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系统》 1.关雎 黑色马车驶过高低不平的石道,木轮包裹着一层黑色牛皮,驶过落满薄雪的路面,像是墨轮从白帛上滚过,留下两道平行线。 马车巨轮高顶,四面有星月浮雕,镶着些绿松石,乌木黑中透着钝光,一时让人觉得像是黑铁,沉重无比。雪骤风急,前头七八匹鬃毛蓬乱的大马,颈面相挨挤在一团,汗气热息从马身上蒸腾在一处,马蹄飞扬,将这辆巍峨气势的高车朝前拉去。 高车驶过一段白墙黑瓦的院外,停在了木门外。 木门毫无装饰,半扇门下是潲雪的湿痕,凄苦的紧闭着,屋檐下挂着两个八角铜铃。 铜铃上也有星月纹饰,镶嵌绿松石,被大雪狂风吹得在屋檐下乱转,金戈铁马似的叮当作响。 车门打开,风雪灌进去,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雪块之间,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发单髻束在头顶,无冠,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皆以风铃为护,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发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发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发。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发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单薄的青衣,竟一脚要朝白伯踹去,白伯连忙抱头,大君却又觉得荀君就在屋内,或许能听得见这些动静,便顿住身子,一脚踢开地上的竹帘,两手插回宽袖之中,就像是刚刚的话没说过似的,姿态如去祭天昭地般肃然,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屋外挂着几支铜铃,屋内挂着几层厚厚的毛毡,郢都潮湿,但像今年这样的大雪还是少数,毛毡是崭新的,铜火炉在房间角落里暗暗的燃着。 荀君的奴仆见楚王进来均跪伏在地毯上,榻前厚重且褪色的帘子挂起了半面,露出荀君放在羊毛床褥上的手指,骨节如玉,冷净纤细。 那曾经圆润光洁的指甲显露出一些生息将逝的灰暗,但那纤瘦的手竟然抬起来,对着他如唤猫似的轻轻招手,哑着嗓子道:“辛翳?” 呆立在门口的楚王猛地一激灵,心里头的火腾地燃烧起来,惊喜的踏过地毯,伏在床边,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荀南河在厚重的衣领和床头的被褥中轻轻又唤了一声,辛翳连忙伸出手去,将他的面容小心翼翼的从捧出来。 荀南河面色晦暗,眼睛却是活的。 他面上一向不多显露神情,不比辛翳的似嗔似笑反复无常,他立在朝堂上就跟个木偶似的,偶尔才会清风拂面似的显露半分微笑,身姿挺拔纤瘦,两袖端在身前可以大半个时辰不乱动半分,却只有那双眼睛,细细将所有事儿和人在心里盘算。 荀南河瞧见辛翳那惶恐到藏不住的脸,勉强勾唇笑了笑:“听你在院里又发脾气,怎么,我还没走你就要欺负白伯了?” 辛翳平日里嚣张骄矜极了,到他这儿瞬间变了脸,年近二十,却撒娇似的将脸放在他手心里:“孤、我才不会对老师的人做什么。” 荀南河声音疲倦:“我只是师,还不老。不过,就算你欺负人,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会知道了。你要真做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辛翳猛地抬眼瞧他,似惊愕,又似心凉了半截。 荀师是觉得只要他病故了,辛翳就一定会对他的人下手? 他是不信任辛翳,还是不相信辛翳会信任他。辛翳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太多了,却看着荀南河脸上的疲倦与灰败,说不出来那些解释。 他不想再谈任何朝堂之间的事了。 辛翳轻声道:“还是因为临走前咱们俩那点争执,你终究是生我的气了。” 南河:…… 南河心道:这孩子就是死倔是吧。通信多次,她说了多少回没生气没生气,甚至很欣喜很欣慰,他都当她是在虚伪。 她是那种生了气不动手还装原谅的人么? 再说了,若不是因为辛翳自有主张,开始跟她之间有了对抗,她的“帝师任务”也不会被判定完成。 就算是养孩子,也要孩子开始有独立精神了,爹妈才能放手,才算是养大成人。若是辛翳一直听话乖巧,她哪里是养君主帝王,岂不是养了个愚孝呆子了么? 奈何这几年,辛翳愈发听话,简直乖如小奶狗,动如小尾巴,在列国之中顶着暴戾任诞,狂妄贪乐的名号,在宫里却恨不得拱到怀里仰头听他说话。 明明他也早能独当一面,就因为太乖……系统一直不给判定任务成功。 在这个任务上,她都耗了八年了,要是他再乖巧下去,她非要耗成半老徐娘不可! 话说当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辛翳十二岁,往她脖子里塞雪球,往她被窝里扔蛤|蟆,不学无术还特能作,皮的她牙痒痒,熊的她想把他按在王位上摩擦。 结果到了这几年——到底是她教的太好,还是说这孩子长大了转了性,怎么就再也不复以前的反叛精神了呢? 按理说十九了快二十,正该是跟家里长辈爹妈闹得咬牙切齿却又有点互相理解的时候啊…… 而且…… 南河一直在自我反思。 这孩子妈不在爹早死,早年针锋相对,后来又心疼他,她就又当爹来又当妈。 是因为她身穿男装之后风姿俊逸太迷人?还是说她知识渊博学识过人折服了他?总之这孩子好像就没有过青春期的反叛,一路往恋父情结上飞奔而来。 小时候死梗着脖子不肯叫他一句荀师。 长大了把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往她怀里蜷着叫先生。 南河也纠结。 小时候虽然是气人,但大了……是不是有点太粘人了。 南河无奈,只能开始没事儿挑事儿,恨不得把自己再弄成乱臣贼子,灭国奸贼—— 她都做好自己被辛翳手刃的打算了,但就在几个月前二人争吵时,任务竟判定成功了。 南河内心也有一点点复杂:孩子终于长大了。 她也就只能教他到这儿了,任务一结束,她就要离开这里,往后再也见不着了。 或许到那时候,他慢慢就好起来了吧。 南河转过脸来,说的倒是真心话:“我没生气,真的没有。” 辛翳越听她这样说越不信。 他心知自己的所作所为触到了南河的根基,他若是发火,甚至扇他一巴掌也好。 可辛翳怕的就是他这样淡淡道:我没生气。 似乎很少有事情能惊到他,更让辛翳永远猜不透他心中如何作想。 南河看起来总是……冷心冷情,休休有容。 礼仪规正又不卑不亢。 那双广袖中伸出的手指如玉般微凉透明,那深衣腰带下摇晃的组玉发出玉响琤琮,衣领层层叠叠的规整在胸前丝毫不乱…… 他以前极喜欢坐在深远的殿内,看着南河不疾不徐的向他走来,走到他身前来,淡色的眉毛和眼睫垂下去,向他略一躬身作揖,广袖抬起,遮住了他的面容。 有人说他是泥偶,但辛翳觉得他是玉人。 更何况,他并不总是这样闷的。 在危急的关头,在两难的抉择时,他总能表现出万夫莫开的决断勇敢与锋芒。 偶尔的片刻,在辛翳的尽力胡闹下,他会显示出一些无奈,温情和……羞恼。 修炼“装”这一功力多年的旬南河要是知道辛翳的评价,大概是要笑醒的。 为了做老师这行,她憋了多少年才把自己这个废话篓子憋成了世外高人,把自己一身明骚暗贱抖机灵憋成了闷骚。 行走宫中朝野,怎能不做场面。 辛翳捧着他的手,似哀求:“先生随我回宫里,宫里照料得好,也有最好的病医,我大楚的太医是最——” 南河知道过会儿任务结束,系统就接她走了,唠三块钱闲话得了,她真懒得动弹。 荀南河虚弱的咳了咳:“我过不去了,再挪动必定要在路上闭眼。好好跟你说说话就行。” 辛翳死死抿住漂亮的嘴唇,又惨笑:“先生永远都是泼冷水的人,哪里至于!” 荀南河刚要再开口说话,辛翳起身脱掉大氅,快步走去火边烤了烤手,又走回来,脱掉鞋履,作势要往他病榻上挤。 荀南河一惊,又咳了咳。 辛翳踏步进床榻里去,那样高大一个人,蜷卧在被子外,脑袋靠着木枕,手放在荀南河胸口,就像幼时荀师安慰他时,轻轻拍着。 荀南河面上浮现一层病态的红晕,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南河:……你瞧瞧自己那个子,你瞧瞧你那张暴君脸,现在蜷在她旁边,威严何在啊! 南河甚至有点痛心疾首了: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 荀南河闭眼装睡,耳边却传来只有她一人能听见的嬉笑声。 领导:“哟,南河,他手都放上去了。你病重了之后就没穿裹胸吧,不过你这会儿也是回光返照了,就是被他发现你女扮男装也没什么的了。” 南河不想说话。 天底下给自己起名叫“领导”的系统可真的不多了。 她要是开口,难免要叫它名字,白白被它占了便宜。 南河想着,若是下次任务换了身份,能自己取名,她非要给自己起名叫“爸爸”不可。 领导作为领导,自然不用察言观色,永远不识好歹,笑道:“他可是觉得你真的跟他生气了,觉得你们俩要决裂了,你不解释解释?——怎么着,我给你一点依依惜别的时间,你还不好好珍惜?” 荀南河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脑中却道:“你丫倒是很会排戏啊。任务结束早该退场,你竟然给我安排个病死。病死就病死呗,你给我弄个马上风也行。你却非要拖几个月,拖到他回来不可!” 领导笑起来:“怎么?你不想见他?” 荀南河:倒也不是,只是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系统笑道:“第一个任务虽然耗时八年,但你也算任务完成的不错。让你跟自己养大的君王告别,你还不愿?下一个帝师任务,过会儿就要开始了,你不如再仔细瞧瞧他。” 荀南河是真见不得辛翳这幅样子。 她觉得自己死了也不算什么,辛翳毕竟是楚王,从小见过不少生离死别,伤心些日子也就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事。但她病倒之前与辛翳有些争端,分离之前最后一面,辛翳又甩袖而去。 对荀南河来,这倒是无所谓。 只是这会儿见面,瞧见她病的不成样的脸,辛翳心中必定万分复杂。 辛翳将头靠在枕边,拍着她身子,轻声哼唱。 这小子幼时扮猪吃老虎,习字武艺全都装傻,歌舞无能还就愿意折腾,天天跟着宫人唱歌跳舞又打鼓的摧残旁人耳膜。 他轻轻哼曲,今日倒是超常发挥,五音有大半还在调上,勉强有几分荆楚清远山歌的味道。荀南河想笑他的歌声,但她倦极了,这会儿已经不是装睡,而是有些睁不开眼了。 辛翳似乎也感觉到生息如流水似的从荀南河身上逝去,手微微抱紧她,声音发抖似的与她说话:“先生……南河。” 荀南河浑身都痛,他还抱她这么紧,她动了动身子,她颈上带的蜻蜓眼琉璃珠子从衣领滑出来,辛翳看到,眼睛像是被扎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碰那蜻蜓眼串珠,呵气一笑,双眼发疼,声音低哑:“这么多年,先生早已位列令尹,是我大楚朝堂之首,竟还带着它。先生可知道,你带了这个,就要效忠于我,就要服从我,我不让你走,你就不能走——” 辛翳的情绪几乎要因那小小蜻蜓眼挂坠而决堤,他想低头去亲吻一下那串珠,此时此刻却仍怕唐突,只用手指捏住,帮她放回衣领。 南河迷糊之中微微抬眼,轻声含混道:“无光,别烦我。” 他看见她还能懒懒回答,笑了下,肩膀微微颤抖,握住她的手:“你给了我这个字,怎么能不看我弱冠后用上这个名字?过几个月我就该加冠,你真的不亲自为我加冠?……我是日蚀时出生,自小便是凶兆的化身,臭名昭著。不过你名字也与天象有关,南河是井宿的星官,是南侧天空的戍卫……南侧,那就是楚国的戍卫,你觉得巧不巧。” 南河:……孩子,别多想,我是因为家南边有条河,才取这个名字。我家要是西边有个坝,我估计就叫“西八“了。 荀南河耳鸣的厉害,只感觉自己双膝以下都冷的没了知觉,也有点听不清他又说些什么,只含混的应答。 辛翳听见她早已神志不清的胡乱应答,也觉得掌心里那只细长的手越来越冷。刚刚还燃烧的希望又被他的病弱模样给浇灭。 他倾身过去,脸色苍白,细声劝诱:“你说要培养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但我远不够,不是么?我今日还冒险一个人回来呢,我还骄奢淫逸,还昏聩贪乐——甚至、我连王嗣也没有,昏事也未定!你就放心我这个混帐,一个人在宫中胡闹?” 这都是胡话。 她知道他的本事,否则也不会肯放心他带兵出征,更不会承担得了早已今非昔比的楚国。 荀南河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没有说出口。 她只是心底在对系统骂娘。 这场病,这种死法,实在是折磨她。 她却不知道自己渐渐灰暗的面容,已经让辛翳吓得头皮发麻了。 辛翳的晃了晃他,荀南河实在睁不开眼来了,却感觉他抓着她胳膊的手愈来愈紧。 辛翳:“南河?南河!” 荀南河依稀听见,没力气回应。 她闭着眼,竟听见他声音近似发狂的威胁道:“荀南河!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要是不给我好起来——我就将你的秘密告诸天下!我就将你留下的人都杀个干净!别说白伯,连你府内所有人的人,都要陪葬!” 荀南河有些想笑,这小子的逞凶斗狠可威胁不了她。 旁人再怎么怕他,她可算是知根知底。 她想再睁眼瞧他一眼,若是他敢红了眼睛或者掉了眼泪,她非要戳着他的脸笑话他一番…… 荀南河才这样想着,身子却陡然失了力气,陷入沉睡之中。 辛翳眼眶通红,他想要再放狠话,想要再威胁他,竟然已经说不出口了。 怀里的荀南河已经了无生气,阖着眼睛,一动不动了。 失去那分神采,面容皮囊陌生的像是从未见过一样。 他呆坐在床上,门拉开,奴仆躬身,捧着装金箔的盒子而来。 金箔放于鼻前,若是纹丝未动,就可以断定死亡。 辛翳跪坐在榻上,呆呆的握着她尚有余温的手,看着那华艳的金箔放在她鼻前,再也不动了。 白伯进屋,辛翳正放下荀君,以陌生且恍惚的眼神望着荀君的身体,跌跌撞撞的下床来,伸手差点拽掉帷幔,扯得床榻四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辛翳猛地回过头去,目光像是针尖一样刺向铜铃,陡然伸出手去,将那铜铃一把拽下来,狠狠朝地上掷去。 门被推开,仆从手捧漆盒水盆鱼贯而入,外头风雪已停,铜铃在屋外院外静静的垂着,仿佛从来没响过。 辛翳想说出“他不会死”这样欺骗自己的傻话。 但他说不出来。 南河总喜欢说自己有朝一日会离去,但辛翳从来没当真过。 谁能料到,一切来得,这么快,这么……仓促。 他不能乱,更不能掉眼泪。他要做个合格的王,要为他主持好身后事,要让南河不对他失望。 辛翳面朝门外呆立了许久,半晌道:“让宫里的人准备敛殡。孤为他沐浴更衣。” 白伯骤然抬头:“大君,这于礼不合!他是大夫您是王侯,怎能——” 辛翳坐回了床榻边,轻轻握住了荀南河的手:“孤愿意为师保更衣入敛,此事不必再多说。到宫里来人之前,孤在这里守着他。” 白伯还想要再说话,却看着辛翳将脸埋在荀南河肩头,双手紧紧抱着她。 奴仆将水盆与殓衣放在案台上,躬身退出房间。 荀南河阖着眼睛,以从未有过的温顺亲昵姿态依偎在他怀里,若在之前,南河能露出这副模样,他不知道会心底多慌。 辛翳终是没掉下眼泪来,他埋头在南河颈边蹭了蹭,而后下榻洗了一块软巾。 房间里只有她们二人,南河无知无觉的躺在被褥之中,辛翳略犹豫了一下,手搭在他腰带上,轻轻解开了他的外衣…… 2.葛覃 南地的冬日,将山林的颜色冻得凝固。 阳光下,山是墨绿,雪是白。山阴处,山是浓黑,雪是蓝。 一架小小的马车在山路间穿行,左右摇摆的厉害,车帘轻薄,偶尔露出车里的一线景象。 南河本习惯跪坐在车中,可这里似乎没有楚国那样造车的技术,东倒西歪到让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软垫上捂着额头。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南河被熏的够呛,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忍不住挥了挥手,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您身子弱些,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可一睁眼,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去的时代越先进,她本来都到了先秦,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她也不由的感慨,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南河只好放下了车帘,听着车轮辘轳。进了军营后四周有不少拿着火把的行队擦着马车经过,还有些马蹄声和议论声。 她正这样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有人似乎在外头急急忙忙的喊叫:“人呢!南公人到了么!大君刚刚昏厥过去了!” 护送的军官在车外道:“来的不是南公,而是南公的女儿。” 南河正想着,岁绒掀开车帘,一手拎着随身的行囊,一边扶她下来。 眼前一座主帐,帐内灯火明亮,几个士兵看见她的女子发型与面具都愣了愣,但也赶紧掀开了帐帘,簇拥着她急急忙忙往内走:“让开,都让开,南公之女到了,让她来为大君诊治!” 帐内挤满了人,无数双眼睛投射在了南河身上,那军官连忙对帐内站着的一位将军模样的人道:“将军,南姬带到。” 那将军肥壮粗犷,站在十几位胡服皮甲的军人之中,望了南河一眼,对那面具肃然起敬,躬身作揖行了大礼,道:“南公不能亲自来了么?” 南河也不知道状况,斟酌了一下,道:“南公年事已高,不便出山。” 将军了然:“南公若是将这面具给了女公子,也是说明女公子继承了他的一生绝学,此后就可以替代他出山了。你们都出去,让南姬为大君诊治!”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向南河介绍自己,就将其他人都轰出了这药味弥漫的大帐,这才掀开内里的帐帘,轻声道:“南姬这边请。” 南河:……这上来就要治病救人?! 她也就懂点药材常识,离治病的本事差得远了。别的事情用嘴炮还能忽悠过去,但治病这大事——她总不能念念叨叨的给这个快病死的王乱插针吧! 但她也没多说什么。 越到场面上越不能露怯,不到刀砍在脖子上,绝对不能松口透底。 这可是她多年做事准则。 岁绒挽起帐帘,她略一低头走入内帐。内帐里有一张矮床,罩着帏幔,床边有一人跪坐在脚踏上,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 他一身满是血污的胡服短打,头发略有散乱,脸上还有几道血痂,皮肤微黑,瘦脸星目,神情坚毅,似乎有点面熟。他看到将军和南河,连忙站起身来:“将军。这位是……” 将军点头:“这位是南公的女儿,你年纪小,或许没见过这面具。若是她来了还不能医治好大君,那就真的是天帝神灵也救不回了。” 南河:……你再吹我真就下不来台了喂。 青年面上显露几分感激之情,又连忙向南河行大礼,弓身退却几步,拉开了榻前的帷幔,请南河上前诊治。 南河走上前去,她忍不住又看了那青年一眼,拼命回想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这样的人,也低头看向了榻上。 就在她看清榻上那人的面容时,脑子里的弦断了三秒,才猛地反应过来! 岁绒只看到南河身子一歪,似乎受到了极大震动,差点摔倒,她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南姬。 南河正死死盯着榻上。 那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面上有几道藏满艰辛风霜的皱纹,箭与大腿各中一箭,箭伤极深,虽然做过了简单地处理,却仍然血肉模糊十分惨烈。 但这都不是让南城耳边如千钹万鼓齐响的理由。 南河认识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东西! 正是这几年与楚国多次纷争不断的晋王,淳任余! 晋与楚的争端早已持续很久,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到晋国云台与晋王和谈,最终决意休战和解,却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晋国就破坏和谈的结果,南下亲征,想要扩大黄河南部的领地。 辛翳的脾气怎能受得了欺负,他也决定亲征北上,弄死晋王这个老匹夫,不但要把黄河南岸打下来,还要收复河间重地,把上阳这座重城拿到手。 荀南河病重期间,听说晋楚之间打的很艰难,但总体还是楚国胜利的希望更大一些。 后来战报还未传到,辛翳就先赶了回来。 这会儿看到晋王在这儿身负重伤昏厥着,辛翳还能返回郢都抱着她威胁她,显然楚胜了。 她也立即反应过来——她不是换了个时代,而是换了个国家! 而就在千里之外,辛翳应该还在给她入殓办丧! 她耳边响起了戏谑的声音:“第二次帝师任务开启。欢迎来到晋国。” 南河:“……敲里妈!” 3.卷耳 岁绒跟随南姬多年,也唤了她先生好几年。 南姬性格沉稳,不喜多言,长这么大只表现出两次慌乱。 一次是在他们出山去往晋国之前,南公叫她到屋中详谈,南姬似乎在房间内轻声啜泣,罢了才抹泪出来,第二日就踏上了前往晋国的路途。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一时恍惚,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曾听闻些边角话,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黑肤断发,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她倚靠床边坐着,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竟就这么□□,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来又走了神,听乐莜又开口,她连忙回过神来。 乐莜:“不过,我本以为辛榴榴那小子性子跋扈,又与晋积怨不浅,必定会北上追击——巧也就巧在,楚国令尹荀南河病死了!” 乐莜生的一副安禄山似的粗犷样貌,却嘴碎话多性子八卦,似乎比看上去简单一些。他凑上前来道:“南姬在山中多年,是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荀君?他可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南河:……不熟不熟。没听说过。 她摇了摇头。 乐莜道:“我也没见过,净听师泷天天说。说那荀君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博闻强识又有大志——” 南河正要点头认同,就听那乐莜咂嘴道:“可惜跟弥子瑕一样的嬖大夫啊……” 南河一噎。 什么玩意儿?! 嬖大夫是说她是宠臣?还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弥子瑕可是那个跟卫灵公分桃而食,轿驾君车,后来色衰而爱弛的宠臣啊,乐莜是想说她跟辛翳也有一腿?! 4.樛木 南河的脸色全被面具遮住了,乐莜还在往下说:“不过师泷跟我说,荀君相貌远不如他,更别提像弥子瑕那样明珠在侧,朗然照人了。楚地多出美人,那样平凡的样貌,又怎么能得到楚王的宠爱呢。” 南河咬牙:师泷这家伙,不就是长得比她当年好一点,总因那点姿色而沾沾自喜,两人多次交锋他都略占下风,竟在晋国内还编排起她的相貌来了。 乐莜:“不过这次打仗,我可见到楚王了。啧……长得太漂亮了点,好看的都吓人!不过倒也不是太女人。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见了他一定把持不住。” 南河:我对着那个熊孩子八年了,有什么把持不住的—— 乐莜:“但他都长得这么皮嫩骄矜的,我都怀疑他才是那个男嬖。毕竟荀君将楚王养大,说不定也在背后一直控制着他。若不是晋王病重,我们理应趁着荀君病死反击楚国啊。不过,听快报说楚王在为荀君殡殓后大病不起,在宫中拒不见人……也不能对我们出手了。” 南河一愣:他病了?假的吧…… 他幼时经常装病,只为了少读书少见她,大了之后就再也没生过病了。怎么她不在了,再也没人揪着他小辫子逼他读书了,他却病了? 他正跟南河在这儿胡扯,她都快听不下去的时候,帐外一个卫兵躬身进来道:“将军,相邦到了。” 相邦也相当于楚国的令尹,都是文官中权力最大的,相当于后世的丞相。只是北方官制遵循西周那一套,所以都称相邦;而楚国自有一套荆楚官制,因此称为令尹。 乐莜神色有些动摇,连忙站起身来,没片刻,就见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穿着深衣,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乐莜:“师泷,你怎么不留在曲沃,到这儿来了。” 师泷站在内帐,对着乐莜很敷衍的一抬手算作行礼,又看了一眼南河,愣了一下:“这面具,南公是以后不再出山了么?” 南河:正说着呢,熟人就到了。 她习惯性的行了男子礼节,师泷也没在意,她道:“是。只可惜姎①并不会医术,随从岁绒跟随南公学过医术,已经让她替晋王处理伤口了。” 师泷比她原先的身份小两岁,几年前她出使晋国的时候,正是师泷刚入仕途崭露头角之时。那时候,锋芒毕露的师泷在北方诸国有了些名气,也得意了许久,就在跟她对决的时候第一次栽了跟头。 师泷怕是就咬牙切齿记恨上了那一回,说不定听说她死了都能在家摆筵欢饮。 他浓眉下头偏生长了一双桃花眼,面上的半分轻浮被那双眉毛的英气压下去了几分,样貌确实相当养眼,再加上性格轻狂又敢言,虽然喜说大话却也有真本事。吹过的牛逼多,打脸的次数却很少。 但这家伙若有六七分容貌,就有十分的自恋,就这会儿,竟然还嗅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酒味,看来晋王伤病也没能阻止他路上喝点小酒啊。 乐莜也皱了皱眉,道:“你不去看一看晋王么?” 师泷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血,要不是喝点酒压一下,我都不敢迈进这屋里来。怎么样?你就没话与我说?” 乐莜与他显然极为熟悉,讷讷道:“我能有什么话啊说。” 师泷:“告书呢?既然南姬到了,就说明晋王不会出大事。理应将告书销毁。” 乐莜呆了一下,竟勃然大怒:“你在我军中竟也有细作眼线!是那史官?还是旁人?” 相比于乐莜的简单,师泷满身滑头,话不对题道:“我要是有人通知才敢过来,那来得及么?告书也才刚写下没多久吧。我听说晋王被伤,就从曲沃往这里赶了,已经赶了几天几夜的路了!” 乐莜死咬道:“告书既然是晋王要写下的,除非晋王清醒后,亲口说出要作废,否则我和史官都不会交出去的!” 师泷大怒:“你!”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余光看到南姬站在一旁,只能咽下去。 他转过身来,露出自以为迷死人的微笑,道:“南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点歇息,军中会为南姬备下单独的营帐,请南姬不必担心。” 南河:……这招对我没用。笑起来跟个褶子怪似的,还不注重保养,要是连你都能用这张脸忽悠我,我早就该看着辛翳天天腿软了。 但她明白自己身份应该还算是个外人,参与不到晋国宫室的权力斗争中来,避让也是应该的。 岁绒也快施完了针,她正要起身和南姬一同退下时,忽然听到晋王痛苦的闷哼了一声,竟醒来了。 乐莜连忙扑到榻前去,师泷怕血却又不能不表现的像个忠臣,愁眉苦脸的抬袖挡着眼睛,也跌跌撞撞的往榻边去。 南河眼见着他要绊倒,忍不住扶了他一下,师泷微微一怔,却也任她扶着,跪到了榻边,虽不敢看晋王,却仍然道:“大君?怎么样?” 晋王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却没看向榻边的乐莜和师泷,而望向了站在后头的南河。他目光一颤,竟抬起手来:“你……” 南河心中奇怪:难道是因为这面具? 晋王满脸复杂,望着她又忽然好似欣慰,放下手来,道:“来了就好。” 南河不知这老匹夫卖的是什么药,也只能不回答,站在一旁。 晋王垂下眼去,瞧见师泷抬袖捂脸不敢看他,无奈又费力的用一只手将被褥向上拉了一些,遮挡住被包扎好的伤口,哑着嗓子疲惫道:“行了,师泷,放下袖子来吧。你怎么从曲沃来了……” 师泷垂眼,并袖行礼,说话直接,甚至连晋王的身体也没多问候一句,道:“立公子白矢为储,是万万不可啊!” 晋王皱眉:“孤昏过去多久了,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师泷:“南姬既然已经到了,晋王也能清醒过来,伤势必定会逐渐转好,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立公子白矢为储,那太子舒的去路又怎么办?他一直在您膝下,您疼爱他,他也孝顺您,亲近您。您要是让公子白矢为王,那太子舒只有逃走与自杀两条路可以选了啊!” 晋王挪了一下身子,痛苦的皱了皱眉,喘息道:“若我真的不行了,你且将告书转交给王后,她会告诉你孤给太子舒安排的去路。” 师泷坚决不同意:“不论如何,您现在都不能将这份告书昭告天下。几百年前骊姬之乱后,晋国少有嫡子仍在却立庶子的事情,您若是立他为太子,晋国内必定大乱。世族逼迫您,王后所出身的魏国也会孤立您。面对楚国的强势,晋国已经十分危急了,您确定还要这样做么?!” 晋王向他瞪眼,想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师泷也怕他气死在病榻上,软了几分口气道:“就算您决意保留告书,也可以等班师回朝后再做决意。现在当务之急是您尽快好起来——” 南河:这口气也软化的太假了…… 师泷明显就是太|子党,是支持太子舒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会死不松口的。 不过这一文一武两个大臣,都没有对晋王的重伤表现出太大的悲痛,只是在乎晋国的未来与储君的位置。 原因也很容易猜出来,师泷成为相邦、乐莜成为将军都是近几年的事情。 南河对这个北方敌国分析许久,对晋国的局势,也是有些了解的。 晋王不喜说客与谋略家,再加上师泷放浪无端,自由散漫,更难让晋王欣赏他。 奈何晋国太过老实,连连吃亏,师泷替他游说各国,连横各国孤立楚,才使得晋国可以和改革后愈发强大的楚国有得一战。这种功劳在前,晋王不得不立他为相邦。 而乐莜是戎狄出身,他在战争中不守章法,却也灵活狡诈,这却与晋王的军事风格很不相符。而晋王喜欢亲征,对军队把持极紧,而且事无巨细的对军中的防守、巡逻、编排进行干涉,导致乐莜施展不开,二人时常在行军问题上发生争执。 俩人单独带兵打仗还都能赢个七七八八,但只要是又有乐莜又有晋王,赢率就会降低很多…… 晋王也是年纪大,特能熬,他年轻时候信任的老臣多是上一代人,一个个早就病死的病死,老去的老去,他不得不启用新臣,却又与新臣多有不和,才导致了师、乐二人跪在榻前却不真正关心他身体的场面。 不过师泷与乐莜二人却也是有能力且关心晋国的人,这些不和,晋王只能用自己的阅历见识尽量的忍让他们两个年轻人。 师泷这样僵持,晋王也只能道:“你们先退下吧,一个个都快把刀伸到孤的眼前,逼孤放话似的……咳咳、孤累了,此事搁后再议……” 搁后,搁后!万一你说咽气就咽气了,那这份告书怎么办! 师泷心底咬牙:淳任余!你平日里倒也从来不犯蠢,今日怎么就真的成了蠢人余!留下这样一摊子烂事,难道你就不怕晋国动荡!你不是最关心晋国的国运么! 晋王说着再看向南河,目光闪烁,道:“以贵宾之礼对待南姬,明日、明日孤若真的能再有些精神,就和她说话。若是明日没有能醒过来,你就派人送她回曲沃,带她去见王后。” 师泷愣了一下。 南咎子是晋王旧友,多年前曾来过晋国,最通灵巫之术。他听闻晋王被乱箭所伤,第一想法就是派人去请南咎子。却没想到南公未来,反倒将其女送来了军营。 若是晋王真的挺不过去,理应将她送回南咎子处,怎么会要送她去曲沃? 难道是南咎子已经老病,想要托付孤女给晋王? 晋王抬起手又缓缓放下:“都去吧……师泷,你别争了,若我能伤好,我自然愿意回朝再议。但回朝再议,白矢也能继承大位。” 师泷微微一怔:不可能。回朝后只会阻力更大,晋王怎么会觉得他还能固执己见? 晋王疲倦道:“告诉外头,孤醒过,别让军中乱了。” 他说罢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太过累乏,还是昏了过去,一片沉默之中,岁绒开口道:“婢去煮药……” 师泷抬起头来:“不必,您写药方,我派军医熬药。也请南姬先行歇下。” 岁绒写好药方,同南河一同离开了主帐。这会儿,晋王醒过的消息传遍军中,南河再带着面具出入军营,就不再会令士兵恐慌,反而让众人觉得有高人襄助,更为安心。 南河进入军中给她备下的营帐中,有卫兵从帐外送来了兔腿,肉羹烫的葵菜与黍米面饼,另有一碗稀粥,竟然还加了一大勺蜂蜜。 这样的饮食,绝对是拿晋王的礼节来对她了,毕竟普通士兵往日都是杂面硬饼或菜粥,退军途中更是饮食很难顾得上,怕是乐莜都要吃肉脯抵饿啊。 南河在帐中用饭,分给了岁绒一半,看得出来,岁绒年纪虽小,牙齿的磨损比她还严重一些,显然是社会等级导致两个人饮食的水平天差地别。 岁绒略显惶恐,南河道:“他们是请能救晋王的人来,那也就说明请的是你。这座上宾的待遇本该属于你,算是我占你的半份吃食了。” 岁绒很容易被说服,高兴的把蜂蜜搅进粥里,喝了大半碗。 南河:“岁绒,你把盘子递出去的时候,帮我问一下卫兵,我们现在到底是在哪个地方。” 岁绒出去了,南河才坐在榻边,埋下头去,心里乱成一团。 她的下一个任务,竟然是做晋国的帝师么? 这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要与辛翳为敌。 那个戏谑的声音仿佛也在等岁绒离开,这会儿缓缓笑道: 领导:“你看我还是心好,知道你惦记辛翳,不肯让你从这时代离开。” 5.螽斯 南河咬牙,往后重重的躺倒在皮被上,低声道:“你当年强拽我来,我以为只是做完这个任务就罢了,结果到了一半,你跟我说辛翳只是楚王,不是帝,就算最终他成了一代霸主,你也只能算我第一个任务成功,而不是真的送我回去。” 领导笑起来:“我都说了这是‘帝’师系统,你早就该明白的。” 南河:“你要是再送我去什么十六国,什么唐末明初,倒还是有皇帝,我要是运气好参加个什么科举,官场混迹十来年,说不定真能当个太子师。可你倒头来,还是让我在这个列国纷争的时代,我怎可能真的养出一位帝王来?” 领导笑嘻嘻:“事儿都是人做的。谁说不可能,你可以统一各国啊。”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有了三代明君,才见到大一统,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要是命再长一点,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算上西楚,历经四朝,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重皎也微微一笑:“他是好耐性。那时候就原箴学得最好,范季菩却顽皮,老是把他气得不想说话。听说您招原箴与范季菩二人回来了?” 辛翳点头:“荀师不在,令尹之位空缺,我这儿也需要用人。” 重皎道:“也好。这会儿不是叙旧的时候,你病了,行完‘复’礼,你也早点回去。让人把宫内外的铃铛都收起来了吧。” 铃铛虽然能与邪祟作对,守护宅灵,但毕竟是“复”礼,若真的能唤回荀君的魂魄,她的魂魄被铃铛所挡在宫外就不好了。 辛翳站起身来,将搭在肩上的披风递给景斯,道:“嗯,走吧。” 复礼,是要在生前居所的北侧屋脊上,冲着北方,不断呼喊名字,就可能在死者死后七日,将他的灵魂召唤回来。 辛翳年幼时,他父亲去世,就是由他站在屋脊上招魂的。他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有见父亲的灵魂回来。想来他母亲死的时候,父亲也一定很难过,也曾站在这片屋脊上向北呐喊,妄图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大巴山,到更远的地方去。 但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 他受南河影响很深,也是不大信灵巫的,但他此刻也真的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等两个人都顺着梯子爬上去,踩过积雪,站在屋脊上,辛翳也忍不住笑了:“有好几年没有爬过房顶了。其实还有好多人想为荀师招魂,但我没让他们来。” 重皎:“招魂这事儿,别人做也不合适。没人比你跟他更亲近。等入殡时让他们再来吧。你准备好了么?男子称名,女子称字。你就喊南河,应该就可以。” 辛翳忽然慌了一下神。 那荀师该…… 重皎:“怎么了?” 辛翳不说话,神情复杂。 重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他脸上似乎有几分恨。 辛翳确实恨。 荀师甩手,轻飘飘的走了。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声嘱咐。 独留辛翳一人在给他沐浴更衣准备小敛时,跪在榻边,呆傻的望着他的身躯。 辛翳承认自己也曾肖想过荀师脱下深衣之后的模样。 曾经他穿着中衣的一个背影都要他魂牵梦萦,心头乱颤。 这样为他沐浴更衣,辛翳却丝毫不敢多想,心里怀着肃穆,只希望千万不要亵渎他。却没想到,衣带散开,才发现…… 不是他。而是她。 辛翳吓傻了。他甚至给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丝毫没有变化。 她比想象中瘦弱一些,却也有着一般女子难及的窄腰削肩,身量修长。她浑身赤|裸,颈上挂着那蜻蜓眼挂坠,无知无觉的躺在那里。 这大概还是辛翳第一次看到女人赤|裸的躺在他眼前。 只是他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是……荀南河。 他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房间外的仆从进来撞破这个瞬间,他脑袋麻了半晌才伸出手去,慌忙的给她掩上被褥,捂着脸坐在榻边,心乱如麻。 辛翳忍不住回忆起他小时候开始的一个个画面。不是他迟钝,而是……荀师几乎是大楚无数士族百姓心中清风霁月的君子典范。 多想下去,他竟然觉得心像是坠进深渊里去似的,被风刮得凉透。 她为什么不肯说?是提防他,还是害怕?她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明说之后就会失去一切么?她是觉得他在她暴露身份之后不会善待她么? 连性别都是假的,荀师对他又有哪些话是真的? 辛翳早知她身上怀着不少秘密……但却没想到连身为女子这一点,都对他防范着不肯透露半分。 死前都不肯说一句,她就没有想过身后事么?就没有想过一旦暴露身份会是什么境地? 是她并不在意? 亦或是说,她有自信,知道他一定会乖乖为她保守秘密? 辛翳心底爆发了太多的恐慌、疑问与怨怒,但那个人却不可能再回答或解释了。她连淡淡微笑不解释都……做不到了。 辛翳抿了抿嘴唇。 不得不说,荀师确实很了解他。 大殓的一切礼节,他都按上大夫来办,从玉面玉枕到御赐的佩剑,从赤金花温明到她生前所用牍板,都是按照男子规制,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吐露这个秘密。 他也希望这个秘密被带入坟墓。 辛翳犹豫了一下,还是向北方喊道:“南河!” 对此有失望,有不满,有酸涩难言的狠或者怨又怎样,他还是希望她回来。 “南河!” 辛翳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特别傻,却又饱含着数百年来各家屋脊上无数次招魂复礼的希冀。就是希望她回来,就是抱着最后一丝微茫的希望在努力着。 对于生死这种不能把控的事情,就算再不信天命的君王也会想恳求老天的手软。 重皎在一旁轻击小鼓,却没想到辛翳喊了三声,竟再也不喊了。 重皎:“怎么了?” 辛翳摇头,一甩手往下走:“都是做梦。死了就是死了。她不会回来了。” 重皎却脸色不好,他一把拽住辛翳:“复礼是很重要的。我知道你也不信灵巫。可你就算不信,也要喊他的名字,若真的他能听到,至少也要让他知道还是有人想呼唤他的!” 辛翳被他拽住,猛地抬起头来,惨笑道:“在此之前,我都没感觉。我都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儿,甚至觉得她就是出远门了。现在我明白了,要反应过来一个人死,最起码需要七天。” 重皎一滞,面上苦笑:“所以,现在你反应过来了?” 辛翳抿着嘴,他站在屋瓦上,院子里打转的白色长灯笼映亮了他小半张脸。 宫中这一角难得汇集如此多的灯火和宫人,但辛翳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形单影只。 重皎大概第一次看到那个喜怒无常的人露出这种表情。 辛翳竟眯着眼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向来让旁人胆寒,但重皎却感觉是辛翳自己在冷得发抖。弯起的眼睑里,有细流似的水光在睫毛下一闪而过,辛翳耸肩又松下,半晌吸了一下鼻子,哑声道:“她不要我了。” 准确说,她就从来没有要过他。 她扔下一大堆事情,不解释,也懒得解释,拍拍身子就走了。 有她相伴,被她疼爱,被她放在心头,从来都是一个梦罢了。 6.桃夭 重皎心底一酸,仍拽住他:“那也应该呼喊。你再叫几声,万一他真的想回来看你了呢?” 辛翳又被他拽了回来,他垂首站在屋脊上,重皎轻轻推了他一下,辛翳昂起头来,作势呐喊,最终却只是含在口中,低低的唤了两声:“南河。南河……” 重皎本垂眼敲鼓,却忽然表情一变。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玉铃上端有孔,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只是之前绳子抽紧,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将红绳放下,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却像是有灵,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也没有去地下,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发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发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师几次说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说的像是他见过似的。” 重皎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辛翳却觉得蹲着很舒服,不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让他坐回了雪窝里。 重皎感觉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湿透了:“……” 重皎只能郁闷的坐在雪里,抱着膝盖道:“你是想过要杀申子微,剪除申家势力吧。虽然申家跟荀师曾关系亲密……” 辛翳耸肩:“倒无所谓。一个申氏女,又不是列国公主,掀得起什么风浪?她也就做个夫人,这能影响我对申家下手么?若是她懂事,不因为申家的事哭天喊地,也能知道避着我,不让我看见,我就留她半条命活在宫里。” 重皎:……你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重皎试探道:“见过么?长什么样子,年几何?” 辛翳耸肩:“不知道,反正我估计也不会见她,就是满脸麻子、头发掉光我都不管。算是荀师交代的事情我做到了就是。行吧,回头我让申家送她入宫,反正也是个夫人,又不算婚嫁,更不会影响荀师的入殡。” 他说罢转身走下屋瓦,爬下梯子,重皎连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雪。 等他回到院落,复礼之后就是盖棺了。 重皎站在棺头处,轻击小鼓,低声吟唱,长袖被风吹的舞动。 十几个灵巫从长廊两侧下来,光脚踩雪,手腕脚腕处挂着白色的布条,带着剪纸的面具,缓缓起舞。 棺盖的最后一点缝隙被合死,辛翳走到黑底红凤的漆棺旁,微微一笑,他低下头去,轻声道:“还你一世清名?我有这么无私么?现在想来,你在世时怕是对我没几分真情,到了死后若有人编排你以色事主,倒也不是件坏事。想做没能做的事,倒是能让人在后世的史书上写成故事了。” 辛翳轻轻的亲吻了一下棺盖,一只手摩挲着玉铃:“虽大楚强盛,怕是我名声不会好了。你也别想做什么清风明月的君子,跟我做一对儿混帐君臣,也不错罢。你说是不是,南河……” 南河睡梦中感觉有些冷,又隐隐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她想要再听清,就感觉那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委屈,似哽咽,又似难以启齿的轻轻唤了她一声:“南河……” 7.兔罝 岁绒处理伤口过后,晋王恢复的还算可以,虽然很难说能够完全痊愈,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已经在鬼门关徘徊了。 天还未亮,晋王醒来了一回,师泷和几个将士正在外帐歇息,乐莜去布置军务了。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师泷也一夜没睡,满脸疲惫,一边进帐,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这么早,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是真的体谅他劳累,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或许在这期间,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师泷没说话,他不能再杠了,只能先听晋王的意思。 军官道:“而且,这次我们南下,本来也是为了以战养战,夺取楚国的大城与粮仓,为的就是应对夏季大旱之后境内的困苦。谁能料到这些年楚国军备也强盛了。那辛翳小儿似乎一点也不肯再受欺负了,就算是谁要侵占一点他的领土,他也要睚眦必报。” 楚国是几百年前位列强国的老大哥了。 但这位老大哥没什么尊严。经常看到周边各国,谁都能欺负它一把,但谁也没能灭了它。这跟楚国的权力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楚国虽然是分封制下的诸侯国,但数百年历史中,绝大多数的诸侯国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权,唯有楚国,是为数不多国内再度“分封”的国家。 晋王咳了咳:“楚国以前虽然地广人多,势力强大,但楚王手下县公、领主众多,与小诸侯国无异。众县公领主和楚王的关系也若即若离。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们时,他们就可以对楚国被入侵视而不见,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负楚国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阵,又道:“但当入侵已经到了威胁领主地位的时候,这些领主就会联手。他们屯蓄着力量,又是在自家门口,自然能将远途出征到楚国又交战多日的外敌打的屁滚尿流。因此外敌入侵的时候,也是楚国的中央和地方势力谈判交锋的时候啊。不过那是旧日的楚国了,看来楚国如今变法大成……” 师泷微微抬起头来:“你是说现在楚国早已大权握在楚王手中,县公与领主再没有能够和楚王谈判的实力了。因此每一点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将所有染指领土的人都打出去?” 晋王摇头:“看来是这样。但楚国境内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我们谁也不知道。用掠夺楚国来给养的方法,看来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众人齐齐叹气。 晋王也低头:“是,我们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军力也上来了,但各国不也都在改革么?西侧秦国是我们的故好;北侧赵国骑兵强大,兵械又先进;而魏国富足,与齐赵交好,若是我们对魏国动手,赵国齐国必定警觉,联手讨伐我们……晋国,难啊!” 他说着话,又头疼起来。 师泷连忙道:“大君先养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迟。” 晋王也只能作罢,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孤,让乐莜去准备,我还可以坐车,我们着日回曲沃。” 众军官喏,躬身退出去,师泷也往外走去,就看到军医端着药锅进来了。 军医将药锅放在屋内的小炉上温着,为晋王盛到小碗中递上。 晋王端不动药碗,微微抬下巴,军医跪在榻边,正要喂他服药。 师泷走出帐外,忽然止住了脚步,脸上现出几分疑心的神色,他回头望了一眼帐帘,犹豫再三,对主帐外四个士兵挥手道:“你们陪我进去一趟。” 晋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递到嘴边,师泷却忽然从帐外回来,身后跟着四个士兵。 晋王正要开口,师泷却二话不说,猛地拔出头上银簪,披头散发走上前去。 师泷:“失礼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请大君不要责备我。” 他将那银簪插入汤药之中,浸了两秒拿出,只见银簪变色,晋王与他尽是脸色一凛! 晋王吃力的抬起手来,一下打翻那碗药! 四个士兵连忙上来按住那军医,师泷勃然大怒,扣住军医的下巴就将汤药灌入他口中。 只见得那军医又惊又俱,师泷紧紧扣着他下巴不许他咬牙,药汤流的脖子上全是,却也没少灌进他肚子里。不停地抠嗓子眼想要吐出来,一把抱住师泷的腿,开始哆嗦着假笑起来,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了—— 那军医正拼命的张着嘴想要喊出什么字节,在晋王与师泷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来。 而后,军医陡然弯下腰去,拼命干呕起来,吐出许多黄水,身子痉挛着面朝下昏迷了过去。 师泷并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铤而走险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秽物,昏迷后怕是看起来与伤口恶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从还在军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来啊。或许说,他还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后,对南姬下手?“ 晋王抬起头来:“你是说——” 师泷神色复杂,蹙着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对于这些事,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南姬的仆从亲自来在帐中煎药吧。” 晋王声音颤抖:“你认为是白矢?!” 师泷微微转头,对那四个士兵道:“你们去外帐候着。” 晋王双手发抖,脸色惨白,师泷这才抬袖跪在脚踏上:“看来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来了,他知道我支持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帐中劝了您好一会儿,今天早上他要来见您,您就没见他。他一定觉得是我说服了您。可那份告书却还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杀了你呢,那份告书就是您的遗嘱了。” 晋王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师泷也脸色难看,他让刚刚的变故惊出满后背的冷汗:“其实,您回朝后,不只是我,世族宗亲一定会逼迫您,王后也可能与魏国联系,楚国还会虎视眈眈,您仔细思索之后,十有八九是不会立白矢为太子的。那么说来,白矢离储位最近的时候,就是今天了。离曲沃越近,他就是离王位越远。” 晋王身子一软:“他要杀孤么?” 他又一惨笑,低声喃喃:“可谓报应啊。孤又何尝不是在他年幼时起了杀心……” 师泷心惊,抬起头来:白矢是晋王第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还算受宠,晋国又子嗣稀薄,晋王又怎么会想杀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时候想杀了他,又怎么会在他长大成人后要立他为储君? 晋王唯有二子,一个是宠爱有加却不愿让他继承王位;另一个则幼时对他起过杀心却想立他为太子——晋王这是疯了吧! 晋王转过头来:“你怎么会想到的?” 师泷抬袖:“因为昨日是公子白矢去借药材的。而旧虞的蒋、狐两家,都曾有意向让女儿嫁给白矢,白矢击退赤狄皋落氏与留吁氏时,曾多次借道旧虞,扎营旧虞城外,显然与这两家关系密切。” 晋王缓缓吐出一口气:“蒋、狐两氏算是曲沃代翼之前就立足在旧虞的老世家了,复国时也帮了我大父一些,只是这些年没有出人才又眼界不够,便不得朝中重用。他们竟想通过帮助白矢,一跃成为云台下的大姓?让人去查药渣,看究竟是哪种毒|药。然后偷偷去查白矢的帐内,看是否能找到剩下的毒|药。” 师泷:“您是想拿到证据之后再动手?” 晋王微微抬手:“算是最后抱有一丝希望,我想确认这孩子是真的想杀我么。如果是真的,以我病情突然加重为由,请他一个人来,也请卫兵来。我要看到他被当场诛杀。” 师泷头低下,半晌道:“……喏。” 晋王躺回榻上,两只手放在腹上:“你说对了,孤糊涂了。孤……怎么能把他当做心头肉呢?还说什么回国之后一定要立他为储,呵……孤糊涂啊。” 师泷不敢接话,满身冷汗的走出主帐。 帐外朦朦亮,天色是灰蓝,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与营帐都是一片殷蓝,薄辰时的炊烟像是被殷蓝稀释的水,倒着弯弯曲曲的往天上流。 师泷紧了紧衣领,多在主帐外驻留片刻,细细欣赏这篇景象。 他想,正午的天也是蓝的,水的倒影也是蓝的,他怎么就没注意到过。 或许是因为心境也不同吧。 他微微一笑,踏过浸饱雪水的松软泥土,朝军营另一端走去。 白矢今日醒的很早。 清晨,他坐在帐内的竹垫上,眼前放着一小包黑色的茎秆,切碎,晒干却没有炮制过。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将那黑色的茎秆削做细末。 他身旁,一个白胖的男子跪坐着,道:“公子,这川乌,真的有那么毒么?” 这白胖男子叫狐逑,是旧虞狐家的年轻子弟。 狐氏曾是因政治斗争,在四百余年前逃离晋国,湮没于战乱之中,这一支则留在境内,出身乡野,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功绩,就是擅长做缩头乌龟,躲过了百年前分晋的动乱,一直活到了现在。 狐氏现在在旧虞也算是当地名望,可是跟曲沃的那些大姓就没法比了。 几年前白矢带一小支部队去警示晋国东南部的戎狄,经过旧虞,因遭遇暴雨,小队人马难行,靴子里灌满了雨水,马蹄开裂,带的生火的柴火也全部浇湿。 他不得不进入旧虞城中,本来只是打算像当地的望族借一些柴火,却没想到受到了蒋与狐两家的热情款待。 这简直就是从曲沃遥遥伸过来的一条金枝。 就算白矢只是一个庶子,却是除了太子舒以外唯一的公子。他作为晋王第一个儿子出生后,晋王给办了相当盛大的百日;等他长大后,晋王又带他出来打仗,显然这个公子也很受晋王重视。 狐氏与蒋氏两个落魄乡下家族,在旧虞城内斗富斗法好多年,再加上是同为子姓不通婚,更少了和解的可能性。 公子白矢的到访,更让他们鼓足了力气较劲,争抢着让白矢去他们的府邸上住。白矢觉得自己又不是来度假的,就拒绝了两家,住在了城守给安排的一处地方军营里。 然而两家的态度,却让白矢感觉到有些受宠若惊。 他在曲沃,虽然看似受重视,但并不算太有话语权。 晋王大多是指使他做事情,偶尔教导他,但并不怎么与他多探讨,也不是特别亲密,最多是有点欣慰和欣赏。而且太子舒在曲沃,比他小六岁,样貌讨喜,又甚得晋王宠爱,还是王后所生的未来太子,更是在朝中被诸位大臣捧着。 而白矢从有记忆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这样捧着。 每个人的眼光都不再带着审视,而是仰望。 就像仰望晋宫云台一样。 那些话语让他太过舒坦了,就算他的理智提醒他说小心谗言,但他心底还总是在小声道: 这样的夸赞总是有根据的吧。 不至于每个人都在说假话吧。 他也被蒋家和狐家盛情邀请,参加过他们的家宴,蒋家与狐家的长辈围着他问云台上的景象,问曲沃的吃穿用度,也问晋王的心意。 实际上,晋宫朴素节俭,所用多是旧物,云台本身虽然壮观,但云台上的生活却不像蒋家与狐家这样——香风环绕,美女如云,钟鼓馔玉,谈笑风生。 他心底的艳羡却不能说,只能在蒋家与狐家面前,绞尽脑汁,吹嘘起了云台上的生活如何奢靡,如何不可想象。 蒋家与狐家听了眼睛更亮。 他们想的是,有朝一日,一定让家中男子登上云台,也能入朝为相邦或将军。 白矢想的是:要是这帮人去了曲沃,岂不是他编的话全都要被揭穿了。 他们又问晋王的心思。 白矢能怎么说。 晋王的心思,他也不知道。 他却也不能说。因为他是曲沃来的公子,他是云台住的贵族。 他只能偶尔一笑,或故作深沉道:“晋王自有打算,不是我们这等人能揣测得了的。” 但总体来说,他在旧虞是快乐的。这里简直就像是从曲沃到战场之间的一个梦乡,而当他接受了蒋、狐两家送来了美人之后,这个停驻享受的梦也多了旖旎的颜色。 蒋家与狐家都希望他能娶旧虞的女子。 但白矢知道,他绝不可能这样做。 如果他能为王,必定要迎娶他国的公主。 不论是娶秦国公主以续秦晋之好,还是说娶赵、魏女子向东部北部寻求和平。 就算是弱势的卫、鲁小国,那也要是一位公主。 8.芣苢 他如果娶了蒋家或者狐家女子,那他本来不多的政治资源就更是损失大半。 有那么多三四十岁的男子无妻,并不代表身边没有女人。 他们有很多侍妾,但只有妻这个位置,一定要选择最合适的人选,这不但是为他自己的政治道路做铺垫,更是为自己的儿女打下基础。 在婚姻的体系中,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如果遭遇灭顶之灾,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为妇后多次再嫁,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狐逑:“那我就希望晋王不要死!” 狐笠甩袖:“糊涂!晋王不死,就要查白矢,白矢不论死不死,晋王也会查到我们旧虞这两家帮助过他,我们只会更惨!” 狐逑颓坐在地,哭声若婴孩,袖子胡乱擦着脸:“这白矢根本不是金枝,而是祸害啊!女兄芙还痴痴的爱慕他,还在养育那两个孩子!她可知道白矢要让我们走上绝路啊!” 狐笠推了他一下:“不要哭了,白矢应该很快就要赶回军营之中,你应该去找他了。擦擦眼泪。我会偷偷让家中老少准备好如果真的没有活路,我们是逃不走的。那我们就搏一把,只看我能不能赌对了。” 狐逑连忙擦了擦眼泪,抽噎到打嗝,拽着狐笠的袖子不愿松手。他毕竟也才十七八岁,舍不得长兄。 狐笠捏着那灰玉小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去吧。你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安危。” 和阿兄会谈已经是前一天的事情了。 而此刻狐逑跪坐在白矢帐下,心里乱极了。 川乌已经到手,白矢却并不着急下毒。而狐逑望着那一包川乌,只觉得扎眼,仿佛这玩意不会要晋王的命,而是先要他的命。 狐逑道:“若是今日下毒,军医就会误以为这药就是如此色味,就不会心疑了啊。” 白矢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狐逑又肥又小的手:“今日才是冒险,那军医是师泷的人,你还瞧不出来么?师泷极其油滑,在军中朝中眼线极多,此事不可着急。而且今日第一次制药,很有可能会用银针验毒。等到第二日第三日,不论是煮药人还是喝药人,都会丧失警惕。到时候我们再下毒就好。” 正说着,帐帘掀开,露出外边殷蓝的天和缈缈白烟,一个矮小瘦削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白矢连忙起身:“先生。” 齐问螽面上毫无血色,对他道:“坐下坐下!” 他回身合拢帐帘,两手发抖的坐在白矢对面,正要开口,又仿佛听到帐外有人似的猛一回头,确认没有人掀开帘子后,才面对白矢。 白矢也是一惊。 齐问螽是他的先生,平日里总老神在在,雷打不动,哪里见他慌成这样子过。 白矢连忙按住齐问螽的手,急道:“齐师,发生了什么?” 齐问螽喉结下滑,声音都飘了:“公子,刚刚师泷手底下的人,去查了晋王的药渣……” 白矢愣了一下,不明所以:“是大君今日用药后感到不适了么?” 齐问螽两眼发红:“我也不知,就在他们走后,也去在泼倒药渣的地方翻看了一下,我看到了——这个。” 他说着,拿起一块川乌。 白矢脸色一白。 他失声道:“可我还没有来得及给——” 9.汉广 齐问螽:”而且并不是磨屑,而是切片的,十分明显。” 白矢震惊:“是谁!是谁会——” 齐问螽腾的弹起身来,一把按住他的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为什么要磨屑,为什么要第二第三天才下药么?” 白矢缓缓跪直身子:“……因为要提防军医,因为那军医,似乎有可能是师泷的人——”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拖出来,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你懂了么?” 白矢僵硬了片刻,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他猜到我要下毒,所以,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只为了,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你还不明白么,你有这个心思,你还拿了川乌,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就是那个军医,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做了各种预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满头冷汗,竟也冷静下来,道:“逃。我要先离开,才有生机。可以到时候再寻找周边各国的帮助,或是想办法——解决掉太子舒。” 齐问螽:“逃?晋王就会很快公布你毒杀父亲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杀的么?如果有了弑父的骂名,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收容你了。” 帐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本来还胜券在握的计划,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们几乎无法翻盘的地步! 白矢缓缓道:“所以,就要让弑父变成说辞,变成流言。而现在,唯一可能帮我的人,就是乐莜了。请他去马厩,我要与他说明此事,求他帮我。” 齐问螽皱眉:“你与他会面未必安全,说不定师泷会监视你,把你跟乐莜会面一事告诉晋王。” 白矢摇头,顶着额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会,师泷在军中没有那么多眼线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马已经是惯例,他一定会趁着我不在帐内的时候,进来偷偷查找证据,献给父王,让父王更决定杀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乌,销毁证据。” 白矢回头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踪迹,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帐中,用来麻痹他、拖延时间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一会儿远离我的营帐,给他们搜查的机会。齐师,麻烦您帮我叫乐莜去马厩,他早上应该还没安排完军中的事务,这个时间应该在派人清点辎重,师泷应该也没见到他。” 白矢说着,站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乌放在架子中一个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来人稍作翻找就应该能发现。 白矢将佩剑挂好,眼神锐利,发狠道:“能否死里逃生,只看这一举了。” 乐莜去到马厩的时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爱马旁。 公子的马,也都住隔间。一个小蓬门里头,战马三匹,驮马五匹,享受片刻的贵族待遇,等到上战场时,它们就要冲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马的马鬃擦拭着剑。战马不常打理皮毛,马鬃粗粝扎人,擦不干净,抹过的剑面上一排暗红细纹,像是刷子蘸半干的血抹过似的。 乐莜以为他惩治了不听军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么了?” 白矢转过身来,将铁剑收入刀鞘中,走过来。 二话不说,直着上身跪进了烂泥里。 那烂泥被踩的东倒西歪,松软的像是谁家发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溅的裤腰上都是,白矢却连眼睛也不眨,抬手,以壮士不归的凛然与绝望道:“求乐公救我!” 乐莜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的护臂,道:“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矢不起来,眼眶隐隐发红,却仍然忍住,道:“师泷要我死。” 乐莜大惊:“这话怎么说。” 白矢把师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说了:“我怎么可能去毒杀父王!然而师泷毒杀了那军医,再也没有人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乐莜头都炸了,几次想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肚子里憋了一袋子凉气,肥肚子在军衣里上下浮动。他不信,但这确实像是师泷能干出来的事儿。 乐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点把白矢从泥里拔了出来。 白矢心底暗骂了一句,憋了劲儿把自己往泥里坐,就是不肯从鳄鱼后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烂泥里起身。 乐莜:“我带你去找晋王!找他师泷,当面对质——” 白矢摇头,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帐,可能就是个死了。如果父王说要乐公杀了我,乐公会不会抬手就砍掉我的脑袋!” 乐莜在军中带他许多年,与白矢感情很深,听了这话,道:“我怎么会!” 白矢:“若是王命?乐公也会违?” 乐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说理!再说,违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没有什么好畏惧!” 白矢双眼泛红:“我没想到乐公愿意如此待我——可我不会再回去了。乐公还不懂么,世事并不是能自证清白的,总是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再说,我本就无心王位,晋公前几日昏迷前,竟让人写下了这样的告书,我也是心中大乱。但师泷支持舒,曲沃的贵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继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不如,现在就让我被驱逐吧!” 乐莜:“什么?” 白矢缓缓站起身来:“我宁愿被驱逐。但师泷非要我背上弑父之名!他是想让我像骊姬之乱时的太子奚齐一样自杀么?求您了,只有您才能给我一个清名,乐公,请您带兵驱逐我。” 乐莜:“可、可晋王没有指示,我若是驱逐了你,岂不是……” 白矢竟两行泪下来:“驱逐了我,我纵然不得不亡命他国,但师泷再想说我弑父,就晚于我在军中被你驱逐,军中这么多人见证,我还好日后解释说是他事后给我加上骂名——” 白矢在军中威名极高,乐莜驱逐他的闹剧必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师泷不论想再怎么抖出弑父之事,都会被人当做政敌的抹黑。 就看乐莜愿不愿担这个责任了。 他在这个关头,于军中大张旗鼓的驱逐他,就算找理由,晋王也会愤怨甚至不信任。 但白矢也想好了另一个方案。 如果乐莜不愿意,他就用怀中所藏的匕首,杀死乐莜,而后逃走。 乐莜一死,他白矢又不在,晋王伤病,军中一定大乱。甚至说没有了乐莜,这支队伍的魂也就散了一半,他在外谋划,攻回来的可能性就大了。再说,他也还有几张底牌,还有生机。 就在白矢一边流泪,一边摸着怀中匕首的时候,乐莜竟同意了。 乐莜其实是不愿意驱逐白矢的。他了解白矢,知道他太会打仗了,只是年纪还轻,对列国的军阵优势还不了解,只要再有几年,或许他会带着晋国的军队无往而不利。 再加上他见过几次太子舒,太子舒面白皮嫩,一看就是王后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如今晋国已危,太子舒又怎么可能担当得起责任。他们是四面环虎的国,不是那高台上醉生梦死的大周,更不是几百年前各国都能坐在桌子旁边聊的年代了。 一个不够贤明决断的王都可能断送这个好不容易拼起来的晋国。 师泷只是觉得公子白矢上位会有动荡,却怎么不想太子舒若真的昏聩又该如何? 乐莜心里盘了一圈。 毕竟现在针锋相对的厉害,不如先顺应朝中,让太子舒上位,若太子舒昏聩,到时候他去迎回白矢,必定也能得到曲沃众人的认同。 总之,绝不能让白矢死在这里。 那就是绝了晋国的一条路啊! 他点头道:“好。你去帐中做准备,我一会儿带人杀进去,你把马备好在西门处,带上你的随从,最好再带上几个人,然后逃走。我会闹大。” 乐莜也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换条干净衣裳”,转身就走,显然心意已决。 他在泥地上走出了一排深深的窟窿,手把着剑柄,头也不回。 白矢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眼泪,对马厩后招了招手,他的几个亲信正躲在马厩后。如果刚刚乐莜没有同意,他们就会听白矢号令,一拥而上,杀死乐莜。 这会儿,他们解开马缰,装上行囊刀剑,开始了准备。 乐莜走出去后,想的却都是白矢少年时候的往事。 晋王对白矢态度时好时坏,当他显露出天赋的时候,晋王对他的夸赞与欣赏从来不是作伪;但若是他有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功绩的时候,晋王又会当他不存在似的漠视着他。 为此,白矢对于军功也展露了狂热。 但又因为他太怕输,害怕晋王的责骂与失望,他又格外谨慎。 那份狂热与谨慎在心中交缠着,竟达到了一种刀尖上的平衡,从表面上来看,他行军的风格都比较稳,但谁都不知道他的煎熬和压力。 特别是当他在军中官职已高,行军路线要他制定,胜败人命全都由他承担时,他常常自我怀疑,甚至整夜难以入眠。 乐莜已经不止一次见白矢在大举进攻之前的夜里痛哭。 哭这个行为虽让乐莜觉得他还是孩子脾性,但这是白矢唯一能发泄情绪又不影响军中的办法了。毕竟第二天就要上战场,他不能喝酒,不能暴食,哭也要注意着别让帐外卫兵听见。 乐莜听说之后又好笑,又隐隐有点心疼。 他愿意支持白矢,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的能力与晋国的未来;但他不能说自己没有一点看自家小辈似的偏心。 只是他却不知道,就在刚刚,那沾毒的匕首就和他的肚皮隔了几层衣服。 这时候,天色才渐渐亮起来。无数营帐的布迎着光,金光闪闪,像是无数面斜对太阳的铜镜。 天边展露一丝黄澄澄的光带,下过雪的厚云层压在靠近地平线的位置,营帐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南河不知变故,起床时间晚了些,她压根忘了如何梳女子发式,幸而岁绒不用她说,也到她身后,用油膏将发归拢,在她脑后梳了椎髻,垂到背中,又从盒中抽出一条暗红色的发带给她缠上。 她带上面具吃了点饭,等到日头高上,才有人通报,说是晋王请她过去。 南河走出帐去,岁绒帮她拎着衣摆也少不了下头沾了一圈泥,南河倒是不太在意。她正要走到晋王帐门口处,也见到了帐外的师泷。 师泷正与一仆从说话,那仆从从怀中拿出小布囊来,对师泷打开,师泷点了点头:“你只拿了一点儿对吧,剩下的还在白矢帐下?好,呈去给大君看吧。” 这仆从才刚进帐,又有一小兵从军营另一侧冲过来,慌不择路,在泥地里跑的东倒西歪,冲过来抓住师泷的衣袖,想要喊什么,却又猛地降下音量去。 南河也走到了帐外,听见那人声音发抖道:“相邦,被杀了,都被杀了……史官和他的书童,还有您派过去守他的人!” 师泷:“所以……也不在了么?” 小兵:“被取走了——我们已经都找遍了!” 南河心底一沉:是有人杀了史官,拿走了晋王之前写下的告书? 晋国的王位之争已经激化到这种地步了么! 却看师泷勾唇一笑:“行啊,他坐不住了,连这种事都做出来了。呵,怕是他都扑腾不到晌午的时候了。” 南河挑眉:这是发生了什么?师泷如此胜券在握。 师泷看到南河来了,收了神色,对那小兵摆了摆手,朝她走来,行礼道:“不知南姬昨夜休息的如何?大君今日醒来后又叫众人商谈,精神好了很多,也谢谢南姬带来的这位小神医。“ 他躬身,南河看着他发青的眼底,她猜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睡好觉了吧。 毕竟,对于师泷来说,太子舒不上位,他也没活路啊。 他也算有心计又有才能,若是死在公子之争上,就可惜了啊。 南河略一点头,正要开口,忽然听得背后一阵喧哗,不少人巡逻的人都驻足往喧闹声的方向看去—— 白矢与三四个随从骑着马,狼狈不堪的踏烂几个矮矮的营帐,仓皇朝这边逃来。南河只看白矢衣服也被刀划破,脸上还有污痕,他想要策马往主帐这儿来。 突然听到一声大喊,竟看见乐莜骑着一匹黑色大马,带着四五骑兵,挥刀横身拦截过来,黑马的蹄子踏碎湿泥,乐莜大喝一声,拉弓就朝白矢射去,使他不许靠近主帐。 师泷和她都惊呆了,但南河毕竟不知道下毒一事,师泷反应的更快,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冲着乐莜大喊道:“乐黑臀!你疯了么!” 南河纯属看戏,她更震惊的是:原来莜是字,乐莜原名是乐黑臀?! 那要是他出生起名时,看的不是屁股,而是翻过来,那岂不是起名叫…… 乐莜压根不理师泷,连拔三箭,朝白矢射去,那箭矢划过白矢的衣襟和发髻,他头发散乱,看起来形状凄惨。乐莜打了个唿哨,几个骑兵跟着挡在了晋王主帐前,白矢满面悲戚,散发长啸:“父亲!既然要逼我走,何必要派乐莜来对我刀剑相向,我走就是了!” 乐莜冷笑:“你身为公子,被驱逐也是早晚的事,怎么?你还想闯到大君帐下来?!” 白矢两眼泪纵横:“是,我身为公子,立下汗马功劳又如何!最后不还是这样的命!” 乐莜:“白矢!你再往前一步,就别怪我手下箭矢不长眼了!这是给你留条活路——” 白矢策马倒退两步,悲切道:“活路!从我懂事开始就生活在大晋,从我少年时期就生活在军中,我离了家,离了从小在一起的军中兄弟们,就算是有活路又如何!好啊……好啊!是,父亲仁慈,不肯杀我,那我就成全父亲的仁慈之名!” 他说罢猛一调转马头,带着随从,决然的军营外而去! 白矢背影对着主帐,在马上拔出剑来,抓住自己散开的头发,猛地一割,将一把长发抛在地上,悲声渐渐远了:“大晋容不下我,我便再也不回来!” 乐莜作势又要追,周围巡逻站岗的十几个士兵竟然无视军令,上来拽住乐莜的马缰:“将军!你还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把公子驱逐出去——” 乐莜猛一拽缰绳,厉声道:“你们懂什么!走开!是想被军法惩治么,做你们自己的事去——” 师泷捂着胸口,差点背过气去,望着乐莜摇摇欲坠。 南河纵然不知道昨天的事儿,也有点品出来了。 军中正因为这突发状况乱作一团,有人群情激昂,有人震惊不已,乐莜一下子就被不少士兵围住。 南河忍不住笑了,轻轻拊掌。 师泷转过头来:“你、你拍手作甚?” 南河笑:“这场戏真讲究。” 从舞台,到走位,如何设计每一步的进行和展现;从台词到表情,如何以真情和眼泪打动信息量不够多的围观者。 真是有水准啊。 10.麟之趾 师泷深深吸了口气,似乎缓过来劲了,道:“你看得出来?” 南河微笑:“我看得出来有什么用。以后建议相邦晚一点再笑。这样能少被现实落差刺激几次。年纪不轻了,注意心态平稳啊。“ 毕竟她以后说不定要长留晋国,师泷这张脸,还是留给她来打比较舒坦。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似乎给晋王回话,过了一会儿,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乐莜低着头,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可这对晋国不利,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驱逐他,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晋王也改了想法,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跪在那里一阵叫屈,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你驱逐他,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她穿上深衣时,是所有人心中端方有礼,不可轻辱的君子典范。她常站在回廊旁等他,临风而立,宽袖窄腰,谁也不敢冒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禁欲感。 但当她就这样解开衣带,赤|裸身子躺在被褥之中,却又是另一幅样子。 辛翳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了。 他感觉那日如今时,他也正跪在榻边,满心惊惶,脑子都麻了,不知该如何动手。但荀南河就静静躺着,并不催促,也不睁眼,有着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温驯样子。 他没觉得香艳,只觉得……她比想象中瘦弱多了。 但就是这样的她,教导出了他和数位楚国能臣;就这样的她,在楚宫中多年如一日的保护了他…… 辛翳低头,似极不舍与缱绻的低下头去,将被褥与她一并裹紧,俯下头去,侧脸贴在她腹上,感受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而后转过头去,脸埋在被中,轻轻的亲吻了一下她容珠的肚脐。 他只想尽力留住那一点点热度。 而后却忽然有一只手推了他一把,听到了熟悉的冷冷的声音:“辛无光,你在做什么?” 辛翳愣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 荀南河睁着眼,拥着被子惊怒的望着他,脸上还有一些隐隐泛红。 她咬牙切齿,声音却冷淡:“你给我解释解释。” 11.汝坟 荀南河拥着被褥,看到自己衣物都被褪去,面上表情更是难看,光洁的小腿缩回了皮被之中,两眼隐含怒光,冷冷道:“请大君避让,让臣穿戴整齐后,再见过大君,再恭贺大君亲征得胜归来!” 她脸色已经可谓恼怒,还有几分难堪。 辛翳手足无措的站在榻边,脱口而出:“我已知道了。” 荀南河:“什么?”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咬牙切齿:“我就知道,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神态坦然:“除了此事,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说帮我,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她立刻恢复神色,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郢都!葬,也要葬在纪山,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辛翳见了她就装乖讨巧,别说这种事了,就是让他上次跟南河吵了一架,都肝颤了三个月…… 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梦见过南河,可能他那时候还没懂事,也未曾见过南河躺在被褥之中的样子,那些梦都是模模糊糊的,摸不到边界—— 可今日…… 辛翳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要掀开被子走下榻去,却低头一看被褥,跟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啊……不是就做个梦么!怎么…… 世人说他是混蛋也罢了,今日所作所为,人渣混蛋这些词怎么够形容! 景斯在回廊上踌躇已久,听见辛翳在四面敞开幛子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也忍不住走进宫室内,对着在帷幔里蜷成一个虾子还在以头抢床的辛翳道:“大君——可是头疼的厉害?” 辛翳猛的一僵,开口声音都有些奇怪:“……不打紧。”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声音太沙哑,清了清嗓子:“孤,已经发了汗。病……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 景斯还是担心:“大君,要不再让重皎来为您看看?” 辛翳挥手:“不用,别叫他!” 景斯:“喏……宫中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告大君。” 辛翳掀开被子,呆了一下,又拢上,不胜其烦,甩手道:“有话就说。” 景斯:“前些日子大君既说了迎申氏女入宫,这边已经着手安排了。此女入宫,是做美人,还是做夫人?” 辛翳心不在焉:“随便,这点儿事,你说吧,你说封什么就封什么。” 申氏好歹也算是楚国现在比较有风头的氏族,景斯想了想:“要不然就夫人吧。” 辛翳不耐烦:“夫人就夫人。我不管,这些事儿都你弄,哪用那么小心,就是放进来随便找个屋一关不也一样么。” 景斯瞧出来他不是真的想迎申氏女,怕是跟荀师临走之前劝他的话有关系,连忙惶恐道:“只是这是第一个近大君身的女子,就怕大君有什么要求,奴等做的不合适。” 辛翳站起身来,随手将玉铃捏在手里,愣了半天,又嗤笑:“谁说她是第一个?自己去办,逼她进宫的又不是我,她就是在宫里上吊了,也别来找我!” 他说罢,将被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飞也似的往沐濯的隔间里去了。 12.鹊巢 就在辛翳恨不得把自己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能泡在池子里搓干净的时候,某个人在千里之外的马车中酣睡,这个四处冒烟跟香炉似的马车,估计要在旧虞到曲沃的路上行驶好几日。 南河几乎不用下车,醒来也是在左摇右摆之中,睡着了梦里都是颠簸,几日的路程过的黑白不分。 远处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来到一个低水准农业文明社会。这样的自然风光,怕是会持续到入曲沃之前。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但这个世界,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她本意是继续深造,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是十分钟讲完考点,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人也浪,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是士,后来更是复圣。 郤缺落魄后乡间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年,一朝被胥臣引荐,就成了晋国曲沃一大世家郤氏。 这年头贵族的阶级多,涵盖范围也极广,一个村里指不定就能抓出来几个士。再穷困潦倒,但只要有“士”这个身份做底子,一遇风云变化龙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当她爹教她读书,南河自然确定了她爹荀囿绝不是普通农户。 识字都是不易,更何况能读书了。 南河学铭文出身,她大学时期研究过战国早期出土的陈曼簠,还能识得不少齐系文字,虽然记不住太多,但勉强的识字读书也不成问题。 而她爹荀囿竟出身稷下学宫,博学多才,给她讲各国的故事与各流派的思想。 她学历史出身,能听得这样的一手材料,自然兴奋不已。 但很快的,她就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她也算读过与稷下学宫同时期的《晏子春秋》《管子》《宋子》等书,却内容有些不同,而且稷下学宫存在的时间也跟历史上的推测有些偏差。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各国国君姓氏不对、历史也完全两样。 这貌似先秦,但只到四五百年前还和春秋末期的历史有部分重合,但之后便完全相左。这个“战国”,持续的时间也远超历史上真正的战国。 秦未崛起,晋仍存续。 周天子早在一百余年前灭国。 强国并不是战国七雄的阵容,而各国之间还夹着许多戎狄与小国。 各国虽然还称王公侯爵,但各个都早有一统天下之心。 列国也都经历了好几轮的改革,在彼此竞争的刺激中,显示出了历史上的秦甚至汉都没有的生产力和趋势,百家争鸣仍在持续,各国的理念也都大相径庭。 仿佛在一场争夺之中,每一个国家都荟萃了自己能揽罗的智者与能臣,激流勇进之中,没有一位君王是愚蠢混沌的。 这是陌生的时代。 有着同样的纷争混乱与礼崩乐坏,她却无法预测未来的走向。 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有点冲击。 既然都不是真正的历史,干嘛找她一个学历史的人来当帝师! 这还让她怎么开挂! 这个列国风云的感叹很快就被眼前的苟且给冲淡了。 荀囿还是有点小钱,他们穿衣住屋上不太行,但荀囿很讲究吃,经常去城内买一些精细的食物回来,她和荀囿的牙齿都比周边一些村落的农户看起来健康的多。 荀囿种地,不为养活赚钱,只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吃瓜。 南河勉强跟他忍了两三年的采菊东篱下的日子,学会了齐语和赵语,也学了一门周天子在位时天下统一的雅言。只是各国在平日还是多用自己的语言为主,雅言多用于书面和外交,也是士子贵族的必修课。 没料到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苦日子,风云就来了。 是赵国的一位高官登门拜访,请荀囿出山。 荀囿又不是介子推,他为了自己的胃和闺女着想,也同意了。 他们搭车,从齐国向西往赵国去,她也是第一次被称作女公子,换上了到脚腕的长裙,坐上了牛车。 只可惜,当贵族的日子,只持续了不到半个多月。 不知是齐国还是赵国来的人马,围堵暗杀了他们。 可能都是门客文人临时当刺客,不甚专业,围追堵截都做的十分外行。 她与爹逃了。 荀囿身受重伤,临死之前也感叹自己没有富贵命,只是舍不得还没及笄的女儿。他被南河扛着,一路流血,一路笑嘻嘻的感慨,早知道就该在齐国老老实实吃瓜,掺和什么。 要是临死之前能再吃一口瓜就好了。 老天爷对贪吃的人总是不会太差,荀南河拖着爹,在齐赵边界的土路上走了半夜,累的两腿战战,翻过山丘去,真的看到了月夜下的一片瓜田。 只可惜荀囿没有了力气,躺在路边闭了眼睛。荀南河看在这几年父女的份上,把荀囿葬在了瓜田边。坟垅插了个树枝做碑,前头摆了几只没熟的瓜为祭,叩了叩就走了。 荀南河之后的运气,可就没那么好了。 13.采蘩 帝师任务什么的早就被她忘到一边,她偷来短打素衣的男装,走上了南逃的路。幸而那是赵齐之争范围不太大,她还没遇见战乱,靠着沿途村庄与百姓的善意,也没有被饿死。 南河本意是前往临淄,到稷下学宫去看看能不能找条活路;若是稷下学宫不要她,她就去曲阜走一趟。 内心的想法是远大的,可与此同时,她还穿着草鞋旧衣,拿着一根木棍在土路边走的尘土满面。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她在路上,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背着沉重的药箱,挂满了铃铛风筝,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荀南河饿了许久,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谁知道儿子不随爹,也可能是年纪小小不知道好,估计再大几岁就会后悔了。 但毕竟是人数众多,楚国宫内许多事务有很难找到别人接替,就留了近一半的宫女。只是之前辛翳撞见宫女后,不是陡然翻脸让人将宫女抓出去鞭刑,就是杀无赦,楚宫内剩下宫女就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位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小魔王。 关于这位混世魔王的故事,她听过实在是不少了。 辛翳是王后所生,只是生下他没一年就早逝,楚肃王虽然喜欢收罗天下美人,却很重视发妻,并未要其他的夫人美人顶替后位。不过辛翳太过幼小,必须要交给宫中几位夫人抚养。 辛翳虽然是唯一的嫡子,却因为出生时恰逢日蚀,一直被视作大楚凶兆,几位夫人怕被克,都不愿意养他。 当时三位夫人之中的妫夫人,就决定养大辛翳。 妫夫人是邑叔凭的侄女,她的不纯目的暂且不谈,辛翳却顺应了‘凶兆’之名,长到九岁左右,楚肃王也在宫中病逝。虽周王室消亡百年,礼崩乐坏,夺嫡之争早已在中原各个国家展开,但朝中永远都是有大批的嫡长子党在,邑叔凭与众大夫一同将不到十岁的辛翳送上了王位。 不过按照惯例,妫夫人没有后位,虽因辛翳登位而被尊称一句太后,但并无垂帘听政登上朝堂的权利,再加上辛翳顽劣,妫夫人身份不高不敢管教,朝堂更是成了辛翳一个人的游乐场。 后来继位不到一年,妫夫人又被他克死后,他更无法无天,一直到了十二岁的年纪。 邑叔凭是两代大臣,必须要辅佐辛翳。他有意对辛翳的纵容溺爱也在朝堂上被指摘,他不得不寻了一位隐世的“奇人才子”荀南河来辅佐小楚王。 南河双手拢着袖子,低头和邑叔凭一起走过红色小桥,进入了一处四周挂满彩色帷幔的庭院。 庭院四周是深高的长廊,宽阔的天井之中是一个浅池,青石板铺底,一池到脚踝深浅的清水,浅水中摆着十几座姿态各异的高大奇石,七八个少年奴仆正赤膊光脚在奇石之中爬上爬下。 楚国是多水多雨的地方,城中村外可以常见到赤脚赤膊的少年,那些少年奴仆也像寻常人家儿女一般爬着石头玩乐。 只是脖子上戴着黑色短绳,挂了个楚宫内才有的青琉璃蜻蜓眼的珠子。 南河忍不住抽了抽眉角。这小楚王养着这么多少少年,简直就像是喜好男宠似的。他自己不过十二岁,怎么满身都是断袖的气质…… 还搞的如此声色犬马。 14.草虫 少年奴仆们爬上爬下之中,脚腕上铃铛清脆作响,邑叔凭带着她穿过走廊,绕到天井的侧面去。 还没看到小楚王的身影,就听到了他懒懒的声音:“商公与我说这些奇石上有猫儿的图样,你们倒是找没找到跟狸奴长得像的图案?我再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再找不到,就把这池子洗脚水都给我喝干净!” 长廊下,一个站在宫灯旁边少年奴仆声音清亮:“上大夫到。” 过了好一会儿,奇石的层层屏障中才响起了不太情愿的声音:“孔公,您脱了鞋进来吧,狸奴睡着了,我不好起身迎您。” 邑叔凭笑了笑,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她穿着青色直裾,衣摆略长,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屁股坐在织的网中,半分不肯动,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涟漪圈圈,高且深远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辛翳侧脸贴在狸奴的白毛里,看她立得如此端正,笑道:“此处又没有旁人,装什么?” 荀南河微微挑眉,并不回答。 辛翳托腮笑道:“邑叔凭会真的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到我身边来?你装的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要真的是满腹经纶,又哪里有耐性来教我这等黄口小儿?” 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测过,这小楚王绝不可能像刚刚表现的那样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间,十几个少年涌进空庭中来,跑到辛翳面前,一言不发。 荀南河望过去,这帮少年里,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满身纹身的吴越蛮民、也有剃掉头发的戎狄之子。 有几个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搜罗过来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头发如雪的少年,打着把伞畏畏缩缩的站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看来辛翳很喜欢四处搜罗奇异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头上,如同花果山的齐天大圣一呼百应,笑道:“众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帮小子们真的行礼之后平身起来。 辛翳一只脚踩在高处,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带了一位先生过来,就是这位荀师!孤怕荀师太年轻,还没有什么育人教学的经验,不如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为师,让荀师也教大家六艺!”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几十个少年人转身过来,齐齐朝她行礼:“弟子拜见荀师!” 南河:……她难道是逃脱不了要当班主任的命? 辛翳笑起来:“若是荀师能教得了他们,就一定也能教的了孤!快点,有什么想学的赶紧问啊,趁着荀师在此!” 一群少年涌了上来,齐齐围住她,抓着她手腕衣带就开口,各地方言都有,吵得荀南河头都要炸了。却远远看到辛翳大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荀师送了这么多便宜儿子,荀师怎么还不乐意呢?” 他说着,翻过石头,夹着白猫,轻巧的踏水跑了。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让这个小子给耍了! 她咬牙,心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吧!我迟早让你哭着叫爸爸! 15.采蘋 晋国。 回曲沃的路,比南河想象中多花了一些时间。已经行了几天,才刚到了曲沃附近。清晨朦朦天光展亮,雾霭沉沉,草叶甸甸缀满快结冰的露霜。 南河梦里还是初遇辛翳的那些往事,听到外头的脚步说话声,也在车中醒来,靠着车窗往外看。车马停靠在一片草地上,岁绒端着漆盘掀帘进来,道:“先生,早食只有一些饼和葵菹,还有鱼醢。”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虽然蒸饼又干又硬,菹菜腌的太久了,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看黑衣皮甲,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浓眉肤白,温润秀逸,姿态行止中却处处都体现了一个大国太子的礼节和典雅。 若不是鬓若刀裁,身姿举动都更像男子,几乎与她相貌一模一样! 晋王哽咽不已:“暄,靠过些来。” 南河心下暗惊,挪动了几下脚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脚踏边,抬袖低头道:“南姬见过晋王。见过……太子舒。” 晋王微笑:“快,舒儿,这是暄。” 南河转过脸去,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连忙对公子舒略一行礼。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礼,脸上显露出半分茫然。 晋王看她靠近,轻声道:“暄,摘下你的面具来。” 南河心底已经明白了不少:看来,她或许真的是晋王的女儿。 而且很可能还和太子舒是双胞胎。 那晋王还想让她与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只有一个…… 这样想着,南河还是摘下了面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舒:“阿翁……你为何从未说过我有这样一个女弟?” 南河仔细凝视他的面容,又看向他的脖颈,肩膀与双手。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南河轻笑:“我也从未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女兄。” 16.甘棠 太子舒神色大变。 晋王也略一愣,大笑:“不愧是同胞姊妹,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南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会儿不是她要女扮男装了,而是她要辅佐的王是女扮男装的了!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你们是同胞姊妹,我请她回来,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他多年无子无女,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直到年纪大了,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极其宠爱公子白矢,且将他当嫡子教育,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舒眼眶红了,她毕竟是晋王膝边长大,与父亲感情深厚,吸了吸鼻子:“求阿翁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翁一定想见我们二人重逢的对吧,那就让我们二人多陪陪您!” 舒膝行过去,握住晋王的手,低声道:“而且,我还……我还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担得起晋国啊!” 晋王躺在床上,轻声道:“孤会在这几日,尽量多请人进宫为你授课,也会给你写下,晋国哪些世族可用,哪些世族不可用,谁是能信任之人,谁又又怎样的脾性。你到时候都一一记好……” 他呼了一口气,又道:“你长大后,虽然应该娶公主为妻,但为了防止你的身份暴露,你便和暄成婚,这样最为保险。我给你留封告书,就说南公与我有救命之恩,你必须要娶南公之女报恩。而后让暄选一男子,与那人交好后,让暄诞下‘王嗣’,那个王嗣身上至少也是淳氏的血脉。记得,暄万不要选自己钟情的男子,因为在他知道秘密后……只有死路一条。” 南河:“……” 晋王连这都想好了! 这不就是为了王嗣,找男人借种,借完了就立刻杀掉么! 不过估计她要是真的当了未来的晋王后,怕是永远不能在人前摘下面具了。 晋王:“你不能娶列国公主为妻,在政治上本就少了助力,未来会更加艰难。暄,苦了你了,流浪多年,又要让你回宫中辅佐你女兄。但……阿莹还在,你们母女三人一定可以撑过去。你母亲……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阿莹? 说的难道就是现任的晋王后,曾经的魏国公主,魏妘。没想到晋王这个年纪了,还唤王后的小名。 正说着,宫人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低声道:“王后到。” 晋王后提裙冲了进来:“淳任余!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宫人关上门,那个身影逐渐走近,满脸是泪,哭泣道:“你这个混蛋老匹夫,你凭什么不让我来看你的伤势,你凭什么不让我来见我的夭夭!” 那三十多岁的妇人身材娇小,面相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候的娇蛮,但在传言之中她又是出了名的贤后。这会儿她又恨又怕的走过来,双眼望着南河,猛地愣住了。 她满脸想念又陌生,瞳孔颤缩,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不想哭却又泪流满面。 她终于靠近,却不敢搂抱她,只捂着嘴,啜泣道:“夭夭!我的夭夭——” 南河心底叹了口气:她扮演了太多年死爹死妈的角色,实在是对这种场面应付不来啊。 在魏妘泣不成声时,南河缓缓伸出了手臂,僵硬的抱住了她,尽量软下声音道:“阿母,夭夭回来了……” 17.行露 南河没想到她这一抱,场面直接崩溃了。 一家四口,两个哭包,一个重病。 还有她这个满身僵硬左手抱娘,右手拥姐的人,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又抹了抹脸,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除了眉形发型以外,和太子舒搁在一起,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相貌又随魏妘,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但从表面上看来,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转过身去:“哼,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许你这么说我。真的睡觉了哦,不许偷袭。” 南河刚想要悄悄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哟,以前睡楚王,现在睡晋太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内心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睡过辛翳!” 领导哼哼笑起来:“你敢说他小时候没挤过你的床?” 南河:“……行了,在楚国那几年,你可以好几年不说一句话,我还觉得心安一点。现在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快说。” 领导:“你不是之前一直说想放假么?我同意了,可以每天都给你放上半天的假。” 南河愣了一下:”真的?” 领导:“你先别激动。其实也就是等你晚上睡着之后,我可以将你送去一个清闲的地方,保准没有什么国务大事来纠缠你。” 南河:“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用南姬的身子睡着之后,就会再别的地方醒来,想做点什么都行?也不用再装什么帝师高人了?可要是有人来找南姬如何?“ 领导:“一般来说,岁绒都会保证你尽量不被人打扰。要真的是有什么急事,我再叫你就是了,你再回来也可以。” 南河深刻怀疑:“你会这样好?” 领导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晌道:“也就几个小时罢了。而且你要是在那边做些什么,就没办法好好休息了,等白天回到南姬这里时,肯定会异常疲惫,反正你自己考虑。” 南河:“那你打算把我传送到哪里。” 领导:“放心,不会是什么贫农难民。衣食无忧,没人打扰,地位尊贵是肯定的。” 南河心道:按他这尿性,十有八九变成哪个家族的老翁,放屁漏尿,满嘴没牙,啥也干不了就整天躺在床上等人喂吃喂喝啊! 领导:“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南河:老头又怎样,至少能躺着啥也不用干,还有一群孝子孝孙围在膝边叫爸爸爷爷,还能白白站一次父权顶点,有何不可! 南河心底一咬牙:“我愿意!” 18.羔羊 领导笑了:“行啊,别再说我坑你了。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么,要没有我的千锤百炼,哪来的你如今的处变不惊啊。喂,别翻白眼了!” 南河:“我倒是好奇了?别的系统都还有个名号,有个什么积分体系,还可能自选技能,偶尔升级。你这也未免太粗制滥造了?而且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领导今日倒是有闲心多说几句,不像前几年似的,能够四五年不说一句话:“我之前不是说了么。所谓的帝师系统,在于这个帝字,关键是统一啊!只是你是老师,就在这儿操起老本行,我就把系统名字改成了帝师系统——” 南河皱眉:“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在我这儿,这个系统叫帝师系统。那、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 领导含混道:“不一定跟你一个时代,反正这局游戏玩了有最起码三四百年了。几天作死的也有,狂热开启近代化的也有,好几次都弄得根本世界崩坏进行不下去,我就不得不删档改回去。” 南河来了这么多年,基本被放养,和他对话的机会并不多:“那……其他都是一些什么人?现在我能在历史上查到他们的名字么?他们难道就不叫帝师系统了?” 领导似乎在那头懒懒躺着,道:“什么人都有吧。不过估计你查也查不出来。这本来就是个群魔乱舞,变革四起的时代。不过,有的人本来的职业是开发房地产的,我就叫‘先秦买地王’‘战国大富翁’,要是特别会抓男人心还要求自己有绝世容貌的,就叫‘绝色快穿’‘宠爱系统’……总之,我这都是量身定制啊。” 南河:“……那我是你手底下第多少位游戏角色了?” 领导含混道:“倒也不多。不过算上之前教学关,你算是活的比较长的了。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南河:“您别看好我。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挑中我的,那么多人民教师,那么多德高望重老班主任,你非要选我!” 领导笑了笑:“因为,我了解你啊。” 它顿了顿,又嗤笑道:“睡吧,今夜,你就可以享受一会儿清闲了。” 南河耳边传来了舒轻轻的呼吸,外头的宫人也熄灭了回廊的灯火,轻轻的从外快步走过。 南河望着帐顶,一边想着系统所说的之前有十几人来过这朝代的事情,一边又想自己到底会变成哪个世家的八十老头,到底能有多少张脸在她膝边叫爷爷。 只是当她陷入沉睡的瞬间,竟猛地又清醒过来。 再一睁眼,竟然听见了一阵喧闹。 南河懵了一下。 眼前华灯初上,火把燃起,热闹非凡,周围人衣着语音都显然不是晋人。 她身边竟然挤满了人,架着她正在往外走。 南河只来得及看见自己穿着红边绣云的黑色衣裙。走在四周火把燃起人满为患的院子里,紧紧抓着她胳膊的全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推出了门去,塞进了马车里。 南河:“等等——” 这也叫清闲?! 上了车,倒是安静了很多。车内摆了不少布料、漆器和玉饰,也点了四盏铜灯,马车被摇摆的灯火照的像个灯笼似的。 看起来就像这人要搬走了似的。 南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成套的漆盒。一双一看就绝不做活的纤纤素手,还有满车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的贵重之物。 看来领导诚不欺她啊,真的是个不会吃苦的贵族女? 外头的人声实在吵闹,连车马的声音都盖住了,只是她很快就发现马车与她平日乘坐的不一样。车窗被用暗红色的布帛封住,车门处的暗红色门帘布帛上绘有蟾蜍、仙人,门帘四周也用丝带绑紧,似乎避免她向外张望露出脸来。 南河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风俗,只会在出嫁时有,而且镶红边的衣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穿的,难道她真的成了个出嫁的贵族女子? 不过若是家族显贵,出嫁作妻,确实是清闲的选择。 这年头家族内的规矩不多,关系不复杂,成婚时候也都是二人共食祭品以示共为家主,夫妻平等。如果真的是成婚,那她婚后应该主要负责承担一部分祭祀的责任。 照顾丈夫,洒扫家中只需嘱咐仆从,商贸又不算发达,顶多是要管理家中的食邑与土地、奴仆。 若关系亲密则多去见一下丈夫;若关系不亲密且自家地位不低,甚至可以在燕寝不与丈夫相见。 再加上儒并不在这时代受尊崇,所以各个家族之内的礼仪天差地别,也都十分随意,男女内外与地位的区别更没有太严苛。 这……虽然也是一种清闲的生活,但她可不想嫁人啊! 能不能反悔,她想做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在家里颤抖着双手,努着没牙的嘴叫孙女给喂饭! 而且成婚当日还需要立刻合房,女方家带过去的侍女还要站在门口“呼则闻”的听墙角……去特么的清闲啊!这少不了深夜运动的身份,算什么清闲时光啊! 她在脑海里抓狂的呼唤领导,死系统就是开始装死不回答。 南河转身想开始找镜子,万一这姑娘长得巨丑无比,她还有一线机会恶心死新郎。然而马车里有不少首饰与胭脂,却唯独没有看见铜镜。难道车里不放镜子也是成婚的习俗? 要万一这个新娘长得还过得去……南河想了想,只能使用鸡汤人生大哲理给新郎上一夜课,看他能不能一心渴望知识,每个深夜只想跟她探讨宇宙的另一可能性,而放弃了造人大业。 除非,这位新郎俊俏又年轻,人温和知礼,对她还尊重,那她因投身教育事业而单身多年的老园丁,也不是不能考虑再燃一次青春之火的。 但贵族之间跨年龄的联姻非常多,也可能一会儿掀开车帘,迎接她的是个两三岁由奶妈牵着的小娃子,抑或是个被众孙搀扶过来的七十老叟…… 要真是这样……倒也不用考虑夜晚用不用运动的问题了。 南河坐在这车里,听到前头有手持火把的马队的蹄声,身后也有几辆马车车轮的轱辘声,竟也沾染上几分成婚时候的紧张。 另一边,辛翳躺在榻上,一只脚搭在案台上,把铜灯移到脸边,懒懒散散的翻着书卷。 宫室内安静的只剩下他翻阅竹简的声音。宫人们偶尔穿着白袜在外行走,脚步却像猫似的无声。他望着竹简上的字,脑子却不知道想什么,偶尔灯烛噼啪一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辛翳拧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卧姿,却再看不进去了。 宫内太安静了。他也没有去处,没人说话。 要不就把重皎拽过来聊一聊? 不过辛翳不大乐意。重皎这些日子见他,总摆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不只是他,还有景斯,还有宫人,还有其他大臣。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想什么。 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后他会受了什么刺激。或者说,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没人管他,他再跟少年时候似的做事做人赶尽杀绝不留底限。 荀君要是在,就像是给他上了套心甘情愿的锁,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 真要是他再闹出什么事儿,那些人也可以指责荀君,而不用承担指责大王的责任。 真他妈鸡贼的一群人。 但辛翳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情绪,反而平缓下来了。好像是这种情绪知道大刀阔斧劈不烂他二十年养出的一身厚甲,选择慢慢熬慢慢磨,慢慢侵蚀的让他从里子开始烂。 比如这会儿,他觉得安静的可怕,觉得灯烛的声音都让他想要拔剑四顾,他却没有打算让乐师舞者来闹腾闹腾。 辛翳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钝痛和浑身的不自在是种安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心意,别背叛自己的感情。 他相信自己会对这份情绪忠诚一辈子。也这么要求自己。 而且他也懒了,或许因为小病还没好,他没什么斗志,只想窝着。 窝了才没多久,就听见了景斯的脚步声。 他小时候害怕脚步声,更怕没有脚步声就有人突然出现,景斯会走路的时候,故意右腿顿一顿,走的一重一轻,声音响一些,提醒他要过来了。 景斯过来,就看见辛翳裹着黑色大氅,披头散发,把自己半边脸缩在毛领里,人瘫在那儿,衣摆乱七八糟的,把竹简放在胸口假寐。 辛翳没睁眼,哼了哼:“怎么了?” 景斯也有点高兴的神色:“原箴和范季菩来了。” 辛翳也一喜,猛地坐起来,差点撞到铜灯,眼疾手快的一扶。 景斯道:“不过他们二人不打算进宫,说是要在荀君那儿住一夜。” 辛翳:“哦……” 辛翳:“行,我去找他们。” 景斯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个儿也就是眉头稍微蹙了那么一丁点,辛翳就嘴快道:“等不了了。” 景斯只好说:“他们二人没轻重,大君不要与他们敞开了喝。” 辛翳拿起桌子上的铁簪,攒住自己头发,拧了拧,拿着铁簪手一盘,斜插在发髻里,后脑勺的头发还鼓着,发尾在发髻外头炸着,额前还有碎发。 景斯还没要伸手帮他弄,辛翳就一下子弹起来,面上神情都生龙活虎几分。 他神色匆匆的随便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往宫室外的路上而去。 外头天色已黑,楚宫白墙黑瓦之中点起了灯火,景斯与几位寺人弓腰跟在身后:“大君再加件衣服吧,天冷,又要骑马。当心受了风!” 辛翳没穿大氅,就穿了一件黑色胡服,腰上只挂了玉铃,摸了摸自己后脖子上蓬蓬的碎发,道:“不要紧!都是小病。路也不远。都是老朋友叙叙旧,今夜就不回来了。” 景斯捧来一件灰鼠皮毛领的披风,跪在台阶边,固执的抬着手。 辛翳对这位历经两代帝王的老司宫实在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接过披风。 景斯道:“就带四位短兵合适么?” 辛翳:“就算荀师不在了,那也是他家。我又不止一次半夜只带一两个人去他家。” 景斯犹豫道:“喏。只是还有一事。” 辛翳啧声:“你怎么又磨磨唧唧的。” 景斯:“今日,应当是申氏女入宫。” 辛翳半天才反应过来申氏女是什么东西。 辛翳:“……管她的。在宫里死了烂了都与我没关系。别再拿她的事与我来说了!” 辛翳轻踢马腹走出去了几步,却又顿住身子,扯着缰绳调转马头回来了。 他想了想,道:“她要是寻死觅活的,也装模作样拦着点,她闹腾一回,就给她少点饭,再倔的狗也怕磨。早晚能为了口肉吃乖乖装孙子。省的她死在宫里,回头到地底下与荀师告状去。荀师又要骂我心狠。” 他说罢,轻踢马腹,潇洒的一抬马缰,黑马碎步颠出去了。 四个短兵跟在辛翳身后。 辛翳对夜里出宫的路驾轻就熟,毕竟总是要去突袭荀南河。 其实也不是不能跟她说一声,但他就喜欢不打招呼,突然闯进去,撞见她饭桌上的热气氤氲,亦或是猫着看书时候的惫懒。但对他就是不设防,她眉毛都不爱动似的,唇角勾起半分笑意,随便招招手就让他过去了。加双筷子也罢,挪个窝给他也罢,灯下人影成双,他心里能乐半天,骑马回宫的时候都忍不住想一个人低头笑。 因为楚宫正门都是会在日落后关闭,要从正门出去必定兴师动众,实在麻烦。他就特意命宫人留了角门,从他宫室东面的马道出发,走出一段后路过交鼓桥,再一转就能出了角门到宫外了。 或许是景斯提前说了他要出宫,这一段路上都点满了宫灯,显得十分明亮,他轻轻策马过去,就看到了红漆的交鼓桥。 这是他父亲在世时修建的桥,祖父喜欢水,在楚宫刚修建的时候挖了连片的大湖,长满了莲花,郢都之人常管楚宫叫莲宫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因为莲池要绕道,实在不便,他父亲便修了一座长且宽的木桥,涂以红漆,车马皆可通过,在夏日月夜下,粉白莲瓣迎风飘舞,红桥跨立其上,水中也一抹拱形的红影,当是楚宫一景。 只可惜现在是冬天,只有枯萎的莲蓬像一支支笔立在水中,斜影交错。 辛翳策马上了交鼓桥,却听到长长的桥对面也传来了车马的声音,他凝神看去,只见到一队打着火把灯笼的车马,正也从对面驶上这座红桥。 几辆马车上绑着红帛,盖着车帘的也是暗红色绘帛,四角铜铃微微摇动,跟这座桥倒是十分相配。 只是,这个阵仗进宫的人,到底是谁?他怎么都不知道? 辛翳正想着,忽然听见腰间玉铃震了震,竟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19.殷其雷 南河只感觉马车似乎驶到了一座桥上, 桥的栏杆上数盏铜灯, 像星河似的映照在车周围。然而很快,马车停顿了下来。 南河似乎听到前头有人在轻声说话,但她的马车位于车队中段, 她也听不到, 只能坐在车里静等。 而桥的另一端,辛翳则猛地捏住玉铃, 死死的盯着那些从马上下来行礼的人。 辛翳抬手让短兵停下脚步,自己轻轻踢了马腹上前, 那玉铃握在手中却仍然鸣响不止, 就在黑马慢条斯理的靠近车队时,响声也愈来愈清脆明显。辛翳只觉得有些晕眩, 红色漆木的交鼓桥似乎都被拉长, 四周灯笼的光泛出闪烁的光晕, 膝下爱马不知他的心情, 还如月夜闲逛似的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他靠近了车队,看到了最前头的几位是宫中的寺人, 怪不得见到他就立刻停车下马行礼。后头一些人都不认识他,但也满脸诚惶诚恐的弯腰俯身行礼。 南河只听整支车队都安静下来, 甚至连马匹都知道屏息,连个响鼻都不敢打, 静的只听见风的声音。 而后, 一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靠近了过来。 来者只有一人一马。 似乎在审视着什么, 往这里走来。 她心中怀疑:难道这也是什么结婚前的礼节?是夫家的人要巡视彩礼规格? 而且看用物, 她很有可能回到了楚国或者周边其他小国。 那在楚国的贵族之中,有多少适龄未婚男子?她并不惊慌,还在掰着指头算自己到底有多大几率是嫁给适龄男子。 她在这儿算的美滋滋的时候,却不知道外头那个走近的人,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辛翳看到红色的布帛与丝带,才后知后觉。 不就是今天进宫的申氏女么? 虽然只是妾,不算婚娶,但毕竟是楚国后宫进来的第一个女人,景斯的安排下,没让她太灰溜溜的进来。 不过,车马的制式数量都很规矩,看来申家也很谨小慎微啊。 他靠近了那辆待嫁新妇的马车,铃声大作,他心头一顿,绕过了马车,又策马往前走了几步,铃声却又稍稍减弱…… 那玉铃本来就小,铃声没有那么清亮,车队中的侍从听不太清楚,只战战兢兢的低头站着,像是在被检阅。 辛翳回头,从马上下来,他盯着那辆灯火通明的马车。 走近,果然铃声更响。 他一开始的激动竟然平复下来,辛翳忽然觉得自己吸进去的气都是冷的扎肺,他脑袋忽然清明的要抓住了什么。 车马前头的车帘四周被丝带固定住,这是为了防止车内新妇的面容被路途中其他人看到。辛翳登上车去,四周仆从大惊,但——但这就是未来的丈夫,还是楚王,谁敢拦! 南河坐在车中,忽然就看到一人踏上车来,站在车帘外,外头的灯笼将他的影子虚虚的投在车帘上,明显就是个男子。 她也有些戒备,回身从妆奁中拿出了一枚银簪,暗自捏在手里,还在自我安慰:这可是贵族女子成婚,应该不会有人会来抢亲吧。 正想着,她竟听见外头那个高大的男子拔出腰刀来! 拔刀?!他想干什么! 难道她现在的这个身份,还背负一段爱恨情仇?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挥刀,一把劈开了车帘,将车帘上衣带飘飘的仙人斩的身首分离。 寒芒跟一条线似的从她眼前而过。 车外人为了看清车内,身子半蹲,一张惊心动魄却也熟悉的脸,从飘落的绘帛之中露了出来。 南河正捏着银簪欲防卫,看见近在眼前的那张脸,猛地懵了,手一松,银簪掉了下来,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辛翳捏着玉铃,望见车内女子的面容,也是陡然一惊,头皮发麻,差点刀脱手。 南河差点想给自己脸上来一巴掌。 是……是辛翳?! 真的是这小子啊啊! 是他!只是瘦了点……感觉神色也有些苍白。 他是不是又自己随手束的头发,又乱成这个样子,估计马上颠簸不了一会儿,就又要披头散发了…… 不过…… 那她、她到底是谁?! 是辛翳要娶妻纳妾了? 妈的,她都尸骨未寒,这孩子就要迎娶美娇娘了是吧! 虽然看她这车马的规格,完全够不上娶妻,顶多是个纳妾,倒是不违背守孝之类的规矩…… 南河一口气没上来,都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气还是惊了。 她现在只想疯狂的呼叫某位领导上线:这就是你说的清闲!这就是你说的——美好生活?! 她虽然路上也想过,要是什么适龄又好看的年轻男子,那倒也不是坏事。 可这小子——他自己性向都不一定是直的! 而对面的辛翳竟忽然露出了嘲讽的嗤笑。 在南河的一脸懵逼中,辛翳站起身来,扶着车门,摇头大笑:“重皎啊重皎,真他妈是朋友,在这儿算计我呢!哈哈哈,连先生都敢利用,你也是疯了吧!” 辛翳看到那申氏女子与荀师最起码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一开始是恍惚,之后便注意到那女子眉心一颗红痣,像细小的血珠凝在眉间,竟与荀师那清癯温平的容貌,有几分奇异的相合。 但瞬间,那红痣像是针扎的血滴,映在他眼里,便像是被泼了冷水似的陡然惊醒。 呵。 好一出戏。 荀师入殡之时,重皎先是演一出戏法,说什么玉铃能把她的灵魂带过来,说什么只要她靠近了就会响;而后便又以荀师提过申氏女的名义,向他建议迎申氏女进宫。 重皎不知道在这玉铃上施展了什么妖法,竟然能让它遇见申氏女真的鸣响起来。 当他真的被铃声引着见到了申氏女,只要看到这张脸,糊涂些,怕是都会觉得是荀师转世了吧…… 而后将此女视若珍宝,若此女再一求情,说不定他会放过申家也说不定。 好一个重皎。 他先处理申家,就是因为在当年与荀师为一派的世族大臣之中,申家是最不安分,最有野心的那个。在他与荀师有过几次争执后,申家不断暗自构陷荀师,甚至想把荀师打压下去自己上位。 辛翳承认,荀师走后,那些妄图壮大的氏族,不论和荀师有过怎样的亲密,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但申家,一定是要当先杀祭天的羊。 却没想到申家为了自保,想出这么一招来。 也是,重皎本就是十余年前被申家当献宝送进宫里来的,辛翳后来认命重皎为太祝,却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重皎也与申家有联系…… 辛翳又蹲下身去,望向那申氏女。 她眼神呆呆的,又有些复杂。 辛翳也不是第一回被女人呆呆的望着了,他知道自己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只是这个申氏女,顶着荀师的脸,却用这种眼神瞧着他,实在是让他有些厌恶。 荀师才不会在乎他容貌。他也曾经盼着自己这张脸能引来荀师青睐,但荀师可从来不是那种人。 辛翳猛地抬起手去,狠狠扣住了那申氏女的下巴,将她拖过来几分。 申氏女身子一抖,似乎十分震惊。 辛翳内心冷笑:怕是申家人已经告诉她这幅容貌有多么会讨楚王喜欢了吧,她也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态度吧。 南河也很懵逼。 南河:是我长得太丑了还是怎么了?这孩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而且刚刚还说到了重皎?跟小白脸重皎有什么关系? 辛翳看她对自己处境毫无所知的神情,冷笑的收紧手指,将那张脸摁住几个泛红的指印,轻笑道:“申家也是多年老臣了,他们家血统该是什么的样貌,我能不知道么?看来他们是从外头寻来的你——煞费苦心啊。” 申家?! 就是申子微的申家? 她是申氏女?! 南河记得自己还苦口婆心劝辛翳迎申氏女入宫为夫人。 虽然申家野心勃勃又手段不高,迟早是要灭的;可申氏女相貌极佳,性格温驯,在各世族中也是读书见识都很好的。辛翳如果真的喜欢男人,把一个家族都被灭了的女人弄进宫来,也会让他更好控制,帮他甩掉不少传言。 不过……申氏男女长得不都挺好看的么?辛翳怎么一看她就说知道她不是申氏女?难道她长得远不及申家人的水平? 是不是申家不愿意送女入宫,随便在外头找了个丑女充数? 南河正懵着,却感觉辛翳手越收越紧,都快掐的她喘不上气了。 这小子是真的死基佬吧,对女孩子这种态度!活该单身一辈子啊! 就算她现在的身子长得丑又怎样,丑就没人权了么? 南河真想伸手给他手背上来一巴掌,可想了想又忍住了:她要是真的动手,估计就要暴露了,那多尴尬。都已经死遁了还换了身子嫁进宫里来了。另一边她还白天要在晋国做事,怎么能说出口啊! 而且,他没性格残暴到直接掐死一个花龄女子的地步吧。辛汪汪不是一直挺乖挺可爱的么? 辛翳的表情却丝毫看不出来平日在她面前的撒娇可爱,他嗤笑:“好啊。那我就再让你申家睡一夜的好觉,做一夜的美梦!” 他骤然松开手来,南河连忙抚胸喘息,一阵咳嗽。 果然啊,他就是有时候有点暴脾气,本质应该还是好的。 南河正这样想着,却看到辛翳跳下马车,猛地抬刀,扎向拉车的枣红大马。 四周响起一阵惊呼,只看到一蓬血雾在他拔出刀来的瞬间,从枣红大马的脖颈处猛然溅射出来,也溅在了他自己身上。 辛翳并不在意,拿自己披风擦了擦脸,黑衣服上也显露不出血迹,他恶劣一笑,又猛地拔刀,划在了另外一匹马的腿上,刀痕深可见骨! 拉车一共四匹马,都是家中养的马,最多拉车,性子胆小,见到一匹马被捅穿了脖颈,又受了伤,自会陡然发狂起来! 车夫连忙要去拽马缰,却被一匹马前蹄踹的飞了出去,那四匹高头大马前进不得,后退又有车,竟摇头抬身,踢向了交鼓桥的矮矮栏杆,把灯笼和栏杆一并踹烂还不够,发狂的朝池中跳去! 南河坐在车里,只感觉车身猛地一震,她差点飞出去,南河连忙抓住车壁,还没来得及惊呼,就看到被劈开的车帘外,先是满月的天空,下一秒就是莲蓬直立的漆黑湖水! 南河这才反应过来某个混蛋熊孩子干了什么! 南河:辛汪汪我敲里妈! 这他妈才不是我养大的小可爱!! 辛翳看着马车掉入水中,那几匹马挣脱缰绳车架正在湖水中扑腾,这才翻身上马,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一点血迹。 车队静悄悄的,所有人傻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就连那个被马踹飞出去的车夫都紧紧咬着嘴不敢哀嚎。 辛翳轻笑:“愣着干什么,捞人啊。这张脸沉在水底太可惜了,孤要亲手剥下来,挂在床头才行。” 他说罢,轻踢马腹,策马从血红的交鼓桥上飞奔走了。 傻在原地的送嫁队伍连忙呼喊着跳进水里:“救人啊!” 有的仆从惊魂未定:“大君是不喜欢么?那还救什么啊!都要完了,我们都要死!” 那仆从才喊了一半,忽然让楚宫带路的寺人一脚踹下桥去。 寺人带着黑色高帽站在桥上冷冷道:“让你捞人,没听见么?大君没说要她死,她就还是宫中唯一的夫人,只要大君一日不废了她,就算她脸皮被剥下来了,你们见着了那张皮,也叫拜见叫一声夫人!还不快去!” 20.摽有梅 楚国郢都。荀君宅邸。 荀君甚少把家里点的这样灯火通明。 原箴与范季菩来了, 先让白伯把铜盂内的灯油点上, 又从库房里扒拉出来不少辛翳赏赐的蜡烛。白伯咋舌:“烛可金贵,荀君又喜欢,在世时都不舍得用!你们也就仗着他脾气好, 到这儿来折腾!” 等院子里点的灯火通明了, 原箴和范季菩才在主屋坐下,望着满院子的灯火, 长舒一口气。 白伯去温酒了,大君也要来, 自然要把大君放在荀君这里的清酒拿出来。从回廊上转身望去, 四周幛子打开的房间内,坐着一高一矮怪胎。 白伯叹气:荀君走了之后, 这大楚的朝堂上, 真的要只剩下怪胎了。 原箴身量巨高, 细瘦如麻杆, 却顶着方头大脸。进屋子都要半弯着腰,摔倒了那就是要出人命。给他做一身衣服, 顶旁人做上一身半了。就这样,原箴在外为官, 又不是大族出身,做衣服也拮据。又因为楚国湿热, 夏日不穿套腿的胫衣, 他总是露着一截多毛的小腿, 穿的活像是个下地的农夫, 惹人耻笑。 范季菩则矮小无发,后脑与脖颈上布满了纹身。要是这纹身异常精美也就罢了,但吴越酷爱纹身,手艺水平却一般,他满身去不掉的简笔画花鸟鱼虫,全都是他爹闲来无事的练手。范季菩自称范蠡子孙,看起来却像是南蛮寨中长大的黑猴子,尖腮厚唇,一身黑红悍肉,甭管是不是在朝堂上,急眼了就要撕衣服跟人打起来。 这俩人都是辛翳小时候的宫中玩伴。 当时为辛翳搜罗各类奇异少年的邑叔凭怕是也没想到,他死了以后,那些被他当做送人玩物的少年们都已经登堂入室了。 白伯把酒端上来。荀君喜爱喝温酒,就让人改了一套觥,觥有两层,中间一层可以注入热水,里头再倒上酒,觥下头也可以放一火烛加热,让酒隔水加热。 这会儿酒香四溢,二人才各自用青铜匕将酒盛入耳杯里。 范季菩口音依然浓重,含混抱怨道:“我看白伯就是不舍得让我们多喝,才用这么小的耳杯来!” 原箴:“谁能料到……咱们好不容易再回郢都,喝了荀师的好酒,却不见他了……” 他刚说完,范季菩打岔:“呸!都说好了,就算来也不说这样的话!你是又忘了?” 原箴只得住嘴。 范季菩:“你要是在大王面前说,我非要弄你不可!” 他们这些人都习惯性叫辛翳为大王。 原箴脸上显露出几分后悔的神情:“我知道了。” 他脾性温柔,人长得像是个高屏风,说话声音却细,他姿态又有些女子气的造作,以前在宫中没少被人嘲笑。只是到今日他仍然改不了,手拢了下方脸旁边的碎发:“不等大王?他来了可别生气。” 正说着,生着气的人旋风似的到了。 他一路快走,一路脱佩剑披风,也不管有没有人跟上来接,随手就扔地上,显然是在楚宫随意惯了。以前他来,荀南河在屋里坐着,听见他这样无礼,总要皱眉,他便不敢乱扔东西,进屋之前都要先跟荀南河行个礼。 谁料到,混账小子,先生不在,装也懒得装了。白伯和几个婢子不得不跟在他后头一路捡。 辛翳脸色极臭,冲进灯火通明的正堂,原箴以为他要气喝酒不等人的事,却看他一屁股坐下,抓起范季菩的耳杯仰头倒下去。 “大君——” “嘶!烫烫烫!” 辛翳烫的一把抛开耳杯,范季菩连忙去接:“大君啊!这可是玉的!您能不能别随手扔啊!” 辛翳本来就气,坐下喝杯酒还被烫到嘴,他一边张嘴吸着气,一边还气得咬牙切齿,开口用那烫的不利索的舌头,暴怒道:“我要笼死申几微辣个老匹呼!” 范季菩:“……还老匹呼,大君您这个年纪了就不要装可爱了……” 原箴在桌子下连忙用长腿踹了范季菩一脚。 原箴去院子里拿雪团了个捏紧的小雪球给他塞嘴里,辛翳嘬了半天,说话总算能恢复了些,他也冷静了几分。 申氏女的事,他还是别跟原箴范季菩说的好。 否则申氏女的相貌和荀师那样相似,二人一猜就知道是申氏从外找到这女子,送入宫中投其所好了。 上次重皎都问他是否喜欢荀师,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就搞得世人皆知似的。作为一起成长起来、一起跟荀师学习的伙伴,若是再让范季菩和原箴往那方面想…… 就好像他多年前就心怀不轨似的。 范季菩盘腿而坐,拿个装橘的盘子放在腿间,吃的两腮鼓鼓:“你要他死他不就是死么?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原箴因为膝盖和腰不好,有些坐不下,他伸直了腿,身后靠了个漆木的三足凭几,摇头道:“现在已经不是那时候了,不论是处死官员还是驱逐家族的时候,都要必须有律例可证,还要由史官专门记录,对天下公开。这事儿也是荀师为令尹时定下的规矩。” 列国处死官员,诛杀氏族时,往往只要按没有遭到其他有实力的氏族反对时,可以为所欲为。王的权力还是几乎无法被制衡的。 楚国在历史上因多疑、介怀甚至只是小人谗言被诛杀和驱逐的能臣不计其数。 荀师制定这条规矩并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吸引人才,挽留楚国的官员。 楚国与秦晋燕赵等国之间有一点不同,就是贵族等级分明,令尹、司马或司败等最高官职几乎毫无疑问都落在了楚王的姻亲氏族手里。 就连楚国几大姓,若没有姻亲,都只能做六卿,中央能给五大夫七大夫这种爵位的贵族的职位已经很少了。再加上地方上又有军权和大权在握的县公,普通的士如果去地方上班混到老死也就是个小吏。 因此,历来楚国的几大官职,是中低阶贵族想都不敢想的。 群雄争霸,也有无数人在各个国家之间游历,只为了谋求出人头地。齐国、宋国坐拥稷下学宫与曲阜两大知识中心,能人才子遍布天下,可就从来没听说过齐宋有人能在楚国做大官的;但另一方面,却看到楚人流落在外,可能做了魏国的相邦、赵国的大夫,甚至成为推动改革的关键人物。 后来,在邑叔凭死后,楚国震荡,辛翳主持变法,楚国旧日大姓族陨落大半。 官职也空出来了不少,辛翳不但想重用低阶贵族,也想引来他国的能人。但低阶贵族毕竟经验眼界还不够,辛翳自己的宫中伙伴又尚且年幼,官位在一时间出现了真空。 辛翳任用了齐国出身的荀南河为令尹,虽然已经让他国士子议论纷纷心向往之,但还不至于立刻驱车来楚国谋求活路。 荀南河上位后,又提出了一系列的政策,其中就包括了这条“若杀官、士或驱逐整族,必因其触犯律法,且要有理可据”。这就像是给列国眼中龙潭虎穴的楚国名利场,加了一层防护网。 虽然这并不是引入人才最重要的律例,但也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现在楚国依然缺人,如果贸然屠杀申氏却拿不出理由来,怕是会惹得列国议论。 辛翳大字型躺在地上,手懒懒的拿着耳杯往嘴里倒酒,摸一摸嘴道:“谁说我要现在就杀他。申子微很有野心,也很有本事,死之前不发挥一点作用可惜了。” 原箴抱着膝盖,把自己折叠起来,歪头问道:“大君打算怎么做?” 辛翳斜倚着身子,直接用耳杯伸进觥中乘酒喝,眼梢一抬,笑道:“范季菩,你没少穿着竹萹草叶在南方走动带兵。你告诉我,大楚最棘手,百姓最无法无天的地方是哪里?” 范季菩一抹嘴:“那还用说么,必定是虎方啊!” 虎方居住着曾经吴国的蛮族,还接纳了一些宋国百姓,还有些楚地戎狄部落被楚国的军队杀的无处可去,躲到虎方。 虎方不是一座城,面积几乎赶得上一县,人口混杂,强盗匪徒遍地都是,城村之中混乱不堪,那里一直没有县公,也没有常备军,所以更无法无天不听管教。 多年前辛翳也曾派军到此地,没想到第二天军营就被烧了,他想派大军前往,但却被荀南河制止了:那里到处都是山沟、语言又不通,想要制服那里,必须要有常驻的军队和铁血的手段。境内还有别的危机,我们暂时花不起这个精力,不如加强周围几个县的军备,让虎方刁民不敢出来造次。 这虎方简直就是楚国境内的一个强盗窝子。 辛翳:“我打算派申子微去虎方,而且让他全家都搬过去。我也会给他兵力。” 原箴那张刀刻的方脸,表情却又轻又温和,他蹙眉:“把他送到那里,那岂不是驱逐他申家?甚至说还不如驱逐,就是去送死。他会答应?最后大君不还是要背上骂名?” 范季菩猛地咽下橘子:“竹竿子,这就是你不了解申子微了!我却觉得这就是养虎为患。申子微也不是一般人,他手腕极其残忍,之前荀师与他发生矛盾,不也就是因为去让他处理凤凰寨骚乱一事的时候,他剥了三百人的皮,做了数十面人皮大旗插在凤凰寨外山头。说是处理骚乱,凤凰寨都快让他给夷平了,就是朝歌活祭都没有他那种场面!这人就是穿着帛衣的虎狼,嗜血又残忍,懂得震慑别人,他说不定真的能治了虎方!” 辛翳抱着觥,打了个酒嗝,指了一下范季菩:“你说对了。他十有八九是真的能镇压虎方。他知道我让他去虎方,是因为想让他死,以申子微的性格,肯定会想要反击。反击的最好办法,就是治理虎方。想要治理虎方,他以前剥人皮煮人骨的手段怕是又要用上了。虎方的人横,但申子微也是豺狼。” 范季菩:“我说的就是这件事!虎方民风彪悍,被他收编入军的话,战力一定强大。再加上他又可以联络越国,可能会想要自立为军。他在郢都再怎么混,也不可能有军队,但是到了地方上,他就可能有军队了!各地虽然已经没有了能掌握军权的县公,但肯定还有很多人野心不死,说不定就与他同谋了。所以这才是养虎为患啊!” 辛翳笑:“养虎以平山林,杀虎,这山头不就是我的了么?养到什么时候杀最好,是个技术活。谁不知道他啖人血肉的手段,虎方不知道多少人会恨他入骨,也可派人挑拨一些骚动,让他着急之下使出一些更过分的镇压手段。恨到入骨反抗不能,就会麻木。就在这最恨的顶峰刚过,有些麻木却还不会完全对他言听计从的时候,下手是最合适的。” 原箴看他端着耳杯,拿匕给他舀了些酒。他已经明白了,轻声道:“而后大君只要派人过去,杀死申子微,将他申家所有人的头颅挂在虎方,申氏得罪了当地所有人,虎方百姓必定会对大君感恩戴德。到时候我们只需继续曾经的严苛统治,但稍做些面上的好处,就能让大王声名无损的收下虎方。” 想铁血镇压这样混乱野蛮的地区,还不想损害自己的声名,就需要有个背黑锅的代理人来替他做这一切。 申氏再合适不过。 辛翳小醉,端着耳杯笑道:“到时候,再将虎方的百姓中一部分给好处迁出去,避免虎方旧民生活在同一地区,派民兵大军驻守虎方,这地方就百年无忧了。虎方,呵,越国不就仗着楚国治不了虎方这地方,所以才躲在那头苟活几年。” 他说着,猛地一抬耳杯,神情露出几分微醺的豪气:“等虎方收下,就是越国灭国的日子!到时候就是八个齐国,都别想阻止这件事!” 虎方一直要收,但在辛翳的计划中,就一定要有个残暴且谨慎的人去才行,而且这个人治理了虎方之后只有死路一条。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没想到这会儿却发现,人选就在眼前。 原箴却是听说了申氏女入宫的事情。 毕竟这是辛翳第一次……对女人表现出了兴趣,民间自然也都没少议论起来。 他问道:“那申氏女如何?她应该已经入宫了吧。” 却看着辛翳脸色难看了,他低头喝酒,半天憋出一句:“我又没见,谁知道怎么样。让她进宫,不也是因为荀师的话么?” 范季菩伸手过来拿酒匕:“你倒是听话。也只可惜我们连大殓都没赶上,还有几人,也不是都像我们这样能回来的。今年楚国这场大雪下的蹊跷,怕也是因为荀师走了才有的雪吧。” 范季菩人长得矮小彪悍,酒量却一般般,喝的已经迷糊。刚刚跟原箴强调半天别提这事儿,自己倒是嘴漏说出来了。 原箴瞪了他一眼,他也没接收到。 原箴只得回过头去看辛翳。辛翳也一脸如常,只是辛翳注意到他的眼神,皱了皱眉:“别提他一句都要来看我,我又不会因为这儿跳湖自杀去!” 他心底再难受,也不愿意人人都用这样的神色看他。 范季菩干脆就躺在地板上,举着耳杯,到处乱晃的举杯:“荀师就这么走了,当真是……放心你,放心我们。” 辛翳:“他岂止放心。”他都没有心在我身上。 范季菩又道:“商牟啥时候回来啊,老子想找他喝酒打猎去。等天暖了,咱们一道去云梦泽啊。” 辛翳:“商牟在上阳呢。不想看见他那张脸,烦得慌。” 范季菩:“是是是,您两位都是一点就着的脾气,您说您是跟我们这群乡野小子混,会点儿骂人的招式也就算了。人家可是商君教大的,打小儿就之乎者也,怎么到现在,满嘴爹娘和耻秽,动不动就要跟人家长辈发生点事儿。” 辛翳想起商牟也有点乐:“他是学了世家皮的混账玩意儿,放他在军中挺好的。商君对我有恩,咱们朝中的大姓,不就剩个他了么,他愿意在军中野,我就放他在上阳。他最好能把旧虞都给我野下来。” 原箴倒是对商牟的印象没那么差,他想替他说句话,又放弃了。 辛翳也躺下了,随手拿了个垫子放在头下,仰头看着屋顶:“话说回来,我小时候真的那么气人么?” 小火炉在三人身边暗暗的烧着,灯火外的院落里,雪花飘扬,无声落下。 原箴也斜躺下,半晌道:“大君是要听真话么?” 辛翳:“当然!” 范季菩:“说实话。荀师没打死您,真的是能做大事的肚量了。” 八年前的事情,还在三个人的记忆力鲜活。 那年夏天,在荀南河被邑叔凭扔进楚宫的七天内,她都没见到过辛翳。辛翳让一群熊孩子们缠着她,自己却偷得闲跑走了。 她那时候已经成了楚宫教务处的主任,其他几个六艺的先生按时上班打卡,反正也逮不着正主,正享用着楚宫的冰鉴甜点和优质服务,托腮凑在一起玩双陆。 几位先生也有年轻的,也有一把胡子的,倒是哪一个都事不关己,风轻云淡的,还劝她:“荀君,着急也没用的啊,我来了楚宫半年了,就见了楚王一次,他还往我衣摆上扔了快烂了的瓜。说我穿的黄色太丑,伤着他眼睛了。” 双陆桌边的骑射先生,空有一身健硕肌肉,此刻却只能用来摇骰,他拿走几枚竹筹,哼笑:“那你还算好的,你也知道他那毛病,不许别人比他高——他那一点点个子,到了马场,我一见他就还要蹲着,等他上了马,我才能起身。好几次,我一起身他保准带着马一甩屁股,我好几次不是被马后蹄蹬着,就是一脑袋顶在马屁股上了。” 荀南河:……这不就是以前在学校办公室的午休日常吐槽么。 只是那时候吐槽的熊孩子,班主任还能治一治,真不行找家长。 这回的孩子,大楚上下没人比他更大,告状都没地儿去。 到了下班的点儿,其他几位代课老师收拾收拾棋盘回家了,她这个师保却要常年住在办公室隔壁的宫室内。荀南河翻着自己的备课笔记和教学计划,自己都有几分心生绝望。 荀南河觉得自己老等着不是事儿,她要主动出击。 她深夜起来,直奔主宫,让宫人带她深夜突击辛翳的居室,但宫里虽然有些邑叔凭的眼线,也有更多是被辛翳淫威吓怕的小奴,早就通知他,他竟然直接翻墙跑了。辛翳从小在这片宫城中长大,对每个回廊,每片屋檐都熟的不能再熟,她想要逮到他还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但荀南河想想自己竟然能逼得这小霸王半夜裹着被子爬房顶,倒也是本事了…… 这孩子是预见到她可能会亲切的坐在他床头念文章,逼他起来练字? 其实荀南河也是见过辛翳几次的,只是见到的都不是正脸。 她天天也没事儿干,甩脱了辛翳手底下的那群童子军,她就在宫里四处游荡,像个揣着剪子要剪男生刘海的教导主任,四处寻找辛翳的身影。 毕竟做不好事情,邑叔凭有一千种办法弄死她再换别人来。 好几次她远远就看见辛翳在院子里光着脚击鼓跳舞,或者是在莲池边上钓鱼,她还没走近,这孩子就跟后脑勺长眼似的,攀树爬檐,飞速逃窜。 以前在教学楼后头吸烟的孩子们,见了她也是窜的跟野猫似的。 荀南河真恨不得从宫外寻个新奇玩意来放到院子中,四周设上天罗地网,等他满心好奇过去扒拉,她就立刻启动机关网住这小子! 当然这个计划实施难度太大,荀南河就只能磨。 反正她不会双陆,楚宫教学办公室的老师们也不爱带她玩,她都快把教学大纲倒背如流了,自然有大把的时间跟赶海似的逮孩子。 荀南河在短短一个月内学会了上房爬树和跑酷,辛翳没体会过过在后门偷窥的班主任,却体会了一把无孔不入的教导主任。 他又不知道荀南河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干这份工作的,也似乎被她的韧性折磨的实在有点受不了了。 这回他算是知道为什么邑叔凭请个还没弱冠的先生来了。 至少年轻体力好,能跟他耗啊…… 不过辛翳也有办法来折腾她。 在追击之下,辛翳开始了反击,荀南河平静的宫内生活也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新惊喜。 21.小星 比如追逐一天无果的荀南河, 累的腰酸背疼的回到宿处, 还没坐在床上只听到蛙声一片,她四处找都没找到声音的来源,不得不望向自己的床榻——掀开被子, 只见一片田蛙大眼瞪小眼, 蹲在她被褥上,张口一片蛙哈哈。 辛翳坐在屋顶上, 得意洋洋的听见了荀南河的惊叫。 却没想到第二天,荀南河向寺人要来了大缸, 舀了池水种了小荷, 将那蛙声一片养进了缸中,送去给他主宫了。 这荀南河毕竟地位还在, 寺人几个时辰前帮着小楚王塞进荀南河被窝里, 这会儿还要硬着头皮把做成缸中盆景新包装的田蛙给送回楚王住处去。 辛翳坐在回廊下, 看着那缸蛙声, 咬牙切齿的生闷气,拿着把铁剑抽出来把缸给劈了。只见缸身五裂, 池水四流,一群历经颠簸的田蛙悠闲的蹦跶着, 一蹦一呱呱。 田蛙不成,五毒也行。 虽然有点心狠, 但荀南河要是真死了, 也算是他达到目的了吧。只是到时候, 估计朝堂上对他的斥责, 邑叔凭对他的控制又要变本加厉,什么歹毒,什么凶兆,什么克星,他早立体环绕听了不知道多少回的闲话。 你邑叔凭敢这样放眼线过来,还日日追着他逼着他,就该想着这个结果。 让胆战心惊的寺人做下手脚,辛翳坐在树上,一边做自己的事儿,一边等着看热闹。结果这回,他连荀南河的惊叫都没听见,就看着她一会儿抱着一小罐,哼着小曲儿出来了。 刚刚进去把蝎子蜈蚣倒在被褥里的寺人,这会儿又哆哆嗦嗦拿东西过来。 一竹篾小筐,一红泥火炉,一盛油铜盘,一盛水陶鼎。 荀南河悠闲坐在席上,问那寺人:“这是盐水?” 寺人以为他要做法下蛊,吓得浑身哆嗦,连忙称是。 辛翳探身看去,只见到荀南河把手里罐子的东西,倒进小筐内。 正是他派人送过去蝎子蜈蚣。还在兀自扭动。 辛翳还是年少,被荀南河这玩蝎子蜈蚣如猫啊狗啊的姿态,弄得有点发懵。 荀南河拿一小竹夹子,毫不费力的拈出一只不断扭动的大蜈蚣,毫不犹豫的一手拿着细竹签子,就从那蜈蚣头部插了进去。竹夹子再一配合,就跟穿针引线似的,那竹签子穿过大蜈蚣身子好几回,总算是将它成串了。 他还颇有心思,将那大蜈蚣捋直了,变成一支姿态优雅,足须颤抖的串儿。 辛翳在树上打了个哆嗦。 荀南河一边穿蜈蚣串,一边随手把蝎子夹起来,扔进盐水陶鼎里去。 她以前装作卖药郎游历各国的时候,少不了拿蜈蚣和蝎子入药,她学着处理过,如今早就是熟手。蜈蚣就当晒做药了,蝎子倒是可以做了吃着玩玩。 等一会儿筐里的都成串或者泡汤了,她才把盛油的铜盘放在小炉之上,把在盐水里淹死的蝎子放回竹筐里沥水。那头油热好了,蝎子下锅炸,蜈蚣小火烤。 荀南河似乎被油炸蝎子的味道迷得不得了,等她把蜈蚣烤好,挂在屋檐下晾晒时,蝎子也炸好了,就在辛翳的呆滞目光中,她趁热夹出一个,甩了甩油,扔进嘴里。 荀南河一脸满足:“真香!真香!” 辛翳看房檐下挂着的一排蜈蚣,如同大军屠城后城门下挂着的将军人头。 他怂的倒着爬下了树。 五毒都使出来了,荀南河不但不害怕,竟然还能油炸吃了…… 那真是不知道他是何方妖魔鬼怪变的了。 硬的不行,软的总可以吧。 辛翳虽然年纪小的,但也知道荀南河快二十了,送美人总是能行的吧。虽然看他那小体格,还有一张温良恭俭的脸,也不像是能把女人怎么着的,但听说送出宫的宫女外头都抢着娶,找两个漂亮的去送给荀南河,总归是能把他缠住几天的吧。 辛翳特意叫景斯来:“寻两个貌美的宫人来。” 景斯:“喏——啊?” 大君这毛都没长齐呢就想开窍了?! 辛翳没觉出来景斯的意思:“去送给那个什么荀南河。” 景斯:“哦……” 景斯:“那荀师喜欢什么样的?” 辛翳满脸奇怪:“我怎么知道!要不你什么样的都给送去一个?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凶悍的温柔的。他想留哪个留哪个,他要是想翻牌子轮流召幸都无所谓,反正就拿女人堵着他门,抱着他腰,让他别出来就行了——” 景斯:“……” 景斯觉得荀君看起来正人君子,口味应该也没那么重,就从宫内找了两个年轻又身材娇小的宫女,让她们化妆熏香更衣,提前给送进去了。 辛翳兴奋地搓手:“那我今夜倒要看看荀师是什么反应!” 景斯惊:“大君还要去听?” 辛翳不太懂事:“不行么?你说荀南河那种老古板,会不会被女人吓得跑出来!” 景斯:“……奴觉得荀师应该不会跑出来。只是怕那女子被荀师……打了。” 辛翳好奇:“打了?荀南河长得那副样子,还会动手打人?” 景斯难以启齿:“总之,大君若是真的去听,倒是真可能听见那女子挨打的直叫唤了……” 辛翳兴奋:“看不出来荀南河还是人面兽心!他要真的敢对女子动手,我就冲进去,戳穿他的虚伪面孔!” 景斯慌了:“大君!万万不可啊!” 荀南河已经养成了回了房间先四处检查机关的性子,只是这天回屋比较晚,她拿灯笼放在靠门的架子上,然后点了屋内的几盏铜灯,正准备晚上也读些书。只是房间才亮起来,她就眼尖的看到被褥里有什么东西隆起。 而且看这个大小,肯定不会是蛤|蟆、蛇之类的玩意儿了。 荀南河心道:难道辛翳还让人扛只大母猪放在她床上了?! 荀南河想着,拿起支衣服的杆子,靠近过去,猛地掀开了被褥。 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花花的肉。抱歉,她一时间以为自己床上真的是……仔细一瞧,才发现是两个年轻女子,浑身赤|裸,裹着一层轻薄的淡黄色纱衣,身上跟拢了一层烟似的,身子绞着纱,两人似乎又害羞又紧张的抱在一处。 面上画着很浓重的妆容,红唇白面,这似乎是楚国的时尚,看两个小姑娘身材都很好,该有肉的地方都特有肉。 荀南河咋舌。 两个小姑娘也有点懵。 说是被送过来伺候王师,她们都以为王师肯定是那种一把胡子的臭老头,谁能想到是个弱冠年纪的青年,而且看面容,生的也秀致,而且看着装姿态也都像个得体君子。 荀南河仔细打量:看着画的妆容都差不多,但这两个小姑娘,一个圆脸娇软,一个细瘦纤长,眼神气质也大不相同。 他刚要开口,两女先抢了话。 楚语娇哝。 “婢名藤。”“婢名森。见过夫子。” 听着名字,估计也是普通人家出身,看见外头的树木丛林就起了名字。 两女毕竟年少,神情怯怯,荀南河又不动作,二人脸颊绯红,想要再把被子拥过来挡住身子。 突然荀南河蹦出了一句话:“你们俩长这么好看,就败在这眉毛上了。这个眉毛画的太窄了,要稍微再宽一点就好看了。” 辛翳坐在上头听了半天,也没听见荀南河打人。 他觉得自己也挺闲的。也不知道是有点失望,还是有点心安。 嗯……邑叔凭虽然不会给他送来有真才实学的人,但也不至于送来个人渣嘛。 第二天清晨,这两个女子红着脸,顶着崭新的妆容,说笑着走了,也没能留住荀南河,荀南河就继续开始了追击辛翳的生活。 辛翳不信邪,又让人送去了几次女人。 也不知道荀南河有什么本事,说几句话就让这些女人对他喜笑颜开,却也不太纠缠。景斯也不得不感慨,女人这招似乎对荀南河没什么用。 辛翳也快被荀南河折腾的受不了了。 他终于前来求和了。 在某日荀南河醒来之后,就看到外头天光微亮,某个小屁孩十分不雅的箕踞而坐,披散着头发,穿着见窄袖皮衣,下头到膝盖的短帛衣,光着小腿,蹬着一双燕赵流行的皮靴,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翻着她的竹简。 也不知道他识得那几个字能不能看得懂。 荀南河在被褥下暗自摸了一把胸口,拥着被子坐起身来:“大君送了这么多礼之后,终于造访寒舍,可是想通了?” 辛翳听见她说话,转过头来,两道好看的眉毛拧了拧:“寒舍?不好意思,这是我家,这是我楚宫,一点儿都不寒。” 南河:……行行行小杠精,你家最有钱行了吧。 南河略一挑眉:“所以,有什么事儿么?我以为大君不想见我的。写个牍板扔门口就是了,真没想着大君竟肯出面啊。” 辛翳忽然觉得这先生长得怎么跟他第一印象不太一样。 他承认邑叔凭领荀南河来的时候,他因为心里不平,印象里总记得这先生长了一张死板的脸,还有满身无趣的正义凛然。 这会儿细瞧,或许是因为荀南河也散着头发披在肩上,辛翳觉得他生的一副淡漠清秀的脸,上眼睑平的像条划开的直线,瞳孔澄澈,只偶尔一抬眼,从细长的睫毛下显露几分神采。 荀南河面容和神情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是两种不太相合的气质交叠在他身上。像是极其干净也极其冷漠,好似懵懂却又隐隐有种强大,顶着那张单纯的脸却像是没有应对不了的场面。 辛翳反应慢了半拍,却看着荀南河展露了半分笑意,她双眼微眯,整张脸生动起来。 南河微笑:“哦,懂了,原来是大君不会写字,没法留言啊。” 辛翳瞪眼:“谁说我不会写字?!” 南河不说话,保持微笑,一脸“那你写啊”的表情。 辛翳气得从桌上拿起笔来。这年头的笔不比签子粗多少,长毛细痕,桌案上有她昨夜没用完的半干墨池,他沾了沾,直接扑到她被褥上,在她白帛做的被套上,写了个行迹飞天的大字。 南河端详了半天,拊掌:“大君这个菜字,写的可真够菜的。” 辛翳捏着笔,脸色难看。 南河:“难道是臣认错了?莫不是大君写的是喜字?” 辛翳憋得脸红了:“我写的是虞字!” 南河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虞字!大君这字,可真是……龙飞凤舞,神形兼备,这个艸字头①写的,有虞舜之时艸木萌芽、野草郁葱之感啊!” 南河早猜到他写的是这个字。因虞舜位列夏商周之前,为王朝之首,所以不论各国习字,最先习的大多是“以虞为首”的虞字。辛翳估计是启蒙课都只上了半节,这个字比划错的把从大篆逐渐转为隶书风格的楚文字,直接写出了上古甲骨之风…… 辛翳让他这满嘴扯淡的嘲讽气得连都绿了,一扔笔,丝毫不顾南河被褥上多了个大错字,道:“孤也不是不愿意跟你学习,但你年纪轻轻凭什么就能做王师!我让你先教他们,你却不听——这样孤是瞧不起你的!” 南河:……我都没瞧不起你这个小文盲你还敢瞧不起我?! 南河:“我以为大君只是为了自己去玩,所以才让他们缠着我。更何况他们也没表现出想学习的样子,楚宫内更没有能这么多人教习的场所。” 辛翳显然被她说中了心思,脸骤然泛红几分,却擅长强词夺理:“那是他们态度不够好,我去训斥他们!但前提也是荀师愿意教!所谓:‘有教无类’,你不能瞧不起他们!” 南河:小文盲别一脸正经的说成语了行不,有教无类不是这个意思啊喂。 荀南河又转念一想,来日方长,至少这小楚王没有使出太过歹毒的招儿来折腾她,她若是先制服了眼前这群奇形怪状的少年们,以后可能在宫中也能少些阻力。 南河:“若他们愿意学,我自然愿意教。” 辛翳眼睛一亮:“那你必须要认真教,你打算如何教我,就如何去教他们,我检查了他们的学习成果,再考虑要不要跟你学习!” 南河:以您的文化水平,都未必看得懂他们的学习成果。 南河叹了口气:“好。” 辛翳一下子蹦起来:“行,那就说定了。等你教好了他们,我再来!这期间你可别来烦我!” 南河循循善诱:“大君不和他们一起来上课么?他们都在这里听课,大君一个人岂不也是没有玩伴?” 辛翳:“切,我有的是玩伴,不差他们!你少管我!” 南河斟酌了一下:“我还有一句话,大君听了别生气。” 辛翳起身,甩手:“有话快说!孤要走了!” 南河:“大君可知为何列国都以箕踞是粗人坐姿,十分不雅么?” 辛翳最烦别人说什么礼仪姿态的事情,这荀南河倒是行止得体的很,不还是穿着旧衣麻袍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么? 他道:“我愿意!我觉得这样舒服!” 南河欲言又止:“舒服是肯定的,跪坐容易腿麻。但大君今日穿的是袴吧,若是箕踞,臣可真是……一览无遗。” 其实南河没看见他走光,只是看见他的腿了。她只是觉得自己再挪挪身子,可能真就看到……呃、童子鸡了。 先秦的袴就是短裤,基本都是没裆的,只是关键部位有布料重叠,平日站着虽然不会走光,可箕踞就是分开腿坐着…… 辛翳呆了一下,脸猛地炸红了,人跳的老高:“你、你!你敢偷看!你这叫什么君子所为!你长得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竟然干这种屁事!” 南河有意刺激他:“真不是偷看,大君那样的坐姿简直就是……请君入瓮似的。再说,屁事不屁事臣不知道,屁股倒是也看见了。” 辛翳身子一哆嗦,指着她,倒退半步:“——人面兽心!不知廉耻!” 南河:“……” 南河:我这真的是为你好。就是裸奔小屁孩,在八|九十年代夏季海边,一抓一大把,老娘眼都不会多眨一下的。 辛翳夹着尾巴红着耳朵仓皇逃了。 逃走的时候还在不断回头,生怕她这个变态追上去。 南河叹口气,摸摸起身,开始准备十几个孩子的习字课程。 但这件事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22.野有死麕 这群少年中, 操着什么语言的都有。 荀南河会说几门语言, 才能勉强跟他们交流,也真不知道辛翳到底是怎么跟他们沟通的。像那个后脑勺都刺满了纹身的孩子,会说几句楚言, 但一着急就是满嘴吴越土话;说秦语齐语的也还好, 有个孩子说的是巴蜀之地的方言,连荀南河也听不懂, 他们就只能满嘴叽里呱啦的乱比划。 但那也比浑身雪白,把自己裹在深棕色麻袍里, 走到哪儿都打着伞的那个孩子好一些。 他白的扎眼, 却不开口说话。 荀南河问他的名字时,他就把头转到旁边去, 咬着自己手指不作答。还是旁边的孩子道:“大王给他起名叫肿脚!肿脚!” 荀南河心里头有些生气, 以为是辛翳欺负人, 故意给这白化病的孩子起怪名。 她忍不住道:“你又没生的一双大脚, 为何叫你肿脚!名哪是可以胡乱起的!” 直到后头那个个头比她还高的少年,颤颤巍巍举起了手, 细声细语道:“不是肿脚,是重皎。重碧的重、珍器重宝的重, 是浓厚或尊贵的意思。皎则是月出皎兮、皎皎白驹的皎,是白色的意思。” 他生的一张不甚好看的方脸, 个子又有几分压迫人, 说话却好听又合心。只可惜声音细弱, 他也显得不是很有自信的紧紧抿着嘴。 荀南河没想到这里头也有读书的孩子, 道:“是你取的么?你叫什么?” 竹竿子似的大高个摇了摇头:“我叫原箴。广平曰原的原,纫箴补缀的箴。我们的名字都是大王给取的,这话也是大王说的,只是我记住了。” 荀南河一愣:那个小文盲说得出这种话? 重皎也点头,略有些吃力的重复这两个字:“重、皎。” 她问了一圈孩子们的名字,这群年纪最大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们,一边说一边比划,看她实在是搞不懂,一个个掏出了一块挂在腰间的小竹板递给她。 比如那个满身纹身的黑红小个子,急的腮帮子鼓起来,指着小竹板上三个字,喊道“范、季、菩!” 荀南河接过竹板,愣了一下:这年头还没有书法出现,大多数人写字都平滑公整,基本是一个模子写出来的字体。但这竹板上,却将如云般柔软飘逸的楚国文字,写的像是刀刻进去一样刀锋毕现,勾连的笔画如剑风,凌厉果断。 被当成‘饭鸡脯’的范季菩脸红脖子粗的结巴解释道:“范!大王说我故里有名大夫,姓范名蠡,所以我也可以姓范!季是因为我是兄弟中最小的、菩是因为我说我出生在草棚里!” 荀南河满心狐疑:“你是说,名字是大君给你取的,这牍板,也是大君写的?” 范季菩用力点了点头。 在一旁树上拿着卷轴偷听的辛翳听见这小子毫不犹豫的揭了老底,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他怎么就忘了这茬!完了完了,这是要藏不住了! 辛翳其实在树上看了有一阵子了。 他挑这座宫室借给荀南河当教室,也是因为四周有不少屋檐回廊与大树,他可以一边坐着看那帮混小子们学的焦头烂额,一边在阳光下自己读点东西。 他不得不承认,不论荀南河有没有为师的才能,他至少有为师的耐性。 辛翳也不是没想教过这群少年习字读书。 但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他们大多都一点教育没受过,要从使用简牍、毛笔、磨墨等开始教,然后叫他们坐立,教他们比划,然后才能开始习字。 不过荀南河很有耐性,他先教了如何用中锋写下粗细一致的撇捺,如何掌握习字中婉而通的特点。辛翳翻过他备课的牍板,除了一小部分内容是他为了防止别人读懂写了草篆以外,其他都内敛通达,流畅劲健,心性可见一斑。 不少人连练比划的耐性都没有,划拉几下就立刻跑到一边去玩了。 荀南河又转头去教那几个手笨脑子笨的,顾不上管,以范季菩这种野猴子为首的几个小混蛋就玩疯了。 辛翳都纳闷:你说范季菩都十四五了,比他还大几岁,怎么就没有他的成熟稳重呢! 范季菩看荀南河不管她,竟然还拿着竹剑敲了荀南河的头! 辛翳坐在树桠上,气得都想跳下去暴打范季菩的花鸟鱼虫后脑勺! 虽然辛翳也烦荀南河,但人家好歹是拉下身份面子,趴在桌子边教你们一群文盲从最简单的比划开始写。要是你丫还在村里,就是命再好也不可能有人教你习字啊! 荀南河也确实生气了,将范季菩赶出教室,范季菩乐得自由,扛着剑光脚跳下回廊玩去了。 辛翳真觉得荀南河脾气可真算好了。这年头的大夫,有几个能容忍被一乡野粗人打脑袋了,他竟然还只是把范季菩赶出去。 不过看荀南河那身板,个子虽然不算矮,但明显削瘦单薄,倒真的是打不动范季菩。 荀南河倒是有些周游列国的圣人夫子的样子,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也没有亲人,年纪还轻,竟然敢一个人到楚国来,一个人踩进宫里这泥潭来。 范季菩知道他就坐在旁边的树上,竟然还扛着剑蹦跶过来,想找他玩。 范季菩站在树下,仰头才发现辛翳居然穿了直裾长衣和胫衣,道:“大王,今日天气还热,你裹那么严实干什么?” 辛翳自然不会说自己在荀南河面前“走光”一回,留下了心理阴影,恨不得把自己裹得像个北国公主。 范季菩看辛翳不理他,还在笑:“大王,走吧!咱们去玩吧!” 辛翳看着荀南河正背对这边,教重皎中锋落笔,他在树枝上撑了几下,从树上跳下,拖着范季菩到另一边的回廊上。 他光脚站在回廊的竹帘下,范季菩虽然没他高,但也知道了他的习惯,半跪下身子,仰头与他说话:“大王怎么忽然生气了?” 辛翳拿手里竹简,卷起来一下狠狠砸在了他脑袋上:“范季菩!就你这样还姓范呢!你不学就滚蛋!一面说为我瞻前马后,一面习几个字都做不到!被我踢出去的人也不止一个了,要不你也跟你这走吧!跟人家学了字,居然还还敲人家的头!那我就让你体会一下被砸头是什么感觉!” 辛翳越说越火大,对着范季菩刮得只有头顶有辫子的脑袋一阵狂砸。 范季菩一下子就被打懵了,连忙抱头求饶。 辛翳干脆一把夺过范季菩的竹剑,拿腿一别,咔嚓折断了:“我就告诉你,到了两天之后,你学不会写你的名字,就出宫吧!若是有人教我——若是在这宫中有真正的先生肯教我……我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为难!” 荀南河总算教好了重皎,回过头去,就看到范季菩耷拉着脑袋,拎着不知道怎么弄断的竹剑回来了。 荀南河装没看见。 范季菩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跪坐在了回廊上,用半扇敞开的障子挡着脸。 还是原箴实在看不下去,装作不知情的对教他习字的荀南河说了一句:“咦?范季菩怎么回来了?” 荀南河这才回过头去,道:“可能嫌外头太晒,回来乘凉了吧。” 等到看着范季菩磨磨唧唧的往自己桌边蹭,荀南河这才凉凉开口:“让你回来了么?” 范季菩低下头去,憋了半天道:“我、我错了。我现在想学了。” 荀南河微笑:“君子言而有信,你说今日不想学,就不能再学了,我说今日给你放假,让你去玩,你就要去玩,玩够了在说。” 范季菩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树,又看了一眼已经开始习字、有说有笑的其他人,忽然觉得自己在外头玩也没劲——毕竟大家都在这儿说话练字呢。 荀南河看他一脸不知从何是好的样子,道:“出去吧。今日说过的事就已经定下来了,若是真想学,就明日再来。” 范季菩拎着断剑,垂头丧脑的走出去了。玩伴朋友都在屋内,辛翳也斜靠在树上看书不理他,范季菩陡然感觉出一种被孤立的无聊来。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坐在回廊边,偶尔回头看荀南河在白帛上写的大字,偷偷用手指比划学着,生怕第二天跟不上。 她先教的就是虞字,把这个字拆成了四个部分。这个字的四个部分都在其他字中很常用,确实是个很合适的入门课。 辛翳在树上望着,忍不住想,若不是父亲喜欢教他读书,在一般儿童开蒙之前,就早早教他学雅言,否则他可能到现在还都是半个文盲。楚国大多十岁才送孩子去读书,他九岁丧父,而后邑叔凭为令尹兼太傅,却从来没好好教过他,妫夫人虽出身孔氏贵族,却没什么文化…… 他只会楚言和雅言,跟这帮少年们交流,也是希望自己能学到别的语言,他用指物比划这样的方法,简单地学了吴、越、秦、齐等地的语言。但是天下论著,一半是用雅言,另一半就是用齐语写成的,他会说几句齐语,却不识齐字,也没人能教。 辛翳被这件事困扰了许久,但他坐在树上,挂着木屐的脚轻晃,却不打算向荀南河请教。 他此刻再好的耐性,再善的面孔,却也是邑叔凭养出来的狗。送到宫里不愿享福,还非要追在他屁股后头,要不是邑叔凭攥着他把柄,怕他是不会如此热心吧。 荀南河知道了他给别人取了名字之后,会不会立刻就告诉邑叔凭? 邑叔凭会不会查他这些书卷的来源? 商君的事儿,是不是邑叔凭早就注意了? 之前在朝堂上因为他故作不知礼节不懂读书,已经让朝堂几大氏族对邑叔凭颇有怨言。面上看起来都是为了年幼的王说话,实际也证明当年和邑叔凭一起联合的氏族,都有些野心鼓动了,也都开始内部分裂了。 邑叔凭这时候派这样一个先生来,是真的退让?还是要试探,试探到结果之后,就再想别的办法釜底抽薪? 辛翳望着自己一双手,在阳光下掌纹清晰,他指骨还没抽长,他缓缓捏住手指。 辛翳已经知道,杀人并不是难事。更知道,谁都不能帮他,有些命都是自己写定的。 23.何彼襛矣 荀南河确实已经怀疑辛翳并不是小文盲了, 但她更被其他的事情吸引。比如这十几个少年, 看起来都像村童怪胎,却一个个都怀着些本事。 比如好几个孩子都活泼好动,他们在午后课间经常和范季菩在草地上对打, 荀南河也算是看过不少武侠片的, 但这群孩子们用刀剑的熟练,动作的速度和准头, 看起来都有些惊人。又因为骨肉正到最好的年纪,看他们几个摔角或对招, 狠厉老练的简直让荀南河心惊肉跳的。 也有些孩子, 比如像原箴,读书习字极快, 几乎是过目不忘, 在学着楚字的同时, 央着她又想学齐字、燕字和秦字。荀南河会说一点燕语, 会写得燕字却不多,不得不一边自己学一边再来教他们。 当然也有例外, 就是重皎。 他不太擅长运动,习字速度虽说不慢, 但也就一般般。他畏光少言,还总用奇怪的眼神望着荀南河, 让荀南河都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开了天眼。 不过重皎很懂天文, 对于算术方面的才能也很可怕, 他甚至对于开平方的计算①也已经到了可以飞速心算的地步。而且对于医药、地理和一些自然现象, 也都有一般孩子达不到的理解。 荀南河当卖药郎招摇撞骗的时候,也了解过一些楚巫的事情。灵巫是否真的有非自然力量,她不太肯相信,但楚国对于巫的官位职能都设置的非常详细,若说氏族在先秦掌握文化政治,那巫则掌握自然科学和艺术、史载。 他们看似是掌控祭祀和占卜,但另一方面舞蹈与音乐,医术与算术,天文与地理,甚至一些自然现象、工程制造都掌握在他们手中。对于星的记录、疾病的变化、山川河流的常识,他们都有涉猎与学习。 虽然在先秦之中,都会有很多听起来玄而又玄的说法,但不论巫是否相不相信,但他们都知道这些说法是外皮,他们实际已经掌握了一些原理和原则。 重皎就是这样的人。他应该是某家人养大的灵巫,只是不知是因为相貌,还是因为语言不通,竟因白化病而被送入了楚宫当稀奇玩物。南河教他读书之外,也教一些中国历史上曾出现的数学原理,或者是一些云层、山川之类的地理知识,都不深,但重皎竟都能学习理解,还编了一套满嘴魂魄、神迹的说法。 荀南河发现他虽然满嘴封建糟粕,但却又理解了原理后,就也懒得管他怎么编了。 荀南河越是教他们,越觉出来了。 辛翳养这么多少年在宫中,绝不是因为好玩,而是他谁也不信任,想培养自己的势力。听说到处都有人给辛翳搜罗少年,送入宫中的最起码几百人都不止了,留下的只有这十几个,显然辛翳是仔细培训、筛选过的。 而这群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对辛翳也是打心底的信服忠诚。那种忠诚,简直像是一种魔力。这些少年送入宫中的时间应该也不长,最多也不可能超过两年。 看他们的行动言语也很有自己的见解,不像是被洗脑了。 却仿佛是辛翳一声令下,让他们一头撞死,他们也能去做的。 另一面,她每个月会出宫一趟,邑叔凭会问她一些情况,荀南河还在盘算,却没说这些少年的情况,只说自己还没逮到辛翳。 邑叔凭倒也觉得她不太可能那么快接近辛翳,几个月了还没被赶出来已经算是不错了。 荀南河也不能次次见面都什么也不说,她也透露过辛翳会写字这件事,邑叔凭似乎并不太吃惊,还道:“嗯,不过他也是有些进步的,现在上朝,他已经都能好好跪坐着,礼节周到了。再过一段时间,如果你能跟他更亲密些,就要求去陪他上朝。” 荀南河觉得这就是邑叔凭在催她更快接近辛翳一点。 可她虽然也偶尔能看见辛翳一闪而过的背影,却从来没跟这小子正脸打过招呼。难道她又要使出那招夹着教科书夜袭寝室? 荀南河也确实这么干了,她拿出“突然想起来邑叔凭有话要让他交代给楚王”这种理由,再加上态度强硬,真的逼得景斯不得不让路,放她进去了。 她回过头来又装模作样威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小奴都会通风报信,把他们都赶出去,也别让我看到有人在大君的宫室内乱跑。此事重大,不能让旁人听见。” 楚宫都修建的堂皇,八盏灯油一座的舞凤包金铜灯,摆的就像是灯具市场一样密密麻麻,在回廊上被点亮,映照的楚宫像是掉进星海里。 涂抹了生漆的黑色地板反射着微光,滑亮的就像是夜里的河,棉纱或者绢丝的帷幔不论在哪儿都该是奢侈品,却在楚宫像不要钱似的从高高的房梁上垂下来。 南河仰头,楚宫之高,甚至明亮的灯火也照不见房顶,她抬头都觉得自己像是在仰望无星的夜空。外头花园里引流的小河水声潺潺,紧靠着回廊边沿种满了兰花和艾草,南河这个也算周游几国的人,来了楚宫几个月都不能适应这里的富丽奢靡。 辛翳的内室都没有寺人照料,南河拎着铜灯,推开两道门进去,就看见宽敞的矮榻上被褥被扔的乱做一团,帷幔被挂起,辛翳并不在屋内,朝北的窗子大开着,月光洒满屋内,屋中的桌案上下扔了不少东西。 看起来就像是某人听到她脚步声又逃了。 南河把铜灯放在桌案上,正要探头出去,看看这小子到底是不是在屋檐上躲着。却一脚踢到了凭几旁放着的竹简,她弯腰捡起来,却愣了一下。 南河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展开放在桌案上看,这是《邹氏传》。 《春秋》五家除左、公羊、谷梁以外,另外两家在汉初失传,《春秋邹氏传》就是历史上消失的其中一部。春秋五家实际成书不多,大多口口相传,以讲学的方式在各国流通。 辛翳得到一部邹氏传应该也不容易,而且春秋与邹氏传都出自鲁国,这套简是用鲁国的齐系文字,应该是最接近原版的。可能是稷下学宫撰录收藏的,竟然能到他手中来。 但辛翳明显不能完全读懂,他用另一块牍板抄着上面的文字,在牍板上用朱笔标注。但因为不懂齐字,他好几处都抄错了。各国文字模样相似,却有的意思截然相反,他几个字理解错了,就也让原文意思大相径庭。 南河弯下腰去,才发现地上散落的都是竹简。 他的榻下放着一个矮矮的竹筐,竹筐上盖着块白帛,里头装满了各种牍板书简,他今日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把里头的东西都给扒拉了出来,散了一地就这么走了。 她一边捡,一边心惊:其实先秦成书的著作并不多,在稷下学宫收藏的文稿也以讨论和对话为主,他这里却几乎集齐了各国稍有名些的著作。法、道、儒、墨、名、阴阳、农,各家的论著都有,翻看书简,几乎每一卷都被翻看到结绳松动,夹着标注记录用的散牍,显然他都读过了…… 虽然很多论著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太过复杂,他未必能真的理解,但这个阅读量之广杂,已经很让人相当吃惊了。 虽然荀南河对他早有怀疑,却没想到他平日里跳脚贪玩的样子背后,有这种韧性和野心。但辛翳这些年一直被邑叔凭拿捏在手里,宫中内外都是眼线,是谁给他送来的这些书籍?他又是从谁那里学来的知识? 正想着,她似乎听到了房顶传来了声音,荀南河探出头去。这边的窗子临着莲池,一条绳索挂在墙外,她顺着绳子向上看去,就看到辛翳一只手端着铜灯,胳膊下头夹着书简,另一只手拽着绳子,两只光着的脚蹬在白墙上,利落的一拽一跳,降下来。 看来他不是躲上楼顶,而是不想在屋内点太多灯,拿着书简去屋顶,借着月光和烛光,读书去了。 他低头正要找准窗子的位置,打算一鼓作气跳进来,却看到了荀南河正仰着头,一张脸被月光照的莹白,吃惊的望着他。 辛翳也不知怎么的,见她就有种被逮了现行的心慌,再看到荀南河手里捧着竹简,他竟也慌了神,喝了一声:“谁让你来的!” 说罢,他两只脚在白墙上一蹬,就要荡进窗子里来。 荀南河以为这小子要踹他,连忙避开身子来,然而辛翳心一慌,平日做了几百遍的利索动作竟然也出了差错,他没荡准位置,额头一下子撞在了窗框上沿,人闷哼一声,半空扑腾了一下,被撞得弹了出去—— 荀南河惊叫一声,扑到窗沿边,就看着辛翳连人带着竹简、铜灯掉进了莲池里! 他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冒出头来,脸色难看,对着荀南河咬牙切齿。他捋了一把湿掉的头发,荀南河刚要说话,辛翳猛地朝她拍水过去,荀南河被他浇了一头一脸,回头刚要躲避的时候,他一手拎着飘在水面上的竹简,一边拽着绳子,攀回了房间内。 他像只水妖似的,湿透的长头发蜿蜒的贴在身上,浑身往下滴水。他顾不上自己,先拿着那掉入水中的竹简,小跑到灯边查看,只看那墨迹遇水已经看不清了,他气得猛地摔下竹简,一把抽出了床头的铁剑,指向荀南河,脸上当真露出几分杀意来:“是,你都看到了这些竹简对吧!让你回去,也是给邑叔凭传话!你这条狗命也就留在这儿吧!” 荀南河一惊。 辛翳却是真格的,他反手握剑,动作流利的就像是甩笔,显然那群少年们武艺不差,他也没少跟范季菩他们对招。个子虽小,动作却咄咄逼人,荀南河只有嘴上功夫,武艺什么的是半点也不会,她惊得连忙往旁边一躲! 转头只看见她刚刚倚着的桌案上,一道深深的刀痕! 这小子真特么是天生的霸王种,说翻脸杀人就翻脸! 动刀动剑毫不眨眼,估计她要是真的血溅这里,辛翳也只是嫌她血腥味重,弄脏了床铺地板吧! 说实在的,辛翳杀她,不但能避免她把竹简的事情告诉邑叔凭,引起邑叔凭的怀疑,还可以在朝堂上激化他和邑叔凭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只要稍稍引导,就可能变成其他氏族对邑叔凭的攻讦。 只是跟邑叔凭斗到这种地步,他能有一份胜算还是三分胜算?会不会自己被管制的更严,更没有空间? 辛翳甩了甩头,像只狗儿似的溅起一片水花,溅在荀南河脸上,她心里也凉了半截,这里动静闹得大,他也不怕,所有的寺人都在宫室最外头的回廊上,压根听不见。就是荀南河跑出去,他打个唿哨,住在临近宫室的范季菩他们就会立刻拎着刀赶过来,保准能把荀南河诛杀在三十步内。 她知道邑叔凭也在宫中有眼线,可她才不信那些眼线会自爆身份,拦着辛翳杀人。 辛翳光着脚拎刀过来,抬手正要再劈,荀南河却不打算跑了,她抬起竹简,喊道:“这是春秋邹氏传,你要是砍了,怕是再找不到多的了!” 辛翳手一顿,嗤笑:“想活命想到拿这种理由来拖延时间了?” 荀南河跪坐在地上,也抬起了头:“我身为齐国来的荀氏学子,又无亲无故不受邑叔凭掌控,你要是砍了,别说是再找不到多的,你能与邑叔凭对抗的机会,怕是也不会再有了!” 辛翳冷笑,手腕一拧,把那铁剑转了转,道:“装,再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会识几个字就坑蒙拐骗的卖药郎,一年多前卖药至邑叔凭府上,后做了他的门客。我早说过,邑叔凭不会把有真才实学的人送到我这儿来。” 荀南河也笑了:“你这几筐书简,我每一卷都倒背如流,能细讲答辩。若不是五六年前因年幼不能入稷下学宫,我也不会出来游历,只是游历时恰逢鲁国被齐国吞并,因战争而流落至宋国。我没办法就干起了卖药郎的活,至于入了邑叔凭门下,谁还不是为了显贵。” 辛翳一只脚踏在桌案上,年纪小小,让人胆战心惊的玩着剑,道:“我信不信,都不影响现状;你怎么编,也都不会影响你是邑叔凭的人这件事实。” 荀南河跪直身子,眉毛轻轻一挑:“我周游列国,谁的人也不是。若你真如传言中那般愚蠢无礼,我自然会站在邑叔凭那边,但迟早我也是要弄死邑叔凭自己站到他头上的;但若你与传言中不一致,那邑叔凭无论怎么折腾,楚国迟早都会要还回你手里,那我就要站在你这边,因为我要做楚国万人之上的令尹!” 辛翳绝没想到看起来死板又温和的荀南河,一开口竟然是这样的话。 他拿剑尖抵着地板,大笑:“我这个楚王都不像楚王,你这个不知哪儿来的士,还想做令尹?!” 荀南河:“你迟早会是楚王,只是若你一个人孤军奋战,可能十年后你才能成为真正的王,到时候还可能因为借用氏族或公族权力,到登位后仍然受到外人钳制。但若是有我在,最多三五年,大权就能收回你的手中,别说邑叔凭,到时候谁也别想钳制你——” 荀南河实在不是疯狂吹逼的性格,但这年头,到处都是谋士与纵横家,每个人都想要毛遂自荐,出人头地,所有人都掌握了惊人的口才和说服力,她若连嘴上的话都不敢说出去,就别想在这个时代混了。 辛翳却对她说的话的前半句感兴趣:“你是说,权力迟早会回到我手里?” 荀南河:“王是至高,在楚国拥兵又有权力的氏族不止邑叔凭的孔氏,还有其他大氏,县公又群立,邑叔凭想像田陈篡齐、曲沃代翼那样是几乎不可能的;若他不能篡权,那等到您加冠,只要能利用其他的氏族相互制衡,娶公主而拒绝孔氏女入宫,权力迟早会缓缓到您手里。当然,孔凭还有另一种办法来延续现在掌控楚宫朝堂的的权力——” 辛翳眉毛一紧。他虽在有求学之心,更有野心,但从他父亲去世以后,朝堂上就再也不在他面前讨论真正的国事,他就再没有遇见一个能教导、甚至能平等交流的人。 最大的惶恐不是危险、而是无知。 荀南河忽然讲了这样一番话,以他的渴学之心自然想听下去。 辛翳挑眉:“你说。” 荀南河也会拖延时间了:“大君,臣能站起来说么?” 辛翳抬剑,架在她肩上:“不行,就想显摆你长得比孤高是么!就跪着!” 荀南河:“……” 荀南河:“那大君先拿软巾擦一擦头发,换身衣服坐到床上去吧,别冻病了。” 辛翳对他这种态度温和的关心感到浑身别扭,但他浑身湿透站了一会儿,嘴硬道:“我不冷!” 荀南河抹了一下脸上的水:“那臣冷,让我拿条软巾擦一擦。” 辛翳想了想,挪开了一点剑,对她比了个眼神。 荀南河起身到隔间去。隔间有几个衣柜和搁衣服的横架,他之前穿过的那件骚包孔雀蓝的纱衣也挂在上头。估计这里都是奴仆出入,他这个天天穿衣服不重样的大王估计也不知道自己衣服放在哪里,荀南河拎着灯找了半天,才发现一处矮柜里放满了各种白帛棉巾,她拿了两条,又给辛翳拿了套干净衣服,往主屋内走去。 进了屋,才发现某个嘴硬的人正坐在床上,裹着被褥牙齿打颤。他的湿衣服扔在了地上,他估计把自己扒光滚到被子里去了。 头发还在滴水,他刚要颐指气使的让荀南河去给他拿衣服,却发现不用他说,荀南河的小臂上已经挂着一套给他的干净衣物。 荀南河肩上挂着一条白帛,将衣服和另一块扔给他:“会自己穿衣服么?” 辛翳:“说笑!孤都这个年纪了,怎么可能不会自己穿衣!你——转过头去,不许看!” 荀南河翻了个白眼:小屁孩! 24.驺虞 她倒是也顾及着小朋友的自尊心, 转过头去, 一边收拾地上的书简,一边擦着衣襟和脸上的水。她看到了辛翳之前掉进水里的那册竹简,这才明白他为何生气了。 这是一套雅言与齐字的对照, 有了这个, 辛翳就能自学那些齐字了。 荀南河实际想一想,就觉得辛翳实在可怜了。 母亲早逝, 九岁的时候父亲又去世,他虽然做了王, 但四处都是敌人眼线, 还要被放在一位居心叵测的夫人身边养大。荀南河觉得邑叔凭一定各种敲打过他,在他听话一些之后, 才给他放宽了生活的条件。 作为楚王, 他想要读点书都要偷偷摸摸的, 能够找到一本学习齐字的竹简都视若珍宝, 想要读书甚至都不敢在屋里点灯,而是偷偷跑到房顶上去看。 早几年在范季菩他们还没到他身边来的时候, 他可用的人少的估计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范季菩这些孩子虽然比他大,但也都是乡野孩子, 还要他这个半大小子想着如何培养他们。 十面埋伏,四面对敌, 不听话就被敲打的大棒和只要听话就能作福作威的糖果下, 他要是没有小野兽似的警觉与倔强, 怕是几年间早就被养废了。虽然他性格有些喜怒多变, 行事上有过分的敌意,但这怕也是难免的啊…… 荀南河看他还在换衣服,便用白帛擦了擦竹简上晕湿的墨迹,重新磨墨,跪在矮几边,将模糊不清的字用小刀挂掉之后再重新补上。 辛翳拽上一点帷幔,在被子里潦草的换了衣服,正要擦头发的时候,就看到荀南河走在屋里正收拾东西。她当真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哪一本著作的第几卷,用细长的手指熟练的绑好系绳,按顺序摆放回筐子中。 而后她似乎又磨了墨,在补写他那套齐雅两语对照的竹简,拈着笔的手稍作停顿,就能够落笔补充。 辛翳内心不屑:真会做场面! 他想着,拿起颈上的一个鹌鹑蛋大的琉璃圆珠,冲着上头的孔洞吹了一下,荀南河只听到一声细锐却又似乎难以捕捉的呼啸声,转过头来。 荀南河没问。 她猜是辛翳在呼唤范季菩那些人。 以前学校的时候也听说过,有些孩子用高频声音当手机铃声,过了二十岁的人就可能听不见了,但对于孩子来说却很明显很尖锐。 她背对着他挑了挑眉。看来辛翳并不是那么容易放弃警惕的性子,他并没有放过她的打算啊。 他一把掀开帷幔,穿着白色中衣光着脚走下榻来,他头发已经养的很长了,自己有点擦不干净,荀南河正补的七七八八了,看着辛翳把衣服穿的乱七八糟,感觉有点头疼:果然还是个小孩啊…… 她起身:“你就穿成这样?头发要不要我帮你擦。” 辛翳满脸提防:“不用!少在这儿献殷勤,别摆出一副关怀的嘴脸。” 荀南河微微挑眉:“我发家致富还要靠您呢,你要是因为头发没擦干受凉,病成了傻子,我的令尹梦也不用做了。要不然叫奴仆进来?” 辛翳觉得他嘴里吐出的这话,好似跟他平日的样子都不太一样的。 只是,明明刚刚还剑拔弩张,事态怎么就转变的这么……平和。 辛翳满心说不出的别扭:“你还打算叫寺人进来?” 荀南河:“我进来的时候都是打过招呼的,寺人进来见了你我在这儿也没什么。要不我来给你擦,正好你也听我说话。……放心,我又不可能给你擦着擦着头发把你脑袋拧下来。” 辛翳一屁股坐在了矮几旁边,荀南河拿着软巾盖在他头发上,辛翳立刻道:“坐下,你站那么高干什么!” 荀南河:“……” 荀南河真是对这种小屁孩上司没脾气,只能道:“大君生母是燕女,燕人大多身量高大,肃王也并不矮小,大君以后肯定会长高的。” 辛翳哼了一声:“这用不着你说!我以后肯定比你高,也不会像你这样弱。” 荀南河两手隔着软巾按着他脑袋,倒是真想把他脖子给拧了。 不过光看他头发,也能猜到他母亲当年有怎样一头柔软秀丽的长发。 辛翳侧耳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看来他们都来了。他一边享受着她的服务,一边懒懒道:“你说吧,若是邑叔凭想要继续控制大楚,他会怎么做?” 荀南河轻笑:“其实很简单。我听说大楚过往宫中被驱逐的公子都居住在丹阳城南,只许与平民女子婚配,送到那里的子女不计其数,包括肃王膝下的其他公子……” 辛翳仰起来头,软巾滑落,他盯着荀南河:“妫夫人无子。” 荀南河微笑:“妫夫人是否有孩子,并不重要。相信那里,一定有年纪合适的孩子。” 辛翳:“除非他疯了,这就是在动摇楚国的根基。” 荀南河垂眼:“这种事情做过的人太多了,只是楚国的众公子地位低微,他做起来难一些。你本就年幼,对外名声又不好,但邑叔凭施惠于民,民有声望,他又对许多军力强大的县公给予好处,有不少县公与孔氏关系密切。所以如果他随便从丹阳抓一位年纪合适的公子,而后拥立那位公子,你是无力反抗的。” 辛翳眼中寒光闪烁:“他若是做出这种不道行为,那反而我可以以楚王身份,联合那些与他关系不善的氏族,去镇压孔氏!他反而是自寻死路!” 他才十二岁,听见了这话,不怕,反而涌起一阵反抗与杀意。 这实在难得。 只可惜,他还是太小了。 荀南河:“你怎么会觉得有氏族站在你这边呢?你是真的觉得给你送书来的,暗中帮助你的氏族,是真的只是想帮助你?如果孔凭拥立其他公子,那与孔凭为敌的氏族非但不会拥立你,而是也会杀了你,而后拥立一位丹阳的公子。你想问我为什么?那你告诉我,一个虽是正统但满心斗志、且有野心的小楚王,和一个连书都没读过、乡野长大的公子,哪个更好控制?” 辛翳微微一愣,眼光闪烁。 荀南河手指隔着软巾,轻柔的拧干他的长发:“你除了正统,就没有别的值得他们拥戴的东西了。如果拥戴你,孔凭被灭,以你表现出来的野心和性格,必定想要把孔凭的势力都收到手下,拥戴你的氏族再显贵不过是个‘氏族’罢了。但若他们扶持一位乡野公子,打赢了孔凭……那不但能控制乡野公子的视听想法,更能摆布他的婚姻,控制他的一切——那他们就是下一个一手遮天的‘孔氏’了。你说,要你是氏族的宗主,你会怎么做?” 辛翳双肩微微颤抖,他焦虑过,想过很多对策,但从小就是太子就是正统,就是楚宫唯一继承人的他,从来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这种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逼得很近了。他甚至头皮发麻,觉得可能就在现在,邑叔凭就已经从丹阳接一位公子出来,编造些曾被肃王宠爱或是妫夫人所生的身份,然后集结地方的县公,秘密联系郢都的近卫驻军,准备开始要逼宫了。 荀南河细细的擦干他的发尾,跪在他身后略低头的时候,声音恰在他耳边响起:“而且,若是逼宫杀死了你,什么正统不正统,就再也不是大楚的氏族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辛翳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像针似的望着她,他腾地翻身起来,一把抓住她领口,几乎要把跪着的她拎起来,脸色惨白:“是他已经在这样做了么!是不是近卫现在已经在楚宫外了——他!他只是进来让你告诉我这一切!让你把我控制在主宫里!是不是——!” 荀南河注视着他眼中的恐慌与狠绝,呆了一下。 他在害怕。那种恐惧不是孩子害怕黑暗与昆虫,不是害怕父母指责与挨骂。 而像是更深一些,更本能一些的恐惧,像是落单的人在战战兢兢地在荒原的黑夜里生起了火,敏锐与恐惧的环顾四周抱紧自己。 他是怕死。 怕被黑暗吞噬的尸骨无存。 辛翳几乎站起来,压低声音,咬紧牙关,睚眦欲裂:“孤才不会让他毁我大楚!他若是这么做了,孤也有办法今日离开宫中,等有一日,孤会回来的!就算在外流落十余年,孤也会回来的!到时候,他孔氏全家老小绑在炮烙柱上,也是迟早的事——!他等着,我迟早要亲手将他开膛破肚!” 荀南河一把捉住他手腕,安抚道:“不是今日。我只是与你说我的推测。不过孔凭是否已经在这样打算,我并不清楚。他一直以为我是个卖货郎,所以并不将我真正当成心腹。” 辛翳缓缓坐下来,肩膀却并不松懈,他抬头望着荀南河,双眼黑白分明。他面对恐惧不是躲藏与怯懦,而是逼出了野兽般的警觉与拼死的斗志。 辛翳的声音颤抖却也坚定:“虽然不是今日,但却可能是每日,却可能是往后的每一日。这就是一把剑,时时刻刻悬在我的头顶。” 荀南河望着他的头顶,心底有些心疼,半晌道:“您必须确认自己是楚王,且是唯一的楚王。田陈篡齐仍要杀齐简公而后再立齐平公。您若是唯一的楚王,这场和孔氏和天下公族的战役,您就不太可能会惨败了。” 辛翳手紧紧抓住衣摆,捏的指节发白,他身子似乎在发抖:“你说得对,若我是唯一的楚王,我将不可能再输,最多只是平手,只要熬,只要我再韬光养晦,这大楚迟早会回到我手里。” 他却又蹙着眉头惨笑:“唯一的楚王?唯一的辛氏?你这不就是要我诛灭丹阳的小宗么?但荀师,你可知道你说了多可怕的一句话。你知道若算来前代公子的子嗣与我父亲驱逐的公子,就算小宗血脉不丰,但血缘上还能被扶持为公子的,有多少人?怕是少说要十人以上……” 他压低声音,语句中唤了她一声“荀师”。 荀南河跪直身子,面容在月光下清冷,她抬起并袖的双手,露出淡淡的神情:“臣只是建议大君釜底抽薪以绝后患。前代肃王继任时,就曾闹出过小宗野心滔天与氏族联络的事情,肃王便曾诛杀过数十人小宗而后将他们迁至丹阳。当年的野心,如今未必断绝了。他们只是没机会罢了。” 荀南河顿了顿,道:“要怎么做取决于您。但我提醒您一句,您现在还是有能力做到很多事情的。你的那些少年门客,不是白养的。您能不能做大事,他们能不能做大事,取决于您接下来的每一步。” 荀南河声音平直,却对辛翳称“您”,仿佛早已将二人关系视为朝野君臣。 辛翳压低声音:“要做的话……荀师认为该如何做?” 25.柏舟 荀南河:“如今恰逢秋收, 丹阳也要秋祭东君, 群公子极其后代虽然地位不再,但毕竟也是楚国小宗,拥有贵族身份和王君血脉, 在丹阳的祭祀中必定要他们参与。但在祭祀之中, 小宗贵族的饮食,必定与祭祀中其他人决然不同……” 辛翳双眼闪烁:“你是说——下毒?下毒非丈夫所为……” 荀南河挑眉:“您有比这更高效的办法么?有比这更干净的办法么?” 辛翳:“……没有。你继续说。如果毒物被他们自行防治解毒了, 那这件事可就做不成了。” “所以这件事要有三个步骤。首先要选择丹阳附近没有但楚国境内能拿到的毒物,这样当地的巫医很难解毒。其次, 要在之前派人去造出一些奇怪的现象, 比如河鱼死亡,比如其他的小事——让丹阳民间就有一些小恐慌, 不要紧, 就算大家不够恐慌也无所谓, 当小宗在祭祀歌舞时中毒而亡后, 民众会将他们的死与神怒联系在一起……再最后,就是演了。” 辛翳:“演?你是说要我自己演出恐慌来, 认为这是辛氏引怒天神,而后叫楚宫大巫祭天?你就不怕邑叔凭借机——” 他说到一半, 卡住了,缓缓露出一个笑意:“邑叔凭不敢, 若是丹阳小宗被毒杀, 我就是唯一的辛氏, 更是唯一的楚王。孔氏代辛?他不敢, 别人也不会同意,他不敢再对我出手的。我最后只要以被鬼神原谅,来平息这件事就好。” 荀南河微笑点头:“您要是能再装出病来一些就更好了,而后你就可以说您在梦中依稀见东皇太一,东皇指责辛氏不能引领楚国、斥责您不能亲临朝政。但辛氏掌控楚国已有八百年,也是旁人不可取代的,他将让你身体恢复,并给你灵智与恩泽,希望你能够对得起辛氏的王朝。” 辛翳呆了:“这……你是让我瞎编么!连祭祀之事都可以这样胡说八道么?而且还提及东皇,若东皇真的降罪——” 荀南河:“东皇若真的体贴你辛氏,就不会把你置于今天这个艰苦的境地了;再说了,若是大巫告诉你,东皇希望辛氏覆灭,难道你还会坐在这儿乖乖束手就擒?” 辛翳这样的楚国少年,都是听鬼神故事长大,懂得礼仪的幼时就知道在东皇的祭祀上表现出最高的恭敬;佳节团聚时常常围在父母膝边听云中君与灵巫相见相恋的故事,他们对于鬼神的信仰,自然和秉持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荀南河大相径庭。 但他仍答道:“就算东皇说我辛氏必定覆灭,那我也不可能坐着等死。事在人为!可……可你这些话,对鬼神实在不敬!” 荀南河:“肃王年轻时征吴国,卜筮为凶,但万事俱备,肃王仍带兵前往,大破吴国,逼越国东迁,早已不全信鬼神之言。您说得对,事在人为,祭祀与占卜是您手中最大的权力了,王不可取信于贵族,却必要取信于民。您既不能颁布惠民的发令,也不能亲自出宫招揽人才宽慰民心,唯有祭祀,是您和楚国万民之间的联络。” 辛翳神情有些动摇。 也不怪他这样。这个年代的人们,正是开始怀疑占卜,开始让鬼神为政治服务的时候,数百年前一切行事按照占卜和神迹的懵懂时期早已过去,这几百年政治、谋略与人心愈发成熟且残忍了啊。 荀南河不劝诱,只摆事实,讲道理:“祭祀是您唯一可以全程参与,邑叔凭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插手的事情,请您一定要以此为突破口。” 辛翳果然松动:“可大巫会按照这些计划去说去做么?” 荀南河笑了:“您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就有楚宫大巫的帮助啊。” 辛翳皱起眉头。 荀南河道:“您大概不知道日蚀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一般日蚀发生时,天下的牢犯都要被释放或减刑,国君与各个氏族的家督要连着三日祭祀祈祷,所有国事都要停止,都是因为对日蚀的敬畏和恐惧。如果有孩子在日蚀出生,都很有可能被溺死,更妄论您这样成为太子、继任为王了。这都是因为在你出生后,大巫说上天预示日蚀本来是要惩罚楚国,但因您的出生而祛,说您出生后必定会使楚国风调雨顺。” 辛翳自然也听过这段故事,小时候信以为真,如今再想起来,怕是父亲要求大巫说出这样的话来。 再加上当时许多祝尹、卜尹也以龟命,占卜预示说辛翳会保大楚安定,虽然民间对于辛翳仍然议论纷纷,但就没人敢当面质疑了。 荀南河道:“灵巫都生活在楚宫外侧,是由王亲自选拔任命,且不与楚宫外人来往。而且他还生活在楚宫,大巫的地位又大不如前,他还要依靠楚宫。我相信您可以说服他的。” 辛翳思索一阵,又探讨前头两个条件:“那你说的毒药,又要如何?” 荀南河垂眼轻笑,表情温和:“您不必什么都来问我。毒一事,您身边有懂的人。至于丹阳的手脚该怎么使,您该去与他们商议。” 她还是怕那群孩子第一次做这种事,没个方向:“只是我提示一点,怕你身边人年幼,草药经验不足。下毒最合适的那味毒药如今也到了产果的季节,多生长于郢都南部几百里的且兰、苍梧一代。此毒服用后最早是兴奋惊厥,而后浑身抽搐,遇光与声音后反应更剧,在热闹的祭祀乐舞场面上,再合适不过了。” 辛翳呆了半晌:“你何时想出的这个计谋?” 荀南河实话实说:“也不算太早。毕竟您若是身边能用之人不够多,或您心智不足野心不够,这件事都做不成的。” 辛翳抬眼:“这就是你一个王师要教我的东西?” 荀南河在月光下轻笑,她平素的面容,显露出片刻的锋芒与生动:“我能教你的可不是这些阴谋。只可惜你如今的位置,不用阴谋难有生机。你该庆幸两件事。一是孔凭虽有谋略野心,却也有缺点。比如对你预估不足,比如不够懂如何夺得天下。二是,你够幸运,是战争与变故让我来到楚国,机缘与巧合使我来到楚宫。” 辛翳竟笑了:“荀师是说,若孔凭用你,你就能帮他夺得大楚?” 荀南河面容又恢复了平日的恭谨,吐出的话却令辛翳觉得两颊发麻:“他不配用我。” 辛翳仿佛不认识他似的,一双月光下隐隐泛蓝的瞳孔,巡视过他的脸,突然勾唇笑出一口白牙:“是,你确实只配为天下国土最大的王所用,也配得上这沉浮八百年的楚国王朝。” 这小子不但有能力,更有几分张狂和自信。 辛翳拽过白帛,给自己随便擦了擦半干的头发,斜眼看他:“别觉得我就能信任你。邑叔凭取信于你,最起码用了一年,在我这里,时间不会更短。今日,你要在这里,写下所有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当值的位置。别想忽悠我,你一定知道的,邑叔凭肯定会让那些眼线来及时替你传递消息,或者帮你行事。写吧,趁着你刚刚磨得墨没干。” 辛翳以手梳发,站起身来,半倚靠在窗边,道:“在我做完事之前,荀师不能再离开楚宫一步,我身边会有人去贴身照料荀师的起居。哦对,教他们的还继续教,但是教的快一点罢。他们不愿意学就滚蛋,别一个个追在屁股后头哄他们学了。毕竟你的时间还要抽出来一点,我倒是想听听你这王师的课,还能讲出什么花来。” 荀南河觉得这小子,怎么年纪小小就有逼王的气质呢。 还听她能讲出什么花来,你先把齐字学利索了再说吧! 荀南河轻声道:“那可以让他们把刀收回去了吧。” 辛翳笑起来:“阿菩,先生怕了,要你收刀了。” 障子被拉开,范季菩和七八少年跪在门外,都是平日课间会练武对打的孩子们。范季菩结辫的头低下去,露出后脖子上纹的青鸟,他一只手拿的不再是平日玩的竹剑,而是一把寒光铁剑,姿态恭敬,道:“喏。” 七八个少年齐齐将刀收回剑鞘之中,他们虽然是跪着,但脚尖似乎还点地,浑身紧绷,一下子站起了身子。 范季菩微微抬起头来,却似乎并不敢直视荀南河。 毕竟她教这群少年上课也有几个月了,日日相见相处,也有了些感情。那群少年纷纷避开头去,不看荀南河。 但荀南河丝毫不怀疑,如果辛翳让他们将她诛杀在课堂之上,这群少年也会拔出剑来毫不犹豫的动手。只是或许会在最后,会有一丝不忍的将她的尸体用白帛掩住吧。 辛翳笑:“荀师说的没错,有他们在,我确实能做很多事情。也请荀师认真教导他们,毕竟您若是真的做了王师,总要与‘山鬼’多有接触的。” 荀南河:“山鬼?” 辛翳看向范季菩等人。少年们面露骄傲之色。 荀南河这才反应过来,辛翳给这些少年们,起了一个统称,为山鬼。 在大楚,鬼字通神,山鬼算是个很高看的称呼了。 辛翳:“哦对了。”他走到床边,从枕下拿出一个布囊,将内物倒在手掌心里。 那是个蜻蜓眼的串珠,系着黑绳,与她入宫当日摔碎的差不太多。 荀南河呆了一下。 辛翳笑:“你要不要带上。带上,就必须忠诚于我。” 荀南河这会儿,才觉出来这蜻蜓眼串珠的意味。是服从,也是他划分敌我的一种方式。 她略一犹豫,抬起手来,接过串珠。 辛翳看她低头抬手,往脖子上戴,轻笑:“这会儿愿意戴了啊。” 荀南河不回话,她低头,后颈弯处一个极其优雅的弧度,手指就像是系书简似的轻轻穿梭打了个结。绳子不太长,孔雀蓝的蜻蜓眼只到了她锁骨下一点的位置,辛翳看着她带着这串珠,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这样骄傲又隐含锋芒的人,带着这总有几分服从意味的串珠—— 他年少的心里还没来得及品到半点微妙,却看着荀南河拈着蜻蜓眼,放进了衣领里。她深衣的高领恰好的将细绳和串珠掩住了。 她好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荀南河往外走,似乎又不放心:“你们都还年轻,第一次做这样的大事,如果真的遇到了什么问题,可以与我商议。” 辛翳笑了,范季菩他们也笑了,一群少年的黑色瞳孔的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辛翳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谁说我们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在此之后,先是辛翳说是发了痘,修养在宫内,宫中少年都被感染,被隔离起来不得出入宫中,除了灵巫谁也不能相见。邑叔凭本打算进宫或叫荀南河出宫问话,却没料到连荀南河也被感染,他也只好作罢。 辛翳也不上朝了,听说在宫中病的谁也见不着,但天天就能听见他在宫中挠的哀嚎。 邑叔凭也懒得见他了。他也想着,辛翳这会子要是真病死了,倒是能省的他不少的事儿。他一直在考虑,除了辛翳以外,或许也有更好的人选,他让人去丹阳打探过一圈了,心里有几个适合扶持的人选,但是就怕接出来会引人注目,还放在丹阳。 不过他很不喜欢丹阳那群小宗的嘴脸。 简直就像是一辈子没见过肉的馋相,他只是透露了一点想法,丹阳的各路人马就开始顺着他裤腿脸也不要了的往上爬。 身为辛氏,被氏族挟持做伪王,算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事儿了。 却没见过为了荣华富贵,赶着当罪人当傀儡的。 实际上身份还能够做公子的人就只有十来个,但小宗中其他的人,已经扯着这十几个还不能叫公子的公子为大旗,开始在丹阳内斗了。 这群丹阳的小宗是打算养蛊,先自己人杀个你死活我罢。 他也在权衡。 选辛翳倒是不用折腾了,就是这小子再长大些,骨头说不定很硬。 再选其他的小公子,就怕是又要联兵入郢都,到时候还会激化和其他氏族的矛盾,但倒是要真做成了,就是可以高枕无忧几年了。 邑叔凭心里是偏向后者的。 而且他心里也确定了一件事。如果真的从丹阳选来出一个公子扶持,那就也要把剩下的人杀个干净,否则谁知道以他们的嘴脸,会不会转头主动联络别的氏族。 就看辛翳这次的病吧,他若是病死了,他就立刻从丹阳接公子出来,就不用他再费心力逼宫了。 就在辛翳“大病”的这段时间内,重皎一听辛翳转达的描述,就知道荀南河指的是什么果子。更重要的是神农本草经中并没有提到过苦实这毒,这都是一小部分巫医才知道的事情,再加上服用后的反应,知道的人可就更少了。 范季菩带人溜出宫中南下,很容易就能在山林中找到这种毒果,带了不少回来。 重皎知道制毒不能加热煎炒,便想办法将它切碎,泡入冷水中,然后将滤液晒干成粉,再将刮下来的皮毛也磨粉,混在一起,试给宫中所养禽兽,果然没多久后就见到行为异常,摇头摆尾,而后倒地抽搐。 半个月后,在丹阳的秋祭东君大典上,小宗们在宴饮后,开始了舞祀的狂欢。 大楚的祭祀,在舞蹈环节,讲究的便是人间欢闹,那些小宗冲入乐舞队伍中一起舞蹈,倒是也没有引人怀疑。 然而紧接着就看到了没去跳舞的小宗公子们,痉挛瘙痒,浑身乱挠,十几人甚至开始双眼上翻,神志不清,四肢抽动的惊厥。 此毒引发的惊厥,最忌光亮与声音。 却因为场面上钟鼓齐作,灯火通明,反应更甚,一个个抽搐发颤,肢体上做出了一般常人根本做不出的痉挛动作,面色涨紫,呀呀有声,可怖至极。 小宗又是在祭台上,篝火的红光下,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远远看到有人四肢抖动后倒地,大巫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喝醉了才倒下的,但舞蹈是献给上天,音乐不停,她便也不能停。 但在音乐之中,行为奇异的人愈来愈多了—— 赤红的篝火中,遥远的编钟声里,这数十位小宗子弟,像是被神捏在手里死去活来一般,在台上抽搐着,痉挛着,怒吼惨叫着,捂着耳朵尖叫着让音乐停下来……祭祀台上数百人,竟无一人敢靠近! 祭祀的乐舞不能被打断,但他们这样的反应,是不是东君暴怒,就在祭祀台上惩罚他们?! 终于,在《东皇太一》的乐曲终于结束后,祭台的最高处也只剩下阵阵哀鸣。当众人再上台去,又惊又疑的想要救助他们是,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只剩一丝气了。 祭祀给上天的酒浆,都是要小宗众人全部饮下,没有留下太多证据,而且那可怖的场面,谁也都没有联想到中毒。 这些小宗被抬到祭台下,活的最久的人不过挣扎了两三时辰而亡,但每一个人死去的面容,都面目狰狞,肌肉扭曲,唾液横流,身子痉挛着,甚至都没办法将他们挣扎扭曲的肢体放入棺椁中。 就连邑叔凭听到了传闻后,都没有想过这是中毒。 毕竟做的大胆,干净又狠绝。 邑叔凭品过来这件事,已经是意识到辛翳真面目之后的事情了。 荀南河自己听到传言,后背都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说出计谋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当时只想着让此事解决的迅速、漂亮,威吓人心。然而用马钱子毒也就罢了,还是用在祭祀这种火光不能灭,乐舞不能断的场面上,让中毒与痉挛反应更严重,怎么可能给那些人还留活路呢…… 还没真的成为帝师,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以后的路,还不知道要有多少鲜血…… 然而她也在思索一件事情。 辛翳说他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那他上次和这些少年联手杀死的,又是谁? 26.绿衣 “哎!大君——” “你赶紧把他给弄起来, 他是不是都烧糊涂了, 现在脸都跟个柿子似的,要是他真在这儿弄病了,景斯非拿眼神把咱俩削了不可!” 辛翳听出来这句是范季菩的嚎叫了。 原箴还算是靠谱一点, 似乎想把他从地上托起来, 他那细声细气竟然也着急了:“你就知道睡!难道就不知道这儿冷么,白伯都打了招呼, 说他先歇下了,要我们照顾大君, 你就这么照顾的!这还是在荀君家里。也就是荀君不在了, 要是荀君知道我们把他弄病了,非要敲死咱俩不可!” 范季菩委屈的很:“呸, 你听我这动静, 我也跟感冒似的。喝了热酒在风里躺一夜, 谁不病!荀君要是在, 说不定还心疼我呢!” 原箴:“要是有辛翳在,他眼里还会有你, 你怎么想这么美。” 范季菩抱起了辛翳的腿:“他这么长一个人怎么抱啊!白伯过来了白伯过来了!” 辛翳只感觉浑身又冷又烫,他还没来得及抬一下眼皮子, 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等他再醒来,只闻到一股草药味, 似乎有宫人点燃了药草在屋里扇风。 ……又是药草! 他病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见了好, 如今又病重, 宫人都小心翼翼的放轻脚步, 生怕惊醒他。 但有个人就没这么讲究了。 辛翳耷拉着沉甸甸的眼皮子,就听见了一阵银饰相撞的声音,他顿了顿,关于申氏女的事情陡然钻进脑子里,还有那张几乎和荀师一模一样却眉间有个红痣的面容。 他翻了个白眼,哑着嗓子喊道:“滚!” 来人都没因为这个字停顿一下脚步。 辛翳嗓子哑的这句都快破音了:“让你滚!” 惨白的人影走过烟雾,施施然的跪下,手里拿着个金黄的铜钵,放在他榻边,微微挑了挑眉:“少吼几句。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辛翳却是真的恼了,他猛地起身,却因为起猛了,眼冒金星,又跌了下去。幸好榻上铺的软,他摔得不难受,但真的是两手都没力气的张着,半天才看清重皎那张雪白的脸。 辛翳咳了咳,哑着嗓子道:“怎么?你以为我今日会在申氏女那里?” 重皎没反应过来,他皱着眉头:“什么?” 辛翳可不会相信他这幅嘴脸,他偏头朝里,半晌道:“铃铛,响了。我把它砸碎了。谢谢你,让我清醒了,哪有什么还魂复礼。我不会盼着她回来了。” 重皎却大惊:“铃铛响过了?” 他伸手要过来抓住辛翳的衣袖,辛翳却甩手:“我都说我砸碎了。” 辛翳显然是恼了,重皎不敢再说,辛翳冷笑:“把药拿走吧,我们一同长大,今日,我却怕你能在药中毒死我了。” 辛翳虽然性格阴晴不定,但发火总会有个缘由。 重皎脸色更难看:“原箴和范季菩二人今日还缩着肩膀回宫内,说就是他们不小心让你喝大,就躺在外头睡着了。我弄了药来,你却说这样的话。昨儿发生了什么?” 辛翳哑着嗓子,道:“景斯!” 景斯连忙碎步前来。 辛翳:“让他出去,以后没有我的传召,不许他再来主宫。” 重皎一下子变了脸色。 这些年来,其他人大多被辛翳派去各地做事,唯有他被任命为太祝,大巫,留在宫内这些年与辛翳一直作伴。辛翳脾气臭的很,说动手就动手,嘴上也不讲究,却也习惯三天两头找他来喝酒说话,重皎自然清楚他是刀子嘴罢了。 他却忽然说不许再入主宫,这要不是大事就怪了。 辛翳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重皎却也只能退下,临走之前,还是回头道:“药还是喝下,病成这样,不能小觑。” 辛翳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了,看着重皎:“我会送申家去虎方。” 重皎微微挑眉,不太关心申家到底要去哪里,反而好奇辛翳为何会跟他说这个,他还是垂下白色眉毛:“哦。臣知道了。” 辛翳看重皎这样的态度,心里顿了一下。 他挥手:“滚!” 重皎抿了抿嘴角,退下了。 景斯跪在榻边,道:“这药……” 辛翳垂下眼去,端起铜钵,一仰而尽:“他至多耍点小手段,不至于害孤。说了不许,就别放他再来。” 辛翳烧的脸颊泛红,仰躺回榻上,翻身再度昏睡过去。 他依稀就感觉景斯的手伸进了帷幔里,替他掖了掖被子,而后才放轻脚步离开了。 重皎在外头碎石小路上等着景斯,看景斯缓步走下台阶来,他才躬身:“司宫,请教我。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景斯在宫中二十余年,也是看着这群少年们长大的,重皎平日里也都直呼名,今日躬身行礼唤他司宫,看来也是觉得事情要不妙。 重皎身边有一巫者正替他打伞遮阳,他微微抬起脸道:“大君不明说,又不发火,只让我不许入宫,这才是令我害怕的!大巫哪有不入宫廷之理?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还向司宫请教!” 景斯半晌道:“昨日,申氏女入宫,落水后被救起,听说至今未醒。” 重皎抬起头来,皱了皱眉头:“你是说?” 景斯没说什么:“大君这次病的厉害了,我先回去了。你若是出宫,叫原箴和范季菩注意点,他们俩再这样不靠谱,就别来找大君喝酒了。” 景斯扶了一下黑色的高帽,转身上台阶回到宫外廊上了。 重皎犹豫了一下,道:“去申氏女那里。” 重皎在宫里也是个特殊的存在。 楚国人毕竟尊重荀君,又觉得他是朗朗君子,少有人敢编排荀君的流言。 大概因辛翳传奇些,关于他的传言从来不少。若说列国关于楚宫的谣言,主角是荀君,基调是师生不伦恋。那在楚国的谣言里,另一个主角……就是重皎,玩的是霸王爱上小神棍了。 在辛翳未迎女子入宫的时候,他地位简直就是宫里的娘娘。 手腕脖子耳朵上挂满了各种首饰,天天穿着衣摆拖地的长衣,走到哪儿也都娇滴滴的要有大伞遮阳。 辛翳在宫中如果要去远些的地方,大多骑马,但重皎不太会骑马,平日穿长衣也不方便骑马,宫里专门有一辆牛车是给他宫内出行用的。 因重皎作为楚国大巫,除了祭祀以外不可随意出宫,那拉车青牛不用怎么走路还享受着高规格饲料,也胖的肚子都快蹭地了。那青牛走路一步一顿,十步一歇,宫道两旁的寺人用脚走都比牛车快得多,就这样,重皎也要挺直脊背纹丝不动的跪在车上,坚决不下地,避免弄脏了拖在地上四尺长的锦绣衣摆。 重皎身上挂满了装饰还不够,他那辆车也简直就是移动的五金店,挂满了各种镂空雕刻铁片、贝壳、风铃和彩色布条。 这辆车走过宫室,风一吹,简直比胡同里一路按铃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还要吵。 宫人们是又烦又怕,就怕那位大巫的车会停在他们附近。 再加上,重皎总是到辛翳身边作伴,在宫里又骄矜又挑三拣四毛病多,动不动奇思妙想的说要鹤骨笛,要虎牙链,辛翳知道重皎也没什么大出息,就喜欢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就任他折腾。 就在早两年,连荀南河都怀疑这两个小子是不是冷王爱上小神棍的剧本。 宫里都偷偷叫重皎巫后了。 两个直男还天天勾肩搭背,对此一无所知。 因申氏女入宫即为夫人,不少在外宫打杂进不了主宫的宫女,都开始头破血流的抢夫人身边的位置。毕竟能照顾夫人,总要比在外头做杂活舒服的多。 这会儿当重皎的五金摊子被肥青牛一步一顿的拽到申氏女的宫室前,一群宫人听见那动静,都知道谁来了,一下子也慌了神。 难道新夫人刚进宫,重皎就要来个下马威,教训新夫人一翻,让她知道谁才是宫里的主人?! 新夫人住在西院,西院当事的是藤与森两位女使,这两人正被一群宫女推进里屋,慌里慌张的商量起来。 藤圆脸润肩,小手藕臂,笑起来甜娇可亲,但胆子却有些小,她本就怕灵巫鬼神,此时吓得快哭了:“定是大巫在宫中独宠多年,听说大君迎申氏女入宫,气急了要找过来呢!否则怎么昨夜才进宫,今日大巫就来了!” 森个子高一些,是典型楚女的细瘦杨柳身材,长手长腿,眉眼生的狭长,性子冷静:“胡说——你怎么知道不是大巫给新夫人来看病呢。” 藤摇头:“不可能,那可是大巫呀!新夫人也只是个夫人,还能请得动大巫?” 森低头思忖道:“或许是大君宠爱新夫人呢。” 藤小手捂住嘴:“莫与我说你真的信大君会喜欢女子?他连咱们裙摆都不能见,谁要是敢往他眼前走就是杀无赦,你觉得他会心疼一个还没谋面的新夫人?而且,新夫人昨日落水后,到现在都没醒,大巫来了,总不能再去找夫人的事儿,肯定要少不了罚我们!” 森却道:“大君可能会宠爱她也说不定。你就看不出来她长得像谁么?” 藤满脸茫然,拽着她的衣袖:“长得像谁?还能像谁?在宫中,不久我们这些人日日相见么?” 森叹了一口气:“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 她们一群宫女听见了随行巫者报声,连忙从屋内出来,站在宫室台阶下,躬身并袖行礼。 重皎的白色长长衣摆从她们眼前拖过,他脱掉木屐走上回廊,回头问道:“新夫人是昨夜溺水了?” 藤被问得懵了一下,还是森更冷静一些,上前一步,把头垂的更低,并拢双袖抬过头顶,细声道:“是。婢只知夫人入宫路上,因惊马失足,在交鼓桥落水,救上来已溺水,来过几位救治了一番,但夫人一直没有清醒。” 重皎简短的应了一下,拎起衣摆往主宫里去。 宫女们鱼贯走上来,替他开门。 他走进去,发现宫内的用物都很齐全,但也都不太华丽,楚宫宫室都是四面幛子可以打开通风的,榻摆在北侧,挂着帷幔和风铃。他走过去,毫不讲究礼节规矩的踩到脚踏上,一把掀开了帷幔。 宫人跪在榻边,就看着重皎惊得竟“嗬”了一声,抬手一把捉住夫人的肩膀。 床上躺着的瘦弱女子,呼吸平缓,双眼紧闭,颈上有泛青紫的指痕,若不是仔细分辨,简直就是荀师熟睡在那里。重皎缓缓舒了一口气,看向那女子更光洁年轻的肌肤和稍显柔软的眉眼,还有眉心那颗赤如血珠的红痣,顿了顿,半晌才坐在了榻边,对那张脸伸出了手。 他带着银扳指的指节就要碰到申氏女的脸颊时,却忽然呆了一下,他手在她鼻息上探了一下,陡然从袖中拿出一只铜铃。铃铛微微摇晃,却并不发出响声,森大胆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铜铃八面,都磨出了镜子似的可鉴,铃角挂的小首不是凤凰,而是烛龙神…… 重皎不说话。 他震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说。 重皎是多年前被申家送入宫中的,他熟悉申氏族人的相貌,再怎么巧合,也生不出这样的女儿。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荀氏在齐国的本家有流散,申氏找到了一位和荀师相貌极其相似的女人,早就养在家中,可能还打算有别的用,却没料到荀南河身死了。 索性趁此机会送入宫中,想借此取悦大君。 却不料大君昨日遇到申氏女入宫,玉铃大作,他看到这样的一张脸,可能迅速就联想到他与申氏勾连,用玉铃的说法欺骗他,只是为了让他相信这申氏女就是荀师回来了! 只是—— 重皎心中疑惑。 若说这女子相貌与荀师七八分相似,是申家使得手段,那玉铃作响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玉铃不可能错啊…… 他本来今日想再一试,查清楚这女子会不会被荀师的魂附身,却发现这女子溺水昏迷后,竟然三魂七魄只剩魄在,魂不止所踪! 难道是溺水导致?那这女子是不可能再清醒过来的了,就算睁眼,也一定痴傻异常,再无反应了。 重皎坐在榻边半晌,心里乱作一团。 是荀师真的回来了?还是巧合?亦或是申氏耍了什么手段? 这会儿,反而辛翳的怒意,都不是他最先考虑的问题了。 重皎:“大君可有派人惩处或贬位?” 身后巫者摇头,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还未听说。听有些人说,夫人落水与大君有关。大君还说此女除了这张脸,再无用处,要剥下她脸皮来。” 重皎咬唇:“不可。怕的就是万一,若查明此女不是,到时候不用大君动手,我也会毒死她。申氏也真是逼得没办法了,想借这张脸皮找生路。” 重皎忽然抬眼看向宫人:“若是她身子有什么不对,或是她清醒了,就派人来神祠找我。毕竟是夫人,万不可怠慢。” 森听到什么“毒死”二字,心头一顿,连忙称是。 重皎起身,长长的衣摆一抖,光脚大步走了出去。 ** 在晋国另一端的旧虞。晋王派的人也到了。 大雪还未停,地上却红了。 蒋家修的是高门大院,到处都是深深的天井与窄窄的回廊,血因为有热度,洇开的极快,浸的雪团晶莹剔透。一条长长的路,两侧满是红雪。 一群黑衣甲兵踏过雪,踢开趴在地上的人,朝外走出去。 院外,一军官模样的男子坐在马上,三十出头,细眼瘦脸,嘴角仿佛挂着千斤重的秤砣,一年见不到他勾唇三回。人像是一把刚打出来的冷刀,干净锋利。他黑帽上落了不少的雪,他正用一块白帛仔细擦拭着佩刀的刀面,帽子下的坠绳轻晃。膝下的马眨了眨沾血的睫毛,似乎很高兴的摆着尾巴。 “臣等已经确认,蒋家无活口。” 宫之茕拿白帛又给爱马擦了擦头脸,才又一叠,边角齐整,血痕朝内掩住,放进小布袋,揣进衣领里,抬起眼来:“就算是冬天,也不能这样放着,让人都拖出来烧了,放在广场上烧。” 几个下士抬起眼来,只看着洁净修长的仿佛从来不杀人拿刀的白皙手指牵住缰绳,宫之茕冷声道:“狐家呢?” “狐家没有跑。全族人现在都在宅外跪着呢,说想要见您。” 宫之茕冷声道:“等着见我?我又说什么算数的。走吧,你们也上马。” 几个下士上马,他们不紧不慢的在旧虞城中的道上走。蒋狐两座大宅修的如宫室,宅外的城中路却泥泞狭窄不堪。 下士问道:“刚刚进城的时候,就看到狐家有人早在城门口等着给我们开门,似乎早知事情败露。不过咱们接到的命令是先杀蒋家,就让他们等着了。可……这狐家怎么不跑呢?” 宫之茕:“跑哪儿去?一大家子人,去秦国不能入户,魏国歧视臣邦人,楚国倒是好去处,可自打上阳败后,有不少兵力还在边关,提防楚国再北上进宫,他们那么多人,还能驾车从边关这么多军营眼皮子底下跑去楚国?” 下士:“那您说,白矢会不会带几个人跑到楚国去了?” 宫之茕:“这谁知道?但若真的去了,那就是白矢想亡我晋国了。” 白矢去了,楚国恨不得晋国大乱,肯定会给他兵力地位,甚至经营名声,把他糊弄成嫡子,然后帮他回晋国。公子白矢进来搅乱一波,不论有没有得到王位,楚国的大军一定会紧随进入晋国。 到时候,晋国就很有可能被灭国了。 等他们策马缓缓到狐家门口,就看到几百号人,一个也不少的跪在雪地里。 为首的男子瘦弱不堪,裹在黑色的熊皮大氅里,远远看去,像是一头饿的半死瘦骨嶙峋的熊。他抬起头来,尖锐的颧骨上一双点墨的眼。只有他一人没有跪在地里,而是跪在一块矮枰上,望见宫之茕策马过来,俯身行礼。 宫之茕策马走近,没下马。 “在下狐笠,见过卫尉宫君。” 狐氏其他人微微抬起眼来,心中有几分惊恐。 从这群人进旧虞的时候,他们就注意到了,皮甲缀铁扣,统一带黑色官帽,内里的衣服不是五颜六色,而是统一的黑衣。刀剑也都是统一款式,在皮质剑鞘外还有卷须纹。这绝不是普通的士兵。 听狐笠一说,众人才明白过来。 原来是晋王近卫。 卫军的首领,便是卫尉。与他国卫尉多在宫中不大出来不同,晋王不但将卫尉带在身边,也多交由他们去办私事,黑甲军队的数量虽然不多,但若是见到,必然是有大事发生。 他们这穷乡僻壤小地方,还是头一回看到近卫。 但是看到了,估计距离头点地也不远了。 宫之茕虽替晋王做事,却不常在人前露面,在曲沃都甚至有些贵族叫不上他的名字,这地方的族主,竟知道他的姓氏。 宫之茕挑眉,策马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狐笠身前摆着一个长托盘。长托盘上明显摆着三个脑袋,用白帛盖着。 宫之茕轻笑。想也是狐家想推出几个罪人来挡罪。 却看着狐笠缓缓起身,从矮枰上起身,踏雪走过去,拥着大氅掀开白帛:“狐女芙,与子凿函,女珪。” 宫之茕挑眉,低头看去。 托盘上一个神色痛苦的年轻女子,和两个小儿的脑袋。大的孩子不过五岁。 宫之茕走近几步,又从另一边的衣襟中掏出一块新的帕子,掩鼻靠近,蹲在地上仔细端详。 他看清楚那两个小儿的五官,猛地想到什么,略一惊:“这是——” 狐笠拥着大氅低头:“是公子白矢留在狐家的一子一女。这是我的女弟芙,公子白矢私称她为夫人,但白矢既是被驱逐的公子,她也便不算什么夫人。” 宫之茕缓缓起身:“心够狠啊。” 狐笠低头:“若我狐氏满门抄斩,他们也是要死的。宫君,狐氏九族都在这里了。” 宫之茕又在那儿叠帕子,不瞧他:“你知道大君仁慈了?” 狐笠被风吹的身子仿佛斜了,他咳嗽着,以手捂嘴,腕上挂的灰色玉龟露了出来:“本不知。狐家数百人,都换作素单衣,跪在这里,就是为了方便卫尉带人将我们斩首。” 宫之茕挑眉,看向狐笠裹着的大氅。 狐笠露出里头的中衣,道:“某实在病弱,若是不加件皮毛,怕是斩首之前就冻死在这里了。” 宫之茕不置可否,叠着帕子缓缓绕圈慢走,听狐笠又道:“后来卫尉的人到了旧虞门口,却与我们说,要我们等着,先去蒋家,再来找我们。蒋家在旧虞的深处,若是两家都要杀,哪里还要分先后。那时候才知道,或许大君仁慈,不会杀我们。” 宫之茕收好帕子,笑道:“那你说,大君为何对谋害他的人如此仁慈?” 狐笠:“大君对待歹人并不仁慈。只是因为,我们狐氏并没有谋害大君。蒋家与川地有来往,那些川地的物资大多从旧虞再运往曲沃,他们才有川乌,这不是秘密。我狐氏的罪过,是知情不报,是明知白矢有不臣之心,却没有派人提醒大君。” 宫之茕:“狐家撇的倒是干净,但到底有没有出谋划策,谁也说不清了。若是放你们一条活路,白矢再度联络你们,留驻旧虞呢?” 狐笠从袖中捧上一枚一指长不到的竹片,想要递给宫之茕。 宫之茕没接。 狐笠以为他提防,解释道:“不知宫君是否听说过飞鸽传信。狐家本是养鸽用来庖食,后来发现鸽能归巢,边用鸽来寄送消息。这是吾弟狐逑寄来的小牍。” 宫之茕知道狐家有一子弟做了白矢的随从,却没想到他有这种办法向家中传递书信。不过军中也有养六禽,狐逑将鸽带去军中倒是也不太显眼,反而让人以为他是自带口粮。 但宫之茕不接,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因为他洁癖……不喜欢碰到别人。 他又从怀中掏出小帕,展在手上,伸出手去。 狐笠愣了一下。 下士着急:“放在帕巾上就是!” 狐笠这才放在帕子上。 宫之茕用帕子捏着小牍板,靠近仔细看。 似乎是为了怕鸽子飞行途中遭遇雨水,导致笔墨模糊不清,那人用小刀在小竹条上刻写道:“白矢离开旧虞附近,北上要去新田。” 新田?那里距离曲沃不太远,在曲沃的东北部百余里左右。 而且那里几乎是晋国的正中心,距离周边国家都有些距离。 他没有出逃?反而到晋国中部来了?难道,他还有什么野心和后招? 宫之茕把小牍包进白帛帕子里:“这不是你们里应外合的假消息?” 狐笠笑着摇了摇头:“做这样的假消息又有什么用?他要是想逃,就带几个人早就能逃走了,也无需我在这儿吸引你们的注意。” 宫之茕:“你的弟弟,狐逑,他还会再发消息过来么?” 狐笠:“应该会。他带走了三只信鸽,应该还有两只。如果白矢还有什么动作,他必定会通知。鸽笼就在狐宅的西门处,宫君可派人留守在那里随时监督。而且,既然狐氏蒙得大赦不死,必定也要回报大君。” 宫之茕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其实晋王说不屠杀狐氏,是因为上阳大败后,旧虞是相当靠近边关的城池了。它也将取代上阳,需要发挥提供粮草、贮藏兵甲等重要的作用。 蒋狐二家虽攀比,但他们管理下的旧虞粮食产量不低。而且蒋狐两家的子弟几乎遍布城内外,随便拉出来个种地的都能和两家有血缘关系。 若是将蒋狐二家都屠杀尽,本地就几乎没有能读书认字的人了,更没人能被拉出来承担管理旧虞的职务。 但若是让其他的小贵族迁到旧虞来,必定会因为习俗不同,观念有别,和城中百姓再发生冲突,那就是让边关将士后院起火了。 不过晋王虽说不杀狐家,留他们来继续管理旧虞,但却决定收缴蒋狐二家的财产来给养士兵。而后再将一部分军官和军户迁入旧虞,也能让狐家不敢妄为。 他正想着,就听见狐笠道:“这里有十卷牍,记录了狐氏全部家财,大君此役之后,境内劳伤筋骨,将士缺粮,百姓困苦,狐氏只留百年前祖上旧物,与三百士的吃穿用度应用物什,其余都愿献于大君,只愿能解一点燃眉之急。” 宫之茕回过头去。 这狐笠竟然连大君的这个意思都猜到了。 而且狐氏虽然比不上曲沃大族,但也是个旧姓老族了,怎么都比“士”这种落魄小贵族地位要高。地位一旦高,这个等级的人的吃穿用度自然也不一样。公子一日之食,可让普通之士吃半个月了。狐笠自贬家中三百余人为士,自然是谦卑到泥里去了。 为了活命,可真不容易。 狐笠低头,面上神情不显,又道:“蒋家财产不止多少,但这些年两家比富,狐家不曾赢过。若是再加上蒋氏财产,足以养活边关士兵。此后,也望大君能赐我旧虞千户百姓,若他们能迁至旧虞定居,旧虞可以上缴往年度两倍的粮草。” 宫之茕一惊:两倍? 旧虞雨水丰饶,有在河间沃土,本来就是晋国产粮大城,他还能再产粮两倍? 宫之茕:“善!此事口说无凭,狐君应记录下来。” 狐笠从宽袖中掏出一卷信牍,上封盖有钤印的封泥,递给了宫之茕,显然是已经写好了。 狐笠:“请宫君呈与大君。字字皆由某亲笔所书。若因某身份地位,这等小牍不配呈与大君,也可作某今日所言之证。” 宫之茕越来越觉得这狐笠真是猜不透:“好!”他一把接过信牍:“就是还有一事——” 狐笠嘴里说出的话厉害,人却不显山露水,躬身道:“宫君请言。” 宫之茕:“大君命我将狐氏大宗三族之家督,请入曲沃为质。若狐氏中有任何一人与白矢再有勾连,立即将大宗家督处死在曲沃。而后再诛灭其余狐氏宗亲。” 家督,说的就是嫡长子。也就是大宗之中,他和他两个叔叔留下来的长子都要被送到曲沃为囚。 狐笠一惊:“可若家督不在,这信牍中所写的粮产两倍的诺言,恐是无人来监——” 宫之茕打断他的话,道:“若氏族之中离了几位家督便再无能人,乱作一团,那这一氏断了就断了吧。放心,白矢一死,你们就可以归家。” 狐笠肩膀软下来。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个氏族的强盛,不该只靠一两个长子。只是他对宗族里的其他人,真的不是那么有信心。 宫之茕笑道:“行了,可别在这儿站着了,让人去收拾东西,你这病秧子没到曲沃做阶下囚之前久病死了。别以为自己是被请进曲沃里的,囚车四面透风,只有一只牛拉车,少带点东西。” 他说罢转头对下士招手:“把两个小儿头包了,让人挂在旧虞门口,就算白矢绕道想回来,也让他知道旧虞城中发生了什么。” 狐笠无法,只能低头向宫之茕行礼:“待某去收拾一下行囊。” 宫之茕点头,却看他行礼时候,那灰色玉龟又在眼前闪了一下。 宫之茕突然道:“狐突曾教子不二,可你们倒是转向快。” 狐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先祖狐突狐偃父子是晋国有名的忠臣,狐突的女儿嫁给晋献公,生重耳、夷吾,逢骊姬之乱,重耳流亡在外,父亲狐突留在境内,命令儿子狐偃追随重耳。这一走,就是十九年,狐偃也十九年如一日的伴随在重耳身边。而后夷吾之子继位,为了逼迫流亡在外的重耳回来,威胁狐突,让他把狐偃和重耳叫回来。 狐突拒绝后被杀,狐偃在其父狐突死后一年多,才带着重耳回到了晋国,杀死了夷吾之子,迎重耳上位为王。 教子不二,就是称赞狐氏一族的忠心。 宫之茕意指白矢逃走,你狐笠狐逑兄弟怎么不学先祖,跟着护送他逃出晋国,又怎么不帮他归国夺取王位? 相传狐突临死前,将一玉龟留给了其子狐偃。 狐氏在狐突之前都并非上层贵族,龟是狐氏早年的爱用的吉纹,衣服挂件有过不少,粗糙廉价的灰玉雕刻而成的玉龟也有不少。后来显贵后雕刻玉龟的玉料便都是上好的了。因此越是材料粗糙越是先代旧物,看来宫之茕也是看到他手腕上的玉龟,推测那是数百年前的先祖遗物,才想到了这件事。 狐笠额头跳了跳,心底暗道这人真难缠,抬眼道:“宫君此话,是要将白矢比作重耳?也就是宫君相信白矢有朝一日会重返晋国,再度为王?” 这话说的实在尖锐,众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喘息,宫之茕轻敲剑柄的手顿了顿,看向狐突。 这人生了一副病痨鬼的模样,说着这诛心的话,竟然还摆出一副温柔神情。 宫之茕是晋王身边人,没什么不敢说的话,而且五十多年前复国的也是晋国小宗,跟几百年前重耳那些人倒真血缘不亲,他冷冷道:“重耳有逃亡十九年而归的幸运,但白矢恐怕没有了。列国不会收容他,我们也不会放过他。时代不同了。” 狐笠淡淡的眉毛耷下来,神色又恢复了谦卑:“是,时代不同了。教子不二又如何,狐偃之子最终被迫害,全家逃亡,狐氏大宗自此湮灭,再无人听说。更何况,我狐氏不是不愿教子不二,忠心为君,但前提是,狐氏要效忠对了人。” 宫之茕这才缓缓浮现一点笑意,凉凉的不知是嘲讽还是赞许:“野心是够了。可惜,晚了啊。” 27.燕燕 晋国。晋王重伤大病稍稍有了些起色, 便在宫中开了小朝会。 殿内, 师泷跪坐在案几后,打量着南姬。 其实不止他,其他几位近臣也都在打量着那传闻中的面具和面具后纤弱的女子。 南姬跪坐在晋王左手第二的位置, 前头就是太子舒。晋王至今不能下地, 斜倚在榻上,让之省替他翻动卷轴。这种小会一般人少, 都没什么礼节规矩,不过先秦时期各国官制单一, 实际能决定国务的人也就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在晋王没说话的时候, 师泷也正偏着身子跟郤伯阕聊天。 郤伯阕三十多岁,一把胡子, 五官方正的像是刀刻出来的, 人也摆出一副极为正派的面孔, 顶着一张严肃的脸和师泷扯八卦, 道:“你也没见过那南姬长什么样子?但前几日,听说太子日日与她在一处, 二人还一同去了藏卷宫。” 师泷小声逼逼:“但太子是应该见过的,我倒觉得未必长得有多美, 只是晋宫内哪有年轻宫女,全都是些劲大手粗的老婆子。姚夫人去世之后, 宫内也没有别的美人, 怕是太子舒没有见过年轻女子罢!” 郤伯阕:“不过这女子似乎也在外没有名声, 大君直接把她带到朝会上来, 是不是有些太信任她的能力了。” 师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这个小姑娘特别不顺眼,继续小声逼逼:“估计也是因为大君太信任南公了。南咎子年少时曾经入宫辅佐陪伴过大君几年,大君十分信任他,或许正是南公夸赞了自己的女儿,大君才没多问,就也相信此女有堪大任的能力。” 郤伯阕偏头过去,南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坦然转脸对视,对他稍一点头。 郤伯阕只感觉心头一凉。 那女子目光看起来不像是个二八少女,而更像是个早在官场、列国之间游走已久的老臣。少了几分对名利的狂热,更多了对朝野时局的洞悉。 此刻这女子一个眼神过来,郤伯阕觉得从祖上开始,郤家自晋献公开始的几百年都被她在心里念算了一遍似的。就在郤伯阕只觉得她从祖上开始下刀解析,这刀快到他本人头上来的时候—— 她却又一笑,诡谲面具后的双眼温柔轻眯。 郤伯阕噎了一下:“她多大了……?” 师泷:“以我看女人的眼光。也就十七八岁。” 郤伯阕转过眼来,道:“这么年轻?我总觉得不像……” 郤伯阕话音刚落,晋王便清了清嗓子,开始了问话。 其实刚刚南河回头,真的是困得双眼朦胧,才在面具里眯了眯眼睛。自从那一日,她被某汪使计,马车被掀翻掉下交鼓桥,她只记得自己穿一身厚厚礼服在水中挣扎,几乎溺水昏迷过去。 她满身冷汗,半夜陡然惊醒在晋宫之内,睡在她旁边的舒都吓了一跳。 舒还以为她发了梦魇,又是叫巫医,又是请宫人,一时间闹得连魏妘都知道她做梦被吓坏了。 光是这个所谓的“放假”,她至少拿了一整个白天来消化。 越消化,想的事儿也就越偏了。 她竟然一时间忘了去骂系统。满脑子就一句话: 辛翳真的要迎申氏女进宫了? 不过……她心里也有些五味陈杂,毕竟之前她一直在劝他…… 而且辛翳那个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她自己不论怎么捉摸,也琢磨不出答案,本来她恨不得到了夜里倒头就睡,再回楚国一探究竟,但却没想到一觉睡到天明,她压根就没有在楚国醒来。 她也想过,难道是申氏女已经淹死了? 这样已经几日了,她根本没能在入睡后去到楚国,她想问领导,领导却又开始了装死。 南河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情,还有辛翳那张怒极反笑的脸。 现在楚国的局势到底如何?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明明这些问题,她再怎么想也不会出结果,却忍不住都挂在了心头上…… 真若是夜里回到楚宫,在她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辛翳万一遇上了坎,说不定她还……帮的上忙。 而且,她还留有不少资源在楚国,本来想着任务结束也就用不着了。但现在第二个任务还是在晋国,她或许应该想办法把以前作为荀君的一部分势力想办法拢到身边来。 但更让她头疼的是,楚国现在依然在上阳频繁练兵,听说是商牟现在驻扎上阳,重新修建城墙与军营,显然随时准备等着北上进军。也不知道是不是辛翳的意图抑或是楚国的惯例,上阳被屠戮,迁入了楚国北部城市的军户,显然不留晋人,要把上阳变成一座完全的楚城。 她只希望先缓缓……但缓也未必有用。 晋国是楚国一统天下的第一块绊脚石,而她从多少年前就开始向辛翳灌输一统的想法……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正沉思着,晋王清了清嗓子,道:“都到了,那便先说说吧。” 先是晋王说派宫之茕去了旧虞,群臣一听,便知道旧虞免不了又是血流成河。晋王也开始安排将北部的军户调至旧虞附近,旧虞将作为紧邻边防的重镇,重新加固城郭。 晋王:“楚国的军队还没有走么?” 师泷摇头:“他调走了一部分队伍回境内,但仍有大军驻留上阳。臣认为,辛翳应当不会再将军队撤走了。这样一座重城,他必定会将其当做北上的犄角,而且……若晋国境内有动乱,他们就可借机长驱直入——” 正说到了她刚刚还在考虑的事情。 晋王皱眉:“那白矢被驱逐的消息是否也该传到楚国了。” 师泷点头:“怕是要到了。白矢离开,军中必定要不安定好一阵子,我们还不能确定楚国会不会趁这个机会再度北上。” 以前晋楚会盟的时候,是荀南河出面的,这次上阳之战,才是晋王第一次见到辛翳。这就一面,不止是晋王,还有战场上千万的士兵,都对辛翳这个传说中的年少楚王,才有了真正的认识。 晋王也要感慨,除却头盔下似妖的相貌,他也比想象中年轻,比想象中更懂得打仗,比想象中更像个霸主。晋王也不得不怀疑,楚王辛翳,一直有北吞晋国的野心,他也一直想这么做。 师泷:“或许,我们可以考虑联盟秦、魏两国,三国联手一同打下上阳来,将楚国驱逐回黄河以南。” 晋王转过脸来,道:“舒,你怎么看?” 舒紧张的舔了舔嘴唇,道:“我认为可以。上阳如果落在楚国手里,就是威胁黄河上游的我们这三个国家。秦国、魏国会和我们一齐攻打上阳的。” 晋王点了点头,又看向南河。 一时间,几个人的目光都朝她身上移了过来。 南河垂了垂眼,避开目光,轻声道:“我不认为现在我们该考虑三国联合攻打回上阳这件事。至少在今年年内,我们是不可能夺取回上阳的。” 其他几个人神色都有些变化。南河向来都是朝堂上泼冷水的那个人,也看过太多次别人因为她的话语而神色微妙。 南河并不在乎。这个时代的官制十分简单,说白了就是一个高官往往身兼数职,高官身份更像是被大王纳入了可以商量事儿的自家人范围内,基本扁平化管理。 斗争也更直接,后世上那些官场上的手段,在这种部门简单官员人数少的官场上,根本派不上用场。再加上国家之间纷争激烈,一个内斗造成的后果,都可能导致灭国,她也不会花太多的经历放在朝堂上的眼色里。 南河不去看旁人眼光,而是直视晋王,道:“今年不能夺回上阳的理由有三,一是晋国境内条件不足。白矢离去,造成军心不稳,还需要有人来接替他的职务;其次我们粮草不足,到今年秋收的七八个月内,我们都不适合有大的行动。二就是,秦、魏未必会和我们一起攻打上阳。最简单的问题就是,如果大家一起攻打下了上阳,那么上阳归谁?” 晋王沉思,师泷也不说话了。 他们都理所应当的觉得上阳还会回到晋国手中,但各国都要花费心力军费甚至将士性命,不可能就将上阳拱手相让。 南河:“诸位假设三国联手攻打上阳的时候,似乎觉得上阳一定会回到晋国手里,那秦国、魏国为什么要出兵?或者说,像魏国这样比晋、秦更强大一些的国家,为什么不自己攻打上阳?三国虽是联手多年,但局势越来越紧张,谁得了上阳,谁就有可能下一步成为中原霸主,那三国联盟打下上阳后,会不会因为争夺上阳再起内讧。” 晋王:“第三点呢?” 南河抬头:“第三点就是,我也不认为楚国会在今年有大的动作。今年是楚王加冠之时,境内准备典礼与祭祀就要耗时几个月,而且加冠礼中大多数的仪式都要楚王亲自准备。其次……” 她顿了顿,才道:“楚国令尹死后,楚国实际上并没有合适的人选来接替令尹之位。再加上令尹死后,其实还有几大氏族在楚国境内野心勃勃,越国在南方又再有动作,楚国境内看似改革大成,但仍有许多遗留问题。楚王会想要在今年解决这些问题,再发动北上的战争。” “而且目前黄河南岸还有宋、魏、齐国的大量领土,楚国虽然手伸到了上阳,但这只是个犄角,再北上会遭遇重重危机,甚至会被两侧的邻国夹死。而且他还年轻,您是征战沙场多少年的人物了,他这次凭借了多一倍的军队才胜,并不容易。他一定希望耗到年少且没带过兵的太子舒登基时,再发动北上的袭击。” 师泷脸色有些奇怪。 郤伯阕和太子舒都忍不住侧目惊讶:这南姬养在南公身边,竟知晓天下事,对于楚国的分析,远比他们透彻的多…… 晋王呆了一下,拊掌大笑:“是南公带你走访各地,知民情与朝政,才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吧。确实,辛翳锐不可当,但我发现楚国至今还在使用青铜兵器为主,皮甲的普及率也不够高。这次确实是我太武断了,但若是下次再交手,大晋便不会再这样输了——但前提是,是老夫依然能够带兵啊!” 南河垂下眼。确实,关于楚国军制仍有不少的问题存在,这也是她一直担心的,看来晋国也意识到了楚国的一些漏洞。 也不知道辛翳会不会知道如何整治…… 晋王说到最后一句,目光转向了舒,叹气道:“你说得对,他会想熬死我的。辛翳才加冠的年纪,以后跟他对上的怕不会是我,而是舒啊。也确实不能比,辛翳十二岁的时候就设计诛杀小宗几十人,手腕残忍,后又屠戮孔氏满门,将邑叔凭车裂……这经历别说是舒了,怕是少有几个国君比得了。” 郤伯阕却摇头道:“不过这辛翳本身就是凶兆又嗜杀,也是迟早身边无人可用。父母早逝,照料他的人又接二连三惨死,他又自己动手毒杀亲族,搞得辛氏就只剩他一人。也就荀君算是在楚宫活得久的人,这不也被克死了么……他倒真是‘孤’‘寡’了。” 他这话说的,在场的人心里都是认同的。 各国都很注重占卜祭祀,更在乎鬼神之意。一国之王本就是仅有的可以主持天地祭祀的通神者,那辛翳作为太子,诞生时遭遇日蚀,就已经是引人争议恐慌了。再加上他出生长大路上,一路坎坷,身边之人因各种变故而亡,竟也都变成了他的错。 荀南河这些年在列国中成名,因她多次出使表现出的礼节与言论,楚国在各国舆论中,也好不容易成了个能出君子肯用客卿的国度。再加上辛翳对外又以极高的礼节尊敬她,各国也认为楚国有荀君辅佐政务,管教幼时颇有恶名的楚王,必定会让大楚成为不可让人欺辱的霸主之国。 却没想到,大楚到底是不是霸主之国还不确定,荀君做几年令尹,不满三十岁就病故了。这一下子,仿佛辛翳再也洗不掉“凶兆”之名了。 辛翳年少时也曾自认为自己是厄运的来源,而自责痛苦过;也不知道她这样一走,他会不会更认为是他的责任。 但南河最听不得的话,就是旁人说辛翳是“克星”。没人知道楚宫的那些秘事,更没人知道他是多么艰难的长大! 郤伯阕说的都是各国都认同的说法,却不料南姬的目光如刺,朝他看来。那青铜面具下的红唇一勾,南姬道:“就算厄运、凶兆的流言再盛,只要他还在,楚国都是不可小觑的。” 更何况,她知道他并非孤寡。 楚国还有不少和辛翳年纪相仿的能人,只是因为时局还未被启用罢了。 郤伯阕看她这样冷不丁插出来一句,心头一抖,道:“确实也是。楚国疆域最广,人口最多,天下倒是谁也不能真的小觑。” 28.日月 师泷眼睛转回来, 道:“南姬所说也不无道理, 今年确实不适宜再出征。只是秦国借粮……来使又入我府上一次,拽着我衣袖泪流不止,说秦国饿殍千里, 如今再不给粮, 或许是真的撑不住了!” 晋王头痛:“我不是不愿意借,而是晋国也……我如何面对自己的百姓啊。” 南河其实也觉得应该借粮, 只是她没打算开口。她忍不住犯老毛病,说完自己该说的话, 就两只手插进袖中, 装神游。 这会儿她也一时没注意仪态太像个男子,自己一双手不是在广袖深衣里, 而是锦边裹纱的红色云纹曲裾里。 她刚开始装作自己不在现场, 就感受到了对面师泷朝她挤眉弄眼的目光。 南河:……干什么?骚狐狸在晋王眼皮子底下还想勾搭小姑娘?! 她一个眼神顶回去, 师泷动了动嘴唇, 比口型道:“借粮。” 南河这才看向晋王。晋王似乎实在是犹豫借粮这件事,师泷是看出她也支持借粮, 想让她开口。 南河回望过去,挑了挑眉, 这才想起自己神情都被面具遮挡,他也瞧不见。 她有意拖了拖, 看师泷略着急的瞧她时, 这才摇了摇头。 她不用说, 昨日舒来, 在这件事情上问过她的意思,显然是要今日开口劝言的。她也不用锋芒太过,毕竟她入宫,也是为了辅佐舒的。 南河才摇头,前头的舒抬手发话了。 舒道:“舒认为,此番应当借粮。只是或许不比真的全解秦国燃眉之急,而是借出一部分,表示我秦晋永盟之心。毕竟我晋国也面临灾荒,可带领秦国来使访问曲沃周边的土地城郭,让他意识到我大晋也不比秦国好到哪里去,而后再借出秦国所提出要求的一半数量的粮食,用船运到秦国去。秦国国君品性淳朴,必定也会感激我晋借粮之心,秦晋之好就不会被楚国离间。” 晋王看向舒:“那我晋国怎么办?” 舒:“可许诺来年的铁矿为由,向魏国借粮。舒愿意亲自修书,派使节前往。这次借粮,也是要和魏国保持更密切的关系,为了来年三国联手,反击楚国。” 晋王垂眼:“若魏国不借该如何?王后虽是魏国国君之女,但这些年我们与魏国已经求助多次,魏国未必再借。” 舒:“魏国会借,因如今楚王北上黄河,晋魏秦三国必要交好,魏国若有野心,有自保之心,就一定会借。但怕是魏国也不会借太多粮食,但我们也没有借给秦国太多粮食,所以至少还是能稳住国内。而且这也能让今年年关度过之后的三国结盟更有可能。” 晋王笑了。他似乎只是想听舒这样条理明晰的发表自己的想法。 晋王神色舒展,道:“那便依太子所言。修书和选择使臣,也由太子亲自完成。只是,师泷,到时候你给看看,怕我儿粗心,写了错字罢。” 这是要师泷帮衬着些了。 舒微笑点头,转脸望向师泷。 师泷抬手行礼,放下袖子却忍不住看向南姬。 南河注意到这错综复杂的眼神关系,就装什么也没看见。 过了一会儿,朝堂上讨论起春祭。春祭名构,在其他国家中,夏祭与秋祭最重要,但晋国重视农产,便将春祭构与秋祭禘并列,构与禘成为了一年四祭中最重要的两大祭祀。 为了春祭,君王要亲自在城东耕种土地,王后要亲自在城北养蚕,虽然只是做个样子,但也要表示国家对于农耕生活的重视。 来了这时代后,最让南河感到吃惊的,就是自商以来数千年的祭祀中,祭祀是由君王和王后全程参与进行的。 女子的位置,不止体现在婚姻中,更重要的则是提现在祭祀上。比如当国君求娶女子为妻时,告书上要写明:“请君之玉女与寡人共有敝邑,事宗庙社稷。”这就是请求此女能与他一同祭祀上天,拥有土地财产,男女虽然职责不同,但在祭祀和家族中地位平等。 而在各大祭祀中,祭祀列祖后,就是祭祀先王与先妣。 与后世女子不能登庙堂上家谱的习俗相比,这个时代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男女夫妻都拥有平等的法理地位。 这也就是国君一般不愿意娶氏族女的关系,只因王室血脉拥有祭祀天地神灵的权利,而一般的公族,只能祭祀名山大川,若是娶公族女,就是让一位位置不足以通天地的王后来祭祀鬼神。 祭祀是权力的提现,曾经周天子在位时,只有周天子可以祭祀天地鬼神,强大的诸侯通过祭祀鬼神来表现对权力的欲望和野心,当周天子灭亡,各诸侯在祭祀中也都把自己提到了周天子的高度,公然僭越。 在祭祀的地位如此高的时代,灭祀也就成了一个国家亡国的象征。 之所以说晋国只是被瓜分,未曾灭国,就是因为晋国小宗占据一小片领土,在每年不间断的举行国家级别的祭祀。而当晋穆侯复国后,祭祀的火种再度回到云台,这便代表着晋国从未被灭国过。 在今年这样一个关头,春祭自然成了晋国的大事。 本来太子可以在祭祀中站在群臣与公族、王子之首,但今年由于晋王受伤病重,就打算让太子舒替他实行一部分的祭祀。比如去城东耕地,这件事不但露脸,也能获得民众的喜爱;比如在奉献祭品后,登高堂歌唱《清庙》,可以表现太子的诚心与正统。 他们在商量祭祀相关的事情,南河却快睡着了。 她毕竟是个前共青团员,无神论者,这种祭祀活动对于贵族王室来说简直是从学识数之前就会的基本技能,对她来说却又陌生又觉得不太信,以前在楚国的时候就从来不参与这种话题。 这时候她就半垂着头,在原地装死。 师泷实在是有点在意这个政敌,忍不住瞧她。 这时代在仪态上区别男女,一是在于走路,男子大多阔步而行,女子则踽踽而行;二则是见人的时候,女子大多垂头以侧面示人,说话时不直视对方眼睛,或手抬起来半掩面,而男子一般会直视对方双眼,昂头据理力争,以示决心和自信。 南姬走路时候往往忍不住迈开步子,前些日子穿着深衣,虽然有些男子气,但好歹走起路来也衣带生风,飘然优雅。但今日她穿着宫内的曲裾,从进门来已经被自己窄窄裙摆绊了好几次,跪下的时候也差点一歪身子坐在枰上。 刚刚与晋王说话的时候,两手并拢在袖内,如君子般直立上身,仰头直言。 师泷若不是见她面具下的红唇和细长的脖颈,几乎都要以为她是个男子了。看来南公也不知道女子应该如何坐立,都是按教导君子一样教导她的啊。 不过这会儿,她倒是垂着头,发辫低垂,温良恭俭的听晋王在说话。 就在南河快要打瞌睡的时候,晋王忽然来了一句:“南姬,你认为如何?” 南河听他们商量祭祀的稻谷数量的时候,就早走神了,刚刚什么都没听清,连忙抬手,胡扯几句怎么都不会错的话,道:“善。姎不懂祭祀之事,但今年春祭极为重要。” 晋王笑:“确实。行,只是这些日子,舒要有的忙了。” 等到晋王又躺下,众人退出去。 师泷与舒对话,商议借粮之事,却也看向了南姬。 晋王在师泷面前提及过希望南姬为太子妇之事,他就不再好主动与南姬搭话,但幸而舒主动与南姬说话,将南姬拉入对话之中。 师泷这才道:“看来南公这些年带着您去了不少地方,您竟然这么了解楚国的状况。” 南河总觉得师泷话里有话,师泷一张微笑的假脸,她也满嘴假话:“是么?只是南公与我谈论过天下各国,我也不止了解楚国。” 师泷笑容更盛,春风拂面:“是么?只是我们众人直呼辛翳之时,南姬却一直称其为楚王。” 南河一愣。她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微微咬唇,看来以后要注意一些了,或许是在楚国待久了,她自然还是会不假思索的偏向辛翳,亦或是行动举止上还有纰漏。如今虽然她也没打算给晋国如何出谋划策去反击楚国,但也绝不能让人怀疑她的立场。 舒对于这些针锋相对尤为敏感,她似乎害怕场面尴尬起来,连忙想要打圆场。 南河微笑道:“我与南公也都是以楚王、晋王这样称呼各国君王,甚少直呼名字,所以也未曾注意。” 舒连忙道:“这些都是小事,南姬从小远离王宫朝野,说话方式自然与我们有所不同。” 师泷看舒又立刻替南姬说话,心道:果然,这南姬入宫才几日,已经甚得晋王与太子信任了。 南河倒是真懒得跟师泷唇枪舌战,这次小会之后,晋王虽一直没有主持大的朝会,但她见到师泷的机会并不少。 太子舒几次和师泷会面,也都叫上了她。 这几次会面有的是晋王安排的学习,也有的是为了给太子修改借粮的告书,教导祭祀的礼节,但舒跟她正关系好的时候,就想到哪儿都带上这个小姊妹,南河也乐得看云台藏卷宫的书简,学点自己以前在楚国接触不到的东西。 只是她越看越觉得,舒是当真对师泷有点好感的。 好几次她都注意到,舒在读经卷时,会忍不住抬起头来偷偷看师泷的侧脸。 而师泷这家伙,明明知道,竟然还装不知!然后会有意无意的摆出一个更……优雅无死角的姿势! 那瞬间,搔首弄姿又佯装看向远方的姿势,不知道还他妈以为是他坐在棚里等拍杂志封面,恨不得把自己衣领都恰恰好挪下去半寸! 姓师的,你丫是要用色相讨太子喜欢是不?! 然而舒大概有点被色相迷得发晕的小姑娘的感觉,竟然还吃这套,耳朵更红,更不敢多看,身子却会在不经意间靠过去半分,请师泷为她讲解不明之处。 师泷对太子态度也十分温和,却时不时的会转过头去,看向书架之中穿梭的南姬。 或许是因为南姬站的位置实在不太容易被看到,师泷又总是被女子注视的类型,偷看别人实在不擅长,动作明显了些。 南河一下子注意到了。 她本来跟师泷就针锋相对,此刻注意到了,就索性话锋挑起来,道:“相邦教导太子便是,难道是姎打扰相邦教习?若是如此,相邦不必总回头看姎,姎退下便是。” 师泷一愣,又暗自咬牙。 她这性子真不像个女子! 舒愣了一下,师君注意南姬了? 她倒是没顾上自己的小女儿心态,瞧见南姬对师君盈盈而笑,背后一凉。 师君别看了啊!要是被南姬瞧上眼了,那说不定下场就是借种被杀啊师君! 君父本就宠爱南姬,不喜师泷,师泷又是客卿,无家族仰仗,说不定君父还觉得师泷脑子好使脸蛋还行,又对南姬多有亏欠,手一挥就赐给南姬玩去了呢。 太子舒内心抓狂:师君啊!要是君父真的把你赏给阿妹了,那说不定只能到南姬的床榻上去找您请教了,到时候您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做了……面首,她也救不了了啊! 舒连忙又给这俩人咄咄逼人的样子打圆场,但南姬似乎也怕她为难,没多说什么,轻笑一声回书架之中了。 只是师泷却神色有些奇怪,半晌才回过头来。 南河一边拿掉竹简外的布套,一边内心腹诽:现在这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感觉大家眼神都这么乱呢?可别特么搞什么循环三角恋之类的啊喂! 等师泷走了之后,南河忍不住问出了口:“舒可是对师君有倾慕?” 舒一下子红了脸,又白了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师君性子好,相貌也好罢了,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能拿出来与你说,便是知道自己管得住,不会像暄想的那样。” 南河被这孩子看男人的眼光|气得说不出话来:“难道晋国朝堂上就没有美人么?师泷的长相,难道就算是晋国朝堂上最好看的呢?” 舒也挺坦诚的:“其实你当日见过郤伯阕吧,郤伯阕估计都是朝堂上长得第二好看的了……” 南河被这个严酷现实震得一懵:“他只算五官长对了位置罢!唉,舒以后还是应该多去看看,天底下好看的男子数不尽数,师泷又算什么呢。更何况,他也不算什么好男人。” 十来岁小姑娘的喜欢,简直比水面上的夏虫还短命,舒嘴上都没坚持几句,听南河这么一说,心也跑了:“你是说,比师泷好看的男子也不计其数?怎么晋国就不来些好看的君子呢!” 南河虽然知道师泷确实也算晋国美男子了,但毕竟她是看着辛翳那张脸长大的,便毫不犹豫道:“那是自然。更何况师泷年岁也长你不少,你或许可以喜欢些更年轻的。” 舒却道:“年轻小子不懂事,又爱胡闹,谁会喜欢他们啊。” 南河:“……” 她心道: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啊!自己是懵懂少女的时候,净是喜欢大叔,等心理年纪大了,就自然忍不住把眼光往年轻小奶狗身上挪了啊。 舒又微微红着脸,问南河:“那暄喜欢什么样的?” 南河:“什么?” 舒:“你一定遍访天下,否则你怎么会知道天下男子相貌昳丽者不在少数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是性格温和可亲的?还是霸道可靠一些的?” 她为生活和任务奔波这么多年,都快忘了自己性别了。喜欢?她都快记不得上次心动是什么时候了。 南河只能随口道:“我喜欢好看的。一般的好看还不行。” 舒内心松了一口气:看这个口气,南姬是瞧不上师君的。师君至少为臣的身份保住了,她也不用担心撞见某天师君被人打包送进南姬宫中了。 舒扮个鬼脸,面上嫌弃,实则认同,笑道:“哼,还什么南公弟子,通天文地理,一样的肤浅!” 29.终风 按理说, 以南姬的身份, 上云台之后,或许两三年内可能都不会下来了。 但不过十几日,她就下了云台。 这些日子她天天当家庭教师, 跟在太子舒身边。 只是这次春祭, 晋王也要她一同前往。 各国的祭台都不在国都内,这与远古郊祭的习俗有关。像是楚国在章华台, 晋国则在新绛郊外。新绛是晋国旧都,在汾河北部, 跟云台距离不远。从新绛甚至可以遥遥看到云台的依稀轮廓。 春祭是要在清晨开始, 耗时很长,这算是晋国每年最大的活动之一, 祭台之下已经撑起了无数帐篷, 晋国的公族客卿纷纷赶到, 秦国、魏国的使者也都前来参加, 近卫士兵来回穿梭,几十架鎏金纹样的马车缓步经过, 炊烟四起,热闹非凡。 舒在帐内试穿祭祀的礼服, 羊皮缝纫的帐透着黄色的天光,帐内的人五官都显得朦胧, 她进帐的时候, 舒穿着黑色与暗红色的礼服转过身来, 腰封系的很窄, 显得她肩宽腿长,两臂一展,宽袖如羽翼。 舒道:“好看么?” 宫中人尽知南姬与太子亲密,连忙退开几步。 南河也懒得忌讳,舒性子确实讨喜,她拿起冠走过去,替她戴上,将绳结扣在她下巴下头,道:“很好看,有气概。” 舒也关心她:“暄这几日精神怎么都不大好?” 南河微笑:“我都没有露脸,你怎么看出来了?” 舒对镜整理红色锦领,道:“那夜你做了噩梦,惊醒的时候连我都吓了一跳。从那之后你都没有睡好,是不是遇了魇,太卜太祝也都在,要不让他们来看看?” 南河摇了摇头:“没事。这几日睡的好多了。” 就是再没回过楚国,更没见过辛翳罢了。 舒走过来:“宫中也为暄做了礼服,试了么?” 南河点头。 因她是南咎子之女,入宫后又带着面具显得神秘,礼服也多有巫卜之风,红色曲裾外有宽袖披衣,再拢黑色如烟长纱,刺绣宽领,艳红罗绮,显得她整个人修长匀称,艳秘诡丽。 又加之南姬有一头黝髹可鉴的过腰长发,来替她试衣的女使又将她长发散下,只以末尾束带,更让人瞩目。 南河穿惯了宽袖素衣,这样的打扮也实在不合适。匆匆看了两眼便脱下,只想着自己怕是在祭祀时,真要作这样的打扮,与王后所携女眷在一处坐立。 她倒是怀念起自己穿男装的时日了。 不过说来,她虽然想骂晋王,但这老家伙,倒是真疼爱女儿啊…… 这些日子不但置办了十几套燕服礼服,更是又将她所住的宫殿装潢一番,吃穿用度无比让人把最好的都给她呈上来,恨不得把这些年欠她的都补上。 舒道:“暄醒了就来我这里了么?我听之省说,君父召你过去,怕是子省正去你帐下找你了。” 南河这才点头:“你不去?” 舒羞赧一笑:“我还要练歌。若是唱不好,便是对神大不敬。” 其实也不是歌,更像是朗诵,但比唱歌更容易露怯。 《清庙》的词对于一个学史的人而言,实在是有名,不过她并不太会唱,因为这是周颂的词。楚国跟这些北方国家不一个文化圈子,都是颂九歌。 南河莞尔:“好。那我便去了。” 自南河走后,舒帐下的宫女却一个个暗自心惊。 这南姬身份本就已经难测,只知大君宠爱,且此女并不多在内宫,而是多伴于王后、太子甚至晋王身边,和公族大臣也多有接触。太子舒几日僭越,偷偷去南姬宫室住宿,已让宫女仆从震惊,此话传到王后耳朵里,王后竟然也笑眯眯不在意。 此刻又这样亲密平常,怕是南姬定下了未来王后身份罢! 她们正想着,太子舒身边陪伴已久的老婢走过去,亲自替太子换下礼服。 那老婢名靥,最早是王后媵,后来又做了接生女师,王后信任,便将她当做太子婴幼时的贴身婢女而用。太子舒常唤她靥姑,也是唯一一个可以给太子更衣沐浴的婢女。 靥姑捧下腰带,其他宫女奴仆这才敢从她手中接过。 南河和岁绒走出去,她的面具实在是引人注目,来往不少人都对她投去目光,这其中自然也有熟人,比如大老远就可以看到晋王帐外波涛汹涌,大腹便便的乐莜。 乐莜这些日子没得晋王青眼,连云台都没能上,刚刚师泷进帐之前,还赏了他一个大白眼,他自觉没趣,又不好在晋王没召见的情况下硬着头皮闯进去。 这会儿看到了南姬,他有些惊喜。 毕竟之前与南姬交谈时,她话少又听得仔细,乐莜又听不见南河心中的腹诽吐槽,觉得此女温和可亲,又地位不低,连忙想与她搭话:“南姬来了哇!” 乐莜站着就是座圆润的大山,南河仰头才能瞧见他的胡子。 这搭话的水平,也不甚高明。 她答道:“是。许久不见将军了。” 乐莜装傻的本事,她是见识过的。果然,此人年级三十多岁,这会儿却笑着挠了挠头,满脸天真:“毕竟是做了错事,大君不想见我也是正常。” 南姬却道:“怎么会是错事呢。将军也不过想为大君解忧,只是大君想杀白矢,将军未能做成罢了。将军在大君身前,曾一表对太子忠心,此事姎也与太子提及,太子大喜,还待与将军相见呢。只是没想到将军这些日子,却也没来见过太子,太子都要怀疑姎之所言了。” 乐莜听这话,心猛地一拔,一口气差点也没喘上来。 低头看。南姬面具下的红唇轻轻一勾。 南河以前是名师君子,又因辛翳性子本就浮躁,她要也浪起来,怕是真带坏了孩子,只能把自己憋成一身的淡定好脾气。 火只敢在心里发,槽只能在心里吐。偶尔微笑的时候,不是心底怒骂‘甘霖娘’就是心道‘你看老子牛逼不’。 如今做了未来“太子妇”,又有晋王老匹夫撑腰,她倒是露出几分本来的性格了。 乐莜倒是一颗心在风中打颤。 师泷知他是公子党,师泷自己又毕竟是外臣,不好在太子面前多言,就没坑他。 但南姬身份显然是铁定要站在太子那边,又与太子亲密,与他倒没什么交集,这时候为了太子,自然不会放过他。 这会儿所言,其实就是南姬早知军营那两日里真正发生的事情与细节,且将此事与内情,都分析告诉了太子。 太子已知他乐莜其实是帮了公子白矢,又将他那一番“效忠太子”的发言转达,如果他此时不去拜见太子,就是明了要与太子作对了。 但若他去了,怕是师泷与南姬都会对外大肆宣扬此事,太子又主持参与春祭,又有将军来拜,那位置真要是万民所望了。 可若有朝一日,公子舒继位后愚钝无能,他想要迎公子白矢回来,以白矢的多疑狠绝,怕是只会把他当成两面三刀的墙头草,杀了他都是有可能的。 乐莜脸颊的肉缩了缩,又笑起来:“是某糊涂!那自当要去拜见,只是某粗鄙无礼,与太子会面又少,怕太子会厌烦我。” 南姬抬眼轻笑:“太子未来必定会临朝大晋,若有大战也当披甲执剑,亲临战局,日后还要多与将军商议会面,又怎会厌烦。” 乐莜:就太子舒那小身板,还能披甲执剑,亲临战场? 他却只能喏,笑道:“谢南姬之言。某一向说话直接,多少次被晋王骂做夯傻,只是幸而晋王刀子嘴豆腐心,从未真的为难某。太子更是仁厚,某也心安了。” 南姬眉毛一抖。 乐莜倒也真不傻,怪不得师泷对他是这样的态度。 此话之意,便是说晋王虽能带兵,却也不愿对他动手;太子还没有带兵经验,更是不会轻易动他了。 南姬笑了笑,没说话,岁绒哪里听得出来这俩人针锋相对的口气,她还特和蔼的对乐莜一笑,帮南姬掀帘。 乐莜身上肥肉一紧。 这女婢如此笑,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这南姬威胁他,说不定还能使这女婢给他下毒不成?! 南姬进了帐中,晋王精神身子已经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如今也能坐直在榻边,翻阅着书简说话。 这其中也有岁绒的功劳。 之省在榻边站着,师泷正跪在矮几边与晋王说话。 师泷简直就跟脑袋后头长眼睛似的,都没往回瞧一眼,仿佛就知道是她来了,脊背都挺直了几分,半拧过身子来,两膝在竹席上动也不动,拧了个高难度又偷懒的礼,到:“见过南姬。” 南河对这等拿色相忽悠太子的相邦也没什么好态度,表面听着像温婉羞怯,实际就是鼻子里哼哼两声似的跟他打了招呼。 晋王现在恨不得把南姬捧在手里,也没关注过这俩人谁都瞧不起谁的暗潮涌动。 但这些日子,南姬确实有些避着这老头子。 毕竟以前也算是关系不好,这两年在楚国没少骂过他,这会儿望着晋王那又小心翼翼又疼爱的眼神,她头都两个大,又心虚自个儿占了人家闺女的身子,只能躲开。 但是对晋王后魏妘,她还是亲近些,毕竟魏妘性格活泼,偶有泼辣,但做事又理智的吓人,这样的女子谁也讨厌不了。除了魏妘让婆子按着她要给她化妆的时候以外,她都觉得这个后娘也算是云台生活的一道光了。 她头一回觉得这做“帝师”的日子里也不算太苦。 晋王松了口气:“前些日子一直想来找你说事,只是孤忙,你也忙。舒……怎么样?你觉得她如何?” 前头跟辛翳斩不断且不说,眼前的舒也遭遇着许多困境。对于白矢被驱逐而表示不满的公族数量也不少,而且晋王仍不放弃想杀白矢,但白矢人在何处也未曾找到。 舒虽然读书,她优点大概就是冷静,善听人言,性格包容。缺点却是……她太君子了。信守承诺、谦和慈悲,这些是君王或许可以表现出来的美德,却也是一个列国纷争中的王绝不该拥有的品质。 这样的性格是守势和平的明君,却不是能激流勇进的霸王,舒身上没有辛翳那种狠绝坚韧,而且她年纪已经大了,性格已经形成。她能听谏言,但早已形成的想法和理念却很难再改变了。 其实不止南河,晋王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既然问了,南河便直接说。说的也非常直接:“在如今的情境下,我更宁愿她是个残忍的人。因为残忍会被人畏惧,而如今的舒若是为王,怕是会让人骑在头上打……” 晋王愣在了床头:“我知他稚嫩,但却也不至于像你说的这样——” 南河:“您对她,自然有一种父亲看孩子似的满意。她正直慷慨,善待他人,信守承诺,您看在心里,自然有一种欢欣。但我问您,您是个信守承诺,善待他人的人么?” 要是晋王敢点头,南河非要拿楚晋协约的事来给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打脸。 但晋王果然摇了摇头。 南河:“那您跟我说,如今列国有哪位强国之主是慷慨又信守承诺的么?又有哪个是被绝大多数人爱戴的呢?” 晋王想了半天,本想开口,又顿了顿:“没有。” 南河跪坐在这老者榻前,抬手道:“因为受人爱戴、赢得美名从来不是一个王需要做的事情。那是圣者学者要做的事情。作为王,要做的是统治。统治是要背负一定的骂名却拥有最大的稳定,是被人畏惧而不厌恶,是宁肯吝啬也不随意施舍,是被人骂做残忍也不能温和。我怕的是……日后我会与舒有矛盾。” 师泷被她这一番话震得膝盖都快摁进木板里了,懵了一下。 晋王也呆了呆,半晌道:“南公这样教你?” 南河:“……算是。” 教她的不是南公,而是读史。 晋王垂下眼皮子,又猛地抬起来,眼光如刺似的望向她。那眼神里透着半分狂热又坚定的精光,南河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一时间还以为自己露了馅,还没开启防御装死模式,晋王就肩又一缩,人矮下去:“唉……命啊。” 师泷还愣在那儿,满脑子敲钟似的大作,胸腔都嗡嗡作响。 也不怪,他自个儿游走各地,拜访名师琢磨总结的玩意儿,正打算十年放出来一点,用来在朝野列国中吃一辈子。让一个屁大点的小丫头,两三句话说了中心思想,他能不懵么。 那确实也怪不得南河。 先秦的懵懂时代,正是摸爬滚打路线的时代,后头几千年的文人,抠着先秦诸子百家竹简的每一个毛茬格物致知,早就研究琢磨的透彻的不能更透彻了。又加之欧美日本的东亚文化历史系,又以另一种视角对上下几千年精细动刀一遍,她读书这么多年拾人牙慧,自然也比在先秦烟云中的人听上去要牛逼一些。 但也只是嘴皮子上牛逼,真要论做事的本事,她这个情商低的办公室老师,把办公室的人际关系协调好了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不要说协调一个巨大帝国内部各股心怀叵测的势力之间的均衡。 以前在大学里,历史系的同学们在一起总是自信满满谈论着几千年种种政治权谋和历史大势,似乎已经参透了人类命运,窥透了历史进程的步伐。 那时候,教授就总笑他们是上帝视角。当她第一次被放到历史现场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会多么惊慌失措。平时连几个人的人事都搞不定的、单纯如小白兔一样的年轻读书人,真的能参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心术吗? 一件密密麻麻织好的衣裳里,历史学者将每一条线标注颜色走向,拆的细致精妙,读史的人一打眼看过去,自然觉得看了一小片衣料的编织,就知道整个世界。 政治史留下来的,只不过是学者们事后收集有限信息拼凑起来的故事,只是铲断所有支脉留下来的线性解释罢了。 南河的本事,也是惊惶过,逃命过,来了这年头绞尽脑汁才现学现琢磨的。 就像是师泷这种想好几十个方案做好各路准备,从曲沃到旧虞力挽狂澜拥戴太子的本事,她说不定还比不上。 晋王想说什么又作罢:“我知道了,不能总让他在云台,我会安排他去历练些,到时候你伴着他去也好,援例与他说,他或许才会信。只是怕耽误不起啊……” 南河劝道:“大君也不要愁了,事情总要慢慢来。” 更何况你愁也没用…… 你晋要是真国运不佳,就是五十个她和五十个师泷组成男女混搭合唱团,天天在太子身边叭叭唱也救不回来。 晋王:“宫君还没回来么?白矢的踪迹可找到了?” 师泷抬袖:“听人来报说宫君明日才能到,狐氏的家督被马车囚禁还要慢一步。” 晋王沉思,又挥手道:“罢,你们先下去吧,叫乐莜进来。” 俩人走出帐去,乐莜脸色有些奇怪,看了她一眼也进帐去了。 刚刚乐莜在帐外,忍不住偷听了几句,听见她的那些话,心底也颇受震动。但也顾不上多想,赶紧进帐去见晋王了。 师泷也出了帐,叫了她一声,又想搭话,却看南姬一双眼,从青铜面具拇指宽的缝里斜瞥过来,一副等他说话的模样。 他一时后悔,差点咬到舌头。 总之师泷觉得很不妙。他上次遇到这么难缠的人,也是几年前的事儿了。这会儿,他要是跟南姬走一条道,他又没有一张还要拿面具挡着的脸蛋,也没有让晋王老匹夫嘘寒问暖的兄弟家闺女的身份,就等着跟在她屁股后头当老二得了。 但要是不走一条道,他就只能去支持太子心里那套“大爱无疆”的观念了,但真要那样,非把晋国闹腾灭国不可—— 他垂头丧气,二十六了,想着自己终于到了大展宏图的时候了,生生杀出这样一位人物。 算来,南方那位曾经名声之高,让他做了万年老二的人虽然入土了。但荀南河二十三岁就已经做上令尹之位,且在楚国说一不二了,他又慢了一步。 师泷真想把自己际遇不顺不如人的老账,都算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只是他最恨露怯,恨不得把自己贴成玉里金面的神像,他这张仙气飘飘只许酒入的嘴里,哪能说出那种酸话。 他正想要道貌岸然的戳她两句,就看到一个宫女穿着木屐提裙走过来了,笑盈盈道:“南姬,王后请您去。说是研究了新式的眉毛,请您去修妆。” 他眼睛一斜,就注意到南姬身子一僵,肩膀塌下来,说话也不利索了:“唔,太子、太子请我去给他讲书呢。” 宫女眨了眨眼:“太子也在王后帐下呢……” 看来是舒也想看美妆教程是吧! 她更蔫,嘴动了动,发现自己怎么都找不到理由,以至于抬头看向了师泷。 师泷心道:你看我做甚!我又不是被打傻了,还能帮你?就算帮,我也杠不过王后啊。你一个未来的太子妇,我一个外臣,我还能找你出去畅谈国家大事么? 南河看他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叹气:“什么人呐,我可是扶过你一把的。” 她拖着步子满不情愿的走了。 师泷在后头琢磨。 扶一把?她还帮过他什么大事儿? 一共见了没几面,他掰着指头把一共说过的几句屁话琢磨个透,想起来了。 晋王受伤初醒那回,他怕见血,挡着眼不敢走,某人在头回见面时,十分面善的搭了下爪子,结果记到了今天。 什么人呐啊!一点屁大的事儿,当施恩了是吧! 30.击鼓 南河被当成人偶坐在那儿试妆, 母女俩摆弄着乐呵呵玩了一下午。 给她化妆的是太子身边的靥姑, 那靥姑倒是化妆器具挺全,就是给她打粉的时候,那简直就是干粉刷墙, 粉末飞腾, 白雾缭绕,她吸一口气都怕自己得尘肺, 只能秉着。 南河的衣领都被两边两个宫女扯下去了三分,她感觉自己半个肩膀都快出来, 再扯扯就要露沟了。 靥姑就把手里鹅蛋大的粉团子, 往她脖子上擦去。 她感觉自己被粉涂过的毛孔都快被憋死了…… 等她被折腾的差不多,到了画眉毛和嘴唇的时候, 她已经放弃挣扎了。 舒总见她又冷又拽的样子, 师泷在她面前都跟半个孙子似的, 哪里见她蔫儿似的任人摆弄, 憋笑道:“快点化吧,别折腾她了。” 靥姑给她画了个没拇指尖大的嘴唇, 这才点头,拿了个铜镜来。 南河望了一眼镜子, 吓得自己半口气没上来。 就这模样,走到淳任余面前, 他这个当老子的都绝对认不出来。 眉毛细的就是一条线, 桃心形状的小红唇, 脸白的一点血色都透不出来。不过靥姑还是手软, 没把她以前的眉毛给刮了,她松了一口气。 魏妘瞧见她一副受惊吓的样子,笑的不行:“暄儿这样出去,绝不会有人乱说的。” 南河又斜眼往镜子里瞧了一眼,眼睑附近因为怕米粉进了眼,没有全涂白,更吓人了。她真的想努力理解,但是在觉不出到底有多美,魏妘也平日里不敷粉只画唇眉,不也挺好看的么。 那对母女俩抱在一块儿笑得不行,还是舒先开口:“快给她洗了吧,她要生气了。” 南河瞧见这母女俩笑的一模一样,倒是也不会生气,还有点压不住的想笑。 真难得,这一家子人,挺像一家子的。 她突然想起白矢。 要是白矢在,肯定觉得自己是外人吧…… 靥姑拿软巾沾水给她擦了脸和脖子,南河拿起米粉团子,对舒道:“要不你也来试试。” 舒缩着脖子一躲:“我不!” 魏妘也卖了亲生闺女,逮住舒往前一推:“来来来,都来试试!” 舒被逮的挣扎不了,直摇头:“给她画和给我画有什么区别,我们俩高矮胖瘦都一样呢!” 魏妘和南河哪里能饶了她,把她摁住又是一阵捣鼓。 南河觉得自个儿一向没有同性缘,她自己性格也跟女孩儿玩不到一起去,却没料到化妆这点事儿,她们母女仨倒腾了一下午,直到天都黑了,巫者前来,靥姑进来报,南河和舒才着急忙慌的把画的胡子给洗下来,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去迎人。 三个人看着彼此都绷出了外交面孔,又忍不住都噗嗤笑了。 春祭是在明日清晨,但明日是祭祀天地神灵的国家级别大祭祀,今儿晚上,他们一家三口还要像普通的贵族家庭一样来祭祀山川河流。然后可能太祝和太卜就不放这一家三口睡觉了,直接就演习明日的祭祀礼仪,顺便再最后跟第一次参与祭祀的太子强调一下如何行止,算是相当于彩排了。 中原国家,没有楚国那么迷信鬼神,但祭礼依然是重中之重,太祝太卜的地位也绝不低,而且太祝太卜的帐篷都是最靠近祭台的,魏妘和舒也正要往那边方向走。 南河也祭祀过山川河流,估计都是燃灯、饮水、洗面、熏香、歌舞那些小活动。 临走之前,舒很不舍的看了她一眼。 南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舒估计是因为明明是一家四口,她却不能参加,心里有些难受。替她难受。 南河倒不在意这个,她笑了笑。 舒走过来几步,抓着她手腕,小声道:“等你做了太子妇,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就可以一起去祭祀了。你就也能跟我一起到祭台上了。” 南河:……要不是知道这是自个儿双胞胎姊妹,她真是要心里漏拍了。 说着舒还对她眨了眨眼睛。 这孩子虽然女扮男装之后还有点小白脸气质,但长得还是俊逸的,这样就跟分享小秘密似的眨眨眼,撩的她这个老园丁心里都打了个激灵。 小撩人精,不得了啊。 南河抬了抬手:“嗯,姎回去了。” 舒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郊祭的高台外,帐篷围了一圈又一圈,火盆燃起,高车骏马来往,偶有欢笑言论之声,算是热闹。 南河在帐外看了一会儿祭台上的火盆,灰烟在黑幕里袅袅,晋王的近卫在来回巡逻行走。 祭台,她也登上去好几回,不过不是走中间的台阶,而是在中段的平台站着,可以仰视到辛翳对着三牢行礼。等敬天的礼仪之后,他就要吃一口祭品,比如羊肉、粟米之类的,等他吃过之后,群臣要分食祭品。 她能够站上祭台,已经是做令尹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南河位列群臣之首,虽然她这个年轻又来自他国的令尹,是楚国无数人的眼中钉,但她还是群臣分食中咬第一口的那个人。 要等灵巫将饮食的台子端到祭台的中段来,她率先拿起某人啃过的煮羊腿,紧邻着某人狼似的牙印旁边,比较文雅的咬了一个圆圆的的牙印。 她看着那牙印,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咬的太娘了而蹙眉,羊腿就要传到下一个大臣手里了。 她一抬头,十五六岁的辛翳穿着礼服站在上头几层的台阶上,似乎对她咬了一口羊腿的事情很满意,眉眼里都透着高兴。他两袖一展,冠冕前的珠子晃了晃,往下走了两层台阶,面朝祭台下装作看下头臣民军队,唇勾着,语气似训她似的小声道:“吃什么东西都给个田鼠似的,咬那么一小口。就是因为饭量差的大,我现在都比先生高了。” 荀南河记得自己那时候竟然好脾气的没怼他,只是等黍米饭递到她手里的时候,辛翳挑眉看了她一眼。 那黍米饭是被堆成了一个撺的不能再高的小山,辛翳一口,把山吃成了高原,她对着那高原,头上还带着礼服配套的高帽,实在做不到低下头去像他似的狠狠咬一大口。她只得又跟张不开嘴似的在高原的边缘咬上一口,给那高原咬了个豁豁。 辛翳眼神嫌弃:“啧。先生怕是身上真没二两肉。” 荀南河瞪眼:二两肉? 不论是男人的二两肉,还是女人的那几两肉,她还真都没有。 胸平怎么了,要不是平,能当上令尹么。 他看见荀南河瞪他,却笑了,在群臣分食的时候,他开口说话,连开口的第一个“孤”字,都喊着笑意打着弯儿似的。 荀南河心里都要骂了:不就是吃东西娘炮了一点儿么?就这么好笑?!都这场面了还想着嘲笑她? 现在想起这样的事儿,她倒有点不明就里的莞尔了。 岁绒又嘟嘟囔囔道:“先生!小心别冻着,郊外还是风大,您快回去早点歇下吧。这要是受了风,那就可是——” 南河怕她唠叨,连忙一缩脖子回帐内了,嘴上道:“好,今日一定早点睡。” 她就不信睡不回楚国去。 南河躺下,翻来覆去没睡着,等迷迷糊糊有点睡意,夜都深了。 她只感觉自己躺在柔软的被褥中,再度缓缓醒来的时候,耳边一阵寂静,少了新绛那片营帐里的喧闹与车马声,眼前也不是皮帐,而是结构精密的房梁。 南河盯了房梁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竟然……时隔几日又回来了。 她嗓子钝痛,头也有些发晕,难道是因为溺水昏迷了几日? 南河费了点力气才爬起来,只看到宫室内打扫的还算干净,她躺在一张宫室西边的床榻上,有一漆木屏风绘着凤凰,床角挂着铃铛。 看来她还是在楚国,而且是在宫内。 辛翳没有要杀申氏女?她现在还是以夫人的身份留在宫中? 她起身,拿起床上的薄皮毯,披在身上,光着脚起身绕过屏风,朝外走去。 宫室的角落里点着一些灯烛,微光的映照下,屏风外有一张放在地上的矮小软榻,看起来还没辛翳当年养过狸奴的窝儿大,但上头蜷缩着个年轻宫女,睡得不甚安稳。 她也没有叫醒宫女的打算,南河光脚走到门边,打算自己出去看看。她对楚宫也算熟悉,或许看看也知道自己在楚宫的哪个方位。她才刚刚拉开了门,一阵风吹进屋内,她仰头就看到了一轮明月。 楚宫的月亮,连带这片星空,她看了许多年。 只不过她仰头看夜空的时候,大部分都有个人在身边,央着她要她将名为南河的星宫指给他看。 南河正要迈出宫室到走廊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恐的问话:“谁?谁站在哪里?” 南河回过头去,只看到那蜷在榻上的宫女已经醒来,惊愕且害怕的望向她,等到看清她的脸,陡然尖叫一声:“啊啊啊啊!” 南河:卧槽?!我到底是长得有多丑,能不能一个个见了我都这种表情啊! 这宫女的一嗓子,惊动了整个宫室的人,等宫室内外灯火通明,所有的宫人都穿着单衣挤了出来,赶忙点灯烧水,她也被刚刚尖叫的宫女扶到桌案前。 那宫女刚刚吓得不行,此刻的表情却是又惊又喜,道:“夫人,您有什么不适么?要不要让巫医来给您瞧瞧?” 南河摇了摇头:“你是?” 宫女连忙行礼:“女官藤见过夫人。” 说着,另一个宫女端着装着热水的铜盆走来,将铜盆放在桌案旁的矮架上,也俯下身行礼道:“女官森,见过夫人。” 森看起来更成熟一些,低声道:“夫人昏迷几日都没吃过东西了,这会儿是不是饿了,我们可以令庖厨生火,热些粟浆米粥。” 南河确实感觉到这个身子胃里空空,点头道:“善。这里可有镜?让人端来吧。” 藤慌手忙脚的走到柜子中,拿出一个木架,一面兽纹铜镜,摆在桌案上。森对藤使了个眼神,拿着点灯用的豆油灯,要藤借一步说话。 到了走廊上,森拿着油灯,以手挡风,轻声道:“你还记得大巫说,夫人若是醒了,要我们尽快告知他么?我已经派人去了。” 藤惊了一下:“可那大巫,不是说过什么‘毒死’之类的话么?他要是过来毒死了夫人又如何?” 森细细的眉毛压低,轻声道:“你刚刚喊了那一下,大家都知道夫人已经苏醒过来了,迟早要传到大巫耳朵里,我们不说,到时候也要怪罪我们。” 藤咬着嘴唇:“可是要是夫人死了,咱们都要去再做那些杂活了……” 森:“那也没办法,夫人的事儿,涉及大君和大巫,哪里是我们能从中作梗的。不知道大巫的人是一会儿就来,还是明天才来,总之我们也要先守着夫人。” 藤点了点头,正好有宫人从走廊那头而来,漆盘上端着陶鬶和铜碗,是热好的粟浆与米粥。米粥里加了点开胃的渍梅,还放了一小碟切成小块的巢蜜,是用来咀嚼香口的时兴玩意儿。 藤接过托盘,正要进屋,想起了什么,这才回过头来:“我想起来了……夫人长得像荀君对吧。” 森没说话,抿了抿嘴唇。 宫人拿过豆灯,托高去点燃走廊上的铜灯,光渐渐亮起来,照亮森的眼睫。 藤:“我还记得,好几年前荀君出入宫廷的时候,你还拉着我去看。那时候我怕撞见了大君被砍了头,你却说,要是撞见大君的时候,荀君也在场,他心善又劝得动大君,就肯定不会让大君杀人的。” 森两袖并起,垂下脸:“那都是没长大时候的事儿了。” 藤:“这些年你不也见过荀君几次么?” 森咬了咬嘴唇:“他怎可能记得一个小宫女。我是那时候痴迷荀君又如何,他又不似楚王,温和又有礼,宫女之中,谁不爱慕?如今提这个又有什么用。这夫人只是长得像,还是个女子,和荀君又有什么关系!” 藤想了想:“……也是。这位夫人还不知道能在宫中活多久呢。” 说着她端着漆盘回到了屋内。屋内灯烛点亮,照的通明,申氏女正呆呆的坐在镜子前。 南河心头的震惊,已经不能简单用一个“卧槽”来形容了。 镜中的女子,除了一些细节上稍显的女性化一些,跟她以前荀南河的身子,最起码有八分相像。那两分不像,还可能跟她的服饰发型有关系。 甚至此女的身量,几乎和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差不过高,算是女子之中修长窈窕的那种。若不是眉心的红痣,她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诈尸了。 这长相,绝不可能是申氏女儿,为何申氏嫁女入宫,却送了她进来? 难道是申氏特意寻来了一个相貌和荀君相似的人,想要送到宫中来?为的是什么……难道连申氏也信外头什么嬖大夫的传言,以为辛翳是跟她有一腿么?! 这群人是不是腐眼看人基啊喂!好好的师徒情,君臣义,养护八年的感情,在他们眼里都是这种肉体关系么?! 南河气得肝疼,但也忍不住想,这申氏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个红痣女子。 她早年间听说过齐国氏族、公族之争非常惨烈,庆氏成为把持朝政第一大族,荀氏在临淄惨败,有的被屠杀,有的则被驱逐出境。是不是荀囿的近亲在齐国也有些女儿,毕竟血统在,样貌和她非常相似也是情理之中。 如今荀氏在齐国落魄,申氏想要找到跟荀南河有血缘的女子,也并不难。 南河忍不住又望了镜子一眼,叹气。 怪不得辛翳当时会发这样大的脾气。他们二人清清白白的,却被外人误解成那样,还把一个长得像她的女人送进宫当夫人,这不就是毁她荀南河的清名么!辛翳看来还是重视她的名声,也不愿师生之情被人这样误解,才当时发怒吧。 南河心里真是又觉得自家孩子好的把辛翳从头到脚夸了一遍,连自己颈上的指痕都能忽视了。 这会儿,藤把吃食端过来,她喝了一点热粟浆,考虑了一下,问道:“你知道申氏现在如何么?” 藤手抖了一下,连忙使劲摇头道:“婢、婢不知这些……婢只是负责来照顾夫人。” 南河想了想又道:“听说大君病了?病的严重么?” 藤一张圆脸憋红了:“婢见不到大君,也不能打听这些事情,不太知道。只知道这些日子大君都歇了,没有上朝面臣。” 南河长长的应了一声:“想要见大君,难么?” 藤打了个哆嗦,更怕了,伏在地上,两手贴在地上:“夫人,婢不知道。婢只知大君不见宫女,夫人、夫人要是想见大君,或许婢、婢可以去问司宫。” 她也知道辛翳不见宫女,但这事儿也不是说他仇女,更多是应激似的怕…… 唉,现在见个辛翳,还要去求景斯了。 不过看得出来,这个夫人没被弄死都要感谢辛翳留手了,要见他几乎等于找死。她本来不就是要清闲么,现在倒也算是清闲,只要她别往辛翳眼前凑。 而且就她现在顶着的这张脸,只要她举止上表现的像自己了,辛翳肯定就觉得是申氏教她学荀南河,说不定一时愤怒,直接把她给掐死了—— 这特么算什么事儿啊? 自己变成了长得像自己的替身? 为了保命,还要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不要像自己?! 她正一边慢慢喝着粥一边想。自己现在其实夜里就被困在了这间宫室之中,但那头楚晋之争的弦还紧绷着,她要是想让晋国死的别太惨,还是需要夜里在楚国这边尽量搜集消息,能让晋国做些预备。 虽然也不是说和辛翳为敌,但南河现在也不希望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到了晋国还把辛翳视为自个儿亲近的人就不加防范,活活让自己天真的被弄死吧…… 更何况晋王与王后、舒这一家人对她很好,这样一家人,她也不可能去背叛吧…… 南河虽然觉得自己做不到和辛翳针锋相对,但最起码要有自保能力才是。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见宫女的脚步声靠近过来,那个森跪在门口处,道:“夫人,大巫带人来了。” 南河皱了皱眉头:“大巫?”重皎? 她立刻反应过来,又道:“都这个时间了,大巫怎么会过来。他……怎么知道我醒了的?你们传话的?” 森将头垂的更低,道:“请夫人谅解,大巫曾要我们在夫人醒后就立刻通报……” 南河蹙眉:“为何要通报他,我……昏迷的时候,他是不是来过了?” 森哪里想到这位夫人如此聪明,一猜就中,她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听到了宫室正门传来了脚步声。 重皎着急的甚至都没坐他的五金铺子老牛车,一路快走过来的。 南河心里漏了一拍。 她是不信巫神的,但除了重皎。一般大巫使得那些手段,不过是高中化学水平就能看穿的,再加上些机巧,根本唬不住她这个社会主义接班人。 但重皎却总给人一种真的能通鬼神的莫测感。 他满口神神叨叨的,却已经不止一次预测或感应到了一些事情,南河多次怀疑这家伙是真的开了什么天眼,有些本事。 这会儿自己才刚醒过来,重皎就带着人来了—— 她竟觉得重皎只要一见到她,怕是就能瞧出来她壳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魂! 31.凯风 到时候重皎再去跟辛翳说, 辛翳必定相信, 她难道还要硬着头皮去跟辛翳讲:对不起哦,我是死遁了,我是以为自己不会回来所以开开心心跑了, 临死前那些话, 装的那些虚弱,都是演技—— 那她真的就是什么云淡风轻, 什么君子典范,人设都要崩掉了啊! 到时候, 辛翳估计也要掂量掂量, 对她这种人,到底还需不需要尊师重道了! 重皎已经从院中走过来, 他依旧一身白衣, 满身浮夸装饰, 踩着木屐在院子里, 抬头望见站在宫室中的南河,愣了一下。 那女子长发披散, 云袖兜满了风,身着白底红边的简素曲裾, 眉宇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灯烛下身影像是随时都要随风而去。 重皎心底就跟大鼓一敲似的嗡嗡震响。 太像了。 就像无数次, 他在长廊上与辛翳说话时, 远远望去, 一个绯边黑衣, 一个雪袍青衣,一柔一刚,辛翳眉眼里写满了张狂与锐不可当,荀师却心怀忧思对他劝了又劝。 辛翳对旁人的烦躁和没耐性,在荀师面前总是收的一点儿看不见。 此刻站立的姿势,看人的神情,都几乎与当年一模一样。 上次重皎见她的时候她还在昏迷,但这一刻,她睁开眼后,已经不是让人感觉像——而是,就像是荀师本人! 更重要的是,申氏女看见他,竟瞳孔一缩,眉头微蹙,显露出几分不想见他的避让。 重皎:她认得他!难道真的是荀师—— 那申氏女竟转身往屋内快步走去,藤与森两位女使惊了一下,连忙就要去拦她。 南河不只是有几分怕见到重皎,更重要的是,她脑袋里响起了别的声音。她听见有车马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也听见了无数的叫喊和喧闹,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听到岁绒的声音几乎就是贴在她耳边喊道:“先生!先生——” 重皎看申氏女要跑,心底更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他差点没咬住字眼,从嘴里喊出“先生”两个字,却碍着宫室里还站着这么多宫人,强行咽了下去。 重皎踢掉木屐,拎着衣摆,一步登上台阶,大步走进屋内。 申氏女站在屋内,两手捂着头。 “先生!先生!快醒醒——出事儿了,您快醒醒!”岁绒的声音在头脑深处越来越响亮。 南河身子一软,猛的睁开眼来,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一下子从晋国的床榻上坐了起来。 重皎走过去,才刚刚碰到那申氏女的衣角,她陡然失了力气,朝后倒去,重皎连忙一把接住她,低头看去,此女竟昏迷过去了…… 重皎连忙跪坐在地,将她放倒在地,伸手就去拿自己挂在手腕上捏了一路的铃铛。 无魂有魄。她又恢复了之前一次他来的样子。 可他刚刚还明明看见她站在宫室内,转身朝内走去,难道是怕见到他,所以那孤魂就遁走了?! 藤惊得大叫:“怎么会!夫人刚刚还与我们说话,还照了镜子,用了些饭食呢!” 重皎猛地抬起来来,周围的宫女不敢和他对视,连忙低下头去。重皎沉声道:“她还照了镜子?她为什么要照镜子!” 要真的是申氏女本人,还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藤吓坏了,声音里都带上哭腔:“婢也不知道,她就是一直在看着镜子里……女子都爱美罢……” 重皎不言,一把抱起了申氏女,将她放在了床上。 而另一边,南河猛地惊醒,被帐外的嘈杂惊得猛然翻下床来。 灯光纷杂,兵荒马乱,人声嘶吼,风声四起。 吵得她都懵了一下。 实在是她安定了太多年没遇上这种场面了,光是性命攸关的这些动静,她都少说三五年没听过了,神经自然也松了。 她跪在床边半天才反应过来。 南河屋里就跟个灯笼纸筒似的,外头火光打着转晃进来,她猛一回神,惊得弹起来,抓住面具先扣在脸上,利索的打结系好。岁绒醒的比她早多了,正半跪坐在地铺上,手里拿着一把铁剑,急的两眼发红:“先生,你总算醒了,我再叫不醒你,就要吓死了!” 岁绒一边说着,警觉的目光如花栗鼠,瞪着帘子,似乎随时准备把闯进来的人剁成泥。 南河披衣,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压低声音道:“给我一把剑!” 岁绒呆了一下。 她从柜子旁边抓了一把皮鞘的铁剑,扔给了南河。 岁绒:“先生可会用?” 南河:“会用也没大用,但在手里也心安。你探头看看发生了什么,小心些。” 岁绒拿刀的样子是会用的。 她自然也会用刀,毕竟在这个社会上,贵族男子全都是要有佩刀的,她学六艺出身,也会射箭和驾车,但技术都不精。用刀剑,也只是勉强握在手里罢了。 岁绒点头。她毕竟没见过风雨,有些紧张。 南河后悔了,不该让小丫头顶上,她正要开口让她回来,自己出去查探,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匆忙而来,隐约能听到剑柄和甲衣打在一处的声音。 岁绒蹲在帐帘边儿上,就要打算刀出鞘,南河猛地伸手,拽住她领子,将她拖到手边来,中衣的宽袖就跟老母鸡似的,一把护住小丫头。 要真来的是兵,她们俩还不够当下酒菜的,怎么能让她冒险! 岁绒吓了一跳,来不及说话,就被南河按住了脑袋,脸被白袖子挡住了。她想叫唤:南公要我保护先生! 还没叫出口,帐帘被人掀开,几个人进来了。 南河跟平日在晋王面前似的,语气平的像一条线,淡淡道:“诸位深夜来,有什么事。” 南河语气淡,心里却炸开了锅。 被掀开的帐帘外,不少帐篷燃着火,有几架车马发了狂似的正四处奔走,车架子都快颠散了,外头也不只是奴仆还是大夫,总之就是大呼小叫的四处奔走。简直就像是被敌人突袭了主城似的,外头乱的像是灭国前抢东西的挣扎。 来人中为首的那个,个子很高,帐内无光,背着外头的火,脸看不清楚,却先看清了一双黑皮手套,握着铁剑柄。 他道:“南姬?” 他也知道肯定就是了。一进帐,就看到这个女子披散长发穿着白色中衣,跪在帐篷最深处,白皙细瘦的手搭在剑柄上,以一种十分标准且男人的姿势,戒备且冷静的仰头望着他,随时准备拔剑。 那面具粗糙诡异,露出的两只眼睛却黑白分明,流光一闪。 南河:“您是。” “宫之茕。”来人说话很简短:“卫尉。” 南河不知真假。难道晋王问的宫君,就是他。 南河:“你应该明日到。” 宫之茕一滞:“快马加鞭,还是慢了半步。请您速去王后账下暂时躲避。” 南河:“发生了什么。” 宫之茕:“一时说不清。” 南河知道,就算是歹人,她也没得跑:“好,等我更衣。” 宫之茕:“来不及了。” 他说罢走上来,一把抓住南河的手腕。岁绒叫了一声,从她怀里冒头,要跟宫之茕拼命,拔刀就要跟人耍。岁绒都没长大呢,哪能跟这种杀人多年的角儿比划,宫之茕手一弯,拧着岁绒胳膊仿佛就要把她给撅了。 南河连忙道:“她是这些天救治大君的灵医!带上她有用!” 宫之茕松开手,以很莫名让人难受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他一只手伸过去,丝毫不怕冒犯似的握住她肩膀,一提就把她拎起来,拿了件红色外衣一裹,夹在胳膊下头。 南河长这么大哪里让人拎过,眼前一花,也惊得凌空乱抓,一把抓住了他的剑柄,宫之茕戴着手套的手,稳稳摁在了剑柄上:“松手。” 此人绝不是善类,南河连忙松开了手。 宫之茕:“刀剑不是女公子该拿的东西。” 他说着一伸手,把岁绒拎起来,朝另一个黑甲随从扔过去。 随从也把岁绒扛上,没有衣服裹,就用了皮被套住。岁绒挣扎尖叫不已:“放开先生!你再这样我要咬你了!” 随从直接用棉被把岁绒头给捂上,一只手隔着被子按着她后颈,跟抱孩子似的夹在怀里往外走。 宫之茕也把她裹着的红色外衣衣领往上扯了扯,挡住她的眼和面具,夹着她劈开营帐,往外走去。 她扭动着身子想看看外头,但宫之茕挟持人也很有一套,他将她两只胳膊都用力钳住,就是防止她反抗乱动或伤了人。 南河只听到各种惊叫呼喊,车马狂奔之声,偶尔有火光从缝隙外透进来,照亮了她面具上的花纹。南河两只脚还光着,在外头露着,但这时候也顾不上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国破宫灭时候被掠走的公主。 她想到了什么,隔着衣服喊道:“是白矢来了么?!他是不是还有后招!” 宫之茕一只手隔着衣服,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南河:“……” 直到她感觉自己走过了好些卫兵身边,似乎又进了帐,一阵暖意袭来,宫之茕将她放在地上,就跟放鸽子似的猛地松开手,似乎就怕南河咬他。 南河掀开红色披衣,猛地站起来。 她现在是在王后的账下,下午的时候,她还在这儿坐着,满脸无奈的让王后与太子给她化妆。但现在帐下没有别人。 岁绒也被放了下来,可能是她路上挣扎的太厉害了,那黑甲兵不得不控制住她,她被憋得晕晕乎乎,还坐不直身子。 南河:“发生了什么?” 她说话时,才看清了对面男子的相貌。 好似一把冷刀,双眼略下垂,瞳孔不进光,眉毛却斜飞入鬓,嘴角绷的笔直,大概三十出头了,此刻脸色很难看的垂着手。 只是这张脸,还有这个身量,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南河:“你与之省是……” 宫之茕:“之省是吾弟。请女公子在这里不要走动。” 南河:“大君可有事?王后、太子又在何处?是白矢回来了么?乐莜呢?” 宫之茕没想到这南姬倒是反应的快。这事态,她怕是心里已经有点数了。 宫之茕:“乐莜不在了,刚刚师泷过来了,但师泷又去祭台方向了。郤伯阕暂时回到了郤氏的账下,其他臣子都分散了。” 南河:“白矢是带兵来的么?还是内部有氏族帮助他,他是放了火么?乐莜没有带兵来,是不是他还有兵力在附近?如今近卫有多少人,曲沃驻兵能否调用过来?” 这样条理清晰且果敢的一段话,让其他几个黑甲卫兵都心中一惊。 而且她已经开始想对策了。 宫之茕本一直耷拉着眼睛盯着地毯,这会儿才抬起眼来,他瞳孔靠上,有点三白眼,看人冷冷的。他直视南河,心底却道:怪不得王后要他务必找到南姬且保护她,遇见师泷的时候,他也是问了南姬的事情。 南河思索着,脸色却古怪了起来:“不可能,他调不动那么多兵,晋王也不可能丝毫不做防范,怎么会就让他弄乱成这样!是不是太祝太卜动手的——” 宫之茕瞳孔一缩:“你是听说了什么吗?” 南河倒退了半步,越想越心惊。 她会想到大巫,也是因为在楚国,大巫曾经不止一次的牵扯到宫廷动乱与政治斗争中。作为一个旧有的曾经大权在握的阶级,他们为了留住权力,最后一次争做掌握政治的人,可能会放弃为巫的原则,甚至蔑视天地鬼神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若是太祝、太卜这样的大巫动手…… 他们既可以使晋王远离护卫,又能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那这一家三口必定毫无防备。 南河正想着,宫之茕身后的一个随从忽然变了脸色,伸手喊道:“不可乱动!” 她转过头去,岁绒正跪在案几边,案几上摆着个托盘,里头的东西被用白帛盖着,岁绒伸手就要去掀开那白帛。 随从迈步,仍慢了半步。 白帛坠地。 南河心头嗡的一响,腿脚差点软倒下去。 她想躲着的那个老匹夫,那个小心翼翼对她笑着的晋王,此刻痛苦的闭着眼睛,血污满面,发髻散乱,单一颗头颅,摆在托盘上。 32.雄雉 岁绒吓得尖叫一声。 南河终于明白, 她刚刚试图救下岁绒时, 说岁绒是给晋王治病的灵医,也意思就是带着有用的时候,宫之茕的那个眼神是为何了。 随从连忙过去, 跪在地上, 将白帛小心翼翼盖上,躬身站回来的时候, 双眼通红。 南河都懵了。 就在白天,她还跟这老头聊天呢。 她几乎都觉得自个儿是做了什么梦! 南河都没品出来自己是怕是惊, 她声音却微微打颤:“现在是什么时辰, 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宫之茕也闭了闭眼睛,南河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往后倾, 就在她以为他要倒的时候, 宫之茕猛地睁开眼睛, 一口牙似乎都要咬碎了:“在祭台最高处的案台上。这是辱神灭天。这是……丧心病狂。” 南河急了:“太子呢!王后呢!” 宫之茕:“大君、太子与王后同时遇袭。王后被找回来了, 但负了伤,刚刚回来没多久, 非要带人去寻太子了。太子生死未卜,至今未找到。而且……大君贴身虎符已失。” 南河咬牙切齿。舒居然也不在了!是白矢想杀了这一家以绝后患么!而且虎符都丢了!白矢就可以以正当理由调遣一部分军队!连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见太阳, 可都要不知道了! 南河:“派人,将师泷寻来, 不要找郤伯阕, 不要像任何一个有氏族的人透露消息。你尽快也将王后寻回来, 别让她去找了, 你派人去找太子!还有谁知道这整件事的,说来给我听。” 宫之茕低头就想领命,忽然才反应过来这女子的身份。 他还没开口,南姬回过头来,冷冷斥责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怎的,觉得我女子身份,不配命令你?你若是将太子寻回来,我也自愿向你谢罪!” 宫之茕想了想,还是弯下腰去抬手道:“茕不敢。请女公子千万不要离开帐下。茕这就去办。” 这片燃着火、一片混乱的营帐的另一端。 郤伯阕正回到郤氏的帐篷周围,掀开帐帘跨进去,七八个男子正坐在账中,看见他来了,齐齐站起身来,一个个脸上紧绷着。 坐在深处的老者抬手:“你们都下去。” 那些人捧着灯烛,眼神游动,满肚子的话想说,却只能退下去。 老者在他们走之前,扬声道:“让人去汾水取水了么?盛好水,做好火烧到我们这儿来的准备,把兵卫都放到外围,让他们守好了,现在谁也不许出去。” 几个捧灯的人道:“真的不走么?大君被杀的消息已经所有人都知道了,谁做的也显而易见,只是他还没来。若是来了……” 老者气得脸红脖子粗,白眉白须反倒像是粘在红鸡蛋上的了:“来了又如何!一个蔑视天地的混账玩意儿,还能灭我郤氏!更何况太子的尸首还未找到!我说了,不动!谁都不许多动!也别派人去找太子,听不懂么?!” 郤伯阕连忙将帐帘掩住了,从帐篷的横梁上拿了一盏挂着的豆灯,走过去。帐篷里只铺了一张地毯,没铺地毯的地方就是草与土。他捧着灯坐在地毯上,映亮了旁边的草叶,道:“听说是在汾水边找到的,王后也负伤了,她似乎亲眼看到大君被砍头,正疯疯癫癫的要去找太子。晋宫近卫拦不住,就与她一同去了。” 老者眼睛微微睁开:“大巫果然不见了?” 郤伯阕点头:“是。在汾水河岸的一处发现了血迹和护卫的尸体,我偷偷派人提前过去了一趟,还有头发和一截小指。应当是太祝、太卜两位大巫带着几十位灵巫一起到汾水边去,请大君饮汾水的时候动手的。因祭祀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看到的,近卫带的也不多,而且远处还有别的军队,就没有太提防。” 像太卜、太祝这样的大巫,身边最起码都有三四个协助之人,又有很多复杂的仪式,可能都会带上二三十个巫者。 这些巫者未必不会武,又懂使毒用药,又准备周密,七八个护卫和一家三口或许只有被屠戮的份。王后没有被杀,似乎也是因为晋王以身挡剑,护住家人,王后才得以逃脱。 但太子应该是这群人最主要的目标,或许在危急的条件下,他们放弃控制最没有价值的王后,任她被放走了。 而且现在晋王的身体也没有找到,但太子的头颅没有出现在祭台上,就让周围人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但那些巫者却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集体蒸发了。 这些巫者都抱团在一起,与氏族来往不亲密,也不对外多露脸,这时候想找,怕是连这些人的名字都说不上来。 郤伯阕摇头:“不知道白矢是什么时候跟这些巫者有联络的。” 老者叹气:“这群巫者也是发了疯。他们是想回到殷商那巫者为将、为相的时代是么!这祭台之上放君王头颅,他们是想活祭祀天,还是想以血祈安啊!” 郤伯阕:“我们真的不去派人找太子么?许多氏族都出动了人马,就是想占这个功劳……” 老者摇头:“白矢可能很快就要来了,他们寻太子也就罢了,怕是最后当那个背责任的人!要是他们找到了太子尸体,白矢反咬他们杀的怎么办。” 郤伯阕瞪大了眼:“还能这样?!” 老者气得打摆子:“你看看他现在的丧心病狂,还有什么不敢的!你以为他只是杀人么,他只要杀了大君,肯定就拿了虎符!而且乐莜人呢,他不也跑了么!白矢有了虎符,有了乐莜!还怕什么!而且你看看那些去找太子的氏族,有好几个都是去年在朝堂上夸赞支持白矢的!” 郤伯阕:“您的意思是说,他们并不是真的去寻太子回来,而是可能白矢也找不到太子了,他们去找,然后杀掉献给太子,来向白矢邀功?!” 老者冷笑:“否则你以为呢。大君死了,太子就是个鹌鹑,他有什么?跟氏族不够亲密,与百姓没有施恩,和军队也疏远,君父这座大山倒了,他除了正统,还剩下什么。” 郤伯阕:“其实……白矢要是杀大君这件事情做的掩人耳目再好看一些,他就算把太子的脑袋挂出来,百姓对他也不会有什么恶名抱怨。毕竟百姓也没多少人对太子有印象,反而知道他的名字多一些。” 老者嗤笑,笑出来的气息令火苗打了个寒颤。 他道:“你懂什么。他自知没有太多氏族支持他,就故意把大君的头颅摆在最高最神圣的地方,目的就是为了震慑我们,就是告诉我们他不择手段!而我郤氏没有能力调遣部队,只有一点私兵,确实也没能耐和白矢对上。太子不在身边,我们就相当于没有可以用的兵器;但太子在了也没什么用,他就是一把竹剑,好看也对付不了戎马出身的真刀!” 郤伯阕两只手插在袖子里,一阵郁闷:“要真是白矢上位,我郤氏还有好日子过么!此人专|制横行,心思歹毒……就算如今我郤氏动也不动在这儿装傻装老实,到后来朝堂上不还是要见!” 老者:“大不了就隐一隐,再大不了我们就走,天大地大,到处都是活路。不过,白矢上位,那少不了腥风血雨啊,最先死的,怕就是师泷了。可惜了,有经世之才,却做了客卿。观列国客卿,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楚国荀君那样的死个全须全尾的,都是上辈子修仙了啊。” 郤伯阕脖子一缩,脸上表情有点难看:“其实路上我见到他了,他似乎要去祭台下的河岸,去找蛛丝马迹,想要寻到太子。本来想叫他一同过来,但……白矢若成事,他必死无疑,我也别给自己找灾祸了。谁能料到事情变得这样快。” 老者盯着豆灯:“不是事情变得快,而是你见识的争霸少了。我幼时,晋国都还没复国,那时候的鲜血淋漓,可都不是你能想象的。郤氏在晋国数百年,此时此刻也只能帐下装死。罢了,让人取酒来。大争之世,谁知道哪口是最后一口了。” 郤伯阕垂头丧气,正要出帐取酒,眼前猛地白了一下,他猛地回过头去,蓝白灿光之中,只看见老者也一脸震惊。光像是激灵一下,瞬间消失,缓缓地,从西北边,有巨龙落地似的雷声滚滚而来,轰鸣到他连老者的呼喊也听不见了,那雷像是一下劈开了山,郤伯阕只感觉地一震,腿一软,跌下去。 那地龙的咆哮贯穿天地,直到气竭,才停歇。 而后,噼里啪啦的雨点砸下来,掉在帐篷的油皮上,敲得帐下像铁皮鼓内似的闷响。 老者似乎也被这雷惊的够呛,半晌道:“报应啊。” 但在巨雷之下,总有人是不怕的。 就算他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白矢站在汾水对岸的树林里,膝下黑色战马就算见多识广了,还是被这雷声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惊蹄。白矢拽了一下缰绳,居高临下的望着乐莜和他带来的四五个卫兵。 乐莜耳边似乎还有滚滚雷声,他吼道:“听见了么?这雷声有多大,你所做之事就有多么亵渎神灵天地!” 雨点落下来,白矢毫不畏惧,冷笑:“怎么,你是说这雷要是天罚?若真是天罚,怎么不往这儿劈呢。”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白矢身边的随从中,有站在他身后拿刀的蒋克里,有被雨水浇的更瘦小寒酸的齐问螽,还有一身白嫩肥肉却恨不得把自己缩到最角落的狐逑。 狐逑前一日才知道白矢要做的事情,他连忙让人送信出去。 他才多大,哪里遇到过这种弑王的大事儿,一下子慌了神,只恨不得长兄就在身边告诉他该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白矢曾派人回去,想把他二子一女都接出来,到了城外才发现孩子的头颅都挂在城墙前头。蒋家被屠了,但狐家没有被杀,只是他长兄被人押到了曲沃为阶下囚。 是长兄向晋王投诚了?还只是晋王心软了? 那这会儿,白矢都已经杀了晋王,等他回曲沃,会不会也要把长兄从牢里拉出来,以叛徒为名五马分尸? 白矢就算是为了震慑那些想背叛他的氏族,也一定会这么做的。更何况两子一女的性命、下毒被人反算计的恨恼,他肯定想杀人泄愤。 他们狐氏又没什么本事,肯定就是拿来被杀鸡儆猴的下场啊! 他本来以为阿兄向晋王低头,就算是有条活路了,谁又能料到晋王躲得过战场的刀剑,没死于重伤和下毒,却在祭天之前被卜算凶吉、敬天祀神的大巫给暗算,让白矢活活割了脑袋啊…… 前头是针锋相对,他缩在这儿就是满脑子想活路。 在白矢知道狐氏没有被屠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疏远他了,狐氏苟延残喘这些天也没有用,时运不济,怎么都是要死的啊! 他能不能想办法溜回曲沃,就哪怕只能救下阿兄也行,他不管别人,就把阿兄从牢里背出来,偷偷跑出晋国…… 狐逑实在没办法,满脑子都是这些不切实际的操作,以至于前头白矢与乐莜的相见,他都没注意去听。 乐莜望着白矢,也不知是不是雨水掉进眼里,眼角竟淌下水来:“白矢,你君父将你带在身边教大,我知道他对你偶尔凉薄了些,你若不打胜仗,他便没个好脸色。可你想想那些被驱逐被杀死的公子,想想他还写下告书想要立你为太子。你走时与我说,你再也不回来了——可如今你却割下他头颅,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点,摆在那祭坛之上!你!” 大雨骤然,砸在脸上,使人眼睛都要睁不开。 乐莜胸口大痛,几乎要呕出血来,他声音惨厉的指着天道:“他是复国后我大晋最鞠躬尽瘁的王,是你我能四处征战胜利的后盾!你却将他活祭与天!你——白矢!我为何要放走你,你又怎么想着要我来帮你!还不如当日,你把我开膛破肚、把我头割下来罢!” 白矢没能说,自己确实有那种打算的。 他觉得自己天生少点感知情绪的能力,看到乐莜这样的痛苦,他第一反应竟然是荒唐可笑。 暴雨滂沱,湿了河岸众人的衣衫,白矢也从未想过初春会有这样的暴雨,淋得脊梁冰凉,他反问道:“你不是经常在我面前抱怨他么?” 乐莜瞪大眼睛,仿佛第一天才认识他:“是,淳任余那个老东西是事儿多又爱插手,是让我觉得烦……可那只是他性格如此。他就是劳心劳力放不开手!” 乐莜满脸陌生的望向白矢。 他半晌才道:“也是他将我从戎狄俘虏中挑出来放在军营里,是他让我一个部落子嗣做了大晋将军,我对他有再多抱怨,那当大敌之战我也愿战死,败仗我也愿自刎!你这孩子……竟不懂旁人哪一句是真心实意,哪一句是琐碎之语么?” 白矢心底竟泛起一阵恼意来:“当初在战场上我救了他,今日杀他又如何!他还命给我罢了!更何况,你又知道什么。他派宫之茕到我身边来,说做什么玩伴,可宫之茕比我大七八岁,也对我没好脸,就跟个门卫似的天天跟着我,注视我一举一动。后来在我五六岁才知道他是用来干什么的。在我有一日睡着后,他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转头问司宫,说‘大君要现在动手?’我吓得肝胆俱裂,只能装睡。还是魏妘挺着大肚子赶来将我抱走,留下我的一条命来!” 乐莜哪里知道这些宫闱辛秘,他愣在原地:“所以你才放过王后?” 又一道白光劈过,白矢眼前陡然浮现刚刚魏妘大恸的脸。 还有她明明知道他意图弑父,却下意识的第一声唤他:“大儿——” 白矢不能回忆那两个字,他心底烫的一哆嗦。 白矢冷笑声融在雷鸣里:“不过也是杀她不杀她都没有差别罢了。幼时哺育之恩,我是想报恩,可等我入主曲沃,她怕是要发疯来杀我罢。我叫人寻你出来,不过也是惦记你教导我的恩情罢了。” 乐莜拔出铁剑,雨水骤急,刚拔鞘的剑,瞬间就被雨水洗出莹凉凉的绿光来:“我对你没有恩情。” 白矢皱眉:“虎符我已令人送往曲沃,大军拿到虎符必定会来,就算你是将军又如何?太子已死,我这是给你找条活路,想让你继续做大晋的将军,你莫要犯傻。乐公其实心里知道,谁才能带领大晋杀出重围,夺得生路。就舒那连宫门都没迈出去几步的样子,他做得到么!” 乐莜手顿了顿。 白矢知道若乐莜不在,他弑父割头流言又传出来,军队看着那字沟里有洗不去血污的虎符,未必真的会完全听他的。 但如果乐莜站在他这边,那他胜算就大的多了。 风雨交加中,白矢吼道:“乐公又知道什么!我有二子一女留在旧虞,全都被宫之茕所杀!宫氏这一家,多少次将刀划在我脖子上了!你又知道其实淳任余多少次想杀过我!” 他喉结动了动,睫毛都被雨水打湿,翻身下马,恳切道:“我若是有哪里比不上舒也就罢了,但乐公觉得如今大楚逼至上阳的情况下,谁才是该继任的那个!更何况舒已经死了,乐公不选我,难道还要离开晋国么?” 乐莜用短粗的手指痛苦的扣住了自己的额头。 白矢靠近半步:“杀君父是我为了震慑氏族的手段,若是乐公觉得我做的不对,等回到曲沃后,我愿让你以军法鞭笞我!但今日,请您跟我走!就算是为了大晋考量!” 乐莜陡然想起了南姬的那段话。 做王最重要的是统治。 被人畏惧而不厌恶。 宁肯残忍也不能过分善良。 做王的人,没有君子。 乐莜身子摇了摇,手软倒下来,剑掉在泥里,脸上的神情可谓悲切。 白矢心里像是漏雨的陋室,一滩积水被不时透进来的雨水打的狼狈。他觉得自己错失了别人都有的一部分东西。此刻,看到平日里嬉笑装傻的乐莜,在这片刻之中变换了多少他从未见过的痛苦神情…… 乐莜摇了摇头,被雨水浸饱的辫子甩了甩,虚弱似的走上来半步:“你说的对……舒确实太软弱了。可你知不知道,你做这件事,就、就……” 白矢看他身子摇摆,伸出手去扶住他胳膊,劝慰道:“乐公,我知道错了——” 乐莜抬起头来,湿透的胡子下,凄惨一笑:“就不要怪我是个愚蠢又没有理智的莽夫了!” 白矢猛地一惊,就要抽手。 乐莜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镶嵌绿松石的青铜短匕,那匕其实是贵族在野外割熟肉所用的半装饰性刀具,但乐莜的力量和体型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白矢惊惶抬起铁剑要抵挡,却压根抵不过乐莜的力气,那匕首一下刺入他胸口皮甲中! 33.式微 白矢穿的是轻便的鞣皮甲衣, 匕首一下子刺进来, 他几乎感觉刀剑要磕在他肋骨上。乐莜怒吼一声,压着他朝后退一步,压着他抵挡的铁剑, 就将匕首朝下划去! 乐莜只带了四五个卫兵, 他身边却少说跟了二三十人随从。 随从连忙拔刀朝乐莜劈去,蒋克里大吼一声, 拔刀冲上去,齐问螽自知不是那块料, 只牵着马往后站了站。他刚想让狐逑也躲一躲, 一转头,却看狐逑的矮马还在, 人却不见了! 这时候, 前头都拼命呢, 齐问螽暗骂一声, 也顾不上狐逑死活了。 乐莜的卫兵也都是孤胆忠心,拔刀纷纷挡在乐莜身侧! 白矢痛的要昏死过去, 他都能感受到自己胸前被划开一个深可见骨的刀痕,热血随着心跳一股股的朝外涌。 他胳膊还抵挡这乐莜往下劈他的力量, 松开手猛地让另一只手接过刀,换手朝乐莜脖子扎去! 乐莜本能的感觉到危险, 连忙往后一仰退去, 短匕从他皮甲的口子拔出去, 绿松石遇见红血, 又有雨水滋润,发出诡异的蓝绿光芒。 白矢的随从连忙朝乐莜扑去,但乐莜已经红了眼,要与他拼命,他双臂胸口受伤也顾不上,摆开手大喝一声,将几个人横扫出去,又要去杀白矢! 乐莜浑身衣甲都被划破,好几道伤口渗出血来,却反而更狂怒,他伸手弯腰,猛地冲过来,一把抱起白矢。 白矢一惊,抬手就要往他后背上刺去,乐莜却在这瞬间,拿他就跟怀里的一根桩子似的,猛地倒往地上砸去! 这一摔,怕是非要断了脖子不可! 白矢也算是战场浸淫多年,一边护住后颈,连忙将手中刀柄,使出拼命的劲儿,反朝乐莜后脑砸去! 乐莜被他这凶狠的力道也砸的懵了,力道一松,带着他朝后倒去,腿一软,半死不活似的倒下去。 白矢摔在地上,两眼一白,冷雨打的脸上肌肉直跳,耳边刀剑相撞的声音就像是过电,他在战场上的本能逼着自己猛地弹起来,几乎睁不开眼的连忙在泥地里找剑。 白矢捡起刀,胸口痛的腹部肌肉都在抽搐,他看到乐莜后脑一片血肉模糊,猜他是被打的昏死过去,爬起身来就想补刀! 乐莜的四五个卫兵也是玩儿命似的猛,其中一人看见他要杀乐莜,身上插了刀还在狂吼着往他冲来! 白矢有些站不稳,连忙挥刀过去,只感觉刀尖一顿,他手里的刀已经插在了冲来那卫兵的腰腹间,他猛一转头,却看着乐莜其他几个卫兵,拖着乐莜就往汾水走! 他们还想救走乐莜! 不用白矢打唿哨,蒋克里带着其他几个随从连忙扑上去,却眼睁睁看着乐莜的随从压根就没想自己下水,一个个站在河边以死相拼,竟把乐莜拖进水中,一推,推了出去! 白矢吼道:“不要放他活着回去!” 但他却被缠住了,他的刀插进乐莜那卫兵的腰间,那卫兵竟按住刀柄,一只手扣住他肩膀,不让他拔刀也不让他走! 白矢一惊,看向那卫兵的脸,却看那年轻卫兵竟口唇含血,轻蔑一笑,一口血沫啐在他脸上,哑着嗓子艰难道:“你在军中声望再高,还比得过、比得过三四十年亲征,永远杀在第一线的大王么——若不是他勇武作战,又怎会在这次大战中受伤……” 白矢可不想听这年轻小兵再说话,他拧了拧刀刃,那卫兵大吐一口血来,竟犯狠的咬着牙,手从白矢肩膀上挪到他颈上,憋出两个字来:“不配……” 白矢被这卫兵临死前的一口气拢住,竟肝颤,几个随从过来,扒住那卫兵,生生将他朝后拔去! 白矢满脸血和唾沫,黏在脸上,雨水也刷不掉,他用湿透的袖子擦了擦脸,吼道:“乐莜呢!” 乐莜的卫兵满身刀剑,硬挺挺的跪在河岸边,但风雨交加,汾水涛涛,哪里还有乐莜的身影。 刚刚吐了他一脸血的卫兵还支棱在地上,他一双眼还死死瞪着白矢:“你不配……” 白矢不管他说的是什么不配,是不配什么,但“不配”这两个字,简直是世界上最能刺痛他的词语了,他猛地拔剑,将卫兵的头颅一下子劈下来,当那蔑视的眼神滚落在地,他一口浊气才呼出去。 地上,他的随从倒了七八个,连蒋克里都受了伤。 白矢摇头:“我太愚蠢了,我竟然还想来找他。他就是个感情大过脑子的蠢货,不过因为淳任余对他有恩,就连路也看不清了。” 齐问螽过来:“罢了。咱们来争取乐莜也是为了胜算。不过就算没有他,也不怕没有胜算。好几家都已经出去寻太子舒了,如果找到太子舒的尸首,这事儿就再无输的可能性了。” 蒋克里也擦了擦脸上的血口子走过来。蒋家送来当随从的少年,竟成了最后存活的独苗,他再无选择,更多几分不要命的狠劲儿,很得白矢欣赏。 齐问螽:“不过,我找不到狐逑了。怕是……刚刚吓跑了。” 白矢回过头来:“吓跑了?他怕是早就想跑了。狐氏不入流的一支,几百年之后还是不入流,不成事的小子,亏我之前还看他机灵。跑就跑吧,他狐氏家督在曲沃,根基在旧虞,等把他全家屠了,看他能玩哪儿去。” 白矢低下头去,解开皮甲在腋下的系绳,展开看,里头中衣早被血浸透,伤口可怖的横亘在胸口,他吃力的喘了一口气:“那群大巫还没到?再不来,我怕是回不了曲沃就要流血流死了。” 齐问螽连忙躬身:“他们该到了,咱们去汇合的地方吧。您不也派了上百人人沿着河去找太子了么,要不要叫回来一部分。” 白矢:“不用,找到舒的尸体才是最重要的。也要谢谢先生了,若不是先生与巫医都有来往,便没有今日。” 齐问螽此刻连忙低头:“……怎么会,是公子有让人忠诚的能力。” ** 师泷眉头紧皱,满脸是水,大步走在狂风骤雨中。 他头发散乱,湿透的衣袖竟然也被风鼓起。 刚蔓延起的大火,还没来得及因风而嚣张鼓动,就被雨浇的半死不活,只有些背雨处还在暗暗燃烧着。连绵看不到边界的帐篷群,被风吹得像是挂杆上的衣袍。 雷暴与闪电令所有人胆战心惊,除了黑甲的晋宫近卫四处奔走外,还有不少家族派人出来寻找太子,他们拎着铜灯呼喊乱跑,一个个听见了雷声,就忍不住缩着脖子矮着身子走。 这些人哑着嗓子喊,面上带着奇妙的神色。 确实奇妙。 有的已经悲痛的要走不了路了,有的年轻小辈却掩抑不住脸上的兴奋和忐忑,还有更多人和师泷打了个照面,似惊惶似幸灾乐祸的看了他一眼。 好几拨人都想上来拦住他。 但或许是他走的太杀气腾腾了,竟没有一个人来敢搭话。 师泷心底后悔。他不该一个人出来。 或许他都回不去了。 但他想了想,又冷笑。 要是找不到太子,他早晚都是个死。 晋王的头被发现,最早是因为祭台上每层摆放八个的灯油塔倒下来了。 灯油塔彻夜燃烧,翻倒之后,灯油顺着祭台的石像画流了下来,火也淌下来,极快的引燃了靠近祭台的帐篷。宫中中官就连忙派人去祭台上将灯油塔扶起来,再从上头浇水下来。 汾水沿岸风大,眼看着帐篷都要烧成一串,祭台也变成了火台。寺人毕竟命贱,虽身份不该登上祭台,但毕竟这事儿太危险,也被人派上去清理灯油。 然而一个眼尖的寺人却看着祭台顶端的桌案上,放着什么东西。 这还不到放祭品的时候,谁这么大胆摆上了祀天的牲? 他连忙叫着几个寺人一起上去,想大事化小,赶紧拿下来。却未想到走近一看,通体燃着火的祭台照亮了一切,也照亮了那案台上满面痛苦的头颅。 寺人们出入宫廷,谁还能不知道这张脸。 几个胆小的寺人被吓得差点跌下祭台,他们连忙找了司宫来看,司宫也吓得发了疯,不知该去找谁,更不敢动手拿下来,他们想去找王后,却想起来王后太子应该都和晋王一起在祭祀大川,并不在帐下。 一群人吓得浑浑噩噩,只能去找了师泷。 师泷不顾衣服被火烧着边角,一步三个台阶,飞跑上祭台,灯油在骤风中烧的窜高起来,火舌几乎要舔上他的宽袖,头发几乎都要被火烤的卷缩起来,他满身火光,望着淳任余满是血污的面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怕血,而是被那张面容上的神情震住,竟两膝一软,两眼一白,跪在祭台面前。 师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只记得自己脱下外衣,包裹着淳任余的头颅,两手沾满了血,两脚发颤的走下了祭台。 他不敢低头看自己怀里的头颅,不是因为怕血,而是怕那个现实。 耳边有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甚至没法一时间没办法思考了。 才走到靠近祭台的王宫帐下,他就看到了帐外垂手等待的宫之茕。 宫之茕随他进帐,看到包裹在外衣里那张面容,脸色惨白,半晌竟发出了个五脏六腑都挤在一处似的闷叫,嘴唇泛出不正常的血红来。他抖着双手接过头颅,似乎觉得自己这样拿着太过冒犯,师泷拿了个装奁盒的漆盘来,用袖子擦了擦,半跪下去,抬到头顶。 宫之茕手竟一瞬间稳住了,轻轻放在了血红的漆盘上。 师泷用白帛盖住,放在了晋王平日里看竹简军报的案台上,他这时候才猛地一口气换进来,才想到要去思考:是谁干的。 但这个问题其实不需要思考。 他知道,一定是白矢。 他却听到背后传来声音,连忙转过头去,只看到宫之茕跌坐在地。 他还在摆着手与要扶他的近卫道:“没事、我没事——” 说着说着,竟牙缝里沁出血来,从嘴角淌了下来。 宫之茕连忙想用衣袖擦嘴掩饰,眉毛抽动着,想拼命用平日的冷漠掩盖此刻的大恸,含混着还想说:“扶我起来。”却一大口血呕出来,滴在衣摆上。 他抬起头来,露出一口血牙,竟似发癫似的笑起来:“我收到了白矢在新田的消息,一路快马加鞭想要奔回来传递这条消息,谁能料到——” 宫之茕的父亲是晋王的挚友,宫之茕也从小在晋宫长大,他陪伴晋王的时间,比白矢还长几年。他八九岁的时候,晋王就派人给他打一把小铁剑,穿一身黑色布衣,行走在宫中了。 谁能料到做儿子的弑父,做臣属的却愿意以死相护…… 师泷与这位卫尉交际不深。除了晋王,谁也都跟他交际不深。 师泷只能道:“宫君,我们还要寻找王后和太子!” 宫之茕胡乱拿着衣袖抹嘴,弄得下巴都是血:“我、我知道!” 师泷背过身去,给他一些空间,等他再转过头去时,宫君收拾好了自己的神情面容,帽子的黑绳扣在一张苍白的面容下,他正要开口,就听到有人说找到了王后。 王后小腿受伤,在河岸被发现。 有人去找到了晋王近卫的尸体,师泷就出发去查看近卫的尸体,想要窥得一些线索,能够找到太子。临走之前道:“你去寻南姬过来,大君十分重视她,她也很有能力,受太子喜爱,可以在这里坐镇。然后再派一些人找乐莜,将他控制住,千万不要让他离开!” 师泷刚走,王后被人带回来,她面色惨淡的看了一眼晋王的头颅,没有掉眼泪,就斩钉截铁的要带人去找太子舒。 王后说自己知道太子可能会被水卷到哪里,一定要亲自带人去找,宫之茕本想同她一起去,王后却要他去寻南姬。 这个娇小的女人,此刻竟说话条理清晰。 “就算姎死了,你也不要来找,而是要保护好南姬。明明没有对外公开,却有很多人已经知道出事,在沿岸寻找太子,怕是白矢已经告诉了其他氏族。若是有大军前来,或局势有变,就将南姬带去秦国,让她躲避开这件事。看局势,请你听她命令,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宫之茕正要问,魏妘道:“之茕,我要你与我发誓,就算赌上性命也要保护南姬。” 宫之茕望了她一眼,只能压下对南姬的疑问,跪下道:“某愿以性命护南姬安全。” 魏妘松了口气。 宫之茕:“太子……还活着么?” 魏妘摇头:“不知道。他腰上中了一剑。任余给他挡了刀” 宫之茕:“您见到白矢了么?” 魏妘惨笑:“岂止见到。他还在我面前,割下了我王的头颅,他还一副慈悲的样子,将我打昏扔在了河岸,说报我养育之恩……” 宫之茕沉默。 魏妘:“去吧。”她说着,受伤的小腿一瘸一拐,带着其他的近卫,顶着雨走了出去。 宫之茕也走出去,带人打算去找南姬。 而这会儿,师泷被风吹的走不动路,半天才到了河岸边。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双手的鲜血已经干粘,他用力在衣襟上蹭了两下,没敢低头看自己的手。 河岸边有七八个护卫的尸体,流的血都不是红的,兴许是大巫下的毒。 血喂饱了沙子,雨水都刷不掉颜色,师泷知道,自己要是捞一把地上的河沙,保准每一颗都染的晶莹剔透了。他怕血的毛病,怕是要在今日给根治了。 本来这里应该能看到很多足迹,但被雨冲刷的只剩一半了。 血最多的地方,离护卫的尸体和篝火很远。 看来淳任余是在这儿被割头的。 拖出去好远才割了头。 师泷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事儿是白矢干的。 杀他也是杀,非选择这种法子,也就白矢心里有这种情绪了。 白矢嚣张到亲自来了。 那他为什么现在还不露面? 是因为太子的尸体没找到?不对、若是如此,他也尽可以露面了,反正早晚都会找到太子的尸体。 而是他不确定太子死没死……? 这个可能性就太大了,再加上现在这么多人都在找太子,反而不像是找尸体,而是想尽快找到活着的太子,然后给他补上一刀! 他低下头去,沿着河岸继续看,想要找到点蛛丝马迹,就算用蹄印判断一下白矢所带人马也好。 但很快的,他发现自己找到了一大团被割掉的头发,旁边还有太子舒的玉质发簪。 发簪已经断了,半截被河岸的水卷走。 他才捡起发簪,就看到远处又有一小截儿东西。 师泷走过去低头一看,头皮麻了一下。 是一截小指,泡的有几分发白,血迹都被河水冲干净。看白皙纤细的样子,应该属于舒。 他捡起来,放在掌心里,就算他盯着这截小指格物致知,也瞧不出当时太子所经历的景象,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又是不是还活着。 34.匏有苦叶 他往远处走了几分, 看到一些马蹄的痕迹, 还有两个在河岸边栓船用的桩子,看来白矢是渡水过来的,还带了马匹。 师泷忽然觉得这场争斗太野蛮, 一不小心就被釜底抽薪。 他如今再回去, 不论是撞见白矢,还是撞见替白矢寻找太子的人, 他活着的可能性都不大了。 想着前些日子他还在藏卷宫教太子,这才几天就生死未知, 被人翻盘, 他也一时心里失了力气。 他一直想效忠这一对儿父子。虽然他并不太受待见,太子也没有他想象中优秀。 但他知道, 这对儿父子也有衷肠有真心, 他只要不背叛, 就也永远不用担心被他们当做棋子扔掉。他想出头是一码事儿, 但这对儿父子吸引他,才是他留在晋国的最主要原因。 然而只要是今夜太子回不来, 晋王死讯又传开,白矢再带兵过来围困新绛祭台附近, 大小贵族必定要低头,他几乎没有输的可能。 更何况看这样密集的搜索下, 太子就算活着, 也未必回的来了。 师泷站在雨里, 人几乎要像个空心的泥塑, 水一淋,朝里塌去。 他把那截小指放在衣袖中,人还没往回走,就看见其他一群人朝他走过来,手上还拎着几盏快熄火的铜灯。 走进了看,他认了出来。是耿氏。 耿氏本是晋国周边一小国,二三十年前被晋国吞并,本应将耿氏王族屠戮,但淳任余当时与耿氏王族小宗在郊外激战,佩服耿氏小宗宗主的指挥打仗的能耐,在吞并耿国之后,便将耿氏小宗留了下来,任命耿氏小宗宗主为将军。 耿氏也成了晋国多出将领的氏族。只可惜年青一代能力不太够,耿氏宗主年事已高不能为将军后,没有让耿氏的小辈承担,而是选用了乐莜,让耿氏小辈和晋王更离心。 耿氏又不像郤氏是几百年的大族,自然也落魄了几分。 结果到了这会儿,别人还知道装模作样,耿氏却等不及白矢来,就想先下手。 不过耿氏老宗主虽也算是淳任余的至亲好友,过命忠臣,若是知道耿氏小辈如今所作所为,不知道会不会气个半死啊。 他站着没动,看着耿睚带人走过来。君子都佩刀,师泷却因为急,落在了帐下。 但这刀是装饰,没几个穿深衣的人会把手架在刀上打招呼。 耿睚的拇指顶着刀柄,开口:“师君怎么深夜在——” 师泷打断道:“怎么着,白矢给你们传了话?” 耿睚一愣,噎了噎:“什么?白矢?” 师泷看他们想占功却连个好的开场词都没有,摆了摆手道:“太子还没找到,你们也别激动。杀了我,等太子回来了,你们自个儿知道是什么下场。” 耿睚先是顿住脚步,过会儿才笑起来:“什么下场,你觉得太子能活着回来么?就算他回来,又能如何,他要派谁来杀我?” 师泷心底在绝望之中,反倒燃起了星火的斗志,他昂起下巴:“不管那乱臣贼子给你许诺了什么,他的人没到这儿就不算数。我倒是希望你回头数数,光晋宫近卫在这儿就有多少人。别说灭你一个耿氏,就是让那些去寻太子尸体的人都回不来,也是可以做到的。” 耿睚隆背长臂,没有长眉毛的眉弓高高凸起,压在眼睛上头,他狠狠道:“你又能拿近卫威胁我们到什么时候,到天亮?师泷你这些年可在朝堂上树敌不少啊!” 师泷笑了:“树敌?我作为客卿,只要在朝堂上,活着就是敌人。你们一无法拉拢我,二无法掌控我,自然看我什么都不顺眼。我劝你再缓缓再来找我泄愤,回去歇歇吧,等明儿早上也来得及。” 师泷这么说着,就看向了他们身后。 宫之茕带人走了过来。 耿睚脸色变了变。 宫之茕的名声,足以让这帐篷里外无数氏族臣子胆寒了。就算白矢遇见他,都会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怂上一怂,耿睚更是掐了火没了声。 宫之茕的脸被水浇的苍白,他也就是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对师泷点了点头。 宫之茕不好对外说自己是听南姬的命令,只道:“王后请您回去。” 师泷点了点头,拿出太子的那截小指,走到宫之茕面前道:“我找到了这个。” 宫之茕低头看到,接过去,一惊。 师泷:“我认为太子没有死,这里的血迹看起来不像他也受伤了的,而且头发和小指都很可能证明他只是被伤,但逃脱了。” 耿睚脸色难看起来。 宫之茕慢吞吞的看了一眼那截小指,收回了自己衣袖里:“嗯,先回去吧。王后已经将太子寻回来了。” 耿睚:“什么?!” 师泷呆了半晌才舒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走罢!” 耿睚指着远处还在奔走的晋宫近卫:“那他们还在干什么?你可不要在这里胡说,要是太子找到了,他们还能这么着急么?” 宫之茕斜过眼去:“他们在找大君的尸身和失踪的南姬。耿公还是回自个儿帐下罢,雨不会下太久,明日春祭……照常。” 照常?照常?! 晋王已死,大巫逃走,如何照常? 但宫之茕神色淡淡的没说什么,引着师泷往回走。 耿氏一群人茫然的站在河岸边。 怕是一会儿,所有人都要知道太子活着回来了。 雷雨交加中,师泷转过头去,压低声音问道:“你说的是真的么?太子真的被救回来了?在哪儿发现的?南姬为什么没找回来!她是让人掳走了么?” 宫之茕看了他一眼:“南姬的事儿我管不着,但太子和王后都已经回来了。只是他们母子二人还在议事,不方便让你进去。” 师泷心底总觉得有一丝不敢信,但宫之茕都这么说了。 他们一行人大步迈过营帐之间,四周有人的营帐被风掀飞了,有的正在把刚刚烧死的尸体拖出来,还有的不知道是哪家仆从正四处打量不安的来回走动。 到了王后帐下,四周就安静了很多,站了少说四五十个近卫在或近或远的周围。 宫之茕道:“我让几个人陪你去大君帐下,你看看帐下有哪些重要的书简、地图或军报,急需处理的那些,都给拿回来吧。” 师泷本想着急见太子,但宫之茕这话,显然是太子和王后还没打算好见他。 也罢,母子二人太过伤心也是有可能。离天亮虽然还有一段时间,但师泷也有几分迷茫了。这事儿,到底要如何收场。 他转身走了之后,宫之茕目送他背影远走几步,这才一躬身,回到了帐下。 ** 风雨之下,汾水显露出可怖的面容,波涛汹涌,黑色的冷水推得河里人找不到方向,狐逑自认水性极佳,也一时被浪头拍的昏头涨脑。 他远远的瞧见河北岸有铜灯和人影,正犹豫着要不要游下去,就被一个浪头摁进了泥土味浓重的水里。 他被水中的漩涡裹住脚,等他拼命挣扎游动,再冒出头的时候,距离祭台已经远了一大段了,他惊惶起来:他是要去曲沃,曲沃在南岸上游,谁知道他现在这样会被卷到哪里去! 他挣扎起来,拼命想要往岸边游,黑暗之中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觉得自己靠尽是大树的岸边近了,然而就在他脚试探着快要能触底的时候,一根斜倒在水边的大树陡然出现在眼前。 等他看清黝黑的树皮时已经躲避不及,飞快的水流卷挟着他,狐逑拦腰狠狠撞在了树干上。他几乎成了个要被筷子劈成两半的肉包,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他疼的差点昏死过去,一道闪电又劈下来,白光使他在寒水里打了个哆嗦,猛地抬起手来,就在自己要被水卷走的时候,连忙抱住了树干。 那树干一半插在岸边泥沙中,并不是十分稳固,他抱着树干仰着头吸了好几口气,耳边滚滚雷声又传来,狐逑想了一下自个儿的体重,放弃了爬到树干上的想法,而是扶着树干,往岸边游。 游了没多远,脚就碰到了水底的淤泥河沙,黑暗中他有些看不清岸边的景象,正要爬过去,忽然天边又一道闪电,把岸边映成一片惨白。 他在那一瞬间,只看见岸边一个人影正跪在地上,好像在用枯枝断木做成一小筏,筏上也躺着个人。 闪电的光迅速消失,狐逑被骤光闪的眼前更看不清,就似乎听见了那做筏的人,用极度惊恐与紧张的声音喊道:“谁!” 狐逑怕是白矢身边派去找太子的人,不敢回答。毕竟他也有自知之明,就自己这张肥脸,天天跟在白矢身边,白矢的随从卫兵应该都认得他。 狐逑爬到按上,半蹲着身子,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岸边的人。 那少年也正蹲在地上,捡起岸边一条断木,握在手里,寻找他的身影。那少年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没穿鞋子,光着两脚,腰间衣服被人划开一道口子,头发被割断了,如今乱糟糟的不过齐耳长度,满脸泥沙。 狐逑呆了一下。 那少年似乎在黑暗中隐约看见了他的身影,挥舞着断木,就朝他而来! 天边又一闪,河岸被照的亮如白昼。 狐逑看清的不是少年的脸,而是他断了小指的手。还有少年身后躺在木筏上的人,身着黑色红边宽衣,却没有……头颅。 再看眼前少年,他猛地反应过来这是谁了! 他可是随着白矢一同到对岸去,虽然他缩在后头,却亲眼看到一家三口被他们一群人为主,看到了太子挥剑反抗被人捅伤,头发被人割断。 看到魏妘伤心欲绝,伤了腿跪坐在地,满脸是雨,喊道:“大儿!求你——不要这样做!不!白矢!” 看到晋王以身护着太子给他挡了几刀,新伤旧伤加在一处,两鬓花白,还能拿着刀和好几个人劈杀。 自然也看到最后晋王被七八个人围住,一人一刀捅进身子,跪在地上还握着刀不肯松手。 披甲半生的老头,临死前看见白矢那张脸,也没咒骂,只用发号施令的沙哑嗓音,喊了一句:“杀!” 而另一头,抱臂围观的白矢只在晋王身中十几刀就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走上来,揪住那与复国后的大晋几乎同龄的明主,一边恨恨念叨,一边将他的头颅割下。 狐逑都记不得白矢念叨些什么了。 不过是些“你曾经想杀我”之类的怨愤之语。但晋王临死前定格的神情,才像是在他心口重重一敲。 晋王如此不甘、如此痛心,却像是在最后沉沉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狐逑满脑子都是一句话:同宗同源也能高下立判。 等到白矢发现太子落水失踪,这才说要放王后一条生路,将她打昏仍在远一些的河岸上。狐逑心里都想:有必要用这种事儿来提现自己大度么。 但是他没想到,不只是自己认出了太子,而且太子也认出了他! 在一群看起来军中戎马多年、精明能干的人里头,他的肥脸到底有多显眼! 舒呆了一下怒喝道:“是你!” 狐逑懵了,这太子看起来也是个会点武的,他手里的那个断木看起来也颇有杀伤力。 狐逑连忙想抬手道:“我跑出来了——” 这话也没屁用,他怎么算都是敌人的帮凶,太子亲眼看到弑父,必定想要找人泄愤,除非他手上拎着白矢的人头,否则太子肯定想要杀他啊! 狐逑也没料到自己一个乡下氏族的不受宠的嫡子,能见到太子和晋王,还是在这种场面下! 狐逑连忙想躲,太子舒一看就是会用刀剑的,手一转,满脸愤怒与恨意,朝他横劈而来! 狐逑闷哼一声,刚刚肚子被树干拦了一下差点撞死,这会儿又是一击,他一屁股坐回了水里。 也不能看他肉多就这么打啊! 舒怒到这个时候,什么也喊不出来了,只想杀了狐逑。狐逑也扑过去,把他手里的断木夺下来扔进水里!太子落水的时候,身上显然已经没有了佩剑,他怒不可遏,已经顾不上找兵器,伸手就朝狐逑脖子上掐来! 狐逑吓得往水里挪,太子看起来瘦小,手劲儿却也不小,把他脑袋摁在河水里,怒吼一声,手指都紧紧扣在了他颈肉里。 狐逑被掐的挣扎不已,简直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嗷嗷叫唤挣扎不已,折腾期间还脑袋几次被水浪扑住,喝了几口河水! 他们俩人打的满地滚,狐逑从小都是挨打的那个,不敢使劲儿,只会瞎叫唤。 这才叫唤了没几声,忽然从远处传来了呼喝。 “是不是有什么声音!走!过去看看!” 狐逑吓得噎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肉厚皮紧,太子舒掐了他半天竟然也没把他掐到两眼发白,他甚至感觉自己呼吸还算顺畅。 太子舒膝盖压在他胸口,满脸发狠的使劲儿,狐逑连忙拍了拍他:“来人了!” 太子压根顾不上,或者说气疯了也没听见。 狐逑着急。 如果是白矢的人,发现了他,他也是个死啊! 狐逑连忙一把就将太子掀了,这才发现,以自个儿的吨位体重,掀开太子舒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舒被他猛一发力摔进水里,一时也懵了,她还要起身插狐逑的眼珠子,狐逑忽然一胳膊横过来,将他摁住,然后押着他往水里退。 舒挣扎起来,想要怒吼,还在对着他拳打脚踢。 狐逑就怕他的动静引来了人,直接使出自己万能大法,拿自己宽广的胸怀和浑圆的腹肌,朝太子舒泰山压顶而去!舒脑袋被他按进那丰盈的胸脯里,承受了他这个年纪体会不到的重量,被压得差点一翻白眼昏死过去! 狐逑看见晋王死了,可不想再目睹这个太子也死掉。 本来就无冤无仇。而且这太子看起来也跟他差不多大。狐逑还是心软。 他不但心软,而且胸软。 舒被摁进他胸口去,别说呼喊了,连气儿都出不来,差点昏死过去。 果不其然,他看到有十几人的马队靠近过来。他们为了隐蔽,甚至没有拿铜灯或者火把,一群被淋得衣服贴紧皮肉,头发一拧出水的人拔出了剑,朝这边靠近过来。 看他们做普通武夫打扮掩人耳目,应该就是白矢的人! 因暴雨无月,他们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躲在水边靠近倒下树干的他们二人。 狐逑也松了一口气,这太子已经不挣扎了,看起来也判断了这个局势,知道不该争了。 舒一张脸都贴着他的胸口,人都快被憋昏过去了,哪里还能有眼睛去判断什么局势。 这群人没有看见他们,却眼尖的发现了河岸上简易小筏和筏子上躺着的晋王尸体。 为首之人长着一把络腮胡子连忙靠过去,倒吸了一口气:“这是晋王的尸体!” “太子呢?” 络腮胡子:“肯定在这儿附近!” “伍长怎么知道!” 络腮胡子:“要不然是晋王自己爬起来给自己做了个筏子是么!而且还会有谁那么珍视他的尸体!除了太子还能有谁!找,应该就在这附近!” 狐逑慌忙往后退,现在想要躲,怕是只能抓住半截横在水里的这一根树干,然后遁在水中。他拽出身下的太子,正要拽着他一起逃,却发现太子已经昏了过去—— 狐逑:吓昏了?! 不至于吧! 眼见着络腮胡子就带人搜到这边儿来了,他只能一只手拎着舒的衣领,一只手抱着断木,往水里挪。 这实在太艰难了。太子舒看着瘦,也是个人,好歹百来斤的肉,他一手拖着他,还要注意蹲着身子,抱着那断木的树干往水里挪。 狐逑好不容易,才抱着这横倒树干的前端,半个身子都浮在水里了。却听着这树干嘎吱嘎吱的响了两声,在水流和他的体重下晃了晃。 狐逑也慌了神。 更重要的是络腮胡子那些人,怕是白矢从军中带出来的人,一个个机敏的像是饿了三个月的黄鼠狼,雨声雷声中竟然还能注意到这点树木的动静,无月暴雨中竟然还能一眼瞧见缩在水里的狐逑的半个脑袋! 络腮胡子大喊一声:“水里有人!下水,将他们拖上来!” 狐逑吓得两条腿在水里乱摆,手拽着横木,又不想松手被卷入漩涡水流之中,还想尽量挪到横木在水中的最远端。他低头下去,这个太子居然现在还没醒! 他丝毫没意识到是自己把人憋昏的,还心里骂骂咧咧的觉着麻烦,还不愿意松开太子的衣领,拽着他抱着树干往深水区里游。但狐逑的动作太大,这根横木让他刚刚在水里一撞,这会儿再一摇,直接从泥沙地里被晃了出来。 络腮胡子带着几个人,看见狐逑手里抱着的太子,大喝一声,就要朝他游去! 却没料到狐逑一嗓子叫的比他们还响:“嗷嗷嗷别别别啊啊啊!” 络腮胡子能被他吓得呛了一口水,这往水里滑去的横木可不会。 狐逑整个人抱着横木拎着太子,却眼睁睁看着两人多高的横木被水浪卷走,连人带木朝湍急的河中而去! 络腮胡子眼疾手快的想一把抓住横木的另一截,却不料那横木被水卷的一个漂移,树尾猛地一甩,直接砸在络腮胡子肩上脸上,把他拍飞出去! 狐逑哪里管的上别的,他两手抱住横木,整个人骑上去,眼见着太子衣领都要被拽烂了,他赶紧一伸手,直接把他卡在胳膊下使劲儿夹着。 狐逑抱着这树干也不稳,时不时就被浪打的呼吸不过来,甚至被卷到水下,但他知道自己要是松手还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两腿夹紧,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还死死夹着太子,就是不松手。 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流虽然也湍急,但似乎已经没了那么多漩涡暗流,水与风雨推着断木飞速往前流去。他抱在树干上,也终于不至于被一次次翻进水里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跨坐在一人合抱的粗壮树干上,将太子放在了树干上,还不敢松开她的手。 只是水面也开阔了。 他回头,早已看不见祭台了。 别说祭台,两岸连半点火光都没有,仿佛是这条大河没有岸似的,水流卷着这树干和茫然的狐逑,不断的朝远处推去。 35.谷风 宫之茕走进了营帐, 帐下燃着火盆, 南姬站在镜子前,她刚刚更衣,身上还穿着中衣, 却只是抬眼看了一眼宫之茕, 既没有责怪的意思,也不像羞涩。她似乎已经束了胸, 靥姑正将太子平日的一套衣袍给她套上。 那双纤纤的手穿过黑色的衣袖,南河道:“事儿办了么?” 靥姑一边替她穿衣, 一边答道:“派人拿了一套太子平日的衣服来, 用河水泡了,也在腰上划了个口子, 血迹还没弄。药……也已经备下了。” 南河点了点头。 魏妘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 坐在桌案边, 也没有勇气掀开白帛, 她道:“你说舒儿会不会……” 南河以极其笃定也令人坚信的口气道:“不会。她应该是被卷到了下游,我让宫之茕派人去更下游的位置找了, 这附近都找遍了,要是出现, 肯定早就被那些人找到了。” 魏妘望了一眼南姬的背影,呆了呆, 一时恍惚, 半晌才道:“那你若是露面, 还如何搜寻舒儿。” 南河半转过身, 方便靥姑替她系衣带:“太子找到了,南姬自然就被掳走了。把南姬的营帐用火烧了,面具扔在河沿,再让人弄些血迹,太子心急寻找南姬也是很有可能的。更何况……晋、君父的尸身还未寻到,也有理由派兵搜查。” 南河自己身量本就与太子相近,此刻靥姑又将内里垫了些棉絮的衣服给她裹上,恰到好处的垫衣似的她看起来更有肩宽腿长的样子。她没有带冠,道:“阿母说舒的头发被人砍断了,把我头发先束在头顶,然后用剑砍断。” 魏妘:“暄儿,你决定好了么……” 毕竟女子头发如容貌一样重要。而且让暄假扮舒,还是她提出的。 南河回过头,微笑:“若舒回来了,大不了我躲起来,将头发养好。再说了若不这样做,咱们还能不能撑到明日都不一定。我们没得选择。” 更重要的是,如果在白矢派兵前来的时候,太子不在场,怕是氏族都会为了保命纷纷倒戈,她和王后也会当场被杀。在这个重要的时点如果没有“太子”坐镇,就算是舒过几天被找回来了,也没有她的活路了。 为了保王后和她还有许多大臣的性命,“太子”必须回来。 魏妘:“不只是头发……靥姑也会喂你一些药,否则嗓音上很容易被听出来……” 南河笑:“不要紧。只是嗓音沙哑些,又不是不会说话了。” 魏妘两眼已经流不出泪了,她深深望了南河一眼:“好,我的好孩子。” 宫之茕躬身行礼,靠近道:“已经寻到了师泷,臣没让他进来。能瞒过他么?” 南河:“不知道。他心细的很,幸好我没有留过耳洞,也请一会儿靥姑化妆修眉的时候细致些。让你寻得石子儿你寻来了么?” 宫之茕从口袋拿出帕子,帕子里包着一把尖锐的小石子儿,南河双手接过,按在掌心里,眼一垂,吸了一口气,将那些小石子摁在手中,用力搓揉起来。 魏妘心疼似的半吸了一口气,南河脸上表情没怎么变,她放开石子儿,掌心里已经好几道细小的血口子和擦破皮之处,她觉得还不够,把石子儿放在地上,又用手背压过去,使劲碾了碾。 手背上顿时印刻了好几道粗糙的伤口血痕。 南河:“太子毕竟习武,手比我看起来粗糙一些,细心的人很容易发现。而且又是刚刚遭遇大事,落水获救,手上也肯定很容易受伤。我这样弄,一打眼看是只会注意伤口,看不出来的。” 宫之茕看她如此细心,眼睛垂下去,叹口气从衣袖中拿出一截小指来。 魏妘愣了一下。 南河一窒,她缓缓呼气:“我知道了。宫君可有短匕?” 宫之茕从身侧拿出一把铁匕来。他什么都没说,他对眼前这个女子,没什么不可臣服的。 南河正要接过,魏妘一把拽住了南河的衣袖:“暄儿!” 南河转头望向了魏妘,什么也没说。 要是不成功扮演太子,大家都是死路一条,这事儿根本没得选,也不用多想。 魏妘两眼泛红:“暄儿……” 南河:“女兄生死未卜,君父被人这样对待,一截小指又算什么。若是舒回来了,大不了我便不再露面见人,只做她的替身。” 要是晋国这一局,她输了反正也是死,小指又算什么。 但要是能赢了,小指更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多少人马在沿岸寻找,至今还没有找到尸体或者活人,很有可能舒已经被水流冲到了下游。不过舒应该也没有死,否则任务早就被判定失败了。 但相较于舒被杀,更恶劣的一种可能性就是舒的尸体被找到了,那她很有可能会被当场揭穿,那时候才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她只能赌最坏的可能性不会出现。眼前几条路,假扮太子稳定局面是成功率最高的一条,她必须这么做。 南河接过太子那截小指,断口都被水泡白了。 她脑子里忽然浮现今天舒临走的时候,笑着向她眨了眨眼,她心里忽然泛酸,望着那小指眼睛发疼起来。南河将那截小指放在案上,摆在了自己右手小指的旁边,她们二人手都长得很相似。 宫之茕也心里犹豫:“南姬要自己来么?” 南河低声道:“这样我心里有数,知道什么时候要疼。只愿你这小匕磨得够快。” 宫之茕低头:“够快。”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南河跪直身子,手拿着短匕,对准和断指一样的位置,就在所有人还以为她要深吸一口气做准备的时候,她没有犹豫,猛地一用力,将匕首劈了下去! 魏妘惊叫一声,南河抬起手来,一把将自己的断指扔进桌案旁的火盆里,销毁痕迹,对靥姑道:“将湿透的太子的衣服拿过来!” 靥姑连忙捧过来,南河将血滴在衣服上,道:“衣服上的破口在哪儿?” 靥姑把腰侧那处口子靠近南河的手。南河心细如发,把手伸到衣服内侧,让小指处留出的血慢慢洇出来。 宫之茕:“该止血了。” 南河:“拿水盆来。” 宫之茕一愣:“泡水伤口就不容易好了。” 火盆噼里啪啦一响,火苗吞了断指,南河冷静道:“不稍微泡水,伤口容易被看出来,过一会儿,我这个人就要从不知道多少人眼皮子下头过,还是要谨慎。” 宫之茕仰头望着南河,她仰着脸,正让靥姑替她修眉。 南河也服下了让嗓音沙哑的药物,此时说话声音嘶哑:“阿母,你歇一歇吧,不待明日起来,我们就要去应对很多人了。” 魏妘望着被白帛盖着的头颅,半天才回过神来:“暄儿……你君父一死,虎符被窃,你真的能有办法应对这些?” 南河:“我也只是一试。若真不行,我就带阿母逃去魏国,求魏国国君襄助。更何况,每支军队都有虎符,君父随身携带的也只是曲沃周边大军的虎符,也不是说我们就全无希望。一些事儿我也让宫之茕派人去办了,您别着急。” 魏妘深深的望着南河的侧脸:“南公将你教的这样好。” 教的这样……理智且强大。 南河心道:别谢那个我没见过的南公,要谢就谢大楚当年的残酷政局吧。 魏妘咳了咳,她进了内帐,脱下湿衣,将自己卷进床榻深处。过了没一会儿,外帐的几个人,在渐歇的雨声里听到了几不可闻的哭声。靥姑手微微抖了一下,继续给她扫眉修鬓。 宫之茕正在给她介绍几大氏族,声音微微一顿,也装作不知,继续向南河讲述。 过了许久,所有人才听到了王后将头埋进被褥里,崩溃到嘶喊尖叫的哭号,被她压进棉絮中。 南河没说话,心下难受,宫之茕半垂下眼。靥姑更是双眼发红。 火盆旁,南河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当真是一模一样。 可她绝做不出舒那样活泼的神情,也不会像她又亲昵又好脾气的笑着。 但过了今夜,恐怕真的舒也再也做不出那种表情了吧。 靥姑将她把头发束在头顶。 南河:“靥姑,麻烦你在后头端着托盘,别让头发掉在地上,一会儿都要烧掉的。宫君,来替我把头发砍断吧。” 宫之茕点头,他拔出剑来,站起身来,忍不住从高处看了一眼南河的眉眼,而后果决的将刀从她束发处劈下。 长长的断发落入漆盘中,靥姑扔进了火盆里,她抓了抓齐耳的头发,竟有些新奇:“好久没有这样了。” 三个人看着火盆里的头发燃去,过了好一会儿,南河对宫之茕道:“你刚刚说几大氏族都没动是么?那能麻烦你将这几大氏的宗主请来么?不要是家督,而是最老辈的宗主。然后把那些去河岸寻找太子的氏族告诉我,还有他们有哪些人在朝中当值。你都知道么?” 宫之茕正要点头,忽然听到后头传来一个稍微沙哑的声音。 “舒儿,阿母来与你说这些事吧。让之茕去办事吧。” 魏妘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裙,走了出来,她没有要靥姑过去,而重新给自己梳了头,看起来虽然疲惫,却不狼狈。 泪痕都已经不见了,她也把自己的脸洗净。 南河看了她一会儿,道:“好。” 宫之茕退下:“太子,某尽快回来。” 当师泷将晋王帐下的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一部分交给近卫保管,另一部分他亲自送去,跟太子详谈,怕太子不懂其中关键。他捧着书卷到王后帐前,问两旁的近卫:“我能进去了么?” 话音未落,里头靥姑出来传话:“太子请相邦进来。” 师泷心头犹豫了一下,他是在不擅长安慰人,见了太子又该如何说。 正想着,帐帘已经被拉开,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去。 魏妘本在与南河说话,也停下来,看向师泷。 魏妘其实觉得瞒过师泷太难。毕竟舒儿原来与师泷关系也算亲密,师泷更是浑身长八百个心眼的样子,有点不妥当就会在心里揣测怀疑。师泷已然得罪白矢,白矢又不是齐桓公,哪有招买管仲的容人爱才之心,因此她们母女二人如果信任师泷,可能会能得到更多的帮助。 但南河在此之前,坚决的摇了摇头。 南河心里也感慨。魏妘虽然冷静又担事,但毕竟年幼就被送到晋宫,被淳任余护到这个年纪,懂氏族根脉、懂朝堂往来,却不懂得风云变幻会有多快,更是不知信任他人的危险。 如果师泷知道太子还没寻回来,是别人在假扮太子,不用她张口就定能猜出是南姬假扮。 他的性子,怕是很快就能猜测出白矢与双胞胎姊妹这段辛秘来。 只要师泷猜出来太子是女子假扮,那这个女子是原来的舒,还是她南河,都不重要了。以南河的性子,绝无可能让这样的把柄被捏在一个没有家族在晋国、没有成婚没有骨肉的客卿手里。 列国臣子,今儿你在我这儿位列三闾大夫,明儿我去敌国做相邦相国,师泷滑鱼似的浑身毫无把柄,真让他跑了,也就是她倒台的时候了。 不过,南河转念一想。 师泷捏着这把柄,怕是也没用处。他去与魏王赵王说“哎呀邻国的晋太子舒是女扮男装”那也要有人信才行。就算有人信了,也没法查证。 不过以南河也不愿意冒这种险。 要真是师泷瞧出她身份的时候,估计也是她要对他下手的时候了。 师泷哪里知道自个儿脖子都被南河的眼神抹了三圈,他才刚进来,就听到太子猛地起身,悲痛又激动道:“师君!” 为了师泷小命也多留几年,她逼出了浑身的演技。 魏妘都眉毛抖了抖,忍不住抬眼看她。 师泷抬头,只看到太子舒头发被斩断,只有齐耳长度,湿漉漉的搭在脸侧,一双从衣袖中露出的手布满伤痕,右手小指断了一截。他双眼通红缓步想要走下来,一张脸苍白到像是被水泡失了颜色。 师泷心底抖了一下。 毕竟是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夜间遭遇如此变故,他能回来已经是神灵保佑了。 师泷看他那样子,怕是再走几步都能流出来,抱着他痛哭出声。但现在这场面,舒必须要尽快振作起来,已经不再是可以痛哭的时候了,他后退半步道:“太子,节哀。某将晋王帐下的文书竹简带来了,您是否要看?” 南河也松了一口气。 她演到这种地步,再演下去就要去抱着他脖子哭号了,要是师泷不接这一句,她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真哭。 师泷说完这话抬起头来,只看到舒脸上压下去了神色,他转过身几步回到了桌案后,跪坐下去,两袖展开往后一摆,神色恢复了肃穆,道:“请师君呈上来吧。” 师泷将手里的竹简地图放于案上,抬起头来看了太子一眼。 南河手搭在竹简上,和师泷对视。若说前些日子扮作南姬,总有点对待任务的惫懒和消极抵抗,但这会儿,在这个生死关头,连南河都逼出了几分收鞘多年的锋芒。 她心虽提起来了,却抬起头来,近距离的直视师泷。她并不怕,对南河而言,做女儿态比演男人难多了,她举手投足之间都绝对不会让人瞧出来身份,再加上舒又礼仪规范,典正礼雅,她只要用以前行事的风范,就应该不会有太多破绽。 但师泷敏锐的觉得有什么改变了。太子不太一样了。 若说之前是宽容与谦逊,遇事打圆场讲和气的气质,那此刻他身上便是一种不容辩驳的骄傲与自认能把握一切的确信。 那是一种咄咄逼人的自在。 这种神情,师泷不是没见过,只是见的太少了。能露出这样神情的人,都是眼前手下经历过大事的人,都是掌控自己命运,以自己为信仰的人。他觉得太子这会儿恨也罢、怒也罢,一夜变化到不顾一切、不择手段也罢。 但以他的经历阅历都不足以配得上这样的神情。 这种相信自我、一往无前的态度装不出来,也藏不下去。 遇见这样的笃定与自信,一般人有两种态度,一类嘲笑、鄙夷,内心幻想着对方跌进泥里,对这种自尊也不能理解更不敢直视;另一类,则忍不住信服,敬重,甚至无法控制的在内心屈膝,一切多的想法与质疑都会被对方的眼神照的踪影全无。 师泷竟然觉得自己隐隐有后者的倾向。 他还没来得及垂眼,太子先垂下眼去,看向他湿透且溅满泥点的衣袖,声音柔和:“师君衣服也脏了,出了这样的大事,师君也没少受累啊。” 舒的声音和以前一样,温和清朗。 师泷:“不要紧。重要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做,我的意思是……”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舒抬眼道:“我请几大氏族来了,他们都在自己的帐下,出事后既没有走动,也没有来寻我。包括郤氏、令狐氏、中行氏等在内,大概有五六大族。” 师泷眯起眼睛:“你要借势?你知道大晋当年是如何被瓜分的。” 师泷一下子说到问题的关键了。 36.旄丘 大晋王室曾经被氏族捏扁揉圆, 直接导致了一百多年前被瓜分的局面。 南河:“不能叫借势, 应该说是稳住他们,也请他们露脸给我争点胜算。毕竟现在局势太微妙,我能争取多少就争取多少。” 师泷一下子盯紧了她, 眯了眯眼睛:“想要争取, 他们是要付出代价的。要不要付这代价,还望太子听史明志, 懂得利弊,莫要赴前朝后尘。” 南河知道他为何反应如此尖锐, 她轻笑:“师君为了我继位, 耗费了多少心力,南姬告知与我了。若不是师君, 白矢现在还在朝野中, 那我今日更无胜算了。” 师泷望着她:“南姬告诉您了?南姬……对、刚刚宫君说南姬被人掠走了?!” 南河斟酌了一下自个儿的演技。按理说她要是真的被掳走了, 舒不知道要着急成什么样。 但她自己就是南姬, 还要装出来南姬不见了之后的担心慌张,这……这真容易笑场啊!她想了半天, 只能逼出满脸凝重:“是,让宫君派人去寻了, 只找到了带血的面具和南姬的衣带,南姬的侍从也找到了, 不过她也不知道是谁掠走南姬。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师泷脸色并不太好看。虽然他把南姬当做政敌, 但这会儿太子手里没棋, 若是南姬在, 反倒是件大好事,南姬也算是没有家族在曲沃的形单影只一个人,他们二人还好进行商议。 他差点开口说要去寻,但又忍了忍,没说。 那是未来太子妇,人丢了,他要着急去找算是什么。 更何况现在局势危急,他也不适合离开太子身侧。 师泷思索道:“应该不会是白矢的人,南姬的营帐靠近中部,他的人马不敢出入,也没有掳走南姬的理由。刚刚起火之后,宫人卫兵四处奔走,场面混乱,就有人趁乱掳走宫女的情况,会不会是有人早有贼心,贪恋南姬美色,将她带走了?” 南河:贪恋什么?你看着我这张脸再说一遍? 师泷看舒脸色不太好看。 确实,若是南姬真的是被有歹心的人强掳走的,可能会发生什么,太子心里怕是也有数了。 南河清了清嗓子:“真有人敢这么做?” 师泷:“南姬来到晋国的这些日子,在外早有传言说她貌可倾国,绝世独立,太子见过她摘下面具,自然也懂这传言。外头难免有色心比胆子大的人,说不定早就瞄上了南姬。请太子再多加派人手去寻罢!” 哎哟哎哟,什么倾城倾国,别说了,老脸要红。 南河连忙道:“我一会儿就让宫君加派人手,搜遍营帐,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师泷这才沉沉点头。 南河:干嘛啊……这骚狐狸到底是真的担心她,还是在太子眼前扮好人呢。 俩人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师泷内心正狂抽自己嘴巴子,恨自己多嘴。 这会儿太子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绿了吧。 师泷正要开口,就听宫之茕掀开帐帘,道:“君,众卿至。” 南河起身,颠了颠袖子露出双手来:“师君去换身衣服吧。” 师泷知道这是太子下逐客令,让他避开这场和众氏族的会谈。他也无法,只能下去,只是师泷忍不住想:舒什么时候这么有主见了?是因为南姬来了,他性子也有所改变了? 师泷掀开帐帘,外头的雷电停了,雨却没有停下,二三十个黑甲近卫将氏族族主请来,那些人基本都是些老头,被近卫打伞护着,泥水横流的地面让这群老头难以前行,近卫就俩人架一个,就跟从牢里抬人似的将这些拎过来。 老头们被伞下漏的风雨浇的够凄惨,胡子湿成了一缕一缕的,还挺着一张忧国忧民的脸,师泷跟他们打了个照面,有些想笑。 老头们眼里跟长了汤匕似的,一个个从师泷脸上刮过去,仿佛想从他那张招摇面容上刮下些油水。 师泷也是个好面儿的人,大事儿小事儿都希望自己学几分某君的气定神闲,心底乱想,面上却轻松一笑,拿出他在街边对年轻小村女笑的本事,笑的在暴雨黑夜中春光明媚。 郤伯阕扶着他大父来的,看见师泷,松了口气,在一群人难看的脸色里,只有他对师泷点头致意。 师泷心底一松。 郤伯阕还算是个朋友。之前他出帐去河岸的时候,郤伯阕撞见他,就嘴唇翕动想跟他说些什么的,最后也作罢。师泷懂得,他毕竟是那个荣耀几百年的郤氏的长子,他是有点单纯,但那时候开口,就是傻了。 这会儿郤伯阕还挺挂念他,师泷不得不说自己心里还是有点宽慰的。 来晋国五年,什么官位,什么筹谋都是屁,风一吹味儿就散了,跟郤伯阕这位氏族家督的情分就算只有薄薄一层灰的厚度,也比屁强。 不管了,他去换衣服了。 就算是舒拿他当垫脚石,他也要打扮好再等死。 南河坐在矮榻上,这个榻没有褥,只垫了两层粗麻制的地毯又铺了一层皮毛,摆了张案几。岁绒给拿来了凭几。 她知道这个榻,并不是用来睡卧的,只是王室无论在哪儿都想比别人的位置高一点儿,她膝下这个榻,就是来衬托她这个氏的那点儿高贵的。南河一般都在这点儿高度的下头,虽然好多回辛翳拽她坐上来,她也在这个高度上与辛翳说过好多话,但她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坐在高处,看着别人走下来,在她眼皮子底下行礼。 南河靠着那凭几。她平日里不用这玩意儿,用多了人懒。 但辛翳恨不得长在凭几上,没骨头似的摊着,两条长腿也不跪,横在桌案底下。他总能给自己找到最舒服最不用劲儿的姿势。 南河这会儿,看着别人在下头礼节周正的,忽然也有一种学辛翳摊上一摊冲动。 别人在下头跟孙子似的,自己在上头骄奢淫逸的跟大爷似的,确实有种爽感。 不行,不能这么想。 这不就是说她自己以前是孙子么。 不过—— 她这都当代班太子了,还算什么帝师系统? 舒这丫头,能不能快点冒出来,她是个当人民教师的,真不一定能干得了当太子、当国君的活计啊。 她走着神,下头的郤伯阕清了清嗓子。 一群老族主,带着各自氏族内年轻一辈的小子,在下头,各自交换眼神,神色也不太好。 刚刚他们都听见了,宫之茕进来的时候,喊太子舒为“君”。君这个字儿实在微妙,要是跟在姓和封邑后头叫,不过是个敬称尊称罢了,但单一个君字,是不太常用的对王的称呼。 不过后来用大君多了,但一个君字就不常用了。 宫之茕用这个字来称呼太子,就显得异常微妙了。晋王是“大君”,即将继任的太子是“君”又如何。 太子抬起眼来,望着下头跪坐一片的众人,忽然喃喃道:“交交黄鸟,止于棘……” 其中几个族主抬起头来,望向她,神色微动。 南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陡然想到《黄鸟》中的诗句。就像是自己脑子乱了半天,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晋王的死,这会儿才心底涌出一点恨或不值来。 她忽然觉得,天下悼念人的诗句,没有比这首恻怆悲号的哀辞之祖更适合淳任余了。 “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众人悼殉至墓穴前,胆战心惊,也哀痛他的死亡。苍天在上请开开眼,为何要杀死这样一位人物!如若可赎代他死,有数百人甘愿为他赴黄泉! 淳任余是晋国复国后第三代君王,却也是与复国的大晋同岁的人。他不如晋穆侯有复国的功绩,却也比他短命且庸碌的父亲强上太多,他进一步拓宽了晋国的国土,与秦魏交好捍卫住黄河北岸一线,他强大了晋国的军队,使大晋的人口比刚复国时多了四成。 他不是一个多么令人无条件向往、追随的霸王,却是一个取信于百姓、军队和贵族的质朴之人。 就像是土黄色的巍峨云台,他身上有晋国不灭的薪火。 南河虽然也曾骂他,却也了解他,此刻脱口而出《黄鸟》诗句,却看着郤伯阕身边那位老者,眼眶陡然泛红了,他哑着嗓子,忽然沉沉道:“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刚刚她是片刻的激愤,这老者却像是在说一个事实。 仿佛若是他若能用老命换回淳任余不死,他当真愿意一般。 南河对他微微颔首。这位应该就是郤氏的族主,郤至。 她开口:“诸位能来,吾要先说句感谢。毕竟诸位都要为了氏族的延续,我没有希望对方会在我生死未知的情况下公然与白矢为敌,但诸位能按兵不动,已让我感谢了。” 以当世的政体,确实不能要求这些氏族在局势倾倒的情况下,还冒死为不一定活着的太子出头。 南河:“是白矢将消息传开的?” 郤至微微点头:“至少我们都收到了牍板。” 他从袖中拿出来,躬身递给了靥姑,靥姑递过来,南河低头看见湿透的牍板上刻着几个粗糙的大字:“晋王太子已死!谁能为王!” 郤伯阙道:“但似乎给我们几大卿族的是这样的牍版,但其他族中似乎说要他们去找太子的遗体,谁若是能找到了……” 南河笑起来:“谁能找到,就能以后位列几大卿族之中吧。倒是还没上位就先承诺上了。他倒是知道不可能使唤真正的卿族。” 郤至抬头:“老夫与郤氏也不会被他当棋子。” 南河微笑:“幸好,否则您就是被个野种当玩物了。哦,不能说是野种……毕竟他身上连半分君父的血脉都没有。” 那几人猛的抬起头来。 南河:“白矢,是姚夫人与未净身的寺人通奸所生。” 一片哗然。 事到如今,南河也不得不攻击他这一点:“此事暴露,是在白矢三四岁之后。姚夫人并非病死,活殉的宫人也都是与她通奸之人。大君不愿意让这等丑闻弄的人尽皆知,所以才掩盖下去。” 姚夫人非晋国卿族之女,而是来自秦国,这虽然是丑闻甚至耻辱,但晋王可能并不希望和秦国交恶,才没有让此事闹大。 确实,晋王性格平和宽容,几乎从不在晋国境内用人殉,再加上姚夫人也并不算太受宠,不至于让那么多人为姚夫人活殉。现在想来,原来是为了灭口。 怪不得,白矢长大到今日,几乎瞧不出有哪里和大君相似,反倒是太子舒,眉眼上像极了魏妘,嘴唇与下巴长得却像是晋王。 但此刻,南河也皱了皱眉,想到了什么。 白矢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该知道这是他最大的弱点,就是有大的传闻也能置他于死地,他怎么敢以这样大张旗鼓的夺嫡? 是说在他本来的计划中,只要太子晋王一死,就算王后说出真相也没有用,他随便就能用一句王后疯了这样的话敷衍过去,反正就他一个继承人了,他就可以安心上位。 还是说……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以为晋王不疼爱他这个庶子。 郤伯阙也让这件事震的懵了一下,脱口而出:“那大君为何没有杀白矢——” 南河想好了说辞:“因为王后。” 像姚夫人的地位,是不能养育白矢的,白矢又是晋王的第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子,也要放在王后身边养大。 王后养了几年,心里自然有了感情,再加上那时候她还没有孩子,自然不舍得让白矢被杀。这个理由虽然不是真的,但是在座的人都算是了解王后,而白矢这次又没有杀王后,众人更是被说服了。 南河:“而且,诸位也知道,白矢长大后如何会讨巧,君父虽然与他亲近不起来,却也没想过他会有异心。但君父是绝不可能写下立白矢为储的告书的。谁料到君父在战场上受伤之后,白矢先是逼迫史官写下伪造告书,而后又以贴身照顾君父为名,偷走了君父的私印。” 中行氏的族主名中行崆,也须发尽白,失声道:“你是说白矢伪造了告书!那那份告书呢!” 南河叹气:“诸位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伪造告书之后,白矢就用川乌,打算毒杀晋王,却没料到这个计谋被君父识破,君父勃然大怒想要杀死白矢,白矢却杀死史官,设计逃走。诸位应该也听到过关于白矢想要毒杀晋王的传言,更知道时至今日君父仍在追杀白矢吧。” 这样说来,很多事情就对的上了。 师泷为了太子,也将白矢毒杀晋王的事情散布出去,只是白矢被驱逐的事情闹得太大,传播的没有太开。但这群卿族耳听八方,必定早有听说。 中行崆:“那听闻旧虞蒋氏被屠杀——” 他们果然耳聪目明。 南河垂眼:“这川乌,就是与川地多有交易来往的蒋氏提供的。” 她扫了众人一眼,道:“白矢杀君父自然眼都不会多眨一下,只因那根本就不是他的父亲。而若是白矢上位,成为晋王,那我淳氏便是灭亡了,只有一个不甚至没有氏姓的奴仆血脉,在晋国为王!那大晋与众卿也是白白流了这么多血,白白用几十年复国!” 众人脸色极度难看起来:“大君就不该用白矢!就该早杀了他!还拖到今日!” 就是姚夫人带着孩子进宫,都不是大事,说不定孩子还会被赐淳氏。但就是个夫人,还进宫与地位低下的奴仆私通,这就太—— 南河自然不能说此事和双胞胎姊妹的身份有关,只是叹气:“是白矢也实在太会伪装……君父是否心慈手软,吾已不能评说,但我绝不能将云台让位于这样一个歹毒且非我淳氏的人,那我便是对不起云台那红漆的壁绘、对不起晋宫五十多年如一日的简素生活,更对不起云台长阶上走过的人,流过的血!” 这一番话说出,在座之人,谁也不可能去支持白矢了。 他们这些氏族既注重血脉,又认为晋国的复国有他们的功劳,怎可能接受白矢。 南河:“怕是白矢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此事如果暴露,就是白矢最大的软肋。只要我一日还在,白矢绝无可能继位。只是,若明日白矢带兵前来,这话,最好不是我说……” 毕竟太子与朝野氏族的关系并没有非常亲密,也不具有威信和声名,白矢身份又是太子出生前的陈年旧事,她说出来,不容易被人相信,反而可能会被当做随口胡扯。 唯有位高权重,年级又长的老臣、老宗主,说出这话,才能使群臣相信。 郤至明白南河指的是他。 他心底自然同意,面上却道:“可老臣事先并不知此事,若是……” 南河抬手,半恭敬半诚恳道:“晋国无公族,是诸位卿族与王室共治国。如今我也请诸位与我共赴国难。” 众人脸上露出了一种骄傲舒心又想要尽力压制神情的微微痉挛。 郤至则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向了她。 南河说“卿族与王室共治”这话,纯粹是抬举。这不过是往日的荣光。 晋国是一个很特殊的国家。 像楚国,在她为令尹之前,是没有完成中央集权,是分封制的存续,是国内养了不知道多少更小的诸侯。 但晋国算是列国之中完成中央集权最早的国家。但中央集权不代表都是王权,更不代表不会分裂了,晋国的瓜分则是跟中央权力圈中的卿族有关。 所谓公族,就是王室的近远亲属。小宗壮大,再分支出小宗,就有许多同氏或不同氏但与王室有血缘关系的公族出现了。同氏或血脉亲近的则为朝野大官,非同氏血脉稍远的则为地方官员。 但卿族不同,卿族与王室无血缘关系,因此可以通婚,因晋国旧朝为三军六卿制度,六卿多为这些无血缘关系的氏族承担,所以才称他们为卿族。 晋国数百年前因有驱逐或杀死群公子的公约,公族被彻底消灭,成为了一个只有卿族而无公族的国家。但这并不代表王权就壮大了。 旧日的晋国,在战时将军队分为上中下三军,每个军队一将一佐,共为六卿,此战时军制曾于四五百年前的城濮之战大败楚国,三军六卿的制度便存续了下来。六卿有高低之分,但相邦可与六卿兼职,其余的外交和国事,几乎都变成了六卿内部决定,王室权力被架空,六卿成了国家真正的主人。 三军六卿的职位,由多个氏族交替担任。大的卿族吞并小的,卿族之间通婚、恩怨、结盟与仇恨时时刻刻在上演。渐渐的,轮换六卿之位的卿族,只剩下了十一个。 当年狐氏与郤氏并列最强大的两个氏族,一个有狐突狐偃这对备受崇信的父子联盟,一个有三郤把持朝野的完美搭档。 晋国两百余年的卿族争斗中,树大招风、盛极则衰是不变的道理。 先是狐氏显赫不过四代就被迫害,族人外逃至他国或隐居旧虞;其次就是三郤被卿族之中的胥氏所扑杀,一朝落魄,沦落为二等卿族。 两百年的争斗持续下来,十一卿族成了晋国六卿。 到这儿还跟真实的历史差的不太多。 但六卿还没来得及变成韩魏赵三卿族,没到了三家分晋的时机,戎狄冲击、楚国北上,鲁、宋壮大,晋国就被瓜分了,瓜分成了数十小国。 历史上的三家分晋虽然没出现,但被瓜分之后,韩魏赵三大姓氏依然自立为国,韩魏赵三国出现了。 但还诞生了不少小国,各方势力混杂其中。晋国唯一的小宗,开始在混乱的局势中挣扎,再加上韩魏赵三国当时并不够强大,周王室遭遇危机又没有时间和机会来承认这三国的地位,燕、齐、鲁、宋的强大后,又对韩魏赵三国开战,导致旧日晋国的土地上战火四起。 曲沃云台就被攻下无数次,而后五十多年,晋国小宗联合郤氏、中行氏等在内的几大旧日卿族,又发展壮大、吞并韩国,攻回了云台,最终宣布了晋国的复国。 韩国虽然被晋穆侯灭了,但当年瓜分晋国的魏国与赵国却日渐壮大。 甚至比复国后的晋国还要强大。 魏国在周王室灭亡后吞灭了一众小国,趁着齐鲁开战,侵占了鲁国的土地,并盘踞成周,成了最中心腹地的国。赵国则向北吞并、开垦土地,进一步进行军制改革,超越燕国成为北方军事强国。 国运,就是如此奇妙。曾经臣服旧日晋国的赵氏、魏氏,如今国力俨然在晋国之上。 但当年一起瓜分晋国的郤氏、中行氏和令狐氏等卿族,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离开晋国单独立足,甚至不能存活。只能又向晋国小宗低头,再度成为复国后晋国的卿族。 在复国路上,这些卿族也算是立下汗马功劳的。 但复国后,他们的汗马功劳却是不可能得到报答的。 再让卿族壮大起来,不就是想让晋国第二次被瓜分么? 淳任余的大父,复国的晋穆侯进行了改制。 将三军六卿制,改为了三公六卿制。 听起来一字之差,本质却全都改变了。 这在一定程度上模仿了其他国家改革的成果。 三公是掌管军事的太尉,协助王处理全国上下事务的相邦,和监督官员和地方事务的大夫。 但说是三公,太尉这个职位,却是必须由晋王兼任的。太尉之下的将军,才由氏族或客卿担任。 六卿则变成了向相邦汇报,帮助相邦管理事务的更低一级职务。 听着还是三六的组合,但能给氏族的位置已经并不多了,权力也不能再与前朝相比了。 而且还有很多职务,被隐藏在了三公六卿制之后。比如掌管近卫的卫尉、掌管云台事务的司宫,都成了王室随意任免的职务。 而到了淳任余,他任用幼时便忠心于王室的宫氏兄弟二人为卫尉和司宫,培育戎狄出身的乐莜为将军,让客卿出身的师泷为相邦,只怕面子太难看,让郤伯阕做了最没权力却也算位列三公的大夫。 众氏族,就算把六卿占满了又有什么用。 不都相当于给师泷打工么。 这会儿太子来与众氏族商谈,他们内心也必定在冷笑:这会儿怎么不找师泷了?是知道他是客卿,没有家族可以来借力? 郤至白胡子也快被帐内的火盆烤干了,他老神在在的闭眼,道:“共赴国难,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共赴国难的人,便不应该存在于晋国境内。” 南河心里就知道他要暗示这件事了。 她微微一挑眉,身子往前探了几分,两袖还是并拢着,愿闻其详的模样:“郤公的意思是?” 郤至抬眼,直视南河:“将师泷驱逐出晋国。我们几大氏族,将永远站在太子这一边。” 37.简兮 南河长长的“哦”了一声, 身子往后, 又坐直了。 一时间帐下一片沉默。南河跟座泥塑似的,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不知道是走神还是琢磨。 郤至憋得想咳嗽, 但他这个年纪的人, 怎么能比十七八岁的太子还要坐不住? 烛光下,年轻光润的额头与鼻梁露给一群半边身子入土的人看, 太子被割断的头发垂在耳边,整个人半睡半醒似的才缓缓应了声, 道:“那……原因呢?” 郤至愣了一下。 原因还不明白么!他们要更多的利益, 自然不能容忍师泷这个离群索居又骨头硬的相邦。 但要在这时候说个场面上的理由……那还一时真的说不上来。 师泷在外交上没有可以挑刺的地方,在境内虽然得罪人, 但一身滑头也让人抓不着把柄。 中行崆竟急了眼:“太子这是非要让我们给个理由, 否则就护到底了是吧!” 郤至内心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还没来得及对中行崆使眼色, 就看太子缓缓抬头,面无表情缓声道:“君父临终前要我重用师泷。诸位连个理由都没有, 就想要我违背君父的遗愿么?若是他行为不端、品性不佳也就罢了,可在座诸位却又说不出来他有什么不能胜任的地方……再说, 我尚且年幼,不能一日无相邦, 他走了, 谁来担任相邦?诸位能给我推荐个名字?” 下头的人都没说话。他们想踹走师泷, 必定是要在氏族之中寻一人做相邦, 这几大氏族隐隐以郤氏为首,郤氏在官场上位置最高的就是郤伯阕。 如果师泷被赶走,继任相邦位置的必定是郤伯阕。 但郤伯阕开始跪在那儿装死,对所有投过来的眼神都视而不见,满脸事不关己。他对官位可没有什么野心,成了相邦,就要跟师泷似的天天当保姆,四处奔走给人收拾烂摊子,他可懒得。 更何况,他也钦佩师泷,并不希望师泷被驱逐。 再说,这会儿说出个名字,就是送那人上前被怼,关键的问题还是先让师泷滚蛋。 郤至只是道:“总有些恩怨,太子不能理解。既然来求我们襄助,总要个子付出些什么。我们与师泷有私怨,还望太子理解。” 然而郤至很快就发现了,太子舒不知道是又直又傻的让人无法接招,还是说他太会接招了。 太子竟然道:“国难当头,郤公还在乎这些私怨!君父都已不再,难道郤公都不能容忍师泷一两日!等国难之后,不若再把私怨说开,寡人愿为郤公主持公道!” 郤至也被他这一番话噎的半死。 太子说话也硬气起来,以寡人自称了。 南河觉得她已经够给这几位台阶下了。明儿的场面先过去,等你们以后要怎么跟师泷折腾,她可以谁都不偏颇。但要是在这个时间点拿腔拿调,以此威胁,就是识不清楚局面了。 但或许是氏族有些年没遇见这样的机遇了,竟然不肯撒手。 中行崆:“我们要驱逐客卿,也是为了晋国考量!乐莜也是戎狄、算作客卿,最后呢,不是跟着白矢跑了么!任用客卿是最不可信的,他们没有家族在境内,做事就不考虑后果,想走就走!” 南河几乎要笑了:“一个乐莜就能代表所有的客卿了?那晋国有被卿族瓜分的前事,当年的魏氏、赵氏都以为王,难道晋国就要不相信所有的卿族,把他们都赶尽杀绝么?!”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南河站起身,高声道:“今日说是我求诸位襄助,不若说是谋求共存罢了。就算诸位不要脸了,愿意向白矢那样的身份低头,认他一个无氏无姓的血脉为王,他就会信任诸位,就会任用诸位中的人为相邦了?!再说了,相邦这个位置,若是客卿,做错了事情得罪了寡人与君父,诛杀连族,也砍不了几条人命;但诸位非想要自家的家督登上这位置,真要是做错了事,寡人诛杀族人,看诸位后悔不后悔!” 郤至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太子。 他与太子舒打过不少照面。这孩子从小一副温柔笑意,对别人的要求难以拒绝,何时见她像今日这样毫不退让,语气中有几分谁也不敢迎面的锋芒。 原来淳任余在宫中养出一只皮毛漂亮的笑面虎啊。 南河两手展袖,高声道:“时代变了,三公六卿已是国之根本,寡人敬重诸位氏族,就像是天下人敬重稷下学宫的学者。诸位都是真正的君子典范,经世之才。但君父刚去,寡人才以待客之礼请诸位来共商国事,以示敬重,诸位却逼寡人驱逐君父嘱托的重臣,这是真的为大晋考量了?还是说诸位将寡人的敬重之心,当做了稚子无助的仰仗和依赖?单驱逐一个师泷哪里够,不如寡人将大晋军队再划分成五份,分给诸位的氏族一人一份罢了!” 几句话掷地有声,外头是雷电停了,众人却觉得屋内才是乌云密布,雷闪交加! 太子哪里是像国难当头,四面临敌,无人相助的凄苦可怜! 他此刻仿佛就是再告诉所有人,不要以为他年纪尚幼就可以蒙骗,手头无兵就可以欺辱,他是淳氏血脉,更是大晋太子,这局势没人比他能扛得住,那冠冕也只有他配得上。 郤伯阕也被这逼人的气势逼迫的屏息。 南河轻声道:“诸位以为白矢给那些小氏族承诺的是什么?是利益?不、是将你们取而代之!今日不只是我求诸位,更是给诸位生机!给我们彼此生机!国难当头,却不代表寡人身为太子,便无人可用、无路可走了!诸位,到这个节点上,说话做事,还请三思啊!” 郤至老身子骨一颤,他虽然心知今日不争怕是以后再难争了。但太子如今的样子,怕是根本不会给他们机会……再闹下去,说不定连现有的位置都未必…… 郤至俯下身去:“太子!吾众人不过是一时没想明白,师泷虽在外有不好传言,但如今正是需要相邦的时候,还不能让他离开。也请太子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众卿族承担不起!” 郤伯阕看宗主服软低头,也连忙抬手道:“郤氏与淳氏共存亡,这等情境下,怎能不站在太子这边。” 其他几个氏族看郤氏都认怂,也连忙躬身行礼,自称糊涂。 他们其实并没的选,只是若太子软善可欺,他们自然会多争取一些权力;可若太子是块儿劈不开的硬石头,他们就不可能直面去撞。 南河扫视众人一眼,这才将衣袖一甩,缓缓坐回了案几后,轻声道:“诸公请起,舒还没加冠,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礼,吾不过是着急了,说话难免重了一些。吾不过是没接触过国事的小儿,还请诸公谅解。” 话说的是谦卑,连寡人俩字都改回了吾。 语气却是凉薄,说着不让他们行礼却坐在上头压根不打算扶。 等到郤至起身,她才脸上多了几分温和,又道:“诸公也莫要觉得白矢就如何有胜算。吾亦派人回曲沃取虎符,君父私印虽已被夺,但晋王之印又不止一枚,取出虎符后,也会尽快调兵来新绛。” 郤伯阕忍不住道:“可白矢现在就应该已经派人回曲沃调兵了,他会更快带兵来到新绛吧!” 南河端坐案后,神情平静:“来得快又如何。不如说,吾已经等不及看他露面了。他要是但凡有些胆识,就最好站出来与吾当面对质。” 就在众人打算离开,郤至要与太子行礼告退时,宫之茕忽然闯入帐内,道:“乐莜回来了!他受了伤,还不太清醒,臣让他歇在相邦帐下,已让人将他控制住了!” 南河心里正在算着自己一步步该如何走,忽然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惊:“回来了?他受伤可严重,伤在何处?” 宫之茕:“伤处甚多,半条命都能去了。不过他的卫兵都不见了,他说都死了。臣又多问了两句,他只说自己没能杀死白矢,就昏过去了。” 南河心中也有几分惊疑。乐莜是自己回来的? 他去找白矢,是为了杀白矢? 宫之茕似乎对乐莜的说法多几分信任,氏族众人也相视几眼,退了下去。 帐外的雨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是淅淅沥沥半死不活起来。郤伯阕举着伞,扶着郤至往回走去,压低声音道:“您觉得太子能赢么?” 郤至抹了抹刮到脸上的雨水:“谁知道呢。但乐莜被送回来,至少算是个好消息。他在、师泷在,就说明晋王的两大重臣都拥戴太子,白矢就更陷于不义。但白矢毕竟手头有兵啊。让人把白矢的身份传出去,明天天亮前,我要大小帐篷里,都议论着他是私通野种的事。” 郤伯阕把伞压的更低了些,自己的发髻都贴在了伞面上,他道:“您这是要帮太子了?” 郤至:“帮太子?我这是在帮咱们自己!太子的存亡与我们是绑在一处的!” * 另一边,一处简易的帐篷搭在雨林之中,白矢半躺在帐篷下,坐在藤台上,身后倚着自己的马鞍。太祝正在替他处理伤口。 帐下燃着一小团篝火,又挂着几个油灯,油灯穿孔的陶罩刺出一线线光来,风雨减歇,帐子边沿淌下来的雨水也少了。 白矢□□着上身,最可怖的那道伤口被糊了些草药,缓声道:“你们太祝、太卜,按理说都该像个史官似的了,怎么还学这些巫医之术?” 晋国虽然不兴巫,但也有巫官体系,只是这些人以负责祭祀和史料、占卜为主,和楚巫大不相同。 晋国王室在卫尉、司宫和巫官这类直接与晋宫有深度接触的官制上,多用客卿或无家世之人,晋国曾经拥有堪比周王室的巫官世家却被弃用,而选用了从楚国南方来的一批巫者为大巫。 一部分是王室都对权力诉求更高了,希望找到可以有骨头不那么硬,服务于王室的巫者;另一方面就是这群来晋国的楚巫,确实有些忽悠人的本事。 从复国后,就是这些人掌管了大晋的巫官体系,他们也都有着和晋国巫官不太相同的装扮,似乎这些人也有吴越血统,绝大部分人在额头或手臂上,都有一圈圈的纹身。 在每次祭祀中,这些巫官都不知道使出了什么巫术,令祭祀燃起的烟雾变换颜色,让烘烤的牺牲肚子绽开掉出吉兆的龟甲,利用机关秘巧令几人就可以拉动数米高的石块。 虽然到了渐渐祛魅的时代,但对于巫神之术的敬畏与向往还是根植在每个人心里。 但太祝再怎么拥有巫神之术,这会儿还是要走上造反这条路。 白矢因瞧过他们前来共商谋害晋王一事的嘴脸,反倒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怕。 他在这儿闭目养神,心底却在着急舒仍未找到一事。 他清清楚楚记得舒腰上中了一刀,却并不知舒因扮男装平日的礼服都围有加厚的棉絮,那一道表面看上去像是扎进了腰里,实际只是擦破了皮肉。 就在白矢的眼睛在合拢的眼皮下乱晃时,突然一群人急急忙忙跑来,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子。 “公子!我们找到太子了——” 白矢猛地坐起身来。 “只是好像是有人带着他逃了,他们借用浮木,被水卷到下游去了,但至少见到人影了,我们可以再去下游寻找!” 白矢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这后半句给浇了个透心凉。 白矢:“他还活着!” 络腮胡子跪在帐外:“应当是。我们也找到了晋王的另尸体,上头有绑着断木做的小筏,也只有太子会这样做了。而且那少年头发被斩断……” 他们正说着,齐问螽忽然冒雨赶来,急忙道:“河对岸传来了消息,说太子已经被找到了!” 白矢猛地直起身子来。 络腮胡子:“什么!不可能!我们刚刚看到太子被水卷到下游,快船怕是都追不上,不知道要被冲到多远去!” 齐问螽脚步一顿,皱了皱眉头:“可我是从耿氏手中得到的消息,说是宫之茕找到的。应当没有错!” 白矢一下子甩开太祝的手,站在帐篷里,紧紧皱着眉头。 这一岸有他的人马在拼命搜查,对岸也有不少小氏族想占这个功劳,怎么就能让太子逃脱了? 而且刚刚还看到太子被卷到下游,时间上来说完全不可能。 白矢转头皱眉道:“那对岸的晋宫近卫还在找人么?” 齐问螽道:“还在找。说是在找晋王尸体,南姬好像也被掠走了。南姬是……” 白矢:“你没见过,是南咎子之女,之前被送来给淳任余看病。好像南咎子也不在了,淳任余就带她回宫了。” 白矢转过身去,摇了摇头:“不对,事情有点不对。太子会不会是有人假扮的?为了维稳。” 齐问螽走到帐内来,思索道:“这样做没意义,明日曲沃大军调来,太子怎么都要露面。要是假的,当时也是穿了帮。除非说扮演太子的人相貌与太子极其相似,能够以假乱真。公子以前听说过宫里有这样的人么?” 白矢摇头:“舒很傻,有点事儿都藏不住,天天缠着我说着说那个,要有这样一个人,他必定告诉我了。再说,上哪儿去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有点破绽就被戳穿了。除非……” 齐问螽看白矢陡然变了脸色,连忙问道:“除非什么?” 白矢僵硬的转过头来,倒退半步:“除非……是双胞胎……” 齐问螽笑了:“要是双胞胎,公子会不知道么?怎么还能藏起来一个?” 白矢瘫坐回藤台上,喃喃道:“不,我幼时有印象。我不止有一个弟弟,那时候魏妘生的就是双胞胎!因有两位嫡长子诞生,淳任余大喜,举国欢庆,百日办的极其隆重。但是其中有一个,没足岁就病死了……” 白矢儿时的记忆一下子翻腾出来。那时候他才五六岁,总是去找两个刚出生的弟弟玩,一个名舒、一个名暄,他总是分辨不清,魏妘还笑着教他,说暄的耳垂上有一个小痣。 后来暄得病,还是晋王请南咎子进宫来治病的。 只可惜南咎子无力回天,暄还是夭折了,宫里就只剩下了舒一个。也不知道是晋王驱逐了南咎子,还是南咎子心中愧疚,他在暄死后,没几日就匆忙离开了晋宫。 按照习俗,大家都不会提及夭折的孩子,晋王也就当只有舒一个,十多年过去,早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 会不会,那个孩子并没有死? 白矢觉得自己想的太离谱了,但心中细节又觉得对的上。 比如这次晋王病重,南咎子送来了南姬,南姬不对外展露样貌,却又显得不过十七八岁。会不会是南咎子把暄带走医治,等到这时候才送还给晋王? 那为什么,回来的会是个女子? 南姬难道就是暄,只是扮作女子? 不可能,南姬看起来身量窈窕,十指如削葱,明明就是女子—— 难道……连舒也是……不、不可能! 可若是这样,淳任余一面疼爱舒,一面还写出告书让他继任,就是有理由的了! 白矢脑子一片混乱,他理智告诉自己不太可能瞒住这样的大事,但很多他在宫中的生活细节又对的上。若是真的这样……他就是唯一的继任者? 白矢的手搭在额头上,心底乱了。齐问螽看他脸上浮现几层狂喜,又迅速转为惊疑,而后又沉沉叹了一口气。 如果想让自己的继任在法理上更过得去,他必须先闯过去,用兵抓住太子。 而后在众人面前揭穿她女子身份,然后说自己早知晋王有意让嫡女假扮嫡子为王,多次劝阻不成,这才决意杀死二人。为的都是不让大晋落到一个不知事又过分天真的女人手里,不愿让群臣与氏族被蒙骗! 但白矢此刻想的都是太子的身份。 他对自己的身份却一无所知…… 白矢道:“把淳任余的尸体扔回水里吧,看他们能不能找到再说。如果找到了淳任余的尸体,还在派大量的人马在外寻找‘南姬’,那我大概就知道现在的太子是谁了。” 齐问螽:“难道真的是有人假扮?” 白矢微微勾起唇来:“此事我心里有数。所有人都回来了么?我看到晋宫近卫也派船要到这一岸来搜查了,让其他人去下游远一些的地方继续找,避开和近卫打照面。” 络腮胡子点头:“大部分人都已经回来了。” 白矢对蒋克里比了个眼神。 蒋克里走过去对太祝道:“大巫,我手臂上也受了些伤,可否替我用药。” 那太祝、太卜与他们带来的十几个灵巫都在帐下或坐或站着,参与此事的本有二十三人,但是在谋杀晋王时,有七八人被护卫所杀,只剩他们这些人了。 蒋克里坐在了藤台上,太祝手拿石碗,用木匕舀出一些草药膏,就要抹在他伤口之上,蒋克里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伤口,另一只手则搭在佩剑上,瞬间拔刀,姿态优雅的就像是拍了拍太祝的肩膀,猛地将刀刃插进了太祝的脖颈之中! 刀拔出的瞬间,帐外也传来一片拔刀声!原来是随从人马早已偷偷的围在帐外,准备扑杀这些巫者! 石碗掉在地上,热血喷在了蒋克里的手臂上,他猛地站起身来,似乎是怕自己杀不死这群巫者,又一把将刀捅入了太祝的胸口! 不知有谁喊道:“白矢!你居然过河拆桥!我们早就说了,我们如果出事,就有人会把你谋害晋王的事说出去的!” 白矢后退几步出了帐子,抬手试一试外头还下不下雨,听见这话笑了:“当时表现出被威胁住的样子,不过是逗你们罢了。事到如今谁还不知道是我杀了淳任余,你们还能威胁我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齐问螽惊叫一声,他猛地回过头去,就看到几个巫者从袖口中掏出一个陶瓶,像空中撒了什么,又猛地朝篝火扔去!帐下陡然爆发出一片绿莹莹的光芒,浓烟四起,如鬼火飘迎! 众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白色滚滚浓烟让他们只感觉喉咙发痛,什么也看不见,油灯在混乱之中打着转,光芒更像是燃烧的火团被笼罩在浓烟中,蓝绿色的火四处纷飞,众人躲避不及,火落在衣服上,闪烁着绿光却并没有点燃衣服。 “鬼火!这就是鬼火!”齐问螽惊吓到变了音色。 白矢连忙拔刀向后退。鬼火粼粼,时常漂浮在坟堆外,四处游离却并不灼人。这些巫者,竟然能召出的鬼火和浓烟!一时间所有人都连滚带爬疯狂朝外退散,望着绿光闪烁,白烟滚滚的帐子,仿佛觉得要有无数的骷髅大军从那帐中哭号奔走出来! 白矢:“都是诡计!朝帐中射箭!都是他们的巫术,伤不到人的!” 虽是这样说,但不少人被白烟扑面,顿时头晕,头痛,甚至扶着树呕吐出来,谁能料到他们呕出的东西,竟然也在暗夜中微微泛着绿色荧光!鬼火扑面,一大半的人都被吓得尖声大叫不已,就算是曾经上过战场杀人如麻的老兵,也一时被这景象骇的肝胆俱裂! 白矢心底震惊,面上却强装镇定,背起长弓,毫不犹豫的捏箭往浓烟中射去。 浓烟之中也时不时传来尖叫哭号声,更重要的是,这鬼火浓烟甚至没有散去的样子,齐问螽连忙拽住他,喊道:“走!公子!走吧——离开这儿!” 白矢一咬牙,连忙吹哨,带着一群步履蹒跚,满脸惊骇的随从,飞速离开了这鬼火连天的营帐! 晋宫近卫刚刚渡河,就看到了远处漆黑树林里冲天的白烟与隐隐的绿色火光。众近卫连忙绑好船,骑马快步朝那白烟处而去,众人拔出刀来,就在快要靠近白烟时,为首的队长眼尖的看到沿岸有不少人在攀爬着,他们大约有十几人,有的呕吐着还有的仍在哀嚎,衣服上沾着点点绿光。 队长警觉,下马横刀,缓缓靠近。 那群人有的眼睛都已经睁不开来,有的身上还中了数箭,形状凄惨,相互搀扶攀爬着从白烟滚滚的地方逃出来。他们众人见到近卫,才刚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救救我们——” 不知是谁看清了近卫的黑甲,惊道:“不、不!我们、我们……” 这群人还没来得及想找接口蒙混过关,队长眼尖的看到了他们额头手臂上的纹身! 是谋杀晋王的大巫! 队长朝身后喊道:“围住他们!拿绳子把他们都绑住!注意点,先不要碰到他们!” 近卫们看到这群巫者形状凄惨,身上还隐隐有鬼火,都不太敢靠近,却也用刀指着他们,逼他们停在原地。 队长:“你们几个跟我过来,我们去白烟那里看看!” 当几个人靠近那白烟滚滚的帐子,只看到白烟渐渐散去,但鬼火却仍在帐内流连,照亮了帐内的马鞍、藤台和一些刀剑行囊。附近蹄印杂乱,更是有不少箭矢扎在营帐上。 队长纵然也被这鬼火惊得不敢多看,却道:“看样子,这很有可能是白矢临时停靠的帐子!回报宫君,再派人来在这一岸寻找。我们先把那些巫者送回帐去,等太子发落!” 38.泉水 白烟与鬼火在风雨中渐渐消散。 雨在夜里渐渐歇下去, 冬春之交的夜长的难熬。 祭台周围成片的营帐中, 黑甲近卫开始了巡逻,不许任何人私自离开走动,但却没有多少人是在这深夜中睡着了。车马声在泥中近了又远了, 偶尔能听到远远的地方传来一些嘶吼惨叫, 划破雨夜的空气,令其他蜷在帐中的人愈发胆寒。 偶尔有偷偷探头出帐的人, 注意到了远处祭台上似乎又燃起了灯油塔,雨后的湿漉漉空气里传来了祭祀前引燃艾草香草的味道, 似乎有些宫人在祭坛处上上下下布置些什么。 都这样了?还要继续春祭么? 天亮的太迟了。 岁绒派去给乐莜治伤了, 魏妘终是撑不住了,被靥姑领到别的营帐去休息了。宫之茕本就是连夜策马回的曲沃, 这又是一夜无眠, 两眼都已经布满血丝。 布置祭台的事情, 南河交给了之省, 毕竟这兄弟二人应该也是淳任余最信任的人,看起来也做事妥当。 当南河再一次问:“有大军朝这边来了么?” 宫之茕摇了摇头:“最远端的探子还没来得及回报。” 南河:“舒呢?有人发现她的踪迹了么?” 宫之茕:“还没。” 南河:“那我让你去找的人, 带来了么?” 宫之茕:“还在路上。” 南河有些头疼,胳膊肘撑在桌案上, 捂着额头,半晌道:“如果出了事, 你先带着王后走, 送她回到魏国去。” 宫之茕:“在此之前, 王后也说了同样的话。说要臣保护好南姬, 如果发生变故带着南姬离开。臣答应王后的诺言在先,恕不能听从太子。” 南河微微抬起头:“她说了这样的话啊……” 南河又叹气,揉了揉自己的短发,宫之茕还想安慰她几句,想说她已经做得极好了,还没说出口,就听人传报,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宫之茕转过头来,走到南河身边道:“大君的尸体找到了。尸体上绑有断木制成的小阀……怀疑是舒做的。但舒的踪迹至今仍未找到。”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让人送回来了?停在哪里了?” 宫之茕:“用马车送回来的,没有惊动别人。是不是要请王后来。”他言辞中,已经像是跟淳任余说话那般,请南河来拿主意了。 南河:“先别……把岁绒请来,问问她能不能替君父敛容,缝合起来……否则我怕王后见到,会晕过去。还有,派人去换衣裳,准备棺椁,从曲沃运来也行,总之君父不更衣入殓之前,不论是王后还是大臣都不许见到他遗容。” 这也是让晋王走的有尊严的最好办法了。 宫之茕:“还有那些被抓回来的巫者,已经让人安排好了……您确定?” 南河没犹豫,反而觉得宫之茕不该问她:“嗯。我已决定,去办吧。” 春祭本开始于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到了清晨蓝雾朦朦,露霜凝结之时,各个营帐下都没有收到春祭取消的消息,再加上这一晚上净是听见消息,一会儿是“大君死了、太子失踪”,一会儿又是“太子回来,白矢派兵”,但全是风声,没几个人见到太子,见到晋王尸体,更没看到所谓白矢的大军前来。 一场雨夜里的惊心动魄,听到雷声雨声的人多,看见刀光剑影的人屈指可数。 到了春祭该照常的时间,各家都开始穿戴祭祀礼服,一面让人出去打探消息,看看春祭是否还真的照常。各个帐下回报的人都是说:祭台上连三牢都摆好了,灯油塔也燃烧着,不少近卫在巡逻走动。 一切如此平静,甚至有序。 甚至不少人心中蒸腾出了妄想。 会不会他们一会儿就能看到淳任余大笑着走上祭台,斥责昨夜的流言蜚语,几十年如一日的开始对神灵的颂歌。 但也有不对的地方。比如祭台上平日早就要开始敲鼓和歌的巫者,却一个都不见。 会不会太子根本就没有回来? 但几乎是所有人,都听到了另一个让人细思恐极,越想越相信的传言—— 传言的主角正是至今未露面的公子白矢。 说他是姚夫人与寺人私通所生。 姚夫人病死时候,因人殉之事,闹得纷纷扬扬,但宫中跟姚夫人有接触的宫人还是几乎都被送入了殉坑。看来……都是晋王为了掩饰这件事啊。 祭台上准备就绪,却冷清的像是上朝,而不是祭祀。 大小氏族与官员,在天色熹微时,携家眷从营帐中走出。有的是只听流言却不知真相甚至并未参与,有的却一夜奔波野心勃勃的想要寻找太子的尸体,但众人都在小声的议论中交换着眼神。 那每一个眼神里,都有种自以为对方理解和自以为自己理解的荒唐差异。 郤伯阕也扶着郤至,混入了泥泞道上人群里,没几个人敢上来跟他们打招呼,他们眼里也仿佛只有祭台似的,目不斜视。 一道道泥沟横亘在营帐之间的道路上,等众人走到祭台前时,就算踩着木屐也都白袜上沾满了泥,衣摆湿脏着坠地。祭祀中,群臣都是要早些来的,如今天色还是半透明的灰蓝色。 有一部分臣子是可以登上祭台中段的平台,与大王一同祭天。 师泷身为相邦,一身黑衣为首。他性子轻浮,总是红绿青蓝紫换着往身上穿搭,晋王又对他宽容,他就是穿骚紫色前来祭祀都不曾骂过他。但今日,不单是黑衣,他还穿了白色的腰带,用白帛系在额头上,走在最前。 有些还不信流言的老臣,看到那白色的额带,两膝一软,差点痛哭出声。 祭台中段的平台被登台的石阶一分为二,右侧为首站的是师泷,左侧站的就是谁也没想到的乐莜。 乐莜似乎负了伤,脸色惨白,胡子上还隐隐有血迹,但他甚至不考虑祭祀的场合,直接一身麻衣,头戴白巾,以最高规格的丧服,站在那里两眼红肿一声不发的站在那里。 其余众人看到几大卿族走来,这几大卿族就像是商量好的,都带上白色的额带,郤至、中行崆这样的老臣毕竟陪伴了淳任余大半辈子,也直接在深衣外批了白麻的褂子。 宫人手中也捏着一大把刚刚裁开的白帛条,分发给还茫然的其他臣子,令他们也戴上。 人群交头接耳的戴上白色额带,就听到了车马声缓缓而来。 四匹马艰难缓慢的在泥泞中行走,战车的高大车轮沾满了污泥,镶嵌金箔的车架微微摇摆,白色的车帘随风舞动。战车没有四壁,所有人都能看到车上跪坐的太子和王后。 太子熟悉的面容出现,关于太子早就被杀根本没回来的流言不攻自破。 只是太子的头发被人割去,他没有带冠,是系了白色额带,身穿黑色金边的礼服,外头披了一件白色宽袖褂衣。他淡色的唇紧抿着,平日里看起来略显纤细的脖颈挺得笔直,微垂的眼角平日只让人感觉他温和有礼,此刻却因那充满斗志的眼神而显露几分不可撼动的柔韧坚定。 他直视着祭台,祭台下的众人仰望,祭台上站着的群臣对视,所有人心底却忽然冒出了一句话: 这才是大国太子的典范。 战车停在祭台下,太子走下车去,站在车下,伸出手臂扶王后走下车。 不止一个人注意到他右手失去了一截小指。 王后看见了他的手,脸上也忍不住浮现一层不忍,只虚虚的搭在他手背上,走下车来。 这次春祭,已经没有巫者主持,师泷轻轻抬了一下手,祭坛上的乐师开始了奏乐,长柄锤一下子敲在了最大的钮钟上,当的一声金器之响,令在场所有人耳膜震颤。 一时间,缓慢庄重的埙声与琴声扬起。 太子两手横并在胸前,与王后缓步往祭台的石阶上走去。 远处的太阳也才迟迟升起,金光的边缘擦捎似的落在祭台最顶处一点儿,随着太子稳健的步伐,金光从祭台最顶处一点点淌下来,直到太子一迈步走进光里,背影被光照的令人不敢直视,他与王后终于登到了祭台最顶部。 祭台也整个笼罩在淡黄的晨光中,师泷眯着眼睛,朝上望去。 晋国自认与周天子血脉亲近,祭祀规格也遵从旧周。 首先以禋祀昊天上帝,禋为升烟之祭,因大巫窜逃,则令在巫官体系中做见习的小巫者去点燃艾草与香草的柴堆。当香草燃尽,柴火仍然在燃烧着,而后要以实柴祀日、月、星、辰,实柴便是用柴火烘烤牺牲,三牢早已准备,宫人与小巫一起将猪牛羊抬到燃烧过香草的柴堆上烘烤。 而后便是,以槱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以貍沈祭山林川泽,以罢辜祭四方百物。 这些都是将篝火堆高浇油燃起、埋沉一部分祭物,分解烤好的牲体之类的祭祀步骤。 最后一步,就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 春祭属四时之祭,献九血。 按照晋国旧时的规矩,是要将九种飞鸟走兽带上祭台,展示动物的健壮体态,而后割血入皿,取毛置案,献于上苍。但这一日,牵着牺牲的小巫者走上了祭台后方的台阶,当血祭的祭品走上祭台时,所有人哗然! 这次牵到祭台上的不是兽,而是——人! 南河特意让人将抓回来的巫者洗净面容,处理伤口,给他们换上了白色的麻衣。口中被塞了布团,他们被绑住手,由曾经给他们做奴仆打下手的小巫者们牵到祭台中央,近卫走上去将他们摁至跪下,用麻绳将他们绑在祭台的九根石柱上。 所有人几乎都看清了那些人牲的面容和刺青。 是晋国的大巫! 本来是该由他们主持这场祭祀,但此刻他们却成了牺牲! 早就有传言晋王是被大巫所谋害,看这场面是真的了! 参与祭祀的大王讲究逆牲,也就是不能面朝牺牲。南河背对着九根柱子,抬手朗声道:“诸位或已听说,昨日君父为逆臣白矢所害。白矢勾连太祝、太卜等数十巫者,在寡人与君父祭祀山川时,突然实行刺杀!君父为了保护寡人与王后而被杀!之后竟有人将君父尸首置于祭台之上!” 师泷仰头,迎着光看不清楚南河的神色,却听到她声音激愤与哽咽之下透着冷静。 “在这春祭之时,在这祭台之上,竟有人做出此等辱神灭天之举!而后近卫将刺杀君父的大巫抓住,但逆臣白矢仍在逃窜!大晋废除人牲已有数十年,可这些巫者本应侍奉神灵,在祭台上清歌以示对神灵的敬重,却用肮脏的手段杀死了诚心侍天,戎马半生的君父!今日不用他们的鲜血祭祀我大晋的山川河流,不足以平愤!不!血祭也不足以洗净他们的罪恶!寡人要他们实柴以祀!” 若说太子在朝中没有太多的威望,但淳任余对于所有的氏族与大小臣子而言,都是不可轻辱,极受敬仰的王。 南河此刻表现的激愤,心底却在分析思考。 太子舒的善良温和已是所有人的固有印象,她必须在这个所有人的场面上表现出心狠手辣来,否则不足以威吓氏族。她心底太清楚,若不是有淳任余那样铁马峥嵘的半生,就没有对别人宽容的资格,否则宽容与仁慈,慷慨与温和都是别人蹬鼻子上脸的台阶。 白矢之所以能不露面就让无数小氏族为他奔波,甚至迅速在他的鼻息下狐假虎威,就是因为畏惧。 小氏族们畏惧白矢战场铁血的经历,也畏惧他敢割掉晋王头颅摆在祭台上的狠绝。 恐惧往往是最好用的统治工具之一。 这种有针对的暴虐手段下,只要不随意掠夺所有人的财产,不威胁所有人的性命,那这份恐惧就会让所有人学会低头,然后成为一小部分人垂涎的权力。 在这一点上,白矢确实堪有为王的才能。 南河此刻,就也要让祭台下的人,知道太子也可以让他们恐惧,知道太子也不是可以任人欺骗欺辱的对象!更何况这些巫者做出如此侮辱信仰的事情,必须要他们血债血偿,才能使境内百姓平民不会因为流言而心中动摇。 她本想过让这些大巫在祭台上说出被白矢指使一事,但这种话语也不是证据,很容易被狡辩过去。而且这群大巫意识不清,指不定在祭台上喊出什么话来,不如直接开始血祭来的震慑人心。 她抬手道:“祭!” 近卫上前,掰起被绑在柱子上的巫者的脑袋,露出他们的脖颈。 南河派人在他们的脖颈上画了一条墨线,说此处不至于喷血太多。毕竟在实柴之前,她还不希望这些人都死透。 割开他们脖颈的人,都是十来岁的小巫者。 南河派人问过,如果他们不愿意做,可以离开晋宫,出去做私巫游巫,但如果想要还留在晋宫,就要亲手来将曾经相识的大巫当人牲对待。不少小巫者都留了下来。 南河虽然本来觉得十来岁的孩子见血不太好。 但想一想,十来岁的辛翳可不止见过血了。就是这么个年头,不能拿现代教育少先队员的标准来想。 更何况,她现在从头培养可信的巫者已经来不及了,但往后的祭祀活动还有很多,她必须要有能够撑场面的大巫。让这些小巫者对她敬畏恐惧,而后顺从,再从中选择能够任用的人,是她现在能采取的最好的办法。 此刻,一个小巫者捧着陶皿,另一个小巫者用匕割开喉咙,就在挣扎呜咽声中,血流入了九个陶皿之中。全场寂静,南河一言不发的背对着九根柱子,像是安静的在侧耳听血流的声音。 而后小巫者将盛满血的陶皿放在祭台上,用匕剥下九位人牲头顶处的头皮,就像是割下献祭动物的皮毛一样,也放在了祭台上。 师泷听着祭台上传来的闷声哀嚎,忍不住看向太子。 师泷本来建议太子抓捕那些雨夜中暗自倒戈的小氏族,斩首示众,以示威吓。但太子却拒绝了,他认为现在抓那些小氏族,证据不足,且参与此事的小氏族不在少数,反而容易人人自危,逼急了他们。但杀大巫不一样,大巫杀死晋王的事情已经坐实了,这些大巫又是外来,杀死他们,就算手段残忍,也只会让心虚的人更难熬,让归顺的人更痛快。 太子也认为,那些小氏族是墙头草,日后可以慢慢清理,但今日,他已拉拢大氏族,就不太足以去担心他们。 师泷那时候才反应过来,太子已经与几大氏族谈好了。 而似乎,几大氏族并没有要杀了他或驱逐他来做要挟? 师泷在这儿兀自沉思着。 祭台上,为首的一名小巫者不过十四五岁,双眼瞳孔发白不能视,人却走路平稳,跪到祭台前道:“礼毕。” 南河抬起宽袖:“实柴祀!” 近卫割断绳索,拖着那九名半死不活的人牲巫者,将他们牵下祭台,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将他们扔在了刚刚祭祀用的巨大火堆中! 火堆中顿时传来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南河扫视向下头众氏族臣子的面容,几乎所有人的都垂下了脸去。她道:“奏乐。” 王后退至一旁。 到了她要咏唱《清庙》的时候。本来前头这些祭祀的活动都要晋王和王后来一起进行,却替换成了她。 然而清庙这首颂扬先祖的周颂,在这个场面上,变得微妙起来。 於穆清庙,肃雍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 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 在南河上学读这首诗的时候,如果非要来形容这首诗,那就是正统两个字。 这首诗歌,歌颂了周文王的功绩,也是从公元前千年左右开始,就成了天下王朝的祭祀颂歌。这也是华夏文明源头的一首礼乐,往后三千年的祭天祭祖,不过是郊祭土台改成了天坛地庙,不过是将这四句再修饰一番。也正是这首歌标志着嫡长宗法制度的最终确立。在这个白矢意欲夺权的节点,她这个女扮男装也不在宫里长大的假太子来吟诵这首诗歌,像是每一句都在意指些什么。 听得祭台下的人冷汗涔涔。 就在她咏诵到最后一句时,忽然看到一黑衣近卫策马从远处而来,飞身下马,向祭台下石阶旁的宫之茕说了什么,宫之茕脸色陡然难看起来,他仰头看向南河,却又不能在这个场面在众人眼前将消息告知她。 南河扫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她心里有数了,无非是大军到了。 清庙的诵词之后,便是舞祀。这时候,她才从容的转过身去,从祭台上看到了远处逐渐逼近的军队。 那队伍骑兵当先,来得很快。 看来白矢也听说她回来的消息,更知道她要继续春祭,所以一路先让骑兵赶来了吧。 南河装作没有看到,她走过去,从那目盲的小巫者手中接过要她和王后分食的祭品。陶盘中摆放着羊腿。王后也看到了远方,将目光看向南河,南河微微摇头,要她别紧张。 王后毕竟是母亲,晋王不在,地位最高的人就是她,她也有先食祭品的权力。 当羊腿递到她身边,她咬了一口,拿着羊腿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等到祭品端到南河眼前的时候,马蹄声已经近了,祭台下议论纷纷。给她端着陶盘的目盲小巫者却两手极稳。 目盲还能为巫者,看来是瞽矇出身。瞽矇是担任礼乐的乐师,也算是巫官之一,地位不低。但最重要的就是他们目盲,但耳聪,这样的马蹄声,在他们耳中,或许也该震耳欲聋了吧。 她接过陶盘的时候,斜眼低声道:“不怕?” 那目盲的小巫者也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专心侍奉鬼神与王室,心正行正,就什么都不怕。” 南河微微挑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小巫者很懂得审时度势,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过她脸上的神情,他也看不见,南河接过羊腿,咬了一小口,望着那牙印,呆了一下,才放回陶盘之上。 小巫者还没来得及端下去给群臣分食,就听到下头骚动四起,来的骑兵已经围到了祭台的正面,下头群臣与氏族的队伍已经乱了。 南河这时候才转过身,看向台下。 上千人的骑兵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黑云压城的气势了。 曲沃附近能有这么多随意调遣的骑兵,也怕是因为楚晋大战暂歇,这些部队还处于随时出征的集结状态。这点儿倒是时势帮了白矢一把。与此相对,在祭台周围的数百人的近卫倒显得势弱多了。 那上千骑兵将周围泥洼杂草踩得乱飞,到马头几乎逼在众臣脸上的地步,才停下马来。 为首的是白矢与中尉耿况。 南河在祭台上眯了眯眼睛。 39.北门 南河在祭台上眯了眯眼睛。 其实如果没有她, 白矢今天几乎是不可能输。但问题是她顶替太子出现在这里, 白矢的胜率已经不大了。她以为白矢会隐匿在幕后不露面,但不露面,曲沃周边的军队就会动摇, 祭台下的氏族更不会被他威慑, 就全无胜算了。 白矢也明白这个道理,还是铤而走险的来了啊。 不过倒也好, 他要是不出现,还可能再逃出境外扯出什么幺蛾子, 这会儿他来了, 就也走不了了。 齐问螽坐在马上,双手举起一卷书简, 高声道:“晋王立公子白矢为太子的告书在此!晋王被奸人所害, 理应由白矢继位, 主持大局, 还晋王一个公道!” 来的可真巧,南河刚刚说完是白矢害死晋王的, 齐问螽就冲出来说了这样一番话。 不过争这些嘴炮无益,他们双方都各有说辞, 事到如今什么白的都能说成黑的,更重要的是实力。而现在白矢带上千骑兵逼压至此, 她手里的牌还没到场, 只能先用嘴炮拖一拖了。 白矢仰头, 当他看到祭台上站着的和舒一模一样的人时, 也恍惚了一下。 难道真的是…… 众人也仰头,朝太子看去。 却看到太子两袖一展,竟在祭台上笑出了声。 南河拊掌:“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告书?那被逼写下告书的史官都被你割了喉咙,你还敢拿着这伪造的告书露面!只是君父不在了,否则也可以问问君父,到底为什么立了白矢为储,却又将他驱逐出去?既然当时被驱逐的时候,说自己再不回晋国,那又为何君父刚死就出现了!” 白矢其实也明白,这场面,最怕的就是多说。他如今带兵前来,就是保持着优势,必须要速战速决。他虽然知道台上的太子是女扮男装,但这话说出来是没有用的,唯一的逆转就必须是要他捉住太子,当场戳穿她身份才行。 白矢刚要对耿况开口,就看到耿况看向众臣之中。 耿氏的年轻一辈与家眷,都站在其中。 他们身边站了不少晋宫近卫,也将目光投向了耿况,很明显就是说:只要耿况动作,他们就会对耿氏人马下手。 要是这些耿氏族人被拉到了祭台之上,耿况怕是想都不想就要派人杀上去,但此时,太子是不动声色的派人威胁,显然是给他留台阶留退路。 耿况内心也在犹豫。他是中尉,多拱卫曲沃周边,几年前也在对外的大军中为官,与白矢十分熟稔,了解白矢带兵打仗的能力,也算是公子党。白矢又拿了虎符来,说晋王死了且他手持告书,耿况自然是大喜过望,不只是他大喜,军中也都是一呼百应,想要拥戴白矢为王。 可耿况来了这儿,耿氏族人又在台下被晋宫近卫围住,仰头看去,在军中威名赫赫的乐莜一身麻衣,死死盯着他。他也有些犹豫了片刻。 白矢被驱逐,已经是传开了的事儿,此时拿出告书,怕并不是名正言顺。 但他还有一些兵力在后头,此刻杀了太子,收拾了场面不是问题,要是再混乱中,再一网打尽,灭了郤氏、中行氏这些老氏族,他们耿氏就一飞冲天了。只是怕要牺牲掉在场这些耿氏小辈的性命了…… 就在耿况要抬手时,忽然祭台中段的群臣之中,有个人蹦了出来。 蹦出来的正是郤伯阕,他站在石阶上,竟抬手指着白矢,痛骂道:“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的野种,王后因怜悯而养大你,大君因惜才而不杀你!直到你上月鬼迷心窍想要毒杀晋王,晋王才对你失望,将你驱逐出去!谁料到你一手利用晋王私印伪造告书,一手却联合大巫杀死晋王,还有脸在这儿夺嫡!你要想要这太子之位,前提是你最起码是个公子!” 南河都被郤伯阕的气势和嗓门震了一下。 她真是找对人了,就郤伯阕这一脸正气,这氏族家督的身份,还有这简洁的总结和诛心的发言,怪不得打压氏族的晋王选了他来做三公之一。 师泷听懂了这话,愣了一下。 不止是他愣了,下头所有人都愣了。 南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郤伯阕:“否则你以为姚夫人真的是病死!否则你以为二十年前的人殉一事,是晋王糊涂么!这不过是为了秦晋之好,晋王不愿把姚夫人做的丑事揭发出来罢!留你狗命,已是晋室王族的仁慈,你却真当自己是淳氏血脉了么!” 正义凛然,如雷贯耳。 南河都要给他鼓掌了。 耿况也傻了,猛地拔刀,怒喝:“郤伯阕,你这是什么意思!” 郤伯阕冷笑出声:“你不若看看白矢那张脸,与大君哪里有半分相像!” 众人望向白矢。白矢却坐在马上,如同一道雷从头顶灌下,劈了个魂飞魄散,眼前发白,什么也瞧不见了。 南河就站在上头没说话。郤氏在晋国有威望有声明,他们来说这些最合适。 就看着郤至杵着长杖,也走了出来。他年事已高,早已身无官职,但地位却不是一般臣子氏族能搭上话的。只见他身着麻衣,头戴白帛,走出几步来,看向白矢,沉声道:“此事乃王室旧闻,二十余年前的事了,大君心善且惜才,没有为难白矢,还希望白矢日后在军中,能够辅佐太子舒……却不料,养虎于身畔啊!白矢,当你杀死大君,将其尸首放置在祭台上时,就没有想过过往的恩情么!” 白矢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怪不得……怪不得…… 年幼时,淳任余几次望向他的眼神,包含着厌恶与忍耐,在他打了胜仗或讨巧时,又展露几分不忍…… 若他当真是姚夫人与寺人私通,那他如今算是知道为何姚夫人明明是被晋宫近卫所杀,却对外称是病死……而他这样的身份却留在宫中,长到这个年岁都没有被杀,甚至晋王还一时迷糊之下想要立他为太子…… 那这就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不论台上的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是男子! 此时,不必多想别的,杀死晋宫近卫,上台暴露太子身份,而后杀了她,就能一除这些骂名,继位为王!晋国血脉单薄,没有远亲小宗,只要他怒斥这些为谎言,祭台下这些氏族也没得选! 他早已与耿况商议,来了就动手,总是没错。 却不料此刻耿况僵在原地。 是了,辅佐公子夺嫡,在列国都不算大事儿。甚至公子被杀被驱逐,辅佐公子的人还能被朝野再度重用。 但白矢如果连公子都算不上,他耿况这算是做了些什么事儿? 就算田氏代齐,那田氏也是个数百年大氏族。 身边这个白矢,连父亲血脉都不知道是谁,连什么氏都不清楚,他、他这又算什么? 白矢突然自嘲似的摇了摇头。他没算到两件事,一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位竟时隔十余年还朝,今日替太子站在祭台上,安抚人心;二就是他自个儿的出身…… 大概以他的性子,这辈子都无法理解淳任余竟然还能对他好,还肯教他骑马射箭排兵布阵;魏妘居然还能抱他于膝上笑着讲故事,夏日里用便面替他扇风。也不知道舒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身份的,去年的时候,还央着要和他一同去打猎玩。 这家子人是不是傻。 是不是傻!给他编了一个不太受宠爱的庶子的梦! 但实际上,算个屁的不受宠爱! 他压根就是个外人……是个被善待了的……外人! 他感觉自己像刺猬似的心,陡然被浇了开水,能皮开肉绽薅下一把刺儿来。 白矢心底却有个声音,发狂似的道:但……那又怎样! 事到如今,早无退路! 他的经历不会变,他要称王的决心也不会变! 白矢偏过头去:“耿况,如今上千骑兵在此,其他兵力随即赶到,诛杀这场面上的人,能给耿氏带来什么,你心里比我清楚!你已经在这里了,此时低头是什么结果,你比我明白。你当真信舒的话?郤至在这儿讲的仿佛像他知道似的,若是真有此事,为何这时候再说!” 耿况望了他一眼,心中胶着。 带兵上前利益唾手可得,犹豫不前指不定也没有好果子吃。此刻场面上不过几百个晋宫近卫,他后续的士兵马上就到,场上灭了关键人物,就什么话也传不出去。 而且身后骑兵列阵,就算前头几个能听见那些话,后面绝大部分的士兵也只是能看见郤伯阕在祭台上跟金鱼似的嘴一张一合,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军心更不会乱。 耿况略一咬牙,成败在此一举,这世道,谁都要有激流勇进的魄力! 他猛地抬手,身后骑兵看到他指令,立刻挺身持枪。 甲胄与兵器的声音齐齐响起,连南河都有些头皮发麻了。她也不是没有一人对阵这种场面的时候,只是她和白矢都很了解,这时候什么话都是屁话,就算是这样大的秘密揭露出来,在兵力的悬殊之下,都是屁话。死人是没能耐说真话的,人活着就有的是时间来颠倒黑白! 白矢:“杀!” 魏妘一是没有想到南河打算把这件事揭露出来,二是更没想到白矢就在如此情况下,还带人打算围攻祭台,杀死他们母女二人! 祭台上望下去,上千骑兵倾巢出动,如同被糖味吸引的密密麻麻蚂蚁。不顾阵型,谁杀上祭台取太子头颅,谁就是功臣,一个个朝祭台的方向狂奔而来。 魏妘冲上来,一把抱住南河,竟打算将她护在身后,宫之茕与祭台下的晋宫近卫一把拔出刀来,站在祭台台阶上打算以死相护。 乐莜大喝一声,身上伤口崩裂沁出血来,却一手持一把青铜剑,站在祭台顶端,打算将自己波涛汹涌的胸怀当做最后一道防线。 师泷似乎暗自和他商量了些什么,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师泷飞奔到祭台上,喊道:“走!舒、王后!我已派人备下船与马,此事抵挡不过,我们就走!先去魏国也好!” 他说着,一把上去拉住了太子的手,就要拽着他,从祭台背面牺牲上台的石阶下去。 南河愣了一下,顿住不走,她毫不犹豫的甩开了师泷的手,一边揽住了受惊的魏妘,沉声道:“师泷,你就对我如此没有信心么!回头!他们来了!” 师泷回头,对上了南河坚定的眼神。 他手却攥紧了。这等危急的时刻,他却觉得刚刚牵着太子的手,那伤疤以外娇嫩柔软的指腹,实在不该是练习骑射多年的舒该拥有的。 师泷还没来得及多想,南河回身,朝骑兵涌来的后方遥遥一指。 又一批骑兵,踏起烟尘,从远方铺天盖地而来! 师泷愣了一下:“怎么来得及?你就算先派人去曲沃取虎符,但虎符相接,再拔营领兵,就算是彻夜奔走,也不会这么早——” 南河站定在了祭台前方,那些最早冲上来的骑兵,想要上祭台杀太子,都必须要先弃马。但这祭台就像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堡垒,只有前后两道石阶,其他地方都是浮雕的陡坡,根本不可能爬上来。后头台阶有人守卫,但这些骑兵并不知情,一股脑的想要往前头冲。 但晋宫近卫忠心耿耿,战甲与刀剑都比一般士兵要坚利,在这儿拿性命来堵这道天阶,不肯让任何人杀过去。再加上站在中层平台上的众臣生怕那些骑兵爬上来杀了他们,竟合力将油灯塔推倒,燃着火的灯油一把浇下去,刻着历代先祖征战的浮雕蒙上了一层油与火,不少下马拔刀打算杀上台来的骑兵躲避不及,被灯油浇了一身,火星子一道线似的割下来,烧的祭台下一片惨叫! 再这混乱之中,南河望着远处不顾队形,快马加鞭,疯狂加速而来的骑兵,微微转头,在惨叫与喧闹声中轻轻道:“为了救自家小辈的狗命,可不是要快马加鞭来宁事。” 师泷一惊,猛地反应过来:“你请来的是……是耿有期!” 耿国被灭,小宗宗主却被淳任余重用,担任晋国将军十余年。直到几年前,他年事已高,才退老回北部的陉城,由乐莜继任将军。但耿有期人老心不老,淳任余也不舍得这样一位能臣老将就这么告老还乡,又任命他为北方军事重镇陉城的将领。耿国虽小,却是养马与骑兵作战的强国,小辈纳入晋国后吃喝玩乐没了本事,耿有期却还有老一代耿国训练骑兵的本领。 大晋一半以上的战马都由他陉城的马场训练筛选而出,更有无数骑兵还遵从着他骑马打仗的那套法则。 更重要的是,耿有期是与淳任余过命之交的忠臣老友。 而陉城距离新绛并不算太远。 师泷:“那你……” 南河盯着祭台下的刀剑相向,身子像是钉在地上动也不动,道:“白矢抢走的虎符,只能请得动曲沃周边部队的中尉,那不用问,就只会是曾和白矢年纪相仿又曾同在军中的耿况。而耿况手底下的骑兵,又都是自家老爷子在陉城培养出来的,因为作战优良,特意被晋王选来拱卫曲沃王城。你说这群骑兵看着老爷子带着私兵和陉城骑兵杀过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声音带着太子往日的温和与轻柔,却让师泷有几分胆寒。 师泷其实也想过请耿有期出马,但之前在河岸遇见急不可耐杀他的耿睚,他算不准耿氏到底站在哪边。又估算从曲沃取虎符又到陉城调兵,时间肯定来不及,所以才作罢。 南河微微偏头:“还看我做什么?哦,你想问虎符?没什么,我只是写信过去,事由讲明,情真意切,附上一枚君父年轻时用过的军印。我相信他会来的。至于虎符,还没给虎符呢。不过,这就要给他了。” 骑兵队伍赶来的最前方,几匹飞奔的快马先一步而来,最前头马背上竟然是一白发苍苍老者,命都顾不上的飞马向前。从祭台侧面飞奔出去一匹快马,马背上黑甲黑衣,正是晋宫近卫,迎着那老者就过去,擦身而过时,猛然将手中的布囊朝老者扔去。 那老者正是耿有期,一把接过布囊,就在马背上,掏出自己的虎符,与那布囊中的小小虎符合一,抬手高声喊道:“奉太子之名!襄护王室!诛杀逆贼白矢!” 耿有期白须白眉被风吹乱,一把年纪仍然中气十足,高举虎符,再一次吼道:“诛杀逆贼白矢!襄护正统王室!” 而白矢与耿况这样的将领,骑兵向前冲,他们则身边围绕着卫兵,站在原地不动。 耿有期这老头,戎马半生的不要命,后头的骑兵追不上他与他身边近臣的名马,落在后头一截,他竟也不顾是否身边有援兵,直朝耿况与白矢冲去。这老头,怕不是以为自己还是二三十年前和淳任余一同打天下的年轻小伙子,一把老骨头竟然踩着马镫站了起来,拿起长弓,拔箭拉弓,就朝白矢的方向而去! 耿况下意识想拔刀替白矢打掉箭矢,但看到大父那张杀气腾腾的脸,他竟两腿发软,动作顿了一下。 白矢眼见着那枚箭矢朝自己胸口而来,忍不住道一句:耿有期宝刀不老!拔剑就要将那箭矢击开! 但拔剑的瞬间,那横亘胸口的一道伤口在动作之中崩裂,剧痛之下几乎拿不稳刀柄,他勉力挥刀,身子一偏,那箭矢避开了本就在甲衣后鲜血淋漓的胸口,狠狠刺在了他肩膀上。 耿有期纵然老矣,这一箭包含了不知多少的愤怒与决心,带着几十石的力道,一下刺穿了他的肩膀,唯有那箭杆上因雨夜奔袭而被淋湿的箭羽,甩着昨夜的水雾,在他余光里疯狂甩动。 白矢从马上倒下来,齐问螽大喊一声,一把接住。 耿有期看白矢倒下去,以弓直指耿况,策马怒道:“竖子还可知廉耻!给我滚回来!滚回来!” 要不是人多地脏,耿况真的想下马给他爷爷打个滚了。 下头的场面已然一片混乱,陉城的骑兵大多是耿氏私兵或晋国老兵,指不定有多少人是曲沃这帮年轻兵蛋子的叔伯阿翁,一个个回头又望见了耿有期,当年在陉城被训练出来的经历一下子从脑海里浮现,更是慌了神。 那冲上前去密密麻麻的上千骑兵,身后白矢的身影哪里还能见得到,耿况都被他爷爷揪着耳朵从马背上拽了下来。 前头又是一脸冷峻不要命似的晋宫近卫,和那淌满灯油烈火燃烧的祭台。 再一抬头,火焰扭曲的空气后,太子一脸淡然的站在祭台最顶端,两袖一展,高声道:“诛杀白矢!以慰君父在天之灵!” 明明是一身黑衣,白帛额带迎风飘扬,众人却依稀觉得见了凤浴火重生,一飞冲天。 祭台下混乱不堪,氏族臣子纷乱而逃,偶有氏族私兵妄图借机杀死耿氏小辈,两拨骑兵不敢交兵,耿况带来的曲沃卫兵纷纷下马弃兵。 台阶上晋宫近卫一动不动。太子也没有再动作,稳稳站在祭台上。 师泷看着台下,心里一时复杂。 南河轻声道:“乐莜,师泷,你们二人回去吧,站到你们该站的位置上。” 乐莜神情有几分说不出的难受,不只是愧疚还是痛苦,他点点头。师泷却慢了一步,他碎发荡在白色额带边,回头又看向太子。 南河看他,师泷目光里饱含着想说的话,她半晌又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耿有期会不会来了之后,与自家小辈联手逼死我。只是我在赌。但君父的威信与旧日的忠臣告诉我,我赌赢了。其实也不是我赢了,是君父赢了。他死了,仍有无数人愿意为他奔走,是他的荣光在今日护着我罢了。” 师泷微微低下头去,轻声道:“……太子迟早也会有这样的荣光。您也配得上为您拼死的忠臣。” 40.新台 南河很有耐性, 她就是等, 等耿有期处理完这件事情,好好站在祭台前,给她一个交代。 她派人取虎符, 不止要请来耿有期, 还有新绛周边城市大大小小几支军队,只是他们来的更晚罢了。南河给他们的指令, 也是让他们在新绛周围等待信令,祭台够高, 也早让小巫者准备狼烟, 如果出变故,也可以再通知他们前来。 但现在, 南河想把祭台前的舞台, 留给众氏族与耿氏。 耿氏既有小辈参与夺嫡, 又有忠心旧臣回护太子, 身份复杂,对他们的处理, 既可以警示众氏族,也可立威信。 耿况带来的骑兵已经下马伏法, 耿有期带着陉城的将士,将耿况与众骑兵做战俘处理, 要他们跪列两旁。氏族看场面控制住, 也稍稍恢复了几分平静, 但刚刚的一阵混乱之中, 不少氏族家眷被踩踏、臣子受伤,祭台下更有不少骑兵与晋宫近卫的尸体,还燃着火倒在泥里。 南河对宫之茕挥了挥手。宫之茕点头,皱着眉带人在俘虏中寻找白矢,宫之省则带人从一旁过来,把尸体拖到祭台后方去了。 南河两袖并在身前,缓缓朝台阶下走去,步履踢动衣摆,蔽膝摇摆,组玉相撞,台阶两侧的列祖先王的浮雕燃着灯油的火,天空已大亮,日头将昨日被雷雨津饱的土地蒸出阵阵水烟,耿有期用刀押着耿况,抬手声音有些沙哑道:“臣耿有期,押罪臣耿况,向太子谢罪。” 南河走到台阶中段,道:“白矢,没找到?” 耿有期的将领押上来十几个白矢的随从,甚至还有齐问螽。不过南河并不知道他名字,也没有见过。宫之茕找了一圈,在所有被押在地上的俘虏中,没有见到白矢,脸上有几分难看,走回南河身边,轻声道:“怕是刚刚逃了。” 南河略一垂眼,用众人能听清的音量道:“逃了又如何,天下都知道白矢是姚夫人与寺人所生,列国谁还敢接收他,手下谁还敢效忠他。但此仇不报,难平天意,就算追杀到天涯海角,寡人也要将其血祭与天!” 南河低头看向白矢的随从,没有多说什么,缓缓道:“动手吧。” 宫之茕与众近卫走下去,按住白矢的诸随从,那些人脸上还没来得及表露更深的恐惧,宫之茕站在齐问螽身后,率先拔出刀去。南河第一次见到他的刀法,快的如白日下镜子翻转的一闪,下一秒,人头落地,他已从领口拿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白帛,细细擦净刀面了。 一个呼吸间,十几个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齐问螽的眼睛还在瞪着南河,仿佛有许多的话想说。宫之茕皱了一下眉头,用鞋尖踢了他脑袋一下,把那有许多阴谋阳谋想要吐露的脸,踢得转了半圈,面朝下,眉眼埋到泥里去了。 今日这祭台上下,真是没少流血啊。 南河这时候才转脸看向耿有期,耿有期见多了人头落地,眉头也不跳,只是神情恭敬的敛着。众人这才见太子脸上展露一点点笑意,叫道:“若非耿公救我,今日那逆贼怕是要登上这祭台了。” 耿有期昨日看了那信件,文法优美,字句诛心,他与这位太子接触并不多,但此刻心里已经多了几分不可小觑。他一把年纪的老臣了,却忽然跪下了,低头道:“还看在我耿某护驾及时的份上,饶此子一条命!” 南河没说话,抬眼看向一圈祭台下的氏族。 众人都已经明白,转瞬之间,太子的位置,已经无法撼动。若是说之前太子还是在等白矢,这会儿便到了算账的时候了。 南河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耿公,您的事迹我从小便听说,君父与我多次提及您与他打仗的旧事,我更知道大晋的骑兵没有您就没有今日。但……你可知,昨夜,有多少人收到了白矢的牍板,提着刀冒雨沿岸寻我。他们是要救我么?我不知道啊……” 她轻启唇,不疾不徐的说出这样一番话。 在场的小氏族俱胆寒,彼此交换眼神。 南河:“当然,也有人恰巧碰见过耿睚在岸边寻我呢。” 她顿了顿,又轻笑道:“或许,大家都想尽快找到我吧。可白矢抢走君父的私印与虎符,送去给了耿况,但您告诉我,单凭虎符就可以调兵么?” 耿有期闭了下眼睛,哑着嗓子道:“……还需有公文与调兵信使的信物。” 南河当老师的毛病犯了,看谁回答正确,忍不住嘉许一笑,这笑意在众人眼中却令人胆寒! 她道:“是。可白矢只派人送去了虎符。就算耿况年轻不经事,怕有意外,才看了虎符就调兵拔营。那白矢被君父驱逐,至今仍被追杀的消息已经传遍大晋,耿况见到了白矢,却还甘愿被他差遣,是否又有白矢与耿况曾同一军营的私情在。中尉是除了将军外,大晋最重要的军官,中尉所带兵力,拱卫曲沃王城,他却做出这样的事,您觉得合适么?” 耿有期额上冷汗浸出,他紧紧闭上眼去,咬牙道:“……不合适。” 南河说话又轻又慢,条理清晰,每一句都合情合理,让人无法反驳。 她又道:“这等失职之罪,罪以致死,但有耿公救驾之恩,寡人不是不能网开一面。但……寡人给她机会了。刚刚,寡人在群臣与天神面前,将白矢真实身份昭告,耿况明知自己效忠的连位公子都不是,却仍然不肯停手,不肯以众多兵力扑杀白矢,甚至带兵冲击祭台,意图杀死寡人与几大氏族宗主,您觉得他这是为了什么呢?” 耿有期不说话。 南河目光转向众氏族,语气仿佛在循循善诱:“寡人认为,他是在赌。如果寡人死了,他就可以欺瞒上天,无视白矢弑父蔑神的罪行,只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家族在新王手下被重用。好赌局,利益实在诱人。” 南河声音陡然转冷:“但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愿意在明知他连淳氏血脉都没有的情况下迎他上位!怕不是疯了吧!我大晋含辛茹苦数十年终得复国,经历了多少代的刀与火,血与泪,才争回了如今的一点土地!有多少氏族生于大晋,活于大晋,却不先想着击退楚国、夺回故土,而想着在旧日大晋一半都不到的土地上,再争个头破血流!” 高耸的祭台,偌大的空地,她不算响亮的声音,让场面寂静无声。 “这大争之世,这苦寒时节,每一个兵,每一粒粮,都是我大晋困境之中的一点生机!再是晋国的第一第二大卿族,等晋国被人铁/骑蹂/躏瓜分之时,倒看谁还能独活!遍观我大晋被瓜分后的一百余年,今日在这儿站着的不过都是当年瓜分的弱者、败者,抱团取暖,虎狼中求存罢了!如今楚、赵、魏、齐,哪个不强,晋国兵少无粮缺地无矿,哪里不弱!如今争!争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罢!冬日来了,谁也活不成!” 南河字字诛心,坠地有声! 她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君父已逝,寡人尚幼,求诸位想想我大晋之存亡罢!” 郤至以为自己一把年纪活出冷骨,早就活明白了,此刻心口却挤出热血来,令他两颊发麻,身子发颤。他不知怎的,竟响起五十年前,晋穆侯攻回云台,在那长不见头的台阶上,热泪盈眶手持酒杯,昭告天下晋国复国时的一番话来。 只是那时候他还是总角稚儿,话记不住了,只记得云台下群臣与氏族都在浑身颤抖。 祭台上的郤伯阕,抖得一如当时的郤氏族人。 郤至还没反应过来,郤伯阕猛然迈出去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激昂道:“郤氏愿迎太子舒为王,请太子舒引我大晋百姓众族,血洗先祖的耻辱,摆脱今日之困境,恢复我大晋荣光!” 这声音一时间响彻祭台周围。 郤至:这可不是说好的计划——此子!唉…… 一时间,却看到中行氏、令狐氏等年轻小辈,不顾阻拦,也站出来,行礼高声道:“愿迎太子为王!” 师泷与乐莜等臣也连忙躬下身去。 这场面下,南河不会推却也不可能推却。太子继任,天经地义,这里又是在祭台之前,更是地利人和。 宫之省手持托盘,拿来了淳任余本要在祭祀上所佩戴的冠冕。 九旒的冠冕递到了南河的手中,她拿在手中,愣了一下。她曾无数次拿过九旒冕,将它戴在那个还未及冠却一往无前的年轻楚王头顶。从最早她低头为他系绳,到渐渐能与他平视,到近两年,她不得不抬手系绳,踮起脚尖替他整理冠冕。 他总是摇头晃脑,得意一笑,串珠轻撞。 南河不得不用两手贴着他耳边,要他正着脑袋不许乱动,而后再伸手,将那缠在一起的串珠解开。 南河望着手中的冠冕,竟觉得有些想他。 今日,她不再是桌案对面教习的人,这份答卷,要她自己来做了。 南河被割断了头发上戴上了那九旒冕,王后站到她身前来,替她系上绳结,将冠冕替她扶正。 南河两袖并在身前,众人退开,氏族与臣子俯下身去,声音不太齐整,混杂成一团:“王在晋,至绛庙,即立!” 声浪一波波朝她推来,她几乎有些耳鸣,直到那些声音消失,她才缓了缓,朗声道:“贼讨乃立,自继前君,故不待逾年即位!” 她虽然口说继位,但这只是国不能一日无君的暂时继位,真正的改元之礼,必须要在第二年年初才能进行。 众人再礼,一个简单却可以记入史册的继位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南河带着那有些沉重不稳的冠冕,终于知道辛翳为什么嫌它烦了。她稳住身子,这时候才看向跪在祭台下的耿有期,叹气道:“耿公,您的忠心,君父与孤都知晓。耿氏与君父的一段前缘,孤不肯破坏,只是耿况罪行深重,孤实在不能留他……” 耿有期也明白了,现在太子、不、晋王可以将此事不与耿氏其他小辈计计较,但耿况是不死不成了。 少年晋王心意坚决。 确实,若是他来晚了,就可能是晋国的最后血脉被杀,那个白矢继位了…… 耿有期站起身来:“那请让老臣……亲自动手。” 少年晋王抬手,算是最后的仁慈:“赐毒酒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别再弄个尸首分离了吧。 南河对宫之茕一颔首,宫之茕带着近卫将耿况押下去了。耿有期狠心别过头去,再没有看耿况一眼。 祭祀该有的大礼,只剩下舞祀了。晋国春祭多舞周六乐舞之一的武王之《大武》,再没有什么能比这首歌更适合祭祀淳任余了。 南河欠身,抬手行礼道:“还请耿公、郤公等诸位,为君父扶棺回朝。” 抬棺。此话一处,祭台下又静了静。争了半天,如今才后知后觉晋王之死。 利益当先,都蒙蔽了情感。 众近卫头戴白帛额带,将棺椁抬下祭台。这些在祭台准备之后才来这儿的群臣与氏族,并不知道曾经让他们仰望数年之久的淳任余,就躺在祭台顶上。 祭祀最重要一项之一,就是祭先王。怪不得太子要血祭,不止祭天,更要告慰先王。 当临时用的薄棺被抬下祭台,上一代曾陪伴过老臣纷纷走上前去,扶棺而行,舞《大武》的军士列祭台两侧,祭台上的编钟大鼓鸣响不止。 围在那口薄棺两侧,双眼通红扶棺而行的老臣太多了,她放慢脚步,落后几步,只看着薄棺被抬上了战车,白发苍苍的一群老臣似不肯放手,站在马车两侧,渐渐的,黄鸟的歌声响起来了。 交交黄鸟,止于桑……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 春祭结束,从山坡上可以看到祭祀的火渐渐消了,整片的营帐渐渐被人收拾,昨夜被无数人居住的痕迹像是被风吹散似的一点点消失。一队队车马从新绛郊外离开,驶向远处的云台。 白矢在这里坐了很久。 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 大概是不想死的本能。 可是现在,不死也没有意义了。他已经不知道活下去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从他很小的时候,学会的就是懂事,听话,讨喜。后来他发现,就算是魏妘再喜欢他,他也得不到父亲的一个青眼。 他必须还要变得优秀、有用。 而当他已经能打胜仗,在军中威望不低,四处结交好友时,他发现大氏族依然对他瞧不起,父亲偶尔多与他说一些话,但与对待舒的宠溺态度却完全不同。 后来渐渐成了恨和不甘。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舒以后继位的事情,他却想的是,自己差了什么,自己凭什么就要被这样对待,就要离那个王位如此遥远。 为什么这样艰难的晋国,却要那个傻兮兮什么都不知道的舒继位。 这种恨,慢慢发酵成势在必得的野心。 他从盼着被淳任余肯定,被他夸赞,到盼着他死。 白矢回头,忽然都觉得这一路走在云里似的。 现在想想,有些好笑了。他算什么东西。淳氏这一家三口,是不知道哪儿来的慈悲心肠养他一个野种,给他穿衣,教他礼仪,让他出面以晋国名义平定四方,甚至连军中的权力都交给他一些。 明明是同样的事情,变个身份意义却决然不同了。 若是父子,那他就是不平的愤怨、不甘的期盼。 但若是陌生人,甚至是罪孽的证据,那这就变成了宽容的施舍,温情的包容……甚至他能想到多少个夜,魏妘与淳任余商量他的去留,多少次魏妘据理力争要留下他。淳任余那样曾经铁血的君王多少次压抑下怒意,欣赏与羞辱在心中翻涌,最终给他一个温和的不会吓到他的眼神。 那些对他的夸赞,若是调换位置,以白矢的心性,这辈子也不可能说出口。 而他,割下了淳任余的脑袋。多么可笑,淳任余一言不发,任凭白矢狂笑怒吼,也在终途选择了对他沉默,好似内心认罪,认这二十余年他这个“父亲”的天真。而魏妘,见他的片刻就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第一声喊出的竟是“大儿”。 白矢坐在山上的大石上,觉得自己不该逃了,他要的东西不属于他,也再不可能让他拥有。 他最早想要渴求的所谓“善待”,明明早就已经得到了,却不自知。 历史就在这一个白天推进着。 历史这玩意儿向来是宏大叙事的重灾区,史书上寥寥几句“公子夺权不成”“太子舒即立”,在千军万马、腥风血雨的布景里也不起眼。这布景的戏里,宣扬的是大而满,是历史洪流,是权力残忍,是不得不为之,他的那点儿不受宠而诞生的不甘,渐渐异化变形的渴望……还有魏妘那母性的疼爱与柔软,淳任余的犹豫与挣扎,全都潦草盖去,甚至不值一提,不配一提。 可在这个片刻,史家写不出的事,他心里都有。 但或许是自己爬的太高了,那些近卫搜了山,却还没搜到他。 一直到太阳西沉,天蓝了过半,阴影先一步吞噬了山,才渐渐让黑色降临。祭台不再有血与烟,成了平原上沉默的巨石,帐篷与车马都已离开,只剩下一个个水洼与秃了草的痕迹在地上。 那些近卫似乎在山中暂歇,依稀可以看到远处一些细小的篝火,有人停驻在篝火周围。 他本来想呼喝一声,引那些近卫上来杀他,但想了想,找死何必还麻烦别人,本来就是自己逃的。 他冷的身子都僵了,抖了抖腿脚,走下去。 篝火没那么远,他先看到了篝火堆前头的几个人。离近了,才发现,他们身上穿的不是晋宫近卫的黑甲。那群人也十分警戒,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猛地回过头来。 他们也一脸狼狈。 白矢眼睛一眯,在篝火的红光中辨认道:“蒋克里?!” 还有几个其他的随从。 蒋克里一愣,猛地站起身来,下一秒,怒吼一声,朝白矢一下子冲过来,拎住他衣领,将他摁在地上,嘶声道:“就是你!你这个——装作自己是公子的野种!呸你算什么东西!就你的身份,连给我们蒋氏提鞋都不够!” 蒋克里一口唾在他脸上,白矢没躲开。 蒋克里哽咽半声,怒吼道:“要不是因为你!我一族上下也不会死!要不是因为你——” 白矢被他拖在地上,暴揍两拳,他吐了口血,冷静道:“一不是我杀蒋氏全家,二不是我主动选择你们,要你们跟随我。就连下毒这件事,也是你们主动要提供药材。既然你们这没本事的乡下小族要主动参与进权斗之中,就别在斗不过的时候怪别人。” 逃出来的蒋克里望着白矢此刻平静的神情,笑的几近疯癫:“你又算什么玩意儿!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天大地大,还有容你之处!别以为我今日能放过你!我不但要你死,我还要你惨死!” 白矢皱眉,他还没来得及挣扎,蒋克里和另一个他的随从摁住他,二人竟拖着他,往篝火上来。 他的其他随从跟在他身边许久,都十分惧怕,不敢上前,蒋克里发狂大笑:“我蒋氏上下几百口的性命,你一个野种,怎么赔得起!我便要把你放在这篝火上活活烧死!你每一声哀嚎,就当是对我亲人的祭奠了!” 说着,蒋克里竟真的死死的按着他脑袋,往篝火上而去! 白矢来不及躲避,也挣扎不过两个人,头皮与半边脸,直接被摁进了火堆里! 他痛的惨叫一声,拼命挣扎起来!火像是恶鬼的舌尖,疯狂舔食着他的肤肉!白矢被这陡然的痛楚激的疯狂扭动! 他已经不是看到火,而是浑身仿佛都在火里! 啊啊啊!这等入地狱的痛,他本能地想要躲避!他要活!他不要这样死! 他不要这样死! 白矢疯狂挣扎中,似乎一把摸到了什么让他熟悉的东西!是刀,是刀柄! 他这些年,都是靠刀活着的,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刀更让他安心,更能救他! 蒋克里半跪在火堆旁,不顾自己烧到手,也要摁着他的脸靠近火里,在他嘶哑的笑声中,陡然感觉脖颈上一烫! 又一凉。 那戳开的窟窿进了冷风,瞬间又被疯涌的热血温暖,他先感受到血淌进他衣领里,下一秒才感觉到了疼。 疼! 锯骨般的疼痛是死亡的前奏,在他惊恐的挣扎中,血喷到了篝火上,连火都因热血暗了暗,半张脸被烧的像是融化皮肉的白矢站了起来,他形如恶鬼,头发还在冒着火星,却猛然抬手,刀光闪过。 蒋克里一瞬间感觉不到痛了,他的视野飞了出去,落了地。 远远掉在草丛里的他,只看到自己的身子在远处倒下了,其他几个随从见鬼一般的白矢,惊得飞快逃了,有的被树根绊倒了,吓得几乎要尿了裤子。但白矢却没追杀,他只是缓缓坐在篝火边,顶着那可怖的半张脸,靠近火,开始暖手。 白矢转过脸来,牵动左半张脸满是水泡的可怖嘴角,对他道:“我后悔了。我不想死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许多事,就没人记得了。” 41.静女 晋宫云台。 “要不, 大君还是歇一歇吧。”师泷放下手中的卷轴。 南河已经坐的腿麻了, 她起身调整了个姿势,双腿半蜷着靠在凭几上,揉了揉眉心:“君父病重的时候, 也要每天经手这么多事儿么?” 她割断的头发让靥姑重新修剪过, 在这里男女都用油膏拢头发,靥姑作势就要给她梳个大背头, 只为了看起来跟束发就差一个发髻。 南河连忙拦住了,指挥着靥姑给她修了修, 剪出了个跟现代女生短发有些相似的发型, 就是刘海有些长,垂在她眉眼之间, 道显得她睫毛忽闪, 神情有几分莫测。 但师泷没见过这发型, 这两日忍不住往她脸上看, 这会儿才堪堪忍住了。 天已经很晚了,宫人端了三座铜灯来放在桌案附近, 倒是不用炉火也让屋内有了几分暖意。 师泷低头看向手里的卷轴,只道:“先王亲征还朝的时候, 正是晋国境内繁忙的时候,春季关于农耕方面的政令也需要调整安排, 总不会太闲。” 南河拨了一下额前的发, 长长叹了一口气:“让我歇一下眼睛, 一会儿就好。师君也歇息一下吧, 明日我找郤伯阕来说也行。” 她就算是眼睛受不住了,也只是往后微微仰了一下,举手投足之间都像是绷了一根仪态规正的弦。 师泷以前总见到舒看不动书,趴在桌子上哀叹,这会儿大君如此克制,仿佛整个人就没抱怨过犯懒过,也有些心疼:“不急于一时,今日还是早些歇了罢。” 南河也在犹豫,不过看师泷疲惫的样子,她还是挥了挥手道:“师君先回去吧。明日也不用来了,从出事儿之后,您都没闭眼。” 师泷:“大君不也是。……南姬还没有消息么?” 南河确实也在忧心,她只要放出寻找南姬的消息,如果舒真的听到了消息,应该知道晋宫已经安全了。可是到了现在,都还没有一点儿她的消息。 南河:“我已经派出去很多人了。沿河岸,沿各路城池都在找,到现在都还没消息。我也怕了……” 师泷深深皱眉:“要是出了什么变故,沉进河里,哪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南河忍不住想起舒跟她说笑时候的模样,下意识驳道:“别说这样的话!能找到的。这才多久,说不定她被人所救,现在在哪个村落之中呢。” 师泷看向她神色,低头道:“臣唐突了。那白矢也没寻到么?” 南河摇头:“没有,但是找到了蒋氏孤子的尸首,近卫搜山碰见了白矢的几个手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杀的蒋氏子,那些手下说见了白矢,但搜遍了山也没寻到。但白矢,已经不足为患了。” 师泷听到蒋氏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昨日廷尉来报,说宫之茕押送到曲沃的狐氏家督,有一位受了寒,病的厉害,好似入牢时又被狱卒弄伤,半条命都要去了。是不是要派人去瞧一瞧……狐氏在旧虞帮忙重修城墙,屯粮屯兵,若是家督死在了曲沃,怕是这事儿平不了。” 南河这才想起来之前似乎说到过这件事:“抓他不就是怕白矢再与狐氏联络么,如今的情境,倒是没必要再把人关在牢里了。哦……对,云台没有巫医了,请岁绒去吧,牢里不方便治,把人进宫里找个地方安排也行,治好了就送回去,也好安抚狐氏,让他们多效力些。” 因“南姬失踪”,太子就把岁绒留在了宫内做事,师泷便也称她为“女使”,道:“女使是否能入巫宫,现在巫宫无人顶事,只有些史官、卜官在,怕是为难。大君想没想过从哪里再寻来大巫。” 南河思忖:“寻来不也是一样的不可靠,云台上不适合再来外人了。我记得那些小巫者之中,有几个出挑的,明日早晨叫他们都来,我问问话。先让他们顶场面吧。” 师泷点了点头:“也好,这样谨慎些。……那臣先退下了。” 他说着收好卷轴,正要起身。大概是因为坐在这儿快一天了,他两脚发麻,一起身,腿脚不稳,差点朝前跌去。南河正好也想起来伸个懒腰,连忙扶了他一下,师泷颠着腿,麻的脸都皱在一起。 南河看他那样子有几分好笑:“这又不是朝会,不必正坐。” 师泷心道:你那样正襟危坐,我是臣子,敢趴着躺着么? 他一抬头,正对上南河的面容,连她额前碎发、睫毛与瞳孔都看的一清二楚。二人离得距离实在有些近了,南河不大喜欢这样跟贴面舞似的距离,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半步。师泷呆了一下,没人扶了,差点没站稳,连忙扶住了廊柱,抖了抖脚。 只是师泷又抬眼,往南河耳朵上看去。 他刚刚只是目光扫过耳垂,没有在意,只是瞧见他耳垂上怎么多了颗小痣。前些日子,太子都在藏卷宫听他讲学,一直是这边脸对着他,他观察人一向很仔细,并没瞧见这颗小痣…… 南河转眼直视向他,道:“怎么了?我累的眼下都青了?” 而且这个态度也有些…… 师泷总觉得这两年太子舒不肯看着他好好说话,总眼神躲躲藏藏,但也不太知道原因。但自打出事儿之后,太子简直像是六根清净,头顶神光,说话直接,心里也坦荡,望着他时,面上温和心底却仿佛戒备,连说话都少了以前的退让圆融。 师泷微微笑了笑:“没什么,太子看起来清瘦了。” 南河摸了摸脸,她觉得自己和舒差不多胖瘦,应该不至于被看出来,便点头道:“或许吧。” 之省将师泷送了出去,南河本想去淳任余停棺的地方守夜,却被魏妘劝了回来。魏妘说她从幼时便跟淳任余一起生活,还有好多话没说,守夜的时候便都说一说,要是南河来了,那些话她反而不好意思再说了。 她这样说了,南河也不好再去。 毕竟这夫妻二人感情深厚,多留些时间给他们吧。 从停棺的宫室往回走,宫人已经将淳任余旧日居住的宫室收拾出来,她如今身为晋王,也要住进去了。 南河不太想住进去的。 旁人在春祭那日都流过了眼泪,早就擦干净脸准备做事情了。 但她走进淳任余的旧宫室,看着皮革缝制的地图挂在桌案后,灯烛与卷轴都堆在床榻下,十几把淳任余喜爱的青铜刀挂在墙上,空气里还有一些依稀的药味。 只是床帐被褥地毯都换了。换得估计也是晋宫库房里十几年前就有的老物件。 她一走进去,无时无刻不感觉到,淳任余就在这个屋子里呆了三十年,苦心经营着夹缝生存的晋国。 她穿着白袜走过地毯,桌案很久,漆皮都有了裂痕,铜灯的灯油筒都粘着灯油的白脂,地板也吱吱呀呀作响。 晋宫实在是简素,和楚宫大相径庭。 淳任余……陡然出现在她眼前,想要弥补她这个闺女没几天,就又一言不发的消失了。 她连这个老子的存在都还没接受,转眼间人都入殓了。在应对事情上,她还算机敏急智,反应迅速;但在这种……与人相处,或者说和别人有情感联系的事情上,她总是慢了几拍。 她到现在还没缓过来。没缓过来这老头子的忽然疼爱,更没缓过来这个北方劲敌的死亡方式。 灯烛飘摇,她换了衣裳就躺在榻上,也没睡着。 太多事情要处理了,她都算不清楚多少个时辰没闭眼了,但是脑子里仍然乱作一片是,甚至有些发木了。舒还没有找回来,她现在做了晋王,这还能算帝师么?往后又要怎么办…… 晋楚的联合已经被破坏,如今楚国早有吞晋之心,压根也不会和晋国联手—— 赵、魏两国毗邻晋国,却如今盘踞在旁,虎视眈眈,会不会趁着她刚刚上位根基不稳,起了不轨之心。 啊……不对,她还不能睡。 一旦睡着……她就会回到楚国去! 重皎已经怀疑她了,万一重皎告诉了辛翳,她要怎么解释? 这个想法还没加深,南河眼前灯光一摇,陷入了沉睡之中。 ** 楚宫。 辛翳披着衣服,有些咳嗽,景斯连忙把刚刚煮好的药端过来,他摆手:“我都快好了,不喝了。原箴呢,叫他入宫来。国事荒废了许多日子了——” 景斯竟硬气起来:“不行。已经这样的深夜,大君病还未好,不适宜让原箴再进宫。更何况,药一定要喝。上次大君说病快好了,却又折腾重了,难道非要让自己命都没了么。” 辛翳瞪眼:“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命都没了,我身子好着呢咳咳咳——” 景斯端着药,看他咳嗽的样子,抬手不说话。 辛翳又有点恼火又有点无奈的端过来,仰头一饮而尽,喝到最后一口,呛了一下,他吐着舌头,急的快挠桌子了:“糖啊蜜啊有没有!酸梅也行,苦的要死了啊!” 景斯叹了一口气,端上了一碟切了的蜂巢蜜,辛翳连银箸也不用,手拿着就扔进嘴里,马上就要加冠的人了,竟然还舔了舔手。 辛翳舔了一下指尖,有点不爽:“重皎故意的吧!我不让他来见我,他就把药熬的这样苦,我舌头都麻了。” 景斯:“说到重皎,那日大君对他发了脾气后,他来问了奴,奴看他实在不像是知道的,就透露了申氏女的名字给他……” 辛翳斜眼:“你也挺闲啊。倒是挺向着他。那也没见他到我跟前来跪着道歉啊。” 景斯:“是,我本以为他一点就透,可能杀了申氏女,再来向大君道歉。但他去了之后,匆匆忙忙走了。后来听宫里人说申氏女落水后一直昏迷不醒,只醒过一次,重皎听到消息立刻从巫宫里跑过去了……” 辛翳舔着指尖翻着书,听见这话挑了挑眉:“怎么着,他与这个申氏女还有相识?怕她死了?还是说他还不死心,打算让这个申氏女到我跟前来,想方设法骗我一次。” 景斯抱着药碗,顿了顿道:“这些奴也不知道。只是刚刚,听到巫宫那边有了动静,重皎又往申氏女那里去了。好像是她又醒了。” 辛翳:“倒是真会挑时候,都是夜里才醒啊。” 他想了想,又有点火大:“我事情都说成这样了,也算给他留面子了。他要是下毒弄死了,过几天来道个歉,我就当他是糊涂一回也就罢了。现在算是什么,他满脑子还想着再用这个申氏女?还真觉得我看见那张脸就走不动了?” 景斯不敢接这话。 辛翳磨牙:“呵,那么多人里,他知道的最早。他就脑子转的全都是怎么利用这件事么!我真是看错了!拿剑来,我去一趟!” 景斯吓了一跳:“去哪儿!大君你病着……” 辛翳:“我又不出宫,别又想拦我。” 说着他起身,裹上披风,拿两把一长一短的青铜刀别在腰后就出门。景斯连忙跟上,马已经备好,辛翳听见景斯又跟出来的脚步声,对天翻了个白眼:“我就去那个申氏女那儿,别再说什么让我多带几个兵了,我是在自己宫里,哪儿都是卫兵。” 景斯:“大君去申氏女那里是要……” 辛翳坐上马,手撑在腰后的刀柄上,冷笑道:“我倒是要听听重皎要使唤那个申氏女再做什么。我一刀杀了那女人,看他还有什么诡计能用!重皎要是再这样算计我,就是打算背叛当年的山鬼誓言了?既然已经存了这样的心思,他的命也不用留了。” 他这几日也就是病了,服药后睡得死去活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 如今想起来,那张眉心顶着红痣的脸出现在他脑海里,就让他心底噎着难受。 凭什么。算什么玩意儿。也配顶着那样一张脸住进宫里。 就算这个假的申氏女是申氏寻来的荀南河旧族的血亲,他也不会因为这点跟荀师的血缘就不动手。荀南河不与旧族联络了,她早就是楚国人也跟荀氏没关系了。 辛翳带着满身怒火,一路扬长而去。 42.二子乘舟 大概是因为重皎没有马, 纯靠腿, 来的竟比他还慢些。申氏女住的宫苑很深,有几道黑瓦白墙拦着。他的身影出现在那几道围墙外,黑马颈下挂着灯, 远远先看着鬃毛油亮的黑色马头出现, 黑马如曜石的瞳孔反射着灯光,辛翳的身影才慢慢从黑暗中显现出来。 守宫的卫兵见了他那张在夜灯下更显妖异的脸, 一时懵了,反应半天才连忙俯身:“大、大大大君……” 辛翳没好气, 看谁都想怼:“大什么大。你们护卫楚宫内, 就这样站没站相?” 看到他下马,其中一个卫兵还以为他是要来宠幸新夫人, 一脸自己得了大胖儿子似的惊喜, 转身就要跑进去通报。 辛翳连忙叫住:“跑什么跑!别去。孤就是来转转。把马牵着, 我一个人进去。” 他扔开马缰跳下马, 又嘱咐道:“把马牵走。一会儿大巫来了,切忌通报我来过的事。” 卫兵连忙点头称喏。 辛翳这才迈步往宫苑内走去了。 走过几道宫墙, 就看到了这位申氏女所在宫室里灯烛燃起,宫人走来走去。他退进黑暗里, 想了想,又伸手扒住屋瓦, 一翻身, 上了墙头去。 他小时候老做上房揭瓦这种事儿, 但这两年已经少了, 自己毕竟也大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辛翳几乎了解楚宫的每个屋檐与高树,他轻而易举就能隐匿在黑暗里,闲庭散步似的往宫苑内接近。重皎还没到,他不如先占个风光好的座位,倒看看重皎要怎么演。 他走了才没几步,就看见宫室的回廊下,坐着个穿白底绯边曲裾的女人,她披散着头发,光着两只脚垂在回廊下,两手交握抵在额头上,似乎有点头疼为难的低着头。 宫室中的女使拿着鞋袜走去,跪在她身边,道:“夫人要不要穿上袜子……天毕竟冷了。” 她这才抬起头来,摇了摇头,神情有几分疲惫:“不用了。你们派人去通知他了是吧……那我就在这儿等他吧。” 南河想的是:怕是躲不过去了。见了面先装傻吧,万一那小子的心思全用在打扮上,真的好糊弄呢。 她在楚宫清醒之后,倒是没有什么疲惫,反而像是头脑清醒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身子昏迷几天,早就睡饱了。 她愁的是见重皎的事儿。 只是她才刚一抬头,就听着远远屋檐上似乎有了点声响。 她皱了皱眉。 森也听到了。 森笑道:“夫人别害怕,宫中野猫多了些,有时候夜里经常能听见他们叫|春。” 南河倒是知道宫里野猫多的事儿,以前辛翳养的狸奴就跟旧宫里的野猫玩儿,后来实在多的受不了,辛翳就让人捕了,洗干净以宫中御猫为名,送给臣下了。 只是刚刚那声动静有点大,估计要是只橘猫脚滑了吧。 她倒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我没怕。” 在晋宫云台她还可能会偶尔觉得陌生提防,但在这儿,她没什么好怕的。 屋檐上那只脚滑的橘猫缓缓舒了一口气,半天才直起身子来。楚宫屋檐极高,他又站在背面,倒是不怕被人看到。只是他刚刚看到那申氏女抬头,实在是心底一震,当时就左脚踩右脚绊了一下。 也……太像了。 在这个距离下远远看不清她额间那颗红痣,但依稀的五官与神情,都像是荀南河处理政务后疲惫的模样。转头与旁人说话时候的若有所思和耐性,连下巴的那道弧线,眼睫微垂的角度…… 都让他恍惚。 真是作孽……天下真的能有这样相像的人? 还是说申子微本来就是荀南河的下属近臣,对她观察细致入微,让这寻来的女子学习模仿过了? 他又站在屋檐上,移动了一下位置,让自己恰可以看到申氏女的身影。 她在回廊下发呆了没一会儿,重皎就匆匆赶来了。 重皎冲进来后看到院子里申氏女的身影又是一呆。他拎着衣摆,缓缓穿过院子,靠近申氏女。 申氏女看着他,也不说话。 重皎对着廊下其他的宫人挥了挥手:“都回自己住处去,别在这儿站着。” 森与藤也知道这场面他们掺和不了,赶紧拉着其他宫人退走了。 重皎半晌道:“你这孤魂野鬼又来了。上次不是因为怕被我抓到,逃了么?” 南河心道:他……没认出来?他以为是附在这身子上的孤魂野鬼? 她沉默着,眼睛也垂下去,心里却在打着转思量。 重皎眯眼。这是想装傻。 重皎心里已经认定她多半是南河,却只道:“你是只敢夜里附身过来?那白日你这孤魂在哪里游荡?” 南河:……这、这我怎么编…… 要不然能不能说几句埃及语希腊语,装自己是欧洲飘来的孤魂…… 重皎看申氏女装死的样子,威胁道:“我无意驱逐你,只是大君有令,要我毒死这身子原主,怕是你只能找别的地方附身了。” 她总算有点反应了,微微抬起眼来:“为什么要毒死我?” 重皎看她开口了,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觉得呢?申氏将你送进来的居心就是在羞辱荀君,你顶着这张脸,还适合活在宫内么?” 南河:长得像我自己怎么了!我以前不也顶着这张脸在宫中活了那么久么! 申氏女要是死了,她也就不能再回来了。特别是现在她又是晋王的身份,想要见到辛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按理来说,下个月应当就是辛翳加冠礼,她一直欠他这个承诺,若是能以申氏女的身份远远看一眼他加冠也是好的…… 虽然南河觉得自己是被系统骗来的,但是要真的让她再也回不来了…… 她是不太愿意的。 南河斟酌半晌,开口道:“大君又不需要真的见我,我只是大君用来……洗脱断袖一事的工具。把我扔在这儿不就好了么。” 重皎心道:果然。这话也像是荀师会说出口的。 重皎:“那再迎别人进宫就是。一个相貌和前令尹几乎一模一样的夫人,你认为旁人会怎么看。” 南河:旁人能怎么看,就以为我跟辛翳有一腿呗。 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重皎说的不无道理,以辛翳的性子,是估计不会放过这个申氏女的。 重皎:“除非……” 南河:“除非?” 重皎上前一步,直视她道:“除非是荀师回来了。” 南河瞳孔微微一缩。 重皎直接道:“你是如何回来的。” 南河:“我……你如何认出我来的?” 重皎笑了:“我没认出来,我也不敢确定。我只是希望你现在说服我,证明你是荀师。否则我怕是不能让你再活到明天了。” 南河:……我现在想活命还要证明我自己是我自己! 南河想了半天,从廊边起身,放下裙摆走回屋内,叹了一口气:“重皎,进来吧。我们进来说吧。” 重皎愣了一下,这才缓缓脱掉木屐,走上回廊,进了宫室内。 辛翳呆了好一会儿,才从屋檐的暗处,走出来。 刚刚那段对话算什么?这申氏女真的被附身了,而重皎也不知道是谁?那玉铃作响的事情是真的? 还是说连刚刚都是一场戏,重皎早就知道他在这儿听着了? 不至于吧…… 辛翳越想越心疑,但二人进了屋,他已经听不见任何谈话了。辛翳想了想,放轻脚步走出去,跳下了屋檐。他看见主宫室内点起了灯,一闪身进了走廊,拉开门,进了主宫室的西隔间。 隔间里似乎是守夜的女使偶尔居住准备的地方,和内室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甚至下方有一扇小门,还可以直接推开跪着过去。隔间里也点着灯,他甚至不用靠近墙壁,就能听到重皎与申氏女相隔不远的说话声。 申氏女:“你想让我说些什么证明自己是荀南河。” 重皎:“你在宫中这么多年,知道的事情这么多。说一件申氏不可能知道、外人也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申氏女沉默了半天:“嗯……辛翳屁股上有颗红痣算不算。” 辛翳:??! 重皎:??! 重皎瞪大眼睛沉默了,半晌道:“这事儿……我也不知道啊!你说出来我怎么去证明……” 辛翳:这事儿,我怎么也不知道!一般人谁也不会洗完澡扒着镜子看自己屁股上有没有痣啊! 不对、她什么时候看到的—— 荀师什么时候知道的! 难道…… 辛翳眼前都发白了,他知道荀师的女子身份之后,心底想的全是她走了她不在了这种事儿,完全忘了小时候有多少次犯蠢,洗了澡直接从浴盆里出来,见了她也不避讳…… 别说小时候,长大了也有几回……他还得意洋洋,觉得荀师不好意思看他,是被美色逼得没法直视,现在想想才知道——啊啊啊啊! 辛翳在这头跟被雷劈了似的,震惊的竟然不是申氏女的真身,而是以前和荀南河相处干过的丢人事儿,简直就跟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过了一遍,他腿脚几乎都要发软,却听着那头申氏女又说话了。 南河笑了:“开玩笑罢了。当年班里都叫你肿脚,你天天用一个深褐色麻布袍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着。还记得原箴么?那时候他袜子破了还会自己缝,他手艺可好了,我衣袍破了也找他补。范季菩总是不好好学习,被罚的最厉害,我打他手板但力气不够,根本打不疼他,他就更肆无忌惮,后来是辛翳承包了班里的体罚,天天拎着个戒尺去打别人,还以为我看不出来——不就是他害怕被我罚了么。还有……太多太多了,重皎,要我说,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辛翳心头一震,但他天性多疑惯了,竟下意识的想:是不是他们知道他就在这儿听着,是不是这些话都是重皎教她的,这是不是个局? 南河似乎也回忆起了一些更近的事情,叹气道:“其实我以为我病死之前,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我本想就这样结束。只是没想到他回来了……他说什么不许我死的话,这事儿我也不做主。幸而他没哭,否则我……” 重皎竟吸了吸鼻子,声音发哑:“可我连先生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先生病成那样,却都不许我去见!” 南河沉默一会儿,才小声道:“重皎,别这样……” 若说小时候的一些事儿,还可能有他们二人以外的人知道。但她死前的那些事情,却不可能有再多任何一个人知晓了。 辛翳已经无法说服自己了。 更何况,她那怀念的带着笑意的语气,实在是铁证,令人无法辩驳。 辛翳腿一软缓缓坐在隔间,脑子里轰一下,彻底炸了。 重皎在那头沉默了许久,喉头发哑,半晌才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走,为什么又回来了。” 南河望向重皎泛红的双眼,心底也有些难受,她道:“我可以回答你的很多问题,但前提有一件事。你要承诺,你要向我发誓。” 重皎似乎在那头跪下了,他压低声音道:“荀师请说。” 南河缓缓道:“我要你不许告诉他,不许告诉任何一个人我的身份。我……很难面对他,也暂时……不想见到他。” 重皎压低声音:“是不许告诉大君么……” 南河咬着嘴唇:“嗯,别告诉他。” 重皎着急道:“为什么!他要知道你回来,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我们都害怕,怕他在你走了之后又自责,你要是回来了,大楚以后的难关就不用他一个人扛了——” 南河:“没有我,他也会好的。他都能独当一面了,我是无关紧要的人。” 重皎:“可是!荀师——” 南河:“重皎,我要你发誓,你愿不愿意做到!” 重皎咬了咬牙,似乎缓缓弓下腰去,叩首道:“弟子重皎,若违此誓,人神共诛。” 南河只是实在想到被揭穿就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当缩头乌龟,哪里想到重皎发这样重的誓,她叹气道:“不必这样说,你只要尽力做到就好。” 却听到重皎吸了下鼻子,南河猛地慌了:“你哭什么……你都多大了,怎么这样丢人!还想让我给你擦眼泪不成!” 重皎抬起脸来,使劲儿用衣袖擦了擦脸,却跪在地上,伸手一把抱住了南河。 南河僵了一下,他只是跟小孩儿似的蹭了两下。 南河叹气,想了半天,还是伸出手去捋了一下他发髻上插的仙鹤羽毛。自从那群小子长大了以后,其实都与她没太亲近了,难得重皎露出了这一面。 43.泛彼柏舟 重皎蹭了蹭, 终于觉得丢人了, 松开了手,道:“先生怎么回来的。” 南河:“……很难解释。你就当我身负巫术,可以抽出魂魄来吧。” 重皎笑的满脸相信, 毫不怀疑:“先生已经多智近妖了, 说不定真的会巫术。那……是不是先生早就都安排好了。之前就一直劝大君娶申氏女入宫,是不是知道病不能治好, 想要用这种方式回来!是申氏安排的这幅样貌这个身子?” 南河这一层,有些失笑:“怎么会, 不过是巧合罢了。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回来。” 重皎:“回来也是巧合?我以为是先生放心不下。”他说着, 眼睛亮了起来,似乎还想要劝:“既然是放不下大君, 那先生若是不说出真相, 怕是很难见到他!先生要是想见大君, 还是说了身份才有可能。要是说了身份, 大君必定会……迎您为……” 说到这个,重皎也有点头皮发麻了。 先生知不知道辛翳的心思。辛翳万一知道先生已经成了后宫女子, 会不会直接迎她为后? 而先生当年可是身为令尹,现在竟然附身在一个后宫女子身上, 这身份差距简直像是折辱人了罢—— 若是先生不愿,那辛翳会不会强人所难…… 还是说先生不愿意告诉辛翳, 就是早知道辛翳有不伦之心, 不愿意再跟他有瓜葛了。 南河:“什么?迎我为……”她想到了什么, 摇头笑了:“难不成都这样了, 只有夜里才能回来,还想让我给他做令尹,身心操劳?” 重皎看南河压根没有往那方面想,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 看来先生还不知道。 还是不知道的好吧。否则先生不知道要被气成什么样。 先生倒是真的对辛翳好,对山鬼中的大家好,最后累病离世,要是让他知道辛翳竟敢有不轨之心,怕是真的觉得辛翳良心喂了狗吧。 重皎没敢说什么。 南河看他那样子,只觉得重皎还想撺掇着她去跟辛翳坦白。她留在这儿,自然还是有想为了他,想再见他的心思,但她打算自己找机会,偷偷见他一面就好。 这会儿要是说出来,重皎肯定兴奋的想又牵线,她只能道:“其实……回来还有些事情要做。也不全是为了他。万一有一日我又走了,让他知道,岂不是又要难受一次。” 重皎心底倒是被后头这句话说服了,却问道:“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么?” 南河虽然想要找自己以前的旧臣,但留在郢都这几个氏族都不合适,估计辛翳也想要把他们都铲除,她想找的人却离郢都有一段距离……还不知道要怎么见到。 不过还不急,她还是先把晋国的事情处理好吧。 南河微笑:“还不用。如果需要,我到时候找你。只是……现在估计要你帮忙的就是保命这件事儿了。” 重皎也觉得如果不说身份,留申氏女的性命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但他不想让荀师走,更不想让荀师失望:“嗯……我会想办法!荀师不用担心。” 他在隔间笑着与南河说话。辛翳在薄薄木板的这边,脸色苍白。 真的是她,那语气,那些旧事,还有说话时字里行间的那股子冷静和……冷漠。 刚刚意识到真的是她时,他几乎唇角要压不下去,脑子里一阵狂喜,只感觉眼前连灯烛火光都是跟着心跳欢喜的跳动,但这惊喜来的太快,被浇灭的也太快。 他听到那些话,疯涌到心头的热血,瞬间都被逼到了指尖,四肢发冷。 心脏被一只湿冷无情的手挤得不成样,他仿佛是艰难的在指缝里苟延残喘。 “别告诉他我回来了。我不想见到他。” “他独当一面了,我是无关紧要的人。” “回来,只是个巧合。” “回来,不全是为了他。” 那几个字儿,就像是刀片,逼着他往肚子里咽。 不想见他。不为了他而来。 别说是特殊的人了。他连重皎都不如。 总之就是,她孤魂回来,跟他毫无关系。更不是因为他在屋檐上复礼时那几句低声的呼唤。 他的那些足以让自己傻笑开心不知道多少日子的幻想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一脚踩碎,碎的不成样子。 他甚至想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南河态度温和的和重皎叙旧。 叙什么旧!她和重皎都有那么多话好说!她对重皎都有那么多温柔和笑脸! 别说是重皎了,此刻就是原箴范季菩来了,她都要欢欢喜喜!却唯独不想见他!却唯独与他没有话好说! 到底是她早就与他离心了?还是说……从来……从来就…… 他不信。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在她死后心里煎熬左右的那些情绪,在今儿拧成了一条冰凉的现实。 也是唯一的现实。 辛翳身子缓缓靠在木板上,他觉得还不如自个儿躺进棺材里,化成魂儿,看看到他死的时候,荀南河会不会给他掉半颗眼泪,会不会也在屋檐上,用她那常年吐露礼教与智谋的唇,唤几声他的名。 他只觉得自己嘴唇都在微微发抖,隔壁的声音却挡不住,像是故意朝他耳朵送来。 重皎:“为什么只能夜里回来,我之前用铃铛感受到先生的魂魄在北方飘荡,是去了哪里?” 南河愣了一下,她没想到重皎真的身负异能,连这都能感受到。 那她还能怎么说,肯定不能说我他妈现在是晋王,替敌国殚精竭虑熬到秃头吧!她倒是想要楚晋有朝一日联盟,但眼下看起来几乎不可能,要是说出来,重皎怕是要跟她翻脸! 别的都能说,这事儿肯定是半个字不能透露。 她想了半天,只道:“不,白日我不在这个世上。嗯……不在这个时间点。到了另外一个列国纷争的时代去,你能理解么?” 她觉得自己说的很混乱,但重皎这个傻白甜对此却毫不介意,连忙点头道:“我懂了,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就是白日见不到,找不到!” 南河内心纠结,面上点头:“算是。” 重皎笑:“要是先生真的去了地下,那怕是连这会儿见面的时间也没有了。啊……对了!先生会不会觉得不方便——天呐,这真是造化弄人!” 南河愣了一下:“什么不方便?” 重皎笑:“先生这么多年没有娶妻,却一朝变成了女子……先生要是想附身,也找个好点儿的身子啊!难道就因为这身子长得太相似了?” 南河:哦……日了狗了。对……她到死也没暴露身份,这帮熊孩子们都以为她是男子。 这会儿变成了女的,对于昔日的弟子们而言,简直就是轻小说套路—— 《就算是中年预备役班主任只要变成美少女就没问题了吧!》 ……不能再想了。 嗯……想想荀南河的身份临死前都二十七八了,要是在现代,这个年纪她还能风骚几年,在这年头,确实是中年预备役了。 这会儿第二次任务,她还能变成十七八岁少女,也真是……可以再浪几年了。 南河:“嗯……是有些不方便。不过还好……” 重皎笑的促狭:“先生倒是一辈子也没见看上谁家女子,这会儿现在自己成了女子,倒是有艳福了。” 南河气笑了:“顶着自己的脸的艳福?你倒是下了了手。” 南河与重皎还算相谈甚欢,在隔间的辛翳却不太好了。 他刚刚几乎有一种冲动,冲过去,拽住她的衣领,要她解释解释为什么不愿意见他。甚至去威胁她。 但他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了。 南河甚至还瞒着重皎自己是女儿身这件事。看来要不是他发现,她真的打算谁也不说。 辛翳坐在隔壁,感觉身子都木的不是自己的了。脑子里竟跟扑火似的捕捉到了一点儿光亮:她也没打算告诉重皎,她也不止瞒着他,是想瞒着所有人。 辛翳感觉自己被划分进所有人里,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更不知道该不该摇头笑自己一句可悲。 他真是在她的寡情薄意里拼命扒出一点温度来啊。 辛翳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苏醒了两次都是夜里,她也说,只有夜晚才会回来。要是有法子,最好就是锁住她魂魄。但辛翳也不知道这种事情能不能做到。就算能做到,怕也只有重皎才能做到罢…… 但重皎显然站在荀师那边多一些,未必会帮他做这件事。 而他在还不确定能不能逮住她的情况下,还是不能打草惊蛇。 他不能表现出知道她身份了,也不能表现出知道她是女子了。 但他也不打算就放着她在这偏远的宫室里。 她不是不想见他么? 他就让她不得不见。 有本事她现在就顶个夫人的身份违抗命令跟他吵啊,有本事她就撕破脸皮跟他发脾气啊。 辛翳心底有压不住的怒火,他甚至想拿刀把这宫室都砸个稀巴烂,拎着她衣领回宫,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憋过这么大的火了。 但是理智却把他浇的透心凉。他咬着牙必须要静静坐在这边,必须要小心围局,必须要步步为营。 他不能……再让她说走就走了。 辛翳甚至不知道重皎是什么时候走的,只听见了南河的声音似乎在宫室的另一端,她和宫女道:“别点香了,我想睡了。大巫……说我病不会好了,可能经常会昏睡不醒,也麻烦你们照料了。至于夜里,就不用了守在宫内了,那屏风后头不是睡人的地方。若是我以后醒了,会叫你们的。” 她对不相干的人,说话倒是客客气气的,温柔的替人考量。 过了没一会儿,就听到她歇下的声音,宫女也走出来将廊下的灯烛灭了。 他听见宫女似乎在回廊上小声的交谈,有个宫女竟一推门,进了隔间。 今日轮到藤来守夜,虽然夫人说不要在宫室内守着,但她也应该睡在隔间随时准备着,万一夫人咳嗽还能备上温水过去。 藤刚一进门,就看到走廊上还没灭了的灯火,透过绢帛幛子,向隔间内投下了横格和她的影子。只是这影子好像不止她一个人…… 她猛地回过头去,就看到了一张她从来没见过的脸。 在黑暗中,那过于俊美的五官却显露几分苍白和冷漠。她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那张脸的主人一抬手,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眼见着那宫女摔在地上,怕是要有不小的动静,他一咬牙,拽了那宫女衣领一下。 结果也不过是她被拽的顿了一下后,轻一点倒在了地上。 辛翳看见她人事不省的躺在地上,倒是没有什么同情心。他没有条件反射的拔刀,都是脑子里有根弦紧紧拉住了他——在荀师隔壁的屋子里,也要血溅当场么? 他觉得自己这两年远远碰见宫女,能够不拔刀,已经都是荀南河劝过他,让他淡化了曾经的……恐惧。 但这个距离下,看到那黑底红边云纹的宫女服饰,那假装温顺与柔弱的神情,那敷着白|粉的面容与红唇,甚至只要是宫里的女人,他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与之相随的戒备、杀意。 其实记忆都已经远了,只有恐惧,与他的身份极不相配的懦弱的恐惧,深深还留在他骨子里。 只是如今他年岁也大了些,那种杀意,也慢慢淡化成了一瞬的避让与抗拒。 他紧紧捏着刀柄,甚至不能低头再多看那昏迷的宫女一眼,退开几步,从隔间与宫室相连的半人高的小门出去了。 他半跪在地过了那倒小门,在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宫室另一端的床榻。 外头罩着绢纱帐,依稀能看见她躺着的背影。 明明这个距离,他几乎却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与身子的微微起伏。 他没胆子走上前去。 荀南河睡觉算是浅的,他以前夜里也曾偷偷摸摸的来找过她,有时候只是一点动作,就惊醒了她。 辛翳在宫室这头半蹲着好一会儿,像是忠诚的卫兵,手搁在戍卫的刀上,望着她的身影。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起身,只是脚步放轻,走到了床帐外,隔着帐帘看了一眼,她没醒,睡得无知无觉。 他将手放在自己领口,一颗微凉的珠子贴在他锁骨上。 辛翳退了半步,转身走了。 景斯几乎都要睡着的时候,才看到辛翳骑着马,马荡着碎步,马上的人走着神,慢吞吞的回来了。 进了宫中,景斯秉烛,才看清他苍白的脸色。 景斯:“大君,可是发生了什么?与大巫有争执了?” 辛翳摇了摇头,他解下披风,坐在床沿,半晌道:“那个申氏女,别让她用申氏的姓做封号了。看她那么能睡,就叫……寐夫人吧。” 44.墙有茨 楚地的春来的稍早些, 宫室内很舒服, 她或许也是累了,几乎是脑袋碰到枕头,就睡得昏昏沉沉。 只是睡梦中, 她眼前一次次浮现着临死前辛翳拥着他, 满脸惊慌失措的苍白模样。她梦到了他拔出刀来架在她颈上,逼她开口与他说几句话, 然而场景一转,却又变了。 梦中, 是冬夜落雪的楚宫。 他正乖巧的把自己挤在南河身边, 他和她正披着衣服,在回廊下看星, 景斯拎着两个小炭火炉来, 放在他们身边, 火炉上架着陶壶。 辛翳央她把星宿南河指给她看。 南河以前只听说过冬季大钻石的六颗星星, 可她眼都快瞪瞎了,也没在南侧的天空看见它, 只能随手一指:“就那边!” 辛翳披头散发,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哪个哪个?我怎么没看见?” 南河:“说明你白长一双唬人的大眼, 实则眼神不好。” 辛翳点头:“说明我平日读书太用功,用废了眼睛。” 南河:“……你都这么大了, 我早就不布置作业了, 就别耍这招了。” 辛翳又靠过来, 他道:“手有点冷。” 南河用披风垫着手, 把在火炉两侧的把手上,很贴心的将火炉朝这边拽过来几分,道:“那你暖暖手。年纪不大,怎么开始像上了年纪似的怕冷么?” 辛翳却一双手竟伸到她大氅里来,道:“我觉得这样正好。火炉烤的不舒服。” 南河僵了一下,又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已经大了,以后……别这样了。” 辛翳:“怎样?我做错了什么吗?再说了……跟我长大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以后加冠了,也能跟先生在这儿看星星。” 南河想说,却也觉得他只是伸手进了披风,虽然有点不知相处距离的过于亲近,却也没法训他。她只得道:“好吧。” 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到叛逆期,才能看她不爽跟她顶嘴啊。 南河仰头还没再看一眼天空,辛翳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 南河猛地回过头来。 辛翳笑出一口白牙,他那颗尖尖的虎牙也露了出来:“先生手好冰,我帮先生暖手。” 南河想抽出手来。辛翳紧紧抓住,将她的手也从披风中拿了出来,道:“怎么了?先生觉得我手太粗糙了?” 他说着抓着她的手,让她也掌心朝上:“先生的手,看起来也是受过苦的。” 辛翳说着也松开她的手,摊开掌心,放在她手掌旁边。 他的掌心……可以算作粗糙。特别是在近几年他带兵之后,他手指的茧愈厚,手背指节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 右手的掌心里有一道横亘的旧疤,看起来几乎要将他手掌劈开似的。南河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用指尖蹭过那道疤痕,他似乎觉得痒,忍不住笑,也一把捏住了她的手指。 南河:“还疼么?写字还受影响么?” 辛翳眼睛里就跟落了不会化的雪花似的,轻笑:“不。我本来就不怕疼。那时候也只是看起来可怕而已。伤的没有那么重。” 南河轻轻应了一声。 辛翳笑:“那时候把先生吓坏了。” 南河摇头:“也不至于。” 他笑起来:“先生一定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脸色。罢了罢了,不说那些事儿。我就说,先生吃的少了,现在这才几年,我的手也比先生大了好多,个子也比先生高了好多!” 辛翳笑的满脸得意,说着就把两人的手放在一处比了比。 南河觉得相比之下,自己的手确实看起来有点女性化,忍不住手指握拳,低声呵斥道:“胡闹。” 辛翳似乎已经不再怕她的假威严,伸出手来,有点霸道似的掰开她手指,他竟下意识的跟她十指交握,还没开口,又笑了:“先生又要骂我什么。我就胡闹了,先生还要再去打我板子,要我去罚站么!” 南河心底觉得有尴尬又……说不清道不明的觉得纠结。她有些话早就该说清楚,只是她以前总觉得只是他粘人,没有好好说明白过。 而在南河确确实实的记忆里,就在他去亲征之前,确实有这样一个观星的雪夜,他确实又是一阵胡闹跟她十指交握。只是那时候她心知自己任务完成,很快就要离开了,便什么没有说,只让他这样牵着了。 但在梦里,她竟然一咬牙,把想说没有说过的话,真的说出口了。 南河试图挣开他的手,摆出了严肃的样子:“别这样。” 辛翳立刻收紧了手,用和动作绝不相符的轻声细语道:“怎么了?先生觉得我这样让你不舒服了么?” 南河收起笑意:“毕竟是君臣。” 辛翳:“没旁人。旁人在又有什么怕。天下都知道荀君是与我一同长大的。” 南河:“我不怕,我只是这些年一直看着你长大,外头的传言我是信了的,只是我一直没有向你开口问过。……辛翳,你是真的喜欢男子?” 辛翳呆了一下,眼里迸射出神采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似乎又觉得不太好。忍住之后才嬉笑道:“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难道荀师会因为我喜欢男子而生气?“ 南河眼睛一垂:“那倒不会,这都是个人自由。但是娶后是必定的,与像魏国或秦、晋的公主成婚后的子嗣,对你来说非常重要。当然,对楚国来说也很重要。不过你应该也明白,这只是联姻,就算你喜欢男子,也应该娶后。” 辛翳嗤笑:“只要孤能让我大楚成为最强,公主什么的又有什么好在乎。” 这话也算他间接承认自己喜欢男子了吧。 南河忍不住叹息…… 南河承认自己又犯婆婆嘴了:“要知道,齐国、晋国、魏国也不是没有成为过最强国,可他们不也是有起有落,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落到让人欺辱的地步——” 辛翳果然捂脸捂耳朵:“好好好,知道啦知道啦,孤不能自傲,不讨论这个了。再说了……”他转过脸来,认真的看着南河:“那荀师为何不娶妻?“ 南河:“……没遇见心仪之人罢了。” 再说把一帮孩子从小学带到了高中毕业,为了毛头小子们耗费了青春,还有什么经历去考虑那些。 她其实倒是也考虑过弄几个民户女子来掩人耳目,但楚女样貌生的娇软,内心生猛,她看起来又不是伟男子,指不定纳妾成婚没几日,楚女着急了,就把她摁在榻上扒了—— 辛翳转过脸来,目光灼灼:“是么?我却觉得荀师喜欢男子?“ 南河性别女,当然喜欢男人了。可她从来不敢在辛翳面前说,辛翳本来就有点性向不明,她要再说自己喜欢男人,这孩子说不定就有样学样,朝着断袖的道路上疾奔了。 南河却觉得辛翳根本不懂事儿。他或许是因为幼时的事情害怕宫女,就以为自己喜欢男子了。他这个傻小子对于搞基之类的事儿,怕是半点都不懂。 要他真的喜欢男子,也没看他跟当年那群少年里的谁有过暧昧。 他平日跟原箴、范季菩玩的时候,纯粹就是好哥们,一点也没有性向觉醒的迹象。 若说原箴和范季菩确实……呃,不太拥有让人情窦初开的长相。 那就说道商牟和重皎。商牟长得也挺不错的,个子也高人也结实,有点不好惹的凶相,就天天看他们俩斗嘴看不对付,甚至偶尔还在一块儿开黄腔,斗来斗去,她是瞧不出来半点基情的火花。 她倒是以前也怀疑辛翳跟重皎也有一腿,后来渐渐才觉出来……嗯,辛翳对重皎的那点好,只是他觉得重皎傻乎乎的,也没什么太大追求,就满足重皎的那半点任性,随他去了。 身边这么多一起长大的男孩子,他却没看过跟哪个有点眉来眼去。 南河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怀疑。不会……辛翳是…… 对她有点……意思? 应该不会吧,她比他大七八岁,相貌也就那样,小时候还老训斥他逼他学习。 他会这么想不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她竟然少了几分担忧,多了几分想笑。再说,反正她任务也结束了,估计过段时间就走了,这会儿逗逗他,倒也不怕以后见了尴尬。 她天天憋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也觉得装的累了,这会儿说话不负责任一点儿也不算什么了吧。 而且这小子要是还不懂事儿,她能不能就算是给他开点窍。 南河竟在梦里忍不住本性暴露,多了几分张狂,微微偏过脸去,笑的神色暧昧:“倒也是这么回事儿……我并不会与女子成婚。” 辛翳似乎没有想到她这样坦率承认了,脸腾地就红了。 “那……”辛翳陡然凑过来,低声在她耳边问道。 话送进她耳朵里,南河心底一哆嗦:妈耶这孩子都问这种实操问题了,这是真的直不回来了么! 她又没有工具,懂的那点不也是理论知识么! 南河微微一笑,眼睫抖了抖,看向辛翳又好奇又天真的模样,风轻云淡的仿佛在谈家国大事,糊弄道:”讲和实际都是两码事。前些日子,郢都几族不是为大君送来了些男孩,大君不若……“ 辛翳眼神直勾勾的:”孤不喜欢他们。他们太娇媚了,没有男人的样子。若是先生喜欢,就都送给先生。“ 南河内心都要抓脸了:……所以、所以你是喜欢伟岸的汉子么!我的娃崽啊!你自己都长了快特么一米九的个子了,也骑射俱佳练了一身精肉,难道还想找比你更魁梧更爷们的征战床场么?! 南河淡淡道:“臣也不喜欢。” 辛翳立刻接嘴道:“那先生喜欢什么样的?” 南河微微一笑:”臣也不知道。但臣从不屈居人下。也不……喜欢比自己大的。“ 辛翳:“大……?大什么?” 南河挑眉,笑了。 他居然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呆愣在原地,骤然红了脸,却又神色奇怪。 “先、先生……可是……” 南河看他的反应,在心中大笑,面上冷静:“可是什么?” 辛翳仓皇,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半天才慢吞吞道:“没什么。孤……我觉得冷了,要不我先回去了。” 妈耶,居然还有这小子会怂的这一天! 南河有些想笑:“这会儿不给先生暖暖了?” 他慌忙起身:“我去给先生拿暖炉——” 南河玩心大起,一把拽住他衣袖:“暖炉太小了,你整日都跟个火炉似的东奔西跑,正合适。坐下来吧,我还想看看夜星。” 辛翳满脸犹豫,终究抵不过南河期待的眼神,乖乖坐了下来,却不太敢看南河了。 辛翳粘她的时候,她有点别扭;但这会儿他不粘着她了,她却觉得有趣,想要往前逗他了。 南河微微倾身:“怎么?刚刚还说着好好地,只因为我说自己不是屈居人下的人,大君就怕了?“ 辛翳:“我怕什么?!孤、孤也是大丈夫,伟男子!” 南河眯眼笑起来:“是是是。辛翳已经长大了,很快就要加冠了。又要带兵去征战四方,自然是大丈夫。” 辛翳只见过他平日里冷静淡漠的样子,哪里见她笑的如此狡黠且魅惑过,南河微微启唇:“若真的是这样就好。就怕……大君对自己认识不足,没了解到真正的自己。” 辛翳往后缩了缩,声音哆嗦:“什么真正的自己?” 南河轻笑:“就是你想过却不敢说的那个自己。为师,应当传道授业解惑,或许无光心中的疑惑,也可以告诉先生。” 她说着,一只手摁在了辛翳胸口。这小子从来不好好穿衣服,衣领总是松松垮垮的,极其喜欢把自己的琉璃颈链与胸口露出来半截,她像是给他整理衣领,指甲却不着痕迹的刮过他皮肤。 辛翳果然身子一颤:“先生……我……” 他一听她叫他“无光”,总会摇首摆尾的高兴起来,这会儿听见她叫“无光”,他却身子软下来,倚在廊柱上,垂着头,退无可退。 南河看他如此乖顺,大胆起来,手从他披衣中探进去,隔着里头的单衣,虚虚的放在他腰侧:“怎么?先生暖暖手不行?还是说我叫你无光,你不高兴了?” 辛翳摇头:“没……我喜欢这个字……我也……” 南河凑近他,微微仰面,目光从他打小就让天下人艳羡的五官上用力的移过去,若是手指可以替代目光,或许早已将他的嘴唇鼻梁揩到泛红:“什么?” 辛翳一闭眼,咬牙道:“我也……先生。所以先生,做什么都可以。” 南河没听清前半句,那个动词让他含在嘴里似的,但她听清楚了后半句,简直要乐了:这小子原来在外头疯癫张狂,到她这儿连这样的话都说的出来? 南河心中大笑,面上却只是微微勾唇,眼神更深,手扣住他的腰,用力一摁。她其实并没用力,但辛翳却一抖,耳朵红的能透光,头更低,闷哼一声。 南河:“这样也无所谓?” 辛翳半晌道:“……嗯。” 南河轻笑:“哦?为师刚刚说自己不肯屈居人下,那无光的意思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了?” 她的手略肆无忌惮起来,面上的神情却仍然是胜券在握的审视。 辛翳喉结动了动:“……嗯。” 南河觉得自己脑袋竟因他发出的这个单音节而一顿,一时间不是那种恶作剧成功的想笑,而是……心悸。 她忽然觉得自己衣领里也蒸腾起热度,猛地窜上脖颈与脸颊。 她猛用力,将辛翳摁倒在走廊之上,将他们二人刚刚饮酒的酒具扔进雪里去。辛翳居然也一推就倒,头发散在地上,袖子潲了雪痕,他生的高大,也是骑马用刀的高手,此刻却仿佛卸了一切的力,只为了尽力柔软下来能让她拥抱。 她手臂撑在他身上俯视,辛翳竟然半闭上了眼,红蔓延进衣领里,南河伸出手去,想看看这红究竟能洇开到何处,辛翳伸手很不奏效的拽了拽衣领,声音含混:“先生……” 南河打在他手背上:“怎的,你这样不听话,还是说要我去拿戒尺才行?” 辛翳睁开一只眼,似得意的咕哝道:“先生只是说说罢了,会舍得打我?” 南河眯眼看着他的样子,笑了:“我早就后悔,在你最不乖的时候少打你了。想想小时候你折腾我的那些恶作剧,我觉得今日算是让你还账的好时候。” 辛翳躺在回廊上,微微睁眼瞧她,虽然似乎不敢瞧她似的,但眉眼之中却透露着一股战栗的欢喜:“所以……先生今日是要报复我——唔!别……” 南河轻笑:“怎么会呢?为师今日是来传道授业的。” 辛翳身子却一缩,抓住她的手,哑声道:“先生!南河……” 南河手探下去:“你打小就谎话连篇,这会儿还在撒谎么?” 辛翳慌了神,身子微微发颤:“不、不是。先生!求你别……” “先生!先生——” 南河觉得几乎抑制不住自己脸上恶劣笑意的时候,耳边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了。 “先生!”直到一双手推了推她,南河猛地惊醒过来。 辛翳的身影陡然消失了,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只看到宫室外一片明亮白昼,低头,她已经不在楚宫内,而是岁绒跪在她榻边。 岁绒惊慌了一下:“啊,我刚刚叫错了……大君……要是以后再叫错,我真是要坏了大事了!” 南河神情发懵,坐在床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干干净净,压根不像是会主动扒人衣服的一双素净的手。 岁绒又扑过来:“靥姑说大君怕是更习惯被我照顾,便要我来了。大君……是刚刚做梦了么,奴听见——” 南河猛地转过头去:“你听见了什么!” 岁绒:“听见大君在……低声的笑。还说什么传道授业解惑……不过大君声音很低,就听见了这一句,其他都是大君在笑。” 南河呆了半晌才缓缓呼了一口气: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说梦话的习惯。 还是说这个梦太得意了太混蛋了她…… 南河脑袋宕机半秒,陡然反应过来梦的内容。 她都在做些什么混账梦啊啊啊啊! 梦中不但吹嘘自己是有大家伙的总攻,居然还特么……还特么……! 还对辛翳出手了! 这可是自己带大的学生啊! 这不就是变态!混蛋!人渣! 而且搞自己的学生,这简直不是有违师德,这就应该被抓去坐牢啊! 她发誓自己虽然平日也喜欢装逼,内心总是各种腹诽吐槽,可她从来没有说想过把这小子给推倒了啊!她虽然也无数次感慨他生的一副好皮囊,却也没有想过占为己有啊! 要不是岁绒叫她,难道她还能继续把梦做下去,还真的掏出比他还大的玩意儿来,把辛翳给上了?! 而且,辛翳那一脸天真无知,单纯可爱—— 南河抓着软枕捂在自己脸上忍不住哀嚎! 她是不是女扮男装多年,都快忘了自己的性别了!做春梦也就算了,还是自己攻别人!还是攻了辛翳—— 南河放下捂着脸的软枕,眼神都有点呆滞了。 岁绒看她突然又是哀嚎又是发呆,吓了一跳,连忙去摇她:“大君大君!” 南河被摇的像个摆锤,却脑袋里还被钉在这事儿上回不过神来。 不是她变态……一定是因为那么多人都说什么荀南河是以色事主的嬖大夫,所以她才会做这种奇怪的梦! 要不然,就是她担心辛翳弯着弯着就受了。 所以才恨不得自己把生理知识都教了……个屁啊! 这种说法能糊弄的了谁啊!她就是个应该被千夫所指的变态老师啊!她对不起自己印着国徽的教师资格证啊! 岁绒都快被她吓哭了,摇她几下,都看她不回神,她竟然提裙想去喊人来:“靥姑!靥姑……大君疯了,大君疯了啊!” 这一嗓子嚎,她才猛地缓过神来,一把拽住了岁绒。 南河缓了缓,又拍了一下自个儿的脸颊,道:“没事儿,我没事儿。我就是……” 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人渣罢了…… 45.偕老 狐逑被晒得嘴唇干裂, 艰难的走在土路上, 因双手被捆缚,他走的东倒西歪,身上的肉被麻绳勒的像是丝线绑紧放锅里煮的肘子。 他抬头朝前朝后看过去, 队伍延绵在泥泞的土路上, 不见首尾。他们虽然被捆绑着当作犯人被押送着,但押送他们的人, 也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他眼下一片青紫,几乎要睁不开眼, 但最折磨人的还不是这个。 他转过头去, 哑着嗓子轻声道:“你饿不饿。” 舒没有说话,她脚步蹒跚, 低垂着头, 仅凭意志在往前走似的。 狐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往她身边走过去半点, 压低声音道:“你别倒下,我们说不定还有活路!” 舒抬起头来, 眉毛乱糟糟的,脸上也有好几道小伤口, 两颊微凹,点墨的眼睛突然转过来, 死死盯着他。 狐逑被她眼神吓毛了。 舒嗓音已经沙哑的不成样了, 她没有反光的黑漆漆双眼看着狐逑, 半晌道:“现在没机会, 但我迟早杀了你。” 狐逑:“……晋王被杀我也没有想到啊……” 舒磨牙:“那也不能改变什么……你跑不过我,也打不过我。等我再拿你的血去祭典君父。” 她实在眼神太过凶狠,狐逑之前没有接触过这位太子,却也听说过善良温和的名声,哪里想到是这样的人。他两颊的肉都被这眼神威胁的缩了起来,半晌才道:“我……也算救了你半回,能不能先将功抵过。没有我,暴雨那天,你说不定也被那络腮胡子给弄死了。” 舒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把我憋昏了,我需要你救?!闭嘴吧,你还想再这个队伍里说什么!” 狐逑转头往前后看了看:“不要紧,这些人不可能听得懂雅言。等找到机会我们就走,我带你去旧虞,旧虞的人知道了你的身份,一定会送你回云台的。” 舒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冷笑出声:“他要是早已上位,你狐氏不是被灭就是又做了墙头草,你想把我送到旧虞,不就是想给你们狐氏邀份功么?我不会再靠任何人,我自己,也能回云台……也能杀了白矢!” 狐逑被她语气中的狠厉与坚决震了一下,舒转过头去,低头看路,不再转过脸来了。 晋王被杀一事,就算他是个旁观者,也算是有所参与,他不能说心里不愧疚。 他低声道:“那我送你去秦国或者魏国,他们一定会帮助你还朝。就算不能回去,他们也会给你很好的生活。” 舒似乎在乱糟糟的短发下轻轻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艰难往前走去。 日头虽然很足了,但风一吹来,仍是一阵冷意。 舒只觉得眼前发晕,几乎都要走不动了。 暴雨那夜,她与狐逑坐在浮木上,顺着湍急的河流不知道飘了多远,等到白日他们能看见两岸景色了,这才发了懵。谁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了。 当时舒就打算把狐逑推到水里,但奈何狐逑吨位大又死死抱住浮木不撒手,推了几下都推不动。幸而狐逑比较怂,当时在浮木上连忙喊道:“我会说晋国方言土话,我也知道南方的道路城镇,我可以帮你的!” 舒这才暂时作罢,她想着利用完这个胖子再说。 狐逑看她终于放弃掰他的手,连忙松了一口气,两腿夹紧浮木,道:“我叫狐逑。狐氏,你听说过么?” 舒面无表情:“不就是那个给白矢当过狗的狐氏么?你这名字倒是取的形象。” 狐逑扁了扁嘴。他已经不止一次被这样说了,可他明明是因为生下来就可爱,父母觉得他往后一定会长成翩翩公子,才取了“君子好逑”的逑字。 谁能料到小时候也被人称赞灵俊的长兄因病消瘦的不成样,而他却跟被吹了似的鼓起来,连小时候一双大眼都被挤的只剩下一半了。 漂浮在浮木上的时间很长,俩人也一直无言,舒的腿也还泡在水里,她低着头,把自己挪到浮木的远端,不跟他靠近。过了没一会儿,狐逑就听见了本来就不长的浮木的那头,传来了低低的哭声。 又这样飘了一个白天,他们才被逐渐平缓的水势冲到了靠近岸边的地方,两个人四只手刨了半天水也没够到岸边,看水势也不会太危险了,二人便在稍微靠近岸边的地方下水,往岸边游去。 然而他们上岸的地方是一片荒野,倒是有片临岸的树林,却既没有道路又没有人烟。 二人又饿又冷,都是贵族出身不食人间烟火,就算捡了些柴火树枝回来,也是面面相觑,谁也不会烧火。二人沿着河岸慢慢走,想要抓点野味,可晋国从去年夏日就开始粮产不佳,少部分地区甚至饥荒严重,野果草根都被扒出来吃了,更遑论小蛇草鼠,估计早就被吃灭种了。 俩人走了一个下午,甚至连鸟叫声都没听见,只能喝河水,灌得肚子都跟水囊似的,一拍能听见几声空响。 快走到黄昏的时候,俩人远远看见了像是村庄的轮廓的一片建筑……或者说是棚屋。 那处村庄在缓坡半腰上,规模看不太清楚,迎着西边的屋檐被照的红彤彤的,影子拉的斜长。 狐逑忍不住兴奋起来,他还没说什么,舒一把拽住了他。 她皱眉:“你看。” 有一线队伍从那村庄中缓缓走出来,迎着光,依稀能看到几张如枯槁的脸,影子也都被拉的比人还长。其中不少人还拉着车或背着背篓,大概加起来有将近百人。 狐逑跟她一起蹲在树林里,道:“看起来像是村子里的人想要迁走了……应该不要紧,我们上去问问吧。至少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我身上还有个玉佩,可以跟他们换点吃的。” 两个人都天真的过分,舒虽然也有提防,但毕竟也很少下云台离开曲沃,也没多想,跟他一起往那群麻木行走的村人的方向走去。 舒越走近,那群人的神色越让她心里有些害怕。 她知道晋国很多地方已经发生了饥荒,但却从来没有对饥荒有太深的见解。而就在十几日前,她还提议君父将粮食借一部分给秦国,虽然在她的斡旋与商议之下,借的粮食不算太多,但这对境内的百姓,无异于雪上加霜。 但就能因此不借粮么?在去年年末秦国境内开始遭遇大面积饥荒的时候,楚国令尹荀南河就表现出想要借粮拉拢秦国的意思。这次的复杂境况下,秦晋的联盟太重要了,而且秦国也承诺在今年年末以战马和铁矿来作为还礼,她必须要借这份粮。 就是因为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才会在亲眼看到结果与代价的时候,心里更难受。 他们走到离那群村人不远的地方,狐逑虽然出身贵族,但毕竟是乡下落魄的贵族了,还是会说一些方言土话,他刚要开口,忽然看到那群村民也看到他们,停住了脚步。 紧接着就看到那群村民交头接耳后,十几个男人竟然拿着农具,猛地从半坡上冲下来! 舒与狐逑俱是一惊,舒喊道:“跑!” 两个少年也并不知道那些村民打算做些什么,但凭借着本能反应,他们也知道绝没有好事,跑才是正道! 那些村民毕竟是天天下地干活,都已经饿的胳膊细瘦肚子凹陷,跑起来却像是细狗一样,两腿迈开颠起步子,很快就冲了过来。舒回过头去,只看到那些村民已经要扑上来了,她大喊一声:“小心!” 他们俩人已经饥肠辘辘不知道多久,本来就两眼发黑,没跑几步,自己就先绊倒,下一秒就被几个村民按住在地!舒被那些村民闪着绿光的眼神吓坏了,挣扎着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舒平日基本只说雅言,她喊了几句,那些村民的神色更有一种抓着好东西似的狂热。 她听说有些地方饿极了会吃人,越看越觉得那些村民的眼神是真的要吃了他们,更害怕起来。村民的队伍中又有几个人冲过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顿,一旁因为叫的太大声被捂住嘴的狐逑似乎愣了一下。 紧接着,这十几个村民就押着他们俩,朝队伍走去。 那些村民也不会押人,又是拽胳膊又是拽头发的,舒疼的咬牙。这些村民看起来营养不良,力气也不大,要是几个人她说不定能打得过,可十来个人还拿着农具,她也实在反抗不了,只能被押到了队伍之中。 他们被推到一辆车前头。 这准确来说都不是车,只不过是个木板子,安着四个快裂开的木轮。上头铺着一块麻布,盘腿坐着一个矍铄精瘦的老人。那老人几乎都是一层皮肉包着痩骨,如同一棵层层老树皮包裹的枯树,眼珠子竟然还微微转动了一下。 老人的声音也跟这辆破车轱辘似的吱吱嘎嘎,对那些村民说了一大段话,那些村民中似乎有点不满,有几个想要说什么,老者有些生气,又说了一顿。捉他们的村民总算是点了点头,拿来麻绳,把他们俩一绑,推进了队伍里。 这群人估计也是天天栓船栓车,绑猪绑驴,竟然绑的他们俩连挣扎的可能性都没有,两手被紧紧的绑在后头。她瘦一些还算好,转眼看狐逑,绑的就跟上祭祀台的猪牲似的,肉从麻绳之间漏出来,气儿都有点喘不上来。 后头几个村民又用一根绳套住他们俩脖颈,用农具戳了戳他们,他们不得不跟着队伍往前走去。 走出去了没几步,舒压低声音道:“你听懂了对不对……他们刚刚说什么……” 狐逑压低声音道:“一开始那些村民……想杀了我们,然后……后来那老头说,说是他们都是要去投奔楚国的,楚国最近一直在这附近找探子抓探子,说我们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说不定就是探子,反正都要投奔楚国,如果能把我们奉给楚国边关放行的人,说不定还能拿到更多的粮食布帛来邀功。” 舒惊声道:“什么!他们要去楚国——!” 狐逑咬牙:“你别喊。这件事早就开始了。自从楚国渡河打下上阳,知道晋国境内有荒灾,就开始在上阳附近的边境放话,拉拢周边的村民去上阳做徭役。只要有一个人做徭役,就给三个人的口粮,但就是不能再搬回楚国境内了。等做完了徭役之后,就会被迁到楚国其他田好地多的地方去给入户。” 舒呆了一下。 狐逑:“他们就是打算全村过去的。不过似乎他们之间还有争执,因为之前有传闻说是上阳被屠城了,他们过去也会被杀掉。但是那老头是族长,说服了他们。他说他们再留在这个地方也会被饿死,去了也可能是死,不如赌一把。而且听说上阳正在重修城墙,要是上阳原来的晋人被屠杀了,估计不会修建的这么快……总之这族长说服他们了。” 舒:“那我们现在是在……” 狐逑:“我没猜错的话,可能是在旧虞到上阳之间的一个村落。如果我们再往下飘,可能直接就飘到上阳去了,毕竟上阳是沿河的城池。” 舒没想到他们会飘得那么远,不过顺水一日千里,祭祀的新绛在晋国中部,飘到上阳也差不多了。 舒思索的却是楚国引晋国百姓入境的原因。其实将楚国百姓迁至上阳说不定更容易,为什么还要以多几倍的粮食引已经在饥荒中羸弱不堪的晋人过去? 其中一个原因,怕是因为名声。其实各国战役之后,都会屠戮夺取下来的城池,晋国也都会做这样的事情。毕竟打仗就是为了抢占粮食土地,哪有那么多余粮去养活敌国残存的俘虏和百姓。不过楚国占据整个大片南方,与秦晋魏齐宋五国都有接壤,你往我来的战争不止,城池也被夺来夺去,楚国屠城的事情并不在少数,再加上中原各国的妖魔化,更是让楚人有嗜血之名。 也是因为这种妖魔化,与楚国接壤这五国城池遭遇战争时,往往能够军民一致,拼死抵抗。 但现在,楚国一是开荒土地,比较缺人,而是也受不了一次次拼死决战的攻城,想要软化五国边境的百姓吧。毕竟如果不是有敌国大军攻入后屠城的传言在,绝大部分的村民百姓会一边耕田一边冷漠的看着两国大军在边境厮杀罢。 不过舒又想了想,最大的可能性是楚国也想借此来更加削弱晋国的国力。 毕竟晋国体量本来就不大,人口也远不如楚国,晋楚大战后折损兵力就不少。这样以粮食为诱惑,让晋国靠近上阳旧虞一代的百姓都走空了,往后再开战,晋国南部就会无粮无兵可征,粮草和民兵还要从北方调过来。 粮草的线路就是军队的风筝线,拖得越长,就越让军队在遭遇变故后迅速被灭亡,她虽然没有实操过,但也听君父说过关于粮草从近的重要性。 看来楚国巩固上阳,伺机北上的心思已经昭然了。 而且现在指挥这些细节的人,看起来很有耐性,更懂得打仗的原理。听说楚王辛翳回了郢都没多久就病了,一直还在修养中,那到底是谁在上阳指挥这一切的? 她看了一眼前路,心底慢了半秒才陡然明白——她现在被绑着去楚国,怕是要回不来了! 如果她被当成探子,她又说不清自己的身份,可能结果就是死了。 楚国边境的人说不定也听说了太子失踪的消息,要是她被认出真实的身份,说不定楚国会捏着她做傀儡,以帮助正统继位为名入侵晋国。她到时候就是被捏在手里攻打自己母国的工具! 就算她既没被杀,也没有被认出来,那现在晋国入楚国容易,楚国到晋国却难了!她难道要被扣在敌国,眼睁睁看着白矢称王……眼睁睁看着楚国入侵晋国?! 狐逑看着舒挣扎起来,连忙压低声音道:“你别动了,后头那些人拿着镰刀斧头看着我们呢……!” 舒急的眼眶发红:“我不要去楚国——” 狐逑虽然也害怕,但倒也能认得清现实:“我们也跑不过他们,也打不过他们……这事儿根本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舒使劲吸了一下鼻子,狠狠瞪向他:“你们狐氏要是能逃到楚国,怕是早就去了!我可跟你不一样!我是大晋的太子,别的公子可以逃走,但我绝不要离开晋国!” 她音量拔高了些,缓缓步行的队伍中好几人用诡异的目光看了过来。 大概是这些人这辈子都没多大的可能见到贵族或说雅言的人,那种陌生打量与根植的敌意令狐逑后背发凉,他还没来得及让舒不要再说了,就看到后头车上那瘦的皮包骨的老头,竟然从竹垫下头拿出长长一根赶牛的鞭子,呵斥了一句什么,兜头往舒身上甩去。 舒没有料到,痛的闷哼一声,两腿一软,差点倒下去。 46.桑中 狐逑连忙用肩膀撑了她一下, 舒却很快稳住身子, 她往旁边让开半步,跟他隔了些距离,低着头一边吃力的往前走。狐逑侧过头去, 只看到太子舒后背衣服虽然没有完全绽裂, 但仍是破开了一点口子,太子舒毕竟娇生惯养, 鞭痕竟渗出血来。 不止后背,她腰侧也有伤口, 虽然不深, 但衣服上凝结着一大团血污,还有那背在身后被捆绑在一起的手, 右手小指断掉的地方, 伤口泡的微微发白, 倒是不再流血了…… 舒没有多看他, 垂着头,任凭短发蹭过脸颊, 死命的往前走去。 这一走,就是一两天。 他们中途就没被送过绑, 舒觉得自己两条胳膊都快废了,狐逑更是几次差点倒在途中。那群村人似乎还想拿他们换粮食换地, 不愿意饿死他们, 也不愿意给他们好点的吃食, 就拿了些硬的都咬不动, 甚至不知道里头是不是加了泥土的厚饼子掰碎给他们吃。 走到这时候,舒和狐逑刚刚说了几句话就已经耗费了浑身的力气,只能靠本能和意志往前慢慢走了。 只是这料峭的春风里,竟有一些花的香味。队伍中的不少人抬起走去,只看到枯黄野草的山坡上,一株瘦小的梅树拧着枝芽,艰难的开出几朵小花。 这梅花仿佛像是好的预兆。 舒一路眼前发黑,她两条腿似乎早已不是自己的,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倒下去的时候,忽然前头有村人用沙哑的嗓子喊了一句什么,所有人都沸腾了。 舒也缓缓抬起头来,朝远处望去。 他们站在一处缓坡的上部,低头可以望见一座磅礴且古朴的石城,如同一座堡垒。石城外是普通百姓居住的郭,往常郭外无城墙,百姓房屋随意错落,围绕着石城,但如今上阳的郭外似乎还在挖掘修建些什么。 郭外周围的植被像是被剃秃了一般,上个月的战火与马蹄,如今不断来往的车马,都踩得它周围泥泞不堪。 但却能让人感受到人烟与生机。几十辆拉着石块的楚国高车正朝城中靠拢,上阳南侧的河面上,楚人竟然用大船和铁索架起了一道不稳却横跨大川的浮桥。更有不少人似乎围在郭外才修好地基的城墙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村人连忙驱赶着舒与狐逑二人,拉着破车,欢呼一声,往上阳的方向奔去。 到了城前,才发现那些在外等候的人似乎都是从周边投奔而来的,甚至还有秦国南部驱车而来的人,正因为语言不太通,和城郭外录名的人拼命解释着什么。 倒是这些人,一个个看起来都瘦的两颊凹陷眼珠圆瞪,甚至让人怀疑他们那一折就断似的胳膊腿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和他们同路的晋国村人都似乎兴奋的用沙哑的嗓音喊叫着,给他们安排的一些小吏都会说晋语,似乎就是原来上阳的晋人。 这群小吏当中会写字的就一个,坐在矮枰上,拿着一块薄薄牍板,生怕牍板不够用,写的都是一行行极小的字。好多人虽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念,也知道是指的什么意思,却不知道字怎么写。那个小吏也渐渐的没有了耐性,也不问仔细了,就随便写同音字,只要到时候喊人的时候能分辨就好了。 狐逑虽然饿的两眼发白,但是这会儿忽然到了人这么多的地方,又是楚国的地盘,未来命运还不知道是什么样,他也打起精神尽力听周围的人讲话。 狐逑压低声音翻译给舒听,舒微微斜眼看了他一眼,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个狐逑真的是能在白矢手底下做事的人么?他也太……好心了些…… 听狐逑说来,舒才知道那些小吏是在统计户口,记载之后,登记能做徭役的家庭成员,然后定下口粮的分数。这些人可以暂时入住上阳,可以去挑战争之前的空了旧房屋去住,也可以自己去拿木材泥巴自己建房子,不过估计也只能建个草棚土屋。 徭役的内容好像是修建城墙和将粮食木材从浮桥运过来等等,不过不给分田,想要分田的必须干满三个月徭役然后南下去楚国其他城池,会有当地的小吏再给安排。 其实这些徭役也并不轻松,给的粮食也不算特别丰裕,但几乎所有人都毫不犹豫的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毕竟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快要记不清自己上次吃正儿八经的粮食是什么时候了。一边是抠着草根吃的满肚子酸水,甚至小孩儿饿的受不了偷偷吞石子,一边儿是几个男人干活全家都有饭吃,不论谁都会选择后者。 而且楚国本来就是列国中占地最大的国家,人口虽然也多,但几年前楚国令尹颁布了新的垦荒政令,只要是去了楚国肯垦荒,加之楚国这几年没有内战颇为安定,土地肥沃风调雨顺,想饿死都难…… 对于这些要先顾着活命的人,什么晋人楚人都不重要了。 很快的,他们这个村里的人因为都是宗亲族人,录名做的很快,只是录名刚做完,那跪坐在枰上两脚发麻的小吏就看到这群瘦的脱形的村人,从队伍里拉出两个皮白肉嫩一看就出身贵族的少年,扑到他桌案前头叽里呱啦的说什么“探子”“细作”之类的话。 这小吏年纪不大,长了个横平竖直的方脑袋,看见那两个少年也是微微一愣。 旧虞进驻了更多士兵之后,双方其实都在互相派探子打探彼此军备建城之类的情况,在上阳的楚国士兵曾在巡逻中几次远远看到了晋国的探子,进驻上阳的商牟也曾多次要下头的人注意是否有晋国的探子,借着来做徭役换粮食之名,溜进了上阳城内。 不过上阳对来投靠的村民百姓管理比较严格,不太允许他们四处走动,所以现在探子的问题并不是心头大患了。 而且就算是探子细作,不是骑马远远眺望的骑兵探子,就是能够跟着流民混进来的相貌,这两个贵族少年走到哪儿都扎眼,胖的那个看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在谷堆肉脯里长大的,谁会派这种人来当细作啊! 方脑袋小吏问了那些抓住贵族少年的村民,他们说是在很靠近上阳的地方找到的,这两个少年的衣纹服饰一看就是晋国出身……这样的话,身份就有些存疑了。 稍显俊美瘦弱的那个,外衣都不在了,看起来更像是胖小子的侍从。方脑袋小吏又把目光使劲在被五花大绑成肘子的胖小子身上扫了一遍,竟然看到了那胖小子腰间带了一块儿玉。 玉不是什么好玉。方脑袋以前在上阳也不是个小官,只是楚国人来了,官职都让楚国人接了他只能做这种杂活,但他是见过贵人的玉的。 这块儿虽然是块儿料子一般的灰玉,但雕刻的十分精细,玉料也不小。 胖小子估计不是个小氏族的嫡子,就是个大氏族的小公子。 方脑袋伸手把那块儿玉拽了下来。后头围着这俩贵族小公子的村民在探头看。他们虽然发现了玉,但玉可不是平民百姓都见过都敢拿的玩意儿,再说如今饥荒,玉又不是随便能交易的物品,拿这个还不如割胖小子一块肉来的划算,他们自然就也懒得拿了。 方脑袋把那块儿玉放在掌心里仔细看了看,他看那胖小子憋得脸都红了,胖小子的侍从又是一脸不从的坚贞模样,他就没开口问,而是打算从这块儿玉上看出些端倪。 那块灰玉被雕刻成了个栩栩如生的小龟,玉料磨损的很严重,小龟背上的纹路都已经不清晰了,但系绳连接小龟的地方,却有个相当澄澈名贵的水晶珠子。 玉是老玉,看水晶珠也猜这胖小子家境不错。 方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这附近倒是听说有个氏族,是以玉龟为氏族吉纹,而且先代显赫的时候也有不少玉龟的用物被贩卖流传出来…… 不就是那个旧虞的狐氏么! 方脑袋毕竟是晋人,一下子就想到了狐氏,站起来看向那胖小子道:“你是狐氏的人?!” 狐逑看见玉龟被夺走就估计知道要露馅,方脑袋的神情又实在震惊,他支支吾吾。 方脑袋:“不是说蒋氏被屠了,但狐氏被留下了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狐逑只能撒谎道:“我是狐氏小宗。大宗留在了旧虞,我们……走了。” 方脑袋倒是听说过这件事:“你们不是渡河去秦国了么?” 狐逑:“我与……家中人士失散了。君可否放我走,让我与家人团聚。啊……这是我弟弟,叫狐……” 舒垂眼道:“狐舍予。” 狐逑:“是,前些日子暴雨,我与弟弟渡河的时候和家人冲散了。无意前往上阳,却不料返途上被他们抓住了……我们不是探子,只是想逃离晋国,与家人团聚。” 方脑袋思索了一下,叹气道:“怕是走不了,上阳附近管制极严格,只能来不能走。更何况……你们兄弟二人是旧虞土生土长的人,他们更不会放你们走了。” 狐逑愣了一下,就看到方脑袋跟周围几个人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就他们离开,叫了几个楚国士兵过来,给舒和狐逑松了绑,也一下就按住了他们二人。 舒压根挣扎不动,就听到那方脑袋说道:“毕竟上阳一直不知道旧虞附近的状况,有旧虞长大的狐氏在,你一定可以告诉我们旧虞的城墙道路,入口布防了吧。唉,别怪我为楚人做事儿,谁都要有条活路啊,为了活路,我相信你也会告诉我们的。” 舒仰起头来。 方脑袋叹了口气:“去吧。上阳设防严格,就算狐家小宗来要人都未必会放你们走。不过你们应该会写字吧,那倒是饿不死。只要你老老实实配合,指不定过几日,我们就是同僚了。” 舒还没有开口说话,就被楚国士兵拎起来,她眼见着自己的命运就要不受自己掌控,忍不住想要挣扎起来,但不知几日的又累又饿,再加上一时的情绪激愤,舒只感觉自己后脑嗡嗡作响,眼前一黑昏厥过去了。 ** 南河这一个白天过的都不太好。 之省也发现了。 他平日在宫内就是近侍,也会替晋王处理很多宫内宫外指令传达的事情。如今的年轻晋王本来似乎更依赖岁绒一些,但岁绒毕竟是个不懂事儿小丫头,做个内侍处理起居还可以,其他就不太能顶上事儿。而且听说那狐氏家督病的快死了,大君把人接进宫里来,要岁绒去寸步不离的给治病了。 前两日春祭出事儿,大君虽然年轻,几天几夜没合眼也撑不住,今日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神情恍惚的起身到了主宫室来。 之省最近发现大君性格沉稳,也很坐得住,极少看见她一堆政务在前却动不动走神的样子。 而近日岂止走神,她翻阅竹简没两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拿手捂了捂眼睛,又叹口气在脸上搓了搓,最后低声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 光是这叹气,之省一个白天也要听了上百声了。 他觉得可能是大君年纪太轻,又没有处理政务的经验,压力太大受不了了。他忍不住道:“要不大君先歇一歇吧。” 南河坐在桌案后头,半晌才抬起头来,双眼有点呆滞的看向他。她这一个白天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塞的什么玩意儿,一低头眼前就不是竹简晋字,全都是辛翳的脖颈,辛翳的脸红,辛翳小声在她耳边说话。 生生熬了这么一个白天,她也有点受不住了,放下竹简,她两只手又捂在脸上:“我……不太好。” 宫之省吓了一跳:“大君病了么?我去叫女使来。” 南河:“不不不。不用,我没病……” 她不是没病,她是脑子里出现了点问题。 她现在既不敢回忆那个梦,也不敢相信自己做了这种梦。 就她现在这种脑子过热,处理器都烧了的状态,确实不太适合再处理政务了。 宫之省:“要不,大君还是早些休息吧。” 南河刚想点头,突然吓得一个激灵。不不不还是不睡觉了吧! 这一躺下,不是回楚国,就是做X梦。 做了这种梦之后她就更不想回楚国了。她毕竟太熟悉楚宫了,只要是一回到那个环境,就会提醒她很多事情,南河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离那个熟悉的地方远一点。 奈何如今睡着了就要回楚国已经成了她拒绝不了的事儿了,除非她今天一夜就不睡了…… 南河正在头疼的时候,宫之省道:“师君说有些事情要入宫与您商谈,这会儿怕是已经在入宫路上了。” 南河:“他倒是快把云台当自己第二个家了,抬轿子上云台的人都要被他累死了。回头在云台边上挂个筐得了,每次上来让他站在筐里,找人用滑轮将他拽上来,说不定还能更方便。” 宫之省:“是,奴这就派人去办。” 南河脑子走神了半秒,才一下子反应过来:“别。我……说笑的。那多危险,万一中途绳子断了,我大晋相邦就摔死了。去叫那个瞽矇来吧,我记得巫宫有个小巫官,是个瞽矇出身的。或者是别的能顶事儿的巫者来也行,我问问话。” 宫之省愣了下。瞽矇宫中是有不少,但都是乐师,只有一个年级不大的,被以前的大巫要去了巫宫,长得漂亮弹琴也好,又学了些巫术,被叫到御前谈过几次琴。 宫之省:“大君说的应该是令仪。我这就让人请他来。” 巫宫也在云台上,离内宫不太远,没过多久宫之省就请来了祭台上那位无所畏惧的少年巫官。 47.鹑之奔奔 巫宫也在云台上, 离内宫不太远, 没过多久宫之省就请来了祭台上那位无所畏惧的少年巫官。 春祭的时候,那少年巫官还穿着黑红二色的巫者礼服,带着黑纱的高帽, 显得老成。此刻披散着头发, 穿着一件宽袖布衣,衣服可能不是宫里做的, 是谁淘汰下来给他的,袖子衣摆都有点长, 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儿, 但也有点衣摺风流。 他前头有个举灯的寺人,也不知道是给谁照路。灰白色的瞳孔被灯光都照成金色。 瞽矇在宫中还是很有地位, 寺人送他到了门口, 赶紧提醒他:“门槛。” 门槛就矮矮三指高, 令仪跟跨栏杆似的来了一下高抬腿。 寺人不是主宫当值的, 不太敢进来,只能松开手。 令仪也不太知道方向, 就斜着往里走,南河清了清嗓子, 用手指敲了一下桌案上的铜爵,他果然一下子就转过头来, 赶紧正过自己的的方向往她这儿走了两步。 没走两步, 他听声辩位, 特利索的就跟脚滑摔地上似的, 一下子跪着趴下去,两手都啪叽一声拍在了地上,跟她行礼:“奴令仪见过大君。” 哦,怕是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官职,只是在巫宫给以前的大巫太祝打下手,所以才自称奴。 不过南河还没见过别人行礼行的这么毕恭毕敬,不知道还以为问她要红包呢。估计手都拍红了吧。 南河:“起来吧。现在巫宫里如何?” 令仪仿佛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南河还以为他在纠结要不要说真话,等他开了口才发现他纠结的是回话的格式问题:“奴回大君的话……巫宫里……” 南河:“……不用跟我这么说话。不如赶紧把事儿说清楚。” 令仪赶紧道:“巫宫乱成一团,好些人因为以前和太祝大巫走得近,在、在巫宫里也被挤兑。如今重要的职务上都没有人,我们也都不太懂,都不知道如何办才好。” 南河:“被挤兑的人里,有你吧。我听说是大巫把你从乐师那儿要过去的,你又在晋王面前露过脸……” 令仪脸上显露几分说错话的后悔:“……是。”他不该把这种小事儿放到新王面前抱怨的。 南河心里也在揣度。这小子没有当初在祭台上时看起来那么老成冷静。 她有些失望。她本来想再问几句,这会儿却有点犹豫了。 年纪还太小了,估计也就十四五岁,未必能成事儿。这个时代祭祀频繁,往前数几百年都是要每日祭祀的,如今一年四次大祭,一次主祭,每个月也都有好几次小的祭祀,恰逢战争或灾害也要祭祀,没有撑场面的人也不行。 现在再去找私巫,或者请游巫还来得及么? 她沉默之中,令仪也趴伏在那里。 她又问了一句:“你多大?” 令仪:“十四……” 南河:“……嗯,十四。”重皎十四岁的时候,话都说不好几句呢。不过人不能看年纪比,辛翳十四岁的时候性格已经霸道的很了,说一不二,遇神杀神的。 不过重皎以前跟她关系不是特别好,远不如原箴和她关系好。大概是因为她不信神,对祭祀也可有可无的态度吧。不过也没想到重皎昨儿会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腰掉眼泪。养这么一群小孩儿,看着他们一个个都二十出头成大人了,也真不容易。 也不知道辛翳知道她真回去了,会不会掉眼泪。还是他之前就哭过了。 事儿一想,又扯到不该想的事情上头了。 令仪似乎再也憋不住了,忽然开口道:“我可以的!我懂得祭祀流程,会写祝词会所有的祭祀舞蹈!也学过巫术,也懂医药和算术,他们会的东西我都会,他们不会的东西我也会!我就是个子矮了点,我要穿双高一点儿的鞋,也能主持大祭!您要我做的事情我都能干。” 南河被他这高声一段话拉回神来,半晌才摇了摇头轻笑了一下:“会做这些的人,其实并不太难找。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人?” 令仪吸了一口气,平稳下声音:“知道。奴听话,不下云台,一辈子是大君的奴。” 南河这才微微一愣,道:“……好。” 她又道:“其实不用穿双高点儿的鞋也成,过几年就长高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子,怎么都那么在意个头。” 南河的语气里有种老成又亲昵的意味,大概是十来岁的少年少女们都不太能抗拒顶嘴的语气。 她也不太知道自己多招半大孩子喜欢。 令仪瞧不见大君长什么样子,不过在祭台上听见过一次他开口的宣言,声音有点儿雌雄莫辩的优雅,说出的话却激昂且坚定。但这会儿,他说刚刚那句话的时候,又似乎带了点很温柔的笑意。 他去年给晋王弹琴的时候也见过太子,他被人扶着坐在了一处很空旷的大厅的台阶上,就把琴放在膝盖上弹。那里特别好,琴声音不大,共鸣却很合适,等他弹完了,就听见一个离得挺近的声音感慨:“弹得真好听。瞽矇的乐声能通神,以前我不信,今日我是信了。” 他吓了一跳,手一抖将琴掉在了地上。 老晋王大笑:“舒儿,别吓到了他。好孩子,弹得不错,下去吧。” 令仪赶紧跪在地上摸到了琴,抱住躬身行了个礼就往外走。才迈开步就忘记自己是坐在台阶上的了,差点被绊了一跤。太子舒一下子扶住了他,另一只手替他抱住了琴,笑道:“别着急。” 他还没来得及支吾,就听见太子道:“你们也真是的,负责把人领上来,不负责把人带下去。之省,你来。” 他那时候就记得,太子是个好人。温柔的好人。宫里那些关于太子舒的传言,他只捡好的听。 大概是因为一直记得太子,也因为跟在大巫后头做事,他和太子打过几次照面,太子也记得他,老晋王也记得他,都很和蔼的和他说了话。所以在春祭那天,太子教他们做事的时候,他就想着,一定要表现好…… 也一定要做给大巫割喉的那个人。 南河道:“你那天在祭台上很像样子,祭台上你不害怕么?” 令仪摇头:“鬼神知道奴的坦荡,就不会惩罚我。战战兢兢不如心诚坦荡。” 南河笑:“好。” 令仪忍不住又想多话:“奴以前就知道,太子一定能扛过这些事……太子是好人,也是像先王那样的人,一定能让晋国变好的。” 那头却沉默了。他还以为自己马屁拍在马腿上了,就听到不远处的声音半晌道:“是个好人……” 南河又道:“那你喜欢……”太子舒么? 令仪竟然理解了她的意思,很纯真的笑了一下:“奴很喜欢太子。” 桌案后的人又陷入了沉默,半晌轻笑道:“大家都很喜欢她。我也……” 很喜欢她。很想念她。 等到令仪出来的时候还都在发懵,到了门口,之省送了他一小段,毕竟看这样,他估计都是未来巫宫的大巫了。但令仪回头问得却是:“大君真的要我经常来做乐师近侍?” 宫之省话不太多:“嗯。” 令仪:“为什么呀?” 宫之省:因为你瞎。做了国君就不适合眼前近侍只出入宫女了,但一般寺人若是靠太近,多瞧见些什么,怕是会发现太子的性别。他这个小瞎子就是撞见了太子出浴裸奔估计都不知道发生什么吧。 而且大君显然还需要培养大巫,教着大巫怎么来当王室的发言人,他年纪小,带在身边教的也快,就能赶紧独当一面。 宫之省没回答。 令仪显然很激动,又问:“为什么呀?” 宫之省:“长得好看吧。” 令仪茫然了:“长得好看是什么样……” 宫之省刚想说别问了,就看到几个寺人领着女使岁绒和一个裹在披风里的瘦高的人走了过来。那瘦高男子似乎走路都艰难,岁绒不得不扶着他,云台上风大,乱转的灯火里传来了那男子几乎要把肺呕出来的咳嗽声。 宫之省皱了皱眉头,让别的寺人领着令仪走了,他拾阶而上拦了过去。 岁绒年级虽小却与大君亲近,大君也几乎每天都要问一句她,宫之省不敢怠慢,却神色不太好:“女使怎么把病人领到这儿来了。” 岁绒上云台的时候就被宫之省比他哥还凶恶的那张脸吓到过,缩着脖子道:“他说他有急事儿要见大君。” 宫之省:“……要是乡野村夫说要见大君,您也往云台上领么?” 岁绒连忙道:“我看大君要我给他治病,我就以为不是普通人。他也确实有急事儿!” 说着那裹着披风的男人一下子就跪下了,毛领里露出一张瘦到棱角尖锐,苍白发蓝的脸,他一双瞳孔黑的吓人,声音发抖道:“求您让我见一眼大君吧……我有事想跟大君说。” 宫之省叹了口气:“让他到侧室去,别被风吹的再重病了。大君的嘱咐是别死在曲沃。我去给大君通报。” 大君倒真是也有好脾气,没多问就让岁绒扶着人进去了。她看着那个瘦像挂披风的杆子似的人,再瞧见他年纪轻轻就有些灰白的头发,道:“你就是狐笠?” 狐笠跪下去行礼,南河看出来他膝盖也不太好,让岁绒给他拿了个软垫。 狐氏在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时代她没见过,如今只瞧见了个落魄的后裔。不过这狐笠虽然病弱,但行礼规矩。虽然看得出来有急事儿,也没失了稳重,倒还有点先祖遗风。 狐笠行礼后道:“见过大君,罪臣狐笠此次前来,只是想找到弟弟。他做了白矢的随从……” 南河一愣。 狐笠又赶忙说道:“但是他其实一直在给旧虞通报白矢的位置,这些消息都由宫君派人接收。前些日子说白矢在新田的消息,也是他递过来的。而且这次白矢要弑王,他必定也给旧虞递了消息,只是时间来不及送到……” 南河明白了。狐氏归顺后,狐笠的弟弟做了细作,给宫之茕通风报信。 只是在抓捕杀死白矢的随从手下的时候,所有人都满心激愤,谁都没有想到过这个弟弟。 甚至可能想到了也不会主动提一嘴。毕竟若不是狐笠中途归顺,他弟弟就一条路走到黑了。那个场面下,不会有人还想着这么个小角色死没死。 但他们不想着不在意,却还是有人惦记着的。 狐笠跪在台阶下,双目殷殷,神情焦急悲切,自己半条命都快去了还想着这件事…… 南河站起身来,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走下了台阶,站在狐笠几步远的地方,低声道:“孤不能撒谎。白矢的手下,大部分被抓到,当场斩首。但白矢和几个随从也逃走了,后来又在搜山的时候抓到了那剩下几个随从。怕是……已经,不在了。” 狐笠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那……尸首都在何处?” 南河心底叹气:“怕是要去问宫之茕,最后打扫惨残局的人是他。但应该没有带到曲沃来,怕是就掩埋在新绛了。你的弟弟……长得什么样子?” 狐笠怔了半秒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他很胖……很白!要是人群里看见他,必定能认出来!他的脸圆的都要有常人三个大了,要是大君见过,一定记得!” 要是照他这个描述,那南河确实还没见过。 南河:“确实……好像没有这号人。斩首的白矢的随从,看起来都像是当兵的,十分精干。不过孤也不敢确信,不能在这儿保证。或许他逃了。你等病好了,还是随宫之茕去新绛,掘开坟坑看一趟吧。” 狐笠脸色比进来时更灰败,眼里却还有点点星火似的希望:“……好。某自知狐氏是罪臣,吾弟又跟随白矢,本不该问的……” 南河:“别这样说。当时春祭祭台下有意支持白矢的氏族不止你们一个,难道孤还都要屠了他们不成。齐桓公有接纳管仲之心,孤比不得他是明君霸王,却也重视才人。你是兄长,担心自己的阿弟很正常。但那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死的人也多,大家都光顾着自保了。不过……在那一日失去亲人的人很多,孤也不是不能体会你的焦急。” 她这一番话说的很温和,甚至是有点慈悲心肠似的。 就像是传言中的太子一样。 但如今外界都听说过她继位的手腕,这会儿她说话再温和,也不会有人再觉得她是懦弱善良了。 狐笠垂下眼去,心底有几分发烫:“某这就去找宫君……” 南河:“宫君还没回来。你还是先去歇下养病吧。狐氏其他两位家督我已命人送回旧虞,之前你说过的粮产与驻防的承诺,孤可不会忘。” 狐笠忽然躬身行礼道:“某言出必行,这也是对先王的承诺。只是……某不想再回旧虞了,若大君不嫌弃某才学卑微,可否让臣在六卿之下做个小吏。” 南河微微皱眉:“为什么?回了旧虞,你好歹是当地望族,有地有权。可若你的家族不一起搬到曲沃来,你在曲沃只是末流。” 狐笠抬起头来:“可在旧虞待一辈子,我们还是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狐氏有忠主之名,却没有忠主的机会。若狐氏有的选择,绝不会绕这样的弯路。” 她之前听宫君在淳任余面前提及过狐氏,特别是这位年轻的家督,狐笠。 宫之茕的评价就是有野心,有能力,就是有点生不逢时。 南河轻挑眉,明白了这个狐笠的意思,她微笑道:“你有自荐的勇气是好事。谁不是为名利而来。只是孤身边的某氏某氏太多了。” 狐笠微微一愣,抬起头来。 南河看向门口,轻声道:“你要给狐氏荣光,但孤……需要的不是狐氏。” 门口处,宫之省走进来通报道:“大君,相邦来了。” 南河看了狐笠一眼,抬手虚扶了他一下:“先下去歇息吧,关于你弟弟的事情,我会让宫之茕给你个交代。” 狐笠咳嗽了几声,脸色更苍白,若有所思,抬袖行礼,退出门去了。他刚刚走出去,正迎着师泷进来。 师泷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洗了澡,头发还没全干,只束发了半截,一派潇洒,宽衣大袖满身是风的走进来,却和狐笠打了个照面。 师泷看见他,整个人一惊,迈开的腿都缩了一下,差点被三指高的门槛绊了一跤。 狐笠抬眼,倒并不是太吃惊,躬身行礼道:“师君。” 师泷噎了一下,似乎又在他那张瘦的脱形的脸上扫过一遍,甚至都忘了跟南河说句话,半天憋出了一句:“你来这儿干什么?” 南河:哟哟哟装傻了。昨儿是谁跟我说狐笠病的快死了,让我派岁绒过去的。 狐笠咳嗽了几声:“某的弟弟……” 师泷:“狐逑?” 狐笠点了点头:“你还记得他。他跟在白矢身边,现在人找不到了,生死未知。” 师泷立刻皱眉:“那时候抓住的白矢的随从里没有他。就他一惊吓就两腮乱抖的胖脸,大老远看过去就跟个剥了壳的煮蛋似的。我一看就能认出来。” 狐笠松了一口气,微笑:“那就好……你说这话,我也放心了。” 南河:俩人还叙上旧了。 师泷:“别觉得是好事儿。就怕白矢在春祭知道了他传递消息的事情,把他给杀了。要不也可能是他现在还在跟白矢一起潜逃。” 这话说的不太好听,狐笠却没生气,叹息道:“我知道……咱们听说彼此消息也有几年了,见面却是难得。” 师泷眼睛垂下去,貌似不屑一顾似的道:“呵,我以为你会在旧虞呆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呢。也是你命大,否则我只有路过旧虞给你坟上倒一杯冷酒的份了。” 师泷没再多说什么,甩袖朝屋里走来。狐笠抬袖又朝南河一见礼,才半弯着腰,似乎身子有些痛楚的跟着宫之省朝外走去。 南河倒是也沉得住气,坐着听师泷跟他说了半天赵国异动,魏国提及联姻之类的事情,也没开口问一句狐笠的事情。直到夜深了,师泷快走的时候,他才摸了摸鼻子,半天道:“他是不是向大君自荐了。” 南河微微点头。 师泷半晌道:“他很有才能。只是时运不济。” 南河:“哦……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师泷不愿意说太多:“臣是鲁人出身,在稷下学宫做过几年生徒,那时候认识的。” 南河微微挑眉:“你还在稷下学宫待过。他也从这么远的地方去过齐国求学?” 师泷:“他弟弟狐逑也去过。狐逑也是年纪小一点,要不才学也不会输了狐笠。不过他弟弟去的时候,他都因病归家了,他弟弟不安心,读了没几年也回家照顾他去了。本事是有的,可家里拖累,病又总不好才一直不得出头。” 南河:那巧了,怕不是她当年到稷下学宫放弃求学的时候,一墙之内就有师泷、狐笠这样的年轻学子在读书。只可惜她这个没求学过的,却成了最早当上令尹的。 南河一边翻阅书简,一边道:“所以?你也想来向我举荐他?” 师泷那边倒沉默了,他脸上表现出一些纠结:“倒也不是。还是要看大君的意思。” 南河真要笑了:“你举荐就举荐,我用不用是我的事。看来你跟他不对付?” 师泷跟牙要倒了似的吸了一口气:“那就……不举荐。臣的意思是别用他,放他回旧虞。” 南河长长的应了一声:“哦……好。那我知道了。” 看来俩人可能还有点过节。 师泷脸上那个纠结劲儿还是没退下,不过夜色也深了,他起身道:“总之大君还是让人多注意赵国的动静,大君继位后,毕竟后宫无人,各国也会考虑联姻,赵、秦、魏等国对晋国的态度也有可能改变。” 南河愣了一下:“联姻?” 师泷面上显露出几分理解他的样子:“南姬失踪,大君心里有她,此时提及联姻确实不顺耳。南姬虽有才能,却不是成婚入主后宫的人选,若大君能迎娶他国的公主,对晋国会大有帮助……” 南河竟然下意识的说出了昨儿梦里辛翳的台词:“若是孤能让晋国强大,公主什么的又有什么好在乎。” 师泷深深看了她一眼:“臣提这件事确实不是时候,不过还请大君多思量。” 南河:……她居然也被逼婚了? 以前在楚国的时候,她不娶妻也没人逼逼的了,跟辛翳招呼过一句她2自己无意成家,这小子就跟盼着她断子绝孙似的还挺高兴的。 她这两年虽然也跟辛翳提过几次,但毕竟辛翳年纪还不算大,他又总想绕过这件事儿,她对自己的逼婚行为还没有什么意识。 但这会儿等到她被劝婚了,南河一下子理解了:都是心中有苦难开口啊,别催了啊!辛翳也不能昭告天下他是个断袖,她也不能敞开了说自己是个女人啊! 南河扶额,甚至后悔自己向辛翳催婚。 以后再也不说了。 为父为母的,啊不,为师为长,要做同性恋孩子坚强的后盾。 南河:“……成婚这件事,在找到南姬之前,我都不会考虑。请你也别再说了。” 师泷叹气:“……臣知道了。” 南河因为不想太早上床睡觉,本来还想留他多聊几块钱的。这会儿气氛都这么尴尬了还聊什么,师泷行礼退下去她都没拦着。 南河一路飘回寝宫,看见床都觉得头疼。 岁绒和靥姑给铺了床铺,她如今一头短发,连解发梳理的必要都没有了。岁绒跪在地上,拿热软巾给她,她擦了脸叹口气,一群宫人站在宫里,等她睡下。 南河只能更衣,躺尸在床上,还不安心,对岁绒道:“到了时辰就叫我。你也知道我夜里不起身,别让人进宫内。” 岁绒点头。 灯火吹灭,宫人退散,南河躺在床上满脑子乱事儿,她以为自己还要好一会儿才能睡下,没料到刚一闭眼,就昏睡过去,紧接着就嗅到了楚宫宫内常用的熏香味道。 ……能不能以后有点缓冲时间。 算了算了,还是爬起来吧。在楚宫里还能吃到这几年吃惯的菜,也比躺在那儿睡过去做乱七八糟的梦好。 宫室里听大巫说过什么夫人得了病,只会夜里清醒,早就也让自个儿的时间昼夜颠倒起来。她刚一醒,宫内就有条不紊的忙活起来。南河起身穿衣,有点不适应申氏女这一头盘手八圈的长发,随便撩了一下头发,摸了摸最近这些日子痛楚不堪的处,道:“想吃糟鱼,宫内能做么?” 藤还没来得及回答,宫外头就传来了通报声。 寺人在宫苑内喊道:“寐夫人。” 南河:“……寐夫人?” 48.定之方中 藤小声道:“大君昨日封您为寐夫人。” 南河:辛翳不是说要弄死她么?? 南河让藤给她束好了头发, 披件外衣出去了:“何事?” 来的寺人是景斯手下的亲信, 她以前也见过几回。 寺人:“大君命夫人入主宫。” 南河沉默的瞪大了眼睛。 寺人没听见回应,又抬头,大声道:“大君夫人前去, 请夫人更衣!” 南河憋了半天, 吐出几个字:“去干什么?” 森以为她吓坏了,赶忙上前一步, 道:“谢谢封人通报,奴这就给夫人更衣熏香。” 寺人这才抬了抬眉毛道:“快点, 车马在这儿等着了。” 南河还懵着, 被她们俩架到梳妆镜前,才问道:“找我过去干什么?” 藤笑道:“还能干什么, 肯定是召您侍寝啊……” 放屁!那个小子都弯成蚊香了。不掐死她就不错了。 森倒是没有藤那样乐天, 看到南河肩膀都抖了抖, 连忙道:“夫人不要害怕, 大君应该不会再想要杀您的。否则就不会让大巫两次前来为您诊治了。您放宽心,先去就是了……” 南河:我……我怎么放宽心! 这去了就两条路啊!要不然是这个孩子要弄死我, 要不然就是这孩子要上了我! 我……我…… 可他不是弯了么?就楚国这自由放浪的大环境,他都跟重皎传绯闻传成那样了也没人来找, 他还需要找个夫人侍寝来证明自己没弯? 南河怎么都猜不出来到底他想干啥。除非说辛翳打算真的把她脸皮剥下来啊! 当年长得那张脸也没见辛翳评价一句好看难看,这会儿了倒是对她这张脸有意见了…… 南河心里头都快抓狂了, 也没能拦着藤与森两个侍女忙活, 眼看着她们要拿粉团往她脸上涂, 南河连忙道:“不用化妆——” 藤大惊:“怎么能不化妆!女子无妆见贵人, 才是失礼,怕是要被砍了头的!” 南河:不不不他看见大白脸才有可能要砍头。 南河道:“我说不化妆便不化,我这条命是我自个儿的,自己心里有数。眉毛也别画了……唇脂、唇脂也别——”她还没说完,森就抠了一块儿胭脂膏给她抹嘴上了:“不涂嘴不行!” 南河:……这俩丫头怎么这么霸道。 南河头发上也被抹了油膏,梳了个垂在背中的坠髻,扎了两道红发带。 楚宫以黑红二色为美,藤与森从衣架上拿来一件黑底红纹锦边的女子衣袍,南河赶紧道:“不行不行,黑红不行。穿……穿那件红白裙子。” 南河其实也见他自己穿过黑红两色的衣服,毕竟这种配色是这时代的主流。 但她还是害怕激起他一些不好的回忆,尽量想避免。 藤与森最终没拿曲裾,而是用一件暗绿锦缘的红裳配了条红白相间的绮裙,领口层层叠叠,窄袖内翻出了里头的白袖,上衣外头罩了个极清透的黑边白纱袍,薄的就跟云雾似的。 系腰带的时候,俩人非要让南河弯腰吸气,俩人拽着腰带的布帛一起使劲儿,恨不得把南河给勒死。这裙子又有些高腰,南河真是体会了一把“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她觉得自己肋骨都快被勒断了,连忙喊道:“是灵王好细腰,又不是如今的大君喜欢细腰!别勒了,再这样我都走不到主宫去了!” 藤和森俩丫头还在使劲儿:“夫人忍一忍!细腰哪儿都美!” 南河抓狂:“我长成这样已经没救了!放过我吧!” 我他妈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当上令尹,又变成晋王,不是让你们在这儿给我束腰,以求大王宠幸的啊!幸好裙子是高腰,真要是送去给那啥啥的也可以掀开裙子就干,否则大王能被你们系的这个死结给急死! 南河刚要再开口,外头寺人催了。 藤连忙给她系好了腰带,扶着直吸气的南河往外走,森慌张拿出香膏的盒子,一边往她后颈手腕上抹,一边道:“夫人一定不要乱说话,要温顺啊……” 南河这会儿都有点说不上话来,一路扶着就上了辆马车。 车子矮小,她幸好没有发髻,缩着也就跪坐过去。 这会儿南河倒是被腰带勒的连紧张都忘了,一路跟生孩子似的吸吸呼的喘气。 等到了主宫,就已经不是宫女能来的地儿,她是被两个手脚没轻重的寺人架下了车,一路就跟个被抬上祭台的木雕似的,没几步是自己踩在台阶上的。 也不知道这俩寺人是不是觉得他们大王铁树开花十分兴奋,健步如飞的就把她抬上了主宫台阶,南河这个盛装打扮的犯人刚被放下,还没来得及偷偷拽腰带松口气,就看着景斯站在回廊上。 在那条她走了快八年,天天在这儿等他出来,跟他聊天的回廊上。 连景斯看见了她,也是愣了愣。 南河:可以了可以了,我知道很像。我越是长得像自己就还要越装的不像自己,我现在都想自己把这张脸给撕下来了。 景斯呆了一下,走过来行礼,半晌道:“寐夫人进去了不要出声,更不要乱动……若是大君说了什么,您听就是。” 南河:我只能听啊,我也不能抄起一本《春秋》让他给我通读并背诵全文啊。 寺人推开了门,她缓步走过去。 宫室内高柱深远,黑色生漆涂过的地板光可鉴人,空旷无人,唯有灯烛摇晃,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不太用香,但这味道跟香味没关系,就是他的味道。 南河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体味,但当你靠近某个人,他身上都有他自己的味道,与好闻和难闻无关。当你进入一个家庭,一个人的房间,都有那种生活过的那个人的味道。 只是以前她大概在这个环境生活久了,自己的味道也被同化了,她便感知不出来了。 但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脱离了这个环境,也没有再和他见过面,这种扑面而来的熟悉的氛围与感觉,几乎让她后脑勺一阵发麻。 南河穿着白袜,小心翼翼的放轻脚步走进去,拢上了门。 主宫室内没人,就灯烛点亮着。 这地儿她太熟悉了,闭着眼都能知道他会把铜爵放在哪个习惯的位置,书卷笔墨如何摆放。他睡眠不多,一贯的晚睡早起,一般到了这个时间,他会直接躺在地毯上,一只脚搭在桌案上,把铜灯贴着脸放,随便看点什么,看着看着就手一滑竹简砸在了脸上。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她也似乎并没有离开多久…… 甚至她以前几次出使他国的时候,离开的时间更长,却从来没像这回—— 心底竟然有点发颤。 她对于领导搞的这一出戏码满心抱怨,却在自己真的走进这里的时候心想:能回来太好了……还能看见他,也真的太好了。 她虽然以前还在楚国做令尹的时候也想过,要是没有什么任务系统该多好,她挺愿意在楚国呆一辈子,看辛翳也长大,老去。 但这会儿这种感觉强烈的几乎要淹没她了:要是能在这儿呆一辈子就好了。 宫室无人,辛翳也不在,她还有空可以好好坐在这里观察一下四周。 若不是怕突然有人进来,她都想四处走一走,摸一摸旧书案和新纱帐。 然而她耳朵却似乎听到了侧室传来了……水声? 辛翳在洗澡? 卧槽……等等……不会吧!他还真的是要来宠幸什么新夫人?! 上次不都差点掐死么? 难道他没人管没人教以后性情大变,还想尝试一下对新夫人先奸后杀?!!对着她这张尊师重道的脸,他还能硬的起来? 南河吓得脊梁都绷紧了。 而且这小子到现在,估计连撸字儿的四种写法都不知道吧,他还能一步到位,一脚登天,一杆入洞了? 那他一会儿要是出来,真打算来实习研究一下通往人类繁衍的必经之路,那她怎么办! 隐忍一下,甚至传道受业解惑一回,让这小子脱离单身处男生活? 一巴掌过去暴露身份,管他娘的总之都要保证自己为师的尊严? 南河……哪个都不想选啊! 而且一听到水声,一想到这两个选项,昨日梦里某个纯良脸红,被她无情压倒的辛翳都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南河这么多年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脑子里最多纠结的是政局和课堂,从来没把一点脑回路用在这种事儿上。 然而现实告诉她,这种事儿比政局烧脑的多!就是晋王死了那一夜,她都没慌成现在这个样! 就在南河慌得都快挠地的时候,辛翳在侧室内,这才从浴盆里跨出来。 辛翳满脑子都在自我怀疑:他到底在干嘛,不是刚洗过澡么,这大冬天的至于又洗么?不就是要当面见着她了么? 辛翳随手扯下漆木屏风上挂着的软巾擦了擦身子,景斯刚刚从外门进来,给他备好了衣物,放在了外间。衣架处挂着几件单衣,旁边就是一面能照见全身的长型大铜镜。 辛翳望见铜镜,呆了一下,看到景斯还在捧着熏香给添火,连忙转过身去,借着镜子看自己身后。 嗯?怎么看不见? 这个角度实在不方便,辛翳又拧了拧身子。 是不是那红痣特别小啊…… 49.蝃蝀 那南河是怎么看见的?难不成还扒过他衣服仔仔细细的看过? 辛翳又不好意思问景斯自己屁股上到底有没有颗红痣, 只能拼命想从镜子里照见。 确实是角度不合适, 辛翳换了个方向扭头,果然看到了——妈的他屁股上真有颗红痣啊!长在这种地方,她是怎么知道的?!该不会小时候箕踞而坐请君入瓮那回她就知道了吧! 景斯捧着香炉回过头去的时候, 就看到了辛翳对镜观察自己屁股这一幕, 震惊的手都抖了:“大、大君……” 辛翳一下子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清了清嗓子,随手扯下一件单衣给自己套上了。 景斯还是满脸震惊。 辛翳:“……孤看看自己是不是……瘦了。” 景斯:……您不是瘦了是受了啊! 辛翳:“她来了?” 景斯:“已经让她进屋内了。可要……” 辛翳:“什么都不用。我就跟她……说几句话。” 景斯重复道:“……说几句话?” 辛翳回过头来, 啧了一声:“干嘛, 别那种眼神看我。我对着那张脸,还能作奸犯科?” 洗浴的侧室和主室之间隔了两道门, 辛翳走出去, 到了一层门外, 木障子上蒙了一层半透明的窗纸, 依稀能看到灯火飘摇,一个红色身影跪在空旷宫室的中间, 规规矩矩的。 他有点没勇气推开门,伸手戳了戳障子上蒙着的那层窗纸, 想先偷偷瞄一眼,结果使了半天劲儿也没戳开。 景斯走过去, 小声道:“大君别戳了。这不是纸, 这是绢纱……” 辛翳脸上有点挂不住:“……孤知道。孤就是检查一下, 这绢纱质量如何。” 他又道:“你下去吧。别在这儿看着了。” 景斯连忙喏, 退下去了。 辛翳站在这道门前,半天没能鼓起勇气。 他都有点后悔了。要不跟景斯说一声,把她弄回去吧。 他见了面又能怎么样,又不敢说自己认出她来了。 对她态度好吧,荀师怕是心里觉得他看上了这个新夫人,打算宠幸新夫人了。本来就对他没别的心思,这会儿要是被误会他喜欢所谓的新夫人,他就这辈子也迎不来某人动心那天了。 但对她态度不好吧……荀师其实又是个有点傲的性子。他从昨天夜里就没睡好,一直在后悔自己又掐脖子又让她落水的事儿。荀师以前就说过喜欢……粘人的听话的……可爱的……他这几年一直努力想把自己往这个方向上拗。 至少是在她面前这样装。 结果前几天掐脖子的事儿,已经暴露几分真面目了,要是再态度恶劣下去,荀师不但对她有恶感,说不定直接就拍拍屁股一缕魂跑走了。 到时候他后悔都来不及。 辛翳正纠结着,南河似乎在主宫内也有点坐不住了,她直接跪在地板上的,所以可能腿脚也麻了,正想偷偷的挪一下身子。 辛翳心头一发狠:她都这么对他了,他还能怕她不成! 他想着,一把拉开了隔间的障子木门,却不料力气太大,撞出了框的一声巨响。辛翳自个儿都吓了一跳,转头回去对着木门发愣。 荀南河也身子一抖,将头垂下去,两膝并拢坐好了。 她害怕?不想见到他? 辛翳心底有点不爽,大步走出去。 南河低着头,果然听到隔间门一下子被打开,似乎某人隐含怒气,脚步声传来。 她低着头,但在她的视野里,一双光着的脚又似杀气腾腾似的走来。他刚洗完澡,在光洁的漆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个个带水渍的脚印。他似乎穿了件白色的长单衣,外头披了件红色蝙蝠纹锦边的黑色长衣。 跳动的火苗在流光的地板上抖动着,衣摆就跟向她显摆做工精良价值不菲似的,慢悠悠的从她视线边缘拖过去了。 南河强忍着没抬起头来。 疯了吧!什么天儿!洗完澡之后不擦干净!还他妈浪的穿单衣!你活该病,你病一个月都不够,就应该让重皎给你顿顿药里下黄连,看你还敢不敢这么浪! 还他妈宠幸新夫人呢,连养生都不从年轻时候抓起。就你这样的浪法,还有什么搞基搞妹的本钱! 要不是怕自己太胆大被人拖出去斩了,南河心底都恨不得抓上棉被给他盖头上。 她也想抬头看一眼他到底是不是洗了头都不擦干净就出来了。 南河看着他衣摆转过去了,连忙见缝插针抬起头来——哦,头发没湿着。 看来也不算太傻。 辛翳转过身去的时候,她已经又低下了头。他站在地毯上,瞧着她头顶。 其实,她变成一缕魂附在这申氏女身上,倒也有些好处。比如荀师后来身子病弱的厉害,但申氏女还算是健康年轻;荀师有几年熬的太厉害,特别是出使他国的时候国内发生了变故,她着急的头顶都能看到几根白头发了——明明还那么年轻。这申氏女倒是生了一头秀发,和荀师刚入宫时候一模一样。 就是他心里有些隐隐的难受。 虽然魂魄归来了,但陪伴她八年的身子还是要入土了,那些让他熟悉的她身上的痕迹还是消失了。 辛翳呆了好一会儿,开口:“过来。” 南河起身,似乎两脚发麻,但仍是低着头,小步走过来,两手并在窄袖中,一副很温顺的样子走到他身边来。 辛翳:是他长高了?还是这申氏女有点矮? 她从哪儿学来的像女人一样走路? 不过倒也不是很女人。 她就不想抬头看他一眼? 辛翳抬手,清了清嗓子。 她还跟个木头似的站着。 喂……你考虑考虑做夫人的本分啊,伺候人懂不懂? 辛翳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小时候也知道他父王去见后宫女子的时候,一抬手,女人就知道围上来,更衣啊,擦汗啊,嘘寒问暖啊。总之干点什么。 哪有她这样的,跟站在朝堂上装死似的。 辛翳又清了清嗓子。她还是不动。 不过她确实也不算女人。否则他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他又不傻。 她也没娶过妻,估计也不知道一个女人该怎么做。她这么多年都是做王师、令尹的活,是对外无往不利的剑,不是要学着怎么伺候人的。 不过辛翳这会儿……就是有点想使唤她。想看她为了他忙前忙后的。 辛翳只能清了清嗓子,道:“更衣。” 南河一下子抬起头来。 俩人对视上了。 她神情又吃惊,又有些发愣,然后就是陷入了一种茫然怀念的观察与回忆里。 他呆了一下。其实不用偷听什么话……更不用什么证据。他只要仔细看她的神情,就能够分辨出来,她是荀南河。 毕竟不会有人在和他这个“克星”直视之后,用那样……难以言喻,但大概算是亲人一样,又温柔又怀念的样子,细细端详他。虽然她是在仰视,辛翳的五官都忍不住在她目光下绷紧了,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或许是那日撞见申氏女入宫,他先入为主,又加上她也吃惊,神情不太像,他就立刻觉得是重皎在骗他…… 或许当时多说几句话,仔细瞧一瞧,他也能发现。 就不至于有她落水那事儿了。 辛翳心底低低叹了一口气,有点挪不开眼。 南河确实也没挪开眼。她傻愣愣的望着辛翳。 ……瘦了,高了,而且一看就知道确实病过了。可能不是很严重,脸上只残存了一点病容,不过看他精神还是很好的。而且,南河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他有点不一样了。 这几年,她都没真正的离开他,她嘴上虽然总说他长高了长大了,但好像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意识到他真的长大了。 而且她一直觉得申氏女与她以前差不多高,今日这样面对面对比着,应该是他真的长高了。 毕竟从他去年冬天去北上晋国亲征,他们俩就没怎么正儿八经的见过面,病重的最后一面,她躺在床上也没机会摸摸他头,感受一下他是不是真的长高了。 不错啊,本来挺高了,十九岁还能再窜一窜。 辛翳:“看够了么?” 南河:卧槽,忘了! 她赶紧低头。 辛翳:“……更衣!” 南河又抬起头来,对着他身上一共就穿了的两件单衣发呆,半晌才道:“大君……是脱,还是穿?” 辛翳:“……” 她就这样的演技,还觉得能瞒过他么?! 而且他就穿了两件,还想给他脱?她想干嘛啊! 辛翳从牙缝里顶出一个字:“……穿。” 南河赶紧道:“喏。” 她倒是熟路的直奔他放衣物的隔间,慌得都忘了学女子走路的小碎步。 辛翳竟然有点想笑。 他想笑的眼睛都有点发酸了。 真是又生气,又心底发软。 气她不想相见,又因为她竟然能死而复生回到他身边来……有点想抹眼睛。 要真的是个新夫人,怕是在他那迷宫似的放衣物的隔间里怕是要找不到合适的衣物了吧。不过如果是荀南河,他还真不用担心。 辛翳才刚坐在榻边,南河就拿了件红色薄薄大袖夹袍出来,衣服里头缝了几块薄皮毛。 ……这是想热死他么?都已经到三月了! 南河拿起那件夹袍,抖了抖。辛翳无奈,只好起身抬胳膊。 南河:……还要伺候着穿上? 她只好绕到他身后,就是自个儿现在有点矮了,她踮起脚尖帮他套上衣袖,又把折在里头的衣袖给拉出来拽平整。她习惯性的拍了拍衣摆,给他拽好。 就是她的手差点拍在辛翳屁股上,他抖了一下,差点腿软。 南河也发现,这衣服袖子其实有点短了。这件衣服都是前一年冬天做的了。 辛翳强装淡定,嗅了一下:“什么味儿,这么腻。你用香膏了?孤最烦这种味儿了,你下次再敢用,孤就让人把你再扔莲池里洗一洗去!” 南河:……下次?还有下次? 她只能道:“喏。” 辛翳转头坐在榻上,南河又跪在旁边开始装乖。 辛翳刚刚撂下狠话,又有点后悔,一时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 他准备演自己昨天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脑内排演的台词。他清了清嗓子:“……申氏去了虎方。” 南河愣了。虎方那地方不安定,但申子微也是个嗜血狠厉的人,去了怕不是要在那儿胡作非为。虽然申子微做事小心没什么把柄,但他要是想做的干净,最好还是直接强行找理由问斩。别让他到了虎方在养大自己的势力。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做事风格和辛翳虽然不同,但辛翳也不是个大意的人。 之前他几次说过想收服虎方,想找个有铁血手腕,能够去残酷镇压虎方的人,难道他打算让申子微去镇压虎方……而后再以他的血腥手段为把柄,直接将申氏在虎方问斩? 这种可能性很大,不过他也要小心留意申氏在虎方的动向,只怕这几年颇为活跃的齐国还想再出什么招。 南河低头思索着,辛翳又道:“你别想再联系他们。不过你应该心里有数,自己被申氏带回来是为了什么,自己到底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南河抬起头来,心底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没察觉出任何端倪来。 辛翳又觉得自己刚刚那句话态度太好了,抿了一下嘴唇,立刻冷笑:“我倒是想把你这张脸皮剥下来,就是怕烂了。你该谢谢这张脸给了你一条苟活的路。” 南河:……行行行,我感谢我的脸。 辛翳伸出手去,南河微微瞪大眼睛,就感觉到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蹭在了她脸上。 南河:他想干什么?! 辛翳垂下眼去,手指摸过她脸颊,她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到他掌心那道疤。 南河正震惊着,就感觉他手指用力一捏,掐了一下她脸上的软肉。 南河:??! 辛翳一直都想这么干了,只是以前没胆子对那个绷着脸的荀南河动手动脚。 嗯,手感不错。 辛翳心满意足松开爪子。 50.相鼠 南河竟然没生气, 就一脸发懵瞪着眼。 看来以后还可以欺负欺负她。 辛翳横起来:“看什么看?孤就是要杀你, 你敢多说一个字?” 南河:……卧槽这孩子怎么一到她不在的时候,就这么熊! 辛翳:“还有你那个嘴,涂得什么样子?擦掉擦掉, 下次再化的跟个鬼似的, 我就让景斯把你拖出去!” 南河:……反了你了,还让景斯把我拖出去, 我怎么不把你拖出去呢! 他正要伸手在她嘴上擦一下,南河就自己抬起衣袖。 她倒是也不喜欢自己嘴上涂了唇脂的感觉, 毕竟早年的胭脂都有朱砂, 朱砂有毒,她也不敢舔。辛翳这么一说, 她干脆抬袖抹了抹嘴, 想直接擦掉。 她放下衣袖, 辛翳愣住了。 她真是没做过女人!胭脂里头混着油脂, 用衣袖根本擦不干净,只擦歪了, 一抹红从唇中央斜至嘴角,像是被谁用指腹用力揩过嘴唇……仿佛被他凌虐过似的。 这时代男女之间并不会亲吻来表达情感, 辛翳更不知道接吻算是什么。虽然她把唇上的胭脂擦得乱七八糟,就像是被人狠狠尝过似的, 但辛翳只感觉脑子一顿, 却想不出能对应的事情…… 辛翳傻了半天, 呆呆看着她。 南河还不自知, 抬头望着他。 辛翳半晌憋出一句话:“你……算了!你在这儿,给孤念……” 他从枕边随手捡了一卷竹简,给她:“就念这个。” 说着他半躺在榻上,似乎就等着她念几句当睡前故事,他就打算睡了。 南河展开卷轴,跪在榻边开口道:“今日第一事,先……” 辛翳刚给自己盖好小被子,一下子从榻上弹起来,夺过竹简:“不是这个!” 他说着一把卷起刚刚递给他的竹简,夹在胳膊下头,耳朵竟然都红了,又随便从床下的篮子里拿出一卷,仔细确认了之后,才递给她。 刚刚她看过的那个跟备忘录似的竹简被他牢牢捏在手里不肯放,他甚至干脆塞进床榻深处,这才平躺回去,装作一点事儿都没发生。 这会儿递到她手里的,是一卷带注的《庄子·齐物论》,他倒是会挑睡前读物,这玩意儿念起来谁都有点犯困。 南河正要念,又看到床榻上辛翳一条胳膊搭在额头上,眼睛正从胳膊下偷偷在看她。 俩人一对上目光,他立刻垂眼,不耐烦道:“快念。” 南河:……他不会在试探她吧。 南河连忙低头看了一眼,道:“妾认字不全……” 辛翳心道:还妾?还挺能装啊? 辛翳:“这点事儿都做不到留你也没用了,那你下去吧,我让重皎给你一杯毒酒得了。” 南河:……日你大爷。狗儿有能耐了啊! 南河:“只要大王不嫌弃妾读错字……” 辛翳:“快点!” 南河:“……南郭子……呃、其、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答焉似丧其藕……颜成子游立侍乎前……” 辛翳差点气笑了,这卷的讲解还是她教他的,这会儿读错字读的真是刻意。“綦”字读成“其”,“荅”读成“答”①,靠着偏旁和长得像读,真是符合她给自己的文盲申氏女人设。 不过辛翳倒是也懒得给她挑错,就让她装去呗。 他手里捏着刚刚那卷竹简,手指从丝线上摩挲过去。 南河在这儿念着,他满心乱七八糟的思绪,也不太可能睡着。 辛翳扯下了帐钩,把半边绢纱帐子放下来,看着南河身影单薄,跪在外头,慢声念书,仿佛一个月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安心。失去她之后,心底那道钝痛的肿胀的要发誓折磨他一辈子的伤口,今日都缓缓有结痂的趋势了。 他就是觉得乱七八糟的想法早就在昨天听到她一番话之后,深深折磨了他一阵子了。他现在压根总结不出心里爆炸似的想法的中心思想,生气也罢,傻乐也罢,总结半天就是一句……挺好的。 那道绢纱的帐子的遮挡下,他肆无忌惮且贪婪的看着她。 只是南河似乎有字看不清,读的时候忍不住抬起竹简贴近眼睛。 辛翳心里缩了一下,她以前就总是夜里看字写论,熬得眼睛不是太好了。他连忙道:“把灯拿过来。” 南河抬头,隔着一层纱帘,神情看不太清楚,她轻声道:“光太亮大君怕是睡不着罢。” 辛翳:“……孤喜欢光。拿过来。” 南河走过去将铜灯拿到床边来,铜灯灯盏上有个小架子,上头立着个荷叶形的铜盘,是专为了聚光所用。她伸手调整了一下铜盘的方向,让光多映在帐外的地面上,而不会照在他脸上。 南河看他身影躺在床帐里头,似乎咳嗽了几声,她似乎僵了一下,道:“大君的病……?” 辛翳:“只是咳嗽一下而已。” 南河犹豫:“那……还要妾再念么?” 辛翳转过身去,把咳嗽声压进了被褥里,声音发哑:“念。” 南河只得继续念下去。 “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 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她也有过坐在床头给他念东西的时候,不过那时候都是她随口说的一些各国见闻,因他那时候还从未离开过莲宫,对列国有着满心的好奇。 往往最后就念不成故事,而成了狗子淘气三千问了。 南河稍稍换了个坐姿,让自己更舒服些,人也懒了几分,忽然觉得夜里回了楚宫有这样的悠闲真不错。她整个人紧绷了近一个月,到今日才真正放松下来,望着竹简,灯光照的一片莹黄,她神情都有几分闲散惫懒,缓声念道:“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 也不知道是不是辛翳真的因为洗完澡之后穿的太薄感冒了,他在帐内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南河怕他因为洗澡之后穿的少,病又加重了,听见他吸鼻子,念书的声音断了,微微抬起头来。 辛翳把自己往床榻内缩了缩,抬手道:“下去吧。孤困了,不用你在这儿了。” 南河竟有点不舍:“啊?……喏。” 她依然是一双细长的手将竹简打结系好,从床榻下的竹筐里捡到布套,罩好之后放回原位,这才窸窸窣窣起身,轻声道:“臣、妾……退下了。” 辛翳转过身去,身影藏在纱帐内,没回话。 南河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绢纱帐内过了许久,才又传来一声吸鼻子的声音。辛翳把脸埋进被褥里,只感觉又发烫的水在眼窝里积蓄片刻,便划过鼻梁,掉在了木枕上。 他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就没哭过,南河死了他守夜三天也没掉眼泪,就算复礼的时候也只是觉得眼睛发酸。但就在这一刻,在她温柔的调整光线,舒适又自然的倚靠在榻边,像是从未走远般轻轻念着书…… 他一辈子都在失去,终于体会到了失而复得是种什么感觉。 她都回来了。 他不是克星,他不是凶兆。 他只是某个人熟悉又牵挂的小弟子罢了。 51.干旄 南河退出去的时候, 心底都有点乱。 一回头, 就看见景斯秉烛在廊下站着,他吃了一惊,走下几层台阶才招手, 小声问道:“你这就出来了?大君睡下了?” 南河摇头:“不知, 他只是让我出来。” 她在屋里整个人都是懵了,这会儿出来, 冷风一吹,人才清醒过来:他到底找她干嘛了? 说是对这个夫人有好感吧, 看那动不动要把她拎进莲池里涮一涮的凶恶模样, 又不太像。 说想弄死她吧,又说什么下次过来, 又让她跑前跑后给伺候, 反而像在使唤她玩。 但辛翳应该没有认出她来, 否则不会是这个态度啊…… 景斯抬起铜灯, 这才看清她的脸,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南河不知自己脸上歪斜的胭脂红痕:“什么? 景斯脑补了一大堆辛翳可能干过的事儿, 最终也没对上号,只吩咐身边的寺人再拿块沾水的软巾来。 景斯道:“寐夫人与大巫相识?” 南河知道重皎来找她的事情瞒不下去, 也不说熟不熟,只道:“大巫来找过我两次。” 景斯眯了眯眼睛:“大君招夫人前来的消息怕是传到了巫宫, 大巫晚一步就立马赶来了。刚刚差点进来闹, 后来我只说大君没有杀夫人的意思, 他才没说要闯进来。不过……现在大巫应该还在外头等着。” 南河一惊:“等我?” 景斯点头。 南河连忙提裙要往下走, 景斯忽然道:“寐夫人入宫之前,必定模仿学习过那位的举止吧。” 她回过头去:“什么?” 景斯微微眯眼:“夫人莫不要以为自己能当个从他眼前活着走过的女子,就是自己要未来受多大的宠爱了。您这张脸能给您今日的活路,也能让他清醒过来故人已逝的时候,让您死的……更悲惨。请您不要再在楚宫的道路与宫室里再学那位的举止了,您真的配不上。” 看来景斯觉得是辛翳昏了神智,把寐夫人当成了荀南河? 这就有点冤枉狗子了,他刚刚那个态度,说的那些话,给他十个胆估计也不敢在上个月对荀南河说出口。 荀南河觉得大概是自己……突然去世这点,让辛翳有点接受不了,辛翳也没混淆,只是想留着这张脸偶尔看一眼。 要不然就是辛翳对她以前多有不满,但毕竟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不好对她发火。这会儿荀南河都死了,他一肚子怨气打算冲寐夫人这个替身宣泄。看今日这个使唤她威胁她的模样……还真说不定。 狗子至于这么小肚鸡肠,她觉得自己以前对他也挺好的啊,至于在她死后还有这么大怨气,使唤欺负一个替身来缓和心中不平么? 南河知道景斯脾气有多好,辛翳的烦心与蛮横他都能包容,“山鬼”们的矛盾和争执他都会帮着化解。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景斯说出这样的狠话,而且这话是说给她听得,说狠话的原因也是她…… 南河:……我真是要精神分裂了。 她也只能躬身道:“妾不敢……” 景斯:“此月,那位即将下葬。夫人能不能活到那天还不一定呢。” 她……她还没下葬? 哦对士大夫三月葬,国君四月葬,现在还只是在三月下旬。 被景斯用这样的狠话威胁,她确实心里一颤。不过……其实她死不死,景斯犯不着来这样说一番话,他之所以开口,怕是真的心中不平。 他视辛翳为子,不好去说辛翳,但又实在看不惯她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寐夫人顶着荀君的脸在宫中行走,才忍不住激愤说出这种话来啊。 要南河就只是寐夫人,听见这话估计两股战战怕得要死。 但这会儿,她感觉是景斯这个并没和她说过太多话的老奴,为了她说出这种话,竟然心底一暖。 南河强忍着才没有在景斯面前莞尔,一行礼,转过身从台阶上提裙下去了。 走到宫墙外,就看到她来时乘坐的车马旁,重皎正不安的走动着,巫宫离辛翳居住的主宫不远,他应该来得很快。重皎一抬头看见她,松了一口气:“先、寐夫人——” 南河瞪了他一眼,走到台阶下头,重皎才靠近她,道:“他没对你怎样?” 南河:“……没有。就是有点凶,但也没有说要杀我的意思。” 重皎也有些疑惑了。 南河:“你还是别与他说什么要我留命的事情了。你说了更容易让他生疑。再说了,他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他下定决心要杀谁,天底下没人拦得住。要是这个身子被杀了……那也没什么的。” 重皎大惊:“要是死了……您还再有办法回来么!对,先生还未下葬,能不能借尸还魂……” 南河:“借什么借,我都死了一个月了,就是借,那还有法看么?再说我也做不到。大不了就……不回来了。我本来也不打算回来的。再说见了他,我也没有什么不安心的。” 重皎急的都要原地蹦跶了,一身的贝壳银饰五金元件叮当作响,压低声音:“不行!先生怎么能放心,大楚周围虎狼环伺,之前您不也说大楚境内虽然一时平静,但往后也会危机重重……” 南河:是个封建国家都有解决不了的一大堆问题,我还能当保姆当个几百年么? 重皎着急拽住她袖子:“您不能走。您怎么来的,要不我也能帮忙想想办法?” 南河叹气:“这事儿你也帮不上忙,别着急了。能不死我肯定不愿意死。” 她肚子里憋了不知道多少问题要问领导,谁知道他竟然又是装死这么多天,南河心里也着急。 她道:“重皎,你别着急。你相信我就是了。” 重皎半晌才道:“好……” 南河想了想又道:“你也别再来找我了。申氏和你曾有渊源,你总是与我来往,他怕是会对你更不信任。你在宫中这么多年,别因为这点事生了嫌隙。若是真的有急事,我会托人找你去的。” 重皎有些着急,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南河:“范季菩和原箴应该被他叫回来了吧。商牟呢?还有鲁具柏呢?” 重皎:“商牟在上阳。只是鲁具柏……他似乎想要回来参加葬礼,但没能走开。您也知道,他不算是山鬼,大君也不喜欢不信任他……” 南河叹气:“这孩子真是……鲁具柏不是士子君子,但天下也需要他这样的人。他也不是不重用他,就是看不惯他。行吧,大概的情况我也知道了,只是如今在宫室中我还是得到的消息太少了。” 重皎连忙道:“那两个女使应该可信,要不外面的事情,我通过那两个女使传话给您。” 南河:“先不要轻举妄动吧。你先回去吧。” 南河提裙上车,最后看了他一眼,重皎微微行礼转身离开了。 车夫与卫兵驶动了车,南河才刚刚偷偷解开腰带给自己松口气,顺便闭一会儿眼睛,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领导:“唉,忙死我了,终于有空上线了……你这几天,没发现什么异常?” 声音说是熟悉,却也透露着一股疲惫和沙哑。 南河没想到在这时候听到系统的声音。她在心底的声音都要咬牙切齿了:“异常!你还有脸说异常!所谓的帝师系统,我现在连自己的学生都丢了!她现在还生死未卜,我自己当了晋王!这还算什么帝师系统啊!” 领导愣了一下,竟然笑了:“哦这事儿啊。那这也不算异常。那个小太子还没死。帝师系统,也不是非要一个个都跟保姆似的言传身教吧。再说……所谓帝师系统,不也是因为你是个当老师的么。你要是能擅长打仗,我也可以叫名将系统。” 南河这些年心中早已疑惑重重,然而系统和她聊天的次数屈指可数,它也任性的很,南河对游戏的了解太少了。说是为了任务,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为了自己活下去,为了她的学生。 如果像它所说的,一切为了所谓的“帝”,那系统想要的只有统一,而所谓的帝师任务不过是个手段…… 为什么?它为什么想要看到统一?为什么它又控制不了历史的走向,只能控制她用谁的身子,控制她的去留。不如说所谓的系统也根本不能预测楚国的强大、晋太子的失踪,它自己也是个纯粹的旁观者…… 南河:“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就判定我在楚国任务成功了,标准是什么?还是说你全凭心情?!你这还他妈算什么系统!” 领导轻笑:“因为以你当时在楚国的地位,你再在楚国留下去,反而没有意义。玩法在你来的这几年已经变了啊……不过玩法也是我说了算。这些年你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我给你个发挥自己的空间,你难道不喜欢?” 南河:“你不就是希望我接手晋国么?可以,那你把舒送回来,没必要让她流落在外。你针对的就是我,不需要这样对待一个小姑娘。我……我不管你的任务到底是为了什么,我都会完成!” 领导咋舌:“对你的小姊妹还挺上心的啊。你的毛病就是滥情,对谁都挺当真的。你养那个小楚王的几年我真是牙酸的都不能看,这要是个电影我早就拖进度条了。别说是小楚王了,就是给你鱼缸里头放块石头,你是不是都能脑补成宠物,养出感情来。” 南河没说话。她隐隐觉得自己怒火要烧到嗓子眼了。 她之所以还能忍受这个混蛋系统,就是因为这些年它并没有干涉过太多,并没有经常出来碍眼,然而……她也早早感受到了它对于那些生命的蔑视。 南河:“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如今我已经在你动动手指下,换了三个身子了。但那曾经的荀南河、南姬和申氏女又去了哪里?” 领导愣了一下,没明白她的问题:“去了哪里?” 南河:“就是那个被荀囿养大的女儿,那个跟南咎子周游列国的南姬,还有这个不知道怎么被申氏捏在手里的申氏女,曾经她们的魂魄呢?” 领导笑了:“你戏真多。你是不是有病啊。她们还有灵魂?你这跟给纸片人强加人设和情绪有什么区别?” 南河也呆住了,她没想到自己觉得理所应当的问题,领导笑的如此嘲讽,如此……荒唐戏谑。 南河还没来得及再要开口。 领导打断她的话:“女人就是会纠结这种有的没的的事儿啊。我觉得你是不是当上了晋王闲的慌了,你还觉得自己不是挣扎在生死线上?先管好你自己能不能活着再说吧!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我可控制不了,你要是什么时候死了,我可也预测不了,更帮不了你!至于那个什么太子的失踪,晋王的死,纯粹是这个系统自己运算出来的结果,我也管不着。” 南河咬牙:“……要你何用!那你就把我送到她身边去,我自己带她回云台!” 领导:“哎呦,这才多久没见,脾气大得很啊!你要是离开了云台,晋国可是会大乱的,而且我也不会帮你的。你不是刚做了晋王么,还是小心一点儿吧,一不小心你就灭了国,那真是死透了。说是任务判定不判定,其实你不早就知道了么?关键在于这个帝字。” 南河咬牙切齿:“……帝字,帝字!我他妈上哪儿来给你找像秦国六代明君那样的土壤!人家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我们现在连七雄都不算,大小之国数以十计,我——” 领导今日少了曾经的嬉笑看戏的情绪,一次次打断她的话:“你太着急了。你可是个学历史的,世界上不止有唯一一个必然,也不一定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你要是仔细再看看,就该瞧得出门道。这是你赌上命的任务,你是我手里最后一张牌了!” 最后一张牌?!什么牌…… 这话实在让人觉得不明所以。或许说他一直都让人觉得不明所以! 领导没有等她再说话,急促道:“总之……如果发生什么异常,你记得跟我说。我最近不会上线了。别让我一上线就看到你惨死。” 南河:“什么?什么叫异常——!” 领导再没有声音了。 南河坐在马车里,攥紧了手指。游戏……角色……任务…… 听到这几个字眼,或者是它字里行间关于这些的暗示,南河心底就觉得莫名的愤怒。从很多年前在所谓的“教学关卡”里,她将荀囿亲手埋葬在瓜田旁,她走过那么多路看见百姓碌碌的生活,看见过战争,她就从来不把这里当成所谓的“游戏”或“任务”。 再戒备疏远的人也能逐渐走近,没有所谓的好感度没有所谓的触发剧情,对方的每个举动都透露着真心与亲昵,每个眼神都包含着善意与爱意…… 再无名的人也会恐惧死亡,死去的人会腐烂,也会有人为他们流泪。 再渺小的人也在乱世挣扎,驱使他们的是对生存与幸福的渴望,他们也有复杂的动机与甘愿自我牺牲的行事。 用“游戏”这样的词来形容这片大地上奔走的每个人,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南河活在这里十余年,和太多的人有交集,也接受过太多人的真情实意,以前所谓的帝师任务挂在她头上,心里总是别扭,甚至有些心烦,现在她明白了原因。 她一面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她认真的考虑辛翳的将来,考虑山鬼那些孩子们的性格和长处,和他们像一家人似的相处;然而另一面却又有任务在提醒着她,她很快就会离开,她必须想办法达成目的…… 甚至因为后者,因为所谓的任务完成就会离开,有太多该表露出来的自己被隐藏起来,有一些明明可以说出的话却没在合适的时候说出。 她现在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为了回家?回去做自己的高中老师? 十几年过去,她连同事的名字都快记不得了,她都觉得曾经的生活才是陌生的了。而且看这个领导的坑爹样,还不知道要让她在这儿待多久……难道她真的要一直受它摆布? 难道为了这个“帝”字,她要在这里待上几十年,也要在这几十年间一直把自己当个局外人,当个游戏主角?! 南河今日再见到辛翳,看着他长高的个头,看着他微瘦的脸颊,她恍惚之中忽然明白一件事:她所做的许多事情,都与任务无关。 包括对辛翳的心疼与期盼,包括对其他山鬼少年们的亲近。在楚国这八年,真的想着任务的怕也只是头一年,往后她想的全都是要保护要帮助他们,要让楚国走回正轨变得强大…… 她每一次忍不住想伸手摸摸辛翳的脑袋,她每一次替他量算身高时候的感慨,还有她此刻不愿意走也不愿意说出身份、就还想着再见见他的心情,这些都和任务无关。 是她真实的情感与想法,是什么也不能改变的。 南河忽然叫住车夫:“回去,回主宫附近。” 车夫愣了一下。但寐夫人好歹是宫中唯一一位夫人,车夫和卫兵毕竟只是奴仆,也不敢说什么。 南河道:“不要进主宫的宫门,到外头就停下来,我自己进去。” 车马往回驶去,南河提裙下车,她远远看到了主宫宫室的卫兵在台阶下站着,但她并不是打算进主宫。她想要去自己以前居住的地方。楚宫的小路窄门,卫兵的布防和巡逻,她再熟悉不过了,她的旧宫室距离主宫也并不太远。 南河提裙,轻车熟路的走过几道小门,绕开卫兵,顺着宫殿的几道回廊,走不远,就看到了自己曾经住了多年的地方。回廊上竟然还点着几盏灯,只是没有来往的寺人,更没有戍卫的卫兵,有死一样的静谧。 她提着鞋子,穿着白袜走上光洁的回廊。 这里像是有人一直在打扫维护着,障子被打开了两扇用于通风,屋内用物一切如旧,就连她那几杆炸了毛的细笔还都摆在她惯用的位置,软垫上常年跪坐磨出的痕迹依旧,铜镜上罩着蓝色的麻布,被褥被叠的整齐。 仿佛等着她随时回来似的。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灯芯被掐的细细的,灯火如烧红的铜豆,微风下颤抖。灯台就放在她桌案上,仿佛添一次油就能永远的燃烧下去。 南河心头一震,望着屋内细节,站在回廊上半晌。她自己都不敢再走进去了。 过了好久,南河才提着木屐从敞开的门前走去过去,走向了后院。 后廊上无灯,但她不需要灯也可以走过去,在临着下到花园台阶附近,有一廊柱,这几年都没有刷漆,摸上去有漆皮皴裂的粗糙。宫室里所有的廊柱都刷过新生漆,黑的油亮,只有它老旧,这是有原因的。 南河莞尔一笑,摸到熟悉的位置。 那里有一道道横着平行的刀痕,越往下的位置越老旧,因为她过去每次路过都要摸一下,长久的抚摸后,刀痕甚至都变得圆润。下头几道刀痕,只到她肩膀的位置,在往上,刀痕越来越新,她也不得不抬起手来才摸的道。 正正好好八道刀痕。 她身上没有铁器,弯下腰去,凭借蓝白的月色,在花园的碎石里捡了一块有尖角的小石头。 黑色的廊柱在微弱的光下看不清那些旧刀痕,南河的手指顺着摸上去,她估摸着比去年最起码长了一寸多,她手摸索着,在最上头的刀痕往上一寸多的位置,用石子儿划了一道。 又描了一遍。 南河倚着廊柱,摸到这道最新的最浅的痕迹,有些眼睛泛红,有些想笑,她伸手抱住那根微凉的柱子,像是依靠着,手一环圈住某个人。 真好。 九道痕迹,他一年年长高,她一次也没有缺席。 52.载驰 南河站在田垄上, 身后围了一大群的人, 烈日曝晒,她穿着一双木屐,将胫衣裤腿挽起来, 以手撑在眉眼上。 一老农将农具递到了南河手里。 南河呆了一下, 用刚学了没几句的带方言味的晋语道:“就是用这个起土呀。我知道,这个是耜。只是公为何不用犁。” 耜是起土的农具, 形状像个半人高弯柄的两叉的大叉子,弯下腰插进土中, 一推一撬, 过冬后硬邦邦的土块就被撬开了。 老农笑出了一口残牙:“哪儿有牛,一般人家有几个有牛的, 再说, 有牛也祭天了啊!不过大君知道这个也是不容易了。” 南河咧嘴一笑:“农乃国之根本, 孤不但要了解, 也要当个虚心受教的学童。公不若让我来试试。” 老农呆了一下,田垄上挤得一群大臣也呆了呆。 虽然看晋王今日穿着窄袖胡服与到膝盖的袍衣, 就知道估计他要活动活动筋骨,却没想着是要下地。群臣一个个穿着长衣站在田垄上对着满脸笑容, 光着脚走进田里的晋王发呆。 最高兴的就是大司农,他平日就是出入朝堂也是短打胡服, 看小晋王这样重视农耕, 也想要下地来搭把手。南河却摆了摆手, 大司农平日躬亲田野, 慰问农户,已有美名,还让他来参与这种活动没意义。她抬手指向师泷:“相邦别站着看了,平日里辅佐孤治理国家上下,这时候还不下来帮帮孤?” 师泷就猜到小晋王不会放过他,叹了一口气,挽起衣摆脱了鞋,也走下地:“大君,你叫臣来也没有用,臣也不会耕地啊。” 南河将耜插入土地,道:“我知道你不会,我叫你来,是不想一个人丢脸。” 老农又递给师泷一把铁臿,道:“他在前头起土,你在后头碎土就好。” 眼见着这一块田地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百姓,有的还兴致勃勃的喊着别人挤到前头来看。春季的播种耕作已经要开始了,南河自作主张的要带群臣到曲沃周边“视察”。 不单在先秦,就算是秦汉时期,君主也绝对谈不上天高皇帝远。就算汉代帝王,也曾多次走到县、里中做登记人口的工作,单是历史上记录的他离开王都走到各地视察的史实就有不少例。更何况晋国也算不上什么大国,她也不算皇帝只是晋王,在刚刚经历战争、宫变之后,更应该多露脸多走下云台。 与后世那样皇宫远离平民生活,官僚体系异常复杂的封建社会不同,这时代的王国,更类似于欧洲中世纪,有复杂的国家间王室联姻,有城邦为单位的攻守战争,有壮大且立场不坚定的贵族存在,还有着列国之间“讨伐”“围护”等概念的战争道德体系。 南河早就意识到相较于依靠贵族,在这种国家依靠群众,和群众拉近距离,才会能够在战争、在政局中让自己利于不败之地。用近乎冷酷的理论来说,群众是军队与赋税的主体,而且他们的力量也不足以联合起来反抗王室。 国君就算做做样子的表现出自己诚信与仁爱的一面,会怀疑国君的也是少数。毕竟对于平民来说,怀疑与内心的激愤也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反而会让自己陷入痛苦,在人安于现状乐于幻想的本性下,只要不去对他们的财产人身造成毁灭打击,只要不让他们连口饭都没有活不下去,就算高税收高人力支出的情况下,就还是会有绝大多数的百姓相信国君的诚信与仁爱,并且和他站在一起。 南河也本来不打算和贵族关系太亲密,而且晋国遭遇饥荒与战争,未来还要有很多困境,她必须尽量和百姓站在一起才能保证晋国的稳定。 这样亲自下地耕作,走入老兵与百姓中,是许多这年头的国君都会做的事情,他们的美名也在战争与发展中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南河此刻手里拿着耜,插进地里翻土,做的不太好,那老农给她比划了好几下,她才掌握窍门。然而这样弯腰一次次翻土起地,走出去没几十步,南河就觉得自己腰要废了。 跟在他后头的师泷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拿着铁臿,要把翻上来的大块硬土再敲碎。师泷就算游学过,也是贵族出身,哪里干过这种农活,他把手里的铁臿当劈柴斧头用,挥起来一下下砸在硬土上,看的那老农直着急。 老农上来忍不住插手好几回,师泷才勉强学了个样子,进度已经比南河差了一大段距离了。 他光着脚还踩到几块小石子儿,脸都皱了皱。 大君还真是年轻有干劲啊。 那老农似乎也很喜欢小晋王,看到南河干活一段,累了正撑着耜擦汗,那老农走过去又跟她搭话。师泷在后头喘着气碎土,老农一抬眼,看见了小晋王撑在耜上四指的右手。 他愣了一下,或许是这老农也不知道什么叫委婉,什么叫不该问的,就跟在村头聊天似的,指着她的手问道:“大王的手怎么弄得?” 田垄上站的群臣都微微变了脸色,屏息不敢说话。 南河低头,抬起手来,笑道:“不小心被歹人所伤。” 那老农竟然接口道:“歹人就是白矢吧!我们前些年还听说什么公子白矢会打仗,保卫边境,谁能料到他会做出弑父这样的事。” 南河没料到白矢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不过这件事怕是也有群臣和贵族的助力,再加上先秦时候四处游历经商的人也不少,许多故事和消息都是口口相传,晋王扶棺回曲沃的那日,曲沃百姓得知消息,几乎所有人都走上了街道,云台下贯穿城郭的土路上挤满了边哭边随着车马走的晋人。 南河那时候心里的震撼难以言喻。虽然在史书上曾多次看到描述先秦时君主和百姓的关系的段落,但当她扶棺坐在车上,俯视着无数张震惊、痛苦或流泪的脸,他们面上还有饥荒的消瘦,衣服也破旧不堪。 他们绝大多数的人可能都没有真的当面见过他,但绝大多数人都是随他一同变老,在他的庇护下长大,大政在民不在朝,晋国的每一场战争与改革,都是这些人与淳任余一同度过的。 能在死后有淳任余这种待遇的人物,并不多啊。 南河摸了摸断指上还包扎的棉带,微笑:“也是因为君父保护我,我才只断了头发,伤了小指。” 那老农低头看向南河掌心手背上还没完全掉痂的细小伤口,想说什么,嘴笨又说不出合适的话。小晋王在这时候,仿佛就是先王还在眼前似的,没有再自称孤,十分顺嘴的自称“我”,语气且带着孩子似的谦卑。 南河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田地周围聚拢过来的百姓,道:“其实我想过,我宁愿自己死,保护君父只伤了小指该多好。” 这话说出口,她自己也愣了一下。这不像是她的性格会说出的话,反而像是她说出了舒的心声。 舒……她在这里鸠占鹊巢,而舒又在哪里? 南河整顿了一下心情,问几句去年耕种与收成的事情,不止那老农,连周围围观的百姓脸色都黯淡了些。 南河叹气道:“去年的灾情,大家都过的不好,活到今年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老农神情更灰暗:“今年还不知道收成如何……” 南河:“一定会好的。孤会尽快令各地县、里租借农具和耕牛,司农也会去各地考察,今年的纳粮也不会再像战时那样高。孤有一种预感,今年必定风调雨顺!” 她说话时有一种笃定的语气,承诺里也有具体的措施,周围的百姓面上神色也轻松了些。 老农到底是王城脚根下的,也不止傻乐,道:“那打仗怎么办?楚国会不会快要打过来了?” 南河:“不会。孤有应对的办法,但现在重中之重,是要大晋上下的百姓有地可耕,有粮可吃。要是大家都饿的没有力气,还提什么打仗。就算真的是有战役,那也是为了自保,不会是去年那样全国动员。” 师泷碎土到一半,听见了南河与老农的对话,忍不住抬起头来。 她倚着铁耜,神态自信且坚定,不论这一刻是不是在百姓面前的作势,但所有的百姓与大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离开她。 南河朗声道:“只是如今我站在这儿,有君父的战绩与荣光在先,又有君父的选择,我必须要要求自己能够成为像他一样的人。我知道大晋如今难关当头,但我也有信心和在这里耕耘生活的所有人一起,度过难关。灭国的耻辱与惨痛我们都经历过了,还能有什么阻挡的了我们。” 她语气算不上激昂,却像是与自己的亲人说一件毋庸置疑绝不改变的事。 南河微笑:“我相信一场战争,一次干旱不会摧毁大晋祭台上燃烧几百年的火烟,更不会摧毁素以坚韧素朴为名的晋人。晋人扛得住这些,我作为淳氏的子孙,也扛得住。” 那些百姓神色有些触动,但大家都是勤恳耕作的农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只那老农半晌道:“我是不会离开这块地,离开汾水。就在那座山脚下,还葬着先祖和亲人,还有我曾经为大晋复国战死的老父与长兄。” 南河神情有些触动。 光着脚站在田地里的百姓也纷纷道:“我们不会走的!这地方养活了几代人,这才多大点事,我们就要跑走么!” “就让他大楚来!一个蛮夷,还能毁了我们!” 当南河放下农具穿上木屐,在百姓的簇拥下走过田垄,在两旁果树簇拥的道路上,宫之茕带人正等候着她。群臣纷纷走去乘坐自己的马车,南河也登上车去,宫之茕凑上前来,她挥了挥手:“别着急,到云台再说。” 待马车驶回宫中,到了云台的台阶下,宫之省也备着轿子在等待了,南河钻出她至今无法适应的低矮车厢,走过去对宫之省摆了摆手,干脆坐在了台阶上。 南河用软巾擦了擦脚,就坐在云台长长的台阶上,对着站在她旁边的宫之茕招了招手:“你也坐。” 宫之茕:“臣不敢。” 南河:“怎么,还嫌台阶脏?” 宫之茕这个人也不太爱笑,南河跟他开句玩笑,他依然绷着脸,但还是坐下了,压低声音道:“……舒还活着的几率已经不太……高了……臣已经寻过各处了,汾水周围的大小县、里都找过了,连她的半点消息都没有。” 南河心里一颤。若不是前一天从领导口中得知了舒还在的消息,她此刻心底不知道要有多难受……多自责…… 但如果她还活着,却在这样的搜查下还没有被找到,那就说明她可能遭遇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南河心里难受起来了。她年级还那么小,十七八岁不过是现代孩子刚刚高中毕业的年纪,去到温室一样的大学都还有很多人适应不了,她却要带着伤流落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而且在这个时代,贵族与普通的百姓生活差别极大,语言不通,无法交流,而且晋国境内还面临着饥荒…… 南河几乎不敢想象了。 她更感觉自己像是鸠占鹊巢…… 宫之茕道:“我们还会继续找,请您别……伤心。这时候您更不能软弱。” 南河半晌才点头:“这次你亲自出去找,确实让你受累了。但请也让各个县里注意着消息。” 她正和宫之茕说着话,就看到师泷的马车从外宫的城墙外驶进来,师泷急匆匆下车,南河叹气。宫之茕微微斜过眼去:“大君现在觉得师君烦了?” 倒也不是烦,她就是总觉得自己是个交不起房租天天被房东追着的住客。师泷一来,必定带着一大堆让人头疼的事儿,还有他本来性格跟她也不是特别相合,南河又怕他瞧出破绽出来,自然有点累了。 师泷手里拿着几卷竹简,他穿着大袖深衣,袖子最长的地方垂下来几乎快从蹭到地面了,阔步走过来。 南河:“看你的神情就知道有一堆事儿。说罢,我也收到不少消息了。” 师泷:“秦国打算在少梁会盟。老地方。您会去吧。” 南河在楚国的时候,就听说过秦晋两国每隔两三年就会双方国君会面一次。这回淳任余死后,秦国就主动表现出修好会面的意思,让南河也觉得心里松了口气。春秋时候国与国之间亲密诚信的遗风,大概只在秦晋两国之间还存在了。 而且四月老晋王下葬,怕是秦国国君也会亲自前来参加葬礼。 南河点头:“去是必定要去的,此次与秦国会面,也有许多事情要商议。” 师泷:“另一边,赵国也提出了会谈,态度十分友好,还有意将女儿嫁给您……” 逼婚的事儿她先装没听见,南河皱眉的原因是:“赵国?赵国会与他国会谈?” 赵国近十几年在北部逐步壮大,挤得燕国都成了边陲小国,幅员辽阔军力强盛。 如今列国的版图,简单说来就是肉夹馍。 赵国北境辽阔,东西跨度大,占据了从榆林到保定,包含山西北部、内蒙古东部和整个河北等一大片地域,是北边那块馍。楚国则占据长江周边几乎所有地区,从川蜀到江东,北部最远伸手到了黄河上游,南部还有几大重镇一直到长沙一代,民族混杂,横踞天险,是南边那块馍。 而秦晋魏齐宋和其他小国,就是被夹在里头的肉了。 但也是秦晋魏齐宋这些小国,占据的地方才是土地肥沃,文明繁荣,华夏正统之地。楚与赵其实都算是被排挤在中原之外。 楚国被认为是蛮夷,没改革之前动不动被各国联手放血割肉,但各国都鄙夷楚国没有文化不出君子,几乎从不把楚国牵扯进会盟、谈判之中。 而赵国则是在这些年主动跟所谓的“中原正统”划清界限,几乎不会面不来往不通婚,唯一的交流就是在战场上。不过赵国也会从各国寻找各种人才,荀囿当年就算是其一,不过很多人进入了赵国也就再没了消息。 总之,在这个念头还能如此神秘……或者说是闭关锁国的国家也不多了。 南河当时就想,或许赵国一直在境内为统一的大战做准备,毕竟各国的军备、人口互相大概都了解,可是赵国境内如今是什么状况,谁也不知道。 这样的赵国,会主动跟晋国会谈? 还是说赵国也像是楚国一样,发现如果要吃黄河沿岸的各国,最好从晋国吞起? 师泷倒是也思量过这个问题,道:“赵国这些年打仗倒也是堂堂正正,不至于在会盟的时候突袭对方国君罢。不过赵国前一段时间开始活络起来了,与齐、魏都有过沟通,或许是也打算与中原各国搞好关系。” 南河点头:“要不我先回公文,和气一些,先不拒绝,让赵国的来使送回去。不过如果要跟各国会谈,必定还是要先见秦王。” 这会儿正是云台被日落夕阳笼罩的时候,师泷看南河没有起身的打算,也坐在了台阶上,忍不住看了一眼她耳垂。宫之茕对她行礼默默走开了,南河过了一会儿,看着外宫的空地被云台的庞大阴影笼罩,道:“我说的编户齐民的事情,相邦回去考虑了么?” 师泷转过脸去看了她一眼,南河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远处的城郭。 师泷轻声道:“臣想了。听说靠近上阳附近许多村落都已经空了,都举族举家搬到了楚国境内。而楚国也在这两年实行了编户,听说他们连身份都已经在楚国录入,怕是也不会被放回来了。” 南河之前就与他说,想要对百姓人口进行详细的编户,各家男女姓名年龄甚至体貌特征,连带家中拥有的田地甚至牛羊农具都要做详细的核查。而后为了鼓励开垦拓荒,税收不按土地面积来算,而按照家中可劳动的人数来算。 这样不论是能征兵的数量,能收粮的数量,都能由曲沃的朝堂掌握实时的动态,也能够为战争、灾荒做出长远的计划打算。 更重要的是掌控人口,进行编户和更正规的税收,就需要更完善的县衙与里长的设立,地方村落中低层官吏的普及,也能进一步削弱大小氏族在当地的控制力。 师泷:“这项政令本是没有问题,但大君说要将它当成必须贯彻的国策……那在地方就需要设立很多县衙与里长,需要提拔很多的官员。这也都不是问题,只是我这两天都在思考,其实这个政令下去,迟早会变个样子。“ 南河没说话,她心里有数。 师泷:“只要用人口来定税,地方氏族可能会大量侵吞土地,趁着荒灾更去以粮食来交换百姓的土地,让百姓没有土地可种。就算百姓平民再去垦荒,但垦荒到真的收成可能需要几年时间,这期间就可能因为无粮被迫为奴……而地方官吏再怎么样也大不过氏族,就算刚正不阿的人也不敢与地方氏族起冲突,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师泷盯着她,南河神情并不吃惊,她轻声道:“你一向很会在朝堂上说话,我知道,你提出问题的时候,永远心里都已经想好了答案。那你打算怎么来保证这个政令的实行?” 师泷低下头去:“如果是臣,就会要求编户的每一户下,平均每个人拥有的土地是有上限的。当然一般百姓都不会能耕种那么大的土地,这个上限是来限制氏族的。如果哪一户超过了上限,从他所拥有的土地中,选良田充公。公田属于大君,暂管于县衙,公田每年要借给家中有伤残老兵的军户、或者是受灾遭遇不幸的人家,县衙则要每年将公田的使用汇报朝廷。” 南河微微点头:“不错。不单是公田,属于公家的农具和耕牛也可以借出。虽然这个方法也会让人钻空子,但也算好。” 师泷:“是臣也觉得会有人钻空子,所以可以派朝廷官员随意到各个县内进行督查。只有曲沃的官员才有能力和地方氏族对抗。” 南河:“可以,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可以在他手下设立更大的部门,用来监察地方官员。” 师泷神情微微有些激动:“而且也可以削弱氏族的食邑,否则光是食邑就占据了不少本应该用于军饷或灾荒的税收粮食。” 南河转过脸来:“善。整体收税可以教往年有所降低,编户下会有更多的隐藏户口被放在台面上,降低每户的税收可以让更多百姓愿意配合,但朝廷整体税收却反而会上涨。不但如此,登记农具和耕牛可以防止犯罪偷盗与私造兵器;给家中有伤残老兵和在伍军人的民户大幅降税以鼓励入伍;给有军阶的大小军官免税以鼓励战场拼搏厮杀。编户齐民就像是云台的石基,有了它,才有以后更多征兵、造甲、收粮政策的实行。” 师泷因她列举的政令而心潮澎湃。之前就说只要太子登位,就有他大展宏图的日子。果然来了。 他道:“那臣这几日再考虑一些,关于监察地方官员的事情,还要与郤君商议,之后就写案牍递交给大君。” 南河应了一声,这才转过脸看了一眼师泷有些兴奋的面容,道:“但这些都无用。都无法防范。这些政令迟早会变形,氏族侵吞土地,百姓流离失所,开始逃户装死避税,是必然的结果。” 师泷懵了一下。 53.淇奥 南河微笑:“没, 我只是说一个必然的事实。这些政令都会有腐烂的时候, 可能很快就因为你没有注重实施的细节而漏洞百出,也可能坚持了数年之后才开始各种问题层出不穷。我们在这里思考再多,就算是我们有通神之才也无用。你我想避免的事情一定会发生。但我不是说就不做这件事了。” 师泷沉默的瞪大眼睛。 南河笑起来, 垂下细软的睫毛:“我只是要你做好与天斗与人斗死磕到底的决心和斗志, 也要有处处陷阱一不小心就全面崩盘的谨慎与仔细。在政令实施后出现问题的时候及时补救,想出办法来缓解。提前告诉你这些事情必然的结果, 也只是希望如果政令没有按照你想象中贯彻,你也不该吃惊或丧气, 而是要……充满耐性, 充满斗志的做好和这些头疼事死磕一辈子也赢不了的打算。” 她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多么像个先生, 也愣住了, 叹气又笑道:“我只是这么说。” 师泷呆了半晌道:“殿下……” 这个语气和谈吐让他感觉熟悉且震惊。上一个让他听了之后如雷贯耳的人…… 南河估计也猜自己说的话, 挺不像舒的。但她这几天想了想, 也没办法,舒以前可能很天真, 但如今晋国这个形式,她也没法再演天真了, 再天真就灭国了。她只能尽量看起来跟舒的性格差别别太大,而后就只考虑国情来说话做事了。 南河道:“狐笠似乎病好了些。昨日, 他来找我了。” 师泷还在呆愣之中, 南河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师泷:“找大君做什么?” 南河:“他同意了我说的话。他愿意为我所用, 而不是狐氏为我所用。” 师泷瞪大眼睛, 光在这儿坐了这一会儿,他眼睛都瞪圆好几回了,要不知道还以为他为了不长鱼尾纹做眼部伸展运动呢。南河有些想笑:“怎么,师君不愿意见他入朝堂?” 肯定不愿意啊。如果狐笠不代表狐氏入朝堂,那就相当于又来了个和师泷有同样优势,且同样可能被重用的人。南河其实只是想在和氏族的拉锯战之中给自己多加一枚砝码,但想到这俩人一个“心慈面善”浑身病弱的狐笠,一个“花枝招展”傲娇骄傲的狐狸,还是旧日同门,那真是天天可以看戏了。 师泷肯定觉得她是想重用狐笠来制衡他。 就真是制衡他,他也要憋着。谁让南河前些日子在氏族的威胁下舌战群儒的保下他。 她忍不住想笑:“怎么,师君不愿意?” 师泷其实也不是不容人,而是对于狐笠,他实在是有些了解…… 师泷半晌道:“没有。这是好事。大君是打算让他……” “御史大夫手下要增加很多官员,孤打算设立御史台。到时候让狐笠先去各地督查,毕竟郤伯阕所在的氏族又大,人脉又广,不知道多少人他都认识也想扒着他。狐氏有旧日的名声在,有处理氏族内部复杂关系的能力在,却没有了人脉和实力。就看他能否在督查地方官员,削弱地方氏族的时候站对位置了。听宫之茕说这狐笠是个表面善心的狠人,希望他能胜任。” 师泷倒是心里松了口气。 晋王没打算让他一飞冲天啊。不过也是他不知道狐笠旧日在稷下学宫的盛名。 可稷下学宫也是个每天每月都涌现出各种奇才的地方,就算狐笠当年在稷下学宫声名赫赫,这几年过去了,名声也早就跟烟似的散去了,没有多少人真正记得他了。 南河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台阶下的小轿走去。 师泷呆了一下:“那这几日我就将编户齐民政令的细节呈交给您。” 南河点头伸了个懒腰:“去吧。哦对了,你年纪才二十多,下地干会儿活就喘成了那样……师君还是多锻炼一下身体吧。” 师泷好像一直有点懵,以他的性格居然听了这话乖乖的点了点头。 南河有几分想笑:“去吧。啊对了,以后尽量别夜里动不动入宫,拉着我说动说西。我现在……还要长个,挺缺觉的。” 师泷还在神游天外,点了点头:“好。” 南河自然不会说,她这些日子愈发期待夜晚了。 然而自从那次请她过去念了一小段让人犯困的齐物论,他就几天没有再找她过去。 是辛翳当时一时兴趣,找她过去看两眼,觉得没劲儿就让她走了? 可……南河这会儿,却有点想主动往他眼前凑了。 这一日深夜再度醒来,宫室内早已灯火亮起来,等着给她开火提供一顿晚食,南河吃的都有些不甚安心,一直到撤了饭坐在宫室内梳头,才忍不住问道:“大君这几日没消息么?” 森与藤交换了个眼神,笑的促狭:“还没有。不过夫人能近身,已是了不得了。” 南河看她们那个眼神知道她们脑补的是什么。也不过是所谓什么刚受宠的夫人满心少女情怀期待着下次宠幸……可能深宫怨妇又要多上一个。 南河还真没法解释。 只是被她们那眼神看着,南河本想开口问问自己在主动去找辛翳,算不算是违规操作,这会儿她也问不出口了。南河拼命搜索以前看过的宫斗戏码,小婊砸想要在皇上面前露脸一般都能用什么手段……她看这些电视剧小说都很古早了,绞尽脑汁半天,只能幻想出花园唱歌,桥上跳舞,嘘寒问暖这种老土玛丽苏手段,均被她以“找死”的理智给坚决否定。 想着想着,南河都有点生闷气了。 以前那里用想见他,都是这小子不懂规矩,不知亲疏,天天死皮赖脸往她家里奔。她都穷成那样了,他还吃她的用她的,就恨不得把楚宫扩建,把她家里也给圈进去了。 结果如今,她心里有点担心他的风寒,想见他一回还要这么难。 都什么事儿啊。 这会儿,南河正想着,竟听到外头传来通报的声音,她身子都坐正了几分转过头去,藤看她的样子笑了笑:“奴去看看是不是大君身边的封人来了。” 南河当时都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忍不住扶额:得了,现在宫里都觉得她是个深宫里听到车马声就恨不得狂奔过去的寂寞女人了。 然而她现在住的这么偏,要不是辛翳来找,还真的不怎么能听到车马的声音。然而坐在屋里没一会儿,听到了通报。果然是辛翳让她过去了。 南河心底却并不太紧张了。怕也就是辛翳觉得寐夫人与荀南河长得太相像,图个新奇,让她当个人形灯烛或者是念书的人偶,拿着当摆设的。她倒也可以小心翼翼苟着,在他旁边看着就好。 而另一边,辛翳隔着屏风,漫不经心的向寺人问话,听到一半,陡然坐了起来:“你是说……她这几天都醒来了,也都问了?” 那寺人低头:“是,奴没有直接向寐夫人身边的两位女使问话,而是问了其他的宫女。她们都说夫人醒来之后问大君有没有请她过去。得到消息说没有,寐夫人就坐在宫室内发了一会儿呆,后来又让人找简牍看,您提前让人备下的竹简便也都送过去了。不过她也就看了一会儿便睡下了。” 辛翳似乎不敢相信似的:“这几天都问了?” 寺人:“是。醒来之后没几句就是问大君这里有没有消息。” 这寺人也算是耳聪目明,感觉到大君似乎心情大好,连忙又道:“寐夫人听说大君没请她入主宫,似乎情绪很低落,甚至坐在院子里等着车马前来——” 辛翳又有点不太信。南河上次哪里是想见他…… 但这话听进耳朵里,他忍不住瞎想更忍不住开心,神情大悦,手拿着竹简展开又卷上,半天才道:“嗯,下去吧。别忘了继续向她宫里的人打探消息。那两个女使怕是跟她亲近了,就不要惊动她们。” 平日里除了景斯,甚少有人能有机会靠近楚王。那寺人明白自己接了个长期传话的活计,又惊又喜,连忙伏地称喏,退下去了。 辛翳卷着竹简在掌心里敲了几下,脑子里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招欲擒故纵使得真是好啊! 其实他自然是想天天见着荀南河的。但天天叫她过来,就以荀南河的性子,往好了想是她几天可能就生疑了;往坏了想,她或许不太愿意总见到他,几天也就生厌了呢。 总之辛翳为了把戏演下去,也要拖着,也要晾一晾她。但才没两天,他就觉得这不是在晾她,而是在晾着自己。说不定荀南河在那头乐得自在,夜里剪着灯花下下棋,渡过了深宫养老生活,而他在这儿抓耳挠腮的还想着怎么演。 不过寺人这几句话,倒是让他心里舒坦了不止一点半点,这会儿一边瞎想着忍不住乐,一边随手把竹简抛到半空。辛翳正想接住,却一走神,一下砸在他自个儿鼻梁上。景斯正走进来,就听见屏风后的辛翳闷哼一声,他端着漆盘绕过来,才看见辛翳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让先、那个寐夫人过来。” 景斯微微抬眼:“……喏。” 辛翳:“我在先生的居室见她。” 景斯一惊,微微皱眉:“大君这是……” 辛翳还在兀自高兴,眉毛都恨不得飘起来了,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唇角勾笑:“之前不就一直让人打扫点灯么,离得也不远,我直接过去就是。” 他放下手,景斯抬头,道:“大君……您流鼻血了!这是怎么着?又出了什么事儿让您着急了?” 辛翳也一愣,手在鼻子下头抹了一下,才看见红。他以前情绪激动起来经常就会流鼻血,但这会儿也不至于因为荀南河问过他几句,他就激动地流鼻血了吧。辛翳仰头道:“不至于!就是刚刚不小心砸了一下鼻梁,拿布巾来——我没事儿,你让人去传话把她接过来吧。” 辛翳还在这儿接过软巾堵着鼻子,对他挥手,景斯俯首称喏,蹙着眉头下去了。 景斯心里不忿。大君恋慕荀君的事情,他贴身伺候又不是看不出来。如今痴迷上一个长得像荀君的夫人也就罢了,领着人去荀君以前的居所是什么意思?还真打算拿个女人当替代品了? 但景斯又不好说什么,毕竟辛翳看着任性,实则在大事上从来都很有分寸,从小到大一步步走来都是别人走不出的却又不得不佩服的险棋。毕竟荀君与他感情深厚,他受不了荀君离世的打击,痴迷一个好掌控的夫人,倒也没什么错…… 只是景斯因为辛翳轻而易举找了个替代品而心里觉得恼火。有点替荀君不值。 难道荀君陪伴多年,能吸引大君的就一张脸了么?这寐夫人顶多识几个字,怕是连大场面也没见过,她怕是连荀君的半分气度也学不来。 不过也是这寐夫人不过只在他面前出现过一回,要是再多几日,辛翳怕就是能瞧出来这寐夫人和荀君芯子里的天差地别了。 辛翳走着自己熟的不能再熟的路,嘴里哼着歌。荀南河的旧宫室里一切如常,他推门进屋,走没几步,往她以前做的桌案旁边一摊,手一伸,往桌案后头书架上摸。书架里摆了个小筐,他坐在地上,手往小筐里摸了一圈儿,竟然没有。 辛翳靠着垫子喊了一嗓子:“来人!平日都是谁料理这屋内的?” 54.考槃 两个寺人连忙跪着进来, 伏地称喏。 辛翳鼻子里塞着细布条堵鼻血, 说话声音也闷闷的:“不都说一切照旧了么!”他说着把空荡荡的小筐掷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怎么不补——” 两个寺人面面相觑,颤抖着低头道:“奴不知大君说的是什么东西……” 辛翳气得想把小筐仍他们头上:“什么东西!肉脯肉干!孤以前来,哪有一回是空着的!”而且荀南河还不许他多吃, 说是容易磨得后牙不好, 每次都跟奖励似的只让他拿一两块让他咬着玩。 她以前还总笑他是个无肉不欢的小狼崽子,辛翳那时候还挺幼稚, 老是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学几声“嗷呜”的狼叫,引得荀南河笑的不行。小时候那么做算是可爱, 大了还这么干就是蠢了, 但他竟然还肯这么蠢,算是明白幽王博美人一笑算是什么意思了。 那两个寺人连忙俯身道:“是奴几个忘了。这些肉干肉脯, 以前都是荀君自己去庖厨去拿, 不让奴几个过手。荀君往往七八日就亲自去一趟……奴就忘了这件事……” 辛翳微微一愣:“都是她自己去拿的?” 寺人:“喏。荀君平日也不吃这些, 只是去拿了回来。奴也不知……”不知道是留着给您当零嘴的啊! 辛翳半天才回过神来, 自己起身把那小筐捡了回来,好一会儿对着那底下铺着一层白麻的小筐发愣, 半晌道:“那她平日里爱吃些什么?” 寺人:“奴也不知。荀君以往用饭并不挑剔,只是她不爱吃腌熏和干肉。” 辛翳发愣:原来她自己从来不吃这些啊。 寺人又道:“荀君爱惜牙齿, 不吃难咬的食物。那奴几个这就再去庖厨拿些来。” 她确实比较注意牙齿,他以柳枝沾盐清理牙齿的习惯还是她要求的。只是辛翳认识她之后才掉了尖牙, 长了两颗虎牙, 南河竟然一直自责, 自责她没管住他舔牙齿乱吃东西的习惯。 一想……又想多了。 外头通报说寐夫人来了, 辛翳赶忙把筐子放回书架上,整个人就跟被人入戏似的猛地往后一躺,装作闲懒自在的瘫在桌案旁边,看那两个寺人要走,连忙道:“等一下——” 说着他拽掉鼻子里塞得布条,扔给俩人:“扔了扔了——” 毕竟塞着不好看。 寺人不肯走:“可是大君要是再流……” 辛翳不耐烦:“好了好了。以前也不是没流过鼻血,一会儿就好了。都下去!” 一个个的当奴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天在荀南河居所内外照料,倒是学的几分看着他就蹙眉就想管教的样子! 两个寺人匆匆忙忙往外走,就看到有人领着一个穿暗朱色直裾的女子走了进来,他们抬头看了一眼,猜着是那位寐夫人,正要行礼,只是看见了那张脸—— 两个寺人真是当场如遭雷劈倒抽冷气,惊得傻在走廊上,直勾勾的看着寐夫人。 南河也没想到辛翳会让她来这儿,她还满心担忧,会不会是自己手贱外加脑子一热,在柱子上划得那一道让他瞧见了,那这就真的是暴露身份没得商量了。而且她所谓白天不在这个世界的说法能忽悠傻白甜重皎,却怕是忽悠不了辛翳。辛翳也知道她的魂魄在北方,万一乱猜以至于猜中了,这事儿就……要完蛋了。 但南河也没想着自己一进来,就撞见了自己以前住在宫内照料她的两个仆从。 看他们那瞪大眼睛活像是见了鬼的表情,她都觉得有点头疼。 她还只能目不斜视的往里走。 两个寺人两腿发软的目送她进了屋,南河走进去,就看见辛翳就跟以前似的,支着长手长脚一副不学无术无可救药的样子,瘫坐在她桌案旁边。 ……还是这个德行。 以前南河是可以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坐在自己的位置,当他是个大件家具,偶尔投食,看到什么值得跟他讲的事情多逼逼几句,引得他一阵敷衍的“嗯嗯啊啊我懂啦”,就能这么消磨一下午了。 不过那样的时候,南河也知道他只是身子懒着,脑袋再转,她讲过的事情,他几乎没有忘记的,他总在力挽狂澜后,被她表扬的时候笑出两颗虎牙:“先生当时跟我讲过的。” 这会儿不行了。 她还要伏低做小了。 南河这会儿跪坐在门口低头行礼,束在背中的长发从后背滑落的肩上,她怪不适应的,伸手拎着自个儿的发带把它放到背后,这才道:“……妾、妾向大君问安。” 辛翳半天没说话。她没抬头,自然没瞧见辛翳倚着桌子憋笑。 倒也没多好笑。就是看见她特别不适应自个儿的发辫,更不是满口称妾,他觉得南河装这个夫人倒是装的也让她自个儿挺不自在的。他觉得又亲切,又忍不住想笑。 辛翳抬手揉了揉憋笑到发酸的脸,这才觉得自个儿能绷回去,又道:“嗯,过来。” 寺人合上门便都退下去了,南河这才直起身子提裙过去。 辛翳让她过去,她也不知道该过去多少才合适,就只往前凑了一步。就在他伸手也捞不着的地方上,又坐下了。 辛翳瞪眼,她还低头装乖顺,压根接收不着。 辛翳:……这什么意思啊!防他呢?他还能动手打人么?! 辛翳:“我让你过来!” 南河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辛翳心道:看我干什么,现在你、你就是瞪我也没用了知道吧!我现在根本就不……不怕你了! 南河往前凑过去了一点。这会儿算是能捞得着的范围下了。 她倒是就低头坐着,稳如磐石。辛翳自打上一回,对她一点儿不像女人的木头性子彻底绝望了,也没有让她嘘寒问暖的打算了。 辛翳这几天也琢磨来着。其实以如今大王和姬妾的身份,他……要是不要脸一点儿,倒是也能占不少便宜。但前提是又不能过分……不能让某人觉得他是混蛋变态色|欲熏心,更不能让某人觉得他喜欢这个什么什么夫人…… 唉,这个分寸可真难把握。 辛翳倒是愁并快乐着。 他一伸手,逮住了她胳膊,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就看见辛翳抓住她手腕,放在脸边嗅了嗅,似乎还挺满意的:“这回倒是长了点记性,没用那些香膏之类的。” 南河有点震惊,僵着不敢动。她感觉辛翳一张嘴就能在她手腕上咬一口,用他那对儿虎牙开两个小洞,吸几口她的血来吃。 辛翳也抬起眼,跟她对视上,俩人俱是一僵。 辛翳先反应过来,松开她手腕——不对,是扔开她手腕,冷笑道:“怎么?孤就是不让你用那个什么——就是涂红嘴唇的那个,不让你抹个香膏,你还不高兴了?!” 他还真不知道那些女人用的涂嘴的玩意儿叫什么。 南河:……这他妈什么沙雕台词啊,这小子怎么对女人说话那么像个欠抽欠艹的霸道孤高冷王似的…… 也就是为师心胸宽广,也怂于身份限制,否则非掐着脖子把他调|教回来不可。 辛翳说出口也有点后悔了。这都什么什么啊,他是找不着话说口不择言了么! 辛翳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半天才挪了挪身子道:“你知不知道孤叫你来干什么的?” 南河微微抬眼,迟疑道:“……念书?” 辛翳:“算是吧。”他伸手指了指桌案:“念这些。” 南河:……您是年纪轻轻就眼神不好还是怎么着的?自己不能看? 她心底叹了口气,还是提裙从他脚边跨过去,跪坐在桌案旁,摊开了竹简,只才看了两行,她猛地反应过来,一下子合上了。辛翳坐在旁边,懒懒的抬眼:“让你念呢。” 南河手里捧着的正是军探从各个军镇送来的消息,还有一部分是送去他国的探子发来的消息。这些都是军国要事,他让一个夫人读,也太不合适了吧! 辛翳看她不开口,这才睁开两只眼,抱臂笑道:“让你知道了又能怎么着,你还能出宫给人递消息去?\" 南河咬了一下嘴唇,这才低头,展开竹简,为他轻声念。第一封竹简上钤印的封泥还很新,看来应该是最新的消息。上头写的是魏国与齐国再度联姻,齐国太子迎娶魏国公主。齐国太子也不过二十出头,但魏国国君年级已经很大了,那位公主甚至是魏妘的胞妹,都快要四十岁了。 但这更能看得出齐国与魏国这次联姻十分重要,毕竟公主三四十余年未嫁,在魏国境内也地位相当高。她多次出入朝堂,魏国两任相邦都曾是她入幕之宾,她膝下之子也随着魏王四处打仗,她所拥有的封邑也是魏国面积最大的。这位公主的地位几乎仅次于太子,这样的女人如果和齐国联姻,若是齐魏交好齐心,那就怕是东部最可怕的联盟。 魏国占据整片中原版图的最中央,这些年又凭借着狡猾的外交政策与得天独厚的河谷沃土愈发强大。 以魏国如今的版图和兵力,再加上齐国的富庶与科技,如果能够齐心,怕是以楚国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兵力与粮食都难以抵挡。 南河在晋国还没收到这样的消息。毕竟楚国的探子是她和辛翳这些年辛辛苦苦建立扎根的。 不过这个女人,可不是联姻的工具。若是魏国还要再有更多的野心,那这个女人就是魏国放入齐国体内的血蛭也说不定。 南河正想着,也听到辛翳在那头懒懒开口:“齐国怕是娶不起这头母虎,谁知道她去了齐国会怎样。要不是齐魏真的要齐心了,要不就是齐国以为自己有能耐了。庆氏独大这么些年,是野心比天大了,还是氏族的狭隘?” 南河也沉思。 辛翳似乎也没觉得她会对这些事情做出评价。 他倚着桌案,散开的长发有些落在了桌案上,他两手垫在脑后,道:“说到齐国,你是荀氏出身吧。否则解释不了你为何与旬君长得这么像了。你是哪一支出身?” 南河愣了一下。 辛翳没回头:“怎么?还想着怎么扯谎?” 南河以前倒是也与辛翳说过自己的身份。毕竟她姓荀,自然也说过自己是齐国荀氏出身。不过她为了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没有提过荀囿的名字。只说是一个旁支的小宗,很没名气,她又是庶子,连稷下学宫都入不得,实在是没有活路,所以不得不去鲁国游学,后来遭遇了齐鲁大战,鲁国被灭,她沦落成了卖药郎。而且名字都改过了。 辛翳那时候也查过,查到她确实是从齐鲁边境一路来的,确实也遭遇过战争,就没有生疑。 而且荀氏可是齐国的大族,旁支与子孙在齐国到处都是,他就是想查也查不出来。 不过以辛翳的多疑,竟然允许一个查不出出身的人在他身边,怕也是很信任她了吧。 而她最后也没对他说过实话…… 而辛翳虽然跟她偶有冲突,但几乎是一切大小事情都跟她坦诚相告,就算做错了也几乎从不隐瞒。 南河半晌低声道:“……我的父亲,是荀囿。” 辛翳身子僵了一下。他低声道:“是那位……荀氏的名士,曾位列齐国相邦的荀囿?听说他后来隐居了……” 南河对于荀囿的身世,也是游历期间才得知的。 她半晌点头:“是。” 辛翳背对她的脸上神情有些震惊,他本意就是想试着问几句她的身世,没想到她竟然轻而易举的说出了真相。他心底道了几声“怪不得”。 原来是那位隐居名士荀囿的女儿,怪不得她有这样的学识和气度。 不少荀氏族人都知道荀囿生了个女儿,但荀囿妻子被迫害后,他就请辞相邦之位后隐居山林,没人知道他女儿的长相和名字,也就知道大概的年纪。而荀囿已经生死不知,近三十年无人见过他,只有人听说过他曾经被请去了赵国,但在赵国那边也没听说过荀囿的名字……他的生死不知,就更没人关注他的那个女儿了。 不过当时辛翳不知道她的女子身份,如果知道,到时候说不定还真的能查出来她是荀囿之女。 南河不肯说,怕也是不想暴露女子身份吧。 辛翳僵在那里,脑子里过了好多事儿,半晌道:“那你怎么会……到这里?” 南河低头整理竹简,就在他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南河轻声道:“我长到十四岁的时候,我父亲被人……请出山。” 辛翳反应过来她想说的是赵齐之争,只是年份和她现在的身份对不上,她含混过去了。 南河:“不过我们在路上被人围追堵截了。我父亲被杀了,他葬在了历下。我就出来流浪了。” 辛翳:“为什么没去临淄本家。” 南河犹豫半晌,咬了咬嘴唇,说了真心话:“……我不想选择那样的命。” 辛翳愣了一下。 她的意思是说……氏族女子的命运?她不想嫁人,不想在家族之间联姻? 南河:“所以我就从临淄离开,开始游荡了。不过运气不是很好……不过当我机缘巧合来到楚国境内之后,就遇上了申氏。他们要利用我。” 辛翳呆呆的坐着。她是说数年前她也是一路流浪来到楚国,被邑叔凭发现,而后被邑叔凭利用…… 辛翳:“那……你没有想过回齐国么?” 南河摇了摇头,这才想起来他背对着她看不见。她道:“没有。若是真的有机会,或许会去历下看一下我父亲,不过我随便将他葬在一处瓜田附近的,怕是也找不回来他的坟了。但我没有想过回齐国。” 辛翳:“齐国就没有让你留恋的事情么?” 南河回答的很干脆:“没有。” 辛翳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差点问出口:那是不是来了楚国,就有你值得留恋的事情了?所以就算只有魂魄也愿意回来了呢? 然而他不能问出口,却听到南河在后面用很轻的声音道:“家乡未必重要。人都是要在前进的路上……才知道什么是重要的。” 她这句话也是说给自己。就算回不去现代的世界,她在这里十几年,也能找到真正重要的在哪儿。 辛翳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都是发颤的,他闭上嘴,把隐隐发痛的喉咙咽了一下,才平稳声音道:“很好。你终于对我有实话了。孤可以谅解你一点。” 55.硕人 南河说了几句真话, 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情绪涌上来, 嘴上竟也没把门的:“要不是事出有因,我很少撒谎。” 辛翳猛地回过头来,点墨的眼睛盯着她, 半晌道:“我不信。” 南河张了张嘴, 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他不说孤,自称我, 说这话竟然跟委屈似的。 辛翳又咬牙道:“我最恨有人欺骗了!” 南河心道:我不也就骗了性别这点事儿么。我是男是女又不阻碍我是你先生的事儿啊。再说……这事儿你也不知道…… 南河一直不说话,辛翳还以为她是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了, 这才冷哼一声, 转过头去,拿着竹简还摔摔打打的:“敢骗孤的人, 都要付出代价。” 这句话要是旁人听来早就两股站站, 汗如雨下了, 但南河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翻了个白眼。 南河:行行行, 付出代价,荀南河都死翘翘了, 都要葬下了,你还想怎么付出代价。拉出来鞭尸么? 辛翳还想说些什么, 寺人远远在外通报:“大君,令尹前来。” 辛翳皱眉:“这么晚了?” 南河连忙收好竹简, 放到桌案的一旁, 心里也在好奇, 是谁接任她做了令尹?不过能做的人选也不多, 她大概也能猜到。 但当南河透过打开的障子看见原箴的身影走进宫室,心里还是一喜。 原箴是性格温柔了些,但他表面不强势却不代表没有能力,只是早些年有些太年轻,南河便让他去了最难缠的南方,对付那些蛮族,也估计有两年多没见了。他倒是早早长得进门都要低头了,脸也更方了,气度倒是也更沉稳了。 那些孩子里,最理解她也最安静的大概就是原箴了,他真是恨不得她读过的书他都要读,她说过的话他都要记下来,南河对他也有几分喜爱。 原箴还正说:“怎么了?怎么又来了这儿?先生都已经葬下了你也别……” 南河听见了也一惊:她真的都入土了?景斯不是说荀君身子入土,怕是辛翳就能反应过来她就是替代品了。怎么看辛翳的态度倒没半点转变。 原箴正说着,微微低头走进屋内,话说到了一半,一抬头看见了南河,整个人僵住了。他的表情不比刚刚那两个寺人好多少,吓得后退了半步,后脑勺撞在了门框上,才结巴半天道:“这、这这这……” 辛翳倒是心情好了些,道:“有什么事儿?” 原箴指着她:“你、你你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辛翳一副不愿看她的样子,下巴微微往她这儿一抬:“申氏送来的。” 原箴半晌道:“就那个申氏女?这长相要是申氏的,我、我就……把这个竹简吃了!” 辛翳看他的性子都能说出这种话,也笑了:“确实不是。申氏也生不出来。行了吧,就拿她……当个摆设吧。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南河这会儿正要退下,听见辛翳说的这句“拿她当摆设”,也不好动了。 辛翳估计原箴这么晚急急忙忙找过来也是大事儿,他有意想让南河在这儿听着。如果真的是国家大事,她会不会一着急,露了馅也要给他指导和提醒? 原箴又看了一眼南河,这才跪坐在桌案前,展开竹简递给辛翳:“是军务。魏国在上阳附近集结部队,似乎想趁着我们还在上阳建城,攻下上阳,而且这边齐国和宋国似乎也在边境会谈。齐国与宋国都和我们有接壤,宋国虽然是小国,这些年也不安稳。” 辛翳一皱眉:“魏国?只有魏国在集结军队?秦国和晋国没有动静?我以为他们要三国联手打下上阳。” 原箴摇头:“似乎没有。秦国境内荒灾还很严重,晋国虽然借粮,但也只借了一点,就相当于一桶水泼进大火了,解决不了问题。秦国现在还没有能力出兵。而晋国,您也应该收到消息了吧,淳任余被割了脑袋,那个会打仗的公子白矢竟然不是淳氏血脉,也被轰出了晋国,如今晋国是那位太子舒继位,怕是连自己门前的事情都顾不好,更别提南下攻打上阳了。” 辛翳:“说来淳任余,我还以为他是被那两处箭伤给弄的病死了呢,没想到居然是被割了脑袋。一代战场驰骋的老混蛋落得这么个死法,倒也真是……不过如果是太子舒继位,那如今倒是攻晋的好时机。” 南河肩膀微微一缩。 原箴:“这话倒是不假。不过魏国如今似乎决心要插一脚,若是这次能在上阳击退魏国,最好先趁机会直接攻入魏国内部,先把魏国打残。” 辛翳对待军务上的智慧,原箴和荀南河加在一起估计也比不上,他点头道:“晋国在魏国和秦国之间,魏国现在有这样锋芒毕露,如果真的要灭晋,必须先打残魏国,否则北上的线路太长太窄,很容易被魏国从旁边一刀切断。如果把中部的魏国打到无法还手,就可以先取晋国,站稳脚步,下一步吞并秦国和魏国了。” 原箴:“只是魏国也不是好打的。” 辛翳:“至少不用担心齐国从东方进入魏国来支援,他们之间隔着太行大山。而且如果他们来打上阳,出兵魏国也有由头。不过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北上先国家先开刀都不容易。我从不打不能确保胜利的战役。” 原箴点头:“但魏国这次集结的部队不在少数,上阳附近怕是要有一场恶战了。” 辛翳:“恶战就恶战,商牟还在上阳。回头你给他写信,把这件事儿跟他说一下。” 原箴称是:“齐国与宋国的会谈若是有了别的动向,臣也让人多注意。” 俩人聊的事儿暂告一段,原箴正想找机会问一句这申氏女的事情,就看着寺人捧着装着肉脯的匣子进来,要放进书架上的小筐。原箴笑了:“藏在这儿的零嘴还没忘了。以前我来,先生也总拿给我吃,说是因为你总磨牙,给你备下的。” 辛翳愣了一下,突兀的问了一句:“你也经常吃么?” 原箴笑:“吃过几回,都是先生给的。不过我不爱吃这些。” 辛翳又问了一句:“她主动给你的。” 原箴也没明白这点小事儿有什么值得问得,迟疑的点了点头。 辛翳没说话。 南河看见他们讨论肉脯的事儿,才想起来自己屋里放的唯一的小零嘴,有些想笑。却看着辛翳回过头来,盯着她狠狠瞪了她一眼。 南河:……怎么?她刚刚笑出声了? 辛翳转过脸回去没说话,看着寺人把那小筐放回了书架中层。原箴性格温柔敏锐,一下子感觉到了些什么,转头问道:“大君……生气了?” 辛翳扯了扯嘴角:“没。我就是……想事呢。这么晚了你也要回去了吧,我送你出去。” 原箴愣了愣,起身和他一起往外走,在走廊上两人也多聊了几句,辛翳说的都是国事,原箴忍不住问了一句申氏女的事情:“大君打算让她一直在宫里?” 辛翳光脚站在回廊上,神情淡淡的。前两日荀君下葬的时候,他就表现的很安静,原箴一直有点担心,今日看到了那申氏女,反而更担心了。担心他真的魔怔了,把那个女子当做荀君了。 看他把那女子领到荀君的居所来,怕是真的有这个意思。 辛翳:“嗯。她会一直在宫里。不会放她走的。” 原箴:“我以为你会杀了她的,申氏送来这样一个人,可就是在影射……您和荀君之间的事。” 辛翳:“不用影射。我和先生之间没事儿也有事儿。” 原箴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辛翳:“……你记没记得我当时说你名箴,就是纫箴的箴,因为你那时候就懂得缝缝补补。那时候荀师也节俭,他的衣袍破了也让你帮忙缝补,他每次都对你赞不绝口。” 原箴想起来了:“是。不过后来你都给让人给荀师做了很多新衣裳,她都穿不完,就不来找我了。” 辛翳:“其实……我犯过很多少傻。看你会缝纫,我甚至偷偷也学过,也想给她缝补衣袖。不过我天生不是干这些的料,手都扎坏了。后来觉得可笑,我是楚王,不是什么盯着这点小事的人,先生要是知道我因为那点心思,恨不得连缝纫都要学,大概要对我失望了。” 原箴愣了一下:“什么?” 辛翳:“我那时候嫉妒你。不一般的嫉妒。她说什么你都能记住,她引经据典你都能接的上,你是她最得意的门生,令尹之位她也说非你莫属。” 原箴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他一低头,竟然也看到了辛翳衣领里半颗匿在阴影里的蜻蜓眼。挂着旧成暗红的绳儿,颜色与花纹都明显是先生当年那枚。 他瞪大眼睛没说话。 辛翳手指拨了一下灯笼,看着灯笼上剪纸的花纹乱转,斑驳灯影从他脸上划过去,道:“我不怕申氏影射什么,我恨不得天下人都来影射。身正影子斜这话用不在我身上。” 他轻声道:“因为我心里不清白。” 原箴微微张嘴,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 辛翳微笑:“我以为你早知道。” 原箴震惊:“……我只是以为大君依赖荀师罢了……没、没料到这些……” 辛翳低头笑笑没说话:“看来我藏得好,你都没发现,先生也不知道。” 原箴心头大震,半天才绕回正题上来:“可!可那女人却不是荀师!您就算有这样的心思,也不该沉迷在这女人身上,她除了长得像,还有那点比得上荀君?!” 辛翳笑了笑:“不用一个个着急的提醒我。我做事儿有分寸。就是……令尹之位好好做,她会看着你的。你……别让她失望罢。” 原箴半晌才点了点头:“大君……” 辛翳摆手:“走吧,顶多送到这儿了,我懒的穿鞋。” 原箴拖着步子走出几步,猛地回过头来:“所以,大君刚刚是生气了吧。” 辛翳:“什么?” 原箴舔了一下嘴唇:“肉脯的事儿。那是荀君给你备下的,但我却吃过,而且是她拿给我的,你生气了?” 辛翳没想到这点小事儿都被他看透了,也愣了一下。 他确实生气了。他一直在寻找,找一件独属于他的事,独属于他的身份。 她是楚国的令尹,是一群人的荀师。 唯独不是他的什么。 他早几年甚至会隐隐后悔,很荒唐的后悔——要是他当初没让她教一大帮人就好了,她就是他一个人的先生了。 以前就在意,如今更是发了疯似的在心里回想,在找独属于他的事儿。 那颗珠子虽然在胸口,但他不觉得这能代表太多。 他必须要找一件独属于他的事情,必须要一件事实提醒他自己是特殊的。 连这种情绪,原箴都体会到了,原箴缓缓叹了口气:“您与我们不一样,先生对您有信任和期望,见到她最后一面的人也是您。” 辛翳半晌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巧合,或许她不想见我的。罢了,不说这个了,你走吧。” 原箴迟疑片刻,这才走出宫门,回头望了他一眼,还是没说什么,走出去了。 辛翳走回去的路上,还在想着走着,伸出的手抚过宫室里一个个漆柱,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望向漆柱,想到了什么。 对! 这里还有独属于他的事情! 辛翳几乎要一下子跳起来了,他心头又惊又喜,猛地加快步子朝后院走去。 56.氓 他快要到宫室附近的时候, 才想起了南河还在屋内, 他连忙放慢了脚步。南河正低头在桌案前头翻看那些军务的竹简,和她以前一样。 他脚下放轻脚步,眼睛却粘在她背影上, 无声无息的走过宫室门外的回廊。 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朝后院走去。 他走过了宫室障子外, 这才脚下轻快起来。走到了后院才发现那里没点灯,他连忙回头拿了个灯笼, 走到那熟悉的廊柱前。 辛翳瞳孔都被抬起的灯笼映照的莹亮,那常年没有涂漆的柱子早已斑驳, 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在辛翳眼前, 刀痕横亘,它们曾被温柔的手指抚摸到泛着光泽, 他像是以前每年的时候那样点着数:“一二三……” 如今是第九年了, 她还在, 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一次为他…… 然而当他数到第八道的时候, 却眼尖的看到了什么。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哪个不要命的寺人搬东西经过时留下的划痕, 然而抬起灯笼仔细看,他浑身一震。 很浅很浅, 一道似乎是用石子划过的痕迹,淡淡的凹痕里还有一些石头的粉末。 他甚至不敢伸手摸, 怕自己手指的力气将那道浅浅的痕迹抹去。 但他站在那里比了比。如此准确, 和他现在一样高。 这个小秘密也不是没有人知道, 但会惦记着这件事的人或许只有他和她。更何况那痕迹如此之新。 而她那天才见到他。 见到了他之后, 她就偷偷跑来了。 不肯相认,不肯多说。 是否也数着刀痕,摸索着划下了一道如期而至的痕迹。 辛翳仿佛觉得油灯的火苗隔着灯笼纸跳进他眼睛里,烫的他眼底发疼。 五味陈杂。他想笑,想哭,却死死盯着那道浅浅的痕迹,呼出了一口颤抖的呵气。 然而坚持数年做这件事的人,偷偷做了这件事的人,正坐在咫尺的旧居所里,装着傻却也忍不住像旧日那样看着竹简,关心着军国的大事。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却怕自己哭出声或者笑出声,惊动了那个人。 辛翳扶着柱子,弯下腰去,扶着柱子的手缓缓滑下来,一点点抚过那历久弥新的刀痕,手一松,灯笼也掉在了地上。他几乎要忍不住自己喉头一点点声音,伸出手用力发狠的把指节塞进牙间咬着,才忍住没有发出声音。 但辛翳忽然有一种比她不喜欢他更可怕的感觉如浪潮一样袭来。 如果她心里有一个位置放着他呢? 但那个位置是留给她关心的弟子,是留给一个被她抚摸着脑袋的孩子,是有师生间这道无可跨越的鸿沟的呢? 那他……能否真的背叛她心底藏着的深厚的……师徒之情…… 继续背德下去呢。 她很好。她好的让人心底发烫。 否则他也不会依靠着她。她就像豆大的灯光,虽然微弱,却从不因风而颤抖,不因雨水而熄灭,就永远在他手边,在眼睛的余光里,在前进的一小步的距离上,支撑他在楚国夜雾弥漫的沼泽里爬行。 若是荀南河是个冷漠冷情的人,他可以尽情让人编排他们嬖大夫与昏君的传言,他可以使出各种各样的手段强逼于她。他毫无愧疚。 但偏生她不是。 辛翳敏锐的感觉到,或许不肯相认也出于师徒的情谊,是她头疼于他的过分依赖,是她希望他更自立,是她希望自己以一个稍远的视角默默看着他。或许他以为她的冷漠,欺骗,都是正常的师徒之间该拥有的距离和相处…… 或许她毫无过错,只是他想要的太多。 如果她心里藏着对他极深的感情——但只是像爱着自家小辈,爱着一个多年陪伴的弟子一样。 那她如果知道他的龌龊,会不会感到恶心…… 他以前就曾经无数次考虑过这样的事情,但那时候总觉得荀师会永远陪着他不离开,他永远也不用真的迈出那一步,那时候也太理所当然,太贪心冒进,总是不怕的。 但这样失而复得折腾一遭,他太怕了。 若荀师对他一点……所谓的“喜欢”也没有,却填满了对他的希冀和温柔,那他又该怎么办。他有勇气只为了自己的任性,而毁掉这一切么? 辛翳手指伸过去,轻轻的,像是摸一道陈年的伤疤,他满心都是被她放在心头的幸福与滚烫,却也充满了自责的罪恶和厌恶。 想笑觉得不配,想哭觉得不该,脸上拧出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样的神情,就静静的站在那里。 远远地,能看见屋内,南河翻看着竹简,样子认真的一如既往。 可他实在是,从来没有和她在如此亲近又不亲近,平等又不平等的位置上。有太多他想做不能做的事情,都可以在这种时候实现—— 辛翳看到南河转头往他送原箴走的方向偷偷看了一眼。她似乎又关心那些政务,又怕他突然回来撞见她翻看军报。 她这样一个人,竟然也像做贼似的探着身子,偷偷地翻看那些本来都曾摆在她桌案上的竹简。 辛翳鼻子猛地一酸,他实在是受不了…… 南河还坐在屋里看竹简,猛地就听到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有点快有点发狠,不过听起来却不像是从离开的方向传来的。她赶紧收好竹简装作乖巧的跪坐在桌案旁边。翻看一下也是因为听他们说攻打晋国的事情有些紧张了,而且她也想知道楚国最近的动态…… 南河正想着万一辛翳看出来了,自己要怎么回答应对,就听见辛翳的脚步怒气冲冲似的冲了进来。 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突然一把被辛翳捉住了胳膊,他将她拽起来,也不看向她,不顾她踉踉跄跄,将她拖到她以前的床榻边。 南河瞪眼:???! 辛翳都不用手推她,她自个儿就被拽的倒在矮榻上,床榻倒是很宽敞,只是她后脑不小心撞在了木枕边缘,有点疼。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要发什么疯,他似乎又吸了下鼻子似的,声音太低微,她还没来得及听清,他整个人就扑了下来。 南河吓得一句“日了狗了”都梗在喉头差点喊出来,但辛翳整个人覆在了她身上,却只是将下巴放在她肩膀上,一动也不动了。 也不能说一动不动,他就跟刚被人从水里拖上岸似的,胸口起伏着,贴着她胸膛,南河一下子被这种紧紧靠在一块儿的过分亲密惊得想挡开他。然而辛翳简直就像是要压死她……不、像是要跟她嵌一块儿似的! 南河真是这辈子头一回感觉到自己……是有胸的。 明明他就是压着她也没乱动,但实在是贴的……太、太近了。南河后脑发麻的区域顺着想往她脸上攀,她自己都懵了,一时连自己是不是该一巴掌甩上去让这小子尊师都忘了,只是呆呆的躺着没动。 然后呆呆的感受着在他胸口起伏下,连她的呼吸都和他同步在一起了…… 但辛翳又动了,他伸出手去,垫在她后脑上,然后十分轻柔的揉了揉她刚刚被磕到的地方。 南河懵的更彻底了。 她从来没被辛翳揉过脑袋,反而是她总揉他头发。毕竟是以前的身份在,他也不敢造次。 只是……他手都长得这么大了么?简直就像是一只手就可以兜着她后脑,拉着她靠近。 辛翳只是揉了揉她脑袋,什么多的动作也没有,胸口的起伏渐渐平息,他静静的趴着,下巴微微动了动,在颈窝寻了个更好的位置。 南河也开始发呆了。就是脑子放空了,什么也没想…… 辛翳这样抱着她,差点眼睛又湿了。然而天底下也就只有她了,这样躺着也不挣扎也不多问,就是静静躺着,似乎等他平复了。 辛翳半晌道:“撞到你脑袋了……”对不起。 南河没反应。 辛翳不想抬头不想动:“刚刚撞到你了……” 南河猛地哆嗦了一下,好像才回过神:“哦。嗯……不疼。” 辛翳心道:胡说。她总是这样。 不疼。没事。都好。放心。 连病重的时候都这么说。 辛翳又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是从刚刚激动的情绪平和了下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日了。 辛翳满脑子都是这俩字儿了。这、这这要怎么解释啊…… 他们俩现在的身份,让他占点便宜很容易,但是……就这样爬起来然后装作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是不是有点……像个变态。虽然他也一点儿都不想爬起来。 辛翳吸了吸鼻子,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结果如今还来得这么容易。 只是南河忽然轻声开口:“大君是出去受了风,又感冒了么?” 辛翳心道:这个笨蛋。倒是还会挂念他生病的事儿啊。 辛翳:“没。早好了。” 氛围因为这一抱,到了一个很微妙的区间里,南河挣扎着想伸手捧着他的脸看一下,总觉得他不太对。然而辛翳还以为她想要挣扎躲开,不动声色的使劲儿压着她不动。 他抬起头来道:“别动!” 南河看向他,呆了一下,眼里竟然有点害怕。 辛翳还在想他是不是吓到她了,就听见南河挣扎起来:“鼻血!鼻血——你、刚刚发生什么了!你怎么又……” 后半截话让她吞下去了,她还是挣扎出两只手来,往床头摸索想拿到软巾。 辛翳:“没事儿。”她又不是不知道,老毛病了。 南河却还着急:“别按着我,我拿软巾。” 辛翳半撑起身子,却不想放她走,只低头在她胸口衣领上蹭了蹭:“别看。吓人。” 南河手拿到了软巾,动作却僵住了。 辛翳低头看了一下她衣领上的斑斑血迹,想着还真的可能是刚刚情绪太激动了,本来这毛病都好了。结果刚刚砸到鼻子就有点流鼻血,这会儿更是…… 他却看到南河浑身僵硬,她从耳朵到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来,神情却有点咬牙切齿。 辛翳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还新奇的看了好几眼,心道:她怎么了?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抹血迹的地方,大概脑子慢了三十拍,才反应过来。 荀南河穿着裙子。 荀南河是女子。 他刚刚趴在她胸口擦了擦鼻血。 他…… 他……! 啊啊啊啊! 辛翳也一下子僵住了。 南河倒是没说什么,狠狠咬着嘴唇,拿着软巾,一只手摁着他后颈,一只手拿着软巾在他脸上用力的擦了几下,说话跟要咬碎那几个字儿似的:“大君脸上都是血!” 辛翳脸皮都快被她搓红了,但也真是不敢动了。 她擦了几下没擦干净,脸上神色也恢复了几分正常,嘴唇却还是咬着,道:“大君去用水洗洗脸吧。” 辛翳想装死:“不去。” 南河让他噎的一窒。真想给他后脑勺来一巴掌,也真是怕把他打傻了,忍了半天,才道:“……这样不好看。大君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被谁给打了似的。” 辛翳:岂止被打了,你都在我心上插了不知道多少刀了! 辛翳一偏头:“那就别看。”他又松开手,趴回原位。 南河:……死狗子。 辛翳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半晌突兀的来了一句:“过些日子便可以加冠成人了。” 南河一哆嗦。卧槽?! 他什么意思!他暗示什么—— 成年了就可以做羞羞的事情了所以要拿她来练手! 不对啊不对啊,生理结构不一样啊,你找重皎练手去好不好啊! 卧槽含辛茹苦班主任代班八年,一朝竟被班长推倒? 不对、哪有这种带头耍皮闹腾的班长。 尊师重道这四个大字她能不能做成牌匾给他挂在朝堂上啊!就算是传道受业解惑也不能真的连这都解惑了啊!还有她那个不堪回首的梦!难道要变成真的了?! 她脑子都跟开了最高档的电风扇是的嗷嗷乱转,却听见辛翳开口道:“加冠礼在章华台。到时候你要随行。” 南河:……哦。 瞎激动了。 57.竹竿 不对。现在放心还早了点。 干嘛带她去啊, 打算各种成人礼当天一起办了是么? 南河觉得自己现在的这个脑子就像是海绵掉进了染缸, 洗多少遍,还是能挤出来带色的水。怎么以前都是天天想着学业想着国家大事,现在一歪就歪到这种事儿上去! 而且就因为那个混账梦, 她居然不觉得控制不住的那些瞎想有多辣眼睛, 反而都……很有画面感…… 别啊,这年头别说不合法夫妻, 就是不合法夫夫也能随便乱搞,辛翳就去随便抓一个啊, 别来找她啊!看着这张脸被摁着头学了八年习, 要是还能对着她那啥啥起来,你这孩子也算天赋异禀了啊! 辛翳:“加冠礼很重要。孤加了冠, 就更能昂头挺胸的负担这个楚国了。” 满脑子成年糟粕的南河听见他这么正气凛然的话, 一时都没及时给自己脑内打码。 南河呆了半天, 才道:“哦。可是……我白天总是醒不来……”脑子一时宕机, 妾不妾的都忘了。 辛翳:“那就把你打包装车。” 南河:……这一听她更像个成年礼的祭品了。 辛翳看她不回话,语气都有些变了:“怎么?你不想去?!”某个人都给他起了字, 约定好替他加冠,这会儿不想去了?! 南河:“没有……只是在想事情。” 辛翳微微撑起身子:“想什么?” 想我他妈是不是很快就要日狗了。 南河装傻也是一绝:“呃……章华台在哪儿?” 辛翳瞪眼:你还挺能装傻!章华台你都去了多少回了, 上次还说夏天以后都想在那儿待着,恨不得都当成自个儿第二个家了, 你现在问我章华台在哪儿! 要不是刚刚刀痕那事儿他是在太感动了, 他真恨不得把她扔莲池里涮一涮, 看她说不定就知道章华台在哪儿了。 辛翳气得都满口扯淡:“……章华台在海外岛上。去要坐船三百天。” 南河瞪大眼睛, 明知他在扯淡,还只能装傻:“……哦。那……好远啊。” 辛翳跟她大眼瞪小眼。 辛翳: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她这么贫。 南河还是撑起来一点身子:“大君真的去洗洗脸吧,血都没擦干净,一会儿不好洗了。” 辛翳不情不愿的爬起来,坐在床榻边沿,用衣袖遮住脸。在她身边,他就是懒得要死,他就是不想乱动。 他起身,南河竟然觉得有点冷,她呆了一下,微微打了个哆嗦,才迟钝的爬起来。南河坐在床沿,低头看向辛翳。他掩面坐在那儿,明明是刚刚压在她身上,却似乎像是有点委屈似的不肯让人看见哭脸。 南河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给他用软巾沾点水擦脸。 她才刚刚站起来,辛翳却一把捉住了她手腕,抬起头来:“别走!” 他似乎觉得自己说话语气太软弱,又道:“没让你走。” 南河垂下眼:“我去弄湿帕巾来,给大君擦擦脸。” 辛翳这才放开手。 她刚走几步,就听见他起身,亦步亦趋的跟在她后头,一直跟到了铜水盆前。她手探进水盆里,水很凉,将沾了点血的软巾放进去应该也能洗干净,南河两只手拎着白色的软巾在水盆里轻轻洗了两下。 辛翳看着,几乎要被她的手指拨动的水波蛊惑。她还是拥有这样一双细长的手。 南河正洗着,感觉宽袖要滑下来掉进水盆里,忽然辛翳伸出手拽住了她宽袖的边沿,他拎着宽袖的一角,笨拙的抬手拽着,她露出一截手臂来。 南河有些想笑,忍不住嘴唇勾了勾。 辛翳隐约瞧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总之很傻的站到她身后去,伸出手去也拎住她另一只宽袖的边角,然后就站着。 他只能看见她后颈了。 但她肩膀上下动了动,他觉得她在笑,自己也忍不住有点想要傻笑。 她似乎正把毛巾从水里捞出来,两只手拧干。 辛翳觉得自个儿拎着她两只袖子,简直就是跟拎着她两个大翅膀似的,忍不住抬手舞了舞她两只袖子。南河感觉到自己两个宽袖就像是扑棱蛾子似的被他拽着扇了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幼稚。 南河憋笑憋到内伤:“……” 他能不能别一边严肃的跟原箴说了家国大事,一边回来就跟小学生似的甩她袖子玩啊! 傻不傻啊! 辛翳扇了两下袖子,也猛地一僵,松开了手。 南河似乎肩膀都在抖,她转过脸来,辛翳只瞥见一眼她抿紧嘴唇忍俊不禁的笑脸,就被软巾糊住了脸一阵揉搓。 她一只手被盆里的冷水浸的湿凉,伸过来扣着他后颈,让他低一点头。她以前帮他擦擦脸的时候都挺温柔的,今日却恨不得把整个软巾罩在他头上,辛翳猜测,肯定是不想让他看见她憋笑的样子。 辛翳感觉自己脸皮都要被搓红了,却也没反抗。 实在是后颈那只湿凉的手太舒服了。 当南河将软巾拿下来,她脸上神色也再次恢复了佯装低眉顺眼的模样。手也松开,从他颈侧擦过,放了下来。 辛翳只觉得自己脸上都被软巾擦得发烫,想拽着她的手放到脸上降降温。 南河两只手捏着软巾,也没后退,也没说话,就这样沉默却放松的站着,似乎在研究他新衣的衣襟。 辛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也不想让她走,就想保持现在这个状态,他微微低头,看着她睫毛又长又直的垂着。多少人都被她垂眼时温和淡泊的模样所欺骗,殊不知她一抬眼一张嘴,就是别人根本无法反驳的气势。 南河笑了笑,竟然心底有点……发虚。 辛翳这些年几乎都不许女子近身,她还是挺理解他的这种恐惧和避让,但辛翳刚刚居然主动抱了一下她……或者说是寐夫人。他并不抗拒?还是说他……对这个寐夫人,有些男女之情的心动? 南河忍不住想,或许只是他这么多年没有接触过。如今申氏都被驱逐到虎方,她刚刚也说出身世,这个寐夫人在他眼里就是从齐国流浪来的孤女,更谈不上有什么家族利益纠葛,背景格外单纯了。 他既能对她的出身背景有些安心,寐夫人又已经进宫算是他的人,或许他就发觉他自己对女子还是有些兴趣的? 南河觉得自己此刻若是脸上有表情,就是在扯一个十分不真诚的假笑。 她之前一直希望辛翳也能娶妻,不论喜欢男女都能找到让他觉得想要主动的人……然而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在即将及冠之前遇到了。 对于其他国家的宫中女子来说,大君这样的举动实在连暧昧都算不上。 但她知道辛翳的一切,所以更明白这对于辛翳来说是迈出了多大的一步…… 或许也挺好的。他以前总粘着她,现在有个女子能稍微给他一点空间歇一歇,分散些注意力也挺好的。 但让她心里五味杂陈的,就是寐夫人的壳子里是她。 她还要一点点看着辛翳对这寐夫人亲近。 南河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总之很别扭,很……奇怪。 她自己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刚刚辛翳紧紧贴着她,她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是所谓的寐夫人,还以为是辛翳这次又过分僭越的和作为先生的她亲近。而她居然也没有训斥或者反抗,而只是发呆,而只是被他心跳震得自己胸腔内也要同步了。 她更有些愧疚了。 若是她没有占有这身子就好了。 原先的寐夫人的魂魄可能是个更温柔可亲的女子。而她却鸠占鹊巢,算不算从中插足,生生毁了他这段恋情。辛翳虽然以前就对她很亲昵,但跟对这个寐夫人的举动或许还是有很不一样的……那她就更没法说出自己的身份了。 否则辛翳知道新入宫的夫人居然是以前天天揪着他要他念书的先生,是不是好不容易燃起的热情都冷到冰点了。 估计那时候辛翳都要骂一句:“怎么老是你!怎么还他妈是你!”。 南河想了想,内心又纠结了。 要是辛翳对待这个夫人态度很恶劣冷淡,她怕是又要想尽办法,为了“宠爱”也罢,总之要想办法见见他;但要是辛翳对待这位夫人态度十分…… 她真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南河纠结的时候很少。她内心想法向来简单坚定,决定了什么就一往无前,何时像今日这样…… 辛翳低头看着她发顶,倒是这样也就很满足,他脸上露出了自己也未曾发觉的浅笑,但南河低着头却也没能看见。 她忽然伸出手,替他紧了紧衣领,辛翳身子微微一抖,就听到她低声说道:“妾会随大君去章华台的。” 辛翳:“……嗯。” 她神情有些低落。辛翳不确定……但她似乎不敢也不想再抬头看他,眉眼里有些微妙的挣扎,十分亲密的替他捋了一下衣领,又道:“那妾……累了,便回去了。” 辛翳怔怔的:“好。” 等她后退半步低头提裙的时候,辛翳这才反应过来。 她竟然想回去了。 是他刚刚过分了? 辛翳微微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他们如今的地位差别,要是他训斥强留她,怕是她也没法拒绝。 算了吧。他还想招她讨厌么? 他没说话。 南河微微行礼,心底有些乱了,低头往回走去。走到长廊转弯处,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结果就看到辛翳正偷偷跟在她身后,走到长廊中段,还在望着她。 她一转头,他立刻驻足,装作看灯笼的样子,倒是脸皮厚起来,也不解释,就看着灯笼装傻。 南河:“……” 她低头又走了几步,回过头去。 两个人简直像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他凭空往前移动一段,又在以同样的姿势看灯笼。 南河又有点想笑,又心底有点……泛酸。 他是很可爱。 但以前他也只会在她面前这样可爱。 而不是一个……刚刚入宫没多久的寐夫人。 他这样戒心重的人,也会……在刚认识没多久的人面前表现出这样一面么? 南河狠下心来没有再回头了。 她往前走出去。辛翳又在后头跟。他想着,她要是再回头一次,他就不装了,就对她笑一笑。 然而她却直到走出去,绕过一道门看不见了,也没再回头了。 辛翳心头也有点失落,抱臂站在她旧居所的门下,看了好一会儿,她没回来也不太可能回来了。 啧。真狠心。 也……真会装。要不是他亲手摸过那道廊柱的痕迹,这会儿他不知道要有多伤心。 第二日,晋国云台,岁绒捧着衣物走入内宫,就看到南河穿着一身白色单衣,坐在床沿发呆,她手揉了揉心口,神情有些愣怔。 岁绒:“大君怎么了?又发了梦魇了?” 南河摇了摇头:“没,就是……我没想到我也如此小心眼。” 岁绒听这话有些不乐意了:“大君要是还小心眼,天底下就没有无私的人了!您怎么会这么想——” 南河有些想笑:“你真是护短。叫宫之省进来。” 宫之省进门行礼,就听见披着外衣的南河坐在榻沿道:“传消息下去,孤即日就要与秦王会盟,也请秦王备下兵马,孤愿意以来年的铁矿与粮食换今年秦王协助出兵。” 宫之省猛地抬起头来:“出兵?!” 南河揉了揉眉心,面上的犹豫扫空,她神情坚定道:“告诉秦王,魏国打算与楚国在上阳展开大战,为了秦晋两国的安定,孤要将上阳拿回来!” 58.河广 南河早在楚国的时候, 就感觉到了魏国的野心。魏国与齐国的联盟怕也不过是魏国的缓兵之计, 它以旧周为据点,称霸中原的野心如今已经毫不掩饰了。虽然看得出来魏齐联盟就是为了对付老大哥楚国而诞生的,但她一是相信辛翳的本事, 二是对楚国的国力有把握, 她知道魏齐联盟想赢楚国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但晋国就不一样了。如今虚弱的晋国就在魏国身边,看似有魏妘的联姻, 但淳任余已经不在,魏国又有比魏妘地位更高的女子和齐国联姻, 这场婚姻已经不太有实际效力了。 从情感上她本意是更想帮楚国, 但淳任余突然惨死,舒还流落在外生死不知, 要是就在舒不在云台的时候, 她没有保护住晋国, 实在无颜面对这一家人…… 任务不任务都不重要。她或许不能让晋国变成强国, 但最起码要将晋国不少一城一地的交还给舒才行! 她的消息从云台秘密寄出,秦王快马加鞭回信, 毫不犹豫的同意,且直接带兵前往少梁会盟。 果然是数百年的秦晋之好, 秦王的诚意让捧着短牍的南河都心底一烫。她也让乐莜偷偷集结部队,部署到旧虞附近。等她在少梁与秦王正式商议计划, 只要魏国动作, 他们就立刻从少梁南下, 赶到旧虞汇合。 云台的政务还有一大堆, 但什么都没有这件事紧急,南河令人将要处理的简报牍板全都装车,带上可以及时往返于云台和少梁的信使快马,立刻就准备出发。 她本意是打算让狐笠留在云台的御史台,但狐笠既了解旧虞和上阳一代,南河又想试一试他的能耐,便把他叫上了。晋国给宫中出行的车马又不多,师泷和郤伯阕都要乘车,魏妘也会去。舒没有见过秦王,但魏妘曾经参与过多次会盟,与秦王有些友谊,她身为太后,如果出面也会让南河和秦王的会盟更容易达成。 南河也不太愿意骑马,然而狐笠也是个体弱的病秧子,这样一算……马车就不够了。 以前在楚国换着各种车坐的南河听见宫之省汇报这件事的时候,都懵了一下。 ……你们晋国真是穷啊! 南河的行囊都打包上了,听见这话,只得道:“就狐笠那个病秧子……你让他骑马?他别没到地方就折腾死了。让他跟师泷坐一辆车吧。师泷要是不愿意,就问问郤伯阕能不能挤一挤。郤伯阕好脾气,应该能忍。” 然而到从曲沃上路的时候,南河竟然看到师泷骑马,把马车让给了狐笠…… 师泷袖子里抖了好几张牍板,策马在她车马旁,递给了她新的军报。南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郤伯阕也不愿意跟狐笠坐一辆车?” 师泷脸色别扭了一下:“没。他同意了。” 南河:“那怎么……” 师泷:“臣让给他了。” 南河:??!你们不是不对付么?! 师泷自个儿大概也觉得别扭,补充了一句:“他还要点药草熏香,臣觉得郤伯阕跟他坐车在一起不方便。没事儿,臣……想骑马,许久没见过大晋的风景了。” 南河:……我怎么这么信呢。 南河倒是体会出几分微妙,她也有点好奇师泷和狐笠以前在稷下学宫的事儿了。但毕竟不好多问,南河也没多说什么。 等车马离开曲沃周围的村庄,连云台都在远处变得矮小,宫之茕也拿着些探子的情报过来找她汇报。南河侧耳听完后,点了点头,对于拿下上阳的计划也有了些数。她低头从车内的桌案上拿了块牍板,递给了宫之茕。 宫之茕看牍板上写了几个名字,皱了皱眉头。 宫之茕:“这是?” 南河:“上面几个名字应该是云台宫中的官员,宫内朝中的人都有,看这几个名字你认识么?” 宫之茕皱眉:“认得几个。不过其他人可能都不是身居要职,只是小吏。臣也记不全宫中朝内这么多人的名字。下头这几个名字是军中的人么?” 南河:“对。军中之人你可能不熟悉,可以去问问乐莜。” 宫之茕:“这些人是……” 南河:“不要一起处理掉。分批,先调职隔绝,然后驱逐。你去旧虞没回来的时候,君父与我说过怀疑这些人是别国的探子。不过不知道是魏国还是楚国的,总之要避免他们接触到这次行动的消息。” 宫之茕身子猛地一绷:“晋国境内竟然有这么多别国的探子!臣……臣失职了。” 南河垂下眼来:“他们确实也高明。如今咱们都在往他国派遣探子细作,这事也不惊奇。总之你做的隐蔽些,不要让那些探子的母国被惊动。” 宫之茕压低声音:“臣知晓了。立刻就传消息回曲沃让他们去办!” 南河没说什么。她心底低低叹了口气。 她当然知道这些探子。毕竟这是她和原箴当年一同选人安插到各国来的。各国对于探子和细作的防范都很小心,因此这些探子还是接触不到最重要的秘密。不过他们还是可以将晋国宫中军中的大小动态送回郢都。辛翳的桌案上永远能出现各国最新的消息,就是因为南河花了不少精力建立的情报网。 她知道那些探子如果还在晋国,她与秦王会盟且直接南下偷袭上阳的事情,怕是会让辛翳看破了。 她也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要这样防着楚国。 不过辛翳似乎认为魏国不足以夺下上阳,他又面临南蛮、虎方和齐宋会盟这些事情,也不会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对付魏国上…… 唉……这真是左右互搏。 罢了,她也就是想拿下上阳,以晋国的实力远不可能进攻楚国,这也不算欺负自己弟子,只能说是她想自保罢…… 然而南河这边白天在车马上度过,没想到夜里一睁眼竟然也是在马车上。 那边前往章华台的车马也已经在动身,她竟然就跟被捡尸似的被抬上了马车…… 就是这两边马车的大小差别有点大。在晋国的小马车上盘腿一整天的南河,到了这边,几乎都能在镶嵌抽屉柜子和冰鉴的车马里站直身子。章华台其实距离郢都还有点距离,而且楚国的路多崎岖难行,估计这边也要在路上走一阵子,怕是她在那边到了和秦国会盟的少梁,这边都未必能到章华台。 前往章华台的车马队伍很长,有很多进行及冠礼需要的礼器和用具都被装上车运过来,重皎和范季菩也都在路上。但辛翳却没有来,他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在郢都处理,会晚两天再快马加鞭赶上来。 重皎似乎知道这一路上眼睛多得很,也没来找她。 范季菩的身影她倒是从车窗偶尔看见过几次,这小子依然顶着拿剃秃半边脑袋留半边发辫的发型,丝毫不把自己当军中高官,而是跑前跑后的帮忙查看车马状况。个头几年没变,看起来是彻底没救了。 而这寐夫人的身子似乎也受不了坐马车的颠簸,让她也觉得头脑发晕没精神。南河知道寐夫人这张脸实在是不适合出去见人,她也没有下车的打算,藤上车替她铺下被褥,她就打算在停下的马车里多休息一会儿。 车马已经在路上走了几天了,她都没有见到某个狗子,南河觉得别说几天,就是几个月,也不够整理好她心底乱七八糟的情绪,但是见不着,她心底又有点…… 算了算了。 管他娘的。 要是夜里还要演寐夫人,跟他互动的亲密;白天就想着怎么联合同样弱小的秦国,从魏国楚国两位大佬撕逼之下偷回上阳…… 再这样下去,她非要精神分裂不可。 南河微微掀开车帘看见车外的空地上,奴仆与卫兵烧起一团团篝火,她也叹了口气,倒回被褥上准备睡下了。 然而就在南河准备闭眼的时候,忽然眼前凭空出现一团炫目的光亮。 准确来说像是她眼前出现一个圆形的孔洞,从孔洞那头透过了炫目的光芒,照在她眼底。 南河低低惊叫了一声。 藤跪坐在一旁正收拾她的衣物,听见她的惊呼回过头来:“夫人,怎么了?” 南河:“你看不见么——?!” 藤也慌了:“看见什么?夫人是看见什么了么!” 南河眼看着那孔洞越来越大,透过的光线也越来越强,她依稀看到强光的背后,似乎还有些别的风景,只是孔洞的另一边似乎是光芒刺眼的正午,而她还坐在昏暗的马车里,光线的明暗对照下,她几乎要被照的睁不开眼了—— 这绝不可能是这个世界该出现的东西。难道这就是系统所说的异常?! 另一头是什么? 她实在看不清。 但南河忍不住想,难道她是要被送回现代了?!不……她、她还不能……还不能这样回去! 她还听到藤在喊她:“夫人——夫人您挡眼睛干什么?” 南河还想开口,却看到那孔洞——或者说那道裂缝骤然张大,就像一张巨口,猛的将她吞下。坐在床上的南河猛然感觉到了决不属于楚国初春的闷热湿润,她一下置身于刺眼的日光之中。 南河的手遮在眼睛上,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过于刺眼的光芒。 她正坐在白色大理石的石阶上,她光着脚,穿着一双牛皮系绳的露脚趾的凉鞋,身上披着白色麻布的长袍。当她缓缓放下了手,她整个人几乎是震在原地。 这里…… 是哪里?! 她坐在半圆的舞台观众席似的石阶上,眼前是碎石的街道,穿着罗马或埃及风格长袍的行人来来往往,染色亚麻布和木杆支起了一片片彩色的阴影,阴影下是铺着地毯摆摊叫卖的商人。 涂着壁画的平顶的小楼、白色大理石的希腊风格雕像布满街道两侧,棕榈树与椰枣顶着强烈的日光带来满眼的绿色,而黄色的屋瓦、暗红色泥墙和白色的雕像错落其中,再加上远处隐隐海天一线的大片蓝色,眼前的景象就像是用色大胆的油画…… 卷发胡须的白人与金棕色皮肤黑色编发的女人在道路与店铺前接踵而行,偶有身穿罗马风格板甲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怒斥着穿行而过。 一切都在热烈的阳光与咸湿的海风下显得如此的梦幻与不真实。 “……我在做梦么?” 南河听到了声音,猛地转过脸去。 在如此明显有异国情调的场景下,她竟然听到了一句普通话。而且声音就像是被处理过的,甚至听不出来男女音色,只能听到惊讶的音调。 她这时候才发现这舞台观众席一样的半圆石阶上,居然坐了不止她一个人。 南河:“你——” 距离她最近的那位也猛地转过头来。 她看到了一个裹着白色麻袍,穿着打扮和她现在差不多的女子,她竟然带着个麻布的面罩,面罩方方正正的,后头系着绳子,上头可没有画七筒九筒,而是写着眉飞色舞的三个大字: “武则天?” 南河听到自己声音竟然也是雌雄莫辩的电子音,也愣了一下。 “武则天”也呆了一下:“卧槽……你是康熙?!” 康熙?! 她转过头去,竟然看到半圆石阶上的七个人也在相互张望,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抠了两个洞的麻布面罩,写着一个历史上帝王的名字。从汉武到忽必烈都有,如今完全看不到每个人的表情,却也感受到了众人的不安。 不会吧。 她有了一个想法,但显然场上不止她一个人有这个想法。 是系统出了什么问题。而且他们都是在这个系统中进行“游戏”的人。 这好像一场巧合,但每个人的身份却被掩盖着,更像是某个刻意安排的会局。 只是竟然包括她有七个人?! 都是同时代的么?都是在那个伪战国时代的么? 如果不是,那就说明系统彻底混乱了。 然而如果这两个答案都是“是”……那她必须要小心了。 眼前的人可不是一起落入系统的难兄难弟,而可能是要在那个战国整个你死我活的敌人! 她看到有一两个人转过身去,似乎低声说些什么,她猜测他们是在跟各自的“系统”联系,想要搞清楚现在怎么回事儿。 身边的武则天看了她一眼,伸手竟然摸了摸自己的胸,叫了一声:“艹!老子他妈变成女的了!” 南河一惊。 对,她现在这个“康熙”是个男子。 这些人不但用着假名,连性别都是假的。 南河没说话。这七个人当中,已经能在变故下瞧出各自性格的不同,有的人似乎显得很好奇,正在往石阶高处走,想看看附近的情况。有的人和武则天一样有些性格外放,一惊一乍。却也有些人,似乎觉得自己是天生的领导者,走到了石阶下的舞台中央,似乎打算叫大家过去一起商议。 南河眯了眯眼睛,她看到站在大理石廊柱舞台中央的人,面罩上写着“汉武帝”。 汉武帝抬起手来,依然是听不出音色的电子音:“各位——有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大家目光朝汉武帝望去,但是谁也没有开口。显然所有人都像南河一样,是事发突然被拉过来的。 汉武帝:“我看到各位头上的面罩,都写着各朝各代帝王的名字,我是不是可以理解,大家都是局里人。”他说着,轻笑了一下:“或者说,大家都在一个游戏里。” 南河没开口。 武则天:“把话说明白一点!谁跟你一个游戏啊!我们是不是一个时代还不一定!” 汉武帝显得气场很足,虽然他面罩上只有三个大字,却隐隐能感觉到他那份很笃定自信的气场:“那我说一个关键词,如果有人不符合,就举手。” 没人拒绝。 所有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或坐或站着。 汉武帝显然愿意当出头的那个人:“先秦。战国。” 场上一片寂静。 忽然有人抬起手来:“哦不好意思,那我是走错片场了,我是在隔壁的中世纪魔法与龙剧组的。” 南河:……?! 所有人都沉默且震惊的望着那个发话的嘉靖。 他突然噗嗤笑了:“干嘛,你们真信啊!好好好,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都是战国。刘彻彻,你继续啊。” 被叫了本名的汉武帝似乎没有什么历史常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他自己,他清了清嗓子,似乎很不爽的瞪了嘉靖一眼,道:“那我再说一句。周已经灭亡了。” 所有人都沉默的赞同了。 一旁的“忽必烈”开口道:“你还真打算确认到详细的年份?我又没有过来拉帮结派当朋友的打算,还不如考虑考虑现在是在哪儿!” 忽必烈似乎不想再继续确认下去了。但是在场很多人似乎心里都有数了。 这个系统下的战国时代里,周朝被灭了一百余年,听起来时间跨度大,但如果在场的大家时间是错开的,那就没有利益纠纷,可以不用确认的那么仔细;如果大家是同一时间下在局里的人物,那就更不适合继续彼此确认交流下去了……毕竟就不算任务的事儿,在列国纷争群雄逐鹿下,大家也不会把对方当做朋友。 这个确认本来就是没意义的。 汉武帝回过头去,望了望四周:“我们这是在希腊么?还是罗马?怎么还能被弄到这个地方来?这是被传送过来了?” 刚才疯狂确认自己胸部的武则天也在嘟囔:“这直接就跨了个半球吧。难道这也是系统搭建的场景?” 忽必烈倒是老大哥,很稳重的没说话,嘉靖却性格比较奇怪,抱臂在一旁冷冷笑道:“我估计这根本就不是真实的场景,怎么可能希腊罗马埃及的风格混合在一起,这个场景也看起来就是四不像。估计就是这场游戏想让我们碰个面,但是在中原大地上见面容易生了纰漏,所以临时搭建了个四不像的虚假场景出来。” 一直沉默的坐在石阶上的南河开口了:“不。这里不是什么四不像的虚假场景,而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这里应该是埃及托勒密王朝时期,公元前八十年到前五十年间的埃及首都亚历山大港。” 所有人转过头来,看向了她。 59.伯兮 南河轻声道:“平顶建筑证明这里降雨并不算多, 远处岸边莎草的小船与沿河的椰枣树证明这里是莎草与椰枣产地。道路边缘、建筑用泥可以明显看到这座城市建设在红土地上, 就算希腊埃及罗马打扮的行人都有不少,但盛产莎草与椰枣,降雨不算多且红土为主, 这三点就能确定这是在尼罗河沿岸。” 她手指了指:“不过这些都是为了佐证, 最重要的是,远处崭新的的白色三层建制的灯塔是毫无疑问的亚历山大大灯塔。亚历山大大灯塔建设于公元前三世纪。” 武则天轻声道:“我见过后来现代新建的亚历山大灯塔, 是砖红色的啊……” 南河微笑:“历史上有许多资料记载都证明,它被毁坏之前是白色。” 那站在中央的汉武帝甚至没听说过托勒密王朝, 一脸怀疑的看向她。但南河说的时间如此准确, 让旁边的武则天傻了眼:“不过你刚刚说这是什么公元前八十年……你怎么知道的?” 南河转过头:“一是因为刚刚看到了几个罗马的士兵。托勒密王朝其实是公元前三百余年,亚历山大当年手下的一个将军建立的, 是属于马其顿王国政权下的, 所以这里不应该有罗马士兵。那只有一个可能, 马其顿王国已经被罗马所灭, 罗马如今已经成了地中海的霸主。不过马其顿王国被全灭是公园前一百五十年左右的事情。” 她缓缓起身,顺着石阶往下走去:“罗马成为霸主后, 粮食依赖埃及,所以一直对埃及有影响, 公元前八十年亚历山大港按托勒密十世的意愿正式受罗马管理,罗马这才派兵进驻亚历山大港。但我只所以说实在公元前八十年到五十年的期间内——是因为还不到凯撒和克里奥帕特拉联手的时期。” 她回忆道:“因为公元前四十八年, 凯撒第一次来追击庞贝到埃及, 见到那位埃及艳后之后, 为了扶持那位艳后, 发生了亚历山大港战役,在战乱中……焚毁了我们眼前这座世界瑰宝。” 她已经提着棉袍走下石阶,指着对面一座巨大的在阳光下耀眼的双层平顶黄白色建筑。埃及式的红瓦平顶与壁画,外头却立着白色希腊石柱与两位女神的雕像。绿色的爬山虎攀过彩漆小窗,依稀能从门窗能看到里头无数高耸的莎草纸书架和小桌,正有学者在其中来来往往,甚至有人坐在图书馆前面的台阶上争执不休。 南河两眼闪着光芒,虽然她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场景转换和玩家碰面而戒备,但当她明白眼前这座建筑是什么,她内心也忍不住涌起狂喜。 南河指着那座建筑:“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亚历山大图书馆,世界上最古老也最重要的图书馆之一。它藏书量十分惊人,几乎涵盖了周边各国的珍贵书籍,藏着荷马史诗的全部手稿,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还有亚里士多德和阿基米德的真迹……若说同一时期唯一能和它相媲美的图书馆,怕是只有藏着孔子老子与百家著作的稷下学宫!” 众人陷入一阵沉默中,谁也没想到就是坐在这里,南河就推断出了他们所处的时期和位置。 嘉靖忽然抱臂冷笑了一下:“看来我们之中还有一位大学者,你说各国名士之中是不是有你一个。” 南河无视他,若她是荀南河还有可能被猜中身份,可她如今可是刚继位的小晋王。 她转过头对众人来道:“诸位应该也知道,我们所在的战国比历史上真正的战国要长的多,很有可能我们所处的战国也在公元前一世纪左右。那么,这里和我们几乎处在同一个时期,或许这也是我们会在这里的原因吧。也就是说在我们于中原思想变革、群雄逐鹿的时期,世界各大文明的起源地也都迎来了这个时期。” 汉武帝也愣了一下,半天不知道该接什么,才道:“然后呢,大家是要在这儿开茶会么?怎么也不见系统出来多说一句话!” 众人面上也都有些疑惑,但很明显也能感受到,在场的人性格虽然各有差别,但是却都城府不浅,谁也没透露太多消息。所有人都戒备僵持着,但南河没打算坐在这里,她顺着石阶走下去,也没看别人,穿过大理石花坛和石子路,朝那座早已不复存在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走去。 她刚刚一番话,已让众人心头惊愕,这会儿看到她走过去,好几人都没多想,起身跟着她的方向一起走去。 南河猜测,他们来到这里,应该就是系统所谓的异常。但这个异常为什么把他们安放在这里,是有什么暗示么? 就算没有暗示,南河心里也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个游戏的体量,或许比她想象中更大。 根据领导曾经寥寥几句的说法,最早有人加入这场游戏可能已经是几百年前了。也就是说春秋末期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改变了故事的时间线,而如今各国的作物和科技水平也确实和历史上有所不同。 秦国赵国的版图也比历史上更向西,她甚至听说过有孔雀王朝的金币与阿育王的雕像曾经被西来的商人带到秦国去。各国的棉花种植开始普及,冶铁技术也愈发广泛与高超,许多国家都无师自通般诞生了秦国甚至汉代才有的内朝制度。 若是这个系统模拟的不只是中原地区,而是整个——公元前几百年的世界呢? 毕竟在华夏的春秋战国时代,也正是整个世界上各大文明技术与文化爆炸的时代。 在各国攻伐逐鹿的那几百年里,有孔雀王朝的兴盛与分裂,有亚历山大的征途与灭亡,有希腊的灭亡和罗马的强大,更有阿拉伯人的崛起与血洗。 如果这场“游戏”模拟的不是整个世界,它至少也深度模拟了地中海沿岸的国家。否则眼前这座如此真实美丽,生活气息浓郁的亚历山大港也不会凭空出现。 要是这样想下去,就要让人头皮发麻了…… 世界上的其他地区也有他们这样的“玩家”参与么?还是说这仅仅是在中国区的测试? 目的到底是什么?领导为什么说她是它手里的牌?是在打赌,还是有一场比试?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的在追求这个“帝”字? 会不会有可能,他们在模拟文明发源时期的另一种可能性……他们想要得到更多的…… 南河脑子里的想法纷杂,但当她踏入那图书馆的第一步,她心居然静了一下。 光洁的大理石地板映照着灯烛与书架,高顶空旷的建筑内响着一阵阵跫音。 为人类带来了火与知识的普罗米修斯的巨大雕像站在两层高的中庭之中,它的脚下摆满了埃及传统献神用的鲜花、香料与矿石宝石磨成的颜料,暗红色编织地毯上摆着金盘或陶器,香料燃烧的白烟被穿堂的海风吹斜,高及天花板的菱格书架里摆满了套着布袋的莎草纸,竟然和战国时期摆放竹简的办法出奇的相似。 穿着长袍穿梭在图书馆的人里,既有卷发络腮的希腊人、犹太人,也有将须发剃净的埃及人,但这些穿梭在书架之间的学者都无视着他们这群奇怪的外来人,像是看不见他们一样紧邻着他们身边走过。 南河也不懂古希腊语或者古埃及语,她也没有拆开那些莎草纸卷看一看的打算。 但站在这里,穿过中堂就能看到日光微斜,天空展露娇艳的粉红,不远处灰蓝的海面上停泊着整齐划一的罗马风格的中小战船,而从地中海北面来的商用船只来来往往—— 太真实了。 毫无疑问,这里是和她前一刻还在的战国一样。拥有无数活着的人,发生着无数真实的生离死别…… 剩下几个人也都陆陆续续走入图书馆,众人如同来参观一样,走马观花的看了一圈。 之前坐在南河身边,惊呼自己变成女人的“武则天”似乎年纪不大,性格比较跳,他率先忍不住了,小声问道:“咱们就这么看,真的不打算聊聊么?大家不也都算是被坑进来的么?” 嘉靖缀在最后,对眼前的场景也兴趣寥寥,听见他的话,嗤笑:“就算是被坑进来的,也不代表我们就要坐在一起唱难忘今宵啊。大逃杀游戏不知道的话,总明白吃鸡游戏是什么意思吧。” 小武同学依然懵懵的:“不是,咱们不都是做任务的么?怎么就只有一个人能活了……” 嘉靖抱臂笑道:“我打赌,咱们这些人如果真是在同一时代,那也不可能是在同一国。” 武则天愣了一下:“那又如何?” 嘉靖笑:“除非你的任务跟我不一样。反正在我的局里,就是有我没别人。要是前代的玩家,去的是春秋末年,那大家还都可能坐在一起好好聊天。可如今的局势——”他耸了耸肩,没再说话。 前头翻着书卷的汉武帝回过头来,轻笑:“看来咱们这位嘉靖爷可是老玩家了。诸位来了这儿都多久了?怕是也没有几个水平不行的吧。” 汉武帝看诸位都满脸戒备不说话,忍不住摇头笑了:“要是大家都想这样抗拒,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猜测过会有别的玩家,但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人还活着。” 南河垂眼。她确实也没想到。 忽必烈正站在一个犹太学者身后,看着他伏在桌案上画图,听见汉武帝的话,微微偏头:“我要说我在这儿三十年了呢?” 汉武帝刚刚轻松的语气都变了,他一下子沉默,半晌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毫无胜算了。” 忽必烈转回头:“来这里多少年和胜算没有关系。三十年也可能全是苟活。来之前的教育水平,还有游戏中的经历,地位,才决定胜算。不过你说的没错,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玩家在。怪不得这些年各国都不安分。” 嘉靖开口:“我来了也就几年。” 南河想了想,也说得很模糊:“差不多。几年而已。” 就只有武则天有点傻眼了,他半晌道:“我……我还没来多久……” 南河斜看了他一眼。他处处表现的很天真,还状似无意透露了自己本身是男人,但却不一定是真的。在场的七位玩家的这个虚拟形象里,只有他一个人是女性角色。可也能是他为了让大家注意到虚拟性别和真实性别不对应,少一点对他真实身份的怀疑。 虽历史上真正的战国有七雄,但他们的时代,加上夹缝生存的部落与戎狄,绝不止七家。她自己就曾身在晋、楚两家,会不会其他人也经历过她这样的假死换身份,还是说这只是领导觉得她身为楚国相邦难以赢得大局,给她单独有走了后门? 而且已经在这时代十几年,为什么就从没发现还有别的玩家? 不过南河忍不住也想,如果真的有玩家见过她,怕是也看不出来她是穿越者吧。 毕竟那些跳脱,处处表现不同的人可能都活不长。能够出现在这儿的就算不是老玩家,也是站住脚的。大家来了之后都要从头学习语言、习俗与礼节,都已经很完美的融入了时代环境,若不从某些小细节来看根本无法推测。 而且在这个巫卜大行,鬼神遍地的年代,如果谁有些和时代不相符的行为,等传言到她耳边,说不定也已经被巫卜之术包装,又冠上了鬼神之名,她也瞧不出来了。 再加上她觉得这些人都顶着历朝历代皇帝的代号,但未必拥有王的身份。 领导也说过,每个人的系统都不太一样,但和她的共同点应该是……大家都是间接对王权有影响的。比如从武将到巫者,从后宫之人到高官相邦…… 但这样的范围就更大了,而且她来了十多年早已见过不少奇人异事,这年头大家都显得功利浮躁,追逐虚名和权力,她也不可能见到位人物就怀疑。 南河倚着书架,低头思索。 忽必烈开口道:“不过,早些年的游戏还不是这样。如今——”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海岸线上,响起了号角的声音。 紧接着就听到了骚乱的呼喊,南河走到靠海的阳台,朝外望去。 远处的海面上,竟然出现了无数飞速而来的彩漆大船!它们几乎连成了新的海平线,那些大船有黑红两色涂漆,悬挂着随风飘扬的彩旗,巨船两侧伸出无数人力摇动的大桨,整齐划一的划开水面,使得巨船如在水面上飞速爬行的蜈蚣般,踩着浪花而来。 巨船上指挥划桨的战鼓如雷声般轰鸣,甚至使得整个亚历山大港的空气都随之震颤,乌云从巨船来的方向压来,粉色的天空随着日头的倾斜更显妖艳,无数神庙顶端的阿努比斯与阿蒙神的雕像,沉默的望着逼近的战船—— 紧接着,南河就听到了遥远且整齐划一的,难以名状却也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忽必烈忽然喝到:“蹲下!是拉弓的声音!” 南河还没来得及躲,就看到了无数燃着火的箭矢,如乌云带来的密雨,乘着海风,破空声如数以万计的尖声嚎叫,砸在了亚历山大港沿岸的花坛与建筑之上! 武则天忽然拽了她一下,拉着她躲在门后,道:“怎么忽然打仗了?!你这个大学者没预测到么!” 南河看着图书馆内的学者也在抱着书卷抱头逃窜,她先是震惊,而后才叹气道:“谁能知道会这么巧。今天就是公元前四十八年,凯撒和埃及艳后联手攻回埃及的那一天!我记得托勒密十三世的王宫就在亚历山大港沿岸,怕是这会儿已经有人登岸攻进去了。” 武则天:“我们应该不要紧吧。我们来这里只是个偶然,只是系统的错误,不会真让我们也死在这儿吧!” 南河看他慌了,拍了他手背一下:“这场战役历史记载很少,但毕竟是克里奥帕特拉争夺皇位的内战,不会进行大范围屠杀的。他们这样突袭,应该已经控制住皇宫了。不过我们还是要快点离开图书馆,就是这一天——”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战船上无数士兵已经登陆,开始了铺天盖地的第二次齐射! 这次却没有刚刚那么幸运了,眼见着无数燃着火的箭矢划过令人惊恐的弧度,几乎是要半垂直着朝他们脸前落下,嘉靖一下子冲过去,猛地推动木门一把将门合上,南河忍不住喊道:“小心!” 就在他咬牙将门合到只有一道窄窄阳光漏进来的时候,那如暴雨般的箭矢也扎在了门上! 巨大厚实的木门都被无数连发的箭矢打的乱抖,几乎要倒下来,甚至有箭矢穿透了门,扎出一个个尖锐的铁箭头!那木门为了保护上头精美的雕刻也涂了清漆,此刻一遇到火立刻剧烈燃烧起来!汉武帝几乎要推不住这门,他面具下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吼道:“都让开!” 南河紧张的盯着他,嘉靖猛地大喝一声,抽开手猛地朝墙边奔去! 就在他前脚躲在墙后,两扇雕刻着众神的华丽大门也随之轰然倒下,露出扎的像刺猬似的另一面。 而与此同时,也有不少燃着火的箭矢从二层的高窗,落入了图书馆中! 明明知道结局,南河看到那燃火的箭钉在书架上,燃起一片根本不可能救下的烈火,她还是忍不住喃喃道:“不……天呐。” 莎草纸与布书袋几乎是遇到火星的瞬间就烧成一片灰烬,南河呆了一下,就看到其他人已经从另外一道侧门跑了出去,忽必烈回头看见她还呆在原地,忍不住喊道:“吓傻了么!谁也不知道我们来了这儿会不会丢了命,你可别冒这种险!” 南河连忙起身,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燃烧的无数书架,还有烈焰下眉眼模糊的普罗米修斯…… 带来了火种与知识,葬身于火种与知识。 和他们一同跑出亚历山大图书馆的还有无数学者,但当他们跑到图书馆外的街上,道路上埃及士兵手持长|枪小盾骑马飞奔而过,摆摊的商人与行人一边逃窜一边惊恐的望着在燃烧的图书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竟然有不少学者、商人甚至是居民拿起身边的各种盛具,一群人冲到雕塑脚下的水池甚至是沟渠边,用手中的陶壶托盘水桶装着水,不顾火焰,冲入大图书馆中。更有学者脱下自己的上衣,光着膀子用外衣兜住还没被烧毁的纸卷,发了疯似的将纸卷运出来。 是啊,公元前的那场大火虽然毁了这座图书馆大半藏书,但并没有真的让它消失。而后无数的战火洗礼,甚至是阿拉伯人来发动血战时,都有无数不论肤色语言的人冲进去,保护下了一小部分书卷。 南河和他们呆呆的站在那里,望着人群在燃火的图书馆内外来来往往,箭雨稍稍喘了口气暂歇,罗马的大船已经靠岸。 或许那位艳后正和她的枭雄情人在船上看着燃烧大火的亚历山大港。 不少罗马士兵已经策马上岸,他们骑着白马穿过街道,无视着对着燃烧的房屋呐喊的居民,向城内追击祭司与埃及士兵。 罗马士兵铜甲下暗红的衣摆与头盔上赤色的羽翎从街道两侧的火光中飞过,不远街角传来了托勒密十三世的亲兵与罗马士兵交战的声音,箭矢与战马从眼角余光飞掠过—— 南河有些发愣。 在场的人,似乎很少有人没见过战争的,大家并不吃惊。却有些沉默。 这场战争的规模不算大,但他们很少这样静静旁观这。 忽必烈突然开口:“我说过,这个游戏的玩法已经变了。谁想活,谁就要保证自己的利益能赢到最后。你们刚刚总说这场‘游戏’。但我早想明白了。这可不是能存档能重来的游戏……就算是真正的人生,也可以低头认输做个散人,但在这儿,我们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这话听起来像是没头没脑的。 但在场的玩家竟然都觉得字字说入心中。 显然在场的人能够活到今日,都是吃了不少苦融入这时代的,对于个人卑微的命运与家国动荡早有了认识。 他转过头来:“眼前这场亚历山大港战役,怕是在咱们即将经历的战役里,大概会像毛毛雨似的不值一提。矛盾早已激化,我们的战国比历史上晚了一百多年,但也已经要到尽头了。如今没有六代强国的秦,也没有谁是明显站在上风的,结局谁也不能预测。朋友们,我早已在所谓虚假的游戏里成家立业,有妻有子,我不会为了只是为了系统任务而行事,更不期盼反抗系统或离开游戏。只是如今我的生存和游戏的任务其实是一致的。我就活在这儿,那里是我唯一的世界。所以,我必须要活到最后。” 南河心头一震…… 他已经完全放弃回到现代了么? 他说着,南河转只看见眼前再度悬浮着一个黑色圆形的裂缝……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们应该要回去了。 站在燃火的亚历山大城里,大家都意识到这次短暂出现在这儿可能只是个意外,或者是系统的异常,以后未必还会再次见到。 忽必烈又笑了:“不过,说不定不到咱们能见面的时候,我就先死了。诸位,活着不易,大家——各自保重吧。” 他说着,一只手伸过那黑色孔洞,它陡然变大,将众人一口吞下! 南河最后只来得及最后看一眼那燃烧的大图书馆和众人的面具,就猛地被吸入其中。 她眨了眨眼睛,半晌才适应眼前的黑暗。藤端着铜灯,紧张的膝行过来,抓住她的手:“夫人,您怎么了!夫人!您看见什么了?” 南河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看见什么了?” 藤连忙道:“刚刚您还在喊,问我有没有看见——” 南河呆了一下:“没有……”她吃力的笑了一下:“我只是,刚刚眼前花了一下。吓到你了。” 藤:“那夫人眼睛还花不花?” 南河:“已经好了。” 藤:“一定是因为夫人没有好好吃饭,要吃鱼才会好些吧。奴这就去问问他们有没有鱼醢。如今我们离洞庭不远,给您找来鳙鱼做鱼脍!” 她冲下车去忙活了,南河掀开车帘,外头是深夜的小雨蒙蒙,湿漉漉的细雨从茂密的树林滴下,甲衣被水淋得滑亮的卫兵跪在地上吃力的生活,范季菩走过去帮忙。他就是半个山林的孩子,拿着搓干的秸秆,不一会儿就生起了火来。 范季菩连忙添柴,在一群卫兵的称赞中得意的吹了个口哨。 他转过脸来,就要去看看停驻地外围的布防,就看到一张脸从最大的那辆马车的车窗露出来。 范季菩呆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小半张脸似乎是先生。 而就在接触到他目光之后,车窗的布帘放下来,那人缩回了车内。 这辆车是那个寐夫人的车马吧。之前辛翳就说去章华台行及冠礼,要带着这个新夫人去,他们几个心里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寐夫人不是申氏送进宫的么?难道还当真入了眼? 不过楚宫内也没有多少消息传出来,范季菩去问原箴,那小子就跟缝住嘴似的也都不说什么。 范季菩估摸是自己看差了眼,扁了扁嘴,倒是觉得自己把先生误当成了这个什么夫人实在失礼,拍了下脑门,转身走了。 南河坐在车里松了口气。她可真不想顶着这个壳子把学生都见个遍啊! 只是……不知道那些“玩家”是不是也像她这样兜兜转转。刚刚那位“忽必烈”的话,震得她至今心头还有余响—— 如果这里不再是游戏的战场,不再是穿越的幻梦,而是她唯一能在的地方。 她是否愿意永远呆在这里,保护这里……甚至死在这里呢? 60.有狐 上阳。 舒抱着竹简, 和狐逑一同穿过泥泞的道路, 进入了一处带高台的院落。在台阶下换鞋的时候,狐逑紧张的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你没听过消息么?怎么会要咱们两个出入这里……是不是你身份被发现了?” 舒瞥了他一眼:“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就算被发现了, 我们难道还有机会逃么?不过我估计是上阳城内缺少能懂各国语言的文官, 想要拉我们过来做事的。” 狐逑连忙换好鞋,跟上舒:“我会的楚语又不多……不过确实, 上阳城内粗人武夫多,以前上阳的旧氏族都被屠杀的不剩多少, 来投奔的晋人又都是村夫。你听说过驻扎上阳这位大将么?都说他是楚国商氏长子, 商君算是当年的高才,他却是个莽夫文盲!” 舒来了上阳这些日子, 因为需要文官的活计太多, 他们俩都忙的团团转, 被支使来去。虽然忙的两眼发白, 但至少能吃上了饭,而且这年头不论各个阶层, 都尊重会读书做文章的人,甚至给他们俩支了个单独的小院。虽然那院子小的除了一口井, 连桌子都支不开,屋顶也在漏雨, 但还是能住人的地方。 她也换上了一身宽袖灰绿色长衣, 从那磨损的袖口也能看得出来, 这衣服恐怕以前是正儿八经的嫩绿, 生生被前代主人穿的掉了色。但高台走廊下清风拂过,舒细长的手指捏着卷轴,宽袖兜风,长衣摆被缓步踢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如今举止的风范有多么吸引人眼球。 狐逑呆了一下,舒正回过头来,跟他说话:“我不太信,说是莽夫有可能,说是文盲?你难道不知道楚国军探众多,很多消息都是避开外人直接递到将军手中的么?他不识字怎么接政令,怎么读军报?” 狐逑:“不过……我们今日还是要小心行事,万一是我们哪里做的暴露了身份呢?” 舒:“也只会是我暴露身份,你何需担心。” 狐逑:“不行!我说过会护送你回晋国的!” 舒转过头来,面上不知是不是薄情的轻笑了一声:“你还当了真。再把这种意气用事的蠢话当真,你就真的活不长了。” 狐逑:“——我不是意气用事,我是当真!” 舒咬牙:“小点声。我再最后跟你说一遍,如果我的身份真的有可能被戳穿,你就说是中途偶遇,我缠上你的,明白么!我的身份如果被楚国发现,以后还不知道是怎样的结局。但你不是局里人,你连名字都说的是真名,你不会受丝毫影响的!” 狐逑听了这话,明白是舒想把他从这件事儿里摘开,就算以后在楚国除了变故也不牵涉上他。他脸色发白:“你不是说要杀了我报仇么?” 舒没见过他这样上赶着让人报仇的,她张了张嘴,还是冷下语气道:“……就你这样,估计也不会活太久。我懒得了。有人比你罪孽深重。对了,你也一点没听到晋国的消息?白矢登位之后如何了?” 狐逑摇了摇头:“上阳简直就是一座孤城,我们刚过来我也不敢乱打听。而且每天都给咱俩塞那么多活,我也没时间去问……” 舒眉头紧皱,这些天,她眉心都快要生出几道竖纹了。 她也不是没想过南河说不定会假扮她,可白矢拿走了虎符,他既有兵马又是个杀伐果决的狠人,南河又怎么可能抵挡的住?而且说不定在她被刺杀的时候,南河、师泷他们也被其他倒戈的小宗围杀了…… 这些日子里,她做梦都是那些血淋淋的可能性,然而上阳的城墙也隔绝了一切北方的风声,她得到的消息少得可怜,更无从猜测。 若真的是白矢登位…… 她心底又恨,却又多出几分……难以言明的仰视来。白矢本身毫无优势,又被君父驱逐,竟然能在那样的境况下绝地反杀,打的她与君父甚至整个曲沃的大小贵族都手足无措。 以他的狠厉与果决来看,确实是个为王的枭雄人物。 这样的白矢,说不定真能带领苦弱的晋国杀出一条血路来。 而她如果有朝一日能返回晋国,若白矢有君父风范,用兵如神,她还能真的不顾大晋,只为报仇杀了他么? 她半晌才神色难看的叹了口气:“只盼白矢若有半点心,就不要杀我母亲……毕竟阿母当初可是真的疼爱他……” 俩人在这儿低声聊了几句,就看到长廊另一端黄衣带高帽的文官小吏用楚语催促了:“你们两个这会儿才来,居然还敢在那里站着聊天!快点过来!” 俩人连忙低头快走过去,到了一间侧屋,里头已经坐了两个文官,黄衣小吏拿了一沓牍板,道:“你俩谁会魏字?会写的那种!” 舒先看了狐逑一眼。他摇了摇头。 舒这才道:“我会。” 黄衣小吏认识舒,笑了一下:“你到底会多少语言。楚语你也说的不错,前一段时间要你跟几个秦国来投奔的说话,你也能跟他们说。” 舒接过牍板:“都会。” 黄衣小吏瞪大眼睛。 舒觉得自己实在表现的太显眼了,连忙接一句:“一点吧。别的不行,学话学的快。” 黄衣小吏噎了一下:“还别的不行呢,你上次替人家把各处事务整理成文,写的就很好。我们当时还说,跟我们这些穷家子确实不一样。狐氏再落魄了,也好歹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狐氏啊。” 舒看了狐逑一眼,忽然有点赞同这句话。 确实是那个狐氏,否则怎么会又出一位护主到一根筋的傻子。 舒道:“好,那给我腾个桌案,我写块新牍板,一会儿就能转写成楚语。不过我楚字不是太好,可能劳烦您再抄一遍。” 黄衣小吏笑了:“确实,你那手楚字跟我们不是一个味儿。我们讲究的是似云似风,婉通飘逸,你那一手抑扬顿挫的字,生生给我们楚字写出一身硬骨头。不过前些日子商君瞥了一眼你写的成文,也夸呢,说还有这样写字恨不得把软笔当刀的人。” 舒愣了一下:“商君,哪个商君?” 她以前倒是听说过楚国前朝大夫的商君商函,后来在楚国宫变的时候受了伤,缠绵病榻半年多,最后伤势反复加重死了。都说是邑叔凭诅咒他的老同僚商函,俩人斗了一辈子,还在同一年死了。 商函倒是有过不少论著,列国之中也算有些小名气,她只知道这个商君。 黄衣小吏笑道:“我说错了,应该说是将军。我们都习惯叫商君了。” 小吏看舒还是不懂,这才叹了一口气道:“商牟将军,您来了上阳也有些日子了,没听说过?“ 舒和狐逑想起来了。小吏道:“商君是大王的友人,如今又是统帅,若不是因为上阳地理位置重要,大君也不舍得派商君来。” 舒倒觉得自己有些孤陋寡闻了,她还真没听说过太多这个商牟的事情,挠了挠脸。 黄衣小吏扶着她坐下,道:“你先赶紧把这些牍板译成楚语,商君急着要看呢。” 舒连忙称是,跪下身子,道:“让我哥哥替我抄撰吧,这样也快些。” 黄衣小吏看了这天天形影不离的兄弟俩,叹了口气:“行吧!你们俩会的东西多,到哪儿都需要你们。要不是因为是商君的事儿,真不舍得让你们俩都在这儿。” 舒笑了一下,很有礼貌的道谢,她会处事,样貌又生的不错,这些日子在上阳成内也有不少文官军官都认识她了。当然,她这个样貌十分有辨识度的“哥哥”倒也是上阳人人都认识的名人了。 舒跪在那里,不一会儿,就把魏语牍板上的内容翻译了,递给黄衣小吏,只听着隔间正室里进来了人,似乎有人在用楚语交谈着,黄衣小吏手捧着翻译成楚语的牍板进去,递给了屋里人。 舒午饭也来不及吃了,和侧室里其他的文官一起喝了些粟浆当加餐,也和他们也聊了一会儿天。这些人当中也有几个楚人,他们倒是对楚晋之争没什么概念,言辞中包含了一股强大国家的理所当然,他们觉得是晋国先破坏合约的,这会儿大王就算是打进曲沃都不算有错。 舒心底有些复杂,楚国如今强大起来了,理解不了晋国吃饭都难不得不以战养战的苦恼也是理所应当。但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是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对于战争的理解并不深罢了。 舒坐在一旁乖巧的喝着粟浆,满脑子想的都是刚刚魏语的牍板里那些试探和尖锐。魏国所送来的公文中,似乎充满了对上阳的野心和自满的嚣张。什么时候魏国变成了这幅样子了? 她毕竟生母出自魏国,魏语也学得了得。从他出生后,魏国对于晋国的态度就既不亲近也不疏离,保持在一个让人忍不住自我怀疑的尴尬尺度上。但她从魏妘口中听说过太多魏国有趣的小事,忍不住对魏国有些亲近。这几年从魏国不肯借粮开始,她心底就产生过几分对魏国的怀疑。但直到刚刚翻译的魏国简牍,她才意识到魏国如今的野心…… 魏国想要上阳,却不打算联合晋国? 它是想独占上阳? 那占了之后呢?是想借上阳吞并晋国,还是打算南下攻打晋国?为什么他们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还是说如今应该已经接任晋王之位的白矢也在暗自和魏国联合了? 她如今能得到的消息太少了,她根本没法全局分析。 舒正想着,黄衣小吏又被叫到正室问话,回来了之后,他急急忙忙的对舒打手势。 舒还不明白:“怎么了?” 黄衣小吏:“你是不是译的时候马虎了,商君叫您过去呢!” 舒一下子也紧张了:“不可能,我和哥哥校对了好几遍呢,就算是错误,也只是很细小的地方,不可能语义出现偏差的啊。” 黄衣小吏脸上严肃的神色让她心也提起来了:“那为什么商君叫你过去!快点起来,跟我一起过去。” 狐逑连忙起身:“我也是校对的人,我也一起过去!” 舒回头看了狐逑一眼:“坐下!” 狐逑执意:“不!我也一起过去——” 黄衣小吏瞪眼:“你还真愿意找死,你觉得商君是随意能糊弄的人么?楚国军法之严格——算了我也懒得跟你们争,愿意一起找死就去呗。去吧!别胡说话牵连上我们这些人——” 舒没听说过楚国的这个商君,但狐逑还是听说过一些。若说辛翳就是个狠厉的疯子克星,那商牟也不差多少,这个人治下的军队严苛至极,他本人又奇招百出,年级虽然只比辛翳大几岁,却也是个狠角色了。 当黄衣小吏战战兢兢的领着“狐氏兄弟”,穿过长廊,外头有些阴雨,随着风潲进走廊,溅湿了地板。舒与狐逑被弄湿了脚底,一阵凉意从后脚跟贯到头顶,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凉。 正室门前站了两个楚甲的卫兵,他们看了一眼黄衣小吏,微微皱眉,压低声音道:“怎么还两个人?” 黄衣小吏躬身行礼,连忙道:“是他们兄弟俩一起做的译文。” 卫兵:“进去一个就行了,将军问问话。就你吧——” 舒瞪大眼睛,却也赶忙低头行礼。狐逑有些慌了,舒回头望了他一眼,比口型道:“别急。” 她微微抖了抖衣袖,朝门口卫兵作揖,紧闭的障子门打开半扇,她进去了。 黄衣小吏道:“将军,人已经带到了。” 一个声音缓缓开口:“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既会写文章又通晓各国言语的小子?” 黄衣小吏:“正是。是旧虞狐氏小宗人士。之前旧虞的布局图,也是由他们兄弟二人画出的。” 那声音有些沙哑,笑起来好像是胸腔都在共鸣,他轻笑道:“哦那张图我看过了。毕竟是晋人,心向着自己祖上生活数百年的旧城,画的图都是半真半假的。要真是那样布防的,那狐氏就是傻子了。” 他轻描淡写的看穿了前些日子狐逑和她战战兢兢做的假。 他却不在意被蒙骗,又道:“真要打旧虞,也用不着那些东西。倒是你们还跟献宝似的给我捧上来。那个狐什么,过来。” 舒这才抬头,屋内跪坐着三四个人,似乎是这位商牟将军的亲信,她转过头去,这才看清他。 商牟身材高大,跪坐在那里也跟座小山似的,五官长得有几分野,双眼略狭长,眉毛头发乱糟糟,一副趁着底子好就随便折腾自己的样子。 舒听君父说过,一群莽夫恶棍里领事儿的人,往往生的一副淡定且事不关己的神态。这商牟就有几分。 五官虽凶恶了些,可生生让他脸上满不在乎云淡风轻的表情给盖住。他一边耳朵上有道可怖的旧疤,耳廓一块软骨都被砍掉了,眉毛上也有一道刀痕,把左边乱眉砍断,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生的是刀山火海来去的老练凶恶。 他在楚国军中也算是二把手了,却衣袍又旧又皱,裤脚甚至还有泥巴,若不是他又开口说话,舒真不敢确信他就是那个“商君”。 倒像个墨家任侠,亦或是占山大王。 商牟手指夹着一块牍板,看着舒跪坐在靠前的位置,转过脸来轻笑。他眉眼长得凶狠,面无表情时倒也只是一般吓人,一笑起来简直就跟磨牙吮血,这辈子没学过怎么笑似的露出峥嵘来。 舒心头哆嗦了一下,偏生商牟还爱咧嘴,含着那要人命的笑容,沙哑的声音都因为他那张脸变了味,如剐人皮肉似的道:“这是你译的?呵,若不是我懂些魏语,怕是真瞧不出来这两版之间的区别。” 他抬头说话,看清舒的面容,微微一怔。 61.木瓜 舒心中猛地哆嗦一下。这个商牟应该从没去过曲沃吧, 他不可能认识她这张脸的。 但商牟也只是没想到她年纪这么小。他自知自己笑容吓人, 也懒得改了,反而特愿意拿自己那张金戈铁马的笑脸来唬人。 刚刚进来这个狐氏小子生的瘦弱,裹在一身衣袖袍角都不合身的宽大深衣里, 显然也被他笑容吓得一抖。不过毕竟是贵族子弟, 少几分没见过世面的战战兢兢,只抖了一下就稳住了身子。 商牟懒得欺负没及冠的小孩, 收起自知诡异的笑容,道:“你说说吧。” 舒没明白他的意思。 商牟面上没什么表情, 只将那牍板扔在地上, 声音不响,却脆的像是折骨的动静, 屋里的人却都抖了抖。 商牟:“让你译了是给他们看的, 可仔细一瞧, 魏语写成的文书里言辞犀利语气乖张, 甚至不轨之意溢于言表,但等你写成了楚语, 意思分毫不差,语气却温和的多了, 文法圆融,甚至多了几分礼貌——你不是晋人么?怎么还会替魏人说话?” 舒心底一慌, 俯下身子道:“臣怎可能替魏人说话, 只不过是臣性格……不善冲突, 所以才不经意间写成了这样。” 这话是假的。如果上阳还在楚人手里, 楚国想要北上,却要考虑是否会被两国夹击,不敢太轻举妄动。但如果魏国拿下了上阳,魏晋的边境线延绵数千里,又握有上阳重城,秦国又在西侧无法襄助,魏国想拿下晋国怕不是难事。 其实她也在犹豫要不要这样译。 楚国在上阳的建防做的很完善,可也更慢,至今工程没有过半,以她了解到的楚王性格的激进,如果这时候双方在公文言辞上发生冲突,很可能就直接引发大战,以上阳如今做到一半的防护工程,怕是防不住魏国…… 但是舒自知如今消息闭塞,不敢做太多揣测,她翻译的意思分毫不差,只是稍稍软化了语气。这两份楚语与魏语的公文拿出去,就算是魏人看来也不过是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差异,却没料到让这商牟一眼瞧出,甚至直指关键。 她俯下身子行礼,这个说法配上她貌似谨小慎微的态度与规正的礼节,看起来倒是很有说服力。 商牟瞥了她一眼。 就这样一个人,还能写出一手铮铮铁骨似的字儿? 商牟轻笑:“好啊,好一个性格不善冲突。然而这场冲突可不是想躲就能躲的。” 他顿了顿,又道:“听来人说你各国语言都懂,读书也多,可能做到随听随译?” 舒犹豫了一下。这个商牟这么问,难道是因为有魏国使者前来,想要让她随译? 可若是这样,她怕是要长时间被放在商牟眼皮子底下,以这人刚刚表现出来的敏锐,她总觉得自己藏不住太久…… 然而如果真的能出席那样的场合,她就算是接触到上阳甚至楚国的军务,就能了解更多局势—— 但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她难道还能帮着递消息回曲沃,帮助白矢么? 但……如今既然不能离开上阳,她也不愿只是埋头苟且偷生,知道了更多的局势,才能有谋划…… 舒低头道:“臣能做到。且工笔修辞,撰文成书,臣都擅长。” 商牟语气里有几分沉沉的怀疑:“这算是自荐么?你不是晋人么?” 舒忍不住绷紧身子,不卑不亢道:“狐氏小宗本来就是打算外逃出境,上阳城不肯放我兄弟二人离开,那臣只能想着谋职了。” 商牟微微眯眼:“行吧。这几份公文,不用写出来了,你直接在这儿念着就给我直接译成魏语吧。” 他说着直接把几块简牍随手朝她扔过来,舒活这么大,第一次见着这么递东西的,她只好低头去捡。那些牍板上都是些很公式化的公文,似乎是魏国在以借道为名疯狂试探如今在上阳附近的边境划分。 虽然说各国的领土都是以城池为单位划分的,但对于上阳这样的地方来说,寸土寸金,别说是周边小村落和道路,就是一个小坡,一块农田都可能是未来战场,不可退让。 商牟让她念了之后,也没赶她出去,看来他倒是知道上阳如铁桶。而且说的事情也不算是太机密。 商牟蜷起一条腿,靠着凭几,把他穿到磨破的窄袖搭在从上阳旧贵族家收缴上来的楠木凭几上,手指跟闲不住似的扣着上头镶嵌的玳瑁,道:“大君的意思自然是不肯放过魏国。但上阳工事才进行到一半,所以还不着急跟魏国开战。魏国和楚国上次交手都是几十年前了,彼此不知道水深,所以先拖着,拖到我们准备完全。” 商牟手下亲信道:“但魏国怕也是知道我们准备不完全,恐怕不想拖……” 商牟:“我只是说能拖就拖,也不是说不能打。咱们在上游,大君也懂我的意思,这正另车马调运船只来,不过只能来小舟就是了。要真的开战了,我们也不会死盯着上阳,而是多线开战。” 亲信:“若是能再等等就好了,咱们在上阳修建好了船厂,之后就算是在黄河水域沿岸有据点了。往下游运粮、支援就都有便利了。” 舒低着头。她倒是也听君父说过楚国为什么反击之后还要打下上阳来。就算楚国不打算立刻吞并晋国,但占下上阳,除了不能逆水上行攻打地势险要的秦国,对下游的中原国家,都有了主动权。 像是魏国、齐国、宋国都是被黄河贯穿的国家,如果顺水而下,速度之快怕是中途有国家想拦截都来不及…… 商牟道:“对,怎么说晋国断了消息?这些日子晋国的动向一点也不知道,还是从秦国的探子手里才知道秦晋两国可能要会谈。” 不过秦国身处边远,国家贫弱,与楚国接触也少,所以秦国境内的探子数量也少的可怜,得到的消息都很模糊。但晋国不一样,楚国的战略目标就是晋国,所以向晋国安插了不少探子。 如果有人出变故被杀了也应该有别人传递消息出来。还是说被扯出来一大堆人,都被杀了或是监视了? 亲信道:“晋国现在消息根本递不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子继任后还没有抓住白矢,所以现在晋国境内也在搜查清洗,局势紧张。” 商牟:“应当不至于,那白矢早已一败涂地,就算逃出晋国也未必会有人帮他,就是来了楚国,我们也用不上他。怕是这个没怎么听说过的晋太子意识到了境内有探子。” 亲信:“不过秦国与晋国会谈也不过是惯例。可能是因为新王继任,秦王才打算要会面。晋国境内也不好过,怕是根本顾不上这边吧。两个小国,我们也不用太紧张。” 舒懵了一下。 太子?! 她几乎一下子抬起头来,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才保持动作纹丝不动,只是低垂着头瞪大了眼睛。 太子——那只能是南姬了! 她竟然在那种境况下假扮她且保住了位置,而且还战胜了白矢! 她竟然……她如何做到的! 舒心脏骤然迸出热血,她只觉得自己双眼发烫!她居然……暄居然在那样危急的时刻,站出来以她的名义保护了晋国……! 那阿母还在不在,她有没有受伤,到底是怎么才赢下来的!那些氏族没有倒戈么?暄是不是也在担心着她! 虽然君父被杀,但她的妹妹和母亲却还活着! 舒拼命眨眼,却几乎要收不回那夺眶的热泪—— 她真的是大晋的福星,是君父真正想要托付的人。明明被送出宫十几年,没有享受过半分君父的关爱,迟到这么久才被这个家庭拥抱,可她却拥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更有这样的能力…… 商牟瞥了舒一眼,但二人有些距离,只看到她身子动也未动的垂头跪坐在那里,也没太在意。他道:“如今对晋国不可轻视,你也不看这小晋王是如何登位的。白矢是什么样的角色,咱们交手过,对他下手的直接狠厉都有见识过。一个连云台都没下过几次的太子竟能杀了白矢的属下,让他输成那样。” 亲信:“毕竟白矢身份的消息传出来。” 商牟摇头笑了笑,从他小时候,就见过楚宫与邑叔凭的夺权与争端,白矢有兵,只要能赢,那些身份和传言都不作数。 商牟:“你想的太简单了。不过小晋王登位之后,旧虞的布防和重修城池丝毫没落下,甚至还看到旧虞城外在制作投石车,说明晋国境内应该都在小晋王掌控之下。再考虑这会儿探子都没声的事儿,我觉得对小晋王决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让人修书给大君,让他有所提防。” 亲信点头:“喏。” 商牟动了动手指:“哦对,到时候公文加一句。祝他及冠,终得成人。日后就可以带他浪了。” 亲信:“……喏。最后一句也写上么?” 商牟大笑:“写!怕什么!荀君葬礼赶不上,他加冠礼我也去不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他跟我结了仇!以后再这样我干脆也别回郢都!” 舒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知道商牟说的话怕是她仅有的能接触到外界的消息来源,她连忙让自己不要再多想,而是听进去他和亲信的讨论。 只是听了刚刚一番话,她忍不住偷偷看了商牟一眼:看来这位将军与楚王关系亲密的很。她听说过许多关于楚王的传言,也听君父还朝之后和众人一起分析过楚王的战术打法,但她还以为像传言中的荒诞不经性格乖张的楚王没有什么朋友或亲信呢…… 而且楚王和商牟看起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人,这俩人在一块不会打起来么? 屋外雨下的急了些,黄衣小吏还有别的事儿要做,看着狐逑不肯走,只把他轰到院子里,就走了。 狐逑没走远,他就怕站在外头没多久,就听见舒的惨叫,看见里头的那个商君手起刀落,一抹红血就溅在门板上了。 他等到两腿都发软了,才看见舒低头走出来。 她似乎双手微微发抖,到了廊下换鞋的时候,花了点功夫才把鞋穿好了。舒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来才看见狐逑一直站在院子里,她微微愣了一下。 狐笠看她双眼泛红,吓得头皮都发麻了:“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个什么商君——” 舒微微皱眉,看他脸上的关切与紧张实在不像作伪,神情又松下来,摇了摇头。狐笠还紧张的盯着她,她心底竟然有些泛暖,本来就有几分发红的眼眶更有些…… 舒嗓音有些哑:“……你在这儿等着下场大雨顺便洗澡是么?” 狐逑哑了半天:“你还好?” 舒一下子听到晋国的消息,本就忍着半天想哭,只是在屋内不敢表露半分情绪。看着狐逑这幅样子,她一下子再也忍不住了。 小雨细微,狐逑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走到眼前,才发现她居然脸上挂满了泪,咬着嘴唇在哭,却紧着喉咙,把哭声咽的死死的。 狐逑吓得头皮都发麻了,他之前就觉得舒是那种清秀好看的,身子又单薄,像个小姑娘。可舒一哭,反而不像个小姑娘了。 她哭的像个男人似的。 掏心掏肺却大口咽气不敢猛哭的那种掉眼泪。 舒看到他受惊吓的表情,竟然松开咬的发红的嘴唇,咧开嘴笑了,吸着鼻子道:“球啊……狐大球啊,我好想回家。我好想回到他们身边——” 狐逑头一回被她这么叫,发懵的不敢应声,但舒就跟要被风吹倒了似的,他忍不住抬手抓住她手臂。 舒眼泪簌簌落下来,唇却笑着:“我还有家,可是我不配回去。我要是回去了,她必定觉得自己是在鸠占鹊巢,必定要让给我。可我何德何能,我才不配那个位置,是她守住的,这份荣耀和责任就属于她!我要做些事情帮她才行!” 狐逑慌了:“我没懂,到底怎么了?是晋国出了什么事情了?!” 舒反手抓住他手臂,用衣袖狠狠的抹着脸,压低声音道:“他们都没见过我,认不出我来的。我要暂时留在这里,楚国在晋国安插的也有探子,他们对楚国一时也没放下野心,我要在这儿搞到更多的军报消息,想办法递回晋国去!” 狐逑愣了:“送消息回晋国?晋国不是应该白矢……” 舒双眼泛红,脸上泪痕被擦干净,她本来不该说晋国境内的事情,但狐逑怕是过不了多久也该知道了。舒笑的两眼内波光粼粼:“不,大晋属于一位干干净净且配得上的明君。君父也可以安眠了。那云台,依然是我的家。” 62.芄兰 南河真的不得不承认晋国太穷…… 其实从曲沃到少梁的距离, 不比郢都到章华台的距离。两边都在赶路, 就因为晋国的车马实在不太行,道路又难走,竟耽误了不少日子。等她夜里这边的车马都到了章华台了, 另一边晋国还离和秦国会盟的少梁有些距离。 这边到达章华台也是夜里了, 最近到了多雨的季节,夜雨不算多大, 但却也总是有些扰人。 南河下车登台的时候,再度走过那道紫贝缀砌的径道, 望着章华台楼阁之中无数飘摇的灯火, 忍不住叹口气:奢侈啊奢侈。这一晚上就能烧掉多少的灯油。而另一边云台的长廊到时间就吹灯,宫人还要每日检查灯油烧了多少, 夜里出入宫廷就是跟丛林里摸黑似的。就算她身为晋王, 也不能让宫人把回廊上的灯都点起来, 顶多是有几个宫人给她提着灯笼。 章华台曾经是灵王行宫, 是轻歌曼舞的行宫,是寻欢作乐的高台。不过从辛翳祖父那一代开始, 楚国积极扩张,一改奢靡之风, 章华台也成了祭祀与避暑之地,不允许在其中奢靡玩乐了。 辛翳他爹那么爱美人, 都从来没敢把夫人侍妾带到章华台上了。 这个惯例竟然被南河以这种方式打破了…… 她有点心虚, 但也只能装什么都不知道。她以前也没少来章华台, 不至于这会儿换个身份, 就连登台的底气都没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辛翳的吩咐,她的宫室紧邻着辛翳应该居住的主宫。不过章华台结构通透,没有太多围墙,多有回廊连接,出入应该也很自由。这会儿很多大臣还没有赶到章华台,她趁着章华台上还有些自由,便出来转了转。 辛翳年岁不大的时候就经常来章华台了,这里发生过不少有趣的小事,南河的记忆里多是阳光下一排排斜影的廊柱,暴雨是滴水连行的屋檐,记得是那种氛围,能想起的事儿多是些片段了。 她记得大概是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因为邑叔凭在朝堂上多次发难,他们二人自有计划,为了避开锋芒,顺便避暑,来了章华台。那时候自然也是一大帮孩子都跟着来了。辛翳那时候也重用了几个新臣,那些近臣如果留在郢都也有可能会被邑叔凭的人暗杀,便也都跟着来了章华台。 那时候在朝堂上反对邑叔凭却还能站住脚的氏族就只有商氏了,商君一直也有暗中协助辛翳,辛翳出来避暑,他就也把自己仅有的嫡子商牟以出来打猎寻欢之名,送来了章华台。 就是来了避暑休假之地,南河的小课堂按理来说不能停课。然而这一年大楚酷暑,就连章华台都热的像是蒸笼,一帮孩子实在坐不住,连连告饶,南河自己都要有点中暑,自然也只能作罢,让他们玩去了。 刚来的时候,他们一群孩子天天骑马出去打猎,这会儿太阳烤的虎豹野猪都不愿意出来,他们也作罢,各个跑到池子里去玩水,或者懒在回廊的阴影里吃冰。 南河接到自己这几年刚刚培养的探子送来的军报,连忙拿着牍板揣在袖子里,去找辛翳。 她自己也热的后背直冒汗,穿过走廊的时候,看着一群小子们赤着上身,穿着短袴,甚至有的只是拿块布系在腰上,坐在池塘旁边,踢着水聊天。 原箴先看见了她,连忙拿旁边的衣服披在肩上一下,紧张的喊了一声:“先生!” 一群孩子也都连忙转过头来,连范季菩都从池中游到岸边,仰头看着她,喊道:“先生!” 她忽然被欢实的语气叫了这么多声,也不能就这么走过去了。 南河站住脚,看向他们,笑了笑:“你们倒是不用读书玩的开心啊。” 她平时总在心里觉得他们都是孩子,但这会儿看来,像是范季菩和原箴都十七八了,肩膀宽阔,生了些胡须,哪里还像个孩子。一群小子们眼睛亮晶晶的要跟她搭话,她也忍不住走到回廊边,扶着柱子跟他们说几句话。 范季菩拍起水,朝坐在池边的原箴身上溅去:“喂,你还挺会装的啊,先生一来就披上衣服,怎么的?你还不能露肉了?把自己当成重皎了!” 一旁躲在阴影里,啃着冰过的桃子的重皎斜眼看向范季菩,一脸不好招惹。 范季菩打架斗殴都不怕,却迷信的很,他虽然有时候忍不住嘴贱又怼重皎,但又后怕,生怕重皎弄些巫术,让他烂了脸掉了牙。这会儿重皎一个眼神,就让范季菩吓得直缩脖子。 不过他抬头看见先生还在,知道这会儿重皎肯定不敢发难,也只吐了吐舌头。 原箴怪不好意思的拽了拽披衣,抬头看向依然裹得严严实实的荀南河,道:“先生就不热么?刚刚先生走过来,我看见先生后背的衣服都要被汗湿了。” 南河自然不能说她都快热疯了,也想跳进池子里游个泳,但是她不敢啊。 这几日天天让宫人抬水进屋,晚上等这群不安分的小子都睡了,没有谁会再不打招呼突然闯进来,她才敢偷偷泡水洗澡。 南河笑道:“我哪能像你们似的玩乐。” 范季菩笑的促狭:“先生总是这样,从来不跟我们一起玩。都虽说要尊师重道,但先生也跟我们太不亲近了吧。” 南河:你们天天玩以卵击石聚众裸奔这种沙雕臭小子游戏,我敢跟你们一起玩么! 原箴不满道:“先生怎么就跟我们不亲近了!真君子哪能不顾形象,先生就算再热也不愿意跟你似的,像个乡野村夫!你见过哪个名士天天脱了衣服见池子就游水的!” 范季菩跟他最不对付,还老天天一块儿玩。这会儿扁嘴道:“行行行,你也是真君子,你不是也说以后想跟先生似的么?也没看见你也跟先生似的耐着热,依然一身长衫深衣,君子举止啊!你不一样跟我们似的跳水里玩的开心了!” 原箴本来脸皮就薄,让他说的有几分恼了:“是谁非要拽我来的!我说不来玩水,你非拿桶子装水把我都给泼湿了!我走了,你跟他们玩吧!” 范季菩看他真的走了,赶紧撑着身子从池子里起来:“哎你别……我说着玩的!你怎么跟个小娘子似的!” 范季菩这个情商基本就是喂狗了,看见原箴恼了还学不会说几句好话,原箴更气,披着衣服爬回长廊,快步走了! 范季菩赶紧从水里起身站出来想追。 他一站起来,南河真是卧槽了,一下子转过头去。 妈的……天天跟这群小子一块儿,动不动就要撞见遛鸟。本来先秦就民风开放,他们年纪又相当于男校高中生,天天见不到妹子就更浪了。 但大概是南河一言难尽转过头的动作让大家都注意到了,一群人竟然笑起来了:“范季菩,先生都要被你气死了!先生之前都说过要让你穿好裤子,你就不能长点记性!怎么着,觉得自个儿大就天天显摆啊!” 范季菩之前就被南河警告过几次了,这会儿也不好意思了,赶紧拿短袴穿上,道:“我、我一急不就忘了么!你们笑什么笑!让原箴跑吧,老子出来又不是要去追他的!” 一群少年嘻嘻哈哈:“还说不是!原箴都让你气跑多少回了,你自己还不长点记性!” 南河这才转过头来,重皎坐在阴影里,仰头看向她。他吃桃子吃的两只手都是汁水,随便在他深色的长袍上抹了抹,道:“先生是要找大君么?他没跟我们一块儿玩,自己在屋里呢。” 南河这才想起来,只是她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没跟你们一起玩。” 几个人脸色有些尴尬和想笑:“也没什么。其实大君比我们要小几岁……” 辛翳虽然地位比他们高得多,但平日里经常看他们混在一起,她觉得他这样的境遇还能有些朋友挺好的。这会儿看到辛翳跟他们有了些距离,她还有点担忧。 不会因为脾气太差被孤立了吧。 他们几个看南河非要问,才挠了挠脸:“就是……我们聊得事情,他没懂,我们觉得说了大君估计也不太明白,就没跟他细讲,他就心里有点……别扭了吧。” 南河没多想:“聊什么了?” 他们笑起来,脸上有点不好意思,似乎不敢在她面前说这些。但实在是看南河不能意会,就故作满不在乎道:“还能是什么,就聊——女的呗。” 南河失笑:“哦。他还是贪玩的年纪,还不懂呢,是不是觉得你们聊女人多没意思了。” 一群小子没想到南河也不算死板,还挺理解事态的,连忙道:“就是。而且我们就随便说了说,没想到他平时都不愿意见那些宫女,这会儿聊都不能聊。” 他们还挺会装大人模样的,满不在乎道:“就说的都、都是男人的话题,他就觉得没劲了,还觉得我们整天聊这些怪没出息的。以后我们不跟大君开这种玩笑就是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聊起来的肯定各种荤。这时代虽有父母主持婚配一说,但在很多村落,仍然有男女看对眼就野战,甚至节日里一群人在篝火旁随意欢愉的事情,说是开放,不如说他们还有些上古遗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掩饰与压抑,说起来这方面的话题估计也很过火。 南河有些失笑:“他还小,过几年可能就缠着你们问这些了。到时候你们别嫌他烦人就是了。男孩子总会这样,这个年纪差一岁,想法就天差地别,你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别跟他置气呀。” 这群小子总觉得南河虽然有耐性又有才学,但毕竟师生地位有差别,她又比较严厉,虽然想跟她亲近,但总有些不能说不能理解的事情。 却没想到这会儿南河倒是说话十分……体贴合适,她理解了这有点尴尬的话题,也没说谁不是,只是笑了笑,不让他们不好意思的化解这件事。从她口中说出来“你们都是大人了”这话,听进这群少年耳朵里,实在是很难得也很让人自豪的褒奖。 这些少年忍不住挺了挺胸,却心底发虚:先生这样的行事,才能叫真正的大人吧。 而且,先生确实也并不死板,她在教学上一向又对他们与大君一视同仁,就算他们很多人比大君学的慢得多,她也都耐心的教…… 一群人挠了挠脸,更不好意思了:“都是小事,等一会儿我们就去找大君道歉。先生先去吧。” 南河微笑:“行吧,你们做事都很有分寸,我放心。” 她半蹲在回廊边,弯腰伸手摸了摸重皎的脑袋,重皎身子顿了顿,想要表现出不满,又有点压不住笑意似的,脸上表情纠结了半天,甩了甩脑袋,故作嫌弃:“别弄坏我束好的头发。” 南河笑了笑,转身走了。 一群小子站在下头,脸上神色各有所思,一时间竟然沉默了好一会儿。 重皎又从冰桶里摸了个桃子出来,咬了一口,道:“其实我觉得大君可能过几年也开不了窍。他那样子,就是不会喜欢女子。谁都看得出来,他就是看见女人就想杀了。再过几年他也不可能跟我们聊这个。” 不知谁开口,道:“我就觉得他是喜欢男的呢。也不是没有过,我老家都有这样的人,也还好吧,我们那儿都见怪不怪的。” 范季菩一副起鸡皮疙瘩的样子:“男人有什么好的!他脑子没事儿吧,天底下那么多温香软玉的女人不喜欢,还想找个臭男人!” 重皎斜眼:“你自己是臭男人吧,我可不是。别说我,先生也不是,不是每个男人都跟你似的洗澡搓泥如下雨。” 范季菩还是接受不了:“我就是想象不出来有男的会不喜欢女人,而且两个男人在一起——呃,快别说了,我都要难受了。” 重皎翻了个白眼:“就你这样的,你喜欢女人也没人要。再说了,先生不也一直没娶妻,先生也不像你们似的满脑子脏玩意儿。” 南河也不知道他们在背后讨论这些事情,她热的忍不住稍稍扯了一点衣领,走到辛翳居住的章华台主宫里。主屋里没人在,里头稍微阴凉了一些,她走进屋里,想着这个日光,辛翳不至于再跑到屋顶上去吧。 她在屋里唤了一声:“大君?……辛翳?” 绢纱蒙窗格的隔间传来了一点点水声和某人懒懒的声音:“哟,以为我听不见都敢叫名字了。” 南河失笑:“你在泡水么?他们都在外面游水你也不去,躲在自己屋子里弄个桶泡有什么意思。” 辛翳在那头哼哼两声:“懒得出去。外面……有虫。” 这理由真够假的。 辛翳:“什么事儿?外头有消息?你进来说啊。” 南河想了想,还是进去了。 她心里自我安慰:看见他露肉也没什么,小屁孩一个。 南河推开门,隔间有些暗,只有一扇小窗开着,一道光亮照在青铜大浴盆上,水波映的天花板上一片彩光,他倚在里头,两脚搭在青铜浴桶边缘,倒是浴桶上头横搭着一块儿软巾,不至于让她一眼望见地。 也是长高了,前两年来的时候,他拿脚够了半天,人都快躺进水里了也没能把脚搭上。这会儿跟耀武扬威似的晃着脚,头发被盘在头顶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景斯宠的没边了,竟然给他端了个小桌放在一旁,上头摆着梅子和蜂蜜膏,下头还给支了个冰鉴,屋里跟外头天壤之别,简直赛神仙。 辛翳这两年五官长开了些,少一点小时候雌雄莫辩的昳丽,多了点骄矜淡漠。但只要别张嘴,他还是看起来有张神仙似的脸,一张嘴,就完蛋了。 辛翳抖着脚,哼哼笑道:“先生要是羡慕,我让他们也扛个桶来,勉为其难的让您也占占便宜,在我这儿比邻泡澡。” 南河:“……不用了。我就是来说事儿。” 63.黍离 辛翳捏了个梅子放进嘴里, 眉毛挑了挑, 一副等她说的样子。 行吧……他愿意全身赤|裸的躺在这里头听她讲,她也没辙。 “是关于东南一带县公争端的问题,咱们之前的挑拨显然凑了数。东南内斗十分严重, 不少人都是邑叔凭的附庸, 但如今被打的连各自坞堡都守不住。您有意扶持的那几位显然是知道如果打赢了,不但能占据别人的领土军队, 还有可能入朝,就格外拼命。不过他们拼命之下, 自己也损失惨重, 也算是我们坐看鹬蚌相争了。” 辛翳嘬着梅子,应声道:“不削弱县公我就不可能和邑叔凭有冲突。不过这些日子郢都的卫兵也数量逐渐多起来了, 我前些日子拜访过几位楚国旧将, 请他们教我, 如今训练卫兵也算有了点门道。邑叔凭应该也明显感觉到我们俩离撕破脸不远了。” 南河:“……怕是从我跟他彻底划清界限开始, 他就已经意识到事态不对了。” 辛翳微微挑眉:“怎么,我断了先生的后路, 先生后悔?” 南河看他脸上有几分挑衅的表情,微笑道:“当初向你投诚, 早就是我自断后路了。只是之前邑叔凭确实对我有所逼迫,也不至于让你出面直接爆发冲突。” 辛翳两手放在脑后, 脚踢了踢水:“这不挺好的。让你再继续做着两面派, 你自己不累么?而且每次回孔府, 我都觉得你估计要没法活着回来了。你倒是也挺有本事, 一直忽悠他几年。但也是他对你生疑了,这两三年来也到了你骗不了他的时候了,早点撕破脸对你我都有好处。” 他偏头看了一眼南河的侧脸,道:“怎么了?觉得是我自作主张,还是认为我不信任你了?” 南河回过头来,望着他:“你一直警惕,我都习惯了。这事儿我也没异议,你说的挺对的,我这样至少能不用去应付邑叔凭,而且探子也已经在各方安插好,不用愁没有消息来源。也挺好的,就可以专心来应付眼前事情了。” 辛翳耸耸肩,他本来想说自己这几年让她自由出入宫廷,在做大事上也多仰赖她,都算是十分信任了。 不过这话也不适合说出口,辛翳觉得信任这事儿还要双方自个儿体会到才行。 他只觉得自己这几年都很少怼她了,态度已经是好的不得了了。 南河坐着又跟他讨论了关于邑叔凭的动向,大楚如今不少地方都危急四伏,南河认为应该尽早在政令上改革,才能避免溃于蚁穴,但如今邑叔凭在朝野上控制力还很强,他们根本没法做太多动作。 讨论半天,还只能一步步按计划来,等待时机。 辛翳看她眉头又皱起来了。感觉这才两三年,她眉宇间都要多两道皱纹了。 辛翳觉得她一年好像都在绞尽脑汁的操劳,好不容易来了章华台,还是因为天太热休了课,她也真的不知道让自己歇歇。不过她愿意操劳就操劳去,辛翳也管不了她,只是掰着指头算算,她比原箴、范季菩他们也大不了几岁,怎么就生的一副老成忧虑的样子了。 她也就脸看着年轻了。 辛翳没理她,自己又拿了块蜂巢嚼着吃,南河看着他,忽然道:“你嘴唇怎么了?” 辛翳:“什么怎么了?哦你说下嘴唇,最近咬破了。” 他蹭了蹭嘴唇,手指上有点血,估计是被他牙齿蹭破的。 南河皱眉:“我看看——” 她凑近过来,辛翳觉得有那么一点难为情。 不过南河跟他这几年都还……挺熟的。 虽然辛翳没觉得自己有多依赖她,或者也没觉得跟她有多亲昵。但毕竟景斯是下人又总大惊小怪,其他小子们又也不比他懂事儿多少,所以有时候很多事情他都跟南河说,向南河求助了。 最早还是一些读书或政令上的问题,后来就延展到一些他不知道的常识问题。 就算有些问题他回想起来有点蠢,但她依然很平常耐心的回答。 再到后来,干脆连掉牙、包扎小伤口、甚至夜里睡不好这种事儿,都找南河去解决。她倒也真有办法应对,有的是去嘱咐宫人煎些草药给他服用;有时候骗他只是看看,突然给他拔了那颗晃动不止的牙。 他还记得她给他突然拔掉那颗牙之后,竟然捏着后退半步,提防他又拔刀砍人,手捧着那颗牙,一副要玉碎瓦全的样子。辛翳当时被她骗了,确实有点想发脾气,让她闹得这一出,竟然发不出火来,只捂着腮帮子气呼呼的看着她。 那时候南河竟然笑了,伸出微凉的手指戳了戳他鼓起的脸,指腹柔软,竟然有几分哄他的语气:“给你拔了就好了,别老舔,流血也就一会儿。我把这颗牙给你扔到房子底下去。” 辛翳舔了两下牙龈上的洞,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房子底下?为什么?” 南河捏着那颗乳牙往外走,他连忙爬起来跟在她后头。南河半跪在回廊边沿,楚国的房屋都是和地面有一段距离,下头有不少矮柱支撑着房屋,他小时候经常躲在下头玩。 南河一抬手,宽袖一甩,将那颗牙扔到了地板下头,掉进黑暗里不见了。 她笑道:“下牙就要扔到房顶上,上牙就要扔到房子底下,这样就能生的好牙齿。不过这也都是老辈人的迷信罢了。我连巫卜都不信,却还信这个,是不是挺好笑的。” 辛翳托着腮,蹲在回廊上,忽然觉得捕捉到了一点说不上来的情绪。 为了摸不着边的好期许,花某个人一点心思,这是件琐碎又柔软的好事儿。就是有人真的在乎。 就像这会儿,虽然他故作不耐烦,但仍然咧嘴给她看了一眼:“上面的牙太尖了,磨了好一阵子了。” 南河看见他长了一颗虎牙,被下牙顶的稍微凸出来一点点,平日里从面容上看不出来,这会儿仔细才能瞧出来。但就是因为这颗牙齿没长好,磨的他下唇内侧掉了一层皮,甚至一不小心就磨出了血来。 辛翳:“你倒是一直在意我这两颗尖牙没长好。也就稍微不争气一点,没什么的呀。” 南河主要是觉得他那张脸生的好,要是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怪…… 南河:“等你大了就知道了,长了两颗虎牙,不太威严。” 辛翳嗤笑:“威严。就我长的这样,哪儿还能有什么威严。” 她这会儿也忘了辛翳正泡在浴桶里,坐到青铜浴桶的边沿去,托着他下巴看着他牙齿,叹气:“怎么没和我说,这样长期磨下去容易感染。” 辛翳被她这样捧着下巴怪难为情的。 他合上嘴不想再让她看了,却不料南河正稍稍伸出手指按了一下他那颗虎牙的牙尖,他一咬牙,就咬在了她指腹上。 荀南河没叫出声,只是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他呆了一下,连忙松口。 荀南河抽出手指来,指腹上一点血痕。 他发愣,咕哝了一声,想道歉但没说出口。 荀南河也没生气,笑道:“你牙齿都这么尖了,估计磨得嘴唇难受好一阵子了吧,怎么也不说。以前不是睡不好都肯跟我讲的。” 她只是在白色袖口上按了一下手指,擦掉血痕,道:“你等我会儿,我找个东西来给你磨一下。” 辛翳:“什么?” 说着她微凉的手指离开了他的下巴,衣袖飘飘,大步走出去了。 辛翳有点莫名尴尬的坐在水中,他连忙把嘴里嚼的正欢的蜂巢拿出来扔了,坐在水里发了一会儿呆,又拿起桌案上的铜壶往自己嘴里倒了些水漱漱口。 他其实最近觉得自己和荀南河并不是真的亲近。 总有点隔膜似的。 也不是说荀南河不关心他……反而说是她还挺关心他的。 但他觉得自己会有时候毫无理由的就去找她,倒也不是跟她讨论什么或者是求助,就是靠在她桌案旁边闲扯几句,听她翻开竹简写字的声音,听她偶尔拿书卷与军报中的事情向他抽查提问——就是挺舒服的。 感觉她那儿是个去处。 荀南河从来不拒绝他来,也不会赶他走,但她很少没有原因的来主动找他。她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总是有原因有事情的,只要没事情,她就自己静坐,并不会主动接近他或者其他人。 是她性格就这样么? 看着温柔,却又有点不太亲近的冷意。看着理智,却又好像芯子里燃着火。 性格内敛,让人看不透读不懂。 辛翳还品不出来太多,他只觉得南河是个很冷静得体的大人,她坚定地像是知道自己有什么使命似的,并不会太分心。而他想,自己这种想没理由的粘着她的想法,是不是因为自己还太幼稚没长大。 他坐在水里呆了一会儿,她还没来。 去干什么了? 本来他都在这儿赖了半个下午了,她去了几分钟倒是有点难等了。 辛翳想了想,他这样躺在水里跟先生说话还是不太合适,要不还是起来穿上衣服吧。 他这会儿才刚起身要从浴桶中起身,就听见南河脚步声,她走的挺急,一下子推开门。辛翳猛地一慌,脚下一滑,直接摔进浴桶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南河吓了一跳:“怎么了!大君没事儿吧!” 辛翳盘在头顶的发都散开了,整个人倒在浴桶里,头发也湿了个透,一只手扒住青铜浴桶边沿,手指动了动,算是报了平安。 南河有几分失笑:“怎么,你刚刚是要出来?早知道臣进来就报一声了。” 辛翳揉着湿漉漉的后脑,满脸是水的爬起来,似乎这一下摔得不轻,他也懵了,下巴搁在浴桶边沿,歪着脸直眨眼,把湿头发往后捋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半晌才吐了口气:“疼死了。” 他随着这几年长高,五官长开,下巴也出来了一点儿尖,估计刚刚摔得疼了,脸都红了,睫毛上都是水。这幅样子实在是够可爱,南河忍不住莞尔:“弄个木桶也不会磕成这样,若要搁在两百年前,你这拿青铜料做浴桶的人也要被各国口诛笔伐了。” 毕竟曾经铜矿开采困难,青铜原料难得,往往是举一国之力制造青铜器,自然是用在祭祀礼器上。 辛翳这样说要用如此体量的铜料给自己做个浴桶的人,也是叛经离道。 辛翳后脑嗑的确实挺疼的,这会儿也有点没好气:“想骂我就直说。” 虽然他平日里说话气人,但脑子好使又有上进心,再加上幼年不太好的经历,南河一直挺心疼他的,有时候不自主的就会有点不像个先生。她说着伸出手:“磕哪儿了?” 辛翳真是从小被伺候大的,也不知道客气客气,后脑还往她掌心里偏了偏,简直跟求挠挠的狗儿似的,半闭着眼睛哼了一声道:“后脑勺下头一点。估计都磕肿了。” 南河轻轻揉了两下:“那晚上要换个软枕,否则木枕都是正好顶在这儿的。” 辛翳半闭着眼睛,两只胳膊搭在浴桶边沿,胳膊上还有前一段时间跟他们出去打猎不小心弄得几道浅疤。他都后悔自己刚刚慌什么慌,都是男的,他还怕被荀南河看到么! 他下巴放在自己湿漉漉两条手臂上,垂着睫毛:“拿的什么?” 南河给他看了一下:“原箴前一段时间不是帮我缝衣服了么,他有个顶针,我借来用用了。刚才去找他说一声,所以耽误了点时间。” 说起缝衣服这件事,辛翳之前就注意到了。他垂眼看下去。 荀南河的衣袖边角还有一些细密的针脚,她在他面前夸了好几回,看来是很满意原箴的手艺。 辛翳嗤笑一声:“他长得那么高,还天天跟个小姑娘似的。” 荀南河把顶针带在拇指上,笑道:“他那是性格,细致敏锐也自有好处。其他方面他可是很厉害的。” 她一夸,辛翳更没好气了。 荀南河道:“张嘴。臣刚刚用皂荚洗了手,这顶针也清洗过了。” 辛翳在浴桶里跟人鱼似的转了个圈,仰躺着脑袋放在浴桶边沿,半闭着眼张开嘴。 南河稍稍斜眼看见水底。 日了。 一到天热,这帮熊孩子是都列阵给她围观的么。 她想也没想,扯下浴桶边沿的软巾扔进水里,盖住了小狗子,专心先攻克他那颗尖牙。 64.君子于役 辛翳看她扔软巾到水里, 没明白, 刚要问她这是干嘛,荀南河的手就已经逮住了他下巴,动作虽然还算温柔, 但她竟然也长了点记性, 拿手指抵在他牙间,稍微用了点力气, 似乎就怕他再咬人。 辛翳:……我刚刚又不是故意的。 他想着自己刚刚也没道歉,这会儿只好乖乖张嘴仰躺着。南河用顶针稍稍给他磨了一下牙尖, 辛翳缩了一下。 荀南河轻笑:“是有点不舒服。我不会磨太多, 一会儿就好了,你忍忍。” 辛翳张着嘴也没法说话, 哼哼两声当回答了。 荀南河一边轻轻磨着, 一边笑:“你这哪里是天狗, 简直是野猪。一天到晚哼哼哼, 高兴的时候也哼哼,生气的时候也哼。” 辛翳难得看她语气轻快的跟他开玩笑, 也有点想笑,唇角微微动了动, 他睁开眼睛想跟南河说话。 一睁眼,就看到了他记了好多年的一幕。 过多少年细想, 都是些余光里的虚景似的。 可能是走路急了, 她两鬓规整的头发散了一点点, 几根碎发掉下来贴在微微汗湿的脸上, 不仔细看根本不能发觉她一身君子打扮的这一点点纰漏。 睫毛细细软软的,这个角度能看到小窗漏进的白光照进浴桶的水里,又化成秋波似的彩光掉进她瞳孔里,她睫毛半掩亮的惊人的双瞳,那双眼里的全部专注都用来攻克他自己都没太在意的小尖牙。 她耳后颈侧竟有不少汗珠,估计是外头太热,路上走得太急才出了不少汗,这会儿竟然感觉那些汗珠是冷的。他惊讶了一下,他向来觉得荀南河这样的人不会出汗,毕竟她给人感觉太干净得体了。 但就这一些细小的汗珠,凝在她肌肤上。 忽然就跟个冰凉的旧瓷器有温度了似的。 他以前觉得南河长得一点都不好看。毕竟他对自个儿长相很有自知之明,惯常以自个儿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南河顶多算是还过得去吧。但这会儿,他却又觉得,她其实……挺好看的。 不是纯粹的人人都理解的美,但五官都有各自令人觉得舒服的地方。 她内双的那道线很温柔的敛着,不张扬,仔细看上唇有些微翘,只是她总抿紧嘴所以看不出来。从下巴到脖颈,一条从骨骼到皮肉都柔中带力道的线条延伸下去。 辛翳也不知道为什么,盯着她脖子看了半天。南河手指扣着他牙齿,道:”现在还难受么?“ 辛翳猛地收回眼睛来,摇了摇头。 南河轻笑:“看什么呢,都走神了。” 辛翳心虚,想说话,但她手指还放在他牙齿间,他合不上嘴,就没说什么。 南河:“再稍微磨一下就好了。不过过段时间可能还会变尖,到时候再磨磨。” 她继续手头工作,低头仔细看他牙尖,脸贴的更近了。 呼吸都拢在一起。 辛翳却觉得有点不敢喘气了。刚刚也难为情,但也没有此刻……如此的令他尴尬别扭不好意思。他忽然觉得自己张着嘴让她给磨牙的动作,太傻太羞耻了,而且他还躺在水里,什么都没穿—— 说着,他竟然自己伸手到水里去找那块软巾,很掩耳盗铃的拽了拽,妄图挡住点什么。 就这磨几下,刚刚还没感觉,这会儿也不知道做贼心虚还是什么的,就感觉是在磨骨头,他后脊梁都麻了,整个人都想从浴桶里跳起来,然而另一面却软了身子倚在浴桶边沿,顺从的微张着嘴。 辛翳觉得一池冷水都要烫了,南河却松开了手。 南河微笑:“你舔舔试试。” 辛翳望着她的脸,还在发愣。 南河失笑:“傻了么?” 辛翳猛地回神:“啊……嗯。”他舔了舔,舌尖从尖牙上裹过去,又伸出湿漉漉的手指按了一下牙尖:“嗯,还好,不那么尖了。” 南河觉得他有时候那种没人管没人教,礼节不太合适的举动,反而自有天真可爱的意味,她笑了笑:“让我洗洗手。” 她伸手进他浴盆里,洗了洗带着顶针的手指。 手刚拨动了一下水,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举动不合适,想要收回手去。 手伸到人家浴盆里,确实不合适,也不能老把他当小屁孩。更何况别人不知道她性别,她自己心里还该有数的。 辛翳却一下子捉住了她的手。 南河懵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就看见头发还在滴水的辛翳从她手指上拿下来那枚顶针,又似乎在水里捏了一下她的手。 南河没反应过来刚刚那举动是不是这个不会照顾人的小子,敷衍的给她洗了洗手。 辛翳从水里拿起那枚铜顶针,顶针上一层水光,亮的就像个金戒指。他笑出两颗虎牙:“我没收了。你回头跟原箴说一声。” 南河往地上弹了弹指尖的水,失笑:“你又不会缝衣服,抢他这个干什么。” 辛翳:“我是楚王,我说拿就拿了。” 南河摇头笑:“好好好。以后少吃点甜的。我走了。” 辛翳趴在浴盆边,玩着那枚顶针,道:“先生不问我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玩了么?” 南河身子微微一僵,回过头来,想了想又叹气:“我刚刚跟他们问过了。” 辛翳皱眉,一下子直起身子来:“他们怎么说。” 南河有点难启齿:“……男孩子年岁上有点差别,玩不到一起去也正常,可能过段时间就好了。” 辛翳:“嗤。跟他们天天一个个脑子里都是女人也没关系,他们平日里跟我开玩笑也就罢了,上次不过是我说了他们没出息,他们竟然笑我。看来是我太纵容他们了。” 南河:“他们到了那个年纪,就难免说话轻浮,脑子里不装别的。” 辛翳:“我到那时候也不会那样!难道先生跟他们一样大的时候,也脑子里都是那些淫|秽的东西?!” 南河:“呃……”那倒也不,她开窍早一点,刚上高中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小黄书十八式。到十七八岁脑子里装的就全是高考知识点了。 南河清了清嗓子:“倒也不是。” 辛翳一副找到知己的样子:“对吧!也不是谁都要跟他们似的!说的那些话又脏又……”他脸上表现出了个别扭难受的表情。 那帮小子有时候也会到外宫去找宫女玩乐,并不是总见不到女子的。 但辛翳平日生活的环境是真的隔绝和同龄女孩的接触的。 南河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她也没太探究过辛翳不能见宫女的原因,也不知道该不该劝。 辛翳脸上更显露出几分恼怒:“然后他们就开玩笑开始胡说八道!我就应该让人掌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年一个个都飘了!说话都不过脑子的!” 南河没听那群孩子们说这个,微愣,道:“他们说什么了!” 辛翳也没过脑子,拍着水道:“他们说我那么烦女人,就肯定是喜欢男人的!难道就非要喜欢男的或者女的!我喜欢打仗喜欢刀剑就不行了么!” 南河愣了一下。她确实知道这年头民风淳朴,不论喜欢喜欢男女都不受抨击,只是不论男女,靠邀宠而得权,媚上且吹枕边风才往往是被诟病的。那群少年随口开这种玩笑,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南河笑了笑:“不论大君喜欢男女,如今也不到了知道的时候。”她以前做过老师,也自己做过很多功课揣摩那个特殊的年纪,她也知道一般孩子明白自己的性向,大概都要到了十六七岁甚至更大一点的时候。 他还小呢,刚刚说喜欢刀剑喜欢打仗就能看出来,他还不到想这些事儿的时候呢。 但其实也不小了。 十四五岁了。 只是南河大概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于他的成长,总有点迟钝。 辛翳瞪眼了:“你也觉得我喜欢男的!” 南河看他又着急了,笑笑:“我也不知道啊。别说我了,有些时候大君自己以后也未必真的都知道。但您的位置,娶妻是为了政治联盟,其他的不论喜欢什么人,都只要顺着心走就是了,何必在意这些。” 辛翳更觉得吃惊了,他瞪大眼睛:“可我……不喜欢男的!也、也不喜欢女的!” 南河笑了:“说不定您天赋异禀,以后要爱上大楚,终生孤身呢。这也都无所谓,不至于生气着急啊。” 辛翳气鼓鼓的,但南河又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气了。 辛翳又拍了一下水,水花打的三尺高:“那不管,他们也不能胡说八道——” 南河笑的无奈:“行,我去说说他们。” 辛翳:你干嘛笑成那样,好像是我无理取闹一样! 辛翳盯着她:“先生自己也没成婚呢!” 南河:这话题怎么又扯我身上了! 南河:“……不立业无以成家。再说我才二十出头。” 辛翳本来还想说什么,又被她岔开了:“都快二十三了,不能再叫二十出头了。” 南河:死小子信不信我揍你。 南河无奈:“行行行,二十三了不成婚也不算太晚。再说,我现在也不怎么在宫外住,大君就别想着再给我塞女人了。要是大君放两个宫女在我居室里,那以后怕是不会再来我这儿了。” 辛翳扁嘴:“反正……我觉得我不喜欢男的。天天看他们光着膀子疯玩的样我就烦,还喜欢男人呢,我除非脑子坏了。” 南河想了想,还是怕他在刚进入青春期的年纪埋下什么不好的种子,试探性了问了一句:“但大君也不想看到女子是么?” 辛翳微微斜眼。 南河:“臣只是好奇原因,毕竟女人也没有什么威胁……” 辛翳拧眉,继而冷笑,脸上的神情显露出几分恨意:“看来先生也是没遇见什么女人过吧。没什么威胁?她们——” 辛翳顿了顿,沉下脸来:“她们有两副面孔,那些妆容就是她们画出来皮。切不可相信。撕了那张脸皮,她们就可能是恶鬼。” 南河愣住。若说一个年岁大一些被女人伤过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倒是不惊奇,但他才多大…… 南河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问下去,辛翳一下子从浴盆里站起身来,他抬腿迈出来,南河一下子转过脸去,装作去收拾小桌上的东西。 ……这群小子真的是! 辛翳也没注意到她忽然转脸的动作,他先从屏风上捞了个软巾给自己擦了擦头发,手上没轻重,一下子按到了刚刚磕过的地方,他低低痛叫了一声,放弃擦头了。 南河听见他叫了一声,生怕出事,连忙转过身去,就看到某人赤|裸坦荡的站着,背对着她,正在对着镜子照自己牙齿。 这小孩……真自恋。 南河也难免眼睛就往后人后背屁股上掠过去一眼。 真是个子抽长的就跟个小杨柳树似的。腿长手长的,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比她高了。 他小腿又直又削瘦,这年头随着赵国胡服骑射,从北边匈奴那里学来了马镫和马上作战的技术,各国也都开始了骑射改革。用马镫骑马是个时兴了几十年的玩意儿。他估计前一段时间也光着腿跟他们骑马玩去了,膝盖下头晒成麦色,小腿肌肉裹着健康且抽长的筋骨,显得他人有种往上挺拔的精气。 而且是一看就不学无术的一双腿。 南河是跟荀囿长大的时候,家里太敷衍,没有跪具,坐在田头就学书了,所以腿没有跪坐的变弯。但一般贵族子弟从小跪坐习字,腿都不是那么直。 南河只是瞎想。她挪开眼,又撇回去。 他才多大,还自个儿满不在乎的露肉给别人看,她看两眼只是想知道他身量长得如何了,也不算……过分吧。 只是刚刚一眼不过是感叹一句他长高长结实了,一打眼看了个大概。这会儿她却不知道自己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居然在这么远的距离下,一眼看见某人屁股上长了颗……红痣。 屁股上生了颗红痣,这比虎牙还不符合大楚君王的威严。 其实没太显眼,估计他自个儿也不会对着镜子照自己的屁股,也不知道那儿长了颗痣。 她自己都有点想笑话自己了,转过眼去,但脑子里忍不住又冒出来—— 她都觉得是自己脑补了一颗红痣。又转过脸去看。 这回看仔细了。确实有。她在心里骂了自己半句,真的转过头去收拾东西,也把浴桶里那块漂浮着的软巾给捞上来拧干了。 但眼前还有一闪而过的画面。 她都快不知道自己记住的是红痣还是某人的尊臀了。 南河怪嫌弃自己的啧了一声。 身后的辛翳听见她啧声,还以为她觉得他照镜子太久了,别开头:“我就看看牙而已。” 南河这才明白他误会了,她道:“大君擦擦身子吧。” 辛翳:“不擦了,热死了。我都懒得穿衣服。” 南河刚要开口劝他穿好衣服。 辛翳又嘴快道:“不过先生在这儿。还是穿上吧。” 他背对着她,从衣架上拿下来一件白色单衣,随便裹上系了绳。那单衣长度不过到腿弯,他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南河没听见。只看见他胸口衣领跟卖身似的敞开着,又扯了件极其轻薄的黑色纱衣,随便披上,回过头来,大点声道:“我不穿裤子了啊!” 南河听着他开口,才反应过来他刚刚低声咕哝的是这句话。 还提前小声彩排了一遍才敢说出口似的。 辛翳不等她说,争辩道:“你别又说我!也别乱看,我好好跪坐就是了。真的太热了太热了。” 南河:“……我不乱看。” 辛翳:“你真是个活神仙了,这都什么鬼天气,你还穿两层,还穿着胫衣,要是不知道,还以为你跟重皎一样不能见光呢。” 南河也不生气,她只是道:“我习惯了。” 她又笑了笑。心底却在骂自己。 笑的倒是正人君子的嘴脸,刚刚简直就像个为师不尊的大龄臭流氓。盯着小孩屁股看算是什么。 辛翳看着她又似乎恢复了平日里温和疏远的样子,感觉刚刚贴得很近给他磨牙齿的荀南河又不见了。那瓷器透露的一点温度消散,又变成冰冰凉凉油烟不沾的样子。 他刚刚照镜子的时候,能从镜子里看见荀南河倚着小桌站着。她挪开眼又转回眼,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在看地板,辛翳觉得她性格坦荡,就算是看他也没什么的,但她脸上显露半分很自恼又有些有趣的神情。 是他没怎么见过的表情。 辛翳心底乱鼓莫名敲起来,也不是真的在照镜子,而是摸着被她磨得沙沙的牙尖,在瞧她。 但这会儿看见荀南河不多话,笑的既温和也无内容,他心里的乱鼓渐渐平息下去,冷静了几分。 辛翳扯了扯身上宽袖的黑纱,光着脚走出去,道:“先生来主屋吧,我让他们再弄个冰鉴来,你也凉快一下。” 辛翳舔着牙,稍微在心口按了一下,也没明白自个今日是怎么了。 当他彻底明白自己心口的感受,已经是那颗心涨得快要不能自持之后的事情了。 65.君子阳阳 在章华台住了十几日, 难得天气阴凉了些, 偶有灰云飘过去,遮蔽日光,荀南河骑在马上, 倒觉得这天气正合适。 他们撒了欢似的在草地小河之间奔走, 南河笑着叹了口气,一转过头去, 竟然发现也有个人没去。 她有些惊讶:“商牟?” 他叼着草叶,穿着草鞋光着小腿, 慢慢悠悠的骑着马, 手里摘了跟树枝,正抽着刮过脚边的草叶, 驱赶上头停驻的飞虫。 听见南河在叫他, 他转过脸来。 他来这儿之前脸上带着伤,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谁打架了, 但荀南河估计是被他老子打的。毕竟半张脸都打肿了,要不是老子掌嘴, 就以商牟在郢都的野名,打他的人估计已经没命了。 这会儿脸上肿已经消了, 只有嘴角有点伤痕。 他也就十七八岁,长得就极其不好招惹, 眼皮单薄, 眉毛又淡又乱, 一副随时愿意跟人拼命的穷凶极恶。但他偏生平日里总懒懒散散, 不爱应对的样子,这半分没削弱他的狠劲,只让人感觉他做要人命的事儿的时候都会这么懒这么淡定。 南河以前听说商氏家中出国变故,因长辈一代的构陷排挤,商牟曾经在外流落过好些年,到十二三岁被找回来的时候,毫无礼仪而言,甚至吃饭用手抓,东西不洗就往嘴里送,不会说雅言更不会读写。那时候商君找回来这个嫡子的时候,没少被郢都其他贵族嘲笑。 商君却对这个幼子十分上心,简直是又心疼又气愤,想要教导他却很铁不成钢,想要训斥他却又舍不得,这对儿父子没少发生冲突。听说商牟至今读写都不行,举止也连礼仪的及格线都达不到,只是说不那么惊世骇俗罢了。 只是商君跟南河这些年有了不少接触,她才听说过一些只言片语。 商牟幼年走失,并不是被什么村夫人家收养了,而是就跟一群孤儿以乞讨偷窃为生。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染过病,也被抓着当过小童子兵。找回来的时候,他大腿上还有被狗咬下一块肉的伤疤,几乎溃烂,整条腿肿的就像冻萝卜似的,见人就乱喊就尖叫。 商函既心痛,也想把以前欠的都补给他。但商牟的脾气已经怪的离奇了。 他吃饭从来不吃饱,至今不穿长衫软鞋,也从不睡床榻。天天刀剑不离手,打架斗殴,在家中只要有长辈训斥,他就能拔刀砍人。 南河都怀疑是商函受不了这个儿子,听说她开了熊孩子特训班,给送过来的。 但商牟在骑射上的天赋,却也是商函都真心称赞过的。 南河以为大家都在玩,这也是他擅长的,他或许也会活跃一点。 但……他被商函送来章华台之后,跟其他人关系没有那么好。 辛翳也对商君稍有疏远,再加上两个人脾气都不是好惹的,更是几乎就只打过几个照面。 商牟也显得百无聊赖。 南河主动搭话道:“你应当骑马射箭也不错。” 他微微斜眼,没回答,把她当空气。 南河又笑道:“回头我与商君说,你不愿意来也没什么的,他们一帮人都玩了很久了,总归有点排外。商君关照大君有很多年了,大君心里都知道。不在于这些小事。” 商牟这会儿眼睛都没有斜一下,权当没听到。 商牟来了第一天,就注意到这位荀师。 毕竟在这几年邑叔凭送进宫中的这位荀师的督促下,小楚王行事也得体了不少。大家都心知肚明,这荀师不过是邑叔凭的傀儡,是他放在小楚王身边控制他的眼线。 然而在上个月,就有传言说邑叔凭传召荀南河出宫,荀南河不肯离宫,引得邑叔凭大怒。紧接着邑叔凭就在朝堂上当场向陪着小楚王上朝的荀南河发难。 小楚王当场在朝堂上发飙,拔剑与邑叔凭对峙,言语之中维护荀南河的意思都快要溢出来了。 但紧接着邑叔凭和小楚王又在剑拔弩张的时候各退了一步,小楚王甚至姿态谦和的向邑叔凭道歉了。所有人都以为这是邑叔凭的花招,实际上是为了将荀南河这枚楔子在小楚王身边扎得更深。 商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但见了面,见了她跟辛翳相处的方式,却又觉得不像。 明显这俩人很坦荡也很亲近,荀南河对小楚王并无伪装和欺瞒。 或许邑叔凭一直以为自己控制住了荀南河,却发现荀南河早在几年前就站在了小楚王那边,就连平日里装作一副圣人面容的邑叔凭都恼羞成怒了? 不过他这几天看着荀南河,大概也体会出来几分。 这年头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动不动要挥刀的人,而是她这种不论什么时候都笑眯眯的,永远不见生气,永远有办法应对的人。 传言中那个混世魔王的辛翳,都能低眉顺眼的跟她说话,看来这俩人没少磕磕绊绊过。辛翳怕是也觉得自己发脾气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也就放弃了。 商牟心知道这种天天秉着温柔笑意的人才不好惹,他也没打算往前凑,见着她都绕着走。 南河果然不是很在意他是否回应,继续笑道:“既然都来了,可以玩玩。他们就是有点顽皮,本性也都不错,就当是离家出来玩一趟了。” 商牟心里想了想,正想说点话让她别再试图来劝他了。 正想着,一群疯小子策马而过,范季菩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开玩笑道:“先生简直像是出来放羊的,连把弓也不拿,就是要看着我们呀。” 南河偏头笑了笑,就要跟他说话,辛翳忽然拽了范季菩一下。 范季菩:“哎!大君别拽我啊,我要滑下来了。” 他们又和好了。 范季菩说着,却跟表演杂技似的斜在马旁,一把拽掉了原箴马鞍后头的水壶,打个口哨,手一拽缰绳就坐回了马鞍上。 南河看着他出风头,不提防辛翳忽然将一把长弓和箭筒扔给她。 她差点没接住,看向辛翳。 辛翳转过头去没看她,只留了一句话:“先生不也会骑射么?” 南河会是会点,但水平就相当于小区运动场的大爷说自己会打羽毛球似的。只是能把箭射出去,中不中就看命了。 南河叹了口气,也拿起弓来,将箭筒挂在腰间。 她以为辛翳已经骑马走远了,却不料他忽然开口:“别挂在身上一支支拿箭。这要在战场上你早就死了。握在手里。” 南河转过头去,才看到一群少年都是用拉弓的那只手抓着一把箭矢,这边拉弓松手的时候,下一枚箭矢已经捏在指尖,几乎用眼睛看不清的速度射出去了。 他们欢笑着,膝下的骏马短腿肥臀,鬃毛油亮,也一个个活蹦乱跳屁肉直颠,蹦跶着往前跑。 他们其实还没找到猎物,只是在玩射箭的游戏,射箭距离都不远,但玩的就是后头射箭的人把前头有人射出的箭矢打掉。南河看着眼前箭矢乱飞,甚至他们迎面对着对方射箭,看对方能不能躲开或者用箭矢打掉,她简直心惊肉跳。 但这些男孩子显然这样玩习惯了,辛翳更是被其他少年用箭矢围攻的对象,辛翳手里捏了一把箭矢,把一圈朝他射过来的箭矢都打偏,还一边策马奔走来去,回收他刚刚射出去的箭矢。 对于他来说,射箭就像投掷一样顺手,他甚至可以在膝下战马跳起来的瞬间,用她根本看不清的速度连发两箭,引得一群少年欢呼。 辛翳弓法确实在他们当中是数一数二的,只是也有个人想要与他争锋。 就在他们一起玩的时候,商牟一边骑马一边忽然拉弓朝辛翳射箭而去。 她以为那些箭矢应该都像是一条直线直直而去,但商牟的箭却像是扔出去的,整个箭在空中斜着飞出去,但箭头却与那个荒唐的轨迹很不一致,直冲着一样也在骑马前进的辛翳门面而去。 辛翳一下子回过身来,他没有看到商牟拉弓,手头的箭矢又刚好用完,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从箭筒中抽箭,只得拔出随身匕首,一把将商牟的箭矢击开。 商牟没说话,又策马往前奔,辛翳咬了下牙,转头拔箭也毫不客气的朝商牟射去。 商牟挑眉,也拉弓,就像是随手把箭矢打出去似的着箭矢划过弧线,在空中一下子击中辛翳的箭矢。他策马奔过去几步,捞住那被打落的箭矢,朝辛翳甩了甩。 南河偏头一看,那枚箭矢就像刚刚辛翳给其他人表演的那样,被另一枚箭矢击中箭杆,箭杆被从中劈开。 实在漂亮。 南河不太了解弓法箭术,她只见识过那种站着不动的拉弓射箭,这群少年都是在骑马的颠簸中,甚至就在跳跃奔走中,如臂使指般看也不看的随意拉弓,箭矢射出去既看不出多大的劲力,甚至飞出去的路线都不是直的,却一个个穿透树木,准的令人惊奇。 或许这才是古代玩弓的真实面貌。也确实只有这样用弓,才有战场上弓兵的杀敌。 她自认自己没有这样的本事,就看着一群少年们斗气玩闹。辛翳倒是没有跟商牟生气,反而笑了笑,对商牟说了几句什么。商牟微微一愣,看着辛翳轻踢马腹冲在前头,就也挥了一下马鞭跟他而去。 南河确实只像是个带小朋友们来春游的老师,那群少年落了辛翳与商牟一些距离,正到处找他们二人。南河几年在宫中骑马不多,马术也一般般,又缀在队伍最后头。等她再找到那群少年的时候,他们已经围在一头体型颇为庞大的野猪的尸体欢呼了。 看那群少年的表情,他们也是刚到没多久。而这头庞大的战利品,应该是属于辛翳和商牟。 她上了前才发现站在人群里的辛翳衣袖都破了,胳膊上又多了一道浅疤,血顺着胳膊淌下来,满头大汗,额前发丝散乱,他拿着剑,盯着站在野猪旁边商牟。 商牟胳膊头脸上全是血,细看,那血是暗红色,也似乎不是他的血。南河这才看到一把短匕插在那野猪的眼皮上,似乎又被用匕首的人以残忍的蛮劲搅了几下,插刀的地方已经看不出眼睛,更像个血窟窿。 南河吓了一跳,显然他们俩遭遇这只野猪之后,出了点什么状况。 平日围猎都是十几个人一起,这回他们俩冲在最前头,后头其他少年都来不及去帮忙,显然是他们俩孤军奋战解决的。辛翳看见她策马过来,把那条划了新伤口的胳膊往后藏了藏,对商牟点头道:“多谢。” 商牟一愣。 刚刚他俩还在争,商牟觉得要不是自己这一刀,辛翳半条胳膊都要残废,觉得辛翳太过莽撞。辛翳却觉得商牟根本跟他没配合好,不知道他的计划,他不可能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也不用商牟冲上来一副兄长的样子来救人。 辛翳这张嘴,要气死旁人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儿,一句句话挑的商牟都火大了。 却没想到辛翳一看见他那位荀师过来了,立马就换了张脸,一副“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的样子,朝他低头道了谢。商牟一愣,就看着荀师下马,微微蹙眉走过来了:“怎么回事儿?你们二人怎么跑的这么远——” 商牟以为辛翳大概会做出个讨好的笑脸,但他也没有,只是别过去一点头,道:“撞见的而已。再说了,不都解决了么?” 口气还有点敷衍似的。 南河似乎有点生气:“玩闹也就罢了,围猎本来就是要你们一齐合作的事儿,你要是想自己逞英雄,不如去举鼎玩,手一滑把自己砸死了倒也算清净了。来章华台是为了谋事,是为了等待时机,你也好歹惜命一点,别拿自个儿作死来便宜旁人!” 辛翳这才微微转过脸来,道:“我心里有数。要是真的弄不死它,我就骑马回来找你们帮忙了。我不是那样的性子。” 话里带了半分她不懂他似的委屈。但他说话语气平平的,估摸不是他自己也没人能听出他心底半分矫情似的委屈。 但南河竟然觉出来了,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转头跟商牟道:“也要谢谢你,你没受伤吧。” 商牟摇了摇头:“这都是那野猪的血。我没事儿。……我们逞能比试来着,忘了分寸。” 南河笑了笑:“就你们俩对上这等野兽,心里当时的害怕怕是自己清楚,也不用我多说。这些都是玩的事情,你们的年纪要是在玩上受了伤丢了命就太可惜了。” 那荀南河像是训斥辛翳,对他说话和气,却伸手拽住了辛翳手腕,两人站在一处,转过脸来和他说话。从姿势上,仿佛就是她跟辛翳不必说太多,就算闹了些不合适她也可以回去解决,但他商牟毕竟是外来的孩子,还是应该客客气气的。 就算这荀南河嘴上说要他跟其他少年一起玩,心里其实明显有亲疏分别。 商牟扯了扯嘴角想敷衍的笑一下,范季菩竟然跳的老高:“你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打架啊!瞧不起人啊!” 商牟:…… 他这些年早意识到自己笑容的魅力,能让见到的人一个个就像被捅了刀子似的不是战战兢兢就是一蹦老高。范季菩叫嚣归叫嚣,荀南河瞧了他一眼,范季菩似乎不好在荀南河面前发作,强压下被挑衅的火气,转身走了。 南河对商牟笑了笑。商牟心底忍不住道:这才叫笑。就荀南河这么一笑,怕是吵架吵在火头上都不好意思对她那张脸说重话了。 总之倒下的野猪让十几个少年捆了,他们正在估算着用几匹马拖着才能将那野猪带回去。 荀南河正拽着辛翳与他在马边说话。 她拧过他胳膊看那浅浅的却也流了不少血的伤痕,辛翳嘴唇动了动似乎再说什么,别过胳膊去。荀南河的眉头越皱越深,辛翳却低头,拿脑袋撞了她肩膀一下,让人瞧不出来是挑衅还是撒娇,但荀南河眉头一松,有些无奈的摇头。 辛翳看她神情放松下来,也露出几分轻快的神情,指着野猪又仰着下巴说了些什么。 商牟猜,不过是那些邀功的话。 但荀南河终归笑了。 他刚刚觉得荀南河对他笑的算是够温柔可亲了,但这会儿笑的堪称宠溺又没辙,别说是生不起气来,谁被她带着这样的笑容注视着,估计都能心怀慈悲回头是岸了。 显然辛翳那小魔王早就回头是岸了,他脚底下蹦跶了两下,兴奋的跟她说了些什么,人跟腾云驾雾似的上了马,神采飞扬。 商牟没听见他们聊得一个字儿,但若要说辛翳与这位荀师直接有猜疑与不信任,他是万分不肯信的。 66.扬之水 他们回去的路慢慢悠悠的, 少年们抽打着草叶聊着天, 直到阴云缓缓压下来,在闷热中有雨落下来,一群人闷得汗混着雨在身上裹得喘不动气似的, 才加快速度往章华台的方向回去。 他们刚进入楼台屋檐下, 就听着暴雨倾盆,砸的爽快淋漓, 浇的闷了许多天的热度无处可逃。附近的鸟儿都被雨砸的受不了,往章华台高高的屋檐下躲, 一时间雨声里还混着不少惊惶的燕雀声。 南河也被淋了些雨。 南河在章华台也管不少事情, 她回屋准备更衣的时候,听到章华台的戍卫前来报告, 说是有大批护卫吃坏了东西, 如今上吐下泻, 反应很激烈。 南河也一惊, 夏日里食物保存本来就是难题,前一段时间闷热异常, 戍卫吃了坏掉的食物也很有可能。而且楚国靠水,爱用河鱼生脍, 饮食本就不是十分健康。她连忙让人去请重皎,又让人去煎葛根水和绿豆水。一去问了, 上吐下泻的还不在少数。 一时间外头暴雨如注, 走廊里也有不少宫人忙着煮药安置, 走廊上满是湿漉漉的脚印。 章华台上灯烛都点起来了, 南河也搭了把手,去看了看在回廊上摆成一排的红泥药炉,带高帽的寺人跪成一排,心里着急手上却不得不放慢的扇着小火。那些发了病的戍卫都被抬进来,躺在障子门四面都打开的屋内,在竹席上吐都吐不出来了。 重皎正在那儿瞧一个戍卫的舌头,看见南河走过去,连忙叫住她。南河手上端着水盆,她递给了照顾戍卫的宫人,这才和重皎走到回廊边上说话。 外头雨声让人几乎耳鸣,俩人衣角鞋袜都被潲进来的雨水沾湿,重皎拽住她衣袖:“先生知道有多少戍卫倒下了么?” 南河叹了口气:“病的神志不清的人不过几十个,但好几百人都有了中毒的反应。给戍卫提供伙饭的庖厨怎能这么不小心,章华台也算宫里,宫里吃食何时亏过,还需要用那些坏了的肉菜么?” 重皎眉毛头发都在章华台连绵光亮的灯火里照成了淡金色,他压低声音道:“不对,庖厨每日的肉菜都有外头运送来,顶多是用了些前一日剩下的肉菜才可能吃倒人。但前日又能剩下多少食材,怎么会让这儿么多人都倒下了。我看有些人双瞳都扩大了些,有的更是流涎不止。这不像是肉菜坏了中毒,反而像是吃生了菌的落花生,或者是菌菇、野山芋的毒……” 重皎提到的这些,都不是楚人常吃的食物…… 南河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去问问庖厨,是不是外头带进来了新食材,他们用上了。” 重皎毕竟年岁不大,也怕了,一下拽住她衣袖:“是不是有人故意!荀师来之前不也多有提防,甚至带了千人戍卫来章华台,不就是怕……” 南河皱眉,她心里想了好几种可能性,没一种是好结果,但不能跟小孩儿们说。她道:“应该不会,因为章华台附近几县的兵马都是自己人,这些都是为了近两年能让你们放心来章华台,提前准备好的。一千戍卫就算有几百个没法拿刀,那也好歹还剩个几百人。不要紧,你先别慌了。” 重皎虽然信她,但他也有天生的敏锐第六感,总觉得事情要不对,脸色不太好。 他拽了南河的衣袖几下,心里狂跳,还是道:“先生去庖厨的时候,还是多带几个卫兵去。” 南河想了想:“大君现在在哪儿?” 重皎:“应该还在住处歇着。要我去找么?” 南河:“先不着急,我去找景斯,让他去说一声,让剩下的戍卫去主宫附近和各个出口,让他们重新安排防守。你好好给他们看病,别着急,要是怕,我让山鬼其他几个人来陪你。” 重皎摇头:“不要紧,这儿这么多人呢。先生快去吧。” 南河提着衣摆大步离开药味弥漫的宫室,带人朝庖厨而去,她去找景斯,路上却没遇见。庖厨的地方离得不远,在刚汇报戍卫上吐下泻的时候,她就命人围住庖厨所在的侧间宫室,不许任何人再出入。 她去庖厨那里,泥泞的院中已经跪满了一地人。 不是什么太隐秘的阴谋,她问了几句便问出了真相。 章华台有数百宫人和上千戍卫,每日消耗口粮的量十分可观,黍米稻谷虽有存储,肉菜却是每隔一两日由人从西侧的县驾车运送过来。 这次运来的食材中多了一种芋类。本来章华台戍卫的饭食就单调,戍卫抱怨多次,这回来了新食材,庖厨这里的宫人和掌勺也想试试。不过庖厨内做事的宫人也都有经验,知道有些野山芋有毒,怕出事儿。 但来给他们送肉菜的人说这不是野山芋,而是附近一些农户在山上自种的,他们平日都吃这个。 来送食材的车队甚至当场切开山芋,由他们分食。 掌勺也觉得他们能带来这么多山芋,怕也不太可能是挖的野山芋,就留下,今日晚食给戍卫做了芋羹。谁料到吃下去没多久就生了这样的事端。 南河也只能叹气。 先秦毕竟时代太靠前,宫廷内对于毒物的防范意识本来就差。她入宫以后因为自己做过下毒的事情,也生怕辛翳被人毒杀,所以对于辛翳周边,包括山鬼们的饮食都有严格管制,对于试毒和食材都谨慎小心。然而对方知道她的谨慎,就选择了对这上千人戍卫下手。 若是楚宫给宫人做饭的庖厨也不至于这么疏忽。也就是章华台这每年只有两个月接待王室的行宫,才会如此疏忽了啊…… 而且确实,章华台第一次带这么多戍卫来。一下子要解决这么多人的口粮,怕是庖厨也忙昏了头了。 但戍卫出事是有人故意为之,这已经是不容辩驳的事实了。 那么继续想就很简单了。 削弱戍卫只为了进攻。背后指使者只可能是这些年被大幅削弱实力的邑叔凭。 章华台可以说是处于群山包围的盆地之中,周围只有几个垭口出入,那些垭口早就由辛翳信任的县公或隶属楚宫的军队把控,在这次他们进入之后,荀南河更是让人封住垭口,不许再有人随意出入。 她自认已经做好了防范…… 南河一边想着,一边从庖厨走出来,踏上了灯火通明的回廊,正看着原箴满脸焦急的从那头跑来。他个高腿长却笨拙,南河连忙道:“别着急,说,怎么了——” 原箴:“我听重皎说了——” 他话说到一半,陡然顿住,瞪大眼睛,看向荀南河身后:“先生!” 他的表情太过惊恐,荀南河猛地转过头去。 章华台如仙宫,几乎没有走在地上的道路,全是高台楼阁和与之相连的大小回廊。他们就站在贯通章华台的那条主廊上,两侧挂满了数不尽数的白色灯笼,因灯笼上朱砂绘制的凤鸟与金色的火苗,这条回廊上漾满梦幻的灯火。 她一转头,看向了回廊那头,章华台正门处如注的雨帘。 外头一片黑暗,她什么也没看见。 但她一瞬间不安到心脏都被捉紧,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压远,反而是湿冷的雨声陡然逼近。 章华台没有城墙,一切都为了让行宫内享受轻歌曼舞的君王,饱览群山与溪湖的美景。 但就是因为没有围墙,他们就像是深夜漆黑海面上航行的灯火通明的游轮。 章华台上放眼望去,黑夜的暴雨与弥漫的水雾中什么也看不见。 但站在黑暗里的人,却能将章华台灯火下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于暴雨风声的掩匿中,在黑暗夜色的照拂下,大胆的逼近。 她只是一眨眼,南河只觉得自己呼吸都被掐成了细细一缕,灯笼随风在她眼下轻微的打转,雨水缓慢的从檐角衔铃的凤头坠下,周围一切都太慢了…… 然而就在眨眼的瞬间,他们出现了! 在章华台回廊的台阶上,几双泥泞的草鞋一下踏在光可鉴人的漆木台阶上,几把青铜长剑含着灯火的金光,斜着向上,像是一下子劈开黑暗的帷幕,冲入章华台灯火旖旎的幻梦里。 他们列着纵队,身着雨水覆盖的皮甲,带着遮住颜面的黑皮头盔,头盔下眼窝的位置被阴影覆盖,甚至让人产生不知人鬼的恐惧。他们带着冰冷的雨水,草鞋每在这光洁且奢华的地板上踏出一下,就溅出一片难堪的泥水。 那种野蛮突兀的力量,与优雅奢华的章华台如此格格不入。 来的如此……莫名其妙。 南河在几乎要被她自己掐断的呼吸里又眨了一下眼睛。 眼前太突然了。就像是噩梦的片段,像是令人窒息的错觉。 他们没有言语,毫不犹豫的向章华台上所有活物挥刀,劈开灯笼与宫人的外衣,溅起一片粘稠的血污和泥水,斜对着灯火挥下的刀窜过的流光扎伤了南河的眼底。 宫人惊恐的尖叫与戍卫拔刀的怒吼,声音一下子回到她耳边,如浪潮拍了她一脸一身。 敌人来了! 章华台外黑暗的雨幕里根本看不到有多少人马围住了他们,然而眼前回廊尽头的台阶上,却像是没完没了一般,不断有满身冷雨的黑甲私兵挥刀涌入! 他们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他们不管不问,撕下章华台精美的纱帐竹帘,踹翻飞凤包金的铜灯,挥刀向那衣装得体的宫人。 在刀光剑影下,劈开他们的后背也不比纸糊的灯笼多废力气。 她还在思考戍卫被下毒之后的可能性,一切想法都瞬间坍缩成眼前的暴行! 原箴惊恐喊道:“先生!” 南河却站在回廊上定住了。她死死盯着眼看着就要冲杀过来的黑甲私兵! 南河脑子在疯狂乱转。 邑叔凭早有谋算! 暴雨是天时,章华台是地利。但她也早有自己的防范,这些人什么时候埋伏进来的?戍卫仍然有几百人在,他们要敢闯进来,最起码也要有几百人以上才行!通往章华台的各个垭口在他们进入章华台之后就禁封,现在眼下就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邑叔凭有能耐让她与辛翳手下人马临时倒戈,开放了垭口让人马进入。 二是邑叔凭早有对辛翳出手的打算,只是楚宫已经在辛翳愈发强大的卫军下成了铁桶,邑叔凭知道辛翳每年都要来章华台,因此早在几个月前就布下人马,隐匿山林,埋伏已久。 若是前者,她必须尽快分析出来有可能是他们手下哪个人倒戈了,找出还能信任的军队,派人去通知,派兵来解救。 但若是后者,那以邑叔凭的性格,埋伏的人手绝对足以绞杀章华台上仅剩的戍卫,她虽然可以放心让人去通知援兵,但也要看他们当中能不能有人活着出去! 南河此时想的更是:邑叔凭啊邑叔凭!你以为只有你在章华台外早早备下了伏兵么! 他是否知道郢都早就成捉他孔氏的瓮,她谋划几年,堵死了所有可能给他的活路,只等时机合适釜底抽薪。看来现在,釜底抽薪的时刻也到了! 他今日敢派兵冲进来,怕是也没胆子杀了辛翳吧!否则楚国没了辛氏就是群雄逐位,以孔氏现在的控制力根本没把握,他邑叔凭也杀不过各地野心勃勃的势力,最多是活捉辛翳为质,暂时控制皇位,等几年再孔氏代辛! 但她可没有这样的顾虑!既然他敢冒险到做出这样的举动,就也别怪她让郢都无数等着撕碎孔氏的埋伏睁开眼来,让他孔氏满门,再无活口! 这一切思考不过是眨眼间,原箴扑过来拽住她胳膊,惊惶道:“先生!” 南河猛地转过头来,神情已经冷静下来:“别慌。” 她看向身边跟着她的戍卫:“你们几个,不用管我,去通知其他戍卫守住各个出入口!将重皎、景斯等人带至主宫!” 戍卫似乎怕南河中途遇到敌人,脚下迟疑。 南河眼底冷光一闪:“快去!现在已经乱了,我手边无人可用,你们是否能通知到位,是能否守住章华台的关键!去!” 几个戍卫连忙称是,转身跑去。 这年头君子都有佩刀,这相当于玉器一样体现身份的必备装饰。南河没犹豫,拔出刀来。刀柄略短,沉的惊人,她拎在手里。原箴也连忙拔出刀来。 南河没犹豫,往宫内的方向奔去,回头对紧紧跟在她身后的原箴道:“遇到了人我们就躲,就绕路,拎刀是为了让敌人对我们防范,不是对打用的。以你我的能力,冲上去打才是找死!” 原箴连忙点头。 南河:“你们山鬼之间不是有相互通知的哨么,吹响它!” 南河提着衣摆,一只素手拎着刀,衣袖飞舞,她穿着白袜冲进内宫去。远处似乎响起微弱的哨声,原箴立刻道:“是范季菩他们,他们好像被困住了?!” 南河:“什么?!内宫也有私兵闯入了?” 难道是他们是各个方向同时攻进来的! 原箴:“我要不要去找他们!” 南河额顶浮起一层薄汗:“别!你去找他们有什么用,咱们都不是能杀敌的人。走,去主宫!去找辛翳!” 67.中谷有蓷 然而当南河冲过曲折的回廊, 眼前就是辛翳所住的主宫时, 她一下懵了。 长廊与主宫室内外一片混乱,景斯确实也有警戒意识,派了戍卫来, 然而眼前, 却有不少戍卫倒在了血泊之中。铜灯被推翻,灯油撒了一地, 在雨水浇不到的地方,放肆的顺着流淌的灯油燃烧着。 回廊那头的主宫里似乎还有刀剑声, 显然还有人在抵抗着, 也还有敌人出现着。 辛翳所居住的主宫是在章华台的最中心,如果各个入口都有人闯入, 那也不该这么快就到了主宫! 这群杀进来的私兵, 甚至是摸清了章华台的构造! 章华台的回廊与高台下, 是木制结构的支柱, 在黑夜中有大量让人可以隐匿的地方,显然是他们先袭击了主宫, 再袭击各个入口的!而且这时间差太合适不过了。 谁有这样的能力? 南河在孔氏家中一年多,知道邑叔凭的子女其实并不强势多能, 这在许多族主控制欲和野心过强的家族中是常见的情况。父辈对子女幼时就开始过分的指导和支配,反而让孩子失去思考能力。 但邑叔凭唯有一子, 年幼且善于军法, 长于计划和思考。邑叔凭为了维持表面君臣, 私兵不多, 就曾打算让此子去附庸于孔氏之下的其他县公手边去锻炼。 南河与此子接触不多,但若是邑叔凭有了能接任的人就太棘手了,她就计划在此子去南方某县公身边锻炼的时候,派人刺杀他。 或许是邑叔凭也感觉到了周边而来的危险,孔氏的实力也在辛翳逐渐强势下一再滑坡,他就更加害怕此子出事,一直放在家里大门都不让出。 然而这回,能替邑叔凭做这样隐秘且重大事情,还要有这样能耐的人,怕只有他那个幼子了。说是幼,可比辛翳大好几岁呢。 但常年被关在门里,像是琉璃似的保护着,怕也是纸上谈兵吧。 只是这样看来。那她刚刚的两个设想中,后者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如果这些人早在辛翳他们来章华台之前就埋伏到这附近的山林之中了,那他们派人下来摸清章华台的结构还是很有可能的。 原箴也没有料到眼前血与火的场面,震惊的站在原地,却看着南河毫无犹豫,拎着衣摆,绕开灯油,朝辛翳所在的主宫冲去了。 原箴喊道:“先生!” 南河:“过来!先找到大君!” 原箴咬了咬牙,也冲了过去。 他没想到南河看着瘦弱,却冲的比他快得多。然而到了主宫跟前,南河似乎已经进入宫室内了,他才看见地上伏了不知道多少具尸体,血顺着漆木台阶淌下来,渗进缝隙里,燃着火的破碎灯笼被风吹的乱转,这里的战况比刚刚他们遇敌的正门还凄惨! 而今天狩猎回来之后,他们夜里本来要一起玩棋的,辛翳却说自己还有军报没看完,独自回去了。他们知道辛翳到了晚上这段时间,都要做些自己的事情,不会跟他们混在一起,也就没跟着他。 后来戍卫上吐下泻的事儿传过来,把重皎叫走了,荀师也没叫其他人,他们也不知道事态是否严重就没乱走。而原箴还是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才想着问问戍卫中毒一事,跑过来的。 那也就是说,敌人如果以辛翳的主宫为目标,通过回廊下木柱的掩匿,一路摸到主宫来突袭,那他们山鬼却没一个人在辛翳身边! 原箴踏过满是血的回廊,远远看着宫室两侧似乎还有戍卫和敌人缠斗,而宫室内,猛然传来辛翳一声嘶吼:“凭你也想杀我!” 当南河冲进宫室里的时候,只看到戍卫倒了一地,只有一个还满身是血苦苦支撑。但屋内却有好几个黑甲私兵! 而辛翳穿着骚包的暗红彩凤单衣,蹬着皮靴,猛地踩在桌案上,跳起来劈下刀去! 他动作毫不犹豫,一把劈在了来人头盔上。半个皮质头盔随着成分不明的东西掉在地上,一蓬稠血喷在了粉墙上!然而就在同时,一旁苦苦支撑的戍卫也被黑甲私兵一刀扎在心口,喷出半口血来,抽搐的倒了下去。 一时间宫室内就成了四对一场面。 而辛翳这个孤军奋战的人,胳膊上已经挂了彩,虽然是皮肉伤,但是再加上白天打猎的那道伤口,胳膊已经上满是血了。 然而辛翳既了解屋内的环境,本身又是刀法的好手,以一敌四却毫不畏惧! 他先是猛地撞倒屏风,就在屏风压倒其中一个私兵身上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将刀贯穿屏风上的云纹绢纱,拔出刀来的时候,溅了满手湿血。 辛翳似乎觉得手上溅血影响握刀,将刀换了手。 她早知道这小子能两手写字,他右手写字更好一些,左手专写忽悠人的狗爬字,但两手握刀的本事她还头一回见。毕竟辛翳在他们初见没多久的时候拔刀那一回之后,就真的尊她为师,不再在她面前挥过刀了。 南河其实对辛翳有自信。她只要隐在暗处别把自己送上去当把柄,以他的能耐,对付四个人应该…… 就在南河这样想的时候,辛翳从腰间拔出随身的匕首,左边以刀做抵挡,右手持匕逼近,又生生划开一人的胸膛。剩余两人也被吓得够呛,连忙后退,紧张且戒备的对视了一眼。 刚刚的打斗中,他们显然也撞翻了铜灯,在这个用火极其小心的年代,灯油一撒,难免就是一场火灾。而且辛翳在章华台的宫室内,摆放了不少卷轴和绢布地图,一遇火,自然猛地烧起来了。 就在火光映照下,辛翳满身是血,竟然拎着刀狂笑道:“你们收到的命令根本就不是杀我吧!你们也不敢杀了我吧——别躲啊!……你们不敢杀我,我却今日非杀了你们不可!你们竟然敢冲到章华台,竟然敢让这座……这座行宫被弄脏被火烧成这样子!我倒要劈开你们的脑袋,看看你们到底哪根筋错了才敢这样做!” 南河躲在靠门口处的书架后,探出半个身子,只看那两个私兵对视了一眼。 或许他们不敢杀了辛翳,但弄断他的腿,砍下他的胳膊,怕还是有胆量的—— 而且辛翳现在整个人就跟浴血似的,她也分辨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受伤。 那两个私兵似乎在用眼神交流什么计划,辛翳竟然在一旁吞噬书架的烈焰火光下,脸上还溅了刚刚杀人的血,笑的令人胆寒,向他们招了招手:“来啊,你们,还有邑叔凭,不就早等着这一天么!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杀了我!” 南河:……孩子你知道你现在多像个反派么…… 南河刚要放心的缩回身子,就看到其中一人猛地挥刀朝他而去,而辛翳轻蔑的笑着,向后踏了半步,微微放低身子,猛地蹬出去一步,持匕首的手虚晃一下,手中青铜刀从下往上,出刀快的南河都没看清楚,猛地刺穿某人的胸口! 那人一把握住辛翳握刀的手腕,用力一拧,然后弓下头去,一口咬向辛翳的胳膊。 辛翳也一惊,怒喝一声:“你是狗么!” 他连忙松开手来,那人握着被插在胸口的青铜刀,头盔也被撞掉,露出的面容上扯出一个艰难狰狞的笑容。 辛翳猛地转过身去,另一个人已经扑了上来,辛翳猛地挥刀,却只划中了另一人肋下系着甲衣的绳纽。甲衣从这人身上掉下来,然而辛翳也没想到他竟然放弃拿刀,用双手贴近,想要肉搏来控制住他。 辛翳毕竟才十五岁,比成年男人还是要略矮一些,力气怕也有几分不足,只是体力和灵巧上有优势。一下子被另强行抓住,他也有些吃力,而那人显然是肉搏高手,一下子就从背后抱住了他,控制住了他一只手臂。 这个战术显然是成功的,但也只有他们这些死士能用了。 以一人性命夺刀,另一人放弃拿刀,以体型优势贴上紧紧抱住。 辛翳最讨厌别人不打招呼的靠近,一时间浑身刺儿都要炸起来了,吼道:“打这种主意是么!你还真以为你能控制住我?!” 他抬起还握着匕首的那只手,猛地就要朝后挥去。 然而! 向后挥刀的动作是最不惯手,也最容易有破绽的。显然来捉他的人都是行伍或刺客出身的好手,在他抬手的一瞬间,一下子掼住他的手腕,朝后拽去!这样被拽住手腕,胳膊的韧带被反向强力拉扯,且不说会不会受伤,但至少肯定握不住匕首! 辛翳也知道松开匕首,又在已经被人控制住的姿势下,怕是更没有胜算。他咬牙,手腕就算被往后拉扯到一个有些可怖的角度了,他痛的表情都扭曲起来,也没松手。 南河:现在冲上去! 其实如今从她进宫室也没过去多久,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然而就在南河握着刀决定出去的时候,宫室后侧的窗户被猛然撞开,两个身影窜了进来。 难道是戍卫解决了后侧回廊上的私兵?! 然而当那两个人站起来,她看到了黑色皮质的头盔。紧紧拽着辛翳手腕的私兵也松了口气:“我抓住他了,你们把他膝盖挑出来!孔公说了要他活命,可也说了,断胳膊断腿没问题!” 那两个冲进来的私兵也没想到任务这么快就能成,连忙道:“不用挑出来,失血反而容易弄死这小子,我用剑鞘把他膝盖骨和手肘敲碎就是了!把他装进坛子里就能运走!” 他说着,从腰带上摘下剑鞘,另一人也过去摁着辛翳开始乱蹬的双腿,喊道:“动手吧!” 辛翳一时间也慌了,若是只有这最后控制住他的一个人,他还认为自己能赢,可突然在自己被困的时候又冲进来两个人!要不是……要不是呼叫山鬼的哨子也在这群杂兵闯进来的时候,被他们打掉在地—— 他拼命蹬起腿来! 不行,他不能——他还要骑马射箭,他还要—— 辛翳挣扎了没两下,忽然听到抓着自己手腕的人,手猛然一松,发出了一声痛呼! 他拼命转过头去,只看见了荀南河的小半张脸! 南河承认,自己手下确实出过不少人命。夺权的斗争里,没人手是干净的。但她一贯都是制定计划,发号施令的角色。自己亲手挥刀杀人,就算在她曾经颠沛流离的那几年里,也几乎没有过。 她在从躲避的书架那里出来之前,就知道自己的短板是什么。 手上力气不够,没有挥刀经验。 但她也知道必须要做到的是什么。 以这些私兵如死士般的意志力,她必须要让自己杀死眼前控制住辛翳这人的时候,也让他感受到不能承受的痛楚,他才能松手,辛翳才能挣脱控制,躲开对面两人的攻击。 她永远都是最焦急的时候最冷静,南河给自己留的思考时间,只有她从隐蔽身影的书架冲出来后到那人背后的这一点点时间! 怎么做!她这双没有力气的手要怎么下手! 68.兔爰 南河就在迈出自己第一步的时候, 找到了一点答案。 不挥刀, 用刺击的方式,攻击胃部,划开胃袋。 南河知道胃穿孔的厉害, 严重的穿孔, 胃酸流入腹腔,会立刻引发突发性剧烈疼痛, 如刀割火烧一般,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就将这种极其剧烈的疼痛蔓延整个腹部。 那如果将胃划开一道口子, 这疼痛要翻多少倍呢。 但要怎么从背部刺中胃部? 人的肋骨在前侧没有护住胃部, 但是在后部肋骨下沿更低,却是可以护住胃部的。 她没有庖丁解牛的本事, 如果想要从肋骨的缝隙中刺过去, 对她这样的杀人新手来说, 成功率太低。 那要如何做? 南河一边往前迈步, 一边在这连数两个数都不够的时间拼命运转大脑。 肋骨的形状呈弯曲,靠近脊柱的位置, 肋骨更靠上,靠近身侧肋骨更靠下。而肋骨在靠脊柱位置的下沿, 约等于成年人手臂垂下后,手肘尖的位置。 那就刺中那里!压下身子, 斜向上一些角度, 有极大地可能性刺中胃部! 思考到这一步的时候, 她的距离已经近的不得不刺出这一刀了! 幸而辛翳刚刚挣扎之下划开了这人的甲衣, 他身着布衣的后背在楚国高超的青铜锻造技术下,像是一块放在砧板上的牛肉。她刺进去的瞬间,竟然被人内脏的柔软惊得手一抖。 不行,不能刺穿!刺穿不容易拔刀,也不容易划开胃袋,刺进去十五厘米不到就足够,然后—— 南河猛地手腕一拧,以此人脊柱为支点,猛地一撬剑尖! 她知道她举动残忍,但这世上有多少人对辛翳残忍呢! 南河猛地拔出刀来! 耳边传来了痛呼! 竟然只是痛呼,而不是惨叫。 辛翳突然挣开了他的控制,然而却没料到这被刺中胃袋的私兵,竟然意志如此之强,他一只手捂着剧痛的腹部,一只手猛地一拧,夺下了辛翳手中的匕首! 辛翳猛地回身想要去捡匕首,然而刚刚在辛翳面前的两个人一下子感觉到不对,猛地扔下剑鞘拔出刀来。那个捂着着倒下来的私兵竟然还不忘了一脚把匕首踢开。 南河:失策! 她确实在杀人上不够有经验,居然低估了他受伤后的忍耐力! 辛翳前头两个人已经拔刀,冲着手无寸铁的辛翳过来了! 她和辛翳隔着一点距离,而且辛翳背对着她,她根本没法把自己手里的刀递过去。除非扔过去! 可辛翳要是不知道她的意思呢!要是没有接到呢!他手里刚刚还都是血和汗,如果手滑了呢!那他就是死路一条了! 除非—— 辛翳看着眼前两个人挥刀冲到他门面上来,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刀!现在他唯一能拿到的刀,就是荀南河手里那把!现在回头从她手里拿刀,怕是来不及转身再迎击么!难道今日非要重伤不可! 辛翳正要回头拼一把试试,忽然一只手拽住他后衣领,猛地将他往后扯去! 他微微一偏头,只看见荀南河抬刀,向前迈了一步,冲到了他身前! 疯了么!她疯了么!就她那芦苇似的胳膊!还妄想能抬刀挡住攻击! 然而荀南河确实抬刀挡住了先冲上来那人的攻击!只是他离得太近了,几乎是被她一条胳膊圈住,也听见了她嗓子眼里那一声压住的痛楚闷哼! 她手腕怕都是已经剧痛发麻了吧! 然而荀南河紧紧咬着嘴唇,硬是没有让刀脱手。 辛翳转过头去看向她侧脸,一瞬间脑子里过的事情居然是:她已经比他要矮一点了。她原来不只是思考犹豫的时候会咬嘴唇啊。 前头那人被格挡了一下,手不受控的往后一甩,给了她一点喘息的机会,她本来就想这样赶紧把刀递给辛翳,可是第二个人已经攻上来了! 就在第一个人被弹开的瞬间里。 这两人配合的也太准确了吧! 眼见着后头冲上来的那个人高高抬起了刀,南河来不及把刀给辛翳了,她要赌! 如今虽然她手腕剧痛,但此刻她刀的位置更顺手,只要往前一递,就能刺中那个人!但在刺中他的瞬间,怕是对方的刀也会落下来。她毫无退路,能给自己追求最后一点生还机会的办法,就是在刺中的瞬间,侧退一步,这样刀就会劈在她肩膀上。 人类的锁骨虽然很脆,但是再往下劈的肩胛骨则很硬,应该她不会被砍成两半。如果不幸,可能是这条胳膊会被砍下…… 她还在拼命思考着。 毕竟没有办法,没有退路,第二个人抬刀的时候,旁边第一个人也一定会配合挥刀,她不太可能躲开,就是躲开了,挨刀的估计也是辛翳,到时候辛翳甚至有可能会被开膛破肚! 一条胳膊,能不能换? 就在她思考的瞬间,猛地感觉辛翳在她身边,猛地动了。 她还没来得及喊住他,辛翳猛地冲上前一步,趁着第二个冲上来的人刀还没有落下太多的时候,空手一把抓住了刀刃,而另一只手猛地握住了南河握刀的手指,紧紧捏住她的手,带着他的力量朝前刺去! 南河的视线都被他身子挡住,只看到辛翳抬起的右手握着那把刀的刀刃,刀刃刻进手掌里,鲜血溢满掌心,顺着他胳膊淌了下来。 然而辛翳握着她的那只手上,传来了刀剑入肉的触感。 他握着她的手,命中一人。 她听见辛翳的声音近在咫尺,就在耳边,甚至因为贴近的姿势,她连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都能清晰感受到。 辛翳冷笑道:“凭你也想杀我?!” 辛翳捏着她的手猛地拔刀,毫不犹豫,和她手腕一起向左侧一转,南河感觉自己手腕已经没力气,只是虚虚的握着刀,但辛翳带着薄茧的手指却紧紧握着她的手,然后手腕一转,一挑,一挥。 她觉得自己像是没出息的小师妹,被带着练刀法。 但辛翳这位刀法界的大师兄总是靠谱的,她手里的刀就在他的力量下,犹如神助,动作凌厉迅速,不过两下,刀的末端再次传来入肉的触感,耳边也响起了那私兵的惨叫。 她听见了那两位私兵倒下的声音,辛翳还在过分用力的捏着她的手,紧绷的身子微微转过来。 南河这才看清他溅满鲜血的正面,还有满是怒火的双眼。 辛翳看了她一眼,身子放松半分,握着她的手松开,他握着刀刃的右手也松开,刀掉在地上,掌心里一道疯狂涌血的深深伤痕。 南河听见自己声音沙哑着几乎要破音似的喊道:“辛翳!!” 辛翳偏了偏脑袋,极其不耐烦:“啧。一着急就喊名字,知不知道尊称啊!注意点君臣身份。” 南河呆呆望着他掌心的伤口。 辛翳想要握拳挡住伤口,然而剧痛已经让他没法握拳,他将手藏到身后:“别看了!看什么看,先生是读书读傻了吧!你刚刚看见刀下来了,还往前,你是想废一条胳膊是么!你是跟人家对打的料么?” 南河看了他的面容一眼,舔了舔唇,竟然一时没话说。 辛翳站在满是尸体与火光的房间里,一把从她手中夺过刀来,没好气道:“舔什么舔,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刚刚要把嘴咬烂了。” 他用左手接过刀,南河愣了一下,一把去捉住他右手。 辛翳微微挣扎了一下:“你——” 南河捧着他右手,确实有点慌了。那一刀应该不轻,会不会砍断了一部分骨头和手部韧带神经!以这年代的医疗水平,如果伤及筋骨,那这只手就废了!对于一个先秦的王来说,为王就要带兵打仗,他废了一只手,还怎么拉弓,还怎么双手持刀,还怎么—— 辛翳:“喂喂喂!你、你不会要哭了吧喂!荀南河,你有病么?!你刚刚都没把自己胳膊当回事儿,至于看见手上的伤口吓成这样,你脸都白了啊!” 南河捧着他右手的手,确实有点手抖,她吸了一口气想冷静下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的变故,所以这会儿才后怕,她声音也忍不住有点发抖:“先处理伤口,一旦你的手废了……” 辛翳这几年从来都是见荀南河游刃有余的样子,就是他对她挥刀,她也没害怕过。刚刚她杀人,又冲上去挡刀也没哆嗦,怎么这会儿…… 就这么在乎他伤口? 辛翳心里一下子乱起来,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了。 他半晌道:“我心里有数,我也不想让自己手废了,所以在他抬刀的时候抓住刀的。如果他挥下来的时候我再去捉刀,怕是整个手都被劈成两截了。但他刚抬刀的时候不要紧,那时候还没发力呢,就是看着吓人而已……” 但他就是这么说,南河的表情也没放松多少。 辛翳瞪眼:“你不相信我!?” 南河半晌道:“没有……” 辛翳偏过头去:“先生太荒唐了。” 南河一愣,哪里想到这一出变故之后,这小子还训斥她? 辛翳:“在拿刀的事情上,万没有先生保护我的道理。我要是连这点也做不到就是废物了。先生的手握笔就够了。” 他转过脸来:“再说了。你要是出事儿,我就少了助力。也会……很麻烦的。你不是最冷静的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南河叹了口气:“那就是我冷静思考之后做出的选择。” 辛翳一僵:冷静思考的结果,就是用一条胳膊,甚至半条命去换他,也是完全值得的么? 若是山鬼为他这么做,辛翳不会太吃惊。毕竟早在他们刚入宫时,就早已许下了为他出生入死的诺言。 但南河不一样。 他这条贼船,南河是半途上道的。而且在这几年接触之中,他愈发意识到,荀南河确实很有本事,她之前在他刀下的自荐,都可谓是谦虚了。这样的人绝不是他的手下,而是真正的……他的老师才对。 他甚至想,如果他顺利杀死邑叔凭,将王权握回手中,荀南河绝对是令尹的第一人选。 但辛翳也觉得她是平等的客卿,她是为了要实现理想,双方才相互利用,相互成全。 她不会背叛,却也不……不会忠诚到替他挡刀。 更何况辛翳最近总觉得她是个很冷的人。内心并不那么容易亲近的人。 原来……他也有想错的地方么? 辛翳一时无法应对忽然涌上来的复杂情绪,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南河反而已经冷静了,她拿刀从衣袖划下一块布料,紧紧缠在他掌心的伤口上。 辛翳忽然往前凑了凑脑袋,意义不明的和她低头时候的额头撞了一下。 南河抬起头来,没明白。 辛翳支支吾吾:“嗯,没什么。就是……之前,背后那第一刀,干的漂亮。” 因他担忧他的伤势,她眉眼都似自责般低垂,听了他这话,才微微弯起唇:“好好向我道声谢,不行么。” 69.葛藟 正说着, 原箴这才颤声喊道:“先生……大君……” 他刚刚进来的时候, 正是看到辛翳一手握住对方的刀,一手抓着荀师的刀,连杀两人, 他当时也惊的顿在原地, 半天才回过神。 他承认,自己确实被惊得发懵了。 原箴知道一些辛翳和范季菩他们做过的事情, 只是那时候他没有参与,没有直面, 听他们隐晦的说起来, 也没有什么实感。 这会儿直面今日的惨案,他才明白自己实在不中用。 虽说他一直仰慕先生, 也觉得自己以后只要是努力读书, 多加思考, 怕是也能有朝一日和先生比肩。但当荀南河冲出去, 在关键时刻用她仅有的力气杀人、抵挡、决断的时候,他才感受到这份差距…… 她的温和好脾气虽也不假, 但强大和勇气才是内心。 南河回过头来,只看原箴低着头, 她还以为是自己担心辛翳,没多想就冲过来, 把他落在后头, 让他撞见了什么。 她刚想问, 就听到回廊那头传来了声音:“大君!大君——” 范季菩他们赶来了。 一群人也形状凄惨, 好几人负伤,范季菩头顶的辫子都让人砍掉了,商牟竟然也在其中。 范季菩:“大君!我们也被人拦住了,虽然解决了他们,可是前头已经涌来了好多人,戍卫根本抵挡不住——” 他们看到辛翳手上被裹住的伤口,也都微微变了脸色。 辛翳一惊:“来了多少人?” 范季菩:“现在已经无法统计了,但咱们戍卫还能挥刀的人也就四百多人,来者的数量肯定不止四百。而且我们现在还看不清外头,不确定宫外是不是还有埋伏。” 辛翳:“重皎不在?景斯呢?” 范季菩:“戍卫护送重皎和景斯从前院过来了,刚刚正好碰上,我们来找大君之前已经去马厩把马备好了,就让戍卫带他们去马厩等我们了。大君,我们必须彻了,章华台不是楚宫,这里地势太开阔,没法隐藏我们。” 辛翳略一思考,南河看向他,道:“还有一件事要做。还有墨么?我要派人送两份牍板。” 辛翳和她一对视,就相互理解了意思。 辛翳:“一份送去郢都,另一份……你确定要通知这附近的军队,万一……” 南河:“我认为不会。就算我们怀疑把章华台周围的军队个遍,其实你也能找到可以信任的人,拿你的私印,我写下牍板,令人送去求援。” 她又道:“而且我们现在离开章华台也最好不要去各个垭口,因为不确定在章华台通往各个垭口的道路上会不会有更多的埋伏,现在我们能带走的人就这么些,再遇到埋伏必定没有活路。但如果躲在章华台附近的山上,也有可能会遭遇他们搜山,时间拖得太久也可能被抓住。所以求援也非常重要。” 辛翳点头,他拿出贴身的私印:“这枚印既能证明我的身份,就算被歹人拿到手中,因为尺寸和用字都是非正式的小印,也不能利用它做太多。” 一群人站在燃着火的屋内,火烧穿了屋顶,漏下来的雨水也让屋内火势稍稍暗了些。原箴拿起桌案上仅剩一点墨汁的砚台,端到南河手边。 这年头笔杆多有铁质,签子般细长,南河和这年头不少读书人一样,习惯性在发髻上插一枚铁簪之后,再扎根笔,随时拿出来就能用。 辛翳看着她从头上摘下笔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又不是没笔了……” 南河被一群少年围着,边在牍板上奋笔疾书,边道:“这封牍板让范季菩送过去,送给章华台南隘口外驻军的屈狸。你理解我的意思吧,走山踏水绕小路,避开所有人马和隘口本身,跨山而行。你在山鬼中算是显眼的,屈狸跟大君有接触过几次,应该记得你这满后脑勺的纹身。” 范季菩接过牍板,沉沉点头:“是!我一定尽快避开耳目,将消息带到!” 南河又拿起一块儿牍板,一边写一边道:“这一封,则是要送进楚宫里,带着大君对于近卫的虎符一同。因如果我们没有被杀,邑叔凭一定会准备带着全家而逃了,我们决不能放他们离开郢都。大家也知道,此局谋划已久,只待收网,现在就到了决不能放过他们的时候了。” 一群少年围着荀南河,握拳咬牙切齿:“不能放过他!” 只有商牟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封牍板只要送进楚宫,交给卫尉即可。只是如今章华台到郢都距离还很遥远,而且山鬼中很多人……邑叔凭怕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很可能在路上遭到……” 辛翳忽然道:“这封牍板,让商牟去送。我把虎符也一并给他。” “什么?!”不只是商牟,一群山鬼少年也满脸震惊。 这几年,辛翳布下天罗地网的计划,一直由这些少年参与,谁能料到最后最关键的事情,却交给了跟他们并没有那么熟悉的商牟! 范季菩:“你能信任他?!为什么不要我去送——” 辛翳从领口内拿出贴身放的楚宫虎符,道:“范季菩你觉得自己不够显眼么?就你这个花鸟鱼虫大脑袋,走在不论哪条路上都是会被人注意的。但我知道商牟……他以前在楚国乡野之间生活过很多年,咱们当中,有谁能够应对一切突发状况,隐匿行踪,了解如何在百姓之间行走的人只有商牟。” 商牟也有些震惊的看向辛翳。 辛翳捏着虎符转了转:“而且商氏的性命,也在这虎符中。不论我们是否能活过去,邑叔凭绝对不会放过跟他当了半辈子仇敌的商氏。邑叔凭的私兵虽然不多,但围剿商氏也是做得到的。你晚去一天,就是商氏被灭门的机会更大一些。” 商牟一把拿过虎符:“我——我会送到。” 辛翳笑了笑:“哦,如果送到了,记得帮我谢谢商君。这么多年,在我觉得天下没人肯帮我的时候,是他出手了。虽然只是一些送进宫里来的小东西,虽然他也没能正面跟邑叔凭对抗,但对我来说……已经挺重要的了。” 商牟神色闪了闪:“老蠢货总是优柔寡断,否则也不至于——算了。这也事关我商氏,我发誓会尽快送到。” 但仍然有几位山鬼少年,用并不是特别信任的眼光看向商牟。 确实,此事太过重大,这个虎符若是落入他人之手,会生出多少变故。虽然大家相信辛翳一定是很仔细的查过商牟,否则都不会放他来章华台……可…… 辛翳也注意到了众人的目光。 他半晌才道:“说过多少次,我们就要像一支军队一样,在我没有命令的时候,你们可以发挥各自所长,但当我发号施令的时候,你们要做的只有信任我。必须信任我!我会对一切的一切负责,你们既然要自称山鬼,就要不在心里抱着怀疑,而是相信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众山鬼少年表情一凛。 辛翳抬起手:“所以说,这个时候,就全心全意相信我吧。” 众山鬼少年:“是!” 他们一群人往马厩赶去的时候,前头的戍卫已经拦不住各个方向来的黑甲私兵了。景斯和重皎也都显得有些狼狈,重皎自个儿特喜欢的新羽毛发饰都被火烧黑了几根。 外头雨越下越大,少年们毫无选择,只能选择离开章华台。 辛翳:“先生,跟我乘一匹马。” 南河:“啊……不用。” 辛翳:“就先生的马术,又不懂我们哨令的意思,外头黑灯瞎火,你要是没听见统一行动的命令,跑没了怎么办!” 南河:喂平时都是我敲着你的让你读书,批评你。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批评嫌弃我了是吧。 南河也没有办法,辛翳牵过他的黑马来,意思要南河坐在前头。 南河愣了一下:“我坐前头?” 辛翳一抬下巴了:“我已经比先生高了。而且我一只手受伤了,如果有人追击上来,我还要拉弓射箭。” 南河这才正视了一眼他的身高。其实也就跟她差不多高。不过南河在普通女子中也算修长。 不过辛翳说的也在理,南河道:“你就天天惦记着长个了。好,大家都平安回去,回去比着柱子算算,你比春天高了多少。” 她拽着缰绳利落的上马,辛翳也上马。那时候的马鞍都不像后世一般有垫棉的木架,而更像是个绑在马背上的软垫。 其他人也准备上马了。 南河确实不太适应,某个天天让她揉脑袋的小子,忽然像个男人似的坐在她身后跟他共乘一骑。 辛翳忽然也身子一僵。 南河:不至于吧,他哪儿也没碰着呢?还能识出来她是女子了? 辛翳:“先生……呃、穿着穷绔的吧。” 南河呆了一下。 辛翳就看着荀师竟然跟炸毛似的拔高了声音:“用不着你想我穿着什么裤子!我拽着缰绳,你吹你的哨子去吧!” 辛翳挠了挠脸:“呃……我就担心……” 俩人正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也上么,然而却看着已经有黑甲私兵朝这里冲过来,他们吼道:“骑马去追!他们要跑了!” 辛翳喊道:“走!” 一群人冲进了一片漆黑的雨夜。 南河压低声音:“往北走!去北侧的山上!” 辛翳先吹响了哨声,有短有长的哨声显然通知到了每个少年耳中,他松开哨子,才问道:“为什么去北侧。” 南河道:“这些私兵可能很早之前就埋伏在了章华台附近,那他们可能之前就隐匿在章华台周边的山上。但只有北侧的山上是无法看清章华台全貌的,也就是说他们既没有人在北山上,也不会熟悉北山的地形。” 这雨虽然已经不算太大了,但雨水打在脸上,再加上四周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清。她说是坐在前面拽着缰绳,但是马镫踩在辛翳脚下,他轻踢马腹,偶尔伸出手拽一下缰绳调整方向,南河反而像是被顺带在马上的。 辛翳不断低声吹哨,在风雨里,山鬼少年也似乎以哨声回应,这才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雨里疾驰的少年们调整队形,不会偏离方向。 辛翳不断回头望着章华台的位置调整疾驰的方向,然而当他再一次回头的时候,忽然道:“他们竟然跟上来了!” 南河一惊:“怎么会,这不是根本看不清?!” 辛翳表情也很不好:“说明咱们刚出发他们就赶上来了。哨声估计他们听不太清,是根据马蹄声跟过来的!雨变小了,藏不住我们的马蹄声了,不要紧——” 他正想说着指挥众人甩开追兵,却没想到紧跟在身后的人,竟然也猛地吹起了哨子!他们意识到了辛翳和山鬼在用哨声相互联络,就想也用哨声打断他们的联络。 然而就在这哨声响起的时候,后头忽然响起破空的声音—— 他们放箭了! 所有人在一片黑暗中策马而行,那箭矢的声音显得也尖锐极了。 他们妄图用箭矢迫使他们分散! 辛翳在回身用刀击开箭矢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回头只能依稀看见一些人影,到底有多少人追着他们? 然而辛翳为了躲避箭矢,他也不得不拽了一下缰绳,稍微偏转马头,但这时候他再吹哨,回应的哨声就已经少了! 是大家分散了听不见了?还是说中箭了! 辛翳依稀还能听到远处似乎有山鬼在放箭回击,追击他们的人可能也会因此拖慢脚步。 南河道:“别犹豫!四周太黑了我们看不清局势!依旧直奔北山!你已经告诉所有人要去北山躲避,大家都会想办法过去的!” 辛翳咬了咬牙,没再犹豫,朝北山奔去。 到了山脚下,他扶着南河下马,辛翳松开缰绳,一鞭子抽在了黑马身上。然而战马经过训练,知道主人还在身边,就算受了疼受了惊也不愿离去。辛翳没办法,凑到那战马耳边窃窃私语。 南河在现代的时候,全国上下早已断绝动物成精几十年,她也不觉得这战马能听得懂。然而辛翳手抚了一下它的鬃毛,又推了一下马头。 那战马竟然真的微微偏过头去,小跑几步,猛地加快速度,奔走了。 辛翳这才回头扶着南河上山。 然而摸黑雨天上山,实在不是人干的事儿,深一脚浅一脚,什么也看不清。草叶淤泥,山石歪树,辛翳拽了她好几回,南河也中途几次差点从山坡上滑下去。 辛翳也走的颇为艰难。 天上乌云厚重,雨一直没停,俩人只知道拼命往上爬,知道回过头去,才看清雨幕中小小的章华台,按这个高度来算,他们也快爬到山半腰了。 南河叹气:“不知道他们都在哪里。也幸好今夜有雨,否则章华台非要被烧毁不可。” 辛翳还拽着她手腕,目光沉沉看向章华台:“就算没有烧毁,他们的行为也不可原谅。这里……”他语气顿了顿,道:“我记得周围山上都有不少溶洞,我们找个地方躲躲雨吧。” 南河:“这么黑,怕是也找不见啊……等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辛翳:“难道是他们追上来的?” 南河一惊:“不是!从山顶上来的——难道是!” 难道是砂土滑坡或泥石流了?! 辛翳没什么在外的常识,不懂这些,也听见了山顶传来轰隆隆的作响,仰着头还妄图看见些什么!南河连忙拽着他,踉踉跄跄往滑坡可能发生的垂直方向跑! 辛翳被她拽着跑去:“怎么了?!” 南河扶着树艰难的踩着湿泥与草丛向前跑:“滑坡!跑!虽然不知道规模,但如果是大型山石滑坡,卷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辛翳也慌了,他毕竟年纪小,体力还好,跑出去几步就变成他拽着南河在跑了。 光是爬到半山腰就把南河累的够呛,两条腿都想废了,这时候咬牙坚持,速度也慢了下来。 而轰隆隆的声响也越来越大—— 辛翳也着急了,回头喊道:“先生,我背你!” 南河只听着泥沙滚石的声响越来越近,哪里还有让他背她的时间。南河喊道:“松开手,先跑,如果感觉泥沙滚下来脚下不稳,就立刻抓住手边的树木!别——” 她话说到一半,猛地感觉自己脚下不稳,南河还没来得及抓住手边的树干,就猛地感觉两脚一陷,从山顶滚下来的沙石泥流猛地撞在了她身上! 她只听见辛翳撕心裂肺喊道:“先生!!” 然而连他的喊叫声都远了。 南河还没来得及多喊出一个字,整个人被卷挟着朝下滚去,后脑撞在一块大石上! 她脑子里想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一旦被泥石流掩埋生存几率几乎为零!早知道死在这儿,还不如刚刚替某个小子挡刀呢。 70.采葛 得了。眼看着熬了这么多年, 某个小子要继承大业了, 她嗝屁在泥石流里。 南河想着自己一睁眼眼前怕是大写的红字“任务失败”。 当然也可能没有这些,直接死亡,默认失败…… 但她没想到一睁眼, 是蓝灰色朦朦的天空, 还有一张满脸是泥和水的脸,顶着泛红的眼眶, 俯视着她,一边喊着她名字, 一边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 辛翳吸了吸鼻子, 焦急道:“荀南河!你给我醒过来!” 南河看清眼前这张脸,昏沉疼痛的脑袋也清醒了大半:……卧槽这死小子打我?! 辛翳似乎看见她睫毛抖动微微睁开眼来, 又惊又喜, 还以为是他自个儿巴掌凑效了, 还要抬手:“荀南河!你能听见我说话么——” 南河舌尖顶开黏在一起的嘴唇:“……你敢再打一下试试……” 辛翳手在半空一僵:“我、我是怕你再醒不过来了!先生!” 南河吃力的咳嗽一下, 才发现大半身子都埋在泥里,她吃力的环顾四周, 才发现似乎已经到了凌晨,天边微微泛起蓝光, 虽然一切景物还都完全看不真切,但她还能看到山坡上出现一道滑坡滚过的痕迹, 树木都被夷平, 而她似乎也并没有被冲到山脚下。 这个滑坡的范围没有特别广, 而是被一道山半腰的沟壑拦住, 及时制止了滑坡的流势。只是沟壑里本来有宽浅的溪流,受滑坡影响,河道都只剩一半宽度了。 她似乎睫毛上都沾满了泥,但也松了一口气。 真是命太大了。 她只是被滑坡的边缘卷进去,滑坡的距离范围也没有太大,否则她怕是真是要死在里头。 辛翳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吸着鼻子道:“先生我把你拽出来。” 南河浑身无处不痛,她微微斜眼,给某个小子擦干净脸的时间,道:“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刚刚连名带氏叫我来着。” 辛翳跪在泥地上,想要把她拽出来,破涕为笑,声音嘶哑:“先生真小心眼。先生不叫我大君的时候可也不少。我现在就当面叫了,您也打不着我。荀南河荀南河!我就非要这么叫!” 辛翳眼眶有点难受。 南河自然不知道他刚刚扯着嗓子,发疯似的满山叫她“荀南河”。 他拽了一下,南河连忙道:“别。你先别动。” 辛翳连忙松开手,顶着小泥人的脸,蹲在旁边满脸紧张的望着他。 南河就怕自己肋骨断了,被他一拽,直接扎进肺里。她上半身还在泥沙外,便想摸摸身上,确认一下自己是否有骨头断裂。 辛翳就瞪着眼睛,紧张兮兮的看着她自摸。 南河:“……” 幸好她最近这两年都穿戴着裹胸,把自己勒的严严实实…… 那也架不住这小子在这儿盯着看啊。 辛翳:“先生在找什么东西?” 南河:“没有……我就检查一下我骨头有没有断。” 这么一说,辛翳更紧张了,瞪大眼睛气都不敢喘。 她只能厚着脸皮大概摸了摸肋骨手臂,痛楚多来自撞伤擦伤,但她外衣的衣袖也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 南河这才伸手:“行吧,麻烦大君把我刨出来吧。拽怕是拽不出来了,而且我……现在自己动不了。” 辛翳拿手挖了好一会儿,南河还要在这儿眼睁睁的看,看着他指甲都磨破了,实在心疼,道:“你用匕首。别用手了。” 辛翳摇了摇头:“万一不知道深浅划到你了怎么办。不要紧,别的工具也没有手快。” 等到南河感觉自己双腿可以微微动弹的时候,辛翳也满头大汗了。她左脚腕疼的厉害,没骨折怕也是崴脚了,辛翳这才站过来将她扶起来。 南河的鞋子早就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了,连胫衣的裤腿都掉了一只,露出一截小腿来。 辛翳小声道:“你还能站得住么?要不要我给你检查一下腿上有没有流血受伤。” 南河摇头:“没事儿,你扶我到溪水旁。我洗洗脸。你没遇到搜山的人吧。” 辛翳:“没有,我光顾着找你了。而且山下应该也能看见你说的这个滑坡,他们可能谨慎起见就不会来了。” 南河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摸了一下脚腕,崴脚不是很严重,微微肿起来了,但没有伤到韧带筋骨。只是小腿大片的蹭伤看起来血淋淋的。 南河将脚泡在溪水中打算洗一下小腿,辛翳连忙道:“我给你洗。” 南河真是从来没见他这么主动献殷勤过,怕是刚刚把他吓坏了吧。而且在一片黑暗里,他也看不清她到底被卷到哪里去,是生是死,只知道他再喊她都没回应了。 她叹了口气道:“不用,没事儿我自己来。” 说着,她刚弯下腰,就闷哼了一声。她的腰啊……被滑坡卷进去的时候撞了一下,一弯腰下去疼的感觉快要折了啊…… 辛翳蹲在水里,一下子强硬的抓住她的小腿:“先生能不能别觉得自己什么事儿都能做!之前想要挡刀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你的能力总有范围,有的是你不擅长的事情,能不能别都硬着头皮上。” 南河:“嘶。你抓到伤口了,松手。” 辛翳一惊,连忙松开手来。 他低下头去,默默的撩起水来给她洗小腿伤口旁边的泥沙。 南河叹气:“我习惯了。” 辛翳手一僵。 南河:“我说你也能理解不是么。习惯靠自己了。靠别人相助总有变数,自己什么时候能修炼成全能就好了。” 辛翳的手指捧着水,轻轻清洗着她的腿。 辛翳:“……可是,人无法变得全能。” 南河笑了:“是啊。不过我觉得,再过几年,你就可能几近全能了。我是除了脑袋好使一点,手无缚鸡之力,但你不一样。” 辛翳闷声道:“怎么?等过几年先生就不打算帮我了?” 南河笑:“我只是说几近。不会,我这儿又出血又出力,怎么着也要给我封邑加爵,让我好好在朝堂上晃荡几年。” 辛翳低声应:“好。” 南河那时候只是开玩笑,她也没想到离开这里回到楚宫之后,辛翳就把邑叔凭打成乱臣贼子,将她封为令尹。 南河脱下烂的不成样子也裹满泥的外衣。幸而她平日都穿着好几层,里头的窄袖单衣长度虽然刚过膝盖,但幸而只是湿了,没有太过脏污。 辛翳忽然没头没尾道:“先生的腿真细。” 南河一惊。 不止细,她还没腿毛呢! 辛翳顺便给她洗了洗脚,又道:“脚也跟……没长开似的。” 南河忍不住缩了缩脚。 辛翳确实觉得有点吃惊。因南河身量也修长,虽显瘦弱,但他也没有想过荀师会如此……白皙细瘦,就算腿上布满擦伤,也能感觉到肌肤的细腻…… 南河连忙岔开话题:“你的手。忘了你的手了,不该碰水的。” 她微微弯腰拽着看他的手,掌心她给缠的布条早就沾满了泥,里头有血缓缓渗出来。 辛翳拆开布条,掌心的伤疤在熹微晨光下看起来更可怖,而且已经微微肿胀起来了…… 南河连忙从衣摆下又扯块新的布条:“扎紧了伤口。我们一会儿找找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草药。”她也忍不住担心,他们可能要在山上暂时躲个一两天,辛翳的伤口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然而让她这样岔开话题,辛翳也忘了关注她腿脚的事情。 等南河洗干净手脸,辛翳把他自己那件骚包外衣脱给她,非要背着她走。 南河:“不用,你给我找个树枝让我拄着,我就能走。” 辛翳瞪眼:“这是树枝的问题么!你看不见河滩上都是石子儿,你的鞋还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你打算光脚走?” 南河拗不过正处于逞能年纪的辛翳,只得让他背着。她还自作多情的拿手臂撑着胸口,生怕某个小子能感觉出来一点儿什么…… 万幸,就在河滩不远处就有一个不到一人高的狭小溶洞,有不少没回来的蝙蝠都被昨夜的暴雨浇死了,反倒山洞里没有什么生物。辛翳忙前忙后,把几块大石搬过来凑成个能坐的地方非让她坐下,又妄图生火让她烤烤暖。 且不论他挑的几块石头都有点硌人,光是生火忙半天,好不容有点火星火苗,就又灭了,他急的满头汗也都出来了。 南河叹气:“还是我来吧。” 她以前流落在外,生火也算是基本技能了。 不止生活,多亏着那几年,她硬着头皮学会的事情数不尽数了。 好多军用的刀鞘上都镶着火石,倒也是便利,南河又扯下来一块儿干燥的衣料来接火星,手一挡,再加草叶,火也在有些潮湿的干草底下闷闷燃起来了。 辛翳坐在一边,看见南河几下就点起火来,扁着嘴一副自恼的样子。 南河:“你甚少出宫,这些事不懂也正常。” 辛翳还是蹲在那儿气鼓鼓的托着腮:“……先生回头要教我!” 南河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脑袋:“好。后头嗑的那下还疼不疼?” 辛翳没想着她还记得:“啊……我都忘了。没事没事。那我们烤烤火,我也坐着。先生睡吧,我不睡,给你守着。” 他也坐在石头上,挪了两下,忍不住露出后悔的表情,憋了半天道:“这石头……不太舒服。” 南河失笑:“凑合凑合吧。” 俩人对着渐渐燃起的火堆,还有外头逐渐亮起的天空。南河确实被雨浇的有点冷了,火堆冒烟有些厉害,不过幸好大雨之后山林一定会蒸起水烟,他们的火烟也应该不显眼。 她说是累了,满脑子全都是事儿却不可能睡着。 她全都在想之后的计划,想所有人无事生还的可能性。然而辛翳大概就是那种疯闹的熊孩子,欢腾到了极限就忽然断电。他说着要给她守着,瞪眼朝着洞外没片刻,就趴在石头上睡着了。 他睡得还不太安稳,嘴中偶有呓语,但一夜过分紧张的情绪在他那张乖巧的睡颜上半分瞧不出来。 南河想了想,将他的箭和弓箭都放在他一醒来就顺手能摸到的地方,往火堆上又填了些细树枝,这才拖着微微崴脚的左腿缓缓走出去。 不能这么拖着,还是要给他找点杀菌的草药。 当辛翳再度醒来的时候,外头天色昏暗,看不出时间,只是雨下的更大了。 火堆已经不像他睡前那样半死不活,这会儿几次添柴,烧的很旺,火光映满洞内,温暖的让他觉得身上衣物都干了。辛翳脑袋昏昏沉沉的,微微坐起来才听见身边的声音。 荀南河嗓子也有点哑了:“你醒了?” 他呆了一下,嗓子和脑袋发疼:“我睡了多久?” 荀南河:“大概……挺久的。我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时间。你发烧了。别起来,趴着吧。” 辛翳这才发现那件花里胡哨的外衣,正披在他自己身上。他吃力的转过头去,才发现荀南河竟然用腿夹着树杈做编织用的叉头,正在编草鞋。不过草叶是青绿色的,但是明显让她鞣过了。 她已经编好了一只,只有底,两侧有穿绳用的耳,能简单地系在脚上。 但辛翳也很明显能看到她脚上多出了很多擦伤的血痕。 辛翳:“你出去了?!” 南河微笑着转头:“嗯。本来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小米草给你敷伤口,虽然没找到,但是我发现了野蒜。野蒜的汁也能杀菌消肿,就是味道让人有点受不了。” 辛翳这才看见自己手上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了,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股蒜的味道。 辛翳:“野蒜也是新奇玩意了,我记得几十年前才从秦国传过来。如今楚国吃蒜多也就罢了,竟然山里也有蒜种。” 南河笑了笑:“是啊。而且找到野蒜也有幸了,挤汁剩下的我还能拿来做调味料。啊,你看,那儿摆着呢,我还没烤。是小野猪的崽,我在河岸发现的,好像也是因为滑坡所以从山上被卷下来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我剥皮去脏技术不太好,就这样吧,就等着你醒了再烤呢。虽然没盐,有蒜也能去腥味了。” 辛翳只看着那很小的野猪仔被剖的干干净净,就跟烤羊时用铁签叉开羊肚似的,她竟然活学活用,拿他箭囊里的箭当铁签了…… 辛翳震在原地:“这都是你……你弄得……?” 南河:“啊。不太好架着烤呢,我本来想用你的刀当铁架,后来又怕万一来人了没刀用,就只能用石头垒了个特别简单的……也不能叫灶吧。那我就准备烤一下,能不能吃还不一定,但我真的饿坏了。” 辛翳垂下眼去,他睡着这段时间,荀南河竟然能把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连他的伤口也都想到了。相比之下,反而他像是个废物似的要被人照顾。 他心里沉甸甸的,嘴上却玩笑道:“不知道还以为我们要在这儿过野人生活了。” 南河笑了笑。辛翳想爬起来帮她,却头一晕,差点从石头上摔下去。 南河连忙拽住他衣领,把他拖回去。 她微凉的手摸了一下他额头,烧的比刚刚更严重了一点…… 辛翳趴在石头上,望着火堆,半晌道:“到了这时候,我什么都做不到。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先生照顾我。” 他以为南河会说出什么很表面的安慰他的话,但南河只是道:“你要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这些。不过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需要用到这样的技能。等咱们回去,你就要全面摄政,到时候要学的东西可多了,怕是这些也不需要了。” 辛翳趴在微凉的石面上,眼睛里有点不舒服:“……可我还是想学。” 南河轻笑:“好。只要我会的,你想学我都可以教你。不过编草鞋的水平,我自己也退步了不少。” 肉在火堆上烤着,辛翳挪了挪,往南河旁边凑了凑。 南河转头:“冷?” 辛翳撒谎:“有点。” 71.大车 南河伸出手想揽着他, 但辛翳才觉得这样更示弱, 想要拒绝。但南河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这里只有我。而且你生病了,病人有示弱偷懒的权力。我小时候最喜欢生病了,不但不用去学习, 爹娘也会围着我转。” 辛翳这才放松身子, 微微朝她靠去:“那先生的爹娘呢。” 南河竟然先想到了荀囿。但她说的还是现代时候的父母:“他们……已经离我很远,不能相见了。” 辛翳鼻子动了动:“……我也是。” 南河一愣。辛翳所说的不能相见, 和她并不是一个意思。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散乱的长发。 辛翳望着火发呆,烧的滚烫的额头蹭到她颈窝来:“他们敢那样在章华台杀人, 我好生气。” 南河其实早就感觉到了他心底的愤怒了, 但辛翳已经长大了——不、不如说他从很早之前,就很能克制住心底最深的怒和恨。 辛翳:“我阿娘最喜欢章华台。虽然我不太记得她了, 但是我阿爹后来每年都带我来章华台, 每年都要说起她的事情。阿娘和别的什么夫人美人都不一样, 阿爹说她个子很高, 皮肤有点黑黑的,眉毛也有点粗, 圆脸腿长,草原长大, 是骑射的高手。” 南河从未听说过那位他燕国出身的母亲的事情。 辛翳声音微哑:“她不太喜欢章华台的楼阁,却喜欢章华台周围可以围猎的一大片草场。不过我也不知道太多她的事情, 都是阿爹讲的。阿娘曾经很思乡, 不过她也渐渐开始喜欢上了楚国的吃食。但就在她和阿爹从见面就吵架打架, 到渐渐相爱的时候, 我一出生,我阿娘就病的厉害了。” “阿爹说我两岁多的时候阿娘走了。但我竟然都没有什么记忆,只记得……阿娘身上的味道。不过这也不是我不喜欢用香的原因,不喜欢用香,还有一个理由。” 南河没回答,静静地听。 辛翳微微抬起眼来:“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那么讨厌宫女么?我不是讨厌,我……我有时候忍不住,想杀了她们,想杀了所有——但我不能那样,就把她们赶走了。” 南河垂眼:“你要讲么?你要讲……我就听着。” 辛翳微微发抖发抖,垂下头去,南河不知道是因为他发烧还是因为谈起这个话题。 辛翳:“……我九岁那年,有天正去阿爹宫里玩,偷拿了阿爹的刀剑,就怕阿爹发现要骂我,我就躲在床底下。结果阿爹在书案那里读军报,有宫人点了安神的香料。我就想等阿爹走,但是那味道好香,我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他深深埋下头去:“当我醒来的时候,就听见床榻上有声音,动的很厉害,我以为阿爹和哪个夫人在床上,就更不敢出去了。却没想到,一转眼,我看到……床边有许多双脚,七八个女人都在咬牙切齿使劲儿似的,她们还叫喊着‘别松手‘,我看那么多人,就更不敢出去了……当然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是我害怕,是我意识到了什么事情发生,胆怯所以不敢出去了。我、我已经记不清了!” 辛翳语气猛地急促起来,南河连忙按住他肩膀:“你那时候还小,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辛翳猛地垂下头,喘息半晌才道:“床板一直在想,床上一直有人在挠在踢,我感觉那个震动都传到了我脸上!我吓得动也不敢动!后来,我听见妫夫人笑了,其他宫女也拍手笑了。好像皆大欢喜,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我看见我阿爹的手从床榻边沿垂下来,手指甲上全都是血……我有点怕了。但是妫夫人说‘放心,宫内该杀的人我已经杀的差不多了,都是自个儿人,你们也不用怕,就是有人听见了也没人敢说’。我又听见妫夫人骂‘狗东西,我要是不提防,就让他抓花了脸,不都说点了那个香料,他能睡的跟死了似的么!’” 连南河也心头大震。 辛翳紧紧抓住南河的手臂:“然后,妫夫人说她要洗个澡,让宫人们先放着他,大家都去收拾收拾,然后再来……再来报丧。我还听见好几个宫女朝我阿爹脸上啐,骂他故作深情,骂他把别的女人当玩物心底就装了个死人,还骂他心里惦记的死人怕是整个楚宫最丑的女人……我、我都记不清了,好多话语我当时不明白,这些年越想才觉得越……挖心挖肺似的恨!” 辛翳猛地仰起头来:“你知道么?你知道她们走了之后,我从床底下爬起来了。我本来想叫醒阿爹,可是当我看见阿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死了!我就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死!他脖子被红色的腰带勒断了,脑袋朝后仰去,整个人在床铺上狼狈的挣扎过,身上全是抓痕,青紫的脸上顶着一块浓痰,两眼瞪着我!我阿爹在质问我!他在问我为什么不帮他,他因我的怯懦而死,我手里明明有刀,我却捂着嘴藏在床榻下!我的懦弱害死了我阿爹!” 辛翳说道最后,声音几近尖利,南河两只手被他紧紧抓着,她一时被震在原地,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苍白的话,能安慰到如今的辛翳,能安慰当年九岁的他。 辛翳半晌挤出一个惨笑:“我阿爹征战半辈子,如今楚国的版图有多少他的功劳,他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床上……也就是因为他常年征战在外,才让宫廷被他人掌控罢……但我已经记不清我怎么爬出去的,我只记得,我看了我阿爹最后一眼,那之后三天,我都……记不清事情了。我不知道我都做了什么,我记得我都没有办法动了,吃东西就吐,他们都说我傻了。后来还是要给阿爹招魂的时候,才有一大帮子宫女冲进来给我换衣服。可我看见她们我就……” 辛翳怕是在父亲死后的那几天,真的陷入了癫狂痴傻。 而在癫狂痴傻之中,他见到那熟悉的宫女的衣角,他的反应一定是更疯狂的挣扎。 辛翳:“后来她们没办法,就把给我阿爹登车时垫脚的奴婢景斯调过来了。那时候我不懂,其实现在想来,其实就是羞辱我,太子身边的旧人都不在了,换来了个一个垫脚奴。但景斯对我是很好的……景斯给我换了衣服,一群人抓着我,让我爬到屋檐上招魂。可、可这要我如何招魂啊!阿爹如何断气,如何被勒死,如何挣扎,我都隔着一层木板听着,那是阿爹在求我帮忙,我又有什么资格叫他回来。可我好怕……宫里已经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了,我是跪在屋檐上,哭着叫阿爹的名字……” 辛翳深深垂下头去,把脑袋顶在南河肩膀上,声音哽咽:“我求他帮帮我,我求阿爹原谅我,回来吧!我还叫了阿娘,我求阿娘也帮帮我!我不是克星……我真的不是克星……我真的不是故意害死他们的。我也不想出生在那一天,或者说,我不出生才是最好的!我在屋顶上叩头到流血,嗓子都喊不出来了,可是阿爹还没回来……棺椁动也没有动。妫夫人和一群宫女就讥笑似的站在棺椁旁,她顶着那张画了唇眼的白脸,还有那群谋杀了阿爹的宫女!她们一脸恭谨谦卑,一脸温柔悲伤,却连阿爹尸体的样子都懒得掩盖!” 辛翳颤声道:“宫廷内外,早就是邑叔凭的天下了。妫夫人是邑叔凭的女儿,没有他的授意,她也不敢这么做!而且……而且……其实我想过要杀妫夫人的。有一次,我偷偷溜进去了,拿着刀剑,也藏在了她的床底下。我没有睡着,我一直屏着呼吸,但是那天下雨了,我没有擦干净我的湿脚印,被妫夫人发现了。她和一群宫女把我从床底下拽出来,笑着问我做什么!” 南河的心也忍不住揪紧了:“然后呢……” 辛翳在哭腔中竟似嘲讽的嗤笑一声:“你以为呢?你以为我会拔刀么?那么多宫女抓着我的手,早把我的刀拿走了,我那时候已经知道。我杀不了她,但她想杀我太容易了……她会像勒死阿爹一样勒死我,我会死的像阿爹一样!所以……我竟然怕了。你敢相信么,我那那时候竟然对她笑了,笑的特别甜,我说要跟她玩。我说阿爹不在了,怕妫夫人不喜欢我。我说我宫里没有人,很害怕,所以想来找她。” “其实那时候,妫夫人也没有信,但是邑叔凭要拿我当傀儡,不能杀我,所以她就放我走了。但她应该也怀疑那时候我就在床下,将此事也告诉了邑叔凭。但邑叔凭觉得如果我在床下,不可能忍得住情绪,因为我小时候阿爹很宠我,我……挺骄纵的。但我之后每次见了妫夫人,都表现的特别好,都笑着说好话,她也就忘了这件事了。其实那时候我很怕她那张脸,我怕她的红指甲,也怕所有的宫女。但是我只能忍,我必须忍……忍到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我瞪着眼睛抱着刀,害怕她们进来勒死我……而驱逐宫女,都是妫夫人死后的事情了。” 辛翳歪了歪脑袋,吸吸鼻子,露出了一点笑容:“你记没记得你刚入宫之后,咱们第一次合谋时,我说过,我和山鬼做过杀人的事情了。我们杀的第一批人,就是妫夫人和她的贴身女使们。然而那已经是我阿爹死了两年以后了。一样的香料,一样的腰带,范季菩、原箴还有重皎他们都有参与,我们一群人勒死了妫夫人和她宫中的宫女。她死的比我阿爹难看多了,她指甲抠在床板上,都崩开流血了,她眼睛一直看着我,我一直笑着,就用那张每次见她伪装出来的笑脸。” 南河心惊:……那时候,辛翳也不过十一岁…… “我们把她和宫女都吊在了房梁上,然后在她的宫室放了一场大火掩盖事情。邑叔凭当时还没有怀疑,直到我驱逐了所有的宫女,只允许山鬼们在我身边,也把景斯提拔成司宫,邑叔凭才对妫夫人的死开始怀疑。他开始派人问宫里的一些宫女,我就以她们冲撞了我为名,杀了那些可能看见我进入妫夫人宫中的宫女。邑叔凭为什么要你进宫,就是因为他已经愈发怀疑我不但杀了妫夫人,还在掌控宫里,所以就把你派进宫,以先生为名,想让你再度掌控内宫,掌控我……” 南河这时候才知道,她进宫之前,辛翳已经在宫内艰难挣扎了这么久。 怪不得她入宫,辛翳对她如此不信任。 然而时至今日,他甚至肯说出先代楚王与妫夫人的事情,又是否意味着,这些年他虽然没有说,但已经打心底信任了她呢? 南河伸出手去,抚了抚他后背。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辛翳独自经历了最痛苦的时间,也独自完成了一部分的复仇,她既没有参与,也没有见到,她没有权利说什么。 他十四五岁就能有如今的心机与能力,完全是他自己成长的结果,是他应得的。 南河半晌只是道:“那些我都未曾经历。但我知道,你不是克星。” 辛翳没想到她半天,说出了最切中他心底的一句话,像是一句承诺,像是笃定的知道。 辛翳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她肩膀,声音微微发抖:“我不是!我不想是!所以我也不想让山鬼中任何一个人出事,不想让你出事!我不想让你们因为我而死——” 南河拥住他的后背:“不,你不能把周围人的离去都算在自己头上。只是你生存的环境更艰难,所以必然有人离去。这就像周灭商的筚路蓝缕,姬姓也有许多人离去,但周武王没有将这些死亡化作了自怨自艾,而更明白所有身边死去的人,都对他抱有什么样的期望。这些人走,就像是陨石天降最后闪一下,他们也在给你指明方向。若你真的是克星,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围在你身边。” 辛翳下巴放在她肩膀上,吸了吸鼻子没说话。 南河柔声道:“等你有朝一日及冠,成为真正的楚王,那时候再不会有人说你是克星,会有更多人愿意围在你周围。” 辛翳似乎轻笑了:“及冠……好像很远。我要努力活到那一天才行。” 南河笑:“很快了。很快就要到那一天了。而且我很期待离开这里,回到楚宫之后。两三年来,天天脑子里都想着夺权,想着如何勾心斗角,我也要累了。” 她话说到一半,辛翳手臂忽然收紧,仿佛怕她辞职不干了。 南河笑起来:“等孔氏倒了,我就可以少想点阴谋,来教您一些真正的王道。也能开始施展我的抱负了。否则你也要觉得我只会那些阴谋了。” 辛翳着急道:“不会!我知道先生有大才,我知道的——” 南河挣开某个人越勒越紧的怀抱,笑道:“行行行,别夸我了。” 她和他面对面坐着,辛翳微微低头,看见了南河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的蜻蜓眼吊坠,他也忍不住眉眼一弯,露出一个对他来说极其少见的柔和笑容,他伸出手指,捏住了那颗蜻蜓眼,笑道:“先生当年带上挂坠的时候,是不是心里挺不服气的,那如今我要你保证不离开,你愿不愿意。” 南河低头看了一眼挂坠,笑了笑,她捏过,用手指蹭了蹭,在她自己唇上贴了一下:“在你成为能够独挡一面的楚王之前,我发誓我绝不离开。” 她唇似轻吻了一下那蜻蜓眼,辛翳心底猛地漏了好几拍,耳后根都隐隐发烫起来。 但南河只是贴了一下就放了下来。 而辛翳心底也陡然生出半分不安来:她说的不是什么永远……而是在他成为独挡一面的楚王之前。那之后呢?她就要离开了?她就要走了么? 南河放下蜻蜓眼,这才看向辛翳的脸,他眼眶微微红着,显然她刚刚听见的那几声哽咽不是作伪。 ……他一路走来,实在不易。 南河竟心底一片柔软,她竟然很欣慰。他时至今日,没有走歪,真的是太好了。 南河也没有多想,忍不住伸出手去,微微抬起下巴,轻轻亲了一下他额头:“祝愿你,以后都……一路顺遂。” 辛翳懵了一下,她松开手,他摸了一下额头,歪头小声道:“这是什么意思呀?” 南河一愣,后知后觉的有点不太好意思。确实这年头可不会有人随便去亲他人额头。 她也有点慌神:“在我们那儿……啊、不不,在我小时候,我睡觉前,我爹娘就会这样亲我额头一下……有的时候我哭了什么的,他们也会这么做!” 辛翳摸了摸额头,笑了:“是嘛?那以后我睡前,先生都要这样么?” 南河:“呃……这不太好吧……” 你又不是抱着洋娃娃听着童话故事才能入睡的小公主!谁要天天亲你啊,刚刚只是……只是看他哭的那么可怜人,她一时没忍住而已啊! 辛翳:“嘁。那下次哭了之后可以吧。” 南河挠了挠脸:“好。” 只是南河没想到,知道她病逝离开楚国之前,都没能再见到他再哭过一次。 而之后他再次流泪,却偷偷摸摸的,更不敢邀一个亲吻了。 辛翳鼻子皱了皱,他嗅到了点味道:“先生……你闻没闻到烧糊的味道,我们烤的野猪是不是……” 南河转过头去,看向火堆上已经烤黑的野猪,抱头道:“啊!烤糊了啊!今天真的要饿肚子了啊!” 72.丘中有麻 南河其实对那段记忆最真切的片段, 就停留在辛翳微红着眼睛, 轻抚过被她亲了一下的地方,摸着额头看向她。她连那时候火堆的温度,下雨的气息与他因发烧而微微烫起来的热度都记得清清楚楚, 甚至往后几年, 每次下起磅礴大雨,她都会想起埋头咬牙切齿说着过往的辛翳。 她在山洞里想过可能发生的一切恶劣情况, 都没有再发生。 仿佛是老天爷也听到了辛翳的话,不忍再苛待他。 范季菩很快通知到了章华台外屈狸的军队, 各个垭口其实都没有背叛, 在得到消息之后派重兵进入章华台附近。骑兵弓兵,列阵持盾, 搞得像是要全面开战了, 然而这大批的军队进来也是有好处的, 孔氏的黑甲私兵无一人而逃, 只是南河留意过,似乎并没有看见邑叔凭的幼子在其中。 难道是当日没有抓到辛翳就自知没有胜算, 独自逃走了? 之后所有人都在上山寻找辛翳,都想邀这份救了楚王的功劳。但辛翳与南河实在藏得太好了, 还是他们看到大军驻扎章华台附近,自己走下了山。 一切都幸好, 辛翳只烧了一天, 就渐渐降温, 野蒜汁的及时消毒也没有让他手掌的伤口再恶化下去。 只是她脚腕本就崴伤, 又在辛翳睡着时外出寻找草药,导致伤的更严重了,最后还是由辛翳背着她才下了山。 然而他们这里是幸运的,其他的山鬼少年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她与辛翳之所以没有人追击,就是其他山鬼少年引开了大部队,十几个少年中,有三人在当夜被杀,受重伤者又有一人,下山之后没有熬过几天就去世了。 而翻山越岭送信去的范季菩途中遇见了山中野兽,胳膊上也被咬了个血窟窿,失血到他那张南寨长大的古铜色肌肤的白了个色度。 辛翳不想让山鬼们出事,最终还是没能避免…… 但一切也都在他们回到郢都的时候结束了,因为在郢都等着他们的是孔氏满门的人头。长久以来终于得报大仇的辛翳竟然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在邑叔凭死后第一次上朝的时候,他沉默的摸了许久那冕冠的九旒。 感觉那时候还像是在昨天,但如此快,五年多过去,他真的迎来了加冠。 然而加冠礼怕是要在白天举行,她可能没有办法看到他加冠礼的场面,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份,就算白日能去参加,怕也只能在祭台下的人群里远远的瞧上一眼罢了。 章华台的雨一夜没有停,南河早早歇下,梦里都是这些年他们在章华台的回忆。 而辛翳晚一步来章华台,明明是他自己的加冠礼,也是楚国今年的大事,他却成了姗姗来迟的人。辛翳本来想快马加鞭赶在夜里到达章华台,但毕竟是雨下的大了,耽搁了。等他到达章华台的时候,已经是清晨,雨后初晴,天边大亮,蓝如水洗的天幕下,章华台的宫人已经在重新修缮过的楼阁之间穿行。 偶有屋檐滴下昨夜的雨水,掉落进回廊下绿的惊人的庭院里。 辛翳心情大好,一路快步,走回章华台内宫去,要不是因为两侧都是低头行礼的宫人,他真觉得自己脚步轻快的能在长廊来个大跳。 因寐夫人的居室被安排在和他回廊相连紧邻的地方,为了大君的脾性,连她身边的宫女都被临时撤换。这会儿,宫里人都要腹诽了。 之前说大君不愿见到女子,但也没见着他对寐夫人拔刀杀人啊。 既然都能见寐夫人了,怎么宫女就不行。 难不成就只对那张脸免疫? 这会儿看着辛翳脚步轻快不打招呼的迈入寐夫人的宫室,宫人跪成一地,不敢抬头。 寐夫人内间开了扇小窗,因她天一亮就昏睡不醒,宫人都替她盖好轻薄软被,将头发挽好。这会儿晨光映在她背面上,她两只手臂放在被褥外,宽袖滑上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辛翳满身昨夜未干的雨水,走过去,他在脏兮兮马鞍上磨了一整天的尊臀没敢坐在她床边,辛翳就蹲在她床沿,看着她安逸的呼吸着,睡得无知无觉。 要不是听见她说过的话,他真不肯信她魂魄不在此处。 他伸出手,戳了戳她脸颊。 脸颊比她冬天的病容丰腴多了。 辛翳蹲在那儿看了许久,手撑在床沿微微倾身过去,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她额头。 应该也不算亲,他只是有模学样的用嘴唇碰了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向她不知情的睡颜,轻哼一声:“看在你守信的份上……” 而在同时的另一边,南河也已经抵达少梁,此时正跪坐在桌案前发呆,忽然似感觉到什么似的,抬手摸了摸额头。 耳边有人唤道:“大君……大君!” 南河猛地回过神来,师泷跪坐在桌案左手边,似乎有点担心,道:“咱们才刚到少梁,秦王估计不会现在就见我们,要不大君先歇息一下?” 少梁在两国边界,是两国交易的重镇,数年前因秦王襄助,淳任余将此城赠与秦王。不过少梁的易主,似乎也没改变什么,少梁还是以前一样的熙熙攘攘,秦国并未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 然而对于沿途护送他们到少梁的士兵而言,到了少梁却跟回了家似的,一路戒备一下子放松。驻守在秦国的士兵帮他们装卸车马,帮随队的军队在少梁城外的空地扎营。 秦王也早就派人打扫房舍院落,虽然秦国也是和晋国也一样的简素朴拙,准备的院落也不过是乡绅民居,但南河与群臣也可以直接驱车进去入住。这一条龙到家的服务,让南河还没见到那位秦王,心里就忍不住生了好感。 都说秦人质朴淳厚,倒真不是假的。 这要是秦人遇上贼精的齐人,估计会被骗的裤子都不剩了吧。 她坐进来还没多久,岁绒与靥姑正在收拾床铺衣裳,宫之省将车内用物都取出来。 师泷说着秦王估计不会来,但话音刚落,就听见了院外的通报,扯着嗓子喊得卫兵还没喊完,一阵脚步声就已经到了门口。南河一抬头,就看到正门处,站着个穿棕色胡服的男子,五十岁上下,个子并不高,瘦长脸蓄胡须,胡须有些杂白,梳秦国发髻,若不是他脸上几道淡淡的疤痕还有那鹰一般的眼神,他打扮的就像个护院。 南河还从未见过秦王,但此人一来,她心底便道:一定是了。 他生的瘦脸薄唇的严肃样子,见了她却笑了,一笑,神色便显出几分忠厚可亲来,他道:“舒?多少年不见了,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一点。这几年任余都没把你带出曲沃啊。” 南河连忙站起来,并袖抬手恭敬行礼。 秦王笑:“生分了,以前总叫我其叔。” 秦国仍是秦氏赢姓,名秦其。 毕竟是来会谈,既有旧日的情分关系,她必定不能生分,自然道:“如今是私下的场合,没得外人,您便当我是小辈撒娇,多唤您几声其叔。” 秦其笑起来,道:“印象里舒还是垂髻小儿,坠着两个小辫撒欢要卫兵带着去少梁的江边钓鱼,如今已经气度非凡了。” 南河微微转眼,也看见了秦其斜后方一步,与他同行之人。 她定睛一看,才微微一愣。 虽需要花点功夫才能确认,但秦其身后一身戎装身材瘦高之人,确实是个……女子! 她大概二十出头,身材高挑一身劲健男子戎装打扮,肌肤微黑,脸上也有些淡淡伤疤,五官和秦其有几分相似,但眉眼更有一种女子的盛气凌人。此女面上带着一块黑皮制成的眼罩,遮住了左眼,露出的另一只眼凤目狭长,细眉挑高,唇角似笑非笑,看似有些懒散的倚着门站着,整个人却有一股毫不掩饰的锐利骄傲。 这人是? 她在秦国有些名气的人里想了一圈,只可能有一个答案。 果不其然秦其笑道:“这是小女,单名璧。” 她略不满的皱了皱眉头。 女子未婚,在这年头确实不好称呼,按照秦国公主的叫法,以她的排行,应该叫她季嬴。 但此女也算在列国里有名气的人物了,她不愿叫季嬴这种指代赢姓女的模糊称号,自认她应该以氏名行走人间,就自称秦璧。这一下子,天下都知道这位秦国公主闺名为璧了。 可她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总要出席一些列国会盟的外交场合,许多国家的不愿意叫她秦璧,觉得这名字太不规矩,简直男女不分,不成体统。 就因为如何称呼这位公主,在不少会谈上就发生过冲突。 秦王为了折中,便给此女封地蓝田,按公子来算,她可被尊称为蓝田君。 蓝田君就成了这位秦国公主对外常用的名号了。 若说历史上有以封地为称呼的战国四公子,那当世也有仅两位以封地为称呼的女公子。 一位就是为其父征战四方立下累累战功的蓝田君秦璧,另一位就是前些日子魏国和齐国联姻的那位年近四十膝下有子的大龄公主舞阳君。 南河知晓秦璧在秦国的地位,秦其说她闺名,南河可不敢叫,老老实实行礼道:“某见过蓝田君。” 秦璧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唇,抬手利落的行了个武夫的抱手礼,道:“也是许多年没有见过了,那时候舒弟还因为被我的马儿惊到,抱着我的腿嚎啕大哭呢……谁能料到,转眼已成了晋王。” 南河:……卧槽?还有这种老底儿啊! 虽然不知道这秦璧的话是真是假,但反正当年的人不是她丢的,南河只作不好意思的样子笑了笑。 南河自认如今这张脸,笑起来也算是讨人喜欢,却不料秦璧神情却似乎有些不忿,微微转过头去,没再瞧她了。 秦其倒也不见外,和她坐在桌案对面,道:“既然来了,咱们便早些进入正题。只是舒怕是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不如把乐莜也叫过来吧。” 乐莜也在带兵到旧虞驻扎后,只身快马赶来了少梁。竟然还比他们老弱病残的车队要到的早上半天。 乐莜进来后,秦其也是一副“又不是没打仗你怎么又胖了”的神情。 乐莜神情竟有些激动。 毕竟秦晋两国几乎每一两年都要会谈一次,近些年都是淳任余带着白矢和乐莜前来,如今晋国局势有变,再次和乐莜同行的已经变成了当年的太子舒,他心头也有些感慨。 而且乐莜当年被重用,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秦其曾在淳任余面前夸赞过乐莜打仗带兵的灵活。 这桌边一坐下,南河、乐皎、秦璧与秦其四人。但交谈之间,这简直都快成一家人了。 秦其二十多岁继位的时候,因他并非嫡长,秦国境内又有小宗对她不服,正式的继位大典上竟然有大半公族缺席。淳任余那时候也不过二十多岁,继位不过三年,竟亲自来到秦国,以晋王身份在继位大典上替秦其驱车。 若是魏国那般占据成周、逐渐强大的中原正统王国,继位大典上怕是要有两三位国君前来替他驱车牵马,以示对王的承认与尊敬。 秦国那时候毕竟是边陲弱国,能有晋王前来驾车,对当时在秦国地位不稳的秦其而言,可谓是长足了脸面。而后秦其与淳任余几十年前一直密切联络,相互交好,俩人都对各自朝廷上的大臣能将了如指掌,对自个儿家事甚至都会偶尔通信谈起。 南河也不得不佩服,在如今各国说翻脸就翻脸,四处倒戈的情况下,能有这段秦晋之好,非要这二人都坦荡真诚不可啊。 宫人走上来,将绘在绢布上的巨大地图铺开在地面上。 秦其拎着剑鞘,踩在了铺开的地图上,道:“魏国集结了多少部队,你可有消息?” 南河:“目前还不清楚,但楚国在上阳的驻军似乎对此颇为紧张。我们消息毕竟没有楚国灵通,但楚国似乎都如临大敌的应对,至少说明魏国绝不是闹着玩玩。” 秦其:“但楚国驻扎在上阳的,可是将军商牟,此人虽然年轻,却是楚王心腹,且行军打仗风格十分稳健,应该更擅长守城。” 蓝田君秦璧也没有坐下,她也起身,站在地图边缘道:“曾经我们在巴蜀地带与楚国有过冲突,楚国筑城十分坚固完备,如果楚国在上阳已经筑城完毕,又屯有粮草,魏国就算是带十万大军围住上阳,怕是也打不下来啊。” 蓝田君在秦其子女中行四,也是家中唯一一女,上头三位兄长中有两人战死,她与太子旷就成了秦其的左臂右膀。女子虽不能出入朝堂,但在国家之中拥有权力、封地,左右政治并不是稀罕事。 但像蓝田君这样出入沙场,成为军中大将的女子还是极其罕见的。 若是不够有能力,也不可能被重用这么多年。 南河:“但现在问题是,以楚国的建城速度,不太可能完工。而且魏国也会故意在完工之前,对上阳进攻。因此这次魏楚在上阳大战,并不是攻防守城战役,而可以当成一场会战。” 秦其摸着胡须道:“你是要在战役中途插手,还是等尘埃落定之后再突袭?” 南河:“我的计划是在后半段双方战役疲惫时再动手,但不完全表露身份,只做一些骚扰突袭,挑拨两国本来就绷到极限的情绪,让他们加大战场上的投入。只有魏楚都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在战场上,我们才能在偷下上阳后能站稳脚步。否则就算打下上阳,楚魏两国也会再来对上阳下手。” 秦其思索道:“你认为他们都会投入大量兵力?” 南河叹气:“其实魏国楚国的目的,都是想下一步侵吞我晋国,但他们是绝不可能联手的,两个国家都野心勃勃,也知道谁拿下我晋国,就决定了下一步谁先成为霸王。而且魏国已经连齐了,其实从局势上来看,如果不算秦国与晋国,剩下的大片版图,已经分成了三大家。” 她说着展开衣袖也提着衣摆走到台阶上。屋中四人,唯有她没穿戎装,一身宽袖深衣。她衣摆扫过秦晋的版图,站在晋国位置上,向东望去。 “北部,燕国已成赵国附庸,赵国又统治曾属匈奴的十几个部落,自成势力。南部,淮水以南便是楚国领土,以楚国的富庶和人口,不需要联合众多国家也能独自屹立。”南河先提及肉夹馍理论中两边那两块饼。 对于赵楚的强大,早已是各国公认,秦其微微点头。 南河迈上前一步:“中部,看起来有中山、宋、卫这些小国,但这些小国不是魏国的附庸,就是齐国的附庸,如果齐魏正式联手,那么曾经大家以为的中原各国,就会结成一块铁板,成为第三大势力。而且齐魏一旦联合,军力、经济与人口都很有可能超越赵、楚,成为最强的势力。” 秦其:“我听说魏国公主舞阳君已经入齐,准备与齐国太子完婚……你认为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联姻,而是魏齐两国要联手了?” 南河:“我认为联手都不足以形容。舞阳君在魏国的地位,怕是太子也难以相比,她这次入齐,在我看来,绝不只是联姻,而是在政治上要步调更一致的合作。” 秦其思忖道:“齐国掌权的是庆氏,听闻王族势力已经被架空不少,庆氏是否做出什么动作?而且魏王年纪应该很大了,早之前便听说魏王已经老且昏聩了,大权旁落,但舞阳君应该不是掌权最多的人……我们对于魏齐之间的局势,了解的还是太少了。水波之下,两国不知道有多少氏族、公族在缠斗或合作。” 南河很认同他的说法,道:“但今日我想说的不是这个问题。三大势力之下,没有被纳入其中的国家,已经屈指可数了。我们秦晋就算联手,怕是也不能和任何一个势力所抗衡。” 秦璧抱臂站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赵国也与晋王有过联络吧。看来魏国与楚国打算灭了晋国,赵国却希望去拉拢您。您是否又要在这三个势力中,选择一个归顺呢?” 她一句话切到了重点。 73.缁衣 南河抬头看向她, 秦璧凌厉且直接的回望着她。 南河:“说句实在话, 我现在没有想好。晋国与楚国不睦,且若要偷取上阳,怕是要和楚国更有矛盾。但晋国只和赵国的西部有小范围的接壤, 赵国版图本就狭长, 赵晋就算联盟,在地理上也不具有优势。我还想再观望。那么秦国呢?” 秦其看向南河。他来少梁之前心底本来还有些担忧。 毕竟淳任余重伤之时, 也曾写信给他,向他表达了对于太子舒尚年幼难堪重任的担忧。淳任余甚至提及, 说若自己撑不过春天, 此子继位后可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不顺,还请秦其作为多年老友, 能够帮孩子一把。 然而看来, 淳任余走的突然, 但此子却没有像淳任余所担忧的那样。 关于春祭时候的变故, 他有所耳闻,但那也都是传言, 此刻见到这位小晋王,秦其才真的放下心来。 对各国局势洞察敏锐, 且在两大强国面前,从未想过卖地求荣, 反而充满勇气与冷静的想要夺回丢失的重城。淳任余这要再说自己不会教孩子, 就是太谦虚了。 秦其道:“秦国, 很难和他国联手, 在地势上,秦国和赵、楚之间都隔有山脉,阻挡了互通;从境况上来说,秦国也不想和赵、楚任何一国联盟。秦国曾多次被赵、楚两国入侵,唯有秦人的坚韧与顽强抵抗才能这么多年没有被灭,就算从国家运势上来说,秦国如果不选择和赵楚联手,便会让自己陷入被动,但此时和赵楚交好,秦人怕是不会原谅我这个国君。” 确实。秦国人口并不多,每次抵御外敌,几乎是全国上下老少出动,拼尽一国之力自保。因此秦王与秦国百姓也距离更近,每次遭遇战役,都是历代秦王走进乡野军营,亲自动员。 秦人既有强大的凝聚力,也一定更排外,秦晋之好是几百年的传统,秦人自然不会有异议,但如果和曾经对他们出兵过的楚国和赵国联盟,秦人一定不满。而对于历朝历代都与百姓走在一起的秦国王室而言,自然不愿意引起百姓不满。 更何况秦其自己怕也是不信任赵楚二国,认为联盟可能对方的遮羞布,迟早还会趁秦国不备灭掉秦国;要不然就是以联盟为名,软化态度缓慢吞并。 南河叹道:“您的考量自然也有道理。但如今局势成了这样,越往下拖,联盟与被灭国,怕是只有二选一啊。” 南河站在历史的角度上,自然知道天下大势已经要到了互不相容的地步,晋国肯定要站队。 主动站队,还是被人打到投降强行吞并,二者以外,怕是不会再有别的选项了。 但秦其却不这么认为。他秦国虽然苦弱,但也存续数百年了,他自然会认为,只要自己呕心沥血守护家国,秦国就能像前几百年一样,平安无事。 秦其道:“秦国目前不打算向赵、楚或者齐魏任何一方联盟。若非要携手,也只会选择晋国。若说如今天下三大势力都在瞄着秦晋,那秦晋唯有联手,才能生存。” 这倒也没错,南河来自然要和秦国加深全方位战略协作伙伴关系。 南河点头:“自然,如果秦晋联手能够拿下上阳,我也请您派驻军,与我晋国士兵一起驻守上阳。” 秦其眼睛微微一亮。这一句承诺也算是小晋王表达了足够的信任和好处,而且说得也很实际。 之前秦国借粮,就是有还是小晋王说服朝堂,在晋国也遭遇荒灾的时候借粮过来。虽然粮草数量远不够解除危机,但在那个场面下,当真是能给的都给了。秦其也是心怀感激的。 秦其道:“今年秦国的荒灾,也已经暂时缓和,年中的时候,曾承诺给任余的战马,绝不会少一匹的送到晋国。” 秦国的养马技术,可是能打匈奴的赵国也难以匹敌的,有秦国战马的加持,晋国的骑兵也能在各国之中位列前茅。 南河也笑了,站在地图上行礼道:“再次,舒就先谢过其叔了。” 这会儿,秦其也不再多客气,和她站在地图上讨论起了如何在两国对战时进行挑拨,以及如果有任何一方守住或攻下了上阳,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秦其也渐渐感觉到了,小晋王对于各国带兵打仗的风格和习惯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对于兵法和打仗的原理更是烂熟于心。但就是……典型的没有实操经验。 对于发动某一类战役时可能遇见的问题,实际操作下可能被人找到的漏洞,还有计划的细节到底该如何落实,小晋王就不太清楚了。 淳任余在打仗上最注重细节,因此早些年他带白矢来与秦国会谈时,白矢也是个胆大心细,注重计划实施的武将。 当然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胆大心细最后用在了弑父上…… 可惜了,若是淳任余能用教白矢的方式来带这位太子舒,怕是境况就要大为不同了。 南河也不得不承认,带兵打仗是她的盲区,她既没有入主军营的经历,也不太懂如何真正的去打仗。辛翳如果带兵,她可以做一军师,但军师和主将差别太大了。 然而如今她成了晋王,不会带兵打仗,就成了十分制约她的短板。 甚至乐莜与秦其、秦璧二人谈论起到时候如何行动的细节,他们都很了解一些基本的规则,寥寥几语带过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南河在旁边听来就有些不理解了。 她以前因为知道辛翳自有带兵的能耐,又有商牟做协助,自己做了令尹还不够,要是再插手军务是不是有点太贪了。所以就放任自己在带兵方面有些无知,也是想着自己估计懂点兵法和打仗的规律就行,真要是实际带兵肯定也用不着他。 谁能料到今天就到她自认无知的时候了。 乐莜说起如何利用地形掩护潜入,兵种按如何的顺序出入战场时,南河有搞不明白的事情也不好问,只得赶紧记住,回头再找乐莜恶补这些吧。 计划已经有了个大概的雏形,他们这些人才回到桌案边,口干舌燥的唤人上水来。 秦其想了想,才道:“有些话,我想和舒单独聊聊,你们先下去吧。” 南河看秦璧与乐莜走出去以后,才理了理衣袖正襟危坐,看向秦其。 秦其笑了笑,垂着眼转了转桌案上的铜爵,道:“舒已经很不错了,你父亲总是很担心你,但看你如今的样子,我已经知道,他的担心大半是多余的。你虽然和他性格并不相像,但一看便知是个可靠的君王。只是关于带兵打仗这一事……我却有些担心你。” 南河也自知不足,微微低下头:“我会尽快学习的。” 秦其:“带兵打仗是为王的必经之路。然而却是最不容错的路,因为王是不允许败仗的,天下各国,王出败仗,必定要处死将军,让将军背负罪名,来不破坏王在百姓中的威望。然而你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带兵,乐莜又是你手下唯一能用的武将重臣……” 南河其实也在忧愁这件事,内政外交她自认不会出太大的纰漏,但如果发生大范围的战争,为王必须亲征,她可能就要露怯了。 秦其道:“有件事,我本打算与你父亲提起,可没想到事出突然,他竟比我先走一步。如今你面对着艰难的局势,或许我的提议,也能让你破局。” 南河:”您请说。” 秦其道:“与秦联姻。我将秦璧嫁与你,她既为王后,也可为你带兵打仗。你是否喜欢她并不重要,再迎娶夫人也并无所谓。这是我大秦的名将,我愿将她拱手让人,便是要你在礼节与祭祀上绝不亏待于她,待她一身伤病不能打仗时便让她修养于宫内,以王后的身份善待于她。” 南河懵了一下:“什么?!” 秦其:“刚刚你也见过她了,她不是什么娇女,我亦是不指望你对她会有什么好感。毕竟像任余与魏妘那样的眷侣是王室中不可期盼的极少数了。只是你父亲确实是个好男儿,我相信你也一样,只要让她继续打仗,能够平等善待,便已足够。” 南河:“等等——不是、啊?不是、我……其叔,我还小……” 秦其:“你不都快十八了么?啊,秦璧是年岁比你大不少,她二十有六了。但年纪与此事无关。“ 南河一下子慌了神。 如果从利益角度上来想,秦其就是把自己的手下一员大将拱手送给她了。而且身为王后,战功累累也是给君王争面子,也不必考虑背叛,又能和秦国有更紧密的联姻……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这比让人少奋斗三十年的富婆还值钱,南河如今在晋国不够稳固,就更应该抱住秦璧这条大腿。 可是…… 那位姐姐,一看就是如狼似虎不好招惹。 不对不对,重点是她现在女扮男装,不能暴露身份啊!真要是把这位姐姐娶进门了,哪天姐姐心情一好,被她这个小白脸推倒了,那就要出事儿了啊! 南河连忙摆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连她这个巧舌如簧的人都一时被突然的介绍对象吓得舌头打结了。 秦其看了她一眼,笑了:“不必不好意思。咱们还要再少梁停几天,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南河的慌,显然被秦其理解成少年人的不好意思,她也不好当着秦其的面拒绝的这么直接,只能说自己再考虑考虑,送秦其出门去了。 等她回了院落内,还没坐下,师泷就闯了进来,一把合上门,简直一副夜里来偷情似的探头探脑。 南河:“怎么?” 他还不肯说,快步走过来,以袖掩唇,跪在桌案边,小声道:“是不是秦王请您求娶蓝田君?” 南河瞪眼:“你偷听了?!” 师泷明白自己猜中了,脸上又惊又喜:“臣早就猜测了!大君,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啊!蓝田君与舞阳君,总算这两位女公子样貌年纪都不能再称作佳人,确是天底下所有人盼着能娶到手的金人啊!” 南河气笑了。 外有拼命介绍对象的秦大爷,回家还有逼婚成魔的师二姨。 南河真想往他脸上按颗媒婆痣:“你怎么猜出来的?” 师泷这才平定了一下情绪,脸上还有点压不住那股自家闺女要嫁给富二代的势利嘴脸,弯着唇道:“因秦太子旷逐渐成为了秦王最信任的人,而太子旷也在军中有意排挤打压蓝田君。秦王并不傻,因蓝田君近两三年与赵交战,战功累累,太子旷则更多帮着秦王处理咸阳事务,所以蓝田君在军中威望渐渐有几分超过他的态势。” 南河皱眉:“可蓝田君就算有封地,被人这般尊称,却也是以女子身份行走军中。她很难参与到王位竞争中,太子旷不能容自己胞妹?” 师泷叹气:“您或许不知道,太子旷从小与蓝田君就关系不睦啊。蓝田君行四,大哥二哥均在少年时,丧命于和楚国的交战中,太子旷是行三,只和蓝田君差一岁多点,从小便在一起玩。您刚刚也见过,蓝田君性格倨傲,从小骑射读书样样都好,更是自尊心很强,不认为自己为女比旁的兄弟差多少。再加上她又是秦王膝下唯一一女,秦王便十分看重疼爱她。” “但太子旷是弟兄中的老三,打小就是大哥二哥的跟班,还被倨傲的妹妹欺负,性格也比较温和些。但他也从小愿意观察别人,所以心思细腻懂人情世故,在带兵打仗上虽然没有蓝田君的锋芒,但胜在不骄不躁,为王也绝对是合格的。在大哥二哥死后,蓝田君年岁还不大,就多次跟秦王说,她也能为王,但秦王自然不能立她为储,就选了那时候还不算出彩的旷。蓝田君一直认为太子旷不如自己,他能继位不过是因为是兄长又是男子,因此更针对脾气较好的太子旷……” 南河叹气:“从小到大,都是妹妹欺负哥哥啊。你说的欺负怕不是玩闹,而是真的因年纪相近而相互看不顺眼,小时候的矛盾到大了都快化解不了了吧。” 师泷:“这些传言都是早些年的了,如今蓝田君和太子旷关系如何,谁也不知道。但且不论家庭关系,您也知道,一般太子继位后,如果有在军中有权力且与太子关系不睦的嫡子是很麻烦的。虽然蓝田君身为女子,手下的亲信与军队不可能将她自立为王,但蓝田君与太子的不对付,也会导致太子继任后,军中可能会对他有抵抗情绪,太子对军队的管控也会不强。这对于秦国这种全民皆兵,如今又在风口浪尖的弱国而言,是十分危险的。” 南河想了想:“秦王也是明白,蓝田君虽强,但他年事已高,若有变故,到时候就要太子旷立刻继任。如果蓝田君在,太子旷就没有办法像秦王现在这样统领全局,秦国境内都不能再是铁板一块了。一山不容二虎,不论蓝田君是不是女子,长幼有序,也是要她被当做驱逐出山的人。” 师泷:“而且若是蓝田君嫁入晋国,以秦晋之亲密,与未曾离家也没什么区别。蓝田君在晋国也能带兵打仗一展宏图,且晋国在战争上强势了,对秦国也是有益处。这怕是秦王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师泷觉得这简直就是某远方表叔膝下无子突然留下一大笔财产给你的天大好事,越想越激动,都要站起来了,刚要慷慨激昂的演讲一番,才看着南河有点愁的坐在那儿,半点兴奋不起来。 师泷都有点着急了:“大君这是还要考虑什么呢!虽然我也没见过那蓝田君,那也比那个膝下一大帮儿子,睡遍三代相邦,都快四十岁的舞阳君要好很多吧!而且蓝田君估计也对您没什么兴趣,咱们相敬如宾,给她兵权不就够了!” 南河也扶额:她要不是女扮男装她一百个愿意啊!她能不能用给秦璧塞一堆面首的方式,避免某些状况的发生啊。要不去跟这位蓝田君商议商议? 南河头疼:“让我再考虑考虑……” 师泷差点跳脚:“大君呀!你……你不会还惦记着南姬吧……您是王,为王的婚姻可不比普通人家!南姬若是真的寻回来了,您给她夫人之位,给她宠爱不也可以么——而且南姬也找、找……” 南河以为是师泷怕她生气才住了嘴,她抬起头来,却看着师泷的表情更有些……莫名其妙的诡异。 他这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师泷倒退了半步,两手在脸上薅了一下,又看向南河,半晌道:“您真的……不能娶她?” 南河没明白他那个越思索越诡异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叹气:“不着急,我再想想。你就别在这儿跟当大伯似的着急了。” 师泷竟然连这个大伯都默认了,陷入自己表情逐渐诡异的思索中,就跟见了鬼似的倒退半步,懵了好一会儿道:“既然如此,此事还请大君自己慎思。臣、臣告退了。” 他哪里是告退,简直落荒而逃。 南河:喂!你丫是不是理解出别的意味了!是当我喜欢男子还是不能人道啊!喂—— 秦其忽然说了联姻这事儿,搞得南河都害怕见到秦璧了。 不论秦璧知不知道此事,气氛都会变得突然尴尬啊! 然而却没想到,南河越是不想见,越是躲不过。 74.将仲子 每次秦晋两国国君的会谈, 少梁都会举办一些联合的祭祀和活动。这次还是惯例, 军中夜宴,之后两国将士来几场骑射、刀法的友谊赛,或小范围内的演习活动。 不过秦晋两国都经历了荒灾, 这场夜宴也都显得十分简单, 只有秦晋两方的王室与三公分食一只烤过的牲牛,其余人的伙食也都很普通, 只是翻出了一些陈年的酒。但这年头酿酒的技术比较微妙,发酵条件不是特别卫生, 南河只喝一些醴, 有些像后来的米酒酒糟。 她与秦王共坐在台上,秦璧坐在秦王斜后方, 换了一身不那么粗简的戎装, 暗红为底, 上有黑色流波暗纹, 倒是显得女性化一些了。 南河在这儿娘炮的端着一小杯慢吞吞的抿。 后头秦璧瞧见了,冷笑一声。 南河默默回过头去, 就看见某位姐姐喝酒喝到千钟不倒,用匕吃肉, 时不时还能感觉她胳膊鼓着劲儿想显摆她藏在春夏单薄衣衫里的肌肉…… 等等、剧本是不是拿错了啊! 不过她按心理来说比秦璧大上不少,可是每次看到她移过眼来那个不屑倨傲的眼神, 她都有一种抱拳叫大姐头的冲动啊! 南河觉得自己这辈子竟然还从来没有被谁的火辣眼神吓到这种地步, 她微微缩了一下脖子, 转过头去装作和倒酒的宫之省说话。 结果南河竟然听到了秦璧在她身后, 轻轻哼笑一声。 她知道秦王的拉郎配了吧!她果然早就知道了啊—— 秦璧天天在军营里,那是看过多少新兵老兵屁股腰的一双辣眼,看见她这种十七八岁不会打仗的小弱鸡,岂不是内心都想冷笑了! 现在秦璧审视她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婚恋市场上肤白貌美家境优越的高校硕士,碍着父母的面子跟同事家一米六几挫怂大专毕业工资低的儿子相亲似的…… 不不不、她也不能这么说自己啊!她好歹也是晋王啊! 不就是不够爷们么? 不对、要是太爷们了,她才要完了啊! 南河端着酒杯,盯了酒爵半晌,还是决定先别乱想了,这事儿应该也不太着急有答复。 前头的空场上,已经支起了三对杆子,每一对都隔着空场,挂着一根斜斜的绳子,似乎是要从高的杆子那段放下靶子去,让三根绳上的靶子同时移动。在三面靶子正面,地上放了一地陶盆,陶盆里装满了水,要求参加的士兵一边跳过陶盆跑过去,一边在跑完全程之前将三面靶子都射中。 这玩法既有点土,又有点难度,两边有不少秦晋士兵席地而坐,推出几个弓法了得的士兵来,要他们比试。 秦晋两国士兵的弓法竟然都相当不错,实际操作起来,也不知道那靶子滑动的时候是不是在套环上抹了油,几乎是飞一样掠过,参赛的人还不能看脚下,弓箭也不许捏在手里,只能放在箭筒,他们竟然绝大多数都能射中三靶,只是准度不同罢了。 晋国队伍之中有个士兵竟然跑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三发全中,蹦蹦跳跳之间,三箭全中靶心,连秦王也拍手叫好。 南河没想到之后举行的其他一些骑射比赛,竟然比这个还要再难上些。 而且这似乎已经是秦晋的惯例赛事,每年规则差不多,各边军队里早有选拔队伍、制定对策!乐莜这个带队教练,竟然还亲自下场鼓励晋国队员。 秦晋士兵倒是也很实际,哪一方在某个赛事上获胜,就给他们那边上一只烤羊,眼见着晋国这边儿都上了两只烤羊,被晋国士兵争夺分食的只剩一地骨架,秦璧也坐不住了,亲自下场做指导了。 南河敏锐的感觉到,她并不是那种进了军营就要跟手下将士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人,她说是鼓励,却甚至连拍一拍他们肩膀的动作都没有。但这丝毫不能阻挡那些席地而坐的秦国士兵将信任且明亮的眼光投向她,围着她的那几个要参加友谊赛的士兵更是一边听她说,一边笃定的点头,眼神中闪烁着可谓崇拜的目光。 南河忍不住在回想她以前曾听说过的蓝田君的传言。 在辛翳手握大权后,巴国和蜀国作为常年被楚国讨要进贡的附庸小国,因辛翳积极在南方开矿,楚国通产丰盈,巴国蜀国不能卖给楚国高价,便将铜铁原料转卖给秦国晋国。 像是晋国旧虞被杀的蒋氏,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和巴蜀有贸易往来的。 自己治下小国将铜铁卖给毗邻的敌国,已经让辛翳不爽。 然而紧接着,秦国遭到赵国入侵,虽反击胜利,但国内由于打仗早已难以维持运转,而且为了打仗造箭矢兵器,他们还赊了巴国蜀国不少铜铁,等着年末要付钱呢。 如南河之前说过,天底下会在合适的时机出尔反尔的君王,都有好果子吃。 秦其付不起钱,国内又艰难,他决定,直接入侵巴国蜀国。 那时候秦国还没有巴蜀的膏腴,国家狭小,还不算苏秦口中的‘天府之国’。而巴蜀肥沃殷富,长于商贸,愿意从军的人数却极少。大抵天地受老天眷顾,不愁吃穿又常年没人攻打的地域的百姓,都有一种令人艳羡的乐天。 秦国都打过来了,巴蜀还想说那就不要还钱了,再摆出个甜甜的微笑,大概秦国就会回去了吧…… 然而秦国只是占据了巴蜀的一小片地域,就已经被巴国蜀国的富庶震惊,当然胃口也大了,而且如果占下巴蜀,对于秦国来说,可就是占尽地利,三面不愁了啊。 然而南河早早就盯上了秦国。毕竟有历史上秦一统天下的事例在,显然秦国不但有六代明君这等老天注定的气运,还自有地域上的优势。她所来到的时代,秦国不强,一是因没有穆公百里奚那样在春秋末年让秦国称霸西戎的强国变法,二也因失去先机后没有形成战国时期秦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的雄国地势。 后来当秦国开始入侵巴蜀,南河一下子警觉起来,首要之重,就是夺下巴蜀,不让秦国形成“天下雄国”的地势! 辛翳那时候刚刚掌权,地区上还要和不少手有重兵的县公斗法,不太想要打外战。 这是辛翳独掌大权的第一次对外战争,南河也立刻搜集这些年关于巴蜀的消息,仔细查阅地势河流是否适合打仗,而后又以某些甜头蒙蔽哄骗某些地方上的县公,让他们误以为辛翳让步了。 在紧急事态下,她以一手完备的资料,摊在桌上,有理有据的说服了辛翳。 这一仗必须打,而且一定能够胜利。 在楚国的强势攻打之下,巴国蜀国万没想到前头的秦大哥变了脸要打野,后头的辛小弟就推了自家的塔。而且秦国因为积贫,国内又有好多张嗷嗷待哺的嘴,所以攻打巴蜀的时候,搜刮与掠夺就比较贪婪一些。楚国毕竟地大,财资雄厚,脸面可以不那么难看。 明明也是打仗,楚国打出了一副“我都是为了你好啊”“不愿意让你被人欺负呀” “哎呀要说你巴国蜀国的那点兵怎么被我们打的稀烂……哦哦哦不好意思,隔山打牛没控制好力气,把山打死了。” 辛翳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这么不要脸。 荀南河觉得这不行,为王怎么能要脸呢。 她手把手的教某青春期少年,如何摆出一张让人不好意思下手的温柔笑脸,如何说出一口跟卖拐似的让人牵着手说“大哥谢谢啊”的外交辞令。 别说巴国蜀国天天吃饱了就搓双陆的乐天派王室,就是习惯摆出反派脸的辛翳都被她唬的一愣一愣的,回了家里摸着良心都睡不好,默默心道:“可怕的成年人……” 幸好这位可怕的成年人是他家的。 要是敌国的,岂不是能把年幼无知弱小可怜的他骗的穷绔都不剩了。 再加上巴国蜀国给楚国都交了那么多年保护费了,从辛翳他爷爷开始,巴蜀两国就自觉自个儿算是楚国的两个肤白貌美会撒娇的外室,心理上也有点服从的意味在了。 楚国打进巴蜀是顺顺利利的,再加上对于山地作战,楚国士兵是很有经验的。 但秦国竟然也是硬骨头,巴蜀一大片地方,他们侵占了靠北的四分之一左右。这四分之一竟然花了几倍的人力、时间却都打不下来! 也在那时候,南河才开始稍微了解那位刚刚开始冒头的蓝田君。 蓝田君的治军风格是战场上极致且不讲情理的严苛峻法,私下加爵、补助与军中生活上的温情宽容。她的峻法,甚至为体谅民情民心的秦其所诟病,但她仍然力排众议坚持贯彻。 败仗不追究,但面临战场而退却、听令反应不及时、放弃队形、抛弃屯中战友,则以伍或什为单位,集体处死。峻法之下,对她性别不满的军士曾经爆发过军营内的动荡,但她确实有坚定不移的手腕,在所有人都指责她的时候,坚持下来,直到手下这些兵服服帖帖。 然而另一面,她坚持救治战场上受伤的士兵,给予他们和他们的家庭大量补助,甚至允许每个月每个士兵写信送回家中。在加爵上,她提出立功后全家减除赋税,乡里一起来入伍的士兵若集体立功,甚至可以为整个乡、里的百姓免除赋税,甚至全乡加爵。她也为奋勇杀敌或有天赋的将士争取机会,重用他们。反而是她身为女子的细腻,在私下不言说的细节上,尽显善待和温情。 军中没有几个人敢跟她开玩笑或勾肩搭背,但却没有任何人觉得她装模作样,不够亲待将士。 表面功夫以外的小事,她做了太多太多。 蓝田君的治军方式也渐渐在秦国普及,但说起当时的巴蜀战场,辛翳也是经验不够丰富,他还重用着一些先代老将。他们打仗的方式还很腐朽,对付巴蜀可以,对付秦国就不够使了。 也是那时候,辛翳才决定不依靠别人,也要亲自带兵,和自己的士兵建立联系,也要带出一支不比秦国晋国他们这种弱国差的部队。 但那次的结果却是,辛翳也磕不过秦国,再加上境内的县公不管不行了,他暂时放弃了,把那四分之一不算富庶的地方就当是寄养给秦国了。 反正荀南河交代的必须要打下的河流交汇口、山口和平原都已经在楚国手里了。 然而荀南河那时候做了第二个让辛翳既吃惊也佩服的决定。 她说要在岷江上修建一座水旱从人的无坝引水设施。 这些都是后话,但南河也是在那时候记住了蓝田君。 只是她毕竟太忙了,虽然对许多国家都有了解,但秦国隔着巴蜀很难进攻楚国,她对秦国的关注也渐渐少了些,竟连蓝田君何时何地失去那只眼睛的,她都未曾听说。 秦璧下场,果然秦国士兵也在友谊赛里士气大振,乐莜打仗都没这么急过,这会儿着急的只蹦跶,还没蹦跶出波涛汹涌的效果,他就扯到自己伤口了,赶紧摸着自个儿伤口,气得很铁不成钢的喘着气指着身边几个参赛选手。 南河无所谓输赢,显然秦晋士兵虽然情绪激昂,但知道以后还有,也不会在乎到国家荣誉的地步,只是喊着唱着鼓劲儿起来了。 士兵比完之后,就是秦璧和乐莜的比试了。 秦璧瘦高,动作飘逸,说实在的,她在马上,两边火光映着半边脸颊,高高束起发髻下,竟然还缀着两个不知道谁给她辫的小细辫子,随风飘荡,竟显得有点娇俏…… 然而当秦璧露出带着黑色眼罩的半张脸,另一只眼里寒光一闪,箭矢脱手而出,似乎准度比她预想要好,她眉毛微微一挑,似内心褒奖了一下自己似的眯了眯眼睛。 南河生生把娇俏两个字咽下去了。 太他妈帅了吧。 原来女人也能这么帅啊。 如果能重来,打嘴炮算什么!她也想点亮这么帅的射箭骑马技能啊! 什么邑叔凭什么白矢,她压根不逼逼,拔剑就是弄死丫的! 秦璧转过身来,南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羡慕的眼神太火辣,秦璧一回头,就跟她双目相接,秦璧竟然从箭囊拿出一枚新箭矢,搭弓就朝南河的方向射来! 南河坐在那儿,一是拉弓射箭速度太快她也没太反应过来,二就是她确实也知道秦璧不可能杀人,估计就是皮一下要给她个下马威。 但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让秦其都猛地一惊,差点从桌案后站起来。 还是宫之省反应更快,他顶着跟他哥一样万年不动的臭脸,猛地拿起一旁的青铜皿,挥出去,一声脆响就在南河眼前,他一把击开箭矢! 一时间台下都愣了,一阵寂静无声。 就在南河觉得秦璧自己都要下不来台似的,秦璧竟然有几分女儿态的歪头灿烂一笑! 就在她眼里都闪烁着恶劣,但表面看起来暧昧过了头的笑容下,台下众多围观将士一下子炸了! 卧槽秦晋可能联姻的消息并不让人意外,而且秦国就这么一个健壮的公主,晋国就这么一位年少的独苗……这就是对不上号的榫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强行敲到一块儿去啊! 那蓝田君那么一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尴尬荡然无存,甚至台上场下,晋国秦国,不少暧昧猜测的眼神都往南河身上瞟过来了。 南河:??! 日了。 她还以为秦璧大概是那种常年在军队里,神经比腰粗的超迟钝女汉子,结果人家玩起这种手段,简直比她这个女扮男装的家伙强不止一个档次! 南河顶着上千人想弄死她的眼神都没有慌过。 但是在一群军中野汉可能脑补着什么“健硕胸肌女将军强推年幼弱小童子鸡”的热辣眼神下,南河都想扶额了…… 秦其看这样的场面,自然也只好笑了笑,嘴上怪罪了秦璧两句,但也觉得这不是坏事儿。 友谊赛结束的差不多,秦其那里收到军报提前离去,乐莜已经跟两边将士玩成一片,眼见着下头已经变成了军中蹦迪,南河也打算撤了…… 毕竟辛翳应该也要到了章华台了,她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而且辛翳留在郢都多忙了几日,是因为魏国攻打上阳的事情么?难道此事又有变故了? 南河想给自己培养点睡意,回去最好能倒头就回楚国去了。却不料一行人从少梁城外的军营围场离开还没走多远,南河刚要打算上马时,忽然一阵马蹄声而来,秦璧拎着灯笼,一手把着刀柄,在马上笑道:“夜还不算深,晋王还没好好逛过少梁吧,可想四处看看?我愿意带路。” 南河:好好地邀请,干嘛要把手放在刀上,你想干啥? 75.叔于田 南河:“……我……” 秦璧一笑:“不会是我刚刚太唐突, 吓到晋王了吧。刚刚不过是玩笑, 若晋王动了怒,我在这儿道声不是。以秦晋之好,我也不可能真的伤害您。想来今日您与君父又私下商谈许久, 或许晋王心中也有苦恼, 我愿意为您出谋划策。” 她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南河只得道:“好。” 虽然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做, 但也可以先试探一下秦璧的意思。 秦璧看着南河上马,宫之省等人一脸戒备, 似乎还想要跟上来, 秦璧大笑:“晋王还想再摆个酒局,让一群宫人听着?” 南河其实自然是想带着人, 恨不得把宫之茕都叫来保护她, 但显然秦璧不想让旁人在场, 若是有人在, 她怕是什么也不肯谈了。 南河只得道:“你们先回去吧。在少梁也不必担心,更何况蓝田君武艺过人。” 秦璧笑了笑, 领着南河从城墙侧门出去,往汾水边走去。 南河也比较尴尬, 她向来对这种婚恋之类的事儿比较慌,一时也不知道她这个假晋王该如何开口。 但秦璧倒是不太着急, 她长腿夹着马腹, 春末花都开得跟日子不过了似的, 岸边单凭着月光也能望过去一大片花朵, 香味竟然被河面上的湿风吹不散,香的艳俗又骄傲。秦璧与战马漫步花丛,迎着汾水的白浪往远处秦国的方向眺望。 南河自认为自己一向腰杆挺直,惯常不怂,但也不知道为什么,秦王一说起秦璧嫁到晋国的事儿之后,她竟然有点慌,又像是对不住人似的。 大概是一眼看到秦璧,就觉得她跟不能弯折的青铜剑似的,极其骄傲却也有的是骄傲的资本。南河甚至还想过,她这样耀眼,有没有可能是“玩家”中的一个,只是也不好随意猜测。 但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从内到外都强大的女性,她的婚姻竟然是父亲和一个陌生男人私底下就想要决定的。虽然秦王确实对她有很深的爱,但南河觉得她自己参与这场“密谋”,是立场十分不合适的。 或许正因为觉得自己没资格,所以有些羞愧,更觉得如果就这样和秦王商量好,简直就是无视秦璧个人意愿,一心想着捡漏。是这种羞愧,才让南河觉得很难面对秦璧吧。 南河这样一想,倒也想通了,不如说开。 南河:“秦王今日与我说的是……” 秦璧在前头,马鞭在花丛里扫了一下,漫不经心的打掉一大片娇艳热烈的花朵:“我早知道。君父之前就与我商议过,我不同意,他执意为之了。怎么?你不愿?你最好不愿。否则我定要搅得你家破人亡,不得安宁不可。” 南河没说话。 秦璧大概以为她不信,回过头来笑:“你觉得我做不到?” 南河笑了一下:“只是觉得……倒也不至于吧。” 秦璧的神情却很严肃,她微微调转马头,看向他:“你如果与君父商定让我嫁入晋国,我会一直让事态不可控制,直你让我回到晋国位置。秦国,我不可离开寸步。” 南河一愣:“我不是不愿,只是不平。此事当由你来决定。只是,你该知道,你留在秦国反而对秦国不利。一山不容二虎,你就算是好心,但对太子旷而言,也是……障碍。” 秦璧笑了:“为我不平?呵。话说的也够漂亮,一山不容二虎?不,此山只有我一只虎。” 南河心底更惊: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有夺权为王之心? 难道她也真的是“玩家”,将“帝”字列为目标?还是说她是土生土长的秦国女儿,只是自认她也有接任王位的权力? 秦璧微微垂眼:“莫要贪心,别觉得娶了我就是请了个会打仗的大将回家,我生是秦国子民,死是秦国鬼神,秦国庙堂的火燃着一天我都不会走,您要是真娶了我回去,苦头由您吃的。” 南河倒是对秦王的想法比较理解,道:“如今局势艰难,蓝田君应该也知道,听您的意思,是要与太子旷一争高下了?可在这时候爆发什么冲突可不是……” 秦璧猛地回过头来,高声道:“我说了你不懂!不是我想爆发冲突!秦晋再好,君父也不可能去插手你们淳氏子女家事。一如今日,你也别想来掺和我们的事!你要做的,只是拒绝联姻。至于如何拒绝,你想在口头上怎么羞辱我都行,说我不像个女人,说我年纪太大,随你的便!” 南河被她突然爆发的样子也吓了一跳。 显然秦国境内……还有隐情? 南河只得抬手道:“好。我知道了。我不会说那些话。恰我君父临去前,曾要我娶一女为妻,她现在……呃,流落在外下落不明,我也不打算成婚。” 秦璧肩膀松下来,扯了扯嘴角:“南姬?我听说过……你年纪小小的,到跟你君父有点像,都是个痴情种。” 南河:……别别别脑补了啊。 南河也不好对旁人的家事说什么,秦璧也没有赶她回去的意思,两个人依旧在河边悠闲走马。 南河:“秦王提前跟你说过,但你那时候并没有当面表示出反对吧。是因为家中某些的原因,所以不能拒绝吧……” 秦王的嫡系子女众多,长子次子死后,还有子女四人。应该家庭关系会比较复杂吧。 秦璧微微挑眉,偏头看了南河一眼,扯了扯嘴角道:“当做是吧。若是你能让我名声差一点,我倒是谢谢你了。” 南河:“呃……这我实在做不到。其实,我以前听说过许多蓝田君的事情,也听说过你如何带兵打仗,虽然秦国并不是强国,但你也是人们一提起秦国就会想到的耀眼人物。我、我很佩服你。” 她陷入回忆,低头说着,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猛地拍了她屁股一把。 南河活了这么多年,顶着一张冷淡内敛的脸,还从来没遇见敢对她耍流氓的人!她一个激灵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南河惊恐:“你、你干什么!” 这位姐姐真他妈不按套路出牌啊! 秦璧眼睛闪亮,她丝毫不因为脸上的伤疤和眼罩而自卑,反而浑身散发着女人的自信,对南河伸出手指,笑的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你——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 南河:…… 秦璧上来还想拍她屁股,南河赶紧伸手护臀,踢了马腹一脚,往前几步躲开她的攻击。 秦璧追上来,语气有点兴奋:“哎呀,虽然成婚不太可能,但春宵一度还是没问题的啊。你就是有点瘦,太白了,不过年纪小也算优点呀!我还没找过你这样的呢?小晋王,考虑一下?我给你一个和崇拜者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南河真是活了这么大还没遇见几个当面表示要上她的人! 南河:“我是说佩服你!不是说崇拜你!更对这种事——没兴趣!你别捏我胳膊!” 秦璧咂嘴,笑了:“你真的挺可爱的。难道从小在宫里,没有女人夸过你?长得也不错,看得出来魏妘实在是个美人了,否则就你君父的国字脸,怎么生的出你这样的尖下巴。别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是纠缠你,就是提议啊。” 看来这位姐姐虽然在军中出入,但是也不是说就是个呆板的武痴! 享受人生的事儿是一点儿没少过啊! 这样一对比下,她献身教育事业导致整个人基本出家的状态,真的是比不上人家秦璧啊! 南河本来还是局促慌张,这会儿已经完全陷入面对人生赢家的自我怀疑之中。 秦璧看那小晋王往前溜了几步,笑道:“你若无此意,我也不会闹你了。不过,其实你若真的娶我不是件好事。你就像是一直在借别人来帮你打仗,反而就更没有学习进取的意思了。” 南河勒住缰绳,回过头来看向她,面露沉思之色。 秦璧在内心感慨了一句。 这小子要是相貌有五六分,气度还要再加上三分不可。举止神态优雅规正也就罢了,刚刚她语气不好,但他却没有半分不耐神色,反而有几句话说的让她分不清是感人还是撩人了。 “我是为你感觉不平。此事该由你来决定。” 啧。若不是因为事态,她都要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是她有幸遇见的良配了。 南河微微抬起头,看向她道:“你说得对。王是军队之魂,就算艰难,但我必须做出举动让军队信赖我,努力思考让自己更了解战争。军队是否能用堪用,虽然兵甲粮马也很重要,但与王、国之间的信赖也更重要。秦、晋这样的弱国能在不依附大国、连年遇到战争的情况下还存续,大概就是因为你我的君父,都从年轻时候亲自带兵,走入军队,深入百姓。” 秦璧笑:“是啊。” 南河:“而且,百姓和军队才是一个王最该依靠的。” 这句话本该是一句亲民的誓言,但秦璧却看到小晋王说完之后,望着自己的手陷入有些复杂的沉思。 从不近人情的角度上来说百姓是兵源、赋税的来源,特别是在于如今王室贵族结构不稳定的年代,掌握了民心和好名声,就等于掌握了兵源。 但这个依靠,并不仅仅只是说和百姓建立亲密的关系,也更指代在亲民的名声之下,从百姓当中“割韭菜”也是最方便最安全且效益最大的。 这些话,还曾是南河教给辛翳的。当时她心里只叹气,到如今自己为王,才知道这话语背后有多么冷酷的想法和多么高效益的真理。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贵族更贪婪且善变,且有官位和知识,他们为了利益更容易联合在一起反对王室,也有更大的成功率。而百姓既没有能够反抗这年代王室的能力和知识,而且如果就算有起义或反抗,乌合之众最容易挑拨,也能找出办法快速的分裂击溃他们。 王室与贵族之间的矛盾,往往在于,王的韭菜地让看园子的贵族给割了。 而王权和贵族斗争的目的,也不过是想要让看园子的贵族变成地里的韭菜罢了。历史上从贵族体系到官员体系的转换,不过是从让雇人看院子,变成了让毫无反抗能力和容易满足的狗看园子罢了。 而秦晋这样王室与百姓走的更近的国家,百姓往往都会把家与国看做一体。百姓对王室的信赖和亲密越强烈,往往越拥有更高的赋税,更高比例的兵役和更严苛的徭役。 这是一对儿不可深思的关系。 看来如果晋国也想要生存下去,就要走秦国这样的路线…… 秦璧走过去:“想什么呢?” 南河抬脸,微笑了一下:“还能想什么,为晋国焦虑罢了。” 秦璧摆正了几分神色:“秦国将一直是晋国的盟友,虽你我婚事不可能,但若晋国有难,秦国还能帮得上,请你一定要修书送来秦国。” 南河笑了笑。她与秦国接触还不多,但至少秦璧算是秦国可以联络信任的人。 南河:“夜色深了吧,我们回去吧。” 秦璧:“别着急,慢点走,再溜一会儿。现在全军营里肯定都觉得咱们出来野战了,那就好歹让野战打够了时间,否则对咱俩名声多不好。” 南河:……先秦人民多奇志,怪不得孔子是野战出生的经历都可以被做成春宫画像石…… 她要是也有点出息,岂不是写本《玩转先秦之一个繁盛后宫的建立》。 秦璧为了自个儿的“持久名声”,生生又在江边拖了小半个时辰,跟她吹了好一阵子冷风,才把再拖下去可能被“玩到虚脱”的小晋王送回了营地。 宫氏兄弟和岁绒、靥姑一脸淡定,甚至还想检查检查自家未成年少女是否被人欺负了;但除此之外,晋国营地里仿佛都传达出了各种羡慕嫉妒可怜同情的复杂神情。 就只有平时逼婚成狂的师泷,竟然没了声,仿佛不知道这件事儿似的,连到了第二天都没多问一句。 南河哪里管的上那么多,她困得连衣服都是岁绒给她脱的,人倒在床上,倒头就睡…… 南河自然不知道,自己这回没守作息,晚了近一个时辰才睡,却把楚国那个人急坏了。 辛翳都不知道自己是太害怕了,还是要气急败坏了。 荀南河用寐夫人醒来的时间都差不太多,和她以前作息的时间差不多。辛翳之前就猜测过,南河应该是在她口中那个遥远的地方睡着了,之后才会过来。那这是她白天所在的地方出了什么事情?还是说她可能……就此消失,不再出现了?! 76.清人 辛翳虽然并不是每天都会见她, 但他每天都会听寐夫人身边的宫人汇报消息,所以大概知道她每天的行动, 就算不见她, 也有种她就在不远处的安全感。 然而今日, 当她到平日的时间还没有醒的时候,辛翳就已经焦急起来了。然而他坐在宫里等到了深夜, 荀南河竟然都没有半点睁开眼的迹象, 辛翳脑子里早就乱成一片了。 是他上次做了不适当的举动了么?难道他忽然的亲近让她恼了?! 还是说他说错了什么话,她那日离开的时候情绪就有些不对了…… 辛翳第一次如此清醒的意识到,如果她就这样说不再来, 便不再来, 他一点想找她的办法都没有!那真是连最后一丝气息他都留不住! 直到平日早该清醒的一个时辰后, 辛翳实在忍不住了, 他派人叫来了重皎。 重皎被他勒令不许进入主宫有段时间了,但他毕竟是大巫,这次加冠礼的祭祀活动,还需要他来准备主持。重皎想大概是加冠礼有些细节, 辛翳还想要跟他确认,便拿着写着祭祀流程的竹简去了。 他进了主宫, 就觉得氛围不太对, 辛翳没说话,让他进来, 屏退了旁人。 他们几乎每年都来的章华台, 今年因要举办加冠礼, 格外熙攘喧闹,楚国的大小氏族,别国的使臣与地方上一些领主高官也都必须前来,他们已经扎营在章华台外,只有小部分近臣有资格入住章华台。 黑夜的章华台周围也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满是营帐火盆的点点星光,环绕四周。 宫人合上门退下后,宫室内静的出奇。 二人上次争执后,重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对于保守南河的秘密,本来就是对不起辛翳,他心里怀着愧疚,就更不敢面对辛翳了。 重皎一向为人简单得很,辛翳低头看他有点局促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辛翳半晌道:“我知道了。” 重皎猛地抬起头来。 辛翳曲着一条腿,手臂懒懒的搭在膝盖上,人倚靠在凭几上:“我已经知道荀师回来了。” 重皎一惊:“您是看出来了还是……” 辛翳:“我对宫里的管制还没那么松,你说过的话,我自然有办法知道。再说,就算荀师不告诉你,我怕是也能看出来了。” 重皎手扶着地板,膝行几步,惊愕道:“那……那……” 辛翳轻笑:“她不知道我知道了。” 重皎张着嘴:“那……那……您最近召见寐夫人,其实是……” 辛翳:“逗逗她。荀师在这方面,一向……很迟钝啊。但我今日来找你不是因为这事儿。你欺瞒我的事儿,别以为我不会追究了。只是今日她该醒来了,却到现在还没醒来。" 重皎:“那……那该怎么办?” 辛翳前倾身子,敲着桌子道:“我问你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知道她现在的魂魄在哪里!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不会再走了!” 重皎一下子慌了神:“之前有一次,我白天的时候去寻她,给她‘看病’,那时候能感觉到,她的魂魄依然在北方。但先生与我说其实并不是北方,而是很远的地方。但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魂魄回来……锁魂这种事情,更是……闻所未闻。” 辛翳身子一僵:“你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今夜她再不醒来了,我们就在这儿……束手无策是么?” 重皎慌张的从袖中拿出那四角缀烛龙的铃铛:“要不我再试试,试试她在哪儿。呃、我这个铃铛,只用在先生身上过,它应该能告诉我先生的方位……” 他满头是汗的想要闭上眼睛,但好像是始终没法集中注意力,而且他们又在室内,也不在寐夫人的身体旁边,重皎也很不确定,嘴唇都有点哆嗦:“奇、奇怪,好像……好像她的魂魄……不是之前的位置了……更向西,还是说……啊,我、我不太确定——” 重皎话说到一半,忽然铃铛猛地响了几声,声音清脆悦耳,重皎连忙伸手捂住铃铛,瞪大眼睛:“如果没猜错,她回来了……” 辛翳连忙站起身来,二人沉默侧耳听着外头,过了没一会儿,长廊那一头传来了宫人焦急的脚步声,他们飞奔而来,一下子跪倒在门外。 辛翳:“进来。” 宫人推开门,俯下身子喘息道:“大君、寐夫人……醒了!” 辛翳肩膀猛地松懈下来,他沉默半晌道:“她有怎样么?” 宫人:“好像无事,寐夫人只是没像平日那样起床,继续躺着呢……好像有些疲惫。是否让人传召寐夫人来。” 辛翳连忙抬手:“别。让她……歇着吧。她要问,就、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要是让荀师知道她晚醒来一个多时辰,就让主宫大乱,那就暴露了。 宫人连忙称喏。 辛翳又道:“等等,如果她主动要来主宫,你们也别拦着。让她随意在宫中行走就是,不必对她设防。” 待宫人合上门,辛翳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发了会儿呆,倚着柱子,看向了呆傻的重皎。 重皎:“我、我以为大君只喜欢男人,原来、先生变成了女子,您、您也觉得……呃,可以?” 辛翳翻了个白眼:“我又没干什么,你扯这么多干什么。你倒是也挺会通敌的啊,这几年山鬼不再用哨子,也不是天天一群人都在一块儿,你就忘了誓言,敢来骗我了?” 重皎:“这、这也不能叫通敌……那可是先生呀。先生让我发了誓,我也……” 不过重皎又松了口气:“这也是好事儿,否则我夜里都睡不好,老觉得我当双面间谍似的。您要与先生相认么?” 辛翳微微一笑:“她不说不想见我么?” 重皎打了个哆嗦,抬起头来:“先生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先生是……” 他自己也说不出解释来,辛翳耸肩笑了:“你就别操心我们之间的事儿了。我就问你,有没有办法,不管是操控魂魄也罢,锁住魂魄也罢……就是留住她的办法!” 重皎:“您知道我有许多巫书,上头都写着先周的许多巫术,里头确实有些与此相关的巫术,但您也知道,那本书被先生翻看过,先生没少嘲笑,说里头的巫术要是有用,她就肯叫我声先生……” 辛翳也是病急了乱投医:“要不就试试?万一呢!” 重皎连摆手:“那可不敢乱试,里头都有很多要割肉要放血的法子!” 辛翳听他这么说了,倒也只好放弃。 重皎犹豫道:“……您不若,当面与先生谈谈呢?” 辛翳:“什么?” 重皎:“您也知道先生的性子,很多事情她并不会主动说出口,或许她也有很多想法……或许您说大楚需要他,您也需要他,他就肯留下来了呢?” 辛翳转过头去:“她跟你说过不少话吧。你听她提起过‘任务’么?” 重皎:“任务?什么任务?” 辛翳:“看来你也不知道啊。罢了。我只是怀疑……她、她在我这儿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或者是有一部分要做的事情没完成才……” 重皎惊得说不出话来:“您从哪儿听来的说法!任务?!天底下有谁能使唤的了她?” 辛翳倚着柱子,半晌道:“我也想过,天底下谁能使唤她。谁能让她都无从反抗……就算真有这么一号人,她觉得我也对付不了么?连一个字都没与我们提过。” 重皎咬了咬手指,半晌指了指天:“您说会不会真的是什么鬼神?” 辛翳嗤笑:“她的性子,会信鬼神?” 重皎:“不信归不信,却不得不低头。” 辛翳微微一愣,沉思没说话。 重皎:“什么借身还魂本就像是有鬼神之力,我也只是这样猜测……” 辛翳其实想过很多回这些事情了,但他确实想不出答案。 辛翳想了想,坐回了桌案边,托腮道:“你一会儿去见见她吧。如果她没再睡下的话。” 他说着微微斜眼:“傻事你不会做第二次了吧?我只是想让她留下,从不可能会想害荀师。你难道希望她永远再也不回来?” 重皎垂下头:“不……我只……” 辛翳狠了狠心:“你去试探她一番。” 重皎张大嘴,简直就像是旦角戏子被强逼上从戎救国道路,慌得手都哆嗦:“怎么、怎么试探?” 辛翳微笑:“就说大君似乎已经怀疑她身份了。” 这样一来,若南河来去从容,但是为了某个目的才回到楚国,怕是会着急想把要做的事情完成,他就可以一探她到底回来的目的;但如果南河回来,并不是她自身能控制的,那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在做出其他的反应? 她应该不会平白无故的回来,就看她下一步会怎么做了。 重皎:“呃、那、那等明日吧,我今天想想要怎么说。” 辛翳:……还要排练一下?真没出息。 不过怕是没几个人会在荀师面前能泰然自若的装模作样。 就连辛翳,最近也总觉得自己的演技几乎是漏洞百出。或许他太多的地方都被荀师看透了,但荀师什么都没说。 是她在装傻,还是说在这方面,她是真傻? 辛翳沉思之中,景斯来报,说是商牟和探子的军报送来了,请大君过目。 辛翳便让快把自己指甲咬坏了的重皎下去了。如今章华台比郢都楚宫要小,人都在眼皮子底下,想他也不敢做什么傻事。 景斯在一旁给辛翳添黑豆煮的茶汤,辛翳看了两行,腾地从趴着变成了坐着,盯着竹简,又看了几行。 他忽然开口道:“关于各国军探的名单,除了我、荀师应当没人知道了吧。” 景斯想了想:“具体的人名应该只有您和荀师知道,当然还有军探中向楚国联络的总管。范季菩知道一些越国、且兰等地的军探,商牟与魏国的军探有些消息的联络。也仅就如此了。” 辛翳倚着凭几,眉头紧锁:“晋国的军探,我甚至都不知道所有人的名字。我记得那时候是荀师为了攻下晋国,亲自安排的。” 景斯:“是发生了何事么?” 辛翳皱眉:“晋国突然没了消息。也不是说……完全没了消息。而是没了有用的消息,之前连晋太子意欲改革户籍,这里都收到了消息。但如今,却全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儿,而且消息数量也急剧降低。商牟说是要我小心,认为晋国的探子可能被人……一网打尽了。” 景斯一惊:“这怎可能,奴就算愚鲁也知道,当初荀师曾说,齐、赵都是军探大国,楚国要也想安插探子细作,必须要想出无论如何都不会被一网打尽的办法……因此说是各国军探身份隐秘,也对彼此毫无所知,只是知道探得什么消息,送到什么位置……怎么可能?” 辛翳:“而且如今秦晋正要会盟,应该是异动最多的时候,我这儿却得到的全是什么师泷、狐氏的消息。要不就是晋国有高人,想出了什么法子来破局。要不就是……” 他冒出了一个想法: 要不就是荀南河也有参与此事。 可她每日醒来都在宫内,根本没什么条件递消息出去! 难道她白日—— 不可能……! 绝不可能! 晋国朝堂上就未曾有过什么新来的名士,就算有个刚刚进入小晋王身边的狐笠,但此人并不难查,他年纪不比荀师小几岁,在荀师于楚国扬名的时候,那狐笠也正在稷下学宫。 辛翳不能再乱想了。 他思绪不能再飞了,再这样毫无根据的怀疑胡想,对他毫无好处。 会不会是荀师在楚宫也有自己的人,她也和谁联络了? 还是说晋国大变,导致了探子中某些关键人物暴露,被晋国连根拔起了? 辛翳将脸埋在掌心中,半晌道:“此事按下不表,看看其他各国是否有同样的事发生。派人再去秦国,我们以往忽略秦国的内政,但如今秦晋关系紧密,知秦国的动向,也能推测出不少晋国的事情。还有,晋国那个成功驱逐白矢,坐稳王位的小晋王舒……让人去查查吧。之前晋国的探子,也是关注白矢更多些,反而这个太子,似乎都没多少人见过他。” 景斯:“喏。” 辛翳心神有些不定,捏着竹简在屋里来去走了好几圈,还是放下了:“此事没头绪,先不理。明日早晨,叫原箴来。” 景斯起身,看他向床铺走去,道:“寐夫人刚刚又起身问了一句,今日不让寐夫人来了么?” 辛翳:“……不了。我歇下了,你让人熄灯便是。” 景斯最近总觉得猜不透大君的想法,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将茶水放置好,命人将熏了草药的纱帐放下,轻手轻脚的离开主宫。 辛翳一整夜也没有睡好,他总感觉有一些谜团包裹着自己。 某些天马行空的想象,似乎指出了些方向,但又很难深思,他也不敢深思。 他心里一阵冷一阵热的,一直到连远处走廊上宫人的脚步声都少了,夜深了,他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会儿又是在山洞里,荀南河揽着他,眼里都是火光,温柔且心痛的望着他;一会儿又是他在夜色里胡搅蛮缠了好一阵子,荀南河望着他,眉头紧锁,半晌才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真正睡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却在天都还未亮的时候,猛地惊醒过来。 仿佛就跟被鬼压床似的,他先是惊醒了,意识才回到脑海里,身子乏的就像是动弹不了是的。 紧接着,辛翳神经猛地绷紧,他听到屋内有一些小小的声音。 他睡得一身冷汗,手指都发酸,软被揉成一团抱在肚子上,他微微从床榻上仰起来些身子,转过头去。透过纱帐能依稀看到空旷宫室的远端,穿着浅青色深衣的女子推开一条门缝进来了,露出外头朦朦亮的蓝灰色天空,她长发梳了个素髻,缀在背中,发尾横贯一根玉质短簪。 她这会儿正背对着屋内,手撑着门框,探出头去与门外的宫人细声说话。 辛翳脑子嗡嗡作响,半天才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 她轻柔的声线听不真切:“总归怕大君不习惯让妾照料……唔、好吧……只是天若是亮了,妾怕是会……嗯,还是不要在大君面前晕倒的好……啊,大君真的这样说了?好……” 也不知外头的宫人是谁,总之劝了一番,她点了点头。 眼睫鼻梁到嘴唇,侧脸的线条被门缝外黯淡的天色映亮几分,宫人递了灯烛给她,又似乎说什么,若大君醒了就让她来开门,说是会让人端水进来。 辛翳指尖总算传过力气去,身子缓过劲儿来,脑子迷迷糊糊的想:谁胆大包天,拿她当个宫人使唤! 77.羔裘 南河提着衣裙, 合上门,放轻脚步走进屋内, 屋内昏暗的如深夜, 唯有一盏铜灯照亮她温润细腻的半张侧脸。她似乎熟知他的作息, 知道如今还不是他醒来的时候,便全心全意的盯着烛火, 眉眼低垂, 走路小心,生怕灭了光。 他又想:那让她过来的人,倒是真懂得来事儿。 辛翳躺在那儿没动, 看她去慢慢点燃屋内角落的灯烛, 竟莫名觉得她小心轻巧的举动, 他心都要化了。 辛翳没说过, 小时候他极其喜欢听南河临走时候的关门。 特别是在她以为他睡着之后离开时,脚步放轻,走到门边,把控着细小的力气, 生怕让门框合上的时候发出声响。但这总是无法避免的,但他就是爱听她缓缓合上门的时候, 那声被控制的极其细微的关门声。 这事儿如此之小, 不值一提。 但她从来不会忘,从来都会花一点心思, 小心翼翼的合上门。 虽然长大后, 辛翳明白她性格天生如此, 大概是旁人,她也会这样做。但这不妨碍辛翳总会竖长了耳朵,想象着她在门外轻手轻脚的样子,等到听到了那一声轻响,才能安心入睡。 南河点了几盏灯,才看向他床榻的方向,辛翳连忙闭上眼睛。她似乎也没有靠近过来,而是拎着铜灯,被别的事情吸引过去了目光。 辛翳微微睁开眼,看见南河端着灯,看向房间另一侧木架上挂着的冕服外衣。 哦,那是定做的衣裳,昨日拿来让他试穿了,加冠礼这就要举行了,便将衣服放在屋内。旁边的案几上,摆放着届时要用的蔽膝、腰带、组玉环佩和冠冕。南河走过去靠近看,又怕灯烛的热度毁了衣服上的绣线,将灯烛放在一旁,伸手在微光里轻轻抚摸了一下。 辛翳侧躺在床上,躲在纱帐里,看她手指抚过去,真想蹦起来,喊道:先生,我穿给你看! 但他还是没有动,只想先远远看着她一会儿。 南河抬手,摸了摸衣领的刺绣,衣袖滑下来,不止是哪个宫人给她做的打扮,竟然给她带了个玉镯。因她手腕细窄,那玉镯也滑下来几分,落在小臂稍微圆润的弧度上。 辛翳忍不住心道:这也太……娘了吧。她不适合带这些。 但又因为跟她不合适,这有几分女性化的玉镯,反而有几分……让他忍不住乱想的奇妙。仿佛一点不合适的装饰,就打破了她身上微妙的禁欲感。 南河性子就是不太在乎打扮,以前也是,他让宫里给她做些衣服,她就老老实实穿,要是忘了制新衣,她就继续穿着旧衣裳,来来回回也就那没新意的几套。梳头的铁簪也是可以多年不换,连用惯的蒲团软垫磨破了都不会想换新的。今日怕也是让宫人给套上了个镯子,她就也没多挣扎,等到这会儿,她才觉得带着不舒服了,忍不住伸手去转了转镯子,似乎想把它摘下来。 但就在她摸镯子的时候,她似乎摸到了自己的小指,猛地一惊,低下头去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又去抚摸了一下右手的小指,捏了捏指根。 辛翳微微一愣。 被自己的手指吓到了? 确实,他最近已经几次看到南河低头抚摸手指了。 以前她没有这个习惯的…… 他偏头看过去,南河已经松开手指,伸手拿起了桌案上的旒冕,她似乎笑了笑,伸手抚摸了一把垂旒。这是新制的旒冕,以前的虽也有九旒,但毕竟他尚未成年,没过几年都要重新制,所以用的玉石都不算最好,但此次选用的都是珊瑚与白玉做成串珠,又有青玉充耳悬挂两侧,这是他今后都要佩戴的正式的王冕了。 南河似乎还很新奇,放在手里摆弄。 她举起来瞧了瞧里面的构造,又将那冕冠贴在脸边,侧对着他,好似心下有些感慨似的手指抚过綖板。 南河放下冕冠,手指依依不舍,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道:“……对不起。” 他这才猛地明白南河的意思。 之前几年,他说过多少回自己要及冠的事情…… 说要南河给他戴上冕冠。 如今以她的身份和只有晚上出现的时间,显然都做不到了…… 她……她真的是一直惦记着。 辛翳竟心头一抖,忍不住启唇道:“……先生。” 南河一愣,身子僵住。 辛翳:……他、他竟然忘了啊啊啊啊! 辛翳连忙闭眼装死,急中生智的装作梦话呢喃,用他自己都觉得假的不行的迷糊语气低声道:“……唔、先生。” 他紧接着就听见南河放轻的脚步声靠过来了,她似乎就站在床边紧张的望着他。 辛翳:……这盯着人演戏,也难度太高了吧! 他刚刚都觉得自己那一声先生叫的都粘的诡异,甚至有撒娇嫌疑……这会儿南河竟然过来了,他还听见她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她半跪在了床边! 这也太让人紧张了吧!不要盯着他啊! 他到底还要不要再装一声梦话?! 辛翳只觉得自己冷汗都下来了,面上一副乖巧睡颜,心里憋得两腿都隐隐在软被下打颤,半晌听不见南河动作的声音,他才声音压低,又似梦话似的唤了她一声。 他以为自己这一声应该是睡梦中微微带点磁性的沙哑,成熟中带点示弱的乖巧…… 却没想到他自己叫出一声“先生”之后,自己都被那两个字骚的腿肚子差点抽筋! 辛翳都想猛地弹起来,一脸惊恐的挥手,表示收回刚刚那骚气又撒娇,娘炮又恶心的声音!先生没听清才好啊啊啊!他不是故意的啊!! 他!真的!不是—— 就在辛翳汗如雨下的时候,竟然听见南河声音带了点笑意,半跪在他床头,道:“嗯。我在。” 那声音离得如此之近,透露着如此熟稔的语气,他几乎要能感受到她气息了。 紧接着,他就听见南河微微掀开了纱帘,似乎手靠近了他脸颊。 南河不会一巴掌下去,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再装睡么”吧!! 但南河果然不会这么做,她手掌轻轻放在他脸颊上,竟然小声笑道:“梦里是不是又犯错求我了?刚刚那声叫的简直像是求饶似的……” 她说道一半,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猛地一顿,低声骂了一句:“靠……荀南河你别想那个梦了!” 辛翳:什么梦??? 辛翳激动地感觉自己面部表情都要绷不下去了,他一只手悄悄的拧了自己大腿一把。 坚持住啊!坚持下去就能被占便宜!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事儿啊! 南河望着他,却忍不住走了神。 其实她这些日子没见到辛翳,心里也在琢磨事儿。他若是真的对寐夫人有好感,她或许该早点表露身份,否则事情会越拖越麻烦…… 然而南河没想到自己在楚国醒来,辛翳也没见她,她歇了几个小时,不到天亮就醒来了,却听见宫人说,大巫早就来了,已经在屋檐下坐了一两个时辰了。 她披好衣服走出去,只看着重皎抱着膝盖光着脚,披散着一头的银白长发,简直就跟熬夜三天补习似的神色呆滞的坐在那儿。 南河从宫人手中接过装着粟浆的陶鬶和小碗,走过去放在屋檐下的地板上,坐到他对面,一边给他倒热粟浆,一边道:“他不知道你来么?” 重皎猛地回过神来,脚有些冷,往回缩了缩,磕磕绊绊的说出了他早想好的说辞:“唔……你今日醒来晚了些,大君要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南河轻笑:“他问我了?” 重皎:“大致问了问。” 南河垂眼:“他很担心寐夫人啊。” 重皎:“其实我是想来告诉你……今日、与大君说过几句话,我觉得……大君或许瞧出了什么端倪。” 南河立刻抬眼。 重皎在她的眼神下,舌头打结:“呃、我只是这样感觉……你说大君也见先生几次了,你们二人那么相熟,其实他很可能就看出来了。” 南河低头思索:“我想过。但我以为我如果举动上有些以前的痕迹,他还是会以为是申氏女在申子微的培养下,故意在模仿我自己……” 重皎:“可是您在他面前,和在申子微面前毕竟还是不一样。或许有些举动,有些神情……打个比方,若是有一天大君换了副皮囊,到了您的身边,可能没有几句话,您就能感觉到熟悉吧。” 南河让他这样一说,也心底一慌。 她扪心自问,就是辛翳的灵魂被装进个街边讨饭小屁孩的身子里,但要是到了她身边,或许不用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她就能感受到熟悉…… 南河:“他是否说了什么?” 重皎低下头,避开她的眼神,才把话说的利落:“……没有。只是我觉得,以大君的性子,不会这样关心一个申氏送来的女人。” 南河:“万一,我只是说万一,他是真的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呢?” 重皎低着头,差点把自己舌头都咬了。他竟然能体会到一点辛翳的绝望了。 先生啊,还用到这个年纪,他早就情窦初开了啊! 他都对您这样了!您就一点没往自己身份暴露上想么?这简直就是康庄大道不走,死命往死胡同里挤啊!都这么明显了您就看不出来半分?! 重皎实在是忍不住了:“先生真的觉得如此?大君看起来荒诞不经,但做事既不冲动,也不感情用事……他以前的事儿,您比我们要了解……您觉得可能是这样么?” 南河愣了一下。 她咬了咬嘴唇,忍不住回想自己的举动。 她好像都没怎么看过他眼睛说话。 但重要的是……南河也有点察觉到了不对。若是辛翳举动奇怪,她难道不应该怀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么?怎么会、怎么会先去想是不是他喜欢寐夫人。 她那时候的想法仿佛是失去了一点平日的理智,而是偏要往自己最不愿成真的可能性上想。 重皎往前撑着身子:“先生一直说不想让他知道您回来了,可若他真的知道了,您是不是就要走了?!” 南河端着陶碗微微一愣,她半晌微微笑起来:“你怕我走了便找不着了?” 重皎:“自然是怕!” 重皎忽然想到,大君应该比他更怕。但大君却仿佛没办法像他一样直接跟荀南河说“我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这样的话。 南河低头,指腹蹭了蹭陶碗外沿的鱼纹,笑道:“我最近,也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不会说走就走。” 重皎猛地抬起头来:“真的?那先生什么时候告诉大君,什么时候跟原箴范季菩他们讲!” 重皎激动地都要膝行过来挤到她眼前来了,南河连忙抬手,无奈笑道:“你着急什么。怕是很难瞒得住了,或许我会找个时机跟大君说。” 重皎:还找什么时机啊!他早就知道了啊! 他这双面间谍当的实在是屁都不敢乱放,憋了半天,道:“先生不去看看他?最近郢都好像有一堆事儿要处理,大君是连夜策马来的章华台,好像累坏了。现在天都没亮,离您再度昏睡过去还要有一两个时辰吧,您不去见见他。” 南河:“他一向戒心很重,身边怎么可能随意让人出入。” 重皎:“要不您问问宫人去,更何况您都住在离主宫这样近的地方,和能随意出入大君身边还有什么区别。” 南河看了看天色,确实离他醒来应该还有好些时间。 重皎总觉得南河性子还是冷的,辛翳喜欢先生的事儿虽然令人震惊却也……情理之中,但若是先生知道了,怕是会愤怒甚至失望,自此之后再对辛翳没什么好脸色看。 重皎虽然说让南河去见见大君,但并没觉得她真的会去。毕竟也只十几日没见罢了。 南河放下粟浆:“那我去问一句吧。确实有些担心……”也想去见见他。 重皎一愣。 在重皎印象里有些性格疏离的南河竟然真的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心里挂念大君了…… 南河:“对了,加冠礼的用物都准备好了么,我记得冕服的交领外衣从去年就开始让人做了,当时他在外头打仗,我还挑过袂上的华虫图样。” 算来,那应该是南河缠绵病榻的时候给他冕服的十二纹章挑的绣样。 重皎:“后日就是加冠礼,这些必定早就备好了。” 南河笑:“可惜我还没见过。你是不是也没睡好,早点回去歇下吧。今日醒来晚了一个时辰不过是事出有因,我不会不打声招呼就走的。” 南河没想到自己进到辛翳居住的主宫那么容易,一路上都由他身边宫人引着,甚至直接让她等大君醒来,照料大君洗漱。 她这会儿蹲在床头,忍不住回想,自己确实大多只在辛翳睡醒之后来找过他。只有这个小子单方面公私不分,就像个要求员工二十四小时接电话的老板似的,动不动就来骚扰她。 她以为辛翳睡眠会很浅,但她竟然听见了他的呓语,在她转身靠近他之后,他似乎也沉睡在梦里,一点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南河干脆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将胳膊压在床沿上,低头瞧着他。 78.遵大路 她记忆中还真的没有这样单方面端详他过。 倒是好几次她忽然惊醒, 看见某个臭小子捧着一张傻笑的脸在床头瞧着她。 他额头上冒了个痘,不仔细看不明显, 就算是长了神仙似的脸也免不了要在这个年纪冒痘呀。她伸手想点一下那个痘, 又怕疼痛会惊醒他。 他头发倒是生的很好, 黑亮得像是水妖。因辛翳毕竟没有及冠,虽然正式场合束发, 但绝大多数时候还要当个垂髻小儿, 披发亦是楚国灵巫的代表和装逼的时尚,他就往往披散着头发,到了天热才会束起大半。不过他年纪很小的时候, 就能瞧出来额顶的那个美人尖了, 随着这两年大多束发, 他美人尖倒也愈发明显了。 也不知道他睡着之后看起来这么乖巧的一张脸, 怎么就在睁眼后,总吓得身边人战战兢兢,一副要与天斗与人斗的桀骜。 这会儿倒真像个小狗了。 其实他以前粘人的时候,也像个摇着尾巴的小狗, 南河无数次想叫他一句“小狗”,但又怕他不喜欢各国天狗食日的谣言, 讨厌被这样叫。 南河忍不住想笑, 手从他脸颊上轻轻拿开,忍不住轻笑:“小狗子。一睁眼就会凶人, 天天嗷呜。” 装睡装的煎熬的辛翳听见她带着笑意的这句话, 单是那语气, 撩的他耳后根都要麻了,他僵在软被里,半晌才反应过来—— 南河叫他什么? 狗子?! 不是汪汪若千顷陂么?怎么一下子从广袤水深变成了家养动物? 不过……倒也…… 倒也不讨厌。 反而,就跟要搭着手唤他过去挠他下巴似的,亲昵玩味极了。 辛翳都恨不得她再叫一声,她却只是轻笑,用灼伤人皮肤似的眼光一直在打量着他。 南河托腮心道,这些年辛翳穿衣也低调了一些,骚包的那些又薄纱又刺绣的彩衣裳倒是不穿出去了,全做成宫内穿的便服或睡衣了。今儿就不知道穿了件什么时候做的蝴蝶和蟾蜍的紫红色丝缎衣裳,不论是料子还是花纹,看起来都不像个正经人穿的玩意儿。 而且某人睡个觉恨不得敞着衣裳,就算软被盖着他身上,她一瞥眼都能看见某人锁骨了—— 南河想起自己眼睛乱瞟就曾看到的某红痣,还有刚刚某人一句撒娇似的梦话就让她想到旧梦,她赶紧想挪开眼,保持自个儿正直的内心…… 然而南河却看到了某人颈上带着她再熟悉不过的蜻蜓眼。 她都带了这么多年,自然连上头的花纹都熟悉,而且辛翳连她带旧的掉了色的绳儿也没换。 南河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伸出手扯开一点某人挡住的衣领。 没有错。她以为这玩意儿随荀南河的身份一起入了棺,没想到…… 南河盯着那颗蜻蜓眼,有些发呆。 然而在被子里装睡的某个人却要两股战战了啊! 他早就后悔装睡这件事儿了!这难度太大了啊!他就算不睁眼就能感受到她一举一动,还有她似乎在他脸上滑过的目光—— 更何况她这样忽然毫无征兆的伸手去扯他衣领! 啊啊啊啊先生你注意师德啊,虽然他求之不得但也不能趁人不备做这种举动!要真是想看他露肉,他不介意,但、但他想象不出来荀南河主动扯他衣领时候的表情! 到底是一脸猥琐——不可能,先生猥琐起来那也叫衣冠禽兽! 一脸期待?期待什么……他以前犯傻多少次不穿上衣或者干脆在她面前出浴来着!她早没什么好奇的了吧! 依旧一脸冷静淡定?那难道先生的内心一直都是装满了许多不轨的想法,但她一直都没表露出来半分! 想象一下南河满脸冷漠,一副不在意他心情的样子的伸出手扯开他衣领…… 竟然更他妈刺激了! 辛翳觉得自个儿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荀南河竟然还有衣冠楚楚外表下的这一面!不但骗他欺瞒他居然还……惦记着他色相!一会儿要是她真的伸手进被子了怎么办!他要怎么拒绝—— 辛翳真是满脑子天花乱坠,还没来得及想好万一真发生点什么他要如何收场,就感觉微凉的指尖碰到了他的锁骨,拈起了他带着的蜻蜓眼挂坠。 辛翳激动地疯狂摇摆的隐形尾巴一下子僵住了。 ……哦。 看的……不是他美好的肉体啊。 不过……确实,今天这件不够透,她就微微扯开了一点领子,也看不见什么…… 辛翳觉得自己绷的腿都要抽筋了,实在是忍不住睁开眼来。却不料看见南河没有对上他的双眼,正半低头看那颗蜻蜓眼,睫毛垂下来。感觉她只要在往前挪一点,就大概要扑到床上来了。 辛翳:……现在能不能有谁推她一下。 外头天色熹微,屋里昏暗,空无一人,显然不可能有人帮忙。 没人就要靠自己。 辛翳觉得自己不算混蛋,毕竟先生不顾师德扯他衣领子摸他脸在先。 他偷偷伸出手去,打算绕过她,按一把她后背。 却没想到他伸手刚刚碰到荀南河,她猛地一惊,还以为背后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直接坐上了床,朝他身上挤过来,惊愕的回头望去。 回过头去哪里有人,只有一只尴尬的手。 南河猛地转过脸来,就看见被她都快挤进床榻里的某人,也瞪大眼睛,似乎立刻又想闭眼装睡,闭上眼睛才觉得这太侮辱人智商了,悻悻的睁眼。 一时无言。 南河真想上去使劲捏他的脸!明明都要加冠的人了,还干这么幼稚的事儿。 却没想到辛翳竟然板起脸来,装的有模有样,微微皱眉:“你在这儿干什么?” 南河:…… 她现在有点相信。辛翳可能真的认出她来了。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还不确定。但他现在怎么看都像是再拿自个儿的社会地位欺负当年的恩师。 南河总觉得如果相认必定尴尬,她还在犹豫这会儿直接拎着某人耳朵教训一番,还是先装着再说…… 辛翳一把抓住她手腕:“我问你话呢。” 荀南河本来就是被身后一只手吓得弹上来,强行挤上床,坐在自个儿小腿上。辛翳拽了她一把,她身子没坐稳,往前一歪,辛翳刚要扶住她,南河自个儿就手一撑,坐稳了身子。 就是这手也挺会找撑的地方,南河自认为不怪自个儿,只怪辛翳穿了件缎料的衣裳,她没扶住,手一滑,这不就容易跟臭流氓似的把人衣领给掀了么。 按在他身上,手感竟然是软的。 南河:……原来胸大肌不使劲儿绷着的时候还挺软。 辛翳盯着自个儿被道貌岸然臭流氓扯开的一大片衣领,也愣了。 他上次不小心低头蹭胸还隔着好几层衣领呢。 这算是什么。 毫无掩饰的耍流氓? 她倒是淡定,手指缩了缩,确认了自个儿抓到的部位,松开手,十分体贴的给他把衣领拢上了。 就是拢的十分敷衍。简直就是提上裤子之后随便拿着被子扔在床上另一人身上似的。 辛翳这是愈发觉得,要不然她就是个实心木头,脑子里从来都是家国天下,慈悲苍生;要不就是她见多识广,心思深藏,这些小事儿早不足以让她神色变化。 荀南河竟然就这么跪坐在床上,微微低头,两手并拢,跟他行了个礼似的低头道:“妾只是想来问一句,宫人却说让妾进来点灯备水,等大君醒了,就伺候大君洗漱。” 辛翳:谁!是谁说的,孤要重重有赏! 而且……他真是一大早就脑子里乱想,这会儿听到‘伺候’两个字,都觉得舒坦又刺激了。 南河:“大君什么时候醒的。” 辛翳自然不会乱说:“刚刚。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南河心里觉得被他认出来,竟生出几分不怂,说话也有了点硬气:“妾听见大君呓语,还以为是大君叫妾前去,所以才靠过来。” 辛翳:……我确实是在叫你。 南河竟然歪了歪头:“大君是做了什么梦?” 她如今自称妾越来越溜了,而且还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装无辜,这歪歪头的动作,他怕是在梦里都不敢想象荀南河会做出这种动作。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都堪称可爱了。 辛翳差点抬手去擦擦鼻子,看自己有没有没出息的流出鼻血来。 但他还是微微挑眉:“没,不过是梦见旧日的熟人,想起他当年做下的歹事了。梦里清醒,才知道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南河瞪眼:你再说一遍?说谁不是好人呢! 辛翳看来真是翅膀硬了,当真不怕她撕破脸来跟他算账,竟半撑着身子自个儿笑了起来。 荀南河:“……那大君可要起身?” 辛翳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又躺回去了:“不着急。我再躺会儿。” 他一向不太赖床,很少有早上缩在床里刨不出来的时候。 辛翳其实就是看她也坐在床上,觉得这四舍五入也算是同床了,时间也还早,他总想再拉近点距离。这要是下床开始听人通报,准备做事了,估计她也就退到一边装怂,反而没什么说话的机会了。 荀南河看他缩在床上没起来,总觉得这个场面有点眼熟。 上次他这样……还是…… 南河眼神有点微妙的移向了他软被上。 毕竟现在是早晨。某汪又年纪轻轻。上次躲在床上不肯下来不也是因为这种状况。 南河微妙的懂了。 行吧……毕竟在这个年纪…… 还是要给他点空间,自己装不懂退下就是了。 南河从床沿下来,并着袖半弯下腰,道:“妾这就去与外头宫人通报,说大君醒了。等备好衣物梳篦再进来。” 辛翳:干嘛要走呀?你不都主动跑过来了!怎么穿上女人的衣服之后,心思都难猜了。 他伸出手去,一把拽住南河手腕:“别走。我说了,没让你走呢。” 南河转过身来,看向他,表情里竟然有点辛翳没理解的惊恐。 辛翳指了指床沿:“坐下。” 南河低头看了一眼他,表情都微妙了几分,站着不动。 辛翳:“让你坐下,过来点。” 南河两只手绞在一起,咬着嘴唇,就是不坐下,辛翳伸手就要去拽她的时候,南河陡然憋出了一句话:“别想让我帮你第二次!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自己解决不会么?!” 辛翳愣了:“什么?什么帮我第二次……” 南河脸上神情堪称气恼了:“你别得寸进尺,要不你自己弄,要不你等会儿。反正我先出去了。” 大概是她眼神实在太明显,辛翳顺着她目光往自己被褥上看,还以为自己软被上有什么东西,他愣了好半天,才猛地反应过来一两年前的某件事。他一下子跟被烫着似的猛地坐直身子,瞪大眼睛看向就要往外快步走的荀南河,梗的脖子都要红了,才憋出一句吼:“荀南河你给我站住!我没有!我——我没有!” 南河猛地一惊,回过头来。 79.女曰鸡鸣 辛翳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 脸红的几乎都要炸了,他几乎要跳脚:“我才没有那样!你别自顾自乱想!而且什么叫帮我第二次——你、你什么时候帮过我!” 南河其实想过好几次, 自己因为走不了, 怕是迟早都要暴露。 辛翳若是知道她回来了, 她却并不与他相认,以这孩子心里的性格, 怕是要憋着一口气。 南河其实这些天都在琢磨怎么说出自个儿身份。 她甚至都盼着来点什么刺客之类的, 要刺杀辛翳,她啪一下跳出去,能挡个一枪半剑的, 不至于死, 但最好血滋呼喇的弄得刺激点吓人点, 然后手上也蹭点血, 倒在地上,艰难的抬起手来,把自己手里弄上的那点血全糊在抱着她的辛翳脸上。 然后在跟要断气似的说一句:“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离开……” 或者:“其实我只是想默默的守护着你。” 这保准辛翳对她有点什么气恼不满都能被吓的烟消云散,她受伤后醒来肯定就能把这一页翻过去了。 就算辛翳到时候想翻旧账, 有那折腾的可能他都要掉着眼泪抱着她大喊“先生”的一出戏,估计也没脸再吵架了。 她是这么幻想过, 奈何如今辛翳经历这么多刺杀危险, 身边早就跟铁桶似的,没什么机会给她来一出英雄救美了。 但她千想万想, 怎么都没想到是因为小狗子早上到底有没有那啥而突然发生争论, 辛翳都不过脑子, 陡然蹦出来,喊她一声荀南河。 要是平日这么连名带姓喊她,她真想去拧他耳朵,但这会儿南河脑子里居然想的是—— 辛翳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到底喊出了什么,还没来得及慌张,就听见荀南河转过身来,微微皱眉:“什么叫上次不算帮你……你还想让我怎么帮你?” 那件旧事其实让辛翳之后几次想钻进地缝,但他那时候毕竟觉得先生同是男子,而且还与他关系近,他都不知道那算不算不懂事的时候稀里糊涂的暗示…… 但之后荀南河再没提过,他以为她也忘了这事儿。 谁料到在这个场面下提起来。而且他现在也已经知道先生其实是女子了啊! 辛翳差点蹦起来,自己那件昆虫图鉴似的花衣裳也在他气得几乎要手舞足蹈的动作下差点敞开:“我没让你帮我!我当时就是问问,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而已!——你那时候不笑话我,却憋到今日拿来与我说了!而且我也不是那种人!” 荀南河倒是被他大叫了名字之后,连肩上担子都下去了似的,那股故作怯懦的怂劲退的比潮水还快,微微抬起手:“把衣服穿好了再说话。” 辛翳竟然跟自暴自弃似的开始扯自己衣领了:“你刚刚还动手摸了,你还扯我衣领的,你还摸我脸呢!我不就没系好衣服么!这又怎么了,我住在自己宫里,我在自己床上,我不想穿都行!” 荀南河:……这小子怎么…… 变回熊孩子了似的! 有好几年,辛翳都没对她说过“你”了,每次都乖巧老实的叫先生,她竟然有点不适应了。 而且他什么时候醒的,怎么连摸脸都知道了! 他什么时候知道她身份的?!那之前那些举动,到底是对她做的还是对寐夫人——! 南河站在对面沉默的瞪大眼睛,简直像是下班买菜的老妈在街上碰见自己三好学生的儿子正在跟小混混一起喝酒打架。 辛翳心底一怂,手上还扯着自己衣领子,恨不得一雪前耻再绷紧肌肉让她摸一回胸大肌,腿肚子竟然已经发软了。不行不能怂不能跪啊! 南河瞪着眼睛,自己脸上也有点发烧,想想之前见他时候发生的那些事儿,竟有点恼羞成怒。她憋了半天,竟然也有点反击似的道:“是,不比某人做了梦,还呓语着做过歹事的旧人。既然那位不是好人,何必跟撒娇求饶似的叫的那么骚。” 辛翳噎在原地,仿佛在跟南河比谁眼睛能瞪得更大,他只感觉一股股热血往脑袋里挤—— 她果然听见了!而且她也觉得……他那声“先生”叫的极其诡异! 不、不只是诡异…… 辛翳这辈子都没想过会从荀南河嘴里说出“骚”这个字了! 先生竟然说他……说他…… 辛翳震惊之下,竟然有点要气得直蹦跶似的委屈! 当然心里跳脚都快脑袋撞房顶了,他却站在那儿,紧紧抿着嘴唇,一副又气又伤心似的模样。 荀南河也有点后悔了似的,忍不住抬起手指放在嘴上,咬了咬嘴唇,气恼自己一时没忍住,竟然连往日里只在心里说的乱七八糟的话从嘴上吐出来了。 正经形象都要不保了。 辛翳气得上头,一股脑道:“她就不是好人!说好的话却不兑现承诺,装死倒是一绝,临死前还真一副生死别离的伤心模样骗人眼泪!到头来压根就是没心!” 这纯属气话,他在她刚走的时候也这样徒增困扰的兀自恨着,但这会儿心情早已不同,却一股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都说出口了。 俩人简直就像是比谁更能撂狠话。 南河竟然被他一番话说得脸色发白。 辛翳差点咬了舌尖。 说什么没心之类的…… 要她真是那样,怎可能在清晨偷偷的走进他宫内,就坐在他床头看着他自言自语。 但南河脸色发白,是因为心底发虚。 果然,这小子确实在这些事情上确实有点小心眼,从他以前因为缝补衣服的事情挤兑过原箴的时候,她就心里有数。不过毕竟小时候经历不好,他天性就敏锐又敏感,对于别人会不会离开他,是否信任他,能不能真诚对待他,他一直过分在意。 南河死遁这事儿,虽然不是她的责任,但在辛翳看来也确实有点……没良心。 辛翳以为荀南河大概还要从用那张正儿八经的脸,再吐出什么轻飘飘的话语。 但南河微微转过脸来:“说我骗人眼泪。你哭了?” 辛翳被她这句话戳的慌了神。她神情又是一贯的让人看不明白,辛翳甚至不知道她是在嘲笑他掉眼泪,还是真的在关心他。 他这些年来一直不愿意被她小看,更何况俩人气氛正紧张的时候。 辛翳咬牙:“没有。” 南河垂眼:“那就好。生老死别的事,你也见惯,不值得掉眼泪。” 她语气很平常。 辛翳忽然联想到了之前她和重皎说话的时候,她也说“他独当一面了,我是无关紧要的人”。她并不是不把他当回事儿,而是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她觉得他应该长成个冷心冷清,什么事情都既有把握也意志坚如磐石的王。 一个旧日的恩师死了,不值得让一个王太伤心。 辛翳突然没头没脑的道:“那若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值得掉眼泪。” 南河抬起眼来,看着他赌气似的面孔,刚要开口,才理解他真正想说的怕是人与人的关系都是相互的,若是她会因为他病死而痛苦甚至走不出来,那他自然也…… 辛翳朝她迈过来几步,一下子站到了她眼前。 他眼神闪烁着莫名的情绪,好像满心的怒怨又夹杂着欢喜,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南河微微一愣,辛翳一把拽起她手腕,一把拽下她手腕上的玉镯:“这玩意儿不适合你。” 南河还没来得及解释,他拽起她手腕,半低下头去,忽然张口,一下咬在了她手腕上。 南河一惊,他咬的可不轻,南河还以为这小狗子要给她手上咬下一块肉,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辛翳听见她吃痛,牙齿微微松了几分,却不撒口,仿佛真要咬穿她手腕上的血管似的。 南河竟然也没收回手去,呆呆的看着他。 辛翳松口,像是审视自己报复的成果一般,捏着她手腕,看着那个并不算太浅的牙印,舔了舔自己的尖牙。 南河看着辛翳舌尖舔了舔牙齿的动作,竟然觉得耳根有点发烫。 小时候毕竟还有点稚气,做这些动作只让她觉得有点天真幼稚。 如今却像是撩人的邪气。 虽然以他的脑子,怕是不知道怎么故意撩人。 辛翳手指蹭了蹭他自己咬的牙印,南河吃痛,胳膊缩了缩。他神情一僵,似乎也光冲动下嘴,就跟跟人闹的野生小老虎似的不知深浅,这会儿也有点后悔。 他却咧嘴给她看了看那颗牙:“怪你,有好久不给磨了,所以才尖了。” 南河:“……” 现在撒娇方式改路线了是吧。开始学会顶着一张不听话的脸,故作满不在乎的求蹭求摸了。 南河叹了口气,抬起手来,似乎想要去用指腹按一下牙尖。辛翳心里颤了一下,乖乖张嘴,就在南河手指就要碰到的时候,外面忽然想起一阵脚步声,急匆匆的来人甚至不用和宫人通报,一下子跪在了主宫门外。 南河猛然转过脸去。 能这样急匆匆赶来,直接出入主宫的怕是只有至急的军报了。 果不其然,听到来人喘息着在门外喊道:“大君,上阳来的军报!” 南河放下手来。 上阳?!是出了什么事?魏军开打了? 辛翳倒也不是分不清轻重,从屏风上拿起一件黑色长外衣,罩在他花里胡哨的单衣外,道:“进来。” 穿着皮甲,浑身都是干了的溅泥的兵士连忙走近来,将手里的布袋双手捧给辛翳。 那兵士跪下后只瞧见了屋里有一女子的衣角,也不敢乱猜,低头退下。 辛翳从脏兮兮的布袋中拿出牍板,南河想凑上去看一眼,但却有些心虚。 辛翳看了她一眼,倒是没芥蒂,往旁边递了递,二人一同看。 他脑子里虽然一瞬间也想到了自己之前某些猜想,但他直觉般否定了。 那些事还不确定,但他是笃信南河的。 牍板上就两行字。按理说该是商牟的字,只是这字迹明显不是商牟狂草错字,写的很急却也很硬锐漂亮,甚至写的都不像是楚字了。 “魏军来袭,投石宝船皆备,所图恐不只上阳,粮草皆备,船只尚不足,自请主动迎击。” 魏国出动了! 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南河正要开口,只觉得眼前花了一下,身边的辛翳喊道:“去传原箴来。景斯当值了么,让他备下笔墨。” 外头宫人推开门走进来,南河抬起手来想拽住辛翳衣袖喊他一声,却只感觉连辛翳的声音都远了。她一阵眩晕,最后一眼瞥向外头的天色,外头几乎已经天亮—— 她便陡然晕过去。 辛翳正要收起牍板到桌案边去,就听见荀南河似乎想要叫他一声“无光”,第一个字刚吐出来,她身子猛地一歪,整个人朝后倒去。辛翳一惊,扔下牍板,转过身去一把捞住她。 南河身子极轻,整个人软倒下去,若不是他一把捞住,她就能这样后脑撞在地上。 辛翳跪在地上,只看见上半身在他怀里的南河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第一次见到南河就这样忽然失去意识,吓得头皮发紧,他摇一摇她也毫无清醒的意思,唤了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看来……她已经暂时离开了。 景斯已经进来了,看见辛翳披着衣服跪在地上抱着昏过去的寐夫人,也吓了一跳。 辛翳倒是冷静些,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抱她,只能姿势有点别扭的将她打横抱起来,不会走路似的小心翼翼到床榻边,将她放在了榻上。 景斯连忙低头道:“昨日大君就说了让原箴早些来,他刚刚到了。” 辛翳坐在床沿:“让人请他进来吧。” 辛翳笨手笨脚的抖了抖被自个儿揉成一团的软被,给她盖上了。 他伸手拿起她手腕,看他刚刚咬的那个牙印。并不深,都只有一点痕迹了,他松了口气。 80.有女同车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 似乎给晋王回话, 过了一会儿, 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乐莜低着头, 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 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 可这对晋国不利, 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 驱逐他, 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晋王也改了想法, 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 跪在那里一阵叫屈, 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你驱逐他, 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 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 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她穿上深衣时,是所有人心中端方有礼,不可轻辱的君子典范。她常站在回廊旁等他,临风而立,宽袖窄腰,谁也不敢冒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禁欲感。 但当她就这样解开衣带,赤|裸身子躺在被褥之中,却又是另一幅样子。 辛翳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了。 他感觉那日如今时,他也正跪在榻边,满心惊惶,脑子都麻了,不知该如何动手。但荀南河就静静躺着,并不催促,也不睁眼,有着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温驯样子。 他没觉得香艳,只觉得……她比想象中瘦弱多了。 但就是这样的她,教导出了他和数位楚国能臣;就这样的她,在楚宫中多年如一日的保护了他…… 辛翳低头,似极不舍与缱绻的低下头去,将被褥与她一并裹紧,俯下头去,侧脸贴在她腹上,感受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而后转过头去,脸埋在被中,轻轻的亲吻了一下她容珠的肚脐。 他只想尽力留住那一点点热度。 而后却忽然有一只手推了他一把,听到了熟悉的冷冷的声音:“辛无光,你在做什么?” 辛翳愣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 荀南河睁着眼,拥着被子惊怒的望着他,脸上还有一些隐隐泛红。 她咬牙切齿,声音却冷淡:“你给我解释解释。” 毕竟她以后说不定要长留晋国,师泷这张脸,还是留给她来打比较舒坦。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似乎给晋王回话,过了一会儿,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乐莜低着头,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可这对晋国不利,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驱逐他,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晋王也改了想法,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跪在那里一阵叫屈,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你驱逐他,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81.山有扶苏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晋王也略一愣,大笑:“不愧是同胞姊妹, 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南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会儿不是她要女扮男装了, 而是她要辅佐的王是女扮男装的了!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 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你们是同胞姊妹, 我请她回来, 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 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 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 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他多年无子无女,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 直到年纪大了,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 晋王正在射箭, 正中白心,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 极其宠爱公子白矢, 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舒眼眶红了,她毕竟是晋王膝边长大,与父亲感情深厚,吸了吸鼻子:“求阿翁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翁一定想见我们二人重逢的对吧,那就让我们二人多陪陪您!” 舒膝行过去,握住晋王的手,低声道:“而且,我还……我还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担得起晋国啊!” 晋王躺在床上,轻声道:“孤会在这几日,尽量多请人进宫为你授课,也会给你写下,晋国哪些世族可用,哪些世族不可用,谁是能信任之人,谁又又怎样的脾性。你到时候都一一记好……” 他呼了一口气,又道:“你长大后,虽然应该娶公主为妻,但为了防止你的身份暴露,你便和暄成婚,这样最为保险。我给你留封告书,就说南公与我有救命之恩,你必须要娶南公之女报恩。而后让暄选一男子,与那人交好后,让暄诞下‘王嗣’,那个王嗣身上至少也是淳氏的血脉。记得,暄万不要选自己钟情的男子,因为在他知道秘密后……只有死路一条。” 南河:“……” 晋王连这都想好了! 这不就是为了王嗣,找男人借种,借完了就立刻杀掉么! 不过估计她要是真的当了未来的晋王后,怕是永远不能在人前摘下面具了。 晋王:“你不能娶列国公主为妻,在政治上本就少了助力,未来会更加艰难。暄,苦了你了,流浪多年,又要让你回宫中辅佐你女兄。但……阿莹还在,你们母女三人一定可以撑过去。你母亲……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阿莹? 说的难道就是现任的晋王后,曾经的魏国公主,魏妘。没想到晋王这个年纪了,还唤王后的小名。 正说着,宫人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低声道:“王后到。” 晋王后提裙冲了进来:“淳任余!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宫人关上门,那个身影逐渐走近,满脸是泪,哭泣道:“你这个混蛋老匹夫,你凭什么不让我来看你的伤势,你凭什么不让我来见我的夭夭!” 那三十多岁的妇人身材娇小,面相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候的娇蛮,但在传言之中她又是出了名的贤后。这会儿她又恨又怕的走过来,双眼望着南河,猛地愣住了。 她满脸想念又陌生,瞳孔颤缩,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不想哭却又泪流满面。 她终于靠近,却不敢搂抱她,只捂着嘴,啜泣道:“夭夭!我的夭夭——” 南河心底叹了口气:她扮演了太多年死爹死妈的角色,实在是对这种场面应付不来啊。 在魏妘泣不成声时,南河缓缓伸出了手臂,僵硬的抱住了她,尽量软下声音道:“阿母,夭夭回来了……” 太子舒神色大变。 晋王也略一愣,大笑:“不愧是同胞姊妹,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南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会儿不是她要女扮男装了,而是她要辅佐的王是女扮男装的了!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82.萚兮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 似乎给晋王回话, 过了一会儿, 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乐莜低着头, 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 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 可这对晋国不利, 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 驱逐他, 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晋王也改了想法, 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 跪在那里一阵叫屈, 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你驱逐他, 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 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 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她穿上深衣时,是所有人心中端方有礼,不可轻辱的君子典范。她常站在回廊旁等他,临风而立,宽袖窄腰,谁也不敢冒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禁欲感。 但当她就这样解开衣带,赤|裸身子躺在被褥之中,却又是另一幅样子。 辛翳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了。 他感觉那日如今时,他也正跪在榻边,满心惊惶,脑子都麻了,不知该如何动手。但荀南河就静静躺着,并不催促,也不睁眼,有着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温驯样子。 他没觉得香艳,只觉得……她比想象中瘦弱多了。 但就是这样的她,教导出了他和数位楚国能臣;就这样的她,在楚宫中多年如一日的保护了他…… 辛翳低头,似极不舍与缱绻的低下头去,将被褥与她一并裹紧,俯下头去,侧脸贴在她腹上,感受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而后转过头去,脸埋在被中,轻轻的亲吻了一下她容珠的肚脐。 他只想尽力留住那一点点热度。 而后却忽然有一只手推了他一把,听到了熟悉的冷冷的声音:“辛无光,你在做什么?” 辛翳愣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 荀南河睁着眼,拥着被子惊怒的望着他,脸上还有一些隐隐泛红。 她咬牙切齿,声音却冷淡:“你给我解释解释。”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拖出来,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你懂了么?” 白矢僵硬了片刻,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他猜到我要下毒,所以,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只为了,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你还不明白么,你有这个心思,你还拿了川乌,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就是那个军医,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做了各种预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满头冷汗,竟也冷静下来,道:“逃。我要先离开,才有生机。可以到时候再寻找周边各国的帮助,或是想办法——解决掉太子舒。” 齐问螽:“逃?晋王就会很快公布你毒杀父亲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杀的么?如果有了弑父的骂名,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收容你了。” 帐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本来还胜券在握的计划,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们几乎无法翻盘的地步! 白矢缓缓道:“所以,就要让弑父变成说辞,变成流言。而现在,唯一可能帮我的人,就是乐莜了。请他去马厩,我要与他说明此事,求他帮我。” 齐问螽皱眉:“你与他会面未必安全,说不定师泷会监视你,把你跟乐莜会面一事告诉晋王。” 白矢摇头,顶着额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会,师泷在军中没有那么多眼线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马已经是惯例,他一定会趁着我不在帐内的时候,进来偷偷查找证据,献给父王,让父王更决定杀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乌,销毁证据。” 白矢回头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踪迹,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帐中,用来麻痹他、拖延时间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一会儿远离我的营帐,给他们搜查的机会。齐师,麻烦您帮我叫乐莜去马厩,他早上应该还没安排完军中的事务,这个时间应该在派人清点辎重,师泷应该也没见到他。” 白矢说着,站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乌放在架子中一个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来人稍作翻找就应该能发现。 白矢将佩剑挂好,眼神锐利,发狠道:“能否死里逃生,只看这一举了。” 乐莜去到马厩的时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爱马旁。 公子的马,也都住隔间。一个小蓬门里头,战马三匹,驮马五匹,享受片刻的贵族待遇,等到上战场时,它们就要冲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马的马鬃擦拭着剑。战马不常打理皮毛,马鬃粗粝扎人,擦不干净,抹过的剑面上一排暗红细纹,像是刷子蘸半干的血抹过似的。 乐莜以为他惩治了不听军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么了?” 白矢转过身来,将铁剑收入刀鞘中,走过来。 二话不说,直着上身跪进了烂泥里。 那烂泥被踩的东倒西歪,松软的像是谁家发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溅的裤腰上都是,白矢却连眼睛也不眨,抬手,以壮士不归的凛然与绝望道:“求乐公救我!” 乐莜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的护臂,道:“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矢不起来,眼眶隐隐发红,却仍然忍住,道:“师泷要我死。” 乐莜大惊:“这话怎么说。” 白矢把师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说了:“我怎么可能去毒杀父王!然而师泷毒杀了那军医,再也没有人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乐莜头都炸了,几次想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肚子里憋了一袋子凉气,肥肚子在军衣里上下浮动。他不信,但这确实像是师泷能干出来的事儿。 乐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点把白矢从泥里拔了出来。 白矢心底暗骂了一句,憋了劲儿把自己往泥里坐,就是不肯从鳄鱼后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烂泥里起身。 乐莜:“我带你去找晋王!找他师泷,当面对质——” 白矢摇头,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帐,可能就是个死了。如果父王说要乐公杀了我,乐公会不会抬手就砍掉我的脑袋!” 乐莜在军中带他许多年,与白矢感情很深,听了这话,道:“我怎么会!” 白矢:“若是王命?乐公也会违?” 乐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说理!再说,违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没有什么好畏惧!” 白矢双眼泛红:“我没想到乐公愿意如此待我——可我不会再回去了。乐公还不懂么,世事并不是能自证清白的,总是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再说,我本就无心王位,晋公前几日昏迷前,竟让人写下了这样的告书,我也是心中大乱。但师泷支持舒,曲沃的贵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继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不如,现在就让我被驱逐吧!” 83.狡童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她穿着青色直裾, 衣摆略长, 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 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 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屁股坐在织的网中,半分不肯动, 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 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 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 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 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 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 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 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 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 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涟漪圈圈,高且深远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辛翳侧脸贴在狸奴的白毛里,看她立得如此端正,笑道:“此处又没有旁人,装什么?” 荀南河微微挑眉,并不回答。 辛翳托腮笑道:“邑叔凭会真的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到我身边来?你装的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要真的是满腹经纶,又哪里有耐性来教我这等黄口小儿?” 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测过,这小楚王绝不可能像刚刚表现的那样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间,十几个少年涌进空庭中来,跑到辛翳面前,一言不发。 荀南河望过去,这帮少年里,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满身纹身的吴越蛮民、也有剃掉头发的戎狄之子。 有几个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搜罗过来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头发如雪的少年,打着把伞畏畏缩缩的站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看来辛翳很喜欢四处搜罗奇异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头上,如同花果山的齐天大圣一呼百应,笑道:“众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帮小子们真的行礼之后平身起来。 辛翳一只脚踩在高处,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带了一位先生过来,就是这位荀师!孤怕荀师太年轻,还没有什么育人教学的经验,不如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为师,让荀师也教大家六艺!”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几十个少年人转身过来,齐齐朝她行礼:“弟子拜见荀师!” 南河:……她难道是逃脱不了要当班主任的命? 辛翳笑起来:“若是荀师能教得了他们,就一定也能教的了孤!快点,有什么想学的赶紧问啊,趁着荀师在此!” 一群少年涌了上来,齐齐围住她,抓着她手腕衣带就开口,各地方言都有,吵得荀南河头都要炸了。却远远看到辛翳大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荀师送了这么多便宜儿子,荀师怎么还不乐意呢?” 他说着,翻过石头,夹着白猫,轻巧的踏水跑了。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让这个小子给耍了! 她咬牙,心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吧!我迟早让你哭着叫爸爸! 岁绒处理伤口过后,晋王恢复的还算可以,虽然很难说能够完全痊愈,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已经在鬼门关徘徊了。 天还未亮,晋王醒来了一回,师泷和几个将士正在外帐歇息,乐莜去布置军务了。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师泷也一夜没睡,满脸疲惫,一边进帐,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这么早,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是真的体谅他劳累,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或许在这期间,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84.褰裳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领导今日倒是有闲心多说几句,不像前几年似的,能够四五年不说一句话:“我之前不是说了么。所谓的帝师系统, 在于这个帝字, 关键是统一啊!只是你是老师, 就在这儿操起老本行,我就把系统名字改成了帝师系统——” 南河皱眉:“等等, 你的意思是说……在我这儿,这个系统叫帝师系统。那、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 领导含混道:“不一定跟你一个时代,反正这局游戏玩了有最起码三四百年了。几天作死的也有,狂热开启近代化的也有,好几次都弄得根本世界崩坏进行不下去,我就不得不删档改回去。” 南河来了这么多年, 基本被放养, 和他对话的机会并不多:“那……其他都是一些什么人?现在我能在历史上查到他们的名字么?他们难道就不叫帝师系统了?” 领导似乎在那头懒懒躺着, 道:“什么人都有吧。不过估计你查也查不出来。这本来就是个群魔乱舞,变革四起的时代。不过,有的人本来的职业是开发房地产的, 我就叫‘先秦买地王’‘战国大富翁’,要是特别会抓男人心还要求自己有绝世容貌的,就叫‘绝色快穿’‘宠爱系统’……总之, 我这都是量身定制啊。” 南河:“……那我是你手底下第多少位游戏角色了?” 领导含混道:“倒也不多。不过算上之前教学关, 你算是活的比较长的了。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南河:“您别看好我。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挑中我的, 那么多人民教师,那么多德高望重老班主任,你非要选我!” 领导笑了笑:“因为,我了解你啊。” 它顿了顿,又嗤笑道:“睡吧,今夜,你就可以享受一会儿清闲了。” 南河耳边传来了舒轻轻的呼吸,外头的宫人也熄灭了回廊的灯火,轻轻的从外快步走过。 南河望着帐顶,一边想着系统所说的之前有十几人来过这朝代的事情,一边又想自己到底会变成哪个世家的八十老头,到底能有多少张脸在她膝边叫爷爷。 只是当她陷入沉睡的瞬间,竟猛地又清醒过来。 再一睁眼,竟然听见了一阵喧闹。 南河懵了一下。 眼前华灯初上,火把燃起,热闹非凡,周围人衣着语音都显然不是晋人。 她身边竟然挤满了人,架着她正在往外走。 南河只来得及看见自己穿着红边绣云的黑色衣裙。走在四周火把燃起人满为患的院子里,紧紧抓着她胳膊的全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推出了门去,塞进了马车里。 南河:“等等——” 这也叫清闲?! 上了车,倒是安静了很多。车内摆了不少布料、漆器和玉饰,也点了四盏铜灯,马车被摇摆的灯火照的像个灯笼似的。 看起来就像这人要搬走了似的。 南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成套的漆盒。一双一看就绝不做活的纤纤素手,还有满车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的贵重之物。 看来领导诚不欺她啊,真的是个不会吃苦的贵族女? 外头的人声实在吵闹,连车马的声音都盖住了,只是她很快就发现马车与她平日乘坐的不一样。车窗被用暗红色的布帛封住,车门处的暗红色门帘布帛上绘有蟾蜍、仙人,门帘四周也用丝带绑紧,似乎避免她向外张望露出脸来。 南河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风俗,只会在出嫁时有,而且镶红边的衣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穿的,难道她真的成了个出嫁的贵族女子? 不过若是家族显贵,出嫁作妻,确实是清闲的选择。 这年头家族内的规矩不多,关系不复杂,成婚时候也都是二人共食祭品以示共为家主,夫妻平等。如果真的是成婚,那她婚后应该主要负责承担一部分祭祀的责任。 照顾丈夫,洒扫家中只需嘱咐仆从,商贸又不算发达,顶多是要管理家中的食邑与土地、奴仆。 若关系亲密则多去见一下丈夫;若关系不亲密且自家地位不低,甚至可以在燕寝不与丈夫相见。 再加上儒并不在这时代受尊崇,所以各个家族之内的礼仪天差地别,也都十分随意,男女内外与地位的区别更没有太严苛。 这……虽然也是一种清闲的生活,但她可不想嫁人啊! 能不能反悔,她想做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在家里颤抖着双手,努着没牙的嘴叫孙女给喂饭! 而且成婚当日还需要立刻合房,女方家带过去的侍女还要站在门口“呼则闻”的听墙角……去特么的清闲啊!这少不了深夜运动的身份,算什么清闲时光啊! 她在脑海里抓狂的呼唤领导,死系统就是开始装死不回答。 南河转身想开始找镜子,万一这姑娘长得巨丑无比,她还有一线机会恶心死新郎。然而马车里有不少首饰与胭脂,却唯独没有看见铜镜。难道车里不放镜子也是成婚的习俗? 要万一这个新娘长得还过得去……南河想了想,只能使用鸡汤人生大哲理给新郎上一夜课,看他能不能一心渴望知识,每个深夜只想跟她探讨宇宙的另一可能性,而放弃了造人大业。 除非,这位新郎俊俏又年轻,人温和知礼,对她还尊重,那她因投身教育事业而单身多年的老园丁,也不是不能考虑再燃一次青春之火的。 但贵族之间跨年龄的联姻非常多,也可能一会儿掀开车帘,迎接她的是个两三岁由奶妈牵着的小娃子,抑或是个被众孙搀扶过来的七十老叟…… 要真是这样……倒也不用考虑夜晚用不用运动的问题了。 南河坐在这车里,听到前头有手持火把的马队的蹄声,身后也有几辆马车车轮的轱辘声,竟也沾染上几分成婚时候的紧张。 另一边,辛翳躺在榻上,一只脚搭在案台上,把铜灯移到脸边,懒懒散散的翻着书卷。 宫室内安静的只剩下他翻阅竹简的声音。宫人们偶尔穿着白袜在外行走,脚步却像猫似的无声。他望着竹简上的字,脑子却不知道想什么,偶尔灯烛噼啪一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辛翳拧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卧姿,却再看不进去了。 宫内太安静了。他也没有去处,没人说话。 要不就把重皎拽过来聊一聊? 不过辛翳不大乐意。重皎这些日子见他,总摆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不只是他,还有景斯,还有宫人,还有其他大臣。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想什么。 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后他会受了什么刺激。或者说,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没人管他,他再跟少年时候似的做事做人赶尽杀绝不留底限。 荀君要是在,就像是给他上了套心甘情愿的锁,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 真要是他再闹出什么事儿,那些人也可以指责荀君,而不用承担指责大王的责任。 真他妈鸡贼的一群人。 但辛翳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情绪,反而平缓下来了。好像是这种情绪知道大刀阔斧劈不烂他二十年养出的一身厚甲,选择慢慢熬慢慢磨,慢慢侵蚀的让他从里子开始烂。 比如这会儿,他觉得安静的可怕,觉得灯烛的声音都让他想要拔剑四顾,他却没有打算让乐师舞者来闹腾闹腾。 辛翳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钝痛和浑身的不自在是种安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心意,别背叛自己的感情。 他相信自己会对这份情绪忠诚一辈子。也这么要求自己。 而且他也懒了,或许因为小病还没好,他没什么斗志,只想窝着。 窝了才没多久,就听见了景斯的脚步声。 他小时候害怕脚步声,更怕没有脚步声就有人突然出现,景斯会走路的时候,故意右腿顿一顿,走的一重一轻,声音响一些,提醒他要过来了。 景斯过来,就看见辛翳裹着黑色大氅,披头散发,把自己半边脸缩在毛领里,人瘫在那儿,衣摆乱七八糟的,把竹简放在胸口假寐。 辛翳没睁眼,哼了哼:“怎么了?” 景斯也有点高兴的神色:“原箴和范季菩来了。” 辛翳也一喜,猛地坐起来,差点撞到铜灯,眼疾手快的一扶。 景斯道:“不过他们二人不打算进宫,说是要在荀君那儿住一夜。” 辛翳:“哦……” 辛翳:“行,我去找他们。” 景斯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个儿也就是眉头稍微蹙了那么一丁点,辛翳就嘴快道:“等不了了。” 景斯只好说:“他们二人没轻重,大君不要与他们敞开了喝。” 辛翳拿起桌子上的铁簪,攒住自己头发,拧了拧,拿着铁簪手一盘,斜插在发髻里,后脑勺的头发还鼓着,发尾在发髻外头炸着,额前还有碎发。 景斯还没要伸手帮他弄,辛翳就一下子弹起来,面上神情都生龙活虎几分。 他神色匆匆的随便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往宫室外的路上而去。 外头天色已黑,楚宫白墙黑瓦之中点起了灯火,景斯与几位寺人弓腰跟在身后:“大君再加件衣服吧,天冷,又要骑马。当心受了风!” 辛翳没穿大氅,就穿了一件黑色胡服,腰上只挂了玉铃,摸了摸自己后脖子上蓬蓬的碎发,道:“不要紧!都是小病。路也不远。都是老朋友叙叙旧,今夜就不回来了。” 景斯捧来一件灰鼠皮毛领的披风,跪在台阶边,固执的抬着手。 辛翳对这位历经两代帝王的老司宫实在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接过披风。 景斯道:“就带四位短兵合适么?” 辛翳:“就算荀师不在了,那也是他家。我又不止一次半夜只带一两个人去他家。” 景斯犹豫道:“喏。只是还有一事。” 辛翳啧声:“你怎么又磨磨唧唧的。” 景斯:“今日,应当是申氏女入宫。” 辛翳半天才反应过来申氏女是什么东西。 辛翳:“……管她的。在宫里死了烂了都与我没关系。别再拿她的事与我来说了!” 辛翳轻踢马腹走出去了几步,却又顿住身子,扯着缰绳调转马头回来了。 他想了想,道:“她要是寻死觅活的,也装模作样拦着点,她闹腾一回,就给她少点饭,再倔的狗也怕磨。早晚能为了口肉吃乖乖装孙子。省的她死在宫里,回头到地底下与荀师告状去。荀师又要骂我心狠。” 他说罢,轻踢马腹,潇洒的一抬马缰,黑马碎步颠出去了。 四个短兵跟在辛翳身后。 辛翳对夜里出宫的路驾轻就熟,毕竟总是要去突袭荀南河。 其实也不是不能跟她说一声,但他就喜欢不打招呼,突然闯进去,撞见她饭桌上的热气氤氲,亦或是猫着看书时候的惫懒。但对他就是不设防,她眉毛都不爱动似的,唇角勾起半分笑意,随便招招手就让他过去了。加双筷子也罢,挪个窝给他也罢,灯下人影成双,他心里能乐半天,骑马回宫的时候都忍不住想一个人低头笑。 因为楚宫正门都是会在日落后关闭,要从正门出去必定兴师动众,实在麻烦。他就特意命宫人留了角门,从他宫室东面的马道出发,走出一段后路过交鼓桥,再一转就能出了角门到宫外了。 或许是景斯提前说了他要出宫,这一段路上都点满了宫灯,显得十分明亮,他轻轻策马过去,就看到了红漆的交鼓桥。 这是他父亲在世时修建的桥,祖父喜欢水,在楚宫刚修建的时候挖了连片的大湖,长满了莲花,郢都之人常管楚宫叫莲宫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因为莲池要绕道,实在不便,他父亲便修了一座长且宽的木桥,涂以红漆,车马皆可通过,在夏日月夜下,粉白莲瓣迎风飘舞,红桥跨立其上,水中也一抹拱形的红影,当是楚宫一景。 只可惜现在是冬天,只有枯萎的莲蓬像一支支笔立在水中,斜影交错。 辛翳策马上了交鼓桥,却听到长长的桥对面也传来了车马的声音,他凝神看去,只见到一队打着火把灯笼的车马,正也从对面驶上这座红桥。 几辆马车上绑着红帛,盖着车帘的也是暗红色绘帛,四角铜铃微微摇动,跟这座桥倒是十分相配。 85.子之丰兮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 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 又抹了抹脸, 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除了眉形发型以外, 和太子舒搁在一起,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相貌又随魏妘,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 但从表面上看来,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 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 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 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转过身去:“哼,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许你这么说我。真的睡觉了哦,不许偷袭。” 南河刚想要悄悄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哟,以前睡楚王,现在睡晋太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内心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睡过辛翳!” 领导哼哼笑起来:“你敢说他小时候没挤过你的床?” 南河:“……行了,在楚国那几年,你可以好几年不说一句话,我还觉得心安一点。现在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快说。” 领导:“你不是之前一直说想放假么?我同意了,可以每天都给你放上半天的假。” 南河愣了一下:”真的?” 领导:“你先别激动。其实也就是等你晚上睡着之后,我可以将你送去一个清闲的地方,保准没有什么国务大事来纠缠你。” 南河:“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用南姬的身子睡着之后,就会再别的地方醒来,想做点什么都行?也不用再装什么帝师高人了?可要是有人来找南姬如何?“ 领导:“一般来说,岁绒都会保证你尽量不被人打扰。要真的是有什么急事,我再叫你就是了,你再回来也可以。” 南河深刻怀疑:“你会这样好?” 领导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晌道:“也就几个小时罢了。而且你要是在那边做些什么,就没办法好好休息了,等白天回到南姬这里时,肯定会异常疲惫,反正你自己考虑。” 南河:“那你打算把我传送到哪里。” 领导:“放心,不会是什么贫农难民。衣食无忧,没人打扰,地位尊贵是肯定的。” 南河心道:按他这尿性,十有八九变成哪个家族的老翁,放屁漏尿,满嘴没牙,啥也干不了就整天躺在床上等人喂吃喂喝啊! 领导:“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南河:老头又怎样,至少能躺着啥也不用干,还有一群孝子孝孙围在膝边叫爸爸爷爷,还能白白站一次父权顶点,有何不可! 南河心底一咬牙:“我愿意!” 领导笑嘻嘻:“事儿都是人做的。谁说不可能,你可以统一各国啊。”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有了三代明君,才见到大一统,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要是命再长一点,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算上西楚,历经四朝,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86.东门之墠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本意是前往临淄, 到稷下学宫去看看能不能找条活路;若是稷下学宫不要她, 她就去曲阜走一趟。 内心的想法是远大的, 可与此同时, 她还穿着草鞋旧衣,拿着一根木棍在土路边走的尘土满面。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她在路上,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 背着沉重的药箱, 挂满了铃铛风筝, 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 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 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荀南河饿了许久,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 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 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 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 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谁知道儿子不随爹,也可能是年纪小小不知道好,估计再大几岁就会后悔了。 但毕竟是人数众多,楚国宫内许多事务有很难找到别人接替,就留了近一半的宫女。只是之前辛翳撞见宫女后,不是陡然翻脸让人将宫女抓出去鞭刑,就是杀无赦,楚宫内剩下宫女就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位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小魔王。 关于这位混世魔王的故事,她听过实在是不少了。 辛翳是王后所生,只是生下他没一年就早逝,楚肃王虽然喜欢收罗天下美人,却很重视发妻,并未要其他的夫人美人顶替后位。不过辛翳太过幼小,必须要交给宫中几位夫人抚养。 辛翳虽然是唯一的嫡子,却因为出生时恰逢日蚀,一直被视作大楚凶兆,几位夫人怕被克,都不愿意养他。 当时三位夫人之中的妫夫人,就决定养大辛翳。 妫夫人是邑叔凭的女儿之一,她的不纯目的暂且不谈,辛翳却顺应了‘凶兆’之名,长到九岁左右,楚肃王也在宫中病逝。虽周王室消亡百年,礼崩乐坏,夺嫡之争早已在中原各个国家展开,但朝中永远都是有大批的嫡长子党在,邑叔凭与众大夫一同将不到十岁的辛翳送上了王位。 不过按照惯例,妫夫人没有后位,虽因辛翳登位而被尊称一句太后,但并无垂帘听政登上朝堂的权利,再加上辛翳顽劣,妫夫人身份不高不敢管教,朝堂更是成了辛翳一个人的游乐场。 后来继位不到一年,妫夫人又被他克死后,他更无法无天,一直到了十二岁的年纪。 邑叔凭是两代大臣,必须要辅佐辛翳。他有意对辛翳的纵容溺爱也在朝堂上被指摘,他不得不寻了一位隐世的“奇人才子”荀南河来辅佐小楚王。 南河双手拢着袖子,低头和邑叔凭一起走过红色小桥,进入了一处四周挂满彩色帷幔的庭院。 庭院四周是深高的长廊,宽阔的天井之中是一个浅池,青石板铺底,一池到脚踝深浅的清水,浅水中摆着十几座姿态各异的高大奇石,七八个少年奴仆正赤膊光脚在奇石之中爬上爬下。 楚国是多水多雨的地方,城中村外可以常见到赤脚赤膊的少年,那些少年奴仆也像寻常人家儿女一般爬着石头玩乐。 只是脖子上戴着黑色短绳,挂了个楚宫内才有的青琉璃蜻蜓眼的珠子。 南河忍不住抽了抽眉角。这小楚王养着这么多少少年,简直就像是喜好男宠似的。他自己不过十二岁,怎么满身都是断袖的气质…… 还搞的如此声色犬马。 回曲沃的路,比南河想象中多花了一些时间。已经行了几天,才刚到了曲沃附近。清晨朦朦天光展亮,雾霭沉沉,草叶甸甸缀满快结冰的露霜。 南河梦里还是初遇辛翳的那些往事,听到外头的脚步说话声,也在车中醒来,靠着车窗往外看。车马停靠在一片草地上,岁绒端着漆盘掀帘进来,道:“先生,早食只有一些饼和葵菹,还有鱼醢。”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虽然蒸饼又干又硬,菹菜腌的太久了,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87.风雨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 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 又抹了抹脸, 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 跟舒坐在一起, 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除了眉形发型以外,和太子舒搁在一起,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 相貌又随魏妘,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 也让她举止之间, 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 但从表面上看来, 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 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 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 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 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 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 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转过身去:“哼,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许你这么说我。真的睡觉了哦,不许偷袭。” 南河刚想要悄悄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哟,以前睡楚王,现在睡晋太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内心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睡过辛翳!” 领导哼哼笑起来:“你敢说他小时候没挤过你的床?” 南河:“……行了,在楚国那几年,你可以好几年不说一句话,我还觉得心安一点。现在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快说。” 领导:“你不是之前一直说想放假么?我同意了,可以每天都给你放上半天的假。” 南河愣了一下:”真的?” 领导:“你先别激动。其实也就是等你晚上睡着之后,我可以将你送去一个清闲的地方,保准没有什么国务大事来纠缠你。” 南河:“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用南姬的身子睡着之后,就会再别的地方醒来,想做点什么都行?也不用再装什么帝师高人了?可要是有人来找南姬如何?“ 领导:“一般来说,岁绒都会保证你尽量不被人打扰。要真的是有什么急事,我再叫你就是了,你再回来也可以。” 南河深刻怀疑:“你会这样好?” 领导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晌道:“也就几个小时罢了。而且你要是在那边做些什么,就没办法好好休息了,等白天回到南姬这里时,肯定会异常疲惫,反正你自己考虑。” 南河:“那你打算把我传送到哪里。” 领导:“放心,不会是什么贫农难民。衣食无忧,没人打扰,地位尊贵是肯定的。” 南河心道:按他这尿性,十有八九变成哪个家族的老翁,放屁漏尿,满嘴没牙,啥也干不了就整天躺在床上等人喂吃喂喝啊! 领导:“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南河:老头又怎样,至少能躺着啥也不用干,还有一群孝子孝孙围在膝边叫爸爸爷爷,还能白白站一次父权顶点,有何不可! 南河心底一咬牙:“我愿意!” 马车巨轮高顶,四面有星月浮雕,镶着些绿松石,乌木黑中透着钝光,一时让人觉得像是黑铁,沉重无比。雪骤风急,前头七八匹鬃毛蓬乱的大马,颈面相挨挤在一团,汗气热息从马身上蒸腾在一处,马蹄飞扬,将这辆巍峨气势的高车朝前拉去。 高车驶过一段白墙黑瓦的院外,停在了木门外。 木门毫无装饰,半扇门下是潲雪的湿痕,凄苦的紧闭着,屋檐下挂着两个八角铜铃。 铜铃上也有星月纹饰,镶嵌绿松石,被大雪狂风吹得在屋檐下乱转,金戈铁马似的叮当作响。 车门打开,风雪灌进去,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雪块之间,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发单髻束在头顶,无冠,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88.子衿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毕竟她以后说不定要长留晋国, 师泷这张脸, 还是留给她来打比较舒坦。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 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似乎给晋王回话, 过了一会儿,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乐莜低着头,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 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 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 可这对晋国不利, 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 驱逐他, 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 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晋王也改了想法,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 跪在那里一阵叫屈, 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你驱逐他, 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她穿上深衣时,是所有人心中端方有礼,不可轻辱的君子典范。她常站在回廊旁等他,临风而立,宽袖窄腰,谁也不敢冒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禁欲感。 但当她就这样解开衣带,赤|裸身子躺在被褥之中,却又是另一幅样子。 辛翳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了。 他感觉那日如今时,他也正跪在榻边,满心惊惶,脑子都麻了,不知该如何动手。但荀南河就静静躺着,并不催促,也不睁眼,有着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温驯样子。 他没觉得香艳,只觉得……她比想象中瘦弱多了。 但就是这样的她,教导出了他和数位楚国能臣;就这样的她,在楚宫中多年如一日的保护了他…… 辛翳低头,似极不舍与缱绻的低下头去,将被褥与她一并裹紧,俯下头去,侧脸贴在她腹上,感受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而后转过头去,脸埋在被中,轻轻的亲吻了一下她容珠的肚脐。 他只想尽力留住那一点点热度。 而后却忽然有一只手推了他一把,听到了熟悉的冷冷的声音:“辛无光,你在做什么?” 辛翳愣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 荀南河睁着眼,拥着被子惊怒的望着他,脸上还有一些隐隐泛红。 她咬牙切齿,声音却冷淡:“你给我解释解释。” 在婚姻的体系中,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如果遭遇灭顶之灾,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为妇后多次再嫁,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89.出其东门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长廊下,一个站在宫灯旁边少年奴仆声音清亮:“上大夫到。” 过了好一会儿,奇石的层层屏障中才响起了不太情愿的声音:“孔公,您脱了鞋进来吧,狸奴睡着了, 我不好起身迎您。” 邑叔凭笑了笑, 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 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她穿着青色直裾, 衣摆略长, 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 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 屁股坐在织的网中, 半分不肯动, 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 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 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 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 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 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 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涟漪圈圈,高且深远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辛翳侧脸贴在狸奴的白毛里,看她立得如此端正,笑道:“此处又没有旁人,装什么?” 荀南河微微挑眉,并不回答。 辛翳托腮笑道:“邑叔凭会真的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到我身边来?你装的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要真的是满腹经纶,又哪里有耐性来教我这等黄口小儿?” 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测过,这小楚王绝不可能像刚刚表现的那样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间,十几个少年涌进空庭中来,跑到辛翳面前,一言不发。 荀南河望过去,这帮少年里,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满身纹身的吴越蛮民、也有剃掉头发的戎狄之子。 有几个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搜罗过来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头发如雪的少年,打着把伞畏畏缩缩的站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看来辛翳很喜欢四处搜罗奇异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头上,如同花果山的齐天大圣一呼百应,笑道:“众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帮小子们真的行礼之后平身起来。 辛翳一只脚踩在高处,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带了一位先生过来,就是这位荀师!孤怕荀师太年轻,还没有什么育人教学的经验,不如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为师,让荀师也教大家六艺!”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几十个少年人转身过来,齐齐朝她行礼:“弟子拜见荀师!” 南河:……她难道是逃脱不了要当班主任的命? 辛翳笑起来:“若是荀师能教得了他们,就一定也能教的了孤!快点,有什么想学的赶紧问啊,趁着荀师在此!” 一群少年涌了上来,齐齐围住她,抓着她手腕衣带就开口,各地方言都有,吵得荀南河头都要炸了。却远远看到辛翳大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荀师送了这么多便宜儿子,荀师怎么还不乐意呢?” 他说着,翻过石头,夹着白猫,轻巧的踏水跑了。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让这个小子给耍了! 她咬牙,心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吧!我迟早让你哭着叫爸爸! 阳光下,山是墨绿,雪是白。山阴处,山是浓黑,雪是蓝。 一架小小的马车在山路间穿行,左右摇摆的厉害,车帘轻薄,偶尔露出车里的一线景象。 南河本习惯跪坐在车中,可这里似乎没有楚国那样造车的技术,东倒西歪到让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软垫上捂着额头。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南河被熏的够呛,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忍不住挥了挥手,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90.野有蔓草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 虽然蒸饼又干又硬, 菹菜腌的太久了, 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 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 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 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 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 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 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 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 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 到曲沃外, 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 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 看黑衣皮甲, 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浓眉肤白,温润秀逸,姿态行止中却处处都体现了一个大国太子的礼节和典雅。 若不是鬓若刀裁,身姿举动都更像男子,几乎与她相貌一模一样! 晋王哽咽不已:“暄,靠过些来。” 南河心下暗惊,挪动了几下脚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脚踏边,抬袖低头道:“南姬见过晋王。见过……太子舒。” 晋王微笑:“快,舒儿,这是暄。” 南河转过脸去,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连忙对公子舒略一行礼。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礼,脸上显露出半分茫然。 晋王看她靠近,轻声道:“暄,摘下你的面具来。” 南河心底已经明白了不少:看来,她或许真的是晋王的女儿。 而且很可能还和太子舒是双胞胎。 那晋王还想让她与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只有一个…… 这样想着,南河还是摘下了面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舒:“阿翁……你为何从未说过我有这样一个女弟?” 南河仔细凝视他的面容,又看向他的脖颈,肩膀与双手。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南河轻笑:“我也从未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女兄。” 车门打开,风雪灌进去,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雪块之间,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发单髻束在头顶,无冠,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皆以风铃为护,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发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发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发。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发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91.溱洧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 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 又抹了抹脸,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 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 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 除了眉形发型以外, 和太子舒搁在一起, 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相貌又随魏妘, 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但从表面上看来,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 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 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 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转过身去:“哼,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许你这么说我。真的睡觉了哦,不许偷袭。” 南河刚想要悄悄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哟,以前睡楚王,现在睡晋太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内心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睡过辛翳!” 领导哼哼笑起来:“你敢说他小时候没挤过你的床?” 南河:“……行了,在楚国那几年,你可以好几年不说一句话,我还觉得心安一点。现在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快说。” 领导:“你不是之前一直说想放假么?我同意了,可以每天都给你放上半天的假。” 南河愣了一下:”真的?” 领导:“你先别激动。其实也就是等你晚上睡着之后,我可以将你送去一个清闲的地方,保准没有什么国务大事来纠缠你。” 南河:“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用南姬的身子睡着之后,就会再别的地方醒来,想做点什么都行?也不用再装什么帝师高人了?可要是有人来找南姬如何?“ 领导:“一般来说,岁绒都会保证你尽量不被人打扰。要真的是有什么急事,我再叫你就是了,你再回来也可以。” 南河深刻怀疑:“你会这样好?” 领导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晌道:“也就几个小时罢了。而且你要是在那边做些什么,就没办法好好休息了,等白天回到南姬这里时,肯定会异常疲惫,反正你自己考虑。” 南河:“那你打算把我传送到哪里。” 领导:“放心,不会是什么贫农难民。衣食无忧,没人打扰,地位尊贵是肯定的。” 南河心道:按他这尿性,十有八九变成哪个家族的老翁,放屁漏尿,满嘴没牙,啥也干不了就整天躺在床上等人喂吃喂喝啊! 领导:“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南河:老头又怎样,至少能躺着啥也不用干,还有一群孝子孝孙围在膝边叫爸爸爷爷,还能白白站一次父权顶点,有何不可! 南河心底一咬牙:“我愿意!” 还有她这个满身僵硬左手抱娘,右手拥姐的人,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又抹了抹脸,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除了眉形发型以外,和太子舒搁在一起,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相貌又随魏妘,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但从表面上看来,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92.鸡既鸣矣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晋王也略一愣, 大笑:“不愧是同胞姊妹, 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南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会儿不是她要女扮男装了,而是她要辅佐的王是女扮男装的了!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 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你们是同胞姊妹,我请她回来, 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 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 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 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他多年无子无女,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 直到年纪大了,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 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 极其宠爱公子白矢, 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舒眼眶红了,她毕竟是晋王膝边长大,与父亲感情深厚,吸了吸鼻子:“求阿翁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翁一定想见我们二人重逢的对吧,那就让我们二人多陪陪您!” 舒膝行过去,握住晋王的手,低声道:“而且,我还……我还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担得起晋国啊!” 晋王躺在床上,轻声道:“孤会在这几日,尽量多请人进宫为你授课,也会给你写下,晋国哪些世族可用,哪些世族不可用,谁是能信任之人,谁又又怎样的脾性。你到时候都一一记好……” 他呼了一口气,又道:“你长大后,虽然应该娶公主为妻,但为了防止你的身份暴露,你便和暄成婚,这样最为保险。我给你留封告书,就说南公与我有救命之恩,你必须要娶南公之女报恩。而后让暄选一男子,与那人交好后,让暄诞下‘王嗣’,那个王嗣身上至少也是淳氏的血脉。记得,暄万不要选自己钟情的男子,因为在他知道秘密后……只有死路一条。” 南河:“……” 晋王连这都想好了! 这不就是为了王嗣,找男人借种,借完了就立刻杀掉么! 不过估计她要是真的当了未来的晋王后,怕是永远不能在人前摘下面具了。 晋王:“你不能娶列国公主为妻,在政治上本就少了助力,未来会更加艰难。暄,苦了你了,流浪多年,又要让你回宫中辅佐你女兄。但……阿莹还在,你们母女三人一定可以撑过去。你母亲……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阿莹? 说的难道就是现任的晋王后,曾经的魏国公主,魏妘。没想到晋王这个年纪了,还唤王后的小名。 正说着,宫人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低声道:“王后到。” 晋王后提裙冲了进来:“淳任余!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宫人关上门,那个身影逐渐走近,满脸是泪,哭泣道:“你这个混蛋老匹夫,你凭什么不让我来看你的伤势,你凭什么不让我来见我的夭夭!” 那三十多岁的妇人身材娇小,面相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候的娇蛮,但在传言之中她又是出了名的贤后。这会儿她又恨又怕的走过来,双眼望着南河,猛地愣住了。 她满脸想念又陌生,瞳孔颤缩,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不想哭却又泪流满面。 她终于靠近,却不敢搂抱她,只捂着嘴,啜泣道:“夭夭!我的夭夭——” 南河心底叹了口气:她扮演了太多年死爹死妈的角色,实在是对这种场面应付不来啊。 在魏妘泣不成声时,南河缓缓伸出了手臂,僵硬的抱住了她,尽量软下声音道:“阿母,夭夭回来了……” 天还未亮,晋王醒来了一回,师泷和几个将士正在外帐歇息,乐莜去布置军务了。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师泷也一夜没睡,满脸疲惫,一边进帐,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这么早,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是真的体谅他劳累,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或许在这期间,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93.子之还兮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她在路上,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背着沉重的药箱, 挂满了铃铛风筝, 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 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 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荀南河饿了许久, 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 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 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 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 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 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 再胡扯一句, 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 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谁知道儿子不随爹,也可能是年纪小小不知道好,估计再大几岁就会后悔了。 但毕竟是人数众多,楚国宫内许多事务有很难找到别人接替,就留了近一半的宫女。只是之前辛翳撞见宫女后,不是陡然翻脸让人将宫女抓出去鞭刑,就是杀无赦,楚宫内剩下宫女就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位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小魔王。 关于这位混世魔王的故事,她听过实在是不少了。 辛翳是王后所生,只是生下他没一年就早逝,楚肃王虽然喜欢收罗天下美人,却很重视发妻,并未要其他的夫人美人顶替后位。不过辛翳太过幼小,必须要交给宫中几位夫人抚养。 辛翳虽然是唯一的嫡子,却因为出生时恰逢日蚀,一直被视作大楚凶兆,几位夫人怕被克,都不愿意养他。 当时三位夫人之中的妫夫人,就决定养大辛翳。 妫夫人是邑叔凭的女儿之一,她的不纯目的暂且不谈,辛翳却顺应了‘凶兆’之名,长到九岁左右,楚肃王也在宫中病逝。虽周王室消亡百年,礼崩乐坏,夺嫡之争早已在中原各个国家展开,但朝中永远都是有大批的嫡长子党在,邑叔凭与众大夫一同将不到十岁的辛翳送上了王位。 不过按照惯例,妫夫人没有后位,虽因辛翳登位而被尊称一句太后,但并无垂帘听政登上朝堂的权利,再加上辛翳顽劣,妫夫人身份不高不敢管教,朝堂更是成了辛翳一个人的游乐场。 后来继位不到一年,妫夫人又被他克死后,他更无法无天,一直到了十二岁的年纪。 邑叔凭是两代大臣,必须要辅佐辛翳。他有意对辛翳的纵容溺爱也在朝堂上被指摘,他不得不寻了一位隐世的“奇人才子”荀南河来辅佐小楚王。 南河双手拢着袖子,低头和邑叔凭一起走过红色小桥,进入了一处四周挂满彩色帷幔的庭院。 庭院四周是深高的长廊,宽阔的天井之中是一个浅池,青石板铺底,一池到脚踝深浅的清水,浅水中摆着十几座姿态各异的高大奇石,七八个少年奴仆正赤膊光脚在奇石之中爬上爬下。 楚国是多水多雨的地方,城中村外可以常见到赤脚赤膊的少年,那些少年奴仆也像寻常人家儿女一般爬着石头玩乐。 只是脖子上戴着黑色短绳,挂了个楚宫内才有的青琉璃蜻蜓眼的珠子。 94.著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本习惯跪坐在车中,可这里似乎没有楚国那样造车的技术,东倒西歪到让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软垫上捂着额头。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南河被熏的够呛,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忍不住挥了挥手, 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 您身子弱些,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 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 可一睁眼,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 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 去的时代越先进, 她本来都到了先秦, 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 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 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 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她也不由的感慨,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南河只好放下了车帘,听着车轮辘轳。进了军营后四周有不少拿着火把的行队擦着马车经过,还有些马蹄声和议论声。 她正这样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有人似乎在外头急急忙忙的喊叫:“人呢!南公人到了么!大君刚刚昏厥过去了!” 护送的军官在车外道:“来的不是南公,而是南公的女儿。” 南河正想着,岁绒掀开车帘,一手拎着随身的行囊,一边扶她下来。 眼前一座主帐,帐内灯火明亮,几个士兵看见她的女子发型与面具都愣了愣,但也赶紧掀开了帐帘,簇拥着她急急忙忙往内走:“让开,都让开,南公之女到了,让她来为大君诊治!” 帐内挤满了人,无数双眼睛投射在了南河身上,那军官连忙对帐内站着的一位将军模样的人道:“将军,南姬带到。” 那将军肥壮粗犷,站在十几位胡服皮甲的军人之中,望了南河一眼,对那面具肃然起敬,躬身作揖行了大礼,道:“南公不能亲自来了么?” 南河也不知道状况,斟酌了一下,道:“南公年事已高,不便出山。” 将军了然:“南公若是将这面具给了女公子,也是说明女公子继承了他的一生绝学,此后就可以替代他出山了。你们都出去,让南姬为大君诊治!”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向南河介绍自己,就将其他人都轰出了这药味弥漫的大帐,这才掀开内里的帐帘,轻声道:“南姬这边请。” 南河:……这上来就要治病救人?! 她也就懂点药材常识,离治病的本事差得远了。别的事情用嘴炮还能忽悠过去,但治病这大事——她总不能念念叨叨的给这个快病死的王乱插针吧! 但她也没多说什么。 越到场面上越不能露怯,不到刀砍在脖子上,绝对不能松口透底。 这可是她多年做事准则。 岁绒挽起帐帘,她略一低头走入内帐。内帐里有一张矮床,罩着帏幔,床边有一人跪坐在脚踏上,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 他一身满是血污的胡服短打,头发略有散乱,脸上还有几道血痂,皮肤微黑,瘦脸星目,神情坚毅,似乎有点面熟。他看到将军和南河,连忙站起身来:“将军。这位是……” 将军点头:“这位是南公的女儿,你年纪小,或许没见过这面具。若是她来了还不能医治好大君,那就真的是天帝神灵也救不回了。” 南河:……你再吹我真就下不来台了喂。 青年面上显露几分感激之情,又连忙向南河行大礼,弓身退却几步,拉开了榻前的帷幔,请南河上前诊治。 南河走上前去,她忍不住又看了那青年一眼,拼命回想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这样的人,也低头看向了榻上。 就在她看清榻上那人的面容时,脑子里的弦断了三秒,才猛地反应过来! 岁绒只看到南河身子一歪,似乎受到了极大震动,差点摔倒,她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南姬。 南河正死死盯着榻上。 那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面上有几道藏满艰辛风霜的皱纹,箭与大腿各中一箭,箭伤极深,虽然做过了简单地处理,却仍然血肉模糊十分惨烈。 但这都不是让南城耳边如千钹万鼓齐响的理由。 南河认识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东西! 正是这几年与楚国多次纷争不断的晋王,淳任余! 晋与楚的争端早已持续很久,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到晋国云台与晋王和谈,最终决意休战和解,却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晋国就破坏和谈的结果,南下亲征,想要扩大黄河南部的领地。 辛翳的脾气怎能受得了欺负,他也决定亲征北上,弄死晋王这个老匹夫,不但要把黄河南岸打下来,还要收复河间重地,把上阳这座重城拿到手。 荀南河病重期间,听说晋楚之间打的很艰难,但总体还是楚国胜利的希望更大一些。 后来战报还未传到,辛翳就先赶了回来。 这会儿看到晋王在这儿身负重伤昏厥着,辛翳还能返回郢都抱着她威胁她,显然楚胜了。 她也立即反应过来——她不是换了个时代,而是换了个国家! 而就在千里之外,辛翳应该还在给她入殓办丧! 她耳边响起了戏谑的声音:“第二次帝师任务开启。欢迎来到晋国。” 南河:“……敲里妈!” 走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荀南河饿了许久,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95.东方之日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齐问螽:”而且并不是磨屑,而是切片的, 十分明显。” 白矢震惊:“是谁!是谁会——” 齐问螽腾的弹起身来,一把按住他的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为什么要磨屑, 为什么要第二第三天才下药么?” 白矢缓缓跪直身子:“……因为要提防军医, 因为那军医, 似乎有可能是师泷的人——”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 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 被人拖出来,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 你懂了么?” 白矢僵硬了片刻,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他猜到我要下毒, 所以,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 只为了, 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你还不明白么,你有这个心思,你还拿了川乌, 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 就是那个军医, 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 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做了各种预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满头冷汗,竟也冷静下来,道:“逃。我要先离开,才有生机。可以到时候再寻找周边各国的帮助,或是想办法——解决掉太子舒。” 齐问螽:“逃?晋王就会很快公布你毒杀父亲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杀的么?如果有了弑父的骂名,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收容你了。” 帐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本来还胜券在握的计划,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们几乎无法翻盘的地步! 白矢缓缓道:“所以,就要让弑父变成说辞,变成流言。而现在,唯一可能帮我的人,就是乐莜了。请他去马厩,我要与他说明此事,求他帮我。” 齐问螽皱眉:“你与他会面未必安全,说不定师泷会监视你,把你跟乐莜会面一事告诉晋王。” 白矢摇头,顶着额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会,师泷在军中没有那么多眼线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马已经是惯例,他一定会趁着我不在帐内的时候,进来偷偷查找证据,献给父王,让父王更决定杀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乌,销毁证据。” 白矢回头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踪迹,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帐中,用来麻痹他、拖延时间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一会儿远离我的营帐,给他们搜查的机会。齐师,麻烦您帮我叫乐莜去马厩,他早上应该还没安排完军中的事务,这个时间应该在派人清点辎重,师泷应该也没见到他。” 白矢说着,站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乌放在架子中一个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来人稍作翻找就应该能发现。 白矢将佩剑挂好,眼神锐利,发狠道:“能否死里逃生,只看这一举了。” 乐莜去到马厩的时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爱马旁。 公子的马,也都住隔间。一个小蓬门里头,战马三匹,驮马五匹,享受片刻的贵族待遇,等到上战场时,它们就要冲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马的马鬃擦拭着剑。战马不常打理皮毛,马鬃粗粝扎人,擦不干净,抹过的剑面上一排暗红细纹,像是刷子蘸半干的血抹过似的。 乐莜以为他惩治了不听军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么了?” 白矢转过身来,将铁剑收入刀鞘中,走过来。 二话不说,直着上身跪进了烂泥里。 那烂泥被踩的东倒西歪,松软的像是谁家发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溅的裤腰上都是,白矢却连眼睛也不眨,抬手,以壮士不归的凛然与绝望道:“求乐公救我!” 乐莜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的护臂,道:“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矢不起来,眼眶隐隐发红,却仍然忍住,道:“师泷要我死。” 乐莜大惊:“这话怎么说。” 白矢把师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说了:“我怎么可能去毒杀父王!然而师泷毒杀了那军医,再也没有人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乐莜头都炸了,几次想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肚子里憋了一袋子凉气,肥肚子在军衣里上下浮动。他不信,但这确实像是师泷能干出来的事儿。 乐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点把白矢从泥里拔了出来。 白矢心底暗骂了一句,憋了劲儿把自己往泥里坐,就是不肯从鳄鱼后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烂泥里起身。 乐莜:“我带你去找晋王!找他师泷,当面对质——” 白矢摇头,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帐,可能就是个死了。如果父王说要乐公杀了我,乐公会不会抬手就砍掉我的脑袋!” 乐莜在军中带他许多年,与白矢感情很深,听了这话,道:“我怎么会!” 白矢:“若是王命?乐公也会违?” 乐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说理!再说,违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没有什么好畏惧!” 白矢双眼泛红:“我没想到乐公愿意如此待我——可我不会再回去了。乐公还不懂么,世事并不是能自证清白的,总是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再说,我本就无心王位,晋公前几日昏迷前,竟让人写下了这样的告书,我也是心中大乱。但师泷支持舒,曲沃的贵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继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不如,现在就让我被驱逐吧!” 乐莜:“什么?” 白矢缓缓站起身来:“我宁愿被驱逐。但师泷非要我背上弑父之名!他是想让我像骊姬之乱时的太子奚齐一样自杀么?求您了,只有您才能给我一个清名,乐公,请您带兵驱逐我。” 乐莜:“可、可晋王没有指示,我若是驱逐了你,岂不是……” 白矢竟两行泪下来:“驱逐了我,我纵然不得不亡命他国,但师泷再想说我弑父,就晚于我在军中被你驱逐,军中这么多人见证,我还好日后解释说是他事后给我加上骂名——” 白矢在军中威名极高,乐莜驱逐他的闹剧必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师泷不论想再怎么抖出弑父之事,都会被人当做政敌的抹黑。 就看乐莜愿不愿担这个责任了。 他在这个关头,于军中大张旗鼓的驱逐他,就算找理由,晋王也会愤怨甚至不信任。 但白矢也想好了另一个方案。 如果乐莜不愿意,他就用怀中所藏的匕首,杀死乐莜,而后逃走。 乐莜一死,他白矢又不在,晋王伤病,军中一定大乱。甚至说没有了乐莜,这支队伍的魂也就散了一半,他在外谋划,攻回来的可能性就大了。再说,他也还有几张底牌,还有生机。 就在白矢一边流泪,一边摸着怀中匕首的时候,乐莜竟同意了。 乐莜其实是不愿意驱逐白矢的。他了解白矢,知道他太会打仗了,只是年纪还轻,对列国的军阵优势还不了解,只要再有几年,或许他会带着晋国的军队无往而不利。 再加上他见过几次太子舒,太子舒面白皮嫩,一看就是王后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如今晋国已危,太子舒又怎么可能担当得起责任。他们是四面环虎的国,不是那高台上醉生梦死的大周,更不是几百年前各国都能坐在桌子旁边聊的年代了。 一个不够贤明决断的王都可能断送这个好不容易拼起来的晋国。 师泷只是觉得公子白矢上位会有动荡,却怎么不想太子舒若真的昏聩又该如何? 乐莜心里盘了一圈。 毕竟现在针锋相对的厉害,不如先顺应朝中,让太子舒上位,若太子舒昏聩,到时候他去迎回白矢,必定也能得到曲沃众人的认同。 总之,绝不能让白矢死在这里。 那就是绝了晋国的一条路啊! 他点头道:“好。你去帐中做准备,我一会儿带人杀进去,你把马备好在西门处,带上你的随从,最好再带上几个人,然后逃走。我会闹大。” 乐莜也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换条干净衣裳”,转身就走,显然心意已决。 他在泥地上走出了一排深深的窟窿,手把着剑柄,头也不回。 白矢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眼泪,对马厩后招了招手,他的几个亲信正躲在马厩后。如果刚刚乐莜没有同意,他们就会听白矢号令,一拥而上,杀死乐莜。 这会儿,他们解开马缰,装上行囊刀剑,开始了准备。 乐莜走出去后,想的却都是白矢少年时候的往事。 晋王对白矢态度时好时坏,当他显露出天赋的时候,晋王对他的夸赞与欣赏从来不是作伪;但若是他有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功绩的时候,晋王又会当他不存在似的漠视着他。 为此,白矢对于军功也展露了狂热。 但又因为他太怕输,害怕晋王的责骂与失望,他又格外谨慎。 那份狂热与谨慎在心中交缠着,竟达到了一种刀尖上的平衡,从表面上来看,他行军的风格都比较稳,但谁都不知道他的煎熬和压力。 特别是当他在军中官职已高,行军路线要他制定,胜败人命全都由他承担时,他常常自我怀疑,甚至整夜难以入眠。 乐莜已经不止一次见白矢在大举进攻之前的夜里痛哭。 哭这个行为虽让乐莜觉得他还是孩子脾性,但这是白矢唯一能发泄情绪又不影响军中的办法了。毕竟第二天就要上战场,他不能喝酒,不能暴食,哭也要注意着别让帐外卫兵听见。 乐莜听说之后又好笑,又隐隐有点心疼。 他愿意支持白矢,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的能力与晋国的未来;但他不能说自己没有一点看自家小辈似的偏心。 只是他却不知道,就在刚刚,那沾毒的匕首就和他的肚皮隔了几层衣服。 这时候,天色才渐渐亮起来。无数营帐的布迎着光,金光闪闪,像是无数面斜对太阳的铜镜。 天边展露一丝黄澄澄的光带,下过雪的厚云层压在靠近地平线的位置,营帐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南河不知变故,起床时间晚了些,她压根忘了如何梳女子发式,幸而岁绒不用她说,也到她身后,用油膏将发归拢,在她脑后梳了椎髻,垂到背中,又从盒中抽出一条暗红色的发带给她缠上。 她带上面具吃了点饭,等到日头高上,才有人通报,说是晋王请她过去。 南河走出帐去,岁绒帮她拎着衣摆也少不了下头沾了一圈泥,南河倒是不太在意。她正要走到晋王帐门口处,也见到了帐外的师泷。 师泷正与一仆从说话,那仆从从怀中拿出小布囊来,对师泷打开,师泷点了点头:“你只拿了一点儿对吧,剩下的还在白矢帐下?好,呈去给大君看吧。” 这仆从才刚进帐,又有一小兵从军营另一侧冲过来,慌不择路,在泥地里跑的东倒西歪,冲过来抓住师泷的衣袖,想要喊什么,却又猛地降下音量去。 96.南山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一次是在他们出山去往晋国之前, 南公叫她到屋中详谈, 南姬似乎在房间内轻声啜泣, 罢了才抹泪出来,第二日就踏上了前往晋国的路途。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一时恍惚,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 曾听闻些边角话,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黑肤断发, 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 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她倚靠床边坐着, 薄辰照穿蜃窗, 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 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 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 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 她仔细瞧了瞧, 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 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 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 竟就这么□□, 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来又走了神,听乐莜又开口,她连忙回过神来。 乐莜:“不过,我本以为辛榴榴那小子性子跋扈,又与晋积怨不浅,必定会北上追击——巧也就巧在,楚国令尹荀南河病死了!” 乐莜生的一副安禄山似的粗犷样貌,却嘴碎话多性子八卦,似乎比看上去简单一些。他凑上前来道:“南姬在山中多年,是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荀君?他可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南河:……不熟不熟。没听说过。 她摇了摇头。 乐莜道:“我也没见过,净听师泷天天说。说那荀君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博闻强识又有大志——” 南河正要点头认同,就听那乐莜咂嘴道:“可惜跟弥子瑕一样的嬖大夫啊……” 南河一噎。 什么玩意儿?! 嬖大夫是说她是宠臣?还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弥子瑕可是那个跟卫灵公分桃而食,轿驾君车,后来色衰而爱弛的宠臣啊,乐莜是想说她跟辛翳也有一腿?!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又抹了抹脸,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除了眉形发型以外,和太子舒搁在一起,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相貌又随魏妘,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但从表面上看来,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97.东方未明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领导含混道:“不一定跟你一个时代, 反正这局游戏玩了有最起码三四百年了。几天作死的也有, 狂热开启近代化的也有,好几次都弄得根本世界崩坏进行不下去, 我就不得不删档改回去。” 南河来了这么多年, 基本被放养,和他对话的机会并不多:“那……其他都是一些什么人?现在我能在历史上查到他们的名字么?他们难道就不叫帝师系统了?” 领导似乎在那头懒懒躺着, 道:“什么人都有吧。不过估计你查也查不出来。这本来就是个群魔乱舞, 变革四起的时代。不过, 有的人本来的职业是开发房地产的,我就叫‘先秦买地王’‘战国大富翁’, 要是特别会抓男人心还要求自己有绝世容貌的,就叫‘绝色快穿’‘宠爱系统’……总之, 我这都是量身定制啊。” 南河:“……那我是你手底下第多少位游戏角色了?” 领导含混道:“倒也不多。不过算上之前教学关,你算是活的比较长的了。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南河:“您别看好我。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挑中我的, 那么多人民教师,那么多德高望重老班主任, 你非要选我!” 领导笑了笑:“因为, 我了解你啊。” 它顿了顿,又嗤笑道:“睡吧,今夜, 你就可以享受一会儿清闲了。” 南河耳边传来了舒轻轻的呼吸, 外头的宫人也熄灭了回廊的灯火, 轻轻的从外快步走过。 南河望着帐顶,一边想着系统所说的之前有十几人来过这朝代的事情,一边又想自己到底会变成哪个世家的八十老头,到底能有多少张脸在她膝边叫爷爷。 只是当她陷入沉睡的瞬间,竟猛地又清醒过来。 再一睁眼,竟然听见了一阵喧闹。 南河懵了一下。 眼前华灯初上,火把燃起,热闹非凡,周围人衣着语音都显然不是晋人。 她身边竟然挤满了人,架着她正在往外走。 南河只来得及看见自己穿着红边绣云的黑色衣裙。走在四周火把燃起人满为患的院子里,紧紧抓着她胳膊的全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推出了门去,塞进了马车里。 南河:“等等——” 这也叫清闲?! 上了车,倒是安静了很多。车内摆了不少布料、漆器和玉饰,也点了四盏铜灯,马车被摇摆的灯火照的像个灯笼似的。 看起来就像这人要搬走了似的。 南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成套的漆盒。一双一看就绝不做活的纤纤素手,还有满车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的贵重之物。 看来领导诚不欺她啊,真的是个不会吃苦的贵族女? 外头的人声实在吵闹,连车马的声音都盖住了,只是她很快就发现马车与她平日乘坐的不一样。车窗被用暗红色的布帛封住,车门处的暗红色门帘布帛上绘有蟾蜍、仙人,门帘四周也用丝带绑紧,似乎避免她向外张望露出脸来。 南河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风俗,只会在出嫁时有,而且镶红边的衣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穿的,难道她真的成了个出嫁的贵族女子? 不过若是家族显贵,出嫁作妻,确实是清闲的选择。 这年头家族内的规矩不多,关系不复杂,成婚时候也都是二人共食祭品以示共为家主,夫妻平等。如果真的是成婚,那她婚后应该主要负责承担一部分祭祀的责任。 照顾丈夫,洒扫家中只需嘱咐仆从,商贸又不算发达,顶多是要管理家中的食邑与土地、奴仆。 若关系亲密则多去见一下丈夫;若关系不亲密且自家地位不低,甚至可以在燕寝不与丈夫相见。 再加上儒并不在这时代受尊崇,所以各个家族之内的礼仪天差地别,也都十分随意,男女内外与地位的区别更没有太严苛。 这……虽然也是一种清闲的生活,但她可不想嫁人啊! 能不能反悔,她想做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在家里颤抖着双手,努着没牙的嘴叫孙女给喂饭! 而且成婚当日还需要立刻合房,女方家带过去的侍女还要站在门口“呼则闻”的听墙角……去特么的清闲啊!这少不了深夜运动的身份,算什么清闲时光啊! 她在脑海里抓狂的呼唤领导,死系统就是开始装死不回答。 南河转身想开始找镜子,万一这姑娘长得巨丑无比,她还有一线机会恶心死新郎。然而马车里有不少首饰与胭脂,却唯独没有看见铜镜。难道车里不放镜子也是成婚的习俗? 要万一这个新娘长得还过得去……南河想了想,只能使用鸡汤人生大哲理给新郎上一夜课,看他能不能一心渴望知识,每个深夜只想跟她探讨宇宙的另一可能性,而放弃了造人大业。 除非,这位新郎俊俏又年轻,人温和知礼,对她还尊重,那她因投身教育事业而单身多年的老园丁,也不是不能考虑再燃一次青春之火的。 但贵族之间跨年龄的联姻非常多,也可能一会儿掀开车帘,迎接她的是个两三岁由奶妈牵着的小娃子,抑或是个被众孙搀扶过来的七十老叟…… 要真是这样……倒也不用考虑夜晚用不用运动的问题了。 南河坐在这车里,听到前头有手持火把的马队的蹄声,身后也有几辆马车车轮的轱辘声,竟也沾染上几分成婚时候的紧张。 另一边,辛翳躺在榻上,一只脚搭在案台上,把铜灯移到脸边,懒懒散散的翻着书卷。 宫室内安静的只剩下他翻阅竹简的声音。宫人们偶尔穿着白袜在外行走,脚步却像猫似的无声。他望着竹简上的字,脑子却不知道想什么,偶尔灯烛噼啪一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辛翳拧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卧姿,却再看不进去了。 宫内太安静了。他也没有去处,没人说话。 要不就把重皎拽过来聊一聊? 不过辛翳不大乐意。重皎这些日子见他,总摆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不只是他,还有景斯,还有宫人,还有其他大臣。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想什么。 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后他会受了什么刺激。或者说,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没人管他,他再跟少年时候似的做事做人赶尽杀绝不留底限。 荀君要是在,就像是给他上了套心甘情愿的锁,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 真要是他再闹出什么事儿,那些人也可以指责荀君,而不用承担指责大王的责任。 真他妈鸡贼的一群人。 但辛翳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情绪,反而平缓下来了。好像是这种情绪知道大刀阔斧劈不烂他二十年养出的一身厚甲,选择慢慢熬慢慢磨,慢慢侵蚀的让他从里子开始烂。 比如这会儿,他觉得安静的可怕,觉得灯烛的声音都让他想要拔剑四顾,他却没有打算让乐师舞者来闹腾闹腾。 辛翳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钝痛和浑身的不自在是种安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心意,别背叛自己的感情。 他相信自己会对这份情绪忠诚一辈子。也这么要求自己。 而且他也懒了,或许因为小病还没好,他没什么斗志,只想窝着。 窝了才没多久,就听见了景斯的脚步声。 他小时候害怕脚步声,更怕没有脚步声就有人突然出现,景斯会走路的时候,故意右腿顿一顿,走的一重一轻,声音响一些,提醒他要过来了。 景斯过来,就看见辛翳裹着黑色大氅,披头散发,把自己半边脸缩在毛领里,人瘫在那儿,衣摆乱七八糟的,把竹简放在胸口假寐。 辛翳没睁眼,哼了哼:“怎么了?” 景斯也有点高兴的神色:“原箴和范季菩来了。” 辛翳也一喜,猛地坐起来,差点撞到铜灯,眼疾手快的一扶。 景斯道:“不过他们二人不打算进宫,说是要在荀君那儿住一夜。” 辛翳:“哦……” 辛翳:“行,我去找他们。” 景斯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个儿也就是眉头稍微蹙了那么一丁点,辛翳就嘴快道:“等不了了。” 景斯只好说:“他们二人没轻重,大君不要与他们敞开了喝。” 辛翳拿起桌子上的铁簪,攒住自己头发,拧了拧,拿着铁簪手一盘,斜插在发髻里,后脑勺的头发还鼓着,发尾在发髻外头炸着,额前还有碎发。 景斯还没要伸手帮他弄,辛翳就一下子弹起来,面上神情都生龙活虎几分。 他神色匆匆的随便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往宫室外的路上而去。 外头天色已黑,楚宫白墙黑瓦之中点起了灯火,景斯与几位寺人弓腰跟在身后:“大君再加件衣服吧,天冷,又要骑马。当心受了风!” 辛翳没穿大氅,就穿了一件黑色胡服,腰上只挂了玉铃,摸了摸自己后脖子上蓬蓬的碎发,道:“不要紧!都是小病。路也不远。都是老朋友叙叙旧,今夜就不回来了。” 景斯捧来一件灰鼠皮毛领的披风,跪在台阶边,固执的抬着手。 辛翳对这位历经两代帝王的老司宫实在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接过披风。 景斯道:“就带四位短兵合适么?” 辛翳:“就算荀师不在了,那也是他家。我又不止一次半夜只带一两个人去他家。” 景斯犹豫道:“喏。只是还有一事。” 辛翳啧声:“你怎么又磨磨唧唧的。” 景斯:“今日,应当是申氏女入宫。” 辛翳半天才反应过来申氏女是什么东西。 辛翳:“……管她的。在宫里死了烂了都与我没关系。别再拿她的事与我来说了!” 辛翳轻踢马腹走出去了几步,却又顿住身子,扯着缰绳调转马头回来了。 他想了想,道:“她要是寻死觅活的,也装模作样拦着点,她闹腾一回,就给她少点饭,再倔的狗也怕磨。早晚能为了口肉吃乖乖装孙子。省的她死在宫里,回头到地底下与荀师告状去。荀师又要骂我心狠。” 他说罢,轻踢马腹,潇洒的一抬马缰,黑马碎步颠出去了。 四个短兵跟在辛翳身后。 辛翳对夜里出宫的路驾轻就熟,毕竟总是要去突袭荀南河。 其实也不是不能跟她说一声,但他就喜欢不打招呼,突然闯进去,撞见她饭桌上的热气氤氲,亦或是猫着看书时候的惫懒。但对他就是不设防,她眉毛都不爱动似的,唇角勾起半分笑意,随便招招手就让他过去了。加双筷子也罢,挪个窝给他也罢,灯下人影成双,他心里能乐半天,骑马回宫的时候都忍不住想一个人低头笑。 因为楚宫正门都是会在日落后关闭,要从正门出去必定兴师动众,实在麻烦。他就特意命宫人留了角门,从他宫室东面的马道出发,走出一段后路过交鼓桥,再一转就能出了角门到宫外了。 或许是景斯提前说了他要出宫,这一段路上都点满了宫灯,显得十分明亮,他轻轻策马过去,就看到了红漆的交鼓桥。 这是他父亲在世时修建的桥,祖父喜欢水,在楚宫刚修建的时候挖了连片的大湖,长满了莲花,郢都之人常管楚宫叫莲宫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因为莲池要绕道,实在不便,他父亲便修了一座长且宽的木桥,涂以红漆,车马皆可通过,在夏日月夜下,粉白莲瓣迎风飘舞,红桥跨立其上,水中也一抹拱形的红影,当是楚宫一景。 只可惜现在是冬天,只有枯萎的莲蓬像一支支笔立在水中,斜影交错。 辛翳策马上了交鼓桥,却听到长长的桥对面也传来了车马的声音,他凝神看去,只见到一队打着火把灯笼的车马,正也从对面驶上这座红桥。 几辆马车上绑着红帛,盖着车帘的也是暗红色绘帛,四角铜铃微微摇动,跟这座桥倒是十分相配。 只是,这个阵仗进宫的人,到底是谁?他怎么都不知道? 辛翳正想着,忽然听见腰间玉铃震了震,竟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南河皱眉:“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在我这儿,这个系统叫帝师系统。那、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 领导含混道:“不一定跟你一个时代,反正这局游戏玩了有最起码三四百年了。几天作死的也有,狂热开启近代化的也有,好几次都弄得根本世界崩坏进行不下去,我就不得不删档改回去。” 南河来了这么多年,基本被放养,和他对话的机会并不多:“那……其他都是一些什么人?现在我能在历史上查到他们的名字么?他们难道就不叫帝师系统了?” 领导似乎在那头懒懒躺着,道:“什么人都有吧。不过估计你查也查不出来。这本来就是个群魔乱舞,变革四起的时代。不过,有的人本来的职业是开发房地产的,我就叫‘先秦买地王’‘战国大富翁’,要是特别会抓男人心还要求自己有绝世容貌的,就叫‘绝色快穿’‘宠爱系统’……总之,我这都是量身定制啊。” 南河:“……那我是你手底下第多少位游戏角色了?” 领导含混道:“倒也不多。不过算上之前教学关,你算是活的比较长的了。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南河:“您别看好我。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挑中我的,那么多人民教师,那么多德高望重老班主任,你非要选我!” 领导笑了笑:“因为,我了解你啊。” 98.甫田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没想到她这一抱, 场面直接崩溃了。 一家四口, 两个哭包,一个重病。 还有她这个满身僵硬左手抱娘, 右手拥姐的人,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又抹了抹脸,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 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 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 除了眉形发型以外, 和太子舒搁在一起,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 相貌又随魏妘, 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 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 但从表面上看来, 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转过身去:“哼,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许你这么说我。真的睡觉了哦,不许偷袭。” 南河刚想要悄悄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哟,以前睡楚王,现在睡晋太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内心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睡过辛翳!” 领导哼哼笑起来:“你敢说他小时候没挤过你的床?” 南河:“……行了,在楚国那几年,你可以好几年不说一句话,我还觉得心安一点。现在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快说。” 领导:“你不是之前一直说想放假么?我同意了,可以每天都给你放上半天的假。” 南河愣了一下:”真的?” 领导:“你先别激动。其实也就是等你晚上睡着之后,我可以将你送去一个清闲的地方,保准没有什么国务大事来纠缠你。” 南河:“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用南姬的身子睡着之后,就会再别的地方醒来,想做点什么都行?也不用再装什么帝师高人了?可要是有人来找南姬如何?“ 领导:“一般来说,岁绒都会保证你尽量不被人打扰。要真的是有什么急事,我再叫你就是了,你再回来也可以。” 99.卢令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荀南河:“什么?”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 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咬牙切齿:“我就知道,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 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神态坦然:“除了此事,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 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说帮我,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 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 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 她立刻恢复神色,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 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郢都!葬, 也要葬在纪山, 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 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辛翳见了她就装乖讨巧,别说这种事了,就是让他上次跟南河吵了一架,都肝颤了三个月…… 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梦见过南河,可能他那时候还没懂事,也未曾见过南河躺在被褥之中的样子,那些梦都是模模糊糊的,摸不到边界—— 可今日…… 辛翳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要掀开被子走下榻去,却低头一看被褥,跟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啊……不是就做个梦么!怎么…… 世人说他是混蛋也罢了,今日所作所为,人渣混蛋这些词怎么够形容! 景斯在回廊上踌躇已久,听见辛翳在四面敞开幛子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也忍不住走进宫室内,对着在帷幔里蜷成一个虾子还在以头抢床的辛翳道:“大君——可是头疼的厉害?” 辛翳猛的一僵,开口声音都有些奇怪:“……不打紧。”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声音太沙哑,清了清嗓子:“孤,已经发了汗。病……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 景斯还是担心:“大君,要不再让重皎来为您看看?” 辛翳挥手:“不用,别叫他!” 景斯:“喏……宫中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告大君。” 辛翳掀开被子,呆了一下,又拢上,不胜其烦,甩手道:“有话就说。” 景斯:“前些日子大君既说了迎申氏女入宫,这边已经着手安排了。此女入宫,是做美人,还是做夫人?” 辛翳心不在焉:“随便,这点儿事,你说吧,你说封什么就封什么。” 申氏好歹也算是楚国现在比较有风头的氏族,景斯想了想:“要不然就夫人吧。” 辛翳不耐烦:“夫人就夫人。我不管,这些事儿都你弄,哪用那么小心,就是放进来随便找个屋一关不也一样么。” 景斯瞧出来他不是真的想迎申氏女,怕是跟荀师临走之前劝他的话有关系,连忙惶恐道:“只是这是第一个近大君身的女子,就怕大君有什么要求,奴等做的不合适。” 辛翳站起身来,随手将玉铃捏在手里,愣了半天,又嗤笑:“谁说她是第一个?自己去办,逼她进宫的又不是我,她就是在宫里上吊了,也别来找我!” 他说罢,将被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飞也似的往沐濯的隔间里去了。 领导含混道:“不一定跟你一个时代,反正这局游戏玩了有最起码三四百年了。几天作死的也有,狂热开启近代化的也有,好几次都弄得根本世界崩坏进行不下去,我就不得不删档改回去。” 南河来了这么多年,基本被放养,和他对话的机会并不多:“那……其他都是一些什么人?现在我能在历史上查到他们的名字么?他们难道就不叫帝师系统了?” 领导似乎在那头懒懒躺着,道:“什么人都有吧。不过估计你查也查不出来。这本来就是个群魔乱舞,变革四起的时代。不过,有的人本来的职业是开发房地产的,我就叫‘先秦买地王’‘战国大富翁’,要是特别会抓男人心还要求自己有绝世容貌的,就叫‘绝色快穿’‘宠爱系统’……总之,我这都是量身定制啊。” 南河:“……那我是你手底下第多少位游戏角色了?” 领导含混道:“倒也不多。不过算上之前教学关,你算是活的比较长的了。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南河:“您别看好我。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挑中我的,那么多人民教师,那么多德高望重老班主任,你非要选我!” 领导笑了笑:“因为,我了解你啊。” 它顿了顿,又嗤笑道:“睡吧,今夜,你就可以享受一会儿清闲了。” 南河耳边传来了舒轻轻的呼吸,外头的宫人也熄灭了回廊的灯火,轻轻的从外快步走过。 南河望着帐顶,一边想着系统所说的之前有十几人来过这朝代的事情,一边又想自己到底会变成哪个世家的八十老头,到底能有多少张脸在她膝边叫爷爷。 只是当她陷入沉睡的瞬间,竟猛地又清醒过来。 再一睁眼,竟然听见了一阵喧闹。 南河懵了一下。 眼前华灯初上,火把燃起,热闹非凡,周围人衣着语音都显然不是晋人。 她身边竟然挤满了人,架着她正在往外走。 南河只来得及看见自己穿着红边绣云的黑色衣裙。走在四周火把燃起人满为患的院子里,紧紧抓着她胳膊的全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推出了门去,塞进了马车里。 南河:“等等——” 这也叫清闲?! 上了车,倒是安静了很多。车内摆了不少布料、漆器和玉饰,也点了四盏铜灯,马车被摇摆的灯火照的像个灯笼似的。 看起来就像这人要搬走了似的。 南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成套的漆盒。一双一看就绝不做活的纤纤素手,还有满车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的贵重之物。 看来领导诚不欺她啊,真的是个不会吃苦的贵族女? 外头的人声实在吵闹,连车马的声音都盖住了,只是她很快就发现马车与她平日乘坐的不一样。车窗被用暗红色的布帛封住,车门处的暗红色门帘布帛上绘有蟾蜍、仙人,门帘四周也用丝带绑紧,似乎避免她向外张望露出脸来。 南河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风俗,只会在出嫁时有,而且镶红边的衣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穿的,难道她真的成了个出嫁的贵族女子? 不过若是家族显贵,出嫁作妻,确实是清闲的选择。 这年头家族内的规矩不多,关系不复杂,成婚时候也都是二人共食祭品以示共为家主,夫妻平等。如果真的是成婚,那她婚后应该主要负责承担一部分祭祀的责任。 100.敝笱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毕竟她以后说不定要长留晋国, 师泷这张脸,还是留给她来打比较舒坦。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 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 似乎给晋王回话, 过了一会儿, 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乐莜低着头, 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可这对晋国不利,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 驱逐他,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 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 晋王也改了想法,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 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 跪在那里一阵叫屈, 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你驱逐他, 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她穿上深衣时,是所有人心中端方有礼,不可轻辱的君子典范。她常站在回廊旁等他,临风而立,宽袖窄腰,谁也不敢冒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禁欲感。 但当她就这样解开衣带,赤|裸身子躺在被褥之中,却又是另一幅样子。 辛翳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了。 他感觉那日如今时,他也正跪在榻边,满心惊惶,脑子都麻了,不知该如何动手。但荀南河就静静躺着,并不催促,也不睁眼,有着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温驯样子。 他没觉得香艳,只觉得……她比想象中瘦弱多了。 但就是这样的她,教导出了他和数位楚国能臣;就这样的她,在楚宫中多年如一日的保护了他…… 辛翳低头,似极不舍与缱绻的低下头去,将被褥与她一并裹紧,俯下头去,侧脸贴在她腹上,感受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而后转过头去,脸埋在被中,轻轻的亲吻了一下她容珠的肚脐。 他只想尽力留住那一点点热度。 而后却忽然有一只手推了他一把,听到了熟悉的冷冷的声音:“辛无光,你在做什么?” 辛翳愣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 荀南河睁着眼,拥着被子惊怒的望着他,脸上还有一些隐隐泛红。 她咬牙切齿,声音却冷淡:“你给我解释解释。” 南河咬牙:师泷这家伙,不就是长得比她当年好一点,总因那点姿色而沾沾自喜,两人多次交锋他都略占下风,竟在晋国内还编排起她的相貌来了。 乐莜:“不过这次打仗,我可见到楚王了。啧……长得太漂亮了点,好看的都吓人!不过倒也不是太女人。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见了他一定把持不住。” 南河:我对着那个熊孩子八年了,有什么把持不住的—— 乐莜:“但他都长得这么皮嫩骄矜的,我都怀疑他才是那个男嬖。毕竟荀君将楚王养大,说不定也在背后一直控制着他。若不是晋王病重,我们理应趁着荀君病死反击楚国啊。不过,听快报说楚王在为荀君殡殓后大病不起,在宫中拒不见人……也不能对我们出手了。” 南河一愣:他病了?假的吧…… 他幼时经常装病,只为了少读书少见她,大了之后就再也没生过病了。怎么她不在了,再也没人揪着他小辫子逼他读书了,他却病了? 他正跟南河在这儿胡扯,她都快听不下去的时候,帐外一个卫兵躬身进来道:“将军,相邦到了。” 相邦也相当于楚国的令尹,都是文官中权力最大的,相当于后世的丞相。只是北方官制遵循西周那一套,所以都称相邦;而楚国自有一套荆楚官制,因此称为令尹。 乐莜神色有些动摇,连忙站起身来,没片刻,就见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穿着深衣,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乐莜:“师泷,你怎么不留在曲沃,到这儿来了。” 师泷站在内帐,对着乐莜很敷衍的一抬手算作行礼,又看了一眼南河,愣了一下:“这面具,南公是以后不再出山了么?” 南河:正说着呢,熟人就到了。 她习惯性的行了男子礼节,师泷也没在意,她道:“是。只可惜姎①并不会医术,随从岁绒跟随南公学过医术,已经让她替晋王处理伤口了。” 师泷比她原先的身份小两岁,几年前她出使晋国的时候,正是师泷刚入仕途崭露头角之时。那时候,锋芒毕露的师泷在北方诸国有了些名气,也得意了许久,就在跟她对决的时候第一次栽了跟头。 师泷怕是就咬牙切齿记恨上了那一回,说不定听说她死了都能在家摆筵欢饮。 他浓眉下头偏生长了一双桃花眼,面上的半分轻浮被那双眉毛的英气压下去了几分,样貌确实相当养眼,再加上性格轻狂又敢言,虽然喜说大话却也有真本事。吹过的牛逼多,打脸的次数却很少。 但这家伙若有六七分容貌,就有十分的自恋,就这会儿,竟然还嗅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酒味,看来晋王伤病也没能阻止他路上喝点小酒啊。 乐莜也皱了皱眉,道:“你不去看一看晋王么?” 师泷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血,要不是喝点酒压一下,我都不敢迈进这屋里来。怎么样?你就没话与我说?” 乐莜与他显然极为熟悉,讷讷道:“我能有什么话啊说。” 101.载驱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南河被熏的够呛, 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忍不住挥了挥手,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 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 可说了香不能断,您身子弱些,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 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 可一睁眼, 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 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 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去的时代越先进,她本来都到了先秦, 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 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 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 她也不由的感慨, 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南河只好放下了车帘,听着车轮辘轳。进了军营后四周有不少拿着火把的行队擦着马车经过,还有些马蹄声和议论声。 她正这样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有人似乎在外头急急忙忙的喊叫:“人呢!南公人到了么!大君刚刚昏厥过去了!” 护送的军官在车外道:“来的不是南公,而是南公的女儿。” 南河正想着,岁绒掀开车帘,一手拎着随身的行囊,一边扶她下来。 眼前一座主帐,帐内灯火明亮,几个士兵看见她的女子发型与面具都愣了愣,但也赶紧掀开了帐帘,簇拥着她急急忙忙往内走:“让开,都让开,南公之女到了,让她来为大君诊治!” 帐内挤满了人,无数双眼睛投射在了南河身上,那军官连忙对帐内站着的一位将军模样的人道:“将军,南姬带到。” 那将军肥壮粗犷,站在十几位胡服皮甲的军人之中,望了南河一眼,对那面具肃然起敬,躬身作揖行了大礼,道:“南公不能亲自来了么?” 南河也不知道状况,斟酌了一下,道:“南公年事已高,不便出山。” 将军了然:“南公若是将这面具给了女公子,也是说明女公子继承了他的一生绝学,此后就可以替代他出山了。你们都出去,让南姬为大君诊治!”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向南河介绍自己,就将其他人都轰出了这药味弥漫的大帐,这才掀开内里的帐帘,轻声道:“南姬这边请。” 南河:……这上来就要治病救人?! 她也就懂点药材常识,离治病的本事差得远了。别的事情用嘴炮还能忽悠过去,但治病这大事——她总不能念念叨叨的给这个快病死的王乱插针吧! 但她也没多说什么。 越到场面上越不能露怯,不到刀砍在脖子上,绝对不能松口透底。 这可是她多年做事准则。 岁绒挽起帐帘,她略一低头走入内帐。内帐里有一张矮床,罩着帏幔,床边有一人跪坐在脚踏上,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 他一身满是血污的胡服短打,头发略有散乱,脸上还有几道血痂,皮肤微黑,瘦脸星目,神情坚毅,似乎有点面熟。他看到将军和南河,连忙站起身来:“将军。这位是……” 将军点头:“这位是南公的女儿,你年纪小,或许没见过这面具。若是她来了还不能医治好大君,那就真的是天帝神灵也救不回了。” 南河:……你再吹我真就下不来台了喂。 青年面上显露几分感激之情,又连忙向南河行大礼,弓身退却几步,拉开了榻前的帷幔,请南河上前诊治。 南河走上前去,她忍不住又看了那青年一眼,拼命回想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这样的人,也低头看向了榻上。 就在她看清榻上那人的面容时,脑子里的弦断了三秒,才猛地反应过来! 岁绒只看到南河身子一歪,似乎受到了极大震动,差点摔倒,她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南姬。 南河正死死盯着榻上。 那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面上有几道藏满艰辛风霜的皱纹,箭与大腿各中一箭,箭伤极深,虽然做过了简单地处理,却仍然血肉模糊十分惨烈。 但这都不是让南城耳边如千钹万鼓齐响的理由。 南河认识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东西! 正是这几年与楚国多次纷争不断的晋王,淳任余! 102.猗嗟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远处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 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来到一个低水准农业文明社会。这样的自然风光,怕是会持续到入曲沃之前。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 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 但这个世界,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 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 她本意是继续深造,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 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 有两大快事: 一, 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 是十分钟讲完考点, 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 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 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 人也浪, 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是士,后来更是复圣。 郤缺落魄后乡间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年,一朝被胥臣引荐,就成了晋国曲沃一大世家郤氏。 这年头贵族的阶级多,涵盖范围也极广,一个村里指不定就能抓出来几个士。再穷困潦倒,但只要有“士”这个身份做底子,一遇风云变化龙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当她爹教她读书,南河自然确定了她爹荀囿绝不是普通农户。 识字都是不易,更何况能读书了。 南河学铭文出身,她大学时期研究过战国早期出土的陈曼簠,还能识得不少齐系文字,虽然记不住太多,但勉强的识字读书也不成问题。 而她爹荀囿竟出身稷下学宫,博学多才,给她讲各国的故事与各流派的思想。 她学历史出身,能听得这样的一手材料,自然兴奋不已。 但很快的,她就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她也算读过与稷下学宫同时期的《晏子春秋》《管子》《宋子》等书,却内容有些不同,而且稷下学宫存在的时间也跟历史上的推测有些偏差。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各国国君姓氏不对、历史也完全两样。 这貌似先秦,但只到四五百年前还和春秋末期的历史有部分重合,但之后便完全相左。这个“战国”,持续的时间也远超历史上真正的战国。 秦未崛起,晋仍存续。 周天子早在一百余年前灭国。 强国并不是战国七雄的阵容,而各国之间还夹着许多戎狄与小国。 各国虽然还称王公侯爵,但各个都早有一统天下之心。 列国也都经历了好几轮的改革,在彼此竞争的刺激中,显示出了历史上的秦甚至汉都没有的生产力和趋势,百家争鸣仍在持续,各国的理念也都大相径庭。 仿佛在一场争夺之中,每一个国家都荟萃了自己能揽罗的智者与能臣,激流勇进之中,没有一位君王是愚蠢混沌的。 这是陌生的时代。 有着同样的纷争混乱与礼崩乐坏,她却无法预测未来的走向。 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有点冲击。 既然都不是真正的历史,干嘛找她一个学历史的人来当帝师! 这还让她怎么开挂! 这个列国风云的感叹很快就被眼前的苟且给冲淡了。 荀囿还是有点小钱,他们穿衣住屋上不太行,但荀囿很讲究吃,经常去城内买一些精细的食物回来,她和荀囿的牙齿都比周边一些村落的农户看起来健康的多。 荀囿种地,不为养活赚钱,只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吃瓜。 南河勉强跟他忍了两三年的采菊东篱下的日子,学会了齐语和赵语,也学了一门周天子在位时天下统一的雅言。只是各国在平日还是多用自己的语言为主,雅言多用于书面和外交,也是士子贵族的必修课。 103.葛屦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领导笑了:“行啊, 别再说我坑你了。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么,要没有我的千锤百炼,哪来的你如今的处变不惊啊。喂,别翻白眼了!” 南河:“我倒是好奇了?别的系统都还有个名号,有个什么积分体系,还可能自选技能,偶尔升级。你这也未免太粗制滥造了?而且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领导今日倒是有闲心多说几句, 不像前几年似的,能够四五年不说一句话:“我之前不是说了么。所谓的帝师系统, 在于这个帝字,关键是统一啊!只是你是老师,就在这儿操起老本行, 我就把系统名字改成了帝师系统——” 南河皱眉:“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在我这儿,这个系统叫帝师系统。那、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 领导含混道:“不一定跟你一个时代, 反正这局游戏玩了有最起码三四百年了。几天作死的也有,狂热开启近代化的也有, 好几次都弄得根本世界崩坏进行不下去, 我就不得不删档改回去。” 南河来了这么多年, 基本被放养,和他对话的机会并不多:“那……其他都是一些什么人?现在我能在历史上查到他们的名字么?他们难道就不叫帝师系统了?” 领导似乎在那头懒懒躺着, 道:“什么人都有吧。不过估计你查也查不出来。这本来就是个群魔乱舞, 变革四起的时代。不过, 有的人本来的职业是开发房地产的,我就叫‘先秦买地王’‘战国大富翁’,要是特别会抓男人心还要求自己有绝世容貌的,就叫‘绝色快穿’‘宠爱系统’……总之,我这都是量身定制啊。” 南河:“……那我是你手底下第多少位游戏角色了?” 领导含混道:“倒也不多。不过算上之前教学关,你算是活的比较长的了。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南河:“您别看好我。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挑中我的,那么多人民教师,那么多德高望重老班主任,你非要选我!” 领导笑了笑:“因为,我了解你啊。” 它顿了顿,又嗤笑道:“睡吧,今夜,你就可以享受一会儿清闲了。” 南河耳边传来了舒轻轻的呼吸,外头的宫人也熄灭了回廊的灯火,轻轻的从外快步走过。 南河望着帐顶,一边想着系统所说的之前有十几人来过这朝代的事情,一边又想自己到底会变成哪个世家的八十老头,到底能有多少张脸在她膝边叫爷爷。 只是当她陷入沉睡的瞬间,竟猛地又清醒过来。 再一睁眼,竟然听见了一阵喧闹。 南河懵了一下。 眼前华灯初上,火把燃起,热闹非凡,周围人衣着语音都显然不是晋人。 她身边竟然挤满了人,架着她正在往外走。 南河只来得及看见自己穿着红边绣云的黑色衣裙。走在四周火把燃起人满为患的院子里,紧紧抓着她胳膊的全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推出了门去,塞进了马车里。 南河:“等等——” 这也叫清闲?! 上了车,倒是安静了很多。车内摆了不少布料、漆器和玉饰,也点了四盏铜灯,马车被摇摆的灯火照的像个灯笼似的。 看起来就像这人要搬走了似的。 南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成套的漆盒。一双一看就绝不做活的纤纤素手,还有满车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的贵重之物。 看来领导诚不欺她啊,真的是个不会吃苦的贵族女? 外头的人声实在吵闹,连车马的声音都盖住了,只是她很快就发现马车与她平日乘坐的不一样。车窗被用暗红色的布帛封住,车门处的暗红色门帘布帛上绘有蟾蜍、仙人,门帘四周也用丝带绑紧,似乎避免她向外张望露出脸来。 南河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风俗,只会在出嫁时有,而且镶红边的衣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穿的,难道她真的成了个出嫁的贵族女子? 不过若是家族显贵,出嫁作妻,确实是清闲的选择。 这年头家族内的规矩不多,关系不复杂,成婚时候也都是二人共食祭品以示共为家主,夫妻平等。如果真的是成婚,那她婚后应该主要负责承担一部分祭祀的责任。 照顾丈夫,洒扫家中只需嘱咐仆从,商贸又不算发达,顶多是要管理家中的食邑与土地、奴仆。 若关系亲密则多去见一下丈夫;若关系不亲密且自家地位不低,甚至可以在燕寝不与丈夫相见。 再加上儒并不在这时代受尊崇,所以各个家族之内的礼仪天差地别,也都十分随意,男女内外与地位的区别更没有太严苛。 这……虽然也是一种清闲的生活,但她可不想嫁人啊! 能不能反悔,她想做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在家里颤抖着双手,努着没牙的嘴叫孙女给喂饭! 而且成婚当日还需要立刻合房,女方家带过去的侍女还要站在门口“呼则闻”的听墙角……去特么的清闲啊!这少不了深夜运动的身份,算什么清闲时光啊! 她在脑海里抓狂的呼唤领导,死系统就是开始装死不回答。 南河转身想开始找镜子,万一这姑娘长得巨丑无比,她还有一线机会恶心死新郎。然而马车里有不少首饰与胭脂,却唯独没有看见铜镜。难道车里不放镜子也是成婚的习俗? 要万一这个新娘长得还过得去……南河想了想,只能使用鸡汤人生大哲理给新郎上一夜课,看他能不能一心渴望知识,每个深夜只想跟她探讨宇宙的另一可能性,而放弃了造人大业。 除非,这位新郎俊俏又年轻,人温和知礼,对她还尊重,那她因投身教育事业而单身多年的老园丁,也不是不能考虑再燃一次青春之火的。 但贵族之间跨年龄的联姻非常多,也可能一会儿掀开车帘,迎接她的是个两三岁由奶妈牵着的小娃子,抑或是个被众孙搀扶过来的七十老叟…… 要真是这样……倒也不用考虑夜晚用不用运动的问题了。 南河坐在这车里,听到前头有手持火把的马队的蹄声,身后也有几辆马车车轮的轱辘声,竟也沾染上几分成婚时候的紧张。 另一边,辛翳躺在榻上,一只脚搭在案台上,把铜灯移到脸边,懒懒散散的翻着书卷。 宫室内安静的只剩下他翻阅竹简的声音。宫人们偶尔穿着白袜在外行走,脚步却像猫似的无声。他望着竹简上的字,脑子却不知道想什么,偶尔灯烛噼啪一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辛翳拧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卧姿,却再看不进去了。 宫内太安静了。他也没有去处,没人说话。 要不就把重皎拽过来聊一聊? 不过辛翳不大乐意。重皎这些日子见他,总摆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不只是他,还有景斯,还有宫人,还有其他大臣。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想什么。 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后他会受了什么刺激。或者说,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没人管他,他再跟少年时候似的做事做人赶尽杀绝不留底限。 荀君要是在,就像是给他上了套心甘情愿的锁,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 真要是他再闹出什么事儿,那些人也可以指责荀君,而不用承担指责大王的责任。 真他妈鸡贼的一群人。 但辛翳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情绪,反而平缓下来了。好像是这种情绪知道大刀阔斧劈不烂他二十年养出的一身厚甲,选择慢慢熬慢慢磨,慢慢侵蚀的让他从里子开始烂。 比如这会儿,他觉得安静的可怕,觉得灯烛的声音都让他想要拔剑四顾,他却没有打算让乐师舞者来闹腾闹腾。 辛翳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钝痛和浑身的不自在是种安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心意,别背叛自己的感情。 他相信自己会对这份情绪忠诚一辈子。也这么要求自己。 而且他也懒了,或许因为小病还没好,他没什么斗志,只想窝着。 窝了才没多久,就听见了景斯的脚步声。 他小时候害怕脚步声,更怕没有脚步声就有人突然出现,景斯会走路的时候,故意右腿顿一顿,走的一重一轻,声音响一些,提醒他要过来了。 景斯过来,就看见辛翳裹着黑色大氅,披头散发,把自己半边脸缩在毛领里,人瘫在那儿,衣摆乱七八糟的,把竹简放在胸口假寐。 辛翳没睁眼,哼了哼:“怎么了?” 景斯也有点高兴的神色:“原箴和范季菩来了。” 辛翳也一喜,猛地坐起来,差点撞到铜灯,眼疾手快的一扶。 景斯道:“不过他们二人不打算进宫,说是要在荀君那儿住一夜。” 辛翳:“哦……” 辛翳:“行,我去找他们。” 景斯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个儿也就是眉头稍微蹙了那么一丁点,辛翳就嘴快道:“等不了了。” 景斯只好说:“他们二人没轻重,大君不要与他们敞开了喝。” 辛翳拿起桌子上的铁簪,攒住自己头发,拧了拧,拿着铁簪手一盘,斜插在发髻里,后脑勺的头发还鼓着,发尾在发髻外头炸着,额前还有碎发。 景斯还没要伸手帮他弄,辛翳就一下子弹起来,面上神情都生龙活虎几分。 他神色匆匆的随便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往宫室外的路上而去。 外头天色已黑,楚宫白墙黑瓦之中点起了灯火,景斯与几位寺人弓腰跟在身后:“大君再加件衣服吧,天冷,又要骑马。当心受了风!” 辛翳没穿大氅,就穿了一件黑色胡服,腰上只挂了玉铃,摸了摸自己后脖子上蓬蓬的碎发,道:“不要紧!都是小病。路也不远。都是老朋友叙叙旧,今夜就不回来了。” 景斯捧来一件灰鼠皮毛领的披风,跪在台阶边,固执的抬着手。 辛翳对这位历经两代帝王的老司宫实在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接过披风。 景斯道:“就带四位短兵合适么?” 辛翳:“就算荀师不在了,那也是他家。我又不止一次半夜只带一两个人去他家。” 景斯犹豫道:“喏。只是还有一事。” 辛翳啧声:“你怎么又磨磨唧唧的。” 景斯:“今日,应当是申氏女入宫。” 辛翳半天才反应过来申氏女是什么东西。 辛翳:“……管她的。在宫里死了烂了都与我没关系。别再拿她的事与我来说了!” 辛翳轻踢马腹走出去了几步,却又顿住身子,扯着缰绳调转马头回来了。 他想了想,道:“她要是寻死觅活的,也装模作样拦着点,她闹腾一回,就给她少点饭,再倔的狗也怕磨。早晚能为了口肉吃乖乖装孙子。省的她死在宫里,回头到地底下与荀师告状去。荀师又要骂我心狠。” 他说罢,轻踢马腹,潇洒的一抬马缰,黑马碎步颠出去了。 四个短兵跟在辛翳身后。 辛翳对夜里出宫的路驾轻就熟,毕竟总是要去突袭荀南河。 其实也不是不能跟她说一声,但他就喜欢不打招呼,突然闯进去,撞见她饭桌上的热气氤氲,亦或是猫着看书时候的惫懒。但对他就是不设防,她眉毛都不爱动似的,唇角勾起半分笑意,随便招招手就让他过去了。加双筷子也罢,挪个窝给他也罢,灯下人影成双,他心里能乐半天,骑马回宫的时候都忍不住想一个人低头笑。 因为楚宫正门都是会在日落后关闭,要从正门出去必定兴师动众,实在麻烦。他就特意命宫人留了角门,从他宫室东面的马道出发,走出一段后路过交鼓桥,再一转就能出了角门到宫外了。 或许是景斯提前说了他要出宫,这一段路上都点满了宫灯,显得十分明亮,他轻轻策马过去,就看到了红漆的交鼓桥。 这是他父亲在世时修建的桥,祖父喜欢水,在楚宫刚修建的时候挖了连片的大湖,长满了莲花,郢都之人常管楚宫叫莲宫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因为莲池要绕道,实在不便,他父亲便修了一座长且宽的木桥,涂以红漆,车马皆可通过,在夏日月夜下,粉白莲瓣迎风飘舞,红桥跨立其上,水中也一抹拱形的红影,当是楚宫一景。 只可惜现在是冬天,只有枯萎的莲蓬像一支支笔立在水中,斜影交错。 辛翳策马上了交鼓桥,却听到长长的桥对面也传来了车马的声音,他凝神看去,只见到一队打着火把灯笼的车马,正也从对面驶上这座红桥。 几辆马车上绑着红帛,盖着车帘的也是暗红色绘帛,四角铜铃微微摇动,跟这座桥倒是十分相配。 只是,这个阵仗进宫的人,到底是谁?他怎么都不知道? 辛翳正想着,忽然听见腰间玉铃震了震,竟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104.汾沮洳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 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 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 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虽然蒸饼又干又硬,菹菜腌的太久了, 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 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 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 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 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 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 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 对于败仗, 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 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 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 到曲沃外, 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看黑衣皮甲,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浓眉肤白,温润秀逸,姿态行止中却处处都体现了一个大国太子的礼节和典雅。 若不是鬓若刀裁,身姿举动都更像男子,几乎与她相貌一模一样! 晋王哽咽不已:“暄,靠过些来。” 南河心下暗惊,挪动了几下脚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脚踏边,抬袖低头道:“南姬见过晋王。见过……太子舒。” 晋王微笑:“快,舒儿,这是暄。” 南河转过脸去,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连忙对公子舒略一行礼。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礼,脸上显露出半分茫然。 晋王看她靠近,轻声道:“暄,摘下你的面具来。” 南河心底已经明白了不少:看来,她或许真的是晋王的女儿。 而且很可能还和太子舒是双胞胎。 那晋王还想让她与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只有一个…… 这样想着,南河还是摘下了面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舒:“阿翁……你为何从未说过我有这样一个女弟?” 南河仔细凝视他的面容,又看向他的脖颈,肩膀与双手。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南河轻笑:“我也从未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女兄。” 一架小小的马车在山路间穿行,左右摇摆的厉害,车帘轻薄,偶尔露出车里的一线景象。 南河本习惯跪坐在车中,可这里似乎没有楚国那样造车的技术,东倒西歪到让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软垫上捂着额头。 105.园有桃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回曲沃的路, 比南河想象中多花了一些时间。已经行了几天, 才刚到了曲沃附近。清晨朦朦天光展亮, 雾霭沉沉,草叶甸甸缀满快结冰的露霜。 南河梦里还是初遇辛翳的那些往事, 听到外头的脚步说话声, 也在车中醒来,靠着车窗往外看。车马停靠在一片草地上,岁绒端着漆盘掀帘进来,道:“先生, 早食只有一些饼和葵菹, 还有鱼醢。”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 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 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 虽然蒸饼又干又硬, 菹菜腌的太久了,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 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 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 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 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 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看黑衣皮甲,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浓眉肤白,温润秀逸,姿态行止中却处处都体现了一个大国太子的礼节和典雅。 若不是鬓若刀裁,身姿举动都更像男子,几乎与她相貌一模一样! 晋王哽咽不已:“暄,靠过些来。” 南河心下暗惊,挪动了几下脚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脚踏边,抬袖低头道:“南姬见过晋王。见过……太子舒。” 晋王微笑:“快,舒儿,这是暄。” 南河转过脸去,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连忙对公子舒略一行礼。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礼,脸上显露出半分茫然。 晋王看她靠近,轻声道:“暄,摘下你的面具来。” 南河心底已经明白了不少:看来,她或许真的是晋王的女儿。 而且很可能还和太子舒是双胞胎。 那晋王还想让她与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只有一个…… 这样想着,南河还是摘下了面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舒:“阿翁……你为何从未说过我有这样一个女弟?” 南河仔细凝视他的面容,又看向他的脖颈,肩膀与双手。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南河轻笑:“我也从未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女兄。”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要是命再长一点,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算上西楚,历经四朝,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106.陟岵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少年奴仆们爬上爬下之中, 脚腕上铃铛清脆作响, 邑叔凭带着她穿过走廊, 绕到天井的侧面去。 还没看到小楚王的身影, 就听到了他懒懒的声音:“商公与我说这些奇石上有猫儿的图样,你们倒是找没找到跟狸奴长得像的图案?我再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再找不到,就把这池子洗脚水都给我喝干净!” 长廊下, 一个站在宫灯旁边少年奴仆声音清亮:“上大夫到。” 过了好一会儿, 奇石的层层屏障中才响起了不太情愿的声音:“孔公, 您脱了鞋进来吧, 狸奴睡着了, 我不好起身迎您。” 邑叔凭笑了笑, 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 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她穿着青色直裾, 衣摆略长, 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 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 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屁股坐在织的网中, 半分不肯动, 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 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107.十亩之间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 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似乎给晋王回话,过了一会儿, 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 乐莜低着头,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可这对晋国不利,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驱逐他, 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 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晋王也改了想法,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 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 跪在那里一阵叫屈, 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你驱逐他, 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 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 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她穿上深衣时,是所有人心中端方有礼,不可轻辱的君子典范。她常站在回廊旁等他,临风而立,宽袖窄腰,谁也不敢冒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禁欲感。 但当她就这样解开衣带,赤|裸身子躺在被褥之中,却又是另一幅样子。 辛翳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了。 他感觉那日如今时,他也正跪在榻边,满心惊惶,脑子都麻了,不知该如何动手。但荀南河就静静躺着,并不催促,也不睁眼,有着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温驯样子。 他没觉得香艳,只觉得……她比想象中瘦弱多了。 但就是这样的她,教导出了他和数位楚国能臣;就这样的她,在楚宫中多年如一日的保护了他…… 辛翳低头,似极不舍与缱绻的低下头去,将被褥与她一并裹紧,俯下头去,侧脸贴在她腹上,感受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而后转过头去,脸埋在被中,轻轻的亲吻了一下她容珠的肚脐。 他只想尽力留住那一点点热度。 而后却忽然有一只手推了他一把,听到了熟悉的冷冷的声音:“辛无光,你在做什么?” 辛翳愣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 荀南河睁着眼,拥着被子惊怒的望着他,脸上还有一些隐隐泛红。 她咬牙切齿,声音却冷淡:“你给我解释解释。”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但这个世界,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她本意是继续深造,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是十分钟讲完考点,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人也浪,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108.伐檀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齐问螽:”而且并不是磨屑,而是切片的, 十分明显。” 白矢震惊:“是谁!是谁会——” 齐问螽腾的弹起身来, 一把按住他的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为什么要磨屑, 为什么要第二第三天才下药么?” 白矢缓缓跪直身子:“……因为要提防军医,因为那军医, 似乎有可能是师泷的人——”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 被人拖出来,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 你懂了么?” 白矢僵硬了片刻, 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 他猜到我要下毒, 所以, 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 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只为了, 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你还不明白么, 你有这个心思, 你还拿了川乌,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 就是那个军医, 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 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做了各种预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满头冷汗,竟也冷静下来,道:“逃。我要先离开,才有生机。可以到时候再寻找周边各国的帮助,或是想办法——解决掉太子舒。” 齐问螽:“逃?晋王就会很快公布你毒杀父亲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杀的么?如果有了弑父的骂名,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收容你了。” 帐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本来还胜券在握的计划,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们几乎无法翻盘的地步! 白矢缓缓道:“所以,就要让弑父变成说辞,变成流言。而现在,唯一可能帮我的人,就是乐莜了。请他去马厩,我要与他说明此事,求他帮我。” 齐问螽皱眉:“你与他会面未必安全,说不定师泷会监视你,把你跟乐莜会面一事告诉晋王。” 白矢摇头,顶着额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会,师泷在军中没有那么多眼线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马已经是惯例,他一定会趁着我不在帐内的时候,进来偷偷查找证据,献给父王,让父王更决定杀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乌,销毁证据。” 白矢回头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踪迹,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帐中,用来麻痹他、拖延时间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一会儿远离我的营帐,给他们搜查的机会。齐师,麻烦您帮我叫乐莜去马厩,他早上应该还没安排完军中的事务,这个时间应该在派人清点辎重,师泷应该也没见到他。” 白矢说着,站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乌放在架子中一个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来人稍作翻找就应该能发现。 白矢将佩剑挂好,眼神锐利,发狠道:“能否死里逃生,只看这一举了。” 乐莜去到马厩的时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爱马旁。 公子的马,也都住隔间。一个小蓬门里头,战马三匹,驮马五匹,享受片刻的贵族待遇,等到上战场时,它们就要冲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马的马鬃擦拭着剑。战马不常打理皮毛,马鬃粗粝扎人,擦不干净,抹过的剑面上一排暗红细纹,像是刷子蘸半干的血抹过似的。 乐莜以为他惩治了不听军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么了?” 白矢转过身来,将铁剑收入刀鞘中,走过来。 二话不说,直着上身跪进了烂泥里。 那烂泥被踩的东倒西歪,松软的像是谁家发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溅的裤腰上都是,白矢却连眼睛也不眨,抬手,以壮士不归的凛然与绝望道:“求乐公救我!” 乐莜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的护臂,道:“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矢不起来,眼眶隐隐发红,却仍然忍住,道:“师泷要我死。” 乐莜大惊:“这话怎么说。” 白矢把师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说了:“我怎么可能去毒杀父王!然而师泷毒杀了那军医,再也没有人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乐莜头都炸了,几次想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肚子里憋了一袋子凉气,肥肚子在军衣里上下浮动。他不信,但这确实像是师泷能干出来的事儿。 乐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点把白矢从泥里拔了出来。 白矢心底暗骂了一句,憋了劲儿把自己往泥里坐,就是不肯从鳄鱼后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烂泥里起身。 乐莜:“我带你去找晋王!找他师泷,当面对质——” 白矢摇头,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帐,可能就是个死了。如果父王说要乐公杀了我,乐公会不会抬手就砍掉我的脑袋!” 乐莜在军中带他许多年,与白矢感情很深,听了这话,道:“我怎么会!” 白矢:“若是王命?乐公也会违?” 乐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说理!再说,违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没有什么好畏惧!” 白矢双眼泛红:“我没想到乐公愿意如此待我——可我不会再回去了。乐公还不懂么,世事并不是能自证清白的,总是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再说,我本就无心王位,晋公前几日昏迷前,竟让人写下了这样的告书,我也是心中大乱。但师泷支持舒,曲沃的贵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继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不如,现在就让我被驱逐吧!” 乐莜:“什么?” 白矢缓缓站起身来:“我宁愿被驱逐。但师泷非要我背上弑父之名!他是想让我像骊姬之乱时的太子奚齐一样自杀么?求您了,只有您才能给我一个清名,乐公,请您带兵驱逐我。” 乐莜:“可、可晋王没有指示,我若是驱逐了你,岂不是……” 白矢竟两行泪下来:“驱逐了我,我纵然不得不亡命他国,但师泷再想说我弑父,就晚于我在军中被你驱逐,军中这么多人见证,我还好日后解释说是他事后给我加上骂名——” 白矢在军中威名极高,乐莜驱逐他的闹剧必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师泷不论想再怎么抖出弑父之事,都会被人当做政敌的抹黑。 就看乐莜愿不愿担这个责任了。 他在这个关头,于军中大张旗鼓的驱逐他,就算找理由,晋王也会愤怨甚至不信任。 但白矢也想好了另一个方案。 如果乐莜不愿意,他就用怀中所藏的匕首,杀死乐莜,而后逃走。 乐莜一死,他白矢又不在,晋王伤病,军中一定大乱。甚至说没有了乐莜,这支队伍的魂也就散了一半,他在外谋划,攻回来的可能性就大了。再说,他也还有几张底牌,还有生机。 就在白矢一边流泪,一边摸着怀中匕首的时候,乐莜竟同意了。 乐莜其实是不愿意驱逐白矢的。他了解白矢,知道他太会打仗了,只是年纪还轻,对列国的军阵优势还不了解,只要再有几年,或许他会带着晋国的军队无往而不利。 再加上他见过几次太子舒,太子舒面白皮嫩,一看就是王后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如今晋国已危,太子舒又怎么可能担当得起责任。他们是四面环虎的国,不是那高台上醉生梦死的大周,更不是几百年前各国都能坐在桌子旁边聊的年代了。 一个不够贤明决断的王都可能断送这个好不容易拼起来的晋国。 师泷只是觉得公子白矢上位会有动荡,却怎么不想太子舒若真的昏聩又该如何? 乐莜心里盘了一圈。 毕竟现在针锋相对的厉害,不如先顺应朝中,让太子舒上位,若太子舒昏聩,到时候他去迎回白矢,必定也能得到曲沃众人的认同。 总之,绝不能让白矢死在这里。 那就是绝了晋国的一条路啊! 他点头道:“好。你去帐中做准备,我一会儿带人杀进去,你把马备好在西门处,带上你的随从,最好再带上几个人,然后逃走。我会闹大。” 乐莜也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换条干净衣裳”,转身就走,显然心意已决。 他在泥地上走出了一排深深的窟窿,手把着剑柄,头也不回。 白矢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眼泪,对马厩后招了招手,他的几个亲信正躲在马厩后。如果刚刚乐莜没有同意,他们就会听白矢号令,一拥而上,杀死乐莜。 这会儿,他们解开马缰,装上行囊刀剑,开始了准备。 乐莜走出去后,想的却都是白矢少年时候的往事。 晋王对白矢态度时好时坏,当他显露出天赋的时候,晋王对他的夸赞与欣赏从来不是作伪;但若是他有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功绩的时候,晋王又会当他不存在似的漠视着他。 为此,白矢对于军功也展露了狂热。 但又因为他太怕输,害怕晋王的责骂与失望,他又格外谨慎。 那份狂热与谨慎在心中交缠着,竟达到了一种刀尖上的平衡,从表面上来看,他行军的风格都比较稳,但谁都不知道他的煎熬和压力。 特别是当他在军中官职已高,行军路线要他制定,胜败人命全都由他承担时,他常常自我怀疑,甚至整夜难以入眠。 乐莜已经不止一次见白矢在大举进攻之前的夜里痛哭。 哭这个行为虽让乐莜觉得他还是孩子脾性,但这是白矢唯一能发泄情绪又不影响军中的办法了。毕竟第二天就要上战场,他不能喝酒,不能暴食,哭也要注意着别让帐外卫兵听见。 乐莜听说之后又好笑,又隐隐有点心疼。 他愿意支持白矢,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的能力与晋国的未来;但他不能说自己没有一点看自家小辈似的偏心。 只是他却不知道,就在刚刚,那沾毒的匕首就和他的肚皮隔了几层衣服。 这时候,天色才渐渐亮起来。无数营帐的布迎着光,金光闪闪,像是无数面斜对太阳的铜镜。 天边展露一丝黄澄澄的光带,下过雪的厚云层压在靠近地平线的位置,营帐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南河不知变故,起床时间晚了些,她压根忘了如何梳女子发式,幸而岁绒不用她说,也到她身后,用油膏将发归拢,在她脑后梳了椎髻,垂到背中,又从盒中抽出一条暗红色的发带给她缠上。 她带上面具吃了点饭,等到日头高上,才有人通报,说是晋王请她过去。 南河走出帐去,岁绒帮她拎着衣摆也少不了下头沾了一圈泥,南河倒是不太在意。她正要走到晋王帐门口处,也见到了帐外的师泷。 师泷正与一仆从说话,那仆从从怀中拿出小布囊来,对师泷打开,师泷点了点头:“你只拿了一点儿对吧,剩下的还在白矢帐下?好,呈去给大君看吧。” 这仆从才刚进帐,又有一小兵从军营另一侧冲过来,慌不择路,在泥地里跑的东倒西歪,冲过来抓住师泷的衣袖,想要喊什么,却又猛地降下音量去。 南河也走到了帐外,听见那人声音发抖道:“相邦,被杀了,都被杀了……史官和他的书童,还有您派过去守他的人!” 师泷:“所以……也不在了么?” 小兵:“被取走了——我们已经都找遍了!” 南河心底一沉:是有人杀了史官,拿走了晋王之前写下的告书? 晋国的王位之争已经激化到这种地步了么! 却看师泷勾唇一笑:“行啊,他坐不住了,连这种事都做出来了。呵,怕是他都扑腾不到晌午的时候了。” 南河挑眉:这是发生了什么?师泷如此胜券在握。 师泷看到南河来了,收了神色,对那小兵摆了摆手,朝她走来,行礼道:“不知南姬昨夜休息的如何?大君今日醒来后又叫众人商谈,精神好了很多,也谢谢南姬带来的这位小神医。“ 他躬身,南河看着他发青的眼底,她猜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睡好觉了吧。 毕竟,对于师泷来说,太子舒不上位,他也没活路啊。 他也算有心计又有才能,若是死在公子之争上,就可惜了啊。 南河略一点头,正要开口,忽然听得背后一阵喧哗,不少人巡逻的人都驻足往喧闹声的方向看去—— 白矢与三四个随从骑着马,狼狈不堪的踏烂几个矮矮的营帐,仓皇朝这边逃来。南河只看白矢衣服也被刀划破,脸上还有污痕,他想要策马往主帐这儿来。 突然听到一声大喊,竟看见乐莜骑着一匹黑色大马,带着四五骑兵,挥刀横身拦截过来,黑马的蹄子踏碎湿泥,乐莜大喝一声,拉弓就朝白矢射去,使他不许靠近主帐。 师泷和她都惊呆了,但南河毕竟不知道下毒一事,师泷反应的更快,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冲着乐莜大喊道:“乐黑臀!你疯了么!” 南河纯属看戏,她更震惊的是:原来莜是字,乐莜原名是乐黑臀?! 那要是他出生起名时,看的不是屁股,而是翻过来,那岂不是起名叫…… 乐莜压根不理师泷,连拔三箭,朝白矢射去,那箭矢划过白矢的衣襟和发髻,他头发散乱,看起来形状凄惨。乐莜打了个唿哨,几个骑兵跟着挡在了晋王主帐前,白矢满面悲戚,散发长啸:“父亲!既然要逼我走,何必要派乐莜来对我刀剑相向,我走就是了!” 乐莜冷笑:“你身为公子,被驱逐也是早晚的事,怎么?你还想闯到大君帐下来?!” 白矢两眼泪纵横:“是,我身为公子,立下汗马功劳又如何!最后不还是这样的命!” 乐莜:“白矢!你再往前一步,就别怪我手下箭矢不长眼了!这是给你留条活路——” 白矢策马倒退两步,悲切道:“活路!从我懂事开始就生活在大晋,从我少年时期就生活在军中,我离了家,离了从小在一起的军中兄弟们,就算是有活路又如何!好啊……好啊!是,父亲仁慈,不肯杀我,那我就成全父亲的仁慈之名!” 他说罢猛一调转马头,带着随从,决然的军营外而去! 109.硕鼠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毕竟她以后说不定要长留晋国, 师泷这张脸, 还是留给她来打比较舒坦。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 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 似乎给晋王回话,过了一会儿,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 乐莜低着头,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 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 可这对晋国不利, 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驱逐他, 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晋王也改了想法,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 跪在那里一阵叫屈, 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你驱逐他, 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110.蟋蟀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太子舒神色大变。 晋王也略一愣,大笑:“不愧是同胞姊妹, 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南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会儿不是她要女扮男装了,而是她要辅佐的王是女扮男装的了!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 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 你们是同胞姊妹,我请她回来, 就是觉得我走之后, 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 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 他多年无子无女,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直到年纪大了,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 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 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 极其宠爱公子白矢, 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舒眼眶红了,她毕竟是晋王膝边长大,与父亲感情深厚,吸了吸鼻子:“求阿翁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翁一定想见我们二人重逢的对吧,那就让我们二人多陪陪您!” 舒膝行过去,握住晋王的手,低声道:“而且,我还……我还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担得起晋国啊!” 晋王躺在床上,轻声道:“孤会在这几日,尽量多请人进宫为你授课,也会给你写下,晋国哪些世族可用,哪些世族不可用,谁是能信任之人,谁又又怎样的脾性。你到时候都一一记好……” 他呼了一口气,又道:“你长大后,虽然应该娶公主为妻,但为了防止你的身份暴露,你便和暄成婚,这样最为保险。我给你留封告书,就说南公与我有救命之恩,你必须要娶南公之女报恩。而后让暄选一男子,与那人交好后,让暄诞下‘王嗣’,那个王嗣身上至少也是淳氏的血脉。记得,暄万不要选自己钟情的男子,因为在他知道秘密后……只有死路一条。” 南河:“……” 晋王连这都想好了! 这不就是为了王嗣,找男人借种,借完了就立刻杀掉么! 不过估计她要是真的当了未来的晋王后,怕是永远不能在人前摘下面具了。 晋王:“你不能娶列国公主为妻,在政治上本就少了助力,未来会更加艰难。暄,苦了你了,流浪多年,又要让你回宫中辅佐你女兄。但……阿莹还在,你们母女三人一定可以撑过去。你母亲……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阿莹? 说的难道就是现任的晋王后,曾经的魏国公主,魏妘。没想到晋王这个年纪了,还唤王后的小名。 正说着,宫人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低声道:“王后到。” 晋王后提裙冲了进来:“淳任余!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宫人关上门,那个身影逐渐走近,满脸是泪,哭泣道:“你这个混蛋老匹夫,你凭什么不让我来看你的伤势,你凭什么不让我来见我的夭夭!” 那三十多岁的妇人身材娇小,面相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候的娇蛮,但在传言之中她又是出了名的贤后。这会儿她又恨又怕的走过来,双眼望着南河,猛地愣住了。 111.山有枢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辛翳又被他拽了回来,他垂首站在屋脊上,重皎轻轻推了他一下, 辛翳昂起头来,作势呐喊,最终却只是含在口中, 低低的唤了两声:“南河。南河……” 重皎本垂眼敲鼓, 却忽然表情一变。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 玉铃上端有孔,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只是之前绳子抽紧,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 将红绳放下,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 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 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 却像是有灵, 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 也没有去地下, 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 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 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 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发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发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师几次说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说的像是他见过似的。” 重皎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辛翳却觉得蹲着很舒服,不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让他坐回了雪窝里。 重皎感觉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湿透了:“……” 重皎只能郁闷的坐在雪里,抱着膝盖道:“你是想过要杀申子微,剪除申家势力吧。虽然申家跟荀师曾关系亲密……” 辛翳耸肩:“倒无所谓。一个申氏女,又不是列国公主,掀得起什么风浪?她也就做个夫人,这能影响我对申家下手么?若是她懂事,不因为申家的事哭天喊地,也能知道避着我,不让我看见,我就留她半条命活在宫里。” 重皎:……你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重皎试探道:“见过么?长什么样子,年几何?” 辛翳耸肩:“不知道,反正我估计也不会见她,就是满脸麻子、头发掉光我都不管。算是荀师交代的事情我做到了就是。行吧,回头我让申家送她入宫,反正也是个夫人,又不算婚嫁,更不会影响荀师的入殡。” 他说罢转身走下屋瓦,爬下梯子,重皎连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雪。 等他回到院落,复礼之后就是盖棺了。 重皎站在棺头处,轻击小鼓,低声吟唱,长袖被风吹的舞动。 十几个灵巫从长廊两侧下来,光脚踩雪,手腕脚腕处挂着白色的布条,带着剪纸的面具,缓缓起舞。 棺盖的最后一点缝隙被合死,辛翳走到黑底红凤的漆棺旁,微微一笑,他低下头去,轻声道:“还你一世清名?我有这么无私么?现在想来,你在世时怕是对我没几分真情,到了死后若有人编排你以色事主,倒也不是件坏事。想做没能做的事,倒是能让人在后世的史书上写成故事了。” 辛翳轻轻的亲吻了一下棺盖,一只手摩挲着玉铃:“虽大楚强盛,怕是我名声不会好了。你也别想做什么清风明月的君子,跟我做一对儿混帐君臣,也不错罢。你说是不是,南河……” 南河睡梦中感觉有些冷,又隐隐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她想要再听清,就感觉那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委屈,似哽咽,又似难以启齿的轻轻唤了她一声:“南河……” 车门打开,风雪灌进去,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雪块之间,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发单髻束在头顶,无冠,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皆以风铃为护,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发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发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发。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发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单薄的青衣,竟一脚要朝白伯踹去,白伯连忙抱头,大君却又觉得荀君就在屋内,或许能听得见这些动静,便顿住身子,一脚踢开地上的竹帘,两手插回宽袖之中,就像是刚刚的话没说过似的,姿态如去祭天昭地般肃然,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112.白石凿凿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咬牙:师泷这家伙,不就是长得比她当年好一点, 总因那点姿色而沾沾自喜,两人多次交锋他都略占下风,竟在晋国内还编排起她的相貌来了。 乐莜:“不过这次打仗,我可见到楚王了。啧……长得太漂亮了点,好看的都吓人!不过倒也不是太女人。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见了他一定把持不住。” 南河:我对着那个熊孩子八年了,有什么把持不住的—— 乐莜:“但他都长得这么皮嫩骄矜的,我都怀疑他才是那个男嬖。毕竟荀君将楚王养大, 说不定也在背后一直控制着他。若不是晋王病重,我们理应趁着荀君病死反击楚国啊。不过,听快报说楚王在为荀君殡殓后大病不起, 在宫中拒不见人……也不能对我们出手了。” 南河一愣:他病了?假的吧…… 他幼时经常装病, 只为了少读书少见她,大了之后就再也没生过病了。怎么她不在了, 再也没人揪着他小辫子逼他读书了, 他却病了? 他正跟南河在这儿胡扯,她都快听不下去的时候,帐外一个卫兵躬身进来道:“将军,相邦到了。” 相邦也相当于楚国的令尹,都是文官中权力最大的, 相当于后世的丞相。只是北方官制遵循西周那一套, 所以都称相邦;而楚国自有一套荆楚官制, 因此称为令尹。 乐莜神色有些动摇,连忙站起身来,没片刻,就见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穿着深衣,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乐莜:“师泷,你怎么不留在曲沃,到这儿来了。” 师泷站在内帐,对着乐莜很敷衍的一抬手算作行礼,又看了一眼南河,愣了一下:“这面具,南公是以后不再出山了么?” 南河:正说着呢,熟人就到了。 她习惯性的行了男子礼节,师泷也没在意,她道:“是。只可惜姎①并不会医术,随从岁绒跟随南公学过医术,已经让她替晋王处理伤口了。” 师泷比她原先的身份小两岁,几年前她出使晋国的时候,正是师泷刚入仕途崭露头角之时。那时候,锋芒毕露的师泷在北方诸国有了些名气,也得意了许久,就在跟她对决的时候第一次栽了跟头。 师泷怕是就咬牙切齿记恨上了那一回,说不定听说她死了都能在家摆筵欢饮。 他浓眉下头偏生长了一双桃花眼,面上的半分轻浮被那双眉毛的英气压下去了几分,样貌确实相当养眼,再加上性格轻狂又敢言,虽然喜说大话却也有真本事。吹过的牛逼多,打脸的次数却很少。 但这家伙若有六七分容貌,就有十分的自恋,就这会儿,竟然还嗅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酒味,看来晋王伤病也没能阻止他路上喝点小酒啊。 乐莜也皱了皱眉,道:“你不去看一看晋王么?” 师泷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血,要不是喝点酒压一下,我都不敢迈进这屋里来。怎么样?你就没话与我说?” 乐莜与他显然极为熟悉,讷讷道:“我能有什么话啊说。” 师泷:“告书呢?既然南姬到了,就说明晋王不会出大事。理应将告书销毁。” 乐莜呆了一下,竟勃然大怒:“你在我军中竟也有细作眼线!是那史官?还是旁人?” 相比于乐莜的简单,师泷满身滑头,话不对题道:“我要是有人通知才敢过来,那来得及么?告书也才刚写下没多久吧。我听说晋王被伤,就从曲沃往这里赶了,已经赶了几天几夜的路了!” 乐莜死咬道:“告书既然是晋王要写下的,除非晋王清醒后,亲口说出要作废,否则我和史官都不会交出去的!” 师泷大怒:“你!”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余光看到南姬站在一旁,只能咽下去。 他转过身来,露出自以为迷死人的微笑,道:“南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点歇息,军中会为南姬备下单独的营帐,请南姬不必担心。” 南河:……这招对我没用。笑起来跟个褶子怪似的,还不注重保养,要是连你都能用这张脸忽悠我,我早就该看着辛翳天天腿软了。 但她明白自己身份应该还算是个外人,参与不到晋国宫室的权力斗争中来,避让也是应该的。 岁绒也快施完了针,她正要起身和南姬一同退下时,忽然听到晋王痛苦的闷哼了一声,竟醒来了。 乐莜连忙扑到榻前去,师泷怕血却又不能不表现的像个忠臣,愁眉苦脸的抬袖挡着眼睛,也跌跌撞撞的往榻边去。 南河眼见着他要绊倒,忍不住扶了他一下,师泷微微一怔,却也任她扶着,跪到了榻边,虽不敢看晋王,却仍然道:“大君?怎么样?” 晋王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却没看向榻边的乐莜和师泷,而望向了站在后头的南河。他目光一颤,竟抬起手来:“你……” 南河心中奇怪:难道是因为这面具? 晋王满脸复杂,望着她又忽然好似欣慰,放下手来,道:“来了就好。” 南河不知这老匹夫卖的是什么药,也只能不回答,站在一旁。 晋王垂下眼去,瞧见师泷抬袖捂脸不敢看他,无奈又费力的用一只手将被褥向上拉了一些,遮挡住被包扎好的伤口,哑着嗓子疲惫道:“行了,师泷,放下袖子来吧。你怎么从曲沃来了……” 师泷垂眼,并袖行礼,说话直接,甚至连晋王的身体也没多问候一句,道:“立公子白矢为储,是万万不可啊!” 晋王皱眉:“孤昏过去多久了,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师泷:“南姬既然已经到了,晋王也能清醒过来,伤势必定会逐渐转好,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立公子白矢为储,那太子舒的去路又怎么办?他一直在您膝下,您疼爱他,他也孝顺您,亲近您。您要是让公子白矢为王,那太子舒只有逃走与自杀两条路可以选了啊!” 晋王挪了一下身子,痛苦的皱了皱眉,喘息道:“若我真的不行了,你且将告书转交给王后,她会告诉你孤给太子舒安排的去路。” 师泷坚决不同意:“不论如何,您现在都不能将这份告书昭告天下。几百年前骊姬之乱后,晋国少有嫡子仍在却立庶子的事情,您若是立他为太子,晋国内必定大乱。世族逼迫您,王后所出身的魏国也会孤立您。面对楚国的强势,晋国已经十分危急了,您确定还要这样做么?!” 晋王向他瞪眼,想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师泷也怕他气死在病榻上,软了几分口气道:“就算您决意保留告书,也可以等班师回朝后再做决意。现在当务之急是您尽快好起来——” 南河:这口气也软化的太假了…… 师泷明显就是太|子党,是支持太子舒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会死不松口的。 不过这一文一武两个大臣,都没有对晋王的重伤表现出太大的悲痛,只是在乎晋国的未来与储君的位置。 原因也很容易猜出来,师泷成为相邦、乐莜成为将军都是近几年的事情。 南河对这个北方敌国分析许久,对晋国的局势,也是有些了解的。 晋王不喜说客与谋略家,再加上师泷放浪无端,自由散漫,更难让晋王欣赏他。 奈何晋国太过老实,连连吃亏,师泷替他游说各国,连横各国孤立楚,才使得晋国可以和改革后愈发强大的楚国有得一战。这种功劳在前,晋王不得不立他为相邦。 而乐莜是戎狄出身,他在战争中不守章法,却也灵活狡诈,这却与晋王的军事风格很不相符。而晋王喜欢亲征,对军队把持极紧,而且事无巨细的对军中的防守、巡逻、编排进行干涉,导致乐莜施展不开,二人时常在行军问题上发生争执。 俩人单独带兵打仗还都能赢个七七八八,但只要是又有乐莜又有晋王,赢率就会降低很多…… 晋王也是年纪大,特能熬,他年轻时候信任的老臣多是上一代人,一个个早就病死的病死,老去的老去,他不得不启用新臣,却又与新臣多有不和,才导致了师、乐二人跪在榻前却不真正关心他身体的场面。 不过师泷与乐莜二人却也是有能力且关心晋国的人,这些不和,晋王只能用自己的阅历见识尽量的忍让他们两个年轻人。 师泷这样僵持,晋王也只能道:“你们先退下吧,一个个都快把刀伸到孤的眼前,逼孤放话似的……咳咳、孤累了,此事搁后再议……” 搁后,搁后!万一你说咽气就咽气了,那这份告书怎么办! 师泷心底咬牙:淳任余!你平日里倒也从来不犯蠢,今日怎么就真的成了蠢人余!留下这样一摊子烂事,难道你就不怕晋国动荡!你不是最关心晋国的国运么! 晋王说着再看向南河,目光闪烁,道:“以贵宾之礼对待南姬,明日、明日孤若真的能再有些精神,就和她说话。若是明日没有能醒过来,你就派人送她回曲沃,带她去见王后。” 师泷愣了一下。 南咎子是晋王旧友,多年前曾来过晋国,最通灵巫之术。他听闻晋王被乱箭所伤,第一想法就是派人去请南咎子。却没想到南公未来,反倒将其女送来了军营。 若是晋王真的挺不过去,理应将她送回南咎子处,怎么会要送她去曲沃? 113.椒聊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会儿不是她要女扮男装了, 而是她要辅佐的王是女扮男装的了!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 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 你们是同胞姊妹,我请她回来,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 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 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 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他多年无子无女, 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 直到年纪大了, 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晋王正在射箭, 正中白心,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极其宠爱公子白矢,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 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 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114.绸缪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就在辛翳恨不得把自己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能泡在池子里搓干净的时候,某个人在千里之外的马车中酣睡, 这个四处冒烟跟香炉似的马车, 估计要在旧虞到曲沃的路上行驶好几日。 南河几乎不用下车,醒来也是在左摇右摆之中, 睡着了梦里都是颠簸, 几日的路程过的黑白不分。 远处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来到一个低水准农业文明社会。这样的自然风光, 怕是会持续到入曲沃之前。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 但这个世界,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她本意是继续深造, 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 她对这份工作, 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 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 是十分钟讲完考点, 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 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人也浪,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是士,后来更是复圣。 郤缺落魄后乡间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年,一朝被胥臣引荐,就成了晋国曲沃一大世家郤氏。 这年头贵族的阶级多,涵盖范围也极广,一个村里指不定就能抓出来几个士。再穷困潦倒,但只要有“士”这个身份做底子,一遇风云变化龙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当她爹教她读书,南河自然确定了她爹荀囿绝不是普通农户。 识字都是不易,更何况能读书了。 南河学铭文出身,她大学时期研究过战国早期出土的陈曼簠,还能识得不少齐系文字,虽然记不住太多,但勉强的识字读书也不成问题。 而她爹荀囿竟出身稷下学宫,博学多才,给她讲各国的故事与各流派的思想。 她学历史出身,能听得这样的一手材料,自然兴奋不已。 但很快的,她就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她也算读过与稷下学宫同时期的《晏子春秋》《管子》《宋子》等书,却内容有些不同,而且稷下学宫存在的时间也跟历史上的推测有些偏差。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各国国君姓氏不对、历史也完全两样。 这貌似先秦,但只到四五百年前还和春秋末期的历史有部分重合,但之后便完全相左。这个“战国”,持续的时间也远超历史上真正的战国。 秦未崛起,晋仍存续。 周天子早在一百余年前灭国。 强国并不是战国七雄的阵容,而各国之间还夹着许多戎狄与小国。 各国虽然还称王公侯爵,但各个都早有一统天下之心。 列国也都经历了好几轮的改革,在彼此竞争的刺激中,显示出了历史上的秦甚至汉都没有的生产力和趋势,百家争鸣仍在持续,各国的理念也都大相径庭。 仿佛在一场争夺之中,每一个国家都荟萃了自己能揽罗的智者与能臣,激流勇进之中,没有一位君王是愚蠢混沌的。 这是陌生的时代。 有着同样的纷争混乱与礼崩乐坏,她却无法预测未来的走向。 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有点冲击。 115.杕杜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 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 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又抹了抹脸, 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 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 除了眉形发型以外, 和太子舒搁在一起, 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 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相貌又随魏妘, 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 也让她举止之间, 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但从表面上看来, 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 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 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 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 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转过身去:“哼,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许你这么说我。真的睡觉了哦,不许偷袭。” 南河刚想要悄悄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哟,以前睡楚王,现在睡晋太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内心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睡过辛翳!” 领导哼哼笑起来:“你敢说他小时候没挤过你的床?” 南河:“……行了,在楚国那几年,你可以好几年不说一句话,我还觉得心安一点。现在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快说。” 领导:“你不是之前一直说想放假么?我同意了,可以每天都给你放上半天的假。” 南河愣了一下:”真的?” 领导:“你先别激动。其实也就是等你晚上睡着之后,我可以将你送去一个清闲的地方,保准没有什么国务大事来纠缠你。” 南河:“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用南姬的身子睡着之后,就会再别的地方醒来,想做点什么都行?也不用再装什么帝师高人了?可要是有人来找南姬如何?“ 领导:“一般来说,岁绒都会保证你尽量不被人打扰。要真的是有什么急事,我再叫你就是了,你再回来也可以。” 南河深刻怀疑:“你会这样好?” 领导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晌道:“也就几个小时罢了。而且你要是在那边做些什么,就没办法好好休息了,等白天回到南姬这里时,肯定会异常疲惫,反正你自己考虑。” 南河:“那你打算把我传送到哪里。” 领导:“放心,不会是什么贫农难民。衣食无忧,没人打扰,地位尊贵是肯定的。” 南河心道:按他这尿性,十有八九变成哪个家族的老翁,放屁漏尿,满嘴没牙,啥也干不了就整天躺在床上等人喂吃喂喝啊! 领导:“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南河:老头又怎样,至少能躺着啥也不用干,还有一群孝子孝孙围在膝边叫爸爸爷爷,还能白白站一次父权顶点,有何不可! 南河心底一咬牙:“我愿意!” 齐问螽:”而且并不是磨屑,而是切片的,十分明显。” 白矢震惊:“是谁!是谁会——” 齐问螽腾的弹起身来,一把按住他的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为什么要磨屑,为什么要第二第三天才下药么?” 白矢缓缓跪直身子:“……因为要提防军医,因为那军医,似乎有可能是师泷的人——”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拖出来,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你懂了么?” 白矢僵硬了片刻,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他猜到我要下毒,所以,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只为了,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你还不明白么,你有这个心思,你还拿了川乌,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就是那个军医,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做了各种预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116.豹祛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在婚姻的体系中,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 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如果遭遇灭顶之灾,甚至灭国之难, 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 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 为妇后多次再嫁,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 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 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 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 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 但送来的美人, 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 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狐逑:“那我就希望晋王不要死!” 狐笠甩袖:“糊涂!晋王不死,就要查白矢,白矢不论死不死,晋王也会查到我们旧虞这两家帮助过他,我们只会更惨!” 狐逑颓坐在地,哭声若婴孩,袖子胡乱擦着脸:“这白矢根本不是金枝,而是祸害啊!女兄芙还痴痴的爱慕他,还在养育那两个孩子!她可知道白矢要让我们走上绝路啊!” 狐笠推了他一下:“不要哭了,白矢应该很快就要赶回军营之中,你应该去找他了。擦擦眼泪。我会偷偷让家中老少准备好如果真的没有活路,我们是逃不走的。那我们就搏一把,只看我能不能赌对了。” 狐逑连忙擦了擦眼泪,抽噎到打嗝,拽着狐笠的袖子不愿松手。他毕竟也才十七八岁,舍不得长兄。 狐笠捏着那灰玉小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去吧。你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安危。” 和阿兄会谈已经是前一天的事情了。 而此刻狐逑跪坐在白矢帐下,心里乱极了。 川乌已经到手,白矢却并不着急下毒。而狐逑望着那一包川乌,只觉得扎眼,仿佛这玩意不会要晋王的命,而是先要他的命。 狐逑道:“若是今日下毒,军医就会误以为这药就是如此色味,就不会心疑了啊。” 白矢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狐逑又肥又小的手:“今日才是冒险,那军医是师泷的人,你还瞧不出来么?师泷极其油滑,在军中朝中眼线极多,此事不可着急。而且今日第一次制药,很有可能会用银针验毒。等到第二日第三日,不论是煮药人还是喝药人,都会丧失警惕。到时候我们再下毒就好。” 正说着,帐帘掀开,露出外边殷蓝的天和缈缈白烟,一个矮小瘦削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白矢连忙起身:“先生。” 齐问螽面上毫无血色,对他道:“坐下坐下!” 他回身合拢帐帘,两手发抖的坐在白矢对面,正要开口,又仿佛听到帐外有人似的猛一回头,确认没有人掀开帘子后,才面对白矢。 白矢也是一惊。 齐问螽是他的先生,平日里总老神在在,雷打不动,哪里见他慌成这样子过。 白矢连忙按住齐问螽的手,急道:“齐师,发生了什么?” 齐问螽喉结下滑,声音都飘了:“公子,刚刚师泷手底下的人,去查了晋王的药渣……” 白矢愣了一下,不明所以:“是大君今日用药后感到不适了么?” 齐问螽两眼发红:“我也不知,就在他们走后,也去在泼倒药渣的地方翻看了一下,我看到了——这个。” 他说着,拿起一块川乌。 白矢脸色一白。 他失声道:“可我还没有来得及给——” 少年奴仆们爬上爬下之中,脚腕上铃铛清脆作响,邑叔凭带着她穿过走廊,绕到天井的侧面去。 还没看到小楚王的身影,就听到了他懒懒的声音:“商公与我说这些奇石上有猫儿的图样,你们倒是找没找到跟狸奴长得像的图案?我再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再找不到,就把这池子洗脚水都给我喝干净!” 117.鸨羽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晋国。 回曲沃的路, 比南河想象中多花了一些时间。已经行了几天,才刚到了曲沃附近。清晨朦朦天光展亮,雾霭沉沉,草叶甸甸缀满快结冰的露霜。 南河梦里还是初遇辛翳的那些往事,听到外头的脚步说话声,也在车中醒来, 靠着车窗往外看。车马停靠在一片草地上,岁绒端着漆盘掀帘进来, 道:“先生,早食只有一些饼和葵菹, 还有鱼醢。”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 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 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 虽然蒸饼又干又硬,菹菜腌的太久了,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 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 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 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 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 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看黑衣皮甲,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118.无衣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姬性格沉稳, 不喜多言,长这么大只表现出两次慌乱。 一次是在他们出山去往晋国之前,南公叫她到屋中详谈,南姬似乎在房间内轻声啜泣, 罢了才抹泪出来,第二日就踏上了前往晋国的路途。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 一时恍惚, 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 曾听闻些边角话, 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黑肤断发, 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她倚靠床边坐着,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 五官虽只是中上, 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 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 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 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竟就这么拔出来,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来又走了神,听乐莜又开口,她连忙回过神来。 乐莜:“不过,我本以为辛榴榴那小子性子跋扈,又与晋积怨不浅,必定会北上追击——巧也就巧在,楚国令尹荀南河病死了!” 乐莜生的一副安禄山似的粗犷样貌,却嘴碎话多性子八卦,似乎比看上去简单一些。他凑上前来道:“南姬在山中多年,是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荀君?他可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南河:……不熟不熟。没听说过。 她摇了摇头。 乐莜道:“我也没见过,净听师泷天天说。说那荀君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博闻强识又有大志——” 南河正要点头认同,就听那乐莜咂嘴道:“可惜跟弥子瑕一样的嬖大夫啊……” 南河一噎。 什么玩意儿?! 嬖大夫是说她是宠臣?还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弥子瑕可是那个跟卫灵公分桃而食,轿驾君车,后来色衰而爱弛的宠臣啊,乐莜是想说她跟辛翳也有一腿?! 远处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来到一个低水准农业文明社会。这样的自然风光,怕是会持续到入曲沃之前。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但这个世界,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她本意是继续深造,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119.有杕之杜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 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 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 荀南河饿了许久,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 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 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 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 到临淄之前, 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 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 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 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 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 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 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 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 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 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谁知道儿子不随爹,也可能是年纪小小不知道好,估计再大几岁就会后悔了。 但毕竟是人数众多,楚国宫内许多事务有很难找到别人接替,就留了近一半的宫女。只是之前辛翳撞见宫女后,不是陡然翻脸让人将宫女抓出去鞭刑,就是杀无赦,楚宫内剩下宫女就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位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小魔王。 关于这位混世魔王的故事,她听过实在是不少了。 辛翳是王后所生,只是生下他没一年就早逝,楚肃王虽然喜欢收罗天下美人,却很重视发妻,并未要其他的夫人美人顶替后位。不过辛翳太过幼小,必须要交给宫中几位夫人抚养。 辛翳虽然是唯一的嫡子,却因为出生时恰逢日蚀,一直被视作大楚凶兆,几位夫人怕被克,都不愿意养他。 当时三位夫人之中的妫夫人,就决定养大辛翳。 妫夫人是邑叔凭的女儿之一,她的不纯目的暂且不谈,辛翳却顺应了‘凶兆’之名,长到九岁左右,楚肃王也在宫中病逝。虽周王室消亡百年,礼崩乐坏,夺嫡之争早已在中原各个国家展开,但朝中永远都是有大批的嫡长子党在,邑叔凭与众大夫一同将不到十岁的辛翳送上了王位。 不过按照惯例,妫夫人没有后位,虽因辛翳登位而被尊称一句太后,但并无垂帘听政登上朝堂的权利,再加上辛翳顽劣,妫夫人身份不高不敢管教,朝堂更是成了辛翳一个人的游乐场。 后来继位不到一年,妫夫人又被他克死后,他更无法无天,一直到了十二岁的年纪。 邑叔凭是两代大臣,必须要辅佐辛翳。他有意对辛翳的纵容溺爱也在朝堂上被指摘,他不得不寻了一位隐世的“奇人才子”荀南河来辅佐小楚王。 120.葛生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几乎不用下车, 醒来也是在左摇右摆之中,睡着了梦里都是颠簸,几日的路程过的黑白不分。 远处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 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来到一个低水准农业文明社会。这样的自然风光, 怕是会持续到入曲沃之前。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 但这个世界,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 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 她本意是继续深造, 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 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 是十分钟讲完考点,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 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 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 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人也浪,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是士,后来更是复圣。 郤缺落魄后乡间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年,一朝被胥臣引荐,就成了晋国曲沃一大世家郤氏。 这年头贵族的阶级多,涵盖范围也极广,一个村里指不定就能抓出来几个士。再穷困潦倒,但只要有“士”这个身份做底子,一遇风云变化龙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当她爹教她读书,南河自然确定了她爹荀囿绝不是普通农户。 识字都是不易,更何况能读书了。 南河学铭文出身,她大学时期研究过战国早期出土的陈曼簠,还能识得不少齐系文字,虽然记不住太多,但勉强的识字读书也不成问题。 而她爹荀囿竟出身稷下学宫,博学多才,给她讲各国的故事与各流派的思想。 她学历史出身,能听得这样的一手材料,自然兴奋不已。 但很快的,她就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她也算读过与稷下学宫同时期的《晏子春秋》《管子》《宋子》等书,却内容有些不同,而且稷下学宫存在的时间也跟历史上的推测有些偏差。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各国国君姓氏不对、历史也完全两样。 这貌似先秦,但只到四五百年前还和春秋末期的历史有部分重合,但之后便完全相左。这个“战国”,持续的时间也远超历史上真正的战国。 秦未崛起,晋仍存续。 周天子早在一百余年前灭国。 强国并不是战国七雄的阵容,而各国之间还夹着许多戎狄与小国。 各国虽然还称王公侯爵,但各个都早有一统天下之心。 列国也都经历了好几轮的改革,在彼此竞争的刺激中,显示出了历史上的秦甚至汉都没有的生产力和趋势,百家争鸣仍在持续,各国的理念也都大相径庭。 仿佛在一场争夺之中,每一个国家都荟萃了自己能揽罗的智者与能臣,激流勇进之中,没有一位君王是愚蠢混沌的。 这是陌生的时代。 有着同样的纷争混乱与礼崩乐坏,她却无法预测未来的走向。 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有点冲击。 既然都不是真正的历史,干嘛找她一个学历史的人来当帝师! 这还让她怎么开挂! 这个列国风云的感叹很快就被眼前的苟且给冲淡了。 荀囿还是有点小钱,他们穿衣住屋上不太行,但荀囿很讲究吃,经常去城内买一些精细的食物回来,她和荀囿的牙齿都比周边一些村落的农户看起来健康的多。 荀囿种地,不为养活赚钱,只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吃瓜。 南河勉强跟他忍了两三年的采菊东篱下的日子,学会了齐语和赵语,也学了一门周天子在位时天下统一的雅言。只是各国在平日还是多用自己的语言为主,雅言多用于书面和外交,也是士子贵族的必修课。 没料到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苦日子,风云就来了。 是赵国的一位高官登门拜访,请荀囿出山。 荀囿又不是介子推,他为了自己的胃和闺女着想,也同意了。 他们搭车,从齐国向西往赵国去,她也是第一次被称作女公子,换上了到脚腕的长裙,坐上了牛车。 只可惜,当贵族的日子,只持续了不到半个多月。 不知是齐国还是赵国来的人马,围堵暗杀了他们。 可能都是门客文人临时当刺客,不甚专业,围追堵截都做的十分外行。 她与爹逃了。 荀囿身受重伤,临死之前也感叹自己没有富贵命,只是舍不得还没及笄的女儿。他被南河扛着,一路流血,一路笑嘻嘻的感慨,早知道就该在齐国老老实实吃瓜,掺和什么。 要是临死之前能再吃一口瓜就好了。 老天爷对贪吃的人总是不会太差,荀南河拖着爹,在齐赵边界的土路上走了半夜,累的两腿战战,翻过山丘去,真的看到了月夜下的一片瓜田。 只可惜荀囿没有了力气,躺在路边闭了眼睛。荀南河看在这几年父女的份上,把荀囿葬在了瓜田边。坟垅插了个树枝做碑,前头摆了几只没熟的瓜为祭,叩了叩就走了。 121.蒙楚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微笑:“我看得出来有什么用。以后建议相邦晚一点再笑。这样能少被现实落差刺激几次。年纪不轻了,注意心态平稳啊。“ 毕竟她以后说不定要长留晋国,师泷这张脸, 还是留给她来打比较舒坦。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 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 似乎给晋王回话, 过了一会儿, 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 乐莜低着头, 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可这对晋国不利,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驱逐他, 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 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晋王也改了想法, 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 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 跪在那里一阵叫屈, 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你驱逐他,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她穿上深衣时,是所有人心中端方有礼,不可轻辱的君子典范。她常站在回廊旁等他,临风而立,宽袖窄腰,谁也不敢冒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禁欲感。 但当她就这样解开衣带,赤|裸身子躺在被褥之中,却又是另一幅样子。 辛翳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了。 他感觉那日如今时,他也正跪在榻边,满心惊惶,脑子都麻了,不知该如何动手。但荀南河就静静躺着,并不催促,也不睁眼,有着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温驯样子。 他没觉得香艳,只觉得……她比想象中瘦弱多了。 但就是这样的她,教导出了他和数位楚国能臣;就这样的她,在楚宫中多年如一日的保护了他…… 辛翳低头,似极不舍与缱绻的低下头去,将被褥与她一并裹紧,俯下头去,侧脸贴在她腹上,感受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而后转过头去,脸埋在被中,轻轻的亲吻了一下她容珠的肚脐。 他只想尽力留住那一点点热度。 而后却忽然有一只手推了他一把,听到了熟悉的冷冷的声音:“辛无光,你在做什么?” 辛翳愣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 122.采苓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咬牙, 往后重重的躺倒在皮被上, 低声道:“你当年强拽我来, 我以为只是做完这个任务就罢了, 结果到了一半, 你跟我说辛翳只是楚王, 不是帝, 就算最终他成了一代霸主, 你也只能算我第一个任务成功, 而不是真的送我回去。” 领导笑起来:“我都说了这是‘帝’师系统, 你早就该明白的。” 南河:“你要是再送我去什么十六国, 什么唐末明初,倒还是有皇帝,我要是运气好参加个什么科举, 官场混迹十来年, 说不定真能当个太子师。可你倒头来,还是让我在这个列国纷争的时代, 我怎可能真的养出一位帝王来?” 领导笑嘻嘻:“事儿都是人做的。谁说不可能, 你可以统一各国啊。”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有了三代明君, 才见到大一统, 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 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 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要是命再长一点,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算上西楚,历经四朝,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重皎也微微一笑:“他是好耐性。那时候就原箴学得最好,范季菩却顽皮,老是把他气得不想说话。听说您招原箴与范季菩二人回来了?” 辛翳点头:“荀师不在,令尹之位空缺,我这儿也需要用人。” 重皎道:“也好。这会儿不是叙旧的时候,你病了,行完‘复’礼,你也早点回去。让人把宫内外的铃铛都收起来了吧。” 铃铛虽然能与邪祟作对,守护宅灵,但毕竟是“复”礼,若真的能唤回荀君的魂魄,她的魂魄被铃铛所挡在宫外就不好了。 辛翳站起身来,将搭在肩上的披风递给景斯,道:“嗯,走吧。” 复礼,是要在生前居所的北侧屋脊上,冲着北方,不断呼喊名字,就可能在死者死后七日,将他的灵魂召唤回来。 辛翳年幼时,他父亲去世,就是由他站在屋脊上招魂的。他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有见父亲的灵魂回来。想来他母亲死的时候,父亲也一定很难过,也曾站在这片屋脊上向北呐喊,妄图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大巴山,到更远的地方去。 但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 他受南河影响很深,也是不大信灵巫的,但他此刻也真的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等两个人都顺着梯子爬上去,踩过积雪,站在屋脊上,辛翳也忍不住笑了:“有好几年没有爬过房顶了。其实还有好多人想为荀师招魂,但我没让他们来。” 重皎:“招魂这事儿,别人做也不合适。没人比你跟他更亲近。等入殡时让他们再来吧。你准备好了么?男子称名,女子称字。你就喊南河,应该就可以。” 辛翳忽然慌了一下神。 那荀师该…… 重皎:“怎么了?” 辛翳不说话,神情复杂。 重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他脸上似乎有几分恨。 辛翳确实恨。 荀师甩手,轻飘飘的走了。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声嘱咐。 独留辛翳一人在给他沐浴更衣准备小敛时,跪在榻边,呆傻的望着他的身躯。 辛翳承认自己也曾肖想过荀师脱下深衣之后的模样。 曾经他穿着中衣的一个背影都要他魂牵梦萦,心头乱颤。 这样为他沐浴更衣,辛翳却丝毫不敢多想,心里怀着肃穆,只希望千万不要亵渎他。却没想到,衣带散开,才发现…… 不是他。而是她。 辛翳吓傻了。他甚至给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丝毫没有变化。 她比想象中瘦弱一些,却也有着一般女子难及的窄腰削肩,身量修长。她浑身赤|裸,颈上挂着那蜻蜓眼挂坠,无知无觉的躺在那里。 这大概还是辛翳第一次看到女人赤|裸的躺在他眼前。 只是他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是……荀南河。 他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房间外的仆从进来撞破这个瞬间,他脑袋麻了半晌才伸出手去,慌忙的给她掩上被褥,捂着脸坐在榻边,心乱如麻。 辛翳忍不住回忆起他小时候开始的一个个画面。不是他迟钝,而是……荀师几乎是大楚无数士族百姓心中清风霁月的君子典范。 多想下去,他竟然觉得心像是坠进深渊里去似的,被风刮得凉透。 她为什么不肯说?是提防他,还是害怕?她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明说之后就会失去一切么?她是觉得他在她暴露身份之后不会善待她么? 连性别都是假的,荀师对他又有哪些话是真的? 辛翳早知她身上怀着不少秘密……但却没想到连身为女子这一点,都对他防范着不肯透露半分。 123.车邻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荀南河拥着被褥, 看到自己衣物都被褪去,面上表情更是难看, 光洁的小腿缩回了皮被之中, 两眼隐含怒光, 冷冷道:“请大君避让, 让臣穿戴整齐后, 再见过大君,再恭贺大君亲征得胜归来!” 她脸色已经可谓恼怒, 还有几分难堪。 辛翳手足无措的站在榻边, 脱口而出:“我已知道了。” 荀南河:“什么?”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 咬牙切齿:“我就知道, 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神态坦然:“除了此事, 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 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 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说帮我, 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 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 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她立刻恢复神色,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郢都!葬,也要葬在纪山,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辛翳见了她就装乖讨巧,别说这种事了,就是让他上次跟南河吵了一架,都肝颤了三个月…… 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梦见过南河,可能他那时候还没懂事,也未曾见过南河躺在被褥之中的样子,那些梦都是模模糊糊的,摸不到边界—— 可今日…… 辛翳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要掀开被子走下榻去,却低头一看被褥,跟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啊……不是就做个梦么!怎么…… 世人说他是混蛋也罢了,今日所作所为,人渣混蛋这些词怎么够形容! 景斯在回廊上踌躇已久,听见辛翳在四面敞开幛子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也忍不住走进宫室内,对着在帷幔里蜷成一个虾子还在以头抢床的辛翳道:“大君——可是头疼的厉害?” 辛翳猛的一僵,开口声音都有些奇怪:“……不打紧。”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声音太沙哑,清了清嗓子:“孤,已经发了汗。病……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 景斯还是担心:“大君,要不再让重皎来为您看看?” 辛翳挥手:“不用,别叫他!” 景斯:“喏……宫中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告大君。” 辛翳掀开被子,呆了一下,又拢上,不胜其烦,甩手道:“有话就说。” 景斯:“前些日子大君既说了迎申氏女入宫,这边已经着手安排了。此女入宫,是做美人,还是做夫人?” 辛翳心不在焉:“随便,这点儿事,你说吧,你说封什么就封什么。” 申氏好歹也算是楚国现在比较有风头的氏族,景斯想了想:“要不然就夫人吧。” 辛翳不耐烦:“夫人就夫人。我不管,这些事儿都你弄,哪用那么小心,就是放进来随便找个屋一关不也一样么。” 景斯瞧出来他不是真的想迎申氏女,怕是跟荀师临走之前劝他的话有关系,连忙惶恐道:“只是这是第一个近大君身的女子,就怕大君有什么要求,奴等做的不合适。” 辛翳站起身来,随手将玉铃捏在手里,愣了半天,又嗤笑:“谁说她是第一个?自己去办,逼她进宫的又不是我,她就是在宫里上吊了,也别来找我!” 他说罢,将被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飞也似的往沐濯的隔间里去了。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玉铃上端有孔,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只是之前绳子抽紧,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将红绳放下,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却像是有灵,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也没有去地下,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124.驷驖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本习惯跪坐在车中,可这里似乎没有楚国那样造车的技术,东倒西歪到让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软垫上捂着额头。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南河被熏的够呛, 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 忍不住挥了挥手,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您身子弱些, 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 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可一睁眼, 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 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 去的时代越先进, 她本来都到了先秦, 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 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 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 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她也不由的感慨,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南河只好放下了车帘,听着车轮辘轳。进了军营后四周有不少拿着火把的行队擦着马车经过,还有些马蹄声和议论声。 她正这样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有人似乎在外头急急忙忙的喊叫:“人呢!南公人到了么!大君刚刚昏厥过去了!” 护送的军官在车外道:“来的不是南公,而是南公的女儿。” 南河正想着,岁绒掀开车帘,一手拎着随身的行囊,一边扶她下来。 眼前一座主帐,帐内灯火明亮,几个士兵看见她的女子发型与面具都愣了愣,但也赶紧掀开了帐帘,簇拥着她急急忙忙往内走:“让开,都让开,南公之女到了,让她来为大君诊治!” 帐内挤满了人,无数双眼睛投射在了南河身上,那军官连忙对帐内站着的一位将军模样的人道:“将军,南姬带到。” 那将军肥壮粗犷,站在十几位胡服皮甲的军人之中,望了南河一眼,对那面具肃然起敬,躬身作揖行了大礼,道:“南公不能亲自来了么?” 南河也不知道状况,斟酌了一下,道:“南公年事已高,不便出山。” 将军了然:“南公若是将这面具给了女公子,也是说明女公子继承了他的一生绝学,此后就可以替代他出山了。你们都出去,让南姬为大君诊治!”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向南河介绍自己,就将其他人都轰出了这药味弥漫的大帐,这才掀开内里的帐帘,轻声道:“南姬这边请。” 南河:……这上来就要治病救人?! 她也就懂点药材常识,离治病的本事差得远了。别的事情用嘴炮还能忽悠过去,但治病这大事——她总不能念念叨叨的给这个快病死的王乱插针吧! 但她也没多说什么。 越到场面上越不能露怯,不到刀砍在脖子上,绝对不能松口透底。 这可是她多年做事准则。 岁绒挽起帐帘,她略一低头走入内帐。内帐里有一张矮床,罩着帏幔,床边有一人跪坐在脚踏上,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 他一身满是血污的胡服短打,头发略有散乱,脸上还有几道血痂,皮肤微黑,瘦脸星目,神情坚毅,似乎有点面熟。他看到将军和南河,连忙站起身来:“将军。这位是……” 将军点头:“这位是南公的女儿,你年纪小,或许没见过这面具。若是她来了还不能医治好大君,那就真的是天帝神灵也救不回了。” 南河:……你再吹我真就下不来台了喂。 青年面上显露几分感激之情,又连忙向南河行大礼,弓身退却几步,拉开了榻前的帷幔,请南河上前诊治。 南河走上前去,她忍不住又看了那青年一眼,拼命回想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这样的人,也低头看向了榻上。 就在她看清榻上那人的面容时,脑子里的弦断了三秒,才猛地反应过来! 岁绒只看到南河身子一歪,似乎受到了极大震动,差点摔倒,她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南姬。 南河正死死盯着榻上。 那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面上有几道藏满艰辛风霜的皱纹,箭与大腿各中一箭,箭伤极深,虽然做过了简单地处理,却仍然血肉模糊十分惨烈。 但这都不是让南城耳边如千钹万鼓齐响的理由。 南河认识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东西! 正是这几年与楚国多次纷争不断的晋王,淳任余! 晋与楚的争端早已持续很久,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到晋国云台与晋王和谈,最终决意休战和解,却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晋国就破坏和谈的结果,南下亲征,想要扩大黄河南部的领地。 辛翳的脾气怎能受得了欺负,他也决定亲征北上,弄死晋王这个老匹夫,不但要把黄河南岸打下来,还要收复河间重地,把上阳这座重城拿到手。 荀南河病重期间,听说晋楚之间打的很艰难,但总体还是楚国胜利的希望更大一些。 后来战报还未传到,辛翳就先赶了回来。 这会儿看到晋王在这儿身负重伤昏厥着,辛翳还能返回郢都抱着她威胁她,显然楚胜了。 她也立即反应过来——她不是换了个时代,而是换了个国家! 而就在千里之外,辛翳应该还在给她入殓办丧! 她耳边响起了戏谑的声音:“第二次帝师任务开启。欢迎来到晋国。” 南河:“……敲里妈!”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125.小戎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邑叔凭笑了笑, 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 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她穿着青色直裾, 衣摆略长,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 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 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 屁股坐在织的网中,半分不肯动,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 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 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 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 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 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 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 因没长开, 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涟漪圈圈,高且深远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辛翳侧脸贴在狸奴的白毛里,看她立得如此端正,笑道:“此处又没有旁人,装什么?” 荀南河微微挑眉,并不回答。 辛翳托腮笑道:“邑叔凭会真的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到我身边来?你装的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要真的是满腹经纶,又哪里有耐性来教我这等黄口小儿?” 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测过,这小楚王绝不可能像刚刚表现的那样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间,十几个少年涌进空庭中来,跑到辛翳面前,一言不发。 荀南河望过去,这帮少年里,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满身纹身的吴越蛮民、也有剃掉头发的戎狄之子。 有几个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搜罗过来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头发如雪的少年,打着把伞畏畏缩缩的站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看来辛翳很喜欢四处搜罗奇异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头上,如同花果山的齐天大圣一呼百应,笑道:“众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帮小子们真的行礼之后平身起来。 辛翳一只脚踩在高处,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带了一位先生过来,就是这位荀师!孤怕荀师太年轻,还没有什么育人教学的经验,不如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为师,让荀师也教大家六艺!”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几十个少年人转身过来,齐齐朝她行礼:“弟子拜见荀师!” 南河:……她难道是逃脱不了要当班主任的命? 辛翳笑起来:“若是荀师能教得了他们,就一定也能教的了孤!快点,有什么想学的赶紧问啊,趁着荀师在此!” 一群少年涌了上来,齐齐围住她,抓着她手腕衣带就开口,各地方言都有,吵得荀南河头都要炸了。却远远看到辛翳大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荀师送了这么多便宜儿子,荀师怎么还不乐意呢?” 他说着,翻过石头,夹着白猫,轻巧的踏水跑了。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让这个小子给耍了! 她咬牙,心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吧!我迟早让你哭着叫爸爸!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玉铃上端有孔,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只是之前绳子抽紧,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将红绳放下,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却像是有灵,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也没有去地下,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126.蒹葭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重皎心底一酸, 仍拽住他:“那也应该呼喊。你再叫几声,万一他真的想回来看你了呢?” 辛翳又被他拽了回来, 他垂首站在屋脊上, 重皎轻轻推了他一下,辛翳昂起头来, 作势呐喊,最终却只是含在口中,低低的唤了两声:“南河。南河……” 重皎本垂眼敲鼓, 却忽然表情一变。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 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玉铃上端有孔,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 只是之前绳子抽紧, 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将红绳放下,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 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却像是有灵, 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 也没有去地下, 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 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发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发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师几次说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说的像是他见过似的。” 重皎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辛翳却觉得蹲着很舒服,不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让他坐回了雪窝里。 重皎感觉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湿透了:“……” 重皎只能郁闷的坐在雪里,抱着膝盖道:“你是想过要杀申子微,剪除申家势力吧。虽然申家跟荀师曾关系亲密……” 辛翳耸肩:“倒无所谓。一个申氏女,又不是列国公主,掀得起什么风浪?她也就做个夫人,这能影响我对申家下手么?若是她懂事,不因为申家的事哭天喊地,也能知道避着我,不让我看见,我就留她半条命活在宫里。” 重皎:……你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重皎试探道:“见过么?长什么样子,年几何?” 辛翳耸肩:“不知道,反正我估计也不会见她,就是满脸麻子、头发掉光我都不管。算是荀师交代的事情我做到了就是。行吧,回头我让申家送她入宫,反正也是个夫人,又不算婚嫁,更不会影响荀师的入殡。” 他说罢转身走下屋瓦,爬下梯子,重皎连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雪。 等他回到院落,复礼之后就是盖棺了。 重皎站在棺头处,轻击小鼓,低声吟唱,长袖被风吹的舞动。 十几个灵巫从长廊两侧下来,光脚踩雪,手腕脚腕处挂着白色的布条,带着剪纸的面具,缓缓起舞。 棺盖的最后一点缝隙被合死,辛翳走到黑底红凤的漆棺旁,微微一笑,他低下头去,轻声道:“还你一世清名?我有这么无私么?现在想来,你在世时怕是对我没几分真情,到了死后若有人编排你以色事主,倒也不是件坏事。想做没能做的事,倒是能让人在后世的史书上写成故事了。” 辛翳轻轻的亲吻了一下棺盖,一只手摩挲着玉铃:“虽大楚强盛,怕是我名声不会好了。你也别想做什么清风明月的君子,跟我做一对儿混帐君臣,也不错罢。你说是不是,南河……” 南河睡梦中感觉有些冷,又隐隐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她想要再听清,就感觉那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似委屈,似哽咽,又似难以启齿的轻轻唤了她一声:“南河……”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一时恍惚,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曾听闻些边角话,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127.终南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的脸色全被面具遮住了, 乐莜还在往下说:“不过师泷跟我说,荀君相貌远不如他,更别提像弥子瑕那样明珠在侧,朗然照人了。楚地多出美人,那样平凡的样貌,又怎么能得到楚王的宠爱呢。” 南河咬牙:师泷这家伙,不就是长得比她当年好一点,总因那点姿色而沾沾自喜, 两人多次交锋他都略占下风, 竟在晋国内还编排起她的相貌来了。 乐莜:“不过这次打仗,我可见到楚王了。啧……长得太漂亮了点, 好看的都吓人!不过倒也不是太女人。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见了他一定把持不住。” 南河:我对着那个熊孩子八年了, 有什么把持不住的—— 乐莜:“但他都长得这么皮嫩骄矜的, 我都怀疑他才是那个男嬖。毕竟荀君将楚王养大,说不定也在背后一直控制着他。若不是晋王病重, 我们理应趁着荀君病死反击楚国啊。不过,听快报说楚王在为荀君殡殓后大病不起,在宫中拒不见人……也不能对我们出手了。” 南河一愣:他病了?假的吧…… 他幼时经常装病, 只为了少读书少见她, 大了之后就再也没生过病了。怎么她不在了, 再也没人揪着他小辫子逼他读书了, 他却病了? 他正跟南河在这儿胡扯, 她都快听不下去的时候,帐外一个卫兵躬身进来道:“将军,相邦到了。” 相邦也相当于楚国的令尹,都是文官中权力最大的,相当于后世的丞相。只是北方官制遵循西周那一套,所以都称相邦;而楚国自有一套荆楚官制,因此称为令尹。 乐莜神色有些动摇,连忙站起身来,没片刻,就见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穿着深衣,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乐莜:“师泷,你怎么不留在曲沃,到这儿来了。” 师泷站在内帐,对着乐莜很敷衍的一抬手算作行礼,又看了一眼南河,愣了一下:“这面具,南公是以后不再出山了么?” 南河:正说着呢,熟人就到了。 她习惯性的行了男子礼节,师泷也没在意,她道:“是。只可惜姎①并不会医术,随从岁绒跟随南公学过医术,已经让她替晋王处理伤口了。” 师泷比她原先的身份小两岁,几年前她出使晋国的时候,正是师泷刚入仕途崭露头角之时。那时候,锋芒毕露的师泷在北方诸国有了些名气,也得意了许久,就在跟她对决的时候第一次栽了跟头。 师泷怕是就咬牙切齿记恨上了那一回,说不定听说她死了都能在家摆筵欢饮。 他浓眉下头偏生长了一双桃花眼,面上的半分轻浮被那双眉毛的英气压下去了几分,样貌确实相当养眼,再加上性格轻狂又敢言,虽然喜说大话却也有真本事。吹过的牛逼多,打脸的次数却很少。 但这家伙若有六七分容貌,就有十分的自恋,就这会儿,竟然还嗅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酒味,看来晋王伤病也没能阻止他路上喝点小酒啊。 乐莜也皱了皱眉,道:“你不去看一看晋王么?” 师泷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血,要不是喝点酒压一下,我都不敢迈进这屋里来。怎么样?你就没话与我说?” 乐莜与他显然极为熟悉,讷讷道:“我能有什么话啊说。” 师泷:“告书呢?既然南姬到了,就说明晋王不会出大事。理应将告书销毁。” 乐莜呆了一下,竟勃然大怒:“你在我军中竟也有细作眼线!是那史官?还是旁人?” 相比于乐莜的简单,师泷满身滑头,话不对题道:“我要是有人通知才敢过来,那来得及么?告书也才刚写下没多久吧。我听说晋王被伤,就从曲沃往这里赶了,已经赶了几天几夜的路了!” 乐莜死咬道:“告书既然是晋王要写下的,除非晋王清醒后,亲口说出要作废,否则我和史官都不会交出去的!” 师泷大怒:“你!”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余光看到南姬站在一旁,只能咽下去。 他转过身来,露出自以为迷死人的微笑,道:“南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点歇息,军中会为南姬备下单独的营帐,请南姬不必担心。” 南河:……这招对我没用。笑起来跟个褶子怪似的,还不注重保养,要是连你都能用这张脸忽悠我,我早就该看着辛翳天天腿软了。 但她明白自己身份应该还算是个外人,参与不到晋国宫室的权力斗争中来,避让也是应该的。 岁绒也快施完了针,她正要起身和南姬一同退下时,忽然听到晋王痛苦的闷哼了一声,竟醒来了。 乐莜连忙扑到榻前去,师泷怕血却又不能不表现的像个忠臣,愁眉苦脸的抬袖挡着眼睛,也跌跌撞撞的往榻边去。 南河眼见着他要绊倒,忍不住扶了他一下,师泷微微一怔,却也任她扶着,跪到了榻边,虽不敢看晋王,却仍然道:“大君?怎么样?” 晋王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却没看向榻边的乐莜和师泷,而望向了站在后头的南河。他目光一颤,竟抬起手来:“你……” 南河心中奇怪:难道是因为这面具? 晋王满脸复杂,望着她又忽然好似欣慰,放下手来,道:“来了就好。” 南河不知这老匹夫卖的是什么药,也只能不回答,站在一旁。 晋王垂下眼去,瞧见师泷抬袖捂脸不敢看他,无奈又费力的用一只手将被褥向上拉了一些,遮挡住被包扎好的伤口,哑着嗓子疲惫道:“行了,师泷,放下袖子来吧。你怎么从曲沃来了……” 师泷垂眼,并袖行礼,说话直接,甚至连晋王的身体也没多问候一句,道:“立公子白矢为储,是万万不可啊!” 晋王皱眉:“孤昏过去多久了,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师泷:“南姬既然已经到了,晋王也能清醒过来,伤势必定会逐渐转好,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立公子白矢为储,那太子舒的去路又怎么办?他一直在您膝下,您疼爱他,他也孝顺您,亲近您。您要是让公子白矢为王,那太子舒只有逃走与自杀两条路可以选了啊!” 晋王挪了一下身子,痛苦的皱了皱眉,喘息道:“若我真的不行了,你且将告书转交给王后,她会告诉你孤给太子舒安排的去路。” 师泷坚决不同意:“不论如何,您现在都不能将这份告书昭告天下。几百年前骊姬之乱后,晋国少有嫡子仍在却立庶子的事情,您若是立他为太子,晋国内必定大乱。世族逼迫您,王后所出身的魏国也会孤立您。面对楚国的强势,晋国已经十分危急了,您确定还要这样做么?!” 晋王向他瞪眼,想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师泷也怕他气死在病榻上,软了几分口气道:“就算您决意保留告书,也可以等班师回朝后再做决意。现在当务之急是您尽快好起来——” 南河:这口气也软化的太假了…… 师泷明显就是太|子党,是支持太子舒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会死不松口的。 不过这一文一武两个大臣,都没有对晋王的重伤表现出太大的悲痛,只是在乎晋国的未来与储君的位置。 原因也很容易猜出来,师泷成为相邦、乐莜成为将军都是近几年的事情。 南河对这个北方敌国分析许久,对晋国的局势,也是有些了解的。 晋王不喜说客与谋略家,再加上师泷放浪无端,自由散漫,更难让晋王欣赏他。 奈何晋国太过老实,连连吃亏,师泷替他游说各国,连横各国孤立楚,才使得晋国可以和改革后愈发强大的楚国有得一战。这种功劳在前,晋王不得不立他为相邦。 而乐莜是戎狄出身,他在战争中不守章法,却也灵活狡诈,这却与晋王的军事风格很不相符。而晋王喜欢亲征,对军队把持极紧,而且事无巨细的对军中的防守、巡逻、编排进行干涉,导致乐莜施展不开,二人时常在行军问题上发生争执。 俩人单独带兵打仗还都能赢个七七八八,但只要是又有乐莜又有晋王,赢率就会降低很多…… 晋王也是年纪大,特能熬,他年轻时候信任的老臣多是上一代人,一个个早就病死的病死,老去的老去,他不得不启用新臣,却又与新臣多有不和,才导致了师、乐二人跪在榻前却不真正关心他身体的场面。 不过师泷与乐莜二人却也是有能力且关心晋国的人,这些不和,晋王只能用自己的阅历见识尽量的忍让他们两个年轻人。 师泷这样僵持,晋王也只能道:“你们先退下吧,一个个都快把刀伸到孤的眼前,逼孤放话似的……咳咳、孤累了,此事搁后再议……” 搁后,搁后!万一你说咽气就咽气了,那这份告书怎么办! 师泷心底咬牙:淳任余!你平日里倒也从来不犯蠢,今日怎么就真的成了蠢人余!留下这样一摊子烂事,难道你就不怕晋国动荡!你不是最关心晋国的国运么! 晋王说着再看向南河,目光闪烁,道:“以贵宾之礼对待南姬,明日、明日孤若真的能再有些精神,就和她说话。若是明日没有能醒过来,你就派人送她回曲沃,带她去见王后。” 师泷愣了一下。 南咎子是晋王旧友,多年前曾来过晋国,最通灵巫之术。他听闻晋王被乱箭所伤,第一想法就是派人去请南咎子。却没想到南公未来,反倒将其女送来了军营。 若是晋王真的挺不过去,理应将她送回南咎子处,怎么会要送她去曲沃? 难道是南咎子已经老病,想要托付孤女给晋王? 晋王抬起手又缓缓放下:“都去吧……师泷,你别争了,若我能伤好,我自然愿意回朝再议。但回朝再议,白矢也能继承大位。” 师泷微微一怔:不可能。回朝后只会阻力更大,晋王怎么会觉得他还能固执己见? 晋王疲倦道:“告诉外头,孤醒过,别让军中乱了。” 他说罢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太过累乏,还是昏了过去,一片沉默之中,岁绒开口道:“婢去煮药……” 师泷抬起头来:“不必,您写药方,我派军医熬药。也请南姬先行歇下。” 岁绒写好药方,同南河一同离开了主帐。这会儿,晋王醒过的消息传遍军中,南河再带着面具出入军营,就不再会令士兵恐慌,反而让众人觉得有高人襄助,更为安心。 南河进入军中给她备下的营帐中,有卫兵从帐外送来了兔腿,肉羹烫的葵菜与黍米面饼,另有一碗稀粥,竟然还加了一大勺蜂蜜。 这样的饮食,绝对是拿晋王的礼节来对她了,毕竟普通士兵往日都是杂面硬饼或菜粥,退军途中更是饮食很难顾得上,怕是乐莜都要吃肉脯抵饿啊。 南河在帐中用饭,分给了岁绒一半,看得出来,岁绒年纪虽小,牙齿的磨损比她还严重一些,显然是社会等级导致两个人饮食的水平天差地别。 岁绒略显惶恐,南河道:“他们是请能救晋王的人来,那也就说明请的是你。这座上宾的待遇本该属于你,算是我占你的半份吃食了。” 岁绒很容易被说服,高兴的把蜂蜜搅进粥里,喝了大半碗。 南河:“岁绒,你把盘子递出去的时候,帮我问一下卫兵,我们现在到底是在哪个地方。” 岁绒出去了,南河才坐在榻边,埋下头去,心里乱成一团。 她的下一个任务,竟然是做晋国的帝师么? 这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要与辛翳为敌。 那个戏谑的声音仿佛也在等岁绒离开,这会儿缓缓笑道: 领导:“你看我还是心好,知道你惦记辛翳,不肯让你从这时代离开。” 128.黄鸟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他如果娶了蒋家或者狐家女子, 那他本来不多的政治资源就更是损失大半。 有那么多三四十岁的男子无妻,并不代表身边没有女人。 他们有很多侍妾, 但只有妻这个位置,一定要选择最合适的人选,这不但是为他自己的政治道路做铺垫,更是为自己的儿女打下基础。 在婚姻的体系中, 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如果遭遇灭顶之灾,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 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为妇后多次再嫁,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 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 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 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 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 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 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狐逑:“那我就希望晋王不要死!” 狐笠甩袖:“糊涂!晋王不死,就要查白矢,白矢不论死不死,晋王也会查到我们旧虞这两家帮助过他,我们只会更惨!” 狐逑颓坐在地,哭声若婴孩,袖子胡乱擦着脸:“这白矢根本不是金枝,而是祸害啊!女兄芙还痴痴的爱慕他,还在养育那两个孩子!她可知道白矢要让我们走上绝路啊!” 狐笠推了他一下:“不要哭了,白矢应该很快就要赶回军营之中,你应该去找他了。擦擦眼泪。我会偷偷让家中老少准备好如果真的没有活路,我们是逃不走的。那我们就搏一把,只看我能不能赌对了。” 狐逑连忙擦了擦眼泪,抽噎到打嗝,拽着狐笠的袖子不愿松手。他毕竟也才十七八岁,舍不得长兄。 狐笠捏着那灰玉小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去吧。你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安危。” 和阿兄会谈已经是前一天的事情了。 而此刻狐逑跪坐在白矢帐下,心里乱极了。 川乌已经到手,白矢却并不着急下毒。而狐逑望着那一包川乌,只觉得扎眼,仿佛这玩意不会要晋王的命,而是先要他的命。 狐逑道:“若是今日下毒,军医就会误以为这药就是如此色味,就不会心疑了啊。” 白矢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狐逑又肥又小的手:“今日才是冒险,那军医是师泷的人,你还瞧不出来么?师泷极其油滑,在军中朝中眼线极多,此事不可着急。而且今日第一次制药,很有可能会用银针验毒。等到第二日第三日,不论是煮药人还是喝药人,都会丧失警惕。到时候我们再下毒就好。” 正说着,帐帘掀开,露出外边殷蓝的天和缈缈白烟,一个矮小瘦削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白矢连忙起身:“先生。” 齐问螽面上毫无血色,对他道:“坐下坐下!” 他回身合拢帐帘,两手发抖的坐在白矢对面,正要开口,又仿佛听到帐外有人似的猛一回头,确认没有人掀开帘子后,才面对白矢。 白矢也是一惊。 齐问螽是他的先生,平日里总老神在在,雷打不动,哪里见他慌成这样子过。 白矢连忙按住齐问螽的手,急道:“齐师,发生了什么?” 齐问螽喉结下滑,声音都飘了:“公子,刚刚师泷手底下的人,去查了晋王的药渣……” 白矢愣了一下,不明所以:“是大君今日用药后感到不适了么?” 齐问螽两眼发红:“我也不知,就在他们走后,也去在泼倒药渣的地方翻看了一下,我看到了——这个。” 他说着,拿起一块川乌。 白矢脸色一白。 他失声道:“可我还没有来得及给——” 还没看到小楚王的身影,就听到了他懒懒的声音:“商公与我说这些奇石上有猫儿的图样,你们倒是找没找到跟狸奴长得像的图案?我再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再找不到,就把这池子洗脚水都给我喝干净!” 长廊下,一个站在宫灯旁边少年奴仆声音清亮:“上大夫到。” 过了好一会儿,奇石的层层屏障中才响起了不太情愿的声音:“孔公,您脱了鞋进来吧,狸奴睡着了,我不好起身迎您。” 邑叔凭笑了笑,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129.晨风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 你们是同胞姊妹, 我请她回来, 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 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 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 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他多年无子无女,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 直到年纪大了,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 晋王正在射箭, 正中白心, 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极其宠爱公子白矢, 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 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 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 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130.渭阳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领导今日倒是有闲心多说几句, 不像前几年似的, 能够四五年不说一句话:“我之前不是说了么。所谓的帝师系统,在于这个帝字, 关键是统一啊!只是你是老师,就在这儿操起老本行,我就把系统名字改成了帝师系统——” 南河皱眉:“等等, 你的意思是说……在我这儿, 这个系统叫帝师系统。那、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 领导含混道:“不一定跟你一个时代,反正这局游戏玩了有最起码三四百年了。几天作死的也有, 狂热开启近代化的也有, 好几次都弄得根本世界崩坏进行不下去, 我就不得不删档改回去。” 南河来了这么多年,基本被放养, 和他对话的机会并不多:“那……其他都是一些什么人?现在我能在历史上查到他们的名字么?他们难道就不叫帝师系统了?” 领导似乎在那头懒懒躺着,道:“什么人都有吧。不过估计你查也查不出来。这本来就是个群魔乱舞, 变革四起的时代。不过,有的人本来的职业是开发房地产的, 我就叫‘先秦买地王’‘战国大富翁’, 要是特别会抓男人心还要求自己有绝世容貌的,就叫‘绝色快穿’‘宠爱系统’……总之,我这都是量身定制啊。” 南河:“……那我是你手底下第多少位游戏角色了?” 领导含混道:“倒也不多。不过算上之前教学关, 你算是活的比较长的了。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南河:“您别看好我。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挑中我的, 那么多人民教师,那么多德高望重老班主任,你非要选我!” 领导笑了笑:“因为,我了解你啊。” 它顿了顿,又嗤笑道:“睡吧,今夜,你就可以享受一会儿清闲了。” 南河耳边传来了舒轻轻的呼吸,外头的宫人也熄灭了回廊的灯火,轻轻的从外快步走过。 南河望着帐顶,一边想着系统所说的之前有十几人来过这朝代的事情,一边又想自己到底会变成哪个世家的八十老头,到底能有多少张脸在她膝边叫爷爷。 只是当她陷入沉睡的瞬间,竟猛地又清醒过来。 再一睁眼,竟然听见了一阵喧闹。 南河懵了一下。 眼前华灯初上,火把燃起,热闹非凡,周围人衣着语音都显然不是晋人。 她身边竟然挤满了人,架着她正在往外走。 南河只来得及看见自己穿着红边绣云的黑色衣裙。走在四周火把燃起人满为患的院子里,紧紧抓着她胳膊的全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推出了门去,塞进了马车里。 南河:“等等——” 这也叫清闲?! 上了车,倒是安静了很多。车内摆了不少布料、漆器和玉饰,也点了四盏铜灯,马车被摇摆的灯火照的像个灯笼似的。 看起来就像这人要搬走了似的。 南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成套的漆盒。一双一看就绝不做活的纤纤素手,还有满车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的贵重之物。 看来领导诚不欺她啊,真的是个不会吃苦的贵族女? 外头的人声实在吵闹,连车马的声音都盖住了,只是她很快就发现马车与她平日乘坐的不一样。车窗被用暗红色的布帛封住,车门处的暗红色门帘布帛上绘有蟾蜍、仙人,门帘四周也用丝带绑紧,似乎避免她向外张望露出脸来。 南河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风俗,只会在出嫁时有,而且镶红边的衣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穿的,难道她真的成了个出嫁的贵族女子? 不过若是家族显贵,出嫁作妻,确实是清闲的选择。 这年头家族内的规矩不多,关系不复杂,成婚时候也都是二人共食祭品以示共为家主,夫妻平等。如果真的是成婚,那她婚后应该主要负责承担一部分祭祀的责任。 照顾丈夫,洒扫家中只需嘱咐仆从,商贸又不算发达,顶多是要管理家中的食邑与土地、奴仆。 若关系亲密则多去见一下丈夫;若关系不亲密且自家地位不低,甚至可以在燕寝不与丈夫相见。 再加上儒并不在这时代受尊崇,所以各个家族之内的礼仪天差地别,也都十分随意,男女内外与地位的区别更没有太严苛。 这……虽然也是一种清闲的生活,但她可不想嫁人啊! 能不能反悔,她想做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在家里颤抖着双手,努着没牙的嘴叫孙女给喂饭! 而且成婚当日还需要立刻合房,女方家带过去的侍女还要站在门口“呼则闻”的听墙角……去特么的清闲啊!这少不了深夜运动的身份,算什么清闲时光啊! 她在脑海里抓狂的呼唤领导,死系统就是开始装死不回答。 南河转身想开始找镜子,万一这姑娘长得巨丑无比,她还有一线机会恶心死新郎。然而马车里有不少首饰与胭脂,却唯独没有看见铜镜。难道车里不放镜子也是成婚的习俗? 要万一这个新娘长得还过得去……南河想了想,只能使用鸡汤人生大哲理给新郎上一夜课,看他能不能一心渴望知识,每个深夜只想跟她探讨宇宙的另一可能性,而放弃了造人大业。 除非,这位新郎俊俏又年轻,人温和知礼,对她还尊重,那她因投身教育事业而单身多年的老园丁,也不是不能考虑再燃一次青春之火的。 但贵族之间跨年龄的联姻非常多,也可能一会儿掀开车帘,迎接她的是个两三岁由奶妈牵着的小娃子,抑或是个被众孙搀扶过来的七十老叟…… 要真是这样……倒也不用考虑夜晚用不用运动的问题了。 南河坐在这车里,听到前头有手持火把的马队的蹄声,身后也有几辆马车车轮的轱辘声,竟也沾染上几分成婚时候的紧张。 另一边,辛翳躺在榻上,一只脚搭在案台上,把铜灯移到脸边,懒懒散散的翻着书卷。 宫室内安静的只剩下他翻阅竹简的声音。宫人们偶尔穿着白袜在外行走,脚步却像猫似的无声。他望着竹简上的字,脑子却不知道想什么,偶尔灯烛噼啪一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辛翳拧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卧姿,却再看不进去了。 宫内太安静了。他也没有去处,没人说话。 要不就把重皎拽过来聊一聊? 不过辛翳不大乐意。重皎这些日子见他,总摆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不只是他,还有景斯,还有宫人,还有其他大臣。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想什么。 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后他会受了什么刺激。或者说,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没人管他,他再跟少年时候似的做事做人赶尽杀绝不留底限。 荀君要是在,就像是给他上了套心甘情愿的锁,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 真要是他再闹出什么事儿,那些人也可以指责荀君,而不用承担指责大王的责任。 真他妈鸡贼的一群人。 但辛翳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情绪,反而平缓下来了。好像是这种情绪知道大刀阔斧劈不烂他二十年养出的一身厚甲,选择慢慢熬慢慢磨,慢慢侵蚀的让他从里子开始烂。 比如这会儿,他觉得安静的可怕,觉得灯烛的声音都让他想要拔剑四顾,他却没有打算让乐师舞者来闹腾闹腾。 辛翳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钝痛和浑身的不自在是种安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心意,别背叛自己的感情。 他相信自己会对这份情绪忠诚一辈子。也这么要求自己。 而且他也懒了,或许因为小病还没好,他没什么斗志,只想窝着。 窝了才没多久,就听见了景斯的脚步声。 他小时候害怕脚步声,更怕没有脚步声就有人突然出现,景斯会走路的时候,故意右腿顿一顿,走的一重一轻,声音响一些,提醒他要过来了。 景斯过来,就看见辛翳裹着黑色大氅,披头散发,把自己半边脸缩在毛领里,人瘫在那儿,衣摆乱七八糟的,把竹简放在胸口假寐。 辛翳没睁眼,哼了哼:“怎么了?” 景斯也有点高兴的神色:“原箴和范季菩来了。” 辛翳也一喜,猛地坐起来,差点撞到铜灯,眼疾手快的一扶。 景斯道:“不过他们二人不打算进宫,说是要在荀君那儿住一夜。” 辛翳:“哦……” 辛翳:“行,我去找他们。” 景斯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个儿也就是眉头稍微蹙了那么一丁点,辛翳就嘴快道:“等不了了。” 景斯只好说:“他们二人没轻重,大君不要与他们敞开了喝。” 辛翳拿起桌子上的铁簪,攒住自己头发,拧了拧,拿着铁簪手一盘,斜插在发髻里,后脑勺的头发还鼓着,发尾在发髻外头炸着,额前还有碎发。 景斯还没要伸手帮他弄,辛翳就一下子弹起来,面上神情都生龙活虎几分。 他神色匆匆的随便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往宫室外的路上而去。 外头天色已黑,楚宫白墙黑瓦之中点起了灯火,景斯与几位寺人弓腰跟在身后:“大君再加件衣服吧,天冷,又要骑马。当心受了风!” 辛翳没穿大氅,就穿了一件黑色胡服,腰上只挂了玉铃,摸了摸自己后脖子上蓬蓬的碎发,道:“不要紧!都是小病。路也不远。都是老朋友叙叙旧,今夜就不回来了。” 景斯捧来一件灰鼠皮毛领的披风,跪在台阶边,固执的抬着手。 辛翳对这位历经两代帝王的老司宫实在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接过披风。 景斯道:“就带四位短兵合适么?” 辛翳:“就算荀师不在了,那也是他家。我又不止一次半夜只带一两个人去他家。” 景斯犹豫道:“喏。只是还有一事。” 辛翳啧声:“你怎么又磨磨唧唧的。” 景斯:“今日,应当是申氏女入宫。” 辛翳半天才反应过来申氏女是什么东西。 辛翳:“……管她的。在宫里死了烂了都与我没关系。别再拿她的事与我来说了!” 辛翳轻踢马腹走出去了几步,却又顿住身子,扯着缰绳调转马头回来了。 131.权舆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来了这么多年,基本被放养,和他对话的机会并不多:“那……其他都是一些什么人?现在我能在历史上查到他们的名字么?他们难道就不叫帝师系统了?” 领导似乎在那头懒懒躺着,道:“什么人都有吧。不过估计你查也查不出来。这本来就是个群魔乱舞, 变革四起的时代。不过, 有的人本来的职业是开发房地产的, 我就叫‘先秦买地王’‘战国大富翁’,要是特别会抓男人心还要求自己有绝世容貌的, 就叫‘绝色快穿’‘宠爱系统’……总之,我这都是量身定制啊。” 南河:“……那我是你手底下第多少位游戏角色了?” 领导含混道:“倒也不多。不过算上之前教学关,你算是活的比较长的了。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南河:“您别看好我。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挑中我的, 那么多人民教师,那么多德高望重老班主任, 你非要选我!” 领导笑了笑:“因为, 我了解你啊。” 它顿了顿, 又嗤笑道:“睡吧,今夜, 你就可以享受一会儿清闲了。” 南河耳边传来了舒轻轻的呼吸, 外头的宫人也熄灭了回廊的灯火, 轻轻的从外快步走过。 南河望着帐顶, 一边想着系统所说的之前有十几人来过这朝代的事情, 一边又想自己到底会变成哪个世家的八十老头, 到底能有多少张脸在她膝边叫爷爷。 只是当她陷入沉睡的瞬间, 竟猛地又清醒过来。 再一睁眼,竟然听见了一阵喧闹。 南河懵了一下。 眼前华灯初上,火把燃起,热闹非凡,周围人衣着语音都显然不是晋人。 她身边竟然挤满了人,架着她正在往外走。 南河只来得及看见自己穿着红边绣云的黑色衣裙。走在四周火把燃起人满为患的院子里,紧紧抓着她胳膊的全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推出了门去,塞进了马车里。 南河:“等等——” 这也叫清闲?! 上了车,倒是安静了很多。车内摆了不少布料、漆器和玉饰,也点了四盏铜灯,马车被摇摆的灯火照的像个灯笼似的。 看起来就像这人要搬走了似的。 南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成套的漆盒。一双一看就绝不做活的纤纤素手,还有满车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的贵重之物。 看来领导诚不欺她啊,真的是个不会吃苦的贵族女? 外头的人声实在吵闹,连车马的声音都盖住了,只是她很快就发现马车与她平日乘坐的不一样。车窗被用暗红色的布帛封住,车门处的暗红色门帘布帛上绘有蟾蜍、仙人,门帘四周也用丝带绑紧,似乎避免她向外张望露出脸来。 南河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风俗,只会在出嫁时有,而且镶红边的衣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穿的,难道她真的成了个出嫁的贵族女子? 不过若是家族显贵,出嫁作妻,确实是清闲的选择。 这年头家族内的规矩不多,关系不复杂,成婚时候也都是二人共食祭品以示共为家主,夫妻平等。如果真的是成婚,那她婚后应该主要负责承担一部分祭祀的责任。 照顾丈夫,洒扫家中只需嘱咐仆从,商贸又不算发达,顶多是要管理家中的食邑与土地、奴仆。 若关系亲密则多去见一下丈夫;若关系不亲密且自家地位不低,甚至可以在燕寝不与丈夫相见。 再加上儒并不在这时代受尊崇,所以各个家族之内的礼仪天差地别,也都十分随意,男女内外与地位的区别更没有太严苛。 这……虽然也是一种清闲的生活,但她可不想嫁人啊! 能不能反悔,她想做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在家里颤抖着双手,努着没牙的嘴叫孙女给喂饭! 而且成婚当日还需要立刻合房,女方家带过去的侍女还要站在门口“呼则闻”的听墙角……去特么的清闲啊!这少不了深夜运动的身份,算什么清闲时光啊! 她在脑海里抓狂的呼唤领导,死系统就是开始装死不回答。 南河转身想开始找镜子,万一这姑娘长得巨丑无比,她还有一线机会恶心死新郎。然而马车里有不少首饰与胭脂,却唯独没有看见铜镜。难道车里不放镜子也是成婚的习俗? 要万一这个新娘长得还过得去……南河想了想,只能使用鸡汤人生大哲理给新郎上一夜课,看他能不能一心渴望知识,每个深夜只想跟她探讨宇宙的另一可能性,而放弃了造人大业。 除非,这位新郎俊俏又年轻,人温和知礼,对她还尊重,那她因投身教育事业而单身多年的老园丁,也不是不能考虑再燃一次青春之火的。 但贵族之间跨年龄的联姻非常多,也可能一会儿掀开车帘,迎接她的是个两三岁由奶妈牵着的小娃子,抑或是个被众孙搀扶过来的七十老叟…… 要真是这样……倒也不用考虑夜晚用不用运动的问题了。 南河坐在这车里,听到前头有手持火把的马队的蹄声,身后也有几辆马车车轮的轱辘声,竟也沾染上几分成婚时候的紧张。 另一边,辛翳躺在榻上,一只脚搭在案台上,把铜灯移到脸边,懒懒散散的翻着书卷。 宫室内安静的只剩下他翻阅竹简的声音。宫人们偶尔穿着白袜在外行走,脚步却像猫似的无声。他望着竹简上的字,脑子却不知道想什么,偶尔灯烛噼啪一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辛翳拧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卧姿,却再看不进去了。 宫内太安静了。他也没有去处,没人说话。 要不就把重皎拽过来聊一聊? 不过辛翳不大乐意。重皎这些日子见他,总摆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不只是他,还有景斯,还有宫人,还有其他大臣。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想什么。 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后他会受了什么刺激。或者说,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没人管他,他再跟少年时候似的做事做人赶尽杀绝不留底限。 荀君要是在,就像是给他上了套心甘情愿的锁,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 真要是他再闹出什么事儿,那些人也可以指责荀君,而不用承担指责大王的责任。 132.宛丘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回曲沃的路, 比南河想象中多花了一些时间。已经行了几天,才刚到了曲沃附近。清晨朦朦天光展亮, 雾霭沉沉, 草叶甸甸缀满快结冰的露霜。 南河梦里还是初遇辛翳的那些往事, 听到外头的脚步说话声, 也在车中醒来, 靠着车窗往外看。车马停靠在一片草地上, 岁绒端着漆盘掀帘进来, 道:“先生, 早食只有一些饼和葵菹, 还有鱼醢。”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 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 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虽然蒸饼又干又硬, 菹菜腌的太久了, 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 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 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 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 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 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 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 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看黑衣皮甲,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浓眉肤白,温润秀逸,姿态行止中却处处都体现了一个大国太子的礼节和典雅。 若不是鬓若刀裁,身姿举动都更像男子,几乎与她相貌一模一样! 晋王哽咽不已:“暄,靠过些来。” 南河心下暗惊,挪动了几下脚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脚踏边,抬袖低头道:“南姬见过晋王。见过……太子舒。” 晋王微笑:“快,舒儿,这是暄。” 南河转过脸去,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连忙对公子舒略一行礼。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礼,脸上显露出半分茫然。 晋王看她靠近,轻声道:“暄,摘下你的面具来。” 南河心底已经明白了不少:看来,她或许真的是晋王的女儿。 而且很可能还和太子舒是双胞胎。 那晋王还想让她与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只有一个…… 这样想着,南河还是摘下了面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舒:“阿翁……你为何从未说过我有这样一个女弟?” 南河仔细凝视他的面容,又看向他的脖颈,肩膀与双手。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南河轻笑:“我也从未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女兄。” 岁绒倔得很,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您身子弱些,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可一睁眼,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去的时代越先进,她本来都到了先秦,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她也不由的感慨,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133.东门之枌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 南河被熏的够呛, 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 忍不住挥了挥手,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您身子弱些, 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 可一睁眼, 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 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 去的时代越先进,她本来都到了先秦,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 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 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 她也不由的感慨, 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134.衡门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微笑:“我看得出来有什么用。以后建议相邦晚一点再笑。这样能少被现实落差刺激几次。年纪不轻了,注意心态平稳啊。“ 毕竟她以后说不定要长留晋国,师泷这张脸,还是留给她来打比较舒坦。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似乎给晋王回话, 过了一会儿,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乐莜低着头,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 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 可这对晋国不利,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 驱逐他,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 晋王也改了想法, 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 跪在那里一阵叫屈, 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你驱逐他,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135.东门之池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一家四口, 两个哭包, 一个重病。 还有她这个满身僵硬左手抱娘, 右手拥姐的人, 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 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 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又抹了抹脸, 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 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 除了眉形发型以外,和太子舒搁在一起, 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 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 相貌又随魏妘,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 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 但从表面上看来, 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 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转过身去:“哼,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许你这么说我。真的睡觉了哦,不许偷袭。” 南河刚想要悄悄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哟,以前睡楚王,现在睡晋太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内心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睡过辛翳!” 领导哼哼笑起来:“你敢说他小时候没挤过你的床?” 南河:“……行了,在楚国那几年,你可以好几年不说一句话,我还觉得心安一点。现在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快说。” 136.东门之杨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阳光下, 山是墨绿, 雪是白。山阴处,山是浓黑, 雪是蓝。 一架小小的马车在山路间穿行, 左右摇摆的厉害,车帘轻薄, 偶尔露出车里的一线景象。 南河本习惯跪坐在车中,可这里似乎没有楚国那样造车的技术,东倒西歪到让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软垫上捂着额头。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 南河被熏的够呛, 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 忍不住挥了挥手,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 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 您身子弱些, 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 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 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 可一睁眼, 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 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去的时代越先进,她本来都到了先秦,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她也不由的感慨,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137.墓门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远处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 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来到一个低水准农业文明社会。这样的自然风光, 怕是会持续到入曲沃之前。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但这个世界, 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 她本意是继续深造,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 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 有两大快事: 一, 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是十分钟讲完考点, 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 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 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 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 人也浪, 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是士,后来更是复圣。 郤缺落魄后乡间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年,一朝被胥臣引荐,就成了晋国曲沃一大世家郤氏。 这年头贵族的阶级多,涵盖范围也极广,一个村里指不定就能抓出来几个士。再穷困潦倒,但只要有“士”这个身份做底子,一遇风云变化龙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当她爹教她读书,南河自然确定了她爹荀囿绝不是普通农户。 138.株林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本意是前往临淄, 到稷下学宫去看看能不能找条活路;若是稷下学宫不要她,她就去曲阜走一趟。 内心的想法是远大的,可与此同时,她还穿着草鞋旧衣, 拿着一根木棍在土路边走的尘土满面。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 她在路上, 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 背着沉重的药箱, 挂满了铃铛风筝,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 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 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 荀南河饿了许久,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 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 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 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 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140.月出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 她本意是继续深造, 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 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 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 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是十分钟讲完考点,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 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 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 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 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 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 人也浪, 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 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 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 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 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 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是士,后来更是复圣。 郤缺落魄后乡间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年,一朝被胥臣引荐,就成了晋国曲沃一大世家郤氏。 这年头贵族的阶级多,涵盖范围也极广,一个村里指不定就能抓出来几个士。再穷困潦倒,但只要有“士”这个身份做底子,一遇风云变化龙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当她爹教她读书,南河自然确定了她爹荀囿绝不是普通农户。 识字都是不易,更何况能读书了。 南河学铭文出身,她大学时期研究过战国早期出土的陈曼簠,还能识得不少齐系文字,虽然记不住太多,但勉强的识字读书也不成问题。 而她爹荀囿竟出身稷下学宫,博学多才,给她讲各国的故事与各流派的思想。 她学历史出身,能听得这样的一手材料,自然兴奋不已。 但很快的,她就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她也算读过与稷下学宫同时期的《晏子春秋》《管子》《宋子》等书,却内容有些不同,而且稷下学宫存在的时间也跟历史上的推测有些偏差。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各国国君姓氏不对、历史也完全两样。 这貌似先秦,但只到四五百年前还和春秋末期的历史有部分重合,但之后便完全相左。这个“战国”,持续的时间也远超历史上真正的战国。 秦未崛起,晋仍存续。 周天子早在一百余年前灭国。 强国并不是战国七雄的阵容,而各国之间还夹着许多戎狄与小国。 各国虽然还称王公侯爵,但各个都早有一统天下之心。 列国也都经历了好几轮的改革,在彼此竞争的刺激中,显示出了历史上的秦甚至汉都没有的生产力和趋势,百家争鸣仍在持续,各国的理念也都大相径庭。 141.泽陂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玉铃上端有孔, 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 只是之前绳子抽紧, 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将红绳放下, 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 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 却像是有灵, 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 也没有去地下, 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 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 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 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 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 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 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发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发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师几次说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说的像是他见过似的。” 重皎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辛翳却觉得蹲着很舒服,不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让他坐回了雪窝里。 重皎感觉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湿透了:“……” 重皎只能郁闷的坐在雪里,抱着膝盖道:“你是想过要杀申子微,剪除申家势力吧。虽然申家跟荀师曾关系亲密……” 辛翳耸肩:“倒无所谓。一个申氏女,又不是列国公主,掀得起什么风浪?她也就做个夫人,这能影响我对申家下手么?若是她懂事,不因为申家的事哭天喊地,也能知道避着我,不让我看见,我就留她半条命活在宫里。” 重皎:……你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重皎试探道:“见过么?长什么样子,年几何?” 辛翳耸肩:“不知道,反正我估计也不会见她,就是满脸麻子、头发掉光我都不管。算是荀师交代的事情我做到了就是。行吧,回头我让申家送她入宫,反正也是个夫人,又不算婚嫁,更不会影响荀师的入殡。” 142.素冠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还有她这个满身僵硬左手抱娘,右手拥姐的人, 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 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 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又抹了抹脸, 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 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 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 除了眉形发型以外, 和太子舒搁在一起, 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相貌又随魏妘, 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 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 但从表面上看来,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 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 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 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转过身去:“哼,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许你这么说我。真的睡觉了哦,不许偷袭。” 南河刚想要悄悄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哟,以前睡楚王,现在睡晋太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内心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睡过辛翳!” 领导哼哼笑起来:“你敢说他小时候没挤过你的床?” 南河:“……行了,在楚国那几年,你可以好几年不说一句话,我还觉得心安一点。现在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快说。” 领导:“你不是之前一直说想放假么?我同意了,可以每天都给你放上半天的假。” 南河愣了一下:”真的?” 领导:“你先别激动。其实也就是等你晚上睡着之后,我可以将你送去一个清闲的地方,保准没有什么国务大事来纠缠你。” 南河:“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用南姬的身子睡着之后,就会再别的地方醒来,想做点什么都行?也不用再装什么帝师高人了?可要是有人来找南姬如何?“ 领导:“一般来说,岁绒都会保证你尽量不被人打扰。要真的是有什么急事,我再叫你就是了,你再回来也可以。” 南河深刻怀疑:“你会这样好?” 领导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晌道:“也就几个小时罢了。而且你要是在那边做些什么,就没办法好好休息了,等白天回到南姬这里时,肯定会异常疲惫,反正你自己考虑。” 南河:“那你打算把我传送到哪里。” 领导:“放心,不会是什么贫农难民。衣食无忧,没人打扰,地位尊贵是肯定的。” 南河心道:按他这尿性,十有八九变成哪个家族的老翁,放屁漏尿,满嘴没牙,啥也干不了就整天躺在床上等人喂吃喂喝啊! 领导:“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南河:老头又怎样,至少能躺着啥也不用干,还有一群孝子孝孙围在膝边叫爸爸爷爷,还能白白站一次父权顶点,有何不可! 南河心底一咬牙:“我愿意!” 白矢震惊:“是谁!是谁会——” 齐问螽腾的弹起身来,一把按住他的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为什么要磨屑,为什么要第二第三天才下药么?” 白矢缓缓跪直身子:“……因为要提防军医,因为那军医,似乎有可能是师泷的人——”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拖出来,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你懂了么?” 白矢僵硬了片刻,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他猜到我要下毒,所以,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只为了,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你还不明白么,你有这个心思,你还拿了川乌,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就是那个军医,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做了各种预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143.隰有苌楚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领导笑嘻嘻:“事儿都是人做的。谁说不可能,你可以统一各国啊。”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 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 有了三代明君, 才见到大一统,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 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 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 如果十五岁见楚灭, 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 三十三岁见秦亡, 三十八岁见汉立,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要是命再长一点,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 算上西楚,历经四朝, 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 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 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 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 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重皎也微微一笑:“他是好耐性。那时候就原箴学得最好,范季菩却顽皮,老是把他气得不想说话。听说您招原箴与范季菩二人回来了?” 辛翳点头:“荀师不在,令尹之位空缺,我这儿也需要用人。” 重皎道:“也好。这会儿不是叙旧的时候,你病了,行完‘复’礼,你也早点回去。让人把宫内外的铃铛都收起来了吧。” 铃铛虽然能与邪祟作对,守护宅灵,但毕竟是“复”礼,若真的能唤回荀君的魂魄,她的魂魄被铃铛所挡在宫外就不好了。 144.匪风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 曾听闻些边角话, 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黑肤断发,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 她倚靠床边坐着, 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五官虽只是中上, 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 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 竟就这么拔出来, 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 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 淡淡道:“岁绒, 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 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来又走了神,听乐莜又开口,她连忙回过神来。 乐莜:“不过,我本以为辛榴榴那小子性子跋扈,又与晋积怨不浅,必定会北上追击——巧也就巧在,楚国令尹荀南河病死了!” 乐莜生的一副安禄山似的粗犷样貌,却嘴碎话多性子八卦,似乎比看上去简单一些。他凑上前来道:“南姬在山中多年,是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荀君?他可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南河:……不熟不熟。没听说过。 她摇了摇头。 乐莜道:“我也没见过,净听师泷天天说。说那荀君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博闻强识又有大志——” 南河正要点头认同,就听那乐莜咂嘴道:“可惜跟弥子瑕一样的嬖大夫啊……” 南河一噎。 什么玩意儿?! 嬖大夫是说她是宠臣?还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弥子瑕可是那个跟卫灵公分桃而食,轿驾君车,后来色衰而爱弛的宠臣啊,乐莜是想说她跟辛翳也有一腿?! 145.蜉蝣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 虽然蒸饼又干又硬,菹菜腌的太久了,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 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 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 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 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 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 对于败仗, 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 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 晋王似乎病情加重, 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 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 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 看黑衣皮甲, 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浓眉肤白,温润秀逸,姿态行止中却处处都体现了一个大国太子的礼节和典雅。 若不是鬓若刀裁,身姿举动都更像男子,几乎与她相貌一模一样! 晋王哽咽不已:“暄,靠过些来。” 南河心下暗惊,挪动了几下脚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脚踏边,抬袖低头道:“南姬见过晋王。见过……太子舒。” 晋王微笑:“快,舒儿,这是暄。” 南河转过脸去,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连忙对公子舒略一行礼。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礼,脸上显露出半分茫然。 晋王看她靠近,轻声道:“暄,摘下你的面具来。” 南河心底已经明白了不少:看来,她或许真的是晋王的女儿。 而且很可能还和太子舒是双胞胎。 那晋王还想让她与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只有一个…… 这样想着,南河还是摘下了面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舒:“阿翁……你为何从未说过我有这样一个女弟?” 南河仔细凝视他的面容,又看向他的脖颈,肩膀与双手。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南河轻笑:“我也从未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女兄。”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拖出来,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你懂了么?” 146.候人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一架小小的马车在山路间穿行, 左右摇摆的厉害, 车帘轻薄,偶尔露出车里的一线景象。 南河本习惯跪坐在车中, 可这里似乎没有楚国那样造车的技术,东倒西歪到让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软垫上捂着额头。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 南河被熏的够呛,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忍不住挥了挥手,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 您身子弱些,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 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可一睁眼, 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 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 去的时代越先进, 她本来都到了先秦, 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她也不由的感慨,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南河只好放下了车帘,听着车轮辘轳。进了军营后四周有不少拿着火把的行队擦着马车经过,还有些马蹄声和议论声。 她正这样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有人似乎在外头急急忙忙的喊叫:“人呢!南公人到了么!大君刚刚昏厥过去了!” 护送的军官在车外道:“来的不是南公,而是南公的女儿。” 南河正想着,岁绒掀开车帘,一手拎着随身的行囊,一边扶她下来。 眼前一座主帐,帐内灯火明亮,几个士兵看见她的女子发型与面具都愣了愣,但也赶紧掀开了帐帘,簇拥着她急急忙忙往内走:“让开,都让开,南公之女到了,让她来为大君诊治!” 帐内挤满了人,无数双眼睛投射在了南河身上,那军官连忙对帐内站着的一位将军模样的人道:“将军,南姬带到。” 147.鳲鸠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 你们是同胞姊妹, 我请她回来, 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 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 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 他多年无子无女,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 直到年纪大了, 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晋王正在射箭, 正中白心, 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 极其宠爱公子白矢,且将他当嫡子教育,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 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 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 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舒眼眶红了,她毕竟是晋王膝边长大,与父亲感情深厚,吸了吸鼻子:“求阿翁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翁一定想见我们二人重逢的对吧,那就让我们二人多陪陪您!” 舒膝行过去,握住晋王的手,低声道:“而且,我还……我还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担得起晋国啊!” 晋王躺在床上,轻声道:“孤会在这几日,尽量多请人进宫为你授课,也会给你写下,晋国哪些世族可用,哪些世族不可用,谁是能信任之人,谁又又怎样的脾性。你到时候都一一记好……” 他呼了一口气,又道:“你长大后,虽然应该娶公主为妻,但为了防止你的身份暴露,你便和暄成婚,这样最为保险。我给你留封告书,就说南公与我有救命之恩,你必须要娶南公之女报恩。而后让暄选一男子,与那人交好后,让暄诞下‘王嗣’,那个王嗣身上至少也是淳氏的血脉。记得,暄万不要选自己钟情的男子,因为在他知道秘密后……只有死路一条。” 148.下泉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 有了三代明君, 才见到大一统, 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 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 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 三十八岁见汉立,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 要是命再长一点, 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算上西楚, 历经四朝, 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 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 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 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 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重皎也微微一笑:“他是好耐性。那时候就原箴学得最好,范季菩却顽皮,老是把他气得不想说话。听说您招原箴与范季菩二人回来了?” 辛翳点头:“荀师不在,令尹之位空缺,我这儿也需要用人。” 重皎道:“也好。这会儿不是叙旧的时候,你病了,行完‘复’礼,你也早点回去。让人把宫内外的铃铛都收起来了吧。” 铃铛虽然能与邪祟作对,守护宅灵,但毕竟是“复”礼,若真的能唤回荀君的魂魄,她的魂魄被铃铛所挡在宫外就不好了。 辛翳站起身来,将搭在肩上的披风递给景斯,道:“嗯,走吧。” 复礼,是要在生前居所的北侧屋脊上,冲着北方,不断呼喊名字,就可能在死者死后七日,将他的灵魂召唤回来。 辛翳年幼时,他父亲去世,就是由他站在屋脊上招魂的。他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有见父亲的灵魂回来。想来他母亲死的时候,父亲也一定很难过,也曾站在这片屋脊上向北呐喊,妄图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大巴山,到更远的地方去。 但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 他受南河影响很深,也是不大信灵巫的,但他此刻也真的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等两个人都顺着梯子爬上去,踩过积雪,站在屋脊上,辛翳也忍不住笑了:“有好几年没有爬过房顶了。其实还有好多人想为荀师招魂,但我没让他们来。” 重皎:“招魂这事儿,别人做也不合适。没人比你跟他更亲近。等入殡时让他们再来吧。你准备好了么?男子称名,女子称字。你就喊南河,应该就可以。” 辛翳忽然慌了一下神。 那荀师该…… 重皎:“怎么了?” 辛翳不说话,神情复杂。 重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他脸上似乎有几分恨。 辛翳确实恨。 荀师甩手,轻飘飘的走了。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声嘱咐。 独留辛翳一人在给他沐浴更衣准备小敛时,跪在榻边,呆傻的望着他的身躯。 辛翳承认自己也曾肖想过荀师脱下深衣之后的模样。 曾经他穿着中衣的一个背影都要他魂牵梦萦,心头乱颤。 这样为他沐浴更衣,辛翳却丝毫不敢多想,心里怀着肃穆,只希望千万不要亵渎他。却没想到,衣带散开,才发现…… 不是他。而是她。 辛翳吓傻了。他甚至给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丝毫没有变化。 她比想象中瘦弱一些,却也有着一般女子难及的窄腰削肩,身量修长。她浑身赤|裸,颈上挂着那蜻蜓眼挂坠,无知无觉的躺在那里。 这大概还是辛翳第一次看到女人赤|裸的躺在他眼前。 只是他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是……荀南河。 149.七月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少年奴仆们爬上爬下之中, 脚腕上铃铛清脆作响,邑叔凭带着她穿过走廊,绕到天井的侧面去。 还没看到小楚王的身影,就听到了他懒懒的声音:“商公与我说这些奇石上有猫儿的图样, 你们倒是找没找到跟狸奴长得像的图案?我再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 再找不到,就把这池子洗脚水都给我喝干净!” 长廊下,一个站在宫灯旁边少年奴仆声音清亮:“上大夫到。” 过了好一会儿, 奇石的层层屏障中才响起了不太情愿的声音:“孔公, 您脱了鞋进来吧, 狸奴睡着了,我不好起身迎您。” 邑叔凭笑了笑, 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 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 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 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她穿着青色直裾,衣摆略长, 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 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 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 屁股坐在织的网中, 半分不肯动, 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 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涟漪圈圈,高且深远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辛翳侧脸贴在狸奴的白毛里,看她立得如此端正,笑道:“此处又没有旁人,装什么?” 荀南河微微挑眉,并不回答。 辛翳托腮笑道:“邑叔凭会真的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到我身边来?你装的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要真的是满腹经纶,又哪里有耐性来教我这等黄口小儿?” 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测过,这小楚王绝不可能像刚刚表现的那样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间,十几个少年涌进空庭中来,跑到辛翳面前,一言不发。 荀南河望过去,这帮少年里,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满身纹身的吴越蛮民、也有剃掉头发的戎狄之子。 有几个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搜罗过来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头发如雪的少年,打着把伞畏畏缩缩的站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看来辛翳很喜欢四处搜罗奇异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头上,如同花果山的齐天大圣一呼百应,笑道:“众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帮小子们真的行礼之后平身起来。 辛翳一只脚踩在高处,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带了一位先生过来,就是这位荀师!孤怕荀师太年轻,还没有什么育人教学的经验,不如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为师,让荀师也教大家六艺!”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几十个少年人转身过来,齐齐朝她行礼:“弟子拜见荀师!” 南河:……她难道是逃脱不了要当班主任的命? 辛翳笑起来:“若是荀师能教得了他们,就一定也能教的了孤!快点,有什么想学的赶紧问啊,趁着荀师在此!” 一群少年涌了上来,齐齐围住她,抓着她手腕衣带就开口,各地方言都有,吵得荀南河头都要炸了。却远远看到辛翳大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荀师送了这么多便宜儿子,荀师怎么还不乐意呢?” 他说着,翻过石头,夹着白猫,轻巧的踏水跑了。 150.鸱鸮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我对着那个熊孩子八年了, 有什么把持不住的—— 乐莜:“但他都长得这么皮嫩骄矜的,我都怀疑他才是那个男嬖。毕竟荀君将楚王养大,说不定也在背后一直控制着他。若不是晋王病重, 我们理应趁着荀君病死反击楚国啊。不过,听快报说楚王在为荀君殡殓后大病不起, 在宫中拒不见人……也不能对我们出手了。” 南河一愣:他病了?假的吧…… 他幼时经常装病,只为了少读书少见她,大了之后就再也没生过病了。怎么她不在了,再也没人揪着他小辫子逼他读书了, 他却病了? 他正跟南河在这儿胡扯, 她都快听不下去的时候,帐外一个卫兵躬身进来道:“将军, 相邦到了。” 相邦也相当于楚国的令尹,都是文官中权力最大的, 相当于后世的丞相。只是北方官制遵循西周那一套,所以都称相邦;而楚国自有一套荆楚官制,因此称为令尹。 乐莜神色有些动摇, 连忙站起身来,没片刻, 就见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穿着深衣,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乐莜:“师泷, 你怎么不留在曲沃, 到这儿来了。” 师泷站在内帐, 对着乐莜很敷衍的一抬手算作行礼,又看了一眼南河,愣了一下:“这面具,南公是以后不再出山了么?” 南河:正说着呢,熟人就到了。 她习惯性的行了男子礼节,师泷也没在意,她道:“是。只可惜姎①并不会医术,随从岁绒跟随南公学过医术,已经让她替晋王处理伤口了。” 师泷比她原先的身份小两岁,几年前她出使晋国的时候,正是师泷刚入仕途崭露头角之时。那时候,锋芒毕露的师泷在北方诸国有了些名气,也得意了许久,就在跟她对决的时候第一次栽了跟头。 师泷怕是就咬牙切齿记恨上了那一回,说不定听说她死了都能在家摆筵欢饮。 他浓眉下头偏生长了一双桃花眼,面上的半分轻浮被那双眉毛的英气压下去了几分,样貌确实相当养眼,再加上性格轻狂又敢言,虽然喜说大话却也有真本事。吹过的牛逼多,打脸的次数却很少。 但这家伙若有六七分容貌,就有十分的自恋,就这会儿,竟然还嗅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酒味,看来晋王伤病也没能阻止他路上喝点小酒啊。 乐莜也皱了皱眉,道:“你不去看一看晋王么?” 师泷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血,要不是喝点酒压一下,我都不敢迈进这屋里来。怎么样?你就没话与我说?” 乐莜与他显然极为熟悉,讷讷道:“我能有什么话啊说。” 师泷:“告书呢?既然南姬到了,就说明晋王不会出大事。理应将告书销毁。” 乐莜呆了一下,竟勃然大怒:“你在我军中竟也有细作眼线!是那史官?还是旁人?” 相比于乐莜的简单,师泷满身滑头,话不对题道:“我要是有人通知才敢过来,那来得及么?告书也才刚写下没多久吧。我听说晋王被伤,就从曲沃往这里赶了,已经赶了几天几夜的路了!” 乐莜死咬道:“告书既然是晋王要写下的,除非晋王清醒后,亲口说出要作废,否则我和史官都不会交出去的!” 师泷大怒:“你!”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余光看到南姬站在一旁,只能咽下去。 他转过身来,露出自以为迷死人的微笑,道:“南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点歇息,军中会为南姬备下单独的营帐,请南姬不必担心。” 南河:……这招对我没用。笑起来跟个褶子怪似的,还不注重保养,要是连你都能用这张脸忽悠我,我早就该看着辛翳天天腿软了。 但她明白自己身份应该还算是个外人,参与不到晋国宫室的权力斗争中来,避让也是应该的。 岁绒也快施完了针,她正要起身和南姬一同退下时,忽然听到晋王痛苦的闷哼了一声,竟醒来了。 乐莜连忙扑到榻前去,师泷怕血却又不能不表现的像个忠臣,愁眉苦脸的抬袖挡着眼睛,也跌跌撞撞的往榻边去。 南河眼见着他要绊倒,忍不住扶了他一下,师泷微微一怔,却也任她扶着,跪到了榻边,虽不敢看晋王,却仍然道:“大君?怎么样?” 晋王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却没看向榻边的乐莜和师泷,而望向了站在后头的南河。他目光一颤,竟抬起手来:“你……” 南河心中奇怪:难道是因为这面具? 晋王满脸复杂,望着她又忽然好似欣慰,放下手来,道:“来了就好。” 南河不知这老匹夫卖的是什么药,也只能不回答,站在一旁。 晋王垂下眼去,瞧见师泷抬袖捂脸不敢看他,无奈又费力的用一只手将被褥向上拉了一些,遮挡住被包扎好的伤口,哑着嗓子疲惫道:“行了,师泷,放下袖子来吧。你怎么从曲沃来了……” 师泷垂眼,并袖行礼,说话直接,甚至连晋王的身体也没多问候一句,道:“立公子白矢为储,是万万不可啊!” 晋王皱眉:“孤昏过去多久了,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师泷:“南姬既然已经到了,晋王也能清醒过来,伤势必定会逐渐转好,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立公子白矢为储,那太子舒的去路又怎么办?他一直在您膝下,您疼爱他,他也孝顺您,亲近您。您要是让公子白矢为王,那太子舒只有逃走与自杀两条路可以选了啊!” 晋王挪了一下身子,痛苦的皱了皱眉,喘息道:“若我真的不行了,你且将告书转交给王后,她会告诉你孤给太子舒安排的去路。” 师泷坚决不同意:“不论如何,您现在都不能将这份告书昭告天下。几百年前骊姬之乱后,晋国少有嫡子仍在却立庶子的事情,您若是立他为太子,晋国内必定大乱。世族逼迫您,王后所出身的魏国也会孤立您。面对楚国的强势,晋国已经十分危急了,您确定还要这样做么?!” 晋王向他瞪眼,想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师泷也怕他气死在病榻上,软了几分口气道:“就算您决意保留告书,也可以等班师回朝后再做决意。现在当务之急是您尽快好起来——” 南河:这口气也软化的太假了…… 师泷明显就是太|子党,是支持太子舒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会死不松口的。 不过这一文一武两个大臣,都没有对晋王的重伤表现出太大的悲痛,只是在乎晋国的未来与储君的位置。 原因也很容易猜出来,师泷成为相邦、乐莜成为将军都是近几年的事情。 南河对这个北方敌国分析许久,对晋国的局势,也是有些了解的。 晋王不喜说客与谋略家,再加上师泷放浪无端,自由散漫,更难让晋王欣赏他。 奈何晋国太过老实,连连吃亏,师泷替他游说各国,连横各国孤立楚,才使得晋国可以和改革后愈发强大的楚国有得一战。这种功劳在前,晋王不得不立他为相邦。 而乐莜是戎狄出身,他在战争中不守章法,却也灵活狡诈,这却与晋王的军事风格很不相符。而晋王喜欢亲征,对军队把持极紧,而且事无巨细的对军中的防守、巡逻、编排进行干涉,导致乐莜施展不开,二人时常在行军问题上发生争执。 俩人单独带兵打仗还都能赢个七七八八,但只要是又有乐莜又有晋王,赢率就会降低很多…… 晋王也是年纪大,特能熬,他年轻时候信任的老臣多是上一代人,一个个早就病死的病死,老去的老去,他不得不启用新臣,却又与新臣多有不和,才导致了师、乐二人跪在榻前却不真正关心他身体的场面。 不过师泷与乐莜二人却也是有能力且关心晋国的人,这些不和,晋王只能用自己的阅历见识尽量的忍让他们两个年轻人。 师泷这样僵持,晋王也只能道:“你们先退下吧,一个个都快把刀伸到孤的眼前,逼孤放话似的……咳咳、孤累了,此事搁后再议……” 搁后,搁后!万一你说咽气就咽气了,那这份告书怎么办! 师泷心底咬牙:淳任余!你平日里倒也从来不犯蠢,今日怎么就真的成了蠢人余!留下这样一摊子烂事,难道你就不怕晋国动荡!你不是最关心晋国的国运么! 晋王说着再看向南河,目光闪烁,道:“以贵宾之礼对待南姬,明日、明日孤若真的能再有些精神,就和她说话。若是明日没有能醒过来,你就派人送她回曲沃,带她去见王后。” 师泷愣了一下。 南咎子是晋王旧友,多年前曾来过晋国,最通灵巫之术。他听闻晋王被乱箭所伤,第一想法就是派人去请南咎子。却没想到南公未来,反倒将其女送来了军营。 若是晋王真的挺不过去,理应将她送回南咎子处,怎么会要送她去曲沃? 难道是南咎子已经老病,想要托付孤女给晋王? 晋王抬起手又缓缓放下:“都去吧……师泷,你别争了,若我能伤好,我自然愿意回朝再议。但回朝再议,白矢也能继承大位。” 师泷微微一怔:不可能。回朝后只会阻力更大,晋王怎么会觉得他还能固执己见? 晋王疲倦道:“告诉外头,孤醒过,别让军中乱了。” 他说罢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太过累乏,还是昏了过去,一片沉默之中,岁绒开口道:“婢去煮药……” 师泷抬起头来:“不必,您写药方,我派军医熬药。也请南姬先行歇下。” 岁绒写好药方,同南河一同离开了主帐。这会儿,晋王醒过的消息传遍军中,南河再带着面具出入军营,就不再会令士兵恐慌,反而让众人觉得有高人襄助,更为安心。 南河进入军中给她备下的营帐中,有卫兵从帐外送来了兔腿,肉羹烫的葵菜与黍米面饼,另有一碗稀粥,竟然还加了一大勺蜂蜜。 这样的饮食,绝对是拿晋王的礼节来对她了,毕竟普通士兵往日都是杂面硬饼或菜粥,退军途中更是饮食很难顾得上,怕是乐莜都要吃肉脯抵饿啊。 南河在帐中用饭,分给了岁绒一半,看得出来,岁绒年纪虽小,牙齿的磨损比她还严重一些,显然是社会等级导致两个人饮食的水平天差地别。 岁绒略显惶恐,南河道:“他们是请能救晋王的人来,那也就说明请的是你。这座上宾的待遇本该属于你,算是我占你的半份吃食了。” 岁绒很容易被说服,高兴的把蜂蜜搅进粥里,喝了大半碗。 南河:“岁绒,你把盘子递出去的时候,帮我问一下卫兵,我们现在到底是在哪个地方。” 岁绒出去了,南河才坐在榻边,埋下头去,心里乱成一团。 她的下一个任务,竟然是做晋国的帝师么? 这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要与辛翳为敌。 那个戏谑的声音仿佛也在等岁绒离开,这会儿缓缓笑道: 领导:“你看我还是心好,知道你惦记辛翳,不肯让你从这时代离开。” 领导笑起来:“我都说了这是‘帝’师系统,你早就该明白的。” 南河:“你要是再送我去什么十六国,什么唐末明初,倒还是有皇帝,我要是运气好参加个什么科举,官场混迹十来年,说不定真能当个太子师。可你倒头来,还是让我在这个列国纷争的时代,我怎可能真的养出一位帝王来?” 领导笑嘻嘻:“事儿都是人做的。谁说不可能,你可以统一各国啊。”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有了三代明君,才见到大一统,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要是命再长一点,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算上西楚,历经四朝,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151.东山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没想到她这一抱, 场面直接崩溃了。 一家四口,两个哭包,一个重病。 还有她这个满身僵硬左手抱娘, 右手拥姐的人, 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 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 又抹了抹脸, 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 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 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 除了眉形发型以外, 和太子舒搁在一起,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 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相貌又随魏妘,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 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 但从表面上看来, 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152.破斧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重皎本垂眼敲鼓, 却忽然表情一变。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 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 玉铃上端有孔, 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 只是之前绳子抽紧,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 将红绳放下,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 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 却像是有灵,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 也没有去地下,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 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 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 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 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 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 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 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发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发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153.伐柯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我对着那个熊孩子八年了, 有什么把持不住的—— 乐莜:“但他都长得这么皮嫩骄矜的, 我都怀疑他才是那个男嬖。毕竟荀君将楚王养大, 说不定也在背后一直控制着他。若不是晋王病重,我们理应趁着荀君病死反击楚国啊。不过, 听快报说楚王在为荀君殡殓后大病不起,在宫中拒不见人……也不能对我们出手了。” 南河一愣:他病了?假的吧…… 他幼时经常装病, 只为了少读书少见她, 大了之后就再也没生过病了。怎么她不在了,再也没人揪着他小辫子逼他读书了,他却病了? 他正跟南河在这儿胡扯,她都快听不下去的时候,帐外一个卫兵躬身进来道:“将军,相邦到了。” 相邦也相当于楚国的令尹, 都是文官中权力最大的, 相当于后世的丞相。只是北方官制遵循西周那一套,所以都称相邦;而楚国自有一套荆楚官制, 因此称为令尹。 乐莜神色有些动摇, 连忙站起身来, 没片刻, 就见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穿着深衣, 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乐莜:“师泷, 你怎么不留在曲沃, 到这儿来了。” 师泷站在内帐, 对着乐莜很敷衍的一抬手算作行礼,又看了一眼南河,愣了一下:“这面具,南公是以后不再出山了么?” 南河:正说着呢,熟人就到了。 她习惯性的行了男子礼节,师泷也没在意,她道:“是。只可惜姎①并不会医术,随从岁绒跟随南公学过医术,已经让她替晋王处理伤口了。” 师泷比她原先的身份小两岁,几年前她出使晋国的时候,正是师泷刚入仕途崭露头角之时。那时候,锋芒毕露的师泷在北方诸国有了些名气,也得意了许久,就在跟她对决的时候第一次栽了跟头。 师泷怕是就咬牙切齿记恨上了那一回,说不定听说她死了都能在家摆筵欢饮。 他浓眉下头偏生长了一双桃花眼,面上的半分轻浮被那双眉毛的英气压下去了几分,样貌确实相当养眼,再加上性格轻狂又敢言,虽然喜说大话却也有真本事。吹过的牛逼多,打脸的次数却很少。 但这家伙若有六七分容貌,就有十分的自恋,就这会儿,竟然还嗅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酒味,看来晋王伤病也没能阻止他路上喝点小酒啊。 乐莜也皱了皱眉,道:“你不去看一看晋王么?” 师泷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血,要不是喝点酒压一下,我都不敢迈进这屋里来。怎么样?你就没话与我说?” 乐莜与他显然极为熟悉,讷讷道:“我能有什么话啊说。” 师泷:“告书呢?既然南姬到了,就说明晋王不会出大事。理应将告书销毁。” 乐莜呆了一下,竟勃然大怒:“你在我军中竟也有细作眼线!是那史官?还是旁人?” 相比于乐莜的简单,师泷满身滑头,话不对题道:“我要是有人通知才敢过来,那来得及么?告书也才刚写下没多久吧。我听说晋王被伤,就从曲沃往这里赶了,已经赶了几天几夜的路了!” 乐莜死咬道:“告书既然是晋王要写下的,除非晋王清醒后,亲口说出要作废,否则我和史官都不会交出去的!” 师泷大怒:“你!”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余光看到南姬站在一旁,只能咽下去。 他转过身来,露出自以为迷死人的微笑,道:“南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点歇息,军中会为南姬备下单独的营帐,请南姬不必担心。” 南河:……这招对我没用。笑起来跟个褶子怪似的,还不注重保养,要是连你都能用这张脸忽悠我,我早就该看着辛翳天天腿软了。 但她明白自己身份应该还算是个外人,参与不到晋国宫室的权力斗争中来,避让也是应该的。 岁绒也快施完了针,她正要起身和南姬一同退下时,忽然听到晋王痛苦的闷哼了一声,竟醒来了。 乐莜连忙扑到榻前去,师泷怕血却又不能不表现的像个忠臣,愁眉苦脸的抬袖挡着眼睛,也跌跌撞撞的往榻边去。 南河眼见着他要绊倒,忍不住扶了他一下,师泷微微一怔,却也任她扶着,跪到了榻边,虽不敢看晋王,却仍然道:“大君?怎么样?” 晋王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却没看向榻边的乐莜和师泷,而望向了站在后头的南河。他目光一颤,竟抬起手来:“你……” 南河心中奇怪:难道是因为这面具? 晋王满脸复杂,望着她又忽然好似欣慰,放下手来,道:“来了就好。” 南河不知这老匹夫卖的是什么药,也只能不回答,站在一旁。 晋王垂下眼去,瞧见师泷抬袖捂脸不敢看他,无奈又费力的用一只手将被褥向上拉了一些,遮挡住被包扎好的伤口,哑着嗓子疲惫道:“行了,师泷,放下袖子来吧。你怎么从曲沃来了……” 师泷垂眼,并袖行礼,说话直接,甚至连晋王的身体也没多问候一句,道:“立公子白矢为储,是万万不可啊!” 晋王皱眉:“孤昏过去多久了,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师泷:“南姬既然已经到了,晋王也能清醒过来,伤势必定会逐渐转好,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立公子白矢为储,那太子舒的去路又怎么办?他一直在您膝下,您疼爱他,他也孝顺您,亲近您。您要是让公子白矢为王,那太子舒只有逃走与自杀两条路可以选了啊!” 晋王挪了一下身子,痛苦的皱了皱眉,喘息道:“若我真的不行了,你且将告书转交给王后,她会告诉你孤给太子舒安排的去路。” 师泷坚决不同意:“不论如何,您现在都不能将这份告书昭告天下。几百年前骊姬之乱后,晋国少有嫡子仍在却立庶子的事情,您若是立他为太子,晋国内必定大乱。世族逼迫您,王后所出身的魏国也会孤立您。面对楚国的强势,晋国已经十分危急了,您确定还要这样做么?!” 晋王向他瞪眼,想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师泷也怕他气死在病榻上,软了几分口气道:“就算您决意保留告书,也可以等班师回朝后再做决意。现在当务之急是您尽快好起来——” 南河:这口气也软化的太假了…… 师泷明显就是太|子党,是支持太子舒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会死不松口的。 不过这一文一武两个大臣,都没有对晋王的重伤表现出太大的悲痛,只是在乎晋国的未来与储君的位置。 原因也很容易猜出来,师泷成为相邦、乐莜成为将军都是近几年的事情。 南河对这个北方敌国分析许久,对晋国的局势,也是有些了解的。 晋王不喜说客与谋略家,再加上师泷放浪无端,自由散漫,更难让晋王欣赏他。 奈何晋国太过老实,连连吃亏,师泷替他游说各国,连横各国孤立楚,才使得晋国可以和改革后愈发强大的楚国有得一战。这种功劳在前,晋王不得不立他为相邦。 而乐莜是戎狄出身,他在战争中不守章法,却也灵活狡诈,这却与晋王的军事风格很不相符。而晋王喜欢亲征,对军队把持极紧,而且事无巨细的对军中的防守、巡逻、编排进行干涉,导致乐莜施展不开,二人时常在行军问题上发生争执。 俩人单独带兵打仗还都能赢个七七八八,但只要是又有乐莜又有晋王,赢率就会降低很多…… 晋王也是年纪大,特能熬,他年轻时候信任的老臣多是上一代人,一个个早就病死的病死,老去的老去,他不得不启用新臣,却又与新臣多有不和,才导致了师、乐二人跪在榻前却不真正关心他身体的场面。 不过师泷与乐莜二人却也是有能力且关心晋国的人,这些不和,晋王只能用自己的阅历见识尽量的忍让他们两个年轻人。 师泷这样僵持,晋王也只能道:“你们先退下吧,一个个都快把刀伸到孤的眼前,逼孤放话似的……咳咳、孤累了,此事搁后再议……” 搁后,搁后!万一你说咽气就咽气了,那这份告书怎么办! 师泷心底咬牙:淳任余!你平日里倒也从来不犯蠢,今日怎么就真的成了蠢人余!留下这样一摊子烂事,难道你就不怕晋国动荡!你不是最关心晋国的国运么! 晋王说着再看向南河,目光闪烁,道:“以贵宾之礼对待南姬,明日、明日孤若真的能再有些精神,就和她说话。若是明日没有能醒过来,你就派人送她回曲沃,带她去见王后。” 师泷愣了一下。 南咎子是晋王旧友,多年前曾来过晋国,最通灵巫之术。他听闻晋王被乱箭所伤,第一想法就是派人去请南咎子。却没想到南公未来,反倒将其女送来了军营。 若是晋王真的挺不过去,理应将她送回南咎子处,怎么会要送她去曲沃? 难道是南咎子已经老病,想要托付孤女给晋王? 晋王抬起手又缓缓放下:“都去吧……师泷,你别争了,若我能伤好,我自然愿意回朝再议。但回朝再议,白矢也能继承大位。” 师泷微微一怔:不可能。回朝后只会阻力更大,晋王怎么会觉得他还能固执己见? 晋王疲倦道:“告诉外头,孤醒过,别让军中乱了。” 他说罢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太过累乏,还是昏了过去,一片沉默之中,岁绒开口道:“婢去煮药……” 师泷抬起头来:“不必,您写药方,我派军医熬药。也请南姬先行歇下。” 岁绒写好药方,同南河一同离开了主帐。这会儿,晋王醒过的消息传遍军中,南河再带着面具出入军营,就不再会令士兵恐慌,反而让众人觉得有高人襄助,更为安心。 南河进入军中给她备下的营帐中,有卫兵从帐外送来了兔腿,肉羹烫的葵菜与黍米面饼,另有一碗稀粥,竟然还加了一大勺蜂蜜。 154.九罭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公猿臂隆背, 黑肤断发,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她倚靠床边坐着, 薄辰照穿蜃窗, 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 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 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竟就这么拔出来, 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 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 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 说是耽误时间, 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 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来又走了神,听乐莜又开口,她连忙回过神来。 乐莜:“不过,我本以为辛榴榴那小子性子跋扈,又与晋积怨不浅,必定会北上追击——巧也就巧在,楚国令尹荀南河病死了!” 乐莜生的一副安禄山似的粗犷样貌,却嘴碎话多性子八卦,似乎比看上去简单一些。他凑上前来道:“南姬在山中多年,是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荀君?他可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南河:……不熟不熟。没听说过。 她摇了摇头。 乐莜道:“我也没见过,净听师泷天天说。说那荀君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博闻强识又有大志——” 南河正要点头认同,就听那乐莜咂嘴道:“可惜跟弥子瑕一样的嬖大夫啊……” 南河一噎。 什么玩意儿?! 嬖大夫是说她是宠臣?还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弥子瑕可是那个跟卫灵公分桃而食,轿驾君车,后来色衰而爱弛的宠臣啊,乐莜是想说她跟辛翳也有一腿?! 在婚姻的体系中,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如果遭遇灭顶之灾,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为妇后多次再嫁,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155.狼跋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晋国。 回曲沃的路, 比南河想象中多花了一些时间。已经行了几天, 才刚到了曲沃附近。清晨朦朦天光展亮, 雾霭沉沉, 草叶甸甸缀满快结冰的露霜。 南河梦里还是初遇辛翳的那些往事,听到外头的脚步说话声, 也在车中醒来,靠着车窗往外看。车马停靠在一片草地上, 岁绒端着漆盘掀帘进来,道:“先生, 早食只有一些饼和葵菹, 还有鱼醢。”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 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 虽然蒸饼又干又硬, 菹菜腌的太久了,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 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 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 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 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看黑衣皮甲,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浓眉肤白,温润秀逸,姿态行止中却处处都体现了一个大国太子的礼节和典雅。 若不是鬓若刀裁,身姿举动都更像男子,几乎与她相貌一模一样! 晋王哽咽不已:“暄,靠过些来。” 南河心下暗惊,挪动了几下脚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脚踏边,抬袖低头道:“南姬见过晋王。见过……太子舒。” 晋王微笑:“快,舒儿,这是暄。” 南河转过脸去,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连忙对公子舒略一行礼。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礼,脸上显露出半分茫然。 晋王看她靠近,轻声道:“暄,摘下你的面具来。” 南河心底已经明白了不少:看来,她或许真的是晋王的女儿。 而且很可能还和太子舒是双胞胎。 那晋王还想让她与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只有一个…… 这样想着,南河还是摘下了面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舒:“阿翁……你为何从未说过我有这样一个女弟?” 南河仔细凝视他的面容,又看向他的脖颈,肩膀与双手。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南河轻笑:“我也从未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女兄。” 远处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来到一个低水准农业文明社会。这样的自然风光,怕是会持续到入曲沃之前。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但这个世界,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她本意是继续深造,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是十分钟讲完考点,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人也浪,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156.鹿鸣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梦里还是初遇辛翳的那些往事,听到外头的脚步说话声,也在车中醒来,靠着车窗往外看。车马停靠在一片草地上, 岁绒端着漆盘掀帘进来, 道:“先生,早食只有一些饼和葵菹,还有鱼醢。”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 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 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虽然蒸饼又干又硬, 菹菜腌的太久了, 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 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 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 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 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不少士兵休息之后, 都脱下了皮甲, 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 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 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看黑衣皮甲,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浓眉肤白,温润秀逸,姿态行止中却处处都体现了一个大国太子的礼节和典雅。 若不是鬓若刀裁,身姿举动都更像男子,几乎与她相貌一模一样! 晋王哽咽不已:“暄,靠过些来。” 南河心下暗惊,挪动了几下脚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脚踏边,抬袖低头道:“南姬见过晋王。见过……太子舒。” 晋王微笑:“快,舒儿,这是暄。” 南河转过脸去,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连忙对公子舒略一行礼。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礼,脸上显露出半分茫然。 晋王看她靠近,轻声道:“暄,摘下你的面具来。” 南河心底已经明白了不少:看来,她或许真的是晋王的女儿。 而且很可能还和太子舒是双胞胎。 那晋王还想让她与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只有一个…… 这样想着,南河还是摘下了面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舒:“阿翁……你为何从未说过我有这样一个女弟?” 南河仔细凝视他的面容,又看向他的脖颈,肩膀与双手。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南河轻笑:“我也从未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女兄。” 回曲沃的路,比南河想象中多花了一些时间。已经行了几天,才刚到了曲沃附近。清晨朦朦天光展亮,雾霭沉沉,草叶甸甸缀满快结冰的露霜。 南河梦里还是初遇辛翳的那些往事,听到外头的脚步说话声,也在车中醒来,靠着车窗往外看。车马停靠在一片草地上,岁绒端着漆盘掀帘进来,道:“先生,早食只有一些饼和葵菹,还有鱼醢。”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虽然蒸饼又干又硬,菹菜腌的太久了,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看黑衣皮甲,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157.四牡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 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 但这个世界, 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 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 她本意是继续深造, 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 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 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 是十分钟讲完考点,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 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 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 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 人也浪, 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 上课基本不带书, 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是士,后来更是复圣。 郤缺落魄后乡间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年,一朝被胥臣引荐,就成了晋国曲沃一大世家郤氏。 这年头贵族的阶级多,涵盖范围也极广,一个村里指不定就能抓出来几个士。再穷困潦倒,但只要有“士”这个身份做底子,一遇风云变化龙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当她爹教她读书,南河自然确定了她爹荀囿绝不是普通农户。 识字都是不易,更何况能读书了。 南河学铭文出身,她大学时期研究过战国早期出土的陈曼簠,还能识得不少齐系文字,虽然记不住太多,但勉强的识字读书也不成问题。 而她爹荀囿竟出身稷下学宫,博学多才,给她讲各国的故事与各流派的思想。 她学历史出身,能听得这样的一手材料,自然兴奋不已。 但很快的,她就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她也算读过与稷下学宫同时期的《晏子春秋》《管子》《宋子》等书,却内容有些不同,而且稷下学宫存在的时间也跟历史上的推测有些偏差。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各国国君姓氏不对、历史也完全两样。 这貌似先秦,但只到四五百年前还和春秋末期的历史有部分重合,但之后便完全相左。这个“战国”,持续的时间也远超历史上真正的战国。 秦未崛起,晋仍存续。 周天子早在一百余年前灭国。 强国并不是战国七雄的阵容,而各国之间还夹着许多戎狄与小国。 各国虽然还称王公侯爵,但各个都早有一统天下之心。 列国也都经历了好几轮的改革,在彼此竞争的刺激中,显示出了历史上的秦甚至汉都没有的生产力和趋势,百家争鸣仍在持续,各国的理念也都大相径庭。 仿佛在一场争夺之中,每一个国家都荟萃了自己能揽罗的智者与能臣,激流勇进之中,没有一位君王是愚蠢混沌的。 这是陌生的时代。 有着同样的纷争混乱与礼崩乐坏,她却无法预测未来的走向。 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有点冲击。 既然都不是真正的历史,干嘛找她一个学历史的人来当帝师! 这还让她怎么开挂! 这个列国风云的感叹很快就被眼前的苟且给冲淡了。 荀囿还是有点小钱,他们穿衣住屋上不太行,但荀囿很讲究吃,经常去城内买一些精细的食物回来,她和荀囿的牙齿都比周边一些村落的农户看起来健康的多。 荀囿种地,不为养活赚钱,只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吃瓜。 158.皇皇者华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咬牙:师泷这家伙, 不就是长得比她当年好一点, 总因那点姿色而沾沾自喜, 两人多次交锋他都略占下风, 竟在晋国内还编排起她的相貌来了。 乐莜:“不过这次打仗, 我可见到楚王了。啧……长得太漂亮了点, 好看的都吓人!不过倒也不是太女人。像你这样的小姑娘, 见了他一定把持不住。” 南河:我对着那个熊孩子八年了,有什么把持不住的—— 乐莜:“但他都长得这么皮嫩骄矜的,我都怀疑他才是那个男嬖。毕竟荀君将楚王养大,说不定也在背后一直控制着他。若不是晋王病重, 我们理应趁着荀君病死反击楚国啊。不过,听快报说楚王在为荀君殡殓后大病不起, 在宫中拒不见人……也不能对我们出手了。” 南河一愣:他病了?假的吧…… 他幼时经常装病,只为了少读书少见她, 大了之后就再也没生过病了。怎么她不在了, 再也没人揪着他小辫子逼他读书了, 他却病了? 他正跟南河在这儿胡扯, 她都快听不下去的时候,帐外一个卫兵躬身进来道:“将军, 相邦到了。” 相邦也相当于楚国的令尹,都是文官中权力最大的, 相当于后世的丞相。只是北方官制遵循西周那一套, 所以都称相邦;而楚国自有一套荆楚官制, 因此称为令尹。 乐莜神色有些动摇,连忙站起身来,没片刻,就见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穿着深衣,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乐莜:“师泷,你怎么不留在曲沃,到这儿来了。” 师泷站在内帐,对着乐莜很敷衍的一抬手算作行礼,又看了一眼南河,愣了一下:“这面具,南公是以后不再出山了么?” 南河:正说着呢,熟人就到了。 她习惯性的行了男子礼节,师泷也没在意,她道:“是。只可惜姎①并不会医术,随从岁绒跟随南公学过医术,已经让她替晋王处理伤口了。” 师泷比她原先的身份小两岁,几年前她出使晋国的时候,正是师泷刚入仕途崭露头角之时。那时候,锋芒毕露的师泷在北方诸国有了些名气,也得意了许久,就在跟她对决的时候第一次栽了跟头。 师泷怕是就咬牙切齿记恨上了那一回,说不定听说她死了都能在家摆筵欢饮。 他浓眉下头偏生长了一双桃花眼,面上的半分轻浮被那双眉毛的英气压下去了几分,样貌确实相当养眼,再加上性格轻狂又敢言,虽然喜说大话却也有真本事。吹过的牛逼多,打脸的次数却很少。 但这家伙若有六七分容貌,就有十分的自恋,就这会儿,竟然还嗅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酒味,看来晋王伤病也没能阻止他路上喝点小酒啊。 乐莜也皱了皱眉,道:“你不去看一看晋王么?” 师泷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血,要不是喝点酒压一下,我都不敢迈进这屋里来。怎么样?你就没话与我说?” 乐莜与他显然极为熟悉,讷讷道:“我能有什么话啊说。” 师泷:“告书呢?既然南姬到了,就说明晋王不会出大事。理应将告书销毁。” 乐莜呆了一下,竟勃然大怒:“你在我军中竟也有细作眼线!是那史官?还是旁人?” 相比于乐莜的简单,师泷满身滑头,话不对题道:“我要是有人通知才敢过来,那来得及么?告书也才刚写下没多久吧。我听说晋王被伤,就从曲沃往这里赶了,已经赶了几天几夜的路了!” 乐莜死咬道:“告书既然是晋王要写下的,除非晋王清醒后,亲口说出要作废,否则我和史官都不会交出去的!” 师泷大怒:“你!”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余光看到南姬站在一旁,只能咽下去。 他转过身来,露出自以为迷死人的微笑,道:“南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点歇息,军中会为南姬备下单独的营帐,请南姬不必担心。” 南河:……这招对我没用。笑起来跟个褶子怪似的,还不注重保养,要是连你都能用这张脸忽悠我,我早就该看着辛翳天天腿软了。 但她明白自己身份应该还算是个外人,参与不到晋国宫室的权力斗争中来,避让也是应该的。 岁绒也快施完了针,她正要起身和南姬一同退下时,忽然听到晋王痛苦的闷哼了一声,竟醒来了。 乐莜连忙扑到榻前去,师泷怕血却又不能不表现的像个忠臣,愁眉苦脸的抬袖挡着眼睛,也跌跌撞撞的往榻边去。 南河眼见着他要绊倒,忍不住扶了他一下,师泷微微一怔,却也任她扶着,跪到了榻边,虽不敢看晋王,却仍然道:“大君?怎么样?” 晋王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却没看向榻边的乐莜和师泷,而望向了站在后头的南河。他目光一颤,竟抬起手来:“你……” 南河心中奇怪:难道是因为这面具? 晋王满脸复杂,望着她又忽然好似欣慰,放下手来,道:“来了就好。” 南河不知这老匹夫卖的是什么药,也只能不回答,站在一旁。 晋王垂下眼去,瞧见师泷抬袖捂脸不敢看他,无奈又费力的用一只手将被褥向上拉了一些,遮挡住被包扎好的伤口,哑着嗓子疲惫道:“行了,师泷,放下袖子来吧。你怎么从曲沃来了……” 师泷垂眼,并袖行礼,说话直接,甚至连晋王的身体也没多问候一句,道:“立公子白矢为储,是万万不可啊!” 晋王皱眉:“孤昏过去多久了,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师泷:“南姬既然已经到了,晋王也能清醒过来,伤势必定会逐渐转好,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立公子白矢为储,那太子舒的去路又怎么办?他一直在您膝下,您疼爱他,他也孝顺您,亲近您。您要是让公子白矢为王,那太子舒只有逃走与自杀两条路可以选了啊!” 晋王挪了一下身子,痛苦的皱了皱眉,喘息道:“若我真的不行了,你且将告书转交给王后,她会告诉你孤给太子舒安排的去路。” 师泷坚决不同意:“不论如何,您现在都不能将这份告书昭告天下。几百年前骊姬之乱后,晋国少有嫡子仍在却立庶子的事情,您若是立他为太子,晋国内必定大乱。世族逼迫您,王后所出身的魏国也会孤立您。面对楚国的强势,晋国已经十分危急了,您确定还要这样做么?!” 晋王向他瞪眼,想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师泷也怕他气死在病榻上,软了几分口气道:“就算您决意保留告书,也可以等班师回朝后再做决意。现在当务之急是您尽快好起来——” 南河:这口气也软化的太假了…… 师泷明显就是太|子党,是支持太子舒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会死不松口的。 不过这一文一武两个大臣,都没有对晋王的重伤表现出太大的悲痛,只是在乎晋国的未来与储君的位置。 原因也很容易猜出来,师泷成为相邦、乐莜成为将军都是近几年的事情。 南河对这个北方敌国分析许久,对晋国的局势,也是有些了解的。 晋王不喜说客与谋略家,再加上师泷放浪无端,自由散漫,更难让晋王欣赏他。 奈何晋国太过老实,连连吃亏,师泷替他游说各国,连横各国孤立楚,才使得晋国可以和改革后愈发强大的楚国有得一战。这种功劳在前,晋王不得不立他为相邦。 而乐莜是戎狄出身,他在战争中不守章法,却也灵活狡诈,这却与晋王的军事风格很不相符。而晋王喜欢亲征,对军队把持极紧,而且事无巨细的对军中的防守、巡逻、编排进行干涉,导致乐莜施展不开,二人时常在行军问题上发生争执。 俩人单独带兵打仗还都能赢个七七八八,但只要是又有乐莜又有晋王,赢率就会降低很多…… 晋王也是年纪大,特能熬,他年轻时候信任的老臣多是上一代人,一个个早就病死的病死,老去的老去,他不得不启用新臣,却又与新臣多有不和,才导致了师、乐二人跪在榻前却不真正关心他身体的场面。 不过师泷与乐莜二人却也是有能力且关心晋国的人,这些不和,晋王只能用自己的阅历见识尽量的忍让他们两个年轻人。 师泷这样僵持,晋王也只能道:“你们先退下吧,一个个都快把刀伸到孤的眼前,逼孤放话似的……咳咳、孤累了,此事搁后再议……” 搁后,搁后!万一你说咽气就咽气了,那这份告书怎么办! 师泷心底咬牙:淳任余!你平日里倒也从来不犯蠢,今日怎么就真的成了蠢人余!留下这样一摊子烂事,难道你就不怕晋国动荡!你不是最关心晋国的国运么! 晋王说着再看向南河,目光闪烁,道:“以贵宾之礼对待南姬,明日、明日孤若真的能再有些精神,就和她说话。若是明日没有能醒过来,你就派人送她回曲沃,带她去见王后。” 师泷愣了一下。 南咎子是晋王旧友,多年前曾来过晋国,最通灵巫之术。他听闻晋王被乱箭所伤,第一想法就是派人去请南咎子。却没想到南公未来,反倒将其女送来了军营。 若是晋王真的挺不过去,理应将她送回南咎子处,怎么会要送她去曲沃? 难道是南咎子已经老病,想要托付孤女给晋王? 晋王抬起手又缓缓放下:“都去吧……师泷,你别争了,若我能伤好,我自然愿意回朝再议。但回朝再议,白矢也能继承大位。” 师泷微微一怔:不可能。回朝后只会阻力更大,晋王怎么会觉得他还能固执己见? 晋王疲倦道:“告诉外头,孤醒过,别让军中乱了。” 他说罢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太过累乏,还是昏了过去,一片沉默之中,岁绒开口道:“婢去煮药……” 师泷抬起头来:“不必,您写药方,我派军医熬药。也请南姬先行歇下。” 岁绒写好药方,同南河一同离开了主帐。这会儿,晋王醒过的消息传遍军中,南河再带着面具出入军营,就不再会令士兵恐慌,反而让众人觉得有高人襄助,更为安心。 159.常棣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荀南河拥着被褥, 看到自己衣物都被褪去,面上表情更是难看,光洁的小腿缩回了皮被之中,两眼隐含怒光, 冷冷道:“请大君避让, 让臣穿戴整齐后, 再见过大君,再恭贺大君亲征得胜归来!” 她脸色已经可谓恼怒, 还有几分难堪。 辛翳手足无措的站在榻边, 脱口而出:“我已知道了。” 荀南河:“什么?”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 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 咬牙切齿:“我就知道, 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 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神态坦然:“除了此事, 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 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 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说帮我, 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 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 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她立刻恢复神色,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郢都!葬,也要葬在纪山,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辛翳见了她就装乖讨巧,别说这种事了,就是让他上次跟南河吵了一架,都肝颤了三个月…… 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梦见过南河,可能他那时候还没懂事,也未曾见过南河躺在被褥之中的样子,那些梦都是模模糊糊的,摸不到边界—— 可今日…… 辛翳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要掀开被子走下榻去,却低头一看被褥,跟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啊……不是就做个梦么!怎么…… 世人说他是混蛋也罢了,今日所作所为,人渣混蛋这些词怎么够形容! 景斯在回廊上踌躇已久,听见辛翳在四面敞开幛子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也忍不住走进宫室内,对着在帷幔里蜷成一个虾子还在以头抢床的辛翳道:“大君——可是头疼的厉害?” 辛翳猛的一僵,开口声音都有些奇怪:“……不打紧。”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声音太沙哑,清了清嗓子:“孤,已经发了汗。病……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 景斯还是担心:“大君,要不再让重皎来为您看看?” 160.伐木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 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 玉铃上端有孔, 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 只是之前绳子抽紧, 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将红绳放下,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 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 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 却像是有灵, 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也没有去地下,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 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 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 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 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 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 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发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发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师几次说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说的像是他见过似的。” 重皎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辛翳却觉得蹲着很舒服,不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让他坐回了雪窝里。 重皎感觉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湿透了:“……” 重皎只能郁闷的坐在雪里,抱着膝盖道:“你是想过要杀申子微,剪除申家势力吧。虽然申家跟荀师曾关系亲密……” 辛翳耸肩:“倒无所谓。一个申氏女,又不是列国公主,掀得起什么风浪?她也就做个夫人,这能影响我对申家下手么?若是她懂事,不因为申家的事哭天喊地,也能知道避着我,不让我看见,我就留她半条命活在宫里。” 重皎:……你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重皎试探道:“见过么?长什么样子,年几何?” 辛翳耸肩:“不知道,反正我估计也不会见她,就是满脸麻子、头发掉光我都不管。算是荀师交代的事情我做到了就是。行吧,回头我让申家送她入宫,反正也是个夫人,又不算婚嫁,更不会影响荀师的入殡。” 161.天保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师泷深深吸了口气, 似乎缓过来劲了,道:“你看得出来?” 南河微笑:“我看得出来有什么用。以后建议相邦晚一点再笑。这样能少被现实落差刺激几次。年纪不轻了,注意心态平稳啊。“ 毕竟她以后说不定要长留晋国,师泷这张脸, 还是留给她来打比较舒坦。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 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 似乎给晋王回话, 过了一会儿,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 乐莜低着头,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 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 可这对晋国不利, 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 驱逐他, 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 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 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 晋王也改了想法, 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 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 跪在那里一阵叫屈,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你驱逐他,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162.抑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 一时恍惚, 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 曾听闻些边角话,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 黑肤断发,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 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她倚靠床边坐着,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 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 她仔细瞧了瞧,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 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 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 竟就这么拔出来,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 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 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 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 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163.采薇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她穿着青色直裾,衣摆略长,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 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屁股坐在织的网中, 半分不肯动, 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 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 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 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 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 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 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 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 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 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 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涟漪圈圈,高且深远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辛翳侧脸贴在狸奴的白毛里,看她立得如此端正,笑道:“此处又没有旁人,装什么?” 荀南河微微挑眉,并不回答。 辛翳托腮笑道:“邑叔凭会真的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到我身边来?你装的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要真的是满腹经纶,又哪里有耐性来教我这等黄口小儿?” 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测过,这小楚王绝不可能像刚刚表现的那样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间,十几个少年涌进空庭中来,跑到辛翳面前,一言不发。 荀南河望过去,这帮少年里,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满身纹身的吴越蛮民、也有剃掉头发的戎狄之子。 有几个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搜罗过来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头发如雪的少年,打着把伞畏畏缩缩的站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看来辛翳很喜欢四处搜罗奇异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头上,如同花果山的齐天大圣一呼百应,笑道:“众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帮小子们真的行礼之后平身起来。 辛翳一只脚踩在高处,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带了一位先生过来,就是这位荀师!孤怕荀师太年轻,还没有什么育人教学的经验,不如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为师,让荀师也教大家六艺!”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几十个少年人转身过来,齐齐朝她行礼:“弟子拜见荀师!” 南河:……她难道是逃脱不了要当班主任的命? 辛翳笑起来:“若是荀师能教得了他们,就一定也能教的了孤!快点,有什么想学的赶紧问啊,趁着荀师在此!” 一群少年涌了上来,齐齐围住她,抓着她手腕衣带就开口,各地方言都有,吵得荀南河头都要炸了。却远远看到辛翳大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荀师送了这么多便宜儿子,荀师怎么还不乐意呢?” 他说着,翻过石头,夹着白猫,轻巧的踏水跑了。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让这个小子给耍了! 她咬牙,心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吧!我迟早让你哭着叫爸爸! 在婚姻的体系中,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如果遭遇灭顶之灾,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为妇后多次再嫁,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164.出车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 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但这个世界, 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 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 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 她本意是继续深造,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 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 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 有两大快事: 一, 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 是十分钟讲完考点,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 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 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 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人也浪, 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 上课基本不带书, 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是士,后来更是复圣。 郤缺落魄后乡间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年,一朝被胥臣引荐,就成了晋国曲沃一大世家郤氏。 这年头贵族的阶级多,涵盖范围也极广,一个村里指不定就能抓出来几个士。再穷困潦倒,但只要有“士”这个身份做底子,一遇风云变化龙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当她爹教她读书,南河自然确定了她爹荀囿绝不是普通农户。 识字都是不易,更何况能读书了。 南河学铭文出身,她大学时期研究过战国早期出土的陈曼簠,还能识得不少齐系文字,虽然记不住太多,但勉强的识字读书也不成问题。 而她爹荀囿竟出身稷下学宫,博学多才,给她讲各国的故事与各流派的思想。 她学历史出身,能听得这样的一手材料,自然兴奋不已。 但很快的,她就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她也算读过与稷下学宫同时期的《晏子春秋》《管子》《宋子》等书,却内容有些不同,而且稷下学宫存在的时间也跟历史上的推测有些偏差。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各国国君姓氏不对、历史也完全两样。 这貌似先秦,但只到四五百年前还和春秋末期的历史有部分重合,但之后便完全相左。这个“战国”,持续的时间也远超历史上真正的战国。 秦未崛起,晋仍存续。 周天子早在一百余年前灭国。 强国并不是战国七雄的阵容,而各国之间还夹着许多戎狄与小国。 各国虽然还称王公侯爵,但各个都早有一统天下之心。 列国也都经历了好几轮的改革,在彼此竞争的刺激中,显示出了历史上的秦甚至汉都没有的生产力和趋势,百家争鸣仍在持续,各国的理念也都大相径庭。 仿佛在一场争夺之中,每一个国家都荟萃了自己能揽罗的智者与能臣,激流勇进之中,没有一位君王是愚蠢混沌的。 这是陌生的时代。 有着同样的纷争混乱与礼崩乐坏,她却无法预测未来的走向。 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有点冲击。 既然都不是真正的历史,干嘛找她一个学历史的人来当帝师! 这还让她怎么开挂! 这个列国风云的感叹很快就被眼前的苟且给冲淡了。 荀囿还是有点小钱,他们穿衣住屋上不太行,但荀囿很讲究吃,经常去城内买一些精细的食物回来,她和荀囿的牙齿都比周边一些村落的农户看起来健康的多。 荀囿种地,不为养活赚钱,只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吃瓜。 南河勉强跟他忍了两三年的采菊东篱下的日子,学会了齐语和赵语,也学了一门周天子在位时天下统一的雅言。只是各国在平日还是多用自己的语言为主,雅言多用于书面和外交,也是士子贵族的必修课。 没料到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苦日子,风云就来了。 是赵国的一位高官登门拜访,请荀囿出山。 荀囿又不是介子推,他为了自己的胃和闺女着想,也同意了。 他们搭车,从齐国向西往赵国去,她也是第一次被称作女公子,换上了到脚腕的长裙,坐上了牛车。 只可惜,当贵族的日子,只持续了不到半个多月。 不知是齐国还是赵国来的人马,围堵暗杀了他们。 可能都是门客文人临时当刺客,不甚专业,围追堵截都做的十分外行。 她与爹逃了。 荀囿身受重伤,临死之前也感叹自己没有富贵命,只是舍不得还没及笄的女儿。他被南河扛着,一路流血,一路笑嘻嘻的感慨,早知道就该在齐国老老实实吃瓜,掺和什么。 要是临死之前能再吃一口瓜就好了。 老天爷对贪吃的人总是不会太差,荀南河拖着爹,在齐赵边界的土路上走了半夜,累的两腿战战,翻过山丘去,真的看到了月夜下的一片瓜田。 只可惜荀囿没有了力气,躺在路边闭了眼睛。荀南河看在这几年父女的份上,把荀囿葬在了瓜田边。坟垅插了个树枝做碑,前头摆了几只没熟的瓜为祭,叩了叩就走了。 荀南河之后的运气,可就没那么好了。 长廊下,一个站在宫灯旁边少年奴仆声音清亮:“上大夫到。” 过了好一会儿,奇石的层层屏障中才响起了不太情愿的声音:“孔公,您脱了鞋进来吧,狸奴睡着了,我不好起身迎您。” 165.杕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一时恍惚,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 曾听闻些边角话, 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 黑肤断发,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 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她倚靠床边坐着,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 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 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 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 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 竟就这么拔出来, 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 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 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 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 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来又走了神,听乐莜又开口,她连忙回过神来。 166.鱼丽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齐问螽:”而且并不是磨屑, 而是切片的, 十分明显。” 白矢震惊:“是谁!是谁会——” 齐问螽腾的弹起身来, 一把按住他的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为什么要磨屑,为什么要第二第三天才下药么?” 白矢缓缓跪直身子:“……因为要提防军医,因为那军医, 似乎有可能是师泷的人——”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拖出来, 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 你懂了么?” 白矢僵硬了片刻,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他猜到我要下毒,所以, 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 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只为了, 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 你还不明白么, 你有这个心思, 你还拿了川乌, 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 就是那个军医, 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 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做了各种预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满头冷汗,竟也冷静下来,道:“逃。我要先离开,才有生机。可以到时候再寻找周边各国的帮助,或是想办法——解决掉太子舒。” 齐问螽:“逃?晋王就会很快公布你毒杀父亲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杀的么?如果有了弑父的骂名,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收容你了。” 帐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本来还胜券在握的计划,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们几乎无法翻盘的地步! 白矢缓缓道:“所以,就要让弑父变成说辞,变成流言。而现在,唯一可能帮我的人,就是乐莜了。请他去马厩,我要与他说明此事,求他帮我。” 齐问螽皱眉:“你与他会面未必安全,说不定师泷会监视你,把你跟乐莜会面一事告诉晋王。” 白矢摇头,顶着额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会,师泷在军中没有那么多眼线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马已经是惯例,他一定会趁着我不在帐内的时候,进来偷偷查找证据,献给父王,让父王更决定杀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乌,销毁证据。” 白矢回头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踪迹,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帐中,用来麻痹他、拖延时间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一会儿远离我的营帐,给他们搜查的机会。齐师,麻烦您帮我叫乐莜去马厩,他早上应该还没安排完军中的事务,这个时间应该在派人清点辎重,师泷应该也没见到他。” 白矢说着,站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乌放在架子中一个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来人稍作翻找就应该能发现。 白矢将佩剑挂好,眼神锐利,发狠道:“能否死里逃生,只看这一举了。” 乐莜去到马厩的时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爱马旁。 公子的马,也都住隔间。一个小蓬门里头,战马三匹,驮马五匹,享受片刻的贵族待遇,等到上战场时,它们就要冲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马的马鬃擦拭着剑。战马不常打理皮毛,马鬃粗粝扎人,擦不干净,抹过的剑面上一排暗红细纹,像是刷子蘸半干的血抹过似的。 乐莜以为他惩治了不听军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么了?” 白矢转过身来,将铁剑收入刀鞘中,走过来。 二话不说,直着上身跪进了烂泥里。 那烂泥被踩的东倒西歪,松软的像是谁家发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溅的裤腰上都是,白矢却连眼睛也不眨,抬手,以壮士不归的凛然与绝望道:“求乐公救我!” 乐莜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的护臂,道:“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矢不起来,眼眶隐隐发红,却仍然忍住,道:“师泷要我死。” 乐莜大惊:“这话怎么说。” 白矢把师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说了:“我怎么可能去毒杀父王!然而师泷毒杀了那军医,再也没有人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乐莜头都炸了,几次想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肚子里憋了一袋子凉气,肥肚子在军衣里上下浮动。他不信,但这确实像是师泷能干出来的事儿。 乐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点把白矢从泥里拔了出来。 白矢心底暗骂了一句,憋了劲儿把自己往泥里坐,就是不肯从鳄鱼后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烂泥里起身。 乐莜:“我带你去找晋王!找他师泷,当面对质——” 白矢摇头,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帐,可能就是个死了。如果父王说要乐公杀了我,乐公会不会抬手就砍掉我的脑袋!” 乐莜在军中带他许多年,与白矢感情很深,听了这话,道:“我怎么会!” 白矢:“若是王命?乐公也会违?” 乐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说理!再说,违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没有什么好畏惧!” 白矢双眼泛红:“我没想到乐公愿意如此待我——可我不会再回去了。乐公还不懂么,世事并不是能自证清白的,总是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再说,我本就无心王位,晋公前几日昏迷前,竟让人写下了这样的告书,我也是心中大乱。但师泷支持舒,曲沃的贵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继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不如,现在就让我被驱逐吧!” 乐莜:“什么?” 白矢缓缓站起身来:“我宁愿被驱逐。但师泷非要我背上弑父之名!他是想让我像骊姬之乱时的太子申生一样自杀么?求您了,只有您才能给我一个清名,乐公,请您带兵驱逐我吧。” 乐莜:“可、可晋王没有指示,我若是驱逐了你,岂不是……” 白矢竟两行泪下来:“驱逐了我,我纵然不得不亡命他国,但师泷再想说我弑父,就晚于我在军中被你驱逐,军中这么多人见证,我还好日后解释说是他事后给我加上骂名——” 白矢在军中威名极高,乐莜驱逐他的闹剧必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师泷不论想再怎么抖出弑父之事,都会被人当做政敌的抹黑。 就看乐莜愿不愿担这个责任了。 他在这个关头,于军中大张旗鼓的驱逐他,就算找理由,晋王也会愤怨甚至不信任。 但白矢也想好了另一个方案。 如果乐莜不愿意,他就用怀中所藏的匕首,杀死乐莜,而后逃走。 乐莜一死,他白矢又不在,晋王伤病,军中一定大乱。甚至说没有了乐莜,这支队伍的魂也就散了一半,他在外谋划,攻回来的可能性就大了。再说,他也还有几张底牌,还有生机。 就在白矢一边流泪,一边摸着怀中匕首的时候,乐莜竟同意了。 乐莜其实是不愿意驱逐白矢的。他了解白矢,知道他太会打仗了,只是年纪还轻,对列国的军阵优势还不了解,只要再有几年,或许他会带着晋国的军队无往而不利。 再加上他见过几次太子舒,太子舒面白皮嫩,一看就是王后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如今晋国已危,太子舒又怎么可能担当得起责任。他们是四面环虎的国,不是那高台上醉生梦死的大周,更不是几百年前各国都能坐在桌子旁边聊的年代了。 一个不够贤明决断的王都可能断送这个好不容易拼起来的晋国。 师泷只是觉得公子白矢上位会有动荡,却怎么不想太子舒若真的昏聩又该如何? 乐莜心里盘了一圈。 毕竟现在针锋相对的厉害,不如先顺应朝中,让太子舒上位,若太子舒昏聩,到时候他去迎回白矢,必定也能得到曲沃众人的认同。 167.南陔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一时恍惚, 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 曾听闻些边角话, 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黑肤断发,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 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她倚靠床边坐着,薄辰照穿蜃窗, 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 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 她仔细瞧了瞧, 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 竟就这么拔出来,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 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 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 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 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来又走了神,听乐莜又开口,她连忙回过神来。 乐莜:“不过,我本以为辛榴榴那小子性子跋扈,又与晋积怨不浅,必定会北上追击——巧也就巧在,楚国令尹荀南河病死了!” 乐莜生的一副安禄山似的粗犷样貌,却嘴碎话多性子八卦,似乎比看上去简单一些。他凑上前来道:“南姬在山中多年,是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荀君?他可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南河:……不熟不熟。没听说过。 她摇了摇头。 乐莜道:“我也没见过,净听师泷天天说。说那荀君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博闻强识又有大志——” 南河正要点头认同,就听那乐莜咂嘴道:“可惜跟弥子瑕一样的嬖大夫啊……” 南河一噎。 什么玩意儿?! 嬖大夫是说她是宠臣?还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弥子瑕可是那个跟卫灵公分桃而食,轿驾君车,后来色衰而爱弛的宠臣啊,乐莜是想说她跟辛翳也有一腿?!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他多年无子无女,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直到年纪大了,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极其宠爱公子白矢,且将他当嫡子教育,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168.白华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她脸色已经可谓恼怒, 还有几分难堪。 辛翳手足无措的站在榻边,脱口而出:“我已知道了。” 荀南河:“什么?”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 咬牙切齿:“我就知道,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神态坦然:“除了此事, 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 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 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说帮我,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 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 她立刻恢复神色, 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 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 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 也要死在郢都!葬, 也要葬在纪山,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辛翳见了她就装乖讨巧,别说这种事了,就是让他上次跟南河吵了一架,都肝颤了三个月…… 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梦见过南河,可能他那时候还没懂事,也未曾见过南河躺在被褥之中的样子,那些梦都是模模糊糊的,摸不到边界—— 可今日…… 辛翳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要掀开被子走下榻去,却低头一看被褥,跟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啊……不是就做个梦么!怎么…… 世人说他是混蛋也罢了,今日所作所为,人渣混蛋这些词怎么够形容! 景斯在回廊上踌躇已久,听见辛翳在四面敞开幛子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也忍不住走进宫室内,对着在帷幔里蜷成一个虾子还在以头抢床的辛翳道:“大君——可是头疼的厉害?” 169.华黍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 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 似乎给晋王回话, 过了一会儿, 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乐莜低着头, 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 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 可这对晋国不利, 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 驱逐他, 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 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 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 晋王也改了想法,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 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跪在那里一阵叫屈, 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你驱逐他, 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 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 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她穿上深衣时,是所有人心中端方有礼,不可轻辱的君子典范。她常站在回廊旁等他,临风而立,宽袖窄腰,谁也不敢冒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禁欲感。 但当她就这样解开衣带,赤|裸身子躺在被褥之中,却又是另一幅样子。 辛翳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了。 他感觉那日如今时,他也正跪在榻边,满心惊惶,脑子都麻了,不知该如何动手。但荀南河就静静躺着,并不催促,也不睁眼,有着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温驯样子。 他没觉得香艳,只觉得……她比想象中瘦弱多了。 但就是这样的她,教导出了他和数位楚国能臣;就这样的她,在楚宫中多年如一日的保护了他…… 辛翳低头,似极不舍与缱绻的低下头去,将被褥与她一并裹紧,俯下头去,侧脸贴在她腹上,感受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而后转过头去,脸埋在被中,轻轻的亲吻了一下她容珠的肚脐。 他只想尽力留住那一点点热度。 而后却忽然有一只手推了他一把,听到了熟悉的冷冷的声音:“辛无光,你在做什么?” 辛翳愣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 170.南有嘉鱼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太子舒神色大变。 晋王也略一愣, 大笑:“不愧是同胞姊妹, 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南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会儿不是她要女扮男装了, 而是她要辅佐的王是女扮男装的了!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 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你们是同胞姊妹, 我请她回来,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 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 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 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他多年无子无女, 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直到年纪大了,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 极其宠爱公子白矢, 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171.南山有台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他如果娶了蒋家或者狐家女子,那他本来不多的政治资源就更是损失大半。 有那么多三四十岁的男子无妻,并不代表身边没有女人。 他们有很多侍妾,但只有妻这个位置,一定要选择最合适的人选, 这不但是为他自己的政治道路做铺垫,更是为自己的儿女打下基础。 在婚姻的体系中, 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 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 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 如果遭遇灭顶之灾, 甚至灭国之难, 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 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 为妇后多次再嫁, 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 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 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 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狐逑:“那我就希望晋王不要死!” 狐笠甩袖:“糊涂!晋王不死,就要查白矢,白矢不论死不死,晋王也会查到我们旧虞这两家帮助过他,我们只会更惨!” 狐逑颓坐在地,哭声若婴孩,袖子胡乱擦着脸:“这白矢根本不是金枝,而是祸害啊!女兄芙还痴痴的爱慕他,还在养育那两个孩子!她可知道白矢要让我们走上绝路啊!” 狐笠推了他一下:“不要哭了,白矢应该很快就要赶回军营之中,你应该去找他了。擦擦眼泪。我会偷偷让家中老少准备好如果真的没有活路,我们是逃不走的。那我们就搏一把,只看我能不能赌对了。” 狐逑连忙擦了擦眼泪,抽噎到打嗝,拽着狐笠的袖子不愿松手。他毕竟也才十七八岁,舍不得长兄。 狐笠捏着那灰玉小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去吧。你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安危。” 和阿兄会谈已经是前一天的事情了。 而此刻狐逑跪坐在白矢帐下,心里乱极了。 川乌已经到手,白矢却并不着急下毒。而狐逑望着那一包川乌,只觉得扎眼,仿佛这玩意不会要晋王的命,而是先要他的命。 狐逑道:“若是今日下毒,军医就会误以为这药就是如此色味,就不会心疑了啊。” 白矢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狐逑又肥又小的手:“今日才是冒险,那军医是师泷的人,你还瞧不出来么?师泷极其油滑,在军中朝中眼线极多,此事不可着急。而且今日第一次制药,很有可能会用银针验毒。等到第二日第三日,不论是煮药人还是喝药人,都会丧失警惕。到时候我们再下毒就好。” 172.由庚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铜铃上也有星月纹饰,镶嵌绿松石,被大雪狂风吹得在屋檐下乱转,金戈铁马似的叮当作响。 车门打开,风雪灌进去, 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 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 雪块之间,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 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 头发单髻束在头顶,无冠, 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 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 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 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 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 皆以风铃为护, 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发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发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发。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发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单薄的青衣,竟一脚要朝白伯踹去,白伯连忙抱头,大君却又觉得荀君就在屋内,或许能听得见这些动静,便顿住身子,一脚踢开地上的竹帘,两手插回宽袖之中,就像是刚刚的话没说过似的,姿态如去祭天昭地般肃然,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屋外挂着几支铜铃,屋内挂着几层厚厚的毛毡,郢都潮湿,但像今年这样的大雪还是少数,毛毡是崭新的,铜火炉在房间角落里暗暗的燃着。 荀君的奴仆见楚王进来均跪伏在地毯上,榻前厚重且褪色的帘子挂起了半面,露出荀君放在羊毛床褥上的手指,骨节如玉,冷净纤细。 那曾经圆润光洁的指甲显露出一些生息将逝的灰暗,但那纤瘦的手竟然抬起来,对着他如唤猫似的轻轻招手,哑着嗓子道:“辛翳?” 呆立在门口的楚王猛地一激灵,心里头的火腾地燃烧起来,惊喜的踏过地毯,伏在床边,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荀南河在厚重的衣领和床头的被褥中轻轻又唤了一声,辛翳连忙伸出手去,将他的面容小心翼翼的从捧出来。 荀南河面色晦暗,眼睛却是活的。 他面上一向不多显露神情,不比辛翳的似嗔似笑反复无常,他立在朝堂上就跟个木偶似的,偶尔才会清风拂面似的显露半分微笑,身姿挺拔纤瘦,两袖端在身前可以大半个时辰不乱动半分,却只有那双眼睛,细细将所有事儿和人在心里盘算。 荀南河瞧见辛翳那惶恐到藏不住的脸,勉强勾唇笑了笑:“听你在院里又发脾气,怎么,我还没走你就要欺负白伯了?” 辛翳平日里嚣张骄矜极了,到他这儿瞬间变了脸,年近二十,却撒娇似的将脸放在他手心里:“孤、我才不会对老师的人做什么。” 荀南河声音疲倦:“我只是师,还不老。不过,就算你欺负人,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会知道了。你要真做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辛翳猛地抬眼瞧他,似惊愕,又似心凉了半截。 荀师是觉得只要他病故了,辛翳就一定会对他的人下手? 他是不信任辛翳,还是不相信辛翳会信任他。辛翳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太多了,却看着荀南河脸上的疲倦与灰败,说不出来那些解释。 他不想再谈任何朝堂之间的事了。 辛翳轻声道:“还是因为临走前咱们俩那点争执,你终究是生我的气了。” 南河:…… 南河心道:这孩子就是死倔是吧。通信多次,她说了多少回没生气没生气,甚至很欣喜很欣慰,他都当她是在虚伪。 她是那种生了气不动手还装原谅的人么? 再说了,若不是因为辛翳自有主张,开始跟她之间有了对抗,她的“帝师任务”也不会被判定完成。 就算是养孩子,也要孩子开始有独立精神了,爹妈才能放手,才算是养大成人。若是辛翳一直听话乖巧,她哪里是养君主帝王,岂不是养了个愚孝呆子了么? 奈何这几年,辛翳愈发听话,简直乖如小奶狗,动如小尾巴,在列国之中顶着暴戾任诞,狂妄贪乐的名号,在宫里却恨不得拱到怀里仰头听他说话。 明明他也早能独当一面,就因为太乖……系统一直不给判定任务成功。 在这个任务上,她都耗了八年了,要是他再乖巧下去,她非要耗成半老徐娘不可! 话说当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辛翳十二岁,往她脖子里塞雪球,往她被窝里扔蛤|蟆,不学无术还特能作,皮的她牙痒痒,熊的她想把他按在王位上摩擦。 结果到了这几年——到底是她教的太好,还是说这孩子长大了转了性,怎么就再也不复以前的反叛精神了呢? 按理说十九了快二十,正该是跟家里长辈爹妈闹得咬牙切齿却又有点互相理解的时候啊…… 而且…… 南河一直在自我反思。 这孩子妈不在爹早死,早年针锋相对,后来又心疼他,她就又当爹来又当妈。 是因为她身穿男装之后风姿俊逸太迷人?还是说她知识渊博学识过人折服了他?总之这孩子好像就没有过青春期的反叛,一路往恋父情结上飞奔而来。 小时候死梗着脖子不肯叫他一句荀师。 长大了把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往她怀里蜷着叫先生。 南河也纠结。 小时候虽然是气人,但大了……是不是有点太粘人了。 南河无奈,只能开始没事儿挑事儿,恨不得把自己再弄成乱臣贼子,灭国奸贼—— 她都做好自己被辛翳手刃的打算了,但就在几个月前二人争吵时,任务竟判定成功了。 南河内心也有一点点复杂:孩子终于长大了。 她也就只能教他到这儿了,任务一结束,她就要离开这里,往后再也见不着了。 或许到那时候,他慢慢就好起来了吧。 南河转过脸来,说的倒是真心话:“我没生气,真的没有。” 辛翳越听她这样说越不信。 他心知自己的所作所为触到了南河的根基,他若是发火,甚至扇他一巴掌也好。 可辛翳怕的就是他这样淡淡道:我没生气。 似乎很少有事情能惊到他,更让辛翳永远猜不透他心中如何作想。 南河看起来总是……冷心冷情,休休有容。 礼仪规正又不卑不亢。 那双广袖中伸出的手指如玉般微凉透明,那深衣腰带下摇晃的组玉发出玉响琤琮,衣领层层叠叠的规整在胸前丝毫不乱…… 他以前极喜欢坐在深远的殿内,看着南河不疾不徐的向他走来,走到他身前来,淡色的眉毛和眼睫垂下去,向他略一躬身作揖,广袖抬起,遮住了他的面容。 有人说他是泥偶,但辛翳觉得他是玉人。 更何况,他并不总是这样闷的。 173.崇丘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 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 你们是同胞姊妹, 我请她回来, 就是觉得我走之后, 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 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 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 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他多年无子无女, 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 直到年纪大了, 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 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极其宠爱公子白矢, 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 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 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 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舒眼眶红了,她毕竟是晋王膝边长大,与父亲感情深厚,吸了吸鼻子:“求阿翁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翁一定想见我们二人重逢的对吧,那就让我们二人多陪陪您!” 舒膝行过去,握住晋王的手,低声道:“而且,我还……我还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担得起晋国啊!” 晋王躺在床上,轻声道:“孤会在这几日,尽量多请人进宫为你授课,也会给你写下,晋国哪些世族可用,哪些世族不可用,谁是能信任之人,谁又又怎样的脾性。你到时候都一一记好……” 他呼了一口气,又道:“你长大后,虽然应该娶公主为妻,但为了防止你的身份暴露,你便和暄成婚,这样最为保险。我给你留封告书,就说南公与我有救命之恩,你必须要娶南公之女报恩。而后让暄选一男子,与那人交好后,让暄诞下‘王嗣’,那个王嗣身上至少也是淳氏的血脉。记得,暄万不要选自己钟情的男子,因为在他知道秘密后……只有死路一条。” 南河:“……” 晋王连这都想好了! 这不就是为了王嗣,找男人借种,借完了就立刻杀掉么! 不过估计她要是真的当了未来的晋王后,怕是永远不能在人前摘下面具了。 晋王:“你不能娶列国公主为妻,在政治上本就少了助力,未来会更加艰难。暄,苦了你了,流浪多年,又要让你回宫中辅佐你女兄。但……阿莹还在,你们母女三人一定可以撑过去。你母亲……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阿莹? 说的难道就是现任的晋王后,曾经的魏国公主,魏妘。没想到晋王这个年纪了,还唤王后的小名。 正说着,宫人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低声道:“王后到。” 晋王后提裙冲了进来:“淳任余!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宫人关上门,那个身影逐渐走近,满脸是泪,哭泣道:“你这个混蛋老匹夫,你凭什么不让我来看你的伤势,你凭什么不让我来见我的夭夭!” 那三十多岁的妇人身材娇小,面相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候的娇蛮,但在传言之中她又是出了名的贤后。这会儿她又恨又怕的走过来,双眼望着南河,猛地愣住了。 174.由仪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回曲沃的路,比南河想象中多花了一些时间。已经行了几天,才刚到了曲沃附近。清晨朦朦天光展亮,雾霭沉沉,草叶甸甸缀满快结冰的露霜。 南河梦里还是初遇辛翳的那些往事, 听到外头的脚步说话声,也在车中醒来,靠着车窗往外看。车马停靠在一片草地上, 岁绒端着漆盘掀帘进来, 道:“先生,早食只有一些饼和葵菹,还有鱼醢。”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 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 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 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 虽然蒸饼又干又硬, 菹菜腌的太久了,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 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 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 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 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看黑衣皮甲,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浓眉肤白,温润秀逸,姿态行止中却处处都体现了一个大国太子的礼节和典雅。 若不是鬓若刀裁,身姿举动都更像男子,几乎与她相貌一模一样! 晋王哽咽不已:“暄,靠过些来。” 南河心下暗惊,挪动了几下脚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脚踏边,抬袖低头道:“南姬见过晋王。见过……太子舒。” 晋王微笑:“快,舒儿,这是暄。” 南河转过脸去,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连忙对公子舒略一行礼。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礼,脸上显露出半分茫然。 晋王看她靠近,轻声道:“暄,摘下你的面具来。” 南河心底已经明白了不少:看来,她或许真的是晋王的女儿。 而且很可能还和太子舒是双胞胎。 那晋王还想让她与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只有一个…… 这样想着,南河还是摘下了面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舒:“阿翁……你为何从未说过我有这样一个女弟?” 南河仔细凝视他的面容,又看向他的脖颈,肩膀与双手。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南河轻笑:“我也从未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女兄。” 铜铃上也有星月纹饰,镶嵌绿松石,被大雪狂风吹得在屋檐下乱转,金戈铁马似的叮当作响。 车门打开,风雪灌进去,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雪块之间,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发单髻束在头顶,无冠,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175.蓼萧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咬牙切齿:“我就知道,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 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神态坦然:“除了此事,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 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说帮我,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 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她立刻恢复神色,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 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郢都!葬, 也要葬在纪山, 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 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辛翳见了她就装乖讨巧,别说这种事了,就是让他上次跟南河吵了一架,都肝颤了三个月…… 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梦见过南河,可能他那时候还没懂事,也未曾见过南河躺在被褥之中的样子,那些梦都是模模糊糊的,摸不到边界—— 可今日…… 辛翳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要掀开被子走下榻去,却低头一看被褥,跟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啊……不是就做个梦么!怎么…… 世人说他是混蛋也罢了,今日所作所为,人渣混蛋这些词怎么够形容! 景斯在回廊上踌躇已久,听见辛翳在四面敞开幛子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也忍不住走进宫室内,对着在帷幔里蜷成一个虾子还在以头抢床的辛翳道:“大君——可是头疼的厉害?” 辛翳猛的一僵,开口声音都有些奇怪:“……不打紧。”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声音太沙哑,清了清嗓子:“孤,已经发了汗。病……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 景斯还是担心:“大君,要不再让重皎来为您看看?” 辛翳挥手:“不用,别叫他!” 景斯:“喏……宫中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告大君。” 辛翳掀开被子,呆了一下,又拢上,不胜其烦,甩手道:“有话就说。” 景斯:“前些日子大君既说了迎申氏女入宫,这边已经着手安排了。此女入宫,是做美人,还是做夫人?” 176.湛露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领导今日倒是有闲心多说几句, 不像前几年似的,能够四五年不说一句话:“我之前不是说了么。所谓的帝师系统, 在于这个帝字, 关键是统一啊!只是你是老师,就在这儿操起老本行, 我就把系统名字改成了帝师系统——” 南河皱眉:“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在我这儿, 这个系统叫帝师系统。那、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 领导含混道:“不一定跟你一个时代, 反正这局游戏玩了有最起码三四百年了。几天作死的也有,狂热开启近代化的也有, 好几次都弄得根本世界崩坏进行不下去, 我就不得不删档改回去。” 南河来了这么多年, 基本被放养, 和他对话的机会并不多:“那……其他都是一些什么人?现在我能在历史上查到他们的名字么?他们难道就不叫帝师系统了?” 领导似乎在那头懒懒躺着,道:“什么人都有吧。不过估计你查也查不出来。这本来就是个群魔乱舞, 变革四起的时代。不过, 有的人本来的职业是开发房地产的,我就叫‘先秦买地王’‘战国大富翁’,要是特别会抓男人心还要求自己有绝世容貌的, 就叫‘绝色快穿’‘宠爱系统’……总之,我这都是量身定制啊。” 南河:“……那我是你手底下第多少位游戏角色了?” 领导含混道:“倒也不多。不过算上之前教学关, 你算是活的比较长的了。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南河:“您别看好我。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挑中我的, 那么多人民教师,那么多德高望重老班主任,你非要选我!” 领导笑了笑:“因为,我了解你啊。” 它顿了顿,又嗤笑道:“睡吧,今夜,你就可以享受一会儿清闲了。” 南河耳边传来了舒轻轻的呼吸,外头的宫人也熄灭了回廊的灯火,轻轻的从外快步走过。 南河望着帐顶,一边想着系统所说的之前有十几人来过这朝代的事情,一边又想自己到底会变成哪个世家的八十老头,到底能有多少张脸在她膝边叫爷爷。 只是当她陷入沉睡的瞬间,竟猛地又清醒过来。 再一睁眼,竟然听见了一阵喧闹。 南河懵了一下。 眼前华灯初上,火把燃起,热闹非凡,周围人衣着语音都显然不是晋人。 她身边竟然挤满了人,架着她正在往外走。 南河只来得及看见自己穿着红边绣云的黑色衣裙。走在四周火把燃起人满为患的院子里,紧紧抓着她胳膊的全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推出了门去,塞进了马车里。 南河:“等等——” 这也叫清闲?! 上了车,倒是安静了很多。车内摆了不少布料、漆器和玉饰,也点了四盏铜灯,马车被摇摆的灯火照的像个灯笼似的。 看起来就像这人要搬走了似的。 南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成套的漆盒。一双一看就绝不做活的纤纤素手,还有满车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的贵重之物。 看来领导诚不欺她啊,真的是个不会吃苦的贵族女? 外头的人声实在吵闹,连车马的声音都盖住了,只是她很快就发现马车与她平日乘坐的不一样。车窗被用暗红色的布帛封住,车门处的暗红色门帘布帛上绘有蟾蜍、仙人,门帘四周也用丝带绑紧,似乎避免她向外张望露出脸来。 南河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风俗,只会在出嫁时有,而且镶红边的衣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穿的,难道她真的成了个出嫁的贵族女子? 不过若是家族显贵,出嫁作妻,确实是清闲的选择。 这年头家族内的规矩不多,关系不复杂,成婚时候也都是二人共食祭品以示共为家主,夫妻平等。如果真的是成婚,那她婚后应该主要负责承担一部分祭祀的责任。 照顾丈夫,洒扫家中只需嘱咐仆从,商贸又不算发达,顶多是要管理家中的食邑与土地、奴仆。 若关系亲密则多去见一下丈夫;若关系不亲密且自家地位不低,甚至可以在燕寝不与丈夫相见。 再加上儒并不在这时代受尊崇,所以各个家族之内的礼仪天差地别,也都十分随意,男女内外与地位的区别更没有太严苛。 这……虽然也是一种清闲的生活,但她可不想嫁人啊! 能不能反悔,她想做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在家里颤抖着双手,努着没牙的嘴叫孙女给喂饭! 而且成婚当日还需要立刻合房,女方家带过去的侍女还要站在门口“呼则闻”的听墙角……去特么的清闲啊!这少不了深夜运动的身份,算什么清闲时光啊! 她在脑海里抓狂的呼唤领导,死系统就是开始装死不回答。 南河转身想开始找镜子,万一这姑娘长得巨丑无比,她还有一线机会恶心死新郎。然而马车里有不少首饰与胭脂,却唯独没有看见铜镜。难道车里不放镜子也是成婚的习俗? 要万一这个新娘长得还过得去……南河想了想,只能使用鸡汤人生大哲理给新郎上一夜课,看他能不能一心渴望知识,每个深夜只想跟她探讨宇宙的另一可能性,而放弃了造人大业。 除非,这位新郎俊俏又年轻,人温和知礼,对她还尊重,那她因投身教育事业而单身多年的老园丁,也不是不能考虑再燃一次青春之火的。 但贵族之间跨年龄的联姻非常多,也可能一会儿掀开车帘,迎接她的是个两三岁由奶妈牵着的小娃子,抑或是个被众孙搀扶过来的七十老叟…… 要真是这样……倒也不用考虑夜晚用不用运动的问题了。 南河坐在这车里,听到前头有手持火把的马队的蹄声,身后也有几辆马车车轮的轱辘声,竟也沾染上几分成婚时候的紧张。 另一边,辛翳躺在榻上,一只脚搭在案台上,把铜灯移到脸边,懒懒散散的翻着书卷。 宫室内安静的只剩下他翻阅竹简的声音。宫人们偶尔穿着白袜在外行走,脚步却像猫似的无声。他望着竹简上的字,脑子却不知道想什么,偶尔灯烛噼啪一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辛翳拧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卧姿,却再看不进去了。 宫内太安静了。他也没有去处,没人说话。 要不就把重皎拽过来聊一聊? 不过辛翳不大乐意。重皎这些日子见他,总摆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不只是他,还有景斯,还有宫人,还有其他大臣。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想什么。 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后他会受了什么刺激。或者说,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没人管他,他再跟少年时候似的做事做人赶尽杀绝不留底限。 荀君要是在,就像是给他上了套心甘情愿的锁,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 真要是他再闹出什么事儿,那些人也可以指责荀君,而不用承担指责大王的责任。 真他妈鸡贼的一群人。 但辛翳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情绪,反而平缓下来了。好像是这种情绪知道大刀阔斧劈不烂他二十年养出的一身厚甲,选择慢慢熬慢慢磨,慢慢侵蚀的让他从里子开始烂。 比如这会儿,他觉得安静的可怕,觉得灯烛的声音都让他想要拔剑四顾,他却没有打算让乐师舞者来闹腾闹腾。 辛翳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钝痛和浑身的不自在是种安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心意,别背叛自己的感情。 他相信自己会对这份情绪忠诚一辈子。也这么要求自己。 而且他也懒了,或许因为小病还没好,他没什么斗志,只想窝着。 窝了才没多久,就听见了景斯的脚步声。 他小时候害怕脚步声,更怕没有脚步声就有人突然出现,景斯会走路的时候,故意右腿顿一顿,走的一重一轻,声音响一些,提醒他要过来了。 景斯过来,就看见辛翳裹着黑色大氅,披头散发,把自己半边脸缩在毛领里,人瘫在那儿,衣摆乱七八糟的,把竹简放在胸口假寐。 辛翳没睁眼,哼了哼:“怎么了?” 景斯也有点高兴的神色:“原箴和范季菩来了。” 辛翳也一喜,猛地坐起来,差点撞到铜灯,眼疾手快的一扶。 景斯道:“不过他们二人不打算进宫,说是要在荀君那儿住一夜。” 辛翳:“哦……” 辛翳:“行,我去找他们。” 景斯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个儿也就是眉头稍微蹙了那么一丁点,辛翳就嘴快道:“等不了了。” 景斯只好说:“他们二人没轻重,大君不要与他们敞开了喝。” 辛翳拿起桌子上的铁簪,攒住自己头发,拧了拧,拿着铁簪手一盘,斜插在发髻里,后脑勺的头发还鼓着,发尾在发髻外头炸着,额前还有碎发。 景斯还没要伸手帮他弄,辛翳就一下子弹起来,面上神情都生龙活虎几分。 他神色匆匆的随便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往宫室外的路上而去。 外头天色已黑,楚宫白墙黑瓦之中点起了灯火,景斯与几位寺人弓腰跟在身后:“大君再加件衣服吧,天冷,又要骑马。当心受了风!” 辛翳没穿大氅,就穿了一件黑色胡服,腰上只挂了玉铃,摸了摸自己后脖子上蓬蓬的碎发,道:“不要紧!都是小病。路也不远。都是老朋友叙叙旧,今夜就不回来了。” 177.彤弓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 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 你们是同胞姊妹, 我请她回来,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 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 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 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 他多年无子无女,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直到年纪大了,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 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极其宠爱公子白矢,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 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 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 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舒眼眶红了,她毕竟是晋王膝边长大,与父亲感情深厚,吸了吸鼻子:“求阿翁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翁一定想见我们二人重逢的对吧,那就让我们二人多陪陪您!” 舒膝行过去,握住晋王的手,低声道:“而且,我还……我还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担得起晋国啊!” 晋王躺在床上,轻声道:“孤会在这几日,尽量多请人进宫为你授课,也会给你写下,晋国哪些世族可用,哪些世族不可用,谁是能信任之人,谁又又怎样的脾性。你到时候都一一记好……” 他呼了一口气,又道:“你长大后,虽然应该娶公主为妻,但为了防止你的身份暴露,你便和暄成婚,这样最为保险。我给你留封告书,就说南公与我有救命之恩,你必须要娶南公之女报恩。而后让暄选一男子,与那人交好后,让暄诞下‘王嗣’,那个王嗣身上至少也是淳氏的血脉。记得,暄万不要选自己钟情的男子,因为在他知道秘密后……只有死路一条。” 南河:“……” 晋王连这都想好了! 这不就是为了王嗣,找男人借种,借完了就立刻杀掉么! 不过估计她要是真的当了未来的晋王后,怕是永远不能在人前摘下面具了。 晋王:“你不能娶列国公主为妻,在政治上本就少了助力,未来会更加艰难。暄,苦了你了,流浪多年,又要让你回宫中辅佐你女兄。但……阿莹还在,你们母女三人一定可以撑过去。你母亲……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阿莹? 说的难道就是现任的晋王后,曾经的魏国公主,魏妘。没想到晋王这个年纪了,还唤王后的小名。 正说着,宫人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低声道:“王后到。” 晋王后提裙冲了进来:“淳任余!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宫人关上门,那个身影逐渐走近,满脸是泪,哭泣道:“你这个混蛋老匹夫,你凭什么不让我来看你的伤势,你凭什么不让我来见我的夭夭!” 那三十多岁的妇人身材娇小,面相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候的娇蛮,但在传言之中她又是出了名的贤后。这会儿她又恨又怕的走过来,双眼望着南河,猛地愣住了。 她满脸想念又陌生,瞳孔颤缩,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不想哭却又泪流满面。 她终于靠近,却不敢搂抱她,只捂着嘴,啜泣道:“夭夭!我的夭夭——” 南河心底叹了口气:她扮演了太多年死爹死妈的角色,实在是对这种场面应付不来啊。 在魏妘泣不成声时,南河缓缓伸出了手臂,僵硬的抱住了她,尽量软下声音道:“阿母,夭夭回来了……”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她本意是继续深造,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178.菁者莪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师泷也一夜没睡, 满脸疲惫, 一边进帐, 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 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 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 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 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 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 这么早, 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 是真的体谅他劳累, 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 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 或许在这期间,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 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 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 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师泷没说话,他不能再杠了,只能先听晋王的意思。 军官道:“而且,这次我们南下,本来也是为了以战养战,夺取楚国的大城与粮仓,为的就是应对夏季大旱之后境内的困苦。谁能料到这些年楚国军备也强盛了。那辛翳小儿似乎一点也不肯再受欺负了,就算是谁要侵占一点他的领土,他也要睚眦必报。” 楚国是几百年前位列强国的老大哥了。 但这位老大哥没什么尊严。经常看到周边各国,谁都能欺负它一把,但谁也没能灭了它。这跟楚国的权力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楚国虽然是分封制下的诸侯国,但数百年历史中,绝大多数的诸侯国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权,唯有楚国,是为数不多国内再度“分封”的国家。 晋王咳了咳:“楚国以前虽然地广人多,势力强大,但楚王手下县公、领主众多,与小诸侯国无异。众县公领主和楚王的关系也若即若离。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们时,他们就可以对楚国被入侵视而不见,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负楚国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阵,又道:“但当入侵已经到了威胁领主地位的时候,这些领主就会联手。他们屯蓄着力量,又是在自家门口,自然能将远途出征到楚国又交战多日的外敌打的屁滚尿流。因此外敌入侵的时候,也是楚国的中央和地方势力谈判交锋的时候啊。不过那是旧日的楚国了,看来楚国如今变法大成……” 师泷微微抬起头来:“你是说现在楚国早已大权握在楚王手中,县公与领主再没有能够和楚王谈判的实力了。因此每一点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将所有染指领土的人都打出去?” 晋王摇头:“看来是这样。但楚国境内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我们谁也不知道。用掠夺楚国来给养的方法,看来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众人齐齐叹气。 晋王也低头:“是,我们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军力也上来了,但各国不也都在改革么?西侧秦国是我们的故好;北侧赵国骑兵强大,兵械又先进;而魏国富足,与齐赵交好,若是我们对魏国动手,赵国齐国必定警觉,联手讨伐我们……晋国,难啊!” 他说着话,又头疼起来。 师泷连忙道:“大君先养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迟。” 晋王也只能作罢,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孤,让乐莜去准备,我还可以坐车,我们着日回曲沃。” 众军官喏,躬身退出去,师泷也往外走去,就看到军医端着药锅进来了。 军医将药锅放在屋内的小炉上温着,为晋王盛到小碗中递上。 晋王端不动药碗,微微抬下巴,军医跪在榻边,正要喂他服药。 师泷走出帐外,忽然止住了脚步,脸上现出几分疑心的神色,他回头望了一眼帐帘,犹豫再三,对主帐外四个士兵挥手道:“你们陪我进去一趟。” 晋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递到嘴边,师泷却忽然从帐外回来,身后跟着四个士兵。 晋王正要开口,师泷却二话不说,猛地拔出头上银簪,披头散发走上前去。 师泷:“失礼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请大君不要责备我。” 他将那银簪插入汤药之中,浸了两秒拿出,只见银簪变色,晋王与他尽是脸色一凛! 晋王吃力的抬起手来,一下打翻那碗药! 四个士兵连忙上来按住那军医,师泷勃然大怒,扣住军医的下巴就将汤药灌入他口中。 只见得那军医又惊又俱,师泷紧紧扣着他下巴不许他咬牙,药汤流的脖子上全是,却也没少灌进他肚子里。不停地抠嗓子眼想要吐出来,一把抱住师泷的腿,开始哆嗦着假笑起来,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了—— 那军医正拼命的张着嘴想要喊出什么字节,在晋王与师泷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来。 而后,军医陡然弯下腰去,拼命干呕起来,吐出许多黄水,身子痉挛着面朝下昏迷了过去。 师泷并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铤而走险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秽物,昏迷后怕是看起来与伤口恶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从还在军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来啊。或许说,他还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后,对南姬下手?“ 晋王抬起头来:“你是说——” 师泷神色复杂,蹙着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对于这些事,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南姬的仆从亲自来在帐中煎药吧。” 晋王声音颤抖:“你认为是白矢?!” 师泷微微转头,对那四个士兵道:“你们去外帐候着。” 晋王双手发抖,脸色惨白,师泷这才抬袖跪在脚踏上:“看来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来了,他知道我支持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帐中劝了您好一会儿,今天早上他要来见您,您就没见他。他一定觉得是我说服了您。可那份告书却还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杀了你呢,那份告书就是您的遗嘱了。” 晋王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师泷也脸色难看,他让刚刚的变故惊出满后背的冷汗:“其实,您回朝后,不只是我,世族宗亲一定会逼迫您,王后也可能与魏国联系,楚国还会虎视眈眈,您仔细思索之后,十有八九是不会立白矢为太子的。那么说来,白矢离储位最近的时候,就是今天了。离曲沃越近,他就是离王位越远。” 晋王身子一软:“他要杀孤么?” 他又一惨笑,低声喃喃:“可谓报应啊。孤又何尝不是在他年幼时起了杀心……” 师泷心惊,抬起头来:白矢是晋王第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还算受宠,晋国又子嗣稀薄,晋王又怎么会想杀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时候想杀了他,又怎么会在他长大成人后要立他为储君? 晋王唯有二子,一个是宠爱有加却不愿让他继承王位;另一个则幼时对他起过杀心却想立他为太子——晋王这是疯了吧! 晋王转过头来:“你怎么会想到的?” 师泷抬袖:“因为昨日是公子白矢去借药材的。而旧虞的蒋、狐两家,都曾有意向让女儿嫁给白矢,白矢击退赤狄皋落氏与留吁氏时,曾多次借道旧虞,扎营旧虞城外,显然与这两家关系密切。” 晋王缓缓吐出一口气:“蒋、狐两氏算是曲沃代翼之前就立足在旧虞的老世家了,复国时也帮了我大父一些,只是这些年没有出人才又眼界不够,便不得朝中重用。他们竟想通过帮助白矢,一跃成为云台下的大姓?让人去查药渣,看究竟是哪种毒|药。然后偷偷去查白矢的帐内,看是否能找到剩下的毒|药。” 师泷:“您是想拿到证据之后再动手?” 晋王微微抬手:“算是最后抱有一丝希望,我想确认这孩子是真的想杀我么。如果是真的,以我病情突然加重为由,请他一个人来,也请卫兵来。我要看到他被当场诛杀。” 师泷头低下,半晌道:“……喏。” 晋王躺回榻上,两只手放在腹上:“你说对了,孤糊涂了。孤……怎么能把他当做心头肉呢?还说什么回国之后一定要立他为储,呵……孤糊涂啊。” 师泷不敢接话,满身冷汗的走出主帐。 帐外朦朦亮,天色是灰蓝,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与营帐都是一片殷蓝,薄辰时的炊烟像是被殷蓝稀释的水,倒着弯弯曲曲的往天上流。 师泷紧了紧衣领,多在主帐外驻留片刻,细细欣赏这篇景象。 他想,正午的天也是蓝的,水的倒影也是蓝的,他怎么就没注意到过。 或许是因为心境也不同吧。 他微微一笑,踏过浸饱雪水的松软泥土,朝军营另一端走去。 白矢今日醒的很早。 清晨,他坐在帐内的竹垫上,眼前放着一小包黑色的茎秆,切碎,晒干却没有炮制过。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将那黑色的茎秆削做细末。 179.六月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 曾听闻些边角话, 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 黑肤断发,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 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她倚靠床边坐着, 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 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 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 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 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竟就这么□□,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 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 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 淡淡道:“岁绒, 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 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来又走了神,听乐莜又开口,她连忙回过神来。 乐莜:“不过,我本以为辛榴榴那小子性子跋扈,又与晋积怨不浅,必定会北上追击——巧也就巧在,楚国令尹荀南河病死了!” 乐莜生的一副安禄山似的粗犷样貌,却嘴碎话多性子八卦,似乎比看上去简单一些。他凑上前来道:“南姬在山中多年,是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荀君?他可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180.采芑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白矢僵硬了片刻, 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 他猜到我要下毒, 所以,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 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 只为了,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你还不明白么, 你有这个心思,你还拿了川乌, 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就是那个军医,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 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 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 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 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 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 做了各种预想打算, 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 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满头冷汗,竟也冷静下来,道:“逃。我要先离开,才有生机。可以到时候再寻找周边各国的帮助,或是想办法——解决掉太子舒。” 齐问螽:“逃?晋王就会很快公布你毒杀父亲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杀的么?如果有了弑父的骂名,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收容你了。” 帐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本来还胜券在握的计划,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们几乎无法翻盘的地步! 白矢缓缓道:“所以,就要让弑父变成说辞,变成流言。而现在,唯一可能帮我的人,就是乐莜了。请他去马厩,我要与他说明此事,求他帮我。” 齐问螽皱眉:“你与他会面未必安全,说不定师泷会监视你,把你跟乐莜会面一事告诉晋王。” 白矢摇头,顶着额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会,师泷在军中没有那么多眼线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马已经是惯例,他一定会趁着我不在帐内的时候,进来偷偷查找证据,献给父王,让父王更决定杀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乌,销毁证据。” 白矢回头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踪迹,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帐中,用来麻痹他、拖延时间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一会儿远离我的营帐,给他们搜查的机会。齐师,麻烦您帮我叫乐莜去马厩,他早上应该还没安排完军中的事务,这个时间应该在派人清点辎重,师泷应该也没见到他。” 白矢说着,站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乌放在架子中一个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来人稍作翻找就应该能发现。 白矢将佩剑挂好,眼神锐利,发狠道:“能否死里逃生,只看这一举了。” 乐莜去到马厩的时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爱马旁。 公子的马,也都住隔间。一个小蓬门里头,战马三匹,驮马五匹,享受片刻的贵族待遇,等到上战场时,它们就要冲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马的马鬃擦拭着剑。战马不常打理皮毛,马鬃粗粝扎人,擦不干净,抹过的剑面上一排暗红细纹,像是刷子蘸半干的血抹过似的。 乐莜以为他惩治了不听军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么了?” 白矢转过身来,将铁剑收入刀鞘中,走过来。 二话不说,直着上身跪进了烂泥里。 那烂泥被踩的东倒西歪,松软的像是谁家发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溅的裤腰上都是,白矢却连眼睛也不眨,抬手,以壮士不归的凛然与绝望道:“求乐公救我!” 乐莜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的护臂,道:“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矢不起来,眼眶隐隐发红,却仍然忍住,道:“师泷要我死。” 乐莜大惊:“这话怎么说。” 白矢把师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说了:“我怎么可能去毒杀父王!然而师泷毒杀了那军医,再也没有人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乐莜头都炸了,几次想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肚子里憋了一袋子凉气,肥肚子在军衣里上下浮动。他不信,但这确实像是师泷能干出来的事儿。 乐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点把白矢从泥里拔了出来。 白矢心底暗骂了一句,憋了劲儿把自己往泥里坐,就是不肯从鳄鱼后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烂泥里起身。 乐莜:“我带你去找晋王!找他师泷,当面对质——” 白矢摇头,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帐,可能就是个死了。如果父王说要乐公杀了我,乐公会不会抬手就砍掉我的脑袋!” 乐莜在军中带他许多年,与白矢感情很深,听了这话,道:“我怎么会!” 白矢:“若是王命?乐公也会违?” 乐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说理!再说,违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没有什么好畏惧!” 白矢双眼泛红:“我没想到乐公愿意如此待我——可我不会再回去了。乐公还不懂么,世事并不是能自证清白的,总是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再说,我本就无心王位,晋公前几日昏迷前,竟让人写下了这样的告书,我也是心中大乱。但师泷支持舒,曲沃的贵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继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不如,现在就让我被驱逐吧!” 乐莜:“什么?” 白矢缓缓站起身来:“我宁愿被驱逐。但师泷非要我背上弑父之名!他是想让我像骊姬之乱时的太子申生一样自杀么?求您了,只有您才能给我一个清名,乐公,请您带兵驱逐我吧。” 乐莜:“可、可晋王没有指示,我若是驱逐了你,岂不是……” 白矢竟两行泪下来:“驱逐了我,我纵然不得不亡命他国,但师泷再想说我弑父,就晚于我在军中被你驱逐,军中这么多人见证,我还好日后解释说是他事后给我加上骂名——” 白矢在军中威名极高,乐莜驱逐他的闹剧必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师泷不论想再怎么抖出弑父之事,都会被人当做政敌的抹黑。 就看乐莜愿不愿担这个责任了。 他在这个关头,于军中大张旗鼓的驱逐他,就算找理由,晋王也会愤怨甚至不信任。 但白矢也想好了另一个方案。 如果乐莜不愿意,他就用怀中所藏的匕首,杀死乐莜,而后逃走。 乐莜一死,他白矢又不在,晋王伤病,军中一定大乱。甚至说没有了乐莜,这支队伍的魂也就散了一半,他在外谋划,攻回来的可能性就大了。再说,他也还有几张底牌,还有生机。 就在白矢一边流泪,一边摸着怀中匕首的时候,乐莜竟同意了。 乐莜其实是不愿意驱逐白矢的。他了解白矢,知道他太会打仗了,只是年纪还轻,对列国的军阵优势还不了解,只要再有几年,或许他会带着晋国的军队无往而不利。 再加上他见过几次太子舒,太子舒面白皮嫩,一看就是王后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如今晋国已危,太子舒又怎么可能担当得起责任。他们是四面环虎的国,不是那高台上醉生梦死的大周,更不是几百年前各国都能坐在桌子旁边聊的年代了。 一个不够贤明决断的王都可能断送这个好不容易拼起来的晋国。 师泷只是觉得公子白矢上位会有动荡,却怎么不想太子舒若真的昏聩又该如何? 乐莜心里盘了一圈。 毕竟现在针锋相对的厉害,不如先顺应朝中,让太子舒上位,若太子舒昏聩,到时候他去迎回白矢,必定也能得到曲沃众人的认同。 总之,绝不能让白矢死在这里。 那就是绝了晋国的一条路啊! 他点头道:“好。你去帐中做准备,我一会儿带人杀进去,你把马备好在西门处,带上你的随从,最好再带上几个人,然后逃走。我会闹大。” 乐莜也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换条干净衣裳”,转身就走,显然心意已决。 他在泥地上走出了一排深深的窟窿,手把着剑柄,头也不回。 白矢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眼泪,对马厩后招了招手,他的几个亲信正躲在马厩后。如果刚刚乐莜没有同意,他们就会听白矢号令,一拥而上,杀死乐莜。 这会儿,他们解开马缰,装上行囊刀剑,开始了准备。 乐莜走出去后,想的却都是白矢少年时候的往事。 晋王对白矢态度时好时坏,当他显露出天赋的时候,晋王对他的夸赞与欣赏从来不是作伪;但若是他有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功绩的时候,晋王又会当他不存在似的漠视着他。 为此,白矢对于军功也展露了狂热。 但又因为他太怕输,害怕晋王的责骂与失望,他又格外谨慎。 那份狂热与谨慎在心中交缠着,竟达到了一种刀尖上的平衡,从表面上来看,他行军的风格都比较稳,但谁都不知道他的煎熬和压力。 特别是当他在军中官职已高,行军路线要他制定,胜败人命全都由他承担时,他常常自我怀疑,甚至整夜难以入眠。 乐莜已经不止一次见白矢在大举进攻之前的夜里痛哭。 哭这个行为虽让乐莜觉得他还是孩子脾性,但这是白矢唯一能发泄情绪又不影响军中的办法了。毕竟第二天就要上战场,他不能喝酒,不能暴食,哭也要注意着别让帐外卫兵听见。 乐莜听说之后又好笑,又隐隐有点心疼。 他愿意支持白矢,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他的能力与晋国的未来;但他不能说自己没有一点看自家小辈似的偏心。 只是他却不知道,就在刚刚,那沾毒的匕首就和他的肚皮隔了几层衣服。 这时候,天色才渐渐亮起来。无数营帐的布迎着光,金光闪闪,像是无数面斜对太阳的铜镜。 天边展露一丝黄澄澄的光带,下过雪的厚云层压在靠近地平线的位置,营帐的影子被拉得斜长。 南河不知变故,起床时间晚了些,她压根忘了如何梳女子发式,幸而岁绒不用她说,也到她身后,用油膏将发归拢,在她脑后梳了椎髻,垂到背中,又从盒中抽出一条暗红色的发带给她缠上。 181.车攻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师泷也一夜没睡, 满脸疲惫, 一边进帐, 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 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 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 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 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 这么早, 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 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 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是真的体谅他劳累,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 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或许在这期间,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 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 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 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师泷没说话,他不能再杠了,只能先听晋王的意思。 军官道:“而且,这次我们南下,本来也是为了以战养战,夺取楚国的大城与粮仓,为的就是应对夏季大旱之后境内的困苦。谁能料到这些年楚国军备也强盛了。那辛翳小儿似乎一点也不肯再受欺负了,就算是谁要侵占一点他的领土,他也要睚眦必报。” 楚国是几百年前位列强国的老大哥了。 但这位老大哥没什么尊严。经常看到周边各国,谁都能欺负它一把,但谁也没能灭了它。这跟楚国的权力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楚国虽然是分封制下的诸侯国,但数百年历史中,绝大多数的诸侯国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权,唯有楚国,是为数不多国内再度“分封”的国家。 晋王咳了咳:“楚国以前虽然地广人多,势力强大,但楚王手下县公、领主众多,与小诸侯国无异。众县公领主和楚王的关系也若即若离。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们时,他们就可以对楚国被入侵视而不见,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负楚国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阵,又道:“但当入侵已经到了威胁领主地位的时候,这些领主就会联手。他们屯蓄着力量,又是在自家门口,自然能将远途出征到楚国又交战多日的外敌打的屁滚尿流。因此外敌入侵的时候,也是楚国的中央和地方势力谈判交锋的时候啊。不过那是旧日的楚国了,看来楚国如今变法大成……” 师泷微微抬起头来:“你是说现在楚国早已大权握在楚王手中,县公与领主再没有能够和楚王谈判的实力了。因此每一点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将所有染指领土的人都打出去?” 晋王摇头:“看来是这样。但楚国境内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我们谁也不知道。用掠夺楚国来给养的方法,看来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众人齐齐叹气。 晋王也低头:“是,我们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军力也上来了,但各国不也都在改革么?西侧秦国是我们的故好;北侧赵国骑兵强大,兵械又先进;而魏国富足,与齐赵交好,若是我们对魏国动手,赵国齐国必定警觉,联手讨伐我们……晋国,难啊!” 他说着话,又头疼起来。 师泷连忙道:“大君先养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迟。” 晋王也只能作罢,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孤,让乐莜去准备,我还可以坐车,我们着日回曲沃。” 众军官喏,躬身退出去,师泷也往外走去,就看到军医端着药锅进来了。 军医将药锅放在屋内的小炉上温着,为晋王盛到小碗中递上。 晋王端不动药碗,微微抬下巴,军医跪在榻边,正要喂他服药。 师泷走出帐外,忽然止住了脚步,脸上现出几分疑心的神色,他回头望了一眼帐帘,犹豫再三,对主帐外四个士兵挥手道:“你们陪我进去一趟。” 晋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递到嘴边,师泷却忽然从帐外回来,身后跟着四个士兵。 晋王正要开口,师泷却二话不说,猛地拔出头上银簪,披头散发走上前去。 师泷:“失礼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请大君不要责备我。” 他将那银簪插入汤药之中,浸了两秒拿出,只见银簪变色,晋王与他尽是脸色一凛! 晋王吃力的抬起手来,一下打翻那碗药! 四个士兵连忙上来按住那军医,师泷勃然大怒,扣住军医的下巴就将汤药灌入他口中。 只见得那军医又惊又俱,师泷紧紧扣着他下巴不许他咬牙,药汤流的脖子上全是,却也没少灌进他肚子里。不停地抠嗓子眼想要吐出来,一把抱住师泷的腿,开始哆嗦着假笑起来,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了—— 那军医正拼命的张着嘴想要喊出什么字节,在晋王与师泷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来。 而后,军医陡然弯下腰去,拼命干呕起来,吐出许多黄水,身子痉挛着面朝下昏迷了过去。 师泷并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铤而走险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秽物,昏迷后怕是看起来与伤口恶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从还在军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来啊。或许说,他还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后,对南姬下手?“ 晋王抬起头来:“你是说——” 师泷神色复杂,蹙着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对于这些事,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南姬的仆从亲自来在帐中煎药吧。” 晋王声音颤抖:“你认为是白矢?!” 师泷微微转头,对那四个士兵道:“你们去外帐候着。” 晋王双手发抖,脸色惨白,师泷这才抬袖跪在脚踏上:“看来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来了,他知道我支持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帐中劝了您好一会儿,今天早上他要来见您,您就没见他。他一定觉得是我说服了您。可那份告书却还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杀了你呢,那份告书就是您的遗嘱了。” 晋王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师泷也脸色难看,他让刚刚的变故惊出满后背的冷汗:“其实,您回朝后,不只是我,世族宗亲一定会逼迫您,王后也可能与魏国联系,楚国还会虎视眈眈,您仔细思索之后,十有八九是不会立白矢为太子的。那么说来,白矢离储位最近的时候,就是今天了。离曲沃越近,他就是离王位越远。” 晋王身子一软:“他要杀孤么?” 他又一惨笑,低声喃喃:“可谓报应啊。孤又何尝不是在他年幼时起了杀心……” 师泷心惊,抬起头来:白矢是晋王第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还算受宠,晋国又子嗣稀薄,晋王又怎么会想杀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时候想杀了他,又怎么会在他长大成人后要立他为储君? 晋王唯有二子,一个是宠爱有加却不愿让他继承王位;另一个则幼时对他起过杀心却想立他为太子——晋王这是疯了吧! 晋王转过头来:“你怎么会想到的?” 师泷抬袖:“因为昨日是公子白矢去借药材的。而旧虞的蒋、狐两家,都曾有意向让女儿嫁给白矢,白矢击退赤狄皋落氏与留吁氏时,曾多次借道旧虞,扎营旧虞城外,显然与这两家关系密切。” 晋王缓缓吐出一口气:“蒋、狐两氏算是曲沃代翼之前就立足在旧虞的老世家了,复国时也帮了我大父一些,只是这些年没有出人才又眼界不够,便不得朝中重用。他们竟想通过帮助白矢,一跃成为云台下的大姓?让人去查药渣,看究竟是哪种毒|药。然后偷偷去查白矢的帐内,看是否能找到剩下的毒|药。” 师泷:“您是想拿到证据之后再动手?” 晋王微微抬手:“算是最后抱有一丝希望,我想确认这孩子是真的想杀我么。如果是真的,以我病情突然加重为由,请他一个人来,也请卫兵来。我要看到他被当场诛杀。” 师泷头低下,半晌道:“……喏。” 晋王躺回榻上,两只手放在腹上:“你说对了,孤糊涂了。孤……怎么能把他当做心头肉呢?还说什么回国之后一定要立他为储,呵……孤糊涂啊。” 师泷不敢接话,满身冷汗的走出主帐。 帐外朦朦亮,天色是灰蓝,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与营帐都是一片殷蓝,薄辰时的炊烟像是被殷蓝稀释的水,倒着弯弯曲曲的往天上流。 师泷紧了紧衣领,多在主帐外驻留片刻,细细欣赏这篇景象。 他想,正午的天也是蓝的,水的倒影也是蓝的,他怎么就没注意到过。 或许是因为心境也不同吧。 他微微一笑,踏过浸饱雪水的松软泥土,朝军营另一端走去。 白矢今日醒的很早。 清晨,他坐在帐内的竹垫上,眼前放着一小包黑色的茎秆,切碎,晒干却没有炮制过。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将那黑色的茎秆削做细末。 他身旁,一个白胖的男子跪坐着,道:“公子,这川乌,真的有那么毒么?” 这白胖男子叫狐逑,是旧虞狐家的年轻子弟。 狐氏曾是因政治斗争,在四百余年前逃离晋国,湮没于战乱之中,这一支则留在境内,出身乡野,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功绩,就是擅长做缩头乌龟,躲过了百年前分晋的动乱,一直活到了现在。 狐氏现在在旧虞也算是当地名望,可是跟曲沃的那些大姓就没法比了。 几年前白矢带一小支部队去警示晋国东南部的戎狄,经过旧虞,因遭遇暴雨,小队人马难行,靴子里灌满了雨水,马蹄开裂,带的生火的柴火也全部浇湿。 他不得不进入旧虞城中,本来只是打算像当地的望族借一些柴火,却没想到受到了蒋与狐两家的热情款待。 这简直就是从曲沃遥遥伸过来的一条金枝。 就算白矢只是一个庶子,却是除了太子舒以外唯一的公子。他作为晋王第一个儿子出生后,晋王给办了相当盛大的百日;等他长大后,晋王又带他出来打仗,显然这个公子也很受晋王重视。 狐氏与蒋氏两个落魄乡下家族,在旧虞城内斗富斗法好多年,再加上是同为子姓不通婚,更少了和解的可能性。 公子白矢的到访,更让他们鼓足了力气较劲,争抢着让白矢去他们的府邸上住。白矢觉得自己又不是来度假的,就拒绝了两家,住在了城守给安排的一处地方军营里。 然而两家的态度,却让白矢感觉到有些受宠若惊。 他在曲沃,虽然看似受重视,但并不算太有话语权。 晋王大多是指使他做事情,偶尔教导他,但并不怎么与他多探讨,也不是特别亲密,最多是有点欣慰和欣赏。而且太子舒在曲沃,比他小六岁,样貌讨喜,又甚得晋王宠爱,还是王后所生的未来太子,更是在朝中被诸位大臣捧着。 而白矢从有记忆开始,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这样捧着。 每个人的眼光都不再带着审视,而是仰望。 就像仰望晋宫云台一样。 那些话语让他太过舒坦了,就算他的理智提醒他说小心谗言,但他心底还总是在小声道: 这样的夸赞总是有根据的吧。 不至于每个人都在说假话吧。 他也被蒋家和狐家盛情邀请,参加过他们的家宴,蒋家与狐家的长辈围着他问云台上的景象,问曲沃的吃穿用度,也问晋王的心意。 实际上,晋宫朴素节俭,所用多是旧物,云台本身虽然壮观,但云台上的生活却不像蒋家与狐家这样——香风环绕,美女如云,钟鼓馔玉,谈笑风生。 182.吉日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齐问螽腾的弹起身来, 一把按住他的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为什么要磨屑, 为什么要第二第三天才下药么?” 白矢缓缓跪直身子:“……因为要提防军医,因为那军医, 似乎有可能是师泷的人——”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拖出来, 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 你懂了么?” 白矢僵硬了片刻, 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 他猜到我要下毒, 所以, 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 只为了, 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 你还不明白么,你有这个心思,你还拿了川乌,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 就是那个军医,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 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 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 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做了各种预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满头冷汗,竟也冷静下来,道:“逃。我要先离开,才有生机。可以到时候再寻找周边各国的帮助,或是想办法——解决掉太子舒。” 齐问螽:“逃?晋王就会很快公布你毒杀父亲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杀的么?如果有了弑父的骂名,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收容你了。” 帐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本来还胜券在握的计划,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们几乎无法翻盘的地步! 白矢缓缓道:“所以,就要让弑父变成说辞,变成流言。而现在,唯一可能帮我的人,就是乐莜了。请他去马厩,我要与他说明此事,求他帮我。” 齐问螽皱眉:“你与他会面未必安全,说不定师泷会监视你,把你跟乐莜会面一事告诉晋王。” 白矢摇头,顶着额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会,师泷在军中没有那么多眼线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马已经是惯例,他一定会趁着我不在帐内的时候,进来偷偷查找证据,献给父王,让父王更决定杀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乌,销毁证据。” 白矢回头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踪迹,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帐中,用来麻痹他、拖延时间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一会儿远离我的营帐,给他们搜查的机会。齐师,麻烦您帮我叫乐莜去马厩,他早上应该还没安排完军中的事务,这个时间应该在派人清点辎重,师泷应该也没见到他。” 白矢说着,站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乌放在架子中一个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来人稍作翻找就应该能发现。 白矢将佩剑挂好,眼神锐利,发狠道:“能否死里逃生,只看这一举了。” 乐莜去到马厩的时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爱马旁。 公子的马,也都住隔间。一个小蓬门里头,战马三匹,驮马五匹,享受片刻的贵族待遇,等到上战场时,它们就要冲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马的马鬃擦拭着剑。战马不常打理皮毛,马鬃粗粝扎人,擦不干净,抹过的剑面上一排暗红细纹,像是刷子蘸半干的血抹过似的。 乐莜以为他惩治了不听军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么了?” 白矢转过身来,将铁剑收入刀鞘中,走过来。 二话不说,直着上身跪进了烂泥里。 那烂泥被踩的东倒西歪,松软的像是谁家发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溅的裤腰上都是,白矢却连眼睛也不眨,抬手,以壮士不归的凛然与绝望道:“求乐公救我!” 乐莜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的护臂,道:“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矢不起来,眼眶隐隐发红,却仍然忍住,道:“师泷要我死。” 乐莜大惊:“这话怎么说。” 白矢把师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说了:“我怎么可能去毒杀父王!然而师泷毒杀了那军医,再也没有人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乐莜头都炸了,几次想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肚子里憋了一袋子凉气,肥肚子在军衣里上下浮动。他不信,但这确实像是师泷能干出来的事儿。 乐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点把白矢从泥里拔了出来。 白矢心底暗骂了一句,憋了劲儿把自己往泥里坐,就是不肯从鳄鱼后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烂泥里起身。 乐莜:“我带你去找晋王!找他师泷,当面对质——” 白矢摇头,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帐,可能就是个死了。如果父王说要乐公杀了我,乐公会不会抬手就砍掉我的脑袋!” 乐莜在军中带他许多年,与白矢感情很深,听了这话,道:“我怎么会!” 白矢:“若是王命?乐公也会违?” 乐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说理!再说,违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没有什么好畏惧!” 白矢双眼泛红:“我没想到乐公愿意如此待我——可我不会再回去了。乐公还不懂么,世事并不是能自证清白的,总是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再说,我本就无心王位,晋公前几日昏迷前,竟让人写下了这样的告书,我也是心中大乱。但师泷支持舒,曲沃的贵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继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不如,现在就让我被驱逐吧!” 乐莜:“什么?” 白矢缓缓站起身来:“我宁愿被驱逐。但师泷非要我背上弑父之名!他是想让我像骊姬之乱时的太子申生一样自杀么?求您了,只有您才能给我一个清名,乐公,请您带兵驱逐我吧。” 乐莜:“可、可晋王没有指示,我若是驱逐了你,岂不是……” 白矢竟两行泪下来:“驱逐了我,我纵然不得不亡命他国,但师泷再想说我弑父,就晚于我在军中被你驱逐,军中这么多人见证,我还好日后解释说是他事后给我加上骂名——” 白矢在军中威名极高,乐莜驱逐他的闹剧必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师泷不论想再怎么抖出弑父之事,都会被人当做政敌的抹黑。 就看乐莜愿不愿担这个责任了。 他在这个关头,于军中大张旗鼓的驱逐他,就算找理由,晋王也会愤怨甚至不信任。 但白矢也想好了另一个方案。 如果乐莜不愿意,他就用怀中所藏的匕首,杀死乐莜,而后逃走。 乐莜一死,他白矢又不在,晋王伤病,军中一定大乱。甚至说没有了乐莜,这支队伍的魂也就散了一半,他在外谋划,攻回来的可能性就大了。再说,他也还有几张底牌,还有生机。 就在白矢一边流泪,一边摸着怀中匕首的时候,乐莜竟同意了。 乐莜其实是不愿意驱逐白矢的。他了解白矢,知道他太会打仗了,只是年纪还轻,对列国的军阵优势还不了解,只要再有几年,或许他会带着晋国的军队无往而不利。 再加上他见过几次太子舒,太子舒面白皮嫩,一看就是王后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如今晋国已危,太子舒又怎么可能担当得起责任。他们是四面环虎的国,不是那高台上醉生梦死的大周,更不是几百年前各国都能坐在桌子旁边聊的年代了。 一个不够贤明决断的王都可能断送这个好不容易拼起来的晋国。 师泷只是觉得公子白矢上位会有动荡,却怎么不想太子舒若真的昏聩又该如何? 乐莜心里盘了一圈。 毕竟现在针锋相对的厉害,不如先顺应朝中,让太子舒上位,若太子舒昏聩,到时候他去迎回白矢,必定也能得到曲沃众人的认同。 总之,绝不能让白矢死在这里。 那就是绝了晋国的一条路啊! 他点头道:“好。你去帐中做准备,我一会儿带人杀进去,你把马备好在西门处,带上你的随从,最好再带上几个人,然后逃走。我会闹大。” 乐莜也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换条干净衣裳”,转身就走,显然心意已决。 他在泥地上走出了一排深深的窟窿,手把着剑柄,头也不回。 白矢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眼泪,对马厩后招了招手,他的几个亲信正躲在马厩后。如果刚刚乐莜没有同意,他们就会听白矢号令,一拥而上,杀死乐莜。 这会儿,他们解开马缰,装上行囊刀剑,开始了准备。 183.鸿雁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白矢震惊:“是谁!是谁会——” 齐问螽腾的弹起身来, 一把按住他的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为什么要磨屑, 为什么要第二第三天才下药么?” 白矢缓缓跪直身子:“……因为要提防军医, 因为那军医, 似乎有可能是师泷的人——”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拖出来,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 你懂了么?” 白矢僵硬了片刻, 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 他猜到我要下毒,所以, 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 只为了,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 你还不明白么,你有这个心思,你还拿了川乌, 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 就是那个军医, 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 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 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 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做了各种预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满头冷汗,竟也冷静下来,道:“逃。我要先离开,才有生机。可以到时候再寻找周边各国的帮助,或是想办法——解决掉太子舒。” 齐问螽:“逃?晋王就会很快公布你毒杀父亲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杀的么?如果有了弑父的骂名,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收容你了。” 帐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本来还胜券在握的计划,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们几乎无法翻盘的地步! 白矢缓缓道:“所以,就要让弑父变成说辞,变成流言。而现在,唯一可能帮我的人,就是乐莜了。请他去马厩,我要与他说明此事,求他帮我。” 齐问螽皱眉:“你与他会面未必安全,说不定师泷会监视你,把你跟乐莜会面一事告诉晋王。” 白矢摇头,顶着额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会,师泷在军中没有那么多眼线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马已经是惯例,他一定会趁着我不在帐内的时候,进来偷偷查找证据,献给父王,让父王更决定杀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乌,销毁证据。” 白矢回头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踪迹,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帐中,用来麻痹他、拖延时间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一会儿远离我的营帐,给他们搜查的机会。齐师,麻烦您帮我叫乐莜去马厩,他早上应该还没安排完军中的事务,这个时间应该在派人清点辎重,师泷应该也没见到他。” 白矢说着,站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乌放在架子中一个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来人稍作翻找就应该能发现。 白矢将佩剑挂好,眼神锐利,发狠道:“能否死里逃生,只看这一举了。” 乐莜去到马厩的时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爱马旁。 公子的马,也都住隔间。一个小蓬门里头,战马三匹,驮马五匹,享受片刻的贵族待遇,等到上战场时,它们就要冲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马的马鬃擦拭着剑。战马不常打理皮毛,马鬃粗粝扎人,擦不干净,抹过的剑面上一排暗红细纹,像是刷子蘸半干的血抹过似的。 乐莜以为他惩治了不听军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么了?” 白矢转过身来,将铁剑收入刀鞘中,走过来。 二话不说,直着上身跪进了烂泥里。 那烂泥被踩的东倒西歪,松软的像是谁家发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溅的裤腰上都是,白矢却连眼睛也不眨,抬手,以壮士不归的凛然与绝望道:“求乐公救我!” 乐莜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的护臂,道:“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矢不起来,眼眶隐隐发红,却仍然忍住,道:“师泷要我死。” 乐莜大惊:“这话怎么说。” 白矢把师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说了:“我怎么可能去毒杀父王!然而师泷毒杀了那军医,再也没有人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乐莜头都炸了,几次想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肚子里憋了一袋子凉气,肥肚子在军衣里上下浮动。他不信,但这确实像是师泷能干出来的事儿。 乐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点把白矢从泥里拔了出来。 白矢心底暗骂了一句,憋了劲儿把自己往泥里坐,就是不肯从鳄鱼后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烂泥里起身。 乐莜:“我带你去找晋王!找他师泷,当面对质——” 白矢摇头,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帐,可能就是个死了。如果父王说要乐公杀了我,乐公会不会抬手就砍掉我的脑袋!” 乐莜在军中带他许多年,与白矢感情很深,听了这话,道:“我怎么会!” 白矢:“若是王命?乐公也会违?” 乐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说理!再说,违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没有什么好畏惧!” 白矢双眼泛红:“我没想到乐公愿意如此待我——可我不会再回去了。乐公还不懂么,世事并不是能自证清白的,总是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再说,我本就无心王位,晋公前几日昏迷前,竟让人写下了这样的告书,我也是心中大乱。但师泷支持舒,曲沃的贵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继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不如,现在就让我被驱逐吧!” 乐莜:“什么?” 白矢缓缓站起身来:“我宁愿被驱逐。但师泷非要我背上弑父之名!他是想让我像骊姬之乱时的太子申生一样自杀么?求您了,只有您才能给我一个清名,乐公,请您带兵驱逐我吧。” 乐莜:“可、可晋王没有指示,我若是驱逐了你,岂不是……” 白矢竟两行泪下来:“驱逐了我,我纵然不得不亡命他国,但师泷再想说我弑父,就晚于我在军中被你驱逐,军中这么多人见证,我还好日后解释说是他事后给我加上骂名——” 白矢在军中威名极高,乐莜驱逐他的闹剧必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师泷不论想再怎么抖出弑父之事,都会被人当做政敌的抹黑。 就看乐莜愿不愿担这个责任了。 他在这个关头,于军中大张旗鼓的驱逐他,就算找理由,晋王也会愤怨甚至不信任。 但白矢也想好了另一个方案。 如果乐莜不愿意,他就用怀中所藏的匕首,杀死乐莜,而后逃走。 乐莜一死,他白矢又不在,晋王伤病,军中一定大乱。甚至说没有了乐莜,这支队伍的魂也就散了一半,他在外谋划,攻回来的可能性就大了。再说,他也还有几张底牌,还有生机。 就在白矢一边流泪,一边摸着怀中匕首的时候,乐莜竟同意了。 乐莜其实是不愿意驱逐白矢的。他了解白矢,知道他太会打仗了,只是年纪还轻,对列国的军阵优势还不了解,只要再有几年,或许他会带着晋国的军队无往而不利。 再加上他见过几次太子舒,太子舒面白皮嫩,一看就是王后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如今晋国已危,太子舒又怎么可能担当得起责任。他们是四面环虎的国,不是那高台上醉生梦死的大周,更不是几百年前各国都能坐在桌子旁边聊的年代了。 一个不够贤明决断的王都可能断送这个好不容易拼起来的晋国。 师泷只是觉得公子白矢上位会有动荡,却怎么不想太子舒若真的昏聩又该如何? 乐莜心里盘了一圈。 毕竟现在针锋相对的厉害,不如先顺应朝中,让太子舒上位,若太子舒昏聩,到时候他去迎回白矢,必定也能得到曲沃众人的认同。 总之,绝不能让白矢死在这里。 那就是绝了晋国的一条路啊! 他点头道:“好。你去帐中做准备,我一会儿带人杀进去,你把马备好在西门处,带上你的随从,最好再带上几个人,然后逃走。我会闹大。” 乐莜也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换条干净衣裳”,转身就走,显然心意已决。 他在泥地上走出了一排深深的窟窿,手把着剑柄,头也不回。 白矢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眼泪,对马厩后招了招手,他的几个亲信正躲在马厩后。如果刚刚乐莜没有同意,他们就会听白矢号令,一拥而上,杀死乐莜。 184.庭燎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领导笑嘻嘻:“事儿都是人做的。谁说不可能, 你可以统一各国啊。”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 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 有了三代明君,才见到大一统, 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 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 如果十五岁见楚灭, 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 三十三岁见秦亡, 三十八岁见汉立, 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要是命再长一点,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 算上西楚,历经四朝,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 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 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 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重皎也微微一笑:“他是好耐性。那时候就原箴学得最好,范季菩却顽皮,老是把他气得不想说话。听说您招原箴与范季菩二人回来了?” 辛翳点头:“荀师不在,令尹之位空缺,我这儿也需要用人。” 重皎道:“也好。这会儿不是叙旧的时候,你病了,行完‘复’礼,你也早点回去。让人把宫内外的铃铛都收起来了吧。” 铃铛虽然能与邪祟作对,守护宅灵,但毕竟是“复”礼,若真的能唤回荀君的魂魄,她的魂魄被铃铛所挡在宫外就不好了。 辛翳站起身来,将搭在肩上的披风递给景斯,道:“嗯,走吧。” 复礼,是要在生前居所的北侧屋脊上,冲着北方,不断呼喊名字,就可能在死者死后七日,将他的灵魂召唤回来。 辛翳年幼时,他父亲去世,就是由他站在屋脊上招魂的。他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有见父亲的灵魂回来。想来他母亲死的时候,父亲也一定很难过,也曾站在这片屋脊上向北呐喊,妄图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大巴山,到更远的地方去。 但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 他受南河影响很深,也是不大信灵巫的,但他此刻也真的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等两个人都顺着梯子爬上去,踩过积雪,站在屋脊上,辛翳也忍不住笑了:“有好几年没有爬过房顶了。其实还有好多人想为荀师招魂,但我没让他们来。” 重皎:“招魂这事儿,别人做也不合适。没人比你跟他更亲近。等入殡时让他们再来吧。你准备好了么?男子称名,女子称字。你就喊南河,应该就可以。” 辛翳忽然慌了一下神。 那荀师该…… 重皎:“怎么了?” 辛翳不说话,神情复杂。 重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他脸上似乎有几分恨。 辛翳确实恨。 荀师甩手,轻飘飘的走了。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声嘱咐。 独留辛翳一人在给他沐浴更衣准备小敛时,跪在榻边,呆傻的望着他的身躯。 辛翳承认自己也曾肖想过荀师脱下深衣之后的模样。 曾经他穿着中衣的一个背影都要他魂牵梦萦,心头乱颤。 这样为他沐浴更衣,辛翳却丝毫不敢多想,心里怀着肃穆,只希望千万不要亵渎他。却没想到,衣带散开,才发现…… 185.沔水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 南河被熏的够呛,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 忍不住挥了挥手, 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 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 您身子弱些,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 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 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可一睁眼, 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 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 去的时代越先进,她本来都到了先秦, 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 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 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 她也不由的感慨, 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南河只好放下了车帘,听着车轮辘轳。进了军营后四周有不少拿着火把的行队擦着马车经过,还有些马蹄声和议论声。 她正这样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有人似乎在外头急急忙忙的喊叫:“人呢!南公人到了么!大君刚刚昏厥过去了!” 护送的军官在车外道:“来的不是南公,而是南公的女儿。” 南河正想着,岁绒掀开车帘,一手拎着随身的行囊,一边扶她下来。 眼前一座主帐,帐内灯火明亮,几个士兵看见她的女子发型与面具都愣了愣,但也赶紧掀开了帐帘,簇拥着她急急忙忙往内走:“让开,都让开,南公之女到了,让她来为大君诊治!” 帐内挤满了人,无数双眼睛投射在了南河身上,那军官连忙对帐内站着的一位将军模样的人道:“将军,南姬带到。” 那将军肥壮粗犷,站在十几位胡服皮甲的军人之中,望了南河一眼,对那面具肃然起敬,躬身作揖行了大礼,道:“南公不能亲自来了么?” 南河也不知道状况,斟酌了一下,道:“南公年事已高,不便出山。” 将军了然:“南公若是将这面具给了女公子,也是说明女公子继承了他的一生绝学,此后就可以替代他出山了。你们都出去,让南姬为大君诊治!”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向南河介绍自己,就将其他人都轰出了这药味弥漫的大帐,这才掀开内里的帐帘,轻声道:“南姬这边请。” 南河:……这上来就要治病救人?! 她也就懂点药材常识,离治病的本事差得远了。别的事情用嘴炮还能忽悠过去,但治病这大事——她总不能念念叨叨的给这个快病死的王乱插针吧! 186.鹤鸣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 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为妇后多次再嫁, 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 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 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 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 但送来的美人, 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 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 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 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 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狐逑:“那我就希望晋王不要死!” 狐笠甩袖:“糊涂!晋王不死,就要查白矢,白矢不论死不死,晋王也会查到我们旧虞这两家帮助过他,我们只会更惨!” 狐逑颓坐在地,哭声若婴孩,袖子胡乱擦着脸:“这白矢根本不是金枝,而是祸害啊!女兄芙还痴痴的爱慕他,还在养育那两个孩子!她可知道白矢要让我们走上绝路啊!” 狐笠推了他一下:“不要哭了,白矢应该很快就要赶回军营之中,你应该去找他了。擦擦眼泪。我会偷偷让家中老少准备好如果真的没有活路,我们是逃不走的。那我们就搏一把,只看我能不能赌对了。” 狐逑连忙擦了擦眼泪,抽噎到打嗝,拽着狐笠的袖子不愿松手。他毕竟也才十七八岁,舍不得长兄。 狐笠捏着那灰玉小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去吧。你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安危。” 和阿兄会谈已经是前一天的事情了。 而此刻狐逑跪坐在白矢帐下,心里乱极了。 川乌已经到手,白矢却并不着急下毒。而狐逑望着那一包川乌,只觉得扎眼,仿佛这玩意不会要晋王的命,而是先要他的命。 狐逑道:“若是今日下毒,军医就会误以为这药就是如此色味,就不会心疑了啊。” 白矢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狐逑又肥又小的手:“今日才是冒险,那军医是师泷的人,你还瞧不出来么?师泷极其油滑,在军中朝中眼线极多,此事不可着急。而且今日第一次制药,很有可能会用银针验毒。等到第二日第三日,不论是煮药人还是喝药人,都会丧失警惕。到时候我们再下毒就好。” 正说着,帐帘掀开,露出外边殷蓝的天和缈缈白烟,一个矮小瘦削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白矢连忙起身:“先生。” 齐问螽面上毫无血色,对他道:“坐下坐下!” 他回身合拢帐帘,两手发抖的坐在白矢对面,正要开口,又仿佛听到帐外有人似的猛一回头,确认没有人掀开帘子后,才面对白矢。 白矢也是一惊。 齐问螽是他的先生,平日里总老神在在,雷打不动,哪里见他慌成这样子过。 白矢连忙按住齐问螽的手,急道:“齐师,发生了什么?” 齐问螽喉结下滑,声音都飘了:“公子,刚刚师泷手底下的人,去查了晋王的药渣……” 白矢愣了一下,不明所以:“是大君今日用药后感到不适了么?” 齐问螽两眼发红:“我也不知,就在他们走后,也去在泼倒药渣的地方翻看了一下,我看到了——这个。” 187.祈父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一次是在他们出山去往晋国之前, 南公叫她到屋中详谈, 南姬似乎在房间内轻声啜泣,罢了才抹泪出来, 第二日就踏上了前往晋国的路途。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一时恍惚,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 曾听闻些边角话, 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 黑肤断发, 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她倚靠床边坐着,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 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 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 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 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 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 竟就这么□□, 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来又走了神,听乐莜又开口,她连忙回过神来。 乐莜:“不过,我本以为辛榴榴那小子性子跋扈,又与晋积怨不浅,必定会北上追击——巧也就巧在,楚国令尹荀南河病死了!” 乐莜生的一副安禄山似的粗犷样貌,却嘴碎话多性子八卦,似乎比看上去简单一些。他凑上前来道:“南姬在山中多年,是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荀君?他可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南河:……不熟不熟。没听说过。 她摇了摇头。 乐莜道:“我也没见过,净听师泷天天说。说那荀君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博闻强识又有大志——” 南河正要点头认同,就听那乐莜咂嘴道:“可惜跟弥子瑕一样的嬖大夫啊……” 南河一噎。 什么玩意儿?! 嬖大夫是说她是宠臣?还是有另外一层意思? 弥子瑕可是那个跟卫灵公分桃而食,轿驾君车,后来色衰而爱弛的宠臣啊,乐莜是想说她跟辛翳也有一腿?!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师泷也一夜没睡,满脸疲惫,一边进帐,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这么早,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188.白驹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一架小小的马车在山路间穿行, 左右摇摆的厉害,车帘轻薄, 偶尔露出车里的一线景象。 南河本习惯跪坐在车中, 可这里似乎没有楚国那样造车的技术, 东倒西歪到让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软垫上捂着额头。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 南河被熏的够呛, 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忍不住挥了挥手,轻声道:“岁绒, 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 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您身子弱些,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 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 可一睁眼, 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 去的时代越先进, 她本来都到了先秦, 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她也不由的感慨,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南河只好放下了车帘,听着车轮辘轳。进了军营后四周有不少拿着火把的行队擦着马车经过,还有些马蹄声和议论声。 她正这样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有人似乎在外头急急忙忙的喊叫:“人呢!南公人到了么!大君刚刚昏厥过去了!” 护送的军官在车外道:“来的不是南公,而是南公的女儿。” 南河正想着,岁绒掀开车帘,一手拎着随身的行囊,一边扶她下来。 眼前一座主帐,帐内灯火明亮,几个士兵看见她的女子发型与面具都愣了愣,但也赶紧掀开了帐帘,簇拥着她急急忙忙往内走:“让开,都让开,南公之女到了,让她来为大君诊治!” 帐内挤满了人,无数双眼睛投射在了南河身上,那军官连忙对帐内站着的一位将军模样的人道:“将军,南姬带到。” 那将军肥壮粗犷,站在十几位胡服皮甲的军人之中,望了南河一眼,对那面具肃然起敬,躬身作揖行了大礼,道:“南公不能亲自来了么?” 南河也不知道状况,斟酌了一下,道:“南公年事已高,不便出山。” 将军了然:“南公若是将这面具给了女公子,也是说明女公子继承了他的一生绝学,此后就可以替代他出山了。你们都出去,让南姬为大君诊治!”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向南河介绍自己,就将其他人都轰出了这药味弥漫的大帐,这才掀开内里的帐帘,轻声道:“南姬这边请。” 南河:……这上来就要治病救人?! 她也就懂点药材常识,离治病的本事差得远了。别的事情用嘴炮还能忽悠过去,但治病这大事——她总不能念念叨叨的给这个快病死的王乱插针吧! 但她也没多说什么。 越到场面上越不能露怯,不到刀砍在脖子上,绝对不能松口透底。 这可是她多年做事准则。 岁绒挽起帐帘,她略一低头走入内帐。内帐里有一张矮床,罩着帏幔,床边有一人跪坐在脚踏上,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 他一身满是血污的胡服短打,头发略有散乱,脸上还有几道血痂,皮肤微黑,瘦脸星目,神情坚毅,似乎有点面熟。他看到将军和南河,连忙站起身来:“将军。这位是……” 将军点头:“这位是南公的女儿,你年纪小,或许没见过这面具。若是她来了还不能医治好大君,那就真的是天帝神灵也救不回了。” 南河:……你再吹我真就下不来台了喂。 青年面上显露几分感激之情,又连忙向南河行大礼,弓身退却几步,拉开了榻前的帷幔,请南河上前诊治。 南河走上前去,她忍不住又看了那青年一眼,拼命回想自己是否真的见过这样的人,也低头看向了榻上。 就在她看清榻上那人的面容时,脑子里的弦断了三秒,才猛地反应过来! 岁绒只看到南河身子一歪,似乎受到了极大震动,差点摔倒,她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南姬。 南河正死死盯着榻上。 那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面上有几道藏满艰辛风霜的皱纹,箭与大腿各中一箭,箭伤极深,虽然做过了简单地处理,却仍然血肉模糊十分惨烈。 但这都不是让南城耳边如千钹万鼓齐响的理由。 南河认识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老东西! 正是这几年与楚国多次纷争不断的晋王,淳任余! 晋与楚的争端早已持续很久,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到晋国云台与晋王和谈,最终决意休战和解,却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晋国就破坏和谈的结果,南下亲征,想要扩大黄河南部的领地。 辛翳的脾气怎能受得了欺负,他也决定亲征北上,弄死晋王这个老匹夫,不但要把黄河南岸打下来,还要收复河间重地,把上阳这座重城拿到手。 189.我行其野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帝师任务什么的早就被她忘到一边, 她偷来短打素衣的男装, 走上了南逃的路。幸而那是赵齐之争范围不太大, 她还没遇见战乱,靠着沿途村庄与百姓的善意, 也没有被饿死。 南河本意是前往临淄,到稷下学宫去看看能不能找条活路;若是稷下学宫不要她,她就去曲阜走一趟。 内心的想法是远大的, 可与此同时,她还穿着草鞋旧衣,拿着一根木棍在土路边走的尘土满面。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她在路上, 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背着沉重的药箱, 挂满了铃铛风筝,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 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荀南河饿了许久, 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 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 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 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 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190.斯干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有那么多三四十岁的男子无妻, 并不代表身边没有女人。 他们有很多侍妾, 但只有妻这个位置, 一定要选择最合适的人选,这不但是为他自己的政治道路做铺垫, 更是为自己的儿女打下基础。 在婚姻的体系中, 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 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如果遭遇灭顶之灾,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 为妇后多次再嫁, 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 都仍然炙手可热, 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 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 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 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 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狐逑:“那我就希望晋王不要死!” 狐笠甩袖:“糊涂!晋王不死,就要查白矢,白矢不论死不死,晋王也会查到我们旧虞这两家帮助过他,我们只会更惨!” 狐逑颓坐在地,哭声若婴孩,袖子胡乱擦着脸:“这白矢根本不是金枝,而是祸害啊!女兄芙还痴痴的爱慕他,还在养育那两个孩子!她可知道白矢要让我们走上绝路啊!” 狐笠推了他一下:“不要哭了,白矢应该很快就要赶回军营之中,你应该去找他了。擦擦眼泪。我会偷偷让家中老少准备好如果真的没有活路,我们是逃不走的。那我们就搏一把,只看我能不能赌对了。” 狐逑连忙擦了擦眼泪,抽噎到打嗝,拽着狐笠的袖子不愿松手。他毕竟也才十七八岁,舍不得长兄。 狐笠捏着那灰玉小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去吧。你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安危。” 和阿兄会谈已经是前一天的事情了。 而此刻狐逑跪坐在白矢帐下,心里乱极了。 川乌已经到手,白矢却并不着急下毒。而狐逑望着那一包川乌,只觉得扎眼,仿佛这玩意不会要晋王的命,而是先要他的命。 狐逑道:“若是今日下毒,军医就会误以为这药就是如此色味,就不会心疑了啊。” 白矢微微抬眼,看了一眼狐逑又肥又小的手:“今日才是冒险,那军医是师泷的人,你还瞧不出来么?师泷极其油滑,在军中朝中眼线极多,此事不可着急。而且今日第一次制药,很有可能会用银针验毒。等到第二日第三日,不论是煮药人还是喝药人,都会丧失警惕。到时候我们再下毒就好。” 正说着,帐帘掀开,露出外边殷蓝的天和缈缈白烟,一个矮小瘦削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白矢连忙起身:“先生。” 齐问螽面上毫无血色,对他道:“坐下坐下!” 他回身合拢帐帘,两手发抖的坐在白矢对面,正要开口,又仿佛听到帐外有人似的猛一回头,确认没有人掀开帘子后,才面对白矢。 白矢也是一惊。 齐问螽是他的先生,平日里总老神在在,雷打不动,哪里见他慌成这样子过。 白矢连忙按住齐问螽的手,急道:“齐师,发生了什么?” 191.无羊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 你们是同胞姊妹, 我请她回来, 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 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 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 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 他多年无子无女,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 直到年纪大了, 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晋王正在射箭, 正中白心, 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 极其宠爱公子白矢,且将他当嫡子教育,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 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 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 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舒眼眶红了,她毕竟是晋王膝边长大,与父亲感情深厚,吸了吸鼻子:“求阿翁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翁一定想见我们二人重逢的对吧,那就让我们二人多陪陪您!” 舒膝行过去,握住晋王的手,低声道:“而且,我还……我还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担得起晋国啊!” 晋王躺在床上,轻声道:“孤会在这几日,尽量多请人进宫为你授课,也会给你写下,晋国哪些世族可用,哪些世族不可用,谁是能信任之人,谁又又怎样的脾性。你到时候都一一记好……” 他呼了一口气,又道:“你长大后,虽然应该娶公主为妻,但为了防止你的身份暴露,你便和暄成婚,这样最为保险。我给你留封告书,就说南公与我有救命之恩,你必须要娶南公之女报恩。而后让暄选一男子,与那人交好后,让暄诞下‘王嗣’,那个王嗣身上至少也是淳氏的血脉。记得,暄万不要选自己钟情的男子,因为在他知道秘密后……只有死路一条。” 南河:“……” 晋王连这都想好了! 这不就是为了王嗣,找男人借种,借完了就立刻杀掉么! 不过估计她要是真的当了未来的晋王后,怕是永远不能在人前摘下面具了。 晋王:“你不能娶列国公主为妻,在政治上本就少了助力,未来会更加艰难。暄,苦了你了,流浪多年,又要让你回宫中辅佐你女兄。但……阿莹还在,你们母女三人一定可以撑过去。你母亲……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阿莹? 说的难道就是现任的晋王后,曾经的魏国公主,魏妘。没想到晋王这个年纪了,还唤王后的小名。 正说着,宫人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低声道:“王后到。” 晋王后提裙冲了进来:“淳任余!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 宫人关上门,那个身影逐渐走近,满脸是泪,哭泣道:“你这个混蛋老匹夫,你凭什么不让我来看你的伤势,你凭什么不让我来见我的夭夭!” 那三十多岁的妇人身材娇小,面相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候的娇蛮,但在传言之中她又是出了名的贤后。这会儿她又恨又怕的走过来,双眼望着南河,猛地愣住了。 她满脸想念又陌生,瞳孔颤缩,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不想哭却又泪流满面。 她终于靠近,却不敢搂抱她,只捂着嘴,啜泣道:“夭夭!我的夭夭——” 南河心底叹了口气:她扮演了太多年死爹死妈的角色,实在是对这种场面应付不来啊。 在魏妘泣不成声时,南河缓缓伸出了手臂,僵硬的抱住了她,尽量软下声音道:“阿母,夭夭回来了……”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似乎给晋王回话,过了一会儿,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乐莜低着头,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192.节南山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重皎本垂眼敲鼓,却忽然表情一变。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 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 玉铃上端有孔, 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只是之前绳子抽紧,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将红绳放下, 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 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 却像是有灵,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 也没有去地下, 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 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 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 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 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 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 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发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发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师几次说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说的像是他见过似的。” 重皎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辛翳却觉得蹲着很舒服,不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让他坐回了雪窝里。 重皎感觉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湿透了:“……” 重皎只能郁闷的坐在雪里,抱着膝盖道:“你是想过要杀申子微,剪除申家势力吧。虽然申家跟荀师曾关系亲密……” 辛翳耸肩:“倒无所谓。一个申氏女,又不是列国公主,掀得起什么风浪?她也就做个夫人,这能影响我对申家下手么?若是她懂事,不因为申家的事哭天喊地,也能知道避着我,不让我看见,我就留她半条命活在宫里。” 重皎:……你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重皎试探道:“见过么?长什么样子,年几何?” 辛翳耸肩:“不知道,反正我估计也不会见她,就是满脸麻子、头发掉光我都不管。算是荀师交代的事情我做到了就是。行吧,回头我让申家送她入宫,反正也是个夫人,又不算婚嫁,更不会影响荀师的入殡。” 他说罢转身走下屋瓦,爬下梯子,重皎连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雪。 等他回到院落,复礼之后就是盖棺了。 重皎站在棺头处,轻击小鼓,低声吟唱,长袖被风吹的舞动。 十几个灵巫从长廊两侧下来,光脚踩雪,手腕脚腕处挂着白色的布条,带着剪纸的面具,缓缓起舞。 193.正月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你要是再送我去什么十六国, 什么唐末明初, 倒还是有皇帝, 我要是运气好参加个什么科举, 官场混迹十来年, 说不定真能当个太子师。可你倒头来,还是让我在这个列国纷争的时代,我怎可能真的养出一位帝王来?” 领导笑嘻嘻:“事儿都是人做的。谁说不可能, 你可以统一各国啊。”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 有了三代明君,才见到大一统, 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 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 如果十五岁见楚灭,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 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 要是命再长一点, 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 算上西楚,历经四朝,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194.十月之交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一愣:他病了?假的吧…… 他幼时经常装病,只为了少读书少见她, 大了之后就再也没生过病了。怎么她不在了,再也没人揪着他小辫子逼他读书了,他却病了? 他正跟南河在这儿胡扯,她都快听不下去的时候,帐外一个卫兵躬身进来道:“将军, 相邦到了。” 相邦也相当于楚国的令尹,都是文官中权力最大的,相当于后世的丞相。只是北方官制遵循西周那一套, 所以都称相邦;而楚国自有一套荆楚官制, 因此称为令尹。 乐莜神色有些动摇,连忙站起身来, 没片刻,就见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穿着深衣, 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乐莜:“师泷,你怎么不留在曲沃, 到这儿来了。” 师泷站在内帐, 对着乐莜很敷衍的一抬手算作行礼, 又看了一眼南河,愣了一下:“这面具, 南公是以后不再出山了么?” 南河:正说着呢, 熟人就到了。 她习惯性的行了男子礼节, 师泷也没在意, 她道:“是。只可惜姎①并不会医术,随从岁绒跟随南公学过医术,已经让她替晋王处理伤口了。” 师泷比她原先的身份小两岁,几年前她出使晋国的时候,正是师泷刚入仕途崭露头角之时。那时候,锋芒毕露的师泷在北方诸国有了些名气,也得意了许久,就在跟她对决的时候第一次栽了跟头。 师泷怕是就咬牙切齿记恨上了那一回,说不定听说她死了都能在家摆筵欢饮。 他浓眉下头偏生长了一双桃花眼,面上的半分轻浮被那双眉毛的英气压下去了几分,样貌确实相当养眼,再加上性格轻狂又敢言,虽然喜说大话却也有真本事。吹过的牛逼多,打脸的次数却很少。 但这家伙若有六七分容貌,就有十分的自恋,就这会儿,竟然还嗅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酒味,看来晋王伤病也没能阻止他路上喝点小酒啊。 乐莜也皱了皱眉,道:“你不去看一看晋王么?” 师泷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血,要不是喝点酒压一下,我都不敢迈进这屋里来。怎么样?你就没话与我说?” 乐莜与他显然极为熟悉,讷讷道:“我能有什么话啊说。” 师泷:“告书呢?既然南姬到了,就说明晋王不会出大事。理应将告书销毁。” 乐莜呆了一下,竟勃然大怒:“你在我军中竟也有细作眼线!是那史官?还是旁人?” 相比于乐莜的简单,师泷满身滑头,话不对题道:“我要是有人通知才敢过来,那来得及么?告书也才刚写下没多久吧。我听说晋王被伤,就从曲沃往这里赶了,已经赶了几天几夜的路了!” 乐莜死咬道:“告书既然是晋王要写下的,除非晋王清醒后,亲口说出要作废,否则我和史官都不会交出去的!” 师泷大怒:“你!”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余光看到南姬站在一旁,只能咽下去。 他转过身来,露出自以为迷死人的微笑,道:“南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点歇息,军中会为南姬备下单独的营帐,请南姬不必担心。” 南河:……这招对我没用。笑起来跟个褶子怪似的,还不注重保养,要是连你都能用这张脸忽悠我,我早就该看着辛翳天天腿软了。 但她明白自己身份应该还算是个外人,参与不到晋国宫室的权力斗争中来,避让也是应该的。 岁绒也快施完了针,她正要起身和南姬一同退下时,忽然听到晋王痛苦的闷哼了一声,竟醒来了。 乐莜连忙扑到榻前去,师泷怕血却又不能不表现的像个忠臣,愁眉苦脸的抬袖挡着眼睛,也跌跌撞撞的往榻边去。 南河眼见着他要绊倒,忍不住扶了他一下,师泷微微一怔,却也任她扶着,跪到了榻边,虽不敢看晋王,却仍然道:“大君?怎么样?” 晋王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却没看向榻边的乐莜和师泷,而望向了站在后头的南河。他目光一颤,竟抬起手来:“你……” 南河心中奇怪:难道是因为这面具? 晋王满脸复杂,望着她又忽然好似欣慰,放下手来,道:“来了就好。” 南河不知这老匹夫卖的是什么药,也只能不回答,站在一旁。 晋王垂下眼去,瞧见师泷抬袖捂脸不敢看他,无奈又费力的用一只手将被褥向上拉了一些,遮挡住被包扎好的伤口,哑着嗓子疲惫道:“行了,师泷,放下袖子来吧。你怎么从曲沃来了……” 师泷垂眼,并袖行礼,说话直接,甚至连晋王的身体也没多问候一句,道:“立公子白矢为储,是万万不可啊!” 晋王皱眉:“孤昏过去多久了,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师泷:“南姬既然已经到了,晋王也能清醒过来,伤势必定会逐渐转好,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立公子白矢为储,那太子舒的去路又怎么办?他一直在您膝下,您疼爱他,他也孝顺您,亲近您。您要是让公子白矢为王,那太子舒只有逃走与自杀两条路可以选了啊!” 晋王挪了一下身子,痛苦的皱了皱眉,喘息道:“若我真的不行了,你且将告书转交给王后,她会告诉你孤给太子舒安排的去路。” 师泷坚决不同意:“不论如何,您现在都不能将这份告书昭告天下。几百年前骊姬之乱后,晋国少有嫡子仍在却立庶子的事情,您若是立他为太子,晋国内必定大乱。世族逼迫您,王后所出身的魏国也会孤立您。面对楚国的强势,晋国已经十分危急了,您确定还要这样做么?!” 晋王向他瞪眼,想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师泷也怕他气死在病榻上,软了几分口气道:“就算您决意保留告书,也可以等班师回朝后再做决意。现在当务之急是您尽快好起来——” 南河:这口气也软化的太假了…… 师泷明显就是太|子党,是支持太子舒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会死不松口的。 不过这一文一武两个大臣,都没有对晋王的重伤表现出太大的悲痛,只是在乎晋国的未来与储君的位置。 原因也很容易猜出来,师泷成为相邦、乐莜成为将军都是近几年的事情。 南河对这个北方敌国分析许久,对晋国的局势,也是有些了解的。 晋王不喜说客与谋略家,再加上师泷放浪无端,自由散漫,更难让晋王欣赏他。 奈何晋国太过老实,连连吃亏,师泷替他游说各国,连横各国孤立楚,才使得晋国可以和改革后愈发强大的楚国有得一战。这种功劳在前,晋王不得不立他为相邦。 而乐莜是戎狄出身,他在战争中不守章法,却也灵活狡诈,这却与晋王的军事风格很不相符。而晋王喜欢亲征,对军队把持极紧,而且事无巨细的对军中的防守、巡逻、编排进行干涉,导致乐莜施展不开,二人时常在行军问题上发生争执。 俩人单独带兵打仗还都能赢个七七八八,但只要是又有乐莜又有晋王,赢率就会降低很多…… 晋王也是年纪大,特能熬,他年轻时候信任的老臣多是上一代人,一个个早就病死的病死,老去的老去,他不得不启用新臣,却又与新臣多有不和,才导致了师、乐二人跪在榻前却不真正关心他身体的场面。 不过师泷与乐莜二人却也是有能力且关心晋国的人,这些不和,晋王只能用自己的阅历见识尽量的忍让他们两个年轻人。 师泷这样僵持,晋王也只能道:“你们先退下吧,一个个都快把刀伸到孤的眼前,逼孤放话似的……咳咳、孤累了,此事搁后再议……” 搁后,搁后!万一你说咽气就咽气了,那这份告书怎么办! 师泷心底咬牙:淳任余!你平日里倒也从来不犯蠢,今日怎么就真的成了蠢人余!留下这样一摊子烂事,难道你就不怕晋国动荡!你不是最关心晋国的国运么! 晋王说着再看向南河,目光闪烁,道:“以贵宾之礼对待南姬,明日、明日孤若真的能再有些精神,就和她说话。若是明日没有能醒过来,你就派人送她回曲沃,带她去见王后。” 师泷愣了一下。 南咎子是晋王旧友,多年前曾来过晋国,最通灵巫之术。他听闻晋王被乱箭所伤,第一想法就是派人去请南咎子。却没想到南公未来,反倒将其女送来了军营。 若是晋王真的挺不过去,理应将她送回南咎子处,怎么会要送她去曲沃? 难道是南咎子已经老病,想要托付孤女给晋王? 晋王抬起手又缓缓放下:“都去吧……师泷,你别争了,若我能伤好,我自然愿意回朝再议。但回朝再议,白矢也能继承大位。” 师泷微微一怔:不可能。回朝后只会阻力更大,晋王怎么会觉得他还能固执己见? 晋王疲倦道:“告诉外头,孤醒过,别让军中乱了。” 他说罢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太过累乏,还是昏了过去,一片沉默之中,岁绒开口道:“婢去煮药……” 师泷抬起头来:“不必,您写药方,我派军医熬药。也请南姬先行歇下。” 岁绒写好药方,同南河一同离开了主帐。这会儿,晋王醒过的消息传遍军中,南河再带着面具出入军营,就不再会令士兵恐慌,反而让众人觉得有高人襄助,更为安心。 南河进入军中给她备下的营帐中,有卫兵从帐外送来了兔腿,肉羹烫的葵菜与黍米面饼,另有一碗稀粥,竟然还加了一大勺蜂蜜。 这样的饮食,绝对是拿晋王的礼节来对她了,毕竟普通士兵往日都是杂面硬饼或菜粥,退军途中更是饮食很难顾得上,怕是乐莜都要吃肉脯抵饿啊。 195.雨无正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他们有很多侍妾, 但只有妻这个位置, 一定要选择最合适的人选, 这不但是为他自己的政治道路做铺垫, 更是为自己的儿女打下基础。 在婚姻的体系中,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如果遭遇灭顶之灾, 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 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 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 为妇后多次再嫁, 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 都仍然炙手可热, 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 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 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 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 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 但至少, 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狐逑:“那我就希望晋王不要死!” 狐笠甩袖:“糊涂!晋王不死,就要查白矢,白矢不论死不死,晋王也会查到我们旧虞这两家帮助过他,我们只会更惨!” 狐逑颓坐在地,哭声若婴孩,袖子胡乱擦着脸:“这白矢根本不是金枝,而是祸害啊!女兄芙还痴痴的爱慕他,还在养育那两个孩子!她可知道白矢要让我们走上绝路啊!” 狐笠推了他一下:“不要哭了,白矢应该很快就要赶回军营之中,你应该去找他了。擦擦眼泪。我会偷偷让家中老少准备好如果真的没有活路,我们是逃不走的。那我们就搏一把,只看我能不能赌对了。” 狐逑连忙擦了擦眼泪,抽噎到打嗝,拽着狐笠的袖子不愿松手。他毕竟也才十七八岁,舍不得长兄。 狐笠捏着那灰玉小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去吧。你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安危。” 196.小旻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内心的想法是远大的, 可与此同时,她还穿着草鞋旧衣,拿着一根木棍在土路边走的尘土满面。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她在路上,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背着沉重的药箱, 挂满了铃铛风筝, 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 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荀南河饿了许久, 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 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 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 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 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 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 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 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197.小宛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你要是再送我去什么十六国, 什么唐末明初,倒还是有皇帝,我要是运气好参加个什么科举, 官场混迹十来年, 说不定真能当个太子师。可你倒头来, 还是让我在这个列国纷争的时代,我怎可能真的养出一位帝王来?” 领导笑嘻嘻:“事儿都是人做的。谁说不可能,你可以统一各国啊。”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 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有了三代明君, 才见到大一统, 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 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 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 要是命再长一点, 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 算上西楚,历经四朝,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198.小弁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有那么多三四十岁的男子无妻, 并不代表身边没有女人。 他们有很多侍妾, 但只有妻这个位置, 一定要选择最合适的人选,这不但是为他自己的政治道路做铺垫, 更是为自己的儿女打下基础。 在婚姻的体系中,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 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 如果遭遇灭顶之灾, 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 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 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 为妇后多次再嫁, 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 都仍然炙手可热, 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 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 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 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 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 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狐逑:“那我就希望晋王不要死!” 狐笠甩袖:“糊涂!晋王不死,就要查白矢,白矢不论死不死,晋王也会查到我们旧虞这两家帮助过他,我们只会更惨!” 狐逑颓坐在地,哭声若婴孩,袖子胡乱擦着脸:“这白矢根本不是金枝,而是祸害啊!女兄芙还痴痴的爱慕他,还在养育那两个孩子!她可知道白矢要让我们走上绝路啊!” 狐笠推了他一下:“不要哭了,白矢应该很快就要赶回军营之中,你应该去找他了。擦擦眼泪。我会偷偷让家中老少准备好如果真的没有活路,我们是逃不走的。那我们就搏一把,只看我能不能赌对了。” 狐逑连忙擦了擦眼泪,抽噎到打嗝,拽着狐笠的袖子不愿松手。他毕竟也才十七八岁,舍不得长兄。 狐笠捏着那灰玉小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去吧。你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安危。” 和阿兄会谈已经是前一天的事情了。 而此刻狐逑跪坐在白矢帐下,心里乱极了。 川乌已经到手,白矢却并不着急下毒。而狐逑望着那一包川乌,只觉得扎眼,仿佛这玩意不会要晋王的命,而是先要他的命。 199.巧言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咬牙:师泷这家伙,不就是长得比她当年好一点, 总因那点姿色而沾沾自喜,两人多次交锋他都略占下风,竟在晋国内还编排起她的相貌来了。 乐莜:“不过这次打仗,我可见到楚王了。啧……长得太漂亮了点,好看的都吓人!不过倒也不是太女人。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见了他一定把持不住。” 南河:我对着那个熊孩子八年了,有什么把持不住的—— 乐莜:“但他都长得这么皮嫩骄矜的,我都怀疑他才是那个男嬖。毕竟荀君将楚王养大, 说不定也在背后一直控制着他。若不是晋王病重, 我们理应趁着荀君病死反击楚国啊。不过, 听快报说楚王在为荀君殡殓后大病不起, 在宫中拒不见人……也不能对我们出手了。” 南河一愣:他病了?假的吧…… 他幼时经常装病,只为了少读书少见她,大了之后就再也没生过病了。怎么她不在了,再也没人揪着他小辫子逼他读书了,他却病了? 他正跟南河在这儿胡扯, 她都快听不下去的时候, 帐外一个卫兵躬身进来道:“将军, 相邦到了。” 相邦也相当于楚国的令尹, 都是文官中权力最大的, 相当于后世的丞相。只是北方官制遵循西周那一套, 所以都称相邦;而楚国自有一套荆楚官制, 因此称为令尹。 乐莜神色有些动摇,连忙站起身来,没片刻,就见到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子穿着深衣,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 乐莜:“师泷,你怎么不留在曲沃,到这儿来了。” 师泷站在内帐,对着乐莜很敷衍的一抬手算作行礼,又看了一眼南河,愣了一下:“这面具,南公是以后不再出山了么?” 南河:正说着呢,熟人就到了。 她习惯性的行了男子礼节,师泷也没在意,她道:“是。只可惜姎①并不会医术,随从岁绒跟随南公学过医术,已经让她替晋王处理伤口了。” 师泷比她原先的身份小两岁,几年前她出使晋国的时候,正是师泷刚入仕途崭露头角之时。那时候,锋芒毕露的师泷在北方诸国有了些名气,也得意了许久,就在跟她对决的时候第一次栽了跟头。 师泷怕是就咬牙切齿记恨上了那一回,说不定听说她死了都能在家摆筵欢饮。 他浓眉下头偏生长了一双桃花眼,面上的半分轻浮被那双眉毛的英气压下去了几分,样貌确实相当养眼,再加上性格轻狂又敢言,虽然喜说大话却也有真本事。吹过的牛逼多,打脸的次数却很少。 但这家伙若有六七分容貌,就有十分的自恋,就这会儿,竟然还嗅到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酒味,看来晋王伤病也没能阻止他路上喝点小酒啊。 乐莜也皱了皱眉,道:“你不去看一看晋王么?” 师泷瞥了他一眼:“我看不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血,要不是喝点酒压一下,我都不敢迈进这屋里来。怎么样?你就没话与我说?” 乐莜与他显然极为熟悉,讷讷道:“我能有什么话啊说。” 师泷:“告书呢?既然南姬到了,就说明晋王不会出大事。理应将告书销毁。” 乐莜呆了一下,竟勃然大怒:“你在我军中竟也有细作眼线!是那史官?还是旁人?” 相比于乐莜的简单,师泷满身滑头,话不对题道:“我要是有人通知才敢过来,那来得及么?告书也才刚写下没多久吧。我听说晋王被伤,就从曲沃往这里赶了,已经赶了几天几夜的路了!” 乐莜死咬道:“告书既然是晋王要写下的,除非晋王清醒后,亲口说出要作废,否则我和史官都不会交出去的!” 师泷大怒:“你!”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余光看到南姬站在一旁,只能咽下去。 他转过身来,露出自以为迷死人的微笑,道:“南姬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早点歇息,军中会为南姬备下单独的营帐,请南姬不必担心。” 南河:……这招对我没用。笑起来跟个褶子怪似的,还不注重保养,要是连你都能用这张脸忽悠我,我早就该看着辛翳天天腿软了。 但她明白自己身份应该还算是个外人,参与不到晋国宫室的权力斗争中来,避让也是应该的。 岁绒也快施完了针,她正要起身和南姬一同退下时,忽然听到晋王痛苦的闷哼了一声,竟醒来了。 乐莜连忙扑到榻前去,师泷怕血却又不能不表现的像个忠臣,愁眉苦脸的抬袖挡着眼睛,也跌跌撞撞的往榻边去。 南河眼见着他要绊倒,忍不住扶了他一下,师泷微微一怔,却也任她扶着,跪到了榻边,虽不敢看晋王,却仍然道:“大君?怎么样?” 晋王躺在床上,睁开眼来,却没看向榻边的乐莜和师泷,而望向了站在后头的南河。他目光一颤,竟抬起手来:“你……” 南河心中奇怪:难道是因为这面具? 晋王满脸复杂,望着她又忽然好似欣慰,放下手来,道:“来了就好。” 南河不知这老匹夫卖的是什么药,也只能不回答,站在一旁。 晋王垂下眼去,瞧见师泷抬袖捂脸不敢看他,无奈又费力的用一只手将被褥向上拉了一些,遮挡住被包扎好的伤口,哑着嗓子疲惫道:“行了,师泷,放下袖子来吧。你怎么从曲沃来了……” 师泷垂眼,并袖行礼,说话直接,甚至连晋王的身体也没多问候一句,道:“立公子白矢为储,是万万不可啊!” 晋王皱眉:“孤昏过去多久了,怎么连你也知道了?” 师泷:“南姬既然已经到了,晋王也能清醒过来,伤势必定会逐渐转好,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立公子白矢为储,那太子舒的去路又怎么办?他一直在您膝下,您疼爱他,他也孝顺您,亲近您。您要是让公子白矢为王,那太子舒只有逃走与自杀两条路可以选了啊!” 晋王挪了一下身子,痛苦的皱了皱眉,喘息道:“若我真的不行了,你且将告书转交给王后,她会告诉你孤给太子舒安排的去路。” 师泷坚决不同意:“不论如何,您现在都不能将这份告书昭告天下。几百年前骊姬之乱后,晋国少有嫡子仍在却立庶子的事情,您若是立他为太子,晋国内必定大乱。世族逼迫您,王后所出身的魏国也会孤立您。面对楚国的强势,晋国已经十分危急了,您确定还要这样做么?!” 晋王向他瞪眼,想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师泷也怕他气死在病榻上,软了几分口气道:“就算您决意保留告书,也可以等班师回朝后再做决意。现在当务之急是您尽快好起来——” 南河:这口气也软化的太假了…… 师泷明显就是太|子党,是支持太子舒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会死不松口的。 不过这一文一武两个大臣,都没有对晋王的重伤表现出太大的悲痛,只是在乎晋国的未来与储君的位置。 原因也很容易猜出来,师泷成为相邦、乐莜成为将军都是近几年的事情。 南河对这个北方敌国分析许久,对晋国的局势,也是有些了解的。 晋王不喜说客与谋略家,再加上师泷放浪无端,自由散漫,更难让晋王欣赏他。 奈何晋国太过老实,连连吃亏,师泷替他游说各国,连横各国孤立楚,才使得晋国可以和改革后愈发强大的楚国有得一战。这种功劳在前,晋王不得不立他为相邦。 而乐莜是戎狄出身,他在战争中不守章法,却也灵活狡诈,这却与晋王的军事风格很不相符。而晋王喜欢亲征,对军队把持极紧,而且事无巨细的对军中的防守、巡逻、编排进行干涉,导致乐莜施展不开,二人时常在行军问题上发生争执。 俩人单独带兵打仗还都能赢个七七八八,但只要是又有乐莜又有晋王,赢率就会降低很多…… 晋王也是年纪大,特能熬,他年轻时候信任的老臣多是上一代人,一个个早就病死的病死,老去的老去,他不得不启用新臣,却又与新臣多有不和,才导致了师、乐二人跪在榻前却不真正关心他身体的场面。 不过师泷与乐莜二人却也是有能力且关心晋国的人,这些不和,晋王只能用自己的阅历见识尽量的忍让他们两个年轻人。 师泷这样僵持,晋王也只能道:“你们先退下吧,一个个都快把刀伸到孤的眼前,逼孤放话似的……咳咳、孤累了,此事搁后再议……” 搁后,搁后!万一你说咽气就咽气了,那这份告书怎么办! 师泷心底咬牙:淳任余!你平日里倒也从来不犯蠢,今日怎么就真的成了蠢人余!留下这样一摊子烂事,难道你就不怕晋国动荡!你不是最关心晋国的国运么! 晋王说着再看向南河,目光闪烁,道:“以贵宾之礼对待南姬,明日、明日孤若真的能再有些精神,就和她说话。若是明日没有能醒过来,你就派人送她回曲沃,带她去见王后。” 师泷愣了一下。 南咎子是晋王旧友,多年前曾来过晋国,最通灵巫之术。他听闻晋王被乱箭所伤,第一想法就是派人去请南咎子。却没想到南公未来,反倒将其女送来了军营。 若是晋王真的挺不过去,理应将她送回南咎子处,怎么会要送她去曲沃? 难道是南咎子已经老病,想要托付孤女给晋王? 200.何人斯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重皎本垂眼敲鼓, 却忽然表情一变。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玉铃上端有孔, 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只是之前绳子抽紧, 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 将红绳放下,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 重皎晃了晃手腕, 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 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却像是有灵,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 也没有去地下, 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 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 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 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 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 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发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发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师几次说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说的像是他见过似的。” 重皎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辛翳却觉得蹲着很舒服,不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让他坐回了雪窝里。 重皎感觉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湿透了:“……” 重皎只能郁闷的坐在雪里,抱着膝盖道:“你是想过要杀申子微,剪除申家势力吧。虽然申家跟荀师曾关系亲密……” 201.巷伯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没想到她这一抱, 场面直接崩溃了。 一家四口,两个哭包,一个重病。 还有她这个满身僵硬左手抱娘, 右手拥姐的人,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 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 又抹了抹脸, 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 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 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 除了眉形发型以外, 和太子舒搁在一起, 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 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 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 相貌又随魏妘,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 也让她举止之间, 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 但从表面上看来, 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202.大田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一家四口, 两个哭包, 一个重病。 还有她这个满身僵硬左手抱娘, 右手拥姐的人, 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 又抹了抹脸, 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 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 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 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 除了眉形发型以外,和太子舒搁在一起,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 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 相貌又随魏妘,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 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 但从表面上看来, 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 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转过身去:“哼,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许你这么说我。真的睡觉了哦,不许偷袭。” 南河刚想要悄悄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哟,以前睡楚王,现在睡晋太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内心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睡过辛翳!” 领导哼哼笑起来:“你敢说他小时候没挤过你的床?” 南河:“……行了,在楚国那几年,你可以好几年不说一句话,我还觉得心安一点。现在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快说。” 203.瞻彼洛矣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 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师泷也一夜没睡, 满脸疲惫,一边进帐, 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 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 让众臣坐, 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这么早,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 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 是真的体谅他劳累,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 或许在这期间, 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 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 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师泷没说话,他不能再杠了,只能先听晋王的意思。 军官道:“而且,这次我们南下,本来也是为了以战养战,夺取楚国的大城与粮仓,为的就是应对夏季大旱之后境内的困苦。谁能料到这些年楚国军备也强盛了。那辛翳小儿似乎一点也不肯再受欺负了,就算是谁要侵占一点他的领土,他也要睚眦必报。” 楚国是几百年前位列强国的老大哥了。 但这位老大哥没什么尊严。经常看到周边各国,谁都能欺负它一把,但谁也没能灭了它。这跟楚国的权力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楚国虽然是分封制下的诸侯国,但数百年历史中,绝大多数的诸侯国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权,唯有楚国,是为数不多国内再度“分封”的国家。 晋王咳了咳:“楚国以前虽然地广人多,势力强大,但楚王手下县公、领主众多,与小诸侯国无异。众县公领主和楚王的关系也若即若离。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们时,他们就可以对楚国被入侵视而不见,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负楚国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阵,又道:“但当入侵已经到了威胁领主地位的时候,这些领主就会联手。他们屯蓄着力量,又是在自家门口,自然能将远途出征到楚国又交战多日的外敌打的屁滚尿流。因此外敌入侵的时候,也是楚国的中央和地方势力谈判交锋的时候啊。不过那是旧日的楚国了,看来楚国如今变法大成……” 师泷微微抬起头来:“你是说现在楚国早已大权握在楚王手中,县公与领主再没有能够和楚王谈判的实力了。因此每一点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将所有染指领土的人都打出去?” 晋王摇头:“看来是这样。但楚国境内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我们谁也不知道。用掠夺楚国来给养的方法,看来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众人齐齐叹气。 晋王也低头:“是,我们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军力也上来了,但各国不也都在改革么?西侧秦国是我们的故好;北侧赵国骑兵强大,兵械又先进;而魏国富足,与齐赵交好,若是我们对魏国动手,赵国齐国必定警觉,联手讨伐我们……晋国,难啊!” 他说着话,又头疼起来。 师泷连忙道:“大君先养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迟。” 晋王也只能作罢,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孤,让乐莜去准备,我还可以坐车,我们着日回曲沃。” 众军官喏,躬身退出去,师泷也往外走去,就看到军医端着药锅进来了。 军医将药锅放在屋内的小炉上温着,为晋王盛到小碗中递上。 晋王端不动药碗,微微抬下巴,军医跪在榻边,正要喂他服药。 师泷走出帐外,忽然止住了脚步,脸上现出几分疑心的神色,他回头望了一眼帐帘,犹豫再三,对主帐外四个士兵挥手道:“你们陪我进去一趟。” 晋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递到嘴边,师泷却忽然从帐外回来,身后跟着四个士兵。 晋王正要开口,师泷却二话不说,猛地拔出头上银簪,披头散发走上前去。 师泷:“失礼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请大君不要责备我。” 他将那银簪插入汤药之中,浸了两秒拿出,只见银簪变色,晋王与他尽是脸色一凛! 晋王吃力的抬起手来,一下打翻那碗药! 四个士兵连忙上来按住那军医,师泷勃然大怒,扣住军医的下巴就将汤药灌入他口中。 只见得那军医又惊又俱,师泷紧紧扣着他下巴不许他咬牙,药汤流的脖子上全是,却也没少灌进他肚子里。不停地抠嗓子眼想要吐出来,一把抱住师泷的腿,开始哆嗦着假笑起来,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了—— 那军医正拼命的张着嘴想要喊出什么字节,在晋王与师泷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来。 而后,军医陡然弯下腰去,拼命干呕起来,吐出许多黄水,身子痉挛着面朝下昏迷了过去。 师泷并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铤而走险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秽物,昏迷后怕是看起来与伤口恶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从还在军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来啊。或许说,他还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后,对南姬下手?“ 晋王抬起头来:“你是说——” 师泷神色复杂,蹙着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对于这些事,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南姬的仆从亲自来在帐中煎药吧。” 晋王声音颤抖:“你认为是白矢?!” 师泷微微转头,对那四个士兵道:“你们去外帐候着。” 晋王双手发抖,脸色惨白,师泷这才抬袖跪在脚踏上:“看来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来了,他知道我支持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帐中劝了您好一会儿,今天早上他要来见您,您就没见他。他一定觉得是我说服了您。可那份告书却还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杀了你呢,那份告书就是您的遗嘱了。” 晋王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师泷也脸色难看,他让刚刚的变故惊出满后背的冷汗:“其实,您回朝后,不只是我,世族宗亲一定会逼迫您,王后也可能与魏国联系,楚国还会虎视眈眈,您仔细思索之后,十有八九是不会立白矢为太子的。那么说来,白矢离储位最近的时候,就是今天了。离曲沃越近,他就是离王位越远。” 晋王身子一软:“他要杀孤么?” 他又一惨笑,低声喃喃:“可谓报应啊。孤又何尝不是在他年幼时起了杀心……” 师泷心惊,抬起头来:白矢是晋王第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还算受宠,晋国又子嗣稀薄,晋王又怎么会想杀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时候想杀了他,又怎么会在他长大成人后要立他为储君? 晋王唯有二子,一个是宠爱有加却不愿让他继承王位;另一个则幼时对他起过杀心却想立他为太子——晋王这是疯了吧! 晋王转过头来:“你怎么会想到的?” 师泷抬袖:“因为昨日是公子白矢去借药材的。而旧虞的蒋、狐两家,都曾有意向让女儿嫁给白矢,白矢击退赤狄皋落氏与留吁氏时,曾多次借道旧虞,扎营旧虞城外,显然与这两家关系密切。” 204.裳裳者华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 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 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 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 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 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 要是命再长一点,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算上西楚,历经四朝,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 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 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 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 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 手底下的角色输了, 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重皎也微微一笑:“他是好耐性。那时候就原箴学得最好,范季菩却顽皮,老是把他气得不想说话。听说您招原箴与范季菩二人回来了?” 辛翳点头:“荀师不在,令尹之位空缺,我这儿也需要用人。” 重皎道:“也好。这会儿不是叙旧的时候,你病了,行完‘复’礼,你也早点回去。让人把宫内外的铃铛都收起来了吧。” 铃铛虽然能与邪祟作对,守护宅灵,但毕竟是“复”礼,若真的能唤回荀君的魂魄,她的魂魄被铃铛所挡在宫外就不好了。 辛翳站起身来,将搭在肩上的披风递给景斯,道:“嗯,走吧。” 复礼,是要在生前居所的北侧屋脊上,冲着北方,不断呼喊名字,就可能在死者死后七日,将他的灵魂召唤回来。 辛翳年幼时,他父亲去世,就是由他站在屋脊上招魂的。他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有见父亲的灵魂回来。想来他母亲死的时候,父亲也一定很难过,也曾站在这片屋脊上向北呐喊,妄图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大巴山,到更远的地方去。 但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 205.桑扈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这么早,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 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是真的体谅他劳累,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 也未必全是好事, 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 或许在这期间, 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 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 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 他就不能“识时务”, 而是要激流勇进, 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 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师泷没说话,他不能再杠了,只能先听晋王的意思。 军官道:“而且,这次我们南下,本来也是为了以战养战,夺取楚国的大城与粮仓,为的就是应对夏季大旱之后境内的困苦。谁能料到这些年楚国军备也强盛了。那辛翳小儿似乎一点也不肯再受欺负了,就算是谁要侵占一点他的领土,他也要睚眦必报。” 楚国是几百年前位列强国的老大哥了。 但这位老大哥没什么尊严。经常看到周边各国,谁都能欺负它一把,但谁也没能灭了它。这跟楚国的权力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楚国虽然是分封制下的诸侯国,但数百年历史中,绝大多数的诸侯国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权,唯有楚国,是为数不多国内再度“分封”的国家。 晋王咳了咳:“楚国以前虽然地广人多,势力强大,但楚王手下县公、领主众多,与小诸侯国无异。众县公领主和楚王的关系也若即若离。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们时,他们就可以对楚国被入侵视而不见,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负楚国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阵,又道:“但当入侵已经到了威胁领主地位的时候,这些领主就会联手。他们屯蓄着力量,又是在自家门口,自然能将远途出征到楚国又交战多日的外敌打的屁滚尿流。因此外敌入侵的时候,也是楚国的中央和地方势力谈判交锋的时候啊。不过那是旧日的楚国了,看来楚国如今变法大成……” 师泷微微抬起头来:“你是说现在楚国早已大权握在楚王手中,县公与领主再没有能够和楚王谈判的实力了。因此每一点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将所有染指领土的人都打出去?” 晋王摇头:“看来是这样。但楚国境内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我们谁也不知道。用掠夺楚国来给养的方法,看来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众人齐齐叹气。 晋王也低头:“是,我们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军力也上来了,但各国不也都在改革么?西侧秦国是我们的故好;北侧赵国骑兵强大,兵械又先进;而魏国富足,与齐赵交好,若是我们对魏国动手,赵国齐国必定警觉,联手讨伐我们……晋国,难啊!” 他说着话,又头疼起来。 师泷连忙道:“大君先养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迟。” 晋王也只能作罢,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孤,让乐莜去准备,我还可以坐车,我们着日回曲沃。” 众军官喏,躬身退出去,师泷也往外走去,就看到军医端着药锅进来了。 军医将药锅放在屋内的小炉上温着,为晋王盛到小碗中递上。 晋王端不动药碗,微微抬下巴,军医跪在榻边,正要喂他服药。 师泷走出帐外,忽然止住了脚步,脸上现出几分疑心的神色,他回头望了一眼帐帘,犹豫再三,对主帐外四个士兵挥手道:“你们陪我进去一趟。” 晋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递到嘴边,师泷却忽然从帐外回来,身后跟着四个士兵。 晋王正要开口,师泷却二话不说,猛地拔出头上银簪,披头散发走上前去。 师泷:“失礼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请大君不要责备我。” 他将那银簪插入汤药之中,浸了两秒拿出,只见银簪变色,晋王与他尽是脸色一凛! 晋王吃力的抬起手来,一下打翻那碗药! 四个士兵连忙上来按住那军医,师泷勃然大怒,扣住军医的下巴就将汤药灌入他口中。 只见得那军医又惊又俱,师泷紧紧扣着他下巴不许他咬牙,药汤流的脖子上全是,却也没少灌进他肚子里。不停地抠嗓子眼想要吐出来,一把抱住师泷的腿,开始哆嗦着假笑起来,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了—— 那军医正拼命的张着嘴想要喊出什么字节,在晋王与师泷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来。 而后,军医陡然弯下腰去,拼命干呕起来,吐出许多黄水,身子痉挛着面朝下昏迷了过去。 师泷并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铤而走险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秽物,昏迷后怕是看起来与伤口恶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从还在军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来啊。或许说,他还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后,对南姬下手?“ 晋王抬起头来:“你是说——” 师泷神色复杂,蹙着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对于这些事,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南姬的仆从亲自来在帐中煎药吧。” 晋王声音颤抖:“你认为是白矢?!” 师泷微微转头,对那四个士兵道:“你们去外帐候着。” 晋王双手发抖,脸色惨白,师泷这才抬袖跪在脚踏上:“看来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来了,他知道我支持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帐中劝了您好一会儿,今天早上他要来见您,您就没见他。他一定觉得是我说服了您。可那份告书却还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杀了你呢,那份告书就是您的遗嘱了。” 晋王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师泷也脸色难看,他让刚刚的变故惊出满后背的冷汗:“其实,您回朝后,不只是我,世族宗亲一定会逼迫您,王后也可能与魏国联系,楚国还会虎视眈眈,您仔细思索之后,十有八九是不会立白矢为太子的。那么说来,白矢离储位最近的时候,就是今天了。离曲沃越近,他就是离王位越远。” 晋王身子一软:“他要杀孤么?” 他又一惨笑,低声喃喃:“可谓报应啊。孤又何尝不是在他年幼时起了杀心……” 师泷心惊,抬起头来:白矢是晋王第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还算受宠,晋国又子嗣稀薄,晋王又怎么会想杀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时候想杀了他,又怎么会在他长大成人后要立他为储君? 晋王唯有二子,一个是宠爱有加却不愿让他继承王位;另一个则幼时对他起过杀心却想立他为太子——晋王这是疯了吧! 晋王转过头来:“你怎么会想到的?” 师泷抬袖:“因为昨日是公子白矢去借药材的。而旧虞的蒋、狐两家,都曾有意向让女儿嫁给白矢,白矢击退赤狄皋落氏与留吁氏时,曾多次借道旧虞,扎营旧虞城外,显然与这两家关系密切。” 晋王缓缓吐出一口气:“蒋、狐两氏算是曲沃代翼之前就立足在旧虞的老世家了,复国时也帮了我大父一些,只是这些年没有出人才又眼界不够,便不得朝中重用。他们竟想通过帮助白矢,一跃成为云台下的大姓?让人去查药渣,看究竟是哪种毒|药。然后偷偷去查白矢的帐内,看是否能找到剩下的毒|药。” 206.鸳鸯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姬性格沉稳, 不喜多言, 长这么大只表现出两次慌乱。 一次是在他们出山去往晋国之前, 南公叫她到屋中详谈, 南姬似乎在房间内轻声啜泣,罢了才抹泪出来, 第二日就踏上了前往晋国的路途。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一时恍惚, 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 曾听闻些边角话,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黑肤断发,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 她倚靠床边坐着,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 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 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 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 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 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竟就这么□□,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207.頍弁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领导笑了:“行啊, 别再说我坑你了。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么, 要没有我的千锤百炼, 哪来的你如今的处变不惊啊。喂,别翻白眼了!” 南河:“我倒是好奇了?别的系统都还有个名号,有个什么积分体系, 还可能自选技能, 偶尔升级。你这也未免太粗制滥造了?而且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领导今日倒是有闲心多说几句, 不像前几年似的, 能够四五年不说一句话:“我之前不是说了么。所谓的帝师系统, 在于这个帝字, 关键是统一啊!只是你是老师, 就在这儿操起老本行, 我就把系统名字改成了帝师系统——” 南河皱眉:“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在我这儿,这个系统叫帝师系统。那、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 领导含混道:“不一定跟你一个时代,反正这局游戏玩了有最起码三四百年了。几天作死的也有, 狂热开启近代化的也有, 好几次都弄得根本世界崩坏进行不下去, 我就不得不删档改回去。” 南河来了这么多年, 基本被放养,和他对话的机会并不多:“那……其他都是一些什么人?现在我能在历史上查到他们的名字么?他们难道就不叫帝师系统了?” 领导似乎在那头懒懒躺着, 道:“什么人都有吧。不过估计你查也查不出来。这本来就是个群魔乱舞, 变革四起的时代。不过, 有的人本来的职业是开发房地产的,我就叫‘先秦买地王’‘战国大富翁’,要是特别会抓男人心还要求自己有绝世容貌的,就叫‘绝色快穿’‘宠爱系统’……总之,我这都是量身定制啊。” 南河:“……那我是你手底下第多少位游戏角色了?” 领导含混道:“倒也不多。不过算上之前教学关,你算是活的比较长的了。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南河:“您别看好我。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挑中我的,那么多人民教师,那么多德高望重老班主任,你非要选我!” 领导笑了笑:“因为,我了解你啊。” 它顿了顿,又嗤笑道:“睡吧,今夜,你就可以享受一会儿清闲了。” 南河耳边传来了舒轻轻的呼吸,外头的宫人也熄灭了回廊的灯火,轻轻的从外快步走过。 南河望着帐顶,一边想着系统所说的之前有十几人来过这朝代的事情,一边又想自己到底会变成哪个世家的八十老头,到底能有多少张脸在她膝边叫爷爷。 只是当她陷入沉睡的瞬间,竟猛地又清醒过来。 再一睁眼,竟然听见了一阵喧闹。 南河懵了一下。 眼前华灯初上,火把燃起,热闹非凡,周围人衣着语音都显然不是晋人。 她身边竟然挤满了人,架着她正在往外走。 南河只来得及看见自己穿着红边绣云的黑色衣裙。走在四周火把燃起人满为患的院子里,紧紧抓着她胳膊的全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推出了门去,塞进了马车里。 南河:“等等——” 这也叫清闲?! 上了车,倒是安静了很多。车内摆了不少布料、漆器和玉饰,也点了四盏铜灯,马车被摇摆的灯火照的像个灯笼似的。 看起来就像这人要搬走了似的。 南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成套的漆盒。一双一看就绝不做活的纤纤素手,还有满车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的贵重之物。 看来领导诚不欺她啊,真的是个不会吃苦的贵族女? 外头的人声实在吵闹,连车马的声音都盖住了,只是她很快就发现马车与她平日乘坐的不一样。车窗被用暗红色的布帛封住,车门处的暗红色门帘布帛上绘有蟾蜍、仙人,门帘四周也用丝带绑紧,似乎避免她向外张望露出脸来。 南河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风俗,只会在出嫁时有,而且镶红边的衣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穿的,难道她真的成了个出嫁的贵族女子? 不过若是家族显贵,出嫁作妻,确实是清闲的选择。 这年头家族内的规矩不多,关系不复杂,成婚时候也都是二人共食祭品以示共为家主,夫妻平等。如果真的是成婚,那她婚后应该主要负责承担一部分祭祀的责任。 照顾丈夫,洒扫家中只需嘱咐仆从,商贸又不算发达,顶多是要管理家中的食邑与土地、奴仆。 若关系亲密则多去见一下丈夫;若关系不亲密且自家地位不低,甚至可以在燕寝不与丈夫相见。 再加上儒并不在这时代受尊崇,所以各个家族之内的礼仪天差地别,也都十分随意,男女内外与地位的区别更没有太严苛。 这……虽然也是一种清闲的生活,但她可不想嫁人啊! 能不能反悔,她想做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在家里颤抖着双手,努着没牙的嘴叫孙女给喂饭! 而且成婚当日还需要立刻合房,女方家带过去的侍女还要站在门口“呼则闻”的听墙角……去特么的清闲啊!这少不了深夜运动的身份,算什么清闲时光啊! 她在脑海里抓狂的呼唤领导,死系统就是开始装死不回答。 南河转身想开始找镜子,万一这姑娘长得巨丑无比,她还有一线机会恶心死新郎。然而马车里有不少首饰与胭脂,却唯独没有看见铜镜。难道车里不放镜子也是成婚的习俗? 要万一这个新娘长得还过得去……南河想了想,只能使用鸡汤人生大哲理给新郎上一夜课,看他能不能一心渴望知识,每个深夜只想跟她探讨宇宙的另一可能性,而放弃了造人大业。 除非,这位新郎俊俏又年轻,人温和知礼,对她还尊重,那她因投身教育事业而单身多年的老园丁,也不是不能考虑再燃一次青春之火的。 但贵族之间跨年龄的联姻非常多,也可能一会儿掀开车帘,迎接她的是个两三岁由奶妈牵着的小娃子,抑或是个被众孙搀扶过来的七十老叟…… 要真是这样……倒也不用考虑夜晚用不用运动的问题了。 南河坐在这车里,听到前头有手持火把的马队的蹄声,身后也有几辆马车车轮的轱辘声,竟也沾染上几分成婚时候的紧张。 另一边,辛翳躺在榻上,一只脚搭在案台上,把铜灯移到脸边,懒懒散散的翻着书卷。 宫室内安静的只剩下他翻阅竹简的声音。宫人们偶尔穿着白袜在外行走,脚步却像猫似的无声。他望着竹简上的字,脑子却不知道想什么,偶尔灯烛噼啪一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辛翳拧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卧姿,却再看不进去了。 宫内太安静了。他也没有去处,没人说话。 要不就把重皎拽过来聊一聊? 不过辛翳不大乐意。重皎这些日子见他,总摆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不只是他,还有景斯,还有宫人,还有其他大臣。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想什么。 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后他会受了什么刺激。或者说,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没人管他,他再跟少年时候似的做事做人赶尽杀绝不留底限。 荀君要是在,就像是给他上了套心甘情愿的锁,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 真要是他再闹出什么事儿,那些人也可以指责荀君,而不用承担指责大王的责任。 真他妈鸡贼的一群人。 但辛翳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情绪,反而平缓下来了。好像是这种情绪知道大刀阔斧劈不烂他二十年养出的一身厚甲,选择慢慢熬慢慢磨,慢慢侵蚀的让他从里子开始烂。 比如这会儿,他觉得安静的可怕,觉得灯烛的声音都让他想要拔剑四顾,他却没有打算让乐师舞者来闹腾闹腾。 辛翳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钝痛和浑身的不自在是种安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心意,别背叛自己的感情。 他相信自己会对这份情绪忠诚一辈子。也这么要求自己。 而且他也懒了,或许因为小病还没好,他没什么斗志,只想窝着。 窝了才没多久,就听见了景斯的脚步声。 他小时候害怕脚步声,更怕没有脚步声就有人突然出现,景斯会走路的时候,故意右腿顿一顿,走的一重一轻,声音响一些,提醒他要过来了。 景斯过来,就看见辛翳裹着黑色大氅,披头散发,把自己半边脸缩在毛领里,人瘫在那儿,衣摆乱七八糟的,把竹简放在胸口假寐。 辛翳没睁眼,哼了哼:“怎么了?” 景斯也有点高兴的神色:“原箴和范季菩来了。” 辛翳也一喜,猛地坐起来,差点撞到铜灯,眼疾手快的一扶。 景斯道:“不过他们二人不打算进宫,说是要在荀君那儿住一夜。” 辛翳:“哦……” 辛翳:“行,我去找他们。” 景斯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个儿也就是眉头稍微蹙了那么一丁点,辛翳就嘴快道:“等不了了。” 景斯只好说:“他们二人没轻重,大君不要与他们敞开了喝。” 辛翳拿起桌子上的铁簪,攒住自己头发,拧了拧,拿着铁簪手一盘,斜插在发髻里,后脑勺的头发还鼓着,发尾在发髻外头炸着,额前还有碎发。 景斯还没要伸手帮他弄,辛翳就一下子弹起来,面上神情都生龙活虎几分。 他神色匆匆的随便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往宫室外的路上而去。 外头天色已黑,楚宫白墙黑瓦之中点起了灯火,景斯与几位寺人弓腰跟在身后:“大君再加件衣服吧,天冷,又要骑马。当心受了风!” 辛翳没穿大氅,就穿了一件黑色胡服,腰上只挂了玉铃,摸了摸自己后脖子上蓬蓬的碎发,道:“不要紧!都是小病。路也不远。都是老朋友叙叙旧,今夜就不回来了。” 景斯捧来一件灰鼠皮毛领的披风,跪在台阶边,固执的抬着手。 辛翳对这位历经两代帝王的老司宫实在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接过披风。 景斯道:“就带四位短兵合适么?” 辛翳:“就算荀师不在了,那也是他家。我又不止一次半夜只带一两个人去他家。” 景斯犹豫道:“喏。只是还有一事。” 辛翳啧声:“你怎么又磨磨唧唧的。” 208.车舝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辛翳又被他拽了回来, 他垂首站在屋脊上,重皎轻轻推了他一下, 辛翳昂起头来, 作势呐喊,最终却只是含在口中,低低的唤了两声:“南河。南河……” 重皎本垂眼敲鼓, 却忽然表情一变。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 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玉铃上端有孔, 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 只是之前绳子抽紧, 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 将红绳放下, 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重皎晃了晃手腕, 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却像是有灵,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也没有去地下,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 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 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 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发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发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师几次说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说的像是他见过似的。” 重皎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辛翳却觉得蹲着很舒服,不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让他坐回了雪窝里。 重皎感觉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湿透了:“……” 重皎只能郁闷的坐在雪里,抱着膝盖道:“你是想过要杀申子微,剪除申家势力吧。虽然申家跟荀师曾关系亲密……” 辛翳耸肩:“倒无所谓。一个申氏女,又不是列国公主,掀得起什么风浪?她也就做个夫人,这能影响我对申家下手么?若是她懂事,不因为申家的事哭天喊地,也能知道避着我,不让我看见,我就留她半条命活在宫里。” 209.青蝇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 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 但这个世界, 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 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 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她本意是继续深造,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 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 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 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 是十分钟讲完考点,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 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人也浪, 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 上课基本不带书, 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是士,后来更是复圣。 郤缺落魄后乡间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年,一朝被胥臣引荐,就成了晋国曲沃一大世家郤氏。 这年头贵族的阶级多,涵盖范围也极广,一个村里指不定就能抓出来几个士。再穷困潦倒,但只要有“士”这个身份做底子,一遇风云变化龙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当她爹教她读书,南河自然确定了她爹荀囿绝不是普通农户。 识字都是不易,更何况能读书了。 南河学铭文出身,她大学时期研究过战国早期出土的陈曼簠,还能识得不少齐系文字,虽然记不住太多,但勉强的识字读书也不成问题。 而她爹荀囿竟出身稷下学宫,博学多才,给她讲各国的故事与各流派的思想。 她学历史出身,能听得这样的一手材料,自然兴奋不已。 但很快的,她就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她也算读过与稷下学宫同时期的《晏子春秋》《管子》《宋子》等书,却内容有些不同,而且稷下学宫存在的时间也跟历史上的推测有些偏差。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各国国君姓氏不对、历史也完全两样。 这貌似先秦,但只到四五百年前还和春秋末期的历史有部分重合,但之后便完全相左。这个“战国”,持续的时间也远超历史上真正的战国。 秦未崛起,晋仍存续。 周天子早在一百余年前灭国。 强国并不是战国七雄的阵容,而各国之间还夹着许多戎狄与小国。 各国虽然还称王公侯爵,但各个都早有一统天下之心。 列国也都经历了好几轮的改革,在彼此竞争的刺激中,显示出了历史上的秦甚至汉都没有的生产力和趋势,百家争鸣仍在持续,各国的理念也都大相径庭。 210.生民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第二次就是刚刚看到晋王之后, 一时恍惚,差点跌倒。 岁绒跟随南公与南姬期间,曾听闻些边角话, 说南姬是山外他国抱来的孩子。 南公猿臂隆背, 黑肤断发,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 她倚靠床边坐着, 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 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 她仔细瞧了瞧, 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 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 竟就这么□□, 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 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 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 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说是耽误时间,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211.宾之初筵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公猿臂隆背, 黑肤断发, 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 她倚靠床边坐着, 薄辰照穿蜃窗, 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 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 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 竟就这么□□,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 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 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 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 说是耽误时间, 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 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南河:“……” 南河想起他来又走了神,听乐莜又开口,她连忙回过神来。 乐莜:“不过,我本以为辛榴榴那小子性子跋扈,又与晋积怨不浅,必定会北上追击——巧也就巧在,楚国令尹荀南河病死了!” 乐莜生的一副安禄山似的粗犷样貌,却嘴碎话多性子八卦,似乎比看上去简单一些。他凑上前来道:“南姬在山中多年,是不是没听说过这位荀君?他可是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南河:……不熟不熟。没听说过。 她摇了摇头。 乐莜道:“我也没见过,净听师泷天天说。说那荀君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博闻强识又有大志——” 212.鱼藻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 咬牙切齿:“我就知道, 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 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神态坦然:“除了此事, 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 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 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说帮我,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 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 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 她立刻恢复神色,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 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 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郢都!葬, 也要葬在纪山, 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 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辛翳见了她就装乖讨巧,别说这种事了,就是让他上次跟南河吵了一架,都肝颤了三个月…… 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梦见过南河,可能他那时候还没懂事,也未曾见过南河躺在被褥之中的样子,那些梦都是模模糊糊的,摸不到边界—— 可今日…… 辛翳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要掀开被子走下榻去,却低头一看被褥,跟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啊……不是就做个梦么!怎么…… 世人说他是混蛋也罢了,今日所作所为,人渣混蛋这些词怎么够形容! 景斯在回廊上踌躇已久,听见辛翳在四面敞开幛子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也忍不住走进宫室内,对着在帷幔里蜷成一个虾子还在以头抢床的辛翳道:“大君——可是头疼的厉害?” 辛翳猛的一僵,开口声音都有些奇怪:“……不打紧。”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声音太沙哑,清了清嗓子:“孤,已经发了汗。病……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 景斯还是担心:“大君,要不再让重皎来为您看看?” 213.采菽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一架小小的马车在山路间穿行,左右摇摆的厉害,车帘轻薄, 偶尔露出车里的一线景象。 南河本习惯跪坐在车中,可这里似乎没有楚国那样造车的技术, 东倒西歪到让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软垫上捂着额头。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 南河被熏的够呛, 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忍不住挥了挥手,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 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 可说了香不能断,您身子弱些,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可一睁眼,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 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 去的时代越先进, 她本来都到了先秦, 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她也不由的感慨,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南河只好放下了车帘,听着车轮辘轳。进了军营后四周有不少拿着火把的行队擦着马车经过,还有些马蹄声和议论声。 她正这样想着,马车停了下来,有人似乎在外头急急忙忙的喊叫:“人呢!南公人到了么!大君刚刚昏厥过去了!” 护送的军官在车外道:“来的不是南公,而是南公的女儿。” 南河正想着,岁绒掀开车帘,一手拎着随身的行囊,一边扶她下来。 眼前一座主帐,帐内灯火明亮,几个士兵看见她的女子发型与面具都愣了愣,但也赶紧掀开了帐帘,簇拥着她急急忙忙往内走:“让开,都让开,南公之女到了,让她来为大君诊治!” 214.角弓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就在辛翳恨不得把自己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能泡在池子里搓干净的时候, 某个人在千里之外的马车中酣睡, 这个四处冒烟跟香炉似的马车, 估计要在旧虞到曲沃的路上行驶好几日。 南河几乎不用下车,醒来也是在左摇右摆之中,睡着了梦里都是颠簸,几日的路程过的黑白不分。 远处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 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来到一个低水准农业文明社会。这样的自然风光, 怕是会持续到入曲沃之前。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 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 但这个世界, 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 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 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她本意是继续深造, 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 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 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 是十分钟讲完考点, 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 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人也浪,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215.第 215 章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齐问螽惨笑:“而刚刚,我看到那军医的尸体,被人拖出来, 扒光衣服扔在了营帐外……孩子, 你懂了么?” 白矢僵硬了片刻, 往后跌坐下去:“你是说……师泷知道我去旧虞借川乌, 他猜到我要下毒,所以, 他就用了更明显的方式也下了毒, 而后在父王面前阻拦下来, 只为了, 只为了污蔑我!” 齐问螽用指甲碰了碰川乌:“公子,你还不明白么,你有这个心思, 你还拿了川乌,这就不是污蔑了……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污蔑了。恐怕在药中下毒的人,就是那个军医,师泷在晋王面前指出这是毒|药后, 可能当场杀死了军医,看起来是暴怒之下的举动, 实则是在晋王面前杀人灭口!” 狐逑已经惊的两颊发麻了,白矢也没好到哪里去:“好一个师泷, 他、他又怎么知道川乌, 他又怎么拿到川乌的?” 齐问螽摇头:“我猜, 师泷只是离开曲沃之前,早早估量了十几种可能性,做了各种预想打算,只看你撞上哪个。他早知道你与蒋狐两家有往来,蒋家与川地有来往也不是秘密,砒|霜死状又与伤病死不符,就猜测你会用川乌。最重要的是,师泷很了解你。” 白矢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爬上来:“师泷此人……太过可怕……” 齐问螽咬牙:“他不是可怕,而是等待已久了。晋王打心眼不喜欢他,他便也知道再努力也没有用,就一直与太子舒交好,只等待太子舒上位,能给他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太子舒的位置。” 狐逑也慌了。竟然发生了他和狐笠最不想见到的情景,这样下去,狐家也会跟着完蛋的啊!他慌张茫然道:“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白矢按住他的手,他满头冷汗,竟也冷静下来,道:“逃。我要先离开,才有生机。可以到时候再寻找周边各国的帮助,或是想办法——解决掉太子舒。” 齐问螽:“逃?晋王就会很快公布你毒杀父亲一事,你忘了骊姬是如何逼迫太子自杀的么?如果有了弑父的骂名,就不会有任何一个国家收容你了。” 帐下的人谁也没想到,本来还胜券在握的计划,陡然就被反咬一口,到了他们几乎无法翻盘的地步! 白矢缓缓道:“所以,就要让弑父变成说辞,变成流言。而现在,唯一可能帮我的人,就是乐莜了。请他去马厩,我要与他说明此事,求他帮我。” 齐问螽皱眉:“你与他会面未必安全,说不定师泷会监视你,把你跟乐莜会面一事告诉晋王。” 白矢摇头,顶着额上涔涔冷汗,微微一笑:“不会,师泷在军中没有那么多眼线的。我在清晨去看我的马已经是惯例,他一定会趁着我不在帐内的时候,进来偷偷查找证据,献给父王,让父王更决定杀我的心意。” 狐逑立刻道:“那我替你去扔掉川乌,销毁证据。” 白矢回头笑了:“不用,扔了反而容易被人找到踪迹,反正罪名也在我身上扣的差不多了,就放在帐中,用来麻痹他、拖延时间吧。狐逑,您不要收拾我的东西,一会儿远离我的营帐,给他们搜查的机会。齐师,麻烦您帮我叫乐莜去马厩,他早上应该还没安排完军中的事务,这个时间应该在派人清点辎重,师泷应该也没见到他。” 白矢说着,站起身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将衣裳拾掇一番,把川乌放在架子中一个稍微隐蔽的位置,只要来人稍作翻找就应该能发现。 白矢将佩剑挂好,眼神锐利,发狠道:“能否死里逃生,只看这一举了。” 乐莜去到马厩的时候,看到白矢正站在自己的爱马旁。 公子的马,也都住隔间。一个小蓬门里头,战马三匹,驮马五匹,享受片刻的贵族待遇,等到上战场时,它们就要冲在最前方。 白矢正在用黑马的马鬃擦拭着剑。战马不常打理皮毛,马鬃粗粝扎人,擦不干净,抹过的剑面上一排暗红细纹,像是刷子蘸半干的血抹过似的。 乐莜以为他惩治了不听军令的民兵,不甚在意,笑道:“白矢,怎么了?” 白矢转过身来,将铁剑收入刀鞘中,走过来。 二话不说,直着上身跪进了烂泥里。 那烂泥被踩的东倒西歪,松软的像是谁家发好的面,他一跪,泥水溅的裤腰上都是,白矢却连眼睛也不眨,抬手,以壮士不归的凛然与绝望道:“求乐公救我!” 乐莜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的护臂,道:“公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矢不起来,眼眶隐隐发红,却仍然忍住,道:“师泷要我死。” 乐莜大惊:“这话怎么说。” 白矢把师泷下毒陷害他一事说了:“我怎么可能去毒杀父王!然而师泷毒杀了那军医,再也没有人为我正名!我就要背上弑父的骂名,永世不得翻身了!” 乐莜头都炸了,几次想吸一口气开口说话,却说不出话来,肚子里憋了一袋子凉气,肥肚子在军衣里上下浮动。他不信,但这确实像是师泷能干出来的事儿。 乐莜又拽白矢,他力大,差点把白矢从泥里拔了出来。 白矢心底暗骂了一句,憋了劲儿把自己往泥里坐,就是不肯从鳄鱼后背似的一道道隆起的烂泥里起身。 乐莜:“我带你去找晋王!找他师泷,当面对质——” 白矢摇头,抓住他手腕道:“我入了主帐,可能就是个死了。如果父王说要乐公杀了我,乐公会不会抬手就砍掉我的脑袋!” 乐莜在军中带他许多年,与白矢感情很深,听了这话,道:“我怎么会!” 白矢:“若是王命?乐公也会违?” 乐莜咬牙:“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去说理!再说,违了又如何!你既是清白的就没有什么好畏惧!” 白矢双眼泛红:“我没想到乐公愿意如此待我——可我不会再回去了。乐公还不懂么,世事并不是能自证清白的,总是有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再说,我本就无心王位,晋公前几日昏迷前,竟让人写下了这样的告书,我也是心中大乱。但师泷支持舒,曲沃的贵族也支持舒,我也是不可能继位的。等到舒成了王,我也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不如,现在就让我被驱逐吧!” 乐莜:“什么?” 白矢缓缓站起身来:“我宁愿被驱逐。但师泷非要我背上弑父之名!他是想让我像骊姬之乱时的太子申生一样自杀么?求您了,只有您才能给我一个清名,乐公,请您带兵驱逐我吧。” 乐莜:“可、可晋王没有指示,我若是驱逐了你,岂不是……” 白矢竟两行泪下来:“驱逐了我,我纵然不得不亡命他国,但师泷再想说我弑父,就晚于我在军中被你驱逐,军中这么多人见证,我还好日后解释说是他事后给我加上骂名——” 白矢在军中威名极高,乐莜驱逐他的闹剧必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师泷不论想再怎么抖出弑父之事,都会被人当做政敌的抹黑。 就看乐莜愿不愿担这个责任了。 他在这个关头,于军中大张旗鼓的驱逐他,就算找理由,晋王也会愤怨甚至不信任。 但白矢也想好了另一个方案。 如果乐莜不愿意,他就用怀中所藏的匕首,杀死乐莜,而后逃走。 乐莜一死,他白矢又不在,晋王伤病,军中一定大乱。甚至说没有了乐莜,这支队伍的魂也就散了一半,他在外谋划,攻回来的可能性就大了。再说,他也还有几张底牌,还有生机。 就在白矢一边流泪,一边摸着怀中匕首的时候,乐莜竟同意了。 乐莜其实是不愿意驱逐白矢的。他了解白矢,知道他太会打仗了,只是年纪还轻,对列国的军阵优势还不了解,只要再有几年,或许他会带着晋国的军队无往而不利。 再加上他见过几次太子舒,太子舒面白皮嫩,一看就是王后捧在手心中长大的,如今晋国已危,太子舒又怎么可能担当得起责任。他们是四面环虎的国,不是那高台上醉生梦死的大周,更不是几百年前各国都能坐在桌子旁边聊的年代了。 一个不够贤明决断的王都可能断送这个好不容易拼起来的晋国。 师泷只是觉得公子白矢上位会有动荡,却怎么不想太子舒若真的昏聩又该如何? 乐莜心里盘了一圈。 毕竟现在针锋相对的厉害,不如先顺应朝中,让太子舒上位,若太子舒昏聩,到时候他去迎回白矢,必定也能得到曲沃众人的认同。 总之,绝不能让白矢死在这里。 那就是绝了晋国的一条路啊! 他点头道:“好。你去帐中做准备,我一会儿带人杀进去,你把马备好在西门处,带上你的随从,最好再带上几个人,然后逃走。我会闹大。” 乐莜也不多说话,只说了一句“换条干净衣裳”,转身就走,显然心意已决。 他在泥地上走出了一排深深的窟窿,手把着剑柄,头也不回。 白矢松了一口气,连忙擦了擦眼泪,对马厩后招了招手,他的几个亲信正躲在马厩后。如果刚刚乐莜没有同意,他们就会听白矢号令,一拥而上,杀死乐莜。 这会儿,他们解开马缰,装上行囊刀剑,开始了准备。 乐莜走出去后,想的却都是白矢少年时候的往事。 216.都人士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晋国。 回曲沃的路, 比南河想象中多花了一些时间。已经行了几天,才刚到了曲沃附近。清晨朦朦天光展亮,雾霭沉沉, 草叶甸甸缀满快结冰的露霜。 南河梦里还是初遇辛翳的那些往事,听到外头的脚步说话声, 也在车中醒来,靠着车窗往外看。车马停靠在一片草地上,岁绒端着漆盘掀帘进来, 道:“先生,早食只有一些饼和葵菹,还有鱼醢。”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 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虽然蒸饼又干又硬, 菹菜腌的太久了, 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 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 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 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 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 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看黑衣皮甲,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217.采绿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还没看到小楚王的身影, 就听到了他懒懒的声音:“商公与我说这些奇石上有猫儿的图样, 你们倒是找没找到跟狸奴长得像的图案?我再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 再找不到, 就把这池子洗脚水都给我喝干净!” 长廊下,一个站在宫灯旁边少年奴仆声音清亮:“上大夫到。” 过了好一会儿, 奇石的层层屏障中才响起了不太情愿的声音:“孔公,您脱了鞋进来吧, 狸奴睡着了, 我不好起身迎您。” 邑叔凭笑了笑,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 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 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她穿着青色直裾,衣摆略长, 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 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 屁股坐在织的网中,半分不肯动,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 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 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 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 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218.隰桑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皱眉:“等等, 你的意思是说……在我这儿, 这个系统叫帝师系统。那、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 领导含混道:“不一定跟你一个时代, 反正这局游戏玩了有最起码三四百年了。几天作死的也有,狂热开启近代化的也有, 好几次都弄得根本世界崩坏进行不下去,我就不得不删档改回去。” 南河来了这么多年, 基本被放养,和他对话的机会并不多:“那……其他都是一些什么人?现在我能在历史上查到他们的名字么?他们难道就不叫帝师系统了?” 领导似乎在那头懒懒躺着, 道:“什么人都有吧。不过估计你查也查不出来。这本来就是个群魔乱舞,变革四起的时代。不过, 有的人本来的职业是开发房地产的,我就叫‘先秦买地王’‘战国大富翁’, 要是特别会抓男人心还要求自己有绝世容貌的,就叫‘绝色快穿’‘宠爱系统’……总之, 我这都是量身定制啊。” 南河:“……那我是你手底下第多少位游戏角色了?” 领导含混道:“倒也不多。不过算上之前教学关,你算是活的比较长的了。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南河:“您别看好我。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挑中我的, 那么多人民教师,那么多德高望重老班主任, 你非要选我!” 领导笑了笑:“因为, 我了解你啊。” 它顿了顿, 又嗤笑道:“睡吧, 今夜, 你就可以享受一会儿清闲了。” 南河耳边传来了舒轻轻的呼吸,外头的宫人也熄灭了回廊的灯火,轻轻的从外快步走过。 南河望着帐顶,一边想着系统所说的之前有十几人来过这朝代的事情,一边又想自己到底会变成哪个世家的八十老头,到底能有多少张脸在她膝边叫爷爷。 只是当她陷入沉睡的瞬间,竟猛地又清醒过来。 再一睁眼,竟然听见了一阵喧闹。 南河懵了一下。 眼前华灯初上,火把燃起,热闹非凡,周围人衣着语音都显然不是晋人。 她身边竟然挤满了人,架着她正在往外走。 南河只来得及看见自己穿着红边绣云的黑色衣裙。走在四周火把燃起人满为患的院子里,紧紧抓着她胳膊的全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边笑着一边将她推出了门去,塞进了马车里。 南河:“等等——” 这也叫清闲?! 上了车,倒是安静了很多。车内摆了不少布料、漆器和玉饰,也点了四盏铜灯,马车被摇摆的灯火照的像个灯笼似的。 看起来就像这人要搬走了似的。 南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看那成套的漆盒。一双一看就绝不做活的纤纤素手,还有满车只有贵族才能用得起的贵重之物。 看来领导诚不欺她啊,真的是个不会吃苦的贵族女? 外头的人声实在吵闹,连车马的声音都盖住了,只是她很快就发现马车与她平日乘坐的不一样。车窗被用暗红色的布帛封住,车门处的暗红色门帘布帛上绘有蟾蜍、仙人,门帘四周也用丝带绑紧,似乎避免她向外张望露出脸来。 南河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这种风俗,只会在出嫁时有,而且镶红边的衣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穿的,难道她真的成了个出嫁的贵族女子? 不过若是家族显贵,出嫁作妻,确实是清闲的选择。 这年头家族内的规矩不多,关系不复杂,成婚时候也都是二人共食祭品以示共为家主,夫妻平等。如果真的是成婚,那她婚后应该主要负责承担一部分祭祀的责任。 照顾丈夫,洒扫家中只需嘱咐仆从,商贸又不算发达,顶多是要管理家中的食邑与土地、奴仆。 若关系亲密则多去见一下丈夫;若关系不亲密且自家地位不低,甚至可以在燕寝不与丈夫相见。 再加上儒并不在这时代受尊崇,所以各个家族之内的礼仪天差地别,也都十分随意,男女内外与地位的区别更没有太严苛。 这……虽然也是一种清闲的生活,但她可不想嫁人啊! 能不能反悔,她想做七十五岁的老太太,在家里颤抖着双手,努着没牙的嘴叫孙女给喂饭! 而且成婚当日还需要立刻合房,女方家带过去的侍女还要站在门口“呼则闻”的听墙角……去特么的清闲啊!这少不了深夜运动的身份,算什么清闲时光啊! 她在脑海里抓狂的呼唤领导,死系统就是开始装死不回答。 南河转身想开始找镜子,万一这姑娘长得巨丑无比,她还有一线机会恶心死新郎。然而马车里有不少首饰与胭脂,却唯独没有看见铜镜。难道车里不放镜子也是成婚的习俗? 要万一这个新娘长得还过得去……南河想了想,只能使用鸡汤人生大哲理给新郎上一夜课,看他能不能一心渴望知识,每个深夜只想跟她探讨宇宙的另一可能性,而放弃了造人大业。 除非,这位新郎俊俏又年轻,人温和知礼,对她还尊重,那她因投身教育事业而单身多年的老园丁,也不是不能考虑再燃一次青春之火的。 但贵族之间跨年龄的联姻非常多,也可能一会儿掀开车帘,迎接她的是个两三岁由奶妈牵着的小娃子,抑或是个被众孙搀扶过来的七十老叟…… 要真是这样……倒也不用考虑夜晚用不用运动的问题了。 南河坐在这车里,听到前头有手持火把的马队的蹄声,身后也有几辆马车车轮的轱辘声,竟也沾染上几分成婚时候的紧张。 另一边,辛翳躺在榻上,一只脚搭在案台上,把铜灯移到脸边,懒懒散散的翻着书卷。 宫室内安静的只剩下他翻阅竹简的声音。宫人们偶尔穿着白袜在外行走,脚步却像猫似的无声。他望着竹简上的字,脑子却不知道想什么,偶尔灯烛噼啪一响,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辛翳拧着身子,调整了一下卧姿,却再看不进去了。 宫内太安静了。他也没有去处,没人说话。 要不就把重皎拽过来聊一聊? 不过辛翳不大乐意。重皎这些日子见他,总摆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不只是他,还有景斯,还有宫人,还有其他大臣。 他知道那些人心里想什么。 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后他会受了什么刺激。或者说,所有人都怕荀君不在,没人管他,他再跟少年时候似的做事做人赶尽杀绝不留底限。 荀君要是在,就像是给他上了套心甘情愿的锁,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 真要是他再闹出什么事儿,那些人也可以指责荀君,而不用承担指责大王的责任。 真他妈鸡贼的一群人。 但辛翳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情绪,反而平缓下来了。好像是这种情绪知道大刀阔斧劈不烂他二十年养出的一身厚甲,选择慢慢熬慢慢磨,慢慢侵蚀的让他从里子开始烂。 比如这会儿,他觉得安静的可怕,觉得灯烛的声音都让他想要拔剑四顾,他却没有打算让乐师舞者来闹腾闹腾。 辛翳觉得这没什么不好,钝痛和浑身的不自在是种安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心意,别背叛自己的感情。 他相信自己会对这份情绪忠诚一辈子。也这么要求自己。 而且他也懒了,或许因为小病还没好,他没什么斗志,只想窝着。 窝了才没多久,就听见了景斯的脚步声。 他小时候害怕脚步声,更怕没有脚步声就有人突然出现,景斯会走路的时候,故意右腿顿一顿,走的一重一轻,声音响一些,提醒他要过来了。 景斯过来,就看见辛翳裹着黑色大氅,披头散发,把自己半边脸缩在毛领里,人瘫在那儿,衣摆乱七八糟的,把竹简放在胸口假寐。 辛翳没睁眼,哼了哼:“怎么了?” 景斯也有点高兴的神色:“原箴和范季菩来了。” 辛翳也一喜,猛地坐起来,差点撞到铜灯,眼疾手快的一扶。 景斯道:“不过他们二人不打算进宫,说是要在荀君那儿住一夜。” 辛翳:“哦……” 辛翳:“行,我去找他们。” 景斯也没说什么,他觉得自个儿也就是眉头稍微蹙了那么一丁点,辛翳就嘴快道:“等不了了。” 景斯只好说:“他们二人没轻重,大君不要与他们敞开了喝。” 辛翳拿起桌子上的铁簪,攒住自己头发,拧了拧,拿着铁簪手一盘,斜插在发髻里,后脑勺的头发还鼓着,发尾在发髻外头炸着,额前还有碎发。 景斯还没要伸手帮他弄,辛翳就一下子弹起来,面上神情都生龙活虎几分。 他神色匆匆的随便整理了一下衣襟,就往宫室外的路上而去。 外头天色已黑,楚宫白墙黑瓦之中点起了灯火,景斯与几位寺人弓腰跟在身后:“大君再加件衣服吧,天冷,又要骑马。当心受了风!” 辛翳没穿大氅,就穿了一件黑色胡服,腰上只挂了玉铃,摸了摸自己后脖子上蓬蓬的碎发,道:“不要紧!都是小病。路也不远。都是老朋友叙叙旧,今夜就不回来了。” 景斯捧来一件灰鼠皮毛领的披风,跪在台阶边,固执的抬着手。 辛翳对这位历经两代帝王的老司宫实在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接过披风。 景斯道:“就带四位短兵合适么?” 辛翳:“就算荀师不在了,那也是他家。我又不止一次半夜只带一两个人去他家。” 景斯犹豫道:“喏。只是还有一事。” 辛翳啧声:“你怎么又磨磨唧唧的。” 景斯:“今日,应当是申氏女入宫。” 辛翳半天才反应过来申氏女是什么东西。 辛翳:“……管她的。在宫里死了烂了都与我没关系。别再拿她的事与我来说了!” 辛翳轻踢马腹走出去了几步,却又顿住身子,扯着缰绳调转马头回来了。 他想了想,道:“她要是寻死觅活的,也装模作样拦着点,她闹腾一回,就给她少点饭,再倔的狗也怕磨。早晚能为了口肉吃乖乖装孙子。省的她死在宫里,回头到地底下与荀师告状去。荀师又要骂我心狠。” 他说罢,轻踢马腹,潇洒的一抬马缰,黑马碎步颠出去了。 四个短兵跟在辛翳身后。 辛翳对夜里出宫的路驾轻就熟,毕竟总是要去突袭荀南河。 其实也不是不能跟她说一声,但他就喜欢不打招呼,突然闯进去,撞见她饭桌上的热气氤氲,亦或是猫着看书时候的惫懒。但对他就是不设防,她眉毛都不爱动似的,唇角勾起半分笑意,随便招招手就让他过去了。加双筷子也罢,挪个窝给他也罢,灯下人影成双,他心里能乐半天,骑马回宫的时候都忍不住想一个人低头笑。 因为楚宫正门都是会在日落后关闭,要从正门出去必定兴师动众,实在麻烦。他就特意命宫人留了角门,从他宫室东面的马道出发,走出一段后路过交鼓桥,再一转就能出了角门到宫外了。 或许是景斯提前说了他要出宫,这一段路上都点满了宫灯,显得十分明亮,他轻轻策马过去,就看到了红漆的交鼓桥。 这是他父亲在世时修建的桥,祖父喜欢水,在楚宫刚修建的时候挖了连片的大湖,长满了莲花,郢都之人常管楚宫叫莲宫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因为莲池要绕道,实在不便,他父亲便修了一座长且宽的木桥,涂以红漆,车马皆可通过,在夏日月夜下,粉白莲瓣迎风飘舞,红桥跨立其上,水中也一抹拱形的红影,当是楚宫一景。 219.黍苗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岁绒处理伤口过后, 晋王恢复的还算可以, 虽然很难说能够完全痊愈,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已经在鬼门关徘徊了。 天还未亮, 晋王醒来了一回, 师泷和几个将士正在外帐歇息, 乐莜去布置军务了。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师泷也一夜没睡, 满脸疲惫, 一边进帐, 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 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 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 让众臣坐, 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 这么早,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 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 是真的体谅他劳累, 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或许在这期间,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师泷没说话,他不能再杠了,只能先听晋王的意思。 军官道:“而且,这次我们南下,本来也是为了以战养战,夺取楚国的大城与粮仓,为的就是应对夏季大旱之后境内的困苦。谁能料到这些年楚国军备也强盛了。那辛翳小儿似乎一点也不肯再受欺负了,就算是谁要侵占一点他的领土,他也要睚眦必报。” 楚国是几百年前位列强国的老大哥了。 但这位老大哥没什么尊严。经常看到周边各国,谁都能欺负它一把,但谁也没能灭了它。这跟楚国的权力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楚国虽然是分封制下的诸侯国,但数百年历史中,绝大多数的诸侯国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权,唯有楚国,是为数不多国内再度“分封”的国家。 晋王咳了咳:“楚国以前虽然地广人多,势力强大,但楚王手下县公、领主众多,与小诸侯国无异。众县公领主和楚王的关系也若即若离。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们时,他们就可以对楚国被入侵视而不见,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负楚国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阵,又道:“但当入侵已经到了威胁领主地位的时候,这些领主就会联手。他们屯蓄着力量,又是在自家门口,自然能将远途出征到楚国又交战多日的外敌打的屁滚尿流。因此外敌入侵的时候,也是楚国的中央和地方势力谈判交锋的时候啊。不过那是旧日的楚国了,看来楚国如今变法大成……” 师泷微微抬起头来:“你是说现在楚国早已大权握在楚王手中,县公与领主再没有能够和楚王谈判的实力了。因此每一点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将所有染指领土的人都打出去?” 晋王摇头:“看来是这样。但楚国境内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我们谁也不知道。用掠夺楚国来给养的方法,看来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众人齐齐叹气。 晋王也低头:“是,我们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军力也上来了,但各国不也都在改革么?西侧秦国是我们的故好;北侧赵国骑兵强大,兵械又先进;而魏国富足,与齐赵交好,若是我们对魏国动手,赵国齐国必定警觉,联手讨伐我们……晋国,难啊!” 他说着话,又头疼起来。 师泷连忙道:“大君先养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迟。” 晋王也只能作罢,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孤,让乐莜去准备,我还可以坐车,我们着日回曲沃。” 众军官喏,躬身退出去,师泷也往外走去,就看到军医端着药锅进来了。 军医将药锅放在屋内的小炉上温着,为晋王盛到小碗中递上。 晋王端不动药碗,微微抬下巴,军医跪在榻边,正要喂他服药。 师泷走出帐外,忽然止住了脚步,脸上现出几分疑心的神色,他回头望了一眼帐帘,犹豫再三,对主帐外四个士兵挥手道:“你们陪我进去一趟。” 晋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递到嘴边,师泷却忽然从帐外回来,身后跟着四个士兵。 晋王正要开口,师泷却二话不说,猛地拔出头上银簪,披头散发走上前去。 师泷:“失礼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请大君不要责备我。” 他将那银簪插入汤药之中,浸了两秒拿出,只见银簪变色,晋王与他尽是脸色一凛! 晋王吃力的抬起手来,一下打翻那碗药! 四个士兵连忙上来按住那军医,师泷勃然大怒,扣住军医的下巴就将汤药灌入他口中。 只见得那军医又惊又俱,师泷紧紧扣着他下巴不许他咬牙,药汤流的脖子上全是,却也没少灌进他肚子里。不停地抠嗓子眼想要吐出来,一把抱住师泷的腿,开始哆嗦着假笑起来,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了—— 那军医正拼命的张着嘴想要喊出什么字节,在晋王与师泷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来。 而后,军医陡然弯下腰去,拼命干呕起来,吐出许多黄水,身子痉挛着面朝下昏迷了过去。 师泷并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铤而走险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秽物,昏迷后怕是看起来与伤口恶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从还在军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来啊。或许说,他还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后,对南姬下手?“ 晋王抬起头来:“你是说——” 师泷神色复杂,蹙着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对于这些事,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南姬的仆从亲自来在帐中煎药吧。” 晋王声音颤抖:“你认为是白矢?!” 师泷微微转头,对那四个士兵道:“你们去外帐候着。” 晋王双手发抖,脸色惨白,师泷这才抬袖跪在脚踏上:“看来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来了,他知道我支持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帐中劝了您好一会儿,今天早上他要来见您,您就没见他。他一定觉得是我说服了您。可那份告书却还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杀了你呢,那份告书就是您的遗嘱了。” 晋王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师泷也脸色难看,他让刚刚的变故惊出满后背的冷汗:“其实,您回朝后,不只是我,世族宗亲一定会逼迫您,王后也可能与魏国联系,楚国还会虎视眈眈,您仔细思索之后,十有八九是不会立白矢为太子的。那么说来,白矢离储位最近的时候,就是今天了。离曲沃越近,他就是离王位越远。” 220.白华菅兮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太子舒神色大变。 晋王也略一愣,大笑:“不愧是同胞姊妹, 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南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会儿不是她要女扮男装了,而是她要辅佐的王是女扮男装的了!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 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 你们是同胞姊妹,我请她回来, 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 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 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 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他多年无子无女, 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直到年纪大了, 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 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 极其宠爱公子白矢, 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舒眼眶红了,她毕竟是晋王膝边长大,与父亲感情深厚,吸了吸鼻子:“求阿翁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翁一定想见我们二人重逢的对吧,那就让我们二人多陪陪您!” 舒膝行过去,握住晋王的手,低声道:“而且,我还……我还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担得起晋国啊!” 晋王躺在床上,轻声道:“孤会在这几日,尽量多请人进宫为你授课,也会给你写下,晋国哪些世族可用,哪些世族不可用,谁是能信任之人,谁又又怎样的脾性。你到时候都一一记好……” 他呼了一口气,又道:“你长大后,虽然应该娶公主为妻,但为了防止你的身份暴露,你便和暄成婚,这样最为保险。我给你留封告书,就说南公与我有救命之恩,你必须要娶南公之女报恩。而后让暄选一男子,与那人交好后,让暄诞下‘王嗣’,那个王嗣身上至少也是淳氏的血脉。记得,暄万不要选自己钟情的男子,因为在他知道秘密后……只有死路一条。” 南河:“……” 221.绵蛮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马车巨轮高顶, 四面有星月浮雕, 镶着些绿松石,乌木黑中透着钝光, 一时让人觉得像是黑铁, 沉重无比。雪骤风急, 前头七八匹鬃毛蓬乱的大马, 颈面相挨挤在一团,汗气热息从马身上蒸腾在一处, 马蹄飞扬, 将这辆巍峨气势的高车朝前拉去。 高车驶过一段白墙黑瓦的院外,停在了木门外。 木门毫无装饰,半扇门下是潲雪的湿痕,凄苦的紧闭着, 屋檐下挂着两个八角铜铃。 铜铃上也有星月纹饰, 镶嵌绿松石,被大雪狂风吹得在屋檐下乱转,金戈铁马似的叮当作响。 车门打开, 风雪灌进去,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 雪块之间, 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 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发单髻束在头顶,无冠,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皆以风铃为护,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发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发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发。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发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单薄的青衣,竟一脚要朝白伯踹去,白伯连忙抱头,大君却又觉得荀君就在屋内,或许能听得见这些动静,便顿住身子,一脚踢开地上的竹帘,两手插回宽袖之中,就像是刚刚的话没说过似的,姿态如去祭天昭地般肃然,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屋外挂着几支铜铃,屋内挂着几层厚厚的毛毡,郢都潮湿,但像今年这样的大雪还是少数,毛毡是崭新的,铜火炉在房间角落里暗暗的燃着。 荀君的奴仆见楚王进来均跪伏在地毯上,榻前厚重且褪色的帘子挂起了半面,露出荀君放在羊毛床褥上的手指,骨节如玉,冷净纤细。 那曾经圆润光洁的指甲显露出一些生息将逝的灰暗,但那纤瘦的手竟然抬起来,对着他如唤猫似的轻轻招手,哑着嗓子道:“辛翳?” 呆立在门口的楚王猛地一激灵,心里头的火腾地燃烧起来,惊喜的踏过地毯,伏在床边,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荀南河在厚重的衣领和床头的被褥中轻轻又唤了一声,辛翳连忙伸出手去,将他的面容小心翼翼的从捧出来。 荀南河面色晦暗,眼睛却是活的。 他面上一向不多显露神情,不比辛翳的似嗔似笑反复无常,他立在朝堂上就跟个木偶似的,偶尔才会清风拂面似的显露半分微笑,身姿挺拔纤瘦,两袖端在身前可以大半个时辰不乱动半分,却只有那双眼睛,细细将所有事儿和人在心里盘算。 荀南河瞧见辛翳那惶恐到藏不住的脸,勉强勾唇笑了笑:“听你在院里又发脾气,怎么,我还没走你就要欺负白伯了?” 辛翳平日里嚣张骄矜极了,到他这儿瞬间变了脸,年近二十,却撒娇似的将脸放在他手心里:“孤、我才不会对老师的人做什么。” 荀南河声音疲倦:“我只是师,还不老。不过,就算你欺负人,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会知道了。你要真做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辛翳猛地抬眼瞧他,似惊愕,又似心凉了半截。 荀师是觉得只要他病故了,辛翳就一定会对他的人下手? 他是不信任辛翳,还是不相信辛翳会信任他。辛翳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太多了,却看着荀南河脸上的疲倦与灰败,说不出来那些解释。 他不想再谈任何朝堂之间的事了。 辛翳轻声道:“还是因为临走前咱们俩那点争执,你终究是生我的气了。” 南河:…… 南河心道:这孩子就是死倔是吧。通信多次,她说了多少回没生气没生气,甚至很欣喜很欣慰,他都当她是在虚伪。 她是那种生了气不动手还装原谅的人么? 再说了,若不是因为辛翳自有主张,开始跟她之间有了对抗,她的“帝师任务”也不会被判定完成。 就算是养孩子,也要孩子开始有独立精神了,爹妈才能放手,才算是养大成人。若是辛翳一直听话乖巧,她哪里是养君主帝王,岂不是养了个愚孝呆子了么? 奈何这几年,辛翳愈发听话,简直乖如小奶狗,动如小尾巴,在列国之中顶着暴戾任诞,狂妄贪乐的名号,在宫里却恨不得拱到怀里仰头听他说话。 明明他也早能独当一面,就因为太乖……系统一直不给判定任务成功。 在这个任务上,她都耗了八年了,要是他再乖巧下去,她非要耗成半老徐娘不可! 话说当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辛翳十二岁,往她脖子里塞雪球,往她被窝里扔蛤|蟆,不学无术还特能作,皮的她牙痒痒,熊的她想把他按在王位上摩擦。 结果到了这几年——到底是她教的太好,还是说这孩子长大了转了性,怎么就再也不复以前的反叛精神了呢? 按理说十九了快二十,正该是跟家里长辈爹妈闹得咬牙切齿却又有点互相理解的时候啊…… 而且…… 南河一直在自我反思。 这孩子妈不在爹早死,早年针锋相对,后来又心疼他,她就又当爹来又当妈。 是因为她身穿男装之后风姿俊逸太迷人?还是说她知识渊博学识过人折服了他?总之这孩子好像就没有过青春期的反叛,一路往恋父情结上飞奔而来。 小时候死梗着脖子不肯叫他一句荀师。 长大了把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往她怀里蜷着叫先生。 南河也纠结。 小时候虽然是气人,但大了……是不是有点太粘人了。 南河无奈,只能开始没事儿挑事儿,恨不得把自己再弄成乱臣贼子,灭国奸贼—— 222.瓠叶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 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 咬牙切齿:“我就知道, 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神态坦然:“除了此事,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 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 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说帮我, 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她立刻恢复神色, 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 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 也要死在郢都!葬, 也要葬在纪山, 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 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223.渐渐之石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梦里还是初遇辛翳的那些往事,听到外头的脚步说话声, 也在车中醒来,靠着车窗往外看。车马停靠在一片草地上,岁绒端着漆盘掀帘进来, 道:“先生, 早食只有一些饼和葵菹, 还有鱼醢。” 南河连忙微笑:“可以, 已经不少了。粟浆有么?“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虽然蒸饼又干又硬,菹菜腌的太久了, 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 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 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 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 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 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 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 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 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看黑衣皮甲,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浓眉肤白,温润秀逸,姿态行止中却处处都体现了一个大国太子的礼节和典雅。 若不是鬓若刀裁,身姿举动都更像男子,几乎与她相貌一模一样! 晋王哽咽不已:“暄,靠过些来。” 南河心下暗惊,挪动了几下脚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脚踏边,抬袖低头道:“南姬见过晋王。见过……太子舒。” 晋王微笑:“快,舒儿,这是暄。” 南河转过脸去,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连忙对公子舒略一行礼。 224.苕之华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木门毫无装饰,半扇门下是潲雪的湿痕, 凄苦的紧闭着,屋檐下挂着两个八角铜铃。 铜铃上也有星月纹饰,镶嵌绿松石, 被大雪狂风吹得在屋檐下乱转, 金戈铁马似的叮当作响。 车门打开, 风雪灌进去, 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雪块之间,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 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 头发单髻束在头顶, 无冠, 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 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 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 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 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 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皆以风铃为护,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发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发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发。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发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单薄的青衣,竟一脚要朝白伯踹去,白伯连忙抱头,大君却又觉得荀君就在屋内,或许能听得见这些动静,便顿住身子,一脚踢开地上的竹帘,两手插回宽袖之中,就像是刚刚的话没说过似的,姿态如去祭天昭地般肃然,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屋外挂着几支铜铃,屋内挂着几层厚厚的毛毡,郢都潮湿,但像今年这样的大雪还是少数,毛毡是崭新的,铜火炉在房间角落里暗暗的燃着。 荀君的奴仆见楚王进来均跪伏在地毯上,榻前厚重且褪色的帘子挂起了半面,露出荀君放在羊毛床褥上的手指,骨节如玉,冷净纤细。 那曾经圆润光洁的指甲显露出一些生息将逝的灰暗,但那纤瘦的手竟然抬起来,对着他如唤猫似的轻轻招手,哑着嗓子道:“辛翳?” 呆立在门口的楚王猛地一激灵,心里头的火腾地燃烧起来,惊喜的踏过地毯,伏在床边,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荀南河在厚重的衣领和床头的被褥中轻轻又唤了一声,辛翳连忙伸出手去,将他的面容小心翼翼的从捧出来。 荀南河面色晦暗,眼睛却是活的。 他面上一向不多显露神情,不比辛翳的似嗔似笑反复无常,他立在朝堂上就跟个木偶似的,偶尔才会清风拂面似的显露半分微笑,身姿挺拔纤瘦,两袖端在身前可以大半个时辰不乱动半分,却只有那双眼睛,细细将所有事儿和人在心里盘算。 荀南河瞧见辛翳那惶恐到藏不住的脸,勉强勾唇笑了笑:“听你在院里又发脾气,怎么,我还没走你就要欺负白伯了?” 辛翳平日里嚣张骄矜极了,到他这儿瞬间变了脸,年近二十,却撒娇似的将脸放在他手心里:“孤、我才不会对老师的人做什么。” 荀南河声音疲倦:“我只是师,还不老。不过,就算你欺负人,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会知道了。你要真做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辛翳猛地抬眼瞧他,似惊愕,又似心凉了半截。 荀师是觉得只要他病故了,辛翳就一定会对他的人下手? 他是不信任辛翳,还是不相信辛翳会信任他。辛翳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太多了,却看着荀南河脸上的疲倦与灰败,说不出来那些解释。 他不想再谈任何朝堂之间的事了。 辛翳轻声道:“还是因为临走前咱们俩那点争执,你终究是生我的气了。” 南河:…… 南河心道:这孩子就是死倔是吧。通信多次,她说了多少回没生气没生气,甚至很欣喜很欣慰,他都当她是在虚伪。 她是那种生了气不动手还装原谅的人么? 再说了,若不是因为辛翳自有主张,开始跟她之间有了对抗,她的“帝师任务”也不会被判定完成。 就算是养孩子,也要孩子开始有独立精神了,爹妈才能放手,才算是养大成人。若是辛翳一直听话乖巧,她哪里是养君主帝王,岂不是养了个愚孝呆子了么? 奈何这几年,辛翳愈发听话,简直乖如小奶狗,动如小尾巴,在列国之中顶着暴戾任诞,狂妄贪乐的名号,在宫里却恨不得拱到怀里仰头听他说话。 明明他也早能独当一面,就因为太乖……系统一直不给判定任务成功。 在这个任务上,她都耗了八年了,要是他再乖巧下去,她非要耗成半老徐娘不可! 话说当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辛翳十二岁,往她脖子里塞雪球,往她被窝里扔蛤|蟆,不学无术还特能作,皮的她牙痒痒,熊的她想把他按在王位上摩擦。 结果到了这几年——到底是她教的太好,还是说这孩子长大了转了性,怎么就再也不复以前的反叛精神了呢? 按理说十九了快二十,正该是跟家里长辈爹妈闹得咬牙切齿却又有点互相理解的时候啊…… 而且…… 南河一直在自我反思。 这孩子妈不在爹早死,早年针锋相对,后来又心疼他,她就又当爹来又当妈。 是因为她身穿男装之后风姿俊逸太迷人?还是说她知识渊博学识过人折服了他?总之这孩子好像就没有过青春期的反叛,一路往恋父情结上飞奔而来。 小时候死梗着脖子不肯叫他一句荀师。 长大了把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往她怀里蜷着叫先生。 南河也纠结。 小时候虽然是气人,但大了……是不是有点太粘人了。 南河无奈,只能开始没事儿挑事儿,恨不得把自己再弄成乱臣贼子,灭国奸贼—— 她都做好自己被辛翳手刃的打算了,但就在几个月前二人争吵时,任务竟判定成功了。 南河内心也有一点点复杂:孩子终于长大了。 她也就只能教他到这儿了,任务一结束,她就要离开这里,往后再也见不着了。 或许到那时候,他慢慢就好起来了吧。 南河转过脸来,说的倒是真心话:“我没生气,真的没有。” 辛翳越听她这样说越不信。 他心知自己的所作所为触到了南河的根基,他若是发火,甚至扇他一巴掌也好。 可辛翳怕的就是他这样淡淡道:我没生气。 似乎很少有事情能惊到他,更让辛翳永远猜不透他心中如何作想。 南河看起来总是……冷心冷情,休休有容。 礼仪规正又不卑不亢。 那双广袖中伸出的手指如玉般微凉透明,那深衣腰带下摇晃的组玉发出玉响琤琮,衣领层层叠叠的规整在胸前丝毫不乱…… 他以前极喜欢坐在深远的殿内,看着南河不疾不徐的向他走来,走到他身前来,淡色的眉毛和眼睫垂下去,向他略一躬身作揖,广袖抬起,遮住了他的面容。 有人说他是泥偶,但辛翳觉得他是玉人。 更何况,他并不总是这样闷的。 在危急的关头,在两难的抉择时,他总能表现出万夫莫开的决断勇敢与锋芒。 偶尔的片刻,在辛翳的尽力胡闹下,他会显示出一些无奈,温情和……羞恼。 修炼“装”这一功力多年的旬南河要是知道辛翳的评价,大概是要笑醒的。 为了做老师这行,她憋了多少年才把自己这个废话篓子憋成了世外高人,把自己一身明骚暗贱抖机灵憋成了闷骚。 行走宫中朝野,怎能不做场面。 辛翳捧着他的手,似哀求:“先生随我回宫里,宫里照料得好,也有最好的病医,我大楚的太医是最——” 225.何草不黄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几乎不用下车, 醒来也是在左摇右摆之中,睡着了梦里都是颠簸,几日的路程过的黑白不分。 远处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来到一个低水准农业文明社会。这样的自然风光, 怕是会持续到入曲沃之前。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 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但这个世界, 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 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 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她本意是继续深造,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 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 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 是十分钟讲完考点,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 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 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 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 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人也浪,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226.文王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似乎给晋王回话,过了一会儿,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 乐莜低着头, 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 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 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 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可这对晋国不利,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 驱逐他, 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 晋王也改了想法, 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跪在那里一阵叫屈,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你驱逐他, 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 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 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她穿上深衣时,是所有人心中端方有礼,不可轻辱的君子典范。她常站在回廊旁等他,临风而立,宽袖窄腰,谁也不敢冒犯,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禁欲感。 但当她就这样解开衣带,赤|裸身子躺在被褥之中,却又是另一幅样子。 辛翳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回忆,还是在做梦了。 他感觉那日如今时,他也正跪在榻边,满心惊惶,脑子都麻了,不知该如何动手。但荀南河就静静躺着,并不催促,也不睁眼,有着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温驯样子。 他没觉得香艳,只觉得……她比想象中瘦弱多了。 但就是这样的她,教导出了他和数位楚国能臣;就这样的她,在楚宫中多年如一日的保护了他…… 辛翳低头,似极不舍与缱绻的低下头去,将被褥与她一并裹紧,俯下头去,侧脸贴在她腹上,感受她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而后转过头去,脸埋在被中,轻轻的亲吻了一下她容珠的肚脐。 他只想尽力留住那一点点热度。 而后却忽然有一只手推了他一把,听到了熟悉的冷冷的声音:“辛无光,你在做什么?” 辛翳愣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 荀南河睁着眼,拥着被子惊怒的望着他,脸上还有一些隐隐泛红。 她咬牙切齿,声音却冷淡:“你给我解释解释。” 辛翳手足无措的站在榻边,脱口而出:“我已知道了。” 荀南河:“什么?”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咬牙切齿:“我就知道,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227.大明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 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他多年无子无女,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 直到年纪大了,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 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 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极其宠爱公子白矢,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 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 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 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 谁也没想到, 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舒眼眶红了,她毕竟是晋王膝边长大,与父亲感情深厚,吸了吸鼻子:“求阿翁不要说这样的话。阿翁一定想见我们二人重逢的对吧,那就让我们二人多陪陪您!” 228.绵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太子舒神色大变。 晋王也略一愣, 大笑:“不愧是同胞姊妹, 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南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会儿不是她要女扮男装了,而是她要辅佐的王是女扮男装的了!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 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 你们是同胞姊妹,我请她回来,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 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 他多年无子无女,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直到年纪大了, 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 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 极其宠爱公子白矢, 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229.棫朴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荀南河:“什么?”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 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咬牙切齿:“我就知道, 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 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 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神态坦然:“除了此事,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 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说帮我, 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 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 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 她立刻恢复神色, 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 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郢都!葬, 也要葬在纪山, 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 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230.旱麓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马车巨轮高顶,四面有星月浮雕, 镶着些绿松石,乌木黑中透着钝光, 一时让人觉得像是黑铁,沉重无比。雪骤风急,前头七八匹鬃毛蓬乱的大马, 颈面相挨挤在一团,汗气热息从马身上蒸腾在一处, 马蹄飞扬,将这辆巍峨气势的高车朝前拉去。 高车驶过一段白墙黑瓦的院外, 停在了木门外。 木门毫无装饰, 半扇门下是潲雪的湿痕, 凄苦的紧闭着, 屋檐下挂着两个八角铜铃。 铜铃上也有星月纹饰,镶嵌绿松石,被大雪狂风吹得在屋檐下乱转,金戈铁马似的叮当作响。 车门打开, 风雪灌进去,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 雪块之间, 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 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发单髻束在头顶,无冠,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皆以风铃为护,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发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发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发。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发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单薄的青衣,竟一脚要朝白伯踹去,白伯连忙抱头,大君却又觉得荀君就在屋内,或许能听得见这些动静,便顿住身子,一脚踢开地上的竹帘,两手插回宽袖之中,就像是刚刚的话没说过似的,姿态如去祭天昭地般肃然,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屋外挂着几支铜铃,屋内挂着几层厚厚的毛毡,郢都潮湿,但像今年这样的大雪还是少数,毛毡是崭新的,铜火炉在房间角落里暗暗的燃着。 荀君的奴仆见楚王进来均跪伏在地毯上,榻前厚重且褪色的帘子挂起了半面,露出荀君放在羊毛床褥上的手指,骨节如玉,冷净纤细。 那曾经圆润光洁的指甲显露出一些生息将逝的灰暗,但那纤瘦的手竟然抬起来,对着他如唤猫似的轻轻招手,哑着嗓子道:“辛翳?” 呆立在门口的楚王猛地一激灵,心里头的火腾地燃烧起来,惊喜的踏过地毯,伏在床边,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荀南河在厚重的衣领和床头的被褥中轻轻又唤了一声,辛翳连忙伸出手去,将他的面容小心翼翼的从捧出来。 荀南河面色晦暗,眼睛却是活的。 他面上一向不多显露神情,不比辛翳的似嗔似笑反复无常,他立在朝堂上就跟个木偶似的,偶尔才会清风拂面似的显露半分微笑,身姿挺拔纤瘦,两袖端在身前可以大半个时辰不乱动半分,却只有那双眼睛,细细将所有事儿和人在心里盘算。 荀南河瞧见辛翳那惶恐到藏不住的脸,勉强勾唇笑了笑:“听你在院里又发脾气,怎么,我还没走你就要欺负白伯了?” 辛翳平日里嚣张骄矜极了,到他这儿瞬间变了脸,年近二十,却撒娇似的将脸放在他手心里:“孤、我才不会对老师的人做什么。” 荀南河声音疲倦:“我只是师,还不老。不过,就算你欺负人,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会知道了。你要真做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辛翳猛地抬眼瞧他,似惊愕,又似心凉了半截。 荀师是觉得只要他病故了,辛翳就一定会对他的人下手? 他是不信任辛翳,还是不相信辛翳会信任他。辛翳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太多了,却看着荀南河脸上的疲倦与灰败,说不出来那些解释。 他不想再谈任何朝堂之间的事了。 辛翳轻声道:“还是因为临走前咱们俩那点争执,你终究是生我的气了。” 南河:…… 南河心道:这孩子就是死倔是吧。通信多次,她说了多少回没生气没生气,甚至很欣喜很欣慰,他都当她是在虚伪。 她是那种生了气不动手还装原谅的人么? 再说了,若不是因为辛翳自有主张,开始跟她之间有了对抗,她的“帝师任务”也不会被判定完成。 就算是养孩子,也要孩子开始有独立精神了,爹妈才能放手,才算是养大成人。若是辛翳一直听话乖巧,她哪里是养君主帝王,岂不是养了个愚孝呆子了么? 奈何这几年,辛翳愈发听话,简直乖如小奶狗,动如小尾巴,在列国之中顶着暴戾任诞,狂妄贪乐的名号,在宫里却恨不得拱到怀里仰头听他说话。 明明他也早能独当一面,就因为太乖……系统一直不给判定任务成功。 在这个任务上,她都耗了八年了,要是他再乖巧下去,她非要耗成半老徐娘不可! 话说当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辛翳十二岁,往她脖子里塞雪球,往她被窝里扔蛤|蟆,不学无术还特能作,皮的她牙痒痒,熊的她想把他按在王位上摩擦。 结果到了这几年——到底是她教的太好,还是说这孩子长大了转了性,怎么就再也不复以前的反叛精神了呢? 按理说十九了快二十,正该是跟家里长辈爹妈闹得咬牙切齿却又有点互相理解的时候啊…… 而且…… 南河一直在自我反思。 这孩子妈不在爹早死,早年针锋相对,后来又心疼他,她就又当爹来又当妈。 是因为她身穿男装之后风姿俊逸太迷人?还是说她知识渊博学识过人折服了他?总之这孩子好像就没有过青春期的反叛,一路往恋父情结上飞奔而来。 小时候死梗着脖子不肯叫他一句荀师。 长大了把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往她怀里蜷着叫先生。 南河也纠结。 小时候虽然是气人,但大了……是不是有点太粘人了。 南河无奈,只能开始没事儿挑事儿,恨不得把自己再弄成乱臣贼子,灭国奸贼—— 她都做好自己被辛翳手刃的打算了,但就在几个月前二人争吵时,任务竟判定成功了。 南河内心也有一点点复杂:孩子终于长大了。 她也就只能教他到这儿了,任务一结束,她就要离开这里,往后再也见不着了。 或许到那时候,他慢慢就好起来了吧。 南河转过脸来,说的倒是真心话:“我没生气,真的没有。” 辛翳越听她这样说越不信。 他心知自己的所作所为触到了南河的根基,他若是发火,甚至扇他一巴掌也好。 可辛翳怕的就是他这样淡淡道:我没生气。 似乎很少有事情能惊到他,更让辛翳永远猜不透他心中如何作想。 南河看起来总是……冷心冷情,休休有容。 礼仪规正又不卑不亢。 那双广袖中伸出的手指如玉般微凉透明,那深衣腰带下摇晃的组玉发出玉响琤琮,衣领层层叠叠的规整在胸前丝毫不乱…… 231.思齐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师泷也一夜没睡,满脸疲惫,一边进帐,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 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这么早,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 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 是真的体谅他劳累, 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 或许在这期间, 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 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 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师泷没说话,他不能再杠了,只能先听晋王的意思。 军官道:“而且,这次我们南下,本来也是为了以战养战,夺取楚国的大城与粮仓,为的就是应对夏季大旱之后境内的困苦。谁能料到这些年楚国军备也强盛了。那辛翳小儿似乎一点也不肯再受欺负了,就算是谁要侵占一点他的领土,他也要睚眦必报。” 楚国是几百年前位列强国的老大哥了。 但这位老大哥没什么尊严。经常看到周边各国,谁都能欺负它一把,但谁也没能灭了它。这跟楚国的权力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楚国虽然是分封制下的诸侯国,但数百年历史中,绝大多数的诸侯国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权,唯有楚国,是为数不多国内再度“分封”的国家。 晋王咳了咳:“楚国以前虽然地广人多,势力强大,但楚王手下县公、领主众多,与小诸侯国无异。众县公领主和楚王的关系也若即若离。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们时,他们就可以对楚国被入侵视而不见,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负楚国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阵,又道:“但当入侵已经到了威胁领主地位的时候,这些领主就会联手。他们屯蓄着力量,又是在自家门口,自然能将远途出征到楚国又交战多日的外敌打的屁滚尿流。因此外敌入侵的时候,也是楚国的中央和地方势力谈判交锋的时候啊。不过那是旧日的楚国了,看来楚国如今变法大成……” 师泷微微抬起头来:“你是说现在楚国早已大权握在楚王手中,县公与领主再没有能够和楚王谈判的实力了。因此每一点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将所有染指领土的人都打出去?” 晋王摇头:“看来是这样。但楚国境内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我们谁也不知道。用掠夺楚国来给养的方法,看来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众人齐齐叹气。 晋王也低头:“是,我们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军力也上来了,但各国不也都在改革么?西侧秦国是我们的故好;北侧赵国骑兵强大,兵械又先进;而魏国富足,与齐赵交好,若是我们对魏国动手,赵国齐国必定警觉,联手讨伐我们……晋国,难啊!” 他说着话,又头疼起来。 师泷连忙道:“大君先养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迟。” 晋王也只能作罢,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孤,让乐莜去准备,我还可以坐车,我们着日回曲沃。” 众军官喏,躬身退出去,师泷也往外走去,就看到军医端着药锅进来了。 军医将药锅放在屋内的小炉上温着,为晋王盛到小碗中递上。 晋王端不动药碗,微微抬下巴,军医跪在榻边,正要喂他服药。 师泷走出帐外,忽然止住了脚步,脸上现出几分疑心的神色,他回头望了一眼帐帘,犹豫再三,对主帐外四个士兵挥手道:“你们陪我进去一趟。” 晋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递到嘴边,师泷却忽然从帐外回来,身后跟着四个士兵。 晋王正要开口,师泷却二话不说,猛地拔出头上银簪,披头散发走上前去。 师泷:“失礼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请大君不要责备我。” 他将那银簪插入汤药之中,浸了两秒拿出,只见银簪变色,晋王与他尽是脸色一凛! 晋王吃力的抬起手来,一下打翻那碗药! 四个士兵连忙上来按住那军医,师泷勃然大怒,扣住军医的下巴就将汤药灌入他口中。 只见得那军医又惊又俱,师泷紧紧扣着他下巴不许他咬牙,药汤流的脖子上全是,却也没少灌进他肚子里。不停地抠嗓子眼想要吐出来,一把抱住师泷的腿,开始哆嗦着假笑起来,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了—— 那军医正拼命的张着嘴想要喊出什么字节,在晋王与师泷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来。 而后,军医陡然弯下腰去,拼命干呕起来,吐出许多黄水,身子痉挛着面朝下昏迷了过去。 师泷并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铤而走险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秽物,昏迷后怕是看起来与伤口恶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从还在军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来啊。或许说,他还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后,对南姬下手?“ 晋王抬起头来:“你是说——” 师泷神色复杂,蹙着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对于这些事,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南姬的仆从亲自来在帐中煎药吧。” 晋王声音颤抖:“你认为是白矢?!” 师泷微微转头,对那四个士兵道:“你们去外帐候着。” 晋王双手发抖,脸色惨白,师泷这才抬袖跪在脚踏上:“看来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来了,他知道我支持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帐中劝了您好一会儿,今天早上他要来见您,您就没见他。他一定觉得是我说服了您。可那份告书却还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杀了你呢,那份告书就是您的遗嘱了。” 晋王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师泷也脸色难看,他让刚刚的变故惊出满后背的冷汗:“其实,您回朝后,不只是我,世族宗亲一定会逼迫您,王后也可能与魏国联系,楚国还会虎视眈眈,您仔细思索之后,十有八九是不会立白矢为太子的。那么说来,白矢离储位最近的时候,就是今天了。离曲沃越近,他就是离王位越远。” 晋王身子一软:“他要杀孤么?” 他又一惨笑,低声喃喃:“可谓报应啊。孤又何尝不是在他年幼时起了杀心……” 师泷心惊,抬起头来:白矢是晋王第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还算受宠,晋国又子嗣稀薄,晋王又怎么会想杀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时候想杀了他,又怎么会在他长大成人后要立他为储君? 晋王唯有二子,一个是宠爱有加却不愿让他继承王位;另一个则幼时对他起过杀心却想立他为太子——晋王这是疯了吧! 晋王转过头来:“你怎么会想到的?” 师泷抬袖:“因为昨日是公子白矢去借药材的。而旧虞的蒋、狐两家,都曾有意向让女儿嫁给白矢,白矢击退赤狄皋落氏与留吁氏时,曾多次借道旧虞,扎营旧虞城外,显然与这两家关系密切。” 晋王缓缓吐出一口气:“蒋、狐两氏算是曲沃代翼之前就立足在旧虞的老世家了,复国时也帮了我大父一些,只是这些年没有出人才又眼界不够,便不得朝中重用。他们竟想通过帮助白矢,一跃成为云台下的大姓?让人去查药渣,看究竟是哪种毒|药。然后偷偷去查白矢的帐内,看是否能找到剩下的毒|药。” 师泷:“您是想拿到证据之后再动手?” 晋王微微抬手:“算是最后抱有一丝希望,我想确认这孩子是真的想杀我么。如果是真的,以我病情突然加重为由,请他一个人来,也请卫兵来。我要看到他被当场诛杀。” 师泷头低下,半晌道:“……喏。” 晋王躺回榻上,两只手放在腹上:“你说对了,孤糊涂了。孤……怎么能把他当做心头肉呢?还说什么回国之后一定要立他为储,呵……孤糊涂啊。” 师泷不敢接话,满身冷汗的走出主帐。 帐外朦朦亮,天色是灰蓝,被露水打湿的草地与营帐都是一片殷蓝,薄辰时的炊烟像是被殷蓝稀释的水,倒着弯弯曲曲的往天上流。 师泷紧了紧衣领,多在主帐外驻留片刻,细细欣赏这篇景象。 他想,正午的天也是蓝的,水的倒影也是蓝的,他怎么就没注意到过。 232.皇矣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 你们是同胞姊妹, 我请她回来,就是觉得我走之后,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 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 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 他多年无子无女, 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 直到年纪大了, 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 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 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极其宠爱公子白矢, 且将他当嫡子教育,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 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 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 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233.灵台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开心的:这会儿不是她要女扮男装了, 而是她要辅佐的王是女扮男装的了! 公子舒面上露出一丝惊愕, 似乎没想到晋王轻而易举说出了这个秘密。 晋王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舒,你们是同胞姊妹, 我请她回来, 就是觉得我走之后, 能和你相扶持的只有她。只是我本来能让你二人一同长大的, 若不是暄幼时生了重病……” 晋王一直觉得淳氏姬姓这一脉,就像是触怒了上天。 历经灾祸, 千辛万苦复国后,晋国却一直子嗣不丰,几乎代代都只有一个嫡子,庶子之中也没有像样的。结果到了淳任余这一代, 他多年无子无女, 民间与世族早已议论纷纷, 直到年纪大了, 三夫人之中的姚夫人才诞下一子。 因喜讯传到晋王耳边时, 晋王正在射箭,正中白心,此子便名白矢。 晋王大喜, 极其宠爱公子白矢,且将他当嫡子教育, 白矢也极其聪颖机敏, 甚得晋王心。魏国公主出身的晋王后也因此黯然神伤过, 姚夫人作为妾不能养育白矢,晋王后还是将白矢放到膝下养。 公子白矢从小几乎没有宫人保母带过,襁褓时是晋王后细心照看,当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晋王恨不得每天都把他扛在肩上带着,整个晋国都知道他有多宝贝这个儿子。 当公子白矢长到三岁大,谁也没想到,宫中有人竟撞破姚夫人与寺人通奸。 原来那寺人竟是姚夫人嫁入宫中之前的相好,而后为了和姚夫人团聚,与宫内人联络,假装受过腐刑,剃须净面后混入宫中。 晋王勃然大怒,虽然不知道白矢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疼爱的公子白矢长得像那寺人。 哪个男人能容忍头上的绿,而且还是个妾绿了他! 晋王打算车裂那寺人,逼迫姚夫人自杀,却没想到那寺人临死前乱咬人,说宫中还藏有未受腐刑的寺人,都是姚夫人的幕下之宾。 晋王彻查宫内,果然发现姚夫人身边藏了三四位身子完整的寺人,才知晋宫云台的秽乱。 他亲手杀死了姚夫人,令几位假寺人受腐刑后在阳光下曝晒而死,甚至也打算将公子白矢从云台上扔下去。 这时,一直对此沉默的晋王后才拦住了他。 毕竟晋王无子,本来子嗣一事就是大问题。此事又未闹到宫外,不如先将白矢养大,若是再有子嗣诞生就将他驱逐出晋国去,若是再无子嗣……那为防止晋国大乱,就必须立白矢为储。 晋国复国后子嗣极少,根本就没有能来继承王位的小宗子弟,几乎都是代代单传。晋王满心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假称姚夫人病死,将知晓此事的宫人以殉葬为由坑杀。 但从此之后,晋王对公子白矢就再也亲昵不起来。 白矢竟也聪颖小心,三四岁开始,便再不敢问生母的去处,也就像是宫里从来就没有姚夫人这个人,他也只有王后一个母亲。 然而就在白矢六岁时,王后居然怀孕了。 晋王大喜,命人摆筵祭天,又改国号,甚至为了王后腹中的孩子减免晋国半年劳役。 而另一边,他也打算趁早处理掉白矢这个污点。 却没料到王后再一次拦住了他:“若我腹中为女,又该如何?女公子虽然身份尊贵,但总不能立她为王啊!” 王后也是为晋国着想,毕竟若是无子嗣,氏族在晋王死后怕是要再度瓜分晋国,列国也必定欺辱晋国,晋国再度国灭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王后诞下太子,再将白矢扔下云台也不迟。 白矢六岁,竟毫不知危险,还每天围在王后膝边,说想摸一摸王后的肚子,说想要跟腹中的弟弟妹妹说话唱歌听。 晋王暂时收了手,却偷偷嘱咐王后产床前的女师,无论王后生下的是男是女,都先在门外挂一张木弓,以此来对外表示生下的是男孩。 随后,王后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且生育后大病一场是日后也不可能再生育了…… 晋王失望了,目前,他必须留下姚夫人与寺人通奸所生下的孩子。 但晋王与发妻毕竟感情深切,王后比他小十一二岁,进宫时才不到八岁,他焦头烂额的将小丫头片子养大,一直到她少女时期才完婚。王后二十多岁时,还有着私底下说不过要坐他腿上撒娇的毛病,也是真正跟他一条心的人。 晋王留下了公子白矢,却也在心底早早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将这两个女儿当做儿子一样养大,若是白矢愚钝无能,就杀了他,让两个女儿中更有能力的那个女扮男装继任王位;若是白矢对晋国忠心且有才能,就让二女表露女子身份,一个嫁到他国为后与他国联盟,一个留在国内监视白矢,给她权力,做权势滔天的公主,让她能够牵制白矢。 他也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做了旁人都不敢想的事情。 宫内早就因为姚夫人之乱,学会了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再加上出生后就挂上了木弓,无人知晓二女身份。晋王还以嫡长子的待遇,为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准备了猪牛羊三牲的太牢之礼,和六箭蓬草的射礼。 而公子白矢一直还在王后膝下养着,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态度变了,却不知道死亡的威胁有几次都逼在了他颈上。 却没有料到双胞胎中的暄,没满岁就得了重病,晋王爱女如命,连忙派人将旧友南咎子请来为暄治病。 南咎子那时候正在周游晋国,他又最通灵巫之术,很快就被请入宫中。 南咎子略施针剂,让幼小的暄起死回生。 但他也对晋王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带暄离开曲沃,让她恢复女儿身,也会教授她知识和绝学。如果晋王需要她回来,他才会送她回曲沃。 如果真的有人打算对嫡系子嗣出手,舒出了意外,至少还会有个暄存活着。 晋王考虑半天,最终还是让让南咎子带走了暄,对外称幼子之一病死。 自此,晋公双胞胎只剩下一个,南咎子就带着刚满岁的暄离开了曲沃,对外称这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走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晋王四处南征北战,公子白矢也渐渐长大。 他表现出了很高的天资,甚得大夫与世族欢喜,王后本就疼爱他,连晋王也对他态度有所缓和。白矢也开始在军事上展露出天赋,并且随着晋王开始打仗,多次救下晋王。 在民间也有很多人认识了公子白矢。 而另一边,公子舒可能是年幼,可能是常年被保护在深宫中不外出,也可能是王后的溺爱,她却没表现出让晋王惊喜的品质。 她只是好学,但却似乎对于局势与战争都没有太多概念,有爱民之心却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她也对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产生了不少怀疑,她甚至几次问过王后:“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女子?” 为什么我要束胸,要服用让声音沙哑的药物?为什么我来了葵水都要遮遮掩掩,为什么我不能做真正的自己? 晋王也难免对她有些失望,公子舒则对自己更迷茫。 虽然朝中还是有大量的嫡子党,但晋王这几年开始有些偏向白矢了;再加上对白矢熟悉的臣子世族也渐渐多起来了,想要支持他的世族也开始逐渐游说晋王了。 晋王本来决定,这次带白矢与楚交战后,若他表现英勇又有军功,就把立他为储一事提上日程。 顺便昭告天下舒的女子身份,以晋国公主的身份替她找个地位能够匹配的国君。 或许这对于舒来说,也是个好的选择。 就算公族大臣反对立白矢为太子,到时候只要说出太子舒的女子身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却没料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不禁后怕,幸好他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舒的身份。 甚至就在他重伤后命人写下告书时,他还在稀里糊涂的想: 有可能,白矢也是他的孩子呢?毕竟他能与王后有两女,就也有可能与姚夫人的确有过孩子…… 而且在某些方面,白矢确实像他。 但就在几日前,这个梦一下子醒了。 晋王仿佛浑身都打了个寒颤,为自己曾经的危险想法感到后怕。 说不定白矢懂事很早了。 毕竟当年晋王下手很干净,白矢未必知道生母姚夫人与寺人通奸之事,更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已经能感受到了周围微妙的氛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会在三四岁生母不见后一直不问?又怎么会有孩子那么会讨好人,让王后宫人都满心夸赞他? 而若是他曾经在多个片刻表现出杀意,以孩子的敏锐会感觉不到么? 白矢是真的尊敬他,是真的能力优秀? 还是说他年纪小小就明白了,如果不优秀,如果不讨喜,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怀揣着野心与恐惧,敏锐及狠辣,说不定是做国君的好人选。 但一个世族女和寺人通奸所生的孽子来继承晋国大统,不就相当于灭了他们淳氏姬姓的血脉,将五十多年前大父复国的成果毁于一旦了么。 晋王讲了这些后,缓缓撑起身来:“舒,是我太纵容你,你还远远不够做个王。但南公写信给我,说南姬,也就是你的妹妹暄,有佐王的才能,也有扶持你的意念与能力。孤这次伤的实在重,或许后头的日子只能苟延残喘,所以往后,真的就是你们二人相依为命了。” 234.下武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领导笑嘻嘻:“事儿都是人做的。谁说不可能, 你可以统一各国啊。”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 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 有了三代明君,才见到大一统, 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 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 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 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 如果十五岁见楚灭, 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 三十八岁见汉立, 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要是命再长一点,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 算上西楚,历经四朝, 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 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 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 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重皎也微微一笑:“他是好耐性。那时候就原箴学得最好,范季菩却顽皮,老是把他气得不想说话。听说您招原箴与范季菩二人回来了?” 辛翳点头:“荀师不在,令尹之位空缺,我这儿也需要用人。” 重皎道:“也好。这会儿不是叙旧的时候,你病了,行完‘复’礼,你也早点回去。让人把宫内外的铃铛都收起来了吧。” 铃铛虽然能与邪祟作对,守护宅灵,但毕竟是“复”礼,若真的能唤回荀君的魂魄,她的魂魄被铃铛所挡在宫外就不好了。 辛翳站起身来,将搭在肩上的披风递给景斯,道:“嗯,走吧。” 复礼,是要在生前居所的北侧屋脊上,冲着北方,不断呼喊名字,就可能在死者死后七日,将他的灵魂召唤回来。 辛翳年幼时,他父亲去世,就是由他站在屋脊上招魂的。他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有见父亲的灵魂回来。想来他母亲死的时候,父亲也一定很难过,也曾站在这片屋脊上向北呐喊,妄图让自己的声音穿过大巴山,到更远的地方去。 但回不来的终究是回不来。 他受南河影响很深,也是不大信灵巫的,但他此刻也真的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等两个人都顺着梯子爬上去,踩过积雪,站在屋脊上,辛翳也忍不住笑了:“有好几年没有爬过房顶了。其实还有好多人想为荀师招魂,但我没让他们来。” 235.文王有声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邑叔凭笑了笑,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 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 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她穿着青色直裾,衣摆略长,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 屁股坐在织的网中, 半分不肯动,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 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 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 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 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 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 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 因没长开, 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涟漪圈圈,高且深远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辛翳侧脸贴在狸奴的白毛里,看她立得如此端正,笑道:“此处又没有旁人,装什么?” 荀南河微微挑眉,并不回答。 辛翳托腮笑道:“邑叔凭会真的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到我身边来?你装的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要真的是满腹经纶,又哪里有耐性来教我这等黄口小儿?” 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测过,这小楚王绝不可能像刚刚表现的那样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间,十几个少年涌进空庭中来,跑到辛翳面前,一言不发。 荀南河望过去,这帮少年里,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满身纹身的吴越蛮民、也有剃掉头发的戎狄之子。 有几个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搜罗过来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头发如雪的少年,打着把伞畏畏缩缩的站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看来辛翳很喜欢四处搜罗奇异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头上,如同花果山的齐天大圣一呼百应,笑道:“众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帮小子们真的行礼之后平身起来。 辛翳一只脚踩在高处,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带了一位先生过来,就是这位荀师!孤怕荀师太年轻,还没有什么育人教学的经验,不如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为师,让荀师也教大家六艺!”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几十个少年人转身过来,齐齐朝她行礼:“弟子拜见荀师!” 南河:……她难道是逃脱不了要当班主任的命? 辛翳笑起来:“若是荀师能教得了他们,就一定也能教的了孤!快点,有什么想学的赶紧问啊,趁着荀师在此!” 一群少年涌了上来,齐齐围住她,抓着她手腕衣带就开口,各地方言都有,吵得荀南河头都要炸了。却远远看到辛翳大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荀师送了这么多便宜儿子,荀师怎么还不乐意呢?” 他说着,翻过石头,夹着白猫,轻巧的踏水跑了。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让这个小子给耍了! 她咬牙,心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吧!我迟早让你哭着叫爸爸! 车门打开,风雪灌进去,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雪块之间,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发单髻束在头顶,无冠,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里头老伯探头,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仰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皆以风铃为护,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发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发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发。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发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单薄的青衣,竟一脚要朝白伯踹去,白伯连忙抱头,大君却又觉得荀君就在屋内,或许能听得见这些动静,便顿住身子,一脚踢开地上的竹帘,两手插回宽袖之中,就像是刚刚的话没说过似的,姿态如去祭天昭地般肃然,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屋外挂着几支铜铃,屋内挂着几层厚厚的毛毡,郢都潮湿,但像今年这样的大雪还是少数,毛毡是崭新的,铜火炉在房间角落里暗暗的燃着。 荀君的奴仆见楚王进来均跪伏在地毯上,榻前厚重且褪色的帘子挂起了半面,露出荀君放在羊毛床褥上的手指,骨节如玉,冷净纤细。 那曾经圆润光洁的指甲显露出一些生息将逝的灰暗,但那纤瘦的手竟然抬起来,对着他如唤猫似的轻轻招手,哑着嗓子道:“辛翳?” 呆立在门口的楚王猛地一激灵,心里头的火腾地燃烧起来,惊喜的踏过地毯,伏在床边,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荀南河在厚重的衣领和床头的被褥中轻轻又唤了一声,辛翳连忙伸出手去,将他的面容小心翼翼的从捧出来。 荀南河面色晦暗,眼睛却是活的。 他面上一向不多显露神情,不比辛翳的似嗔似笑反复无常,他立在朝堂上就跟个木偶似的,偶尔才会清风拂面似的显露半分微笑,身姿挺拔纤瘦,两袖端在身前可以大半个时辰不乱动半分,却只有那双眼睛,细细将所有事儿和人在心里盘算。 荀南河瞧见辛翳那惶恐到藏不住的脸,勉强勾唇笑了笑:“听你在院里又发脾气,怎么,我还没走你就要欺负白伯了?” 辛翳平日里嚣张骄矜极了,到他这儿瞬间变了脸,年近二十,却撒娇似的将脸放在他手心里:“孤、我才不会对老师的人做什么。” 236.行苇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几乎不用下车, 醒来也是在左摇右摆之中,睡着了梦里都是颠簸,几日的路程过的黑白不分。 远处几乎一成不变的风景,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来到一个低水准农业文明社会。这样的自然风光, 怕是会持续到入曲沃之前。 曲沃这个名字对于南河来说, 能说上来不少围绕它的的典故与历史,但这个世界, 却与真实的历史相去甚远。 其实南河在被卷入帝师任务之前,她的职业也是个刚入行的高中教师。 她是历史系出身,硕士是在一所知名高校研究古代典籍,她本意是继续深造, 但后来却没再做研究。 她回了老家, 做了一所普通高中的历史老师。 这其实并非她本意。家里就想让她找个体制内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怎么说也是有点抵触的。 或许是因为她不太喜欢这行,她也迅速升为让学生最咬牙切齿的老师。 她当老师期间,有两大快事: 一,是看学霸们拿着凄惨可怜的成绩单; 二,是十分钟讲完考点, 用三十分钟来绕着考点漫天扯淡历史, 等学渣们都放下手机和抽屉里的辣条, 抬头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 她听着下课铃咧嘴一笑:欲知后事, 自己查去。 而后在一群学霸学渣捶胸顿足的哀嚎之中,施施然回办公室看剧。 她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受欢迎。 她也是关系硬,人也浪,备课做得好脑子又灵光,上课基本不带书,在办公室里也不太干正事儿,就是偶尔其他科老师没来的时候,她去给带带英语和语文。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不讨喜,再加上她心理活动虽然多,脸上惯常是一副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精神模样,看着也就不讨人喜欢。 却没想到那一年学生给最喜欢的老师投票的时候,她一个副科老师竟然也名列前茅。 她也好奇起来,忍不住在评比之后的课上问起来:“是不是因为我天天上课瞎扯淡,你们听故事听的开心了,就都给我投票了?就我平时月考小测虐你们那样,你们是受虐狂么?” 一群大孩子听她这么问,在下头笑闹起来。 看到她是真的好奇想问,戴着眼镜的班长小姑娘居然举手,有点不太好意思的说:“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什么。我是因为那次要参加辩论,因为辩论的话题跟历史有关,我就把辩论稿发给你让你帮我看了。” 她不可思议:“就这点小事?” 班长脸更红了:“老师你当时跟我说你电脑坏了,要去网吧改。我知道你跟我住在一条街上,我下楼路过那家网吧的时候忍不住进去看了一眼……然后我就看见你在一群抽着烟玩吃鸡的人里头,在戴着耳机给我一字一句改辩论稿……” 她被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撒谎道:“我、我那是正好在网吧玩游戏,顺便,顺便给你改了。” 班里最后一排有点胖的那个单亲孩子也举手了:“我、我是因为我过生日的时候,老师送了我一个蛋糕,还用奶油给我挤了个年龄的数字。” 她有点坐立不安了:“那怎么能叫生日蛋糕啊,就是我早上在西点店买的没吃完的小纸杯蛋糕,那个奶油,其实是我抠得奥利奥里面的奶油,拿勺子给弄出来的数字,丑死了。你们也知道,我一个副科老师,比较闲嘛……” 一群人倒是对自己投票的理由说的都有理有据。 她承认自己是闲得慌,天天没事儿就在学校里瞎逛游,逛完了就观察这群孩子们,帮帮他们——主要是她没别的事儿啊。 这票投给她,她觉得那些累死累活的班主任实在是太委屈了。 最后,没想到那个让她虐的几次恼羞成怒的学霸学习委员,居然也举手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睛:“咳咳,这两次期末,我们班的历史成绩都是第一。虽然是副科,但是直接让我们班平均分也比别的班高出来了一点。” 她平日厚脸皮的厉害,或许那天她真的脸红了,挠头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总之,下个学期,你们不许投我,投你们班主任老马啊,他多累啊,天天管你们这帮熊孩子!“ 一群孩子们竟笑起来:“要是这个评比给发奖金,我们肯定投老马,让他拿钱给自己买套新西装。要是没钱拿,那我们就随便投了呗。” 她竟也真的品出做老师这行的滋味来。 像老马年轻的时候,也是名校出身前途无量,而且听说外头教育机构重金挖他,他都没出去,是不是也是有点喜欢上在学校里了? 过了没两年,学校就想安排她开始学着做班主任了,她想了半天,还是默默删掉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电影和美剧,决定试一试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就在那个暑假,她的高中同学也组织了一场聚会。 她也算是当年高中班里天天逃课名列前茅的大学霸,然而聚会之上,同学们有的当了大老板,有的开了创业公司,网红、科研人员、精英工程师都一大堆,她反而成了其中最灰不溜秋的那个。 若是搁在两年前,她估计心里早就愤愤不平,恨自己选错了路。 但这会儿,她对于当老师这件事也算是乐在其中,再说了……她心思不稳,做研究也未必适合她。 饭桌上那些当年的学渣们,没少对她冷嘲热讽。 她懒得回嘴,反正这年头不论工作身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也万没必要对他人羡慕嫉妒的咬牙切齿。她就闷头喝酒,只等着赶紧结束聚会,回家能不能再搓两盘游戏。 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喝的有点多,回家倒头就睡,临睡着之前还想着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她可千万不能迟到—— 却没想到第二天一睁眼,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响起了一个嬉笑的声音。 “哟,历史系的高材生,来教高中孩子多委屈自己啊,要不要来试着当一回帝师?教一教王侯将相,开一波盛世乾坤?” 她:“……我拒绝。” 系统:“……拒绝无效。” 她:“敲里妈。” 一时的口舌之快,直接导致她在任务开始时,连个金手指都没有了。 她:“喂,空间、淘宝、直播群不来一个么?要不然绝世容貌、贵族家世考虑一下?” 系统:“敲里妈。” 系统:“想得美。” 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给我?那不就是让我去送死么?” 系统:“死了就死了呗。你以为我他妈在乎你是死是活么?“ 她也很头铁:“那你现在弄死我吧,快点。” 系统:“……” 系统:“……我最讨厌你们这帮高中老师!” 她:”这样吧,你让我当帝师,要求不就是把什么人渣暴君都给养成千古一帝么?甭管任务多变态,你总要让我多了解一下我要去的时代吧!“ 系统:“先秦。大概。” 她:“……说个名字这也叫了解!那我还了解量子物理、霍奇猜想和宇宙大爆炸原理呢!” 系统:“……我帮你。你以后要叫我领导。” 她相当没骨气了:“领导领导。领导说什么都对,领导干什么都英明。” 领导嘿嘿笑了:“好。 领导:“那就送你一个教学关卡。等任务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会提醒你。” 她本以为大概是会有原主的记忆或系统提供的知识直接涌入大脑,她分析吸收几日就可以。 却不料,她一睁眼,是在一个瓜棚里。 身边满地香瓜,午后的夕阳把瓜和路边的大石照的像烧红的铁。她年仅十二三岁,眼前坐了一个农夫打扮的她爹,笑盈盈的摸了摸她脑袋:“南河,走吧。” 南河。真是个好名字。 当她牵着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远远看到一处家徒四壁的破院子,院子里养着几只瘦如山雀的鸭子,房子南头一条小水沟子。 ……不会因为南头有个水沟,所以叫南河吧…… 走进院里,家里竟然连个女主人也没有,就她一脸傻笑的爹和她。还有鸭三只,板凳两条,床一张。 南河差点一翻白眼跪在自家黄土院子里。 她这个教学关卡,竟然要先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而且,她到底要在教学关待几年才能长大到见那皇帝啊! 数年前,被坑进系统任务的南河,很快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个爹,有名有姓,有氏有字。 他只可能是个贵族。只是落魄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仍是士,后来更是复圣。 郤缺落魄后乡间种田,面朝黄土背朝天多年,一朝被胥臣引荐,就成了晋国曲沃一大世家郤氏。 这年头贵族的阶级多,涵盖范围也极广,一个村里指不定就能抓出来几个士。再穷困潦倒,但只要有“士”这个身份做底子,一遇风云变化龙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当她爹教她读书,南河自然确定了她爹荀囿绝不是普通农户。 识字都是不易,更何况能读书了。 南河学铭文出身,她大学时期研究过战国早期出土的陈曼簠,还能识得不少齐系文字,虽然记不住太多,但勉强的识字读书也不成问题。 而她爹荀囿竟出身稷下学宫,博学多才,给她讲各国的故事与各流派的思想。 她学历史出身,能听得这样的一手材料,自然兴奋不已。 但很快的,她就觉出几分不对劲了。 她也算读过与稷下学宫同时期的《晏子春秋》《管子》《宋子》等书,却内容有些不同,而且稷下学宫存在的时间也跟历史上的推测有些偏差。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各国国君姓氏不对、历史也完全两样。 这貌似先秦,但只到四五百年前还和春秋末期的历史有部分重合,但之后便完全相左。这个“战国”,持续的时间也远超历史上真正的战国。 秦未崛起,晋仍存续。 周天子早在一百余年前灭国。 强国并不是战国七雄的阵容,而各国之间还夹着许多戎狄与小国。 各国虽然还称王公侯爵,但各个都早有一统天下之心。 列国也都经历了好几轮的改革,在彼此竞争的刺激中,显示出了历史上的秦甚至汉都没有的生产力和趋势,百家争鸣仍在持续,各国的理念也都大相径庭。 仿佛在一场争夺之中,每一个国家都荟萃了自己能揽罗的智者与能臣,激流勇进之中,没有一位君王是愚蠢混沌的。 这是陌生的时代。 有着同样的纷争混乱与礼崩乐坏,她却无法预测未来的走向。 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有点冲击。 既然都不是真正的历史,干嘛找她一个学历史的人来当帝师! 这还让她怎么开挂! 这个列国风云的感叹很快就被眼前的苟且给冲淡了。 荀囿还是有点小钱,他们穿衣住屋上不太行,但荀囿很讲究吃,经常去城内买一些精细的食物回来,她和荀囿的牙齿都比周边一些村落的农户看起来健康的多。 荀囿种地,不为养活赚钱,只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吃瓜。 南河勉强跟他忍了两三年的采菊东篱下的日子,学会了齐语和赵语,也学了一门周天子在位时天下统一的雅言。只是各国在平日还是多用自己的语言为主,雅言多用于书面和外交,也是士子贵族的必修课。 没料到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苦日子,风云就来了。 237.既醉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她脸色已经可谓恼怒, 还有几分难堪。 辛翳手足无措的站在榻边, 脱口而出:“我已知道了。” 荀南河:“什么?”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 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咬牙切齿:“我就知道,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神态坦然:“除了此事, 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 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 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 说帮我,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 她立刻恢复神色, 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 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 也要死在郢都!葬, 也要葬在纪山,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辛翳见了她就装乖讨巧,别说这种事了,就是让他上次跟南河吵了一架,都肝颤了三个月…… 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梦见过南河,可能他那时候还没懂事,也未曾见过南河躺在被褥之中的样子,那些梦都是模模糊糊的,摸不到边界—— 可今日…… 辛翳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要掀开被子走下榻去,却低头一看被褥,跟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啊……不是就做个梦么!怎么…… 世人说他是混蛋也罢了,今日所作所为,人渣混蛋这些词怎么够形容! 景斯在回廊上踌躇已久,听见辛翳在四面敞开幛子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也忍不住走进宫室内,对着在帷幔里蜷成一个虾子还在以头抢床的辛翳道:“大君——可是头疼的厉害?” 辛翳猛的一僵,开口声音都有些奇怪:“……不打紧。”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声音太沙哑,清了清嗓子:“孤,已经发了汗。病……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 景斯还是担心:“大君,要不再让重皎来为您看看?” 辛翳挥手:“不用,别叫他!” 景斯:“喏……宫中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告大君。” 辛翳掀开被子,呆了一下,又拢上,不胜其烦,甩手道:“有话就说。” 景斯:“前些日子大君既说了迎申氏女入宫,这边已经着手安排了。此女入宫,是做美人,还是做夫人?” 辛翳心不在焉:“随便,这点儿事,你说吧,你说封什么就封什么。” 申氏好歹也算是楚国现在比较有风头的氏族,景斯想了想:“要不然就夫人吧。” 辛翳不耐烦:“夫人就夫人。我不管,这些事儿都你弄,哪用那么小心,就是放进来随便找个屋一关不也一样么。” 景斯瞧出来他不是真的想迎申氏女,怕是跟荀师临走之前劝他的话有关系,连忙惶恐道:“只是这是第一个近大君身的女子,就怕大君有什么要求,奴等做的不合适。” 辛翳站起身来,随手将玉铃捏在手里,愣了半天,又嗤笑:“谁说她是第一个?自己去办,逼她进宫的又不是我,她就是在宫里上吊了,也别来找我!” 238.凫鹥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铜铃上也有星月纹饰, 镶嵌绿松石, 被大雪狂风吹得在屋檐下乱转, 金戈铁马似的叮当作响。 车门打开, 风雪灌进去, 一个深青色衣袍的男子顶着风雪急匆匆从车上下来, 雪下的骤然,一团团砸下来, 雪块之间, 只见得下车之人身量极高,裹着厚厚的鼠灰大氅,头发单髻束在头顶, 无冠, 只有一枚铁簪。 门打开, 里头老伯探头, 吓了一跳:“大君——不是后日才归来么?怎的连护卫都没有, 就一辆大车回了郢都?!” 来人地位高贵, 白伯的语气却有几分熟稔。 楚王没说话, 仰起头来, 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狂舞的风铃:“谁拿来的铃铛?” 白伯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宫里前两日送来的。自打荀君重病起,宫里便送来了许多套风铃, 一套比一套大——近日、近日荀君不大好, 便挂上了这套大些的。” 楚国自百姓至宫内, 皆以风铃为护, 认为风过铃响,便是邪祟被抵挡在宅外身外,与主人的气神搏斗发出的声响。 铃铛厚重多檐,则能对付更大的邪祟与厄运。 甚至是死亡。 他仰头望着那镶嵌绿松石的青铜铃铛发了疯似的打转,声音激荡,长街两端可闻,仿佛是听见死亡在疯狂叩门,对他大楚的气运刀剑相向。 荀君确实算是大楚的气运。 楚王不说话,侧身挤进来,大步往院内走去。 荀君病重,几日间就没醒过。 这是没对外提及的秘密。 白伯心中惶恐,带众奴仆追上大步快走的大君,偷偷从身侧打量他的神色。 列国君王的相貌,大抵与国之气度近似。 晋君坚毅质朴,齐王豁达多变,秦公激进勇武。 楚国这位年轻却在位近十年的大君,也有楚国的面相。 楚国善歌舞抒情,喜奢靡秀美,楚人不论男女,更是出了名的姱容修态、瓌姿艳逸。 身量修长,骨骼约素,里子七分浪漫多情,面子三分明艳皓朗。 楚王的容姿,便能实现诸国对楚国浪漫风骨的千万分想象。 他尚有耐性时,惯常把那淡墨似的细密睫毛耷拉着,眼角狭长微翘,在你揣度的心中兀自恐慌时,偶尔抬眼,骄矜且奚落的看上你半眼,或用沙哑怠情的声音施舍你一声轻哼,示意他只有半分耐性了。 但谁也揣不准他的耐性还有多久,指不定下一个转眼,他便陡然爆发。那张不甚端方的明艳面容,便如一池静水被陡然掀翻,惊涛骇浪从头浇下。 等他怒了,再觉得外头所谓楚王沉迷声色,喜歌善舞,妖容昏聩,疯癫无常的是假话,就已经来不及了。 没人揣摩得了大君。但唯有荀君不必揣摩大君的心思。 这里是荀君在宫外的宅子,素朴冷清,嗅不出几分人味,仿佛是草木虫鸟的肆意居所。 荀君十九岁做了王师开始,便在宫里久住,这宅子是几年前楚王主持修建的,院墙池廊是规模不小,吃穿用物上荀君却极其敷衍。 就算修了这宅子,荀君也常住在宫内,并不常来。 大君也不常来,可他甚至不看脚下,熟路到闭着眼睛似的往里冲。 白伯心提起来了。 大君带兵出征之时,荀君本应一同前往,但突发急症,临出郢都之前病倒下来。大君却不能不走,时时来信问询荀君病情。荀君回了一张牍之后就再也难拿动笔了,其余信件均是门客模仿字迹而写,到最近半月,他连醒的时间也不多了。 楚晋之争已持续很多年,这次大战决定了楚国是否能收下河间重地,进一步在中原站稳脚步,谁也不敢乱了大君的心。 白伯便连同门客瞒了一回。 却不料,若是荀君口述,门客篆记,大君都未曾生疑过。这一回白伯自作主张,模仿荀君口吻写了封短笺,大君竟然在大胜晋国后,一个人提前赶回了郢都。 楚王大步往院内走,脸色愈来愈难看,他行至长廊一半,忽然顿住脚步。 白伯还以为他不敢见荀君的病容。 却不料他陡然转身,一把拽下长廊两侧卷起的竹帘,挂竹帘的串珠如落银盘甩了一地,竹帘上的落雪也纷然扬起,惊得走廊上一片奴仆躬身弯腰。 楚王单寒的声线,仿佛是铁线在刮剐他们的骨肉,:“就你们能照料他?!这甚至还挂着夏日的竹帘,上大夫家宅之中就寒酸成这个样子?!还是说你们这群奴仆无心无肺,欺主病弱,盼他早死?!” 白伯与众奴仆连忙跪伏下去,宽袖掩住地面上狼狈滚动的串珠,心下惊恐。 大君大氅下一身单薄的青衣,竟一脚要朝白伯踹去,白伯连忙抱头,大君却又觉得荀君就在屋内,或许能听得见这些动静,便顿住身子,一脚踢开地上的竹帘,两手插回宽袖之中,就像是刚刚的话没说过似的,姿态如去祭天昭地般肃然,在一片寂静中转身快步朝里屋走去。 屋外挂着几支铜铃,屋内挂着几层厚厚的毛毡,郢都潮湿,但像今年这样的大雪还是少数,毛毡是崭新的,铜火炉在房间角落里暗暗的燃着。 荀君的奴仆见楚王进来均跪伏在地毯上,榻前厚重且褪色的帘子挂起了半面,露出荀君放在羊毛床褥上的手指,骨节如玉,冷净纤细。 那曾经圆润光洁的指甲显露出一些生息将逝的灰暗,但那纤瘦的手竟然抬起来,对着他如唤猫似的轻轻招手,哑着嗓子道:“辛翳?” 呆立在门口的楚王猛地一激灵,心里头的火腾地燃烧起来,惊喜的踏过地毯,伏在床边,一把抓住了那只手。 荀南河在厚重的衣领和床头的被褥中轻轻又唤了一声,辛翳连忙伸出手去,将他的面容小心翼翼的从捧出来。 荀南河面色晦暗,眼睛却是活的。 他面上一向不多显露神情,不比辛翳的似嗔似笑反复无常,他立在朝堂上就跟个木偶似的,偶尔才会清风拂面似的显露半分微笑,身姿挺拔纤瘦,两袖端在身前可以大半个时辰不乱动半分,却只有那双眼睛,细细将所有事儿和人在心里盘算。 荀南河瞧见辛翳那惶恐到藏不住的脸,勉强勾唇笑了笑:“听你在院里又发脾气,怎么,我还没走你就要欺负白伯了?” 辛翳平日里嚣张骄矜极了,到他这儿瞬间变了脸,年近二十,却撒娇似的将脸放在他手心里:“孤、我才不会对老师的人做什么。” 荀南河声音疲倦:“我只是师,还不老。不过,就算你欺负人,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会知道了。你要真做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辛翳猛地抬眼瞧他,似惊愕,又似心凉了半截。 荀师是觉得只要他病故了,辛翳就一定会对他的人下手? 他是不信任辛翳,还是不相信辛翳会信任他。辛翳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太多了,却看着荀南河脸上的疲倦与灰败,说不出来那些解释。 他不想再谈任何朝堂之间的事了。 辛翳轻声道:“还是因为临走前咱们俩那点争执,你终究是生我的气了。” 南河:…… 南河心道:这孩子就是死倔是吧。通信多次,她说了多少回没生气没生气,甚至很欣喜很欣慰,他都当她是在虚伪。 她是那种生了气不动手还装原谅的人么? 再说了,若不是因为辛翳自有主张,开始跟她之间有了对抗,她的“帝师任务”也不会被判定完成。 就算是养孩子,也要孩子开始有独立精神了,爹妈才能放手,才算是养大成人。若是辛翳一直听话乖巧,她哪里是养君主帝王,岂不是养了个愚孝呆子了么? 奈何这几年,辛翳愈发听话,简直乖如小奶狗,动如小尾巴,在列国之中顶着暴戾任诞,狂妄贪乐的名号,在宫里却恨不得拱到怀里仰头听他说话。 明明他也早能独当一面,就因为太乖……系统一直不给判定任务成功。 在这个任务上,她都耗了八年了,要是他再乖巧下去,她非要耗成半老徐娘不可! 话说当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辛翳十二岁,往她脖子里塞雪球,往她被窝里扔蛤|蟆,不学无术还特能作,皮的她牙痒痒,熊的她想把他按在王位上摩擦。 结果到了这几年——到底是她教的太好,还是说这孩子长大了转了性,怎么就再也不复以前的反叛精神了呢? 按理说十九了快二十,正该是跟家里长辈爹妈闹得咬牙切齿却又有点互相理解的时候啊…… 而且…… 南河一直在自我反思。 这孩子妈不在爹早死,早年针锋相对,后来又心疼他,她就又当爹来又当妈。 239.假乐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他一把捉住辛翳肩膀, 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一个玉铃来。 辛翳回头:“怎么了?不是说不让拿铃铛么?” 重皎神色严肃:“这玉铃没放下铁舌。” 他手绕着玉铃首部的红绳拽了几下, 玉铃上端有孔,原来是那红绳下挂着发声的铁舌,只是之前绳子抽紧, 就算被碰撞也不会发出声响。这会儿他在手指上绕了几圈,将红绳放下, 抬起手来。 那玉铃高举,重皎晃了晃手腕,却听不到玉铃响声。 辛翳转头看去, 只见那铁舌在玉铃内微微打转, 却像是有灵, 就是不碰到铃壁。 重皎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来。 辛翳先惊后喜:“难道是说——” 重皎摇头:“不……他的魂魄并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去遥不可及的地方。” 辛翳皱眉:“什么意思?” 重皎:“他的魂魄没有通往天上, 也没有去地下, 而是仍在现世徘徊。” 辛翳脸色大变。楚国早有对魂灵上天或入地狱的传说,但说他仍在现世是什么意思?难道荀南河辛劳半生, 死后却成了孤魂野鬼?! 辛翳一把抓住重皎的肩膀,急的额头上青筋鼓起:“什么意思!你不能带她回来么?或者让她去到天上也好!怎么能让她在现世漂泊!复礼不复礼都不重要, 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也都不重要,你要让她安心去该去的地方才对!” 重皎摇头:“他在北部,离我太远了。今日是他死后第七日, 怕也是我唯一能感应到他的时候了——” 忽然, 那玉铃中的铁舌不再打转, 静静的垂在正中。 重皎:“……时间过了。复礼的时间已经过了。” 辛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皎摇头:“我不知道, 只知道他的灵魂似乎仍在世间,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亦或是要去哪里。我只是个楚巫,又不是天神。“ 他想了想,又道:“这个玉铃,你随身挂着。他万一真的会有一天来找你。” 辛翳一把拽掉腰带下的组玉环佩,手指又急又乱的将玉铃挂在腰带下:“他会来么?是这能招他来,还是说他听到我的声音了。” 重皎帮他系好,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若他真的来了,这个铃铛必然会作响,但铃声轻微,却不会将他吓走。他是明日会来,亦或是三年五年之后会来,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就在远处飘零,终你一生等待,他也不会回到楚地。” 辛翳捏住那玉铃:“北方——是哪里?秦国、晋国、魏国?还是燕赵?” 重皎只摇头:“难道你还打算去找她,还是说要把北方各国都打下来?这次晋楚之战,晋王拼死在前,公子白矢又是个将才,听说楚军也备受创伤。” 辛翳缓缓放下那玉铃,它竟然在晃动之中毫无声响。 他道:“可惜伤了老子,没能杀了小子。公子白矢恐是大患。” 重皎看他神情又恢复正常,聊起了军国之事,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和其他人都怕荀师的死,让辛翳再受刺激。 重皎和他一起踏着雪往屋瓦下缓缓走,他满身银饰珠贝作响,道:“未必,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若他想要王位,必定会带军攻入曲沃,逼至云台,驱逐或杀死应当正统继位的太子舒。到时候晋国境内一定大乱,我们或许可以带兵攻入晋国,像百年前那样再度瓜分晋国。” 辛翳点头:“可若公子白矢不能成为王,太子舒继位,必定会驱逐在军中有威望的公子白矢,到时候晋国势力也是会被大幅削弱。而太子舒性格软弱,可以先用说客诈他,而后离间秦晋,再想方设法联魏,一样可以取晋。” 重皎沉思,辛翳又道:“不过永远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好,晋国是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灭后又复国,还能成为一方霸主的国家。也不可掉以轻心。荀师在世的时候也与我讨论过此事,想要吞秦,必要先灭晋,而后吞魏连纵,才能向东推进……” 重皎低头。 其实不止辛翳,在百年前周王室彻底覆灭后,各国也都撕破脸皮,北方的燕与赵,山东的田氏齐,甚至通向西部的秦国,都有功追三皇,步武尧舜之心。 辛翳:“不着急,大军驻扎上阳,我且要看看晋国能乱成什么样子。” 他说着,正要扶着梯子下去,重皎忽然压低声音道:“其实你是喜欢荀师的吧。” 辛翳脚下一滑,差点没踩中梯子。 他连忙扶住把手,略吃惊的抬起头来。 他们在这里说话,宫人应该还听不见,重皎道:“我的意思是——爱慕之心。” 辛翳别过头去,并不反驳,踩在梯子上没动:“说这个干什么?” 重皎盯着他:“没什么。只是你也大概到了婚龄了。” 辛翳:“他刚去,你居然跟我说婚事?!” 重皎:“荀师临去了之前,就提过几次你成婚的事情,你就装听不见。他之前不就安排申氏女入宫,结果让你给搪塞过去了……莫不是你们之前吵架也是因为这个?” 辛翳一只手扶着栏杆,站在梯子上:“……有一部分是这事吧。不过更多的跟晋国有关。在灭晋的手段上,我们俩的想法有分歧。” 重皎可不会让他把话题绕开:“不提晋国。就提申氏女的事情。你就算不成婚,但连个夫人美人没有的也不太正常。别在这儿跟我瞪眼。我是说,你宫中一直连宫女都少,外头也在传言你与荀师不伦,你以前听了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的问题是,荀君去了。往后的人不知道要编排他多少。” 辛翳隐隐发怒:“他们不敢!” “你管得住自家史官,管不住周边列国的啊。而且你一副不喜欢女人的样子,谁知道荀师以后会不会被编排成弥子瑕,说不定为楚国改革的功劳都被湮没,就只剩下以色事主了。” 辛翳登上几步来,站在屋瓦上,猛地上前一步,捉住重皎的衣领,扣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摁在屋瓦的积雪里,咬牙切齿:“你说谁是以色事主——!” 重皎跌在雪里,被他掐的几乎喘不动气,艰难道:“外头的传言,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辛翳暗自咬牙,冷冷垂眼瞧他,却不松手,蹲在屋瓦上,轻笑道:“外头的胡言乱语,你也敢在我眼前复述?!” 重皎脸色通红,辛翳看他快背过气去的样子,这才缓缓松手。重皎痛苦的咳嗽了几声,道:“……我只是想还荀师一个清名。” 辛翳拽下他头上的鹤羽,将那羽毛管尖锐的一端在他脸上轻轻划了两下:“怎么还?” 重皎后背发凉,雪也湿透了衣袖,却吸了一口气,假装淡定道:“你也到加冠的年纪了,本来荀师就给你安排了申氏女,你就别拖了,把申氏女弄进宫里算了。你晾着也罢,但主动提出让女人入宫,外界对于你喜欢男人的传言能少几分。……别弄我的脸了,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辛翳心底冷笑:他倒忘了,荀南河对他后宫缺人这事儿倒是着急得很。 辛翳脾气变得快,他轻哼一声,扔掉鹤羽:“谁说我喜欢男人?就算喜欢,也不喜欢你这样花里胡哨,妖里妖气的。” 重皎:……这两个词放你头上也不亏! 重皎撑起一点身子来:“到时候你再在祭典之上祭祀荀师,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就可以尊他为圣,列先王之侧,这样就算你认他当半个爹吧。在礼法上,众人只会说你尊师,绝不再敢说这种传言了。” 辛翳脸色却难看了,他攥了一把雪,扔在重皎脸上:“什么破主意!” 重皎气得抹了一把脸,雪水冻的脸疼。辛翳毕竟才十九,就算为王了,平日还是隐隐露出几分幼稚少年气。 重皎:“你不能因为喜欢他,就不承认你这样是不伦啊!也不能就不认他是你长辈啊!” 辛翳脸色铁青,又嗤笑:“你想多了,孤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荀师了。那都是……师徒情分罢了。” 重皎:……你都快把“离不开他”几个字写在脸上了,这样嘴硬还有意思么?! 辛翳:“再说了。不伦?孤是不伦又如何?天底下往我头上安的骂名还少了?” 再说他也从来没说过,荀南河那死脑筋又反应不过来,连对他的师徒情分都未必多深厚呢。 他一个人偷偷的喜欢,难道也能叫不伦么。 重皎气道:“他要是还在,听了你这话,能动手打你!他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给他留个好名声?你自己愿意怎么祸害自己名声没人管你,算是我求你了行不,给他留个贤名吧!” 辛翳垂了垂眼:“荀师几次说那申氏女子如何如何好。说的像是他见过似的。” 重皎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辛翳却觉得蹲着很舒服,不想站起来跟他说话,竟然按了他一把,又让他坐回了雪窝里。 重皎感觉到自己的裈衣都被雪弄湿透了:“……” 重皎只能郁闷的坐在雪里,抱着膝盖道:“你是想过要杀申子微,剪除申家势力吧。虽然申家跟荀师曾关系亲密……” 辛翳耸肩:“倒无所谓。一个申氏女,又不是列国公主,掀得起什么风浪?她也就做个夫人,这能影响我对申家下手么?若是她懂事,不因为申家的事哭天喊地,也能知道避着我,不让我看见,我就留她半条命活在宫里。” 240.泂酌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毕竟她以后说不定要长留晋国, 师泷这张脸, 还是留给她来打比较舒坦。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似乎给晋王回话, 过了一会儿, 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 乐莜低着头, 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 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 可这对晋国不利, 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 驱逐他,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 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 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晋王也改了想法, 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 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跪在那里一阵叫屈, 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你驱逐他, 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她病的瘦了,安静的闭着眼,任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纤长的胳膊从衣料中褪出来,皮肤白的发蓝,肘节圆润,透着青灰色。但就是病中,她身上依旧肌理腻洁,拊不留手,显得如筑脂刻玉般…… 241.卷阿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荀南河拥着被褥,看到自己衣物都被褪去, 面上表情更是难看,光洁的小腿缩回了皮被之中, 两眼隐含怒光,冷冷道:“请大君避让, 让臣穿戴整齐后,再见过大君,再恭贺大君亲征得胜归来!” 她脸色已经可谓恼怒, 还有几分难堪。 辛翳手足无措的站在榻边,脱口而出:“我已知道了。” 荀南河:“什么?” 辛翳:“是我亲自替你更衣的, 我已经知道了。你别想瞒我。” 荀南河压低声音:“所以……” 辛翳:“所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荀南河不说话。 辛翳陡然恼了,咬牙切齿:“我就知道, 荀师从来没打算告诉过我!荀师对我瞒的事情,也不知这一两件了吧!” 荀南河抬头,也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神态坦然:“除了此事,我还有什么瞒过你?” 辛翳看她肩颈露在外头, 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 他想要从她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出一两分真心, 半晌才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曾经说漏嘴过,说帮我, 一切都为了任务。如果任务成功, 你就可以回去——” 荀南河竟难得露出几分慌乱神色:“你……你竟然连这个也知道!” 辛翳看她慌了, 似张狂得意的笑道:“但不管你有没有达成任务,你都不会回去了。你的家?你只有郢都这一个家!” 荀南河脸色微微泛白,他的话却恐吓不住她太久,她立刻恢复神色,淡淡道:“大君恨我也是难免。但我……无话可说。” 辛翳心底陡然有些恨她如此淡然的样子,拔高音量道:“你只能在这里,你哪也回不去!楚宫才是你的家!你就是死,也要死在郢都!葬,也要葬在纪山,要和我辛氏姬姓一家共长眠!” 荀南河微微一愣,看着他,竟笑了:“好啊。大君之命,臣不敢不从。” 辛翳心底一烫,但这就跟被扎一刀似的,先是烫的才感觉到了疼。 他站在脚踏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冷冷笑了:“是了,你根本就不怕。当重皎说你的魂魄在人世间游荡时,我就该想到。我何须担心你,你是游魂,是鬼神,真的逍遥自在去了——“ 荀南河皱眉,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她性格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是烧不烂咬不动的铜豆子,听见辛翳说话这样不客气,也有些火大:“辛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斥责你失礼,已经是看在你已长大的份上了!好,我是欺瞒了你,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但现在,你给我出去!” 辛翳膝盖抵在了床榻上,更往前逼了一步:“这是孤给你修建的府邸,郢都更是王土,孤想在这里就在这里!你是王臣,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更何况,你是女子,你、你连王臣都不是了。“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荀南河近几年已经很少被他气成这样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剧烈咳嗽起来,指着他,道:“我是女子,就不再是王臣?!好,很好。出征之前,你既与我有过争执,今日又对我如此失礼冒犯,便是既不把我当臣,又不愿与我做师生。那便请大君将我逐出楚国去,不过是像八年前那样流浪卖药,我甘愿。” 辛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恶劣,但他居然伸手拽住了她手里的被褥,笑道:“不,孤有个好去处给你。” 辛翳俯下身子,微微偏头,在她耳边轻语。 荀南河脸色白了,陡然冷笑:“辛汪汪,我耗费八年,养出来你这样一条恶犬,你也休要叫我先生!放手!” 辛翳伸出手去,他捏住了荀南河因为病弱而尖尖的下巴,似乎能将她半张脸都握在手里。荀师那样高傲冷静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捏就能揉碎似的骨肉。 他以现实中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显露的狂傲姿态笑起来:“先生的一副柔骨皮囊,不用在道儿上可惜了。“ 他说着,捏的荀南河白皙的脸上几个泛红的指印,一用力,将她摁回了榻上。他分不清是自己在发热,还是南河也病的在发烧,但掌心是滚烫的。荀南河怒到声音沙哑:“辛无光!放手!” 辛翳抬手捂住她的嘴,使她不得再用那常年来斥责教育他的口吻说话,而后一只手扯开她紧紧裹着的被褥,手按上了刚刚他亲吻的腰腹。 荀南河面上显露出被轻薄后极度的愤怒,她直直瞪着辛翳,而后又露出几分失望与痛苦,伸手挣扎起来。辛翳心底一凉,但不顾一切的野望一下子将头脑冲的滚烫。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荀南河根本抵不过他的蛮力。她在他略粗暴的触碰下颤抖,但又似乎在挺着让自己不要哆嗦,紧紧闭上了双眼,似乎觉得恶心,以至于不再想看他一眼。 辛翳将她从被褥中捧出来,贴近自己。 荀南河抽出手来,抬手就要向他脸上打去。 辛翳松开了捂着她的手,猛地捉住她手腕,将这双细瘦的写出过不知多少策论文章的手折在她头顶。 荀师虽然会骑射,但是早在多少年前就力气不能与他相比了,这会儿被他摁住,更是动弹不得。 荀南河咬紧牙关,就算他手劲再大,就算他的手指过分用力的抚过,她也绝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 辛翳脑子里充血,他不懂那些,只知道蛮横的满足自己的新奇,直到她的腿折起,荀南河颤抖的唇间终于漏出一点声音来。 “杀了我吧。” 她喘息了一下,又立刻咬住唇,将声音咽下去,半晌道:“早知有今日,我不如毒死你。” 辛翳笑的埋头咬住她:“先生疼我,不会舍得。” 荀南河痛楚的闷叫一声,蜷起泛着冷汗的身子,咬牙切齿:“你这是不伦!” 辛翳大笑,一抬手将她揽住:“你们都一个个这样说,可外头早就有了荀师以色事主之名,不若就坐实了罢。” 南河不再说话了。她甚至不再看他,只死死抓着软枕,妄图让自己脸上依旧保持平日的冷漠,却渐渐眼梢泛红,忍不住低吟……而一滴眼泪也从她眼角掉了出来…… 辛翳似乎隐隐听到了一声哽咽,他猛地抬起头来。 她哭了。 荀南河竟然……哭了。 他、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生!” 辛翳猛地弹坐起身,惊醒过来。 宫室外天已经快黑了,他满身大汗坐在帷幔之中,一阵微冷的风吹进来,十几盏铜灯火苗跳动,他的中衣黏在身上,又冷又紧,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只记得自己在荒唐,反应迟钝了半秒,才猛地想起荒唐的另一主角是谁。 他居然…… 辛翳傻在了原地。 他是不是个变态啊!都他妈在梦里做了些什么! 辛翳猛地抓起了床头的皮被,脑袋埋了进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烫了起来—— 这岂止应该脸红,这现在就应该自刎谢罪! 他都说了些什么混蛋话,做了些什么人渣事儿! 死者为大,更何况南河还未下葬,他居然就梦见了…… 难道南河入梦来找他,说不定还要交代点家国大事,慈祥的爱抚一下他的脑袋,顺便探一探他是否还病着,结果就变成他在梦里把、把南河给摁倒了…… 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 而是特么的强上啊!他还记得自己掐着她脖子,逼她蜷起腿来,南河恨得咬牙切齿,气得眼泪都掉下来,却被他弄得…… 辛翳猛地把被子罩在头上,真想一头撞死在宫柱上! 他心底真有几分瞧不起自己的羞愤。 他算什么没良心的东西!梦里都是这样的荒唐! 就算是他心里对南河有几分恨也罢,可这些年,她对他的好却也是不掺一点水,这么多年,就算南河不喜欢他,就算南河什么也不告诉他就走了,可那些旧日里生动的细节,全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 她是真的关心过他。 他日日胶着复杂痛楚的心境里。一面觉得南河可能心里根本就没有他,可能她带着任务而来,随意就走,还有许许多多的任务等她完成,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任务”,但却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另一面,那些鲜活的细节,那些她往日里并不言说却在做的行动,都时时刻刻在证明南河是真的宠他…… 但他也分辨不出来。 她的那些无奈又忍俊不禁的叹息,那些坐在他身边无言又温暖的陪伴,是因师生之情,还是君臣知己…… 然而脑海中,往往还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道:想再多,又有何用。 他不肯早说清楚。她都已经不在了。 这声音几乎在他所有的回忆与痛楚中见缝插针。 辛翳动了动身子,却听见被子扯动了玉铃。 对……他临睡着之前,还在摸玉铃,难道真的是南河的魂魄到他身边来了,他却—— 辛翳实在忍不住,抓着脸哀嚎一声,摊在床上。 他从来就生怕被南河讨厌,尽力都在她面前表现的乖巧,长大后,再干黑心事儿也都尽量背着她。南河训斥他,他听在心里那都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南河与他意见不合,他都觉得那是她不把他当外人,直抒胸臆。 辛翳见了她就装乖讨巧,别说这种事了,就是让他上次跟南河吵了一架,都肝颤了三个月…… 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梦见过南河,可能他那时候还没懂事,也未曾见过南河躺在被褥之中的样子,那些梦都是模模糊糊的,摸不到边界—— 可今日…… 辛翳出了一身大汗,他想要掀开被子走下榻去,却低头一看被褥,跟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啊……不是就做个梦么!怎么…… 世人说他是混蛋也罢了,今日所作所为,人渣混蛋这些词怎么够形容! 景斯在回廊上踌躇已久,听见辛翳在四面敞开幛子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也忍不住走进宫室内,对着在帷幔里蜷成一个虾子还在以头抢床的辛翳道:“大君——可是头疼的厉害?” 辛翳猛的一僵,开口声音都有些奇怪:“……不打紧。”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声音太沙哑,清了清嗓子:“孤,已经发了汗。病……应当也好得差不多了。” 景斯还是担心:“大君,要不再让重皎来为您看看?” 辛翳挥手:“不用,别叫他!” 景斯:“喏……宫中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告大君。” 辛翳掀开被子,呆了一下,又拢上,不胜其烦,甩手道:“有话就说。” 景斯:“前些日子大君既说了迎申氏女入宫,这边已经着手安排了。此女入宫,是做美人,还是做夫人?” 辛翳心不在焉:“随便,这点儿事,你说吧,你说封什么就封什么。” 申氏好歹也算是楚国现在比较有风头的氏族,景斯想了想:“要不然就夫人吧。” 辛翳不耐烦:“夫人就夫人。我不管,这些事儿都你弄,哪用那么小心,就是放进来随便找个屋一关不也一样么。” 景斯瞧出来他不是真的想迎申氏女,怕是跟荀师临走之前劝他的话有关系,连忙惶恐道:“只是这是第一个近大君身的女子,就怕大君有什么要求,奴等做的不合适。” 辛翳站起身来,随手将玉铃捏在手里,愣了半天,又嗤笑:“谁说她是第一个?自己去办,逼她进宫的又不是我,她就是在宫里上吊了,也别来找我!” 242.民劳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公猿臂隆背, 黑肤断发, 虽性格温和学识渊博,但样貌堪称勇武。 而南姬却与他相貌相距甚远。 岁绒还记得自己几岁被领到山中伺候南姬时, 她倚靠床边坐着, 薄辰照穿蜃窗,她白皙的仿若朝霞和雪艳射,五官虽只是中上,端坐在屋中就像玉像似的使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南姬怎么会是南公的女儿? 但南公又留有南姬幼时穿过的小鞋旧衣, 明显是将她从小养大。 岁绒不敢胡乱猜测。 但南姬也只是慌乱片刻就安定下来, 沉声道:“晋王是被楚箭所伤吧。” 南河心里却骂:怎么没一箭射死这个老匹夫! 岁绒也连忙看向那躺在榻上昏迷的老头,她仔细瞧了瞧, 道:“楚国青铜工艺极其高超, 所以青铜箭头大多带有复杂的倒刺倒钩,你们的军医处理不当, 竟就这么□□,弄的皮开肉绽的。这一定要用铍针清除腐肉, 用麻线或鱼肠线缝一下伤口,而后再用火灼其他不能缝合的小伤口。” 南河转脸, 暗惊:岁绒会医术! 领导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的啊! 南河抬手,淡淡道:“岁绒,你来处理。” 岁绒似乎很高兴:“好!南公不让先生学巫医之术, 说是耽误时间, 倒是这会儿终于能让婢派上用场了!” 南河:……原来你知道我不会医术。幸好刚刚没装逼。 那将军转脸, 微愣:“南公为何不让女公子学习巫医之术?” 岁绒打开随身的行囊,拿了一个陶制小瓶,从中夹出一段鱼肠线,借用着军医留在榻边的工具,笑道:“南公说先生不会在山中待太多年,能教导她的时间不多,巫医之术也不是先生最需要学的东西。南公说先生堪为大才,若是只懂巫医之术就太可惜了。” 将军瞧了南姬一眼,看见她面具下肌肤娇嫩的下巴,猜测她应该年纪很轻。 与此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南河也在打量那个青年。 怪不得她眼熟,这位应该就是晋王的庶长子,公子白矢。 公子白矢幼时似乎深受晋王的宠爱,不过他生母姚夫人也去世的早。 到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跟着晋王出入朝堂,四处征战了。晋国附近的赤戎、陆浑之戎等戎狄各部,都曾被公子白矢打的落花流水,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 随着他年纪长大,愈发英武善战,晋王也有些宠爱这个庶子,曾引得晋国世族大臣的反对。 几年前荀南河出使晋国的时候,曾经见过公子白矢一面,不过那时候他尚且稚气,与今日看起来大不相同。 而另一位将军,应该就是这些年在晋国为武官之首的乐莜。 名字还是挺优雅的,但实际上本人一把络腮胡子,半张脸都埋在又卷又长的大胡子里,眉毛倒立,身子高大,肚子肥硕,两臂粗壮的都塞不进胡服里去,连晋王都感慨——晋国居然能有驮的动他的马。 乐莜看着岁绒一个小丫头居然满手是血的处理起伤口,也是愣了一下,转脸才对公子白矢道:“听说师泷也在赶来的路上了。” 南河挑了挑眉:竟然又要来个熟人。 乐莜望了南河一眼,走近白矢,压低声音对白矢道:“告书已经交由史官,请公子不要对外声张,毕竟南姬来了,晋王是生是死还未定……” 公子白矢点头。 乐莜对他态度温和了几分:“是你拼死拼活将晋王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这些日子你一直都陪伴着,已经不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息一下吧。” 公子白矢望着晋王,似乎颇有不舍,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一个趔趄,乐莜连忙派人将他扶了下去。 南河跪坐在内帐的桌子旁,望向公子白矢的背影。 难道这次要辅佐的是他? 可公子白矢是庶子,晋国应该还有一位太子舒。 太子舒虽然不如他突出,但是品行不错,也孝顺亲民、礼节也周正,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晋王想要立庶子为王,可就太难了。 像在楚国,嫡庶就有云泥之差。辛翳为楚肃王与王后亲生嫡子,出生时就是太子,王后去世之后,辛翳由妫夫人养大,但妫夫人自己的儿子不被楚肃王所喜,在宫中也不被重视,在楚肃王死后众公子就被驱逐出郢都。 那些公子既不是有政治意味的质子,也没有被楚王赏识而封官,沦落出去只会形同奴仆百姓,甚至不许与贵族通婚。 但嫡庶之别再大,在政治手腕面前,都是可以松动的。 七百余年前,晋国还是大周诸侯国时,就曾闹出过太子被驱逐、太子叔父篡位的丑闻。而后太子杀回国内夺回政权,烹煮叔父与众臣分食,警示天下。 在多次的夺嫡之争后,使得晋国也有了驱逐群公子,只留嫡长子在宫中的传统。但野心家对于扶持公子的热情却一直不减。 一百多年前晋国被瓜分灭国,又于五十多年前被淳氏小宗复国。 晋国复国后,虽然疆土未及被瓜分前的一半,但却也再度跻身强国行列。 晋国能再度成为强国的原因有许多许多,但其中有一项既可笑又合理,那就是晋国淳氏姒姓这一脉,在复国之后,一直子嗣不兴。 一代最多能有两个儿子就不错了。 很多时候都是只有一位公子诞生,也只能不问嫡庶迎他为王。 这竟也减少了继承交接的纷争。 后宫不敢对这唯一一位公子动手,平静了不少。各个世族也除了这位公子没得选,只能争着赢得这一位公子的青睐。 就这样的晋国,复国后五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太大的动荡,一路平稳到今日。 驱逐群公子的习俗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到了这一代,有太子舒和公子白矢两位,就算白矢不被驱逐,但太子舒继位应该是理所应当的。 南河听到乐莜与白矢提及了史官告书,看来是晋王在临死前立了诏? 重病之时、危难关头还强撑着让史官立告书,那这份告书必定事关继承,只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二则是驱逐公子白矢。 那他会是因为感动公子白矢在战场上救他回来,而一时糊涂立下白矢? 还是说他为了让太子舒平稳继位,让人把在军中颇有威名的公子白矢偷偷驱逐出国,甚至逼他自杀? 南河暗自猜测着。 乐莜送走了公子白矢,回到内帐,岁绒也将伤口处理的差不多了,她洗了手上的污血正要为晋王施针,道:“婢只是尽所能处理了伤口,但毕竟晋王年事已高,伤口又深,还经历了舟车劳顿,一直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他能不能挺过去,婢也不知。” 乐莜本以为迎来了南姬就能放下心来,听了岁绒的话,又开始焦急的直抹汗:“退兵路上,若是晋王有个什么意外,必定军心溃散,引发动乱啊!难道晋国真的要——要维持不住了么!” 南河在面具后微微一挑眉。 这话说的有趣。就算晋王死在战场上,但太子舒在宫中,王后也在,不算什么动荡,直接继任就是了。 师泷与乐莜这一文一武两位大臣若能辅佐,晋国应该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绝不至于像他口中那样“维持不住”。 但他现在显然已经慌了,额头上的汗都滚下来落在胡子里,显然也极为挣扎。 南河略一想,了然。 怕是晋王真的糊涂了,在临昏迷之前写下的告书,是立公子白矢为储君。 而乐莜因为在军中和白矢接触得多,恐怕心中也更倾向白矢,认为白矢才是有治国之才的人。 那如果晋王真的死了,公子白矢很有可能就拿着告书带大军回都城曲沃,乐莜是跟随还是不跟随呢?到时候兵临晋宫,逼死太子舒与王后都是有可能的,他乐莜又是否能承担这样的骂名与责任呢? 这应该才是乐莜着急的理由。 不过对于南河来说,不管什么系统不系统,晋国的事,她乐意暂时看戏。 南河跪坐在桌案前,道:“乐将军,稍安勿躁。岁绒施针需要安静,您也先坐下来吧。” 乐莜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如山一般的身子重重的落座在她对面。南河直视,只能看见他在衣服里破涛汹涌的胸肌…… 她挪开自己被辣的够呛的眼睛,抬起头来,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晋国是已经决定班师回朝了么?楚国还会追击么?” 她想问的是:楚国到底打没打赢这场仗,是惨胜,还是大胜。 乐莜叹气:“是,晋王在阵前中箭,全军皆知,再加上境内大寒大旱,早已无粮草可征,这仗是打不下去了。可辛榴榴那小儿,损失倒也不少!” 南河抽了抽嘴角。 要是让辛翳听见这花名,估计都要气的杀人了。 因为他是日蚀所生,列国之中便流传说他是食日天犬化身,因《山海经》中说“阴山,有兽焉,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政敌就私下戏称他为辛榴榴。 辛翳听说后大为恼火,南河却不敢说,她跟他吵架之后,也没少在背后骂他是辛汪汪…… 不过汪汪这词在这个时代不是狗叫的象声词,甚至有几次,她还在牍板上气的写上了辛汪汪三个字,辛翳见了,竟大喜:“汪汪若千顷陂。先生这样说我,是深广大貌,气势无边的意思吧。若私下无人,先生也可这样唤我!” 243.桑柔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还有她这个满身僵硬左手抱娘, 右手拥姐的人,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又抹了抹脸, 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 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 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 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除了眉形发型以外,和太子舒搁在一起, 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 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 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 相貌又随魏妘, 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 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但从表面上看来,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 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 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 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244.云汉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 又抹了抹脸, 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 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跟舒坐在一起, 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 除了眉形发型以外,和太子舒搁在一起, 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 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相貌又随魏妘, 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但从表面上看来, 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 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 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 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 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 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245.崧高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在婚姻的体系中, 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 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 如果遭遇灭顶之灾,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 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 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 为妇后多次再嫁, 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 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 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 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 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 但送来的美人, 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 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246.烝民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师泷深深吸了口气, 似乎缓过来劲了,道:“你看得出来?” 南河微笑:“我看得出来有什么用。以后建议相邦晚一点再笑。这样能少被现实落差刺激几次。年纪不轻了, 注意心态平稳啊。“ 毕竟她以后说不定要长留晋国,师泷这张脸,还是留给她来打比较舒坦。 师泷:“……” 他怎么觉得以前也听人这样摆出一副老好人的面孔拐着弯怼他…… 晋王帐下, 匆匆忙忙跑进跑出几个人, 似乎给晋王回话,过了一会儿,晋王招他们几人和乐莜进帐。 晋王把手边的木碗扔在了乐莜身上,乐莜低着头,被砸的像个人高马大的孙子。晋王气得伤口都要崩了:“乐黑臀!你是要干什么!” 乐莜咕哝一声:“大君,别这么叫我……” 晋王气得把勺子也扔过去了:“我就叫你名怎么了!当时你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给你起名叫‘夯’叫‘傻’!你凭什么将白矢驱逐出去!还闹得这样大!你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 乐莜啪叽跪下了, 还委屈起来了:“大君宠爱公子白矢, 可这对晋国不利,我难道就不喜欢白矢了么,驱逐他,不也是为了我大晋。从此之后我愿意全心全意辅佐太子舒。也希望太子舒能够看在我驱逐白矢的份上, 肯相信我——“ 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了一点。 但从表面上来看,乐莜发现师泷来了之后,晋王也改了想法, 所以也当墙头草赶走了公子白矢, 只为了以后还能在曲沃有好日子过。 乐莜也很会装单纯, 跪在那里一阵叫屈,这又很符合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格。 师泷站在一旁咬牙切齿。 晋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你驱逐他,其实是放他逃走了你知不知道?!” 乐莜故作茫然抬头:“什么?” 晋王指着自己道:“他想要毒死老夫!” 乐莜满脸惊愕:“不可能——他、我虽然驱逐了他,可他不可能是这种人!是不是有人诬陷!” 乐莜意有所指,晋王竟然也抬起头看了师泷一眼,又低下头去看向乐莜,缓缓道:“不会的。孤心中有数。” 师泷仿佛没有看到晋王的眼神。 刚刚才跟师泷了解过下毒一事的南河微微挑眉。 这一对君臣有意思了。相互之间很了解啊…… 南河听说下毒,就觉得师泷肯定或多或少动过一些手脚。 晋王未必不知道师泷的手脚,却也知道师泷不敢无中生有。 而白矢弄出这么一招,竟带人“被驱逐”出军营,更让晋王明白——白矢想要毒死他的事情一定是有的,只是未必是在那天,只是可能还没下手。 乐莜哭丧着脸,继续装傻:“要不我派人去追他回来……若是大君真的决意要废太子舒不可……” 晋王气得半死,没受伤的那只手在空中狂舞:“追什么!你不还是以我的名义去驱逐他的么?而且白矢临走之前喊了一句冤,军营上下都知道我逼他走的,怎么可能还去追回来!……罢了。反正孤也不会再用他了。舒是我唯一的选择了。” 这三个人心里各怀想法。 晋王气得要死,把身边的东西能扔的都扔在了乐莜头脸上,这才对着帐门吼道:“出去啊!跪在这儿还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乐莜颠着肉跑了。 帐中无言,师泷闭眼在一旁,晋王看向了南姬,他抬手道:“南姬——过来。” 南河心想,这老东西不会看她孤女可欺,拿她撒火发脾气吧。 她上前,跪坐在床边,微微颔首,随时准备反击。 却没想到刚刚气的脸都绿了的晋王,竟对她,挤出了一个讨好似的笑容,拿出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粗哑嗓子,细声细语道:“昨日睡得好不好啊……” 南河打了个寒颤:淳任余你想作什么妖!你那张生啖血肉的凶恶老脸,就不要妄想哄小姑娘了好不好! 晋王伸手想去碰一下她的面具,却又缩了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弯下一点身子,语气更轻柔:“我听南公说过,他给你起小名叫夭夭,是不是这样?” 南河:…… 在这年头,这名字俗的好比叫孙美丽刘漂亮。 南河硬着头皮承认了。 晋王:“那你取字了没有?” 南河摇头。 晋王略展颜:“你应该也有十七了,早该到你取字的时候了,若是不嫌弃老夫,让老夫给你取个字如何?” 南河:……求您别再起个“夭夭”这种风格的俗气名字…… 南河:“请大君赐字。” 晋王笑:“春暄的暄字,如何?” 南河:“善。谢大君。” 不过女子的字与名都不常用,估计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做称呼。 晋王:“你随我回曲沃去,孤请你做太子舒的先生,辅佐他,教导他——你虽然年轻,但在南公那里学了不少的本事……孤信任你。” 师泷微微一愣:“女子为师,或不妥;且南姬年纪尚幼,仍未昏,为保母也不合适……” 晋王:“不合适?有什么不合适。孤觉得自己身子能渐渐好起来,若是舒真的能成为一代贤王,孤亲自主持,要你与舒成婚。” 南河猛地抬起头来。师泷也震惊原地。 她也猜测过自己可能是晋王寄养给南公的女儿……但,难道不是这样的? 南河斟酌道:“这恐不妥。姎虽是南公之女,但不比世族大家女公子,更不比列国公主,若太子舒继位,则应迎娶秦国或魏国公主。“ 晋王摇头:“不。孤心意已决,舒见了你,应该也会欢喜你,这定是一桩美事。他不适合迎娶公主。” 南河不明所以,师泷更觉得晋王连接做出惊人举动,怕是发了疯。 晋王道:“等见了舒之后,你再摘下面具。以后你的容貌,只给他看,不许展露给旁人。“ 南河:“……” 南河:不要说得好像我有什么绝世容颜一样好不好,我摘掉面具也就是普普通通,搞得就像我一旦露出真容天下都会为我倾倒似的干什么啊! 师泷也略有些吃惊,瞥向南河露出的一小截下巴,心底不断猜测着。 就算南河最终没有嫁给太子舒,但陪伴辅佐公子一事已经算定下来了。有晋王认定的王师身份,又说不定有昳丽容貌必定会讨得舒的欢喜,不论是为王师还是为后,她以后都将会是曲沃的新权贵。 甚至是他师泷谋划如此之久,可能都会被她压上一头…… 师泷本来没把南姬当回事儿,这会儿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只是她太神秘了,必须要让人尽快查清楚才行。 白矢被驱逐这一事在军中闹大,第二天,晋公亲自出来与众军官会面,说自己既已经选择了舒,就只能放弃白矢,这都是为了晋国考虑,谁要是对此不满,也可以离去,去追逐你们的公子白矢去吧。 诸位军官自然不会离去,一时愤怨,但也不得不换位思考,认为晋公做的也没什么错。只是…… 那之前的告书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军中不少人都开始怀疑……晋王是不是老糊涂了。 晋王没有多做解释,他被送上了车,当夜与晋国的军队一起驱车赶回曲沃。 与此同时,却也有一支部队告别晋王,没有踏上回曲沃的方向,而是一路往旧虞去了。 南河的待遇也不错,她的车紧随在晋王的车后,坐的还是她来时的那辆铁木小破车。看着晋王的车也没比她高大多少,她不得不承认:……晋国,确实是穷啊。 可就是这样一个穷苦晋国,众虎环伺,谁也没能打下来。 车马队伍蜿蜒在晋国的山地之中,望不见头尾。但队伍之中,就他们这辆小车最显眼,因为岁绒又在烧药膏香料,车窗车缝溢出烟去,远远望过去,他们这辆车就是个移动的香炉…… 而千里之外,有个发了病的人,也在烟熏火燎的宫室内,无奈的掩鼻闭眼,躺在床上。重皎命人用艾草熏屋,以药囊挂在帐子四周,景斯又让他服药之后在宫内好好休息。 这会儿,灰白的烟弥漫着午后的走廊,下午的黄光照的屋里像是神仙住的地方似的,宫人穿着厚白袜走的悄无声息,生怕惊扰他休息。 辛翳躺在帷幔里,揉了揉有点堵的鼻子,觉得实在是大惊小怪。 他确实发烧几日都没有退,但温度都很低,应该不打紧。不过在亲征晋国之前他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出征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回来之后又要为荀师入殡,可能确实撑不住了。 他请了原箴,范季菩两人回到郢都,大概几日就能到了罢,到时候,因战事停顿的国务就要重新开始整顿,又要开始忙碌了。 辛翳喝了药后浑身发汗,他将重皎给他的玉铃放在枕边,仿佛要确认它会不会响似的,忍不住摸了摸。那玉仿佛也生了一层薄汗,腻滑温热。 或许是因为生病,他脑袋里也有点昏沉,一会儿想起重由说的“以色事主”的传言,一会儿想起荀南河包裹在被褥中的赤|裸肩膀…… 这几日里,辛翳都不敢让自己回想,只觉得自己太冒犯,又觉得心里有压不住的恨意。或许是此刻病的稀里糊涂,一闭眼,理智也关不住,那些画面不自主的钻进脑子里来。 247.江汉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阳光下, 山是墨绿, 雪是白。山阴处, 山是浓黑, 雪是蓝。 一架小小的马车在山路间穿行,左右摇摆的厉害, 车帘轻薄, 偶尔露出车里的一线景象。 南河本习惯跪坐在车中,可这里似乎没有楚国那样造车的技术, 东倒西歪到让她也忍不住斜靠在软垫上捂着额头。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 南河被熏的够呛, 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忍不住挥了挥手,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您身子弱些, 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 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 可一睁眼, 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 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去的时代越先进,她本来都到了先秦,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她也不由的感慨,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248.常武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虽然蒸饼又干又硬, 菹菜腌的太久了, 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 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 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 不少士兵休息之后, 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南河靠着车窗,观察了一圈。 士兵整体的氛围还是很不错的,对于败仗,众士兵都没有太过涣散。 她正想着,军队也开始拔营上路,晋王似乎病情加重,在昨夜提前往曲沃赶回去了。他们走到午后时分,也看到了一些人烟和灰黄色的旧城墙。 军队已经在路上一步步分散回了曲沃周边的几大军营,到曲沃外, 最后一部分队伍驻扎在了城北, 和她的马车一起进入曲沃城内的只有一小支队伍, 看黑衣皮甲, 应该都是晋王的近卫亲兵。 马车驶入城中,岁绒忍不住骂:“这都是什么破路,进了城里居然还是这样的光景!我看那通到王宫里的大道,泥巴都被压的沟壑坟起,还什么大国王城,都穷成什么样了!” 南城撑起身子来,朝车窗外瞧去。沿街是灰黄的土楼瓦房比屋连甍,雪堆在街角化作污水横流,车马贯穿其中,深色布衣的行人顶着冬季的烈日摩肩接毂,有些沽酒市脯的店门外也用竹竿撑着深色麻布蓬,遮挡雨水日晒。 街边似乎也有饿死冻死之人,行人视若无睹,只是偶尔在他们挡道是踹开或者踩过去。 这种景象,她也在不止一座城中见了,就算是稷下学宫外,那富饶的临淄城内,也是有不少冻死骨。 大概是这年头的常态…… 往前再走行人少了,他们离宫城近了。 这座黄秃秃的城市有一座石土筑成的宫城,车马驶入外宫城墙,停在了内宫广场之上。或许是还要换车,那些护送他们入都的将士也要离开,岁绒扶她走下车来。 眼前这座宫城,南河曾在几年前登上过。 它年代久远,巍峨高大的仿佛是一座山石被人掏空,雕刻成了这样一座楼阁高耸的王宫。几乎只有木材与山石组成的土色宫城,屋檐上有些杂草,走入宫城的楼梯上石砖损崩,都证明了这座宫城的年份和经历。 她仰头一望,仿佛太阳都是挂在那最高的宫殿檐角下,背光让这座大城只留下了一个庞然的轮廓。 晋都曲沃,曲沃云台。 她在几年前还亲自出使晋国,来到曲沃拜见晋王,请求楚晋二国交好。她那时候也提着衣摆,走过曲沃宫城石砖破损的楼梯,仰望过晋宫头顶的太阳。 只是这一次的交好最终被破坏,才有了辛翳出征晋国,争夺河间之地的这场战役。 晋国的王宫,大抵是如今各国中年代最久也规模最大的了。 人称云台,正是因为它高耸入云,台城最低处跳下来也足以摔得粉身碎骨,传说云都是要从它的半腰飘过。 楼台不如楚宫那样飘逸秀致,石制的建筑与台阶,灰黄的墙壁与黑色的屋瓦都让它显得雄伟却也朴素。 这座云台,修建于曲沃代翼之后,曾见证过晋国最兴盛繁荣的强大岁月,也曾见证过晋国被瓜分肢解的惨烈年代。 晋被瓜分时,周王还在,列国只敢称王公侯爵。因晋国内的氏族强大,六卿内斗,各路人马都在占地封侯。 周边各国又联手进犯,自然轻而易举,直入曲沃。 云台在那些年燃烧过不少大火,火将那些土砖燎黑,烧成了陶,随着百年风吹日晒,那一层被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又被刮成了土色。 云台也曾历经几次屠杀,听说有一次是北边的戎狄也来欺辱晋国,他们没见过那么多布袍帛衣,竟然在屠杀后将千万宫女侍从身上的衣服全扒下来带走。 晋国的城墙与楼梯上,躺遍了或白或红的赤|裸尸体,断肢散布,幼子娇女尽被煮食。 血浸饱了晋宫楼梯的土砖,时至今日,仿佛还有擦不去的血污。 这每一块血砖与火痕,都像是晋兵身上残破黝黑的皮甲,见证了这个长寿王国的品性。 晋国被瓜分数年后,恰逢周灭,天子王朝崩溃,神权礼法不再,只有弱卫延续着所谓“正统血脉”,被挤到东土边缘,各国都开始有了称天子之心,时局大乱五十余年,晋国小宗趁势而起。 才给了晋国复国的机会。 只是复国后,晋国没有恢复当年霸权时期领土的一半,如今虽是不得不正视的强国,但境内却一直过得艰难。晋国历来坚韧朴实,复国五十余年,仍未重修过云台,一直保持着历经战争的模样,只用红漆在城墙宫室外绘下鸟兽龙纹,又有将士操戈奋战的画像,以此来激励晋人。 他们车马正从内宫城墙的连绵壁画前缓缓经过,画面上从山神占星开始,到周成王桐叶封弟建立晋国的故事。红漆如血,讲述了几百年前晋国的光辉,斥贬了某几位先王的昏庸无道,而后便是刀与火的的征途与沦落,终究到了晋穆候光复晋国,重登云台。 南河多年前曾摸着城墙走过一圈,心里畏惧也敬佩晋人,在归国后曾与辛翳商议过对晋之法。 晋宫侧门也是一道通上云台的楼梯,只是比正门更窄些,两侧有黑色皮夹的卫兵戍守,侧宫宫门外立着一群宫人,为首是一年轻中官,身材高大,眉毛浓密,一只眼上还有刀痕,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沉默的时候,显得有些绝非善类的凶恶。 若不是因为他做寺人打扮,南河几乎以为他也是戍卫的士兵。 岁绒扶着南河走下马车,那高大寺人带着宫人迎了上来,躬身向她行礼:“奴之省,见过南姬。” 南河:“晋王已经回宫了么?他身体可还好么?” 之省微微一笑,右眼上的伤疤也一舒展,道:“晋王正要请南姬登台会面。” 南河略一点头,和他一同走上不见头的台阶。 身后几十个奴仆宫女悄然跟上,两侧将士向他们微微颔首。 之省身子高大,为了显得不比她高,落后了两个台阶,躬身低头的往上走。 南姬身子弱,如此长一段楼梯,她歇了三回,在她休息的时候,之省唤了身后的奴仆过来,要奴仆趴下让她坐着休息。 南河摆了摆手:“不必,坐在这台阶中段,我会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就摔下去。让我再喘一口气,我们就上去。” 之省表情有些抱歉:“其实云台有专人抬轿,但云台有一规矩,第一次登台,必须要自己亲自登上去才行……” 南河抬手:“听说过。不要紧。”只是没想到她要登两回啊。 最终在之省的搀扶下,南河终于登上云台。只是这寺人头上却连薄汗也没有。 站在云台高处,感觉几乎能和远处的山平视,将闪着金光的河流与村庄的渺渺炊烟尽收眼底,云台在日光的映照下泛着黄光,也蒸腾着雨雪融化的湿气,远远望去,确实像仙人居住的地方。 之省带她转了个弯,向最高大的主宫而去。南河她甚至还记得自己多年前来晋宫时候的布局。 一行人绕过廊下,没进晋王的院子之前,就先闻到了一股药味。 看来很可能是路上晋王的伤势有些恶化了,才被提前送回了曲沃。 当两侧深红色曲裾的宫女推开门,屋里的药味青烟涌出来,云台上的明烈日光似乎半分都没照进屋里,层层叠叠的深色帷幔被挽起,深处一片晦暗,高床外罩着一层透着银光的纱帘,除了十几盏老旧的立鸟铜灯,那层银色的纱帘仿佛是屋内唯一像宫廷的奢侈品。 一个少年正跪坐脚踏边,手里端着药小心的喂给晋王。 晋王看见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吃力道:“之省,你先退下。” 之省躬身作揖朝后退去,也把岁绒请了出去。宫人关上门,南河往前走,才看到晋王身边的少年缓缓站起身来。 这就是太子舒么?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房间,晋王朝她伸出手,那少年也转过脸来。 南河走近两步,陡然脚步一顿。 她看清了晋王身边那位少年的容貌。 淡眉垂眼,浓眉肤白,温润秀逸,姿态行止中却处处都体现了一个大国太子的礼节和典雅。 若不是鬓若刀裁,身姿举动都更像男子,几乎与她相貌一模一样! 晋王哽咽不已:“暄,靠过些来。” 南河心下暗惊,挪动了几下脚步,心下思索后,只是跪在脚踏边,抬袖低头道:“南姬见过晋王。见过……太子舒。” 晋王微笑:“快,舒儿,这是暄。” 南河转过脸去,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连忙对公子舒略一行礼。 舒放下碗,躬身向她深深回礼,脸上显露出半分茫然。 晋王看她靠近,轻声道:“暄,摘下你的面具来。” 南河心底已经明白了不少:看来,她或许真的是晋王的女儿。 而且很可能还和太子舒是双胞胎。 那晋王还想让她与太子舒成婚的理由,怕是只有一个…… 这样想着,南河还是摘下了面具,公子舒倒吸了一口气。 公子舒:“阿翁……你为何从未说过我有这样一个女弟?” 南河仔细凝视他的面容,又看向他的脖颈,肩膀与双手。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南河轻笑:“我也从未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女兄。” 岁绒笑着拿起陶鬶,放在案上:“有。我知道先生喜欢饮浆,就命人热了粟浆。” 南河早已适应这个时代的吃食,虽然蒸饼又干又硬,菹菜腌的太久了,但她也能吃下去不少。士兵正在扎营,骑兵带马去饮水归来,负责辎重的民兵因为速度慢,则提前半个时辰赶路,其他的普通士兵只是以一卒百人为一组,各自收拾熄灭的篝火,穿上兵甲起身准备出发。 到了境内已无危急战事,不少士兵休息之后,都脱下了皮甲,露出了里头五颜六色的自家衣物。 249.瞻卬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岁绒处理伤口过后,晋王恢复的还算可以,虽然很难说能够完全痊愈, 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已经在鬼门关徘徊了。 天还未亮,晋王醒来了一回, 师泷和几个将士正在外帐歇息,乐莜去布置军务了。 跪守一夜的军医看到晋王清醒过来, 连忙将外帐的人叫进来。 师泷也一夜没睡,满脸疲惫,一边进帐, 一边道:“药还没好么?虽然那位女医所写的药材有些难弄来, 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旧虞,也从旧虞的世族那里借来了。看时辰,应该也要熬好了吧。” 军医连忙说要去取药。 晋王一看见师泷就觉得头疼, 不过他也必须要商讨今后的应对了。 晋王艰难的披了件衣服,让众臣坐,诸人挤在一张长桌边坐下。 外头军官道:“公子白矢来了。” 晋王神情一顿,抬手:“听说借药是他带人快马奔去旧虞城内的。他也累坏了,这么早, 先别让他进来了。给他几日假,让他歇歇吧。” 众军官面色一滞,师泷低眉垂眼不说话。 今天算是败军后的第一次小朝, 晋王却不让公子白矢参加, 是真的体谅他劳累, 还是说…… 但师泷却觉得这样拖着,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晋王执意立公子白矢,或许在这期间,他师泷也有可能被处理掉。 有他在,公子白矢很难成为储君。 就算晋王逼压之下,师泷低头认输、认同白矢,晋王也觉得他不能和白矢齐心,为了给白矢铺路,不如提前解决他…… 师泷对此心里有数。但越是到关键时刻,他就不能“识时务”,而是要激流勇进,才能抓住正确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一直怀着一个疑问: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软弱,也不太喜欢在朝野出面,但也不至于不能继承王位。为什么晋王不但立白矢,而且还觉得回国后群臣就会认同他的想法? 晋王披衣,却还起不了身,只坐在榻上,掀开了帷幔,向众军官询问减员损失的状况。师泷也带了一些曲沃的文书,向他讲述国内的境况。 晋国此番大战后,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气已经冻死了曲沃城内外不少百姓,更无粮草可征,去年向秦国交换来的马匹,又因粮草质量不佳,养马者不够有经验,饿死了不少。 而且秦国受灾也很严重,想要到晋国来借粮。 可晋国哪里还有粮食给秦国。 师泷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粮,怕是楚国就借粮给秦国了啊。楚国自几年前改革后,开垦了大片荒地,只有一年大水受灾,其余年都是粮食富足,他们虽然有雪,但对于那里的气候来说,是瑞雪兆丰年。楚国肯定不愁粮食的问题。” 晋王轻轻咳嗽一下,他拿不动竹简,只得垂下手,道:“你是觉得秦会与楚交好?” 师泷:“就算没有交好,我们秦晋之好也必定会有嫌隙。楚国又占据了上阳,也可以西取秦国,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诱秦国。” 晋王:“可是给了秦国粮,我们难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饿死么?” 师泷没说话,他不能再杠了,只能先听晋王的意思。 军官道:“而且,这次我们南下,本来也是为了以战养战,夺取楚国的大城与粮仓,为的就是应对夏季大旱之后境内的困苦。谁能料到这些年楚国军备也强盛了。那辛翳小儿似乎一点也不肯再受欺负了,就算是谁要侵占一点他的领土,他也要睚眦必报。” 楚国是几百年前位列强国的老大哥了。 但这位老大哥没什么尊严。经常看到周边各国,谁都能欺负它一把,但谁也没能灭了它。这跟楚国的权力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楚国虽然是分封制下的诸侯国,但数百年历史中,绝大多数的诸侯国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权,唯有楚国,是为数不多国内再度“分封”的国家。 晋王咳了咳:“楚国以前虽然地广人多,势力强大,但楚王手下县公、领主众多,与小诸侯国无异。众县公领主和楚王的关系也若即若离。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们时,他们就可以对楚国被入侵视而不见,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负楚国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阵,又道:“但当入侵已经到了威胁领主地位的时候,这些领主就会联手。他们屯蓄着力量,又是在自家门口,自然能将远途出征到楚国又交战多日的外敌打的屁滚尿流。因此外敌入侵的时候,也是楚国的中央和地方势力谈判交锋的时候啊。不过那是旧日的楚国了,看来楚国如今变法大成……” 师泷微微抬起头来:“你是说现在楚国早已大权握在楚王手中,县公与领主再没有能够和楚王谈判的实力了。因此每一点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将所有染指领土的人都打出去?” 晋王摇头:“看来是这样。但楚国境内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我们谁也不知道。用掠夺楚国来给养的方法,看来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众人齐齐叹气。 晋王也低头:“是,我们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军力也上来了,但各国不也都在改革么?西侧秦国是我们的故好;北侧赵国骑兵强大,兵械又先进;而魏国富足,与齐赵交好,若是我们对魏国动手,赵国齐国必定警觉,联手讨伐我们……晋国,难啊!” 他说着话,又头疼起来。 师泷连忙道:“大君先养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迟。” 晋王也只能作罢,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孤,让乐莜去准备,我还可以坐车,我们着日回曲沃。” 众军官喏,躬身退出去,师泷也往外走去,就看到军医端着药锅进来了。 军医将药锅放在屋内的小炉上温着,为晋王盛到小碗中递上。 晋王端不动药碗,微微抬下巴,军医跪在榻边,正要喂他服药。 师泷走出帐外,忽然止住了脚步,脸上现出几分疑心的神色,他回头望了一眼帐帘,犹豫再三,对主帐外四个士兵挥手道:“你们陪我进去一趟。” 晋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递到嘴边,师泷却忽然从帐外回来,身后跟着四个士兵。 晋王正要开口,师泷却二话不说,猛地拔出头上银簪,披头散发走上前去。 师泷:“失礼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请大君不要责备我。” 他将那银簪插入汤药之中,浸了两秒拿出,只见银簪变色,晋王与他尽是脸色一凛! 晋王吃力的抬起手来,一下打翻那碗药! 四个士兵连忙上来按住那军医,师泷勃然大怒,扣住军医的下巴就将汤药灌入他口中。 只见得那军医又惊又俱,师泷紧紧扣着他下巴不许他咬牙,药汤流的脖子上全是,却也没少灌进他肚子里。不停地抠嗓子眼想要吐出来,一把抱住师泷的腿,开始哆嗦着假笑起来,他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了—— 那军医正拼命的张着嘴想要喊出什么字节,在晋王与师泷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来。 而后,军医陡然弯下腰去,拼命干呕起来,吐出许多黄水,身子痉挛着面朝下昏迷了过去。 师泷并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铤而走险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秽物,昏迷后怕是看起来与伤口恶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从还在军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来啊。或许说,他还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后,对南姬下手?“ 晋王抬起头来:“你是说——” 师泷神色复杂,蹙着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对于这些事,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南姬的仆从亲自来在帐中煎药吧。” 晋王声音颤抖:“你认为是白矢?!” 师泷微微转头,对那四个士兵道:“你们去外帐候着。” 晋王双手发抖,脸色惨白,师泷这才抬袖跪在脚踏上:“看来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来了,他知道我支持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帐中劝了您好一会儿,今天早上他要来见您,您就没见他。他一定觉得是我说服了您。可那份告书却还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杀了你呢,那份告书就是您的遗嘱了。” 晋王惊出了满身的冷汗。 师泷也脸色难看,他让刚刚的变故惊出满后背的冷汗:“其实,您回朝后,不只是我,世族宗亲一定会逼迫您,王后也可能与魏国联系,楚国还会虎视眈眈,您仔细思索之后,十有八九是不会立白矢为太子的。那么说来,白矢离储位最近的时候,就是今天了。离曲沃越近,他就是离王位越远。” 晋王身子一软:“他要杀孤么?” 他又一惨笑,低声喃喃:“可谓报应啊。孤又何尝不是在他年幼时起了杀心……” 师泷心惊,抬起头来:白矢是晋王第一个儿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还算受宠,晋国又子嗣稀薄,晋王又怎么会想杀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时候想杀了他,又怎么会在他长大成人后要立他为储君? 晋王唯有二子,一个是宠爱有加却不愿让他继承王位;另一个则幼时对他起过杀心却想立他为太子——晋王这是疯了吧! 晋王转过头来:“你怎么会想到的?” 250.清庙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他如果娶了蒋家或者狐家女子, 那他本来不多的政治资源就更是损失大半。 有那么多三四十岁的男子无妻,并不代表身边没有女人。 他们有很多侍妾, 但只有妻这个位置, 一定要选择最合适的人选,这不但是为他自己的政治道路做铺垫, 更是为自己的儿女打下基础。 在婚姻的体系中, 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 如果遭遇灭顶之灾, 甚至灭国之难, 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 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 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 为妇后多次再嫁, 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 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 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 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250.清庙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他如果娶了蒋家或者狐家女子, 那他本来不多的政治资源就更是损失大半。 有那么多三四十岁的男子无妻,并不代表身边没有女人。 他们有很多侍妾, 但只有妻这个位置, 一定要选择最合适的人选,这不但是为他自己的政治道路做铺垫, 更是为自己的儿女打下基础。 在婚姻的体系中, 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 如果遭遇灭顶之灾, 甚至灭国之难, 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 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 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 为妇后多次再嫁, 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 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 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 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251.维天之命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长廊下, 一个站在宫灯旁边少年奴仆声音清亮:“上大夫到。” 过了好一会儿, 奇石的层层屏障中才响起了不太情愿的声音:“孔公,您脱了鞋进来吧, 狸奴睡着了, 我不好起身迎您。” 邑叔凭笑了笑, 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 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 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她穿着青色直裾,衣摆略长,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 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 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屁股坐在织的网中,半分不肯动, 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 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 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 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 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251.维天之命 此为防盗章,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长廊下, 一个站在宫灯旁边少年奴仆声音清亮:“上大夫到。” 过了好一会儿, 奇石的层层屏障中才响起了不太情愿的声音:“孔公,您脱了鞋进来吧, 狸奴睡着了, 我不好起身迎您。” 邑叔凭笑了笑, 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 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 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她穿着青色直裾,衣摆略长,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 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 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屁股坐在织的网中,半分不肯动, 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 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 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 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 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252.烈文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 南河被熏的够呛,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 忍不住挥了挥手, 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您身子弱些, 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 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 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 可一睁眼,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 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 去的时代越先进,她本来都到了先秦,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 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 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 她也不由的感慨, 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252.烈文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身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正在给一尊小铜香炉扇风, 南河被熏的够呛,只觉得车里像是个烟熏火燎的厨房, 忍不住挥了挥手, 轻声道:“岁绒,把香灭了吧。” 岁绒倔得很,道:“南公送您出来的时候,可说了香不能断,您身子弱些, 有这香也能祛风辟邪。” 南河:……再熏一会儿我都成腊肉了。 她头疼道:“那你往车门外拿一些。” 她往车内蜷了几分, 心里唤了几声。 她已经醒来有一天多了, 那平日早该蹦出来挖苦嘲讽的领导却不回答了。 南河本来想着自己第二个任务可能去一些类似于唐宋元明清的地方, 可一睁眼,这马车远不如楚国的华美先进, 她与那少女穿着皆是十分朴素的白色布衣,很可能到了比之前更远古的时代。 按理说都是越做任务, 去的时代越先进,她本来都到了先秦,竟然还能往前倒退? 她是不是再做几次任务, 就能到裴李岗文明去,穿着兽皮带着还没迈入新石器时代的部落原住民打仗去了。 想到多年前刚刚被拖进“帝师任务”里的时候, 她还因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春秋战国的时代而哀叹不已。 经历这么多年厕筹刮菊花的日子, 她也不由的感慨, 人类文明与科技水平的发展从对菊花的手段上就可见一斑啊。 只是南河一闭眼,就想起来辛翳通红的双眼,心头一滞。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要是现在到了更早的时代,说不定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是辛翳的太祖奶奶呢。 有想那死小子的功夫,不如关注一下眼前这个死倔的丫鬟。 岁绒把香炉放在车门口处,锲而不舍的边扇着风,熏得外头的车夫也直咳嗽。她毫无知觉,道:“先生。一会儿就要到关口,车队就要来接我们了,先生还不如梳镜打扮几分。我们穿的是不是太寒酸了,到了那里,是不是要被笑话的。” 南河也不是没被人嘲笑过。 她伸手:“我凭自己的本事穷成这样,旁人凭什么嘲笑。镜子拿来。” 岁绒从车厢一角拿出一套红漆七子奁盒来,将其中圆盒里的铜镜捧出来。南河望见这七子奁盒,也微微一愣。 这样的奁盒绝不是一般人家能用得起的,这正主和丫鬟穿的虽然朴素,但身份未必低下。 铜镜磨的十分光滑,南河望着镜子里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暗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是个女的? 不对不对,她居然穿女装?! 镜中的自己,与之前楚国荀君的身子,并不太相似。个子并不算娇小,五官是更年轻更女性化一些。眼角微垂,眉毛浅淡,唇薄薄的抿着,显得有些过分认真与沉默,只是现在更是白皙的如同放了些年份的白瓷,窄肩细颈,泛着微光,表情略温顺。 她穿着一身泛黄的白色深衣,脑后挽着女子发髻,发髻低垂,留了两缕搭在肩上,后头挂着长到腰的深红发带。 因为深衣是男女皆可穿着,南河之前只看到深衣和……略显平板的身材,就完全没想到自己是个女子。 若是女子打扮,如何做王师? 难道这次是要嫁进宫里? 上次做帝师顶多是被闹,难道这次还会被…… 南河想了想,脸都有点绿了。 岁绒拿出油膏,给她略抹了抹,将前额的头发归拢。 车马颠簸的厉害,南河想起岁绒一直称呼她为“先生”,便端着沉重的铜镜,斟酌试探道:“到了那里,你还叫我先生?” 岁绒嘟囔道:“有何不可。大君请您去辅佐,却不许您在人前露面,我怕的是最后您不得不伪装成侍女随从。您随着南公游历学习多年,一身的本事,本应跟南公那般做一仙人,如今却要来趟这浑水。” 南公是谁?怎么说不许在人前露面? 南河:“不让露面?因为我是女子?那一会儿你不是说有车马队伍来接我,到时候下车,不还是会让人知道?” 岁绒挠了挠脸:“倒不是说不让别人知道您是女子,而是——南公应该跟您说了,您怎么能还来问我呢。这面具给你,都是南公让我给您的,说是不要把面容轻易露给别人看。” 她嘴里问不太出什么话,南河只能放弃。 说着,她从岁绒手中接过一块青铜面具。 实际上青铜生锈后才发青,平日里的新青铜器都是金灿灿的颜色。 然而这块面具却已经旧成了黑青色,上头有着繁复的花纹与雕刻,只是很多都被磨的锈蚀的看不清楚。 看起来厚重,实际上却并不太沉,她对着镜子稍微比了比,只露出了半个白皙的下巴,将这位少女温顺认真的气质给压住了不少。 巨眼高鼻的深青色面具本就有几分诡谲,配上她过分白皙的尖下巴与薄薄的嘴唇,更显得有几分神秘阴戾。 虽然多了个面具,但至少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扮演男人,南河忍不住对着镜子略一莞尔,端着镜子的岁绒微微一抖,轻声道:“先生这样,才像南公的弟子了。” 她才刚刚将面具两侧的白色布条系在脑后,和发髻绑在一起,就听到了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南姬到。” 那语言她似乎是听得懂的,怎么有点像晋地的语言? 不过若她来的是数百年前诸侯还未强大时的周,倒也有可能,毕竟晋地与成周距离很近,应该语言很相似。那她便不用怕语言不通了。 她掀开车帘,只看到远处一排黑色大马,几十个将士身穿胡服皮甲,肃立在马边,马队后停驻着几辆低矮的马车。 岁绒让车夫停车,扶着南河走下车来。 她听刚刚那领队将军唤她“南姬”。 女子多夫氏、父氏在前,姓在后。她估计南是指她那个师父南公的氏,姬则该指周天子血脉的姬姓了。 她缓缓走下车去,两袖并拢,脊背笔直的站在原地。 白色深衣长裾垂地,布满皱褶的宽袖捏在手里,深红色腰带下垂坠着白色玉坠,旧衣配美玉,青面配女子,站在树荫下就让人有一种不似真人的畏惧与好奇。 对面的那些将士本对于如此阵仗来接一女子,有些怨言,但当看到她本人,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得后脑勺有些隐隐发麻。 她早已学了一身滴水不漏的礼节,因不知自己到底在什么年代,她尽量行了旧周的仪礼。对方的将士猛然绷直脊背,略一低头,向她简单又肃穆的回了一礼。 南河心下一松。看对方的态度,南姬身份应该还算是高贵。 身份高就还算好些,不像她当年进楚宫去,身份极为尴尬,辛翳不听她管教也瞧不上她也就罢了,宫内外的王族大臣还想用她来控制辛翳,而后各方牵制。最终她被各方逼得没有办法,竟选择了跟辛翳这个小小年纪就孤家寡人的王联手,硬生生的闯出了一条路来。 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都是任务,都结束了,她怎么还是总想起辛翳来。 难道这以后每一个任务,她都要惦记着这一个个熊孩子? 话虽这样说,南河却忍不住心想:或许以后就越来越敷衍了,她怕是以后再也不会像对辛翳那样掏心掏肺的去对待别的王了。 岁绒手里正拎着长柄香炉,看她扶额,以为她头痛,连忙道:“先生是不是又头痛了?快上车去,哎呀呀南公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先生你要是再病倒了我可怎么办啊,就我们俩出来这么远……” 南河:……她到底是带了个丫鬟还是带了个妈出门。 走近了那些将士,她才发现这个国家的车马都有几分朴素铁血的风范,远不如楚国的华贵,马匹虽然高大,但鞍鞯都磨破了,辔头也都生了不少铁锈,将士们虽然看起来严肃且强壮,但皮甲也都有些老旧破损。 衣着装饰皆是深色,黑铁旧铜饰物为主,几乎见不到什么金银玉石。看得出来并不富有,审美也偏向素硬厚重。 与楚国截然相反的国风啊。 南河觉得有点眼熟,不过周代早期的时候生产力不太发达,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风格吧。 南河对为首的将领略一行礼,登上车去。 车马摇摆,南姬的身子似乎又体虚,她斜靠了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等她再度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南河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星河横亘,宽阔的荒草原野上略有起伏,偶尔有几棵黑色的树影,像守夜的哨兵孤零零的站立着。月亮黯淡,灰蓝色的微光照亮了面朝星空的草叶,几只小虫绕着马灯打转,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驶向一条凹凸不平的小路。 岁绒也探头出去,面对如此美景,万千抱怨憋成了一句:“星星好看。” 他们的车马队伍行驶到了一处缓坡的坡顶,微风拂来,眼前骤然出现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黑色轮廓像是一座小城伫立在荒野中。 军营与他们之间横亘了一条宽且浅的大河,河里倒满星光,成了深蓝色草地上的一条银缎带,南河轻轻呼了一口气。 车马从缓坡下行,横渡浅河,车轮搅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车身上岸直奔军营。 眼看就要到了军营前,南河正想将那在夜风中飘扬的大旗看个清楚,就看到带队的军官骑马掉头过来,到马车边弯下腰低声道:“请南姬放下车帘,不要让军中看到您,否则会引来猜疑。” 253.时迈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在婚姻的体系中, 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 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 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 如果遭遇灭顶之灾,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 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为妇后多次再嫁, 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 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 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 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 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 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 但送来的美人, 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 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狐逑:“那我就希望晋王不要死!” 狐笠甩袖:“糊涂!晋王不死,就要查白矢,白矢不论死不死,晋王也会查到我们旧虞这两家帮助过他,我们只会更惨!” 狐逑颓坐在地,哭声若婴孩,袖子胡乱擦着脸:“这白矢根本不是金枝,而是祸害啊!女兄芙还痴痴的爱慕他,还在养育那两个孩子!她可知道白矢要让我们走上绝路啊!” 狐笠推了他一下:“不要哭了,白矢应该很快就要赶回军营之中,你应该去找他了。擦擦眼泪。我会偷偷让家中老少准备好如果真的没有活路,我们是逃不走的。那我们就搏一把,只看我能不能赌对了。” 狐逑连忙擦了擦眼泪,抽噎到打嗝,拽着狐笠的袖子不愿松手。他毕竟也才十七八岁,舍不得长兄。 狐笠捏着那灰玉小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去吧。你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安危。” 和阿兄会谈已经是前一天的事情了。 253.时迈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在婚姻的体系中, 就算一个男孩出生后不受父亲宠爱, 但若是能有一个好舅舅, 那就绝不会输给其他受父亲宠爱的男孩。甚至当他为王以后, 如果遭遇灭顶之灾,甚至灭国之难,帮助他归位复国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舅舅。 对女孩来说也是一样,若是母亲尊贵的女孩, 就是这个家族内可谓政治价值最高的人之一。就算少女时期秽乱,为妇后多次再嫁, 甚至婚后公然脔养面首,都仍然炙手可热,成为家族势力联合的关键纽扣。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 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 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 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 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 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 但送来的美人, 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 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狐笠咳了咳,道:“我不是放弃机会,而是找活路。” 狐逑嫩豆腐似的两腮缩紧,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有晶亮的瞳孔打转:“阿兄是觉得,蒋家给了毒,日后会被白矢——处理掉?” 狐笠微微一笑,颧骨更锐利,不显得和善,反而更让人发怵,但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如果白矢成功毒杀晋王,带军队进曲沃,怕是也杀不了太子舒。因为很多世族早已把卜筮投在了太子舒身上,他们早已对太子舒逢迎过了,若白矢夺得王位,必定不会重用他们;所以当他们没有办法抵挡白矢和他的军队时,就一定会将太子舒想尽办法送出国,而后在晋国隐忍低头。” 狐逑扶着他到榻上,狐笠正跪,狐逑只是盘腿散座在地,仰头望着自己兄长:“倘若真是如此,太子舒就去联络秦国和魏国,秦国与晋国交好多年,也重视正统,一定会收留善待他,甚至帮他出兵;而太子舒的生母是魏国的公主,魏国为了自己能跟晋国有更多的利益往来,一定也会帮助他——” 狐笠两手放在膝上:“所以就算太子舒被驱逐,也一定能够班师回朝。到时候除了有了武力的支持以外,太子舒回朝的时候,还需要更有力的宣言,需要将白矢钉上火柱!毒杀晋王就是一项。这一件事,足以让他被各国孤立,若白矢比较有远见,他就一定会在毒杀晋王后,尽快带兵屠了蒋家。” 狐逑浑身颤抖:“那我们也知道他谋杀晋王的事情,又怎么办?” 狐笠叹气道:“我想,我们应该在安全的界限内。我们只知道他要谋害晋王,但在他问我们是否有毒|药时,我们摇了头,而蒋家说有。之后我们就被请出了会谈,变成了白矢与蒋家私聊。那蒋家是否真的给了毒|药?又是什么毒?我们一概不知……但我们又和这件事,有逃脱不开的关系……” 狐逑跟随白矢这半年多以来,也学到了许多,他看狐笠鼓励他说,低声道:“……因为我们准备了毒|药以外的其他药材。他屠杀了蒋家就可以震慑我们,而我们也再不敢有二心。而蒋家人虽死了,庄园屯田皆在,白矢要入曲沃为王,不可能亲自接手,就会要求我们来接手?” 狐笠笑了笑:“你看来不止长了肥肉。不过这也只是猜测,就像我们这么久了,却并不真的了解白矢,了解曲沃,所以我们仍然要做两手准备。” 狐逑越想越不对劲:“可是照你刚刚的说法,白矢不可能赢,太子舒迟早会回朝,那我们到时候不还是死路一条!难道我们从一开始迎白矢进城,就是选错了路!那现在怎么办,我们也不可能去曲沃投靠太子舒,人家也不屑于要我们啊!您要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拦父亲!” 狐笠咳了咳,似乎想起父亲,也气的脸上泛了红:“我能阻止得了么?!这个家中有谁说话他会听!大父那一带的老人一个比一个贪婪,若不是我在父亲去世后,剔除掉那些还想和白矢亲密来往的小宗,我们还不知道会被坑成什么样了!现在走一步算一步吧。” 狐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狐笠没说话,狐逑竟兀自悲痛,两行热泪竟从白里透红的脸上流了下来:“我竟看不到狐氏的未来了,难道我们从曲沃大族沦落成乡野豪绅,还要再走向湮灭么!要不然,我想办法破坏白矢下毒的计划!” 狐笠斜眼:“你破坏不了,白矢势在必得。” 狐逑:“那我就希望晋王不要死!” 狐笠甩袖:“糊涂!晋王不死,就要查白矢,白矢不论死不死,晋王也会查到我们旧虞这两家帮助过他,我们只会更惨!” 狐逑颓坐在地,哭声若婴孩,袖子胡乱擦着脸:“这白矢根本不是金枝,而是祸害啊!女兄芙还痴痴的爱慕他,还在养育那两个孩子!她可知道白矢要让我们走上绝路啊!” 狐笠推了他一下:“不要哭了,白矢应该很快就要赶回军营之中,你应该去找他了。擦擦眼泪。我会偷偷让家中老少准备好如果真的没有活路,我们是逃不走的。那我们就搏一把,只看我能不能赌对了。” 狐逑连忙擦了擦眼泪,抽噎到打嗝,拽着狐笠的袖子不愿松手。他毕竟也才十七八岁,舍不得长兄。 狐笠捏着那灰玉小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去吧。你最重要的是保证自己的安危。” 和阿兄会谈已经是前一天的事情了。 254.执竞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内心的想法是远大的,可与此同时,她还穿着草鞋旧衣,拿着一根木棍在土路边走的尘土满面。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 她在路上, 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背着沉重的药箱, 挂满了铃铛风筝,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 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 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 荀南河饿了许久, 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 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 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 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 到临淄之前,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 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 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 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 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谁知道儿子不随爹,也可能是年纪小小不知道好,估计再大几岁就会后悔了。 但毕竟是人数众多,楚国宫内许多事务有很难找到别人接替,就留了近一半的宫女。只是之前辛翳撞见宫女后,不是陡然翻脸让人将宫女抓出去鞭刑,就是杀无赦,楚宫内剩下宫女就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位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小魔王。 关于这位混世魔王的故事,她听过实在是不少了。 辛翳是王后所生,只是生下他没一年就早逝,楚肃王虽然喜欢收罗天下美人,却很重视发妻,并未要其他的夫人美人顶替后位。不过辛翳太过幼小,必须要交给宫中几位夫人抚养。 254.执竞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内心的想法是远大的,可与此同时,她还穿着草鞋旧衣,拿着一根木棍在土路边走的尘土满面。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 她在路上, 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背着沉重的药箱, 挂满了铃铛风筝,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 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 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 荀南河饿了许久, 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 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 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 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 到临淄之前,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 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 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 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 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谁知道儿子不随爹,也可能是年纪小小不知道好,估计再大几岁就会后悔了。 但毕竟是人数众多,楚国宫内许多事务有很难找到别人接替,就留了近一半的宫女。只是之前辛翳撞见宫女后,不是陡然翻脸让人将宫女抓出去鞭刑,就是杀无赦,楚宫内剩下宫女就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位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小魔王。 关于这位混世魔王的故事,她听过实在是不少了。 辛翳是王后所生,只是生下他没一年就早逝,楚肃王虽然喜欢收罗天下美人,却很重视发妻,并未要其他的夫人美人顶替后位。不过辛翳太过幼小,必须要交给宫中几位夫人抚养。 255.思文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有了三代明君,才见到大一统, 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 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 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 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 要是命再长一点, 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算上西楚,历经四朝, 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 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 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 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 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 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255.思文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南河咬牙:“敲里妈!我就算是商鞅,也是车裂了百年之后,有了三代明君,才见到大一统, 你就觉得我能做到?” 领导被她骂了几年, 心里早无所谓了。它好似打了个盹:“别妄自菲薄嘛,有时候历史就是变化这么快。按照真正的历史,秦灭六国只用了九年,一个楚国出生的孩子,如果十五岁见楚灭, 十九岁就能见秦王称帝,三十三岁见秦亡,三十八岁见汉立, 五十就能看到吕后死, 要是命再长一点, 能活到汉景帝的时候呢。那样一辈子,算上西楚,历经四朝, 头上有过近十位帝王。” 南河翻了个白眼:”是是是, 我要是能活个八十岁, 我还少年见大唐天子,白头见宋代初立呢。可现在的形势可不是当时的战国七雄, 你就觉得我能真的养出一位千古帝王来是么?” 领导嘿嘿笑了两声:“说实在的, 我不觉得。虽然你是个历史老师, 但这又不是真的历史,你想开挂都不行。不过你输了,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嘛。对我来说,手底下的角色输了,我就重选角色重开一局就是了。你应该想着自己要怎么往下走,否则最后被抹杀的还是你自己。” 南河在这几年内,早已意识到它的无耻和无谓。 她强压下怒火:“可你说过,第一次任务完成后,你会给相应的奖励。” 领导:“你倒记得。行行行,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南河:“那我想回去。就算每天能回去一会儿也行。” 领导:“回去?回哪儿去?你之前生活的现代?你还想白天当着高中班主任,晚上来见证列国争雄?” 南河:“回去了之后我肯定不当班主任了,我现在脑子里都不记得多少知识点了,你要是送我回去,我就辞职,在家清闲着。白天列国开嘴炮,晚上回家查资料。等任务完成,我说不定还能写个开题报告。” 领导:“哎哟,把你美得。金手指都没有,你还想开这种挂?看来这些年,你的想象力一点没让生活给磨灭了。“ 南河磨牙。 领导:“做梦吧你。有这功夫,你还不如自己造玻璃造肥皂,开个什么现代化进程。” 南河:“……这可是先秦,连个炒锅都没有,冶铁技术都没完善,你跟我说现代化。我怎么不三年造航母,五年上月球呢!” 领导在那头不置可否。 谁知道这个帝师任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她可不会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消极怠工,才能养生。 首先,要对领导卖惨一番。 南河想了想,软化几分口气道:“我没工资也就算了,还是全年无休,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班。你是想累死我么?记得我以前做荀南河的时候,最后两年都长了多少白头发了。我不可能再累成这样了,那我迟早死在教师岗位上。” 领导似乎在那头琢磨:“你让我把你每天送回去一会儿,就是为了清闲?就是为了要放假?” 南河:“我都不要求朝九晚五,好歹让我轻松一点吧。以前动不动半夜就要被人砸门叫起来,不是宫中出事,就是辛翳找我,我感觉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是想让我放假的时候,不要有人来打扰我。” 领导:“不就是放假么?我可以考虑考虑怎么给你调休。先别着急。” 领导却又笑:“不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是不想与辛翳为敌,是想对晋国的事务敷衍了事啊。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晋国的任务,可不是你能敷衍的了的。” 前半段确实没说错。后半段却让她心提了起来。 南河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领导却笑了笑,像是下线了似的,再也不回答了。 南河暗自咬牙。 她又不是没长心,难道真的要跟辛翳为敌,拿自己教过他的手段跟他针锋相对?更何况她哪里知道自己第二个任务还是在这个时代,自己会的一点东西都掏心掏肺的教给了辛翳,辛翳说不定青出于蓝胜于蓝,还能乱拳打死她这个老师父呢。 她正躺在皮被上上想着,岁绒进来了: “外面那个当兵的说,我们是在旧虞!旧虞是哪里啊?” 南河坐起身来,回忆了一下。 旧虞是在黄河北部的一座城邑,大概距离河岸约八十里,在曲沃到上阳之间。 看来辛翳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了紧邻黄河南岸的上阳,占据了这一北上晋国、西向秦国,东向魏的重要城邑。 其实她认为辛翳应该北上,现在是黄河枯水期,正是渡河的最好时机。虽然今年冬季寒冷,但楚国今年夏季粮食与布帛的收成都很好,制作的棉衣也足够将士使用,北上之后只要不贪,就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另一方面,秦与魏两国可能也对上阳虎视眈眈,说不定会在辛翳渡河后顺着河流拦截,到时候辛翳如果被截断也可能有危险。再加上虽然她病倒之后有将自己的事务分别交接给两位大臣,但可能辛翳对交接的人选并不满意,担心国内会出动乱,所以决定在国内以处理内政。 或许他是考虑这些,才决定不北上追击的。 但南河总不信他是真的病倒了。 她觉得一定是他假借这个由头不肯见人,私底下或许在捣鼓什么计划。 是要剪除她曾经在朝中的羽翼?还是决定和哪个邻国联手一起围晋? 这还真是她误会了。 辛翳确实病了。 只是倒也没病的那样严重。 在他亲自为荀君沐浴更衣后,又为她行了小敛,换上了新的衣裳,停在了榻上。之后需要有人替荀君守夜三日。 这三日是辛翳亲自来守的。 为了防止尸身腐坏,就没有再烧起暖炉。郢都的大雪时停时下,却一直没有融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郢都车马难行,木柴价格翻番了。 辛翳就在落满积雪的房间内,守了三天。 结果自然是冻病了。 不过他毕竟身子好,也只是咳嗽略发热,觉得不太要紧。 宫内因他病了而大惊小怪,认为他是守灵而沾了“邪祟”。 却没料到辛翳又说死后七日的大殓要在宫中举行。 因大殓之前还要行“复”礼招魂,一般要在死者生前居所招魂,但荀君入楚之后,大半时间都住在宫内,所以要在宫内行“复”礼。 而且上大夫三月才殡,到下葬之前,都要停在楚宫。 而这会儿,楚宫北侧的宫苑,大雪还在下,宫内清了一次雪,却没料到很快又落得一片白,将棺椁也盖上了一层薄雪。 宫内点着包金铜灯,凤凰与星月的灯架被烛火照的熠熠生辉,屋脊之间挂了几根绳索,从绳索下挂了十二个长长的白色灯笼,上头有凤凰图案。风吹动的灯笼打转,把如跳舞般的凤凰图案投射在雪地里。 一把梯子早已架在北侧的房瓦边,几十个宫人和楚宫养的灵巫站在屋檐下低着头。 棺椁摆在院子正中央,一座高枰摆放在棺椁旁边,铺着软席,辛翳坐在上头,靠着栅足凭几,盘腿散坐,胳膊搭在膝盖上。 他平日喜艳色服饰,今日大殓,则穿了一身素缟。 景斯打着一把黑色大伞立在他旁边挡雪。 雪偶尔落在白衣上,立即消融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 辛翳微微抬头:“重皎,你真慢。” 来者站在门外,懒懒道:“不急,没到时候。” 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宫中之人听到他的声音,将头垂的更低。 宫人的那种神情与对辛翳的惧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一种对鬼神似的敬与畏。 缓缓走来的人就像是裹挟着风雪,从头到尾都是白色。 白色的头发与眉睫,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与几近灰色的瞳孔,若不仔细看,几乎和雪融为一体。重皎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白袍,袖子极长,几乎坠地,脖子上戴着两圈精细的银饰,衣领袖口缀满贝壳珍珠层磨成的小圆片,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 他只把头发挽起来一半,余下的雪白长发披散过腰,发髻上还插着几支白鹤羽毛,耳朵上带着玉坠。 辛翳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大楚的灵巫,讲究以色迎鬼神,样貌不美或气质不高洁的人,基本也与祭祀活动无缘,只能占卜或治病。祭祀的礼服大多都骚包花哨,但今日是为荀南河行“复”礼,想着重皎这一身是用‘色相’召唤荀南河的鬼魂,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重皎瞥了一眼辛翳的坐姿:“先生就躺在旁边,你也敢这样坐。” 辛翳两颊被烧的有些发红,他咳嗽了一下,笑道:“我恨不得他能坐起来,暴打我一顿。若他能起来,就算叫我辛榴榴,我都肯答应。你再瞧瞧你,南河一向不肯信你这大巫,说不定就因为你打扮的太过花里胡哨,就不肯回来了。” 重皎忍不住一笑,白色的睫毛动了动:“我也希望他能回来。能耐心的听我说完,却仍然一脸不信。” 辛翳往凭几上一仰,晃了晃脚:“记没记得,以前我们都在这儿上课。孤还算是认得不少字,能读文章了,不像你小子,学了一身巫术,十五六岁了,竟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要他从头教你。” 256.烈祖 南河中途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了。 她都没能能耐让自己来一出虚弱的抬起手, 让人抱着孩子到眼前的戏码。她就觉得这个过程就跟没完没了似的, 她觉得有东西已经滚出来, 结果还没结束。 她也承认是这闻喜君身子太弱,要是以她以前能追着辛翳上房揍他的体质,估计也不会痛苦成这样子。 一群老嬷子围过来, 令一群老嬷子抱着孩子到另一边去。 她听见那哭声, 就跟扎耳朵似的, 一会儿又不哭了,她更怕了,但眼皮子又抬不起来。就眼前只有老宫人的脸,他们脸上表情让人瞧不出来是喜乐还是紧张,一个个不敢跟她说太多话, 怕她嫌烦也怕她没力气回, 给她擦身子理头发, 喂她喝水给她换被褥。 一会儿听到外头又有喧闹,比孩子的哭啼还吵,也不知道是不是辛翳, 只听着东西摔落洒开,有人吼叫有人走动。她人几乎要没了意识, 照料她的宫人也在她旁边窃窃私语,甚至还有人来回过来给她掀了几次被褥,还有大巫翳者来过, 给她换了些垫子用了些药汤。 她都分不清时间, 偶尔脑子清醒的时候也睁不开眼, 但心里却在判断着。 或许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小孩是不是死了。 要是真出了事儿,她能承受得住。 辛翳呢?有人把他隔开了么? 知道她怀孕他都慌成那样,如果出了变故,他会不会痛苦到狼狈憔悴。 他别哭呀,之前是不是他在大发脾气? 南河脑子又累又乱,身子却一直瘫软。她睡了许久许久,再醒来的时候,几乎因为合眼太久,而被眼前的阳光闪的眼睛发酸,她又阖上眼睛,想擦一下眼角的眼泪,却感觉手被紧紧拽住。 床边有个人,忽然猛地一抖,身子一滑,双膝跪在了脚踏上。 南河艰难抬了抬脑袋,辛翳也艰难的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南河脑子顿了一下,她总觉得自己是刚起床,稍稍撑起一点身子,瞧他。 她感觉自己好像扯了扯嘴角,想要伸手去摸他脑袋似的,说了一句:“你怎么起的这么早。” 她嗓子很哑,这句话的声音也很难听,她清了清嗓子,想要再重复一遍,却瞧着辛翳跪在脚踏上,仰头瞧她,就跟片刻间凝视发芽抽枝到开花的震惊与失语,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南河被他脸上复杂的神情惊到了几分,骤急骤缓,忽冷忽暖都在脸上交错过似的,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想才缓缓涌进脑袋里,她心底被劈了一下,几乎想要伸出手去抱他的脑袋。 辛翳却没扑过来,他撑着床,伸手过来紧紧捏住她的手,眨了眨眼睛,却又笑:“是你最近总是太贪睡。” 南河半张着嘴,心底彻底慌了,她想要开口,却又怕他伤心,哑了哑,甚至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辛翳立刻捏紧她的手:“你要不要瞧瞧孩子。” 南河一懵:“孩子?孩子在哪儿?” 辛翳站起来,简直就像是要给她拿玩具似的,蹦跶着往屏风那边跑过去,过一会儿,听见一群人的脚步声过来,屏风被挪开,两个老嬷跟端着白玉盘似的抱着两个襁褓过来了,辛翳想要接手,景斯拽了他一下,嫌弃道:“您会抱么,接了手掉地上怎么办,您就让嬷嬷抱给她瞧就是了。” 南河望着两个襁褓,瞪大眼睛,她清了清嗓子,岁绒那边递点水让她抿了,她探头过去:“两个?” 两张小脸都缩在绸缎里瞧不真切。 她仰起头来,看向辛翳,又反问一句:“两个?!” 景斯叹道:“是,按理是看肚子能瞧出来的,可惜这两个孩子都有些不足,所以也是到生的时候才发现。男孩儿还好,另个女孩还是体弱,也不大爱哭,但乳母喂了倒也不少吃。” 南河更愣:“一男一女?” 两个孩子递过来,放在床铺上,她分不出来男孩女孩,只瞧着一个确实看起来更健康些,应该就是那男孩。 如今还都是皮肤发红的小婴儿,瞧不出长相,只感觉男孩眼睛更平一些,眼珠子乱转的活泼,好像没有他爹那惊世骇俗的样貌,但另一个女孩有点黄疸,小小的蜷着,半天才睁开一只眼来,像是斜睥,眼睛大的离奇,黑白分明的瞧了他们一眼又阖上。 南河有些反应不过来。 怀孕是一码事,看见生下来的小东西是另一码事。 她竟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时间也提不起什么母爱情怀来,只觉出不真切的恍惚感。 她甚至还觉得有人是把别人家小孩抱来骗她的。 辛翳虽然也有种孩子看孩子的新奇,但他眼角写满的高兴比她多几分。 他又跪在脚踏上,伸手逗孩子,南河注意到景斯岁绒还有那些宫人神态上,竟然显露了几分不太明显的……嫌弃? 南河:“怎么了?我睡了很久么?我还听见很多又喊又闹的声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景斯一副班主任要跟家长告状的样子,抬手道:“您是不知道,这一路您虽然受了苦,可孩子还是顺顺当当的生下来了,不过是您累的也没劲儿说话抬眼,就昏睡过去了,有些人也不知道是自己吓自己,就觉得母子都要保不住了,差点闹得掀了顶,被人拽的都坐在地上,摔的盆钵碎了一地,胳膊上到现在还有一道血痕呢。” 南河听这话就知道是辛翳,她看向辛翳,辛翳却恼羞成怒,回头吼道:“景斯!你是长了脸了,到了她面前你就胡说八道!要是没人理我,没人愿意跟我通报一声,我能在外头乱想么?” 景斯本来想说,辛翳回头瞪他。 他还想后半辈子好好养老,只好把某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儿咽了下去。 确实谁都忘了他,再加上一产二子中的女孩儿出生了又不哭,宫人与巫医焦头烂额的忙起来,他却闯进来要看南河。结果南河累的昏睡不醒,他瞧着宫人怀里有个不哭的孩子,瞧见南河无知无觉的躺在那儿,瞬间吓得天崩地裂的要冲过来。 景斯连忙派人拽住他,要跟他好好说话也不听,让他不要吵到南河他却觉得跟要见不着南河最后一面似的。 宫人为了安抚他,连忙抱出男孩儿,说还有个孩子醒着哭闹呢。 这简直跟捣乱似的大君,竟然指着宫人怒骂,说一群奴婢还能来决定他要哪个,他要躺在那儿的南河而不是这个跟他不认识的小屁孩儿。 一时间场面混乱,他脚下一滑又被人拖拽,摔倒在地上,身上玉佩摔个粉碎,还拽倒了几个宫人。宫人手里的陶盘玉钵砸在地上,景斯想要拖他起来,他却想往南河的方向爬,辛翳又吼又骂,闹剧的如同一瞬间家破人亡了似的。 这一阵闹,那个一直不太哭的女孩儿却陡然哭出了声,一群人愣在当场。 辛翳自己从满是热水的地上爬起来,而竟在这个一群人静默的瞬间,南河似乎被吵的实在受不了,稍稍翻了个身,闷哼一声将胳膊从被褥中拿了出来。 辛翳转头看见南河的胳膊抬起来搭在被子外头,甚至还无意识的抓了抓被子,他跟个落汤鸡似的站在那儿呆住了。 辛翳:“她……” 景斯气得半死:“荀君受了累,刚刚叫的嗓子都哑了,这会儿好不容易睡会儿,您这是要干什么!” 辛翳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景斯:“这会儿我跟你通报一声,母子平安,您心里舒坦了吧。等荀君醒之前,您都别进来了。生孩子受累的不是您,您自然还有力气在这儿喊。” 辛翳被几个宫人往后请,他趔趄了几步,回头又看南河,又看孩子。他其实在外头听着南河从哼哼到喊叫,听得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外头垫子都让他抠烂了,南河都不知道疼了多久,他恨不得冲进去说“不生了”。他甚至抱着脑袋,都恨恼自己起来。 一会儿听着里头没了动静,却全是纷乱的脚步声,也不见人出来报喜,他自然快把自己吓得肝胆俱碎。 但他的这些忧心惊惶,却没得地方可讲,讲给南河像是他大题小做,讲给景斯也没了楚王的威严,只能憋着。这会儿看着孩子都心有余悸,只觉得以后坚决不能再生了,否则他自己精神上也受不了。 南河也是懵的,他们两个就像是两个不会做饭的小夫妻看着从市场上买回来的两个大冬瓜,不知道如何下手如何料理,惊惶之下,谁也不敢抱,就跟袖手旁观似的各自抱臂,瞪着孩子。 南河:“起名了么?” 辛翳:“我怕你说我起名没文化。” 南河想了想,道:“孩子要出生的时候,你我正在读书简,男孩儿不如起名为简字,既有书简之意,亦是‘简兮简兮,方将万舞’,形容将师起舞武勇之姿,文武皆有,也是个好寓意。” 辛翳总觉得这个男孩活泼精神的过了头,估计当时踢南河肚子的主力就是他,他也觉得这孩子没他好看,就随便点头同意了。但看向女孩,却觉得就这刚刚瞧他们俩的一眼,就是美人坯子的预兆,说不定既有他的好看,还有南河的娴静理智。 辛翳:“她开始哭第一声的时候,我身上的玉琥正在地上摔碎了,你也知道那玉琥我常佩戴的,以后要是女孩也能跟玉琥似的粘我就好了。那就取个琥字如何?亦通琥珀,一听也是美人的名字。” 南河嘴角抽了抽,琥字,文书上多表“虎符”与军权之意,给一个丫头起这个名字,可听起来一点都不美人。 但这年头多以占卜与出生时的景象起名,这会儿不定下来,万一找重皎那个不会说话的来卜筮,又跟晋惠公的双生子之女似的,因为占卜会做妾就起名为妾,那就来不及后悔了。 她点头:“那便琥字。” 辛翳却让一旁的宫人记录名字,道:“此女不必用姓,让她叫个姒姜,谁又知道她是我一统天下的楚王之女。就记名简、琥二子。” 南河伸手,蹭了蹭两个孩子的脸颊,简瞪着她的手指,女孩琥却不耐的又睁开了一只眼,又阖上。 南河却觉得不对劲儿了,她又伸手去点了点琥的鼻子,琥还是只睁开了一只眼,另一只眼闭着。南河慌了神:“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只睁了一只眼。那只眼睛是怎么了?是有问题么?” 她伸手去拽辛翳的衣袖,辛翳也发现了,他更害怕:“怎么回事儿?是只有一只眼能看东西么,我我我不敢伸手去拨啊,怎么回事儿,要不要请巫医来瞧瞧——这要是以后只有一只眼睛怎么办啊!” 辛翳慌得就要派人去叫人,景斯道:“让奴来瞧瞧,之前还好的啊——” 景斯这头还没接过手去,那孩子另一只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两只大眼平静的瞧着景斯,仿佛在嘲笑两个手握大权的小夫妻的惶恐与无知。 南河:“这……这……” 景斯:“……估计是眼脂黏住了眼睑,一下没能睁开。” 眼脂。也就是眼屎。 南河:“……” 辛翳:“……” 她忽然觉得,关于育儿……她和辛翳还有好长一条路要走。 辛翳突然又想笑又想哭似的,他回头一倒,脸埋进南河身上的被子里,对一群宫人挥手,声音闷在被子里:“把孩子抱走吧,别吵到她,她这会儿估计也没反应过来,还不想见呢。” 南河确实这会儿也不太想听孩子哭,她就想摊开手脚好好躺一会儿。 他估计折腾了一夜也没睡,他没有说太多话,人趴在被子上,隔着被褥紧紧抱着她。南河也躺下去,生完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俩人撇开孩子,好好一起趴一会儿。 辛翳贴着被子笑起来:“终于可以只有我们俩在了。” 南河也有些想笑:“是啊。” 她俩静静的躺着,南河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安静的周围响起。 “我早上打卡迟到二十分钟,怎么孩子都生了!” 南河坐在那儿有些想笑,她在脑中道:“是,你不说句恭喜?” 那个声音低低咕哝了几声,道:“恭喜。便宜了那狗了。” 南河:“我听你那边还挺安静的。怎么……上次你与我联系的时候,还……” 阿户:“嗯。那时候让你担心了。” 南河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是要来与我告别的吧。难道系统要关闭了?” 阿户沉默了一会儿:“不会。只是,我是来通知你的。蔺腹在昨日,因救落水的妻女而……意外身亡。你是最后的胜者。” 南河:“那位越王呢?他怎么会突然暴毙……” 阿户:“并非暴毙,只是选择。之前我问过你,要不要来一段新的人生,你拒绝了我。但他选择了新的人生。他已经保存记忆在这系统之中游荡了不知多少局,他说如果重启,他想不要任何记忆。” 南河:“重新开始?” 阿户:“不,他说不想当人了,想要当一只从越国附近的洋流开始向南溯游的大鲸。有点意思,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选,但我们一起发誓过,要满足你们这些捐出意识的那一代研究员的愿望,虽然他有点麻烦,但也做到了。” 南河微微一愣:“愿望么?他们几个都有愿望?” 阿户笑:“大部分都有。庆咨子说想要忘记一切,连他出身现代都不要记得,只求一生顺遂儿女双全,出身太平。蔺腹差不多,也求儿女双全,他说不想要打仗,想要去巴蜀那样没有争端的地方。不过舞阳君,她说想要一睁眼就成为一个不太能下地的高门大户老太太,吃喝有人伺候,过一回晚年,只是要把她这么多年所有做过的旧事都还给她,让她瘫在长椅上慢慢回忆,越想越忘,越想越琢磨不明白,然后忽然一个早晨起来,就没了气息就好。“ 南河有种怅然:“那你们会陪着他们么?会陪着我么?是不是我们各自在自己想要的人生里去世,你们的历史模拟组也到了最后,会解散……会关闭么?” 阿户悠悠道:“那倒是不会。” 南河:“什么?不会么?那上次闹的这么大,是、是那个南河把事情压下来了?可……” 阿户:“原因不在你。舞阳君这会儿是觉得自己几十辈子好像过够了,想要养老了,可她就是她,哪个都是那脾气,那野心。我之前不是早与你说过,她盗取国家机密卖了出去,人都在欧洲了。她走的时候,只有历史模拟组,她拿的是这套服务器的系统。我们怀疑,或许内部还有人在做她的内应,服务器中出现了非我们设定的世界史规模的改变。” 南河猛地反应了过来,抓住被子:“你是说贵霜?” 阿户低声道:“从贵霜突然横跨千里进攻中原就开始不对劲了,你是史学的行家你知道,历史上贵霜与安息争端最多,两个富强的国家毗邻打来打去也正常,可忽然却不打了,贵霜转头横跨整个西域进攻到秦,这太不寻常了。而且罗马、安息与贵霜三国之间显露出了奇异的关系,我们怀疑……或许系统服务器也有侵袭,或许以这种历史模拟中引发战争的方式,对方在试探我们的技术或反编译我们的数据,想要得到更新的技术。这些都有可能。” 南河屏住呼吸:“所以说,暂时历史模拟组不会被关闭?那,我要做的是什么?抵御他们?” 阿户:“暂时是这样。但就算我不说,你也会这么做的,所以这并不是任务。就像历史上匈奴、柔然等等游牧民族的侵扰持续几百年,如果这场战争是长期的,那么来来往往之间,或许也会横跨那样的时间。只是历史模拟里的几百年,对我们整个组来说,也并没有多久。但目前,南河给我们的命令是,装傻,观察,记录。我们既不会派任何玩家入场,只是任凭发展,然后摸清对方的底细,也摸清我们内部的底细。” 阿户笑了笑:“其实我说了那么多。一切对你都不会有影响。就算对方或许是有别的玩家或意识在操纵战争,但框架在我们手中,对方变不出飞机大炮,也会一切都受时代的局限。而你……我也将信守我对你的承诺。” 阿户:“南河,我也不打算为你保驾护航,而是将你的数据不再做提取与分析,你的……所有的悲欢喜乐,都会像其他的那些人一样,淹没在服务器如海的数据里,不再显眼,不再被监视。而当你死去,当其他那一代所有的研究员的意识过完了他们想要的一生,你们的意识也因为——因为过于老旧与墨守成规而将被淘汰,意识主体将被删除,记忆数据将被封存。” 南河忽然感觉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的传声的空气凝滞了。 阿户:“届时,你将彻底死亡。” 南河舒了一口气,笑了笑:“谢谢你。死亡的权力,比出生的权力更重要吧。出生就像是开局游戏的不公,但死亡好歹是我们所有人,都能拥抱的公平。” 阿户:“是。你可别哭。也别抹眼睛。我并不是以后不能跟你说话了。南河,昨日请我去喝酒了。我没想到,聊了很多很多……\" 南河微微一愣,笑起来:“那你也暂时不会退休了。” 阿户:“对,我绝不退休,只要你……她还在。昨天,嗯……昨天真的聊了很多。我想,我了解你甚过了解我自己,我知道你说不需要的时候是真的不,我知道你说想要自己处理的时候是真的可以。但我知道,如果有人非要缠着你,非要陪着你,非要跟随着你,你就算背对着那个人,就算装作视而不见,也是会偶尔低头微笑的。” 阿户停顿了许久。 他一时很难说。他老了,南河也老了。 南河单身了一辈子,她一个人独居甚至已经二十五六年了。 他昨天喝着酒,说自己必须要留下来。 南河摇头。他坚持。她说不行。 他说,必须行。 她说:“你要想再来喝酒聊天,可以来找我。我一直会把你当友人。可你可以选择脱离这里了,你可以不被再被监控着,你甚至想洗去记忆把这几十年的屁事都替换掉,都可以。你自由了。” 他说:“在这个时代,我分不清什么是自由。我也不需要那样的自由。” 直到南河说“这是命令”,直到南河说“你再这样说我会对你采取强制措施”。 他依然说“请把我搅和进这些事里,请让我到最后还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你在背负什么。”他觉得自己哭了,像是几十年前因为挫折哭泣的他,像是曾因为历史模拟中的南河哭泣的他。 他记得南河点了一根烟,靠着桌子,她踢掉了带跟的鞋,头发垂下来,夹杂着她没染的白色发丝,她弓着身子,狠狠的想事情,然后仰起头看他。昏暗的模拟日光台灯映照着她的脖颈,有一圈圈脉络柔软的细纹,像是时间凝固的涟漪,她眉眼看不清,哑声道:“我需要个自己人。真正的自己人。偶尔能讲个笑话,能在他面前抽烟的……自己人。你要留下,我们都可能最后落个凄惨晚年,别到时候怨恨我。” 阿户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她身边仿佛隔开所有人的玻璃上,终于留下了他的哈气与指纹。 一如此刻,他也笑了笑,对那个初为人母,人生截然不同的南河笑道:“我或许还会看着你,但我们再也不会这么说话了。不用再见,我们也不会再见了。南河,祝你一生……都有人理解。” 南河微微一愣,阿户刚刚那段长长的沉默,像是在回忆什么,她却无从猜测,她再出声,空气中却再无回应。 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她甚至都开始有些恍惚。 这些所谓的系统,所谓的……模拟,也将再也没有存在的痕迹了? 南河呆呆的伸出手去,她半卧着,辛翳躺在她膝头,像是瞌睡,像是小憩。她把手伸过去,才碰到他脸颊,他就一把捉住,睫毛抖了抖,从睫毛下看她,忽然道:“我看到今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忽然觉得,好像所有的所有都是崭新的,就像是一张竹简写满,铺开新的从头续写似的。大楚也像小孩一样,要好多我们不熟悉的事情去照料,有许多我们要硬着头皮处理的陌生情况。” 南河点头应了,又笑起来:“你真的丢人去闹了?” 辛翳立马摇头:“你听他们胡说!” 他还要开口,那头景斯敲了门,又进来了。 辛翳背对景斯,满脸不高兴。 得了,这位狗爷觉得自己刚刚被顶了没面子,还气上了。这哪有个当爹的模样。 景斯走近过来,辛翳有气无力的哼哼道:“什么事儿,说。” 景斯行了个礼:“不是来找您的。是前头宫门有人自称是淳氏的远亲,要递了东西来,但是打扮的却落魄。送东西进来自然要仔细查验,这一瞧,奴就觉得怕是……” 他说着递上一个麻布囊来,上头竟然摆着一只红玉龙凤纹玉圭。晋国玉饰是出了名的雍容拙润,这物件一看纹饰就是晋风,又明显有些年头,若说谁能给……除了舒,她想不出别人。 南河差点撑着身子想下床:“她人呢?她走了么?她不该知道我今日生产吧,只是恰巧一路□□到了大梁么?” 景斯低头:“托人去问了,人已经走了。只留下这个,估摸是送给孩子的。只是她也不知一产二子,所以只送了一个吧。” 南河:“那问了外宫的人么?她看起来如何呀?” 景斯:“外宫护卫只说是一少年,带着斗笠,穿着草鞋,牵驴独行。” 辛翳凝视她,看着南河也转过去那枚玉圭,下头的布囊上写了八个字。 倒不出奇,像是家人亲友之间会说的吉祥话,却也质朴合适极了。 辛翳凑过去瞧,只是八个字,像是祝福,像是祈祷。 “丰年多福,天下无争。” 256.烈祖 南河中途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了。 她都没能能耐让自己来一出虚弱的抬起手, 让人抱着孩子到眼前的戏码。她就觉得这个过程就跟没完没了似的, 她觉得有东西已经滚出来, 结果还没结束。 她也承认是这闻喜君身子太弱,要是以她以前能追着辛翳上房揍他的体质,估计也不会痛苦成这样子。 一群老嬷子围过来, 令一群老嬷子抱着孩子到另一边去。 她听见那哭声, 就跟扎耳朵似的, 一会儿又不哭了,她更怕了,但眼皮子又抬不起来。就眼前只有老宫人的脸,他们脸上表情让人瞧不出来是喜乐还是紧张,一个个不敢跟她说太多话, 怕她嫌烦也怕她没力气回, 给她擦身子理头发, 喂她喝水给她换被褥。 一会儿听到外头又有喧闹,比孩子的哭啼还吵,也不知道是不是辛翳, 只听着东西摔落洒开,有人吼叫有人走动。她人几乎要没了意识, 照料她的宫人也在她旁边窃窃私语,甚至还有人来回过来给她掀了几次被褥,还有大巫翳者来过, 给她换了些垫子用了些药汤。 她都分不清时间, 偶尔脑子清醒的时候也睁不开眼, 但心里却在判断着。 或许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小孩是不是死了。 要是真出了事儿,她能承受得住。 辛翳呢?有人把他隔开了么? 知道她怀孕他都慌成那样,如果出了变故,他会不会痛苦到狼狈憔悴。 他别哭呀,之前是不是他在大发脾气? 南河脑子又累又乱,身子却一直瘫软。她睡了许久许久,再醒来的时候,几乎因为合眼太久,而被眼前的阳光闪的眼睛发酸,她又阖上眼睛,想擦一下眼角的眼泪,却感觉手被紧紧拽住。 床边有个人,忽然猛地一抖,身子一滑,双膝跪在了脚踏上。 南河艰难抬了抬脑袋,辛翳也艰难的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南河脑子顿了一下,她总觉得自己是刚起床,稍稍撑起一点身子,瞧他。 她感觉自己好像扯了扯嘴角,想要伸手去摸他脑袋似的,说了一句:“你怎么起的这么早。” 她嗓子很哑,这句话的声音也很难听,她清了清嗓子,想要再重复一遍,却瞧着辛翳跪在脚踏上,仰头瞧她,就跟片刻间凝视发芽抽枝到开花的震惊与失语,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南河被他脸上复杂的神情惊到了几分,骤急骤缓,忽冷忽暖都在脸上交错过似的,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想才缓缓涌进脑袋里,她心底被劈了一下,几乎想要伸出手去抱他的脑袋。 辛翳却没扑过来,他撑着床,伸手过来紧紧捏住她的手,眨了眨眼睛,却又笑:“是你最近总是太贪睡。” 南河半张着嘴,心底彻底慌了,她想要开口,却又怕他伤心,哑了哑,甚至不知道该先说什么。 辛翳立刻捏紧她的手:“你要不要瞧瞧孩子。” 南河一懵:“孩子?孩子在哪儿?” 辛翳站起来,简直就像是要给她拿玩具似的,蹦跶着往屏风那边跑过去,过一会儿,听见一群人的脚步声过来,屏风被挪开,两个老嬷跟端着白玉盘似的抱着两个襁褓过来了,辛翳想要接手,景斯拽了他一下,嫌弃道:“您会抱么,接了手掉地上怎么办,您就让嬷嬷抱给她瞧就是了。” 南河望着两个襁褓,瞪大眼睛,她清了清嗓子,岁绒那边递点水让她抿了,她探头过去:“两个?” 两张小脸都缩在绸缎里瞧不真切。 她仰起头来,看向辛翳,又反问一句:“两个?!” 景斯叹道:“是,按理是看肚子能瞧出来的,可惜这两个孩子都有些不足,所以也是到生的时候才发现。男孩儿还好,另个女孩还是体弱,也不大爱哭,但乳母喂了倒也不少吃。” 南河更愣:“一男一女?” 两个孩子递过来,放在床铺上,她分不出来男孩女孩,只瞧着一个确实看起来更健康些,应该就是那男孩。 如今还都是皮肤发红的小婴儿,瞧不出长相,只感觉男孩眼睛更平一些,眼珠子乱转的活泼,好像没有他爹那惊世骇俗的样貌,但另一个女孩有点黄疸,小小的蜷着,半天才睁开一只眼来,像是斜睥,眼睛大的离奇,黑白分明的瞧了他们一眼又阖上。 南河有些反应不过来。 怀孕是一码事,看见生下来的小东西是另一码事。 她竟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时间也提不起什么母爱情怀来,只觉出不真切的恍惚感。 她甚至还觉得有人是把别人家小孩抱来骗她的。 辛翳虽然也有种孩子看孩子的新奇,但他眼角写满的高兴比她多几分。 他又跪在脚踏上,伸手逗孩子,南河注意到景斯岁绒还有那些宫人神态上,竟然显露了几分不太明显的……嫌弃? 南河:“怎么了?我睡了很久么?我还听见很多又喊又闹的声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景斯一副班主任要跟家长告状的样子,抬手道:“您是不知道,这一路您虽然受了苦,可孩子还是顺顺当当的生下来了,不过是您累的也没劲儿说话抬眼,就昏睡过去了,有些人也不知道是自己吓自己,就觉得母子都要保不住了,差点闹得掀了顶,被人拽的都坐在地上,摔的盆钵碎了一地,胳膊上到现在还有一道血痕呢。” 南河听这话就知道是辛翳,她看向辛翳,辛翳却恼羞成怒,回头吼道:“景斯!你是长了脸了,到了她面前你就胡说八道!要是没人理我,没人愿意跟我通报一声,我能在外头乱想么?” 景斯本来想说,辛翳回头瞪他。 他还想后半辈子好好养老,只好把某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儿咽了下去。 确实谁都忘了他,再加上一产二子中的女孩儿出生了又不哭,宫人与巫医焦头烂额的忙起来,他却闯进来要看南河。结果南河累的昏睡不醒,他瞧着宫人怀里有个不哭的孩子,瞧见南河无知无觉的躺在那儿,瞬间吓得天崩地裂的要冲过来。 景斯连忙派人拽住他,要跟他好好说话也不听,让他不要吵到南河他却觉得跟要见不着南河最后一面似的。 宫人为了安抚他,连忙抱出男孩儿,说还有个孩子醒着哭闹呢。 这简直跟捣乱似的大君,竟然指着宫人怒骂,说一群奴婢还能来决定他要哪个,他要躺在那儿的南河而不是这个跟他不认识的小屁孩儿。 一时间场面混乱,他脚下一滑又被人拖拽,摔倒在地上,身上玉佩摔个粉碎,还拽倒了几个宫人。宫人手里的陶盘玉钵砸在地上,景斯想要拖他起来,他却想往南河的方向爬,辛翳又吼又骂,闹剧的如同一瞬间家破人亡了似的。 这一阵闹,那个一直不太哭的女孩儿却陡然哭出了声,一群人愣在当场。 辛翳自己从满是热水的地上爬起来,而竟在这个一群人静默的瞬间,南河似乎被吵的实在受不了,稍稍翻了个身,闷哼一声将胳膊从被褥中拿了出来。 辛翳转头看见南河的胳膊抬起来搭在被子外头,甚至还无意识的抓了抓被子,他跟个落汤鸡似的站在那儿呆住了。 辛翳:“她……” 景斯气得半死:“荀君受了累,刚刚叫的嗓子都哑了,这会儿好不容易睡会儿,您这是要干什么!” 辛翳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景斯:“这会儿我跟你通报一声,母子平安,您心里舒坦了吧。等荀君醒之前,您都别进来了。生孩子受累的不是您,您自然还有力气在这儿喊。” 辛翳被几个宫人往后请,他趔趄了几步,回头又看南河,又看孩子。他其实在外头听着南河从哼哼到喊叫,听得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外头垫子都让他抠烂了,南河都不知道疼了多久,他恨不得冲进去说“不生了”。他甚至抱着脑袋,都恨恼自己起来。 一会儿听着里头没了动静,却全是纷乱的脚步声,也不见人出来报喜,他自然快把自己吓得肝胆俱碎。 但他的这些忧心惊惶,却没得地方可讲,讲给南河像是他大题小做,讲给景斯也没了楚王的威严,只能憋着。这会儿看着孩子都心有余悸,只觉得以后坚决不能再生了,否则他自己精神上也受不了。 南河也是懵的,他们两个就像是两个不会做饭的小夫妻看着从市场上买回来的两个大冬瓜,不知道如何下手如何料理,惊惶之下,谁也不敢抱,就跟袖手旁观似的各自抱臂,瞪着孩子。 南河:“起名了么?” 辛翳:“我怕你说我起名没文化。” 南河想了想,道:“孩子要出生的时候,你我正在读书简,男孩儿不如起名为简字,既有书简之意,亦是‘简兮简兮,方将万舞’,形容将师起舞武勇之姿,文武皆有,也是个好寓意。” 辛翳总觉得这个男孩活泼精神的过了头,估计当时踢南河肚子的主力就是他,他也觉得这孩子没他好看,就随便点头同意了。但看向女孩,却觉得就这刚刚瞧他们俩的一眼,就是美人坯子的预兆,说不定既有他的好看,还有南河的娴静理智。 辛翳:“她开始哭第一声的时候,我身上的玉琥正在地上摔碎了,你也知道那玉琥我常佩戴的,以后要是女孩也能跟玉琥似的粘我就好了。那就取个琥字如何?亦通琥珀,一听也是美人的名字。” 南河嘴角抽了抽,琥字,文书上多表“虎符”与军权之意,给一个丫头起这个名字,可听起来一点都不美人。 但这年头多以占卜与出生时的景象起名,这会儿不定下来,万一找重皎那个不会说话的来卜筮,又跟晋惠公的双生子之女似的,因为占卜会做妾就起名为妾,那就来不及后悔了。 她点头:“那便琥字。” 辛翳却让一旁的宫人记录名字,道:“此女不必用姓,让她叫个姒姜,谁又知道她是我一统天下的楚王之女。就记名简、琥二子。” 南河伸手,蹭了蹭两个孩子的脸颊,简瞪着她的手指,女孩琥却不耐的又睁开了一只眼,又阖上。 南河却觉得不对劲儿了,她又伸手去点了点琥的鼻子,琥还是只睁开了一只眼,另一只眼闭着。南河慌了神:“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只睁了一只眼。那只眼睛是怎么了?是有问题么?” 她伸手去拽辛翳的衣袖,辛翳也发现了,他更害怕:“怎么回事儿?是只有一只眼能看东西么,我我我不敢伸手去拨啊,怎么回事儿,要不要请巫医来瞧瞧——这要是以后只有一只眼睛怎么办啊!” 辛翳慌得就要派人去叫人,景斯道:“让奴来瞧瞧,之前还好的啊——” 景斯这头还没接过手去,那孩子另一只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两只大眼平静的瞧着景斯,仿佛在嘲笑两个手握大权的小夫妻的惶恐与无知。 南河:“这……这……” 景斯:“……估计是眼脂黏住了眼睑,一下没能睁开。” 眼脂。也就是眼屎。 南河:“……” 辛翳:“……” 她忽然觉得,关于育儿……她和辛翳还有好长一条路要走。 辛翳突然又想笑又想哭似的,他回头一倒,脸埋进南河身上的被子里,对一群宫人挥手,声音闷在被子里:“把孩子抱走吧,别吵到她,她这会儿估计也没反应过来,还不想见呢。” 南河确实这会儿也不太想听孩子哭,她就想摊开手脚好好躺一会儿。 他估计折腾了一夜也没睡,他没有说太多话,人趴在被子上,隔着被褥紧紧抱着她。南河也躺下去,生完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俩人撇开孩子,好好一起趴一会儿。 辛翳贴着被子笑起来:“终于可以只有我们俩在了。” 南河也有些想笑:“是啊。” 她俩静静的躺着,南河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安静的周围响起。 “我早上打卡迟到二十分钟,怎么孩子都生了!” 南河坐在那儿有些想笑,她在脑中道:“是,你不说句恭喜?” 那个声音低低咕哝了几声,道:“恭喜。便宜了那狗了。” 南河:“我听你那边还挺安静的。怎么……上次你与我联系的时候,还……” 阿户:“嗯。那时候让你担心了。” 南河心里升起了不祥的预感:“你不会,是要来与我告别的吧。难道系统要关闭了?” 阿户沉默了一会儿:“不会。只是,我是来通知你的。蔺腹在昨日,因救落水的妻女而……意外身亡。你是最后的胜者。” 南河:“那位越王呢?他怎么会突然暴毙……” 阿户:“并非暴毙,只是选择。之前我问过你,要不要来一段新的人生,你拒绝了我。但他选择了新的人生。他已经保存记忆在这系统之中游荡了不知多少局,他说如果重启,他想不要任何记忆。” 南河:“重新开始?” 阿户:“不,他说不想当人了,想要当一只从越国附近的洋流开始向南溯游的大鲸。有点意思,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选,但我们一起发誓过,要满足你们这些捐出意识的那一代研究员的愿望,虽然他有点麻烦,但也做到了。” 南河微微一愣:“愿望么?他们几个都有愿望?” 阿户笑:“大部分都有。庆咨子说想要忘记一切,连他出身现代都不要记得,只求一生顺遂儿女双全,出身太平。蔺腹差不多,也求儿女双全,他说不想要打仗,想要去巴蜀那样没有争端的地方。不过舞阳君,她说想要一睁眼就成为一个不太能下地的高门大户老太太,吃喝有人伺候,过一回晚年,只是要把她这么多年所有做过的旧事都还给她,让她瘫在长椅上慢慢回忆,越想越忘,越想越琢磨不明白,然后忽然一个早晨起来,就没了气息就好。“ 南河有种怅然:“那你们会陪着他们么?会陪着我么?是不是我们各自在自己想要的人生里去世,你们的历史模拟组也到了最后,会解散……会关闭么?” 阿户悠悠道:“那倒是不会。” 南河:“什么?不会么?那上次闹的这么大,是、是那个南河把事情压下来了?可……” 阿户:“原因不在你。舞阳君这会儿是觉得自己几十辈子好像过够了,想要养老了,可她就是她,哪个都是那脾气,那野心。我之前不是早与你说过,她盗取国家机密卖了出去,人都在欧洲了。她走的时候,只有历史模拟组,她拿的是这套服务器的系统。我们怀疑,或许内部还有人在做她的内应,服务器中出现了非我们设定的世界史规模的改变。” 南河猛地反应了过来,抓住被子:“你是说贵霜?” 阿户低声道:“从贵霜突然横跨千里进攻中原就开始不对劲了,你是史学的行家你知道,历史上贵霜与安息争端最多,两个富强的国家毗邻打来打去也正常,可忽然却不打了,贵霜转头横跨整个西域进攻到秦,这太不寻常了。而且罗马、安息与贵霜三国之间显露出了奇异的关系,我们怀疑……或许系统服务器也有侵袭,或许以这种历史模拟中引发战争的方式,对方在试探我们的技术或反编译我们的数据,想要得到更新的技术。这些都有可能。” 南河屏住呼吸:“所以说,暂时历史模拟组不会被关闭?那,我要做的是什么?抵御他们?” 阿户:“暂时是这样。但就算我不说,你也会这么做的,所以这并不是任务。就像历史上匈奴、柔然等等游牧民族的侵扰持续几百年,如果这场战争是长期的,那么来来往往之间,或许也会横跨那样的时间。只是历史模拟里的几百年,对我们整个组来说,也并没有多久。但目前,南河给我们的命令是,装傻,观察,记录。我们既不会派任何玩家入场,只是任凭发展,然后摸清对方的底细,也摸清我们内部的底细。” 阿户笑了笑:“其实我说了那么多。一切对你都不会有影响。就算对方或许是有别的玩家或意识在操纵战争,但框架在我们手中,对方变不出飞机大炮,也会一切都受时代的局限。而你……我也将信守我对你的承诺。” 阿户:“南河,我也不打算为你保驾护航,而是将你的数据不再做提取与分析,你的……所有的悲欢喜乐,都会像其他的那些人一样,淹没在服务器如海的数据里,不再显眼,不再被监视。而当你死去,当其他那一代所有的研究员的意识过完了他们想要的一生,你们的意识也因为——因为过于老旧与墨守成规而将被淘汰,意识主体将被删除,记忆数据将被封存。” 南河忽然感觉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的传声的空气凝滞了。 阿户:“届时,你将彻底死亡。” 南河舒了一口气,笑了笑:“谢谢你。死亡的权力,比出生的权力更重要吧。出生就像是开局游戏的不公,但死亡好歹是我们所有人,都能拥抱的公平。” 阿户:“是。你可别哭。也别抹眼睛。我并不是以后不能跟你说话了。南河,昨日请我去喝酒了。我没想到,聊了很多很多……\" 南河微微一愣,笑起来:“那你也暂时不会退休了。” 阿户:“对,我绝不退休,只要你……她还在。昨天,嗯……昨天真的聊了很多。我想,我了解你甚过了解我自己,我知道你说不需要的时候是真的不,我知道你说想要自己处理的时候是真的可以。但我知道,如果有人非要缠着你,非要陪着你,非要跟随着你,你就算背对着那个人,就算装作视而不见,也是会偶尔低头微笑的。” 阿户停顿了许久。 他一时很难说。他老了,南河也老了。 南河单身了一辈子,她一个人独居甚至已经二十五六年了。 他昨天喝着酒,说自己必须要留下来。 南河摇头。他坚持。她说不行。 他说,必须行。 她说:“你要想再来喝酒聊天,可以来找我。我一直会把你当友人。可你可以选择脱离这里了,你可以不被再被监控着,你甚至想洗去记忆把这几十年的屁事都替换掉,都可以。你自由了。” 他说:“在这个时代,我分不清什么是自由。我也不需要那样的自由。” 直到南河说“这是命令”,直到南河说“你再这样说我会对你采取强制措施”。 他依然说“请把我搅和进这些事里,请让我到最后还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你在背负什么。”他觉得自己哭了,像是几十年前因为挫折哭泣的他,像是曾因为历史模拟中的南河哭泣的他。 他记得南河点了一根烟,靠着桌子,她踢掉了带跟的鞋,头发垂下来,夹杂着她没染的白色发丝,她弓着身子,狠狠的想事情,然后仰起头看他。昏暗的模拟日光台灯映照着她的脖颈,有一圈圈脉络柔软的细纹,像是时间凝固的涟漪,她眉眼看不清,哑声道:“我需要个自己人。真正的自己人。偶尔能讲个笑话,能在他面前抽烟的……自己人。你要留下,我们都可能最后落个凄惨晚年,别到时候怨恨我。” 阿户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她身边仿佛隔开所有人的玻璃上,终于留下了他的哈气与指纹。 一如此刻,他也笑了笑,对那个初为人母,人生截然不同的南河笑道:“我或许还会看着你,但我们再也不会这么说话了。不用再见,我们也不会再见了。南河,祝你一生……都有人理解。” 南河微微一愣,阿户刚刚那段长长的沉默,像是在回忆什么,她却无从猜测,她再出声,空气中却再无回应。 好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她甚至都开始有些恍惚。 这些所谓的系统,所谓的……模拟,也将再也没有存在的痕迹了? 南河呆呆的伸出手去,她半卧着,辛翳躺在她膝头,像是瞌睡,像是小憩。她把手伸过去,才碰到他脸颊,他就一把捉住,睫毛抖了抖,从睫毛下看她,忽然道:“我看到今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忽然觉得,好像所有的所有都是崭新的,就像是一张竹简写满,铺开新的从头续写似的。大楚也像小孩一样,要好多我们不熟悉的事情去照料,有许多我们要硬着头皮处理的陌生情况。” 南河点头应了,又笑起来:“你真的丢人去闹了?” 辛翳立马摇头:“你听他们胡说!” 他还要开口,那头景斯敲了门,又进来了。 辛翳背对景斯,满脸不高兴。 得了,这位狗爷觉得自己刚刚被顶了没面子,还气上了。这哪有个当爹的模样。 景斯走近过来,辛翳有气无力的哼哼道:“什么事儿,说。” 景斯行了个礼:“不是来找您的。是前头宫门有人自称是淳氏的远亲,要递了东西来,但是打扮的却落魄。送东西进来自然要仔细查验,这一瞧,奴就觉得怕是……” 他说着递上一个麻布囊来,上头竟然摆着一只红玉龙凤纹玉圭。晋国玉饰是出了名的雍容拙润,这物件一看纹饰就是晋风,又明显有些年头,若说谁能给……除了舒,她想不出别人。 南河差点撑着身子想下床:“她人呢?她走了么?她不该知道我今日生产吧,只是恰巧一路□□到了大梁么?” 景斯低头:“托人去问了,人已经走了。只留下这个,估摸是送给孩子的。只是她也不知一产二子,所以只送了一个吧。” 南河:“那问了外宫的人么?她看起来如何呀?” 景斯:“外宫护卫只说是一少年,带着斗笠,穿着草鞋,牵驴独行。” 辛翳凝视她,看着南河也转过去那枚玉圭,下头的布囊上写了八个字。 倒不出奇,像是家人亲友之间会说的吉祥话,却也质朴合适极了。 辛翳凑过去瞧,只是八个字,像是祝福,像是祈祷。 “丰年多福,天下无争。” 257.番外(一) 郢都, 莲宫。 青瓦白墙, 回廊下的柱子上包裹着绸缎, 回廊下就是莲池,虽带来几分清凉,却也引来了不少蚊虫。回廊下用绿色的纱帐仔细掩着, 回廊上点着几支艾草做的小香塔。 辛翳躺倒在矮榻上, 一条腿搭下来, 他两只手抱在身上,偏头睡得不□□稳。 他依稀就听见了声音。有两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胫衣,想要顺着他的腿往他身上爬。旁边却又有一只微凉的小手放在了他脸上捏了捏,又放开手,一本正经道:“他睡着了。你这样爬, 如果掉下来, 他不会管你的。” 另个声音憋着劲儿道:“我不会掉下来的——他不许睡在这儿。他要睡这儿我就睡他身上。你也上来, 我们吓吓他。” “不,我已经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你闹吧,我要去找阿娘。或者找大巫。” 那个艰难的爬上辛翳膝盖的声音道:“阿娘忙得很呢……大巫白天也不会出来的。” “不, 我不跟他出去玩。外面太阳太烫了,我要帮他分草药, 给大白猫梳毛,还要准备新铃铛。”这声音说完,转身就要走。 好不容易爬到辛翳身上的那个也想跟着走, 急起来, 却跳不下榻去, 踩在辛翳身上直蹦跶—— 这要是在后背上蹦跶两下,也没多沉也就算了,可这会儿却蹦跶起来,一脚踩上了要害,本来半梦半醒的辛翳痛叫一声,猛地惊醒睁开眼来,瞪向站在他身上的臭小子简。 再过半年,两个小屁孩也就四岁了,琥这个做妹妹的,最近挂在嘴上的都是“我已经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她甚至已经会给她阿娘磨墨执灯了。而简这个当哥哥的,却幼稚混蛋,天天笨手笨脚犯蠢做错事,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候,他就会—— 辛翳气得撑起身子起来,就看到简被他表情吓得一哆嗦,连忙把两只手摆在下巴下头,两手当花瓣,把自己笑成一朵大葵花,使出浑身解数卖萌装傻:“爹爹,你醒啦!” 琥妹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比她早出声几个时辰的哥哥连下限都没有的挤出笑。 辛翳手指伸出去,狠狠点了他脑门两下:“我不是你娘!你这招对我半点用都没有。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琥走过来,辛翳想伸出手摸摸她脑袋,她却不太乐意,偏开头,她已经可以好好表述一大段句子了:“别摸。岁绒给我梳了小半个时辰才弄好的。阿娘说你午歇睡的太久了,让我们来叫你。等你醒了,我们就可以自己去忙了。” 辛翳让她说辞逗笑了:“去忙?你去忙什么?” 琥站的笔直,论容貌,说实在的,她不太能比得上她那个烦人又傻乎乎的哥哥。 两个孩子都到了能看出以后长相的年纪。 简的五官算不上多精致,大眼睛高鼻梁,好看的仿佛要人尽皆知。眉毛粗粗的,晒得又有点黑,组合在一起,却有让人觉得冲击的英气漂亮,讨喜的不得了。但也只是长得讨喜,他粘人过分,脑袋里又不知道怎么想的,经常做出匪夷所思的事儿来,气得让人想要将他拎起来暴揍一顿,可到时候又看着他那张脸下不去手了。 琥眉眼其实是像辛翳的,但唇鼻有几分南河的正经紧绷,上半张脸或下半张脸单拎出来都觉得是美人,但爹妈混合的五官组在一起,却莫名显得普通了。再加上她不太爱笑,性格过分较真正经,显露一点点无趣的模样,她微微狭长的漂亮眼睛四处看,却只让大人觉得这小孩不好糊弄,生不出半分想逗她的心思。 这会儿辛翳问琥,她点头道:“我去帮大巫做事。大巫说很忙的,想要我来帮忙。” 说是帮忙,但辛翳知道,重皎纯粹就是喜欢跟小孩玩,喜欢跟小孩聊天。但琥却在那儿掰着手指,将要做的事情一一说来,听起来,这个下午倒是日程比她娘还要满。 虽然宫中不少人都不把坐着闲职的重皎太当回事儿,但这两个小孩子显然被重皎的白化病体质与神棍能力唬得不轻,从来都是喊他“大巫”。 辛翳笑起来:“他那儿有什么正事,你不如陪阿爹玩。” 琥竟然皱了皱眉头,大概是既不满辛翳说重皎,又不满她要陪他玩。 琥口气简直像是训斥他:“你怎么能玩呢。阿娘那里忙得很,你难道还能继续在这儿睡觉么?” 辛翳被亲生闺女噎了一句,但这丫头会记得各种各样的小事儿,要是不解释,她只会对他偷懒的偏见越来越深,辛翳只好道:“是昨夜忙的太晚没睡好,你阿娘才让我朝会之后过来睡一会儿。那要不你去……你去忙吧。臭小子,你也去。” 简却一把抱住了辛翳的大腿:“不,我不去。我陪阿爹玩。” 辛翳对这个臭小子有点嫌,但他心里却不知,反而却百倍的粘辛翳。而辛翳心里拼命想要跟闺女亲近些,他闺女却年纪小小就对他有点鄙视。 真是报应啊。 简这个小糖包哪里知道他爹的重女轻男,抱着他爹的腿,露出甜甜的笑容,生怕被妹妹拒绝的爹爹伤了心。 辛翳却是个无情的男人,把简抱起来,放到地上:“谁说我要玩了。我也要去忙。你商伯前几日就从前线归来了,反正他现在闲,一会儿让他进宫来陪你玩吧。” 简小脑瓜里还存留着半年多以前商伯伯的印象,转头忘了爹,惊喜的大叫一声:“商伯要来!他有没有带新的大马回来!还有,他之前不是说要送给我一把真的佩剑么?” 辛翳摆摆手:“你问他去,我一会儿让景斯把他请进宫里。” 琥先转身出了屋子,辛翳跟着闺女的脚步,简又扯着他的衣角踉踉跄跄跟着他。 琥不爱说的话怕都是让简给说了,他一路上兴奋的嘟嘟囔囔,也不管有没有人接话,道:“爹爹,那莲花下面真的藏着大莲藕么?我想要大荷叶,还有小青蛙。你早就跟我说要帮我抓小青蛙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帮我啊。” 辛翳光顾着看琥穿着小小深衣的后衣摆,生怕她踩到绊住脚,弯腰给她拎着衣摆,没有顾得上回应简。 简拽着他的衣摆跑了一路,后来实在跟不上,被地板上的凹凸不平绊倒一跤,摔得闷响一声。 辛翳回过头来,回廊上还有别的宫人,连忙想要伸手去扶他。 辛翳:“别扶他了,让他自己起来吧啊。别跟着我,你去找景斯去。我要去忙了。” 琥转过头来,看着摔在地上的简,想要走过来,旁边的宫人却躬下身请她去坐小轿子去往大巫的住所,她动了动嘴唇,看了简好一会儿,也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辛翳也消失在回廊那头,就剩下自己爬起来的简,拽着衣摆,孤孤单单的站在回廊下。 辛翳进了屋去,南河靠着凭几,手里端着竹简,她长发结作坠髻在背中,横插两根玉簪挽住,屋中有几分闷热,她穿了几层单衣,里头纱衣的领子被叠出来,面上却不显烦躁。 原箴跪坐在桌案前与她议事,旁边还有个做抄撰笔录的桌子,师泷跪坐在那儿,热的心神不宁,外衣都扯开了,满头是汗的在那儿一边记事一边插嘴几句。 辛翳不太想让这个师泷过来,但朝中一时能用的大臣不多,师泷又干干净净的与晋国氏族不沾边,南河也用惯了他,辛翳也只好装作大度让他来了。 果然是南河用的顺手,此人对华北地区各地习俗与名望都有所了解,他毕竟混过好多家,似乎也挺懂官场那一套,在楚国行的还算开。不过之前他一直在大梁,还是年初南河暂回郢都之后,才把他叫来的。 这也是师泷第一次来到这样南方的地方,他有点受不住郢都的闷热,最近这大半个月都过的恹恹。 辛翳走进来,原箴与师泷起身与他行礼,师泷拢住外衣,也躬身,辛翳坐在了南河身边,与南河小声说话。 原箴从多少年前就见过他们俩腻歪,早当看不见了。可师泷这几年却无论如何都难以适应,他立刻别开脸来,死死盯着竹简胡乱划拉。 南河将竹简递给他,辛翳推还给她,示意他不想管此事。 南河也不多推却,偏头看他因睡姿不佳,脸上半边的红印,伸手揉了揉道:“孩子去哪儿了?” 辛翳:“琥妹儿去找重皎了。也不知道重皎怎么忽悠她的,他一副傻缺模样,倒是跟这精明孩子关系好。简想去找商牟,我让景斯叫商牟进宫了。他住的也近,估计一会儿也来了。” 南河:“商牟何必住出去,宫里一直有他的地方。不过重皎比你跟琥儿关系好,是因为他摸透了琥儿的性格。她就是特别有责任感,特别想要成为能够帮助别人,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人。你要想让她陪你,就要向她求助才行。重皎就是装的……也不是装的吧,就因为他总是显得什么事都做不好,琥儿才觉得重皎离开她就不行。\" 辛翳:“也就是我不够傻。” 南河勾唇笑起来:“说明你没有对闺女,用上当年对付我的那些招式。” 辛翳一脸无辜:“哪些招式?” 南河:“就你现在这样,装傻充楞的。” 辛翳:“我还没长大呢,当爹不成熟也是应当的。不过我要有点当爹的威严,装傻充愣可不行。\" 原箴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师泷对着简牍也翻了个白眼。 南河忍不住想笑,她本来还想要再议事,但跟辛翳聊了几句,却没法再集中注意力,只好招招手让他们退下。师泷在那儿收拾东西的时候,景斯竟急急忙忙的进来了,热的一脑门子的汗,却连忙跪伏在地上。 南河一愣:“景斯?怎么了无光不是让你去找商牟了么?他出了什么事么?” 景斯起身来,面上有点喜色:“不,奴出宫的时候,撞见了旁人,吓了一跳,就先让别的宫奴去找商君了。是在外宫,有一游侠……或者说游巫装扮的男子,正在与外宫侍卫交谈,几个侍卫正要把他架出去,但奴却瞧见了他帽子掉落下来,连忙叫了他一声,不敢怠慢,将他带进宫里来了。” 南河微微一愣,却又反应过来,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难不成是……” 景斯抬头:“正是舒君!不过她显然好一阵子没吃好睡好了。奴把她安顿在偏殿里,您要去见么?” 南河:“自然要见!”她激动片刻,又立刻不安起来:“她还好么?怎么都到了楚国来了,楚国东部有动乱,越国的旧部今年才被剿灭,她是不是遇上了?身上可有什么疤?” 景斯摇头:“这些奴都没瞧仔细,只是她与以往确实大不一样了,王后瞧见了怕是要大吃一惊。” 257.番外(一) 郢都, 莲宫。 青瓦白墙, 回廊下的柱子上包裹着绸缎, 回廊下就是莲池,虽带来几分清凉,却也引来了不少蚊虫。回廊下用绿色的纱帐仔细掩着, 回廊上点着几支艾草做的小香塔。 辛翳躺倒在矮榻上, 一条腿搭下来, 他两只手抱在身上,偏头睡得不□□稳。 他依稀就听见了声音。有两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胫衣,想要顺着他的腿往他身上爬。旁边却又有一只微凉的小手放在了他脸上捏了捏,又放开手,一本正经道:“他睡着了。你这样爬, 如果掉下来, 他不会管你的。” 另个声音憋着劲儿道:“我不会掉下来的——他不许睡在这儿。他要睡这儿我就睡他身上。你也上来, 我们吓吓他。” “不,我已经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你闹吧,我要去找阿娘。或者找大巫。” 那个艰难的爬上辛翳膝盖的声音道:“阿娘忙得很呢……大巫白天也不会出来的。” “不, 我不跟他出去玩。外面太阳太烫了,我要帮他分草药, 给大白猫梳毛,还要准备新铃铛。”这声音说完,转身就要走。 好不容易爬到辛翳身上的那个也想跟着走, 急起来, 却跳不下榻去, 踩在辛翳身上直蹦跶—— 这要是在后背上蹦跶两下,也没多沉也就算了,可这会儿却蹦跶起来,一脚踩上了要害,本来半梦半醒的辛翳痛叫一声,猛地惊醒睁开眼来,瞪向站在他身上的臭小子简。 再过半年,两个小屁孩也就四岁了,琥这个做妹妹的,最近挂在嘴上的都是“我已经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她甚至已经会给她阿娘磨墨执灯了。而简这个当哥哥的,却幼稚混蛋,天天笨手笨脚犯蠢做错事,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候,他就会—— 辛翳气得撑起身子起来,就看到简被他表情吓得一哆嗦,连忙把两只手摆在下巴下头,两手当花瓣,把自己笑成一朵大葵花,使出浑身解数卖萌装傻:“爹爹,你醒啦!” 琥妹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比她早出声几个时辰的哥哥连下限都没有的挤出笑。 辛翳手指伸出去,狠狠点了他脑门两下:“我不是你娘!你这招对我半点用都没有。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琥走过来,辛翳想伸出手摸摸她脑袋,她却不太乐意,偏开头,她已经可以好好表述一大段句子了:“别摸。岁绒给我梳了小半个时辰才弄好的。阿娘说你午歇睡的太久了,让我们来叫你。等你醒了,我们就可以自己去忙了。” 辛翳让她说辞逗笑了:“去忙?你去忙什么?” 琥站的笔直,论容貌,说实在的,她不太能比得上她那个烦人又傻乎乎的哥哥。 两个孩子都到了能看出以后长相的年纪。 简的五官算不上多精致,大眼睛高鼻梁,好看的仿佛要人尽皆知。眉毛粗粗的,晒得又有点黑,组合在一起,却有让人觉得冲击的英气漂亮,讨喜的不得了。但也只是长得讨喜,他粘人过分,脑袋里又不知道怎么想的,经常做出匪夷所思的事儿来,气得让人想要将他拎起来暴揍一顿,可到时候又看着他那张脸下不去手了。 琥眉眼其实是像辛翳的,但唇鼻有几分南河的正经紧绷,上半张脸或下半张脸单拎出来都觉得是美人,但爹妈混合的五官组在一起,却莫名显得普通了。再加上她不太爱笑,性格过分较真正经,显露一点点无趣的模样,她微微狭长的漂亮眼睛四处看,却只让大人觉得这小孩不好糊弄,生不出半分想逗她的心思。 这会儿辛翳问琥,她点头道:“我去帮大巫做事。大巫说很忙的,想要我来帮忙。” 说是帮忙,但辛翳知道,重皎纯粹就是喜欢跟小孩玩,喜欢跟小孩聊天。但琥却在那儿掰着手指,将要做的事情一一说来,听起来,这个下午倒是日程比她娘还要满。 虽然宫中不少人都不把坐着闲职的重皎太当回事儿,但这两个小孩子显然被重皎的白化病体质与神棍能力唬得不轻,从来都是喊他“大巫”。 辛翳笑起来:“他那儿有什么正事,你不如陪阿爹玩。” 琥竟然皱了皱眉头,大概是既不满辛翳说重皎,又不满她要陪他玩。 琥口气简直像是训斥他:“你怎么能玩呢。阿娘那里忙得很,你难道还能继续在这儿睡觉么?” 辛翳被亲生闺女噎了一句,但这丫头会记得各种各样的小事儿,要是不解释,她只会对他偷懒的偏见越来越深,辛翳只好道:“是昨夜忙的太晚没睡好,你阿娘才让我朝会之后过来睡一会儿。那要不你去……你去忙吧。臭小子,你也去。” 简却一把抱住了辛翳的大腿:“不,我不去。我陪阿爹玩。” 辛翳对这个臭小子有点嫌,但他心里却不知,反而却百倍的粘辛翳。而辛翳心里拼命想要跟闺女亲近些,他闺女却年纪小小就对他有点鄙视。 真是报应啊。 简这个小糖包哪里知道他爹的重女轻男,抱着他爹的腿,露出甜甜的笑容,生怕被妹妹拒绝的爹爹伤了心。 辛翳却是个无情的男人,把简抱起来,放到地上:“谁说我要玩了。我也要去忙。你商伯前几日就从前线归来了,反正他现在闲,一会儿让他进宫来陪你玩吧。” 简小脑瓜里还存留着半年多以前商伯伯的印象,转头忘了爹,惊喜的大叫一声:“商伯要来!他有没有带新的大马回来!还有,他之前不是说要送给我一把真的佩剑么?” 辛翳摆摆手:“你问他去,我一会儿让景斯把他请进宫里。” 琥先转身出了屋子,辛翳跟着闺女的脚步,简又扯着他的衣角踉踉跄跄跟着他。 琥不爱说的话怕都是让简给说了,他一路上兴奋的嘟嘟囔囔,也不管有没有人接话,道:“爹爹,那莲花下面真的藏着大莲藕么?我想要大荷叶,还有小青蛙。你早就跟我说要帮我抓小青蛙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帮我啊。” 辛翳光顾着看琥穿着小小深衣的后衣摆,生怕她踩到绊住脚,弯腰给她拎着衣摆,没有顾得上回应简。 简拽着他的衣摆跑了一路,后来实在跟不上,被地板上的凹凸不平绊倒一跤,摔得闷响一声。 辛翳回过头来,回廊上还有别的宫人,连忙想要伸手去扶他。 辛翳:“别扶他了,让他自己起来吧啊。别跟着我,你去找景斯去。我要去忙了。” 琥转过头来,看着摔在地上的简,想要走过来,旁边的宫人却躬下身请她去坐小轿子去往大巫的住所,她动了动嘴唇,看了简好一会儿,也转身走了。 不一会儿,辛翳也消失在回廊那头,就剩下自己爬起来的简,拽着衣摆,孤孤单单的站在回廊下。 辛翳进了屋去,南河靠着凭几,手里端着竹简,她长发结作坠髻在背中,横插两根玉簪挽住,屋中有几分闷热,她穿了几层单衣,里头纱衣的领子被叠出来,面上却不显烦躁。 原箴跪坐在桌案前与她议事,旁边还有个做抄撰笔录的桌子,师泷跪坐在那儿,热的心神不宁,外衣都扯开了,满头是汗的在那儿一边记事一边插嘴几句。 辛翳不太想让这个师泷过来,但朝中一时能用的大臣不多,师泷又干干净净的与晋国氏族不沾边,南河也用惯了他,辛翳也只好装作大度让他来了。 果然是南河用的顺手,此人对华北地区各地习俗与名望都有所了解,他毕竟混过好多家,似乎也挺懂官场那一套,在楚国行的还算开。不过之前他一直在大梁,还是年初南河暂回郢都之后,才把他叫来的。 这也是师泷第一次来到这样南方的地方,他有点受不住郢都的闷热,最近这大半个月都过的恹恹。 辛翳走进来,原箴与师泷起身与他行礼,师泷拢住外衣,也躬身,辛翳坐在了南河身边,与南河小声说话。 原箴从多少年前就见过他们俩腻歪,早当看不见了。可师泷这几年却无论如何都难以适应,他立刻别开脸来,死死盯着竹简胡乱划拉。 南河将竹简递给他,辛翳推还给她,示意他不想管此事。 南河也不多推却,偏头看他因睡姿不佳,脸上半边的红印,伸手揉了揉道:“孩子去哪儿了?” 辛翳:“琥妹儿去找重皎了。也不知道重皎怎么忽悠她的,他一副傻缺模样,倒是跟这精明孩子关系好。简想去找商牟,我让景斯叫商牟进宫了。他住的也近,估计一会儿也来了。” 南河:“商牟何必住出去,宫里一直有他的地方。不过重皎比你跟琥儿关系好,是因为他摸透了琥儿的性格。她就是特别有责任感,特别想要成为能够帮助别人,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人。你要想让她陪你,就要向她求助才行。重皎就是装的……也不是装的吧,就因为他总是显得什么事都做不好,琥儿才觉得重皎离开她就不行。\" 辛翳:“也就是我不够傻。” 南河勾唇笑起来:“说明你没有对闺女,用上当年对付我的那些招式。” 辛翳一脸无辜:“哪些招式?” 南河:“就你现在这样,装傻充楞的。” 辛翳:“我还没长大呢,当爹不成熟也是应当的。不过我要有点当爹的威严,装傻充愣可不行。\" 原箴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师泷对着简牍也翻了个白眼。 南河忍不住想笑,她本来还想要再议事,但跟辛翳聊了几句,却没法再集中注意力,只好招招手让他们退下。师泷在那儿收拾东西的时候,景斯竟急急忙忙的进来了,热的一脑门子的汗,却连忙跪伏在地上。 南河一愣:“景斯?怎么了无光不是让你去找商牟了么?他出了什么事么?” 景斯起身来,面上有点喜色:“不,奴出宫的时候,撞见了旁人,吓了一跳,就先让别的宫奴去找商君了。是在外宫,有一游侠……或者说游巫装扮的男子,正在与外宫侍卫交谈,几个侍卫正要把他架出去,但奴却瞧见了他帽子掉落下来,连忙叫了他一声,不敢怠慢,将他带进宫里来了。” 南河微微一愣,却又反应过来,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难不成是……” 景斯抬头:“正是舒君!不过她显然好一阵子没吃好睡好了。奴把她安顿在偏殿里,您要去见么?” 南河:“自然要见!”她激动片刻,又立刻不安起来:“她还好么?怎么都到了楚国来了,楚国东部有动乱,越国的旧部今年才被剿灭,她是不是遇上了?身上可有什么疤?” 景斯摇头:“这些奴都没瞧仔细,只是她与以往确实大不一样了,王后瞧见了怕是要大吃一惊。” 258.番外(二)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帝师任务什么的早就被她忘到一边, 她偷来短打素衣的男装, 走上了南逃的路。幸而那是赵齐之争范围不太大,她还没遇见战乱,靠着沿途村庄与百姓的善意, 也没有被饿死。 南河本意是前往临淄, 到稷下学宫去看看能不能找条活路;若是稷下学宫不要她, 她就去曲阜走一趟。 内心的想法是远大的,可与此同时,她还穿着草鞋旧衣,拿着一根木棍在土路边走的尘土满面。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她在路上, 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 背着沉重的药箱, 挂满了铃铛风筝,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 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 荀南河饿了许久,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 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 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 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谁知道儿子不随爹,也可能是年纪小小不知道好,估计再大几岁就会后悔了。 但毕竟是人数众多,楚国宫内许多事务有很难找到别人接替,就留了近一半的宫女。只是之前辛翳撞见宫女后,不是陡然翻脸让人将宫女抓出去鞭刑,就是杀无赦,楚宫内剩下宫女就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位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小魔王。 关于这位混世魔王的故事,她听过实在是不少了。 258.番外(二)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帝师任务什么的早就被她忘到一边, 她偷来短打素衣的男装, 走上了南逃的路。幸而那是赵齐之争范围不太大,她还没遇见战乱,靠着沿途村庄与百姓的善意, 也没有被饿死。 南河本意是前往临淄, 到稷下学宫去看看能不能找条活路;若是稷下学宫不要她, 她就去曲阜走一趟。 内心的想法是远大的,可与此同时,她还穿着草鞋旧衣,拿着一根木棍在土路边走的尘土满面。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她在路上, 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 背着沉重的药箱, 挂满了铃铛风筝,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 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 荀南河饿了许久,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 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 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 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再胡扯一句,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谁知道儿子不随爹,也可能是年纪小小不知道好,估计再大几岁就会后悔了。 但毕竟是人数众多,楚国宫内许多事务有很难找到别人接替,就留了近一半的宫女。只是之前辛翳撞见宫女后,不是陡然翻脸让人将宫女抓出去鞭刑,就是杀无赦,楚宫内剩下宫女就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位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小魔王。 关于这位混世魔王的故事,她听过实在是不少了。 259.番外(三)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 她在路上, 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背着沉重的药箱,挂满了铃铛风筝, 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 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 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荀南河饿了许久,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 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 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 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 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 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 再胡扯一句, 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 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谁知道儿子不随爹,也可能是年纪小小不知道好,估计再大几岁就会后悔了。 但毕竟是人数众多,楚国宫内许多事务有很难找到别人接替,就留了近一半的宫女。只是之前辛翳撞见宫女后,不是陡然翻脸让人将宫女抓出去鞭刑,就是杀无赦,楚宫内剩下宫女就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位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小魔王。 259.番外(三)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没想到走了十天半个月, 她在路上, 竟遇见了一位卖药少年,背着沉重的药箱,挂满了铃铛风筝, 人扑倒在地上。 走过去的时候, 已经不行了。 这才发现这少年浑身痉挛后倒地而亡, 脚上一大块深可见骨的烂疮。 或许是破伤风。 纵然这少年卖药,怕是也救不了自己啊。 那少年药箱外头挂了块干饼,荀南河饿了许久,自然拿来吃了。吃人嘴短,总要帮些忙。 她别的都不太熟, 埋人也算是有经验了, 便也将那少年简单埋在路边, 给他插了个风车。 沿路的北风一吹,风车在隆起的土上吱溜溜打转。 有几分童心童趣。 她想了想,到临淄之前, 还是要给自己找个活路。她就背起了那药箱,走上了卖药的路子。 那少年是不是有卖药瞎忽悠的本事, 她不知道。 她走的是另一种老神在在的方式。 她做男装打扮,装自己是某个隐居名士的弟子,一副“万事不可说”的神秘样子, 再胡扯一句, 说是被派去向楚国巫彭的弟子学医, 所以才踏上周游之路。 再加上她懂礼节,又识字,又知道好多列国的故事,看起来就更加神秘莫测了。 不过这个四处奔波的卖药少年,在道上混着倒也有些本事。 她随身背负的药箱底部有十几小把木牍,记录的都是药方。 只是这药方都很不科学,不少药材十分诡异,比如三月出生的牛犊后背的毛,比如有黑猫走过的床单烧成的灰—— 荀南河不懂医药,她没辙,真就按部就班的做,就算不管用,也算对得起原主和她收藏的这些木牍。 实在做不到,搞只五月出生的牛犊背毛也勉强做药。 虽然不知道效果好不好,但她药箱上的铃声一响,穿着木屐的声音走过石板街,幼童纷纷上街跟着她玩耍歌唱,各家捏着贝币布帛来求她买药。她也不吹嘘,一副要买就买,不买我就走的模样,人长得秀致,行为举止又颇有风范,那些寻常百姓不信的也要信了。 真的重病的人她便不卖药了,只劝人求医去,或是从其他县城帮忙捎药过来。那些求壮阳、美容药品的她倒是从不少卖。有人听说她去找巫彭弟子学习,也愿意将她从一个县城捎带到另一个县城。 而当荀南河到了临淄的稷下学宫,才发现自己压根就进不了那最高学府。 荀囿来自于临淄大族荀氏姒姓。只是荀囿颇有才情,在列国之中也是有些名气,但与荀氏本家有些矛盾,就带着女儿远走高唐隐居下来。 荀囿的死,在临淄人人可知。大部分也听说他有一早死的发妻,只留了女儿。 若荀南河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荀氏家族必定会接济抚养她,但最后少不了用她爹的名声把她嫁出去,用来联姻;但若她不说自己是荀囿的女儿,那她就不再拥有贵族身份,就更别提进入稷下学宫,连做个门客都难上加难。 荀南河想了想,还是离开了临淄。 在现代的时候,她都不是个做研究的性子,这稷下学宫也未必适合她这种脾气。 卖药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更何况,她来了这样的时代,也就看了几年的瓜田,听了几年的故事,算什么了解。不如走走看看,先去鲁国曲阜,再去吴越之地。 荀南河是想得有点美。 她到临淄的路上是一路的风平浪静,可不代表出了齐国这地界,就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她刚到鲁国,就赶上了齐鲁开战,魏国助齐,鲁国被灭。 一路上遇见过兵荒马乱,也遇见过病疫灾情。 她用自己的双眼见识了什么叫背车、人牲与屠城。 那时候她哭着想回临淄讨日子已经来不及了。 她卖不动药的时候也做过马夫,因会写各国文字也做过抄篆记录的书童。 几年间,荀南河学会了多国语言甚至地方方言,会写得一手还不错的文章,会驾车射箭与大夏之舞,懂祭祀与酿酒,洒扫进退上完全足以在大家族做门面。 她更学会了如何扮演男人,如何更好地察言观色,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她也脚上磨满了伤疤与冻疮,一双手面上虽然好看,里子却有不少薄茧伤痕。 她万没想到自己光保命就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她历时几年,十七八岁时她入了楚国,却不是因为终于走到了,而是因为楚国强大后吞并了周边众多小国,把她所在的地方纳入楚国的势力范围。 而且战后新建的郢都,离她暂居的地方也并不远。 就在荀南河迁至郢都卖药之时,当时的楚国令尹邑叔凭的少妻信这些巫医,将她请入府上。荀南河免不了又是那些装,什么话都不直接说,全都是让那十来岁的妇人猜出来,她再故作神秘一笑。 却没料到这妇人竟将她“齐国隐士名徒”“周游各国遍访民情”“想来楚国寻大巫精进巫医之术”之类的话,说给了邑叔凭。 邑叔凭这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竟然很宠爱自己这个年轻皮嫩的小娇妻,第二日就叫来了荀南河。荀南河能忽悠得了那小娇妻,却忽悠不了邑叔凭这个年轻时候真的周游列国的老妖。 而且荀南河不想说出荀囿的名字,也懒得再演什么名士高人,被邑叔凭问烦了就满嘴扯淡,装出一副被戳穿的可怜样子。 荀南河倒也坦荡,她现在就是个卖药的。 这邑叔凭不会就因为他娇妻买了一点闺房秘药、齐国神油就治她的罪吧。 却没料到邑叔凭却道:“可愿入我门下?” 荀南河呆了一下:仔细想想,此事也有好处,但如果做了邑叔凭的门客,社会等级自然就会往前迈一大步。 她已经因为任性吃了一回苦头了,如今金枝摆在面前,她可不能再傻了啊! 就算为了能吃肉羹稻米,她也答应了下来。 邑叔凭就让她搬到西园去。 西园也只有寥寥几个门客在住,大多是些莽夫。 邑叔凭似乎观察了她几日,就将她接了出去,另住在外头一个别院里。 荀南河当时还想,会不会是这死老头看出来她女子身份,还想家里养个娇妻,外头养个性子烈的,要真这样,她就让这老东西体会一下被喝了齐国神油的莽夫爆菊花的感觉。 却没想到,邑叔凭说出了他的真实意图。 他要送荀南河入宫为帝师。 教导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小楚王。 荀南河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负所谓的“帝师任务”。 这都过了五六年了!她这期间什么苦都吃尽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穿越了,竟然……竟然还只是教学关卡! 荀南河当时眼前都发白了。 但听见邑叔凭要将她这个江湖骗子送去当帝师,一时也笑了。只是嘴唇才勾起,她笑容便凝住了,她理解了邑叔凭的意思。 这个小楚王,怕是个傀儡。 而且是捏在邑叔凭手里的。 所以,邑叔凭要的是一个面子上像个“名师”的人,却又不希望还年幼的楚王学到真正的知识与治国之道。 邑叔凭为了将荀南河送到宫里来,让专人教导了她将近一年,不但有六门功课的基本,让她能有个名士的样子,更是要让她知道入宫后如何不做痕迹的养废楚王,如何监视宫内外,进一步掌控小楚王,让他依赖甚至服从于她和邑叔凭。 学的六艺,其实荀囿早就教过她,但她要真的是名士之子,邑叔凭就不会送她进宫了,她不得不装作什么都不懂从头学起的样子,也在同时,搜集起了这位小楚王的情报…… 她到今日还记得,八年前,车马轻轻摇摆,两侧有马蹄声相伴,去楚宫的路上,她竟然有些慌乱,甚至一时忘了礼节,不知道坐着的时候手该怎么放。 那一路,她跪坐在挂着竹帘的车马内,车窗上都是金银雕花装饰,车头有一衔珠的漆木红凤,尽显楚国当时的爱美奢靡之风。 那时候,教学关卡终于结束。她耳边竟然终于又响起了那个贱兮兮的声音: “第一次帝师任务,开始。” 车马穿过战争后新建没几年的郢都,驶入了白墙黑瓦的楚宫。举荐她去做王师的邑叔凭与她一同下车,对她使了个眼色。南河当时在心里默记了一遍邑叔凭说过的话,垂头随他一同走入楚宫的走廊。 她还记得楚国廊下的铜灯下挂着小的八角铃铛,铃铛里的坠儿居然是青绿色琉璃串珠,风一吹,如雨打琉璃屋檐,叮当作响。 她细步快行,和邑叔凭一起跟在姣好纤瘦的宫女身后。 楚宫风景秀丽,多水多桥。 那宫女只送他们二人到一处转弯便不敢往前走,前头的一座连着回廊的红色小桥,两侧站的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仆从。 南河入宫前就听邑叔凭说起过,这位小楚王辛翳不喜欢宫女近身,甚至已经到了宫女只要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都不行。 只是他父亲楚肃王喜美女,收了大量貌美宫女入宫。 谁知道儿子不随爹,也可能是年纪小小不知道好,估计再大几岁就会后悔了。 但毕竟是人数众多,楚国宫内许多事务有很难找到别人接替,就留了近一半的宫女。只是之前辛翳撞见宫女后,不是陡然翻脸让人将宫女抓出去鞭刑,就是杀无赦,楚宫内剩下宫女就只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位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的小魔王。 260.番外(四)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还没看到小楚王的身影, 就听到了他懒懒的声音:“商公与我说这些奇石上有猫儿的图样, 你们倒是找没找到跟狸奴长得像的图案?我再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 再找不到, 就把这池子洗脚水都给我喝干净!” 长廊下,一个站在宫灯旁边少年奴仆声音清亮:“上大夫到。” 过了好一会儿, 奇石的层层屏障中才响起了不太情愿的声音:“孔公, 您脱了鞋进来吧, 狸奴睡着了,我不好起身迎您。” 邑叔凭笑了笑,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 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 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 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她穿着青色直裾, 衣摆略长, 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 屁股坐在织的网中,半分不肯动, 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 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 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 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涟漪圈圈,高且深远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辛翳侧脸贴在狸奴的白毛里,看她立得如此端正,笑道:“此处又没有旁人,装什么?” 荀南河微微挑眉,并不回答。 辛翳托腮笑道:“邑叔凭会真的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到我身边来?你装的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要真的是满腹经纶,又哪里有耐性来教我这等黄口小儿?” 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测过,这小楚王绝不可能像刚刚表现的那样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间,十几个少年涌进空庭中来,跑到辛翳面前,一言不发。 荀南河望过去,这帮少年里,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满身纹身的吴越蛮民、也有剃掉头发的戎狄之子。 有几个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搜罗过来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头发如雪的少年,打着把伞畏畏缩缩的站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看来辛翳很喜欢四处搜罗奇异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头上,如同花果山的齐天大圣一呼百应,笑道:“众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帮小子们真的行礼之后平身起来。 辛翳一只脚踩在高处,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带了一位先生过来,就是这位荀师!孤怕荀师太年轻,还没有什么育人教学的经验,不如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为师,让荀师也教大家六艺!”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几十个少年人转身过来,齐齐朝她行礼:“弟子拜见荀师!” 260.番外(四)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还没看到小楚王的身影, 就听到了他懒懒的声音:“商公与我说这些奇石上有猫儿的图样, 你们倒是找没找到跟狸奴长得像的图案?我再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 再找不到, 就把这池子洗脚水都给我喝干净!” 长廊下,一个站在宫灯旁边少年奴仆声音清亮:“上大夫到。” 过了好一会儿, 奇石的层层屏障中才响起了不太情愿的声音:“孔公, 您脱了鞋进来吧, 狸奴睡着了,我不好起身迎您。” 邑叔凭笑了笑,脱了鞋袜提着衣袍就走下了楼梯, 走入了浅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 邑叔凭看起来倒是真像个慈祥甚至溺爱的长辈。南河也不得不脱了鞋, 光着脚走入了微凉的池水中。 她穿着青色直裾, 衣摆略长, 湿了些边缘。只是她的脚长得比较秀气,怕是会暴露了女子身份,不得不慢行落后了几步。 小楚王简直就像是个躲在洞里的蜘蛛精, 屁股坐在织的网中,半分不肯动, 只用声音引诱他们上前。 他还没到变声的年纪,声音中还有几分奶声奶气, 邑叔凭带着她转过一个弯去, 只看到了在奇石阵中, 摆着一个巨大的像蚌贝的巨石。 小少年盘着一条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没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着一身亮眼的孔雀蓝绿的宽袖衣袍,衣服轻薄的让人几乎能看清他身型,腰与小臂处用编金带子固定,衣袍上似乎也织了金线,暗光处有流淌的金彩。他披发斜眼,托着腮懒懒的半躺着,头发如水妖似的柔顺,因没长开,脸更是雌雄莫辨的骄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艳。 一只白猫趴在他膝头,瞪着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绿大眼,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摇摆,辛翳从奇石上垂下来的一只脚也轻轻晃着,脚腕上铃铛轻轻作响。 南河心头一窒。 她想错了。不是小楚王年纪小小就喜好男宠,而是他自己长的就比谁都像男宠。 他手指捋过猫尾,面朝邑叔凭,笑道:“孔公,难道是寻得了什么好看或者会玩杂技有奇能的人?快让我瞧瞧?” 南河刚好站在邑叔凭身后半步,辛翳探头瞧了瞧,看见他,竟嗤笑一声:“一脸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这么多的玩。而且长得也不怎么样,看起来死气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种只会读书写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么时候能送我个合心的礼物。” 说着,他随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双脚,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觉得这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会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还是松开了拎着衣摆的手,任凭衣摆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见过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邑叔凭躬身道:“这正是您自己选的那位王师。” 辛翳倒在蚌壳石头里,笑道:“他凭什么当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进来让我玩么?来来来,虽然你年纪大了些,但我也允许你到宫里来陪我玩。” 他说着从腰间的香囊里拿出了一根黑色项链,上头也挂着一个琉璃蜻蜓眼,他挥了挥那项链,对她招呼道:“过来,我给你系上。” 他这呼猫唤狗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 邑叔凭也显露出几分严肃道:“大君已经换了多少先生,您折腾了多少位朝中老臣,这会儿说不愿意年纪大的,最好跟你年纪相仿。我便去了吴越请了这位奇才出山,您却对他这样的态度——” 辛翳笑:“吴越?那里的人文身断发,语言不通,连写字都不会,能有什么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岁?能有什么本事!哎,跟你说话呢。” 南河双手并拢,淡淡道:“十岁应拜师,大君已经晚了近两年。更何况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师礼成了大半,便应该叫我先生或荀师。” 辛翳从石头上跳下来,他衣摆才到小腿,露出挂着铃铛的双脚。怀中狸奴怕水,吓得连忙从他怀里跳回大石上。他背着手在水里走过来。 他毕竟年纪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对于这种身高差,十分不满,他抬抬手指想让南河蹲下来。 但邑叔凭在一旁,要是让南河蹲,那岂不是也意指要邑叔凭蹲下来么。 辛翳还没这个胆子,只把话咽了下去,收回手,像个视察的领导似的背在身后。 “先生?”他背着手绕了两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几年,倒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为师的能耐了。” 他说着,猛地踢了一脚水,水溅了荀南河半边身子,她也不躲,任凭水淋湿了衣摆,平静的直视向辛翳:“稚子尚未开蒙,十一二岁仍做如此无礼之举,是孔公的责任。但孔公既然请我来,大君也选了我,我必定要教导大君成为礼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气极怪,听了这话,竟陡然羞恼,将手中那挂着蜻蜓眼串珠的项链朝荀南河脸上扔来。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项链,面上隐隐有几分怒色。 她宽袖一甩,将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掷去,只见得那琉璃烧制的蜻蜓眼砰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在奇石上留下个白痕,绳落进了水里。荀南河可不会跟熊孩子软了脾气,就算这熊孩子是个王—— 她微抬下巴,隐含怒火道:“将这赐予奴仆的玩物三番两次的拿来羞辱师长,怪不得他国常说楚兴不过三代,将亡于今朝,在别国公子都能礼乐射御精通的年纪,楚王却连好好说话都不会!孔公,你三番五次请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师保,居住宫中,还与我说楚王如何好学聪敏,原来就是这样的竖子小儿!” 邑叔凭也到了搭戏的时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厉声道:“翳!你是觉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闹一番还不够么!亦或是你想看着先王打下来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为焦土么!荀南河入宫为师保之事已定,他以后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着一张隐隐愤怒的脸,心道:邑叔凭这老东西倒是对于这种痛心疾首的角色驾轻就熟啊。 辛翳满脸的胡闹,刚要再开口,邑叔凭却冷冷道:“孔凭受先王嘱托,此事绝不能退让。大君若再胡闹,孔凭便告老还乡,且让大君一人应对吧!” 邑叔凭这样一说,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邑叔凭气得脸红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这庭院,看看你穿的样子!十二岁读书都不懂就知道这样荒唐,大了还如何的了!” 南河装作恼火的背过身去,心道:大了就骄奢淫逸呗,楚国有钱,还能让他作个二十来年才亡国呢。 没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凭生气,连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说话,在一旁偏头冷眼看着。 邑叔凭:“向荀师行礼!” 辛翳转过脸来,他虽然年纪不大,或许也知道邑叔凭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虽是楚王怕也没好日子过。他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懂事,但说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钳制,再不学无术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对着邑叔凭,眼神隐含奚落不服,举止却终于还是得体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长揖,压低声音道:“弟子翳见过荀师。” 荀南河两手并在胸前,微微颔首:“起。” 邑叔凭这才面色稍霁,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让景斯来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礼、乐、射、御、书、数六门课,荀师都有涉猎,但他是师保,既总管六门,留意你的平日举止言语,又主要教授书与礼,其他的先生还都是像以前那样授课。但这一回,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凭的眼线在宫中内外,现在是借着荀南河,连手都伸进来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斗智斗勇。 更何况她身份尴尬,这会儿装得了一时,往后进了宫里少不得要装许多年。邑叔凭还想借着她来牢牢掌控住这个乖张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凭交代了几句,带着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赶过来,跪在廊下,听邑叔凭嘱咐,不断点头称嗨。邑叔凭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说什么,提着衣摆踏上回廊,也不穿鞋,让身后的少年奴仆拎着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待邑叔凭脚步走过转弯,奇石阵外传来了他略显嘲讽的声音:“商公对朝事不关心,对把弄些猫儿石头之类的倒是很有见解。” 奇石上的众少年奴仆不敢乱动,默默的爬下来,刚刚欢闹的院中凝滞出一片寂静。 辛翳却忽然肩膀一松,笑出声来,他唤道:“景斯,去给——荀师拿双屐来。来来荀师,与我坐着说说话嘛!” 他在水里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鱼,两只垂在大石边的脚还在往下滴水。狸奴连忙窜到他身上撒娇,景斯弓腰退后去拿木屐了。 涟漪圈圈,高且深远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辛翳侧脸贴在狸奴的白毛里,看她立得如此端正,笑道:“此处又没有旁人,装什么?” 荀南河微微挑眉,并不回答。 辛翳托腮笑道:“邑叔凭会真的让有真才实学的人到我身边来?你装的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要真的是满腹经纶,又哪里有耐性来教我这等黄口小儿?” 他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测过,这小楚王绝不可能像刚刚表现的那样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个口哨,忽然间,十几个少年涌进空庭中来,跑到辛翳面前,一言不发。 荀南河望过去,这帮少年里,年纪小的也不过十一二岁,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满身纹身的吴越蛮民、也有剃掉头发的戎狄之子。 有几个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搜罗过来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头发如雪的少年,打着把伞畏畏缩缩的站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看来辛翳很喜欢四处搜罗奇异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头上,如同花果山的齐天大圣一呼百应,笑道:“众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帮小子们真的行礼之后平身起来。 辛翳一只脚踩在高处,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带了一位先生过来,就是这位荀师!孤怕荀师太年轻,还没有什么育人教学的经验,不如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为师,让荀师也教大家六艺!”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几十个少年人转身过来,齐齐朝她行礼:“弟子拜见荀师!” 261.番外(五)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还有她这个满身僵硬左手抱娘,右手拥姐的人, 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 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 又抹了抹脸,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 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 除了眉形发型以外,和太子舒搁在一起,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 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相貌又随魏妘, 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但从表面上看来,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 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 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 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转过身去:“哼,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许你这么说我。真的睡觉了哦,不许偷袭。” 南河刚想要悄悄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哟,以前睡楚王,现在睡晋太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内心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睡过辛翳!” 领导哼哼笑起来:“你敢说他小时候没挤过你的床?” 南河:“……行了,在楚国那几年,你可以好几年不说一句话,我还觉得心安一点。现在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快说。” 领导:“你不是之前一直说想放假么?我同意了,可以每天都给你放上半天的假。” 南河愣了一下:”真的?” 领导:“你先别激动。其实也就是等你晚上睡着之后,我可以将你送去一个清闲的地方,保准没有什么国务大事来纠缠你。” 南河:“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用南姬的身子睡着之后,就会再别的地方醒来,想做点什么都行?也不用再装什么帝师高人了?可要是有人来找南姬如何?“ 领导:“一般来说,岁绒都会保证你尽量不被人打扰。要真的是有什么急事,我再叫你就是了,你再回来也可以。” 南河深刻怀疑:“你会这样好?” 领导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晌道:“也就几个小时罢了。而且你要是在那边做些什么,就没办法好好休息了,等白天回到南姬这里时,肯定会异常疲惫,反正你自己考虑。” 南河:“那你打算把我传送到哪里。” 领导:“放心,不会是什么贫农难民。衣食无忧,没人打扰,地位尊贵是肯定的。” 南河心道:按他这尿性,十有□□变成哪个家族的老翁,放屁漏尿,满嘴没牙,啥也干不了就整天躺在床上等人喂吃喂喝啊! 领导:“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南河:老头又怎样,至少能躺着啥也不用干,还有一群孝子孝孙围在膝边叫爸爸爷爷,还能白白站一次父权顶点,有何不可! 南河心底一咬牙:“我愿意!”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 261.番外(五) 此为防盗章, 请V章购买比例达到50%后再看文  还有她这个满身僵硬左手抱娘,右手拥姐的人, 还身在曹营心在汉。 连晋王那老匹夫都开始暗自抹眼泪了。 南河:要是晋王知道自己闺女的壳子里装的是曾经的敌国令尹, 不知道会不会哭得更伤心…… 南河不得不硬着头皮参与这场寻回失散多年孩子的感人团聚中,只低着头不说话。 魏妘倒是哭了几声, 又抹了抹脸,强笑道:“别吓到暄儿了!十多年素未谋面,陡然蹦出来我们几个抱着她就哭,像什么样子。来让我瞧瞧——啊, 跟舒坐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 确实像的惊人。 南河没有抹粉, 除了眉形发型以外,和太子舒搁在一起,简直如同照镜子。太子舒的鬓角和眉毛显然都是有手段的宫人仔细修过,使她看起来更有男子气度些。 但毕竟是皮肤白皙身量不高, 舒看起来更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郎。不过现在年纪尚幼,相貌又随魏妘, 就是偏秀美一些也没人怀疑。 而且常年的训练,也让她举止之间,都有太子该有的风范。或许内心柔软一些,但从表面上看来,让人很难怀疑太子的性别。 魏妘道:“可若是常在宫中, 每日带着那面具多不便呀。阿母可以给暄儿修眉化妆, 宫内外的人或许就瞧不出来了。” 这话倒不假。 魏妘倒是因为年纪大了些不怎么化妆, 但年轻女子大多用米粉铅粉敷的雪白,这两年不太流行胭脂檀晕,但眉毛却是花样繁多,粗的细的悲的乐的都有,再加上面靥点上两颗或四颗,嘴唇娇小浓艳的一涂。 大老远只能看见白脸红唇绿黛眉,离近了也有啼妆面靥小心机,谁还能仔细瞧出来长得跟太子舒像不像啊。 晋王看见魏妘拉着南姬说个不停,连舒也探头出着主意,忍不住笑了:“好了,你们几个回自己宫里去闹腾,莫要打搅老夫。一会儿叫师泷、郤伯阕二人进宫来,老夫有事与他们说。” 魏妘挽着南河的手:“你病成这样,还叫他们二人进宫作甚!来气你不成,你就不能好好歇一下么?” 晋王抬手:“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让你伴着听,你一副被他们气到的样子算什么。去吧去吧,晚上一同用饭。” 公子舒倒是有些高兴,似乎是因为她多长在深宫,只有朝会祭祀时才对外露面,公子白矢比她大六岁多,幼时虽在一起玩,但白矢十三四岁就入军营了,已经与她不太亲近了。这样冒出来了个跟她差不多容貌的女弟,她自然觉得新奇亲近。 她本想去挽南姬的胳膊,却看着南姬又带回了面具,只能手放在嘴边清了清嗓子,挺着脊背,摆出太子的姿态,像请贵客似的将她领出去。 此时师泷与郤伯阕二人正在门外,遇见太子连忙躬身行礼。 白矢一走,太子舒就更加无法撼动。师泷为了太子,十日前就带着无数计划从曲沃策马狂奔而出,一路上游说多少世族,耗了多少脑力,更别提几天没合眼了。 但太子并不知晓。哭诉卖惨虽然是士大夫的必修课,但师泷还并不着急告诉他。 只是太子看见师泷,还是很高兴的:“师君!前几日我还想找师君,可惜府上婢子说你出去了,原来是担心君父,去了前线啊!” 南河:他哪里是担心你爹,他去了都快把你爹气死了! 师泷但笑不语,道:“太子是有什么事要来找臣?” 太子舒挠了挠脸,白皙的面容上有些泛红,却又咳了咳道:“是有些读书的事情不太懂,不过已经弄明白了。师君若是有空,就多来进宫见见君父吧。” 师泷:你爹要不是为了你有能臣可用,早忍不了我了……再多见几回,你爹会恨不得拿鞋底子抽我的。 南河也注意到舒脸颊泛粉,她目光在面具下乱瞟:不、不会吧…… 舒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晋公内外不是寺人就是老头,难道她真的被师泷那副花孔雀似的样子给迷住了? 舒:“南姬,我们走吧。你还没来过晋宫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南姬点头,随他下廊走了,没走几步,就平地被绊了一下。 舒连忙伸手扶住,就看到南姬唇抿着,松了一口气。 南河心里有点无奈。她刚刚在想舒的那个眼神,再加上又不习惯曲裾的窄裙摆,走路没注意就绊了一下。白让师泷在后头看了笑话。 她可不想回头看师泷的眼神。 舒却笑的双眼眯起来了:“要不你扶着我走吧,我怕你再摔了。不过晋宫的木地板都老旧了,确实不太好走。” 这丫头倒是嘴甜人也甜。 南河也忍不住有些想笑。 师泷刚刚正回过头去看南姬被绊了一下,下一秒就看到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明明没什么大事却像是乐不可支,连带上面具后神秘诡谲的南姬,都轻轻弯起唇来。 这才刚见面多久,这就好上了? ……不会吧。这南姬长得能有多漂亮? 舒明显因为南姬心情大好,而且举止上还有些想跟她亲近的感觉,只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忍住了。 舒这是一见倾心? 妈的。老臣拼死一条命,比不过美人勾勾手啊! 而且晋王还让南姬作王师,往后可能她就要成太子的发言人了,他就是想去跟太子卖惨,南姬说不定都会站在旁边冷嘲热讽…… 师泷这还没交锋上,已经脑补出一码忠臣被宠妃逼走,悲愤散发自刎的故事了。 郤伯阕请他进去,师泷叹气,背负着香草美人的比喻,背着手走入了主宫中。 舒估计也是没有小姐妹,这几天夜里竟非要挤到她床上来与她聊天。 南河穿着白色的单裙,系着窄腰带,舒也是穿单衣直裾,披散着头发,看起来只是像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她把铜灯放到榻边来,趴在上头盖着皮被,满肚子的问题想来骚扰南河。 “南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对你好么?是不是教了你很多奇门异术?” “这个面具是他留给你的么?那你以后都会待在晋宫不走了么?” 南河发现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实在是没有抵抗,看到她满脸好奇的求知欲,就忍不住耐心的一个个回答她的问题。 舒竟然也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嘴甜:“你性子真好,又懂的多。怪不得君父叫你来,你比我显得可靠多了……我什么都做的不好。那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我的传言?” 南河也学她的样子托腮趴着,南姬有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披在她肩上。 南河其实知道一些舒的传言,但她开口:“我并没有听说过什么。” 舒垂眼一笑,略显落寞:“白矢哥哥,比我强很多。若我们互换就好了,或许他是嫡子,就真的能成为比君父还厉害的晋王。或许他真的能解决晋国的困境,而不像我……光是听我君父说来,就感觉胆寒。” 南河安慰道:“胆寒总是好的,总比不自知好。” 舒趴在软枕上,忽然伸出手去碰了碰她耳垂。 舒似乎养在深宫,不太能意识到跟旁人的距离,她歪头看着南河的耳垂,笑的天真:“暄也没有打耳洞呀,我看你这里有颗小痣,还以为是耳洞。啊对了!我小时候,阿母送了我一对耳坠,只是要我放在盒子里,可我到今日都没有耳洞,我拿来给你看!你要不回头也打了耳洞,带上试试!” 她说着跑下床去。 就算是太子,也有放梳子发簪的九子奁盒,她从其中一个小盒内,拿出一对儿白玉耳坠,有玉猪龙的造型,上头镶嵌了金丝。 舒要给她,南河摆手:“这是王后给你的,我不能收——” 舒笑的两眼成了月牙:“是阿母,不是王后。再说了,这肯定是送给你我的,你能带上,就相当于我也带着了!我有好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暄做了就相当于替我做了!” 南河接过耳饰,捏在手心里:“等我回头在考虑耳洞的事情。不过,你……不想扮作太子?” 舒叹气:“我若是说不想,你会骂我吧。骂我怯懦软弱。我也不是不能承担这份责任,只是……”舒肩膀跟她碰在一起:“我读了那么多卷牍,为什么却越来越迷茫?我希望你把你会的都能教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吧。”舒转过头来道。 南河一窒,微微垂下眼去:“会的。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毕竟她现在已经跟晋国王室绑在一根绳上,不这么干她可能就死路一条了。 舒趴在枕边:“真好。明日我去见君父,也要去向郤伯阕和师泷请教,你同我一起去吧,晋国很多状况你可能还不了解呢。” 南河点头。 舒笑出了一口白牙:“我们都别那么苦大仇深,阿父会好起来的!我也会更努力的。再说我们一家人齐聚了,一定都会更好的!”她说着伸手,反而鼓励似的拍了拍她,翻身吹灯,笑道:“我们睡觉,早上我可要起好早练箭的!” 舒简直就是她高中时代的小姐妹似的,熄了灯后,竟然还从被褥中伸出手来挠她,等南河睁眼,她就以为南河要反击了,连忙道:“睡觉睡觉,现在谁也不许动了!” 南河忍不住想笑:“……幼稚。” 舒转过身去:“哼,我们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许你这么说我。真的睡觉了哦,不许偷袭。” 南河刚想要悄悄动作,耳边忽然传来了声音:“哟,以前睡楚王,现在睡晋太子,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 南河僵了一下,内心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睡过辛翳!” 领导哼哼笑起来:“你敢说他小时候没挤过你的床?” 南河:“……行了,在楚国那几年,你可以好几年不说一句话,我还觉得心安一点。现在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我都要怕了。你到底又有什么事儿能不能快说。” 领导:“你不是之前一直说想放假么?我同意了,可以每天都给你放上半天的假。” 南河愣了一下:”真的?” 领导:“你先别激动。其实也就是等你晚上睡着之后,我可以将你送去一个清闲的地方,保准没有什么国务大事来纠缠你。” 南河:“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用南姬的身子睡着之后,就会再别的地方醒来,想做点什么都行?也不用再装什么帝师高人了?可要是有人来找南姬如何?“ 领导:“一般来说,岁绒都会保证你尽量不被人打扰。要真的是有什么急事,我再叫你就是了,你再回来也可以。” 南河深刻怀疑:“你会这样好?” 领导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半晌道:“也就几个小时罢了。而且你要是在那边做些什么,就没办法好好休息了,等白天回到南姬这里时,肯定会异常疲惫,反正你自己考虑。” 南河:“那你打算把我传送到哪里。” 领导:“放心,不会是什么贫农难民。衣食无忧,没人打扰,地位尊贵是肯定的。” 南河心道:按他这尿性,十有□□变成哪个家族的老翁,放屁漏尿,满嘴没牙,啥也干不了就整天躺在床上等人喂吃喂喝啊! 领导:“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南河:老头又怎样,至少能躺着啥也不用干,还有一群孝子孝孙围在膝边叫爸爸爷爷,还能白白站一次父权顶点,有何不可! 南河心底一咬牙:“我愿意!” 白矢宁愿到三十四十不娶,也不会允许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被乡野世族染指。 蒋家与狐家被拒绝后,可以说是又失望又兴奋。 兴奋就在于,白失对王位一定有坚决的野心。 见了这么多美人,还能够坚决拒绝他们,说明他也并不愚蠢。 就算不能为姻亲,但至少,他们碰到的这个金枝,是很有可能为王的! 虽说不娶妻,但送来的美人,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了。 第一次白矢没有在旧虞呆太久。但回程的路上,他本来可以不路过旧虞,却忍不住绕道去了一趟。他自我安慰道:跟蒋、狐两家的年轻一辈也多说了几句话,算是友人,去见见友人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而跟随白矢的那一小支队伍,也是被旧虞的世族伺候的浑身舒坦,听到公子白矢说回程时绕道旧虞,一个个都是喜形于色,又哪里会抱怨。 而从此之后,不论是晋王要他出门行事也罢,还是他自己要知民情周游晋国各城也罢,他驻留旧虞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蒋家与狐家为他置办了在旧虞的住所,送去了家中的女子,甚至还希望白矢能把这几个女人带回曲沃。 但白矢也拒绝了。 他离开了旧虞,就会恢复他坚韧、朴实的大晋公子模样,眉头挂满了对军中朝野的忧虑,时刻保持着和云台一样的作风,连旧虞的一件衣服,一丝味道都不会带出去。 更别说他留在旧虞的二子一女,和几位侍妾了。 渐渐的,蒋家与狐家也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在旧虞听说了许多公子白矢在外的功绩与传言,但花了这么多金银布帛出去,甚至送上了自己的女儿,他们却怎么丝毫没获得改变呢? 甚至连蒋家希望几个年轻子弟搬去曲沃读书,都被白矢皱眉拒绝了。白矢只带了蒋家的两个儿子做军中护卫,狐家的一个儿子做随从,一走也是了无音信。 而就在这两家心疑之时,晋王重伤的传言也渐渐传到了旧虞。就在他们又惊又不知所措的昨夜,他们见到了带人飞奔前往旧虞的公子白矢。 白矢来了,没有多的话,就是一句:“能不能成为云台下数一数二的大姓,就看你们今日了。” 蒋家与狐家的宗主和他闭门会谈,药方上需要的珍惜的药材,这两家都有,但唯独他特意想要的那一味,只有蒋家有。狐家就只能退出了会谈,变成了蒋家和白矢谋事了。 白矢想要川乌。 而蒋家与川地的吕家有往来,多是吕家用川地的特产、草药与玉石,来交换蒋家在旧虞北侧开挖的铜矿和铁矿。而蒋家的川乌是在去年换来的,其目的本来是想不做痕迹的毒杀狐家的宗主与男性,来侵吞狐家在旧虞的部分财产。 更为了让他们成为公子白矢在旧虞唯一可以信任的氏族。 却不料狐家的族主病逝,由他那个体虚病弱的长子狐笠接替,一些旁支似乎与狐笠关系不和,竟分院而居。蒋家一向瞧不起那个狐笠,再加上两家的斗富之中,狐家又一次次败退下来,眼见已有颓态,就得意起来,觉得没必要再动手了。 川乌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竟能在这时候拿出来用了。 在这年头,医术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学问,不论是公子白矢还是蒋家,都不知道该放多少合适,蒋家就跟过完年送孩子出门的老父母似的,就把买来的一包全给白矢揣上了。 而狐逑因做了白矢的随侍,在白矢去旧虞借毒|药的时候,也跟着回到家中,狐笠又将他唤回家中商谈。 外头还下着小雪,狐逑快步走在狐家的院内的矮墙窄巷之间,两腮的肉随步子微颤,又小又肉的一双手从胡服窄袖里伸出来,推开门,将自己肥如蜜桃的屁股挤进窄门去。 屋里开着半扇窗,雪天的灰白钝光照亮了屋里人的下半边身子,狐笠跪坐在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只灰玉雕成的小龟。看见狐逑,他松开手来,小玉龟掉下去,被尾部挂的红绳给拽的一弹,那红绳另一端则挂在白皙的手腕上。 狐逑进屋躬身:“长兄。你确定了么?我们也不是没有川乌,就要放弃这个机会了么?” 狐笠从榻上缓缓起身,他瘦的两颊尖尖,眼睛极为有神,窗外的风吹动他衣摆,仿佛那宽袖长衣里没有人似的。他脸还很年轻,头发却有点花白,狐逑连忙过来扶他。 这两个人一瘦一胖,个头相仿,仿佛把他们俩在一起揉一揉再掰开,才能变成两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