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要多想

    俗话说，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但章北海毕竟是章北海，始终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只缓缓打断了洪老奔流不息的话语：
    “洪老师，您的教诲我会牢记在心，等追悼会结束，我再给您沏一杯茶慢慢聊吧。”
    洪老嗐了一声，挥手道：“那还是算了，我等会还得当诸葛亮去呢。”
    章北海问他诸葛亮是什么意思，却只收获了后者狡黠的一笑：
    “自然是去舌战群儒了。小章啊，你要记住，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等你爬到你爹的位子，也别忘了背负起相应的责任，不要像他那样固步自封。”
    林昊在旁偷听了好一阵子，夜色渐深，四下楼宇的灯火逐渐变得阑珊，此时结束了悼念行程的包上校凑了过来，请他一同前去赴宴。
    “请等等，我有个人要祭拜一下。”林昊说。
    离开这片园区，在灯光和树影交错的卵石小径上踽踽独行，他很快就找到了沈曜的墓碑。
    这块石碑高度齐腰，方正刚直，没有丝毫修饰，其上只纂刻着朴实无华的六个金色楷体：
    “义士沈曜之墓”。
    不只是沈曜，所有牺牲于百井市暗杀事件的护卫队员，墓碑都森然林立于此。
    “沈曜，许朝霞，高尔复，艾森，陈小龙……”
    接着昏晦的橘灯，他默念着碑上的姓名，将他们牢牢刻在自己的心里。
    那一日的爆炸、枪响和重物砸落的轰鸣又一次奏响，如同梦魇萦绕在他的耳边。
    他咬牙忍受着幻听的侵袭，内心却愈发澄明。
    看小说时，绝大部分的死者，都被凝练成了冰冷的数字，无法让他思绪泛起波澜，但此时，真正到了书里面，他才蓦然发现，原来人的名字，是可以如此沉重，重得没法用几个轻盈的数字去承托。
    不过是见了短短一面，护卫队里的许多人，就都给他留下了鲜明的烙印，他们每个人都是一部由自己编纂而成的漫长史书，有着各自的喜好和性格，因为各种或崇高或朴素的目的聚集在一起，为素未谋面的面壁者保驾护航。
    然而如今，所有这些都消散了，留下的，只有由无机物组成的、一成不变的骨灰，长埋在这片大地。
    这就是死亡。
    在这道巨墙面前，一切属于生命的鲜活和律动，都仿佛是大自然恶作剧般施舍的偶然。
    但这鲜活和律动，就是人类所珍视的全部。
    林昊来到这里，不只是为祭奠。
    他要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他肩负的东西太多，太重，他再也没有资格，去追逐自己渴望的平静生活。
    按原着发展：
    大低谷将在30年之内降临，持续大半个世纪，期间，世界人口从83亿降至35亿。
    末日战役，两个世纪之后，两千艘飞船、接近400万军人葬身于太空。
    程心执剑失败，发生在两个半世纪后的未来，数以亿计的人类丧生于无休无止的内斗之中。
    太阳系二维化，四个世纪后，人类全军覆没。
    和这些数字相比，眼前的墓碑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卑微。
    但这曾经也是一个个色彩鲜明的生命。
    林昊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高尚，他只是突然发现，要是他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守着自己的安逸生活虚度一生，弥留之际，他恐怕无法原谅自己。
    “或许，我该多负起一点责任……”
    他喃喃自语着，心中却仍有个声音在低语：
    忘了程心吗？我凭什么认为自己不会成为第二个她？我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犯错。
    不，我读过原着，我知道未来的发展，我不会像她那样自以为是！
    可我现在的想法，何尝又不是一种自以为是？
    内心艰难地挣扎着，他单膝跪在沈曜的墓前，撑地的十指死死地扒住了泥土。
    忽然，身后有人低声说道：
    “林昊同志，你不舒服么？”
    是章北海。
    结束了父亲的追悼会，他也来到了这座前部下的墓前。
    林昊略微一滞，艰涩回道：“没什么，就是，又想起了那天的惨剧。”
    章北海默然良久，说：
    “未来你想要像沈曜同志那样，加入异能军么？”
    “……我没想好。您认为我应该加入吗？”
    “这取决于你自己。我和常伟思都很希望你来太空军，不过都一样，将来我们都会踏进恒星级战舰，在深空中与三体文明决战。”
    “您打算冬眠到末日？”
    章北海嗯了一声：“我相信我们最终会赢得胜利，但对未来同志的斗志和精神，说实话，我的看法相当悲观，他们需要我们这代古人的增援……你呢，你希望冬眠吗？”
    “我……”林昊一时哽住。
    “我清楚，这是违背人性的抉择，但，林昊同志，我感觉得到，你肩负着某种使命和抱负。”
    “可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做……”林昊轻叹一声。
    紧接着，他听见章北海沉声说道：
    “想。你只需要多想。
    “想清楚自己究竟追求什么，然后，就放手去做吧。”
    话音如古朴的钟鸣，回荡在林昊的胸间，亘古不绝。
    他扒着泥土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是攥成了坚实的拳头：
    “我明白了。谢谢您。”
    章北海没去回应，却忽然仰头，语气略有飘忽地说：
    “有萤火虫。”
    林昊跟着抬头，定睛细看，才发现入春未久，这里竟然已有萤火虫伶仃盘桓，时而落在沉眠的树丛中，时而停驻在石碑顶端，时而在墓前半枯的花瓣上歇息，时而又在橘黄的灯火底下蹁跹。
    死寂的陵园，被这星星萤火点缀出了梦境般的灵动和隽永。
    “这些莫非是义士们的魂灵……”林昊不禁感慨。
    章北海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从唯物主义来看，灵魂是不存在的，但他们的精神，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军魂里。”
    听到这话，林昊莫名想到了穿越前的那个世界，想到过去看到的种种鬼怪小说。
    他从来不觉得闹鬼是件恐怖的事，相反，如果真的有鬼魂存在，那绝对是对无常人生一个最好的慰藉。
    就像他此刻驻足的地方，若真有鬼魂徘徊，那么天底下可再没有比这里更温暖可爱、更振奋人心的所在了。
    ……
    与章北海道别后，林昊离开陵园，找到了早已坐在马路边石墩子上睡熟的包上校。
    他已真正做出决定，要与未来史学派合作。
    这会是他改变世界的微不足道的一步。
    汽车一路驶到了市郊的一座商业广场，在上校带领下，他来到了一家休闲酒吧般的地下场所。
    刚一进门，便见一名高瘦白人眼镜大叔迎了上来，在众人窸窸窣窣的聊天声中，用英文朝自己热情招呼：
    “林先生，你可算来了！”
    数十双视线顷刻聚焦在林昊身上，他环视屋内，只见在座者大都已过中年，带有学者的斯文气质，至于发色和肤色，那可是应有尽有，仿佛囊括了一整个世界地图。
    嘶，章老先生的牌面可真够大啊……
    林昊内心嘀咕着，嘴上明知故问：
    “这里是……？”
    然后他看见眼镜大叔咧嘴笑道：
    “欢迎来到未来史学派，我是今天的主持人，你可以叫我谢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