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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凌晨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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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厂,就像一只巨大的胃,日夜吞噬着人的力气、记忆、希望,直到你忘了自己曾经有名字、有梦想。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快被消化掉了。

    小翠的床,自那夜起始终空着。厂方没人提起她,宿舍没人再说她的名字。就连她生前最常戴的那只粉色发卡,也被宿管一并丢进了垃圾桶。

    我曾捡回来,藏在口袋里。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不能让她就这样彻底被这个世界抹去。

    人不怕死,怕的是死得没痕迹。

    这天晚上,我难得早些睡下。

    但凌晨两点,我忽然被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惊醒。

    厂里一向安静,除了护厂队巡逻那种“靴子碰地”的节奏之外,没人敢半夜出门。可这脚步声极轻,像是猫踩着地毯。

    我坐起身,竖起耳朵听。

    脚步,来自楼道,是两个人。我悄悄起身,赤脚走出宿舍门。月光透过破窗照进楼梯间,我蹲在转角,窥见两个身影,一男一女,手里各提着一个黑色帆布包,动作迅速却不慌乱。

    是老杨,和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女工。

    他们轻声交谈着,我只听清一句:

    “就按计划,从食堂西墙翻出去,十分钟之内,必须抵到水塔后门。”

    我心头一震。

    他们在逃跑。

    我站在那里,脑子飞快旋转。

    我要不要跟他们走?或者,我该去通知斌叔?

    老杨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干活认真,话不多。他和小翠关系不错,常在食堂里给她夹菜,那种发自内心的关照,像极了一个父亲。

    小翠死后,他整个人变得沉默,常常盯着空床发呆,有几次我在走廊撞见他,他眼睛红得吓人。

    这个厂把他心里最后一块温暖也掏空了。

    而今晚,他要逃。

    我跟着他们,一路潜行至食堂外墙。

    那是一堵两米多高的混凝土围墙,顶上装了铁丝网,但在西南角有段网被人剪开了,只留几根断丝悬在空中。

    老杨拿出一条废床单,打了个活结,绑在食堂水管上,小心翼翼地搭在墙头。女工先爬,他在下方托住。

    我藏在五米外的阴影里,心跳如鼓。

    他们翻上墙头,刚要跳下去——

    “站住!!!”

    哨音骤然刺破夜空,红光闪动,一道强光手电刺眼照来。

    厂方的人来了。

    是彪哥和他的两名护厂队队员。他们从另一侧冲出,动作极快,明显是早有预警。

    女工惊叫一声,被当场拽下,头撞在墙角,血从眉骨流下。

    老杨怒吼一声,挥拳砸向其中一人,却被彪哥一棍击中膝盖,跪倒在地。

    我远远看着,浑身发冷。

    这一切来得太快,像是一场设好的局。

    他们没有机会。

    第二天早上,全厂集会。

    厂长穿着西装站在主席台上,背后是鲜红的“加强制度管理、保障安全生产”标语。

    老杨和那名女工被带上台,站在众人面前,像两只等待宰杀的牲口。

    厂长语气平静,却字字锥心:

    “昨晚,有人擅自翻越厂墙,意图破坏安全秩序,幸被我厂安保及时制止。根据合同第十七条,违反逃逸规定者,将被扣除全部工资、承担法律责任,并在全厂公示处分。”

    “以此为鉴。”

    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个护厂队员动手。

    众目睽睽之下,老杨被按倒在地,五十多岁的人,像孩子一样被迫承受四棍子,硬木打在背上,发出闷响。

    女工则被人强行剪掉头发,说是“剃去逃跑者耻辱”。

    整个场面宛如公刑处决。

    站在队伍里的我,拳头攥紧,呼吸急促,几乎要冲出去。但最终,我还是没动。

    我不能冲动。

    我如果倒下,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我记起斌叔那句话:

    “你要是心软,迟早会出事。”

    可我现在明白,他说的不全对。

    不是“心软”,而是你有没有本事活着撑到能做点事。

    集会结束后,全体“写检讨”。

    我提笔时,脑海却满是老杨跪地那一刻的眼神。

    那是一种彻底绝望后,尚存人性的怒火。

    我写了两个字:“记住。”

    然后撕掉,吞进嘴里,连纸带墨嚼碎,咽下。

    那是我给自己写的,不给任何人看。

    晚上回宿舍时,我再次看见小韩。

    他正坐在阳台栏杆上,一边削着一个破旧电瓶,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我走过去,问他:“你昨晚看到了?”

    他“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我问:“你之前也试过?”

    他点头:“去年三月,雨夜,我一个人,从仓库外墙翻出去,翻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我看见他左手无名指少了一截。

    “追兵来了,我滑倒,摔进了变电井,捡回一条命。”

    “那你为什么不放弃?”

    他抬起头,望着天边一点月色,冷冷道:

    “因为我恨他们。”

    他笑了:“你不恨,还活个屁。”

    这一晚,我第一次决定,不再只是等待奇迹降临。

    我要去掌握主动权。

    但我知道,仅凭勇气和愤怒,不够。

    我需要地图。

    我需要路线。

    我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队友。

    我想到了许洪亮。

    午夜时分,我轻轻敲开他的门。

    他坐在床边擦拭一只老旧的登山手电,看到我时,只是点点头。

    我坐下,低声说:“你知道厂区的地下通风井在哪儿吗?”

    他皱了皱眉:“你想干嘛?”

    “不是现在。但我得开始准备。”

    他沉默了半晌,从床底拖出一个破皮箱,取出一张揉皱的手绘草图。

    “这东西我看了三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但要出厂,就只能走这条。”

    “地下污水通道,通往废旧变电站那边的排水渠。五年前有人试过,但没成功。”

    我点点头:“我要赌一把。”

    “你想带谁?”

    我说:“你。”

    许洪亮看了我很久,最终叹了口气:

    “好。要赌,就赌到底。”

    那一夜,我们在昏暗的床铺下,低声谋划。

    计划的每个细节、每个转折点、每个备用方案,我们都认真记下。

    我心里却明白,终究有些东西,计划不了。

    例如——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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