第1874章 少年兄妹老来伴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饕餮娘娘！是饕餮娘娘，我见到活的了！！”

    数万目光齐刷刷集中到慕紫苏一个人的身上，毕竟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凡人飞升的人，比起顾修缘的讲经布道还是慕紫苏的以身试法更有说服力。

    虽然九州所有人都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饕餮娘娘，但慕紫苏只想躲清静。

    “饕餮娘娘，请您为我们解开困惑！讲述飞升心得！”

    一众人虔诚叩首。

    慕紫苏很轻松的摊手道：“无法可说，一无所得。”

    众人面面相觑，却看到慕紫苏和顾修缘遥望对方，相视一笑。

    听观音奴说，哪怕顾修缘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他只是在赎罪罢了。赎那当年数万生魂，毁于他之剑下的罪。所以他每年都会去祭拜那些亡魂。

    宋砚逢人便夸赞他，“还是瑶光君更为英明，风行草偃，德业相劝，很快这世间便无需律法约束了。”

    他却道：“这个故事没有英雄，没有侠义，只有受害者和苦难，没有人需要这种建立在大规模痛苦之上的光辉和荣耀，这等殊荣，我也不会安心，我宁愿不做龙首，没有虚名，没有这场战争。”

    他只愿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众生恩。

    可这个最该成仙的人，最终却没能飞升。

    翌日，慕紫苏刚刚给肖贤上完香，李秋潭就气喘吁吁火急火燎的跑来道：“慕掌门！不好了，您快去看看！”

    李秋潭一边走，一边给慕紫苏说明情况。原来是沈明月和穆天衣的几个弟子中饱私囊，贪了不少剑盟里的宝器，拿出去私自贩卖，而那些武器都是用来对抗天人的军备。前线告急楚叙北便告到了顾修缘这儿，惹得他大发雷霆。现在说什么也要执行门规，废了那几人的元婴。一群人簇拥在殿前想说情却都不敢进去。

    还没踏进大殿，慕紫苏就听到顾修缘的声音。

    “牌匾上的字，念什么。”

    “此心光明……”

    “大点声！”

    “此心光明！——”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你们行事，对得起自己的心吗？！对得起前线流血的将士吗！”

    沈明月和穆天衣也和一众弟子跪在顾修缘面前求情道：“师尊，教不严，师之惰，是我没有管教好这些兔崽子！可这些年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就看在他们随您征战多年的份上饶他们一命，化婴实属不易啊！”

    小徒孙跪着挪动几步抱着顾修缘的大腿痛哭失声道：“老祖，我们都是您看着长大的，求您大发慈悲，念在初犯，别毁了我们的琵琶骨啊！！”

    另外几个人也瑟瑟发抖的叩首道：“老祖，求您大发慈悲。”

    慕紫苏看到，顾修缘一只手半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立，脸色煞白，像在承受极大的苦楚。一旁李秋潭道：“这几个兔崽子真是不可饶恕，偏偏在师尊旧伤复发时惹这些乱子！若是给师尊气出个好歹，何止要废他们琵琶骨！”

    “什么旧伤？”

    “您可还记得您曾经被关在紫禁宫浮屠塔内，师尊为保护众人，只身一人打开防御结界，承受了无数次天尊的无相法印。那次几乎震碎了他所有的内脏和骨头，这五十年间时不时便会发作，疼痛难忍，天枢派的霜鸿夫人看过几次，也无良方。看来……只有他老人家尽快飞升，才能痊愈。”

    一旁的花月夜也察觉到顾修缘的痛楚，低声道：“师尊，您先回寝殿休息，这些事由我们来处置。”

    慕紫苏走进去，和顾修缘对视一眼，众人见了她跟救命稻草一样涕泪横流，纷纷道：“慕掌门……”

    李秋潭怒道：“你们还有脸叫慕掌门？！谁来都救不了你们！”

    慕紫苏背着手后撤几步，“哎，别来求我，我可做不了你们师父的主。好了，我有事和顾长老相商，你们先下去。”

    “是……”

    待众人退下后，顾修缘才无力的坐回太师椅上，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我还没死，他们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等龌龊之事，若等我闭了眼，不定如何闹翻天。罢了，子孙不孝，让你见笑了。”

    “你怎会死，舍得下这深陷水火的百姓么？喏，把这个喝了。”

    不用看，顾修缘就知道是慕紫苏的元婴血。

    “干嘛不喝，想让我喂你么？你伤好了才有力气骂他们。”

    顾修缘也知道自己悖逆慕紫苏是什么下场，便乖乖的喝下她的血。那是他第一次品尝到太初之血的味道，还是她的，几分甘甜几分柔软，萦绕在心头怎么也消散不去。

    顾修缘打量着不怀好意的她道：“怎么，你也是说客么。”

    “当然不是！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啊！永远无条件的支持你做任何事！”

    一句话便将顾修缘逗笑了，面色也缓和了几分。

    仔细想想，上次给他气成这样的还是汤圆。

    慕紫苏将他搀扶起来道：“走啦，我陪你去休息休息。等养足力气再执行门规，废掉他们的琵琶骨，给他们子孙十八代的都废掉。”

    “……净胡说。”

    慕紫苏将凭几放在榻上，让他可以舒适的半卧着，从包着的油纸中拿出一块桃酥，“快尝尝，手艺进步了吗？”

    顾修缘轻轻咬下一口，立刻甜到心里，“你又给我太初之学，又让我吃桃酥，分明是想堵住我的嘴。”

    慕紫苏佯装生气，“既然你这么想我，下次就不给你了，任由你疼痛难忍。真是好心没好报。”

    顾修缘心急万分，起身要拽住她，却疼得动弹不得，慕紫苏赶忙扶住他，“我逗你玩的。你看你，总是皱着眉头。”说着，她伸手将他的眉头舒展开，“这样才好看。”

    他眉目低垂，“都听你的。”

    “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这事儿你怪不到他们头上，他们跟随你二十多年都潜心修行，素丝无染，偏偏这时被捅出来。”

    “我自然知晓，有人比他们拿得更多，他们应当也是被推出来替罪，我只是做给他们看罢了。至少这次过后，他们会收敛几分。有时我也在想，如今的剑盟究竟和当年的紫禁宫有何不同，处置了这些人，后来者恐怕也会步其前尘，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一样。”

    “这个问题你就要去问大都督了。这样说来，你并非真心责罚咯？”

    他温润一笑，“你总能洞察我的心思。”

    这时，顾修缘听到外面有动静，道：“进来。”

    “是。”

    来的人是沈明月的大弟子，也是顾修缘亲自传授剑法的第一人，名李天真。他端着一碗化开的九曲灵神丹进来，战战兢兢的，连头都不敢抬，“夜师姑让我把这碗药给您喝下。”

    顾修缘也懒得看他，“放下。”

    他戳在那欲言又止，慕紫苏道：“有什么话就说。”

    “老祖，我想过了，我此番作为实在罪大恶极，您打我罚我，废我琵琶骨我都认，但还请您保重仙体。”

    “这话是你心中之言，还是你夜师叔让你说的。”

    李天真默然，又道：“两者都是。”

    顾修缘深深叹息，“人生岂无过，而坦然从谏几多？你去，我会酌情处置。对了，叫你爹来一趟。”

    李天真眨眨眼睛，“为什么不找我娘了。”

    顾修缘揉了揉眉心，“你娘也是我教的，我已经不想再说她了。”

    “……是。”

    李天真退下后，慕紫苏伸手摸了摸他鬓边的白发，略带感叹的道：“现在小顾真变成了老顾啊，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会飞升。”

    “紫苏是笑话我不中用了么？”

    “哪有，你可是瑶光君啊，在天人那边你可是悬赏第一。”

    “你回来了，自然要比我高。”

    “我只是担心，你会像他们一样早早的离去，你看，现在我谁也不认得，走出去都会迷路，你若是不在了，就更没人陪我玩啦。”

    顾修缘从不知她这样在意自己，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急忙道：“你放心，再过不久我定能飞升，余下之路，你我并肩而行。”

    她伸出小拇指，“拉钩！一万年都不许变。”

    “好。拉钩。”

    那段时日，顾修缘虽然忙于政务，但只要看到新鲜玩物就会带给慕紫苏，还教她怎么玩，虽然他也是夙素口中的老古董，对新鲜事物不太娴熟，弄了半天也弄不好。

    “大师兄你到底会不会啊。”

    “……会，你别急。”

    顾修缘不知碰了哪里的机关，玻璃罩子里的小傀儡人便自己唱起了曲儿。俩人津津有味的玩了一个多时辰，一旁观音奴看得无聊死了，那玩意连三岁小孩都不爱玩。

    而慕紫苏闲来无事像画笙学女工，做剑穗，编了只胖胖的小兔送给顾修缘，因为顾修缘也是属兔的。顾修缘刚从战场上归来，浑身杀戮气息还未散尽，众人就看到他七星剑的剑穗上那只胖胖的小兔子。

    “师尊……这是。”李秋潭好奇道。

    “哦，慕掌门做的。”

    众人十分惊讶，瑶光君也会用这么可爱的剑穗吗？更惊讶的是他每次战斗时都会摘下，怕弄脏了它，战斗后又再系上，十分宝贝这只小兔子。

    有次顾修缘忙里抽闲，陪慕紫苏去街上游玩，路径一处酒坊，慕紫苏便被香气勾得走不动道了。

    她大手一挥说要包了所有醉仙酿，但往兜里一摸，只有上个年代才有的铜板，顾修缘更是没有带钱的习惯，毕竟如今他从不买东西，都是别人送。

    老板说：“二位仙客到此已经是我八辈子求不来的福气，这些醉仙酿就都送您二位了。”

    慕紫苏摆了摆手，“不行不行，我怎么能白喝你的酒，这样，我把瑶光君压在这里去取钱来，你等我啊！”

    不等老板说话，慕紫苏就一溜烟不见了，顾修缘望着她的背影无奈的笑笑，主要是他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找回这里。

    果然不出顾修缘所料，慕紫苏再次迷路了，店里都要打烊了，她才赶到。

    “对不起啊！！这里跟个迷宫一样我实在找不到，多亏这位军爷。”

    一旁的无双精兵尴尬的笑了笑。

    老板的小女儿掩面对妹妹道：“方才瑶光君真的这样乖乖的等着诶，还一直向外张望，生怕饕餮娘娘给他丢在这儿给他忘了似的。”

    慕紫苏探到他面前笑嘻嘻的道：“瑶光君也怕被人丢下啊。”

    顾修缘负手，局促的转过身，脸色绯红，“我怕你迷路而已。”

    月光下，二人并肩而行，街边百戏喧嚣，笑语漫天，她扛着一柱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他长久的凝视着她，嘴角也不由然弯起笑容。

    如此对他而言，就很好。

    忽然她转头对他道：“放心，我是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你也不许。”

    “好。”

    这话，他在心里记了一辈子。

    那些日子，慕紫苏和顾修缘几乎形影不离，弟子们常常能看到他们有说有笑，除却像过去一样打坐修行，慕紫苏还饶有兴趣的看他作画。浓磨香翰，饱润香毫，宣纸淡墨，十指纤长，高悬提笔，勾勒几朵海棠。远远望去，那负手执笔立于案前的身姿宁静致远，古朴幽深。

    顾修缘看着她撑着下巴比他还认真的模样，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眨着，他想起过去，那时她也是如此，只不过她看的是肖贤，而不是他。

    顾修缘怕她闷，主动邀请她来前线支援，二人在新世界杀了个玉宇澄清，默契十足，天衣无缝。引得各路修士全来瞻仰一番，实在叹为观止，连观音奴都看呆了。

    突然间，观音奴听到了天际传来的声音。

    “九五，飞龙在天！”

    观音奴恍惚了一瞬，眼看着一条剑气组成的长龙破空而至，撕裂厚重的云端，呈天裂之象。

    慕紫苏自然也愣了愣神，她已经有多久没见过这太极剑法了。

    天人们再次被杀了个片甲不留，她们看到顾修缘踏着一地光华步步生莲而来。

    众人议论纷纷，顾修缘手上的剑法纵横捭阖又变幻莫测究竟出自哪位尊者之手。

    慕紫苏好奇道：“你何时对肖老道的剑法感兴趣了？”

    他别过头，不想让她揣摩到自己的心思，只道：“每每同你比试，我的七星瑶光阵在你面前已经一览无遗，只可另辟蹊径，才有击败你的机会。”

    如今顾修缘的功力已经可以媲美当年的无上魔尊，但离飞升后的慕紫苏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而他不经意的研究起肖贤的太极剑法，也并非为了打败她，他想成为肖贤，便有爱她的资格了。

    长生宫弟子都说瑶光君近日像春风得意的少年，不经意间还哼起了小曲儿。李秋潭由衷的为他开心，毕竟慕紫苏不在的这五十年间，他几乎没笑过。就算秦好成亲时亦然。若说女子，看他想不想要而已，可他一天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的。

    关于顾修缘和慕紫苏之间的谣言传的也越来越离谱了，甚至说他俩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好事将近。

    观音奴很是不悦，甚至亲自去找了顾修缘让他避嫌。她说：就算你穿上我阿公的衣服，学会了阿公的太极剑法，也不会是我阿公。最重要的是，你的剑法一点也不像他，比他差远了！

    一句话便戳破了他长久以来小心翼翼捧着的心思。

    他觉得观音奴言之有理，自己是不可能取代肖贤的。甚至……他常常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当时被顾臻臻的杜衡香气迷惑时，和慕紫苏的种种画面。他便痛斥自己：“顾修缘啊顾修缘，你真是罪不可赦，枉读圣贤书，大言不惭的要教化万方。年轻时，尚能发乎情止乎礼，老了老了竟然有这等想法！你如何对的起肖先生！”

    那日，慕紫苏给顾修缘做了一桌子可口的饭菜，眼看着渐渐凉了，没等来顾修缘，李秋潭却来了，他说剑盟那边有急事要龙首处理，便先不过来吃饭了。

    慕紫苏点点头，就让青枫和观音奴他们先吃了。

    身处剑盟的顾修缘也没有用膳，只坐在案前发呆，手中摩挲着那枚小兔子剑穗。

    看着慕紫苏没有吃饭而是一个人起身到一旁发呆，百无聊赖的玩弄着手里的扇坠，观音奴心中莫名不是滋味儿。

    她常听提起二人年少时并肩作战的往事，十难九险，舍身忘死，相守相知，自己和婆婆的感情虽好，可他们之间的情分也是旁人无法代替的。

    再说……她不是非要婆婆年纪轻轻就守着阿公一个人，她只是觉得这世上没人能配的上她，也没人能像阿公一样深爱她。

    如今瑶光君已可与当年的无上魔尊比肩甚至成为许多人的信仰，又对慕紫苏爱到骨子里，也许只有他有资格能站在慕紫苏身边，倘若二人有情有义，自己的确不该阻拦。

    忽地，她听慕紫苏道：“也不知他天天那么忙有没有好好吃饭。”而后慕紫苏站起身道：“不行！我要给他送些好吃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