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迷惘

    位于前哨云林的莱菲实验分所，便是我，鸾莹·艾尔兰特以及我的弟弟伍庆·艾尔兰特的最终归宿。

    对于每一个帝国的科学者来说，会迎来这样的一种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身为帝国的科学者，就必须将自己的一生都交付于帝国，为帝国奉献出自己所有的力量！

    这样的一种信条，自帝国的公民接受教育开始，便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人们的脑海深处，如同秋雁南归或太阳东升西落般平凡，没有人会提出任何质疑。就连我，也一度为这样的“常识”而深信不疑。

    “但是，对这样的一种信条感到反感，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在踏进这个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的实验所之后，我的人生记忆便由此产生了断层。我唯一的牵挂，在不知不觉之间，也仅余下了同在这个场所中却久久不能见面的弟弟。

    一直都处于孤单中的我们，被囚禁于无尽研究的宿命中的我们，也只能像习以为常般地面对着日复一日的枯燥实验。这样一种一如往常的日子，将会持续到何年何月呢？我不知道，只能麻木地面对着自己的生活的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有没有尽头。

    正因为一切都不曾改变过，所以才会如此渴望，渴望自己的生活能够有些微的改变！

    不，这样的渴望最终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梦境而已。我很清楚的，在带着庆踏进了这样的一个场所之后，我一直都很清楚的。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孤寂的人生，漫长到几乎想要自杀的枯燥人生。可即使是面对着这样的未来，我也不曾因此而后悔过，因为我无法后悔！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我和庆，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所以，现在的自己，与其一味地去怨天尤人，还不如仔细地思考着，如何做才能够为自己的将来做出哪怕一丁点的改变......当然，这个也只是我的梦境罢了，无论怎么想，我现在的日子还是现在的日子，从来都不曾改变过。

    “可惜的是，虽然我是这样子希望的，可庆他又是有着怎样的想法呢？”身为他的亲生姐姐，却并没有陪他度过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甚至还给他留下了许多的悲伤回忆！这样子的我，已经越来越看不清他的所思所想了，“他会不会至今仍旧在怨恨着我呢？要不是在发生了那样的事，说不定......”

    闲暇无事之际，我总爱想着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又莫名其妙地陷入到了悲伤之中。而我所没有想到的便是，像这样的一种平静的状况，竟会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迎来了终结......

    星元历1545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在陆国的习俗上，这样的一个夜晚被称之为“除夕”，象征着团圆的一个特殊夜晚。大概也是这样的一个缘故，一直都处在于研究中的我和庆，才会拥有了久违的，也是短暂的一次聚会。

    一年几度的聚会，都会显得异常灰暗！不管是在我的实验室中，还是在他的实验室中，相处着的我们，都说不上几句话。虽然这其中有很大的原因便是由于我的生性一向都很羞怯，但有时转念一想：若不是我主要研究的是生物科技的领域，而庆他却是物理科技领域的，说不定我们还真能找到什么共同话题吧？

    明明知道这个只是自欺欺人的想法，但我还是经常为了这样的一种猜测而感到心安理得。即便是知道我们的关系，早已出现了裂缝，而且是无法弥补的裂缝，我还是为此而一直都在痴心妄想着。

    这样的我，实在是太不像样了！

    然而，跟以往的除夕夜不同的是，今晚的整个实验所似乎很安静，安静得犹如死去一般！会为此而产生一种难以言明的不祥预感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不知为何，观察了庆许久的我，总感觉，在这一个宁静的晚上，他似乎总在犹豫着什么。

    “姐姐，我想逃离这里......”临走之前，沉默了许久的庆是这样说的，脸上所带着的是前所未有的希冀与渴望。他在渴望我的回应，但是，我在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之后，却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我们又再一次沉默了许久，看着他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我的心莫名地酸了一下。因为我无法回应他什么，不具备有任何力量的我们，无论怎样的挣扎都只是徒劳。所以，我最终也只能挤出苍白的笑容，刹那间，庆他显露出了失望甚至是绝望的神色！

    “对不起......”虽然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对于进入了实验所工作的科学者来说，对于这个实验所的戒律也是心知肚明的。一旦做出了什么叛逃的举动并被发现的话，无疑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被实验所中的看守者就地处决！

    正因为这样，踌躇了许久之后的我，最终还是劝说庆放弃这样的念头，连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种言不由衷的话。但是，对于没有任何力量的我们来说，我们所能做出的选择，也仅此而已。

    果然，在听到了我的劝说之后，庆也露出了苍白的笑容，踉跄了好几步的他，连那转过身去的身影都显得尤为苍老！但是，即便是感受到自己心中的痛楚，我也不能因此而让他铤而走险，即便这样做会令他比以前更为憎恨我，我也别无选择！

    散会的预警铃声开始响起，心中满是痛楚的我，也开始目送着有些凄然的庆转身离去。

    但是，我始料不及的是，在不安涌上内心的那一刻，庆晕倒了！而后的那一切，便犹如只身陷入了异世界一般！一个恍惚之间，我便察觉到了我和庆的双手，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黑色鳞片正缓缓地蔓延而上！

    惨叫声，呼救声，顷刻间在整个无比庞大的实验所点燃了！

    这时，惊恐万状的我，还不知道，在谁都不知情的状况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异变已经侵袭了整个实验所......

    一夜之间，整个场所中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科学者，都发生了一种“鳞化”的怪异现象！除却反应及时的我和庆，其余的人均在片刻间便化身为失去人类意识的黑色怪物！接着，事实的真相才开始浮出水面：一旦这些鳞片蔓延至人的全身的话，那么这个人也将会在那一刻丧失了所有身为人类的意识，并疯狂地杀戮所有入眼所及的正常人类！

    注意到这一点的我，在心有余悸的同时也是满心庆幸。早在异变发生的那一刻，我便通过了现有的药物以及之前所学到的知识，顺利地使我和庆的鳞化趋势得到了抑制。

    可遗憾的是，这样的抑制却只是暂时性的！

    也许便是到了这一刻，我才真正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命的脆弱，也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恐惧！面对着这个变得满是怪物的世界，面对着近在咫尺的死亡，面对着日益变得虚弱的庆，我在害怕着。我在害怕着死亡，也在害怕自己会永远地失去庆，失去我唯一的一个亲人！

    在庆很小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让他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孤独的时光。而彼此长大后的我们，却因为这样的一个无奈选择而时常分隔两地......我感觉自己亏欠了他很多，如果自己不能拯救他的话，那我也将会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于是，自那之后，我带着庆开始漫长的躲避生涯。

    生存在实验所的夹缝中的我们，开始遗忘了时光的流逝，也避过了那无数变成怪物的人们。也是这时候的我，终于成功地研究出了阻止庆的“鳞化”的方法！通过对自身的黑色鳞片所提炼出来的特殊液体，果然在我的期望中成功地阻止了庆的再度鳞化，这种液体被我命名为“抗影”！

    与此同时，我更是发觉到了这种“鳞化”的冰山一角：鳞化，并不是由于病毒或其他的基因感染而形成的，而是，某种不知名“共鸣”！

    但我已经无法再度深入地去研究了，因为我所找到这种阻止庆的“鳞化”的方法，对我却没有任何效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样的一种黑色怪物吧？我很清楚的，可即便是这样，我也依旧感到无比的满足。能够拯救庆的性命，对于我来说远比什么都重要！

    携手度过了数不胜数的漫长岁月，可再平静的日子也仍然会有结束的一天！面对着食物枯竭的这一天逐渐接近，我和庆开始了逃出实验所的计划。但是，我们的计划却失败了，就在我们面临绝望深渊的那一刻，将我们拉出地狱之渊的，是他们......

    自此，我和庆开始和这两个救下我们的恩人踏上了漫长的丛林之旅。

    救下了我们的他，名为“自由人”，一个年龄大概二十来岁却是少年身材的男性，穿着极为邋遢的衣物，乱蓬蓬的长发也使得他看起来有些像野人。而另外一个救了我们的美丽少女则名为“龙雨涟”，穿着同样邋遢的衣服，却是长得相当娇小，而且还有着不输于我的胸围，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可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两个极为奇怪的人却像是不擅言谈一般，经常都处于沉默寡言之中。有时，要是没人挑起话题，他们似乎也能够一整天不说话，面无表情地做着各自的事，露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冷脸孔。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即便他们摆出这样的一副冰冷脸孔，即便是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不寻常之处：拥有强大的力量以及在关键时刻显露出来的骇人姿态，我也能够一如既往地相信他们！

    “庆，你到底......”我感到很诧异的是，庆似乎不是很喜欢这两个人，甚至可以说是厌恶。我不明白，能够那样奋不顾身地冲进死亡中拯救我和庆的这两个人，到底有哪一点会令庆感到厌恶。莫名的担忧也是在发现了庆的情绪的那一刻之后，开始残留在心底的。

    平平静静丛林生活，在彼此间的沉默中一日又一日地过去了。期间，从自由人和龙雨涟那里得知了他们的身份为守护者的我们，开始见识到他们所展现出来的恐怖力量，能够击退了无数名为“异化者”的黑色怪物的恐怖力量！

    当然，在经过了一番寻根问底之后，我和庆才了解到，原来他们是被放逐到这样的地方的。

    对于他们的难言之隐，我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我已经大致地猜出了他们的遭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本意便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区域中的人们，却不料会在最后遭到他们的背叛吗？那些背叛他们的人类的下场又会是什么呢？我没想到自己竟会联想到他们大作杀戮的情景上，也没有想到为此而大惊失色的自己，竟会为此而对他们产生了更为浓厚的兴趣！

    也是在不知不觉间，我的视线开始时常停留在这一个名为“自由人”的守护者身上。对于那天拯救我和庆的时候，他所显露出来的惊人容貌，不知何时也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如同附骨之疽般！在那接近两个月的密林之行中，我对于他所产生的好奇之心，也无意中日益加深了！直至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

    首先便是龙雨涟所表现出来的明显敌意，我自然是不会料到，这个几乎一直都处于沉默中的娇小美女，会突然显露出这样的情绪。而从自由人以及龙雨涟之间的举动，我自然也看得出他们两个人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只是，为何我的内心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一股酸意？为何会从心中涌现出这样一股强烈的期望？我并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在期望着什么。

    为此，在我和自由人、龙雨涟他们的关系变得微妙之际，庆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经常一不小心便会对自由人发火的他，在变得多愁善感之际，也在我的眼中也开始变得奇怪了......

    “这是梦吗？”我曾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得不到任何的结论。跟着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宛若梦境一般，令人产生越来越浓厚的依恋！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无论他们走的再远，我也无法跟随着他们走到这个丛林的彼岸。因为，我从一开始，便注定无法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类死去！

    我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大限，似乎正在悄然接近！

    在这共同生活的两个月中，我已经经历了人生中无数的美好时光。我可以看到自由人因为我的视线而变得尴尬的神情，可以看到龙雨涟因为自由人的一点点“出格”而闹别扭的可爱样子，我也可以看到庆那像是被抢走了糖果般的孩子气举动......我看到了无数温馨情景，本该为此而满足的自己，为何还会在某个孤寂的深夜因孤独而骤然惊醒？为何会在面对那无尽的漆黑的时候默默感伤？

    “我害怕失去......”对于已经得到了的东西，我在害怕着它会再度失去，我害怕着它会成为稍逊即逝的美丽梦境，“明明这并不是梦，为何我会这样伤心？”

    双手上的黑鳞，正在悄然地脱落着，一片又一片......伴随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虚脱感！我发觉自己似乎经常走神了，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魂魄犹如死去一般，越飘越远......

    “我，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我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害怕着那一刻的骤然到来。

    “这样的事情，我一直都是知道的！”自从发觉那种药剂已经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鳞化”之后，我就已经很清楚了，自己会变成那样的怪物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这就是，命运！无法挣脱的命运！

    我们都在彼此前行着，缓慢地前行着。但在我的视线中，我却似乎离庆、龙雨涟以及对我来说拥有着特殊意义的他，越来越远了......

    “好想开口呼唤他们.......”可如果自己这样做的话，那他们也会因为我而停下了脚步，所以我绝对不能......

    思绪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自己有着这样的一个弟弟，要不是因为很多年前的一起意外事故，现在的我和庆说不定还如同陌人。然后，记忆又停留在了与自由人和龙雨涟他们相处的这一段日子。在这个已经变得疯狂的世界中，是他们拯救了我们，这一路以来也是他们在默默地守护着我们。

    他们所守护的人类背叛了他们，可，或许还算不上人类的我和庆，却是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相信庆也是跟我一样，一直都在默默地支持着你们的吧？

    双手上的黑色鳞片，已经只剩下寥寥的几片，看来，我也已经......

    昏暗的视线中，凝视林间那三个人的远去，像是想要将三个不断地往着夕阳的方向前进着身影烙进脑海般......

    “可惜到了最后，我依旧无法对你说出我的真实想法。”

    “不过，也已经感到很满足了，如果说与你们相见之前的日子便是命运的枷锁的话。那在与你们相见之后，我和庆便已经因为你们的存在而挣脱了我们那悲惨的命运。”

    “所以，谢谢你们，然后......”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纤瘦的少年身影，感受着那满意于心的情感。随后，如同释然般的笑意，浮上嘴角，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愉快，但是......

    悄然转身，如同立下誓言般，决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