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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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黔州的十万大山像一张被血浸透的兽皮,死死裹住了傅友德的几十万朝廷大军。

    三天!

    仅仅三天,朝廷在十万大山的生存空间,就被压缩到了极致。

    那条得了神魔利器的疯狗——水洞宋远见,仗着掌心雷开道、雷火铳割草,用最蛮横的打法,把朝廷的三条战线撕扯得千疮百孔。

    麦新城,彻底丢了。

    残余的两千多守军拼死突围,像被猎犬追撵的兔子,连滚带爬扑进龙里城时,连随身刀刃都丢了大半。

    尸体被那条疯狗命令剥光了铠甲高高挂在坍塌的城头残桩上,赤条条一排,如同风干的腊肉,血腥味隔着十几里地都能闻见。

    城,彻底插上了宋氏的狰狞狼头旗。

    龙里,成了绞肉磨盘。

    宋氏的亡命徒根本不讲道理,发现城门难啃,直接用土法炸开缺口,无数獠牙般的豁口在城墙面上张开。

    傅友德带来的两万精锐顶在最前面,他亲自督战砍了十七个临阵退缩的校尉脑袋,才堪堪把那不断汹涌扑来的黑色人潮暂时堵在几处豁口外。

    但城头已是断壁残垣,滚石擂木耗尽,连熬制金汁的大锅都被砸漏了好几口。

    活着的人铠甲缝隙里都塞满了干涸发黑的血块和内脏碎末,眼神混沌,除了恐惧还剩点麻木。

    城里能拆的门板、房梁几乎全堵豁口上了,守军用带血的手从瓦砾堆里抠着半碎的砖块当武器。

    龙里成了一座快要散架的骨架之城。

    平越卫情况稍好,但也好不到哪去。

    依靠着外围坚固的堡垒群,层层消耗宋远见从侧面扑来的偏师。

    打退了十三波亡命冲锋,尸体叠在堡垒护墙下几乎成了斜坡。

    堡垒中的守军依靠地利勉强撑着,但箭矢消耗见底,火药库被一支冷箭引燃炸塌了半边,剩下的火药只够应付一两次大的冲锋。

    城内人心惶惶,粮价飞涨,不少兵户拖家带口冲击仅剩的粮仓,被乱箭射死一片。

    困兽!

    傅友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两个字的分量。

    他这只盘踞在黔州的朝廷雄鹰,如今被一群拿了神魔镰刀的恶犬狠狠撕咬,死死按在了泥泞里拔不出爪子。

    “侯爷!西豁口…西豁口又冲上来了!兄弟们手里的家伙实在不够看了,拿…拿什么挡啊!”

    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都尉几乎是滚爬进临时帅府,声音带着哭腔和砂砾摩擦的嘶哑。

    帅府挤满了人,血腥气和汗臭冲天。

    灯火昏暗,墙壁上新添了不少刀砍箭痕。

    傅友德没在帅位,他直接搬了张缺腿的破椅子坐在巨大地图前,身影佝偂,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老狼。

    桌上那盏蒙尘的油灯,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塌陷的颧骨映照得格外狰狞。

    手里紧攥着一份血染的急报。

    “报——”

    “报——”

    “龙里南门第三道石栏被炸开了口子!宋蛮子的人头梯子搭起来了!堵…堵不住了!”

    “侯爷!平越卫那边发来第四道求援讯,说是听到动静,宋蛮子的主力像是全冲龙里来了!再没支援,平越也…”

    “够了!”

    傅友德猛地将那份染血的急报拍在桌面上,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扎得满屋将领心头一寒。

    房间里霎时死寂,只有急促压抑的呼吸声。

    “都听见了?”

    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沾满烟尘血污的疲惫脸庞,鹰隼般锐利,

    “三处同时告危,每一处都火烧眉毛。你们,都指望本侯凭空变出援兵?还是指望那些蛮子突然变成菩萨,放下刀枪?”

    没人吭声,死一样的沉默。

    “水溪…赵城!”

    傅友德几乎是咬着槽牙吐出这个名字,“那条疯狗身上的牙,全是姓赵的给的!

    雷火铳的弹丸,炸塌城墙的妖雷…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宋远见哪来的这些东西?

    是水溪!源源不断在给他续命!”

    他指着地图上水溪的方向,指尖微微发抖。

    那地方像一块巨大无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侯爷…”一个跟随他多年的副将艰难开口,

    “水溪在十万大山西部,我们过不去。难道…难道我们就困死在这里等……等朝廷的大军折损于此?

    营中流言已经有些压不住了,说什么朝廷不管我们了……

    再这样下去……”

    哗啦!

    傅友德猛地站起,带倒了缺腿椅子,木质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身形晃了一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剩煞白。

    这一下惊得所有将领心头一跳。

    “压不住?”

    傅友德猛地喘了两口粗气,眼神像要吃人,死死盯着那副将,

    “压不住也要压!谁敢乱我军心,本侯亲自斩了他祭旗!”

    暴怒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他强撑着站稳,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刀锋刮过骨头的凛冽:

    “本侯…上书!向朝廷上书!八百里加急!”

    他几乎是挣扎着喊出来:“水洞宋氏勾结水溪妖人,挟妖法妖器逞凶!妖雷炸城,妖铳裂甲!

    黔地局势糜烂…非十万京营精锐携重器、重炮南下,无法弹压!”

    “十万京营”和“重炮”这几个字,仿佛抽掉了他最后的气力。

    让朝廷动用拱卫京师的老底子,无异于自承无能。

    可没有办法了!

    这条有了神魔獠牙的疯狗,靠他这点兵和黔州残破的底子,啃不动了。

    再犹豫,真就是死路一条!

    “备笔墨!”

    傅友德低吼,喉咙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本侯…亲自写这道求援血章。

    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把妖雷妖铳的威力,原原本本写清楚。

    再让军中擅丹青的画匠,把那些炸毁的城墙豁口,把雷火铳打穿的精铁板甲,给我原样画出来。

    让京师的老爷们睁眼看看!”

    “是!”手下人连滚带爬地去准备。

    看着桌案上铺开的空白奏章和染血的墨,傅友德提起那支沉甸甸的御赐狼毫笔,只觉得手腕有千钧重。

    这一笔落下,承认失败,折损朝廷几十万大军,已是弥天大罪。

    更怕的是,京师那些本就视他为眼中钉的文官会借机将他钉死在这黔州泥潭里。

    他闭了闭眼,狠心落笔!

    那墨字如同刀刻斧凿,每一笔都带着屈辱和决绝。

    笔才落下几行,“喀!”

    一声轻微的脆响。那根伴他征战多年、坚韧无比的御赐狼毫笔,笔杆竟应声从中折断。

    一滴浓黑的墨汁,如同绝望的血泪,重重砸在苍白奏章的中央,迅速晕染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所有人都愣了。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爬上后背。

    那断裂的笔杆滚落在桌上,分外刺眼。

    大凶之兆!

    傅友德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一口腥甜涌到喉咙口又被他死死咽下。

    他死死盯着那断笔,眼中布满蛛网般的血红,手指关节攥得惨白。

    断的不是笔,是他傅友德半生的威名和脊梁!

    就在龙里化为焦土,傅友德以血写书的同时。

    水溪。

    这片核心区域如同一个巨大熔炉,贪婪吸收着来自黔州各地的混乱养分,野蛮疯长。

    战争的巨大需求就是最强劲的鞭子,抽动着这座初生的工业怪兽加速狂奔。

    铁在燃烧!

    三座崭新的高炉如同匍匐的钢铁巨人,昼夜不停地吞吐着赤红的火焰。

    巨兽般的熔炉昼夜燃烧,赤红的铁水日夜不停地奔涌流淌。

    新征募的铁匠们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在飞溅的火星中吆喝着,按照水溪老师傅教授的规范动作,抡动巨大的铁钳夹住通红的粗坯送入水锤下方。

    砰——咣!

    砰——咣!

    锻锤发出巨锤擂打大地的闷响,沉重的铁墩一次次承受狂暴锤击,火花如同炸裂的金星喷溅。

    一截截枪管粗坯在精准的力量下变形、延展、变得光滑坚韧。冷却池里白雾升腾,哧啦声不绝于耳。

    “快!再快些!”满脸黑灰的工头沙哑着嗓子嘶吼,

    “三号炉再加三铲焦炭,枪管粗胚不能停!平越那边催命的信都堆成山了,宋土司要的都是带血的活计!”

    子弹组装线上,人流涌动。

    招募流民、归附寨民、无主佃户乱世流离失所的黔州人,

    在“管饱饭,给工分,工分换布换盐换良田”的允诺下,像蚂蚁归巢般涌入水溪的各处工坊。

    原本安静的溪谷,被炉火轰鸣和数万人劳作声彻底填满。

    子弹工坊搬到了更远的鹰愁坳,深沟护壁,如同隐秘的毒蛇巢穴。

    源源不断的黑火药在这里被分装压实,那刺鼻窒息的火硝硫磺气味弥漫不绝。

    农事队近乎疯狂地发动所有寨民,像蝗虫般刮净所有的老墙土、掏空山坳深处的蝙蝠洞,甚至将积年累月的茅厕老底都掏了个干净!

    就为了提炼那一点硝!

    “不够!不够!!”

    农事队的干部眼睛赤红,喉咙都喊哑了,挥舞着卷边的册子,冲进每一间寨老们议事的吊脚楼,

    “坡地,梯田边角,屋前屋后,能撒种子的地方都给老子种上!

    番薯!土豆!苞谷!有这些东西在,你们换的工分才能换来水溪的布,水溪的盐,水溪的铁犁和好钢口!

    这些东西才能换你们活命的口粮!这是根!命根!”

    沈家的力量也如影随形运转起来。

    沈青留在贵州城坐镇调度。

    快马信使日夜不停往返于黔州与云南之间。

    沈家在云南腾越秘密高价购入的硫磺矿,伪装成普通山货药材,通过沈家经营多年的隐秘山道——雾锁关一线的小径,如同输送血液的毛细血管,悄无声息地翻山越岭,一批批送入水溪。

    沈家的钱袋子和商路网络,正快速与水溪这座钢铁怪物融合。

    “哗啦啦……”

    崭新的布匹从轰鸣的织机中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女工手脚麻利地卷成整齐的布捆堆在一边。

    “哐当!哐当!”

    子弹组装线旁,手指灵巧翻飞的女工和少年迅速将铜壳、黑火药、小铅丸组装成型,在粗糙的木桌上堆起闪闪发光的小山。

    “嘿哟!嘿哟!”

    一群赤膊流民喊着号子,正挥动粗糙的石碾反复碾实新规划道路的地基。

    汗水混合着尘土,从他们黝黑坚韧的脊背上滑落。

    更远处,一座座临时搭建的巨大窝棚式“蒙学堂”里。

    简陋却足够宽敞,灯火通明到深夜。

    从各处寨子招来的半大小子和少女们坐着粗糙的木凳。

    没有圣人书简,只有讲台上水溪派出的教员们粗糙的手指捏着白垩笔在黑板上书写着简洁有力的方块字。

    学的不是“之乎者也”,是“水”、“米”、“田”、“枪”、“火雷”、“工分”!

    “跟我读!”

    一个嗓门洪亮的中年汉子指着黑板上的字,“‘工’!做工的工!做工拿工分!工分能换粮!吃饱饭!”

    下面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跟读声响起,声音里带着生疏和畏惧。

    “大点声!”汉子吼,“怕个鸟!谁的声音大,老子给谁加一个工分!念!”

    “工!”这次声音猛地响了起来,甚至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下落。

    一张张脸上带着脏污,眼睛却被那“工分”二字点得发亮。

    吃饱饭的渴望压倒了面对陌生学习的怯懦。

    生存的渴望,用粗糙的“工分”制度捆绑最实际的生活需求,将知识变成新的生产力,正碾碎着这片土地传承千年的蒙昧。

    “水溪有布!有粮!有铁器!有盐巴!”

    “跟水溪走!吃饱饭!穿暖衣!有田种!有力气打狗官!”

    讲师们用最直白、最粗粝的语言描绘着水溪描绘的未来蓝图,描绘着跟水溪走所能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旧的世界在铁锤轰鸣和朗朗读书声中被迅速肢解。

    水溪核心区最高的三层小楼露台。

    赵城临栏而立,仿佛站在时间的堤岸上。

    素净的青衫被山风吹拂,猎猎作响,有时候他也在想,或许当个教书先生也是不错的。

    只可惜来到了这个蒙昧的世界。

    破旧陈烂的东西,就应该被粉碎!

    ……

    傅友德的求援信和断笔的消息,如同两条小小的溪流,已经涓涓汇入水溪庞大的信息网络,流入这栋象征着水溪大脑的小楼里。

    赵城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那几乎算不上一丝笑意,更像冰冷湖面被一颗碎石砸出微不可查的涟漪。

    “营长。”华十七悄无声息地上前,“水洞那边又派人来催了。

    这回口气更凶,说再不把弹药送去,宋远见就要带人回来闹…问我们是不是要卸磨杀驴?”

    “呵。”

    赵城终于发出一声极淡的、近乎耳语的低笑。

    那笑声里没有愤怒,只有漠视蝼蚁的无上俯瞰,“告诉他们,要的东西,已经在路上。但有一条,”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钢钉般的力度,“弹药只给够他们咬着傅友德流血的量…喂得太饱的疯狗,是会扭头噬主的。”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东方,越过层叠如墨的山峦,投向那个庞大帝国的权力中心。

    似乎已经穿透了万水千山,看到了那道撕裂御笔、裹挟着黔州血与火的求援信笺,如何在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内投下一颗震撼的巨石,搅动出更汹涌的暗流。

    “营长,沈家从云南腾越新运来的硫磺矿,走雾锁关偏路运来的头一批到了。比我们预想的快了半天。”

    华十七汇报着好消息,言语间带着对沈家办事得力的肯定。

    “好。”赵城点点头,“告诉沈青,待黔州局势稳定下来,云南就是我们的下一步方向,不超半年,要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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