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烟波渺 江上客

    邪风承认，他开始有些变态。

    比如，他会观察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那种狼对猎物般的观察。

    邪风的目光很像狼。这种狼一样的目光是用九年的时间磨砺而成的。九年前，邪风七岁。九年里，邪风和父亲邪云只做了一件事：活下去。

    一年有多少天？三百六十五天。九年有多少天？三千两百八十五天。

    但是对于邪云、邪风父子来说，九年只有一天，都是被追杀的一天。

    现在，邪风就用狼一样的目光看着一个少女。

    一个不超过十六岁的少女，麻布碎花长裙，很朴素很标准的船家女打扮，眉眼细长，口鼻小巧，说不上漂亮，也绝对不丑，和江里的一滴水一样平凡无奇。

    平凡无奇的东西，有时候才是最可怕的东西。十岁之前，邪风就明白这个道理。

    月在中天，烟波浩淼。无声的江水，无声的船。

    很久，邪风终于收回目光，同时狼一样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害纯洁的笑意。嘴角上挑，微露贝壳般的雪白门牙，绝对的纯洁而无害。他朝船头盘膝而坐的一个背影说道：“爹，又要打架了！”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像一只毒蝎咬了少女一口。她抬起头来，无辜的眼睛望着邪风。

    而在船尾撑篙的老艄公，已经鬼魅一般闪到了邪风和少女之间。

    “哦？哼！”邪云哼了一句，并没有改变盘坐船头的姿势。

    但，一切都变了。

    四个人，一条船，静谧的夜，清冷的江风，淡薄的江雾，都被一种东西浓浓地包裹起来。那种东西，有个很俗的名字，叫做杀气。

    是的，杀气！

    “邪、邪风，你、你是怎么看破的！”艄公问。他的牙齿打着颤，似乎很冷，透入骨髓的那种冷。

    而事实上，他的额头有很多黄豆大小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的脸纸般的苍白，如同血液瞬间被抽干。

    “你不会懂的！”邪风笑得更愉快，接近于妩媚了：“我倒是更想知道，你就那么肯定我会雇你的船？”

    “雇哪条船的结果都一样！”艄公眼中浮起鱼死网破的绝望：“汉江之上，任何一条船都在白浪门的掌控之下！”

    “为了追杀我们父子，白浪门控制了汉江上的所有船只？”千里汉江，大小船只数以万计。但邪风知道，白浪门能做到。

    也只有白浪门能做到。

    白浪门，上元大陆九大修真门派名列第七，势力范围正是这千里汉江。

    “邪风、邪云，今晚就是你们恶贯满盈的日子！”艄公凛然道。

    邪云终于站起，转过身来，背着月光看不出表情，但一定很冷，因为艄公重重地打了个激灵！

    “就凭你！”

    “我当然不是你们的对手！”艄公舔舔干燥的舌头，指了指身后的少女：“她可以！”

    邪风终于笑出了声音来，非常畅快的笑，几乎笑弯了腰。然后转向邪云：“爹，你信吗？”

    “信！”邪云回答，语气更冷了：“因为我们中了流皇奇毒！”

    轮到少女笑了。

    少女的笑内敛而甜美，不过此时，她的气质已经不是一个渔姑，看起更像一株草，一株有剧毒的草。邪风承认，她的声音很好听：“流皇奇毒，能让你们在两个时辰内散去真元。现在正好是两个时辰。邪风，其实我挺喜欢你，你很迷人，可惜你的命太值钱！”

    听到流皇奇毒四个字，邪风不再笑了。

    九年前，正是流皇奇毒，改变了西宫山凌氏一族的命运。那时候邪风不叫邪风，而叫凌风，邪云也不叫邪云，而叫凌云。

    当年位列修真门派第二的西宫山凌氏从上元大陆被抹去，流皇奇毒成了邪风邪云永远的痛。

    “本来我爹是可以不杀你的！”邪风对少女说。

    “我也不会杀你！尸体是四百两，活人是四万两。”少女依然甜美：“我喜欢金子！”

    “可惜你看不到那么多金子了！”邪云的右手忽然动了动。

    很轻，很不经意，就像是弹走一只蚊虫。

    一道金黄色的光芒陡然而生，化作掌形掠过少女的脖颈。少女甜美的笑容于是永远定格。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根本不会发现这道快到无以复加的金色掌印。不过艄公显然不是普通人。

    “小翻天印！”艄公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邪云。同时，少女的头颅从脖颈上断裂下来，滚落进江水里，接着是身体。除了几滴血洒落在船板上，和江水里几个很快消失的浪花，少女仿佛就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你说过，你不是我们的对手！”邪风走上前去，拍了拍艄公的肩膀：“而她，已经死了！”

    “邪、邪云，他不是已经中了流皇奇毒吗？为什么还能使出小翻天印！”

    “我爹从来不会解释为什么的，我来替他解释吧。”邪风的语气很温柔：“因为，他曾经中过流皇奇毒。你知道，就是一只老鼠，也不会第二次去吃同一种毒药。我爹的智商肯定超过一只老鼠！现在，你不是什么白浪门的杀手，只是一个艄公。如果你愿意当一个普通的艄公，到了鼎城，我会把你的两条胳膊丢进江里，这样你还能活下去。”

    邪云重新盘膝坐回了船头。

    艄公说：“你们到不了鼎城了！”

    浓浓的眉毛挑了一下，邪风问：“为什么？”

    “因为白浪门已经知道你们在我的船上！”

    “那又怎样？”

    “你们已经在网里了！”艄公指了指前面。远方的月光下，是一排黑黢黢的幪幢战舰。

    又是一张网！不同的门派，不同的对手，同样为他们父子而苦心布结的死亡之网！

    看到邪风默然不语，艄公说：“我们做个交易，你留下我的两条胳膊，我帮你们摆脱这张网！”

    “你真的那么在意你的两条胳膊？”邪风有些同情地看着艄公。

    “我一片指甲也不想失去！”

    “爹，他想留下两条胳膊！”邪风舔了舔微微上挑的嘴角。

    邪云太了解儿子邪风这个舔嘴角的动作了，于是双手再次动了动。

    可惜艄公不懂。

    两个小翻天印同时掠过艄公的臂膀，电光石火的一瞬，直到滚落到江里，艄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两条胳膊还握在邪风的手里。

    “安心地去吧，两条胳膊已经留下了！”邪风一脸鄙夷的笑，把两条胳膊丢进船舱里，然后转向船头。立在邪云的身边，掏出一本薄册，和一支笔。

    “第三百六十一和六十二个……可惜，他们连名号都没有留下。”

    邪云指了指汉江：“一只鱼，一只虾。”

    于是邪风就在薄册上记下：上元历，三千七百八十五年，四月九日，汉江，鱼一条，虾一只。

    记账是必须的。邪云说过，在他死之前，他至少要杀满四百六十人。

    四百六十人，是当年西宫山凌氏一族的人口总数。

    这个目标已经不太远了，不过邪云的原则是，下有保底，上不封顶！

    收好薄册，现在，已经可以看到江面中战舰上飘扬的巨大旗帜，红艳底色加三道白浪。

    小帆船上，邪风邪云一站一坐，面无表情地顺着江水向战舰逼近。九年来，这对让整个上元大陆为之惶恐不安而又莫名兴奋的父子，被无数门派围追堵截，却依然奇迹般地活着。

    白浪门挑战这个奇迹能成功吗？

    白斩天心里没有底，一点也没有！作为白浪门的副门主，白斩天不应该没有自信。

    三天前，得到邪风邪云父子要买舟南下的消息，白浪门就控制了汉江上所有的船只。现在，七艘战舰之上，聚集了白浪门能及时赶到的数十位精英。

    这数十精英，几乎是白浪门最强大的实力，按理说白斩天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能成功挑战那个奇迹。

    但他还是没有自信！

    西宫山凌氏，掌握了《天策五部》中的《火部》和《雷部》。凌风倒也罢了，一年以前被打成重伤，一直未能恢复，手无缚鸡之力连个普通人也不如。但宫主凌云却是修炼到了罡阳正体的大成化境，成为仅次于神迹化虚、长生天地的寂寥高手。

    小帆船已经进入视线，那对臭名昭著而令人胆寒的父子像是两尊雕塑，无畏地向着自己的战舰逼近。

    江风吹拂，黑袍猎猎，两尊雕塑如同冰雕。在白斩天的眼瞳之中放大、放大、不断放大，成为高山仰止般的存在。

    小帆船里没有白浪门安排下的人，这令白斩天心里一个格登。不祥的预感和深深的恐惧不以意志为转移地漫过了白斩天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隔着四五丈远，小帆船忽然停住了，没有见到邪风邪云任何动作，一直顺着江水漂流的小帆船诡异地呈静止状态。

    “白浪门来的是哪位当家？”邪风朗声问道。

    “在下白浪门副门主白斩天，奉家兄之令，特请二位前往白浪山一晤！”

    “白斩天，你应该知道，我们父子要去的是鼎城。”

    让邪风邪云改道，是需要实力的，三十四个门中精英，想要让邪风邪云改道白浪山，似乎还欠缺了那么一点。

    但白斩天没有选择，猎物就在网里，他不能让猎物从他的网里逃脱。

    “那是你们的计划，不过现在要改一改了。”白斩天强硬回应道。

    “你，配么？”

    邪云冰一样的声音，令整个江面上为之一寒，氤氲的江雾腾然散去，以小船为中心结成一个圆弧形的气罩，而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有如实质般向四周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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