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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出茅庐(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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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启动了,整车的人都开始哭,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反正我是被吓哭的。什么样的农场?会不会和劳改农场一样?会不会有高强度的劳动?怎么和家里亲朋好友讲呢?我耳边一直回响着副连长的那句狠话:

    “谁要是调皮捣蛋、偷懒耍滑,我就把他分到盘山农场去种水稻。”

    “我就把他分到盘山农场去种水稻。”

    “去种水稻。”

    ……

    火车开了300多公里才到达宁都盘山农场,迎接我们的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田野、村庄、树木、公路、桥梁、井架……都笼罩在粉妆的世界里,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陌生和神秘。

    我“嘎吱嘎吱”地踩着积雪,和叶浩龙、田民来到一连二排四班,室内取暖的炉子被农场的新班长烧得旺旺的。洪晓伟被分到了二连。一起分到四班的还有个高个子叫孙洪海,他上身短下身长,给人的感觉,他从肚脐眼那个部位两腿就分开了,就叫他“长腿”!我的床铺对面是田民,他坐在床上看天花板发呆,班长说:

    “哎,想什么呢?还不收拾床铺整理内务?”

    “……”田民两眼发直,好像没有听见。

    “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去军医那儿看看!”班长换了个口气,关心地说。

    “……”田民还是没有反应。

    班长不满地又看了田民一眼,把手上的手套摔在了桌上,满脸怒气,因为是第一天,班长没好再说什么。

    我成了一名真正的海军水稻兵,下一步具体干一些什么工作?什么强度的工作?不得而知,我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着事情的发展。因为怕人误解我在农场劳教,所以,给亲朋好友写信的信封上只写宁都省盘山市部队后勤,连“农场”两个字都不敢写。

    农场有一名军医姓边,有一个很洋气的名字叫关林。给人看病一般说三句话:

    “你怎么了?”

    “要什么药?”

    “没有,回去喝点开水。”

    时间一长,我们私下叫他兽医,可转念一想,这不骂自己吗?所以,后来我们都叫他边神医或开水神医。

    一月份的农场,北风肆虐,大雪经常下得畅快淋漓。冰天雪地的野外,我们无法干其他工作,只好在室内搓草绳,任务是每人每天400米。刚三天,我的手心就全是血泡,不敢和班长讲实情,只好去找边神医。我第一次走进医务室,神医面无表情地问:

    “怎么了?”

    我撒谎说:“腰疼。”

    他这才仔细地看我一眼,问:

    “要什么药?”

    “麝香虎骨膏。”我胆怯地回答。

    神医的第三句话没有用上,也有可能是他那个医务室,从来就没有过虎骨膏,于是,他瞪着眼吼了起来:

    “小新兵蛋子,哪有腰?”

    我吓了一大跳,其实,我就想要块胶布把手上的血泡贴上就行了,至于那么高的声音喊吗?可能是我吓呆了的表情让他动了恻隐之心,他拉起我的手想说点什么,发现我两手都是血泡,破例给我上了点紫药水,缠了些纱布,开了两天的病假条。临走还叮嘱我:

    “别和别人讲,好?纱布就这些了,用完了。你是第一个来看病的新兵,照顾一下你!”

    神医突兀的举动,让我当时都有下跪的冲动,我给神医敬了个军礼,立马觉得他单眼皮都单得那么恰到好处。

    我刚准备出门,进来一个穿工作服的老头,操着手,两眼血红。大声说:

    “军医,就一个结膜炎,你就治不好?这不废物一个,我看你下连队算了!”

    “哎呀,场长来啦!”军医吓一跳,站了起来。

    “场长好!”我一听这个老头就是场长,赶紧敬礼。

    “多长时间能治好?”场长不理我,还是问军医。

    “场长,这是个慢性病,得慢慢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再用点氯霉素,昨天,我在医书上查了一个偏方,明天来试试!”

    场长拿了药准备走,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问:

    “哪个连的?叫什么名?”

    “一连的,叫王玉成,场长。”

    “怎么啦?”

    “没事,小毛病。”

    “嗯,有病得看病,没病就听招呼,好好干!”说完,场长大步流星地走了。

    下午,军医在他的宿舍门口支起了一口锅,找来了一堆不知名的草药,让我和“长腿”等几个新兵帮忙熬药,说是让厂长来洗眼。场长洗了几次后,结果眼睛睁不开了,肿的像两个桃子,气得场长大骂:

    “他奶奶的,什么xx偏方,不把我眼睛弄瞎,你不罢休是?我处分死你。”

    场长是农场一号领导,处分后面还加个“死”字,神医感到有点绝望,心虚地解释说:

    “这……这需要有个过程。”

    场长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

    “过程你个大头鬼啊。赶紧送我去黄金带!”

    场长在紫河油田黄金带医院,治疗数日才好。

    一连指导员听说了这件事后,说:“神医真是个神经病,场长有病还不赶紧去黄金带,熬什么xx草药,没屁找嗝打,逞能,该骂!活该倒霉!!”

    我们班长叫罗四娃,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他叫“罗丝袜”。据“丝袜”讲,神医是“气管炎”,外号边老五,他家的排序是:儿子、老婆、小猫、小狗、神医,我将信将疑。

    有一天神医的家属来队,她的长相和我的预想大相径庭。按照“丝袜”的说法,我以为神医的老婆应该是满脸赘肉横飞,但是她却眉清目秀。听说她是小学老师,叫虎兰,后来我们干脆叫她“忽然”嫂子。“忽然”的头上喜欢扎一个带有蕾丝边的发带,而且经常地换着颜色,红的、黄的、紫的……“忽然”是我们班每天晚上新闻联播的重要内容,大家都说找这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神医做“妻管严”真是活该。

    田民自从来到农场后就没有说过几句话,而且变得神情呆滞,行动迟缓。早饭后,我们班计划去整理育秧田,田民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班长喊:

    “田民,走,上工了!”

    田民像打坐的和尚,不答话。

    “妈个x的,耳朵聋啦?我跟你说话呐!”班长把这几天攒下的火都发了。

    “铁锹是红的,烫人……天空是红的,烫人……烫人……”田民说的话,谁也听不懂。

    “我操,这小子疯了!!”叶浩龙脱口而出。

    “病了?你哪儿不舒服?”班长换了个口气问。

    “天空是红的,烫人……”田民一边说一边把被子扔在了地上。

    被的一角耷拉在房屋中间取暖的炉子上,眼看就快被烧着,我一把将被子拽了过来。班长立即向指导员汇报,指导员过来问:

    “田民,你怎么回事?怎么啦?”

    “天是红的,烫人……铁锹是红的,烫人……”他还是那句话。

    “指导员,田民到农场第一天就发呆,这几天更严重了!可能是得了什么大病了。”我说。

    “四娃,你先把班上的人带走,田民留下来休息。”

    做育秧田,先用铁锹把地里的陈年稻跟子铲掉,纯体力活,我干不动,再想想田民的病情,整个一上午,我的心情很沉重。

    中午回来,指导员老远就喊:

    “四娃,下午找个人,把田民看住了,上午他把连长家的小孩打了,打得鼻青脸肿的,我让军医给他灌了安眠药,睡了。”

    我回到宿舍一看,田民睡得死沉死沉的。

    周四的晚上十点多,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在空旷宁静的夜晚让人心惊肉跳:

    “快救人啊,有人跳河了!”

    一连二连的战友循着声音跑到了一个鱼塘前,发现喊人的是虎兰嫂子,她慌乱地说:

    “快!快点儿,在那儿。”

    我们班长“丝袜””、一班长“快嘴”、六班长“麻杆”等都往鱼塘里跳。我在岸上给他们打手电。

    “两个人!有一个是军医。”虎兰嫂子哆哆嗦嗦地说。

    “啊?军医跳鱼塘干什么?”场长问。

    “他……他下去救人的!可他根本不会水,逞能!!”虎兰有点结巴。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人救了上来。一看,一个是神医,另一个是我们班的田民。

    “四班长,你个笨蛋,你是怎么看的人?”指导员责问。

    “指导员,我们……都就寝了,田民他什么时候跑出去的,谁能知道?”班长很委屈。

    此时,田民看上去似乎没气了,场长、教导员决定要送他到黄金带医院抢救。神医斩钉截铁地说:

    “慢!”

    然后叫“长腿”把田民的两腿分开,放在肩上,把田民倒挂在“长腿”的后背。

    “跑!”神医大声说。

    “长腿”一头雾水的跑了几圈,田民“哇哇”的吐出水来,活过来了。全场哗哗的掌声自主而热烈。

    第二天,神医奋不顾身救人的事迹在全场传开了,而且明知自己不会水,还跳下去救人,让人感动。场党委号召全场官兵向神医学习,并准备给神医记三等功,先奖励神医二百斤大米,还有十斤高粱酒。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黑咕隆咚的晚上,神医的夫妻俩是怎么知道田民要跳鱼塘呢?

    有天晚上的“新闻联播”时间,“丝袜”把这个谜解了。“丝袜”说,他到排长家喝酒,是排长的老婆和他讲的,他们两家是邻居,又是老乡。

    原来,神医有一个药盒子,发放的工资如数的放在盒子里,有事没事拿出来数数。可有一天晚上神医发现少了整整三百元。一问是“忽然”悄悄的拿了,寄给他弟弟盖房子用了。神医情急之下把“忽然”给打了,“忽然”说了句“不活了”,就泪眼婆娑地从家里跑了出去。

    离神医家十米远的地方就是一个鱼塘,晚上又没有灯,“忽然”沿着鱼塘边隐隐约约的路,深一脚浅一脚的跑着,一不小心把脚崴了,她坐在树底下抱着脚,小声的抽泣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前方分明有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接着“扑通”一声跳入鱼塘。吓得“忽然”一激灵,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身后又有人喊“虎兰,别……”跟着“扑通”一声跳了下去。这时候“忽然”反应过来:是神医误以为她跳鱼塘了,一想神医根本不会水,她就大喊救人,然后,才有后面的事情。

    哦,原来如此。

    这件事,如果真的像班长说的那样,神医被表扬的水份就太大了,没有人较真去揭开内幕?

    插秧的季节到了。每天东方刚露鱼肚白,我们就已经在水田里了,一天吃五顿饭,中间的三顿饭由炊事班送,我们就在田埂上吃。

    由于气温还是很低,不能赤脚下田,每人都穿一双没膝盖深的水靴,这样在水田里低头弯腰的挪动,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初中的时候,因为开门办学,我在东方红学校的学农田里学过插秧,可没有学会。但在这里天天练习,我的动作由笨拙渐渐的熟练起来。

    天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我感到疲劳、寒冷、困乏,有的时候,真想站着打个盹。叶浩龙有一天唱起了老家的小调《栽秧号子》:

    我为(呀)革命来栽秧(喨),

    栽秧(啊)首先就保质(喽的)量(喔),

    (我对的噶东对哪个对小的噶东对),

    (噶东对)……

    清亮、悠长的《栽秧号子》却被叶浩龙唱得沙哑、俏皮。一下子起到了提神醒脑的作用。指导员不失时机地对“丝袜”和“麻杆”鼓动说:

    “哎,我说,你们两个班来个比赛,谁先完成今天的插秧任务,给连嘉奖名额一个。”

    我们霎时浑身来劲,在“喔——喔喔——”的起哄声,手边溅起一片一片的水花,“嚓嚓嚓”的响声一片。最后,因“长腿”的插秧速度最快,指导员宣布连嘉奖一次。

    众人鼓掌。

    落日的余晖殆尽,池塘、水田里寒烟升腾,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回走得踉踉跄跄,不知是谁领头又唱了一句《栽秧号子》,空旷的四周立即响起了我们粗犷的原生态的歌声:

    “(我对的噶东对哪个对小的噶东对),(噶东对)……”

    薄暮中,田野一片苍茫,我们浑厚的歌声传得很远很远。

    日子在我们一天天的辛苦劳作中继续着。田民这几天又有跳河的迹象,吓得场部赶紧派人把田民退回了原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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