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9章 相心

    她就那样坐在那里，气场仿佛压过了秦王夫妇。

    秦王忽然有一种错觉，这里是她的主场。

    可这里明明是秦王府！

    他陡然醒神，赶紧将这种错觉驱散。

    秦王妃也被沈归舟问得答不上话，她看向秦王时，他们都明白了她最后那句问的是秦王。

    秦王妃试图说点什么，沈归舟视线未移，先她一步开口。

    “王妃之前说，人人赞我卜卦灵准，那王妃可知，卜卦算命，先看什么？”

    她这话题转得突然，秦王妃有点跟不上。

    尤其是，她此刻看得并不是她。

    沈归舟似是也没有要她回答，短暂停顿后，自己告诉她，“未观形貌，先相心田。”

    这下秦王妃明白其意了，先前想好的借口吞了回去。

    秦王被沈归舟看着，听到此话，脸上神色没有太多变化，可若是细看，就会发现，最初的谦和淡化了不少。

    沈归舟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睫毛微微垂落。

    这一落，这个会客厅里的紧张瞬间消散不少。

    落下之后，她再次出声，“我来京都已有些时日，有些事情，亦略有耳闻。承如王爷所知，我和郭子林的确有些交情，和言世子也算认识。不过。”

    她说到此处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秦王夫人的注意力瞬间跟着这个转折而走。

    过了三息，她才说出后半句，“王爷若是想通过我，去招揽他们二位，那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在他们那里，我没有这份影响力。”

    她眼睛重新抬起，再度与秦王对视，平铺直叙，“我也可以肯定地告诉王爷，只要陛下还在，无论您和燕王、晋王做什么，郭子林都绝对不会动摇自己的立场。”

    她此话一出，被她的揭穿弄得有些尴尬的秦王眼神变成了愕然。

    沈归舟话没说完，她强调道：“即使有一日，您成为太子，他忠于的，依旧只会是陛下。”

    秦王心思快速流转，目光锁定于她。

    沈归舟面色淡然，被他打量，也未有丝毫变化。

    无声较量了片刻，秦王试探性问道：“那言世子呢？”

    “他。”沈归舟安静下来，像是在思考，少顷，她不答反问：“过了这么久，王爷难道还没有从他那得到答案？”

    秦王被她问住。

    这个问题，他的确问过言沐竹。

    他也给出了回答。

    他的回答很明确，只是，他的行为，又让他迷惑了。

    “您和燕王之间，他从未做出选择。”

    秦王听疑惑了，似懂非懂。

    “是您让他做出了选择。”

    这话极其耳熟。

    秦王想起来了，这话言沐竹自己曾也说过。

    他说，是他做出了选择，不是他做出了选择。

    给了他理解的时间后，沈归舟再次道：“所以，对于他们两人，您在我身上下功夫，是没有用的。”

    秦王听她再次说起此事，眼里没控制住，闪过一丝不自然。

    试图辩解，话到嘴边，又意识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似乎也没有了必要。

    否则，越发像是掩耳盗铃。

    “既然话已说清楚。那么可否。”沈归舟目光挪向了秦王妃，很礼貌地问她，“请王妃，将那些在我那小院周围逗留的人给撤了？”

    看似问句，听着却更像是陈述。

    秦王妃没想到，她还会点名问自己，一时尬住。

    沈归舟音调不变，缓缓告知，“毕竟刀剑无眼，若是引起误会，不是每一次都会像昨晚那样有惊无险，下一次，说不定就出意外了。”

    秦王妃：“……”

    这一刻，她有点不敢和那双眼睛对望。

    秦王心情更加复杂，他很清楚，沈归舟喊得是秦王妃，实则问得是他。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和他说话，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他。

    可是，对方是秦王妃的救命恩人，这件事，是他做得理亏。

    更重要的是，还被对方抓了现行，使他辩无可辩。

    这让他，无法对这种以下犯上的行为表示不满，更不好怪罪。

    他先秦王妃回过神来，努力控制住了面部表情，承诺道：“俞夫人请放心，这种意外，今后不会再有。”

    听到他说话，秦王妃神思也被拉了回来。

    她第一次如此窘迫，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附和秦王的承诺。

    沈归舟偏过视线，态度恭谦，礼貌道谢，“多谢王爷体谅。”

    “俞夫人言重了。”

    沈归舟也给足他面子，“王爷豪爽，那我也赠王爷一言，算是对王爷、王妃器重的谢礼，也算是对那日未曾答应王妃求卦的歉意。”

    想起她刚才说得那些话，秦王其实不是那么想听她这一言。

    想是这么想，但他还是谦逊允许，“俞夫人请讲。”

    “民为贵，君为轻，然，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

    这话出乎秦王的意料，突然之间，也未能明白有何深意。

    沈归舟又添了一句，“您若一直让人用民心提醒陛下，废墟之下，惨不忍言，让事态不断扩大，只会适得其反。”

    霎时间，秦王怔住。

    秦王妃反应和他差不多。

    话说完了，沈归舟起身告辞。

    秦王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说这个，端量着她，没有立即接话。

    沈归舟耐着性子，等他允许。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

    良久后，秦王看她的眼神变得锐利，“俞夫人，此话何意？”

    沈归舟当然知道他问得不是这话的字面意思，“这话，王爷可以当做是一卦，不信也可。”

    未等他开口，她将告辞之语又说了一遍，“今日叨扰，谢王爷王妃海涵，不作计较。得了王爷承诺，我也就放心了。王爷王妃贵人事忙，我便不作打扰了。”

    秦王夫妇听出她是不会再多说，衡量之下，没再留她。

    秦王妃要去送她，被她留住，没让她送。

    沈归舟离开后，秦王和秦王妃两人都琢磨起她这个人来。

    今日的她，特别是她最后那赠言，让他们再一次颠覆了对她的认知。

    她的与众不同，不是在她认识什么人，是什么人的好友。

    她的与众不同，在她自己。

    秦王妃想起梁王妃几次对她的夸赞，这一刻才明白，那不是客套之语，那是实话。

    秦王也反思了自己，是他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实力，才会出现今日这种情形。

    想到这里，他给秦王妃道歉，是他的失误和草率，让她受了委屈。

    秦王妃是个贤内助，认为夫妻一体，本是有一点难堪，但他一道歉，就不再在乎了，还反过来宽慰他。

    两人感情好，这个事情很快过去，没再多说。

    倒是沈归舟赠给他们的话，值得两人研究。

    她说的显然是御史台及其他诸多官员近日联合参奏工部及工部尚书一事。

    自参天楼挖出尸体后，百官对工部的讨伐力度加大，这几日早朝，大家讨论的最多的就是此事。

    沈归舟说得没有错，这种现象，的确是秦王在背后做了推动。

    他们主要拿来攻击工部和工部尚书的点，也是枉死在参天楼里的无辜之人和万民之心。

    压力也施加到了工部，大理寺一直按照流程在查。

    然而，这么多日了，仿佛并没有达到秦王想要的效果。

    工部尚书和工部侍郎依旧只是被停职，被撤职的只是一些小喽啰。

    工部尚书都没大事，更不用说燕王了。

    有些运作大家都懂，若一直这样下去，整个工部都能洗白了，工部尚书最后恐怕只会伤些皮毛。

    这几日，百官在朝堂上因这件事吵闹，天子的耐心似乎也越来越差。

    秦王正在为这事发愁，还准备今日见过沈归舟后，去秘见一下丞相王石，向他讨教，看问题出在哪里。

    经沈归舟这么一提醒，秦王幡然醒悟。

    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知道参天楼对他父皇的重要性，也知道民心对帝王的重要性，就充分将民心、民怨、民声利用了起来，以此施压给工部。

    他希望通过这些，让他父皇也感到些许压力，更加愤怒，从而对工部从重处理，最好是能先直接将工部尚书给撤了。

    他想要通过这次，彻底斩断老四的这条臂膀。

    然则，他利用的地方，也是他忽略的地方。

    参天楼是他父皇当初执意要建的地方，意在向四方诸国展示天楚国力。

    现在，参天楼倒了。

    它还未建成，就倒在了北漠使臣的眼前。

    这就如同，他父皇的野心成了笑话，他自己还将这笑话送到了对手面前，让对方观看。

    不仅如此，这参天楼倒塌，引发了大凶之兆、皇室衰微等传言，触发皇家大忌。

    再加上此次事故伤亡惨重，引起民怨沸腾。

    民怨一多，那些忌讳的流言再次迎风而长……

    这些都是他父皇勃然大怒的原因。

    这些亦都是工部罪不可恕的原由。

    他将这些都利用了起来，让这件事的影响再次扩大。

    他认为，影响越大，工部之罪就会越重。

    可他忽略了，这参天楼最开始，是他父皇下令修建。

    大臣们提醒他父皇那些糟糕的影响时，其实也像是在变相责怪他，认为他的决定是错误的。

    是他执意修建这耗费财力物力的参天楼，才会造成今日的惨剧。

    他们可以适当提醒帝王，民贵君轻，说多了，那就可以算是要挟。

    民贵君轻，乃治国之理念。

    然而，民就是民，君就是君。

    为臣者，食君之禄，更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

    绝对不能，用民去要挟君主。

    相比工部，其实他父皇现在更希望这件事能从百姓眼中淡去。

    不然，这样一直循环下去，帝王威信何存。

    到处都传说，陈氏皇族气数将近、江山易主这等谣言，更是在动摇国本。

    十条人命，是大事。

    十条人命和帝王威信及天楚国本相较，帝王威信及天楚国本却更加重要。

    尤其是，北漠太子一行还在京都，两国正处在和谈的关键时期。

    任何有损皇室颜面，有损帝王威严的事情和说法都是对天楚的不利。

    秦王和秦王妃分析完，有些庆幸，此事效果还不显着。

    否则，就是两败俱伤。

    父皇不会轻易宽恕工部及涉案官员，但他也会惹怒父皇。

    沈归舟离开秦王府后，顺便在外面吃了顿饭。

    吃饭时，在酒楼里听到，今日北漠做出了退让。

    他们主动将置换岷州的银钱从二十万两黄金提升至了三十万两黄金。

    从双方会盟开始，北漠坚持不作任何条件更改的表现来看，这十万两黄金，可以说是一个大的退让，勉强可以算是有诚意的。

    可是，这次的形势完全反转。

    即使他们一口气让价十万两黄金，天楚也没有答应，并不作商量。

    天楚态度明确，岷州不换，北漠能够先答应置换北漠五城，其他的才能继续谈。

    和谈一事，谈了多日，也没有谈出个结果。

    今日北漠让步，虽然不是说有了好的结果，但也算是一个转折。

    这个转折，让大家茶余饭后，又多了可以讨论的话题。

    此事最初，引发了许多人不满。

    这个转折，尤其是天楚强硬的态度，也将众人的这些不满压下去许多。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称赞天子英明，夸赞圣德。

    谈论此事，不免会谈到北漠太子司空曙。

    紧接着，司空曙前些日子在寒华寺的‘壮举’又被大家拉出来溜了一圈。

    这一溜，司空曙人品堪忧、道德败坏被天楚百姓再次肯定。

    渐渐的，北漠太子的品行升级成了北漠的国风问题。

    北漠太子品行如此，北漠人的品行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看他们提出的和谈条件，简直就是一群无赖之徒，和强盗无异。

    这样一想，天楚百姓愈发觉得天子圣明。

    天子的态度，表明天子的底气。天子的底气，就是他们底气。

    说到激动处，他们已经有点忘了，前段时日参天楼出事时，他们私下里对帝王的质疑，对皇室的抱怨。关于之前流传的那什么皇室衰微、江山易主的传言，他们也不是那么肯定地相信了。

    吃完饭后，沈归舟又闲逛了两条街，才慢慢往回走。

    这一路，她没再感受到眼睛。

    回到小院时，小院周围也已经没有了那些碍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