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墙相爷家(重生)》 1.秦檀之死 庆丰六年,秋。 这一年的京城秋日,天气凉得格外快些。 昨日依稀还是绿荫簇枝的盛夏,今朝的梢头便只余一片光秃秃的半凋残叶了。似乎是在一梦一醒间,那满京的绿叶鲜枝便都衰败了下去,化作一团凋零尘埃。 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急急驶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银丝车帷晃悠悠的。车厢前,一名车夫满头大汗,卖力抽着马鞭,匆匆向前赶路。 车轮颠簸未几,车厢里便探出一张女人面孔。这女人乃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妇人,生就一张素净柔和脸面,秀气眉心挤出一个浅浅川字,透彻眼眸里盛着一分忧虑焦急。 “听闻从前夜开始,夫人便一直昏睡着。”这素净妇人压低了声音,对挥舞着马鞭的车夫悄悄耳语道,“大人生性仁厚念旧,若是赶不及见夫人最后一面,他定会抱憾良久。请再快些儿,一定要赶上!” 车夫额上冷汗微落,连忙应下:“姨娘说的是。” 妇人的声音虽然压得低,却还是叫马车中人听见了。但听那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男声,说道:“素怜,你怀有身孕,小心一些。”顿了顿,他又道:“……你本就不该跟着我去庄子里。下次就别跟着我出来折腾了,留在家中好好养胎。”声音虽清清冷冷的,却透着浅浅的关怀。 此人乃是贺家的家主,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贺桢。 其人颇有才名、满腹诗书文墨,在圣上面前又甚得信赖,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骨中透出清高俊彦,“贺家桢郎”的名声一时间传遍京中,无数公卿朝臣与之结交攀亲。 至于那年轻妇人,则是贺桢的妾室,闺名唤作方素怜。 方素怜面露忧色,道:“夫人待我甚好,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岂不是忘恩负义?”说罢,半垂头颅,眼眶一角微红。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微叹一口气,摇头道:“素怜,你哪里都好,偏偏太心软。别人欺你十分,你还以德报怨。若非有我护着你,只怕你早连骨头都不剩了。” 方素怜勉强挤出温柔笑颜,略带倔强,道:“夫人不曾欺负过我。她不过是性子直,又娇生惯养了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素怜并非出身官宦,家中不过是个行医的,夫人瞧不上素怜,那也是常理。” 贺桢皱眉,道:“我说过,万万不可以出身论人。行医者救人济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医,怎么就算是‘沙子’了?” 说话间,马车已在一处山间庄子门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满是金脆落叶,一眼望去黄澄澄的。贺家的老旧庄子藏在一片半秃的枝丫里,仿佛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门扇上裂了几道水波似的纹路,一个敞口的木桶搁在屋檐下头,里面装着前日的雨水,守门的婆子亦是没精打采的。庭院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原是两个小丫头在偷偷抹眼泪。浓郁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渗得人每一寸衣衫里都是苦味。 贺桢带着方素怜踏入了这个别庄,脚步顿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隽瘦削,面容清俊优逸;身上穿一袭月白暗云纹敞袖宽袍,脚踏暗紫悬银锦靴,通身皆是书卷墨气。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贺桢是个自幼金堂玉马养出的贵介公子;谁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还是个贫病交加的穷书生。 贺桢侧头,斟酌再三,对身旁的方素怜道:“素怜,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别,你便留在这儿吧,我去与她说说话便出来。” 方素怜浅蹙眉心,点了点头,温柔道:“不必顾及着我。” 贺桢见方素怜如此懂事,并不因为妻妾之别而面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怜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当年,他曾对方素怜说过,若他日平步青云,定用八抬大轿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运兜转,他迫于秦家压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为正妻,而方素怜只能嫁给他做妾。 因此,多年来,贺桢心底对方素怜的愧疚,从未减损过。 他朝方素怜点点头,大步朝着里头的正房去了。 愈是靠近正房,药味便愈是浓。秋日的落叶积满了庭院,也无人清扫,一踏上去便一片清脆响声。贺桢推开了正房的房门,入眼的暗淡浑浊让他不由眯上了眼睛。 窗户合着,屋子里头没有光,药的苦味却无处不在。一个小丫鬟守在床边,似乎是累极了;见到贺家家主忽然前来,这小丫鬟急匆匆站起来,吱着半哑嗓音行礼。 “见过大人。”说罢,小丫鬟面带微微喜色,含泪望向床榻,小声道,“夫人您瞧,是大人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只是唤了数声,都不见床榻上的人有什么反应。 贺桢缓步上前,便见得素色帷帐里躺卧着个极瘦削的女子,她匐在被褥里的模样便如一团柴杆似的;更别提那张颧骨高耸、苍白至极的面容,毫无分毫血色,黯淡的瞳眸里满是衰颓的死气。 见到她的面容,贺桢的面色微微一僵。原因无他,实在是面前的秦檀,与他印象中的秦檀相差太远。 贺桢遥记得,五年前,他初初考上二甲同进士,秦家便大张旗鼓地上门提亲,要他娶了秦家二房的嫡女秦檀。那时的他早有心仪之人,那就是于自己有过救命之恩的医门女,方素怜。只可惜秦家以权势相逼,他初脱白身,得罪不起秦家,只能屈从,将秦檀迎娶过门。 洞房花烛夜,贺桢揭开了秦檀的盖头。饶是对秦檀无情,他也被她的美貌所惊艳——那是一种冶艳、张扬、毫不收敛的美,像盛放的牡丹似的,微微一笑便将周遭人都比了下去。 秦檀美则美矣,却不是贺桢心上人。那夜,他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权势强迫我娶你,我应下了。可我虽能娶你为妻,却不会对你动情。你好自为之。” 那时的秦檀,美得惊人,与今日这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判若二人。 “……秦氏。”贺桢艰涩地从唇齿间挤出了这个词,道,“你可还有什么想说、想要的?我都去办。” 贺桢虽不爱秦檀,但自认已将能给的都给了她——财富、地位,无一不缺。只是秦檀不知好歹,三番两次对方素怜出手,勾心斗角不提,还将后宅折腾得乌烟瘴气,这才让贺桢下了狠心疏远她。后来秦檀身子不大安,贺桢便将她送来这处京外的庄子上养身体。 但秦檀到底没那个福气,养了一年身体,反而越养越差,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床上的秦檀眼珠微动,被褥外细瘦瓷白的手指蜷了起来。她面无表情,视线转向贺桢,沙声道:“贺桢,我不想看见你。” “……你!”贺桢眉心一蹙,面上有懊恼,更有复杂之色。 见他动怒,秦檀苍白的面容上竟有了一丝笑意。她咧开干皱的唇,气游如丝,缓缓道:“贺桢,你于我而言,便是一场从头错到尾的噩梦。看见你,我便会打心底难受。……啊……如今我要去了,你可否让我走得安稳些?”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身子承受不住,激烈地咳嗽起来。 贺桢怒意愈甚,喝道:“你说我是噩梦?若非你秦家当初以权势相逼,又怎会有这一桩婚事?!如今你竟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秦檀轻轻地笑了起来。 “呵……权势相逼?”她的声音愈轻了,“贺桢,救了你的人,是我;你说要报恩,要娶了过门的人,也是我;为你垫了救命银钱、替你打点选试官场的人,也是我。可你偏偏不记得你说过的话了……” 不等她的话说完,贺桢便略带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道:“秦氏,我已不会再信你的话了。我早就知道救了我的人是素怜,你假冒她又有何用?” 贺桢最烦秦檀的,便是这一点。秦檀不知从何处得知方素怜于贺桢有救命之恩,便想方设法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救命者,更是污蔑方素怜骗人骗己。 贺桢自认绝不会糊涂到错认恩人,因此每每秦檀如此提起,他都很是不耐。 他的不耐,让秦檀闭口不言了。 她将视线投向幔帐的顶部,眼睁睁瞧着上头的白鹤飞云纹,神色怔怔的。她似乎一点都不想再和贺桢说话了,显露出一副厌倦疲惫的神色来。她的眼前,依稀浮现出初见到贺桢的画面来—— 漫天的大雪不曾停止,她扶着伤重的贺桢上了马车。 贺桢的衣襟已被血染红了,身子骨软绵绵的,一双眼从头到尾都没睁开过,只是借着一番执念,偎在秦檀的背上,话语若丝。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他口中依稀这样念道。 “什么?”秦檀不解。 “几生修得……到梅花……?” 那时的秦檀还不大懂得诗书,也不明白这句诗是何意。她只是无心之间,随口胡诌道:“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 秦檀自个儿也知道,其实三生便是三世,佛说的三生,那便是前生、今生、来生,断断没有统共六生这般的说法。随口胡诌、不过脑子,料想谁也不会记得这句话。 年轻的贺桢昏睡在了她的脊背上,也不知听没听到这随口乱说的解释。大雪纷飞,她抹去了额头的雪水,艰难地将贺桢扶入马车,他洒下的血滴,淌了一地。 …… 多年后的今日,秦檀心想,她这一辈子,真是个笑话。 若是当年的她,没有被自以为是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嫁给才中了进士的贺桢,也许,她便不会落得如今这个落魄下场吧。 不,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救下贺桢。如此一来,便不会有那个“待我他日平步青云,便来娶你为妻”的誓言,也不会有方素怜的趁虚而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更不会有她与方素怜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让她精神大伤。 想到方素怜,秦檀的心底便满是厌倦与恨意。 方素怜看似纯良温婉,实则满心算计,比秦檀还要更上一筹。嫁入贺家后,秦檀屡屡败在方素怜的手上,方素怜夺走了秦檀的一切,更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打杀了秦檀亲如姐妹的丫鬟,挑拨秦檀与贺桢,更是三翻四次想要将秦檀赶出贺家,甚至狠下杀手…… 然而,这个女人,如今却以恩人与爱人的名义,守候在贺桢身旁。 秦檀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回。她努力将多年前的往事忘记,想要安静地躺上一会儿。然而,不知怎的,她的唇舌却自个儿喃喃动起来。 “天地……寂寥……”她的唇半张着,声音很是游离,面色却奇异地红润起来,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弯下身子,问道:“秦氏,你想说什么?” “啊……天地寂寥……山雨歇……”秦檀微笑起来,笑容格外地柔和,“……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 她的声音愈来愈淡,几要随风而去。然而,那立在床边的俊秀男子却僵住了身子,面孔若遭雷劈。 贺桢的心底弦,因为这句话骤然断开。 ——六生?六生…… 那句诗,应当是“几诗修得到梅花”才是。寻常人,又岂会说出“六生”这般的误读? 恍惚间,贺桢回忆起当年受伤之时,他被恩人救起。半昏半醒间,他问那救了他的女子:“几生修得到梅花?” “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那女子是这般回答的。 贺桢的心底,似有一波潮水漫起,淹没了整片胸腔,冷冰冰的。他惊愕着神色,朝秦檀狠狠追问道:“秦氏,你从哪儿打听来的这句诗?可是素怜告诉你的?!说!” 然而,秦檀却不答他,只是带着轻柔微笑,目光飘然地注视着上方。旋即,她的气息便微弱下去,双眸也悄然阖上了。 “秦檀!”贺桢的面容忽而扭曲起来,脖颈上青筋爆出。他竟不顾一切地扣住秦檀瘦弱的肩膀,厉声追问道,“你说!是谁告诉你的!什么‘六生修得道梅花’,明明是‘几生修得到梅花’才对!” 他耳边传来丫鬟的哭泣声:“大人,夫人已去了!求求大人,让夫人安稳地去吧……” 贺桢这才发现,床上那瘦弱的女子已没了生息,唇角边挂着淡然的笑容,好似嘲讽着谁。他退后了几步,心脏咚咚地跳着,口中喃喃道:“一定是巧合……是巧合……” ——没错,是巧合。在医馆亲手细心照料自己的,是方素怜,绝不会有误。 门嘎吱开了,候在外头的方素怜大哭失声,扑到了秦檀的床边。方素怜用帕子擦着眼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你若走了,还有谁会待我如姐妹?夫人……”她瘫坐在地上,一副伤心欲绝模样。 贺桢稳了稳心神,忽然问道:“素怜,你可知道一句诗?” 方素怜抹着婆娑眼泪,哽咽问道:“大人请说。” “天地寂寥山雨歇,六生修得到梅花。”贺桢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 方素怜擦去了眼泪,慢慢起身,细声道:“大人怕不是记错了。这句诗本是‘几生修得到梅花’,‘六生’可是误读?……如夫人这般纯粹之人,来世,确实应修得梅花之身。”说罢,又哭了起来。 方素怜向来通文墨,会知道这句诗也是常理,但贺桢的面色,却因这句话而骤然苍白。 ——方素怜并不知道“六生”一句。 贺桢的嘴唇,颤抖了起来,指节难以自控地曲了起来。他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却一无所获,口中喃呢着“六生”之语,不明所以。 倏忽间,这位京城新晋的年轻权贵,竟抱着头在秦檀的床前跪了下来,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周遭一片痛哭之声,贺桢的身子微微颤着,面上竟也有热烫的泪珠滚了下来。 “秦檀……是我……可是我,认错了?” 秋日的金叶,自枝头飘离,零落为泥。庆丰六年的秋,冷风凛冽。 2.大婚之夜 秦檀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因此,她才会将过往的回忆走马灯似地重新看了一遍:从她出生在秦家起,到病逝于贺家结束;这些回忆,分毫不落,一一掠过她眼前—— 最初的秦家,不过是京城三四等人家,秦大人领了个五品官衔,一家子人活得勉勉强强,还算过得去。 秦檀的父亲,是秦家二爷;母亲,则是朱家的女儿。十岁之前,秦檀是幸福的:父母恩爱情深,秦檀无比受宠。因在整个秦家行三,外头人见了,都要恭敬唤她一声“秦三姑娘”。 只可惜,十岁那年,秦檀的人生发生了巨变——母亲朱氏随父亲入宫,却被杖毙在宫中。 秦檀遥记得,母亲入宫时鲜艳照人、满面光彩,回来时却只是冰冰凉一口棺材,面上蒙着白纱,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棺材盖儿一合上,便再也瞧不见了。 她虽年幼,却也懂了些事情,不甘失去母亲,便四处追问母亲死因。可是,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言,绝口不提,只说母亲犯了大错。 朱氏没有入葬秦家祖坟,连秦檀都不知道她葬在了何处。不仅如此,秦檀的父亲更是写下休书,将朱氏休离家门。 ——虽朱氏已死,却依旧要与她撇清干系。 竟是绝情至斯。 十岁的秦檀哭哑了嗓子,却无济于事。十日之后,她便被秦家用一辆马车送出京城,安置在了秦家供养的尼姑庵中。自此后,秦二爷权当没有生养过这个女儿。 从前事事称心如意的秦三姑娘,在尼姑庵里吃尽了苦头。 秦家后来的消息,是秦檀断断续续从丫鬟口中听得的。秦家忽然得了圣上的青眼,平步青云,一跃成了京城新晋的权贵。秦二爷重娶了宋氏女为妻,又喜获一双儿女,满门皆乐。 京中常有流言,说“秦家用一条命换来了阖府富贵,真是划算极了。” 那时的秦檀,正在尼姑庵中就着青灯一遍遍抄写经书,面前放着的一碗稀粥早已凉透了,那是她一整日的餐食。 秦檀在尼姑庵过了茫然的两三年,浑浑噩噩的。在这里,她不是秦三姑娘,而叫静缘,终日与经书、扫帚、水桶相伴。 不记得是哪年哪月,秦檀爬上了庵堂的屋顶,眺望远方,忽见得镇上一片热闹,众人围簇在道路边,争相探头张望,像是状元郎衣锦还乡时的场景。邻里乡亲聚在一起,议论之声远远传来。 “瞧见了?那便是天子近臣,去岁的状元郎!” “凭借谢家的家底,他便是不去考那个状元,也能平步青云。” “他来咱们这小地方,又是为了什么事儿?” “听闻是奉圣上之命……” 秦檀面无表情地听着,视线掠过重重人群,落到了道路中央。她瞧不见谢家公子人影,只见到一顶金盖锦帷的轿子被奴仆抬着,轿前是两列禁军开道,威风至极。 那轿子到了镇衙前头终于落了地,有人撩了轿帘,那轿中便弯腰步出个年轻男子。秦檀看不清他脸面,只看到他玉带博冠、贵气舒雅,非常人可及。所谓天生的朱紫贵胄,说的便是如是罢。 她还想再仔细看看那人,屁股上却被狠狠抽了一下。 “静缘!我叫你偷懒!我叫你偷懒!”庵堂的师太用扫帚狠狠抽着她,横目怒目,大怒道,“活儿都干完了?地都扫了?还当你是秦家的大小姐呐!再怎么瞧,那谢均也不会看你一眼!不害臊!” 秦檀跌跌撞撞地爬下了屋顶,在师太的训斥声里沉默地捡起了扫帚。她的手指扣紧扫帚柄,心底忽然翻涌起了巨大的波浪。 她是秦檀,是秦家的三姑娘,而不是什么静缘。她原本也该坐着轿子、穿着华裳,出入往来于贵介之所;而非在这破旧庵堂里,终日抄经打水,给师太捶腿敲背。 秦檀未脱稚气的面孔上,显露出一分与年岁不符的阴沉来。 …… 十三岁那年,秦檀历经重重阻碍,回到了早已飞黄腾达的秦家。又用了两年,她说服秦家,送自己入东宫服侍太子。 她一度笃信,唯有成了来日天子的枕边人,她方能不任人践踏。 然而,命运却又与她开了一个玩笑。 十六岁那年,她遇见了贺桢。因缘兜转,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贺桢。她为他放弃了辛苦求得的太子嫔之位,带着十里红妆嫁入贺家。 那份嫁妆,是父亲秦二爷给她最后的宠爱——她不肯入东宫,开罪了许多人,秦家也不愿再照拂她。 秦檀爱贺桢,嫁入贺家后,她决意收起自己的锋芒与尖刺,一点点变作贺桢所喜爱的、温柔娴静的女子。贺桢想要她变成什么样,她便变成什么样。 然而,到头来,这一切都成了一场笑话。贺桢从未领过她的情,她一厢情愿的付出,换来的不过是贺桢的厌烦。 秦檀直到死时才看透这件事儿,竟觉得十分不值。若是重来一世,她绝不会再在贺桢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她会直接拂袖而去,权当自己不曾认识过这个薄幸之人。 往日的回忆如烟絮般飘散而去,秦檀的意识模糊起来。她猜测,也许是去往来世的那扇门已开启,她该走了。 “夫人,夫人,快醒醒。” 偏偏这时,还有人在耳旁一遍遍地唤她,叫她不得安睡。秦檀略带不耐地睁开眼,想要瞧瞧是谁不放过她这样一个已死之人。 眼前一片殷红,是极为喜庆的色泽。隔着一层半透红纱,秦檀隐隐能瞧见对头燃着一对红烛,蜡泪低垂,火焰芯子噼啪直跳。素白墙上贴了两双喜字,周遭的矮几高柜,俱是蒙着道道红绸。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年轻姑娘立在她身边,圆润脸蛋、细长眼眸,一副和气模样,手指里头绞着张手帕,面上一副忧虑神情。 “夫人,如今可不是睡觉的时候。一会儿大人就要来洞房了,若是瞧见您睡着了,那可不妥。”这丫鬟打扮的姑娘道。 见到她的面容,秦檀面有古怪。“红、红莲……”秦檀从唇齿里挤出这个名字,一副诧异之色。 红莲是她从秦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之一,性格稳重成熟。只可惜后来自己落了难,她也遭罪,被早早发卖出去,再也找不到。 “红莲姐姐,都过了这么久了,新郎官怎么还不来?”秦檀的另一侧,传来一道略带不满的娇嫩嗓音,像是个天真孩童,“这也太失礼了!” 秦檀僵硬地扭过头,便见到身侧站着另一个丫鬟。她很快认了出来,这是性格活泼天真的青桑,本该被贺桢的妾室方素怜设计杖毙。 红莲露出责备的眼神,道:“青桑,怎么说话的呢!你是仆,大人是主。你岂能挑剔主子?更何况,新郎官要与宾客一道喝酒,来迟也是常有的。咱们夫人千好万好,哪个男人舍得薄待?” 青桑撅了嘴,不说话了。 秦檀没有听俩个丫鬟的争执,身子微微颤了起来。 ——佛祖听了她的话,竟然当真让她回到了嫁入贺家的那一夜! 红莲心细,发现秦檀身子微颤,关切道:“夫人,可是有些太冷了?我去取件衣裳。” “不……不必。”秦檀止住红莲,压抑住嗓音中的轻抖,“我不冷。” 秦檀嫁入贺家的时候,正是夏末秋初之时,天气本就不冷。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随即,门扇便被吱呀推开,里里外外的丫鬟、嬷嬷齐齐低身行礼,口称“大人”。 秦檀抬起头,隔着红盖头,隐约望见一道修长人影。 “你们都下去吧。”踏入洞房的贺桢道。 周遭的奴仆们应了声“是”,鱼贯而出。青桑紧着眉心不想走,红莲却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出去。 终于,洞房里头安静下来,秦檀得以隔着盖头好好打量贺桢。 他穿着大红喜袍,俊颀身形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影子。在洞房门口停了会儿后,他慢慢走近了坐在喜床上的秦檀,不用喜秤,而是直截用手摘掉了秦檀头上的盖头。 烛芯子噼啪一晃,红盖头落在地上。盛装打扮的新嫁娘扬起了头,贺桢微微一愣。 ——瓷白肌肤,胭红唇瓣。眉眼五官,无不大气艳丽,恍若一枝海棠;眼尾微微上挑,透出一分不好惹的锋芒,是娇养大的深闺千金所会有的表情,冶艳,张扬,毫不收敛。 贺桢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妻子会是这样一个绝色佳人。一时间,贺桢竟有些不忍心将早些准备好的话说出口了。 可是,不说却是绝对不行的。 “……秦氏。”斟酌再三后,贺桢终于开了口。 秦檀不应,只是等着他说话。 贺桢此时不过二十出头,中了二等同进士,领了小官之职。但是,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绝不会仅限于此,日后前途无量。 贺桢的相貌无疑是极好的,哪怕京城中那些金堂玉马的贵介公子与他站在一道儿,也会被他比下去。便是此时此刻他薄唇紧抿、眼带寒霜,模样也是俊秀的很。 他攥紧了手,对自己的发妻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权势强迫我娶你,我应下了。可我虽能娶你为妻,却不会对你动情。……你好自为之。” 贺桢说罢,便等着她的反应。 他猜这秦家的嫡女会流眼泪、会发脾气、会闹着要找娘家人撑腰。但是许久过去了,秦檀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喜床上。然后,她平淡地说:“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再没了回答。 一瞬间,贺桢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秦檀不理他,自顾自歪垂头,摘去了耳朵上的坠子,向外头呼道:“红莲,青桑,进来服侍我除妆。”说话动作间,好似贺桢根本不存在似的。 贺桢抿紧了唇,想将那句话重复一遍:“秦氏,你秦家用权势……” “出去。” 那正在低头摘着耳坠子的女子忽然抬头,乌黑的眼瞳直直地盯着他。 “……你!” 贺桢眉心蹙起,拳头难以自控地握紧。 “你不出去?”秦檀站起来,翻箱倒柜,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一小袋银子,丢到了贺桢脚下,重新道,“钱给你,爱喝酒就去喝酒,爱逛花街柳巷就去逛,别烦着我。” 那一瞬,贺桢只觉得心底涌起了一阵古怪的感觉。 3.赠妾之礼 贺桢心底有一分古怪。 秦檀用尽手段嫁入贺家,摆明了是个难缠的主儿。他想过秦檀千万种哭闹的模样,却独独没想过她会露出这么淡然轻松的态度。 “秦氏,你这是在赶我走?”贺桢的声音微沉。 “说笑了。”秦檀眉眼微挑,险些嗤笑出声来,“是你自个儿说,你不会对我动情,要我好自为之的。你都摆明了你厌恶我,心上有别人,我何必上赶着作践自己呢?” 贺桢自认不是个易怒之人,可秦檀的话,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着他模样,倚在床柱上,问道:“怎么,贺大人生气了?” 贺桢并不想被一个小女子看破。于是,他神情不改,淡淡道:“并没有。” “不,你生气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眼神光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指,“你生气的时候,便会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气。” 贺桢微惊,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真,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弯月印痕。一时间,他心底浮起一层诧异:这秦檀,怎么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面颊,慢悠悠站了起来。她斜斜地睨着贺桢,道:“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顿了顿,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贺桢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时的他到底只是初入官场之人,尚不是后来那见惯风雨不变色的宠臣。被结发妻子如此挑衅,贺桢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丢过来的那袋银子,他碰也没碰,直接跨了过去。 贺桢踏出了洞房,喊来了一个仆妇,问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妇答道:“姨娘说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冲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灯,等明日一早再去给新夫人请安敬茶。” 贺桢闻言,低低叹一口气。 他朝方姨娘所居的怜香院走了几段路,便远远看到那院里灯火未熄,昏黄光火自窗棂中透出,满是人间烟火的温馨。他知道,方素怜生性温娴体贴,定是不愿见他冒犯了新夫人,这才假称熄灯睡了。实际上,方素怜恐怕会彻夜难眠。 灯影微晃,贺桢眺望着怜香院,神情木然。 一旁的仆妇偷偷窥伺他神情,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痴情种”。 ——在整个贺家,谁不知那怜香院的方姨娘是贺大人贺桢的心头肉? 那方素怜出身底层,家里是个走医的,医术也平平,但却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大人为报救命之恩,将方姑娘接入府中悉心照料。按照大人原本的想法,方素怜会是贺家的新主母。只可惜,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那就是秦家的三姑娘,秦檀。 贺大人钟爱生性温柔悯恤的方姑娘,但贺老夫人却更喜欢出身名门的秦檀。对贺老夫人而言,贺桢初入官场,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铺平前路、助他节节高升的妻子,而不是毫无背景身份的医门贫女。 在秦家与贺老夫人的高压之下,贺桢还是娶了秦檀。贺老夫人这一记棒打鸳鸯,叫方素怜最终只能做了个贱妾,连贺家的名谱都上不得。 “今夜我就歇在方姨娘这里。”贺桢对身旁的仆妇道,“你叫书房那里熄了灯,不用等我回去。” “桢儿,站住!”贺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呼喝。 贺桢侧头,却见到自己的母亲贺老夫人被丫鬟搀着,站在不远处。老夫人头发霜白大半,穿得素淡简朴,一双眼却是精明得很,把每一分每一毫厘都看得透彻。 “桢儿,大婚之夜,你又要去哪里?”贺老夫人拉长着脸,怒道,“莫非你又想去那个贱人处快活?古人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为了一个终日不安于室的贱妾,你就要得罪秦家吗?!” 贺桢的呼吸微微一乱。 “娘。”他侧过身来,蹙着眉,为方素怜说话,“素怜有名有姓,为人温柔大方,桢儿与她两情相悦,还望娘多多体恤些。” 贺老夫人爬满了皱纹的脸当即被气歪了。 老夫人哆哆嗦嗦的,松开丫鬟搀扶的手,指向贺桢,怒道:“桢儿!得罪了秦家,你日后的仕途又该怎么办?为了那个贱人,你就不要苦读十数载才换来的功名了吗?” 这句话,便像是戳在了贺桢的脊梁骨上。他沉下了脸,道:“娘,儿子的仕途,与秦家又有什么干系?!只有那些无能无才、不知廉耻之辈,才需要借助女子之势谋官求财!” 说罢,他一甩袖子,离开了。 贺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面上一阵愤恨。 *** 贺桢朝怜香院走了一段路,脚步忽而停住。 秦檀方才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回响起。 ——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旋即,他便转了方向,对身旁丫鬟道:“今夜,还是宿在书房吧。” 贺桢离去后,怜香院的灯火亮了大半宿,直到丫鬟送来贺桢在书房睡下的消息,灯火这才熄灭。 *** 次日,秦檀睡得很迟。 贺家并非富贵之家,用的家具、物什皆是下等,与秦家比起来自是天壤之别。但秦檀在尼庵的那几年过习惯了苦日子,倒也不觉得这贺家有多么的穷酸。因此,即便床榻又硬又硌,她还是一夜沉眠到天亮。 红莲进屋里头催了三四次,秦檀才姗姗起了身,叫两个丫鬟给自己梳妆穿衣。 她坐在妆镜前,小小地打着呵欠,眼底犹带着睡意。青桑从妆匣里取出一支发钗,在她髻间比划着,口中絮叨个不停:“夫人,今日可是要给老夫人敬茶的日子。您去的这样迟,若是老夫人心底不高兴,日后想要拿捏您,那可如何是好……” 秦檀手背托着下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贺老夫人?她可不敢对我生气。” 她前世在贺家生活了五年,早已摸清了每个人的脾性。她初初嫁过来的这一年,婆婆贺老夫人对她千好万好,处处捧着她——贺老夫人希望秦家能为贺桢铺平直登青云的康庄大道,因此不敢得罪秦檀。 只可惜,后来贺老夫人发现秦檀在秦家已不受宠,秦二爷和秦檀几乎从不来往,老夫人的脸就瞬间变了,再也没给过秦檀好看。 “夫人,用哪一对耳坠子?”青桑打开妆匣,挑拣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这对蝴蝶花样的如何?” “挑贵重的来。”秦檀冷笑了一声,“越漂亮越好。今日那个姓方的贱妾要来给我敬茶,我倒要看看方素怜是怎样的神妃仙子,与我相比又如何?”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冷笑连连。 秦檀从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她很记仇,也很势力;不肯吃亏,心眼还小。伤了她的,她忍上十年,也定会报复回去。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 但是,前世的她却被爱蒙蔽了双眼,为了贺桢收起一切锋芒,想要做个良善温柔的女子。 秦檀梳妆罢便起了身。站起时,她的袖中落下了一方手帕,她弯腰拾起,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方翠竹,竹竿瘦长,绣工精致。 她勾唇一笑,对红莲道:“拿剪子来。” 红莲蹙眉,踌躇一下,取来了剪刀。 秦檀接过剪刀,咔擦咔擦几下,就将那方手帕剪得粉碎,丢在地上。 红莲见了,心底愈发惴惴不安——贺桢的字,便是“仲竹”。自家小姐在手帕上绣了修竹,随身携带,便是因着对贺大人情丝难断,日夜相思之故。如今,小姐却把这象征着相思之意的手帕剪碎了…… 两个丫鬟不敢多问,跟着秦檀一同到正房去。 贺家不大,里外三进,是贺桢考进同进士后吏部批拨下来的宅子,稍作翻新修葺便给了贺桢,角角落落里都透着股陈旧之气。秦檀携着两个丫鬟,到贺老夫人处给婆婆敬茶。 按习俗,贺桢是要跟她一道来的,但秦檀压根没等贺桢,自顾自去了。 贺老夫人自知理亏,不敢抱怨,满面笑容地给秦檀包了银子,又送了一副手镯。待秦檀问完安,老夫人还安抚她道:“檀儿,你莫气。昨夜是桢儿不对,娘定会为你做主,叫他日后不敢欺负你!” 老夫人说这话时,心里极是忐忑不安。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却跑去和一个贱妾同宿,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恐怕就要被人奏一折家风不正、宠妾灭妻。别说是秦檀这样的贵门嫡女,换做是任何一个普通女子,蒙受了这样的耻辱,恐怕都会闹个不停,乃至于直接回娘家。 这样想着,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檀,却见秦檀已不慌不忙地坐在了侧边的太师椅上头,神情悠然。丫鬟给她上了茶,她自若地接过茶盏,拿杯盖儿捋起茶叶沫子来。 “那贱妾何时来给我敬茶?”秦檀小呷一口,目光止不住地朝外头瞥去。 贺老夫人知道,秦檀问的是方素怜。 老夫人刚想答话,便听得外头的丫鬟通传,说大人与方姨娘一道来了。 丫鬟语罢,秦檀便暗暗想笑:这大婚次日,夫君竟跟着姨娘一起来,真是世间奇闻。贺桢会如此作为,还不是怕自己欺负了他的心上人,忙着撑腰来了。 门前低垂的水花草帘子打了起来,贺桢率先跨入。他穿着身家常的素草色圆领长袍,面色淡淡,向着老夫人躬身行礼。他身后跟着个纤弱女子,穿了身素雅干净的淡紫色衣裙,低垂头颅,露出一截柔弱脖颈。 “给夫人、老夫人请安。”方素怜柔声行礼。 无人喊起,侧座上只传来茶盏盖子拨弄的清脆声响。好半晌后,才有人倨傲问道:“你便是那个将贺桢迷得死去活来的贱妾?” 方素怜的肩膀微微一缩,抬起头来,望向侧座,与那儿的秦檀打了个照面。 新夫人挑着细眉,正似笑非笑瞧着方素怜,穿的是深妃色挑银纹绣如意裳,脚踩宝相花纹滑缎履,髻间别两对镂金丝牡丹头簪子,簪尾垂下寸把来长的粉珊瑚珠;眼角微微上挑,晕了一点殷艳的红,整个人凌厉逼人,一看便是浑身带刺的主儿。 与秦檀相比,方素怜便显得寒酸多了,身上简简单单,没什么首饰,只在耳下垂了两颗成色不好的珍珠;面上未施脂粉,一副素面朝天的模样。 “回夫人,妾身唤作素怜。”方素怜浅笑起来,露出单侧一道梨涡。 秦檀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现在看来,方素怜的模样并不算太出挑,只是中等偏上,胜在气质温婉孱弱,是最能叫男人心声怜悯的那一类。很显然,方素怜很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容貌与气质,每每总能让贺桢将她呵护在怀中,再不顾及他人。 贺桢听到秦檀说话如此放肆,面上已有了不悦:“秦氏,不得失礼!”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是秦檀狠狠将茶盏搁在了桌上。秦檀猛然抬头,盯着贺桢,道:“贺桢,我为何对她恶言相向,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么?” 贺桢哑口无言。 大婚之夜,他便丢下了新娘,秦檀会有怒意也是在所难免。 “罢了,快些敬茶吧。”秦檀也懒得和贺桢计较,只对方素怜说话,“等你敬完了茶,我还要送你件见面礼。” 方素怜眼帘微翕,露出不安之色。当她目光接触到贺桢的面容,便强打起笑容,温婉一笑,以示安抚。很快,她便取来了茶水,给新主母敬了一杯。 “方氏,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秦檀拨弄着茶杯盖,示意身旁的红莲将备好的礼物送去。 一道锦盘递到了方素怜面前,上头摆着一本破旧的《三十六策》。这本书实在是太破了,书线早就开了边,封面缺了个大角,每一页都是黄得发黑。 方素怜露出不解之色。她低头打量了一眼,却见这本《三十六策》里夹了一道签子,翻开一看,正好是第二十五策那一页。 第二十五策,谓之偷梁换柱。 方素怜的心,陡然咚咚急速跳了起来。 “方氏,你应该清楚我送你这本书的意思吧。别人也许不懂,但你一定懂我的言外之意。”秦檀轻笑着,笑容很是妖冶,“——我的意思是,你就和这本《三十六策》一样,因为又破又旧,只配在我屋里垫垫桌角。” 一旁的青桑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这本书已经很旧了,还缺了页,是小姐拿来垫桌脚的。今天小姐却特意将它翻了出来,说是要送给贺桢的妾室做见面礼。果然,现在这场面真是滑稽极了。 方素怜的肩微微颤了起来。 她眼帘微抖,温软笑道:“谢过夫人赏赐。” 秦檀当然不指望这点手段就激怒方素怜。她很了解方素怜,这个女人很能忍,演戏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连梨园的戏子都不如她。 方素怜忍得住,一旁的贺桢却忍不住。他对方素怜是真心喜爱,见不得秦檀如此欺负她,立即呵道:“秦氏,你可是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还不快把这丢人现眼的礼物收回去!” 他的面庞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清冷的模样,像是久冻不融的冰雪。 一旁的方素怜却露出微微惊慌面色,小小地对贺桢摇了摇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慌张劝道:“大人,万万不要为了我得罪秦家!” 贺桢权当没有听见。 “贺桢,我是妻,她是妾。”秦檀不看贺桢,直直盯视前方,“只要我还是你的妻室,方素怜便会是任我折辱的奴才。我便是欺凌她了,又如何?” 说罢,她举起茶盏,将那凉透了的茶水一气儿泼在方素怜的头上。哗的一片响,方素怜的发髻、衣衫顷刻便湿了。混着茶针的茶水,沿着方素怜的眉骨、额心朝下淌去,弄得她面上一团狼藉。 方素怜蹙着眉,缓缓合上了双眼,一副饱受屈辱的模样。 “……你!”贺桢的呼吸略略急促了起来,他顾不得呵斥秦檀,连忙对丫鬟道,“还不去给姨娘擦擦脸!”他的拳头蜷了起来,指甲狠狠刺着手上肌肤。 秦檀瞧着方素怜狼狈的样子,轻笑了一阵子,转头问贺老夫人:“娘,秦檀可有做错?” 贺老夫人忙不迭答道:“这方氏是个贱妾,贱妾便是奴婢。区区奴婢而已,檀儿责罚便责罚了,不算什么大事。”说罢,又连忙劝贺桢,“桢儿,好好待你媳妇,不要欺负了人家。” 秦檀挑眉,瞥一眼面无表情的贺桢,对身旁丫鬟悠然道:“我累了,回去吧。” 说罢,便兀自转了身,懒懒踏了出去,那模样隐隐含着一丝娇扈倨傲。 秦檀步出正屋后,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前世的她,在嫁入贺家之后总是在隐忍,总是努力藏起棱角锋芒,力求温柔大度。她与方素怜,便是在比谁更能忍、谁更温婉。 如今重活一世,秦檀忽然想到:到底有什么好忍的? ——她就是作恶多端,就是要给方素怜难堪,贺桢又能耐她如何?横竖贺桢都不会喜欢自己,何必再蓄意讨好他! 真是舒爽! 4.新婚归缘 依照京城习俗,新出嫁的妇人会在大婚的第三日,与夫君一同前往京外的寺庙,在佛前祈求阖家顺遂平安,这习俗被称作“归缘”。 到了秦檀这里,她可不指望贺桢会陪自己一道去往佛前归缘。 果然,第三日的清晨,书房里便递来贺桢不去归缘的消息。 青桑气得直跺脚,怒道:“大人是怎么一回事?竟然这样落夫人的脸面!” 秦檀在妆镜前梳弄着长发,嗤笑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自然是因为我欺负了方素怜,贺桢正变着法子让我难受呢。” 提起方素怜,青桑便是一肚子气。她年轻气盛,气呼呼地绞着手帕,嚷道:“大人竟为了一个贱妾这样薄待您!他是不是忘了夫人您的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告诉大人去!” 说罢,青桑提起裙摆便想往外跑。 “站住!”秦檀喝住她,“青桑,你不准告诉他。” “夫人……?”青桑一只脚已跨在门槛上了,闻言,她露出诧异之色,犹豫道,“您的意思是,不要让大人知道您当年救过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檀慢慢点头。她搁下梳子,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的报复,才刚刚开场。 若是将救命恩人的身份告诉贺桢,那这场好戏便会匆匆结束。 秦檀可还没有玩够呐。 青桑咬着唇角,憋屈地退了回来,问道:“那夫人今儿个还去大慈寺吗?” “去,当然要去。”秦檀答道,“便是我独自去会惹人笑话,我也要去。” 即便贺桢不陪她,她也是要去佛前归缘的。正是佛祖心慈,才给了她重来一生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要去佛前谢恩。 这样想着,秦檀让丫鬟替自己收拾了一番,坐上了出贺府的马车。 她要去的寺庙,是京城外的大慈寺,素来香火旺盛、四季佛客如织,不少王公贵族皆在大慈寺里捐了长明烛。那大雄宝殿里的菩萨、佛祖皆是灿灿金身,光辉无比,香火常年不熄,日夜燃彻。 秦檀倚靠在马车厢壁上,合着眼小憩。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京外的大慈寺。车帘一撩,红莲便伸手来搀秦檀下马车。 正是夏末秋初之时,白天的日头依旧炎炎高照;树影浓浓,一冠深绿之中匿着几只长鸣老蝉。大慈寺的黄墙红瓦横亘在山林之中,屋角掩映,半藏半露。梵音清远,偶尔回荡起一声厚重绵长的佛钟,叫人心底渐渐沉静下来。 一个小和尚上来引路。这光头的小和尚瞧着秦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这位……可是约了今日来归缘的贺家的新夫人?” 秦檀点头,只当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自己独身前来之故。 秦檀入了寺内,过了天王殿里的未来佛,很快便到了佛祖面前。这佛像镀以金身,左右立着二十诸天及文殊普贤,个个皆是镶金漆彩,威严无比。 秦檀望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双手合十,闭目沉思。不之怎的,她心中思绪万千,难以静下。 如今贺老夫人护着自己,那是因为老夫人看中了她背后秦家的势力。一旦发现她在秦家并说不上话,贺老夫人便不会再替自己说话了。 届时,要想折腾贺桢,或是抽身和离,那可就麻烦多了。 但是,秦檀一点儿也不想回去讨好秦家人。于她而言,秦家只是一个牢笼,并没有丝毫亲情的温暖。 自母亲朱氏过世后,秦檀的“家”就已经分崩离析了——父亲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一不小心便会被枕头风吹跑;继母宋氏心眼狭隘,巴不得将秦檀赶出家门;其他亲眷因着朱氏之死,生怕被朱氏连累,都将秦檀当做不存在的人。 这便是秦家最绝情的所在:用朱氏的死换来了满门荣华富贵,却不将朱氏的女儿当个人看。 这样想来,秦檀当年能在如此逆境之中,求得一个太子嫔之位,着实是不容易。 “这位夫人……” 她正闭目冥思之时,先前引路的小和尚开了口,打断了她的思绪。秦檀睁眼,瞧见这小沙弥面露腼腆抱歉之色,小声道:“这位夫人,咱们到了谢客闭院的时候了。” 秦檀身后的青桑立即跳了起来,娇声斥道:“这大早上的,怎么就到谢客的时候了呢?咱们夫人今儿个特地来归缘,这可是提前十五日便派人知会过的!” 这小和尚大抵是头一次被年轻姑训斥,登时面红耳赤道:“小僧也只是传达了住持的意思……” 青桑还想争执,秦檀便提着群裾起了身,淡淡道:“罢了,定是有什么公卿贵胄来了。我也在佛祖面前说完话了,回去吧。” 怪不得先前这小和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料想是哪位位高权重、不能得罪的贵客前来,大慈寺必须提前闭门谢客、清场相迎。 秦檀与两个丫鬟朝着天王殿走去。 经过一道林荫时,林荫对头隐隐绰绰行来几个人;因隔着几棵枝丫低垂的绿树,那几人的轮廓皆是模糊的,但秦檀能认出打头的袈|裟老者便是大慈寺的住持。 秦檀瞥了那几人一眼,便兀自离开了。 林荫对头的几个人,也瞧见了秦檀的身影。 跟在住持身后的高挑女子以帕掩唇,露出微微不悦面色,对住持道:“空海大师,明知今日我与阿均要来上香,怎么还有旁人在此?” 这女子二十七八岁,面容姣好,长眉凤眼,清贵中带着威严,乃是燕王正妃谢盈。她是上了皇室名谱的王妃,衣食住行皆比照一等妃嫔公主,再加之她娘家素来权势显赫,大慈寺诸僧对她甚是巴结。 空海大师额有薄汗,连忙解释道:“听闻王妃娘娘要前来进香,贫僧已吩咐人闭门谢客,免得扰了王妃娘娘清净。只是那位乃是贺家的新夫人秦氏,今日是来归缘的。这等姻缘大事,总不便赶出去……” 谢盈闻言,侧头遥遥打量一眼秦檀,奇道:“既是来新婚归缘,怎是独身一人,她的夫君何在?” 空海大师道:“这,贫僧便不清楚了。” “姐姐,罢了,本就是我们扰了人家新婚归缘的大事。”谢盈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嗓音温和淡然。 谢盈侧头一瞧,便见着自家弟弟谢均正远望着那贺秦氏离去的方向。 谢家的人向来有一副好皮囊,谢均亦不例外,从骨相里瞧就是俊美的。他的面容若是落在别人身上,免不了阴鸷冰寒,可他却偏生透出几分异样的和气来;再兼之他手里还捻一串小红檀木的佛珠,瞧起来便愈发平易近人了。 因擅吹箫,从少时起,谢均便有了个“飞箫公子”的美号。如今谢均二十又六,飞箫公子都要成了飞箫老爷,还是难挡京城闺秀对他思之如狂。 “怎么,瞧上人家了?盯得这样紧!那可是已出嫁了的妇人。”谢盈见他久久不移视线,打趣道,“姐姐这回来大慈寺,原本也是为了给你求一份好姻缘。你看你将过而立之年,却总不肯娶妻,平白让我操碎了心。” 谢均拨了下手里佛珠,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谢盈问:“好奇甚么?” “若是我不曾记错,那贺秦氏便是秦家的三姑娘,先前要死要活求着入东宫的那一位,姐姐不记得了?”谢均慢慢笑道,“她为了一个太子嫔的分位使出了浑身解数,是个要强又浑身带刺的丫头。如今怎么的嫁做了他人妇?” 谢盈露出恍然大悟神色:“阿均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太子殿下听闻那秦氏是个绝色的美人儿,便答应收她入东宫。结果那秦氏最后跑了,殿下对着秦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均笑笑不答,捻着佛珠的手朝前一指,示意空海大师继续带路。 他没有告诉姐姐燕王妃的是,因着秦家开罪了太子,他也没给秦家好看。好长一段时日里,秦二爷秦保瞧着他便战战兢兢的。 这头谢家姐弟继续上香去了,那边的秦檀领着丫鬟上了马车,回贺府去。 一到贺府,便看到贺老夫人的丫鬟秋水正焦急地在门前徘徊着。见到秦檀回来,急匆匆迎上去,道:“夫人,您可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快要被大人气厥过去了,您去瞧瞧,劝劝大人吧!” 秦檀听着秋水的话,挑眉悠悠:“这又是折腾什么呢?”说罢,便去了老夫人所居的宝宁堂。 在宝宁堂门前,便听见贺老夫人激动训斥贺桢的声音。 “你真是要气死我这个做娘的!这姓方的贫女能入我贺家门,已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你竟还要抬她做贵妾!桢儿,你究竟是被下了什么迷魂药?” 从贺老夫人的话来看,发生的事儿和秦檀猜想得差不多——贺桢有意抬方素怜为贵妾,求到了贺老夫人的面前。 依照大楚律法,妾室有贵贱之分。贵妾是主子,能上家谱,也能亲自抚育生下的子女,一般皆是有些身份的女子;而贱妾通仆婢,即便生下子女,也只能送去主子处抚养,若是见了亲生的儿女,必须口称“少爷”、“小姐”,行下仆之礼。贵贱之分如此分明,难怪贺桢想要抬举心爱的女人。 秦檀还未开口,她身后的青桑已开始打抱不平了:“大人真是魔障了!那个方素怜,到底有什么好的?瞧不出大人竟是如此负心薄幸之人!” 一旁的红莲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道:“青桑,慎言。” 秦檀没有理会丫鬟的多嘴,而是理了下鬓发,施施然步入宝宁堂,悠然道:“夫君这是要抬方姨娘做贵妾呢?”说罢,裙角儿一旋,便在圈椅上头姗姗坐下了。 贺桢跪在老夫人面前,薄唇紧抿,眼底有一丝清高的倔强:“秦氏,我是一家之主,要抬谁为贵妾,当然是由我自己做主。” 秦檀笑得花枝乱颤:“大人,你若当真那么说一不二,又怎会跪在娘的面前呢?” 贺桢身旁的方素怜正无声地哭着,满面忧虑之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莫说是贺桢,便是秦檀看了也心生怜惜。但秦檀很快打住了自己的情绪,对贺桢道:“夫君,若要将贱妾抬为贵妾,总得有个由头。她是替夫君开枝散叶,还是操持内外了?若是无功无绩,便被抬为贵妾,说出去难免惹人笑话。不仅仅是夫君你会被人说上一句‘治家不严’,就是方姨娘,也会被扣上个‘狐媚’的帽子。” 贺桢微愣,竟觉得秦檀说的有几分道理,像是在真心实意地替自己考虑。 “照我说呀,不如这样。”秦檀十分大方,道,“只要方姨娘有孕,夫君便立即抬她为贵妾,我绝无怨言,还会亲手送上贺礼。但若方姨娘没有为夫君产下子嗣,请恕我不赞成这桩事儿。” 这条意见十分合理,便是贺老夫人也点头附和。贺桢蹙眉思索一会儿,对老夫人道:“娘,儿子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于是,这件事儿便这般定下来了。方姨娘虽哭的梨花带雨,可她身旁的丫鬟却是喜笑颜开,低声道:“太好了!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 方素怜微惊,连忙道:“我又岂是因着贵妾一事在哭闹?不过是伤心大人为了我惹怒老夫人罢了!素怜不过一介贱妾,不值当!” 秦檀听了,笑吟吟的,并不反驳。 只有她秦檀知道,方素怜就是个没有子女缘的——秦檀过世那一年,嫁入贺府五年的方素怜才堪堪怀上第一个孩子,胎象还甚不好,一副随时会滑掉的模样。 方素怜想要抬贵妾? 先等个五年再说罢! 5.贤妻良母 秦檀回房后,贺桢又与老夫人仔细说了一阵软话,言语间讲了官场喜事,这才哄好了老夫人,出了宝宁堂。饶是老夫人依旧看不大顺眼方素怜,碍着爱子的情面,老夫人没有再发作她。 方素怜悄然拭去面上泪痕,跟着贺桢跨出门槛,裙角儿摩挲出沙沙轻响。贺桢瞧她这副模样,心底满是愧疚,叹了口气,道:“是我委屈你了。” 方素怜摇摇头,露出一道含泪笑容:“能跟着大人,素怜从未后悔过。” 贺桢想起当年入京赶考时,他在离京不远的城镇上遇到了劫匪,外出礼佛的方素怜救了自己,一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还将他送回了京中自家医馆,免去了一应诊金。如此悯恤温柔之人,却只能做个贱妾,着实是委屈她了。 贺桢心有愧疚,亲自将方素怜送回了怜香院。临离开时,方素怜却拽着他的袖,低声婉语道:“大人,素怜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你我二人没什么好见外的。”贺桢道。 方素怜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里站着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芝儿,一个叫铃儿,两人皆低着头。“若是依照规矩,素怜贱妾之身,只当有一个丫鬟才是。大人体恤,将铃儿也拨给了我,素怜心底一直过意不大去。如今新夫人进了府,难免要抓抓规矩,我这儿用不着这么多人,还是将铃儿拨到别处院里头去帮忙吧。” 铃儿闻言,面露诧色,不禁道:“姨娘……” 一旁的芝儿听得心惊肉跳,却只顾做个闷声葫芦,不敢在方素怜面前发声。她知道,是铃儿先前在宝宁堂说话不当,惹了姨娘不快。什么“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这话说的,好像姨娘是那等眼巴巴求着抬贵妾的庸俗之人似的!姨娘在大人心底向来是片清清静静的雪,哪能泼上这一点污水? 芝儿心底虽有惊雷,面上却丝毫不敢多显一分。她知道自家姨娘是个厉害人,瞧着软弱无害人人可欺的模样,真要使起手段来谁也斗不过姨娘。贺二爷的老婆先头还对姨娘挑三拣四,如今也不亲亲热热与姨娘拉着手称姐妹了么? 贺桢听了,道:“铃儿是我拨给你的,娘也没有说什么,更何况秦氏?你安心用着便是。” 方素怜露出为难之色,绞着帕子,道:“这不合规矩,且我当真用不着这么多人。” 见她执拗,贺桢只得依了,道:“那就只留芝儿在你身旁吧。府里头丫鬟也不多,娘身旁只得秋水、秋香两个,就让铃儿去伺候娘吧。” 铃儿眼底泪汪汪地谢了大人,满心都是委屈。 方姨娘受宠,大人一月到头十有八|九歇在怜香院,连带着自个儿在大人面前也能多露几次脸。若是调去宝宁堂里,老夫人对下婢看得严,又从来憎恶姨娘,她怕是再没机会攀上大人的高枝了。 把铃儿打发了,方素怜轻声细语地关怀了一阵贺桢寒暖。贺桢虚点头听着,神思却有些恍惚,一个劲儿地只问她院里还缺不缺东西。好半晌,贺桢才走了。 芝儿心若擂鼓,生怕自己也被打发了,连上赶着讨好方素怜:“姨娘真是好福气,大人心底只想着您,每日都要瞧瞧您这儿缺什么呢。” 方素怜攥了帕子,微微摇了摇头,道:“芝儿,你还瞧不明白呢。他这是公事公办、做做样子,让人挑剔不出错处来,离真的贴心知冷热还差得远呢。” 芝儿不解,却不敢多问。 姨娘这是什么意思呢?大人待姨娘还不够好么?为了姨娘,甘愿惹怒正妻秦氏,还在老夫人面前下跪苦求一个贵妾的位置,怎么姨娘还说大人不够贴心知冷热呢? 那头方素怜已撩了帘子,进了正屋里头。矮桌上架着还未做完的绣活,绷子上打了圈线,勾的是含泪芍药,瞧起来形神具备。方素怜坐了下来,问道:“二夫人今儿个去外头了?” 贺家有二子,老大是贺桢,老二叫做贺旭。 大楚不兴按齿序嫁人娶妻那一套,年岁合适,便可以定亲娶妻了,因此贺二爷早两年便娶上了妻,只不过那时贺家还未发迹,举家住在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镇子,贺二爷讨的老婆出身也不怎么样,乃是镇上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唤作杨宝兰。 贺旭没什么出息,杨宝兰却是个爱抢尖儿的,有事没事就喜欢在婆婆面前露脸,说话也是尖酸带刺。方素怜刚过门时,杨宝兰见着婆婆不喜欢这个贱妾,便一日日地讥讽方素怜,什么“贫家女儿不知礼数”,什么“穷装可怜搔首弄姿”,如后牙槽里含着一口醋似的。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杨宝兰与方素怜关系甚好,宝兰一口一个阿怜喊得甚是顺口。 芝儿听了方素怜发问,回道:“二夫人这会子已回来了,回来后便与二爷闹了一场呢。” 方素怜闻言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木头小匣,起身道:“上回答应二夫人的玉颜香肌膏已制好了,我得赶紧给她送去。” 芝儿连忙答:“我去便是了,没得累着姨娘。” 方素怜笑笑,手指尖扣在匣上,道:“不成,这回我亲自去送。” *** 秦檀从宝宁堂出来后,便回了自己院子。她这处院子叫做飞雁居,乃是几间屋子里头最敞亮方正的。不过再敞亮方正,秦檀也看腻了。前世她在这儿住了四年,连地上有几道缝儿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看到这飞雁居的匾额便腻歪。 秦檀在美人榻上倚下,转头就瞧着青桑杵在门口发愣。她笑道:“小丫头发什么愣呢?还不过来伺候你主子。” 青桑急得跺了跺脚,一边过去给秦檀捶小腿,一边道:“夫人,您还笑呢?大人摆明了是个薄幸人,您也不急!怎么夫人从前那么个厉害人物,碰着那方姨娘便仁慈起来了呢?” 红莲闻言,立刻重重打了一下青桑的肩膀,叫青桑“哎哟”地叫起来。青桑不悦道:“浑说什么呢!夫人对大人一往情深,你瞎挑唆什么?小心割了你舌头。” 秦檀见她二人闹着,笑得肩都颤了起来。 青桑的性子耿直爽快,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这样的性子是把双刃剑,把青桑放在跟前,既有可能因着心直口快闯了祸,也能收获她的一颗真心。但秦檀喜欢青桑的性子,便一直护着她。更何况,有红莲看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前世是秦檀自己疏忽了,只顾沉溺于春悲秋伤,看着贺桢便打心尖疼,顾不得身边人,这才让方素怜逮到了机会,找了个由头把青桑杖毙了。 这一世,她定会护好这两个丫头。 “傻丫头,不是你主子争不过,是你主子不屑去争。”秦檀戳了下青桑额头,笑道,“方素怜说起来出身医门,实际上父亲却是个走医的,家里没几个铜板。和这样一个贱妾计较,掉了你主子身份。” 方家穷得响叮当,方素怜的父亲学了点皮毛的歧黄之术,再靠着请佛烧香、装神弄鬼,专给那些上了年纪信这一套的老太太老爷子看病,这才勉强能糊口。若不然,贺家也不会抓着个贺桢便不肯放手了。 青桑容易哄,闻言便笑起来,道:“夫人说的是。那方氏再怎么会勾人,也比不得咱们夫人。没两日大人就会发现您的好处了!” 秦檀看她笑,心底叹一口气,不忍心说实话。 ——她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贺家的。这儿给了她太多伤心回忆,她不会再在这里过一辈子。 *** 过了两三日,有人上贺家下了帖子,说是燕王做宴,请贺桢去赏个花、吃个饭。贺桢知道,这是为了秋季选试的事儿做的宴席。 贺桢虽中了二等同进士,却只能领着个小官打打杂,权当熟悉官场人情|事务,离真的踏入官场还有几步。到了秋季选试,那才是真的定了去向:高升的高升,低就的低就。至于他到底调到何处,权看这大半年里干的如何。若有运气好的,一步登天也未可知。 因过了选试,大伙儿便要各奔东西,因此主管选试之人便会先做个宴席,请诸位叙叙旧、交交朋友。今年陛下开恩,赏了燕王这个差事。这不,燕王府的帖子就送到府上来了。 如是依照惯例,贺桢是要带秦檀去的。但是现在去找秦檀,显得有些不尴不尬,怪难受的,贺桢有些拉不下来这个脸。在书房里坐了半晌,他对小厮贺三道:“去,差个人到夫人那里,问问……” 说话间,外头有人通传道:“大人,夫人来了。” 贺桢微惑,还是放她进来了。他对秦檀不怎么好,秦檀对他也不怎么好,两人见面着实是尴尬了些。但秦檀不这样想,她进了书房,行云流水地坐下,直截了当开口道:“我算算燕王府的帖子就在这两日了,那等场合,你总不能带个妾去,平白叫人笑话。” 贺桢坐在书案后头,面不改色地盯着秦檀。他很清瘦,面庞也是棱骨分明的,但眼底有清澈的光。 秦檀知道,贺桢这人其实并不薄情,且君子傲骨十足。他打定主意要对方素怜好,那便是掏心掏肺地好,哪怕和所有人对着干也成。只可惜,贺桢眼神光不好使,连救命恩人都能错认,白瞎了这副如玉相貌。 “我可以跟着你去燕王府,与你扮一对和睦夫妻,但你得答应我几件事。”秦檀道。 贺桢捏了下笔,沉声道:“我不会容你对素怜放肆。” 秦檀讥笑起来,眼角眉梢俱是快意:“哟,谁稀罕动她了?我知道她是你救命恩人,又是亲自照顾你,又是题诗帕传情的,难怪大人这么上心。” 她笑得畅快,贺桢却愣了下,追问道:“你怎么知道诗帕这事儿的?” 府里头的人确实都知道方素怜是他的救命恩人,这在素怜入府的第一日他就宣布过了,但是没人知道细节。贺桢怕坏了方素怜清誉,把她嫁进来前发生的事儿都藏在心底,闭口不提。 府里的下人都不知道,秦檀是哪儿得来的消息? 秦檀的表情略又古怪,很快打了个马虎眼:“哎。我随口猜的,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要你答应我的事儿,是在宴席上不要乱说话、乱做事,免得出岔子。你来京城不久,不知道那燕王是个什么性子。他最不喜欢人阿谀奉承,你不要误打误撞冲了上去,叫他误会了,最后给你落脸子;还有,你的同僚里有几个不好惹的,从前就是京城出了名的公子哥儿,你小心着些……” 她说得那么仔细,就是怕贺桢在宴席上出事。贺桢这个人,脊梁直,不愿屈身;板着一身清骨,丝毫不肯圆滑迂回,前世没少给她添麻烦,这辈子她可不想再体会一遍那些麻烦。 秦檀嘴巴利索,一件件叮嘱说的都是有用的事儿。贺桢听了,仔细记在心里。 贺家迁来京城不久,家里母亲、弟妹都是小家子气人,对这些官场事儿一无所知。方素怜虽是他的心上人,可对官场上的事也是使不上劲。秦檀这些贴心话来的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许久后,贺桢心底忽有个奇怪想法:若是秦檀嫁给旁人为妻,一定会是个好妻子。 只可惜,她嫁的人是自己。 6.惊扰锦鲤 贺桢听了秦檀一番话后,就打定主意要带她去燕王府上了。 对秦檀这番告诫之言,他其实心有感激,有心要道一声谢,却又不太拉得下脸,盖因先前二人闹得太僵,秦檀又那样对待方素怜。一句“多谢”在贺桢唇齿间踌躇再三不出,就在他犹豫的当口,秦檀已出了书房。 贺桢愣愣坐在椅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秦氏进出书房,竟都不与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打声招呼! 真是太过分了! *** 隔了几日,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刚过了巳正三刻,贺桢与秦檀便上了自家马车,一道朝燕王府去了。两人自成婚来就没怎么说过话,但为了做做样子,还得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里,贺桢坐一侧,秦檀坐另一侧。 起初,贺桢并不想看秦檀,但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就忍不住侧头去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么——秦檀阖着眼,仿佛贺桢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黄地缀锦绣的袍子,袖口并领下刺了几团佛手花,绣工细致,让这花几如真的一般;贺桢才入官场不久,见过的好东西不多,但他也知道这衣裳造价定然不菲。可这样富贵艳丽的衣物,与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衬的,她本就是这种扎眼的相貌。 他正盯着秦檀衣领上的纹银滚边,秦檀便睁开了眼,讥笑他一句:“看什么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这一句话,让贺桢即刻把视线别了开来。一路上,两人再无视线交汇,便这样沉默着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长兄,生母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燕王虽和嫡沾不着边,但到底是长子,又能帮着分担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让他早早出了宫封王建府。 这燕王府是在前朝王府的规制上朝外头扩修的,气派非凡,一色儿的绿琉璃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墙头探出一丛紫藤叶子来,叫这偌大王府有了几分热闹生气。 贺桢递上了帖子,跨进了王府,便得与秦檀分开了。这等宴席场合,皆是男宾一桌、女客一席,不可混淆。 秦檀沿着小路走了一阵,途径碑石亭台,便瞧见前头显露出一方蝠池,池水漾漾,映着绿枝假山,清澈透底。她侧头,对身旁红莲道:“险些忘了件事儿。你可带了那条黄玉坠子来?” 红莲低头道:“回夫人的话,奴婢知道那是给燕王妃的礼物,不敢疏忽,方才已打点交到王府那头去了。” 燕王做宴,来的都是同批中榜之人,为了日后官途,他们难免向上攀附巴结。男宾讨好燕王、女客赠礼燕王妃,那都是常事。这燕王妃与京城其他人不一样,不喜欢名贵的绿玉翡翠,独爱那稀落的黄玉。秦檀嫁入贺家之前就料到此事,早早就命人去搜罗成色上好的黄玉,再细细打磨成一条坠子,好拿来赠给燕王妃。 “你去跑一趟,把那黄玉坠子拿来给我。”秦檀道。 红莲有些不解,只道是秦檀想亲自将这坠子交到燕王妃手上,又或是担心有人对那条黄玉坠子下手,便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去取那黄玉坠子了。 秦檀在原地候着,她面前的池水清冷冷的,池子里头有几尾点花锦鲤,曳着尾巴成群而游,一副无忧无虑的自在模样。未多时,她便听到红莲气喘吁吁小跑归来的声音。 “夫人,奴婢将那坠子取来了。”红莲呈上一道细金楠木的匣子。 秦檀取过匣子,打开匣盖,瞧了一眼里头的坠子。这黄玉成色极佳,看起来晶莹剔透得,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数颗圆润珠子,辅以嵌金点翠,足见匠心非凡。 “啪”的一声响,她合上了匣盖,将整个匣子连带那条黄玉坠子,都一并朝蝠池里头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齿,一手拽着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气,仿佛这匣里装的不是那条黄玉坠子,而是她对贺桢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阵响声,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涟漪及四处惊游的锦鲤。 红莲吓坏了,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没了这坠子,给燕王妃的礼物可如何是好!” “还送什么礼呢!”秦檀讥讽道,“我为什么要讨好燕王妃,为什么要给贺桢那混账铺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怜帮他!” 这下,红莲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恼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夫人,那也不必扔了这坠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头卖了钱也是极好的……” 秦檀道:“没出息的!你主子我差这点钱么?” 秦檀刚说罢,便听到有人在她背后道:“这池子里的游鱼瞧着命贱,其实金贵得很,每日有专人伺弄着,晨昏二餐,绝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条,也不知道你赔不赔得起?” 秦檀微惊,侧头一瞧,便见到池边的树荫下站了个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锦袍,领子袖口俱绣了圈石湖蓝的缎边儿。虽离得远,但她看着这男子身形高挑却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贵气,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是谁,只得笑道:“见笑了,我一时失手,才让这送给王妃的礼物脱手飞了出去,实属无心。若是当真惊了池子里头的鱼,我自会如数赔偿。”她扯起瞎话来向来在行,当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 “我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好似对那礼物恨得要命。”那男子从树荫底下走出,几步走到了她面前,道,“贺秦氏,你这是对我姐姐有所不满?”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剑眉斜飞,挺鼻深目,墨黑长发在肩上松松挽起,束发的绳带下垂了几颗细碎珠子。这相貌本是英挺阳刚的,但他神色里却透着股懒散,一副瞧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以至于整个人都松惫下来。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时微吸了口气,低头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误会了,我不敢对王妃娘娘有所不满,方才当真只是一时失手,才致那礼物匣子飞入池中。” 面前这男子正是当朝宰辅,谢均。 谢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燕王妃谢盈正是谢家的嫡长女。若非年岁不符,凭着谢家显赫门楣,谢盈便是嫁给太子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谢盈年纪一日日地大了,她家里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后便将她嫁给了燕王为妻。 谢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声相爷。他还有个美号,叫做“飞箫公子”,说得是他擅长吹箫,箫声曾让陛下也惊艳无端。 “有意无意,我会瞧不清么?”谢均声有戏谑,道,“你对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壶喝了。”他说罢,从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缠在腕上,慢慢拨弄着。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知道这回恐怕是惹上太岁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时,使劲手段要嫁入东宫,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谢家,铆尖脑袋把门路给走通了。后来好不容易,太子妃松了口,太子爷也允了她一个太子嫔的分位,可临到头来,秦檀却跑了。她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动的谢家。 此时此刻,秦檀只想回到过去,拍一拍自己被水糊满的脑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谢均,瞧见他衣领上缀着一团海东青擒走兔的纹样,另附雕花镂叶、青云卷草;乌发上垂着的原是几颗猫眼石子儿,一身都是仔仔细细的矜贵。 秦檀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人,自己得罪不起。于是她收起了张牙舞爪,老老实实道:“谢大人,若我实话实说,你可否不计较我这惊扰锦鲤之罪?” 谢均一手玩着青金石的朝珠,眼底有笑意,整个人如淡寡阳春似的,叫人觉得虚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说便是。横竖这锦鲤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面前说上几句话。” 谢均身后跟着个小厮,这小厮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样:“贺夫人不知道,这锦鲤素来是极其灵验的。只要在这锦鲤面前转一转,你就会升官发财、金银满钵。要是真的惊扰了它们,燕王定会不高兴!” 秦檀心底暗恨一下:什么玩意儿!那锦鲤还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贺桢感情不和,我不愿替他讨好王妃,这才将备下的礼物丢入池中,意图报复。” 谢均听了,慢慢点头:“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他扬了头,见花园那边热闹起来,也不打算再为难这小妇人,抬脚往前头走了。临去时,他对秦檀道,“贺秦氏,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贺家,……太子爷,可是很不高兴呐。” 谢均声音里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是,被盯上了?! 7.王府花园 好不容易送走了谢均这尊大佛,秦檀松了口气,这才朝花王府的花园去了。 谢均在朝中的名声甚好,朝臣皆说他是个和气人;但谢均背后的太子爷,却是个脾性极大的,不仅面冷,心也冷。若是有谁冲撞了太子,那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秦檀竟敢拒了几要定下来的东宫婚事,太子爷没准儿就记恨上了她。哪一日,太子想起来她这个小喽啰,兴许就会让谢均来磋磨她了。 燕王府花园颇具江南山水之韵,亭台楼阁皆是仿着南人格局而建,粗一望去便觉着玲珑精致。一汪碧水荡漾最中,名曰“召来翠”;湖上横架一道曲廊,梁枋施彩、楠柱漆红,满是奢艳之气。这曲廊的尽头直通一丛假山,向湖处藏了个面阔三间的厅室,唤作“恩波簃”,取观波赏碧屋之意,王妃的宴席便设在恩波簃中。 秦檀跨入厅室内,便瞧见屋里头莺莺燕燕一片热闹。诸女眷皆翘着首,等燕王妃来。 秦檀身旁有两个妇人,一直在窃窃私语,讲着这燕王府的逸闻。 “听闻那燕王妃为人甚是宽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如此?” “上了皇家名谱的女人,又有哪个会是真宽和的?面子上客气点罢了。” “按理说王妃嫁入王府也近九年了,怎么还是没个一儿半女的……” 说话间,燕王妃谢盈就姗姗来了。 “是我来迟了,叫你们苦等。”王妃娘娘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面带笑容,慢吞吞在三角椅上头坐下。她身后的丫鬟见自家娘娘坐下,忙把怀里的拂秣狗儿递过去。娘娘笑眯眯地接了,戴了对东珠软镯的手顺着捋了下狗毛,口中念叨道,“男人们喝酒的事儿,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诸位自在些便是了。” 见王妃这么好说话,厅里各人便心思活络起来。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起了头,上去给王妃娘娘送礼。献上的匣子啪嗒一开,露出对光彩四射的金葫芦耳坠子。接着,便有人送珍珠翡翠、手镯坠子,令人眼花缭乱。 这群妇人会如此殷勤,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燕王主管选试之事,若是能哄得燕王妃开心,兴许自家男人便能高升了。 人人皆上去献宝,只有秦檀巍然不动坐在原地,既不打算讨好燕王妃,也不打算替自己夫君美言几句。乍一眼瞧去,她甚是醒目。 王妃娘娘目光扫一圈身侧好话不停的妇人们,手一松,把那狗儿放到了地上,轻轻嘘了声“去”。她身旁的丫鬟见状,懂事地上来挡那些妇人,笑道:“咱们娘娘可不能收这些,还是请各位夫人把礼物收回去吧。” 妇人们面面相觑,收了各自的礼物退下来。秦檀身旁那两个妇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是顾忌着王府颜面,不肯明着收礼呢。十有八|九,要我们私下再往燕王府里送一回。” 王妃不说什么,拿了把牙丝编地的团扇慢慢摇着,一双眼四处瞧。王妃有双上挑凤眼,眼皮极薄,眸色瞧起来有些冰凌凌的。冷不丁的,她的眼神便落到了秦檀身上。只这一眼,秦檀便觉着身上一冷,心道:这燕王妃绝不是如面上那般好相处的人。 “这位是贺家的夫人吧?”王妃开了口,直勾勾盯着秦檀,“别人都在替夫君美言,怎么你孤零零坐在那儿,都不替你夫君说几句话呢?” 瞬时间,周遭的妇人都朝秦檀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讥笑声也随之而来。 “呀,这位不就是那闹着要嫁给穷秀才的秦三姑娘么?” “听闻贺家家底一穷二白,她嫂子、婆婆都是穷山恶水出来的人。” “怎么个,如今秦三怕是半点儿银钱都掏不出了吧?” 燕王妃探寻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秦檀。王妃身后立着两个丫鬟,分别唤作宝蟾、玉台。抱着狗儿的宝蟾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对玉台耳语道:“你可知道,那贺秦氏先前拒了东宫的婚事,落了相爷的脸面,咱们娘娘也有些不待见她呢。” 宝蟾的话虽然压得低,但秦檀还是听见了,她甚至有些讪讪的。 她的心底,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她可以说自己不愧对秦家——秦家的富贵,便是她母亲用命换来的,她自然不愧疚;但是,谢家的人情,她着实是有些心虚的。 当年她誓死要嫁入东宫,一心只想着做人上人;哪怕无情无爱,不会得到太子垂青,她也认了,因此她上下钻营,让父亲求到了谢家家门。但谁知道,后来她的脑子进了水,竟然义无反顾地要嫁给贺桢,落了个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王妃娘娘讨厌她,确实是情有可原;秦檀自己作的,没必要叫委屈。 宝蟾与玉台说完话,抬高声音,对秦檀道:“贺夫人,咱们娘娘问话呢。” 秦檀起了身,正色道:“回王妃娘娘的话,并非是我不愿意替夫君美言,而是我夫君无需我多言。一是一,二是二,若当真有本事,何必我夸出花来呢?更何况,我夫君为人刚直,最不喜我多管闲事。以是,我便不在王妃娘娘面前多话了。” 王妃听了这话,勾起唇角,问道:“这么说来,你很是信任贺桢的才干?” “正是。”秦檀答。 秦檀说了谎。她并非是真的如此笃信贺桢的才能,她只是懒得替贺桢讨好别人。她巴不得这些权贵都觉得贺桢碍眼,断绝了他的仕途,省得便宜了方素怜那个贱蹄子。 王妃笑起来,道:“你倒是个有趣的。” 秦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终于可以坐下了。 恩波簃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此时,外头忽而进来一个丫鬟,对王妃通传道:“娘娘,周姑娘来了。” 燕王妃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她来做什么?”王妃端起茶盏,戴着玳瑁甲套的尾指轻轻翘起,眼角流出一分不耐之色,“这等场合,岂是她该来的地方?……算了,让她进来罢,免得恭贵妃回头又说我偏颇。” 得了王妃许可,那丫鬟便到外头请人。一个十七八的秀丽姑娘跨进了恩波簃,满身娇弱可怜,浑似一株扶风若柳。未几步,她便掩着唇咳了几声,一副随时会倒的柔弱模样。 燕王妃拉长着脸,道:“娴儿,坐吧。你身子不好,坐里头点,免得见了风。” 那唤作周娴柔弱女子道:“谢过王妃姐姐。” 恩波簃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打量这位不速之客。秦檀旁边的两位妇人,又敬职敬业地叽叽咕咕起来:“听闻恭贵妃有个侄女儿,与燕王是关系甚好的表亲。那周姓侄女儿没出嫁,就一直借住在燕王府里头。家中爹娘俱在,却一直住在燕王表哥这头,贵妃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呐!” 秦檀瞧着那周娴,只觉得她这弱柳扶风的模样与方素怜怎么瞧怎么像,两人都是同种的惹人厌恶。再看周娴时,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敌意。 周娴拿帕子按着嘴角,声音娇娇的:“娴儿想着王妃姐姐今日要办宴席,一定忙得很,就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娴儿也是这王府人,王妃娘娘不必拿我见外。” 燕王妃险些把手里的扇柄给捏断了。 王妃身后的宝蟾也是气得脸涨红,小声嘀咕道:“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个落魄的表小姐,张口姐姐,闭口妹妹的,不嫌害臊!王妃娘娘怎的还不罚她?” 玉台连忙拽了宝蟾的衣袖,小声道:“可别给咱们娘娘惹事儿了。娘娘不是收拾不了她,是恭贵妃太护着这侄女儿。娘娘做人媳妇本就不易,还是不要惹怒贵妃了。” 燕王妃缓了缓神,对周娴笑道:“瞧我糊涂了,竟忘了把这事儿告诉你。只是我们这头都是出了嫁的妇人,娴儿你一介闺阁女子,还是不要和我们在一道的好。” 王妃这话说得客客气气的,给足了周娴面子,谁料那周娴头一垂,竟掉起泪珠子来!她用帕子擦眼角,一副梨花带雨模样,哭道:“娴儿就知道,王妃姐姐不曾把娴儿当自己人!平日不待见娴儿也就罢了,可今日这般有外人在的场合,王妃姐姐竟也……” 话里话外,指责燕王妃欺负人。 宝蟾气得直跺脚,暗恨道:“这落魄家的,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咱们娘娘难堪!” 周娴光哭还不够,偏要人应和她。一转身,她就扯住秦檀的袖口,泪眼婆娑道:“你说,娴儿说的对不对?”她似乎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方才被王妃奚落了,此刻就会和她同仇敌忾。 秦檀笑了笑,慢慢把周娴的手从自己袖上摘下来,道:“周姑娘,我倒觉得你说的有些不妥。” 秦檀这样说,燕王妃微微露出了惊奇之色。毕竟方才王妃才为难了秦檀,照理说,秦檀该跟着周娴一道挖苦燕王妃才是。 周娴睁大了泛红的眼,柔弱道:“有哪儿不妥呀?娴儿不知道的呢。” 秦檀掸了掸袖子,道:“周姑娘一介未婚女子,却妄图掌管王府中馈,逾越太过,此乃其一;周姑娘不曾婚嫁,与王妃娘娘非亲非故,却口称‘姐姐’,狂妄失礼,此乃其二;暗中挑唆,明里暗里说娘娘为难你,此乃其三。这么多点不妥的地方,周姑娘莫非一点儿都没察觉么?” 秦檀的话音铮铮,丝毫不给人反驳的余地,周娴听了,呀呀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她哭道:“你怎可这样羞辱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闺中女儿?什么叫我妄图掌管王府中馈?我与王爷表哥清清白白的,我也不是个贪慕权势之人,又怎会有那种奢念!” 秦檀笑地愈发欢畅了:“那周姑娘可敢对天发誓,你一点都没有嫁入王府的念头。若有违者,天打雷劈?” 周娴愣住了。 她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吐出什么话来。 秦檀带着笑又催了她一次:“周姑娘,快呀,你问心无愧呐!” 周娴抽噎了一声,眼泪珠子冒得更汹涌了。她哽咽道:“我们初初见面,你何必这样为难我!我又是犯了什么错处!”说罢,便哭着出了恩波簃。 眼看着秦檀三言两语就把周娴给气跑了,周遭的妇人们不由感叹起来:“这秦三的一张嘴,还是和做姑娘时一样厉害。该带的刺,她一根都不少。” 燕王妃见周娴委委屈屈地跑了,一张面孔便亮了起来。她柔着嗓音,招呼大家享用膳食佳酿,神色一如之前,只是目光掠过秦檀之时,便忍不住带上了一分探究之色。 到了将散场之时,秦檀正要随着诸位夫人出恩波簃,王妃身旁的宝蟾便来请她移步,到王妃面前一叙。 秦檀打发了红莲去贺桢那儿跑腿告知,自己便随着宝蟾一道去了。 王妃还坐在三角椅上。那椅子是螺钿嵌紫檀木的料子,上头雕着双鱼吉庆的纹样,一水儿的富贵锦绣。那只拂秣狗儿睡在王妃膝上,颈上系着条红绸,正就着南窗下最后一点光懒洋洋地做梦。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行礼。 “不必客气,坐吧。”燕王妃照旧是那副和气的脸,让秦檀在对头坐了下来。她上下打量秦檀,指尖摸着那柄牙丝编地的团扇,悠悠道,“贺夫人,我有件事儿,着实好奇。” 秦檀道:“王妃请问。” “我听阿均说,你将给我准备的礼物丢入了池中。”燕王妃拉长了声音,挑着眼角瞧秦檀,“贺夫人,你可是对我有些不喜?” 秦檀心底暗暗咒骂一声。 那谢均分明答应了替自己说话,却又在燕王妃面前乱嚼舌根! ……但谢均其实也没有错,他只答应帮忙说话,却没有答应不将此事告诉别人。 “……这是个误会。”秦檀道。 她看了眼王妃,这年近三十却依旧美貌高贵的女子,正悠悠摇着手心的团扇;精细修剪的指甲盖上覆着凤仙花色,水光直泛。 秦檀的心底,忽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凭借着前世所了解的些许事情,也许,她能让燕王妃成为自己的靠山。 只一瞬间,秦檀就已做好了决定。 她对燕王妃和盘托出,道:“王妃娘娘,不知相爷可否和你说过,我与我夫君其实并不和睦?” 燕王妃“唔”了一声,道:“似乎是说过的。不过,阿均的话,不能信的太多。我这个弟弟,诓骗起人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谎话随手捏来,分毫不露破绽。”说着,王妃竟然有些自豪的意思。 秦檀还是头一回瞧见这种姐姐,竟以弟弟会说谎为荣。 “那是真的。”秦檀低垂了眼帘,慢慢道,“不怕王妃娘娘笑话,我厌倦他,他不喜我,我俩瞧着举案齐眉,实则过是凑和着过日子罢了。我丢了给王妃娘娘的礼物,便是因着不想替他铺路求前程。……我着实是有些小心眼,但是,这也不算什么大罪吧?” 燕王妃怔了一下,晃着团扇的手顿住了:“……确实不是什么大过,我体谅你便是了。”说罢,燕王妃垂了眼眸,喃喃咀嚼了几遍那句“瞧着举案齐眉,实则是凑合过日子”。好半晌后,燕王妃才笑道,“你说的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那么,方才你不计前嫌,替我出言教训周娴,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秦檀道:“不过是单纯不喜她惺惺作态罢了。” 燕王妃又笑了起来,对宝蟾叮嘱道:“贺夫人倒是个真性情的,她被我奚落了,竟还帮起我来了!宝蟾,你回头去取一对玉如意,送到贺夫人那儿去,算作我的谢礼。” 秦檀试探着追问道:“王妃娘娘,那周姑娘到底……” 燕王妃的笑意有分苦涩。她侧过头去,用团扇半掩住面庞,道:“没什么,不过是个借住的表小姐。”她声音里有些难堪,面上显露出几分狼狈之色来,眸光亦有些缥缈。 为了掩饰神色,王妃对秦檀道:“贺夫人,方才我落了个香囊在外头的曲廊上,你去帮我取回来吧。”——这理由,与其说是想要回那香囊,不如说是单纯为了支开秦檀,不希望秦檀看到自己失态的一面。 秦檀起了身,应了声“是”,便退下去了。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王府花园里染着一片澄澈的金色,大湖上波光粼粼,似泼洒金辉。秦檀走上了曲廊,目光在四处逡巡着。 青桑跟在秦檀后头,问道:“夫人,咱们上哪儿去找王妃的香囊呀?” “随便找找,找不到,再回去禀报就是了。”秦檀吹了下指尖,“王妃娘娘被提起了伤心事,现在不大想见我们呢。” 前世的燕王妃,可是为了这周姑娘闹得极不开心。婆婆恭贵妃处处护着侄女儿周娴,燕王又是个不太会疼爱人的主儿,以至于燕王妃郁郁寡欢,很早就去了,白便宜了后来扶正的周娴。 秦檀在曲廊中央站定,眺望着金波粼粼的湖面,眼轻轻眯了起来。这王府的花团锦绣、泼天富贵,在她眼里都与那余晖一般地迷眼睛,让人看不分明。 就在她出神的档口,青桑呼道:“夫人!夫人!” 秦檀回了神,扭转身来,冷不防便撞在一个人的胸膛上。她正想斥一句青桑没大小,却陡然察觉这胸膛结实而宽广,明显属于一个男子。 旋即,有人捉住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止住她向前倾斜的身躯。 “贺夫人,小心着些,在王府里,不可出神。”男子声音沉沉。 青桑倒吸了一口气,忙行礼道:“相爷。” 8.王母蟠桃 青葱指尖,肌肤娇滑。 谢均的掌心一碰到秦檀的手,便察觉到一番暖玉温香的曼妙。 女子微垂螓首,髻上薄翠轻颤,如飞蜓振翅;衣领括出一道恰好弧度,半露柔弱颈子。轻浅馨兰之气自她身上传来,叫人忍不住多嗅上一下。 只可惜,秦檀飞快地抽回了手,退出一步,朝他行礼:“相爷。”她似乎是吓得不轻,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相爷怎的站在别人身后?险些撞坏了人。” 谢均听了,心底暗暗发笑。他掸一掸袖上浮尘,道:“宴席已散了,诸宾客皆散去。我来找我姐姐,自然不会想到这王府的花园里,还有除了我姐姐之外的客人。” 他这理由着实敷衍,谁都听得出只是胡编乱造的。 秦檀有些咬牙切齿:她与燕王妃的身形可是半点儿都不像,身后的丫鬟也是天差地别。要说谢均会认错,她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这回算是我冲撞了相爷您,还望相爷见谅。”秦檀低声道,“这里到底是王府的内府,谢大人在内眷之所走动,恐怕多有不妥。” 谢均挑眉,道:“我来见我姐姐,有何不妥?我的姐姐是这燕王府的女主人,我如何不能来?反倒是贺夫人,宴席早已散了,宾客皆被送出府,你留在此地,又想做什么?” 谢均身边的小厮挤眉弄眼,说话阴阳怪气的:“贺夫人,您又是在谋求什么呐?”这小厮生了双小豆眼,一挤弄起来,眼便眯成了一条缝,埋进肉里,模样滑稽得很,“泼天的富贵,可是您亲手丢掉的,如今还有什么念想呢?” 这话有点刺耳,说的好像秦檀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想要使劲往上攀爬似的。 ——呃,其实,秦檀从前确实是这样的人。想来,是秦檀当初拼死也要嫁入东宫的架势,给整个谢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一介小厮都来趁机奚落她了吧。 秦檀心底微恼,但她自知得罪不起谢均,只得暂时示弱:“相爷误会了,是王妃娘娘命我出来找她丢了的香囊。我这就要回娘娘那儿了,失礼之处,还请相爷宽涵。”说罢,秦檀行礼,掉头便走。 未几步,谢均便在她身后喊道:“贺夫人。” 秦檀挺步侧身,望向谢均。谢均转着手里头的朝珠,神情平常温和,口中道:“太子爷他……昨日还和我提起你呢。”他说着,唇角微扬,面上若有深色。 秦檀微怔,脊背略寒。 谢均又提起了这事儿,莫非是来真的? 前世,太子可从不曾对她有过多余的举动啊!怎么今生偏偏就闹出这事儿了? 想到东宫太子李源宏,秦檀不由面色微白。 前世,她曾听贺桢提起过,太子殿下——即后来的明绪帝——曾因宫女多嘴一句话,便勒令对这宫女行截舌之刑。因此,贺桢还痛斥了君王无情。 太子殿下的脾性,谁也揣测不清。若是硬要说,那便是“乖戾莫测,变幻万千”。从前,有人在醉后嬉闹,醉醺醺嚷了一句“太子何如晋王邪?”——不过三日后,晋王便被陛下褫夺单字封号,贬去了荒芜的昆川;家中财宝,一律抄没;晋王妃年纪轻轻,便要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 因着这一句他人口舌之谬,太子便对血脉相连的皇弟下此狠手,着实是叫人心惊。太子的记仇之心,可见一斑。 谢均见秦檀面色不好,微挑眉头,道:“贺夫人,太子殿下不过是关心你罢了。”他声音甚是温柔,嗓里还有着风吟月洒似的笑意,“你且放心,太子殿下是不会与弱女子一般计较的。” 谢均越是这般说,秦檀越觉得心里毛毛的。 她笑了笑,还是告退离开了。 见秦檀飞快地走了,谢均摇了摇头:“不经吓。” 谢均身旁的豆眼小厮谢荣瞧瞧秦檀背影,再瞧瞧自家主子,纳闷道:“相爷,您诓她做什么?太子殿下一早便忘了这贺秦氏了,几多月不曾提起过呢!” 谢均拨弄着朝珠,悠悠道:“她害得我被殿下摆了脸色,我还不能吓她一吓?之前她闹着要嫁给贺桢的那段日子,殿下见着我时,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折腾得我睡都睡不好。” 谢荣更纳闷了:“这贺秦氏是长得美,可也不是什么倾国绝色。东宫什么美人没有,殿下何必记挂着这位?” “你懂什么?”谢均眼尾微挑,嘴角勾得愈弯,“殿下这是不高兴有人拂逆他呢。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可敢拂逆他的美人,那一个手指便数的清。”说罢,他瞥一眼自己右手。 倏忽间,谢均又回忆起方才软玉温香的触感来。 肌肤雪腻,入手生香。 顿一顿,谢均喃喃道:“……不,没准儿,太子殿下确实是瞧上她的容色了。她倒是有这个资本。” 谢荣见自家相爷一直盯着右手,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相爷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的右手瞧?这右手上头是抹了蜜,还是碰过王母的蟠桃了? ——不对,王母的蟠桃是没碰过的,碰过的是方才那位贺秦氏的身子! 这个想法甫一从心底蹦出来,谢荣便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啪啪啪打起自己的脸蛋来,心底不停忏罪:瞎想什么玩意儿呢!相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哪会瞧得上那等钻营心计的妇人?! 谢荣一口气啪啪啪抽了自己三四个耳掴子,回过头来,谢均正以疑惑目光打量他。谢荣连忙顶着肿脸,给谢均赔罪,道:“相爷,咱们快去王妃娘娘那儿吧。” 谢均点头。 主仆俩到恩波簃时,秦檀已不在了。偌大的厅室里空落落的,燕王妃孤零零坐在南窗下,右手托腮,半眯凤眸,一副懒洋洋模样。外头的夕阳渐散,一线余晖落在王妃面上,映亮她殷红菱唇,艳得似宫墙里寂寞独开的芍药。 “姐姐。”谢均行至燕王妃谢盈身后,探头望向窗外余晖,“天要暗了,忙了一天了,可以歇歇了。” 王妃不回头,还瞧着窗外头的余晖。她眸光动了动,喃喃道:“阿均,我方才还想,若是有人能陪着我看这夕阳余晖便好了。刚这样想着呢,你便来了。” 谢均笑了笑,道:“赶巧了。” 王妃从桌上拣起扇子,侧头瞧一眼谢均——谢均笑唇微抿,神色很温和,墨眸沉沉如玉石。 她的弟弟才华容貌皆如此出色,可偏偏至今还未娶妻。每每想到此处,王妃便有些心焦。 “你不过比我小一岁,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王妃忍不住启唇絮叨。 谢均知道她又要将几句老话翻来覆去得说,便将手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待王妃停话,他问道:“这回选试,姐姐心底可有什么青睐人选?太子爷特地着我来问姐姐一句。” 燕王妃的神色凝滞了一下。她逃避似地别过视线,用团扇掩了面孔,垂眸软声道:“阿均,你也是知道的。我将这事儿告诉了你,回头王爷又要怪罪我。” “不过是问问你可有哪个人看得顺眼罢了,与王爷何干?”谢均道,“我又不是要打听王爷的心底事儿。” “……你呀。”王妃拿谢均毫无办法。她晃了下团扇,神色微凝,“若说我属意的,不过是那么两三人。一是贺桢,二是郑史,三是何文书。原因无他,不过是他三人不曾叫女眷来行贿罢了。至于才学实干,我倒是不清楚。说到底我一介女流,见不得外男。这些人名,还是我叫宝蟾去外头打听来的。” “贺桢?”听到这个熟悉名字,谢均声音微顿,“他倒是个厉害人物。” ——从太子殿下手上抢人,能不厉害吗? 王妃似乎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轻悄悄地笑了起来。她不愿多提这些朝政之事,盯着弟弟又说起了婚嫁之事:“阿均,你年岁渐大,再不娶妻成家,叫姐姐怎么和娘亲的在天之灵交代?”顿了顿,王妃轻蹙秀眉,哀愁道,“莫非京中那个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谢均愣了下。 “宰辅大人天生断袖,喜好龙阳之色!”王妃满面担忧,“这,这……” 谢均:…… 是嫡亲的姐姐,没错啊。 他哭笑不得,道:“姐姐多虑了,我不过是没什么心思沉迷风花雪月罢了。东宫那边事儿多,朝中也颇多冗杂苛烦之事,着实闲不下来。” 王妃愁道:“凭阿均的本事,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怎的就一直不能成家呢……” 这句话,谢均早听得耳朵起茧了,已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但这一回,他心底却冒出了个奇怪的想法。 ——他谢均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 ——有夫之妇得不到。 *** 秦檀从燕王府回来后,面色便一直沉沉的。 若是自己当真惹上太子,日后麻烦便大了。 明明前世的太子早把自己抛之脑后了,怎么这辈子,太子殿下又记起自己来了呢? 马车到了贺府,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跨入府门。夜幕降临,府里打起了灯笼,一点一点儿的晕黄,在檐下悬了一整溜。 贺桢没去休息,反而在院里等她。见秦檀来了,忙起身问道:“王妃娘娘留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话话家常而已。”秦檀抬手理着发髻,神色慵懒,“从前有过交集罢了。” 她这句狐假虎威之语,张口就来。她与谢家从前的纷怨,到了她嘴里,竟变成普普通通一个“交集”,让贺桢也有些忌惮。 “你与王妃娘娘有私交?”贺桢问。 “不熟。”秦檀答。 “……”贺桢犹豫了一阵,道,“你不曾多做闲事吧?” “闲事?”秦檀笑起来,“大人说的是什么闲事?” “自然是那等送礼行贿之事。”贺桢冷了面色,道。 秦檀笑得眉眼都弯了。“我是闲的发慌了?我为什么要替你去说好话攀关系?”她一副埋汰嫌弃的模样。 贺桢闻言,舒了一口气,垂眸道:“便是天塌了,我都不会做那等事。” “哪怕其他人都在送礼、都在想方设法地攀上燕王夫妇,你也不愿随大流?”秦檀问,“贺大人,你这么执拗,以后怕是要在官场上吃大亏。‘刚者易折’,听过没有?” 贺桢甩了袖,冷冷道:“那又如何?” 秦檀瞧他这副固执的样子,敛了笑容,道:“贺桢,我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人。若你当真聪明,便该有个折中的法子,既能游走于官场之中,又不至于玷了自己的傲骨。如你当真能做到这点,那便足以做个人上人了。若我是你,便不会坐以待毙,而是趁着今日向燕王自荐。虽无财宝为礼,却有满腹才智。你说,燕王会不会上心?” 说罢,秦檀带着丫鬟朝飞雁居去了。 贺桢听了她的话,略有沉思——秦檀的意思,是让他通过自己的才能,获取燕王的赏识? 沉思了未多时,贺桢便听见方素怜温软的声音。“大人,外面风大,还是回屋里头歇歇去吧。”方素怜替他披了披风,不盈一握的腰肢在夜风里愈显柔弱。 贺桢点头。 方素怜叹了口气,道:“大人,您若是要在这官场上出头,还是要忍着些。前两日大人与我说,同僚皆送礼行贿、结党拉帮,大流如此,不可违背。为了大人的宏图愿景,做个庸俗人又如何呢?” 方素怜虽是贱妾,但贺桢心底是把她当做结发妻子瞧的,因此事事都与她商量。她平日温柔体贴,每句话都恰到好处地触碰到贺桢内心柔软之处。可这一回,方素怜的话却叫贺桢有些不悦。 ——竟叫他也卑躬屈膝,向权贵献上银钱财宝去谋求上升之路? 这与穴虫又有何异! 这是第一回,贺桢觉得方素怜并不懂自己。 9.弟妹掐尖 燕王府。 燕王妃谢盈携着两个丫鬟,到了书房前。她着意打扮过,挑了身湖绿色石榴纹的对襟小袖衣,腰间系了条翠青帨子,耳坠也仔细选了绿松并密珀石的,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他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催开自己嘴皮子,道:“王妃娘娘,王爷在休息呢,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露出一副习惯神色,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并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你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杨宝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直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一旁的杨宝兰原本正得意地笑,此刻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有些气急败坏,道:“娘,您怎么还向着她呢?不能补贴家里的媳妇,要来做什么……” 贺老夫人拿拐杖敲了敲地,怒斥道:“老二家的!消停点!檀儿是你嫂子,不管娘家待她如何,她都是府中主母。”一边说着,老夫人一边心底发恼:这杨氏真是不懂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檀再怎么和娘家人闹,那也是秦家的女儿,总比杨宝兰这个破落户要好! 杨宝兰呆住了,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她抬眼瞧秦檀,见秦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一时气不过,抬手指着秦檀,尖声道:“你少在那儿拿腔作势!娘家不认,丈夫不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有谁能替你出头!” 贺老夫人一阵头疼。她有心阻止,可碍于年老力衰,说话声音盖不过尖细的杨宝兰,只能任凭杨宝兰大吵大闹。一时间,贺老夫人极是后悔——后悔在贺家没发达时,就匆匆给老二娶了这么个泼皮媳妇。 宝宁堂里正在闹着,外头忽有丫鬟道:“老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礼来了。” 杨宝兰愣住,贺老夫人也惊了一下。老夫人摸一下耳朵,满是怀疑地问道:“谁送礼来了?” “是燕王妃娘娘。” “燕……燕王妃?”贺老夫人略一悚然,重新询问,“没听错?” “不曾听错。” 燕王妃是谁? 当今宰辅的亲姐姐,燕王的结发之妻,谢盈! 那谢家乃是京城一等名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附的高门望府!更不提谢盈的夫君燕王,乃是除开太子之外,最得陛下厚爱的子嗣。陛下宠爱之甚,竟然把秋季选试这等大事都交给了燕王。 这样的燕王妃,竟然送礼到贺家来了! 贺老夫人大惊,连忙巍巍拄着拐杖下了座,到外头亲自迎礼。只见燕王府的差人跟着秦檀的丫鬟红莲一道站在外头,说说笑笑的,一副熟稔模样。 瞧见贺老夫人与秦檀来了,燕王府的差人弯了腰,向秦檀捧上了燕王妃备下的如意,道:“咱们王妃娘娘记挂着贺夫人,特地给夫人送了礼来。另外,王妃娘娘还问了您几时有空,再去燕王府坐坐?” 秦檀站在最后头,笑眯眯地拿帕子掩在唇上,道:“这段时日都是空着的,王妃娘娘想见我,随时都成。” 燕王府的差人应了好,恭敬地告了退。秦檀伸手摸了摸那柄如意,笑道:“王妃娘娘真是客气,我丢了她一个黄玉坠子,她反倒要送我一柄玉如意。” “可不是么?王妃娘娘向来和气。”青桑也道。 秦檀点头。一回头,她就瞧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如见了鬼似地瞧着她。贺老夫人看看那燕王妃送来的如意,又看看如沐春风的秦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杨宝兰仿佛被雷劈了似的,脚步微微后退。 “嫂……嫂子……”那厢的杨宝兰放轻了声音,赔着笑脸,僵道,“我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可是妯娌……” 秦檀拨弄了下指甲盖儿,慢条斯理道:“弟妹,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拿腔作势。毕竟我呀,娘家不认,丈夫不宠,没法得意,也没人能替我出头。” 10.秋季选试 几日后,东宫。 一个小太监打起了帘子,请谢均入殿。 日光渐薄,红青油饰的梁柱愈益黯淡。鸱顶金脚香炉里线烟袅袅,手一驱,便是一片靡靡富贵奢侈之雾。婆罗漆面的长案上雕着祥云捧日,四条桌脚拼了上好的黄花梨;女子的衣摆垂下来,滚了金纹的泰西纱料子柔柔地曳着那桌脚,瞧着甚是温柔旖旎。 谢均瞥一眼那衣裙,便知道今日东宫正殿里还有旁人。他面不改色,对上首人道:“殿下,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端了小碗红豆银耳粥,正翘着勺子细细地吹热度。瞧见谢均来了,她也不急着吹银耳粥了,用纳纱的帕子擦擦手便放下勺子,起身道:“妾身告退。” 说罢,她便端起那小碗粥,袅袅出了殿。 桌案后的人懒洋洋一倚,打起眼皮,问:“从皇兄那回来了?怎么说?” 谢均道:“大抵猜到了燕王会选哪几个,都是些寒门出身的,干干净净,半点身家也无。” 太子冷哼一声,用折扇响当当敲了下桌案,嗤道:“堂堂燕王,竟把主意打到寒族身上去了,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脸面。” 谢均充耳不闻。不等太子叫坐,他就攥着数珠自己坐下来。 太子也不说谢均无礼,反而眼神一溜,落到谢均指间数珠上,兴致勃勃道:“这新打的数珠不错,佛头远瞧就甚好看。” “新得来的玩意儿,还没把玩几天。”谢均笑着,又扯回原题,“十有八|九,燕王会选郑史、贺桢与何文书入自己幕下。这三人俱是今年初来京城,无门无第,最好笼络不过。” 太子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父皇时日无多,皇兄心底着急,也是难免。”顿了顿,太子道,“叫你姐姐多看着些,总不能叫皇兄太快活,忘了孤才是大楚的储君。” 谢均阖着眼,拨了颗朝珠,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家姊不过一介后院妇人,怕是办不了这事儿。” 太子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 东宫里忽而可怕地沉静下来,毫无雅雀之声,只余滴漏滚水的轻响,在寂静里分外刺耳。 倏忽间,上首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原是太子发了狠,将砚台杯盏扫落至地下。那些瓷的、陶的,碎了一地,墨汁儿茶水流得四处皆是一片狼狈。 “谢均,你这是在忤逆孤?”太子压柔了声音,嗓里的音调温和得令人游侠毛骨悚然。他那双漂亮的眼,也透出分鹰似的阴狠来。 前一刻还笑着赞赏他新朝珠的太子,下一刻便发了怒。这样喜怒无常,谢均却巍然不动,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实话实说罢了。”谢均指间一松,又一颗青金石的珠子滑至掌心,“燕王多疑,不近家姊。姐姐独在王府,一旬半月才能见一回燕王,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太子将双掌撑在案上,瘦削的肩慢慢挺了起来:“孤记着你姐姐出嫁前,与燕王儿女情长,满京皆知,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用?” 谢均笑道:“这男女之事,臣是分毫不懂的。” 太子的气息平复了下来。 “罢了。”太子垂了手,漫踱至桌前,抬起鞋履踹开碎裂的杯盏,道,“孤听着贺桢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是在何处听过,兴许是皇兄提过的名字。孤有意用这贺桢,你去办了此事。” 谢均应了声“是”。说着,他就要退出去。 “……均哥!”太子忽然唤住他,用的是与之前不同的称呼,阴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踌躇,“方才孤说话难听了些,均哥你……不要见外。” 谢均笑着点了点头:“臣省得的。” 谢均出正殿时,太子妃殷流珠还在外头守着。秋日的风有些冷,一吹就叫人起一层疙瘩,殷氏穿的单薄贴身,手里还提了个楠木金丝的盒子,追着问谢均道:“太子爷又动怒了?我听里头好大声响呢。”说话时,眉宇间俱是关切。 谢均道:“一些小事罢了。” 太子妃殷氏的丫鬟劝她:“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人来人外的,叫外人瞧见娘娘您和外男说话,殿下指不准又要发作您呢。” 殷氏噤了声,忙低垂着头转了身离去,似一只被捆住翅膀的金丝雀。 谢均的小厮谢荣见了,啧啧一声,道:“太子妃娘娘出嫁前,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只可惜太子爷的脾气太难捉摸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如今瘦成这副模样了!这走路的样子呀,好似风一吹就会颠倒了……” 谢均用扇子打一下谢荣,道:“宠惯你了!竟敢编排起东宫娘娘来了!” 谢荣低叫一声,呼着痛摸脑袋。 *** 秋季选试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贺桢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生怕志向不得,被调去外地乡野做个县官。好不容易,颁赐皇命的官家人才施施然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贺家门前。 这官家人穿了身玄青,手上甩一条半旧拂尘,身后还跟了一抬轿子。那轿子是四人抬的,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官家人瞧见贺桢,张嘴便是一道尖细嗓音:“哎呀!贺大人,咱给您道喜来了!您可是太子爷到陛下面前亲自举荐的国之良才,位从五品中散大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霹得贺桢脑海闷闷一阵响,继而便是些微的惊喜——只得一个五品官职倒是正常,但太子殿下竟亲自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无比的荣耀! 跟在贺桢身后的秦檀,心底也是一阵微跳。 ——前世,太子可没给过贺桢这样的荣耀,这是怎么了?太子竟要抬举贺桢! 旋即,轿帘打起,里头露出人的面容来。贺桢一瞧,便见得这轿中人面庞俊朗,笑容似山月清风一般,捱在轿里便显出一股子富贵悠闲的味儿来,直如一滩春水似的,寻常人家决计养不出这般气度的男子。 “这位是……”贺桢微惑。 贺桢给那送信的官家人赏了银子,那官家人暧昧笑了起来,道:“贺大人,您知道谢相爷吧?从前的太子伴读,与太子殿下顶顶好的那一位!便是这位爷啦。” 贺桢又懵了。 与太子交好的宰辅谢均,竟亲自到自己府上来了? 秦檀不声不响的,视线一抬起,就碰到谢均的眸光。她不敢和谢均对视,连忙低头看着鞋子尖,仔细数上头绣了几朵小梅花。垂着脑袋的当口儿,她听得轿子上的谢均与贺桢和和气气地说话。 “贺大人,你可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夫人呀。”谢均语重心长地说。 细细的“啪嚓”一声响,是他手里头青金石的两颗朝珠撞在一块儿了。 贺桢犹豫了一下,没敢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何要感谢秦檀的恩情?莫非,这官职是秦家动用势力才换来的? 这样想着,贺桢忽觉得手上的皇诏十分烫手,扔了舍不得,拿在手中又似带刺一般,一时间心情复杂非常。好半晌后,他还是珍爱地将那皇诏收了起来。 一旁的秦檀却是陡然心惊肉跳起来,面色煞是变得僵白。 谢均多次提点,说太子不太高兴,如今太子又特意提拔了贺桢…… 看来,太子殿下是着意要为难自己了! 秦檀的面色越来越不好。 那头贺桢给官家人塞了银子,又恭送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这头的秦檀还僵僵地摆了个低身福的姿势,手帕在指尖都要揪破了。 *** 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谢荣回头张望一下已不可见的贺家门,朝轿子里问道:“相爷,您平白无故的,又故意吓那贺秦氏做什么?” 轿子里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你不觉着,瞧那贺秦氏生气怪有趣的?” 谢荣纳闷:这也算有趣?倒是相爷,近来趣味变了不少! 11.剪帕破竹 官家人与谢均走后,贺家门里喜气洋洋的。一道听令的贺老夫人满面喜色,颤着满是褶儿的手直拍贺桢的背,絮叨道:“娘早就说了,娶妻当娶贤!檀儿是个好的,连太子爷都给她脸面,你早该待人家好些!那姓方的贱妾,哪能比得上你媳妇儿一根手指头?……” 贺桢却有些心不在焉,只觉得手里的圣命滚烫得很,几有些拿不住了。一旁的贺老夫人左右招呼,要家里下人赶紧支起饭桌来,好好庆祝贺桢选试得了个好官名。 周遭一团乱哄哄的,贺桢独自抽身,朝屋里头走去。他走了没几步,便瞧见方素怜站在对角的屋檐下头,远远朝他含蓄地笑了下,看神情也挺是高兴。 一时间,贺桢心绪复杂无比。 ——宰辅谢均都说了,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此刻心底矛盾无比,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他是谢均用惯的人,勤勤恳恳,一心向主,在谢均面前也是有话直言。 谢荣正竖了两根手指,互相比着,声情并茂,说的和唱戏似的,冷不防,一条数珠链子便甩到了他的脑袋上,在他脑袋上砸出了啪啪两声。“你瞧瞧刚才过去的,是不是贺家的夫人?”谢均收回了数珠,撩着窗帘朝里头瞧。 “这这这这……”谢荣捂着脑门,哭丧着脸,“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 谢均稳了神,道:“不成,我得再进王府去见姐姐一趟。” 谢荣纳闷:“您才刚从王府出来呢,又要进去?” 谢均慢条斯理,道:“我去看望姐姐,天经地义。” 12.惩治周娴 燕王府。 玉台将秦檀领到了王府内府,燕王妃谢盈正立在池子边,朝水池里丢着鱼食。 那池子里团簇着一片金红,远远瞧去,有连腮红、玉带围、金锦被,皆是背有十二白或十二红的名种。王妃一扬手,磨好的鱼食末儿便纷纷落在池里。鱼食是用干地锦菜和嫩苋菜磨的,一到水面,就引来群鱼争跃,水面上一片热闹。 “贺夫人来了?”王妃听见响动,微抬了头。谢盈的面貌生得大气耐看,仪姿也是端庄大方,很显然,她的一笑一步皆是仔细教养过的。朝秦檀看时,她抿唇一笑,柔而不近,威而不厉。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请安,笑道,“上回王妃娘娘赐下了一柄玉如意,我不敢怠慢,恰近两日得了一只野山参,就连忙给娘娘送来了。” 燕王妃洒尽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拿帕子慢慢擦着掌心,悠悠道:“贺夫人真是客气。坐吧。”她身后设了两把椅子,另并鸡翅木的矮几食盘等物。有丫鬟端来了几样秀气点心,精精巧巧的,雕成含苞待放模样,似在那食盘里开了几朵梅花。 “贺夫人,这段时日,宫中的恭贵妃娘娘可有差人找过你?”燕王妃端起茶盏,浅呷一口,语中带着担忧。 前回在燕王府里,秦檀出言教训了寄住在燕王府的表小姐周娴,这周娴正是宫中恭贵妃的侄女儿。恭贵妃对周娴疼爱非常,为了周娴,贵妃没少磋磨燕王妃;王妃会担心恭贵妃找秦檀麻烦,也是常理。 “不曾。”秦檀摇头,“我家夫君不过区区五品小官,恭贵妃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燕王妃笑起来:“你想得倒是舒畅。若是哪日贵妃娘娘真的要罚你,那你也是躲不开的。日后见了周姑娘,还是顾忌着些,不必替我出头。” 言语间,燕王妃竟有把秦檀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秦檀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是不慌不忙。她重活一世,比燕王妃了解更多的事情,譬如陛下很快就将驾崩,届时,恭贵妃就成了吃斋念佛的恭太妃,权势大不如前,凄凉得很。因此,就算得罪了恭贵妃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小径处忽走来一位嬷嬷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道锦盘。 这嬷嬷唤作青嬷嬷,乃是燕王府内院里头的女管事。 “王妃娘娘,这是金银作所制的首饰,王爷说了,先送到您这儿来过目,若有不喜欢的,送回去再改。”青嬷嬷恭恭敬敬地端上锦盘,只见那盘中放着几样手镯耳钳、簪子花盛,瞧着甚是光彩夺目。 王妃笑笑,对秦檀解释道:“王爷是个有心人,每季皆托宫中金银作造办时新首饰。”说着,她用手指拂过一串耳坠。忽而,王妃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问,“我记得王爷这回得了一块上好的缠丝黑玛瑙,极为难得,怎么不见这些首饰上用了那玛瑙块儿?” 青嬷嬷露出为难之色,踌躇道:“匠人用那玛瑙打了把发簪。周姑娘见到了,甚是喜欢,说要把这簪子献给宫中的恭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乃是王爷母妃,我等仆婢不敢阻拦,只好……” 王妃的手指一作劲,险些把那串耳坠挤断了。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我知道了,母妃于王爷有生养之恩,献给母妃是应当的。” 王妃身后的宝蟾却涨红了脸,小声嘀咕:“说什么‘献给恭贵妃’?还不是自己偷偷用了!回回皆是如此,也就是娘娘好心,不捉她个现行。” 玉台劝道:“有贵妃娘娘这座大山压在上头,咱们娘娘又能怎么办?” 青嬷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诺诺不敢说话。这周娴在王爷、王妃面前一贯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但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让宫中的恭贵妃派出位姑姑来替她撑腰。宫里头的姑姑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谁敢违抗?于是众人只能在周娴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忽而间,有人说话了。“那周姑娘现在所在何处,可否带我去看看?”秦檀对青嬷嬷道,“这黑玛瑙颜色虽少见,却不是吉祥富贵之色,与天家朱紫贵气相冲。若是周姑娘要献给恭贵妃,恐怕不妥。” 青嬷嬷抬头一瞧,见得王妃身旁坐了个艳丽逼人的女子,梳的妇人发髻,眉眼凌厉带傲,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青嬷嬷心中喜道:这贺夫人怕是要替王妃收拾周娴了! 于是,不等王妃开口,青嬷嬷便殷勤地引路道:“贺夫人考虑的妥当,是奴婢想的不周到,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周姑娘。” 见秦檀跟着去了,燕王妃略有踌躇。她身后的宝蟾紧着月牙眉,跺脚道:“娘娘!您也去瞧瞧吧?” 燕王妃听了,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几人便到了周娴所居的屋子。丫鬟要上前通传,秦檀却制止了她,而是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嘎吱一声响,众人便见得这女子闺房里收拾得精巧细致,满是幽香。 那周娴坐在妆镜前,正将那柄镶缠丝玛瑙的发簪往髻上戴着。冷不防身后出现了乌压压一群人,周娴吓了一跳,弹了起来,立即摆了张委屈脸,道:“王妃姐姐,您要过来,怎么也不差个人说一声?” 秦檀冷哼一声,道:“周姑娘,你寄住在王府,是客;王妃娘娘,却是这王府的主子。主子想要在自己家里走动走动,竟还需征得客人的同意么?” 周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无话可说,只能摆出一副哭巴巴的表情。 秦檀漫步上前,见周娴发上戴着那柄缠丝玛瑙发簪,她当即拽了周娴的手腕,推周娴到人前,道:“周姑娘,这发簪竟在你的头上,你可知错?” 周娴一个劲儿地甩脱她,哭道:“我可是与青嬷嬷说过,这簪子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从前一贯如此,王妃姐姐也都应允了的,你是何人,又要来指手画脚,是想与贵妃娘娘争抢么?” 秦檀冷笑道:“与贵妃娘娘争抢?周姑娘,我看,与贵妃争抢首饰的人是你吧!你既然说要将这发簪献给贵妃,缘何又将它戴在头上?贵妃娘娘何等尊贵,你竟想让堂堂大楚贵妃戴你用剩下的发簪吗!” 秦檀一字一句,皆是雷霆,周娴吓了一大跳,心底慌乱起来——她假贵妃之名搜刮首饰,实际只是自己藏了起来,或是卖钱,或是私用。王妃碍着恭贵妃脸面不敢为难自己,长久以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如此一来,谁又会真的将这簪子献给贵妃呢! 情急之下,周娴语无伦次道:“恭贵妃是我姑姑!我姑姑的东西,与我的东西又有何两样……” 周娴的丫鬟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提醒道:“姑娘!”周娴听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为时已晚,那头的燕王妃已经严肃了起来:“娴儿,你这话可是大不敬呀。什么‘贵妃娘娘的东西便是你的东西’,莫非那些宫廷御物、天家体面,也是你的东西么?这话让陛下听到了,怕是要掉脑袋!” 周娴已萎顿了下来,可怜兮兮道:“王妃姐姐,娴儿不过是一时粗心大意,您就不要计较娴儿这一回了吧。若不然,娴儿就到姑姑面前去自请惩罚……” 秦檀冷笑一声,打断她:“燕王府的事儿,竟还需要宫里的贵妃娘娘来裁断,这要是传了出去,定会落人笑柄。”说罢,秦檀转向燕王妃,恳请道,“王妃娘娘,请恕我多嘴一句:此事若是不罚,让宫里的陛下知道了,难免会发怒。为了您与王爷,定不能轻易放过此事!” 秦檀说的言辞铮铮,一个劲儿地展现自己的凶恶。她知道,自己唱的是红角,担的是恶人,而燕王妃则必须是那个白角儿。她要替燕王妃做一把剑,如此,燕王妃才会信赖自己。 果然,燕王妃蹙了眉,假意推辞道:“娴儿是客人,我岂能罚外人呢?不如作罢。” 秦檀道:“可周姑娘从不认为自己是客!前一回,她还要帮您操持宴会;您要在自家走动,竟还需要向周姑娘报备通传!这可不是反客为主了吗?” 一旁的周娴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八道!” 秦檀嗤笑,问周娴:“那周姑娘,你可敢回答我,你在这燕王府里,是毫无干系、借住于此的客人么?” 周娴被问住了。 她来这燕王府,为的就是嫁给燕王李逸成。若是她帮忙操持中馈、掌管府中事务,众人皆会认为她与燕王干系非同一般,口舌舆音之下,燕王兴许就会娶了自己。但她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客人…… 恐怕燕王妃明天就会将自己“请”出家门! 周娴不愿在仆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客人,因此支支吾吾不肯说话。秦檀等了一会儿,直截了当:“王妃娘娘,您瞧,周姑娘这是默认了要挨一顿罚呢。” 燕王妃露出一副幽幽无奈的神色,道:“……唉,娴儿便是这样谦逊的人儿,有了错处,定要来我面前领罚。若是我敷衍包庇了她,便是污了娴儿的名声。罢了!便让娴儿给贵妃娘娘抄抄佛经,吃半月斋菜吧!” 周娴听着王妃与秦檀一唱一和,一红一白,气得银牙紧咬,险些昏过去。她想去找恭贵妃搬救兵,无奈贵妃远在宫中,远水难救近渴。于是,她只能任由宰割。 她借住在王府,吃喝住行皆是王府出钱。王妃要她吃斋菜,她还能索要山珍海味不成? 青嬷嬷见周娴被撮了锐气,心底暗爽不已。但这还不够,只见周嬷嬷几步上前,拔掉了周娴头顶的嵌缠丝玛瑙发簪,小心翼翼道:“周姑娘,这簪子是给贵妃娘娘的,您可不能戴。小心回头惹出了事儿呀!这是为了您好!” 顿一顿,青嬷嬷又抽开了周娴的妆奁盒,作惊讶状,取出一些零碎的手镯、耳坠,道:“这些不也是您要献给贵妃娘娘的东西?您竟还没送入宫里去呢!要是让贵妃知道了,这可不好……” 周娴浑身哆嗦,强打笑容道:“是呢,我等着攒一攒,一道送到宫里头去……”这些首饰都是她打算自个儿用的,她才不会送给恭贵妃! 青嬷嬷“啧啧”两声,左右手忙个不停,将周娴的妆奁盒子翻得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首饰皆被翻出,又被青嬷嬷收走。青嬷嬷美其名曰“为了周姑娘好”、“免得惹怒贵妃娘娘”,让周娴看得肉痛不已。 待几人从周娴的屋子里出来,宝蟾率先笑了起来,直拿帕子挡嘴儿,王妃的面上也有了一丝难得的晴空。宝蟾叽叽咕咕的,耿直道:“瞧那破落表小姐的面色,当真是精彩极了!” 玉台更忧愁些,道:“若是当真惹怒了贵妃娘娘,那该如何是好?” 秦檀刚想说她不怕恭贵妃,她的手便被人握住了,原是燕王妃拉了她的手,婉声道:“贺夫人,你莫慌。若是贵妃娘娘有意为难你,我定不会袖手旁观。”说罢,她灿然一笑。 秦檀和燕王妃见面的次数也不过那么一两回,但今次燕王妃的笑,可比之前真诚多了。 两人说说笑笑的,又回了园子里。迎面上,王妃听到一道男声。 “姐姐。” 燕王妃听到这声响,诧异地止住脚步,望着不远处的人。那儿立着个男子,斜长的影子落在白玉的地砖上,袖下垂着串迦南香的十八子手串。 王妃翘着手指,揉了下额。道:“阿均,你怎么去而复返了?” 谢均改为负手而立,一边远远地打量着秦檀。他温和的眉眼里,泛出一丝少见的锐气来。 “我听这园子里说说笑笑,很是热闹。姐姐似乎……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谢均盯着秦檀不放,声音慢条斯理的,手串上垂下的红绳晃个不停。 “是吗?”燕王妃不以为意。 她瞧见谢均的袖子边没翻好,便亲自上前替他折袖子边。沉水缎料子的衣裳,绣着团八宝冰裂纹的海水江牙,挺括妥帖,衬的男子愈发颀长如玉,直如潘安卫玠一般。 谢均沉着眸光,视线紧锁着秦檀。许久后,他低着声,对燕王妃道:“姐姐,你和这汲汲营营的妇人,莫要走得太近了,免得近墨者黑。” 这一瞬,秦檀察觉到了来自相爷的一丝敌意。 13.相爷谢均 “姐姐,你和这汲汲营营的妇人,莫要走得太近了,免得近墨者黑。” 秦檀的笑容微滞。 仅凭这句话,她就知道,谢均不喜自己。 这情有可原,并不算奇怪。 谢均回回都要提及太子,可见太子殿下没少因着自己的事儿落谢均的脸面。他不喜秦檀,偏偏秦檀还要往他姐姐跟前凑,可不是惹人厌么? 她并不说话,只是垂下眼帘,安静打量着鞋面。耳旁传来悦耳女声,原是燕王妃斥责谢均:“阿均,什么叫‘汲汲营营’、‘近墨者黑’?贺夫人仗义热心,是个难得的妙人呢。” 谢均道:“姐姐,你乃太后亲封的一品内命妇,平素结交之人,更需注意品行德守。这贺秦氏一身毛病,你还是少与她来往。” 燕王妃的脸微微拉长了。“怎么,阿均,你还要管起你姐姐的衣食住行来了?”她只挑着单边唇角笑,有些被气着了,手上胡乱地摇着绛色纱地的八仙扇,埋汰道,“我难得有了个可说话的人,你竟还不准了?” 谢均拨着数珠的手指微微一停。他道:“姐姐,阿均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燕王妃轻轻拿扇子拍一下他的胸膛,露出恼意来,“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开心快活了?” 燕王妃正在气头上,那头走廊上忽行来个嬷嬷。嬷嬷对王妃匆匆一福,道:“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呢。周姑娘说她受了委屈,正闹着要请宫中的恭贵妃娘娘来主持公道呢。” 王妃一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但王爷要请她过去一趟,她不敢不从,只得匆匆瞪一眼谢均,道,“这回就不与你置气了。阿均,你不得为难贺夫人。”说罢,王妃便朝着燕王那边去了。 待燕王妃走后,秦檀也想退下,谢均却喝止了她。 “贺夫人,请留步。某有话要说。” 秦檀停住,环视周遭。她不转身,背对谢均,道:“谢大人,王府内院,你我二人单独相见,可有不妥?” “不妥?”谢均轻笑了一声,左右环视下人,道,“今日,我可有在王府见过贺夫人?” 左右服侍的丫鬟,俱是燕王妃院里人,自不会和主子的亲弟弟过不去,当即摇头,个个答道:“奴婢什么都没有见到。” 秦檀气得牙痒痒——这谢均说话时沉稳自如,不疾不徐,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是笃定这院里周遭无人会出卖他。秦檀自认斗不过谢均,便转了身,清楚问:“相爷有何事?” 谢均打量秦檀,道:“贺夫人,为何近来,你对我姐姐如此殷勤?” 他笑容温存,不知情者,还以为他在与姊妹亲族拉家常,但秦檀却听出一分问罪的意思来了。 想来也是,秦檀身无诰命,不过区区五品小官之妻,竟想要与燕王妃同进同出,着实是心比天高了些。 “谢大人,有话言,‘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正学先生亦有言,‘所交在贤德,岂论富与贫’,我虽无诰命,但与燕王妃趣味相投,结为友人,又有何不妥?”秦檀答得不慌不忙。 “哦?”谢均的声音拖长了,“你果真是伶牙俐齿,一如传闻所言。” “谢大人谬赞了。”秦檀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罢。”谢均将十八子手串藏在了袖中,负手而立,“贺秦氏,我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你爱慕荣华富贵,想攀着我姐姐往上爬,以是,才会频频往这燕王府跑。” 秦檀并不否认,只是安静地低头站着,等着谢均的下文。 谢均见她久久不回答,心底略有诧异。他本以为这贺秦氏是个沉不住气的,但没料到她这么能忍。于是,谢均抬起头,第一次以探究的眼神仔细地看着她。 起初,秦檀低着头,谢均只能瞧见面前的女子穿了身葱黄褙子,下头系条柳黄色十二褶裙,细褶密密层层,一动便如水纹四散,窈窕婀娜;她梳的是妇人髻,髻上别了支嵌米珠的紫珊瑚簪子,小颗小颗的珠子闪着一水儿的光。 谢均隐约记得,这贺秦氏相貌极好,但偏生秦檀低着头,他看不见面容。 “抬头。”谢均道,“我不讲那么多规矩,不必见了我就低头。” 谢均这句话,倒是实话。他是陛下宠臣、东宫忙人,品阶超然,朝臣百官、大楚百姓,见到他都要低头唤一声“谢大人安”。若是谁不对他恭恭敬敬的,病榻上的陛下头一个不高兴,觉得别人拂了他的面子。但谢均的和气是出了名的,他总与人说“不必客气”、“不必多礼”云云,一副甚好接触的样子。 秦檀却始终不抬头,还道:“谢大人,我已嫁人,您于我而言,是个外男,这有所不妥。” 谢均听了,手指一紧,险些把手串给拽烂了——秦檀的理由太正经、太有力,让谢均找不出反驳的借口。 他忽然惊觉,自己定要贺秦氏抬头的行为,与街巷里的登徒子无异。 谢均那向来温风细雨的脸上,有了阴沉风雨的迹象。但他只沉了一瞬的脸,一转瞬,便言笑晏晏道:“太子殿下他……今早上还提起你呢。” 这句话十分有效果,秦檀刷的抬起头。她眼底有了微微不安,但神情依旧是镇定从容的。 这一回,谢均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 当初秦家人求到了谢家,希望谢均与谢盈做说客,让太子殿下将秦檀抬进东宫。他们将秦檀夸得天花乱坠,其中有一条,便说她生的沉鱼落雁,艳压群芳。 如今想来,秦家那几个老匹夫说的倒是实话——这贺秦氏确实生的着实美艳风流,世间少有:雪肤乌发、月眉菱唇不说,最妙的是一双眼,潋滟生光,瞧着鲜活分明,一转一动皆像是含情带笑。京城人都说什么“殷家姊妹,容才双绝”,如今看来,太子妃殷流珠这第一美人的名号兴许名不副实,让给贺秦氏也无妨。 只可惜,纵那双眼定睛时是招人怜的,但她的神情却是剑拔弩张,一副带刺模样,不好接近。 “贺夫人,燕王妃不是你该接近的人,你心中警醒着些。日后,我不准你靠近我姐姐。”谢均不再提太子,而是说起姐姐的事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姐姐性格纯粹,对燕王一往情深,乃是倾谢家之力教养出的千金。贺秦氏作风不正,终日汲汲营营,着实不堪为友。 说罢,谢均就要转身离开。 谢均的话,如同一道霹雳,落进秦檀的脑海。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将秦檀这段时日来讨好燕王妃的努力化为乌有。 她的心似跌进了深渊,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之时——母亲朱氏被杖毙在宫中,家中亲人一夜翻脸。她在尼庵过了无数清苦春秋,小小年纪便要抄书念经。那年她坐在墙头,暗无天日;谢均却在人群簇拥之中,金堂玉马。 秦檀握紧了手,对着谢均的背影道:“谢大人,爱慕虚荣、攀附权贵,到底何错之有?谁不想锦衣玉食,谁不想手握权势?”她捏紧了帕子,声音尖得有些变了调,“我想活得安泰些,不想过着战战兢兢、任人宰割的日子,到底何错之有?!” 谢均停住脚步,回答道:“你攀附权贵,我无意多管闲事。但是,你不该凑到我姐姐面前来。” 秦檀冷声道:“那谢大人可否知道,王妃娘娘在这王府中,过的并不快乐?” 谢均背朝她,背影遥远:“……哦?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姐姐与燕王郎才女貌,乃是京城人人称赞的一双璧人,又如何会不快乐?” “你说谎!”秦檀有些咬牙切齿。 谢盈在王府过的并不快乐,一半的原因要归于谢均。 太子为嫡,燕王为长;太子多疑,燕王贤德。 这对兄弟之间,暗潮涌动,风波频起。尤其是开年以来,陛下身子每况愈下,日渐羸弱,两兄弟间嫌隙更胜往日。 谢盈是燕王之妻,谢均却是太子伴读。如此一来,燕王要如何信任自己的枕边人?纵使王妃曾与燕王佳话频传、人人称赞,但再纯挚的青梅竹马之情,也抵不过燕王的猜疑之心。 ——这件事,谢均不可能不知道。 听了秦檀的话,谢均却没有回答,自顾自离开了。 谢均走后,秦檀如脱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青桑上去搀扶她,满面忧虑:“夫人,您没事儿吧?可要去找大夫?” “无妨。”秦檀喃喃道,“只是这相爷的威压,未免太厉害了些。和他说说话,我便脚软了。果然,贺桢那厮虽是个官,但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依旧是不够看呐。” 瞧见自家主子虽软了脚,还不忘埋汰一句夫君,两个丫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我们先去等王妃娘娘吧。”秦檀甩了甩手帕,道。 *** 谢均已走出许久了。 他在一棵树前停下,仰头望着树冠。虽是秋日,这树冠却繁茂得很,只有零星几片叶子转了黄。树干粗大,足有两人合抱这么粗。 谢均望着枝叶,目光怅然。 “姐姐……”他喃喃念着。 许久后,他的神情一变。 “贺秦氏……贺夫人……秦三姑娘……。真是好一个秦檀。牙尖嘴利,能折腾。我看太子爷没娶你,是太子爷逃过一劫!” 14.不得好报 燕王府,书房内。 燕王李逸成坐在桌案后,王妃站在他身侧。 王妃见书桌上铺着文书信件,便撩起袖子,想要替燕王磨墨。但她手才伸出,燕王就道:“不必磨墨,本王只与你说几句话,就不累着王妃做多余的事了。” 王妃垂下手。 “娴儿说,王妃从她房中搜刮走了她的头面首饰,可有此事?”燕王问,面色冷肃,“娴儿说,要请母妃主持公道。” 王妃道:“妾身何至于看上她的东西?” “本王问你,可有此事。”燕王歪了身子,语气愈发冷了,“娴儿孤身一人借住在此,日子本就不易,王妃为何要拿她寻开心?” 言谈之间,燕王像是笃定王妃谢盈已犯了错。 王妃心里抽痛一下,面上却笑道:“我从她那儿带走的头面首饰,本就是属于王府的。娴儿不曾与我打声招呼,便私自拿走了,我要回来还不成?” 燕王眉宇一松,露出微微不耐神情:“原来是为了头面首饰这点小事在闹着。本王记得你从前大方慷慨,怎么如今变了个样,反倒要与小丫头片子争抢起首饰来了?” 王妃攥紧了手帕,解释道:“那点首饰,妾身自然不看在眼里。但王府里的规矩,却是极重要的。妾身身为王府主母,不得不管。” “成了,本王知道了。”燕王已没了耐心,道,“后院之事交给你,我从不过问。但娴儿乃是母妃心尖人,母妃年岁大了,喜欢娴儿这样的年轻孩子,你不要太为难她。” 王妃心底酸涩,苦笑道:“是。”顿一顿,她问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娴儿?娴儿虽是王爷表亲,但常住府中,到底没个名分。若是娴儿能入了王府,与妾身作伴,倒也不失一桩美事。” 她忍着心底微疼,神情大方,模样甚是温顺端庄。 ——谢家请来的女先生,曾仔仔细细教导谢盈该如何做一个名门夫人。那些女戒女规,她烂熟于心。不嫉不妒,大方宽和,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进了这燕王府的门,谢盈也从不曾忘了规矩。 她本意是替燕王着想,但燕王的面色却陡然沉下,腾腾怒火在他脸上涌起。“本王不会娶她。”他重重拍了下桌案,吓得燕王妃一惊,“你回去吧,说过多少次,此事不要再提。”燕王怒道。 燕王妃强压着惊颤,平和地告了退,朝书房外走去。临到门前,燕王忽然唤住她。 “阿盈,你怎么也爱在我面前说谎了?” 燕王妃停了下脚步,不做回答,只连忙出了书房,亲手合上了门扇。 她将头枕靠在门缝处,眼眶微微泛红。但不过一会儿功夫,王妃又恢复了端庄笑颜。 秦檀正在院外等她。 “贺夫人,久等了。”燕王妃言笑晏晏,走向秦檀,“阿均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秦檀道,“王妃娘娘呢?燕王可有因周姑娘的事儿责怪您?” “那倒是没有的。”王妃道,“横竖还是几句老话,让我好好照料娴儿。” “这……”秦檀蹙眉,“周姑娘借着恭贵妃的名义,在王府作威作福,王爷也不曾怜惜您?” 燕王妃跨出院门的槛子,自玉台手中接过团扇,慢悠悠摇着,语气散漫道,“我与王爷成婚多年,知己知彼,早过了青春年少的时候。若有怜惜劲,也早消磨透了。如今他端着我,不过是希望我替他管好这后院。” 绛色纱地的八仙扇,摇曳起一阵清风。燕王妃髻上垂下的珊瑚珠串,被这阵风吹拂得轻轻晃起,叮当相撞,泛起一阵寂寞声响。 “贺夫人,你与你夫君年少夫妻,本不至于做一对怨侣。”燕王妃忽而提起了秦檀的家里事,语重心长道,“能结为夫妻,本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新婚夫妇到佛前归缘时,可不是都要感激佛祖给的福气?我听王爷说,那贺桢确实满腹才华,只是为人清高冷傲、眼里揉不得一点尘埃。这样的男人都是冰傲玉孤,不好相与的。但你若是能暖融了他,这兴许便成了一桩好姻缘。万万不要活成了我这样,数年如一日,相敬如宾,不得亲近。” 秦檀陪着笑,心底道:新婚归缘那日,可是她独自一人去的佛前。这要从何融起啊!还不如让贺桢自个儿冻着,冻进土里吧! *** 秦檀在燕王府坐了一日,到日暮时,用了晚膳,才回自家去。 贺府里灯火通明,没有因为秦檀的缺席而变得冷清。丫鬟拎了灯笼,扶着寝檀回飞雁居。 秦檀正摸黑走着路,冷不防前头冒出个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贺桢守在门槛前。 “贺桢,你这是做什么!”秦檀冷言冷语,“大晚上的,跑出来吓唬人?” 贺桢没想到秦檀回家的第一句话便是呵斥自己,当即觉得心底一凉。他也板着面孔,冷声道:“我在这儿等你,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自饭后就在飞雁居前苦等,便是为了第一个见到秦檀。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只是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他也许能和秦檀好好过日子。这个念头一直徘徊着,催促着他移步来飞雁居。 “怎么,怕我跑了?”秦檀挑眉,“你不是巴不得把我赶出家门,好给方素怜那贱妾腾位置?怎么如今,一副要拘着我的模样?” “……你!”贺桢被秦檀刺了一下,薄怒涌起。他压住自己怒火,故作淡然,道,“秦檀,你不能和我好好说话么?你我二人既是夫妻,何必见了面就剑拔弩张?” 秦檀冷哼:“想都别想!” 贺桢的怒火盖不住了。他堵住秦檀的去路,道:“秦檀,你若是好好尽一个妻子的本分,我尚能宽厚地对待你。但你这副不知礼数、目无乾坤的样子,着实让我不敢厚待你!” 听了贺桢的话,秦檀竟然很想笑。 “你说要我好好尽一个妻子的本分?要我好好替你操持这个贺家?”秦檀松开丫鬟的手,走近了贺桢,声音里透着阴狠,“贺桢,就算我那样做了,我也不会有好报。就算我做了一个贤良淑德、贞静大方的好妻子,我也只会孤独病死,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她的面孔,在幽暗的灯火下,竟如来索命的美艳女鬼似的。一字一句,都含着深深恨意。 贺桢的脚慌乱后退,他扶住墙,道:“秦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为何如此笃定,我是那等负心薄幸之人?” “你不是吗?”秦檀慢条斯理地搭上了丫鬟的手,朝着屋里走去,回眸朝贺桢一笑,“贺桢,你要与我做一对寻常夫妻,那你可还记得苦苦等候你的方姨娘?你可是许诺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呐!” 说罢,秦檀翩然一笑,进屋去了。 贺桢宛如被重拳一击,踉跄后退。 方姨娘的名字刺痛了他的心,让他没有理由再纠缠秦檀。 “我对素怜……”贺桢的话有些纠结,眼神亦是挣扎。这句话没能说完,末尾化为了一阵叹息。 许久后,贺桢微晃着身体,朝怜香院走去。 *** 怜香院里,方素怜恰好拆了发髻。听闻贺桢来了,她披上薄衫,外出相迎。 “大人,您从飞雁居那儿来?”方素怜扶着贺桢,温柔问道,“可是又与夫人闹脾气了?您与夫人青春夫妻,难免有误解之处。夫人出身高门,自幼金娇玉贵,您还得多多包容些才是。” 贺桢不着痕迹地拂开了她的手,淡淡道:“我与秦檀没什么好说的。” 方素怜手中落空,敏感的她立即察觉到了什么。她为贺桢斟了茶,一边替贺桢锤肩,一边问:“夫人可有问起过您从前遇到盗匪的事儿?” 贺桢抿茶,答:“没有。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没什么,只是夫人院里的小丫鬟,曾来素怜这儿打听过此事。是哪个小丫鬟来着……素怜也记不清面孔。”方素怜笑着,柔声宽慰,“想必夫人是好奇大人的过去吧。” 贺桢不疑有他,道:“没有问过。她对我是一点兴趣也无的。” 方素怜揉着肩的手一顿,心里疑云漫开。“当真没有?”她重问。 “没有。”贺桢推开了她捶背的手,“你这儿一切都好?没什么缺的我先前得了一匹云绢的料子,回头就差丫鬟给你送来。” “承蒙大人关怀,一切安好。”方素怜答,“云绢贵重,还是给老夫人用吧。” “娘那儿我已送了一匹,你不必多虑。”贺桢道:“没其他事,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方素怜娇柔笑容凝住:“大人今夜也不留宿?” 贺桢不答,正了正衣襟,跨出了屋子。他不要丫鬟相送,只独自站在门前,凝视着怜香院的灯火。 倏忽的,他脑海中回忆起当初遭遇盗匪的事情。 他与外出礼佛的方素怜一道遭遇了盗匪,混乱之下,他为保护方素怜所坐的马车而重伤。冬日雪寒,方素怜将昏睡的他扶上马车,一路送到城中自家医馆。这一路上,男女二人亲密无间相处,令他倍感不知所措。 儿时读书,先生已教导过何为男女授受不清。与女子同车而处,便该为其终身负责。只是那时,贺桢自己贫病交加,家中还有老母弱弟,根本无力娶妻。于是,他许下了“他日平步青云,定然娶你为妻”的诺言。 如今,这诺言却无法兑现了。 *** 怜香院里,灯火不熄。 方素怜坐在镜前,面容一片冷漠。芝儿看得心惊胆战,连忙讨好道:“姨娘莫要心慌,您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在大人心中是独一无二的。” 方素怜目光平乏地盯着镜子,木然道:“我说过了,大人这是在做做样子,和衙门里的官爷交差一般。” 芝儿惶恐地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又小声道:“只要姨娘您有孕,大人便会更疼爱您。届时,那新夫人再新鲜、再美貌,也不算什么。” 方素怜笑了一声,漠然移开目光。她理一下鬓角,一瞬便恢复了温弱模样,和和气气道:“芝儿,你去二夫人那儿跑一趟,就说我有事要告诉二夫人。”说罢,便附在芝儿耳旁一阵密语。 芝儿得命,匆忙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方素怜一人,她将手缓缓搁在腹部,冷笑起来。 “怀孕?只有我一个人,又要怎么怀孕?!要是我不耍点儿手段,恐怕连个孩子都得不到!” 这话说出来,连贴身伺候的芝儿都不会信:贺桢时常在怜香院留宿,但方素怜却至今是完璧之身!贺桢对着她的身子,竟是丝毫不会心动!偶尔,还会露出一副挣扎神情,竟像是被逼迫了似的! 她自个儿常常喟叹贺桢不知冷热,就是因着这个缘由。芝儿不知情,还以为她是在无病呻|吟。那新夫人秦氏恐怕也是知道了此事,才敢猖狂地说出“有孕便抬贵妾”这样的话来! 真真是可恨至极! 16.椒越设局 秦檀入了宫,跟着几位宫人,到了恭贵妃的椒越宫前。 所谓椒房,即皇后之居所也。古有张嫣、阿娇,居于椒房殿中;每每君王临幸,便谓之“独宠椒房”。这恭贵妃的宫宇,亦沾了个象征多子多福、雨露恩丰的“椒”字,名为“椒越宫”,足见其圣眷浓厚。 秦檀一抬头,但见朱红的长墙顶着浑绿的琉璃瓦,敞开的三道宫门上俱挂着十六枚狮首圆环金扣。地上砖瓦乃是光润的白玉,隔了三四块便雕一团花样,或是孔雀衔珠,或是江牙献瑞,或是雉鸡芍药,奢靡精美。门口守着的宫人个个低头屏气,小心翼翼。再近些,便能瞧见左右配殿,最里头的殿宇上悬着“锦鸾斋”的匾额。门扇雕着的六椀菱花,一小瓣一小瓣儿,皆漆着碎金箔,金灿灿的。 恭贵妃的贴身宫女皎月踏出殿来,瞧向秦檀。 虽秦檀是个官夫人,可这皎月在秦檀面前一点儿都没露怯,反而有分趾高气扬的意思。“贺夫人,咱们娘娘已等您许久了。”皎月拿鼻孔瞧秦檀。天阴阴的,一直在下细雨。皎月也不按规矩去给秦檀掌伞,显然是不乐意伺候外人的。 秦檀笑笑,不怒不恼,跟着皎月朝屋子里去。方跨过门槛,秦檀便问皎月:“贵妃娘娘是一直住在这椒越宫,多年不曾移宫么?” “回贺夫人的话,那是自然。”皎月的语气有些飘飘然,“咱们娘娘打从入宫起,便住在这椒越宫。陛下知道咱们娘娘爱重‘椒越’二字,特地安排的。” 大楚宫城,以东为尊。越靠近皇道,则越为尊贵。这椒越宫紧挨着皇后的景仪宫,乃是妃嫔宫室里最东边的位置,难怪皎月如此骄傲。 “娘娘在这椒越宫里居住多年,不曾腾出时间来,让人修缮宫宇么?”秦檀抬头打量房梁,道,“我记得椒越宫乃是前朝所留宫室,年岁甚远,足有二百余年。” 皎月瞧秦檀的眼神,就和瞧乡下人似的:“回夫人的话,这宫中的殿宇,与民间的屋舍自是不一样的。不说二百年,便是三百年、五百年,那也是不会破旧的。皇上年年命人装点椒越宫,又怎会需要修缮?” 秦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第一进的殿宇,就到了贵妃所住的锦鸾斋。层叠珠帘后头,设了一座小佛堂,金灿灿的佛身矗在小佛堂里头,恭贵妃娘娘正双手合十,在佛像前闭目默念着什么。她戴了只錾花玳瑁的甲套,尾指轻扬起,露出的腕部肌肤如一截玉笋芽。 隔着珠帘,秦檀给恭贵妃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恭贵妃不言不语,依旧朝向佛堂,将屈膝行礼的秦檀晾着。贵妃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乃是许久不见的周娴。她趁着贵妃不注意,偷偷看秦檀,眼光有些幸灾乐祸。 贵妃乃是正一品封号,秦檀这等无诰命的妇人不能在她面前放肆。恭贵妃不喊起,秦檀便得保持着屈膝低头的姿势,一直行礼下去。 没一会儿,秦檀的脚便有些酸软,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一旁的皎月看了,笑着解释道:“贺夫人,怪皎月忘记告诉您了,咱们娘娘担心陛下龙体,每日这个时候皆要在小佛堂念经,外人不可打扰。”——陛下龙体欠安,缠绵病榻半年已久,贵妃娘娘日日佛前祷告,实在是天经地义,无可反驳。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答道:“贵妃娘娘牵挂陛下龙体安康,一心为上,秦檀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恭贵妃才姗姗礼佛完毕,转过身来,道:“贺夫人来了?瞧本宫疏忽的,起来罢。” 这会儿,秦檀的脚已酸软无比,但她愣是没露出一丝弱态,依旧笑得从容。 恭贵妃在紫檀卷云纹帐桌旁坐下,手指拨弄着小香炉的盖子顶,发出叮当叮的清脆响声。 隔着一层珠帘,秦檀只能隐约地看见贵妃的容貌,但见这位恭贵妃保养妥当,容貌如三十几许的妇人般鲜妍雍容,华贵不可方物,足见其年轻时风姿无双,只可惜她眼角到底有几条遮不住的细纹,平添几缕岁月爬痕;眼底眉梢又有些悴色,减损了骄丽傲人的韵态。 “贺夫人,你也知道,本宫惦念陛下龙体安康,日日都要抄经念佛。”恭贵妃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道,“前几日,一位得道高僧告诉本宫,贺夫人你乃是个有佛缘之人,若是让你抄一遍般若法华经,那福缘定然会惠及四方,指不准,比本宫抄经要管用多了。” 恭贵妃说着,掩唇娇笑了一声,拍拍手道:“皎月、皎星,去准备纸笔墨砚,让贺夫人留在椒越宫中抄经。为了陛下龙体着想,贺夫人若不抄完这四百五十二页的经文,便不必出宫了。” 一旁的周娴听了,露出浅浅的笑容来,打量着秦檀的眼神,有一分志在必得的骄傲,浑然不见燕王面前的娇软柔弱。 仗着有姑姑恭贵妃撑腰,她周娴在燕王府里直如半个女主人一般。这贺秦氏不知好歹,竟敢屡屡落自己的脸面,实在是可恨。自己与燕王表哥甚是相配,谢盈那怨妇都不曾说过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的夫人,竟敢对她指手画脚!如今她哭求了姑姑恭贵妃,恭贵妃便将秦檀喊来了宫中,看来定是要好好磋磨一番了。 秦檀听了恭贵妃的话,心下一紧,知道恭贵妃这是打着陛下的名头找自己麻烦。原因无他,那便是自己替燕王妃谢盈收拾了那么几回周娴。 恭贵妃倒不见得多么疼爱周娴,但贵妃不喜谢盈,这是显而易见的。世间婆媳多不和,更何况天家乎?恭贵妃想把谢盈牢牢按在手心里,谢盈却是个出身高贵碰不得的,恭贵妃如何能不气? “让秦檀替陛下抄经,实乃秦檀之幸。只是,在抄经前,秦檀有几句话想禀明贵妃娘娘。不知,周娴姑娘可否避让一二?”秦檀道。 恭贵妃傲然一笑,道:“你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老老实实抄经罢。什么时候抄完了,本宫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宫去。” 秦檀气定神闲,淡淡道:“启禀娘娘,我认识一位精通占天之术的象师。入宫之前,他得知我要来见贵妃娘娘,特意告知我,说‘贵妃娘娘噩梦已久,日日难以安睡’,并将解法告知于我。事关您梦魇之事,不若还是请周姑娘避让一二?” 恭贵妃闻言,一愣,声音变了调:“你怎么知道!” 恭贵妃近来噩梦频频,夜夜难以安睡,吃遍了安神助眠的药,却无济于事。贵妃久浸深宫,一双手并不干净;那梦中有无数鬼怪,贵妃心虚,愈发惊慌。这也是为何秦檀见到她时,她眼底会有一缕疲色的原因。 但是,这件事只恭贵妃、陛下与几个心腹宫人知道。为了维护颜面,恭贵妃连亲儿燕王都不曾告知。秦檀身在宫外,又是如何知晓? 贵妃面色复杂,心道:莫非,秦檀口中的象师,当真有那么一分本事? “……罢了。”贵妃摆摆手,道,“娴儿,你先去一旁耳房里歇着吧。” “姑姑……姑姑,您可要替娴儿讨回公道呀!”周娴有些急,瞟了眼秦檀,不愿走,口中嘤嘤哭着。 “本宫知道。”恭贵妃稳了稳神,道,“娴儿,你先下去吧。” 周娴虽心有不甘,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去了。 *** 周娴朝右耳房走去,脚步细细碎碎。 贵妃宫里的摆设皆是上乘,饶是周娴已看了无数次,还是有些被迷晕了眼。 她正打量着八宝架上的摆设,冷不防腰上一痛,一个纸团滚落在她脚边。周娴微怒,扭过身去,却只见到一个女子飞速藏起的身影。 因那女子藏得太快,周娴只能看清她穿了身嫩绿色。 姑姑恭贵妃的宫女,穿的一应全是嫩绿;今日来的贺夫人,身旁两个丫鬟也赶巧穿了嫩绿。如此一来,周娴根本分辨不出朝她丢纸团的人是谁。 周娴捡起纸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望能于锦鸾斋中相会,虽只有片刻数句之言,亦心满意足。护卿闺誉,阅后即焚,燕。” 周娴的心,通通狂跳起来。 ——对啊,今日是燕王入宫向恭贵妃请安的日子!那个穿嫩绿色衣衫的宫女,既不是恭贵妃的婢女,也不是贺夫人的丫鬟,而是燕王的丫头! 燕王的心里,果真是有自己的。 还好,没白费了自己日夜体贴问安的功夫,也不辜负贵妃姑姑隔三差五的催促。 周娴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纸上的字,嘴边挂起甜蜜的笑容,伸手将这纸条探进长明烛里烧毁。 *** “贵妃娘娘之所以遭遇梦魇,只是因为身边有了不吉之人。这不吉之人对常人并无影响,只是贵妃娘娘久居宫闱,染了天家朱紫贵气,与这不吉之人相冲,这才会噩梦缠身。” 锦鸾斋的小佛堂前,秦檀对恭贵妃说道。 “大胆!”恭贵妃重重拍下帐桌,细眉竖起,怒道,“你竟敢说这椒越宫中有不吉之人!” 面对生气的恭贵妃,秦檀并不慌张,道:“贵妃娘娘,您可是梦见了一位女子久立不去,日夜呼唤?若我那象师朋友不曾说错,那定是一位年方十八的姑娘,身材窈窕,面容含幽,与贵妃娘娘您还有那么几分关系。” 恭贵妃的面色一白,带着护甲的手指微微抖了起来:“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恭贵妃其实并不太记得梦中女子的长相,但秦檀这么一说,贵妃竟觉得自己梦中人确实是一位年方十八、身材窈窕、面容含幽的姑娘。 秦檀不慌不忙道:“此事乃是象师朋友告知。” 她虽这样说着,心底却好笑不已—— 前世的恭贵妃噩梦缠身,后来做了太妃也难以安睡。燕王孝心可嘉,四处寻访名医,后来更是发出金榜,言说凡能治好恭太妃噩梦之症者,赏金五百两。为能请到名医,燕王将恭贵妃何日起梦魇病发、所梦何物、症状为何,写的清楚明白,全天下皆知。 贵妃在宫中跋扈多年还能盛宠不衰、稳坐椒越宫,手段自是不简单,她手上人命已不止一两条。这回梦魇缠身,她只道是从前与她争宠的小贱人们冤魂不散,还从未想过身旁有不吉之人。 “贵妃娘娘,我入宫之前,那象师曾告知我,因这不吉之人今日也在椒越宫中,所以贵妃娘娘恐怕会遇到生命之危。若要化解今日之难,解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移步椒越宫外。”秦檀道。 “大胆!”皎月已经怒叫了起来,“贺夫人,你竟敢对恭贵妃无礼!” 恭贵妃却喝住皎月,颤着声道:“既然贺夫人的象师朋友料事如神,那不如听信一回。横竖只是到宫外一会儿罢了,去惠妃妹妹那里坐坐也成。” “可是,娘娘……”皎月有些着急,但恭贵妃素来独断专横,皎月一介宫女,不好说什么,只能咬着唇角儿不说话。 皎月心道:这贺夫人叫您移尊,您就跟着去了,这多落体面呀!您可是贵妃娘娘,陛下心尖儿疼着的女人,贵气护体,何至于被这贺秦氏吓到了呢? 皎月不知道的是,恭贵妃被这噩梦折磨已久,早就无法忍耐。若非是舍不得这“椒越”二字,她恐怕早就恳求了陛下,迁移他宫。贵妃日日在佛前焚香祈祷,一是为了求陛下福泽绵长,稳坐龙椅,也能让她继续做个呼风唤雨的宠妃;二便是求佛祖保佑,驱散妖魔。那一樽樽的小金佛,皆被恭贵妃寄托着摆脱噩梦的希望。 恭贵妃决心如此,几个宫女、嬷嬷无可奈何,只能手执纸伞、提炉等物,又取了披风来,要送贵妃娘娘踏出椒越宫。还好雨已停了,恭贵妃借口散心出门逛逛,也不算是太荒诞。 恭贵妃要出殿,贵妃的侄女周娴自是不能落下。皎月差了个丫鬟去寻周娴,问她可否要与贵妃一道去惠妃那儿坐坐,可周娴却推脱以脚酸身子乏力,无论如何都要留在锦鸾斋。 “真奇怪,周姑娘要休息,竟要在娘娘的锦鸾斋中坐着!”皎月抱怨道,“哪有主子不在,客人还要留在主子房里的道理?也不知道周姑娘为何一定要留在锦鸾斋里!” “让她留着罢。”恭贵妃内心不安,无暇顾及周娴,“找皎星看着她便是。” 贵妃说罢,便沿着宫道朝前走去。雨后初晴,满道水色,景致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只是贵妃秀眉紧锁,一副严肃模样,叫人无法放松,连风景也没心思欣赏。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忽听得椒越宫那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贵妃吓了一跳,连忙驱太监去查看,原是锦鸾斋的左配殿年久失修,竟在刚才一瞬,轰然倒塌了! 贵妃闻言,吓得花容失色,急急忙忙回到了椒越宫。却见那左配殿歪歪斜斜的,已是半塌状态,内里的桌椅床柜皆压得一团狼狈,迸溅的木屑与石粒飞得四处皆是,高悬着的滚金匾额在地上砸为了两半。原本伺候在宫中的宫女们瑟瑟发抖,躲着不肯出来。 周娴亦受了惊,惨白着面孔躲在一旁,双肩颤抖不已。 “来人呐!快看看有没有人在里头!” “还不去禀报陛下!” “贵妃娘娘不曾伤着吧?” 椒越宫内,宫女、太监们忙乱起来,四处奔走,一片沸腾。恭贵妃是他们的主子,亦是他们富贵的希望,恭贵妃决不能出事。 得知恭贵妃安然无恙,所有的宫女们皆松了一口气。 一个小太监道奉命上前查看。小半个时辰后,太监回来,道:“启禀娘娘,这左配殿十数年不曾修葺,又逢连日雨水,这才致使楼殿倒塌!” 恭贵妃大口大口喘着气,一手捂着心口,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她爱这“椒越”二字,因此自入宫后便不曾移宫,一直住在此处。陛下偶有提出修葺这左配殿,她都嫌吵,回绝了;她又不肯移宫,因此将修葺宫殿之事长久地耽搁了下来。今日若非秦檀提出要出椒越宫,恐怕她自个儿都会遇到这宫宇坍塌的危险! 想到此处,恭贵妃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再看秦檀时,已是目光带着深意。 秦檀也是一副震诧的样子,像是被坍塌一事惊呆了。 不过,她只是装装样子罢了。事实上,她早就知道此事。这一年的秋日,贵妃的宫殿定然会塌陷,任是谁也无法修改。 恭贵妃想到秦檀先前说的话,喃喃道:“不吉之人……不吉之人……” 忽而,恭贵妃面容一紧,怒道:“莫非那不吉之人,就是周娴!”她转向秦檀,问道:“贺夫人,你说是不是她?!” 秦檀言语含糊:“这我可不清楚……” “定然是周娴!”恭贵妃道。 此刻,她也不用娴儿称呼侄女,而是直呼其名。她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戴着护甲的手指几要把皎月的肌肤掐出血痕子来:“人人皆出了椒越宫,只有她一定要留在锦鸾斋里,结果左配殿便出事了!且她正是十八年华,生的那副相貌又与我梦中一般无二……” 恭贵妃越想越恨,咬牙道:“未料到,竟养了条咬人狗!” 皎月被掐的吃痛,小声提醒道:“娘娘,周姑娘到底是您同宗的侄女儿。您当日还答应过老爷,要给周姑娘找一个好归宿呢。” 被皎月一提醒,恭贵妃陡然想起父亲过世前曾留给自己的话语。父亲说他此生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已没什么遗憾,只有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七弟的小女儿周娴此刻身在乡下,不曾享受过京城的荣华富贵。父亲希望周娴能跟着恭贵妃过日子,将来能风光出嫁。 想到父亲,恭贵妃的气息稳了下来。 “罢了,罢了。到底和本宫是一族出来的。”恭贵妃松开了皎月的手,叹气道,“横竖不能亏待了她。……你们先去禀报内务府这左配殿的事儿。左配殿年久失修,也没个人来打理,真当本宫是好欺负的么!” 皎也心里嘀咕道:贵妃娘娘还真是霸道,明明是自个儿嫌吵,蛮狠不让内务府的人翻修左配殿,此刻却悉数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去了! 恭贵妃望着坍塌的左配殿,若有所思,心道:秦檀说,周娴与自己的朱紫天家贵气相冲,这才会成为不吉之人。她只是一个贵妃,尚且如此,儿子燕王那是带有天家血脉之人,想必愈发。如此一来,周娴绝不能嫁给成儿。 恭贵妃打定了主意,再看向周娴时,目光已狠了几分。 只可惜,周娴浑然未觉,依旧在锦鸾斋门前瑟瑟发抖,一副柔弱欲倒模样。 这椒越宫如此狼狈,恭贵妃不想让秦檀看了笑话,转身对宫女道:“皎星,替本宫送贺夫人出宫。” 皎星应了是,上来请秦檀。 秦檀深深望一眼不知身在祸中的周娴,向恭贵妃告退。 望着秦檀远去的背影,皎月贴在恭贵妃身侧,小声问道:“娘娘,您就这样让她走啦?若她不得个教训,日后再帮着王妃对付您,那可如何是好?” 恭贵妃掸掸袖子,冷笑一声:“她敢帮谢盈那小贱人,就别想在本宫这里讨得好处。她不是得罪过太子么?本宫让皎星领她去东宫,至于能不能平安出宫去,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说罢,恭贵妃拨一下护甲,笑容凌人无比:“太子呀,可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这贺秦氏落了他的脸面,也不知道太子会怎么对贺秦氏……” 皎月奉承道:“娘娘真是好计策,皎星是新来的,本就不熟这宫中道路。咱们宫里头,太子所住的东宫与妃嫔所住的宫室如此之近,还无门无锁,皎星一个不小心走错了,那也是常见的。” 恭贵妃亦笑了起来。 “今儿个太子在东宫中罢?” “在的,前头的人说,谢大人到东宫来拜见太子了呢。” 17.东宫遇险 秦檀跟着皎星走了一段路,渐觉古怪。 周遭的宫女不见了,变成了内监与守卫。那些侍卫往来巡察,遇到皎星就谄媚一笑,让开了路。显然,这已出了妃嫔居住的范围。但秦檀很少入宫,完全不识路,只能跟着皎星走。 皎星走的快,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处宫宇前。秦檀正疑惑这儿是何处,耳旁忽听见一连串的“恭送太子”,立刻惊得抬起头来。 但见不远处停着一抬肩舆,两列侍卫低身跪着,口呼“太子殿下万万小心”、“太子殿下请上舆”,有的神色谨慎,有的面色谄媚。 一个年轻男子恰好在肩舆上坐下,他身着石青地团龙便服,衣袍下摆缀着八宝立水,脚踏皂靴、领纹锦绣,一张脸阴鸷美秀,瘦削脊背挺拔挨着舆背,修长手指正漫不经心敲着扶手,哒哒哒的,听得人心慌。 饶是秦檀不曾见过,也知道他定是太子李源宏。 秦檀狠狠瞪了一眼皎星——这宫女定是奉了贵妃之命,故意为难自己!贵妃久住宫中,定知道太子被秦檀拒了亲,贵妃这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就故意把秦檀送到太子面前去讨折辱! 那些路上巡察的侍卫们之所以对皎星谄媚,想来是早被恭贵妃收买了。看见秦檀来,不但不按照宫规阻拦,反而还让其扬长而入! 恭贵妃之权势,竟显赫至斯,连东宫外的侍卫都能收买。难怪太子与燕王势同水火——恐怕,在宫中的皇后与恭贵妃,也是这么剑拔弩张的。 “哎呀!”皎星故作惊慌,大声呼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初来乍到,领错了路……” 秦檀哪还有闲心理会皎星的讨饶?眼看太子听到了皎星的高呼声,她立即拽着皎星、另带着青桑与红莲,闪入了身旁的一道小径中。 这小径狭隘,只容一人通过,秦檀与青桑挤在一块儿,红莲则在后头捂住了皎星的嘴,不让她继续大喊大叫。 那头的太子迟疑了一下,道:“均哥,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谢均神色如常:“东宫近妃嫔宫室,想来是有宫女路过。” “沿途有侍卫内监,又怎会让宫女误入。究竟是何等胆大女子,才敢私闯东宫?”太子挑眉,嗓音阴沉沉的,“莫非,是孤听错了?” 谢均道:“既太子殿下不放心,臣去那条小径中看看便是。” 说罢,谢均就朝着那小径走去。 谢均前脚方走,后脚东宫书房内就追来一人,乃是太子妃殷氏。她提着裙角儿匆匆地追,口中呼道:“太子殿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太子扬手,示意宫人放下肩舆,起身朝殷氏走去。 谢均瞥一眼正在说话的太子与殷氏,径直走向那小径。 谢均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秦檀手心微汗,连忙想向后退。皎星眼看她要逃跑,生怕完不成任务被贵妃责罚,连忙用身体堵住秦檀的退路,一边试图发出“呜呜”的响声,引来太子的注意。 秦檀恨不得直接拧了皎星的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贺夫人?”谢均走到小径入口,压低了声音,面带微微惑色,“你怎会在此处?” “……”秦檀捏着帕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是宫婢带错了路,他肯定是不会信的。要说是恭贵妃故意使坏,谢均恐怕更不会信了。 小径内一片寂静,反而是太子与殷氏说话的声音,远远飘来。 “太子爷,您赐给妾身的那副《瑞雪白鹤图》寓意甚好,妾身瞧赵妹妹恩宠甚浅,了无寄托,这才想把这画卷送给她。这是妾身的错处,您何至于对赵妹妹动怒呢?”殷氏抽泣着,声音颇为急切。 “流珠,你管好分内之事便可。” 秦檀竖起耳朵,听着太子与殷氏争执,知道太子被自己的妻子拖住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心底不由微微一舒。 若是此时,她能说服谢均帮自己一把,兴许就能逃过一劫了。 但是…… 谢均才是全天下最不可能帮自己的人! 面前这男子虽俊美温雅、风姿翩翩,瞧着甚是好脾气,但却有些厌弃她。 “贺夫人,莫非……”谢均见她不说话,眉眼半阖,轻声猜起了缘由,“莫非你是觉得,我断了你攀着我姐姐的富贵路,须得另寻一条往上爬的康庄大道,这才想起了被你抛之脑后的太子殿下?” 秦檀听了,忍不住瞪了谢均一眼。 她有些恼,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谁让曾经的秦檀确实是这样的性格,终日汲汲营营,只想着做富贵人上人。当初使劲手段也要进东宫的她,确实给谢均留下了这样不佳的印象。 谢均被秦檀瞪了一下,心底忽生出了几分有趣。 这贺秦氏平时是一副凌厉带刺的样子,故作疏远、傲然在上,这一瞪眼的小动作,反而给她添了份可爱,让她有了一丝闹脾气的天真憨甜。 “贺夫人,我说的对吗?”谢均问。 秦檀眼珠微微一转,忽而有了个主意。她娇娇一笑,轻声道:“是呀,没错,我这就要去攀附太子了!凭借我的美貌与手段,太子殿下定会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相爷,您可不要挡道。若是你把我堵在这儿,不让我见太子,碍了我的富贵路,小心我给你点儿厉害!” 她一副眉飞色舞、小人得志的样子,将二嫂杨宝兰的神态学得十成十。 秦檀心道:谢均若是看她不爽,就该逆而行之,“挡她的富贵路”才是。 谢均见了,怔了一下。继而,他低下头,捂着半张脸,肩膀抖动不止。秦檀有些纳闷,却只能见到他指缝间的朝珠颤个不停。 终于,谢均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贺夫人,原来你当真这么怕太子爷,这倒是我的过错了。”谢均止住了笑容,悠悠拨着朝珠,“竟用这种手段脱身,想让我帮你挡着太子爷。” 秦檀脸一白,知道她还是没能骗过谢均。 也对,谢均日夜与皇家相对,依旧游刃有余,恐怕早就修炼成了一个人精。 “我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在自荐枕席时还会面色泛白。”谢均道,“贺夫人,你在我和姐姐面前如此能言善道,怎么遇见太子的事情,就会变得胆小如鼠?” “太子殿下身份高贵,我自是不敢冲撞。”秦檀勉强笑。 ——谢均那是不知道太子登基之后做过的荒唐事!连贺桢这个死板的读书人都要冒着大不敬说一句“失道之君”,可见太子的作为如何不像话。 秦檀身后的皎星还在呜呜叫着,谢均看见这一幕,叹道:“贺夫人,你这是被恭贵妃折腾了罢?我早提醒过你,不要碰燕王府里的事情。” 秦檀愣了一下,道:“相爷知道?” “我如何能不知道?”谢均的笑容淡了下来,眸光渐沉,“我提醒你不要插手,不仅仅是为了让姐姐不被你的做派影响,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过区区五品官之妻,卷入皇室夺嫡、妃嫔争宠之事,并无好处。” “……”一时间,秦檀心思复杂。 未料到,谢均竟还是存着几分好心的。 两人正彼此对望着,冷不防外头传来太子和殷氏的争执之声。 “太子爷!”殷氏哭叫着,很是撕心裂肺,“赵妹妹十五岁便嫁进了东宫,您念着这份恩情,留她一命吧!” “滚!”太子重坐上了肩舆。 秦檀听了,不由一凛——听这声音,太子正在气头上。自己若冒出去,岂不是恰好撞在刀口?她不慌乱,冷静下来,对谢均快速道:“相爷,我与你谈个条件。你若帮我脱身,我便在将来帮你一个忙,如何?” “这等时候了,还能冷静地与我谈条件?”谢均的眼底有一分兴致,“贺夫人,你这性子倒是少见。” “相爷答应么?”秦檀问。 “你说呢?”谢均收了念珠,挑眉道,“我不答应,因为你没什么可以帮我的。”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旋即,她飞快改变策略,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谢均,难得地示了弱,道:“我不知相爷先前是好心,还道相爷是嫌我招人烦。如今知道相爷心底仁慈、直如菩萨一般替我着想,真真是后悔极了。相爷,我是真心觉着您是个好人……” 可刚可柔,能屈能伸,软硬齐施,方是宅斗之王。 谢均可从没见过秦檀这副模样。 她或者是美艳凌厉的,或者是冷漠带刺的。她在燕王府时,总是剑拔弩张;跟着夫君贺桢时,又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谢均从未想过,她会露出这种可怜巴巴的神态来。 “若我帮了你,”他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道,“贺夫人用什么谢我?” “自然是鞍前马后,什么都行。”秦檀保证道。 谢均笑而不答。他低头,闲闲拨过一颗念珠,口中低声地念念有词。秦檀仔细一听,念的是一段经文,似乎是往生经。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秦檀有些疑惑:好端端的,念这个做什么? 那头的太子已坐着肩舆过来了,压着怒火,问道:“谢均,是哪里来的贱婢,敢在东宫放肆?” 谢均缓缓放下了手中数珠,抬起头来,笑容依旧温如春风,令人倍感心暖。 “谢荣,把这个触怒太子的宫婢送过去吧。”谢均笑道。 谢荣得了令,上去便掐住了皎星的脖子。他显然是练过的,动作利落干脆,叫人看不清轨迹。皎星挣扎着低呼了一阵,很快就面色泛青,晕了过去。 临晕厥前,皎星还瞪着眼睛,自我安慰——不会的,贵妃娘娘保证了会救自己。娘娘不救自己,就是寒了其他宫人的心,不会出事的…… 谢荣将皎星的身体拖到了太子的肩舆前,随意地丢在地上。 “大胆,竟敢脏了太子殿下的眼睛!”一名太监尖声怒斥道。 谢荣只好用身子挡住皎星的身躯。 太子看也不看,拿指尖哒哒哒地敲打着肩舆扶手,阴沉道:“杖毙。” 18.长生戏谱 “杖毙。” 太子殿下轻飘飘一句话, 便定夺了一个人的生死。 周遭太监、侍卫面色如常,未有改变,独有一个小太监唱了声喏,又令旁人将皎星的身体拖下去。 宫闱之内,本就是白骨森森之地。生杀夺予,实乃常事。 “走罢。”太子斜斜倚在肩舆上,透着薄薄戾气的眼神光朝前盯着, 口中森然道, “太子妃病了, 将她禁足于东宫中,无有孤命, 不得踏出一步。” “恭送太子殿下。” 在一片齐整的恭送之声中,太子的肩舆朝远处行去。谢均与谢荣起了身, 挥手驱散了周遭的侍卫。谢均回到了小径之中, 走向舒了一口气的秦檀。 “贺夫人,你知道如何出宫吗?”谢均问。 “我不知道。”秦檀摇头,“我是第一次入宫。” “你跟我来吧。”谢均朝外望了一眼,“方才我驱散了侍卫, 如今正是无人的时候, 你穿过这条道往外走,应当能碰见往来的宫女, 叫她们带你出去便是。” 秦檀向谢均道谢, 这一回, 是真心实意地感激:“谢过相爷。” 她跟着谢均向前走, 虽路上的侍卫已被谢均驱赶,但她依旧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脚尖。 走了一段路,她忽然听见了谢均的声音。 “贺夫人,你真是个怪人。”谢均道。 “……”秦檀默然一下,问,“敢问相爷,怪在何处?” “我知道你爱慕富贵,此乃人之常情,不必责怪。但需知道,你本有一桩泼天富贵摆在面前——只要嫁给太子,就能坐享荣华;可你偏偏舍弃了这到手的太子嫔之位,转而嫁给那一文不名的贺桢。若你当真只看中钱财名利,为何又会下嫁贺家?” 谢均的声音,透着一丝探查之意。 秦檀微微呼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为什么呢? 还不是因为贺桢那句“他日平步青云,一定娶你为妻”?——她误以为二人是两情相悦的,因此想着法子逼迫父亲同意这桩婚事,亲自上贺家提亲。 上辈子的她,为贺桢付出了一切,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当了一个贺桢所喜爱的、“贤良淑德”的良家妇人,可她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真是白费功夫。 但是,曾经那个深爱着贺桢的秦檀,早已病死了。直到离去前的最后一刻,她也没有换来贺桢的一寸真心,反倒是为方素怜缝好了嫁衣裳。 她扬起头来,笑容云淡风轻:“相爷不知道么?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女子若真心地恋慕某个男人,那确实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谢均沉思一会儿,目光中忽有一分灼灼光华,似寻到了什么通明大径。 “贺夫人,你说你敬爱夫君,我倒是不觉得。”他说,“你面对我时,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让太子爷拜倒在石榴裙之下’这等不守规矩的话。若我谢均是个小人,将此事宣扬出去,恐怕你的名声便会毁于一旦。你提及此言时,毫无犹豫,可见,是没有将贺桢放在心上的。” 谢均的话说的极有条理,一针见血,让秦檀不知如何反驳。 “确实是这样……没错。”秦檀的笑容有些勉强了,“相爷,此乃我与夫君之间的事。您虽位高权重,也不该对旁人家事追问太过,免得污了您的声明。” 看秦檀如此保持距离,谢均也不再多问。 两人到了宫女来往的道路前,妃嫔的朱红宫墙已清晰可见。谢均远远地停下来,对秦檀道:“贺夫人,某只能送到这里。再往前,便是陛下的内宫,某是不该靠近的。” 秦檀再谢过了谢均,这才朝那条道路上走去。 她转过身,留给贺桢一道背影。莲青色的堆花云锦长裙,勾勒出她冶艳有致的身端。掐得细细的腰肢,轻晃微摇,便如一枝春日杨柳。群裾下偶尔露出鞋履一角,宝相花纹的料子裹着娇小足心,可轻易令一个男子心动。 谢均瞧着她的背影,不由有些愣住。 这样美艳风流的女子,若是嫁给了太子,兴许就能宠冠东宫。 宫道上,一名宫女正无头苍蝇似地转着,见到秦檀出现,连忙追上来问:“您可是贺夫人?贺大人到了南宫门,说是要亲自接您回府去,前头的内侍递了口信到椒越宫去,奴婢几个已寻了您好久呢。” 秦檀听了,微恼道:“谁准他擅自来接?我偏不与他一道走!” 远远站着的谢均也听见了这句话,那一句“贺大人亲自接您回府”飘荡在谢均的耳旁,令他陡然想起一件事儿来—— 这秦檀已嫁了人,是别人的妻子了。 “相爷,相爷?”谢荣见自家主子又在出神,小声地催促着,“此地毕竟近妃嫔宫室,可不能久留啊!” “我知道了。”谢均说罢,转身朝东宫去,“谢荣,你说贺夫人所言,是真的吗?” 谢荣知道,自家主子虽在朝政之事上颇为精通,但在这男女情感之事上却是白纸一张。于是,他嬉皮笑脸道:“主子,依照小的看,那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您瞧那贺夫人,提起夫君时,那神色叫一个复杂,苦味儿都要从眼里溢出来了!您不知道,这世间多的是怨侣。便是昨日山盟海誓的,今朝也能劳燕分飞!贺夫人与贺大人呀,恐怕也是如此。” 谢荣一边说,一边在心里道:相爷,您亲阿姐的例子就摆在那儿,您怎么还不明白这件事呢? ——燕王妃与燕王成婚前,那是早就看对了眼,郎才女貌、一双璧人。那时候的燕王还没什么名气;处在风口浪尖的,则是太子的三弟,晋王李衡知。 后来,晋王因旁人口舌之谬遭了殃,被陛下褫夺封号、贬去昆川。晋王一走,燕王就显得醒目起来,成了诸皇子里最贤能的那个;不仅如此,陛下还忽然着了魔似地厚用燕王,太子便有些瞧燕王不顺眼。 太子本就多疑阴沉,再加之恭贵妃在宫中跋扈多年,处处与皇后作对,太子咬定了燕王与恭贵妃母子有不臣之心,因此将燕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燕王被太子频频针对,不能坐以待毙;以是,两兄弟间,风波渐起。 在这种情况下,燕王妃谢盈就遭了秧,总夹在弟弟与夫君间两头为难。她与燕王的山盟海誓,早就化为了飞灰。恐怕,燕王一瞧着谢盈,就会想到太子的那张脸。如此一来,燕王又岂会对谢盈好? 谢均听罢谢荣的解释,敷衍地点头,道:“咱们也出宫吧。若是运气好,还能遇上贺桢。太子有意用他,我总得多看着一二。若他是个无能之人,还是早日弃之不用。” 谢荣应了声是。 谢均出了宫,果真碰上了贺桢。但贺桢身后的马车旁没有秦檀的侍婢。显然,这马车是空的,贺桢并没有接到秦檀,而是独身一人。 贺桢苦苦等候在南宫门前的样子,着实有些凄凉。 谢均见了,却有些想笑。 他本以为秦檀那句“我偏不与他一道走”只是闹脾气,未料到竟是来真的。她是当真不把这贺桢放在心上,说抛下就抛下。 宫门前一片寂静,来接人的马车都是停一会儿便走,只有贺桢的马车始终停在那儿。此处的大红宫墙微褪了颜色,被雨水打过后又有些泥漉漉的,贺桢瘦削的影子拉长了映在上头,可怜得很。 贺桢正催着守门的宫人再去贵妃宫里问一次,冷不防瞧见谢均过来了。他在太子面前见过谢均一回,识得他长相,也知道谢均的名声,当即恭敬地弯身行礼。 “见过谢大人。” 谢均素有贤名,乃是朝廷重臣、陛下臂膀。贺桢旧日在书院读书时,同窗的学子大多崇慕谢均,誓要做个与他一般的有为之人。贺桢亦不能免俗,见到谢均似是朝自己走来,当即恭敬不已地行礼。 “不必多礼。”谢均一如平常的和气,“贺中散在此等候何人?” 贺桢见谢均竟向自己问话,当即有些激动。他按捺住胸中激越之情,平声道:“内人奉椒越宫贵妃娘娘之命入宫,某在此候她归家。” 谢均听他说起“内人”一词,心底忽有些古怪。 谢均每一回见秦檀,都只得她孤身一人,并无夫君相伴身旁。不知不觉间,他也许是将秦檀当做一个未婚姑娘来对待的。但贺桢这句“内人”,却让谢均清楚地意识到,秦檀是嫁了人的。 “贺中散倒是个温厚之人,太子若是知道了,定会嘉奖你。”谢均道。 “谢相爷夸奖。”贺桢仰起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他虽清高,但能得人赏识,却是极高兴的。更何况,谢均声名极佳,得他一句奖赏,堪比他人十句。不自觉间,贺桢望向谢均的神色,便也带上了同窗间常有的崇慕。 谢均也望见了贺桢的神色。 他打量着贺桢,见贺桢生了一张清冷面庞,身上带着文人傲气,知道他定是个以君子自居的读书人。相貌如此,难怪秦檀曾对他一往情深。 “贺中散,我听闻你家中藏了一副画,乃是名家的《苍鹰卷》。不知哪日有幸,能得以一观?”谢均负手,随口问道。 贺桢闻言,有些疑惑:那《苍鹰卷》并不是什么名家之作,价格也便宜,是自己随手买来挂在书房的;似谢均这等大人物,怎样的名家作画不曾见过,竟要看他书房里的平平无奇的《苍鹰卷》? 但转念一想,谢均有求,他何必拒绝?于是,贺桢道:“若是大人想要把玩,随时有空。” “那么……”谢君沉思一会儿,道,“就明日吧。” “这……这、好。”贺桢惊讶了一下,疑惑谢均为何来得这么急。但对方乃是当朝宰辅,贺桢不疑有他,道,“某定会出门相迎。” 谢均点头,与贺桢告别。临离去时,谢均对贺桢道:“贺中散,我出来时,听人说贺夫人已独自回去了,你不必等了。” 眼看着贺桢的俊脸忽涨成了青色,谢均的心情忽而大好。 “走吧,谢荣。”谢均对小厮道。 “……相爷,您这是?”谢荣一边走,一边偷偷背过身去,打量着满面恼色的贺桢,小声道,“您怎的忽然想去贺中散家中了?” “太子有意中用他,我总得看着一二不是?”谢均又拿出了这句话。 谢荣:……您忽悠谁呢? *** 贺桢左等右等,等不到秦檀,含着微薄怒气回了家中。果不其然,飞雁居中灯火晃晃,秦檀早已回家了。想到自己在南宫门前苦苦等候,贺桢登时就气从心起。 “秦檀!”他怒气冲冲地步入飞雁居,道,“你为何不等我一起归家?” 秦檀正坐着整理绣绷上的线结,见贺桢闯入,她露出莫名其妙的面色:“大人几时来接我了?” “我花了银子请内侍去椒越宫去请你,你竟敢说你不知道?!”贺桢越说越怒,手指在指腹上掐出一片月牙,气道,“世间岂有你这样的妻子!” “大人怕是不知道,”秦檀露出好笑神情,“今日贵妃娘娘的椒越宫倒了霉,左配殿塌了,我自然不能在贵妃娘娘那儿坐着,早早就回去了,不曾遇见什么内侍。” 贺桢一听,气头微消了一点,问:“此话当真?” “大人不信,便去问问呗。”秦檀搁下绣绷,道,“更何况,我嫁过来的第一日,大人就说过不会对我动情。那我又怎么知道,对我无情的大人您,会特地去南宫门去接我?” 秦檀的话,说的贺桢面孔一阵红一阵白。他一甩袖子,板出正经神色,道:“我当然是没有对你动情,只是碍着面子,不得不去接你罢了。” “那大人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秦檀问,“没接到我,不需要与我二人相处,岂不是好事?” “……你!”贺桢说不过他,只觉得浑身都难受。他冷着一张俊脸,道,“你这么能说会道,还不如多读几句诗!” 秦檀闻言,面带讥讽地看他一眼,道:“会读诗有什么用?圣贤书读得再多,有的人还是白瞎了一双眼,连人都会认错。” 秦檀这句话似乎别有弦外之音,贺桢听了,懵了一下,问道:“你是何意?” “随口一说罢了。”秦檀答。 “……你不愿说就罢了。”贺桢说着,忽想起谢均的事儿来,叮嘱道,“明日谢均谢大人要来,你是我贺家主母,自得出门待客。我知道你亦不欢喜我,可此事终究上不得台面,不能让外人知晓。” 说这句话时,贺桢的脸皮有些发烫。他向来以君子自诩,但此时此刻的要求却太过小人。无奈谢均实在是他崇慕之人,他不愿在谢均面前展露出不好的地方。 “谢大人?”秦檀诧了一下,绣针竟扎入了手心。她倒抽一口,轻轻地“嘶”了一声,低头查看,果见得指尖上涌出了一滴血珠子。 “没事吧?!”贺桢一惊,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夺过她的手指,皱眉道,“怎的这么不小心?好端端的手就给扎痛了。” 秦檀的指尖白嫩青葱,但却莫名有些茧。贺桢本以为她是个自小金娇玉贵的千金,但这手指上的茧子却在昭示着秦檀身上也许另有秘密。 “无妨。”不等贺桢再看,秦檀已飞速将手指缩了回去,还将圆凳往后挪了一下。看见她唐突的行为,贺桢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做了什么,顿时面上讪讪不已。 “谢大人怎么来了?”秦檀嘀咕道,“算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定会好好和你做一对明面上的恩爱夫妻,免得叫那相爷看出端倪来。”说罢,秦檀重新拿起了绣线,道,“大人,绣活是个细致活,你若在此,我难免不能安心。” 她竟然是在赶贺桢出去。 贺桢的面色一凝,心里的傲意被打击个粉碎。遥想秦檀嫁入贺家前,差人往贺家送了无数礼物,殷勤恋慕之意,溢于言表。而如今的秦檀,却是一点儿都不想见他。 不知为何,贺桢的心底有了些微的懊丧。 他向来要强,不愿在秦檀面前露弱,便冷冷地哼了一身,独自离去了。 踏出飞雁居后,秦檀那句“圣贤书读得再多,有的人还是白瞎了一双眼,连人都会认错”却总是徘徊在贺桢的耳畔。秋日里夜风含露,吹得人通天发冷。他想着这句话,忍不住回忆起了当年遇到劫匪的那件事。 莫非…… 莫非“认错人”与方素怜有关? 不,这绝无可能。方素怜能将当日救他的情形倒背如流,熟悉至此,又岂会是他人冒名顶替? 饶是如此肯定,贺桢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朝怜香院走去。 *** 怜香院中,方素怜正在调配玉颜香肌膏。听闻贺桢来了,她放下手中的小秤,外出迎接。 “大人,忙了一日,定然累了吧?”方素怜笑颜温软,素手捧起一盏茶,“秋日天冷,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贺桢坐着,她站着,纤纤细腰不盈一握,柔弱眉目带着温存之光,素白净丽的脸蛋便如含露的莲花似的。 贺桢看着她,瞧见她眼底的欢喜与恋慕,心里竟萌生出一丝愧疚。他斟酌一会儿,问:“素怜,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救我的时候,到底是个怎样情形?” “自然记得。”方素怜道,“素怜为您说过许多回了,今日大人是想听哪一段?” “……不、不必再重复了。”贺桢有些狼狈,挡开方素怜锤肩的手,道,“只不过是檀儿……是秦氏偶尔提起,我心有所念罢了。她说我‘认错了人’,一句话没头没尾的,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方素怜的手微微一滞,眸光愈发温柔似水。她拿帕子擦了擦手,道:“夫人的心,素怜不敢妄自猜测。不过,夫人想必是在关心此事的。前几日,夫人又差院子里的丫鬟来问了一回当日我救下大人的事儿,事无巨细,条条件件都要问得清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方素怜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很快便说起了其他的话:“大人,我家有个弟弟,虽出身医者之家,却一心向学。只是我家素来贫寒,父亲如今又抱病在床,素怜遍寻学馆而不得。不知大人可否……垂怜素怜一二?” “自是可以的。”贺桢点点头,心思却飘到其他地方去了。 ——秦檀问方素怜那件事做什么?难道,她还能李代桃僵,将素怜的恩情据为己有不成? 他这一辈子,绝不会对不起方素怜。 贺桢兀自出神,未注意到身旁方素怜的眸光已骤然一变。她垂在袖下的手指,狠狠地刺入了掌心。一旁的丫鬟芝儿见了,不由心惊肉跳。她知道,自家姨娘这是动了狠心。这贺家里,必然会有个人倒大霉了,非死即伤。 *** 次日,秦檀起了个大早,将自己仔细收拾了一番。谢均到府里来做客,可是一件大事,连老夫人都面有喜色,直说贺桢出息了,竟能请到这样的大人物来。 过了午后,谢均的轿子才姗姗在贺家门前停下。 贺桢领着秦檀到门口亲迎,只见谢家的轿子向前一斜,水红色的帘子打起,谢均从里头跨了出来。他穿了身老竹青地的衣衫,下摆缂出了四团白鹤,用的线料俱为上好,一打眼望去便是一片清贵雅致;袖子里余出条红络子,结了串碧玺,原是谢均又换了新造的数珠。 “贺中散和我客气什么?”贺桢见谢均行礼,笑吟吟道,“朝中人都知道,我是最不讲究规矩的那个。” 贺桢不敢从,还是老老实实地行上下官之礼,又为谢均引见秦檀,道:“这位是拙荆。”依照大楚风俗,女主人理应陪男主人出门见客。有男主人在场,这不算“不合规矩”,秦檀自然不能以此为由逃脱。 “原来是贺夫人。”谢均笑着扫过去,口中的语气好似两人只是第一次见面似的。 秦檀低身福着,一副守礼的样子,并无任何热切。但谢均却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阵,细细瞧了一下她今日的穿着,也不管这合不合规矩—— 今日是待客,所以她穿得沉稳了些,挑的是老成的灰鼠色,上头浮着蝶戏水并缠枝莲的暗纹,胸坎儿里系了条月白的帕巾;手臂悬三幅镶边袖子、白藕也似的腕上挂一对银镯,叮咚作响。这身打扮富贵且端庄,使得她像个老成的妇人。 谢均心底道:这打扮不太合适。 秦檀还是穿的艳丽嚣张些好,杏红的湖绿的,再掐出细细腰肢、勾出纤纤身量,那才不算是埋没了。嫁给贺桢之后,她就得在见客时穿成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真是有些暴殄天物。 秦檀微仰起脖子,冷不防接触到谢均直白的视线,当即又垂下了头,耳畔的坠子叮当微响。 “某听闻贺夫人对贺中散你是情深已久,你夫妻二人鹣鲽情深,令人艳羡。”谢均跟着贺桢朝门槛里跨去,一路笑眯眯道,“看来,果真如此,你与夫人着实是相配。” 秦檀配合地露出微微羞涩模样,艳丽面颊浮出轻浅微红,连白嫩脖颈上都有了淡淡绯色。这般模样,少了几分平日凌厉,更添温柔动人。贺桢偶尔移目,竟有些痴了。 他知道秦檀美,可他不知道秦檀为一个人害羞动情时,会是这样的美。他有些遗憾,自己身为秦檀名正言顺的夫君,竟从未见过秦檀这一面,只得她无数的冷言冷语。 贺桢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秦檀身上移回来,引谢均去前厅坐。 前厅的茶不算上好,但待客尚可以。谢均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不品,笑吟吟问道:“敢问贺夫人,贺中散平日都爱些侍弄些什么?某愿投贺中散所好。” 秦檀在前厅布茶,闻言扬头,露出轻浅笑容,笑靥里似藏着眷眷浓情,瞧着贺桢的眸光也如带了蜜似的温柔:“我夫君平日最爱伺弄笔墨,是个扎进书里就出不来的人,最爱读《左》、《春》,总说得益匪浅。此外,也爱赏画,自个儿也常提笔,就是画技算不上精湛,夫君常常望洋兴叹。” 她说罢,偷偷剜一眼谢均。她知道,谢均这是趁机为难自己,想要她剥下那张贤惠的画皮。很可惜,上辈子的她将这张画皮戴得出神入化,如今细说起贺桢的喜恶那便是信手拈来、轻而易举。 想看她出糗,没门! 贺桢听她对自己的喜好了如指掌,一时有些发愣。他本以为秦檀对自己毫无了解,未料到事实恰恰相反。当下,他对秦檀的感情愈发复杂了。 “怪不得贺中散慧眼识珠,购得了《苍鹰卷》这样的名作。”谢均不动声色,掴掌而叹,“看来,贺中散对画情有独钟。” 得谢均如此赞誉,贺桢心下微喜。饶是他从来告诫自己,勿要为外物所动,但谢均却并非旁人,乃是一等一的贤能之臣,他又如何能不欣喜? “谢大人,我这就命人将那《苍鹰卷》取来。”贺桢拱手道。 “不必特地劳人跑一趟。”谢均起了身,散漫踱步,“既然都来了,那不如去书房一观。不知贺中散可方便?” “自然是方便的。”贺桢愈发彬彬有礼,“谢大人这边请。” 几人沿着廊子朝书房走去。贺家不大,那廊子左右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一眨眼便到了书房。贺桢捧出那副《苍鹰卷》,呈到谢均面前,请谢均细查。 但见画轴上停着一只鹰,翅膀将展未展,目光锐利,盯视着远方的草原,大片大片的留白显得画轴极为肃穆空旷。这鹰栩栩如生,极有王者之风;然画技虽佳,这副画作却不算最上品,离“惊艳”也差得很。 “不错。”谢均的眼神在画卷上扫了一番,语气淡淡,无有什么起伏。贺桢听了,不由有些奇怪:先前如此渴求看这幅画的谢大人,怎么在真的看到了这幅画的时候,显得如此冷淡呢?莫非是这幅画乃是赝品? 但见谢均淡然移开目光,指缝里佛珠子慢慢向下一溜,口中闲适问:“贺夫人,这副《苍鹰卷》乃是你夫君的珍爱,你可知道这画卷上有何妙处?” 秦檀以帕掩面,舒眉冶艳一笑,道:“这我倒是不清楚的。夫君爱重这些画卷,不尝让我见他们。我到这书房里来,至多也只是磨磨墨、打打扇,免得夫君不爽利。” 她这话说的自然,仿佛是真的一般。贺桢听着,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样的一副画面来—— 夏夜微炎,虫鸣不休。秦檀搬了凉椅,坐在书桌旁打扇。美人脖颈雪腻、笑容冶艳甘甜,手中小团扇一扑一闪,带起凉凉微风;或是夜半灯影绵长,秦檀立在桌旁,婀娜身影粉腻生香。她轻撩缎边袖口,嫩芽似手腕轻磨墨团…… 夫妻恩爱,和乐无双。 贺桢想着那副画面,不由有些出神了。很快,方素怜的面容出现在他脑海里,打散了他不该有的幻想。他咬咬牙,在心底泼了自己一盆凉水:他此生已是辜负了素怜,又怎可再对另一个女子有非分之想?真是下作! 一旁的谢均听了秦檀回答,若有所思。旋即,他低下头,漫无目的地看起那副《苍鹰卷》来 难得的安静时分,秦檀怔怔盯着谢均手间的佛珠,在心间猜测他来贺府的原因—— 可是太子殿下授意?是太子殿下又想警告自己了?亦或是替燕王妃探路,再来警告她勿要靠近燕王妃? 她望着谢均,神色有些征然。 她的目光里,是谢均垂下手臂,修长手指在背后慢慢弄着佛珠子。日光斜照,落着灰尘的窗棂微微发亮,空中有星点尘埃在起伏。 “通”的一声轻响,是谢均的食指拨过一颗赤红的佛珠子。玉瓷骨节被日光照得发白,袖边儿缂的立水团纹又被镀得有些发烫了。 “这副画卷,布局取平远之势,敷色纯粹、浓淡合宜,有古风捭阖之势。正所谓‘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实为难得。”谢均浅笑一下,移开目光,“贺中散好好藏着罢。” 他几句话,恰锋利地评出了这副《苍鹰卷》的妙处,此外可以说是别无佳处,贺桢不由心底有了赞敬之意。 “大人抬爱这幅画了。”贺桢道。 “何必这么说?”谢均眸光微动,其中深意隐隐,若海波下藏着日月。他拂一拂袖,道“贺中散家中,有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外头少见,稀奇古怪得很,让人忍不住想探查一二。” 贺桢笑笑,心道:一副《苍鹰卷》,原是这么有趣的么? 日头渐西,谢均府上还有事务要理,他不能在贺家久留。品赏了一会儿画卷后,谢均便告辞离去。贺桢亲自相送到门前,直到谢均的轿子离去后,他才直起了腰。 秦檀很少见到他如此屈顺的模样,便挑眉道:“哟,大人,你不是从来不愿阿谀权贵,怎么到了谢大人这儿,就变了个模样?” 贺桢却依旧是心潮澎湃,清俊面容泛着微微红光。他不计较秦檀的挑衅,道:“谢大人不比常人,我来京中这段时日,耳中听闻的俱是他的佳名。先前淮北瘟疫,他奉帝命前往淮北治理疫疾。虽出身富贵,谢大人却能不计性命,为天下百姓谋安康。这等大贤之士,若我再在他面前计较什么清骨傲气,岂不是贻笑大方?” 秦檀失语,心底纳闷道:原来谢均还有这么大本事,难怪稳坐宰辅之位不曾动摇。 好一阵子,贺桢才平复下来。再看向秦檀时,目光已恢复了澈然平静。他对秦檀道:“既客人已经走了,你不必勉强自己与我装对恩爱夫妻。” 有一瞬间,贺桢想起了方才那关于夏夜打扇、红袖添香的幻想,但那幻想很快便消散无踪了。他像是要定住自己的心神,对秦檀道:“秦氏,我已允了素怜一生一世,必不会对其他人动心,你且放心吧。” 说完这句话,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秦檀,想从她的面容上寻找出什么破绽痕迹。然而,对面的女子无悲无喜,艳丽的面孔自如淡然,没有任何波澜。 “我知道了。”她这样说着,转身离去。 贺桢听着,有了一分失落。 *** 秦檀回到飞雁居后,有个丫鬟进来通传,说燕王妃送了礼物过来。 “什么礼物?”秦檀微奇。 那丫鬟呈上一本书册,见左右无人,便俯身到秦檀耳边,小声道:“是有人借了燕王妃之名送过来的。” 秦檀闻言,愣了一下——谁有这个能耐,能借燕王妃的名义? 她低下头,发现那“礼物”却是一本戏谱,崭崭新的样子,显然是刚从书铺里头买来的,书封上写了“长生殿”几个大字,乃是讲述唐明皇与杨贵妃如何恩爱无端的折子。略一翻看,便见着什么“朕与卿尽今生偕老”;什么“百年以后,世世永为夫妇。神明鉴护者!谁是盟证?”,好不深情。 秦檀略一想,就想通了。随即,她气笑了。 这本《长生殿》是谢均送来的,大概是想讽她如个戏子似地擅长演戏,演的还是郎情妾意的那一折。 谁说谢均为人好相处?明明心眼坏得不得了! 19.绝色画卷 自谢均来过贺家后, 贺桢提起谢均的次数就变多了。每每下朝归来,皆要赞几句谢均的好处,今日是夸谢均忠心直谏, 明日是赞谢均深谋远虑。一旦提到谢均, 贺桢的眼眶便清明得发亮,好似寻着了个官场的风标似的。 只可惜, 陛下身子日渐羸弱, 原本是三、六日一朝, 如今已改成十日一朝。贺桢不能常常见到谢均, 就只能在秦檀面前夸他。 贺桢脾气有些怪,不够圆融, 与同僚也不大相处得进去。同僚往来,皆要去风月场所喝酒听曲, 独他一个早早回家去,分毫不沾风流韵事。那些酒水, 他亦是碰也不碰的。如此一来,同僚皆暗暗嘲讽他假清高、装模作样, 贺桢在官场间根本无人说话。 待回到了家里,他想同旁人倾诉一番谢均的好,左右都寻不到人。贺老夫人与不中用的弟弟自是不必说, 方素怜虽温柔小意,又是他珍爱之人, 可于朝堂之事却毫无所知。挑剔来去, 竟只得一个秦檀可说说话;至少她出身大家, 懂那么点京城事。 秦檀每每听到贺桢夸谢均,就觉得心里有点儿气。 那相爷的心眼小的好,知道她不爱贺桢,还要特地上门来窥个真假;末了,竟送了一本戏谱,讽她演戏演得真。难怪谢均一直不娶妻,想来是怕自己的小心眼祸害了别的女人。 “檀儿,今日陛下震怒,要斩那御史中丞,整个朝堂俱无人敢发声,唯有谢大人上前直谏,令陛下留下了中丞一命。”贺桢提到谢均,神色都亮堂了起来,“若是人人皆如谢大人一般,大楚社稷必将稳也。” 秦檀听得耳朵起茧,忍不住泼他一盆冷水:“那谢大人可不是如表面上一般和气好相处的。能与太子殿下打交道的人,又岂会真的是好人?” 贺桢喉中话噎住了。他垂了袖口,道:“妇人不得妄议政事。” 秦檀:……是你自个儿与我提起的政事,怎么反倒怪起她来了! 秦檀烦他,当即低了头管自己绣鞋履。可秦檀不答话了,贺桢却又觉得意兴阑珊。这说起话来无人能搭腔,终究是一件寂寞之事,他还是挺想有个人能与自己讲讲这等朝堂之事的。于是,他问道:“太子殿下慧眼识人,颇具贤才,你怎么可以那样说他?” 秦檀:……这家伙不是说妇人不得妄议政事吗!怎么又问起这档子事来! “我随口说的!”秦檀不高兴,搁下绣线鞋帮去帘后头了。 如今陛下尚在,太子自是不敢太过放肆。但他日太子登基,那便是本性悉数暴露,残戾莫测、荒淫阴狠,叫大楚国人俱是心寒。幸好,尚有谢均在旁匡正,令太子不至于太过行差踏错。 贺桢还想夸谢均,此时,外头却来了个小丫鬟,乃是怜香院里头服侍的下等仆佣。“大人,夫人,方姨娘忽而有些头疼,想禀明夫人,去请个大夫。” “素怜身子不适?!”贺桢立即蹙了眉,朝外头走去,“快带我去怜香院,我去看看素怜。是着了凉还是怎么的?竟弄得这么不小心。”语气间,俱是担忧。 走到门前,贺桢还不忘回头叮嘱秦檀:“你不要怠慢了素怜,她虽是贱妾,可却是个良善温柔之人。不管你容不容得下她,她病了,都是要好好照料的。”他紧紧盯着秦檀,语气严肃得很。 方素怜一旦出了事,贺桢心中的天平立即倾了过去。 秦檀“啧”了一声,道:“知道了,自然会紧着你的心上人,又不是差那点儿银钱。” 她看着贺桢远去,心底有一丝冷意。 她知道,方素怜终于开始着急了。 秦檀试探着提过几次当初盗匪的事儿,方素怜若是从贺桢这里知道了,早就该慌张了。她能稳坐到今日,已实属不错。如今贺桢在秦檀这里多坐一会儿,方素怜便会心急,急忙忙借口将贺桢骗回去。 若秦檀没猜错,方素怜很快就会设下另外一局,将她置于死地。 ——方素怜将贺桢唤回去,那样也好。 贺桢便多与方素怜做做伴,免得对自己生出什么不应该的情思。如此,他日和离之时,才不至于拖泥带水、惹出乱子。 她是一定会离开贺府的,缺的,不过是那一个和离的良机。 *** 贺府,宝宁堂。 贺老夫人歪在榻上,贺二夫人杨宝兰正小心地给婆婆锤着腿,一副恭敬的模样。 杨宝兰已锤了小半个时辰,手臂酸痛不已。她堪堪提着酸疼的手,在心底咒骂着:老虔婆!年纪一大把,不躺进棺材里去,就知道拉青春妙龄的媳妇来做规矩! 旋即,杨宝兰敛去眸中一抹怨意,挤出笑容,对贺老夫人悄声道:“娘,最近呀,宝兰听了一个不得了的传闻!” 老夫人的丫鬟们都习惯了杨宝兰咋咋呼呼的样子,所有丫鬟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人抬头。贺老夫人懒懒耷着眼帘,道:“又是什么破落事情?” 杨宝兰停下捶腿的手,凑到婆婆耳边,小声道:“嫂子她呀,在嫁给大哥前,还另说了一门亲事。也不知因着什么事儿黄了,后来,嫂子就闹着要嫁给大哥了。” 贺老夫人波澜不惊,道:“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值当你乱吹耳边风!” “这哪是什么胡言乱语?”杨宝兰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我娘家的亲戚,与东宫里的侍卫有些交情,知道嫂子的事儿。好像嫂子她……原是说过一个贵人的,险些就嫁了过去;后来,这亲事说不成了,嫂子却莫名其妙地要嫁给大哥!因那桩亲事只说了一半,那贵人的颜面又不可折损,便谁也没有声张。所以,此事只得京城的一流贵介清楚。我们这等人家无缘得知,这才被秦家给蒙在了鼓里!” 贺老夫人听了,心底犹若擂鼓。 仔细想来,秦檀闹着要嫁给自家儿子这事儿,确实有些诡谲。这秦家虽不算一等一的名门,比不得谢家、殷家那样的开国之族,可也是在京城有头有脸的门户。而贺家彼时初初来京,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秦家怎么就肯把二房的嫡女下嫁了呢? 秦家来提亲的时候,说秦檀仰慕贺桢年少多才,这才执意下嫁。贺老夫人见秦家权势显赫,秦檀嫁妆又丰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如今想来,实在是疑点多多! 但是,贺老夫人仍要维护一下秦檀的颜面。“老二家的,便是檀儿先前说过人家,那又如何?她辞了别人的亲事嫁给桢儿,可不是说明她情深义重?” “娘,可嫂子嫁过来后,也没见得与大哥琴瑟和鸣呀!”杨宝兰道。 “还不是因为方素怜那个贱人!”贺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小狐狸精似的满身骚味,将爷们儿迷得不知天南地北。早晚有一日,将她给赶出门去!” 杨宝兰心底跳了一下,暗暗斥一声“老虔婆”,继而,又笑着继续吹耳旁风:“您不知道,嫂子对大哥,那是一点情意也无。寻常女子,若见夫君宠幸妾室,定会黯然神伤;可嫂子她却悠然自得,仿佛正合了她的意!娘,宝兰我真真是替大哥不值。嫂子嫁给他,恐怕是别有隐情!” 饶是贺老夫人从来不喜杨宝兰,此刻一听,也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世间哪来白吃的午饭?秦檀下嫁给桢儿,定是有所图谋。 莫非,她是因着某种缘由嫁不出去了,这才匆匆下嫁给了桢儿……? 也对,贺家初来京城,不知底细又一穷二白,正是个最好的选择! 贺老夫人心跳若狂,抬手招来丫鬟秋水,道:“去,安排个小丫头,给我紧紧盯着秦檀。” 一旁的杨宝兰听了,露出个得意的笑。 她有高人指点,自是妙计在手。如今,她这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她就不信,这一回,秦檀丢了老夫人的信任,还能和她争这家中的中馈之权! *** 东宫。 “太子殿下,恭贵妃娘娘遣奴婢来送礼。” 桌角下铺碾雕白玉,方栊上头罗织红纱。太子斜倚在榻上,锦履搁在脚敦儿处,瘦削的身子骨似一杆竹。 帘外的宫女正在换熏香,及膝高的博山金脚炉上停着鸱吻狻猊,宫女正将赤色的香丸朝狻猊的口中投去。细腻葱白指尖拨过一颗滚圆香丸,那金脚炉的肚子里便传来“噌”的轻响,煞是动人。 “恭贵妃?”太子剑眉一竖,眼神有些狠戾,“她送的什么礼,又是为什么送礼?” 送礼的是个小太监,双股战战兢兢,整个身子如筛糠似地抖着。恭贵妃与皇后不合,他替恭贵妃来东宫送礼,恐怕是凶多吉少。但他既得罪不起太子,也得罪不起贵妃,只能在这儿做一块砧板上的鱼肉。 “回殿下,贵妃娘娘说,东宫的赵良娣刚去了,您身边定然缺人。娘娘特意挑了些绝色美人,想要送给殿下您。这盒子里都是些美人画卷,殿下您看上哪一个,便告诉贵妃娘娘,不日美人便会来您宫中伺候。” 太子微仰起下巴,狭长眉眼里掠过一层凶锐的光。 赵良娣是他亲自赐死的,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恭贵妃在这个时候送美人来,安的是什么心思? “贵妃娘娘往太子的宫中送美人……这,似乎不太合规矩。” 小太监听见有人如是说着。一抬头,才发谢均坐在榻前圆凳上。见到了谢均,小太监轻呼了一口气,暗道一声“有救了”。 旋即,小太监在心中暗暗嘀咕:什么规矩不规矩呀?陛下病成那样,贵妃娘娘早慌了神。贵妃的父亲早亡,贵妃娘家没了主心骨,有些落魄了。陛下一去,她可不得被皇后娘娘逮着机会发落?如今恭贵妃整个人都有些魔怔了,日日在宫里头焚香拜佛,弄得烟雾缭绕的,哪还管的着什么规矩! 太子起了身,慢慢步去,打开小太监手中的盒子,但见里头放了五、六卷美人画卷。太子用双指挑起画卷,随意打量,却见前几幅画上的女子都容貌平平,根本比不上赵良娣的一根手指头。 恭贵妃这是何意? 再往下翻,却只觉得眼前哗然有了天光,原是个质如芍药、粉墨盎然的艳丽美人,粗粗一看便知是个绝色。 太子正要细看时,旁边却有人伸过一只手,将那副画卷扯走了。这手骨节玉白分明,腕上缠了三圈小红子佛珠,正是谢均的手。 “……均哥,你做甚?”太子问,“让孤瞧瞧,恭贵妃是在耍什么把戏。” “太子殿下,您不必看这幅画像了。这画上女子,已然出嫁。”谢均面色不改,淡然卷起了那副画卷,垂袖放到身后,“贵妃娘娘送已婚妇人的画像给殿下您,实在是有些胡闹。不如,将此事禀告皇后娘娘。” 谢均说罢,将那画卷藏得更后。太子想碰,都无法够着。 他手中握着的画像不曾卷好,露出角落一个名字:秦氏檀娘。 20.情信之争 谢均未将秦檀的画像还给太子, 直到出宫时,手中还攥着那副恭贵妃命人送来的画卷。 当然, 太子也没收余下画卷, 而是胡乱拧几下, 砸还给了小太监, 叫他赶紧滚。 谢均出宫时, 迎面遇上了姐姐谢盈。 燕王妃谢盈穿的是一身齐整行头,显然是来宫里拜见恭贵妃的。往常她来恭贵妃这里, 都是一脸苦烦;这一回, 却露出微微喜相来,不知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阿均。”谢盈在宫门前撞见谢均, 便张口唤道,“你去太子处了?” “是。”谢均答。他见谢盈眉梢有欢喜, 便打趣问, “姐姐今日怎么如此高兴?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谢盈望左右无人, 便悄然靠近了谢均,在他脸颊边小声道:“真真是喜事。恭贵妃招我来商量周娴的亲事, 说替周娴看好了亲事, 叫我去准备准备。贵妃明明一直想把她塞给王爷做小,到头来,却要把她嫁到京城外面去!” 饶是谢盈一直以稳重优雅自我要求, 此刻也不由笑地微失了态。 谢均见姐姐开心, 他的眉目也舒展温存起来。姐姐的喜乐, 令他被濡染了, 有了同样和缓的心情。 “呀,这是什么?”谢盈低头,瞧见小厮谢荣的手里捧了一副画卷,画卷没笼好,隐约露出了女人的衣角,原是一副女子画像。 “没什么,太子所赐。”谢均随口道,用身子将谢荣挡住。 “好哇,那是一个女子画像,是也不是?”谢盈却微勾唇角,眸中闪着深意。她今日心情大好,竟勾着眉眼打趣起自己弟弟来,“阿均,你这是仙人下凡,终于开窍了?” 谢均心下一阵无言。 “姐姐不要多想了。”他苦笑着,“东宫的事儿那么多,我又哪里来的空谈情说爱?” “瞎说!”谢盈用帕子直甩那副画卷,“你若没有红鸾星动,怎么就把人家女子的画像带回来了?”说罢,她作势要去揭开那副画卷,道,“让姐姐看看,是哪家的姑娘,竟让阿均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融化了。” 捧着画卷的谢荣登时额上一阵冷汗——若是这画像让谢盈看了去,怕是要乱了套! “姐姐!”谢均咳了咳,飞快伸手抓过了那副画卷,道,“我那儿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得了空,再去王府看望姐姐。” 谢均说罢,便拎着画卷上了轿子。轿夫起轿、跑走,简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副阵仗落在谢盈眼里,颇有几分狼狈落跑的意思。 谢盈搭上丫鬟玉台的手,自说自话道:“我在那画卷上看到了个‘秦’字,莫非那画卷上,是秦家的小姐?” 玉台搭腔道:“秦家长房的嫡小姐秦榆,确实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她虽不如贺夫人貌美,却也是名声颇好。”顿了顿,玉台犯难道,“可是,照理说,相爷他应当不喜秦家人才是。” ——秦家人拒婚那一茬事,让谢均和太子闹了好大一场。太子那脾气,可是极难对付的;谢均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太子平息怒气,将这事儿抛之脑后。 “我从前也不喜欢秦家人。但见过贺夫人后,倒觉得秦家人也许可以交往一二。”因着周娴将要远嫁,谢盈的心情甚好,“最重要的是,我真是好奇极了:能让阿均开窍的人,到底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王妃娘娘,不如写封信问问贺夫人吧?”玉台提议,“她是秦家的女儿,应当熟悉自己的堂姐妹。” “说得对。”谢盈颔首,道,“回王府去罢。先把周娴的好事告诉王爷;过几天,再给贺夫人写封小信。” *** 又几日,贺府。 天已彻底冷了下来,秋风整日咋咋呼呼的,吹得窗纸鼓鼓囊囊。门前垂了厚实的水草花帘子,任是再大的风也吹不进暖堂堂的屋子;秦檀的衣裳厚了一层,但身量却依旧妖娆有致,丝毫不为渐笨的衣物所苦。 刚入夜,飞雁居里上了灯,秦檀坐在烛前,让红莲给自己的指甲染上细腻的红色。凤仙花瓣碾磨所成的染汁,颜色丹红正丽,恰好衬她皎白肤色。 桌上堆了好些糕点果品,是老夫人那边的丫鬟秋香送来的。这几日,秋香跑的格外勤快,一日三四趟、四五趟地来飞雁居,叫人几要不知道她到底是飞雁居的人,还是宝宁堂的人了。 忽而一阵冷风吹来,原是青桑从外头回来了,将帘子打了起来。 “怎么样?”秦檀没抬头,继续盯着指甲,“我叫你盯着的人,你可看到了?” 青桑鼓鼓嘴,走到秦檀身边,轻声道,“二夫人房里的丝萝方才出了下人住的地儿,打着灯出去了。夫人,您叫我瞧着丝萝那丫头做什么呀?那丝萝心比天高,没人愿意和她多说话。” “我叫你去做的事情,自然有道理。”秦檀安抚她,“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她说着,抬起头盯着门口,喃喃道,“若他人不为难我,我也不会为难他人。” 又过了一小柱香,外头忽响起了笃笃的脚步声。杨宝兰人未到,声先到,尖尖的嗓音几要将夜色划破:“娘!这回是宝兰我说中了吧?这秦氏根本不配做我的嫂子,□□不堪,毫无妇德!” 听到这嗓音,秦檀吹了吹干透的指甲,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 ——果真,该来的事情一件没有落。弟妹杨宝兰还是如上辈子一样,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门帘被“哗”得撩起,老夫人领着杨宝兰走进来。老太太似乎气得不轻,胸脯起伏不定,身子颤巍巍的,衰老的面孔涨的通红,瞪大的眼死死盯着秦檀,如瞧着个死敌似的。 “秦檀!你竟敢……你竟敢!” 老夫人抬高了音调,却一口气没顺上来,连着咳嗽起来。 “娘,这是怎么了?”秦檀故做不解,“出了什么事儿?” 老夫人却不解释,通红着眼睛,拿着拐杖笃笃地朝地上戳,宣泄自己的怒意:“我想你乃是堂堂秦家嫡女,定然是守礼懂事的,未料到你竟是个不知羞耻的下作之人!是我看走了眼,是我对不起桢儿!” 秦檀依旧是满面不解之色:“娘,到底发生了何事?” 老夫人身旁的秋香低下头,飞快地走到一旁的矮柜前,拿起一张生宣纸来。她走路时毫无犹豫,显然是早就看好了目标。 “老夫人,奴婢瞧见的,便是这封信。”秋香将那张生宣递给了贺老夫人。 贺老夫人抖着手接过那张生宣纸,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气,便几要厥了过去。杨宝兰见状,连忙扶住老夫人,满面痛惜之色。 贺老夫人倚在杨宝兰肩上,手颤得要握不住拐杖。她一双鸡爪似的老手将那封信揉皱,朝秦檀脚下一丢,道:“秦檀!你说,这封信,你是写给谁的?好一个‘不愿嫁作他人妇,只愿与君比翼飞’,好一个‘恨不相逢君未娶,更恨蓬山几万重’!” 那纸团在地上滚了两下,落到秦檀的裙摆边。 杨宝兰扶着贺老夫人,面上是忧虑之色。她跺了跺脚,安慰道:“娘,您别气,自个儿身子要紧。嫂子她定不是故意的!嫂子先前说过人家,与那贵人旧情难忘,也是难免,如今不过是一时糊涂。大哥乃是人中龙凤,嫂子定会回心转意,与大哥好好过日子!” 这貌似劝慰的话,令贺老夫人听了愈发暴怒。老夫人眼白儿一翻就要晕过去,秋香、秋水都惊呼起来,惨白了面色,呼喊道:“老夫人!老夫人!” 整个飞雁居,唯有秦檀没有慌乱。她低下身,拾起那个纸团,徐徐展开。“难怪这几日秋香姑娘跑腿跑得这么勤,原是为了找我的罪状。但是娘说的这个罪状,我却是不愿认的。” 她将纸张展平,缓缓摩挲,只见上头写了几句诗,除了贺老夫人念的那几句,还有“陈王宫中青烟锁,长丘古道老燕归。诗纸泪浸别君久,萝藤青青蒲苇心”几句,深情至极。 杨宝兰扶着歪斜欲倒的老夫人,急急道:“嫂子,你就别倔了!这封信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还不快向娘认个罪!” 秦檀听了,缓缓抬起眼帘,道:“弟妹,你可记得,我曾让英儿带给你一句话?” 杨宝兰听了,心里忽而咯噔一下。 上回,秦檀让英儿给她带话,说什么“事不过三”。仔细算来,她杨宝兰设计秦檀,这恰好是第三回。 可那又如何? 方素怜都告诉她了,这秦氏在娘家时就不是个好惹的,从来都睚眦必报。招惹过她的人,都被她折腾得不成人样。自己已招惹了她两回,这一次,若不做的果决一点,恐怕等待自己的,不仅仅是夺不回中馈之权,更是要被秦檀踩到泥土里去了! 想到方素怜说起过的秦家其他女儿的下场,杨宝兰的心瞬间就变坚硬了。 “嫂子说的什么话?宝兰我已经记不得了。”杨宝兰勉强笑了笑。旋即,她的眼里又浮现出一丝得意来——这一回,是秦檀自己把把柄送到她手里来,是秦檀自己偷人被捉,怨不得她宝兰告状! 早前杨宝兰就在贺老夫人耳边吹风,说秦檀之前谈过人家,亲事半成。老夫人起了疑,差秋香紧着看住秦檀。这下可好,秋香竟在秦檀的屋里发现了一封情信! “娘,这封信并非是我写的,而是弟妹房中的丫鬟丝萝写的。”秦檀摇了摇头,道,“我主掌府中中馈,丝萝这丫头与人私通,叫人拿了证物告发到我这里来,我这才把这封信压在柜上,等着一会儿处置。” 杨宝兰闻言,愣了一下。 丝萝? 那是她房里的二等丫鬟之一,从前是个小户人家的小姐。丝萝家里犯了事被牵连,她也沦落奴籍。印象中的丝萝确实是读过几本书的,连夫君贺旭都提过那丫头有些可惜了。 “怎么可能!”杨宝兰的语气立刻咄咄逼人起来,“我房中的丫鬟个个都是懂事知礼的,又岂会做这等不知羞耻之事?” 说实话,杨宝兰在下人中的名声算不得好。她院子里的丫鬟月银极少也就罢了,杨宝兰还极易发火,整日挑剔嫌弃;丫鬟们被她罚怕了,个个都是小心翼翼的。 “你瞧,这诗是一首藏头诗,藏了‘陈、诗、萝’几个字。”秦檀抬眼,望向杨宝兰,“这名字,弟妹难道不熟悉吗?” 杨宝兰的面色陡然一白。 丝萝的本名,就叫做陈诗萝。她沦落奴籍后,才改了个伺候人的名字,唤作丝萝。 “这、这不可能……嫂子,你不要空口污蔑丝萝!丝萝是我院子里的丫鬟,岂会做那等事?”杨宝兰怒气冲冲,“嫂子,如果丝萝得罪了你,我代为赔罪,你切不可趁机污蔑她!” “弟妹这话说的真是怪哉。”秦檀捂了嘴,道,“若是不信,不如我们去找丝萝对质?” 杨宝兰当即怒道:“去就去!我院子里的丫鬟,我来做主!” ——她就不信了,丝萝日日在她半只公鸡都飞不进去的院子里关着,还有能耐与外男私通! 一行人打着灯,朝着二房住着的屋子去了。杨宝兰在院里左右呼唤,却都不见丝萝出来,当即怒道:“这死丫头,去了哪里?”一转头,她又见得夫君贺旭的书房里亮着灯,便抬脚推门跨入。 “夫君,可瞧见丝萝那死丫头了?”杨宝兰大声问道。 话音未毕,杨宝兰便呆住了。 灯影之下,丝萝正坐在贺旭的怀里。两人本言笑晏晏地说着话,一副红袖添香的样子。看见本该在宝宁堂伺候的杨宝兰来了,丝萝瞬间惨白了脸,僵着手脚跪了下来。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丝萝忙不迭地磕着头。 杨宝兰张张嘴,身子后靠几步,咚得一声撞在门上。深秋冷风吹进来,杨宝兰耳旁仿佛回响起了秦檀先前的警告。 “事不过三。” 杨宝兰的心底隐约有个不祥的念头:没完,还没完。秦檀的局,还没完。 21.出谋划策 贺旭与丫鬟丝萝正浓情蜜意着, 贺二夫人杨宝兰便闯了进来。丝萝自是不必说, 吓得魂飞魄散,连连跪地求饶。贺二爷则坦然多了,理了理衣襟, 轻佻道:“怎么这么大阵仗?” 他一惯轻浮孟浪, 这点贺家人都知道。家里有贺老夫人和凶巴巴的杨宝兰弹压着, 他还不敢太放肆;但在外头,贺二的名声却是极风流的。 杨宝兰见贺旭毫无愧色, 再瞧见丝萝那张姣好面孔, 当即便觉得气血逆行,几要冲上头脑。她从来善妒,此刻盯着丝萝的眼神宛如一条毒蛇般,狠辣极了。 “贱婢!你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杨宝兰气急败坏地抬脚,狠狠踹了一下丝萝, “那封信一定是你写的!一定是你写的!什么‘恨不相逢君未娶, 更恨蓬山几万重, ’真是骚狐狸吃了药丸子,贱得骨头都没了!” 丝萝懵了一下,道:“什么信呀……” ——她素来谨慎, 行事力求不留下把柄,因此从不写信予二爷,免得叫母老虎杨宝兰发现了, 惹祸上身。二夫人口中说的, 又是什么信? “你还装!定是你写的信!”杨宝兰一边恶狠狠地踹着丝萝, 一边口中叫骂着污言秽语。她出身小门小户,本就是个乡野泼妇,此时怒急攻心,自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丝萝被她踹得歪倒在地,一边呜咽哭泣,一边护住脑袋。 “闹什么!”贺旭见丝萝可怜,忍不住护着她,“爷们儿三妻四妾又怎么了!大哥不也养了妾室?独独你这么善妒!” 贺旭不说还好,一说话,杨宝兰愈怒,整张脸蛋儿气得发白,当即便下了狠心去抓丝萝的脸,尖尖的指甲很快在丝萝娇美的脸蛋上抓出了几道血痕。 贺老夫人听着丝萝的惨叫声,心底一阵尴尬。尤其是瞥到一旁的秦檀不动声色地看着好戏,老夫人愈发浑身难受。 ——都怪杨宝兰这粗妇,没事儿乱扇耳旁风,害的自己也匆忙错怪了秦檀! 想到此处,贺老夫人就不想让杨宝兰好过。但听老夫人冷笑一声,道:“丫鬟呢?还不去拉着你们二夫人!”待丫鬟把几欲疯狂的杨宝兰拉扯住,贺老夫人一扶拐杖,道,“这丝萝也不容易!既旭儿喜欢她,便开了脸,做个姨娘吧。” 贺旭闻言,露出喜色,道:“谢谢母亲,谢谢母亲!”丝萝也是捂着脸,喜极而泣。 贺老夫人冷笑着,心底道:她就是要抬举这丝萝,让杨宝兰这贱妇好好掂掂自个儿的分量!乡村野妇的命,却整日攀着秦家的嫡女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想罢,老夫人对丝萝露出怜惜之色,道:“好端端一张脸蛋,竟叫人给抓花了。要是留下疤痕可不行。檀儿,你主管中馈,记得请个好点的大夫;药膏不要吝啬,定要让丝萝恢复如初。” 见老夫人对自己这么关照,丝萝抽噎着谢了老夫人的恩情,泪珠儿掺着伤口的血,黏黏得混在一块儿。 “娘,大半夜的这么闹,也不好看。”在旁看了许久好戏的秦檀终于开口了,提议道,“弟妹她面色虚白,想来是有些不适,不如让她早日回去休息吧。” “还是檀儿想的周到。”贺老夫人冷眼转到杨宝兰身上,嗤一声,道,“这杨氏有些疯癫了,在她房里支一樽佛像,叫她好好听听佛音,宁静一下心思。这两个月,就不要出门丢人现眼了。” 杨宝兰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似的,一双眼还狠狠盯着丝萝。丝萝害怕,立即躲到了贺旭身后;贺旭保护欲满溢,当即用身子挡住了丝萝。 “贱人……”杨宝兰愈发怒了。但老夫人陪房的几个嬷嬷已动了手,将杨宝兰往她自个儿的屋子里扯。 眼见得好戏要落幕了,秦檀挑眉,向老夫人道了退,携着丫鬟回飞雁居去了。临走前,她不忘叮嘱贺二爷身旁的小厮:“今夜记得看护好丝萝,二夫人正在气头上,别闹出事儿来。” 夜风习习,青桑扶着秦檀回飞雁居。路上,小丫头撅着嘴,不满道:“老夫人先前冲进来怒斥您的样子,真是可怕极了。如今事情水落石出,一切都是那丝萝的错,老夫人也不和您说声‘过错’!” 秦檀不以为意,道:“贺老夫人呀,是绝不可能对一个晚辈低头的。孝字压在头顶上,她老人家便是冤枉了我,那我也得受着。” 话虽这么说,可两个丫鬟都知道,秦檀绝不会轻易让老夫人冤枉了她去的。 踏踏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秦檀望着贺府的夜色,心道:虽这事儿过去了,但难保贺老夫人不会再疑心她嫁入贺府的动机。和离是必须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因为—— 现在的她,如果离开了贺家,便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她隐约回想起前世出嫁时,父亲秦保沉默的面容,心底微微一凉。她那生性优柔寡断的父亲,大半辈子都是在被旁人左右吹着摇摆之中度过的;可在她从尼庵回到秦家的那几年里,父亲也是真心实意地疼爱着她。因此,父亲才会拼破了头,去求那个太子嫔的位份。 但是,她的所作所为,还是寒了父亲的心。 “檀儿,你此去嫁入贺家,为父便当没有过你这个女儿。” 出嫁那日,父亲秦保站在她的闺房之中时,是这样说的。 “为父是真心想弥补你,可你不能仗着为父的宠爱就为所欲为。从前你折腾榆儿、枝儿就罢了,为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可这一回,你却为秦家惹来杀头的大麻烦!得罪了太子殿下,你要爹爹与叔父在朝中如何自处?” 从此,她就再也回不去秦家了。 秦檀回了飞雁居,收拾了一下,便上床歇着了。这一夜有些不安静,贺二夫人的屋子那头总传来争执吵闹之声,吵得秦檀醒了三四回。 次日天明,红莲来打帷帐,她一边捧了洗手的铜盆,一边轻声道:“夫人,昨夜出事儿了。” “怎么?”秦檀在铜盆里泡了会儿手,问道。 “二夫人发了狠,偷偷叫人扣住了丝萝那丫头,在庭里打板子。”红莲压低了声音,一副隐秘的样子,“打了没几下,丝萝下头就流血了,原她早就怀了身孕,已有两个月多了。” 秦檀坐了起来,问:“后来呢?” “丝萝的孩子没保住,人也昏了。”红莲露出不忍之色,“昨夜那边闹得沸反盈天,就是为的这事儿。后半夜时,老夫人也知道了,气得要命。” 贺老夫人能不气么?贺老夫人可是极想抱孙子的,但杨宝兰善妒,将贺旭看得严严实实;杨宝兰自己又没有子女缘分,过门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怀上。好不容易丝萝有了,竟叫杨宝兰直接给打没了! “……孩子没了?”秦檀心底咋舌。 她倒是没料到,杨宝兰会狠毒如斯,竟把丝萝打得流产。前世的丝萝,可是凭借着这个孩子顺顺利利地做了姨娘。后来丝萝家平了反,丝萝便抬了贵妾、复了旧姓;人人见了她,都要喊一声“陈姨娘”。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来叫醒我?”秦檀起了身,叫青桑给她穿衣服。 “是大人说的,不要用这些腌臜事情来打搅您休息。”青桑少见地对贺桢有了夸赞之色,“昨夜大人被闹醒后,就把此事处理妥当了。” 想到丝萝腹中孩儿到底是一条人命,秦檀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道:“回头给丝萝送些补品去,让她好好养着身子。她与这个孩子没有缘分,这也是没办法。”顿一顿,秦檀又问:“那二夫人呢?” 青桑替秦檀扣上最后一颗扣子,道:“今早已被送出去了,老夫人说,她患了会传给旁人的疾病,要送到京城郊外的庄子里去好好养病。老夫人说这话时,面色铁青得可怕,想来二夫人她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 秦檀听了,倒不意外:“既老夫人已做了决断,那我们就不要再理会这件事了。” 说罢,她瞧着镜中的自己,默念道:事不过三,她可是警告过杨氏的。 青桑微微露出笑容,宽慰道:“这整日捕风捉影的二夫人不在了,您的日子也会轻松些。” 秦檀却伸手,点了一下青桑的额头,道:“傻丫头,你当真以为杨氏一介村妇,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耐,跑来折腾我?这背后若没有人藏着煽风点火,我是不信的。” 青桑不明觉厉,道:“二夫人的背后还能有谁呀?” 正说话间,外头的丫鬟递了一封信来。秦檀坐在妆镜前,一边由着红莲给她梳髻,一边接过了信。“是王妃娘娘写来的小信。”她笑了一下,撕开封口,取出信纸。 红莲手指夹着秦檀一缕发丝,沉稳问道:“王妃娘娘可是请您去做客?” 秦檀低头读着信,眉间疑云渐漫。“真是奇了怪了,”她抖抖这信纸,道,“王妃娘娘竟在与我打听四妹妹的事儿,还叫我有空带四妹妹去她那儿坐坐。这是吹的哪门子风?” 红莲听了,也甚是奇怪:“平白无故的,怎么问起榆四小姐了?”一旁的青桑挑着妆奁匣里的手镯,嘟嘴恼道:“奴婢不喜欢榆四小姐,她总是阴阳怪气的,说的话又叫人听不懂。夫人要带她去王府做客吗?” 秦檀折起了信纸,道:“我要带四妹妹去王府,四妹妹还未必乐意呢。如今我在秦家可是人人喊打,他们一个个的,见了我就逃,生怕被我连累了,惹来太子爷的怒气。” 秦檀叫丫鬟拿了纸笔,给燕王妃回信。青桑在旁伺候笔墨,小心问秦檀道:“夫人,您要怎么与王妃娘娘说呀?若说您不会带榆四小姐去,是不是有些拂了王妃的面子?” “我在王妃娘娘面前没什么好瞒的,实话实说便是。若我藏三匿四的,反倒讨人嫌。”秦檀抚平了信纸,道,“我被秦家厌弃的事儿,京中知道的人也多,想来王妃娘娘不会怪罪。” 秦檀写完了信,差人给燕王府送去,就去侍弄院里的花草了。隔了几日,燕王妃就叫王府的下人带口信来了,说是王妃已自己请了秦榆到王府去做客;贺家这头,也要请秦檀去做个陪客,免得秦榆第一次去王府太认生。 秦檀听了,微微吃惊——燕王妃的速度也太快了! 谢盈是王妃,若是给秦家下了帖子,秦榆定是赶着命儿飞过来,秦榆答应去燕王府陪王妃聊聊天,本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王妃还要叫秦檀去作陪,就有些为难人了。 “王妃娘娘这也太不把您当回事儿了!”青桑气鼓鼓的,“夫人都说了,您与秦家闹得不痛快,王妃娘娘还定要您去陪着秦榆,这算什么事?” “青桑,不得胡言乱语。”秦檀冷瞟一眼青桑,吓得后者瞬间噤声。秦檀理了下鬓发,道,“依照我对王妃娘娘的了解,她绝非那样的人。去,准备些礼物,准备去燕王府。” *** 隔天,秦檀就坐上了马车,去往燕王府。 想到会再见到秦榆,秦檀便颇有些感慨。 她抛弃一切嫁去贺家的时候,满脑皆是自我感动。那时她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秦家的其他姑娘们了。未料到,这一世她会在燕王府再见到秦榆。 印象中的秦榆,是个颇为清高的女子。秦檀行三,秦榆行四。论辈分,秦榆得喊秦檀一声“三姐姐”。不过,秦榆这一声“三姐姐”从来都是喊得不甘不愿。 秦榆是长房嫡女,又能写诗作词,小有才名,从来都是自比梅花白雪的。她的容貌随了母亲,是小家碧玉那一挂儿的,只是清秀之姿,而秦檀却素有美艳绝色之名。秦榆心有不甘,见了秦檀,都是一副高傲不屑的样子,今儿个一句“庸俗媚下”,明儿个一句“轻浮做作”,埋汰得很。 秦榆高傲,秦檀不饶人。因性子不和,姐妹两人没少闹过矛盾。 秦檀思虑间,马车到了燕王府。她下了车,就有相熟的下人来迎她。有眼里见的仆从都知道,这位贺夫人是近来王妃跟前的红人,是替着王妃教训周娴的那个,因此对秦檀也巴结得很。 “贺夫人,您总算来了,秦家的四小姐早到了,王妃娘娘就盼着您呢。”小厮一边引路,一边殷勤道。 几人穿过小径,朝着王妃待客的恩波簃走去。未几步,恰迎面撞上了一名男子,正是谢均。 “相爷,您来探望王妃娘娘?”秦檀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 这儿是燕王妃的地盘,谢均在姐姐的地盘上行走,秦檀是毫无办法的。 谢均看到秦檀,楞了一下,道:“这倒不是。今日,是姐姐喊我来的。怎么,贺夫人也是姐姐喊来的?” “是啊。”秦檀点头,“我娘家的四妹妹也在呢。” 谢均闻言,眉心微蹙。不得不说,他模样俊挺温秀,便是蹙个眉,也是极好看的。他脚旁的池子里,跃起了几位花鲤,像是争先向他讨食一般。 小厮谢荣忽的一拍脑袋,像是发现了什么,大惊小怪道:“相爷,王妃娘娘这是给您相看媳妇来了呀!” 谢荣这么一说,秦檀也察觉到了点什么——谢均父母早亡,谢盈便姐代母职。如今谢均即将而立,却还未成婚,谢盈心里着急,替他相看媳妇,那也是有可能的。若是当真如此,谢盈将秦檀请来,那也有了理由—— 让姑娘家单独见谢均有损闺誉,但两边若各自有个做了妇人的姐姐相陪,那就无妨了。 谢均听了,面色微沉,道:“姐姐未免太心急了。” 谢荣急匆匆的,连忙给自己主子出谋划策:“王妃娘娘不曾请秦家夫人来,说明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娘娘今日只是想看看那秦四姑娘品性如何。相爷,还有的挽回呀!” 秦檀想通了这事后,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谢均娶谁,她管不着,她只是打趣道:“相爷,我那四妹妹颇有才名,倒也不算是配不上您。” 谢均闻言抬头,恰好见得秦檀笑得冶艳,眼里有一分看好戏的意思。当下,他心底有些轻微的不豫,只觉得秦檀的笑容颇为可恨。 ——这秦氏,八成是想看他的热闹。 没一会儿,谢均忽挑起唇角,露出个温柔笑容来。“贺夫人,你可记得,你还欠某一份人情?”谢均道,“那日在东宫中,我在盛怒的太子面前保住了你。” “自……自是记得。”秦檀回答,心下忽然咚咚跳起来。 ——这谢均,该不会是要耍什么坏主意吧! “贺夫人,报恩的时候来了。”谢均唇边笑容愈深,眼帘下阖,藏起眸中一道浅浅亮芒,“东宫事忙,我还不想娶妻。望贺夫人能伸出援手,让那秦四姑娘早些回府去。” 秦檀的笑容一滞。 “我又何德何能呢?愚笨如我,怎么办得到呢?”秦檀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你是秦四姑娘的姐姐,定比我了解她。”谢均负了手,眼神光淡了下来,“我不想误了她。” “我这样的小人物,哪能左右王妃的心思?”秦檀笑眯眯的,这样的她就像是一条滑不溜秋的鱼,难以抓到。 她想到谢均先前送来的戏谱,心底就一直暗暗好笑。 ——叫这小心眼的谢均讽刺她爱演戏,如今她偏不帮忙! “贺夫人,你的九窍玲珑心摆在那儿,可别说你弄丢了。”谢均道,“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桩人情。莫非,你不打算偿还人情了?” 听谢均拿人情来压,秦檀咬咬牙,眼珠一转,道:“相爷,这回我就帮你。但是,您得把谢荣借我一用。此外,我帮了你后,我们的人情便一笔勾销了。” 谢均点头,对谢荣使个眼色,道:“还不过去?” 谢荣踌躇了几步,老老实实垂着头到了秦檀面前。秦檀垂着手,仰头问谢均:“相爷,您不怕我利用谢荣做坏事,败了您的名声?” 谢均垂眼打量她,从容道:“你败不了我的名声。满朝臣子都做不到的事情,你也做不到。” 秦檀却不说话了,而是弯腰凑到谢荣耳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她似乎在讲有趣的话儿,说着说着便露出笑颜,容色直如艳丽春花,眉心微挑,似一片薄雾之中的柳叶。这言笑嫣然的样子,轻俏极了,叫谢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小厮谢荣弯腰听着秦檀的话,渐渐的,露出惊恐之色:“这……不成,这绝对不成……”说罢,他就要和主子谢均诉苦。秦檀却一把按住他的脑袋,横眉竖目道:“不准告诉相爷!” 谢均也道:“谢荣,你不必告诉我。我想看看,贺夫人使的什么把戏。” 谢荣露出一脸苦相,似吃了黄连一般,眼里几要渗出可怜泪光来。 秦檀露出满意的笑,道:“相爷,你就放心吧,我保证叫四妹妹乖乖回家去,再也不敢肖想您。此外,这个法子也会让四妹妹守口如瓶,不害了你的名声。” 时间已经不早了,秦檀交代完后,与谢均辞别,先朝恩波簃去了。 恩波簃里,燕王妃坐在上首,脚边的狗儿正懒洋洋睡着。秦四小姐秦榆早到了,挑的是南窗下的位置。她穿了一身月白衣裙,发间簪的皆是碧玉钗饰,整个人清泠泠、仙飘飘的,如朵广寒琼花一般;不过她容貌不算醒目,杏眼圆脸蛋儿,单薄寡淡了些,叫人不太记得住。 “多日未见,王妃娘娘精神气又好了几分,想来近来是喜事多多。”秦檀也不低调,甫一进门就笑言笑语,成功换来了秦榆的一声冷哼。若不是燕王妃在前,秦榆肯定是当场要发作的。 “四妹妹,许久未见了。”秦檀说罢,又与秦榆打招呼。 王妃不与秦檀见外,叫秦檀坐下,语气间一副熟稔模样。待招呼罢了秦檀,王妃转向秦榆,拨弄着累金丝的指甲套儿,笑道:“秦四小姐,贺夫人和我素来交好。她为人仗义,甚得我的喜欢。想来,你们秦家人也是喜欢她的。” 秦榆听了,面色微微一变。 秦檀也听出来了,王妃这是在敲打秦榆,让秦榆回去告诉秦家人,她秦檀并不是无依无靠的人,而是有燕王妃护着的女子。 那一瞬,秦檀有些恍惚——原来,燕王妃也是有心为她好的。这世间,尚且有外人对她存一份真心。 说话间,谢均到了。 “姐姐,贺夫人。”谢均和王妃、秦檀打了招呼,又转过头望向秦榆,“这位是……?” 见到谢均步入,秦榆微微愣了下,随即低下了头,脖颈泛起一层娇涩的红。在王妃看不到的地方,秦榆露出微微兴奋的神色。 恰此时,小厮谢荣走了进来。 他翘着兰花指,走路一扭三摇,始终带着一抹夸张的笑。行走时,手腕叮咚一片响,竟是带了两三个女式的镯子。好不容易走到了谢均身旁,谢荣便嘟起了嘴,以最尖的声音道:“爷~您怎的走的这样快?也不等等奴,哼!” 也不等等奴,哼! 奴,哼! 哼! 秦榆抬起头,满面震撼。 22.断袖传闻 谢荣那一声娇滴滴的“哼”一出, 厅室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谢均倚在座椅上, 浅浅叹口气,拿手指揉着太阳徐,露出无奈神情, 也不知是对谁感到无奈。 这时候, 偏偏谢荣还扭着腰身走到了谢均身后, 兰花指一翘,将手搭在了谢均肩膀上揉了起来。眉目张扬间, 颇有些粉头红袖的作态。 “相爷, 您可别累着了~” 燕王妃手一滑,险些让手里的佛珠滑到地上。那头的秦四小姐难掩震惊之色,表情千变万化, 精彩极了。 早先秦榆受燕王之邀时, 秦榆心底还颇为欢喜。母亲关起门来,告诉秦榆,燕王妃的弟弟谢均至今未婚, 举朝人都瞧准了他的婚事。谢均无父母, 姐姐谢盈此番叫秦榆去燕王府做客, 十有八|九, 是为了谢均的亲事。 秦榆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与谢氏这样的家门看上,当即喜不自胜。虽她不知道谢家为何看上了自己, 但她还是仔细打扮收拾一番来了燕王府。 未料到, 今日一见, 她发现这谢相爷,似乎有着断袖之癖! ——难怪,难怪他年近三十而未娶,原是对女人不感兴趣! 秦榆心道:要是嫁给了谢均,那自己岂不是搭进去了半辈子的幸福?她还想着与未来的夫君坐话西窗、对棋吟诗呢! 燕王妃抖着手把佛珠子系回胸坎里,假装若无其事,开始招呼秦榆,问起她的喜好家世来:“秦四小姐,你母家乃是大名鼎鼎的高氏,似乎也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 秦榆“呵、呵呵”地笑了一声,道:“我娘出身清门,算不上大名鼎鼎,王妃娘娘抬爱了。” “那四小姐平日有什么喜好?”王妃又问,“听说四小姐喜欢读书作诗?” “没、没什么喜欢的!”秦四看一眼妖娆的谢荣,心跳得砰砰的,生怕被这谢家姐弟看上了,“我是个庸俗人,只喜欢平常姑娘家喜欢的。” 王妃蹙眉,笑容有些勉强了:“什么‘庸俗’?喜欢些常见的玩意儿可不叫庸俗,不过是人之常情。” 秦榆耳畔听着谢荣那叮当的手镯声,表情愈发千变万化了。 王妃:“你可喜欢绣花?” 秦榆:“不怎么喜欢……” 王妃:“品茶否?” 秦榆:“没怎么喝过……” 王妃:“看得什么书?” 秦榆:“大字不识几个……” 秦榆完美地将天聊死。 她也顾不得王妃日后会如何说她,她只知道,自己决不能让燕王妃动了说亲的心思! 王妃见秦榆有意疏远,知道是这秦四姑娘被谢荣那一招给吓到了,不愿再详谈。当即,王妃便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对秦榆笑道:“四姑娘,你三姐姐也在这儿,我让她陪你去园子里走走吧。我养的花尾锦鲤最近正是漂亮的时候,你不妨逗逗它们。” 秦檀得了王妃的意思,便起身对秦榆道:“四妹妹,走吧?” *** 花园里,秦檀带着秦榆,站在鱼池边上。 “四妹妹,你被吓到了吧?其实相爷并非是你想的那样。”秦檀故作好人,语重心长道。 秦榆飞她一眼,面上青青红红,小声嘟囔道:“轮不到你来说教我。你给秦家惹来滔天大祸,我才不想与你搭上关系。” 秦榆是一点都不想认秦檀这个三姐姐的。 秦檀点点头,道:“秦四姑娘放心,出了王府,我便不会再来与你攀关系。只是这相爷的事情,我还是得说道一二。” “有什么好说的?你又知道什么呢?”秦榆绞着手帕,“你得了王妃的青眼,就和我拿起乔来了!” “相爷无心娶你,这才出此下策,给自己泼上了污名,让你可全身而退。”秦檀道。 “……他既看不上我,便好生告诉我,何必这样折辱人!”秦榆听了,鼻尖泛红。她为人素来高傲,自比白雪寒梅,只觉得谢均的作为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羞辱。 “若是与你直说,你又会觉得谢家姐弟折了你的面子。”秦檀劝道,“秦四姑娘,你听我一句劝。你有才华傲名在身,大可回去告诉你母亲,你看不上相爷,觉得他并非你良人。” 秦榆听了,亦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若说相爷宁可假装断袖也不愿娶自己,那实在是太丢人了,素来高傲的她不愿丢这个脸;若是不小心宣扬出去了,还有可能再次得罪谢家。倒不如说,是她看不上相爷,说什么也不肯嫁。 *** 秦家姐妹起身离去后,燕王妃露出薄怒神情,对谢均道:“你就这么不想娶妻,竟拿这种手段来吓跑其他姑娘?要是秦四小姐回去之后胡说八道,你可就再也娶不上妻子了!” 谢荣见王妃大怒,倒吸一口冷气,连忙跪地道:“王妃娘娘息怒!王妃娘娘息怒!” “谢荣,你起来!”王妃却不买账,对谢荣道,“我知道,若无阿均的点头,你不敢做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说罢,她又指指谢均的门面,道,“你就这么不想娶妻?” 谢均神情温和平淡,一双眼温柔地注视着姐姐:“姐姐,阿均并非是不想成家,只是不想娶一个素未谋面、毫无了解的女子为妻。” 谢荣跪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两个主子吵架,心里头急的如热锅蚂蚁:哎呀我的相爷,您只要说是那贺秦氏耍花招,给出了这个馊主意,可不就没事儿了?如此一来,还能让王妃娘娘少近贺秦氏的身,真是两全其美! 谢荣一个劲儿地给谢均使眼色,但谢均却如没瞧见似的,半个字不提秦檀,自己揽了罪责。 谢荣心道一声“怪哉”:相爷对那贺秦氏这么宽和,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盈咬咬唇,恼道:“老祖宗的规矩就是如此,哪家的男儿不是由父母长辈定下的妻室?” 谢均笑容愈益温柔,如绵藏针:“虽世事从来如此,独我不愿随波逐流。” 谢盈气得狠了,转念想到了那副画卷,道:“既你说,这秦榆不是你看中的姑娘,那你喜欢的是秦家哪个女儿?只要不是已经出嫁了的妇人,姐姐定会为你上门说亲!” 谢均有些无奈:“姐姐怎么就认定,我中意秦家的姑娘?” “你说呢?”谢盈微抑怒气,平稳下来,“未曾成婚的男子,拿着别人家女儿的画卷,你说这是要做什么?是挂在房中日日欣赏,还是每天提笔临摹、犒慰相思之苦?” 谢均摇摇头,道:“姐姐,你误会了。那幅画上画的,其实是贺夫人。” 王妃面色陡然一僵,整个人儿唰的站了起来:“阿均!你说什么?”她端着杯盏的手有些抖,冷不防茶杯一歪,茶水倾倒在了谢均的衣上,濡湿出一大片水渍。 她神思恍惚地掏出手帕,去擦那片水痕,道:“阿均,你可不要开玩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恭贵妃欲为难贺夫人,命人画了贺夫人的画像,送到东宫去,说这是‘赠给太子殿下做侍妾的美人’。太子殿下的性子,姐姐也是知道的。若太子当真看上了贺夫人,不管贺桢官职高低,恐怕殿下都不会轻易对贺夫人放手。为此,我便趁着那副画像未送到太子面前时,将其抽走。”谢均解释道。 王妃心惊闻言,肉跳起来,喃喃道:“竟是这么一桩惊险的事儿……若是当真让太子看上了……” 她捏紧手帕,心底有些后怕:“贵妃娘娘果然对贺夫人出手了。先前她入宫,定然也是贵妃喊她去的。……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竟然提也不和我提。” “这幅画若是留在东宫宫人的手中,难保太子好奇,再次索要。因此,我便将画像带出东宫。结果,刚出宫门,便遇到了姐姐。” 王妃听了,秀眉蹙起,无言许久。好不容易,她才轻声道:“这一回,反倒是我自作主张了。……唉,说到底,还是你的亲事太愁人了。对了,那副贺夫人的画像呢?” 谢均面不改色,回答道:“已命谢荣烧掉了,太子再也拿不到。” 一旁的谢荣刷得抬头,面露诧色。随即,他悟到了什么,忙不迭点头,附和道:“是的是的,是小的亲手烧掉的,烧得渣也不剩,余下的灰烬拿来泡水了!” 王妃见状,心才定了下来。她看到谢均身上那片打眼的水痕,心有愧疚,嘱咐道:“宝蟾,你领阿均去换一身干净衣服,王爷惯用的听春阁比较近,也有备用衣服搁着,就去那儿吧。” 宝蟾得了令,道:“是。” 待弟弟走后,王妃似脱了力一般靠在椅上,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拂秣狗儿的毛发。一会儿,她拿左手揉揉眉心,自言自语道:“阿均这婚事,可要如何是好?” 外头静了下来,深秋的寒风吹得窗纸哗哗响。风停后,便是一阵阳光彻照,从南窗里洒下一片暖意。王妃倦着眼,觉得精神有些疲乏了。 “算了,我累了,今日就请秦四姑娘先回去吧。”她对玉台道,“既不是阿均心上人,我也懒得招待她了。” 玉台也道:“区区秦家,不值得王妃娘娘厚待,娘娘无需劳心劳神地亲自招待。”说罢,替王妃揉着肩。 恰此时,外头有个丫鬟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跪地惊呼道:“王妃娘娘,不好了,周小姐不见了!” 王妃听了,头疼不已:“周娴?!怎么就不见了?我不是叫你们看好她的吗?婚期之前,不准让她出房门,怎么就把人给放跑了?!” 上回王妃宫,与恭贵妃商议好了周娴的婚事。恭贵妃做主,把周娴许配给了京城外的一户人家,又要王妃操持婚事,以姐姐的名义替周娴发嫁。要是周娴不见了,恭贵妃少不了又要怪罪她。 那丫鬟额头挨着地面,声音无比紧张:“王妃娘娘,刚才奴婢打听过了,有人看到周姑娘朝听春阁去了。万一王爷在的话,那可大事不妙啊!” 王妃一听,面色陡然转白。 周娴住在内院,和王爷的听春阁相差甚远。她跑去听春阁,用意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必然是不甘放弃王府的荣华富贵,不想嫁到京城外,这才想勾引王爷! 最关键的是,如今在听春阁的,不是燕王李逸成,而是她的弟弟,谢均! “来人!”谢盈狠狠道,“给我找,把周娴找出来,捆到房间里去,严加看管!若是她踏进了听春阁,有你们好看!” *** 王府花园的假山下,周娴提着衣摆,鬼鬼祟祟而行。 眼见不远处有一列丫鬟经过,她抱膝藏在石头下,屏住呼吸。 待那群丫鬟过去后,她一边偷偷张望着外面的情形,一边在心底怒骂燕王妃谢盈。 想她周娴,年少貌美,善解人意,又有个贵妃做姑姑;嫁给燕王做侧妃,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也不知道谢盈这个贱人说了什么花言巧语,竟然让贵妃姑姑改变主意,要把她嫁去京城外! 她绝对不会离开王府! 谢盈不肯让她嫁给王爷,她偏要逆而行舟,与王爷做一对恩爱眷侣,气死谢盈那个贱妇! 凭借着平日的仔细观察,周娴悄悄地靠近了听春阁。她住在王府的这段时间,非常仔细地观察了燕王的吃住起行,知道王爷常常独自歇在听春阁里。只要王爷怜爱她,一个侧妃之位是绝对跑不掉的! 方才,她看见听春阁的门开了,就猜测一定是王爷回来了。 周娴藏着心中窃喜,借着假山树木的遮掩,从半开的窗户里翻进了听春阁。她穿着的衣物厚重,本不便行动,可要嫁给王爷的决心,硬是让她完成了困难的动作。 听春阁里焚着浅淡的熏香,气味淡雅。纱屏内,好像有一名男子正在更衣。 “谢荣,衣服拿来了吗?” 周娴听到那男子问话,吓了一跳。 这换衣的男子竟并非燕王,而是王妃的弟弟,谢均! 周娴眼珠一转,立即改变了主意。 是谢均,倒也不错,甚至比嫁给燕王还好些。燕王年纪有些大了,可谢均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又有显赫权势在手,乃是京城女子人人渴求的良人;更何况,谢均尚未娶妻,只要姑姑肯出力,兴许……兴许,她能做谢均的正妻! ——谢家的正妻! 这个名分,令周娴的面颊变的滚烫,心脏通通狂跳了起来。 她放轻了脚步,欲走近那道纱屏。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闪电般掠来。下一瞬,周娴便觉得肩膀一疼,如被老鹰狠抓。随即,她膝盖受了一踢,重重跪在了冰冷地上,跪地时的钝响,叫人听了就疼。 “你是谁!”谢荣扣着周娴的肩膀,冷眼问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行刺相爷!” 谢荣的声音里透着冰冷的杀意,侵入骨髓,叫周娴的牙齿开始打颤。 她抖着双肩,抬起头,目光望见谢均的身影—— 纱屏后的谢均未曾转身,而是慢条斯理地披上了衣服。隔着纱屏,隐约能望见他肩胛与脊背上流利紧实的线条,如上苍垂怜之造。但是,他的背部肌肤上,却有许多可怕的疤痕,触目惊心,生生破坏了肌肤的纹理。 不待周娴多看,谢均的衣服就覆上了疤痕,将其藏得严严实实。随即,他整理妥帖外衣,步出了纱屏。 “相、相爷……”周娴抖着牙根,强笑道,“我,我是燕王的表妹。我有东西落在听春阁,这才来找,并不是有意冒犯……” 面前的谢均,温雅得宜,如一枚无人玷染的圆润翡玉,纯粹且温柔。但是,那副笑面下,却藏着彻骨的寒意,令周娴收起了所有的腌臜心思。 “我听说过你。”谢均道,“你一直想嫁给燕王。” “没、没有的事……我哪敢与王妃娘娘争锋?”周娴紧张地辩解,“我真的是落了东西,才回来寻找的。” “哦?翻窗?”谢均望向敞开的窗户,道,“周姑娘,你想做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换作是从前的我,对周姑娘这般汲汲营营、为了嫁给燕王而不择手段的人,怕是一点儿都不会留情。不过……” 谢均顿了顿,展开愈益温柔的笑:“如今,我倒觉得汲汲营营之人,偶也有纯粹可爱的。” 周娴一颗心忽上忽下,忽紧忽松。她呜咽了几声,恳求道:“求相爷放过我这回!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回去好好备嫁,老老实实离开王府、离开京城,再也不碍王妃娘娘的眼!” 谢均不答,拿佛珠绕了手掌三圈,慢慢拨弄着。笑意如春阳,直可驱一切尘秽风霜。 谢荣发了狠,一用劲,周娴就发出一声惨叫:“手!我的手!” “周姑娘,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谢荣弯下腰,贴近周娴的面门,话语声是从牙缝里冷飕飕挤出来的,气息吹得周娴浑身哆嗦,“换做从前,你恐怕命都要丢了。但相爷心情好,我便只让你闭嘴罢。” 说罢,谢荣笑嘻嘻伸出二指,道:“从今往后,你就别说话了。做个哑巴,可好?” 周娴目眦欲裂,满面恐色。 谢荣的手指越靠越近,似乎是朝着她的脖子招呼去的,指缝间藏了颗褐色药丸,一看便不是好东西,绝不是什么王母仙丹。 恐惧之下,她大脑一片空白,竟胡言乱语起来。 “谢均,你敢毒哑我,我姑姑定不会让你好过!我姑姑是陛下跟前的宠妃,她要谁死,谁就得死!”周娴狂乱地挣扎着,一面向谢均放狠话。 “你若想活命,就快收回你的脏手!若不然,我姑姑定要燕王妃那个贱妇好看!那心眼狭隘的妒妇,生不出孩子又克死爹娘,没人宠没人疼,贵妃娘娘想要弄死她,真是轻而易举!” “闭嘴!”谢荣倒吸气,立刻合上了周娴的嘴,让她只得发出“呜呜”的喊声。 “且慢。”谢均竖起手掌,示意谢荣停手。他缓缓抬起眼帘,眸光沉沉,“原本只想让她失声两月,待她嫁去京外,再予她解药。如今我一想,倒不如成全她。” 谢均手里青金地的佛珠子,流转着黯淡的光彩。 谢荣闻言,心头一跳,知道主子这是生气了。也难怪,这周娴竟敢如此恶毒地辱骂上了皇室名谱的王妃,本就犯了口舌大罪。若是在御前,这是能杀头的,相爷生气也难免。 “成全她?”谢荣思量一下,小心问,“您的意思是?” “她不是做梦都想嫁个好夫君?那便给她一段好姻缘罢。”谢均慢条斯理道。 *** 秦檀领着秦榆回去的时候,恰好遇到一个嬷嬷。那嬷嬷说,王妃乏了,不想待客,让秦四姑娘先回府去,她待娘娘来送客。 秦榆是一刻都不想多留,只觉得蒙受了天大的屈辱,就这样还得假装高傲,当即便冷哼一声,跟着嬷嬷去了。 秦榆一走,秦檀发现王府里一片乱糟糟的,丫鬟、嬷嬷们四处穿行,左右呼唤,似在找着谁。她差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周娴不见了,王妃着急。 “这周姑娘都要出嫁了,这等关节眼上,又是在闹什么?”青桑知道周娴的事儿,有些纳闷,“莫非她以为,溜出王府,就能逃掉这桩贵妃做主的婚事了吗?” “不知道,看看去。”秦檀说。 她走了未几步,就听到有人唤自己:“贺夫人。” 这声音,她不需回头,也知道是谢均。 “谢大人,您不好好在王妃那头坐着,商议你那悬着的亲事,跑到花园里来做甚?回头叫外人撞见了,又要说我不守规矩,与外男说话。”秦檀没好气道。 她抬着眉,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好似只闹脾气的雀儿,等着人哄。 “这儿是姐姐的地盘。有姐姐在,谁敢胡说八道?”谢均站在假山下头,莫名换了一身衣裳。他望着秦檀,眸光有些灼灼:“我来寻贺夫人,是望贺夫人能给我做个证。证明我早早就从听春阁里头出来了,什么都没做。听春阁里头发生的事情,与我无关。” 秦檀怔住了。 谢均这话,摆明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看来,他一定在听春阁里做了什么。 “好啊。”她极柔媚地笑了起来,眼底眉梢是一点儿白狐似的狡黠之意,“这回,就是相爷欠我一桩人情,得在将来鞍前马后,无微不至了。” 她的笑容媚且妖,谢均知道,她的笑容下一定藏着精明的算计。但是,他还是觉得这笑容甚是引人注目。 “好啊。”谢均道,“只要贺夫人能给我作证,帮助我脱了罪责,我就欠你一个人情。” 一旁的蝠池里,那从来平静无波、宛如死潭的水面,倏忽泛起一圈波澜,原是有片叶子落在其上。 23.助她和离 燕王府里乱哄哄闹了好一阵子, 终于归于平静。秦檀和谢均,都被下人请到了听春阁中。 听春阁里,满是压抑与死寂。所有下人都垂着头,不敢喘息。 燕王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 威严刚毅的脸沉的可怕,似在酝酿一场风雨。王妃站在燕王身侧, 面泛纸色,嫩葱样的细细手指紧紧抠着手帕的一角,几要将那张手帕扯坏了。 燕王没有看自己的结发之妻, 而是死死盯着跪在身前的一个男子。这男子做下人打扮,身量瘦长。此刻, 他把脸挨在地上, 微微发着抖。 “宰辅大人与贺夫人来了?”燕王如刀锋似的眼光扫过来, “此乃家中丑事, 本不宜宣扬。但此事与宰辅大人有些关系, 本王还需冒犯一二了。” 燕王的目光掠过谢均, 神情复杂。 这位妻弟年少成名, 颇有大才;便是在自己面前,亦不显逊色,甚至更为出众。容貌、气度皆是上乘,生来便是上位者的势态。 太子殿下有这等贤臣在侧,简直是胜券在握。究竟为何, 太子竟日夜多虑担忧, 怀疑自己有不臣之心呢?是母妃太过跋扈, 令皇后不堪其扰;亦或是晋王离京之时多嘴,挑拨余下兄弟的关系? 燕王收回了复杂的神色。 谢均道:“王爷但问无妨。” 燕王神色略略犹豫,很快,他便直言道:“周家的小姐周娴,借住在本王府中。今日,本王外出归来,却发现娴儿昏睡在这听春阁中,口不能言,变作了一个哑巴。” 燕王话未说全——这周娴,不仅变成了哑巴,还与面前这个跪着的小厮同床共枕,两人一道睡了燕王平日惯睡的床榻。只是此事事关王府声名,谢均与秦檀到底是外人,燕王不想道出此事。 谢均轻轻蹙眉,道:“既然如此,那就该先请大夫才是。” “大夫已经来了。经大夫查看,娴儿似是中了一种毒,这才致使失了声音。”燕王歪靠一下椅子,以探查的语气问道,“听闻今日宰辅大人到这听春阁来过了。敢问,宰辅大人可有见着娴儿?” 谢均略一思量,道:“今日,我确实到王爷的听春阁里换了身衣裳,不过也仅是换了下衣服罢了。至于周小姐是怎么一回事,我一概不清楚。” “哦?”燕王提高了声音,再次逼问道,“宰辅大人当真对娴儿中毒一事没有线索?这可有些麻烦了。本以为宰辅大人会知道些蛛丝马迹。” 一旁的燕王妃看得心急,开口道:“王爷,此事乃是家事,不便让外人知晓,就交予妾身……” “王妃,此事你不必管了。”燕王的面色冷沉沉的,“我来查。” 燕王妃心口一悸,知道王爷是不信任自己。一时间,她心中酸涩交加,百味陈杂,只得垂下头去,继续扯着那张绣兰花纹的手帕。 “王爷若不信,可询问这位贺夫人。”谢均转向秦檀,道,“某早早换好了衣裳,与贺夫人在蝠池边遇上了,多聊了几句贺大人的近况。” “哦?”燕王有些怀疑,“贺夫人,当真如此?” 秦檀却侧过了身子,有些不给面子,说话的语气也很不耐烦:“宰辅大人,你我二人统共说了那么三四句,我能算作什么人证?” 秦檀说的话,和当初与谢均主仆商量的可不同。 谢均听了,不由抬起了头,朝秦檀投去探查目光;谢荣也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好像在暗恨着秦檀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秦檀自然察觉到了谢均主仆的眼光,她不但良心不痛,反而有一丝美滋滋。 ——谢均总是凌驾在她之上,她在谢均面前,从来都是担惊受怕的。如今难得能反过来,让谢均吃一回瘪,她可不愿白白放弃了这个良机。 “相爷,你瞪我做什么?”她挑衅地朝谢均投去目光,语气很是无辜,“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说罢,又是一副娇娇作态,脸上写着大大的一句“你能奈我何”。 谢均的眸光微微一暗。 “贺夫人倒是……真性情呐。”他不怒反笑,夸赞起秦檀来。 见秦檀不愿配合,燕王这才惊忆起,这贺秦氏与东宫是有些渊源的。她拒嫁东宫,好像惹怒了太子,以至于太子特地将她的夫君贺桢要去了幕下,也不知道贺桢受到了怎样的折辱,这才让贺秦氏这般不耐。 这么一说,贺秦氏不愿给谢均作证,也是人之常情。本就是对头,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 若是谢均这里没有线索,那娴儿的事可要如何是好? 母亲恭贵妃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照料好周娴,说周娴乃是外祖父临终前托付给母妃之人。要是母妃知道周娴出了这么大的事,定会气病的。 燕王正思虑着,忽听得秦檀身后的丫头冒失地开了口:“可是夫人,您确实是遇见宰辅大人了呀,您二人在池子边聊了那么久,那时候,周姑娘还没有不见呢!” 但见秦檀猛然扭过头,恶狠狠瞪一眼那丫头,怒道:“青桑,闭嘴,哪有你插嘴的份!” 燕王看向那叫“青桑”的丫头,见她一副天真冲撞的长相,心里明白了大半:这青桑不会看主子心意说话,无意道出实情来了。 秦檀瞪了青桑后,露出无奈神色,道:“王爷明鉴,我确实是与宰辅大人说了几句话的。聊的是久了些,可也确实只有那么几句。相爷走后……就有丫鬟告诉我,说周姑娘不见了。” 这样的一个小插曲,倒让秦檀的话更可信了。若她直接为谢均作证,燕王兴许还要怀疑一番。 燕王点点头,道:“本王知道了。看来,此事确实与宰辅大人无关。” 谢均微微一笑,转向秦檀,道:“谢贺夫人证我清白。” 他笑意深深,直直地盯着秦檀,也不知道在谢什么。 眼见此事断了线索,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燕王只能把所有怒气倾泻在跪地的小厮身上。他狠狠踹了一脚那小厮,怒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来人,把他拉出去,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那小厮抬头,露出惊恐神色,大声求饶:“冤枉!王爷,小的冤枉!是周姑娘说她倾心于小的,这才……” 燕王见这小厮生的相貌堂堂,确实俊秀,又回忆起这小厮平时就擅招蜂引蝶,心底怒气更甚,大喝道:“你就仗着娴儿被毒哑了才敢胡说八道!快闭上你的嘴!拖出去!” 待听春阁的闹剧落下帷幕后,燕王疲惫地揉着额头,对众人道:“本王累了,先散了吧。” 王妃强打起笑,接过丫鬟手里的茶盏,想递给燕王。然而,燕王却直截推开了她的手,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道:“王妃先回去吧。” 虽无责备之辞,王妃却觉得一口冷意从肺腑泛了上来,令她眼眶都要有了热烫之意。她连忙拿帕子按住面容,低着头退了出去,抛下一句狼狈的“妾身告退”。 谢均、秦檀跟着王妃出了听春阁,一直行到了王妃的恩波簃中。 恩波簃中,富贵不改。 王妃歪坐了下来,拿手帕擦着眼角的泪珠子。拂秣狗儿在王妃的裙角边转悠着,王妃却不理不顾,只默默垂着泪。好半晌,她才抬头,问谢均道:“阿均,你与姐姐实话实说,周娴的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谢均温和一笑,道:“贺夫人都替我作证了,自然不是我做的。” 王妃眉心蹙起,婆娑的泪光渐淡了:“阿均,你休得在我面前说谎,你永远骗不过姐姐。除了你,还有谁敢对周娴做那种事?” 谢均的神情微微变了,眼里有了一分冷色。 一旁的谢荣见了,知道此事是瞒不过王妃的,连忙上去替自家主子说好话:“王妃娘娘,都怪那周娴嘴不干净,想要勾引相爷也就罢了,还一上来就辱骂您!您可是上了名谱的王妃,那周娴犯的是口舌大罪,理当被杀头的!相爷他敬重您,只要了那周娴的嗓子,这多仁慈呐!” 王妃的眼睛又红了。她侧过头,哽咽道:“早不该听从父亲的话,让你去做这个太子伴读,如今变作这副模样……” “娘娘!”宝蟾连连提醒,低声道,“贺夫人还在呢。” 王妃这才意识到,秦檀也一直待在屋里。方才她情绪激动,忘了还有个外人在,险些说出惹祸的话来。于是,王妃当即变了话头:“周娴心术不正、攀附权贵,我又岂能不知道?阿均,你以为独独你聪明,偏姐姐不知道吗?” 谢均安静地望着王妃,并不答话。 “我是知道这一切——周娴的所作所为,我都知道。但是,我身在其位,不可放肆。我需得替王爷管好这个王府,不可让其乌烟瘴气、充斥着勾心斗角。”王妃起了身,步步走近谢均,声音里有一丝哽咽,“你对周娴下这样的重手,可曾考虑过我要如何在王府自处?” 宝蟾也替王妃委屈,道:“咱们娘娘,既要管好这个王府,又要让恭贵妃满意,还得做一个不沾俗尘、仙女儿似的人物,好让王爷高兴;这本就不易了,如今周姑娘闹这么一出,恐怕王爷又要怪罪娘娘管不好中馈了!” 谢荣知道,如今这是神仙打架的地界,他一个凡人只能噤了声,不敢说话。 王妃见谢均始终不说话,只能叹口气。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瞧着是个大人了,手头翻云覆雨、血云腥风的,但还有一丝倔强。娶妻生子的事如此,惩治周娴的事亦然。 她到底心疼弟弟,便道:“罢了,你先回去吧。快下雨了,路上走得快些,免得淋湿了。”说罢,王妃便让丫鬟送客。 *** 谢均与秦檀走出门外时,他还是那副沉静的面容,好似一切风雨都与他无关似。 王妃说中了,屋外头果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雨微风,令人面颊生寒。 下人去取伞的时候,谢均忽然问秦檀:“我做的……可有错?” 秦檀有些讶异,不明白谢均怎么突然问自己话。 她抬起头来,见谢均望着廊外的雨景,面色平静一如之前,只是眼底似有一分惘然。 秦檀眼中的谢均,向来是个外表完美的人。那副笑颜,就如生了根似地长在他脸上,不曾脱落过。能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等略显弱势的神情,实在难得。 “相爷怎么问我这个?你与王妃娘娘的家事,我又哪敢置喙?”秦檀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是否做错了。”谢均略垂下头,目光下沉,落至掌心的佛珠子上,“是否我放任周娴辱骂姐姐,才更合适些?” 秦檀心底一诧,再看谢均时,只觉得他脱了仙人外衣,变成了有着六根烦恼的俗人。 “相爷,这事儿您其实也不算做错,王妃也不算做错。”秦檀理了理衣襟,用言语开解他,道,“周娴本就是犯了大罪,您罚她一下也无可厚非。只是王爷与王妃不比寻常夫妻,您不能拿着常人的道理来衡量这事。在这王府里,总得顾忌一番。” 就算要罚周娴,也要看看燕王的面子再行事啊! “要我说啊……”秦檀压低了嗓音,道,“换做我,就另找个时机教训她,免得给王妃娘娘惹事。” 当然,秦檀只是这样说说而已。谢均这样的人,侍奉太子习惯了,濡的是大权在握,染的是生杀予夺,哪需要蛰伏时日,再伺机报复?都是现打现罚,等解气了再说的。 人各有不同,本不能强求。 雨声沙沙,在屋外落下一道朦胧的白幕,将景色都遮盖了去。些许时间后,秦檀听到谢均低声一问:“那我要如何……才能让姐姐与燕王,重归旧日之好?” 秦檀心底一纳闷,总觉得这谢均虽在朝政上事事沉稳,但对男女之事却是毫无了解,比个孩童都不如,竟还要向自己求师问道。 “这事儿恐怕无解了。”秦檀道,“王妃与燕王的嫌隙,来源于太子与燕王间的不睦。什么时候两位皇子冰释前嫌了,什么时候,王妃与燕王也能重归旧好。” 红莲取伞来了,秦檀向谢均行个礼,道:“相爷,我先走了,就不打搅了。” 说罢,她便步入了伞下。 她走了几步,忽停下了,回身向谢均道:“相爷,你欠我一桩人情,莫忘记了。” 谢均抬头,答道:“我自会记得。你要什么,告诉我便是。” 细雨微斜,夹着雨珠的风吹得秦檀袖袍微鼓。她在伞下嫣然一笑,对谢均道:“我的要求对相爷来说,既简单,也不简单。” “说来听听。” “烦请相爷,助我与贺桢和离。” 谢均微愣,目光怔怔盯着她。秦檀的发髻上沾了玲珑剔透的雨珠,白玉似的肌肤晶莹得几要透明,妖且媚的笑容仿如隐隐含着蛊惑之意。 谢均知道,她是无心的,只是生来外貌如此,妖艳且凌厉,容不得人不遐想。 待谢均回过神来,那雨中的女子已走远了。谢荣也取了伞回来,在廊外催促他:“相爷,趁着雨小先走吧?一会儿雨大了,那就更不好回去了。” 谢均点头。 他上了马车,回了自己家中。 谢府虽大,但却没什么人气,有些空落落的。谢均的父母先后病逝,姐姐又出嫁,他不是个喜热闹的人,这府中便日渐冷清了下来。他一旦去了东宫或是朝中,府中便是彻底的寂静。 “相爷,您回来了?小姐身子可安?” 谢均一踏入家门,便有一个老嬷嬷迎上来,四十许岁模样,头发里掺了几分花白,面容和蔼,乃是谢老夫人的陪房曹嬷嬷,她自老夫人过世后,便做了谢家的女管家。因谢盈是她亲手带大,情分不比常人,曹嬷嬷偶尔还会称呼谢盈为“小姐”,而非“王妃娘娘”。 “姐姐的身子安康,嬷嬷不必担忧。”谢均对曹嬷嬷很客气。 “小姐嫁给燕王这么多年,也没有子女傍身,唉……”曹嬷嬷却仍是一副忧虑神情,“且大人您也是这般样子,总不肯成家。这要老身我如何对老夫人、老爷交代呢?” 谢均错开话题,寒暄了几句,要曹嬷嬷多注重身体,便回了书房。 路上,他问谢荣:“谢荣,你说一个女子,若要和离,得用怎样办法?” 谢荣听着有些纳闷,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相爷,女子和离虽有前例,但却也是极难的。所谓‘出嫁从夫’,若没有上头人的开恩,女子是决不能和离的。” 谢均怔一下,重复问:“当真没有法子?” “相爷,本朝和离的女子,一个手掌都数的出来!不是皇室的公主,就是权贵的女儿。可见,若无陛下点头,那女子和离简直是难于登天!”谢荣说着,忽生出不妙心思,小心翼翼探问道,“相爷,您,您该不会是希望王妃……” “浑说。”谢均扫了他一眼,“我姐姐与燕王好好的,何必和离?” 谢荣更纳闷了:既不是关心王妃,那又是想让哪个女子和离?相爷不近女色,接触过的女子,统共也就那么几个——燕王妃,太子妃,今儿个见到的秦四姑娘,还有个王妃跟前的大红人,贺秦氏…… 想到贺秦氏,谢荣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相爷,您,莫非……”谢荣压低了身子,声音里有一丝惊恐,“是想让那贺秦氏和离……?” “啪!” 原是谢均将佛珠子重重地拍在了案上。 “胡说八道什么呢。”谢均拿眼底瞧着谢荣。他虽语气还是温和的,可瞧着谢荣的眼神却不怎么好,“谢荣,是不是我太宠你了,让你胆敢说出这等妄言妄语了?” 谢荣何等人精?当即行云流水地求起了饶:“相爷,是小的多嘴,是小的多嘴!只不过是您问起和离,小的想着,若是知道那要和离的人是何等情况,才好出谋划策,这才……” 谢均咳了咳,别开视线,道:“……我知道你是好意。” “您咳着,是受凉了?还是淋着雨?小的给您找大夫?”谢荣听他咳嗽,有些焦急。 “没病儿。”谢均道,“你省着些。” 谢荣探头望了一下,只见自家主子手指拨弄着案上的佛珠;外头的风雨沙沙,晦暗的光将谢均脸面照得阴沉,看不清神情。他有些不死心,又试探问谢均道:“那,那相爷可否与小的说说,是怎样的人要和离呐?” 谢均面无波澜:“夫君的官职不高不低,母家的权势也不上不下。” 谢荣心里嘀咕:完了,说的可不是贺秦氏么? 谢均与谢荣相处多年,谢荣眼珠子一转,谢均就知道谢荣又在想什么。当即,他便摇摇头,淡淡对谢荣道:“你不要胡乱猜测,并非是贺秦氏。” 谢均说话模样正儿八经,不似作伪。 谢荣呵呵赔笑,道:“小的省得。若是依照相爷所说,那人所嫁的夫君当真没什么权势,那倒也不难。找个夫家人的错处,再请太子殿下帮忙,和离倒也不是难事。” 谢均听了,略略沉吟一阵,道:“不可。不能让太子知晓这件事。” 谢荣“啊”了一声,露出吃惊神色,问道:“没了太子殿下,事儿可麻烦多了呀!为何不可?” 谢均又连着咳了起来,蹙眉道:“陛下身子病羸,东宫近来事务繁多,我不好以这等小事打扰太子殿下。”顿了顿,谢均瞥向谢荣,道,“你不要多想,不是贺秦氏;我也不是因为贺秦氏得罪过太子,才说不可让太子知晓的。” 谢荣一个劲儿地点头,继续出谋划策:“若不能让太子知道,那可得徐徐谋之。若是太过仓促,难免给相爷惹来流言蜚语。” 说罢,谢荣意犹未尽,连忙补道:“小的知道,您说的不是贺秦氏,绝不是贺秦氏。” 谢均微呼了一口气,手指搭在太阳穴上,喃喃道:“未料到,我竟被人出了这样一个难题……算了。谢荣,你先出去吧。” 谢荣应了是,退出门去,将门扇合上。 外头的秋日风雨声被阻绝了,谢均安静下来,慢慢拨开桌案上的书籍,露出一副女子画卷来。那画卷上的美人儿容貌稠艳旖旎,正是秦檀。 24.公主婚事 为了替主子解决大麻烦, 谢荣仔细翻阅卷宗, 查比旧日和离之例。奈何大楚开国以来, 前例甚少,又无专司记载, 只得野史逸闻里只言片语, 真是叫人好不烦恼。 谢荣在书卷里吸着霉味儿,满面苦色。 想他谢荣,自幼习武,表面上是个小厮,实则上能辨识菜肴入味几分、下能端茶倒水缝衣叠被;出可剑动四方护卫周全,入能猜心识意、助主子一路高升。似他这等大好人才,竟要在茫茫野史里寻找和离逸闻,真是大材小用! 莫不是因为自己往日太过啰嗦,主子才有意罚他? 谢荣在书卷里埋首半日,终于回到了谢均面前复命。 他人未到书房前, 就远远听到一阵朴润幽素的乐声,乃是谢均在吹箫。谢荣仔细听了一阵,听出这是《关山月》的调子,甚是绵长孤寂。 夜雨清绵细密, 从屋檐上如珠帘似地淌落下来。摇曳的灯笼盏儿被风吹得梭梭响, 高丽纸里头泛着朦胧的红色, 将谢均的五官投下一层疏疏的阴影。 兴许是被谢荣的脚步声扰了兴致, 《关山月》的调子停了下来。 檐下的谢均将箫管收起, 爱怜地抚过一缕红穗子, 道:“许久没动这箫了,难得有闲暇,却发觉自己手生了。” “哪儿的话?您的箫声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妙。”谢荣奉承了一句,上前呵呵笑道,“主子,您要查的和离往例,小的已经都看好了。” “如何?” “开国以来,在书册上记载的和离女子不过六人。韩国公主、高陆公主等宗室女儿,皆是得皇帝恩赐而和离再嫁;另有民妇吴氏,因丈夫宠妾灭妻、不分尊卑,当街喊冤,惊动了父母官,这才破例和了离。此外,也有淮西崔氏,因于治旱有功,向陛下乞求和离。” 谢均闻言,眉心一蹙,道:“真是个难题。” “相爷,按我说,您就别淌这趟浑水了。您是社稷之才,应当为太子分忧,理天下之事。和离这等小家子气的后宅之事,您何必往身上揽?”谢荣道。 “我不能失信于人。”谢均道。 谢荣苦兮兮的,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恰在此时,外头有仆人进来,说是太子殿下请谢均过东宫说话。 “太子爷可有说过,是为了什么事?”谢均问。 “东宫的差人说,似乎是为了武安公主的婚事。” “武安公主?”谢均思忖一会儿,道,“谢荣,备车,去东宫。” *** 东宫之中,一片寂静。 谢均到东宫的时候,正殿里的宫人黑压压跪了一地,死寂的氛围萦绕着宫闱。 太子的怒斥声,谢均隔着许久路途便听见了。 “孤是太子,是这江山社稷来日的主人!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瞧着燕王得父皇的器重,便生出异心了,竟敢连孤都怠慢?!统统打五十板子!” 旋即,便是一阵哭嚷的求饶声,“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恕罪”、“奴婢冤枉”,说什么的都有。谢均听着,心知太子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当即浅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这群仆婢又犯了怎样大罪,才惹得您恼怒至斯?”谢均步入东宫正殿,缓声询问。 见谢均来了,太子停下了怒骂,理了理衣袍,道:“均哥,这群仆婢不知好歹,竟敢怠慢于孤!” 谢均问了跪下的仆婢,方知道是因着新来的管事姑姑不知太子惯用的熏香,在主殿里熏了别的味儿,这才令太子勃然大怒。 “太子殿下,这等小事,是宫人粗心之过,您斥责一下就罢了,不必责罚太过。”谢均道,“杖责五十,身子弱的便熬不过去了。如此一来,东宫又得置换新人。” 太子闻言,长长呼了口气,似是缓了怒气,道:“罢了,既然均哥这么说,就留你们一条命吧。日后,不得再有差池。” 那犯了事的姑姑连忙跪地谢恩,膝行着退了出去。抬头时是一脑门的汗珠子,面色煞白如纸,犹如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宫人们各归其职,东宫的主殿里冷清下来。太子在榻右坐下,歪歪靠在缀玉流苏的锦枕上。榻桌上头搁着个掐丝珐琅的熏笼,罩着片儿榴红的纱条,雕出的鹤嘴吐出丝丝缕缕甜腻气息。乍一闻,确实有些甘甜太过。 “太子殿下召微臣入东宫,可是为了武安公主的婚事?”谢均道。 陛下身体羸弱,不能常理朝政。朝中诸多事务,皆移交太子、燕王手中。谢均奉陛下之命,侍奉在太子侧,因此常来东宫议事,百官无敢多议。 “……是啊。”太子剑眉微挑,瘦削的身子孤零零地枕靠着。 太子相貌俊美,却并非是燕王那般阳刚俊逸的容貌,而是阴柔秀气的轮廓面宇。但是他看着人时,目光总锐利得很,恍如一柄出了鞘的剑,谁都能察觉到他的敌意。 “孤只得这一个妹妹,可孤却护不住她。”太子道。 谢均听着,不知该如何安抚。 武安公主是太子的胞妹,也是太子唯一会唤作“妹妹”的人。旁的庶出公主,太子是一概不认的。 这武安公主与谢均差不多年岁,先前已嫁了两回,婚事俱是不如意——头一回是和亲塞外,第二回是嫁给将军——最后,夫君皆以死丧告终。如今她已是第三次出嫁。陛下却挑了年过五十的老臣刘忠来迎娶公主。 所谓公主,享天下之尊贡,理当为天下谋福祉。 生在皇家,就已抛却了某些放肆的权利。 “均哥,你与孤的情分,常人难比;武安与你,也是自小相熟。”太子压低了声音,对谢均道,“若你于前朝进言,父皇定会改变主意,放过武安,让其他公主下嫁刘忠。届时,孤与母后,再为武安寻一份好亲事。” 谢均闻言,道:“太子殿下,公主婚事,不比常人;事关天下社稷,臣不敢妄言。” “有何不敢?”太子勾起唇角,露出一道危险笑意,眼角有跃跃欲试的杀意,“我看刘忠那老东西,有没有这条命来娶孤的妹妹!” 见太子执意若此,谢均也知多劝无用,便应下了。 不久之后,谢均便出了东宫。 细雨已停,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泥土芳润气息。谢均漫步道中,回忆起父亲临终之前的交代。 父亲说,太子生性孤戾,易行偏道。还望他辅佐在侧,不求功垂千秋,只求无愧于社稷。 想到父亲弥留之际的面容,谢均浅叹一声,对身旁谢荣道:“差些人跟着刘忠吧。他有武略之才,家中兄弟子孙,亦可抗击外敌。若是因一桩婚事折在太子手中,未免可惜。” 谢荣皱眉,道:“若太子殿下打定主意要刘大人的性命,您恐怕就是在做无用功夫了。” “先护上一阵子吧。”谢均道,“总不能无动于衷。”又走了一阵子,谢均忽有了个主意。他对谢荣道:“你明日将贺桢喊来黄金楼,说我有要事相商。” “贺中散?”谢荣懵了一下,“小的知道。” “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谢均道,“是真如表面一般风光霁月、正人君子,还是个为了权利富贵可抛却一切的男人。如此一来,我才好决定,如何帮贺秦氏和离。” 谢荣:“……啊?” 谢均:“嗯?” 谢荣:“您不是说,要和离之人。绝不是贺秦氏吗……?” 谢均:“……” 谢均:“……” 谢均:“……” 谢荣:“小的多嘴!小的该死!小的不该说这话!小的回去跪搓衣板!” 谢均:“可。” *** 次日,贺桢到了黄金楼。 这黄金楼乃是京城中一处喝酒饮茶的去处,常有官员在此宴客,因此不分时节,皆是热闹已极。吃茶的、吆喝的、唱戏的,你落我起,喧哗沸顶。 贺桢是受谢均所邀而来。 这段时日,贺桢对谢均的推崇已到了顶点。此番受邀,他可谓是心潮激荡。 他到了黄金楼,便见到谢均与东宫的另一个幕臣,马国才。二人皆已上座,只余下一个位置等着他。 谢均手执茶盏,目光下落,闲闲望着衣上一团卷涛云纹。他手中的茶有些凉了,味道亦渐淡。待抿一口茶入唇齿间,他便觉得这茶涩味更甚于茶香。 虽茶有些苦,但他却不急着让人换茶,盖因他正思索着其他事情,无暇旁顾。 “我的要求对相爷来说,既简单,也不简单。烦请相爷,助我和离。” 谢均的眼前,兀自浮现出秦檀的身影来,妖妖娆娆、刺人的很。 “相爷,贺中散到了。”贺桢的到来,打断了谢均的沉思。 “看座吧。”谢均搁下已冷透了的茶水,道,“给贺中散上茶。” “哦哟哟,来了来了。”马国才朝贺桢招招手,示意他赶快上座。 “谢相爷、马大人。”贺桢有些拘谨,行为间颇为慎重。但间或抬起头望向谢均的一瞥,都是充满敬重与尊崇的。 趁着贺桢坐下的功夫,谢均仔细打量了他,见他有清风朗月之姿,心底渐渐疑惑。 秦檀之所以拒嫁太子,便是为了这个男人。 可秦檀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嫁入贺家,如今怎么又要与他和离了?是贺桢与她想象中不同,还是贺桢薄待了她? “贺中散,近来可好哇?”马国才开了口,与贺桢闲话家长。他是个和蔼的老臣,面上两撇小胡须生的甚是滑稽。 贺桢起身离座,很恭敬地回答道:“承蒙马大人与相爷关怀,一切安好。” 他是第一次与谢均与马国才这样的高臣独自相谈,心底略有忐忑。 马国才端着张老脸,搓搓手,一副和气的样子,道:“贺中散,坐,坐,不必客气。”待贺桢入座后,马大人一面给贺桢夹着花生米,一面道,“太子殿下正为武安公主寻觅良人,你可知此事?” 贺桢盯着那些花生米,有些不知所措,答:“略有耳闻。” “这武安公主啊,不似其他公主,乃是太子胞妹,尊贵无匹。”马大人搁下筷子,一边嚼着杏仁,一边与贺桢仔细说道,“太子与皇后有心想为她寻一桩好姻缘,此人须得效力于太子麾下,且有出众容貌、不世才华。……不知,贺中散可有意?” 马大人嚼杏仁的响声,嘎嘣嘎嘣的,贺桢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望向谢均,一旁的谢均正温和地笑着,笑容之下,却藏着贺桢看不懂的情绪。 “马大人,这话你就说的不对了。”谢均闲适地靠在椅上,指间青金石的数珠慢悠悠地朝下落着。他懒抬眉眼,替贺桢说着话,“贺中散早就娶妻了,与公主的亲事搭不上边。” 贺桢亦有些迷惑:“马大人,某早已娶妻,妻房乃秦氏三女。不知马大人,可是记错了人?” 马国才“哎呀”一声,手揣进袖子里,露出一副世故精明的神色,笑嘻嘻道:“中散何必这么拘泥于人情?娶了妻,也可再和离嘛!这倒是无妨。只要你迎娶了公主,便能成为太子殿下心腹;将来平步青云,指日可俟呀!” 马国才说这话时,谢均就安静地看着贺桢的反应。 他的眸光深处,有一丝深渊似的冷意。他只静静地观察着贺桢,仿佛要用眼神褪下贺桢的外在,剥露出他的本性来。 若贺桢是个嫌贫爱富之人,此刻恐怕已喜不自胜,立即回家写放妻书去了。 然而,贺桢听了,却是露出一阵羞恼之色。 “马大人,某从来敬您有治世之才,却未料到,某在马大人眼中却如此不堪!”贺桢只觉得脊梁骨都被戳弯了,眼底满是愤愤不平,“某再不济,又岂是那等攀权富贵之人?!” “啊?”马大人八字眉一垂,露出一副懊丧面孔,“这么说来,贺中散不愿?” “某与拙荆恩爱情深,某怎可因求取富贵而置发妻于不顾?”贺桢想也没想,就如此回答。 贺桢读的是圣贤书,打骨子里觉得“卖妻求荣”这件事极为可耻。 “哦?”忽的,谢均插话了,“贺中散,你当真与令夫人琴瑟和鸣么?” 贺桢抬头,却看到一旁的谢均笑容深深。他子夜般的眸子里,倒映出贺桢渺小的轮廓来。被谢均如此注视着,贺桢只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被洞察了,没有可以说谎的余地。 贺桢猛然想起了自己对秦檀的所作所为,面庞顿时羞红一片。他心有愧疚,说话声也小了一些:“纵使……纵使,我与拙荆平日有些争执,但我既娶他为妻,便没有无断和离抛弃的道理。” “哎呀哎呀,原来如此,这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马国才一副感慨的样子,“贺大人真乃是君子之风,叫我愧怍。”说罢,马国才连连亲自给贺桢夹菜,道,“多吃点,多吃点,这顿某来请,算作冒犯了贺中散的赔罪。” 马国才乃是高臣,贺桢又岂能不给他面子?他当即勉强笑了笑,道:“马大人是想替太子分忧,微臣省得。” 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临离开黄金楼时,马国才对贺桢道:“贺中散啊,此事事关武安公主,还望你多多保密,不要宣扬。” 贺桢应下,心底仍有余悸。 他步于夜风之中,只觉得面上烧红,因着方才在谢均面前撒了个大谎——他与秦檀,根本不是琴瑟和鸣的恩爱眷侣。 若是他与秦檀和离,恐怕秦檀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飘然离去。 秦檀之于他贺桢,本来就如一个过路人似的。她愿下嫁,是垂怜贺家;她若要离开,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想到秦檀当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却又有一些不愿意了。至于这分不愿从何而起,他不清楚,亦不想明白。 贺桢回了贺府。 秦檀的飞雁居还未灭灯,窗纸上映着几个人影,还有隐约的仆婢欢笑声,是贺桢在时从未有过的欢乐温馨。他忍不住抬起脚步,走入了飞雁居。 然而,贺桢一进入飞雁居,那份笑闹之声就止住了,秦檀松开手里编了一半的络子,冷冷望向贺桢:“大人,今儿个又是为了哪一桩事大驾光临?” 贺桢有些手足无措,问:“能否让下人退下,我和你二人谈谈?” “不能。”秦檀很不客气地回绝。 “……不退就不退吧。”贺桢目光闪烁,兀自坐了下来,“秦氏,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当初你为何执意要嫁给我?” 秦檀听了,一阵无语。好半晌,她才道:“我嫁给你的理由,你恐怕都听腻了。今儿个还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我听闻你心仪于我,这才要下嫁……”贺桢被她的气势所压迫,声音有些羸弱,独独眼神里还透着一分不愿认输的傲意,“可你对待我的态度,分明没有分毫情义。” “贺桢,我是人,并非无情草木。”秦檀笑了起来,声色浮夸,“笼中宠物尚且知道,主人待它不好,就要反咬一口,更何况是人?你对我无情,我自也对你无情。我说了好几回吧?” “……我不信。”贺桢却很执拗。 秦檀很是不耐烦。这贺桢隔三差五来问些蠢问题,叫她懒得打发。 “贺桢,若你当真想知道,我为何不再如旧时一样对你执着,你不妨回去查查——查查你的方姨娘,当年到底是如何救你的。查清了、明白了,来和我谢罪,我再考虑是否原谅你。但叫我对你恢复旧日情谊,那是绝无可能的。” 说罢,秦檀就让丫鬟送客。 “此事与素怜何干?”贺桢不解,可他不待说完话,就被两个丫鬟左右请出飞雁居。他有些不甘,心头又有些怅惘:秦檀如此信誓旦旦,难道当真是方素怜救自己的这桩事有些问题? 他唤来下人,道:“你去查查当年方姨娘是如何救我的,叫医馆的人与马夫都来细细说一遍。记着,不要惊动方姨娘。” *** 天气已冷透了,待不日大雪,楚京的冬日就会彻底来临。 秦檀收到了谢均的一封信,说是约她在京城外的灵华寺相见。 这灵华寺不是什么大庙圣宇,只供着几尊小佛,往来之人不多。谢均若要见她,在这样的地方倒也合适。只要托词以烧香之名,那也无人会怀疑。 只是…… 秦檀怎么觉得,自己和谢均约在灵华寺相见,感觉怪怪的?怎么感觉……和偷情差不多? 若不是谢荣亲自送信来,她还道这是方素怜设的局呢! 还有那谢荣,说话也怪怪的,什么“您可注意些左右哈”、“看完了信,切记得烧了,免得叫人发现”,“相爷也是为您好”,更是…… 怪哉。 但她知道,谢均应当只是图个方便罢了;挑的会面地点谨慎小心,免得替二人招来非议。他答应了助自己和离,如今约见,想来是已有了什么妙招吧。 秦檀换了身衣衫,乘坐马车前往灵华寺。下马车时,她着意披了斗篷,又罩上面纱,将惹眼的面容挡起来。她知道,旁人不会多留意她这个无名小卒;但谢均不一样,盯着谢均的人无数。若是此事当真被人察觉,那定会拿来大做文章。 秦檀被小沙弥引着,到了一间斋室内。 屋檐下悬挂着一排碎玉片子,秦檀走过时,玉片互相击打,发出叮咚悦耳的响声。 她穿过那一列镶饰着佛家七宝的悬铃,步入室内,只见正中一樽佛祖小像,宝相威严、慈眉善目,眼底光芒似渡天下苦厄。 佛前有一男子,席地盘腿而坐,不顾地上秽埃染上他锦绣织造的衣角。锦窄的袖口处,垂了一串迦南香的十八子,大红的络子拖在地上,很是显眼。 他垂着眸,正默念经文。声音低沉,靡靡延地而开,与木鱼钟声融作一团。听闻那阵玉碎之音,他终止了经文之声,道:“所谓垂铃,即‘不论东西南北风,一律为他说般若’。贺夫人,你一来,令这风铃,都乱了说般若的方寸。” 有一瞬,秦檀只觉得面前这男子不应是人间凡俗,而是穿迢递光阴而来的不世谪仙。 她揭开斗篷与面纱,坐在了谢均面前。 谢均仰头,瞥见她梳着妇人发髻,竟觉得那发髻样式略略有些刺眼。 “下回贺夫人来见我,记得改梳未出阁女子的发髻。”谢均温和款款,道。 “为何?”她有些不解。 “掩人耳目。”他勾唇一笑,神色很正经,“免得叫人以为,我强占良家妇人。” 那一瞬,仙人落回了凡俗,成了个凡夫俗子。 25.仁慈心肠 “相爷约我来此,莫非是已想出了和离之法?”秦檀开门见山, 这样问谢均。 “我思索一日, 只想出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谢均将手搁在膝上, 声音悠悠的, “本朝和离之例甚少,贺夫人若想从贺家全身而退,着实是有些困难。” “相爷但说无妨。”秦檀说。 “我与你所图谋,到底是一件不可宣扬之事, ”谢均浅浅叹一口气,放低了声音,“贺夫人,你且走过来几步, 我将这法子告诉你。” 秦檀不疑有他,向前数步。 谢均的嘴唇微微动了起来, 但他说话的声音却轻如片云,几要被咚咚的木鱼声压了下去。为了听清他的话, 秦檀不自觉又走近了几步。 “今年格外严寒,北方八镇皆早早落雪,以致流民溢道。纵使诸县纷纷开仓救济,却如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 谢均清潺的嗓音, 传入她的耳畔。 秦檀专注地听着, 冷不防, 便觉着一口微温的气息吹拂至了她脖颈后, 酥酥麻麻的,叫她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了数步,蹙起了眉。 她虽嫁了人,但贺桢自诩正人君子,不愿愧对方素怜,以是不肯碰她;她从未与旁人有过亲密接触,自然对这等男子的气息敏感至极。 “贺夫人,怎么了?”秦檀一抬头,却见谢均面露关切之色,眉宇神色柔和,正是如玉君子的模样。 秦檀眸光微转,重新沉下头颅。 “没、没什么。”秦檀扯上了斗篷的兜帽,将其压低,几乎遮挡去大半容颜,“我还是将这兜帽戴上吧,免得叫旁人看见了,损了相爷的清誉。” 谢均点头,继续说着他的法子。 秦檀听着听着,渐渐流露出惊讶之色。好半晌,她才迟疑道:“相爷,这法子虽可行,但得仰仗您的打点。于您而言,这样做一丁儿好处也无,反而还要浪费面圣的机会。您费这么大的力,只为了让我和离,值得吗?” 谢均唇角勾起,看她一眼,道:“我也知道,这事儿于贺夫人而言,当是一桩承受不起的厚礼。因而,我在这里索贺夫人帮个忙。如此,你我礼尚往来,便算是扯平了。” 秦檀咬唇,露出纠结神色。 谢均将要给她的东西,太过贵重,她不知道该不该接。但是,和离的大好机会就在面前,她岂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相爷,说罢,您又要我帮什么样的忙?”秦檀向谢均低了头。 “很容易。”谢均目光微动,脚步亦朝着窗扇处行去。窗棂之外,是华灵寺四季常青的后山,幽深的绿色一望无际。他眺望着那片绿色,缓缓道,“多陪陪我姐姐就是了。” 秦檀微怔,旋即面上浮现笑意:“……我记得,前段时日,相爷还口口声声让我少靠近王妃娘娘呢。” “是我太狂妄了。”谢均言,“也许,比之于我,你们女子才会更了解女子的心事。而且,姐姐也喜欢你。让她多与友人作伴,总是好的。” 秦檀慢悠悠点头。 她手指头拨着一串镯子,心底却有些不踏实。面前的相爷许了她那样大一份礼,却只是让她多陪陪王妃娘娘,到底有些让人不安。 “相爷,容我冒昧一句,您抬举我,真的别无所求?”秦檀问。 “……我说了,只为了让你陪我姐姐。”谢均答。 “真的?”秦檀再问。她也知道这样的追问无甚意义,不过是为了缓解内心的不踏实。 “自然是真的。”谢均别过面孔,声音淡雅,“我别无所求。” 秦檀心底“啧”了一声,道:这相爷兴许又在说谎了。若不然,他怎么不拿正眼看着自己?也只有那些心底藏着秘密的人,才会谨慎不以目光相对,免得漏了破绽。 秦檀在这灵华寺不可久留,未多时,她便告辞离去。 回了贺府后,秦檀对身边的嬷嬷道:“今冬早寒,雪灾严重,无数流民朝京城涌来。朝廷有心放粮,却力不从心,以至于京城外的云镇、瓯镇皆满是流民。我从秦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不如拿其中的钱财去置换些米粮,设施粥棚、赈济难民。” 嬷嬷听了,几乎怀疑耳朵出了毛病:“夫人,您一介女流,何必将傍身的钱物花在那等地方?横竖又讨不得好,好名声都被夫家得了去!” 秦檀心里有数,便随便拿出个由头来搪塞嬷嬷:“多做好事,多积福气,总是无错的。” 这嬷嬷本就信佛祖,也没多坚持,便很快帮亲檀操持起施粥的事情来。 秦檀嫁妆丰厚,下人又办事利索,未多久,有人在向灾民施粥的的事迹便传遍了云镇、瓯镇。人人皆夸那施粥人仁慈,连京中人都有所耳闻。 只不过,无人知晓这施粥的女子便是秦檀,贺家人更是被她瞒的死死的。 这段时间来,贺桢只觉得秦檀又忙碌了许多,根本都不带搭理他的。但他想,如今是冬日初降的时候,府中要操持的事务自然会多些,秦檀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他便也没有细查,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情。 这日,贺桢忙碌一天后,回了贺府。 他方踏入家门,便有一个小厮来他跟前说话,模样甚是谨慎:“大人,您先前命小的几个,去打听当年您被盗匪所伤一事。小的四处走访,可是……” 小厮面露惶恐之色,闭口噤声。 见这小声面露惧色,贺桢冷然了面容,道:“无妨,你直说,我不会怪罪你。” 小厮四处张望一下,见左右无人,才轻声道:“大人,您也不要怪我胡言乱语。小的接下来所说,句句是真。按理说,当年您到京城药馆里来,路上的车夫、侍从,少不了。方姨娘又是一介柔弱女子,一个人也搬不动你,必然是找了人帮忙抬着、看着的。可是……” 贺桢听到心急处,不由催促道:“可是什么?还不快说。” “小的左右打听,才知道当年那些个救起过您的车夫、侍从,都出了事!阖家死的精光,一个能作证的人都不剩了。小厮露出唏嘘模样,“病死的、淹死的、被野狼咬死的,样样都有,就是没有一个能活着说话的。” 贺桢闻言,面色微微一震。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的人,这哪能是巧合?”小厮的眼底泛起了惧色,“大人,这莫不是您得罪了什么用心险恶的人吧?” “我……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继续盯着这事儿,若有异动,就回来禀报我。”贺桢深呼一口气,平复了神色,道。 待小厮退下后,贺桢独自坐在廊上,神色有些怔然。 为什么那些见证过方素怜救他的人,全都死于非命了?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曲折回环的故事? 贺桢独自在廊上坐着,初冬的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他抬头仰望着天上疏淡的星子,心头泛起一股茫然。 难道,秦檀所说的“认错了人”,当真与这件事有关? 贺桢正这样想着,忽听得耳旁响起一道纤柔女声。 “大人,外头这么冷,您怎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独自坐在这儿?”贺桢一抬头,原是方素怜站在不远处,正温婉地望着他,姣美的面容透着恰到好处的柔和。 面前的女子着一身素衣,披着件薄薄的披风,上头有着疏淡的梅花刺绣,显然是方素怜自己绣的。她细细的脖颈与纤瘦的身量,在寒风里显得愈发可怜可爱,面颊上被吹出的两团病态薄红,亦添了几分生动之色。 “没什么。”贺桢见了方素怜,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他现在见到素怜,再无往日那种油然而生的强烈责任感,反而是心虚、愧疚占了上风。 方素怜瞧见贺桢低着头漠然不语的样子,眸色忽然变了。 那分如水的温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贺桢从未见过的狠戾,从她的眼眸中涌起。与此同时,她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温柔款款了:“大人,还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 又过了数日。 冬天已经来了,白天格外短些。穿了厚厚袄子的人走在屋子外头,嘴里便会呼出一团白气。四下都是干邦邦、冷呼呼的,叫人恨不得长在生了暖炉的屋子里才好。 贺桢坐在书房里,正挑拣着一本书里的书页。这书页有些折角了,他甚是心疼,忍不住一遍遍将其抚平。书房里烧着暖笼,门扇外还垂了道厚实的锦帘子,整个屋子都热氤氤的,屋里下人的面堂被熏的通红。 贺桢好不容易才将书页抚平,忽听得外头有下人通报,说一个农夫冒昧来见,想求贺桢救他一命。 “救他一命?”贺桢不解,“什么意思?” 下人也是一头雾水,道:“那农夫说,他当年帮着方家的小娘子将您送到了医馆,您听了,自然会知道。” 贺桢微微一惊,站了起来,道:“将他请进来。” 下人应了是,领了那农夫进来。这农夫身材伛偻,背驼得老高,一身的破旧衣衫,老棉絮都要从崩裂的线口里翻出来了。因从冷地儿进到了温暖的书房里,他油滋滋的头发上结了一串水珠。 “老人家,你说要我救你一命,是什么意思?”贺桢不嫌弃他浑身怪味儿,只忙着追问自己的事,“你不要害怕,你到了这里,便无人可伤害你。我叫人给你好茶好饭,还予你做身衣裳。” 老农夫看到贺桢,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暴。他凑上前,对贺桢仔细耳语一阵,神色时而惊恐,时而懊丧,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一旁的小厮不由交头接耳,道:“一个老疯子,和咱们大人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呢?” 贺桢听完那老农夫的话,呼吸起伏不定。他先是在屋里反复走了几步,嘴里说着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一会儿后,他面色大改,勃然大怒,当即将书桌狠狠拍在案上,喝道:“将秦氏喊来!真是……真是岂有此理……真是……最毒妇人心!” 下人们吓了一跳,他们还从未见过贺桢如此怒气冲冲的模样,不敢怠慢,当即便去请秦檀。 很快,秦檀便来了。 一道来的,还有因为担忧而坐不住的方姨娘。 因是冬日,秦檀穿的衣裳在领子与袖口上都镶了圈绒兔毛,雪白雪白的,瞧着就甚是暖和。绣着宝相花纹的杏红色缎子衬着她艳丽的面庞,令她的容色愈显出风流别致来。 与她相比,方素怜就是一株素净的莲花。 “大人,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秦檀把手揣在暖手筒里,蹙着眉发问,“方姨娘也在?真是大阵仗。” 贺桢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简直如同一整块儿的冰。他盯着秦檀的眼神,满是厌恶、痛斥与憎烦。 贺桢身旁的驼背老农夫见到秦檀来了,忽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歪出一口黄牙,颤着手指指向秦檀,对贺桢道:“大人,就、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我看的一清二楚!” “老人家,你慢慢说。”贺桢沉下神,劝慰道,“别怕,我不会让旁人伤害你。” 那老农夫似是有了主心骨,吞咽口唾沫,小豆似的眼颤着眼仁儿,紧紧盯着秦檀,道:“没错,就是这个女人……是她带着人来了我们村庄里,要那日帮着方姑娘赶车的马夫改口,改说是她救了大人您!” 老农夫话到最后,喷出一个唾沫星子来,叫周遭的小厮纷纷退让。 “赶车的马夫是方姑娘雇来的,是我们村的老宋头!老宋头脾气倔,不肯依,她就……这个女人就,就让下人打死了老宋头!她家有权势,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谁都不敢拿她怎么样!” 周围的下人们听了,皆露出悚然的面色。 ——要是此事当真,那秦檀这个主母,不可谓是不恶毒! 她不得大人的宠爱,就想方设法地要吞了方姨娘当年对大人的恩情;那些当年帮着方姨娘救了大人一命的车夫、侍从们,若有不愿改口的,她就狠下杀手! 好一个蛇蝎妇人! 一时间,下人们纷纷朝秦檀投去惧怕、厌恶的目光。 “宋伯伯?怎么会……”方素怜面色煞白地站在一旁,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隐约间,她的眸子里有了星点泪光,“宋伯伯为人乐善好施,是邻里称赞的大善人,怎么会遭此不幸……” 老农夫当即痛哭流涕起来,说:“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也是怕了被这贺夫人追杀,这才打扮成落魄模样,逃离家乡!” 贺桢的面色,越来越冷,宛如凝了整个冬日的冰霜。 “秦檀,”他咬牙切齿着,声音几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本以为,你不过是因为出身名门,这才骄傲自大一些。未料到,你却是一个如此歹毒险恶之人。” 秦檀不言不语,面色平静地盯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下文。 “我平生最恨,便是那些为非作歹、草菅人命之徒。”贺桢牢牢盯着秦檀,向她步来,声音是令人打颤的寒冷,“若你真是那样的恶妇,这贺家,就绝无你的容身之处。” 秦檀看着贺桢仿佛注视仇敌似的目光,心底却一片平静。 同样的把戏,上一世,她已经历过了一次。她虽精于内宅手段,但却有着自己的底线;方素怜却比她更能狠下心,竟编织出一个杀人毒妇的谎言来。她虽力证清白,却终究是在贺桢心里埋下了厌恶的种子。不仅如此,贺桢更是坚信,她秦檀想要将方素怜的恩情据为己有,因此对她厌烦愈甚。 那头的贺桢见秦檀不言不语,心底一片寒凉,只道是秦檀已经默认了。 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悲怆。 ——本以为,秦檀会是个好女人,可没想到,她竟然…… 罢了,他贺桢一辈子心如明镜,绝不能与这种恶毒之人为伍。 “来人,伺候笔墨。”贺桢蹙眉,眸中闪过一丝冷厉之色,“我要写休书。” 休书! 听见这个词,周遭的下人都懵住了。方素怜头一个下跪,泪眼模糊地对着贺桢哀求道:“夫人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您何至于要休妻呢!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因着对大人您的一片心意罢了!” 诸下人见到方素怜真心实意地替秦檀恳求,心底不由一阵唏嘘:这方姨娘真是至良至善,秦檀这样的毒妇,竟也愿意为她求情! “大人,大人三思啊!”方素怜的眉心蹙起,神色愈发哀婉,好不可怜。 可贺桢却是心意已定,非要写休书不可。他对方素怜低声道:“我贺桢这一世,绝不可辜负贺家之名。秦氏草菅人命,心肠歹毒,我决不能忍。” 见贺桢如此决绝,秦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蠢货。” ——真是个蠢货! 贺桢从来都是如此,自负清高,却一点儿都不精于心计。在官场上被同僚设计暗害也就罢了,偏偏在这后宅之中,还如此偏听偏信! 贺桢也听到了秦檀的怒斥声,不由愣了一下。见秦檀面色从容,毫无悔意,他怒气愈甚,道:“秦氏,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秦檀转向那脏兮兮的老农夫,微抬下巴,道,“你说看到我指使下人打杀旁人,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老农夫眼珠子一转,道:“就是这个月月初的事!” 老农夫心底嘿嘿一笑,道:自个儿可是早与那付了他银钱的贵人仔细商量好的!那贵人说了,秦氏这个月的月初都没挨着家,不知去了哪儿鬼混,也不肯告诉贺桢她的去向;就算秦氏说自己没有做过,贺桢也定不会相信。 “月初?”秦檀勾唇一笑,对贺桢道,“这个月的月初,我忙的很,可没空去折腾那等有害无利的事。” “你忙?你又上哪儿忙去了!”贺桢心头有一股无名火,“我只道是你要细查府中中馈,亲自挑拣皮毛衣料、查看田庄铺产,这才多次离家。未料到,你却是去做杀人这样的勾当了!” “非也。”秦檀的笑容愈发放肆了,“我之所以有数日不在家,乃是亲自去了云镇,在我所置办的粥棚里施粥。流民百姓皆见着了我的脸面,皆可为我作证。” 贺桢闻言,愣了一下。 “就、就算你这么说,可流民最是容易被收买……”那老农夫仍是不死心,狡辩道,“我孤身一人逃来京城,不至于在生死大事上说谎!贺夫人,分明就是你害了老宋头,害了金妹子他们!” 秦檀意味深长地盯了老农夫一眼,道:“老人家,你到底是孤身逃来京城,还是被人使了银钱、特地上门演戏,这可未可知呐。” 秦檀的内心很镇定。 她知道,她只要说出那句“六生修得到梅花”,眼前的情势就一定会反转,贺桢绝对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但是,她不想那么做。 至于为什么…… 废话!要是贺桢得知她秦檀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转而爱她爱的天崩地裂、难舍难分,打死不肯和离,那可怎么办! 她还要痛快地和离呢! 秦檀说完话,就揣着小手炉坐下了。那头的贺桢疑魂未定,仍又冷又怒地盯着她:“秦檀,既然你说月初的那几日你在施粥,那便把人证叫来。” “人证?有啊。”秦檀稳稳地坐着,“一会儿就来了。” 这边的书房里正热闹着,冷不防,外头有人来通传,打断了书房的热闹。 “大人、夫人,宫里来了宣旨的人!” 贺桢微微一惊,道:“罢了,先随我出去接旨吧。”这圣上的旨意到底比家事重要,贺桢顾不得发落秦檀,立即领着阖家出门迎旨。 出了门,但见宣旨的太监抖开手中圣旨,徐徐念道—— “敕曰:斯有率土之仁,广济黎民,佐朝廷以慈心,治行有声;徽音载册,是宜褒编。尔朝议大夫贺桢之妻秦氏,贞静淑懿,四德咸有,特封为五品宜人,以彰紫宸之辉。” 圣旨念罢,贺家众人皆惊。 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是夫人!是夫人得了外命妇的封号,被圣上封做了五品宜人!” 秦檀接了旨后,悄悄给宣旨的公公塞了些大块银子。那念圣旨的太监掐着兰花指,笑眯眯道:“贺中散,您有个好夫人呐。人善心慈,在云镇广设粥棚,替陛下分忧,乃是京城之人的表率,陛下特地给了这个赏赐。” 贺桢僵跪在原地,神色懵懵的,已是起不来身了。 没一会儿,太监又转向秦檀,悄声道:“相爷说了,您得了这个赏赐,是要亲自入宫向陛下谢恩的,可莫要忘了这件事儿。” 秦檀点点头,低声道:“烦请替我,谢过相爷。” ——谢均啊谢均,这么厚的一份礼,可要她如何来还? 26.景承宫中 秦檀竟被陛下封做了五品宜人! 圣旨一下, 贺家众人皆惊。须知道陛下病体孱弱, 已是许久没恩准过晋封外命妇的事儿了。秦檀这个宜人的封号,还是这一年的头一回。 贺老夫人不知道贺桢与秦檀在书房里闹的那一出, 一副喜不自胜模样。但欢喜了一会儿,老夫人就拉下了脸,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秦檀能得封五品宜人,定是桢儿去面圣请的旨。自己的老娘还什么殊荣都未曾得到, 便先抢着给过门半年的媳妇请封,桢儿未免有些胳膊肘向外拐了! 老夫人浑然无视了秦檀施粥的功劳,一颗如拧了麻花似的难受;再瞧秦檀时,扎了刺般的不舒服,便盖过了先前的欢喜之意。这个千好万好的儿媳, 看着也没有先前那般顺眼了。 老夫人面前的贺桢, 却又是另一幅神情。待宣旨的太监走了,贺桢依旧僵僵站在原地,像是个唱忘了词的戏子, 一副下不来台的样子。 有圣旨为证,贺桢知道,自己定然是错怪了秦檀。不仅是错怪,且错的离谱。秦檀对待素不相识的灾民, 尚且如此仁厚怜悯, 更何况是那些曾经救了她夫君的人? 他脑海如乱麻一团, 羞愧之意又令贺桢的面孔浮上了不自在的红。 贺桢素有傲骨, 几乎从不向人低头。可此时此刻, 他却不得不向秦檀低下了头颅,声音弱势道:“……檀儿,我……”沸红之色,从耳根传到了脖子尖上。 “道歉的话,就不必了。我不在乎。”秦檀斜斜睨视他。 “是我错怪你了。”贺桢的面庞愈发羞愤,“是我错……错的太离谱。” 此时此刻,贺桢更希望秦檀痛斥自己一顿,而非是一句轻飘飘的“我不在乎”。他总觉得,“我不在乎”,比秦檀的怒火更叫他难受。 贺桢心底颇为后悔:他怎么便信了那些个农夫的一面之词呢?一定是自己的心太偏向方素怜了,如此,才会在秦、方二人之间,倾斜得如此明显。 秦檀掸了掸袖上尘埃,低声道:“贺桢,虽然这一次,你没能休了我,还得和讨厌的我继续做一对夫妻。但是,你很快就会圆了你的梦想,和方姨娘守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比翼双飞了。” 她不日就要入宫面圣,跪谢上恩。届时,她可仗着有功在身,求陛下网开一面,准她和离。 她得了谢桢应允,想来此事不难办到。 女子犯了七出之过,便会被夫君休出家门;所谓休离,是一种遗弃,更是一种惩罚。被休弃者,嫁妆常有被没入夫家的,子女亦会与之断了缘分。秦檀无错无罪,她要的,不是颜面扫地的“休离家门”,而是光明正大的和离。 秦檀丢下的这句话,于贺桢而言便如一道惊雷。贺桢微惊,追问道:“秦檀,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离开这个贺家不成?” 秦檀嗤笑一声,并不回答,携着圣旨,管自己扬长而去。 贺桢望着秦檀的背影,心底略有惴惴。他总觉得,秦檀留下的那个笑容,有肆意,还有解脱了的畅快。 倏忽间,他想起了蒙骗了自己的老农夫,当即无名火起,转身想要找那个老农夫算账。“竟敢欺骗我!”贺桢压着面上寒霜之色,步履匆匆地朝书房走去。 一面走,贺桢的心底一面涌现出惑意——这老农夫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让他抛弃秦檀?这样做,对这个老农夫又有什么好处?他受何人指使? 这万千思绪还未理出一个头绪,贺桢便见到书房外头站着一个丫鬟。那丫鬟面露愁苦之色,正是方素怜院里的芝儿。见贺桢来了,急的团团转的芝儿迎了上来,哀哀道:“大人,您帮帮姨娘吧!那求您救命的老人家,竟是个如此无耻之徒!” 贺桢愣了下,问道:“那老农夫与你们姨娘又怎么了?” 芝儿跺跺脚,恼恨道:“方才大人、夫人出去接旨的时候,那老头……老人家,仗着旧日相识之情,便缠着姨娘索要银钱,狮子口大开,一气儿索要了千两白银!我们姨娘素来廉朴,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财?” 千两白银! 贺桢听到这个数目,心底微沉,暗道一声“不像话”。须知道他的年俸也不足千两,算上数额丰厚的养廉银子,才堪堪过了千。这个乡野农夫,一开口就是千两银,真是异想天开! 芝儿见贺桢神色沉沉,继续哭道:“姨娘不答应,那老头子就威胁姨娘,说定会让大人您厌弃了姨娘!” 贺桢听闻这老农夫如此无耻,心下更恨。待他跨入了书房,便冷着脸不说话。 只见那老农夫膝行过来,哭天抢地地对贺桢说:“大人,您听我说!我不是故意污蔑夫人的,这一切,都是有人指使啊!都是这方素怜妒恨您夫人,想要您厌弃了她,这才花了重金,使我来演这一出戏!大人,这一切都是方姨娘的错,都是方姨娘的错啊!” 方素怜并不答话,安静地站在一旁,眼帘微垂,寂静地几乎没了声儿。偶尔,她才抬起头望贺桢一眼,晶亮的泪水从眼眶里无声地滚落下来,嘴唇微动。仔细一看,原是她用唇形说道:“不是我做的。” 她这副模样,素净而温婉,如随风摇曳的芦花,又似雾水珍珠,惹人怜惜。 无声的逆来顺受,比激烈的抗争更叫人触动。贺桢心生不忍,立马寒着脸,道:“将这老农夫送给官府,就说他骗银子骗到我贺家来了,人疯疯癫癫的,说的话都不可信。” 贺桢心道:这老农夫为了钱财,不择手段,先是诬陷秦檀,害的他夫妻离心;现在又构陷方素怜,真真是可耻! 一听要送官府,老农夫急红了眼,一声接一声的“饶命”响彻书房。但是,贺家的小厮毫不留情,上来就扯了这个老农夫的四肢。因他通体都是恶臭,几个小厮纷纷掩住鼻子,露出嫌恶之色。 待那老农夫被拖了出去,贺桢一脸沉重地坐了下来。想到秦檀先前抛下的那句话,他便心如乱麻。 按照大楚旧例,外命妇获封后,都要进宫面圣谢恩。若是有功者,在面圣之时,陛下还会另行赏赐。如果秦檀趁着面圣的机会,对陛下提出要和离,陛下会答应吗? 贺桢心头乱糟糟的。 自他娶了秦檀以来,秦檀对他的态度并算不上热情体贴。但不可思议的是,贺桢却觉得这样的秦檀也甚好。她谈吐得体、与自己见识相近,是个容貌出众、贵气凌冽的大家闺秀。虽她对自己并无妻子的体恤,可那也是他自己宠妾灭妻所造成的。 更令贺桢无法忘怀的,是秦檀言行间流露出的、对自己曾经的重视——她曾在手帕上绣了自己的字并相思字眼,她曾执意断绝关系、下嫁贺家,她曾对自己的喜恶倒背如流…… 思来想去,贺桢的心底竟萌生出一个念头:他不想让秦檀离开贺家。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贺桢顿时愧怍不已——方素怜已被他耽搁了,他如何能再纠缠秦檀呢? 理智虽是如是说着的,但贺桢的本性,却又站在另一个极端。两个念头互相拉扯不断,让向来自认清高的贺桢,此刻也内心纷乱,变作了个他最痛恶的犹豫小人。 没一会儿,贺桢就在心底想出了一个借口:和离虽有前例,可说出去到底是件不好听的事情,于秦檀的名声有害。自己拦着秦檀和离,也是为了她好。 有了这个借口,贺桢便轻松多了,似给自己的小人心思,披上了光明正大的外衣。 可是,秦檀要入宫面圣,他却是不能阻止的。思来想去,他下定了决心,打算陪秦檀一起到宫中去面见陛下。如此一来,就算她提出要和离,有自己在,陛下也不会松口。 贺桢打定了主意,面色渐渐恢复了平常。 贺桢没注意到的是,一旁的方素怜注视着他神情的变化,手指尖慢慢蜷起。 *** 过了一段时间,宫内赏的外命妇吉服、腰令都下赐到了贺府,秦檀入宫的前夜来临。 这一晚,贺桢早早便歇下,打算明日一早,就堵住秦檀,跟着她一起去谢恩。刚掌灯不久,贺桢就就睡着了,可梦至一半,他却被小厮给急匆匆叫醒了。 “大人,大人,方姨娘身子不□□!适才芝儿来报,说姨娘她头疼欲裂,几要自撞床柱了!” 听小厮说的这么严重,贺桢吓了一跳。他顾不得收拾衣衫,胡乱披了件外套,就去怜香院看望方素怜,又连夜派人去请大夫。 方素怜头疼的厉害,脸色苍白虚弱,面无血色。大夫来把脉,左右看不出病因,只能开了温和调养的方子。贺桢在床前好一阵照顾,直到天将亮时,才疲惫地回了房中。 贺桢的脑袋刚挨着枕头,便迫不及待地睡着了。 他这一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再醒来时,竟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他翻身下床,急匆匆问小厮道:“夫人呢?夫人进宫去了?” 小厮捧来备好的早餐,道:“夫人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呢!” 贺桢的脑海“嗡”的一声响,斥道:“怎么不把我喊起来?平常你不都是早早来喊我起身的吗?” “是夫人……”小厮唯唯诺诺的,“是夫人说,大人您昨夜忙着照料姨娘,定然累坏了。今日无朝,理应让大人您多休息一会儿。夫人之言,小的不敢违背……” 贺桢一阵气馁,知道是秦檀故意所为,当即重重地坐回了床上,面庞一阵怅然。 “……檀儿……” *** 宫中,景承宫前。 冬日的天阴阴的,铅灰色的云如一条条支离破碎的绸缎,披散在宫阙飞檐之上。厚重的云絮,将日头遮去了泰半,只余层云缝隙间些许漏出的光束,投照在白玉的长阶上。 干冽的寒风一吹,秦檀的袍角便鼓了起来。 “贺夫人,前面便是陛下所住的景承宫了。”一名女官领着秦檀,在一处巍峨辉煌的大殿前停下,“照规矩说,陛下应在景寿宫召见您,但陛下如今龙体抱恙,不宜见风。以是,诸般事务,皆移到了景承宫来。” 秦檀给这女官塞了个打赏用的小荷包,道:“谢过姑姑领路。” 女官掂量了下荷包的分量,满意地笑了起来。 她们做女官的,满了二十五岁也不能放出宫外自行婚配。在这寂寂深宫里,积攒银钱便成了一个指望。她们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到了老来做了白头宫人,也能有些钱财傍身。 “贺夫人,前面不是奴婢该去的地方。”女官恭敬地福了一下,道,“奴婢这就告退了。” 秦檀点点头。 女官看着秦檀的容貌,心底嘀咕起来。 自入冬以来,陛下像是被这冬日抽去了所有生气似的,身体迅速衰弱。原本还每月上一回大朝的陛下,现在却是直接罢朝不议,将朝政皆交给了东宫与燕王府。 因病情反复,陛下平时也不召见外臣,只会见见宰辅大人。此外,太子殿下掌了朝政之权后,也不让外臣擅自打扰陛下休息。 真不知道这贺秦氏是什么来头,不过是封个五品的外命妇,竟让陛下熬着病躯,破格召见了。 莫非,是哪个好心人,在陛下面前替这贺秦氏美言了? 女官难掩好奇之心,偷偷用眼角光打量秦檀的侧颜。 今日的秦檀穿了整套的行头,身上是外命妇的吉服,领子边俱是滚金满绣,正中央缂一团白鹇踏云纹样,下衬梅花裂冰的底子,针针皆是精致富贵;发髻别两朵合宜鬓花,上是绿雪含芳、下是方壶集瑞,点翠而成的宝蓝色泽旖旎动人。 此外,这贺秦氏的容貌也是不俗,压的住这一身的行头。 也不知她是不是因着这份美貌,才得了旁人的青眼? 秦檀没察觉到女官打量的眼神,她呵了一口白气,独身朝景承宫走去。吉服厚重,沉甸甸的,却也暖和,不至于让那冬日的寒风吹得她发颤。 景承宫前,守着一个大太监,唤作孙小满。此外,便没有了旁人。偌大的景承宫,显得有些空旷冷情。 “你是贺家夫人吧?进宫来谢恩?”孙小满眯了眯眼,一甩拂尘,神情很是世故,“贺夫人可得了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恩准?” 陛下跟前的大太监,自然是比一些小官更有体面。孙小满对待秦檀的态度,不算多有礼貌,甚至还颇为冒犯。 秦檀听了孙小满的话,略有疑惑,道:“孙公公,我是得了陛下之命来入宫谢恩的。既有陛下之命,为何还要得到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恩准?” 孙小满嘿嘿笑了起来,道:“贺夫人,如今这宫中,但凡要见陛下,都得经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恩准。便是那最最受宠的恭贵妃,如今也见不着陛下,您又怎能例外?” 秦檀怔了一下。 孙小满看见她怔住,撇撇嘴,露出不屑神情来,心里道:真是不识趣! 陛下羸弱,身子一日坏过一日,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待陛下圣驾一去,宫里头便是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做主。这贺夫人入了宫,竟然不先去拜见皇后娘娘,也忒不识事了! 如今,宫中人人都赶着巴结太子与皇后,自然是太子与皇后说什么,旁人就做什么。皇后娘娘以陛下体弱、不可见风的名义,让陛下在景承宫休养。陛下虽恼的恨,可碍着身子实在虚弱,说不过皇后娘娘,这不是也答应了么! 眼下,商议朝政的人都往太子的东宫钻;后妃命妇之世,则皆由皇后娘娘统掌。在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的威慑之下,这景承宫早没什么人了 秦檀见孙小满不肯放人,不由竖起眉来,道:“我乃是受陛下恩准,才来面圣谢恩的,又何须叨扰娘娘与殿下?” 孙小满掏了掏耳朵,露出不耐神情来:“您要见陛下,就先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待太子答应了,奴才就放您就去!如今这宫中,是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做主!” 孙小满的话说的太过耿直,秦檀亦为之一振。 但仔细想来,这等事情,确实符合太子的作风。前世秦檀所知道的太子,便是一个行事不择手段的人。 秦檀看着孙小满不耐的神情,心底有了斟酌之意:和离的机会就在前方,连陛下都允了她入宫面圣。难道就要在这里,被这作威作福的孙公公,借着太子殿下的名义给阻拦了吗? 就在此时,景承宫不远处行来一个女官,对孙小满招招手,道:“孙公公,皇后娘娘有事相商。” “这不是凤仪宫的木姑姑吗?”孙小满见到那女官,瞬间变了一副谄媚面色,眼里头的精光都要溢出来了。他掸掸衣服,连忙恭敬地上前嘘寒问暖,“木姑姑有什么吩咐,小满上刀山、下火海,一定去做!” 孙小满忙着巴结皇后跟前的女官,离了职守,走下了汉白玉的台阶。 秦檀的心,跳地渐渐快了起来。 她看准景承宫微敞的宫门,轻轻提着裙角,溜了进去。 和离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个,她绝不会放过。且她乃是圣上恩准入宫,纵使不得太子殿下的恩准,也是名正言顺! 景承宫中,弥散着一片苦涩药味。铜鹤香炉吐着袅袅香烟,但是这浅淡的檀香味,却遮盖不住那浓郁的药味儿,苦的人心里发皱。 寂静的殿宇中,一片死寂,唯有更漏之声滴滴作响。空寂与清冷席卷了秦檀一身,纵使满室皆是金玉富贵,她亦觉得通身寒冷。 “臣妇秦檀,扣见陛下。”秦檀在空旷的殿内,双膝坠下,扣拜曲身。她垂着头颅,大胆道,“孙公公与木姑姑有事相商,久久不见归来。臣妇怕误了面圣的时候,这才自作主张,冒昧入殿,还请陛下责罚。” 秦檀猜测,陛下应当不会怪罪自己。 看情况,如今的陛下已被皇后与太子架空了,守门的宫人只得孙小满一个。她擅自进入,也是情有可原。 帷帐内传来一阵咳嗽声,旋即便是一道虚弱衰老的男声:“你便是……便是,谢均所说的那个……贺秦氏?朕不怪罪你。起来吧。” 秦檀谢了恩,起身靠近。 “说说……你要些什么赏赐,朕吩咐下去,让燕王操持。”皇帝的声音飘若游丝,但话尾的咳嗽之声,却是异常激烈,“说完了,便退下吧,朕乏了。” 秦檀听出陛下的驱赶之意,连忙跪下,道:“臣妇别无所求,只想与夫君贺桢和离。原因无他,夫君宠妾灭妻,对臣妇无待妻之礼。” 帷帐内传来皇帝浑浊绵长的呼吸声,秦檀几乎怀疑,陛下已在这么点时间里昏睡了过去。好在没多久,皇帝就开了口:“看在宰辅的份上……朕允了这件事。朕会交代燕王去办。” 说罢,陛下便又咳了起来。这回,咳了只两声,他就开始干呕。 秦檀听了陛下的回答,心底微微欢喜。 可来不及欢喜多少时候,她便被陛下的干呕并咳嗽之声吓到了,连忙告退,不敢再打搅陛下休息。 她倒退着朝景承宫的宫门行去,路走了一半,忽听到外头传来孙公公阿谀奉承的声音:“奴才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来的不巧,凤仪宫的木姑姑适才走了,若不然,您还能给皇后娘娘捎句话呢!里头没人,您进去便是,陛下不会怪罪……” 听到“太子”一称,秦檀的身子一僵,一颗心瞬间吊了起来。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背着孙小满偷偷溜进来的;更没有忘记,这心思莫测、孤戾可怕的太子,和自己有些前缘旧恨。 秦檀左右张望一阵,见不远处有一道写有“光明昌乐”的插屏,连忙旋身躲入其后。 下一刻,太子李源宏便跨进了景承宫。 “孙小满,你出去罢。……不,你去母后那里吧。”太子冷冷地瞥一眼孙公公,“孤有话要与父皇说,你不得守在殿外。” 孙公公应了“是”,退了出去,还将赤红的宫门给合上了。 太子负了手,缓缓走近皇帝的龙床。 他穿了身玄色挑金线的便服,衣上绣团簇万世升平纹,瘦削背影投落在地,斜长而孤寂。 “父皇。”太子在龙床边坐下,目光如鹰隼般望向床上的虚弱老者,“今日,儿臣已给武安找了一门好亲事。” 这句话就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衰弱的皇帝陡然爬了起来,瘦的变形的脸孔上,怒目圆瞪:“太子!武安的婚事,乃是朕定下的!你怎敢擅改圣命!” 太子冷笑一声,望着皇帝,目光里没有父子应有的儒慕,只有冷漠与仇视。 “父皇,同是公主,恭贵妃所出的长宁便可在京城嫁人,可武安却要和亲塞外、嫁予老臣。”太子说着,神色愈发冷锐,“武安正值青春年华,本该嫁个好夫君。” 皇帝喉间发出嘶嘶响声,皱纹纵横的衰老面孔上满是怒意:“朕才是天子,武安的婚事,当由朕来…咳……咳咳…武安乃嫡公主,当以社稷为重!” “父皇的话,真是冠冕堂皇!”太子的眼神,简直像是淬了毒一般,“您自小便是如此!长宁永远比武安得您宠爱,晋王、燕王,都比儿臣像是储君!母后是您的发妻,您却不闻不问,只宠爱那妖言惑众的周氏!” 说到最后,太子已近乎是在低吼。 “皇后不贤,朕没有废了皇后,已是仁慈!”皇帝死死盯着太子,口中爆出嘶哑的大喝,“晋王何等孝顺,柔妃亦是温顺,她却逼柔妃悬梁自尽,迫朕流放晋王!这等妒妇,怎可母仪天下……咳咳……” 听到晋王与其母妃之名,太子的面色,忽如野兽一般狰狞起来。 “先是晋王,再有燕王!父皇,儿臣才是太子,是您的嫡子!”太子咬着牙,凶光毕露,阴柔的面孔上泛出狠戾之气,“您宁可重用那等庶子,也不将儿臣放在眼中,更要远嫁儿臣唯一的妹妹!” 皇帝骨瘦如柴的手捂着胸口,大喘了几口气:“长宁也是你的亲生妹妹!你这不肖……不肖子……早知如此,朕便该废了你们这对狼子野心的母子……晋王……知儿……才是储君之选……” 太子的面容,愈发扭曲了。他那原本俊美的面容,被愤怒与绝望的憎恨所感染,沾满了莫名的死气,仿佛是自黄泉而来的索命人。 可陛下不见他的神色,偏偏只自顾自地说着话:“朕要废了你……废了皇后……召回晋王,追封…追封柔妃为皇后…” 下一瞬,陛下只觉得咽喉一紧,呼吸顿时被攫走。目光下落,竟是一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咽喉!太子满是憎恨的面容,近在咫尺。 “父皇,儿臣才是嫡子!” 太子大吼一声,手下亦是用力。 皇帝虚弱地挣扎起来,神情扭曲、眼睛大瞪,嘴角流淌着一串涎液。他的手无助地在空中挥舞几下,于某一时刻,仿佛脱了线的木偶似的,无力地垂落下去。 待床中的皇帝彻底没了声息,太子微颤着身子,站起了身。 他晃了下肩,目光下视,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来。 “孤才是嫡子!” 他的笑声,在整个景承宫里回荡着。 笑着笑着,太子便在皇帝的床边跪了下来,一边用手去合着皇帝圆瞪的眼睛,一边竟呜呜地哭泣起来:“父皇……儿臣……不是有意……” 躲在插屏后的秦檀,亦听见了太子的哭声。 此时此刻的她,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浑身都硬邦邦的,心脏更是几乎要停跳。 太子弑君! 她竟撞破了这样一桩大事! 要是此事让太子发现,她根本是死路一条! 她屏呼凝息,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整个人缩在插屏之后。 冷静,不可冲动。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可偏偏这等时候,她却听到脚边传来“叮”的一声响,清脆的很。 正在痛哭的太子立刻被惊动了,大喝道:“什么人?!” 秦檀的一颗心几要跳出嗓子眼,她顾不得礼教规矩,提起裙摆,夺路而逃。所幸景承宫的门前,设了数道插屏,她瞬间闪身入插屏之后,还可遮挡一二。更幸运的是,孙小满公公也被太子赶到了皇后处,景承宫外,并无他人! 秦檀冲出宫外,下了白玉长阶。她带着一身冷汗,回头一看,太子殿下却并未追出景承宫来。 来不及思索,是皇帝的死去,让太子不敢草率离开,还是太子懒得计较她这个将死之人,秦檀只顾着拔腿向前,只想跑的越远越好。 她不知自己跑了多远,回过神来,已到了一处陌生的朱红宫墙下。不远处,绿色的琉璃瓦微泛着光彩。她煞白着面孔,身贴墙壁,平复呼吸。 “贺夫人?”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嗓音。 她抬起头,原是谢均。 “相爷……”秦檀有些语无伦次。 “怎么了?面色竟如此差劲。”谢均露出了关怀的神色。 他温和淡然的神情,仿如一阵暖阳,让秦檀乱跳的心渐渐平复了。不知为何,看到谢均,秦檀便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太子……陛下……我……”只可惜,她还是有些语无伦次。话到最后,她只能说道,“相爷,请……请救我一命!” 说罢这句话,她心底一急——自己真是傻了!谢均可是□□羽,向他求助,岂不是羊入虎口?自己怎么会在情急之下,说出这种话呢! 谢均的神色微凝。 他垂下眼帘,微微思量一阵,道:“不用慌张,我在。” 说罢,他忽地将手伸到了秦檀的右耳垂处。他指腹的肌肤,擦过秦檀敏感的耳轮,让余悸未消的秦檀小小打了个哆嗦。不等秦檀说什么,他便将手缩了回来。 他的掌心处,静静摊着秦檀的耳坠,翠嵌碧玺的样式,和她一身吉服很是相配。 “你只戴着右耳的耳坠,难免引人注目,我帮你取下来。”谢均收起那耳坠,藏入袖中,“另外一只耳坠,掉了就掉了吧。万事莫怕,有我在。” 27.私相授受 “万事莫怕, 有我在。” 谢均的声色,如一道清润的泉, 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令秦檀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只有告诉我, 我才能想出如何解决。”谢均又说。 只这一会的功夫,秦檀已彻底冷静了。 她眸光微动,伸手摸了摸自己光零零的耳垂。旋即,她眼帘微落, 道:“没什么大事, 不过是我自己掉了耳坠, 心烦意乱,这才冲撞了相爷。” 谢均微皱眉心, 视线掠过她的面容。 秦檀侧过身子, 避开他的眼神,不与之相对。 这样的反应, 让谢均察觉到了什么。“贺夫人,你可是遇见太子殿下了?”谢均的声音透着沉着与肯定, “你从景承宫来?” “……没、没有,不过是胡乱走走。”秦檀的视线, 避得越开了。她不敢相信谢均,因为谢均亦是东宫的人。她只能依靠自己, 逃过这一劫。 两个人说话间, 白色的雾团儿从唇齿间呵出来, 又在干冷的空中消散不见。 秦檀正思虑着解法, 冷不防,谢均的面容在她的视野里陡然放大了。男子俊美翩然的面庞,与她相隔不过寸尺的距离,近得她能清晰看见谢均眸子的色泽。 漆黑的瞳仁,如墨如子夜,倒映着自己的轮廓。 “贺夫人,若是事关太子,那便不是你一个人能应付的过来的。”谢均靠近她,用以唤来她的注意力,“现在将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我还能帮你。” 秦檀的心中有了一丝动摇。 想要活下去的念头,一如既往地强烈着。但她深刻地明白,太子绝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对抗的人。她与太子,一个在天云上,一个在尘埃里。太子想要踩死自己,实在是太过容易。 她咬着唇,催促自己朝后挪了一步,冷硬道:“谢过相爷,但我真的只是掉了耳坠子。” 秦檀察觉到自己的手是冰冷的,掌心却挂着薄汗。 “我不会害你。”谢均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凝重来,“只凭你,是绝对无法对抗太子殿下的。现在,只有我还能救你。” 秦檀微微摇头,又后退一步。 她每后退一步,谢均就上前一步。谢均颀长的身躯,直逼的她无路可退,后背抵在朱红宫墙上为止。他用身量阻断了秦檀的逃路,秦檀稍向前一步,便会触碰到他的躯体。 “不,不用……”秦檀道。 ——她如何敢相信谢均! 他的衣上熏染了浅淡的乌沉香味,男子的气息近在鼻端,迫的秦檀有些想逃。但抬起眼来,便只见得他宽敞的胸膛。 “秦檀!”忽然间,谢均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神色竟略有焦虑。“你信我。” 秦檀闻言,微微怔住。 谢均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喊她“贺夫人”,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她的闺名。因被他喊了这个名字,秦檀的心猛的咚咚跳起来。 谢均与她的距离,好像被拉近了。名为“信任”的东西,便这么破土而出。 下一瞬,她竟恍若梦游呓语一般,不自觉地将先前的遭遇吐露而出。 “因武安公主的婚事,太子殿下,与陛下有争……” 待她终于低声说罢太子弑君之事,谢均的面色化为一片寂静肃然。 他用拇指掐着串起数珠的红绳,瓷白骨节自手背突兀而起,足见其用力之深。倏忽间,那条数珠手串崩裂而开,圆溜溜的珠子“啪嗒啪嗒”落了一地,滚满青石砖,如一场雨。 “相爷!”秦檀吓了一跳,想要低声去捡起那些掉落的珠粒。 “不必捡了,再造一串就是。”谢均喝止她,声音已然恢复了平常轻重,神色亦是淡若澈水,“你说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只说一件事——凭着你掉落的那个耳坠,太子殿下很快就会查到你身上来。他不会轻易放你出宫。” 秦檀一凛,不言不语。 “今日你进宫来,有谁见过你戴着这对耳坠?”谢均摊开掌心,将那只耳坠展现给秦檀看。 “只有领我到景承宫的芙姑姑、陛下跟前的孙小满公公见过。”秦檀答,一双眼直直地盯视着谢均。 “我知道了。这两个人,我会处置妥当,你不必担心。”谢均眉目微冽,声音沉了下来,“但你今日所穿乃是吉服,若不配以合宜的耳坠,便是违制失礼,也容易引来旁人注目。” 秦檀摸了摸耳朵,默然地点头——这一套行头乃是面圣之服,若不佩戴礼册上要求的全套首饰,那就是对陛下的不敬;这就好比官员上朝之时,随随便便穿着家里的寝衣就来了,必然会触怒皇家。 “不如,我去向宫人索要耳坠?”秦檀问。 “不可。你堂堂五品外命妇,竟要向宫人索要耳坠,未免太过反常。”谢均低颔,神色沉沉。略略思量一阵后,他道,“耳坠之事,也由我来解决,你不必担忧。我姐姐今日在恭贵妃宫里,你先去寻她。若有旁人问起你这耳坠,你便说掉了。” “可是,哪有耳坠一气掉了一对儿的?”秦檀道,“相爷,你不懂女子的物件,这等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秦檀,我会替你解决这件事。”谢均移目望向她,目光泛着灼灼华彩。也许是为了安抚秦檀,他唇角微微一勾,露出隐约笑容,“难道,你不信我?” 秦檀见到他笑容,眸光动了动。 谢均自然是厉害的。 谢均与贺桢那等人可不一样。这世间,应当没有什么是谢均做不到的。若和他站在同一条船上,定能平安地渡过这条江。 她压下心底万千思绪,福了一下,低声道:“我自是信相爷的。” 随后,她按照谢均要求,交了一样东西给他;旋即,便恍若无事发生一般,朝恭贵妃的椒越宫走去。 *** 椒越宫。 恭贵妃拉长着脸,坐在榻上,手里捧一本佛经;香色暗花纱袖子垂下来,扫着书页沙沙作响。铜龟模样的小暖笼搁在鸡翅木榻桌上,正冒着星点的暖气。 “王妃,本宫训你一句‘治家不严’,你可有异议?”恭贵妃拨弄一下腕上缠金镯子,娇贵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高兴。 谢盈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跟前,软声道:“母妃教训的是,是儿媳没有照料好娴儿。”她穿了身平金灯笼纹的衣裙,瞧着一点儿都不出挑。 恭贵妃狠狠飞了谢盈一眼,面上的不满愈甚。 周娴是个不吉之人,倒霉也就倒霉了,恭贵妃不在乎。只要能把周娴的婚礼办得隆重些,对得起父亲的遗愿,那也就妥当了。 恭贵妃恨的是,前些时日燕王入宫,特地为周娴变哑一事请罪。燕王言语间,只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绝口不提谢盈的错处。 恭贵妃还记得,燕王就那么笔挺挺地跪在她面前,腰板板得似一棵松般,面色也倔强。他对贵妃说:“母妃,此乃儿臣照顾不周之错,与王妃无关。” 当时,恭贵妃就气得摔了手中的茶盏。 好一个“与王妃无关”! 都是因为这个谢盈,逸成才会与她母子离心! 逸成乃大贤之材,先前陛下都透漏了口风,说有意改立逸成为太子。但逸成却说他无心太子之位,还劝恭贵妃“适可而止”,真真是气死人也! 定然都是这个谢盈在吹耳旁风! 想到此处,恭贵妃有些咬牙切齿。她狠狠将佛经拍在案上,怒道:“好端端的娴儿交到你手里,就成了那副样子!你就是这样替王爷管后宅的?本宫看你根本不会做一个王妃!” 其实恭贵妃本无所谓周娴的死活,横竖周娴是个不吉之人。她只是借着周娴的由头,趁机发作谢盈罢了。 谢盈身子微震,迟迟地出了声:“……母妃教训的是。” 就在此时,宫人来报恭贵妃:“娘娘,宜人贺秦氏求见。” “贺秦氏?”恭贵妃眼珠一转,忽而娇笑一声,“来的正好,叫她进来!” 很快,丫鬟皎月领着秦檀进来了。恭贵妃见到秦檀一身吉服、丰容盛饰,心底冷笑一阵——这小贱人贺秦氏,帮着谢盈一道对付自己,害得她折损了皎星这个得力宫女,如今竟还有脸面求见! “臣妇见过贵妃娘娘。”秦檀向恭贵妃行礼。 “贺秦氏,你来的恰好。”恭贵妃扬唇冷冷一笑,端起茶盏,道,“娴儿出事那日,你也在王府吧?你说说看,是不是燕王妃有意放纵,这才让娴儿遭此厄运?” 恭贵妃的意思,甚是明显。她要秦檀帮她作证,让谢盈变成迫害周娴的元凶。 贵妃身边的皎月也开了口,循循善诱道:“贺夫人,你可要想仔细了再回答。咱们娘娘是个严厉人,若你胡说八道、欺上瞒下,娘娘是绝不会饶过你的;娘娘定会禀明陛下,把你的封号褫个干干净净!”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秦檀微呼一口气,沉稳道:“回娘娘的话,不知您从何处听来这些无稽之谈?周姑娘的际遇,臣妇甚是同情,但周姑娘受害一事,与王妃娘娘何干?纵王妃娘娘有管治不严之罪,可绝不是‘有意放纵’这样的事,臣妇是断断不能胡说八道的。” 恭贵妃秀眉一竖,她身旁的皎月已经大喝了起来:“贺夫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娘娘面前信口雌黄!娘娘是给你脸面,才让你自己交代!你若再有所欺瞒,娘娘这就去禀报陛下!” 秦檀却依旧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臣妇不曾胡说八道,此事与王妃娘娘无关。” 一旁的谢盈流露出焦急之色,小声道:“你不要与贵妃娘娘硬碰硬。你这个封号来的不易,可不要让陛下再摘了去。” 秦檀却侧过头,对谢盈露出安慰的神情,道:“无妨。我是绝不会置王妃娘娘于不顾的。” 她答应过谢均,要多陪陪谢盈。恭贵妃打算借着周娴的事情惩罚谢盈,她不会给贵妃这个机会。 谢盈闻言,眉心微皱,神色复杂。旋即,她也坚定了神色,道:“母妃,儿媳不曾做过那样的事。娴儿能出嫁,儿媳甚是高兴,又何必去暗害她?” 见秦檀与谢盈都不肯认输,恭贵妃愈气了。 仗着有个成器的儿子,她在宫中从来跋扈,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骄纵一世的人,更是见不得有人顶撞。 “好,好!”恭贵妃气地夸了她二人几句。 皎星见状,连忙去抚贵妃的脊背,以免她气着自己。 恭贵妃伸手一指宫门外的庭院,道,“谢盈,你治府不严,害的娴儿遭此厄运。本宫今儿个就要代替燕王教教你这个做妻子的——你去外头站着,不到本宫松口,不准离开!” 如今正是冬日,院子里的风呼呼地刮着,冷得很。若是谢盈出去罚站,非得冻出病来不可。 “还有你,贺秦氏。”恭贵妃挑起秀眉,目光冷锐地扫视着秦檀,“你穿着这一身吉服,却不佩耳坠,有失体统,是对老祖宗的大不敬。本宫乃贵妃之尊,位比副后,有权管上一管你这五品的外命妇。你与谢盈一道,去外头站着。” 皎月适时地接上:“贺夫人,只要你说出娴小姐被谋害的元凶,你就不必出去站了。” 秦檀眼帘微垂,不改面色。她没有搭理皎月,而是自顾自移了脚步,朝外头走去。 皎星恼道:“真是不识抬举!”说罢,又低身朝恭贵妃献媚,“这贺秦氏不在也好,您乐得耳根子清净。娘娘身份金贵,不必见这些闲杂旁人,还是多为陛下祈福念经才是正事。” 宫门前垂着的厚实帘子一掀,秦檀就走入了冬日的冷风里。椒越宫的寒风吹得她面颊泛疼,很快便生出一团潮红来。吉服的衣角儿鼓鼓囊囊的,翻飞叠起。 谢盈的丫鬟宝蟾在殿外候着,见主子要罚站,宝蟾不忍,立刻递上了一条金丝孔雀羽的披风。谢盈朝手掌上呵了口暖气,叹一声,淡淡道:“贺夫人,你真是被我连累了。” 说罢,谢盈将那条披风向秦檀递了过来。 秦檀摇摇头,道:“王妃娘娘,咱们不会站的太久的。这条披风,我就不收了。” “你不了解贵妃娘娘的脾气。”谢盈伸手抚了抚那条披风,鎏金的指甲套擦着丝线而过,“她宠惯六宫,陛下一直对她听之任之。若非陛下近来身子不适,贵妃绝不会只是罚站我二人。你那宜人封号,兴许真的会被摘掉。” 秦檀却只是重复道:“王妃娘娘,你我很快就无需罚站了。” 寒风凌冽,二人皆有些冷的发颤。没一会儿,皎月便趾高气昂地从宫殿里出来,手里还捧着贵妃的小手炉:“贺夫人,好好站,站到贵妃娘娘消气为止!” 秦檀面无表情。 皎星看到她这副表情就来气,冷嘲热讽道:“贺夫人,你也别倔。咱们娘娘何其尊贵?只要陛下在一日,她就是这六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你对着贵妃娘娘如此不敬,罚站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罢,皎星便是一阵冷哼。 秦檀依旧沉默不语。 “什么臭脾气……”皎星噘嘴,满是不高兴。她是恭贵妃的贴身丫鬟,连宫里的主子都对她恭恭敬敬,五品小官的夫人,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有人高呼着“不好了”、“不好了”,一面敲着锣经过。旋即,景承宫那边便传来了浑厚的钟声。 当—— 当—— 当—— …… 一共是十三下。 下一瞬,恭贵妃亲自从殿里出来了,面色煞白,慌张地盯着外头,喃喃道:“十三下!这可是大丧之音呐!莫非,莫非……” 贵妃的身子斜斜软倒,皎星立刻扶住了她,安慰道:“不会的!陛下这几日的身子才有好转,绝不可能是……呸呸,奴婢这说瞎话的嘴!” 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跑进来,哭丧着脸,声音嘶哑地阖宫宣告:“贵妃娘娘!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了!娘娘保重呐!” “咚”的一声响,恭贵妃的鞋底一歪,整个人坐在了地上。她顾不得仪态与矜贵,颤颤地扶着门框,满面惨白:“怎么这么突然?!这不可能!前两日陛下的身体还好转了的,还说要上朝,怎么就……” 现在的贵妃,已无暇去挑剔谢盈了。她只知道,她的一世荣宠,可能要就此结束了。 恭贵妃还跌坐在地上,整个椒越宫的女人们却都开始放声大哭了。贵妃宫里的那些个贵人、常在们,都纷纷涌出殿门,带着太监宫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有眼泪的抹眼泪,没眼泪地便干嚎。 一转瞬的功夫,阖宫都是哭声。 在一片哭声里,一个太监走到秦檀面前,低声道:“这位可是贺夫人?太子殿下与相爷有请。” 秦檀的心一紧。 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在心底默念一遍“不必忧虑”,这才起了身,跟着太监去了。 *** 景寿宫。 “太子殿下,贺夫人到了。” 宫殿外头,一片哭声。宫殿里头,却是死一样寂静。莲花盖的八角灯搁在桌上,亮着雀跃晕黄的光。 太子负手站着,眸光如鹰隼,阴柔面庞尽是冷意,正与身旁的谢均说话。高大的立柱上盘着夔龙,粹金的色泽流转着黯淡的光华。 “孙小满还没找到?”太子问。 “孙小满奉了凤仪宫之命,出宫了。”谢均淡淡答,“和锦翠宫的芙姑姑一道去了西市。奉的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母后?”太子微愣。旋即,他将目光落到谢均的手腕上,“均哥,你的数珠呢?” “断了。”谢均道。 秦檀入了殿,偷偷一瞥,见太子还穿着弑君时那身玄色挑金线的便服,不由心底一跳。她低下头,假作温顺道:“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侧过身,视线扫过秦檀空荡荡的耳廓,冷然道:“身穿吉服,却不佩耳坠,这是藐视皇家之威么?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臣妇不敢。”秦檀将头低的更低。 “你便是今日来面圣谢恩的那个妇人吧。”太子的眸中迸出杀意,他朝秦檀慢慢走近,“你可见到陛下了?” “未曾。”秦檀答道,“孙公公说,臣妇未经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许可,不得面见圣上。因此,臣妇便改道去椒越宫拜见贵妃娘娘了。” “哦?此话……当真?”太子拉长了声音。 低着头的秦檀,只看到一双深紫色镶灰锦毛的靴子在面前停下,再也不动。旋即,一双手便狠狠扣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将脸抬了起来。 “那你的耳坠呢?”太子扣着秦檀的下巴,眯起眼,狠声问道,仿若在质问一个死人。 太子那精致阴柔、不输于女子的轮廓,在黯淡的光线下犹如鬼魅一般;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肤色,让秦檀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肌肤下青色的肌理。 景寿宫外此起彼伏的哭声,让人有了身在黄泉的错觉。秦檀瞳孔缩起,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臣妇……臣妇……” 太子注视着秦檀的面容,心底微微一动。 ——好一副绝色容貌,连太子妃殷氏亦是被比了下去。 等等,秦……这个姓氏,似乎有些耳熟。 “太子殿下。” 就在此时,谢均忽而开了口。他微抬首,语气中有分无奈。 “嗯?均哥?”太子用眼角余光朝他投去斜斜一瞥,“怎么,你要替这个女人说话么?” 谢均阖上了眼,流露出复杂神色,胸膛亦微微起伏着。 “檀儿的耳坠,在我这里。”好半晌后,谢均睁开眼,如是说道。 “在你那里?”太子蹙眉,惑道,“怎么一回事?” 谢均从袖间掏出一方布手帕,递给太子。太子松开秦檀,转眸一看,但见那是一方淡红色的绣帕,上头刺了个“檀”字,明显是属于秦檀的东西。这绣帕包着的,乃是一对掐金丝的翡翠葫芦耳坠,制式与吉服相匹配。 “这耳坠,是我强要过来的。本以为区区一对耳坠,无人会发现。没料到太子殿下慧眼如炬,一眼就识出来了。”谢均重包裹起那对耳坠,垂眸道,“若要治私相授受之罪,罚我便可。” 太子怔了一下。 很快,太子勾着嘴角,低声笑了起来:“均哥……哈哈哈…可真有你的啊。这贺秦氏乃是贺桢的妻子,你竟也敢染指?还索走了她的耳坠……要是贺桢那厮知道了,恐怕要气得发狂呐。” 想到贺桢生气的模样,太子觉得十分愉悦。 他向来如此,看到那些君子之风的人痛苦扭曲,他便会觉得快乐无比。 谢均收起耳坠,问道:“如此,太子殿下要治我与贺秦氏的罪么?” 太子挑眉,愉悦得很,竟说起不成体统的荒唐话来:“男子风流,本是常事,更何况这贺秦氏确实天姿国色。均哥,你日后若要与贺秦氏相见,不如到孤的东宫来,如何?哈哈哈哈哈——” 荒唐滑稽的话,自太子口中而出。若是大楚开国的老祖宗听见了,恐怕会气得从棺材里蹦起来。 “谢太子爷美意。……均本就是逾越了,日后会收敛些。”谢均谢了恩。 他说罢,就行到秦檀身旁,弯腰,低声对她道,“还不谢过太子恩典?檀儿。” 一声“檀儿”,叫得缠绵温柔,酥软入骨。 28.新旧更替 秦檀从景寿宫出来时, 心脏依旧跳得飞快。 宫外的寒风呼呼吹来,令她耳朵泛疼。这疼意让秦檀迟钝地意识到, 自己已活着走出了景寿宫。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撩一下微乱的额发, 渐渐平复紧绷的心绪。 方才的她,是真的与死亡近在咫尺。 这深宫从来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那些撞破宫闱密室的人,大多都会落个死不见尸的下场。她能全身而退,已是大大地超乎了预料。 没想到, 谢均竟然是用那种法子脱了险! “檀儿。” 就在此时,谢均的唤声从她身后传来,音色甚是温柔。若旁人不清楚他二人的关系, 还道是一对恩爱眷侣。 秦檀理了理襟袖,道:“相爷,既然出了景寿宫,就不必这样喊了。” 谢均眸光微动, 唇角泛起轻暖笑容:“太子多疑,但凡有任何一个破绽让他起了疑心,你的命就别想保住了。为此,只要近得太子身旁,我便得喊你一声‘檀儿’。” 秦檀只要听到那句“檀儿”,便觉得有些别扭。除了母亲, 还未有人这么亲密地呼唤过她。——不, 贺桢似乎也是这样唤过她的, 但贺桢这样喊,秦檀只会觉得倒胃口和不耐烦,巴不得贺桢赶紧走远点儿。 “相爷用那等说辞来对付太子,若是太子告诉了旁人,这岂不是坏了相爷的名声?”秦檀问,“我可不想做一个千古罪人。” 谢均闻言,很是淡然:“太子殿下不会说与旁人,这点你大可放心。” “相爷怎么知道……”秦檀微疑,“太子殿下可不像是那么良善的人。” 谢均拿她这副追根问底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只得微叹了声,道:“我说不会,便是不会。” 顿了顿,他又道:“这副耳坠,你戴上吧,免得再让人说你藐视规矩,不敬皇家。谢荣辛辛苦苦才寻来的宝贝,留在我这里也是浪费。”谢均掏出那对被手帕包着的耳坠,递给秦檀,“至于这张手帕,我就收下了。” 秦檀闻言,不知为何,脖颈上一阵沸然热烫。她敢肯定,她的脖颈一定泛起了红色。 ——那可是!可是她的私物!是她绣了自己闺名的手帕!与别的手帕不一样! 谢均拿这手帕来对付一回太子也就罢了,可他现在竟然不肯归还手帕,要把这手帕带回家去! 这是什么道理! “相爷,这怕是不好吧?手帕这等女子私物,您还是不要放在身边为好。”秦檀咬着唇,伸出手来,朝谢均讨要东西,“我拿回去吧。” 谢均神色温文,眉目里有淡淡的笑意:“方才我说了,太子多疑,我们不可露出破绽来。若是下回太子讨要这手帕,我拿不出来,那就不妙了。” 一句话,就把秦檀噎了回去。 “就说我不高兴,讨要回去,也不成么……”她小声说着。 秦檀咬咬牙,垂下了手,露出一副微悻的神态。不一会儿,还不忘凶恶地瞪一眼谢均,低声道:“真是让相爷白占便宜了。这手帕绣起来也是很费工夫的。” 她正咬牙切齿着,倏然觉得鼻尖上一凉。旋即,便有细细茫茫的白点子,轻而缓地落在她的面颊上,湿凉凉的。秦檀一抬头,却见得灰暗的天空里,不知何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 “下雪了……”秦檀张望着天空,喃喃道,“老天爷是给陛下送行呢。” 谢均不答,负着手,望着秦檀。女子乌黑的发髻上盛了些许的雪花,鬓花上也绽开了几点白;她颈边的绒毛贴着瘦削的下巴尖儿,被风吹着乱舞,乌黑的眼仁有些湿漉,也不知是被雪雾所染,还是天生如此。 “……早些出宫吧。”谢均终于道,“今日的宫中,一定忙碌非凡。你也要回去换白装,跟着你夫君一道为陛下哭丧。” 秦檀点头。 她方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啊”地短促叫了一声,微微懊恼道:“白来宫中这一趟了!本是想和离的,事儿都大成了,陛下都说要吩咐燕王去操持这事儿了,却偏偏……偏偏出了这档子事!” 她这懊恼的神情,生动鲜明极了,有了分小女儿的可爱。 谢均摇了摇头,道:“檀儿,能保住一条命便不错了,和离的事,下次再说罢。” 秦檀慢吞吞把谢均给的耳坠戴上,露出副不快神情。待戴好了那副耳坠,她向谢均告了退,这才出宫去。 贺桢已在家中等了秦檀许久了。 陛下驾崩的消息,已传到了贺府这里来。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让阖府的人连忙换上了缟衣,屋檐门庭俱换上了大丧的白色。 见到秦檀回来,贺桢迎上去,问道:“你可见到陛下了?” 他怕秦檀已得了和离的旨意,准备收拾嫁妆行李回娘家了。 秦檀见到贺桢眼底那抹焦急,心底恼极了。她甩了帕子,不高兴道:“没见着陛下,就被赶出宫来了。” 贺桢听了,知道她没能请到恩准,心底微舒了一口气,道:“夫人,你快去换身衣裳吧。陛下大丧,得穿得素净些。” 现在,他这声“夫人”叫的名正言顺,甚至有些示威的意思。秦檀听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回去换缟服了。 贺桢被她瞪了一眼,却一点儿都不气。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换作是刚成婚那会儿,他定会被秦檀激怒。现在,他却觉得秦檀对自己不谄不捧,性子利落耿直,让他颇为欣赏。 陛下驾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朝。一时间,举国缟素,满京哀声。梓宫在太极殿停了十五日后,被移入了帝陵之中。出殡那日,阖城飞白,哭声震天,文武百官跟着皇帝那披着龙帷的吉祥轿,一路哭送。 先皇帝膝下有四子,长子是恭贵妃所出的燕王,贤良有为、颇有声望。次子便是太子,他虽是嫡子,却因性子偏戾被先皇帝所不喜。三子乃是李衡知,从前被封作晋王,不过如今已被褫了封号,打发去了蛮荒的昆川,他的母妃也早也不在。四子是魏王,生母是个卑贱的宫女;他不得陛下看中,也无母家支持,在诸皇子间几乎是个影子一般的人。 国丧乃大事,按道理,那远在昆川的三王李衡知也该回来哭丧,可朝臣却没见到三王的身影。有知情者,说是太子不喜三王,不让他回来哭丧。 这等流言,虽不可尽信,却依旧让朝臣心中胆寒。 待白事过后,便是新帝的登基。这是一桩大事,六部要筹备诸多事务,朝中上下一团忙碌。除了准备登基大典的诸项事宜,还要处理拔擢新臣、拟内外封号等事。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即位,必然会重用自己的心腹。 贺桢从前便得太子的青眼,如今新帝将要登基,他因办事得力,擢升一级,成了从四品太中大夫,虽不设常职,却是个出入陛下面前议事的官位。依照往例,秦檀的品级亦上抬了,被晋为恭人。 贺桢虽然只升了个从四品,但对贺家来说,却是一桩天大的喜事。须知在大楚,这四品、五品之间,有一道天堑,许多人努力了一辈子,削叫脑袋都没能迈过这道坎,终其一生只是个五品小官,上朝时只能站在殿外吹风。 贺家喜气盈盈,秦檀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她终日埋头在自己屋里,只顾着绣一方手帕。 红莲见她最近卯着劲儿绣手帕,便劝道:“夫人,小心熬坏了眼睛,还是慢慢绣吧。” 秦檀却没有停下针线,一边绣,一边喃喃道:“不成,我得赶快绣好这块手帕,拿去换回我的东西来。” 想到自己那条刺着名字的手帕落在谢均的手里,她就觉得怪怪的。若是其他样子的手帕,送了也就送了,就当谢均家揭不开锅,买不起布料。可那块手帕上却有她的闺名,要是日日都待在谢均的身上、书房里、桌边…… 秦檀愣了下,心底又是一片恼意。 该死的谢均! 想到谢均手下绣帕时那副淡然自若的笑脸,她狠狠将针扎在了绣面上,险些坏了上头绣着的一片松枝。 就在这时,青桑从外头打帘子进来。她见秦檀正刺绣,神色有些犹豫,好半晌才道:“夫人,致舒少爷差人给您送了礼来,您……要不要瞧瞧?” 说这话时,青桑有些忐忑。 秦致舒是大房的庶出少爷,与秦檀是堂兄妹的关系。他在秦家一众子辈里,并不算出众。又因是庶出,所以秦大爷一向不太搭理他。 先前秦檀执意嫁给贺桢时,秦二爷、秦大爷做主,已让秦檀和秦家断了关系,免得太子追究起来,祸及全族。秦檀出嫁后,秦家也没有只言片语捎来,娘家如不在了似的。可这会儿,秦致舒却派人送了礼来,难免让人多想。 听到“秦致舒”这个名字,秦檀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想起那位堂哥长得什么模样。 “见贺桢高升,以为我也水涨船高,赶着阿谀奉承罢了。”秦檀随意地撕开了那封信,“我这个二堂哥,从前就爱对着我说好话,怕不是巴望着我这个嫡女在老太太面前替他多说说话呢。只可惜,他找错人了,我是个不中用的,如今和秦家都没关系了。” 秦致舒寄来的信上,写了些普通的关怀之语,又询问她可收到先前的几封信。秦檀看了,笑笑,道:“‘先前的几封信’?怕是寄都没寄,如今来装装样子,找个托词罢了。” 红莲正给她换小暖炉里的碳,闻言,张口欲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按捺了下来。 她知道,自家主子性格便是如此。主子从前苦惯了,一个人在尼庵里受累,看谁都有戒心。那些对她好的人,她总觉得是别有所图。由红莲看来,致舒少爷倒是心善诚朴的人,但主子不信他,红莲亦没有替旁人说话的道理。 秦檀搁下了信,继续绣手帕。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新帝登基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秦檀的手帕,也在这几里日绣好了。她吩咐了青桑,把这手帕给谢均拿去,好换回那条绣有她名字的淡红色手帕。 青桑去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对秦檀唯诺回禀道:“相爷收下了那手帕,还夸夫人您绣工非凡。” “我叫你换回来的那条手帕呢?”秦檀抓住重点,厉声询问。 青桑偷偷看一眼秦檀,面有踌躇,小声嘟囔道:“相爷说,那条手帕挺好的。他也收着,就不还给夫人了……哎呀,这算什么事呀!” 秦檀:…… 真是…… 真是…… 真是好一个谢均! 29.借刀杀人 性感喵子在线发牌 *** 隔了几日, 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刚过了巳正三刻,贺桢与秦檀便上了自家马车, 一道朝燕王府去了。两人自成婚来就没怎么说过话,但为了做做样子, 还得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里,贺桢坐一侧, 秦檀坐另一侧。 起初,贺桢并不想看秦檀,但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他就忍不住侧头去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么——秦檀阖着眼,仿佛贺桢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黄地缀锦绣的袍子, 袖口并领下刺了几团佛手花,绣工细致,让这花几如真的一般;贺桢才入官场不久,见过的好东西不多, 但他也知道这衣裳造价定然不菲。可这样富贵艳丽的衣物,与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衬的,她本就是这种扎眼的相貌。 他正盯着秦檀衣领上的纹银滚边,秦檀便睁开了眼,讥笑他一句:“看什么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这一句话,让贺桢即刻把视线别了开来。一路上, 两人再无视线交汇, 便这样沉默着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长兄, 生母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燕王虽和嫡沾不着边,但到底是长子,又能帮着分担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让他早早出了宫封王建府。 这燕王府是在前朝王府的规制上朝外头扩修的,气派非凡,一色儿的绿琉璃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墙头探出一丛紫藤叶子来,叫这偌大王府有了几分热闹生气。 贺桢递上了帖子,跨进了王府,便得与秦檀分开了。这等宴席场合,皆是男宾一桌、女客一席,不可混淆。 秦檀沿着小路走了一阵,途径碑石亭台,便瞧见前头显露出一方蝠池,池水漾漾,映着绿枝假山,清澈透底。她侧头,对身旁红莲道:“险些忘了件事儿。你可带了那条黄玉坠子来?” 红莲低头道:“回夫人的话,奴婢知道那是给燕王妃的礼物,不敢疏忽,方才已打点交到王府那头去了。” 燕王做宴,来的都是同批中榜之人,为了日后官途,他们难免向上攀附巴结。男宾讨好燕王、女客赠礼燕王妃,那都是常事。这燕王妃与京城其他人不一样,不喜欢名贵的绿玉翡翠,独爱那稀落的黄玉。秦檀嫁入贺家之前就料到此事,早早就命人去搜罗成色上好的黄玉,再细细打磨成一条坠子,好拿来赠给燕王妃。 “你去跑一趟,把那黄玉坠子拿来给我。”秦檀道。 红莲有些不解,只道是秦檀想亲自将这坠子交到燕王妃手上,又或是担心有人对那条黄玉坠子下手,便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去取那黄玉坠子了。 秦檀在原地候着,她面前的池水清冷冷的,池子里头有几尾点花锦鲤,曳着尾巴成群而游,一副无忧无虑的自在模样。未多时,她便听到红莲气喘吁吁小跑归来的声音。 “夫人,奴婢将那坠子取来了。”红莲呈上一道细金楠木的匣子。 秦檀取过匣子,打开匣盖,瞧了一眼里头的坠子。这黄玉成色极佳,看起来晶莹剔透得,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数颗圆润珠子,辅以嵌金点翠,足见匠心非凡。 “啪”的一声响,她合上了匣盖,将整个匣子连带那条黄玉坠子,都一并朝蝠池里头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齿,一手拽着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气,仿佛这匣里装的不是那条黄玉坠子,而是她对贺桢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阵响声,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涟漪及四处惊游的锦鲤。 红莲吓坏了,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没了这坠子,给燕王妃的礼物可如何是好!” “还送什么礼呢!”秦檀讥讽道,“我为什么要讨好燕王妃,为什么要给贺桢那混账铺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怜帮他!” 这下,红莲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恼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夫人,那也不必扔了这坠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头卖了钱也是极好的……” 秦檀道:“没出息的!你主子我差这点钱么?” 秦檀刚说罢,便听到有人在她背后道:“这池子里的游鱼瞧着命贱,其实金贵得很,每日有专人伺弄着,晨昏二餐,绝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条,也不知道你赔不赔得起?” 秦檀微惊,侧头一瞧,便见到池边的树荫下站了个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锦袍,领子袖口俱绣了圈石湖蓝的缎边儿。虽离得远,但她看着这男子身形高挑却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贵气,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是谁,只得笑道:“见笑了,我一时失手,才让这送给王妃的礼物脱手飞了出去,实属无心。若是当真惊了池子里头的鱼,我自会如数赔偿。”她扯起瞎话来向来在行,当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 “我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好似对那礼物恨得要命。”那男子从树荫底下走出,几步走到了她面前,道,“贺秦氏,你这是对我姐姐有所不满?”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剑眉斜飞,挺鼻深目,墨黑长发在肩上松松挽起,束发的绳带下垂了几颗细碎珠子。这相貌本是英挺阳刚的,但他神色里却透着股懒散,一副瞧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以至于整个人都松惫下来。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时微吸了口气,低头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误会了,我不敢对王妃娘娘有所不满,方才当真只是一时失手,才致那礼物匣子飞入池中。” 面前这男子正是当朝宰辅,谢均。 谢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燕王妃谢盈正是谢家的嫡长女。若非年岁不符,凭着谢家显赫门楣,谢盈便是嫁给太子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谢盈年纪一日日地大了,她家里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后便将她嫁给了燕王为妻。 谢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声相爷。他还有个美号,叫做“飞箫公子”,说得是他擅长吹箫,箫声曾让陛下也惊艳无端。 “有意无意,我会瞧不清么?”谢均声有戏谑,道,“你对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壶喝了。”他说罢,从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缠在腕上,慢慢拨弄着。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知道这回恐怕是惹上太岁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时,使劲手段要嫁入东宫,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谢家,铆尖脑袋把门路给走通了。后来好不容易,太子妃松了口,太子爷也允了她一个太子嫔的分位,可临到头来,秦檀却跑了。她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动的谢家。 此时此刻,秦檀只想回到过去,拍一拍自己被水糊满的脑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谢均,瞧见他衣领上缀着一团海东青擒走兔的纹样,另附雕花镂叶、青云卷草;乌发上垂着的原是几颗猫眼石子儿,一身都是仔仔细细的矜贵。 秦檀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人,自己得罪不起。于是她收起了张牙舞爪,老老实实道:“谢大人,若我实话实说,你可否不计较我这惊扰锦鲤之罪?” 谢均一手玩着青金石的朝珠,眼底有笑意,整个人如淡寡阳春似的,叫人觉得虚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说便是。横竖这锦鲤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面前说上几句话。” 谢均身后跟着个小厮,这小厮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样:“贺夫人不知道,这锦鲤素来是极其灵验的。只要在这锦鲤面前转一转,你就会升官发财、金银满钵。要是真的惊扰了它们,燕王定会不高兴!” 秦檀心底暗恨一下:什么玩意儿!那锦鲤还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贺桢感情不和,我不愿替他讨好王妃,这才将备下的礼物丢入池中,意图报复。” 谢均听了,慢慢点头:“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他扬了头,见花园那边热闹起来,也不打算再为难这小妇人,抬脚往前头走了。临去时,他对秦檀道,“贺秦氏,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贺家,……太子爷,可是很不高兴呐。” 谢均声音里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是,被盯上了?! 周遭一团乱哄哄的,贺桢独自抽身,朝屋里头走去。他走了没几步,便瞧见方素怜站在对角的屋檐下头,远远朝他含蓄地笑了下,看神情也挺是高兴。 一时间,贺桢心绪复杂无比。 ——宰辅谢均都说了,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此刻心底矛盾无比,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他是谢均用惯的人,勤勤恳恳,一心向主,在谢均面前也是有话直言。 谢荣正竖了两根手指,互相比着,声情并茂,说的和唱戏似的,冷不防,一条数珠链子便甩到了他的脑袋上,在他脑袋上砸出了啪啪两声。“你瞧瞧刚才过去的,是不是贺家的夫人?”谢均收回了数珠,撩着窗帘朝里头瞧。 “这这这这……”谢荣捂着脑门,哭丧着脸,“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 谢均稳了神,道:“不成,我得再进王府去见姐姐一趟。” 谢荣纳闷:“您才刚从王府出来呢,又要进去?” 谢均慢条斯理,道:“我去看望姐姐,天经地义。” 秦檀用尽手段嫁入贺家,摆明了是个难缠的主儿。他想过秦檀千万种哭闹的模样,却独独没想过她会露出这么淡然轻松的态度。 “秦氏,你这是在赶我走?”贺桢的声音微沉。 “说笑了。”秦檀眉眼微挑,险些嗤笑出声来,“是你自个儿说,你不会对我动情,要我好自为之的。你都摆明了你厌恶我,心上有别人,我何必上赶着作践自己呢?” 贺桢自认不是个易怒之人,可秦檀的话,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着他模样,倚在床柱上,问道:“怎么,贺大人生气了?” 贺桢并不想被一个小女子看破。于是,他神情不改,淡淡道:“并没有。” “不,你生气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眼神光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指,“你生气的时候,便会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气。” 贺桢微惊,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真,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弯月印痕。一时间,他心底浮起一层诧异:这秦檀,怎么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面颊,慢悠悠站了起来。她斜斜地睨着贺桢,道:“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顿了顿,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贺桢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时的他到底只是初入官场之人,尚不是后来那见惯风雨不变色的宠臣。被结发妻子如此挑衅,贺桢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丢过来的那袋银子,他碰也没碰,直接跨了过去。 贺桢踏出了洞房,喊来了一个仆妇,问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妇答道:“姨娘说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冲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灯,等明日一早再去给新夫人请安敬茶。” 贺桢闻言,低低叹一口气。 他朝方姨娘所居的怜香院走了几段路,便远远看到那院里灯火未熄,昏黄光火自窗棂中透出,满是人间烟火的温馨。他知道,方素怜生性温娴体贴,定是不愿见他冒犯了新夫人,这才假称熄灯睡了。实际上,方素怜恐怕会彻夜难眠。 灯影微晃,贺桢眺望着怜香院,神情木然。 一旁的仆妇偷偷窥伺他神情,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痴情种”。 ——在整个贺家,谁不知那怜香院的方姨娘是贺大人贺桢的心头肉? 那方素怜出身底层,家里是个走医的,医术也平平,但却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大人为报救命之恩,将方姑娘接入府中悉心照料。按照大人原本的想法,方素怜会是贺家的新主母。只可惜,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那就是秦家的三姑娘,秦檀。 贺大人钟爱生性温柔悯恤的方姑娘,但贺老夫人却更喜欢出身名门的秦檀。对贺老夫人而言,贺桢初入官场,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铺平前路、助他节节高升的妻子,而不是毫无背景身份的医门贫女。 在秦家与贺老夫人的高压之下,贺桢还是娶了秦檀。贺老夫人这一记棒打鸳鸯,叫方素怜最终只能做了个贱妾,连贺家的名谱都上不得。 “今夜我就歇在方姨娘这里。”贺桢对身旁的仆妇道,“你叫书房那里熄了灯,不用等我回去。” “桢儿,站住!”贺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呼喝。 贺桢侧头,却见到自己的母亲贺老夫人被丫鬟搀着,站在不远处。老夫人头发霜白大半,穿得素淡简朴,一双眼却是精明得很,把每一分每一毫厘都看得透彻。 “桢儿,大婚之夜,你又要去哪里?”贺老夫人拉长着脸,怒道,“莫非你又想去那个贱人处快活?古人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为了一个终日不安于室的贱妾,你就要得罪秦家吗?!” 贺桢的呼吸微微一乱。 “娘。”他侧过身来,蹙着眉,为方素怜说话,“素怜有名有姓,为人温柔大方,桢儿与她两情相悦,还望娘多多体恤些。” 贺老夫人爬满了皱纹的脸当即被气歪了。 老夫人哆哆嗦嗦的,松开丫鬟搀扶的手,指向贺桢,怒道:“桢儿!得罪了秦家,你日后的仕途又该怎么办?为了那个贱人,你就不要苦读十数载才换来的功名了吗?” 这句话,便像是戳在了贺桢的脊梁骨上。他沉下了脸,道:“娘,儿子的仕途,与秦家又有什么干系?!只有那些无能无才、不知廉耻之辈,才需要借助女子之势谋官求财!” 说罢,他一甩袖子,离开了。 贺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面上一阵愤恨。 *** 贺桢朝怜香院走了一段路,脚步忽而停住。 秦檀方才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回响起。 ——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旋即,他便转了方向,对身旁丫鬟道:“今夜,还是宿在书房吧。” 贺桢离去后,怜香院的灯火亮了大半宿,直到丫鬟送来贺桢在书房睡下的消息,灯火这才熄灭。 *** 次日,秦檀睡得很迟。 贺家并非富贵之家,用的家具、物什皆是下等,与秦家比起来自是天壤之别。但秦檀在尼庵的那几年过习惯了苦日子,倒也不觉得这贺家有多么的穷酸。因此,即便床榻又硬又硌,她还是一夜沉眠到天亮。 红莲进屋里头催了三四次,秦檀才姗姗起了身,叫两个丫鬟给自己梳妆穿衣。 她坐在妆镜前,小小地打着呵欠,眼底犹带着睡意。青桑从妆匣里取出一支发钗,在她髻间比划着,口中絮叨个不停:“夫人,今日可是要给老夫人敬茶的日子。您去的这样迟,若是老夫人心底不高兴,日后想要拿捏您,那可如何是好……” 秦檀手背托着下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贺老夫人?她可不敢对我生气。” 她前世在贺家生活了五年,早已摸清了每个人的脾性。她初初嫁过来的这一年,婆婆贺老夫人对她千好万好,处处捧着她——贺老夫人希望秦家能为贺桢铺平直登青云的康庄大道,因此不敢得罪秦檀。 只可惜,后来贺老夫人发现秦檀在秦家已不受宠,秦二爷和秦檀几乎从不来往,老夫人的脸就瞬间变了,再也没给过秦檀好看。 “夫人,用哪一对耳坠子?”青桑打开妆匣,挑拣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这对蝴蝶花样的如何?” “挑贵重的来。”秦檀冷笑了一声,“越漂亮越好。今日那个姓方的贱妾要来给我敬茶,我倒要看看方素怜是怎样的神妃仙子,与我相比又如何?”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冷笑连连。 秦檀从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她很记仇,也很势力;不肯吃亏,心眼还小。伤了她的,她忍上十年,也定会报复回去。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 但是,前世的她却被爱蒙蔽了双眼,为了贺桢收起一切锋芒,想要做个良善温柔的女子。 秦檀梳妆罢便起了身。站起时,她的袖中落下了一方手帕,她弯腰拾起,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方翠竹,竹竿瘦长,绣工精致。 30.人参乳鸽 性感喵子在线发牌  燕王李逸成坐在桌案后, 王妃站在他身侧。 王妃见书桌上铺着文书信件,便撩起袖子,想要替燕王磨墨。但她手才伸出,燕王就道:“不必磨墨,本王只与你说几句话, 就不累着王妃做多余的事了。” 王妃垂下手。 “娴儿说,王妃从她房中搜刮走了她的头面首饰,可有此事?”燕王问,面色冷肃,“娴儿说,要请母妃主持公道。” 王妃道:“妾身何至于看上她的东西?” “本王问你,可有此事。”燕王歪了身子, 语气愈发冷了, “娴儿孤身一人借住在此, 日子本就不易, 王妃为何要拿她寻开心?” 言谈之间, 燕王像是笃定王妃谢盈已犯了错。 王妃心里抽痛一下,面上却笑道:“我从她那儿带走的头面首饰, 本就是属于王府的。娴儿不曾与我打声招呼, 便私自拿走了, 我要回来还不成?” 燕王眉宇一松, 露出微微不耐神情:“原来是为了头面首饰这点小事在闹着。本王记得你从前大方慷慨, 怎么如今变了个样, 反倒要与小丫头片子争抢起首饰来了?” 王妃攥紧了手帕, 解释道:“那点首饰,妾身自然不看在眼里。但王府里的规矩,却是极重要的。妾身身为王府主母,不得不管。” “成了,本王知道了。”燕王已没了耐心,道,“后院之事交给你,我从不过问。但娴儿乃是母妃心尖人,母妃年岁大了,喜欢娴儿这样的年轻孩子,你不要太为难她。” 王妃心底酸涩,苦笑道:“是。”顿一顿,她问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娴儿?娴儿虽是王爷表亲,但常住府中,到底没个名分。若是娴儿能入了王府,与妾身作伴,倒也不失一桩美事。” 她忍着心底微疼,神情大方,模样甚是温顺端庄。 ——谢家请来的女先生,曾仔仔细细教导谢盈该如何做一个名门夫人。那些女戒女规,她烂熟于心。不嫉不妒,大方宽和,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进了这燕王府的门,谢盈也从不曾忘了规矩。 她本意是替燕王着想,但燕王的面色却陡然沉下,腾腾怒火在他脸上涌起。“本王不会娶她。”他重重拍了下桌案,吓得燕王妃一惊,“你回去吧,说过多少次,此事不要再提。”燕王怒道。 燕王妃强压着惊颤,平和地告了退,朝书房外走去。临到门前,燕王忽然唤住她。 “阿盈,你怎么也爱在我面前说谎了?” 燕王妃停了下脚步,不做回答,只连忙出了书房,亲手合上了门扇。 她将头枕靠在门缝处,眼眶微微泛红。但不过一会儿功夫,王妃又恢复了端庄笑颜。 秦檀正在院外等她。 “贺夫人,久等了。”燕王妃言笑晏晏,走向秦檀,“阿均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秦檀道,“王妃娘娘呢?燕王可有因周姑娘的事儿责怪您?” “那倒是没有的。”王妃道,“横竖还是几句老话,让我好好照料娴儿。” “这……”秦檀蹙眉,“周姑娘借着恭贵妃的名义,在王府作威作福,王爷也不曾怜惜您?” 燕王妃跨出院门的槛子,自玉台手中接过团扇,慢悠悠摇着,语气散漫道,“我与王爷成婚多年,知己知彼,早过了青春年少的时候。若有怜惜劲,也早消磨透了。如今他端着我,不过是希望我替他管好这后院。” 绛色纱地的八仙扇,摇曳起一阵清风。燕王妃髻上垂下的珊瑚珠串,被这阵风吹拂得轻轻晃起,叮当相撞,泛起一阵寂寞声响。 “贺夫人,你与你夫君年少夫妻,本不至于做一对怨侣。”燕王妃忽而提起了秦檀的家里事,语重心长道,“能结为夫妻,本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新婚夫妇到佛前归缘时,可不是都要感激佛祖给的福气?我听王爷说,那贺桢确实满腹才华,只是为人清高冷傲、眼里揉不得一点尘埃。这样的男人都是冰傲玉孤,不好相与的。但你若是能暖融了他,这兴许便成了一桩好姻缘。万万不要活成了我这样,数年如一日,相敬如宾,不得亲近。” 秦檀陪着笑,心底道:新婚归缘那日,可是她独自一人去的佛前。这要从何融起啊!还不如让贺桢自个儿冻着,冻进土里吧! *** 秦檀在燕王府坐了一日,到日暮时,用了晚膳,才回自家去。 贺府里灯火通明,没有因为秦檀的缺席而变得冷清。丫鬟拎了灯笼,扶着寝檀回飞雁居。 秦檀正摸黑走着路,冷不防前头冒出个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贺桢守在门槛前。 “贺桢,你这是做什么!”秦檀冷言冷语,“大晚上的,跑出来吓唬人?” 贺桢没想到秦檀回家的第一句话便是呵斥自己,当即觉得心底一凉。他也板着面孔,冷声道:“我在这儿等你,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自饭后就在飞雁居前苦等,便是为了第一个见到秦檀。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只是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他也许能和秦檀好好过日子。这个念头一直徘徊着,催促着他移步来飞雁居。 “怎么,怕我跑了?”秦檀挑眉,“你不是巴不得把我赶出家门,好给方素怜那贱妾腾位置?怎么如今,一副要拘着我的模样?” “……你!”贺桢被秦檀刺了一下,薄怒涌起。他压住自己怒火,故作淡然,道,“秦檀,你不能和我好好说话么?你我二人既是夫妻,何必见了面就剑拔弩张?” 秦檀冷哼:“想都别想!” 贺桢的怒火盖不住了。他堵住秦檀的去路,道:“秦檀,你若是好好尽一个妻子的本分,我尚能宽厚地对待你。但你这副不知礼数、目无乾坤的样子,着实让我不敢厚待你!” 听了贺桢的话,秦檀竟然很想笑。 “你说要我好好尽一个妻子的本分?要我好好替你操持这个贺家?”秦檀松开丫鬟的手,走近了贺桢,声音里透着阴狠,“贺桢,就算我那样做了,我也不会有好报。就算我做了一个贤良淑德、贞静大方的好妻子,我也只会孤独病死,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她的面孔,在幽暗的灯火下,竟如来索命的美艳女鬼似的。一字一句,都含着深深恨意。 贺桢的脚慌乱后退,他扶住墙,道:“秦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为何如此笃定,我是那等负心薄幸之人?” “你不是吗?”秦檀慢条斯理地搭上了丫鬟的手,朝着屋里走去,回眸朝贺桢一笑,“贺桢,你要与我做一对寻常夫妻,那你可还记得苦苦等候你的方姨娘?你可是许诺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呐!” 说罢,秦檀翩然一笑,进屋去了。 贺桢宛如被重拳一击,踉跄后退。 方姨娘的名字刺痛了他的心,让他没有理由再纠缠秦檀。 “我对素怜……”贺桢的话有些纠结,眼神亦是挣扎。这句话没能说完,末尾化为了一阵叹息。 许久后,贺桢微晃着身体,朝怜香院走去。 *** 怜香院里,方素怜恰好拆了发髻。听闻贺桢来了,她披上薄衫,外出相迎。 “大人,您从飞雁居那儿来?”方素怜扶着贺桢,温柔问道,“可是又与夫人闹脾气了?您与夫人青春夫妻,难免有误解之处。夫人出身高门,自幼金娇玉贵,您还得多多包容些才是。” 贺桢不着痕迹地拂开了她的手,淡淡道:“我与秦檀没什么好说的。” 方素怜手中落空,敏感的她立即察觉到了什么。她为贺桢斟了茶,一边替贺桢锤肩,一边问:“夫人可有问起过您从前遇到盗匪的事儿?” 贺桢抿茶,答:“没有。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没什么,只是夫人院里的小丫鬟,曾来素怜这儿打听过此事。是哪个小丫鬟来着……素怜也记不清面孔。”方素怜笑着,柔声宽慰,“想必夫人是好奇大人的过去吧。” 贺桢不疑有他,道:“没有问过。她对我是一点兴趣也无的。” 方素怜揉着肩的手一顿,心里疑云漫开。“当真没有?”她重问。 “没有。”贺桢推开了她捶背的手,“你这儿一切都好?没什么缺的我先前得了一匹云绢的料子,回头就差丫鬟给你送来。” “承蒙大人关怀,一切安好。”方素怜答,“云绢贵重,还是给老夫人用吧。” “娘那儿我已送了一匹,你不必多虑。”贺桢道:“没其他事,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方素怜娇柔笑容凝住:“大人今夜也不留宿?” 贺桢不答,正了正衣襟,跨出了屋子。他不要丫鬟相送,只独自站在门前,凝视着怜香院的灯火。 倏忽的,他脑海中回忆起当初遭遇盗匪的事情。 他与外出礼佛的方素怜一道遭遇了盗匪,混乱之下,他为保护方素怜所坐的马车而重伤。冬日雪寒,方素怜将昏睡的他扶上马车,一路送到城中自家医馆。这一路上,男女二人亲密无间相处,令他倍感不知所措。 儿时读书,先生已教导过何为男女授受不清。与女子同车而处,便该为其终身负责。只是那时,贺桢自己贫病交加,家中还有老母弱弟,根本无力娶妻。于是,他许下了“他日平步青云,定然娶你为妻”的诺言。 如今,这诺言却无法兑现了。 *** 怜香院里,灯火不熄。 方素怜坐在镜前,面容一片冷漠。芝儿看得心惊胆战,连忙讨好道:“姨娘莫要心慌,您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在大人心中是独一无二的。” 方素怜目光平乏地盯着镜子,木然道:“我说过了,大人这是在做做样子,和衙门里的官爷交差一般。” 芝儿惶恐地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又小声道:“只要姨娘您有孕,大人便会更疼爱您。届时,那新夫人再新鲜、再美貌,也不算什么。” 方素怜笑了一声,漠然移开目光。她理一下鬓角,一瞬便恢复了温弱模样,和和气气道:“芝儿,你去二夫人那儿跑一趟,就说我有事要告诉二夫人。”说罢,便附在芝儿耳旁一阵密语。 芝儿得命,匆忙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方素怜一人,她将手缓缓搁在腹部,冷笑起来。 “怀孕?只有我一个人,又要怎么怀孕?!要是我不耍点儿手段,恐怕连个孩子都得不到!” 这话说出来,连贴身伺候的芝儿都不会信:贺桢时常在怜香院留宿,但方素怜却至今是完璧之身!贺桢对着她的身子,竟是丝毫不会心动!偶尔,还会露出一副挣扎神情,竟像是被逼迫了似的! 她自个儿常常喟叹贺桢不知冷热,就是因着这个缘由。芝儿不知情,还以为她是在无病呻|吟。那新夫人秦氏恐怕也是知道了此事,才敢猖狂地说出“有孕便抬贵妾”这样的话来! 真真是可恨至极! 一时间,贺桢心绪复杂无比。 ——宰辅谢均都说了,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此刻心底矛盾无比,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他是谢均用惯的人,勤勤恳恳,一心向主,在谢均面前也是有话直言。 谢荣正竖了两根手指,互相比着,声情并茂,说的和唱戏似的,冷不防,一条数珠链子便甩到了他的脑袋上,在他脑袋上砸出了啪啪两声。“你瞧瞧刚才过去的,是不是贺家的夫人?”谢均收回了数珠,撩着窗帘朝里头瞧。 “这这这这……”谢荣捂着脑门,哭丧着脸,“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 谢均稳了神,道:“不成,我得再进王府去见姐姐一趟。” 谢荣纳闷:“您才刚从王府出来呢,又要进去?” 谢均慢条斯理,道:“我去看望姐姐,天经地义。” 31.鹦鹉前头 性感喵子在线发牌 这情有可原,并不算奇怪。 谢均回回都要提及太子, 可见太子殿下没少因着自己的事儿落谢均的脸面。他不喜秦檀, 偏偏秦檀还要往他姐姐跟前凑, 可不是惹人厌么? 她并不说话, 只是垂下眼帘, 安静打量着鞋面。耳旁传来悦耳女声,原是燕王妃斥责谢均:“阿均,什么叫‘汲汲营营’、‘近墨者黑’?贺夫人仗义热心,是个难得的妙人呢。” 谢均道:“姐姐,你乃太后亲封的一品内命妇,平素结交之人,更需注意品行德守。这贺秦氏一身毛病, 你还是少与她来往。” 燕王妃的脸微微拉长了。“怎么,阿均, 你还要管起你姐姐的衣食住行来了?”她只挑着单边唇角笑,有些被气着了, 手上胡乱地摇着绛色纱地的八仙扇,埋汰道,“我难得有了个可说话的人, 你竟还不准了?” 谢均拨着数珠的手指微微一停。他道:“姐姐, 阿均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燕王妃轻轻拿扇子拍一下他的胸膛, 露出恼意来, “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开心快活了?” 燕王妃正在气头上, 那头走廊上忽行来个嬷嬷。嬷嬷对王妃匆匆一福, 道:“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呢。周姑娘说她受了委屈,正闹着要请宫中的恭贵妃娘娘来主持公道呢。” 王妃一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但王爷要请她过去一趟,她不敢不从,只得匆匆瞪一眼谢均,道,“这回就不与你置气了。阿均,你不得为难贺夫人。”说罢,王妃便朝着燕王那边去了。 待燕王妃走后,秦檀也想退下,谢均却喝止了她。 “贺夫人,请留步。某有话要说。” 秦檀停住,环视周遭。她不转身,背对谢均,道:“谢大人,王府内院,你我二人单独相见,可有不妥?” “不妥?”谢均轻笑了一声,左右环视下人,道,“今日,我可有在王府见过贺夫人?” 左右服侍的丫鬟,俱是燕王妃院里人,自不会和主子的亲弟弟过不去,当即摇头,个个答道:“奴婢什么都没有见到。” 秦檀气得牙痒痒——这谢均说话时沉稳自如,不疾不徐,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是笃定这院里周遭无人会出卖他。秦檀自认斗不过谢均,便转了身,清楚问:“相爷有何事?” 谢均打量秦檀,道:“贺夫人,为何近来,你对我姐姐如此殷勤?” 他笑容温存,不知情者,还以为他在与姊妹亲族拉家常,但秦檀却听出一分问罪的意思来了。 想来也是,秦檀身无诰命,不过区区五品小官之妻,竟想要与燕王妃同进同出,着实是心比天高了些。 “谢大人,有话言,‘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正学先生亦有言,‘所交在贤德,岂论富与贫’,我虽无诰命,但与燕王妃趣味相投,结为友人,又有何不妥?”秦檀答得不慌不忙。 “哦?”谢均的声音拖长了,“你果真是伶牙俐齿,一如传闻所言。” “谢大人谬赞了。”秦檀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罢。”谢均将十八子手串藏在了袖中,负手而立,“贺秦氏,我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你爱慕荣华富贵,想攀着我姐姐往上爬,以是,才会频频往这燕王府跑。” 秦檀并不否认,只是安静地低头站着,等着谢均的下文。 谢均见她久久不回答,心底略有诧异。他本以为这贺秦氏是个沉不住气的,但没料到她这么能忍。于是,谢均抬起头,第一次以探究的眼神仔细地看着她。 起初,秦檀低着头,谢均只能瞧见面前的女子穿了身葱黄褙子,下头系条柳黄色十二褶裙,细褶密密层层,一动便如水纹四散,窈窕婀娜;她梳的是妇人髻,髻上别了支嵌米珠的紫珊瑚簪子,小颗小颗的珠子闪着一水儿的光。 谢均隐约记得,这贺秦氏相貌极好,但偏生秦檀低着头,他看不见面容。 “抬头。”谢均道,“我不讲那么多规矩,不必见了我就低头。” 谢均这句话,倒是实话。他是陛下宠臣、东宫忙人,品阶超然,朝臣百官、大楚百姓,见到他都要低头唤一声“谢大人安”。若是谁不对他恭恭敬敬的,病榻上的陛下头一个不高兴,觉得别人拂了他的面子。但谢均的和气是出了名的,他总与人说“不必客气”、“不必多礼”云云,一副甚好接触的样子。 秦檀却始终不抬头,还道:“谢大人,我已嫁人,您于我而言,是个外男,这有所不妥。” 谢均听了,手指一紧,险些把手串给拽烂了——秦檀的理由太正经、太有力,让谢均找不出反驳的借口。 他忽然惊觉,自己定要贺秦氏抬头的行为,与街巷里的登徒子无异。 谢均那向来温风细雨的脸上,有了阴沉风雨的迹象。但他只沉了一瞬的脸,一转瞬,便言笑晏晏道:“太子殿下他……今早上还提起你呢。” 这句话十分有效果,秦檀刷的抬起头。她眼底有了微微不安,但神情依旧是镇定从容的。 这一回,谢均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 当初秦家人求到了谢家,希望谢均与谢盈做说客,让太子殿下将秦檀抬进东宫。他们将秦檀夸得天花乱坠,其中有一条,便说她生的沉鱼落雁,艳压群芳。 如今想来,秦家那几个老匹夫说的倒是实话——这贺秦氏确实生的着实美艳风流,世间少有:雪肤乌发、月眉菱唇不说,最妙的是一双眼,潋滟生光,瞧着鲜活分明,一转一动皆像是含情带笑。京城人都说什么“殷家姊妹,容才双绝”,如今看来,太子妃殷流珠这第一美人的名号兴许名不副实,让给贺秦氏也无妨。 只可惜,纵那双眼定睛时是招人怜的,但她的神情却是剑拔弩张,一副带刺模样,不好接近。 “贺夫人,燕王妃不是你该接近的人,你心中警醒着些。日后,我不准你靠近我姐姐。”谢均不再提太子,而是说起姐姐的事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姐姐性格纯粹,对燕王一往情深,乃是倾谢家之力教养出的千金。贺秦氏作风不正,终日汲汲营营,着实不堪为友。 说罢,谢均就要转身离开。 谢均的话,如同一道霹雳,落进秦檀的脑海。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将秦檀这段时日来讨好燕王妃的努力化为乌有。 她的心似跌进了深渊,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之时——母亲朱氏被杖毙在宫中,家中亲人一夜翻脸。她在尼庵过了无数清苦春秋,小小年纪便要抄书念经。那年她坐在墙头,暗无天日;谢均却在人群簇拥之中,金堂玉马。 秦檀握紧了手,对着谢均的背影道:“谢大人,爱慕虚荣、攀附权贵,到底何错之有?谁不想锦衣玉食,谁不想手握权势?”她捏紧了帕子,声音尖得有些变了调,“我想活得安泰些,不想过着战战兢兢、任人宰割的日子,到底何错之有?!” 谢均停住脚步,回答道:“你攀附权贵,我无意多管闲事。但是,你不该凑到我姐姐面前来。” 秦檀冷声道:“那谢大人可否知道,王妃娘娘在这王府中,过的并不快乐?” 谢均背朝她,背影遥远:“……哦?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姐姐与燕王郎才女貌,乃是京城人人称赞的一双璧人,又如何会不快乐?” “你说谎!”秦檀有些咬牙切齿。 谢盈在王府过的并不快乐,一半的原因要归于谢均。 太子为嫡,燕王为长;太子多疑,燕王贤德。 这对兄弟之间,暗潮涌动,风波频起。尤其是开年以来,陛下身子每况愈下,日渐羸弱,两兄弟间嫌隙更胜往日。 谢盈是燕王之妻,谢均却是太子伴读。如此一来,燕王要如何信任自己的枕边人?纵使王妃曾与燕王佳话频传、人人称赞,但再纯挚的青梅竹马之情,也抵不过燕王的猜疑之心。 ——这件事,谢均不可能不知道。 听了秦檀的话,谢均却没有回答,自顾自离开了。 谢均走后,秦檀如脱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青桑上去搀扶她,满面忧虑:“夫人,您没事儿吧?可要去找大夫?” “无妨。”秦檀喃喃道,“只是这相爷的威压,未免太厉害了些。和他说说话,我便脚软了。果然,贺桢那厮虽是个官,但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依旧是不够看呐。” 瞧见自家主子虽软了脚,还不忘埋汰一句夫君,两个丫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我们先去等王妃娘娘吧。”秦檀甩了甩手帕,道。 *** 谢均已走出许久了。 他在一棵树前停下,仰头望着树冠。虽是秋日,这树冠却繁茂得很,只有零星几片叶子转了黄。树干粗大,足有两人合抱这么粗。 谢均望着枝叶,目光怅然。 “姐姐……”他喃喃念着。 许久后,他的神情一变。 “贺秦氏……贺夫人……秦三姑娘……。真是好一个秦檀。牙尖嘴利,能折腾。我看太子爷没娶你,是太子爷逃过一劫!” 恭贵妃的贴身宫女皎月踏出殿来,瞧向秦檀。 虽秦檀是个官夫人,可这皎月在秦檀面前一点儿都没露怯,反而有分趾高气扬的意思。“贺夫人,咱们娘娘已等您许久了。”皎月拿鼻孔瞧秦檀。 天阴阴的,一直在下细雨。皎月也不按规矩去给秦檀掌伞,显然是不乐意伺候外人的。 秦檀笑笑,不怒不恼,跟着皎月朝屋子里去。方跨过门槛,秦檀便问皎月:“贵妃娘娘是一直住在这椒越宫,多年不曾移宫么?” “回贺夫人的话,那是自然。”皎月的语气有些飘飘然,“咱们娘娘打从入宫起,便住在这椒越宫。陛下知道咱们娘娘爱重‘椒越’二字,特地安排的。” 大楚宫城,以东为尊。越靠近皇道,则越为尊贵。这椒越宫紧挨着皇后的景仪宫,乃是妃嫔宫室里最东边的位置,难怪皎月如此骄傲。 “娘娘在这椒越宫里居住多年,不曾腾出时间来,让人修缮宫宇么?”秦檀抬头打量房梁,道,“我记得椒越宫乃是前朝所留宫室,年岁甚远,足有二百余年。” 皎月瞧秦檀的眼神,就和瞧乡下人似的:“回夫人的话,这宫中的殿宇,与民间的屋舍自是不一样的。不说二百年,便是三百年、五百年,那也是不会破旧的。皇上年年命人装点椒越宫,又怎会需要修缮?” 秦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第一进的殿宇,就到了贵妃所住的锦鸾斋。层叠珠帘后头,设了一座小佛堂,金灿灿的佛身矗在小佛堂里头,恭贵妃娘娘正双手合十,在佛像前闭目默念着什么。她戴了只錾花玳瑁的甲套,尾指轻扬起,露出的腕部肌肤如一截玉笋芽。 隔着珠帘,秦檀给恭贵妃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恭贵妃不言不语,依旧朝向佛堂,将屈膝行礼的秦檀晾着。贵妃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乃是许久不见的周娴。她趁着贵妃不注意,偷偷看秦檀,眼光有些幸灾乐祸。 贵妃乃是正一品封号,秦檀这等无诰命的妇人不能在她面前放肆。恭贵妃不喊起,秦檀便得保持着屈膝低头的姿势,一直行礼下去。 没一会儿,秦檀的脚便有些酸软,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一旁的皎月看了,笑着解释道:“贺夫人,怪皎月忘记告诉您了,咱们娘娘担心陛下龙体,每日这个时候皆要在小佛堂念经,外人不可打扰。” ——陛下龙体欠安,缠绵病榻半年已久,贵妃娘娘日日佛前祷告,实在是天经地义,无可反驳。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答道:“贵妃娘娘牵挂陛下龙体安康,一心为上,秦檀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恭贵妃才姗姗礼佛完毕,转过身来,道:“贺夫人来了?瞧本宫疏忽的,起来罢。” 这会儿,秦檀的脚已酸软无比,但她愣是没露出一丝弱态,依旧笑得从容。 恭贵妃在紫檀卷云纹帐桌旁坐下,手指拨弄着小香炉的盖子顶,发出叮当叮的清脆响声。 隔着一层珠帘,秦檀只能隐约地看见贵妃的容貌,但见这位恭贵妃保养妥当,容貌如三十几许的妇人般鲜妍雍容,华贵不可方物,足见其年轻时风姿无双,只可惜她眼角到底有几条遮不住的细纹,平添几缕岁月爬痕;眼底眉梢又有些悴色,减损了骄丽傲人的韵态。 “贺夫人,你也知道,本宫惦念陛下龙体安康,日日都要抄经念佛。”恭贵妃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道,“前几日,一位得道高僧告诉本宫,贺夫人你乃是个有佛缘之人,若是让你抄一遍般若法华经,那福缘定然会惠及四方,指不准,比本宫抄经要管用多了。” 恭贵妃说着,掩唇娇笑了一声,拍拍手道:“皎月、皎星,去准备纸笔墨砚,让贺夫人留在椒越宫中抄经。为了陛下龙体着想,贺夫人若不抄完这四百五十二页的经文,便不必出宫了。” 一旁的周娴听了,露出浅浅的笑容来,打量着秦檀的眼神,有一分志在必得的骄傲,浑然不见燕王面前的娇软柔弱。 “贺夫人,抄经一事,贵在心诚。”周娴擅自开口,语气柔弱,“您要是心有杂念,恐怕这抄的经文便入不了佛祖的眼,还得重抄一遍。” 话语间,有一丝微微得意。 仗着有姑姑恭贵妃撑腰,她周娴在燕王府里直如半个女主人一般。这贺秦氏不知好歹,竟敢屡屡落自己的脸面,实在是可恨。 自己与燕王表哥甚是相配,谢盈那怨妇都不曾说过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的夫人,竟敢对她指手画脚!如今她哭求了姑姑恭贵妃,恭贵妃便将秦檀喊来了宫中,看来定是要好好磋磨一番了。 秦檀听了恭贵妃的话,心下一紧,知道恭贵妃这是打着陛下的名头找自己麻烦。原因无他,那便是自己替燕王妃谢盈收拾了那么几回周娴。 恭贵妃倒不见得多么疼爱周娴,但贵妃不喜谢盈,这是显而易见的。世间婆媳多不和,更何况天家乎?恭贵妃想把谢盈牢牢按在手心里,谢盈却是个出身高贵碰不得的,恭贵妃如何能不气? “让秦檀替陛下抄经,实乃秦檀之幸。只是,在抄经前,秦檀有几句话想禀明贵妃娘娘。不知,周娴姑娘可否避让一二?”秦檀道。 恭贵妃傲然一笑,道:“你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老老实实抄经罢。什么时候抄完了,本宫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宫去。” “是呀,贺夫人。”周娴帮腔,“我姑姑可与王妃不同,是个分外讲究规矩的主子。贺夫人在王妃面前可以没大没小,在贵妃娘娘面前可不能放肆!” 秦檀气定神闲,淡淡道:“启禀娘娘,我认识一位精通占天之术的象师。入宫之前,他得知我要来见贵妃娘娘,特意告知我,说‘贵妃娘娘噩梦已久,日日难以安睡’,并将解法告知于我。事关您梦魇之事,不若还是请周姑娘避让一二?” 恭贵妃闻言,一愣,声音变了调:“你怎么知道!” 恭贵妃近来噩梦频频,夜夜难以安睡,吃遍了安神助眠的药,却无济于事。贵妃久浸深宫,一双手并不干净;那梦中有无数鬼怪,贵妃心虚,愈发惊慌。这也是为何秦檀见到她时,她眼底会有一缕疲色的原因。 但是,这件事只恭贵妃、陛下与几个心腹宫人知道。为了维护颜面,恭贵妃连亲儿燕王都不曾告知。秦檀身在宫外,又是如何知晓? 贵妃面色复杂,心道:莫非,秦檀口中的象师,当真有那么一分本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罢了。”贵妃摆摆手,道,“娴儿,你先去一旁耳房里歇着吧。” “姑姑……姑姑,您可要替娴儿讨回公道呀!”周娴有些急,瞟了眼秦檀,不愿走,口中嘤嘤哭着,“这贺夫人如何帮着王妃欺负娴儿,您可是知道的呀?” “本宫知道。”恭贵妃稳了稳神,道,“娴儿,你先下去吧。” 周娴虽心有不甘,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去了。 *** 周娴朝右耳房走去,脚步细细碎碎。 贵妃宫里的摆设皆是上乘,饶是周娴已看了无数次,还是有些被迷晕了眼。 她正打量着八宝架上的摆设,冷不防腰上一痛,一个纸团滚落在她脚边。周娴微怒,扭过身去,却只见到一个女子飞速藏起的身影。 因那女子藏得太快,周娴只能看清她穿了身嫩绿色。 姑姑恭贵妃的宫女,穿的一应全是嫩绿;今日来的贺夫人,身旁两个丫鬟也赶巧穿了嫩绿。如此一来,周娴根本分辨不出朝她丢纸团的人是谁。 周娴捡起纸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望能于锦鸾斋中相会,虽只有片刻数句之言,亦心满意足。护卿闺誉,阅后即焚,燕。” 32.黑貂白裘 性感喵子在线发牌 贺桢却有些心不在焉, 只觉得手里的圣命滚烫得很,几有些拿不住了。一旁的贺老夫人左右招呼, 要家里下人赶紧支起饭桌来, 好好庆祝贺桢选试得了个好官名。 周遭一团乱哄哄的, 贺桢独自抽身, 朝屋里头走去。他走了没几步, 便瞧见方素怜站在对角的屋檐下头,远远朝他含蓄地笑了下,看神情也挺是高兴。 一时间,贺桢心绪复杂无比。 ——宰辅谢均都说了,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 此刻心底矛盾无比, 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 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 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 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 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 贺桢无奈, 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33.新年宫宴 性感喵子在线发牌  燕王府花园颇具江南山水之韵,亭台楼阁皆是仿着南人格局而建, 粗一望去便觉着玲珑精致。一汪碧水荡漾最中, 名曰“召来翠”;湖上横架一道曲廊, 梁枋施彩、楠柱漆红, 满是奢艳之气。这曲廊的尽头直通一丛假山,向湖处藏了个面阔三间的厅室,唤作“恩波簃”,取观波赏碧屋之意,王妃的宴席便设在恩波簃中。 秦檀跨入厅室内,便瞧见屋里头莺莺燕燕一片热闹。诸女眷皆翘着首,等燕王妃来。 秦檀身旁有两个妇人,一直在窃窃私语,讲着这燕王府的逸闻。 “听闻那燕王妃为人甚是宽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如此?” “上了皇家名谱的女人,又有哪个会是真宽和的?面子上客气点罢了。” “按理说王妃嫁入王府也近九年了,怎么还是没个一儿半女的……” 说话间, 燕王妃谢盈就姗姗来了。 “是我来迟了,叫你们苦等。”王妃娘娘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 面带笑容,慢吞吞在三角椅上头坐下。她身后的丫鬟见自家娘娘坐下,忙把怀里的拂秣狗儿递过去。娘娘笑眯眯地接了,戴了对东珠软镯的手顺着捋了下狗毛, 口中念叨道, “男人们喝酒的事儿, 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诸位自在些便是了。” 见王妃这么好说话,厅里各人便心思活络起来。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起了头,上去给王妃娘娘送礼。献上的匣子啪嗒一开,露出对光彩四射的金葫芦耳坠子。接着,便有人送珍珠翡翠、手镯坠子,令人眼花缭乱。 这群妇人会如此殷勤,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燕王主管选试之事,若是能哄得燕王妃开心,兴许自家男人便能高升了。 人人皆上去献宝,只有秦檀巍然不动坐在原地,既不打算讨好燕王妃,也不打算替自己夫君美言几句。乍一眼瞧去,她甚是醒目。 王妃娘娘目光扫一圈身侧好话不停的妇人们,手一松,把那狗儿放到了地上,轻轻嘘了声“去”。她身旁的丫鬟见状,懂事地上来挡那些妇人,笑道:“咱们娘娘可不能收这些,还是请各位夫人把礼物收回去吧。” 妇人们面面相觑,收了各自的礼物退下来。秦檀身旁那两个妇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是顾忌着王府颜面,不肯明着收礼呢。十有八|九,要我们私下再往燕王府里送一回。” 王妃不说什么,拿了把牙丝编地的团扇慢慢摇着,一双眼四处瞧。王妃有双上挑凤眼,眼皮极薄,眸色瞧起来有些冰凌凌的。冷不丁的,她的眼神便落到了秦檀身上。只这一眼,秦檀便觉着身上一冷,心道:这燕王妃绝不是如面上那般好相处的人。 “这位是贺家的夫人吧?”王妃开了口,直勾勾盯着秦檀,“别人都在替夫君美言,怎么你孤零零坐在那儿,都不替你夫君说几句话呢?” 瞬时间,周遭的妇人都朝秦檀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讥笑声也随之而来。 “呀,这位不就是那闹着要嫁给穷秀才的秦三姑娘么?” “听闻贺家家底一穷二白,她嫂子、婆婆都是穷山恶水出来的人。” “怎么个,如今秦三怕是半点儿银钱都掏不出了吧?” 燕王妃探寻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秦檀。王妃身后立着两个丫鬟,分别唤作宝蟾、玉台。抱着狗儿的宝蟾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对玉台耳语道:“你可知道,那贺秦氏先前拒了东宫的婚事,落了相爷的脸面,咱们娘娘也有些不待见她呢。” 宝蟾的话虽然压得低,但秦檀还是听见了,她甚至有些讪讪的。 她的心底,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她可以说自己不愧对秦家——秦家的富贵,便是她母亲用命换来的,她自然不愧疚;但是,谢家的人情,她着实是有些心虚的。 当年她誓死要嫁入东宫,一心只想着做人上人;哪怕无情无爱,不会得到太子垂青,她也认了,因此她上下钻营,让父亲求到了谢家家门。但谁知道,后来她的脑子进了水,竟然义无反顾地要嫁给贺桢,落了个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王妃娘娘讨厌她,确实是情有可原;秦檀自己作的,没必要叫委屈。 宝蟾与玉台说完话,抬高声音,对秦檀道:“贺夫人,咱们娘娘问话呢。” 秦檀起了身,正色道:“回王妃娘娘的话,并非是我不愿意替夫君美言,而是我夫君无需我多言。一是一,二是二,若当真有本事,何必我夸出花来呢?更何况,我夫君为人刚直,最不喜我多管闲事。以是,我便不在王妃娘娘面前多话了。” 王妃听了这话,勾起唇角,问道:“这么说来,你很是信任贺桢的才干?” “正是。”秦檀答。 秦檀说了谎。她并非是真的如此笃信贺桢的才能,她只是懒得替贺桢讨好别人。她巴不得这些权贵都觉得贺桢碍眼,断绝了他的仕途,省得便宜了方素怜那个贱蹄子。 王妃笑起来,道:“你倒是个有趣的。” 秦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终于可以坐下了。 恩波簃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此时,外头忽而进来一个丫鬟,对王妃通传道:“娘娘,周姑娘来了。” 燕王妃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她来做什么?”王妃端起茶盏,戴着玳瑁甲套的尾指轻轻翘起,眼角流出一分不耐之色,“这等场合,岂是她该来的地方?……算了,让她进来罢,免得恭贵妃回头又说我偏颇。” 得了王妃许可,那丫鬟便到外头请人。一个十七八的秀丽姑娘跨进了恩波簃,满身娇弱可怜,浑似一株扶风若柳。未几步,她便掩着唇咳了几声,一副随时会倒的柔弱模样。 燕王妃拉长着脸,道:“娴儿,坐吧。你身子不好,坐里头点,免得见了风。” 那唤作周娴柔弱女子道:“谢过王妃姐姐。” 恩波簃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打量这位不速之客。秦檀旁边的两位妇人,又敬职敬业地叽叽咕咕起来:“听闻恭贵妃有个侄女儿,与燕王是关系甚好的表亲。那周姓侄女儿没出嫁,就一直借住在燕王府里头。家中爹娘俱在,却一直住在燕王表哥这头,贵妃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呐!” 秦檀瞧着那周娴,只觉得她这弱柳扶风的模样与方素怜怎么瞧怎么像,两人都是同种的惹人厌恶。再看周娴时,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敌意。 周娴拿帕子按着嘴角,声音娇娇的:“娴儿想着王妃姐姐今日要办宴席,一定忙得很,就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娴儿也是这王府人,王妃娘娘不必拿我见外。” 燕王妃险些把手里的扇柄给捏断了。 王妃身后的宝蟾也是气得脸涨红,小声嘀咕道:“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个落魄的表小姐,张口姐姐,闭口妹妹的,不嫌害臊!王妃娘娘怎的还不罚她?” 玉台连忙拽了宝蟾的衣袖,小声道:“可别给咱们娘娘惹事儿了。娘娘不是收拾不了她,是恭贵妃太护着这侄女儿。娘娘做人媳妇本就不易,还是不要惹怒贵妃了。” 燕王妃缓了缓神,对周娴笑道:“瞧我糊涂了,竟忘了把这事儿告诉你。只是我们这头都是出了嫁的妇人,娴儿你一介闺阁女子,还是不要和我们在一道的好。” 王妃这话说得客客气气的,给足了周娴面子,谁料那周娴头一垂,竟掉起泪珠子来!她用帕子擦眼角,一副梨花带雨模样,哭道:“娴儿就知道,王妃姐姐不曾把娴儿当自己人!平日不待见娴儿也就罢了,可今日这般有外人在的场合,王妃姐姐竟也……” 话里话外,指责燕王妃欺负人。 宝蟾气得直跺脚,暗恨道:“这落魄家的,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咱们娘娘难堪!” 周娴光哭还不够,偏要人应和她。一转身,她就扯住秦檀的袖口,泪眼婆娑道:“你说,娴儿说的对不对?”她似乎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方才被王妃奚落了,此刻就会和她同仇敌忾。 秦檀笑了笑,慢慢把周娴的手从自己袖上摘下来,道:“周姑娘,我倒觉得你说的有些不妥。” 秦檀这样说,燕王妃微微露出了惊奇之色。毕竟方才王妃才为难了秦檀,照理说,秦檀该跟着周娴一道挖苦燕王妃才是。 周娴睁大了泛红的眼,柔弱道:“有哪儿不妥呀?娴儿不知道的呢。” 秦檀掸了掸袖子,道:“周姑娘一介未婚女子,却妄图掌管王府中馈,逾越太过,此乃其一;周姑娘不曾婚嫁,与王妃娘娘非亲非故,却口称‘姐姐’,狂妄失礼,此乃其二;暗中挑唆,明里暗里说娘娘为难你,此乃其三。这么多点不妥的地方,周姑娘莫非一点儿都没察觉么?” 秦檀的话音铮铮,丝毫不给人反驳的余地,周娴听了,呀呀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她哭道:“你怎可这样羞辱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闺中女儿?什么叫我妄图掌管王府中馈?我与王爷表哥清清白白的,我也不是个贪慕权势之人,又怎会有那种奢念!” 秦檀笑地愈发欢畅了:“那周姑娘可敢对天发誓,你一点都没有嫁入王府的念头。若有违者,天打雷劈?” 周娴愣住了。 她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吐出什么话来。 秦檀带着笑又催了她一次:“周姑娘,快呀,你问心无愧呐!” 周娴抽噎了一声,眼泪珠子冒得更汹涌了。她哽咽道:“我们初初见面,你何必这样为难我!我又是犯了什么错处!”说罢,便哭着出了恩波簃。 眼看着秦檀三言两语就把周娴给气跑了,周遭的妇人们不由感叹起来:“这秦三的一张嘴,还是和做姑娘时一样厉害。该带的刺,她一根都不少。” 燕王妃见周娴委委屈屈地跑了,一张面孔便亮了起来。她柔着嗓音,招呼大家享用膳食佳酿,神色一如之前,只是目光掠过秦檀之时,便忍不住带上了一分探究之色。 到了将散场之时,秦檀正要随着诸位夫人出恩波簃,王妃身旁的宝蟾便来请她移步,到王妃面前一叙。 秦檀打发了红莲去贺桢那儿跑腿告知,自己便随着宝蟾一道去了。 王妃还坐在三角椅上。那椅子是螺钿嵌紫檀木的料子,上头雕着双鱼吉庆的纹样,一水儿的富贵锦绣。那只拂秣狗儿睡在王妃膝上,颈上系着条红绸,正就着南窗下最后一点光懒洋洋地做梦。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行礼。 “不必客气,坐吧。”燕王妃照旧是那副和气的脸,让秦檀在对头坐了下来。她上下打量秦檀,指尖摸着那柄牙丝编地的团扇,悠悠道,“贺夫人,我有件事儿,着实好奇。” 秦檀道:“王妃请问。” “我听阿均说,你将给我准备的礼物丢入了池中。”燕王妃拉长了声音,挑着眼角瞧秦檀,“贺夫人,你可是对我有些不喜?” 秦檀心底暗暗咒骂一声。 那谢均分明答应了替自己说话,却又在燕王妃面前乱嚼舌根! ……但谢均其实也没有错,他只答应帮忙说话,却没有答应不将此事告诉别人。 “……这是个误会。”秦檀道。 她看了眼王妃,这年近三十却依旧美貌高贵的女子,正悠悠摇着手心的团扇;精细修剪的指甲盖上覆着凤仙花色,水光直泛。 秦檀的心底,忽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凭借着前世所了解的些许事情,也许,她能让燕王妃成为自己的靠山。 只一瞬间,秦檀就已做好了决定。 她对燕王妃和盘托出,道:“王妃娘娘,不知相爷可否和你说过,我与我夫君其实并不和睦?” 燕王妃“唔”了一声,道:“似乎是说过的。不过,阿均的话,不能信的太多。我这个弟弟,诓骗起人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谎话随手捏来,分毫不露破绽。”说着,王妃竟然有些自豪的意思。 秦檀还是头一回瞧见这种姐姐,竟以弟弟会说谎为荣。 “那是真的。”秦檀低垂了眼帘,慢慢道,“不怕王妃娘娘笑话,我厌倦他,他不喜我,我俩瞧着举案齐眉,实则过是凑和着过日子罢了。我丢了给王妃娘娘的礼物,便是因着不想替他铺路求前程。……我着实是有些小心眼,但是,这也不算什么大罪吧?” 燕王妃怔了一下,晃着团扇的手顿住了:“……确实不是什么大过,我体谅你便是了。”说罢,燕王妃垂了眼眸,喃喃咀嚼了几遍那句“瞧着举案齐眉,实则是凑合过日子”。好半晌后,燕王妃才笑道,“你说的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那么,方才你不计前嫌,替我出言教训周娴,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秦檀道:“不过是单纯不喜她惺惺作态罢了。” 燕王妃又笑了起来,对宝蟾叮嘱道:“贺夫人倒是个真性情的,她被我奚落了,竟还帮起我来了!宝蟾,你回头去取一对玉如意,送到贺夫人那儿去,算作我的谢礼。” 秦檀试探着追问道:“王妃娘娘,那周姑娘到底……” 燕王妃的笑意有分苦涩。她侧过头去,用团扇半掩住面庞,道:“没什么,不过是个借住的表小姐。”她声音里有些难堪,面上显露出几分狼狈之色来,眸光亦有些缥缈。 为了掩饰神色,王妃对秦檀道:“贺夫人,方才我落了个香囊在外头的曲廊上,你去帮我取回来吧。”——这理由,与其说是想要回那香囊,不如说是单纯为了支开秦檀,不希望秦檀看到自己失态的一面。 秦檀起了身,应了声“是”,便退下去了。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王府花园里染着一片澄澈的金色,大湖上波光粼粼,似泼洒金辉。秦檀走上了曲廊,目光在四处逡巡着。 青桑跟在秦檀后头,问道:“夫人,咱们上哪儿去找王妃的香囊呀?” “随便找找,找不到,再回去禀报就是了。”秦檀吹了下指尖,“王妃娘娘被提起了伤心事,现在不大想见我们呢。” 前世的燕王妃,可是为了这周姑娘闹得极不开心。婆婆恭贵妃处处护着侄女儿周娴,燕王又是个不太会疼爱人的主儿,以至于燕王妃郁郁寡欢,很早就去了,白便宜了后来扶正的周娴。 秦檀在曲廊中央站定,眺望着金波粼粼的湖面,眼轻轻眯了起来。这王府的花团锦绣、泼天富贵,在她眼里都与那余晖一般地迷眼睛,让人看不分明。 就在她出神的档口,青桑呼道:“夫人!夫人!” 秦檀回了神,扭转身来,冷不防便撞在一个人的胸膛上。她正想斥一句青桑没大小,却陡然察觉这胸膛结实而宽广,明显属于一个男子。 旋即,有人捉住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止住她向前倾斜的身躯。 “贺夫人,小心着些,在王府里,不可出神。”男子声音沉沉。 青桑倒吸了一口气,忙行礼道:“相爷。” 他这理由着实敷衍,谁都听得出只是胡编乱造的。 秦檀有些咬牙切齿:她与燕王妃的身形可是半点儿都不像,身后的丫鬟也是天差地别。要说谢均会认错,她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这回算是我冲撞了相爷您,还望相爷见谅。”秦檀低声道,“这里到底是王府的内府,谢大人在内眷之所走动,恐怕多有不妥。” 谢均挑眉,道:“我来见我姐姐,有何不妥?我的姐姐是这燕王府的女主人,我如何不能来?反倒是贺夫人,宴席早已散了,宾客皆被送出府,你留在此地,又想做什么?” 谢均身边的小厮挤眉弄眼,说话阴阳怪气的:“贺夫人,您又是在谋求什么呐?”这小厮生了双小豆眼,一挤弄起来,眼便眯成了一条缝,埋进肉里,模样滑稽得很,“泼天的富贵,可是您亲手丢掉的,如今还有什么念想呢?” 这话有点刺耳,说的好像秦檀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想要使劲往上攀爬似的。 ——呃,其实,秦檀从前确实是这样的人。想来,是秦檀当初拼死也要嫁入东宫的架势,给整个谢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一介小厮都来趁机奚落她了吧。 秦檀心底微恼,但她自知得罪不起谢均,只得暂时示弱:“相爷误会了,是王妃娘娘命我出来找她丢了的香囊。我这就要回娘娘那儿了,失礼之处,还请相爷宽涵。”说罢,秦檀行礼,掉头便走。 未几步,谢均便在她身后喊道:“贺夫人。” 秦檀挺步侧身,望向谢均。谢均转着手里头的朝珠,神情平常温和,口中道:“太子爷他……昨日还和我提起你呢。”他说着,唇角微扬,面上若有深色。 秦檀微怔,脊背略寒。 谢均又提起了这事儿,莫非是来真的? 前世,太子可从不曾对她有过多余的举动啊!怎么今生偏偏就闹出这事儿了? 想到东宫太子李源宏,秦檀不由面色微白。 前世,她曾听贺桢提起过,太子殿下——即后来的明绪帝——曾因宫女多嘴一句话,便勒令对这宫女行截舌之刑。因此,贺桢还痛斥了君王无情。 太子殿下的脾性,谁也揣测不清。若是硬要说,那便是“乖戾莫测,变幻万千”。从前,有人在醉后嬉闹,醉醺醺嚷了一句“太子何如晋王邪?”——不过三日后,晋王便被陛下褫夺单字封号,贬去了荒芜的昆川;家中财宝,一律抄没;晋王妃年纪轻轻,便要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 因着这一句他人口舌之谬,太子便对血脉相连的皇弟下此狠手,着实是叫人心惊。太子的记仇之心,可见一斑。 谢均见秦檀面色不好,微挑眉头,道:“贺夫人,太子殿下不过是关心你罢了。”他声音甚是温柔,嗓里还有着风吟月洒似的笑意,“你且放心,太子殿下是不会与弱女子一般计较的。” 34.武安公主 性感喵子在线发牌 太子妃端了小碗红豆银耳粥, 正翘着勺子细细地吹热度。瞧见谢均来了,她也不急着吹银耳粥了, 用纳纱的帕子擦擦手便放下勺子, 起身道:“妾身告退。” 说罢,她便端起那小碗粥,袅袅出了殿。 桌案后的人懒洋洋一倚,打起眼皮,问:“从皇兄那回来了?怎么说?” 谢均道:“大抵猜到了燕王会选哪几个, 都是些寒门出身的,干干净净, 半点身家也无。” 太子冷哼一声,用折扇响当当敲了下桌案, 嗤道:“堂堂燕王,竟把主意打到寒族身上去了, 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脸面。” 谢均充耳不闻。不等太子叫坐,他就攥着数珠自己坐下来。 太子也不说谢均无礼, 反而眼神一溜, 落到谢均指间数珠上, 兴致勃勃道:“这新打的数珠不错,佛头远瞧就甚好看。” “新得来的玩意儿,还没把玩几天。”谢均笑着,又扯回原题, “十有八|九, 燕王会选郑史、贺桢与何文书入自己幕下。这三人俱是今年初来京城, 无门无第,最好笼络不过。” 太子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父皇时日无多,皇兄心底着急,也是难免。”顿了顿,太子道,“叫你姐姐多看着些,总不能叫皇兄太快活,忘了孤才是大楚的储君。” 谢均阖着眼,拨了颗朝珠,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家姊不过一介后院妇人,怕是办不了这事儿。” 太子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 东宫里忽而可怕地沉静下来,毫无雅雀之声,只余滴漏滚水的轻响,在寂静里分外刺耳。 倏忽间,上首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原是太子发了狠,将砚台杯盏扫落至地下。那些瓷的、陶的,碎了一地,墨汁儿茶水流得四处皆是一片狼狈。 “谢均,你这是在忤逆孤?”太子压柔了声音,嗓里的音调温和得令人游侠毛骨悚然。他那双漂亮的眼,也透出分鹰似的阴狠来。 前一刻还笑着赞赏他新朝珠的太子,下一刻便发了怒。这样喜怒无常,谢均却巍然不动,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实话实说罢了。”谢均指间一松,又一颗青金石的珠子滑至掌心,“燕王多疑,不近家姊。姐姐独在王府,一旬半月才能见一回燕王,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太子将双掌撑在案上,瘦削的肩慢慢挺了起来:“孤记着你姐姐出嫁前,与燕王儿女情长,满京皆知,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用?” 谢均笑道:“这男女之事,臣是分毫不懂的。” 太子的气息平复了下来。 “罢了。”太子垂了手,漫踱至桌前,抬起鞋履踹开碎裂的杯盏,道,“孤听着贺桢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是在何处听过,兴许是皇兄提过的名字。孤有意用这贺桢,你去办了此事。” 谢均应了声“是”。说着,他就要退出去。 “……均哥!”太子忽然唤住他,用的是与之前不同的称呼,阴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踌躇,“方才孤说话难听了些,均哥你……不要见外。” 谢均笑着点了点头:“臣省得的。” 谢均出正殿时,太子妃殷流珠还在外头守着。秋日的风有些冷,一吹就叫人起一层疙瘩,殷氏穿的单薄贴身,手里还提了个楠木金丝的盒子,追着问谢均道:“太子爷又动怒了?我听里头好大声响呢。”说话时,眉宇间俱是关切。 谢均道:“一些小事罢了。” 太子妃殷氏的丫鬟劝她:“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人来人外的,叫外人瞧见娘娘您和外男说话,殿下指不准又要发作您呢。” 殷氏噤了声,忙低垂着头转了身离去,似一只被捆住翅膀的金丝雀。 谢均的小厮谢荣见了,啧啧一声,道:“太子妃娘娘出嫁前,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只可惜太子爷的脾气太难捉摸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如今瘦成这副模样了!这走路的样子呀,好似风一吹就会颠倒了……” 谢均用扇子打一下谢荣,道:“宠惯你了!竟敢编排起东宫娘娘来了!” 谢荣低叫一声,呼着痛摸脑袋。 *** 秋季选试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贺桢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生怕志向不得,被调去外地乡野做个县官。好不容易,颁赐皇命的官家人才施施然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贺家门前。 这官家人穿了身玄青,手上甩一条半旧拂尘,身后还跟了一抬轿子。那轿子是四人抬的,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官家人瞧见贺桢,张嘴便是一道尖细嗓音:“哎呀!贺大人,咱给您道喜来了!您可是太子爷到陛下面前亲自举荐的国之良才,位从五品中散大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霹得贺桢脑海闷闷一阵响,继而便是些微的惊喜——只得一个五品官职倒是正常,但太子殿下竟亲自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无比的荣耀! 跟在贺桢身后的秦檀,心底也是一阵微跳。 ——前世,太子可没给过贺桢这样的荣耀,这是怎么了?太子竟要抬举贺桢! 旋即,轿帘打起,里头露出人的面容来。贺桢一瞧,便见得这轿中人面庞俊朗,笑容似山月清风一般,捱在轿里便显出一股子富贵悠闲的味儿来,直如一滩春水似的,寻常人家决计养不出这般气度的男子。 “这位是……”贺桢微惑。 贺桢给那送信的官家人赏了银子,那官家人暧昧笑了起来,道:“贺大人,您知道谢相爷吧?从前的太子伴读,与太子殿下顶顶好的那一位!便是这位爷啦。” 贺桢又懵了。 与太子交好的宰辅谢均,竟亲自到自己府上来了? 秦檀不声不响的,视线一抬起,就碰到谢均的眸光。她不敢和谢均对视,连忙低头看着鞋子尖,仔细数上头绣了几朵小梅花。垂着脑袋的当口儿,她听得轿子上的谢均与贺桢和和气气地说话。 “贺大人,你可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夫人呀。”谢均语重心长地说。 细细的“啪嚓”一声响,是他手里头青金石的两颗朝珠撞在一块儿了。 贺桢犹豫了一下,没敢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何要感谢秦檀的恩情?莫非,这官职是秦家动用势力才换来的? 这样想着,贺桢忽觉得手上的皇诏十分烫手,扔了舍不得,拿在手中又似带刺一般,一时间心情复杂非常。好半晌后,他还是珍爱地将那皇诏收了起来。 一旁的秦檀却心跳一滞。 谢均多次提点,说太子不太高兴,如今太子又特意提拔了贺桢…… 看来,太子殿下是着意要为难自己了! 那太子可是定要做帝王的人,生性暴戾难测。虽目前他还不曾对自己动手,可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秦檀的面色越来越不好。 那头贺桢给官家人塞了银子,又恭送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这头的秦檀还僵僵地摆了个低身福的姿势,手帕在指尖都要揪破了。 *** 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谢荣回头张望一下已不可见的贺家门,朝轿子里问道:“相爷,您平白无故的,又故意吓那贺秦氏做什么?” 轿子里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你不觉着,瞧那贺秦氏生气怪有趣的?” 谢荣纳闷:这也算有趣?倒是相爷,近来趣味变了不少! 隔了几日,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刚过了巳正三刻,贺桢与秦檀便上了自家马车,一道朝燕王府去了。两人自成婚来就没怎么说过话,但为了做做样子,还得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里,贺桢坐一侧,秦檀坐另一侧。 起初,贺桢并不想看秦檀,但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就忍不住侧头去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么——秦檀阖着眼,仿佛贺桢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黄地缀锦绣的袍子,袖口并领下刺了几团佛手花,绣工细致,让这花几如真的一般;贺桢才入官场不久,见过的好东西不多,但他也知道这衣裳造价定然不菲。可这样富贵艳丽的衣物,与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衬的,她本就是这种扎眼的相貌。 他正盯着秦檀衣领上的纹银滚边,秦檀便睁开了眼,讥笑他一句:“看什么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这一句话,让贺桢即刻把视线别了开来。一路上,两人再无视线交汇,便这样沉默着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长兄,生母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燕王虽和嫡沾不着边,但到底是长子,又能帮着分担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让他早早出了宫封王建府。 这燕王府是在前朝王府的规制上朝外头扩修的,气派非凡,一色儿的绿琉璃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墙头探出一丛紫藤叶子来,叫这偌大王府有了几分热闹生气。 贺桢递上了帖子,跨进了王府,便得与秦檀分开了。这等宴席场合,皆是男宾一桌、女客一席,不可混淆。 秦檀沿着小路走了一阵,途径碑石亭台,便瞧见前头显露出一方蝠池,池水漾漾,映着绿枝假山,清澈透底。她侧头,对身旁红莲道:“险些忘了件事儿。你可带了那条黄玉坠子来?” 红莲低头道:“回夫人的话,奴婢知道那是给燕王妃的礼物,不敢疏忽,方才已打点交到王府那头去了。” 燕王做宴,来的都是同批中榜之人,为了日后官途,他们难免向上攀附巴结。男宾讨好燕王、女客赠礼燕王妃,那都是常事。这燕王妃与京城其他人不一样,不喜欢名贵的绿玉翡翠,独爱那稀落的黄玉。秦檀嫁入贺家之前就料到此事,早早就命人去搜罗成色上好的黄玉,再细细打磨成一条坠子,好拿来赠给燕王妃。 “你去跑一趟,把那黄玉坠子拿来给我。”秦檀道。 红莲有些不解,只道是秦檀想亲自将这坠子交到燕王妃手上,又或是担心有人对那条黄玉坠子下手,便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去取那黄玉坠子了。 秦檀在原地候着,她面前的池水清冷冷的,池子里头有几尾点花锦鲤,曳着尾巴成群而游,一副无忧无虑的自在模样。未多时,她便听到红莲气喘吁吁小跑归来的声音。 “夫人,奴婢将那坠子取来了。”红莲呈上一道细金楠木的匣子。 秦檀取过匣子,打开匣盖,瞧了一眼里头的坠子。这黄玉成色极佳,看起来晶莹剔透得,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数颗圆润珠子,辅以嵌金点翠,足见匠心非凡。 “啪”的一声响,她合上了匣盖,将整个匣子连带那条黄玉坠子,都一并朝蝠池里头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齿,一手拽着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气,仿佛这匣里装的不是那条黄玉坠子,而是她对贺桢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阵响声,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涟漪及四处惊游的锦鲤。 红莲吓坏了,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没了这坠子,给燕王妃的礼物可如何是好!” “还送什么礼呢!”秦檀讥讽道,“我为什么要讨好燕王妃,为什么要给贺桢那混账铺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怜帮他!” 这下,红莲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恼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夫人,那也不必扔了这坠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头卖了钱也是极好的……” 秦檀道:“没出息的!你主子我差这点钱么?” 秦檀刚说罢,便听到有人在她背后道:“这池子里的游鱼瞧着命贱,其实金贵得很,每日有专人伺弄着,晨昏二餐,绝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条,也不知道你赔不赔得起?” 秦檀微惊,侧头一瞧,便见到池边的树荫下站了个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锦袍,领子袖口俱绣了圈石湖蓝的缎边儿。虽离得远,但她看着这男子身形高挑却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贵气,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是谁,只得笑道:“见笑了,我一时失手,才让这送给王妃的礼物脱手飞了出去,实属无心。若是当真惊了池子里头的鱼,我自会如数赔偿。”她扯起瞎话来向来在行,当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 “我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好似对那礼物恨得要命。”那男子从树荫底下走出,几步走到了她面前,道,“贺秦氏,你这是对我姐姐有所不满?”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剑眉斜飞,挺鼻深目,墨黑长发在肩上松松挽起,束发的绳带下垂了几颗细碎珠子。这相貌本是英挺阳刚的,但他神色里却透着股懒散,一副瞧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以至于整个人都松惫下来。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时微吸了口气,低头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误会了,我不敢对王妃娘娘有所不满,方才当真只是一时失手,才致那礼物匣子飞入池中。” 面前这男子正是当朝宰辅,谢均。 谢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燕王妃谢盈正是谢家的嫡长女。若非年岁不符,凭着谢家显赫门楣,谢盈便是嫁给太子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谢盈年纪一日日地大了,她家里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后便将她嫁给了燕王为妻。 谢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声相爷。他还有个美号,叫做“飞箫公子”,说得是他擅长吹箫,箫声曾让陛下也惊艳无端。 “有意无意,我会瞧不清么?”谢均声有戏谑,道,“你对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壶喝了。”他说罢,从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缠在腕上,慢慢拨弄着。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知道这回恐怕是惹上太岁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时,使劲手段要嫁入东宫,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谢家,铆尖脑袋把门路给走通了。后来好不容易,太子妃松了口,太子爷也允了她一个太子嫔的分位,可临到头来,秦檀却跑了。她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动的谢家。 此时此刻,秦檀只想回到过去,拍一拍自己被水糊满的脑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谢均,瞧见他衣领上缀着一团海东青擒走兔的纹样,另附雕花镂叶、青云卷草;乌发上垂着的原是几颗猫眼石子儿,一身都是仔仔细细的矜贵。 秦檀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人,自己得罪不起。于是她收起了张牙舞爪,老老实实道:“谢大人,若我实话实说,你可否不计较我这惊扰锦鲤之罪?” 谢均一手玩着青金石的朝珠,眼底有笑意,整个人如淡寡阳春似的,叫人觉得虚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说便是。横竖这锦鲤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面前说上几句话。” 谢均身后跟着个小厮,这小厮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样:“贺夫人不知道,这锦鲤素来是极其灵验的。只要在这锦鲤面前转一转,你就会升官发财、金银满钵。要是真的惊扰了它们,燕王定会不高兴!” 秦檀心底暗恨一下:什么玩意儿!那锦鲤还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贺桢感情不和,我不愿替他讨好王妃,这才将备下的礼物丢入池中,意图报复。” 谢均听了,慢慢点头:“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他扬了头,见花园那边热闹起来,也不打算再为难这小妇人,抬脚往前头走了。临去时,他对秦檀道,“贺秦氏,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贺家,……太子爷,可是很不高兴呐。” 谢均声音里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是,被盯上了?! 方素怜悄然拭去面上泪痕,跟着贺桢跨出门槛,裙角儿摩挲出沙沙轻响。贺桢瞧她这副模样,心底满是愧疚,叹了口气,道:“是我委屈你了。” 方素怜摇摇头,露出一道含泪笑容:“能跟着大人,素怜从未后悔过。” 贺桢想起当年入京赶考时,他在离京不远的城镇上遇到了劫匪,外出礼佛的方素怜救了自己,一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还将他送回了京中自家医馆,免去了一应诊金。如此悯恤温柔之人,却只能做个贱妾,着实是委屈她了。 贺桢心有愧疚,亲自将方素怜送回了怜香院。临离开时,方素怜却拽着他的袖,低声婉语道:“大人,素怜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你我二人没什么好见外的。”贺桢道。 方素怜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里站着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芝儿,一个叫铃儿,两人皆低着头。“若是依照规矩,素怜贱妾之身,只当有一个丫鬟才是。大人体恤,将铃儿也拨给了我,素怜心底一直过意不大去。如今新夫人进了府,难免要抓抓规矩,我这儿用不着这么多人,还是将铃儿拨到别处院里头去帮忙吧。” 铃儿闻言,面露诧色,不禁道:“姨娘……” 一旁的芝儿听得心惊肉跳,却只顾做个闷声葫芦,不敢在方素怜面前发声。她知道,是铃儿先前在宝宁堂说话不当,惹了姨娘不快。什么“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这话说的,好像姨娘是那等眼巴巴求着抬贵妾的庸俗之人似的!姨娘在大人心底向来是片清清静静的雪,哪能泼上这一点污水? 35.陈年旧事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 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 他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催开自己嘴皮子,道:“王妃娘娘, 王爷在休息呢, 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露出一副习惯神色,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 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 道, “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 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 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 道:“也就那么三四人, 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 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并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你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杨宝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直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一旁的杨宝兰原本正得意地笑,此刻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有些气急败坏,道:“娘,您怎么还向着她呢?不能补贴家里的媳妇,要来做什么……” 贺老夫人拿拐杖敲了敲地,怒斥道:“老二家的!消停点!檀儿是你嫂子,不管娘家待她如何,她都是府中主母。”一边说着,老夫人一边心底发恼:这杨氏真是不懂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檀再怎么和娘家人闹,那也是秦家的女儿,总比杨宝兰这个破落户要好! 杨宝兰呆住了,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她抬眼瞧秦檀,见秦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一时气不过,抬手指着秦檀,尖声道:“你少在那儿拿腔作势!娘家不认,丈夫不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有谁能替你出头!” 贺老夫人一阵头疼。她有心阻止,可碍于年老力衰,说话声音盖不过尖细的杨宝兰,只能任凭杨宝兰大吵大闹。一时间,贺老夫人极是后悔——后悔在贺家没发达时,就匆匆给老二娶了这么个泼皮媳妇。 宝宁堂里正在闹着,外头忽有丫鬟道:“老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礼来了。” 杨宝兰愣住,贺老夫人也惊了一下。老夫人摸一下耳朵,满是怀疑地问道:“谁送礼来了?” “是燕王妃娘娘。” “燕……燕王妃?”贺老夫人略一悚然,重新询问,“没听错?” “不曾听错。” 燕王妃是谁? 当今宰辅的亲姐姐,燕王的结发之妻,谢盈! 那谢家乃是京城一等名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附的高门望府!更不提谢盈的夫君燕王,乃是除开太子之外,最得陛下厚爱的子嗣。陛下宠爱之甚,竟然把秋季选试这等大事都交给了燕王。 这样的燕王妃,竟然送礼到贺家来了! 贺老夫人大惊,连忙巍巍拄着拐杖下了座,到外头亲自迎礼。只见燕王府的差人跟着秦檀的丫鬟红莲一道站在外头,说说笑笑的,一副熟稔模样。 瞧见贺老夫人与秦檀来了,燕王府的差人弯了腰,向秦檀捧上了燕王妃备下的如意,道:“咱们王妃娘娘记挂着贺夫人,特地给夫人送了礼来。另外,王妃娘娘还问了您几时有空,再去燕王府坐坐?” 秦檀站在最后头,笑眯眯地拿帕子掩在唇上,道:“这段时日都是空着的,王妃娘娘想见我,随时都成。” 燕王府的差人应了好,恭敬地告了退。秦檀伸手摸了摸那柄如意,笑道:“王妃娘娘真是客气,我丢了她一个黄玉坠子,她反倒要送我一柄玉如意。” “可不是么?王妃娘娘向来和气。”青桑也道。 秦檀点头。一回头,她就瞧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如见了鬼似地瞧着她。贺老夫人看看那燕王妃送来的如意,又看看如沐春风的秦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杨宝兰仿佛被雷劈了似的,脚步微微后退。 “嫂……嫂子……”那厢的杨宝兰放轻了声音,赔着笑脸,僵道,“我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可是妯娌……” 秦檀拨弄了下指甲盖儿,慢条斯理道:“弟妹,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拿腔作势。毕竟我呀,娘家不认,丈夫不宠,没法得意,也没人能替我出头。” “说吧,你我二人没什么好见外的。”贺桢道。 方素怜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里站着自己的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芝儿,一个叫铃儿,两人皆低着头。“若是依照规矩,素怜贱妾之身,只当有一个丫鬟才是。大人体恤,将铃儿也拨给了我,素怜心底一直过意不大去。如今新夫人进了府,难免要抓抓规矩,我这儿用不着这么多人,还是将铃儿拨到别处院里头去帮忙吧。” 铃儿闻言,面露诧色,不禁道:“姨娘……” 一旁的芝儿听得心惊肉跳,却只顾做个闷声葫芦,不敢在方素怜面前发声。她知道,是铃儿先前在宝宁堂说话不当,惹了姨娘不快。什么“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这话说的,好像姨娘是那等眼巴巴求着抬贵妾的庸俗之人似的!姨娘在大人心底向来是片清清静静的雪,哪能泼上这一点污水? 芝儿心底虽有惊雷,面上却丝毫不敢多显一分。她知道自家姨娘是个厉害人,瞧着软弱无害人人可欺的模样,真要使起手段来谁也斗不过姨娘。贺二爷的老婆先头还对姨娘挑三拣四,如今也不亲亲热热与姨娘拉着手称姐妹了么? 贺桢听了,道:“铃儿是我拨给你的,娘也没有说什么,更何况秦氏?你安心用着便是。” 方素怜露出为难之色,绞着帕子,道:“这不合规矩,且我当真用不着这么多人。” 见她执拗,贺桢只得依了,道:“那就只留芝儿在你身旁吧。府里头丫鬟也不多,娘身旁只得秋水、秋香两个,就让铃儿去伺候娘吧。” 铃儿眼底泪汪汪地谢了大人,满心都是委屈。 方姨娘受宠,大人一月到头十有八|九歇在怜香院,连带着自个儿在大人面前也能多露几次脸。若是调去宝宁堂里,老夫人对下婢看得严,又从来憎恶姨娘,她怕是再没机会攀上大人的高枝了。 把铃儿打发了,方素怜轻声细语地关怀了一阵贺桢寒暖。贺桢虚点头听着,神思却有些恍惚,一个劲儿地只问她院里还缺不缺东西。好半晌,贺桢才走了。 芝儿心若擂鼓,生怕自己也被打发了,连上赶着讨好方素怜:“姨娘真是好福气,大人心底只想着您,每日都要瞧瞧您这儿缺什么呢。” 方素怜攥了帕子,微微摇了摇头,道:“芝儿,你还瞧不明白呢。他这是公事公办、做做样子,让人挑剔不出错处来,离真的贴心知冷热还差得远呢。” 芝儿不解,却不敢多问。 姨娘这是什么意思呢?大人待姨娘还不够好么?为了姨娘,甘愿惹怒正妻秦氏,还在老夫人面前下跪苦求一个贵妾的位置,怎么姨娘还说大人不够贴心知冷热呢? 那头方素怜已撩了帘子,进了正屋里头。矮桌上架着还未做完的绣活,绷子上打了圈线,勾的是含泪芍药,瞧起来形神具备。方素怜坐了下来,问道:“二夫人今儿个去外头了?” 贺家有二子,老大是贺桢,老二叫做贺旭。 大楚不兴按齿序嫁人娶妻那一套,年岁合适,便可以定亲娶妻了,因此贺二爷早两年便娶上了妻,只不过那时贺家还未发迹,举家住在离京城十万八千里的镇子,贺二爷讨的老婆出身也不怎么样,乃是镇上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唤作杨宝兰。 贺旭没什么出息,杨宝兰却是个爱抢尖儿的,有事没事就喜欢在婆婆面前露脸,说话也是尖酸带刺。方素怜刚过门时,杨宝兰见着婆婆不喜欢这个贱妾,便一日日地讥讽方素怜,什么“贫家女儿不知礼数”,什么“穷装可怜搔首弄姿”,如后牙槽里含着一口醋似的。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杨宝兰与方素怜关系甚好,宝兰一口一个阿怜喊得甚是顺口。 芝儿听了方素怜发问,回道:“二夫人这会子已回来了,回来后便与二爷闹了一场呢。” 36.洗冷水澡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仅凭这句话, 她就知道, 谢均不喜自己。 这情有可原, 并不算奇怪。 谢均回回都要提及太子,可见太子殿下没少因着自己的事儿落谢均的脸面。他不喜秦檀,偏偏秦檀还要往他姐姐跟前凑,可不是惹人厌么? 她并不说话,只是垂下眼帘, 安静打量着鞋面。耳旁传来悦耳女声, 原是燕王妃斥责谢均:“阿均, 什么叫‘汲汲营营’、‘近墨者黑’?贺夫人仗义热心, 是个难得的妙人呢。” 谢均道:“姐姐,你乃太后亲封的一品内命妇,平素结交之人,更需注意品行德守。这贺秦氏一身毛病, 你还是少与她来往。” 燕王妃的脸微微拉长了。“怎么,阿均,你还要管起你姐姐的衣食住行来了?”她只挑着单边唇角笑,有些被气着了,手上胡乱地摇着绛色纱地的八仙扇, 埋汰道, “我难得有了个可说话的人,你竟还不准了?” 谢均拨着数珠的手指微微一停。他道:“姐姐, 阿均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燕王妃轻轻拿扇子拍一下他的胸膛, 露出恼意来, “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开心快活了?” 燕王妃正在气头上,那头走廊上忽行来个嬷嬷。嬷嬷对王妃匆匆一福,道:“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呢。周姑娘说她受了委屈,正闹着要请宫中的恭贵妃娘娘来主持公道呢。” 王妃一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但王爷要请她过去一趟,她不敢不从,只得匆匆瞪一眼谢均,道,“这回就不与你置气了。阿均,你不得为难贺夫人。”说罢,王妃便朝着燕王那边去了。 待燕王妃走后,秦檀也想退下,谢均却喝止了她。 “贺夫人,请留步。某有话要说。” 秦檀停住,环视周遭。她不转身,背对谢均,道:“谢大人,王府内院,你我二人单独相见,可有不妥?” “不妥?”谢均轻笑了一声,左右环视下人,道,“今日,我可有在王府见过贺夫人?” 左右服侍的丫鬟,俱是燕王妃院里人,自不会和主子的亲弟弟过不去,当即摇头,个个答道:“奴婢什么都没有见到。” 秦檀气得牙痒痒——这谢均说话时沉稳自如,不疾不徐,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是笃定这院里周遭无人会出卖他。秦檀自认斗不过谢均,便转了身,清楚问:“相爷有何事?” 谢均打量秦檀,道:“贺夫人,为何近来,你对我姐姐如此殷勤?” 他笑容温存,不知情者,还以为他在与姊妹亲族拉家常,但秦檀却听出一分问罪的意思来了。 想来也是,秦檀身无诰命,不过区区五品小官之妻,竟想要与燕王妃同进同出,着实是心比天高了些。 “谢大人,有话言,‘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正学先生亦有言,‘所交在贤德,岂论富与贫’,我虽无诰命,但与燕王妃趣味相投,结为友人,又有何不妥?”秦檀答得不慌不忙。 “哦?”谢均的声音拖长了,“你果真是伶牙俐齿,一如传闻所言。” “谢大人谬赞了。”秦檀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罢。”谢均将十八子手串藏在了袖中,负手而立,“贺秦氏,我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你爱慕荣华富贵,想攀着我姐姐往上爬,以是,才会频频往这燕王府跑。” 秦檀并不否认,只是安静地低头站着,等着谢均的下文。 谢均见她久久不回答,心底略有诧异。他本以为这贺秦氏是个沉不住气的,但没料到她这么能忍。于是,谢均抬起头,第一次以探究的眼神仔细地看着她。 起初,秦檀低着头,谢均只能瞧见面前的女子穿了身葱黄褙子,下头系条柳黄色十二褶裙,细褶密密层层,一动便如水纹四散,窈窕婀娜;她梳的是妇人髻,髻上别了支嵌米珠的紫珊瑚簪子,小颗小颗的珠子闪着一水儿的光。 谢均隐约记得,这贺秦氏相貌极好,但偏生秦檀低着头,他看不见面容。 “抬头。”谢均道,“我不讲那么多规矩,不必见了我就低头。” 谢均这句话,倒是实话。他是陛下宠臣、东宫忙人,品阶超然,朝臣百官、大楚百姓,见到他都要低头唤一声“谢大人安”。若是谁不对他恭恭敬敬的,病榻上的陛下头一个不高兴,觉得别人拂了他的面子。但谢均的和气是出了名的,他总与人说“不必客气”、“不必多礼”云云,一副甚好接触的样子。 秦檀却始终不抬头,还道:“谢大人,我已嫁人,您于我而言,是个外男,这有所不妥。” 谢均听了,手指一紧,险些把手串给拽烂了——秦檀的理由太正经、太有力,让谢均找不出反驳的借口。 他忽然惊觉,自己定要贺秦氏抬头的行为,与街巷里的登徒子无异。 谢均那向来温风细雨的脸上,有了阴沉风雨的迹象。但他只沉了一瞬的脸,一转瞬,便言笑晏晏道:“太子殿下他……今早上还提起你呢。” 这句话十分有效果,秦檀刷的抬起头。她眼底有了微微不安,但神情依旧是镇定从容的。 这一回,谢均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 当初秦家人求到了谢家,希望谢均与谢盈做说客,让太子殿下将秦檀抬进东宫。他们将秦檀夸得天花乱坠,其中有一条,便说她生的沉鱼落雁,艳压群芳。 如今想来,秦家那几个老匹夫说的倒是实话——这贺秦氏确实生的着实美艳风流,世间少有:雪肤乌发、月眉菱唇不说,最妙的是一双眼,潋滟生光,瞧着鲜活分明,一转一动皆像是含情带笑。京城人都说什么“殷家姊妹,容才双绝”,如今看来,太子妃殷流珠这第一美人的名号兴许名不副实,让给贺秦氏也无妨。 只可惜,纵那双眼定睛时是招人怜的,但她的神情却是剑拔弩张,一副带刺模样,不好接近。 “贺夫人,燕王妃不是你该接近的人,你心中警醒着些。日后,我不准你靠近我姐姐。”谢均不再提太子,而是说起姐姐的事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姐姐性格纯粹,对燕王一往情深,乃是倾谢家之力教养出的千金。贺秦氏作风不正,终日汲汲营营,着实不堪为友。 说罢,谢均就要转身离开。 谢均的话,如同一道霹雳,落进秦檀的脑海。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将秦檀这段时日来讨好燕王妃的努力化为乌有。 她的心似跌进了深渊,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之时——母亲朱氏被杖毙在宫中,家中亲人一夜翻脸。她在尼庵过了无数清苦春秋,小小年纪便要抄书念经。那年她坐在墙头,暗无天日;谢均却在人群簇拥之中,金堂玉马。 秦檀握紧了手,对着谢均的背影道:“谢大人,爱慕虚荣、攀附权贵,到底何错之有?谁不想锦衣玉食,谁不想手握权势?”她捏紧了帕子,声音尖得有些变了调,“我想活得安泰些,不想过着战战兢兢、任人宰割的日子,到底何错之有?!” 谢均停住脚步,回答道:“你攀附权贵,我无意多管闲事。但是,你不该凑到我姐姐面前来。” 秦檀冷声道:“那谢大人可否知道,王妃娘娘在这王府中,过的并不快乐?” 谢均背朝她,背影遥远:“……哦?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姐姐与燕王郎才女貌,乃是京城人人称赞的一双璧人,又如何会不快乐?” “你说谎!”秦檀有些咬牙切齿。 谢盈在王府过的并不快乐,一半的原因要归于谢均。 太子为嫡,燕王为长;太子多疑,燕王贤德。 这对兄弟之间,暗潮涌动,风波频起。尤其是开年以来,陛下身子每况愈下,日渐羸弱,两兄弟间嫌隙更胜往日。 谢盈是燕王之妻,谢均却是太子伴读。如此一来,燕王要如何信任自己的枕边人?纵使王妃曾与燕王佳话频传、人人称赞,但再纯挚的青梅竹马之情,也抵不过燕王的猜疑之心。 ——这件事,谢均不可能不知道。 听了秦檀的话,谢均却没有回答,自顾自离开了。 谢均走后,秦檀如脱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青桑上去搀扶她,满面忧虑:“夫人,您没事儿吧?可要去找大夫?” “无妨。”秦檀喃喃道,“只是这相爷的威压,未免太厉害了些。和他说说话,我便脚软了。果然,贺桢那厮虽是个官,但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依旧是不够看呐。” 瞧见自家主子虽软了脚,还不忘埋汰一句夫君,两个丫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我们先去等王妃娘娘吧。”秦檀甩了甩手帕,道。 *** 谢均已走出许久了。 他在一棵树前停下,仰头望着树冠。虽是秋日,这树冠却繁茂得很,只有零星几片叶子转了黄。树干粗大,足有两人合抱这么粗。 谢均望着枝叶,目光怅然。 “姐姐……”他喃喃念着。 许久后,他的神情一变。 “贺秦氏……贺夫人……秦三姑娘……。真是好一个秦檀。牙尖嘴利,能折腾。我看太子爷没娶你,是太子爷逃过一劫!” 昨日依稀还是绿荫簇枝的盛夏,今朝的梢头便只余一片光秃秃的半凋残叶了。似乎是在一梦一醒间,那满京的绿叶鲜枝便都衰败了下去,化作一团凋零尘埃。 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急急驶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银丝车帷晃悠悠的。车厢前,一名车夫满头大汗,卖力抽着马鞭,匆匆向前赶路。 车轮颠簸未几,车厢里便探出一张女人面孔。这女人乃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妇人,生就一张素净柔和脸面,秀气眉心挤出一个浅浅川字,透彻眼眸里盛着一分忧虑焦急。 “听闻从前夜开始,夫人便一直昏睡着。”这素净妇人压低了声音,对挥舞着马鞭的车夫悄悄耳语道,“大人生性仁厚念旧,若是赶不及见夫人最后一面,他定会抱憾良久。请再快些儿,一定要赶上!” 车夫额上冷汗微落,连忙应下:“姨娘说的是。” 妇人的声音虽然压得低,却还是叫马车中人听见了。但听那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男声,说道:“素怜,你怀有身孕,小心一些。”顿了顿,他又道:“……你本就不该跟着我去庄子里。下次就别跟着我出来折腾了,留在家中好好养胎。”声音虽清清冷冷的,却透着浅浅的关怀。 此人乃是贺家的家主,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贺桢。 其人颇有才名、满腹诗书文墨,在圣上面前又甚得信赖,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骨中透出清高俊彦,“贺家桢郎”的名声一时间传遍京中,无数公卿朝臣与之结交攀亲。 至于那年轻妇人,则是贺桢的妾室,闺名唤作方素怜。 方素怜面露忧色,道:“夫人待我甚好,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岂不是忘恩负义?”说罢,半垂头颅,眼眶一角微红。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微叹一口气,摇头道:“素怜,你哪里都好,偏偏太心软。别人欺你十分,你还以德报怨。若非有我护着你,只怕你早连骨头都不剩了。” 方素怜勉强挤出温柔笑颜,略带倔强,道:“夫人不曾欺负过我。她不过是性子直,又娇生惯养了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素怜并非出身官宦,家中不过是个行医的,夫人瞧不上素怜,那也是常理。” 贺桢皱眉,道:“我说过,万万不可以出身论人。行医者救人济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医,怎么就算是‘沙子’了?” 说话间,马车已在一处山间庄子门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满是金脆落叶,一眼望去黄澄澄的。贺家的老旧庄子藏在一片半秃的枝丫里,仿佛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门扇上裂了几道水波似的纹路,一个敞口的木桶搁在屋檐下头,里面装着前日的雨水,守门的婆子亦是没精打采的。庭院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原是两个小丫头在偷偷抹眼泪。浓郁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渗得人每一寸衣衫里都是苦味。 贺桢带着方素怜踏入了这个别庄,脚步顿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隽瘦削,面容清俊优逸;身上穿一袭月白暗云纹敞袖宽袍,脚踏暗紫悬银锦靴,通身皆是书卷墨气。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贺桢是个自幼金堂玉马养出的贵介公子;谁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还是个贫病交加的穷书生。 贺桢侧头,斟酌再三,对身旁的方素怜道:“素怜,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别,你便留在这儿吧,我去与她说说话便出来。” 方素怜浅蹙眉心,点了点头,温柔道:“不必顾及着我。” 贺桢见方素怜如此懂事,并不因为妻妾之别而面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怜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当年,他曾对方素怜说过,若他日平步青云,定用八抬大轿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运兜转,他迫于秦家压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为正妻,而方素怜只能嫁给他做妾。 因此,多年来,贺桢心底对方素怜的愧疚,从未减损过。 他朝方素怜点点头,大步朝着里头的正房去了。 愈是靠近正房,药味便愈是浓。秋日的落叶积满了庭院,也无人清扫,一踏上去便一片清脆响声。贺桢推开了正房的房门,入眼的暗淡浑浊让他不由眯上了眼睛。 窗户合着,屋子里头没有光,药的苦味却无处不在。一个小丫鬟守在床边,似乎是累极了;见到贺家家主忽然前来,这小丫鬟急匆匆站起来,吱着半哑嗓音行礼。 “见过大人。”说罢,小丫鬟面带微微喜色,含泪望向床榻,小声道,“夫人您瞧,是大人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只是唤了数声,都不见床榻上的人有什么反应。 贺桢缓步上前,便见得素色帷帐里躺卧着个极瘦削的女子,她匐在被褥里的模样便如一团柴杆似的;更别提那张颧骨高耸、苍白至极的面容,毫无分毫血色,黯淡的瞳眸里满是衰颓的死气。 37.尘埃已定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昨日依稀还是绿荫簇枝的盛夏, 今朝的梢头便只余一片光秃秃的半凋残叶了。似乎是在一梦一醒间,那满京的绿叶鲜枝便都衰败了下去,化作一团凋零尘埃。 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 急急驶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银丝车帷晃悠悠的。车厢前,一名车夫满头大汗,卖力抽着马鞭, 匆匆向前赶路。 车轮颠簸未几, 车厢里便探出一张女人面孔。这女人乃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妇人,生就一张素净柔和脸面,秀气眉心挤出一个浅浅川字,透彻眼眸里盛着一分忧虑焦急。 “听闻从前夜开始,夫人便一直昏睡着。”这素净妇人压低了声音, 对挥舞着马鞭的车夫悄悄耳语道, “大人生性仁厚念旧, 若是赶不及见夫人最后一面,他定会抱憾良久。请再快些儿, 一定要赶上!” 车夫额上冷汗微落, 连忙应下:“姨娘说的是。” 妇人的声音虽然压得低,却还是叫马车中人听见了。但听那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男声,说道:“素怜, 你怀有身孕, 小心一些。”顿了顿, 他又道:“……你本就不该跟着我去庄子里。下次就别跟着我出来折腾了, 留在家中好好养胎。”声音虽清清冷冷的,却透着浅浅的关怀。 此人乃是贺家的家主,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贺桢。 其人颇有才名、满腹诗书文墨,在圣上面前又甚得信赖,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骨中透出清高俊彦,“贺家桢郎”的名声一时间传遍京中,无数公卿朝臣与之结交攀亲。 至于那年轻妇人,则是贺桢的妾室,闺名唤作方素怜。 方素怜面露忧色,道:“夫人待我甚好,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岂不是忘恩负义?”说罢,半垂头颅,眼眶一角微红。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微叹一口气,摇头道:“素怜,你哪里都好,偏偏太心软。别人欺你十分,你还以德报怨。若非有我护着你,只怕你早连骨头都不剩了。” 方素怜勉强挤出温柔笑颜,略带倔强,道:“夫人不曾欺负过我。她不过是性子直,又娇生惯养了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素怜并非出身官宦,家中不过是个行医的,夫人瞧不上素怜,那也是常理。” 贺桢皱眉,道:“我说过,万万不可以出身论人。行医者救人济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医,怎么就算是‘沙子’了?” 说话间,马车已在一处山间庄子门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满是金脆落叶,一眼望去黄澄澄的。贺家的老旧庄子藏在一片半秃的枝丫里,仿佛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门扇上裂了几道水波似的纹路,一个敞口的木桶搁在屋檐下头,里面装着前日的雨水,守门的婆子亦是没精打采的。庭院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原是两个小丫头在偷偷抹眼泪。浓郁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渗得人每一寸衣衫里都是苦味。 贺桢带着方素怜踏入了这个别庄,脚步顿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隽瘦削,面容清俊优逸;身上穿一袭月白暗云纹敞袖宽袍,脚踏暗紫悬银锦靴,通身皆是书卷墨气。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贺桢是个自幼金堂玉马养出的贵介公子;谁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还是个贫病交加的穷书生。 贺桢侧头,斟酌再三,对身旁的方素怜道:“素怜,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别,你便留在这儿吧,我去与她说说话便出来。” 方素怜浅蹙眉心,点了点头,温柔道:“不必顾及着我。” 贺桢见方素怜如此懂事,并不因为妻妾之别而面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怜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当年,他曾对方素怜说过,若他日平步青云,定用八抬大轿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运兜转,他迫于秦家压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为正妻,而方素怜只能嫁给他做妾。 因此,多年来,贺桢心底对方素怜的愧疚,从未减损过。 他朝方素怜点点头,大步朝着里头的正房去了。 愈是靠近正房,药味便愈是浓。秋日的落叶积满了庭院,也无人清扫,一踏上去便一片清脆响声。贺桢推开了正房的房门,入眼的暗淡浑浊让他不由眯上了眼睛。 窗户合着,屋子里头没有光,药的苦味却无处不在。一个小丫鬟守在床边,似乎是累极了;见到贺家家主忽然前来,这小丫鬟急匆匆站起来,吱着半哑嗓音行礼。 “见过大人。”说罢,小丫鬟面带微微喜色,含泪望向床榻,小声道,“夫人您瞧,是大人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只是唤了数声,都不见床榻上的人有什么反应。 贺桢缓步上前,便见得素色帷帐里躺卧着个极瘦削的女子,她匐在被褥里的模样便如一团柴杆似的;更别提那张颧骨高耸、苍白至极的面容,毫无分毫血色,黯淡的瞳眸里满是衰颓的死气。 见到她的面容,贺桢的面色微微一僵。原因无他,实在是面前的秦檀,与他印象中的秦檀相差太远。 贺桢遥记得,五年前,他初初考上二甲同进士,秦家便大张旗鼓地上门提亲,要他娶了秦家二房的嫡女秦檀。那时的他早有心仪之人,那就是于自己有过救命之恩的医门女,方素怜。只可惜秦家以权势相逼,他初脱白身,得罪不起秦家,只能屈从,将秦檀迎娶过门。 洞房花烛夜,贺桢揭开了秦檀的盖头。饶是对秦檀无情,他也被她的美貌所惊艳——那是一种冶艳、张扬、毫不收敛的美,像盛放的牡丹似的,微微一笑便将周遭人都比了下去。 秦檀美则美矣,却不是贺桢心上人。那夜,他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权势强迫我娶你,我应下了。可我虽能娶你为妻,却不会对你动情。你好自为之。” 那时的秦檀,美得惊人,与今日这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判若二人。 “……秦氏。”贺桢艰涩地从唇齿间挤出了这个词,道,“你可还有什么想说、想要的?我都去办。” 贺桢虽不爱秦檀,但自认已将能给的都给了她——财富、地位,无一不缺。只是秦檀不知好歹,三番两次对方素怜出手,勾心斗角不提,还将后宅折腾得乌烟瘴气,这才让贺桢下了狠心疏远她。后来秦檀身子不大安,贺桢便将她送来这处京外的庄子上养身体。 但秦檀到底没那个福气,养了一年身体,反而越养越差,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床上的秦檀眼珠微动,被褥外细瘦瓷白的手指蜷了起来。她面无表情,视线转向贺桢,沙声道:“贺桢,我不想看见你。” “……你!”贺桢眉心一蹙,面上有懊恼,更有复杂之色。 见他动怒,秦檀苍白的面容上竟有了一丝笑意。她咧开干皱的唇,气游如丝,缓缓道:“贺桢,你于我而言,便是一场从头错到尾的噩梦。看见你,我便会打心底难受。……啊……如今我要去了,你可否让我走得安稳些?”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身子承受不住,激烈地咳嗽起来。 贺桢怒意愈甚,喝道:“你说我是噩梦?若非你秦家当初以权势相逼,又怎会有这一桩婚事?!如今你竟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秦檀轻轻地笑了起来。 “呵……权势相逼?”她的声音愈轻了,“贺桢,救了你的人,是我;你说要报恩,要娶了过门的人,也是我;为你垫了救命银钱、替你打点选试官场的人,也是我。可你偏偏不记得你说过的话了……” 不等她的话说完,贺桢便略带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道:“秦氏,我已不会再信你的话了。我早就知道救了我的人是素怜,你假冒她又有何用?” 贺桢最烦秦檀的,便是这一点。秦檀不知从何处得知方素怜于贺桢有救命之恩,便想方设法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救命者,更是污蔑方素怜骗人骗己。 贺桢自认绝不会糊涂到错认恩人,因此每每秦檀如此提起,他都很是不耐。 他的不耐,让秦檀闭口不言了。 她将视线投向幔帐的顶部,眼睁睁瞧着上头的白鹤飞云纹,神色怔怔的。她似乎一点都不想再和贺桢说话了,显露出一副厌倦疲惫的神色来。她的眼前,依稀浮现出初见到贺桢的画面来—— 漫天的大雪不曾停止,她扶着伤重的贺桢上了马车。 贺桢的衣襟已被血染红了,身子骨软绵绵的,一双眼从头到尾都没睁开过,只是借着一番执念,偎在秦檀的背上,话语若丝。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他口中依稀这样念道。 “什么?”秦檀不解。 “几生修得……到梅花……?” 那时的秦檀还不大懂得诗书,也不明白这句诗是何意。她只是无心之间,随口胡诌道:“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 秦檀自个儿也知道,其实三生便是三世,佛说的三生,那便是前生、今生、来生,断断没有统共六生这般的说法。随口胡诌、不过脑子,料想谁也不会记得这句话。 年轻的贺桢昏睡在了她的脊背上,也不知听没听到这随口乱说的解释。大雪纷飞,她抹去了额头的雪水,艰难地将贺桢扶入马车,他洒下的血滴,淌了一地。 …… 多年后的今日,秦檀心想,她这一辈子,真是个笑话。 若是当年的她,没有被自以为是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嫁给才中了进士的贺桢,也许,她便不会落得如今这个落魄下场吧。 不,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救下贺桢。如此一来,便不会有那个“待我他日平步青云,便来娶你为妻”的誓言,也不会有方素怜的趁虚而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更不会有她与方素怜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让她精神大伤。 想到方素怜,秦檀的心底便满是厌倦与恨意。 方素怜看似纯良温婉,实则满心算计,比秦檀还要更上一筹。嫁入贺家后,秦檀屡屡败在方素怜的手上,方素怜夺走了秦檀的一切,更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打杀了秦檀亲如姐妹的丫鬟,挑拨秦檀与贺桢,更是三翻四次想要将秦檀赶出贺家,甚至狠下杀手…… 然而,这个女人,如今却以恩人与爱人的名义,守候在贺桢身旁。 秦檀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回。她努力将多年前的往事忘记,想要安静地躺上一会儿。然而,不知怎的,她的唇舌却自个儿喃喃动起来。 “天地……寂寥……”她的唇半张着,声音很是游离,面色却奇异地红润起来,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弯下身子,问道:“秦氏,你想说什么?” “啊……天地寂寥……山雨歇……”秦檀微笑起来,笑容格外地柔和,“……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 她的声音愈来愈淡,几要随风而去。然而,那立在床边的俊秀男子却僵住了身子,面孔若遭雷劈。 贺桢的心底弦,因为这句话骤然断开。 ——六生?六生…… 那句诗,应当是“几诗修得到梅花”才是。寻常人,又岂会说出“六生”这般的误读? 恍惚间,贺桢回忆起当年受伤之时,他被恩人救起。半昏半醒间,他问那救了他的女子:“几生修得到梅花?” “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那女子是这般回答的。 贺桢的心底,似有一波潮水漫起,淹没了整片胸腔,冷冰冰的。他惊愕着神色,朝秦檀狠狠追问道:“秦氏,你从哪儿打听来的这句诗?可是素怜告诉你的?!说!” 然而,秦檀却不答他,只是带着轻柔微笑,目光飘然地注视着上方。旋即,她的气息便微弱下去,双眸也悄然阖上了。 “秦檀!”贺桢的面容忽而扭曲起来,脖颈上青筋爆出。他竟不顾一切地扣住秦檀瘦弱的肩膀,厉声追问道,“你说!是谁告诉你的!什么‘六生修得道梅花’,明明是‘几生修得到梅花’才对!” 他耳边传来丫鬟的哭泣声:“大人,夫人已去了!求求大人,让夫人安稳地去吧……” 贺桢这才发现,床上那瘦弱的女子已没了生息,唇角边挂着淡然的笑容,好似嘲讽着谁。他退后了几步,心脏咚咚地跳着,口中喃喃道:“一定是巧合……是巧合……” ——没错,是巧合。在医馆亲手细心照料自己的,是方素怜,绝不会有误。 门嘎吱开了,候在外头的方素怜大哭失声,扑到了秦檀的床边。方素怜用帕子擦着眼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你若走了,还有谁会待我如姐妹?夫人……”她瘫坐在地上,一副伤心欲绝模样。 贺桢稳了稳心神,忽然问道:“素怜,你可知道一句诗?” 方素怜抹着婆娑眼泪,哽咽问道:“大人请说。” “天地寂寥山雨歇,六生修得到梅花。”贺桢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 方素怜擦去了眼泪,慢慢起身,细声道:“大人怕不是记错了。这句诗本是‘几生修得到梅花’,‘六生’可是误读?……如夫人这般纯粹之人,来世,确实应修得梅花之身。”说罢,又哭了起来。 方素怜向来通文墨,会知道这句诗也是常理,但贺桢的面色,却因这句话而骤然苍白。 ——方素怜并不知道“六生”一句。 贺桢的嘴唇,颤抖了起来,指节难以自控地曲了起来。他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却一无所获,口中喃呢着“六生”之语,不明所以。 倏忽间,这位京城新晋的年轻权贵,竟抱着头在秦檀的床前跪了下来,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周遭一片痛哭之声,贺桢的身子微微颤着,面上竟也有热烫的泪珠滚了下来。 “秦檀……是我……可是我,认错了?” 秋日的金叶,自枝头飘离,零落为泥。庆丰六年的秋,冷风凛冽。 贺桢愣愣坐在椅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秦氏进出书房,竟都不与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打声招呼! 真是太过分了! *** 隔了几日,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刚过了巳正三刻,贺桢与秦檀便上了自家马车,一道朝燕王府去了。两人自成婚来就没怎么说过话,但为了做做样子,还得坐在一辆马车里。 38.重回秦家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仅凭这句话,她就知道, 谢均不喜自己。 这情有可原, 并不算奇怪。 谢均回回都要提及太子, 可见太子殿下没少因着自己的事儿落谢均的脸面。他不喜秦檀, 偏偏秦檀还要往他姐姐跟前凑, 可不是惹人厌么? 她并不说话,只是垂下眼帘,安静打量着鞋面。耳旁传来悦耳女声,原是燕王妃斥责谢均:“阿均,什么叫‘汲汲营营’、‘近墨者黑’?贺夫人仗义热心,是个难得的妙人呢。” 谢均道:“姐姐,你乃太后亲封的一品内命妇, 平素结交之人, 更需注意品行德守。这贺秦氏一身毛病,你还是少与她来往。” 燕王妃的脸微微拉长了。“怎么, 阿均, 你还要管起你姐姐的衣食住行来了?”她只挑着单边唇角笑,有些被气着了, 手上胡乱地摇着绛色纱地的八仙扇, 埋汰道, “我难得有了个可说话的人, 你竟还不准了?” 谢均拨着数珠的手指微微一停。他道:“姐姐, 阿均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燕王妃轻轻拿扇子拍一下他的胸膛, 露出恼意来, “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开心快活了?” 燕王妃正在气头上,那头走廊上忽行来个嬷嬷。嬷嬷对王妃匆匆一福,道:“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呢。周姑娘说她受了委屈,正闹着要请宫中的恭贵妃娘娘来主持公道呢。” 王妃一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但王爷要请她过去一趟,她不敢不从,只得匆匆瞪一眼谢均,道,“这回就不与你置气了。阿均,你不得为难贺夫人。”说罢,王妃便朝着燕王那边去了。 待燕王妃走后,秦檀也想退下,谢均却喝止了她。 “贺夫人,请留步。某有话要说。” 秦檀停住,环视周遭。她不转身,背对谢均,道:“谢大人,王府内院,你我二人单独相见,可有不妥?” “不妥?”谢均轻笑了一声,左右环视下人,道,“今日,我可有在王府见过贺夫人?” 左右服侍的丫鬟,俱是燕王妃院里人,自不会和主子的亲弟弟过不去,当即摇头,个个答道:“奴婢什么都没有见到。” 秦檀气得牙痒痒——这谢均说话时沉稳自如,不疾不徐,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是笃定这院里周遭无人会出卖他。秦檀自认斗不过谢均,便转了身,清楚问:“相爷有何事?” 谢均打量秦檀,道:“贺夫人,为何近来,你对我姐姐如此殷勤?” 他笑容温存,不知情者,还以为他在与姊妹亲族拉家常,但秦檀却听出一分问罪的意思来了。 想来也是,秦檀身无诰命,不过区区五品小官之妻,竟想要与燕王妃同进同出,着实是心比天高了些。 “谢大人,有话言,‘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正学先生亦有言,‘所交在贤德,岂论富与贫’,我虽无诰命,但与燕王妃趣味相投,结为友人,又有何不妥?”秦檀答得不慌不忙。 “哦?”谢均的声音拖长了,“你果真是伶牙俐齿,一如传闻所言。” “谢大人谬赞了。”秦檀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罢。”谢均将十八子手串藏在了袖中,负手而立,“贺秦氏,我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你爱慕荣华富贵,想攀着我姐姐往上爬,以是,才会频频往这燕王府跑。” 秦檀并不否认,只是安静地低头站着,等着谢均的下文。 谢均见她久久不回答,心底略有诧异。他本以为这贺秦氏是个沉不住气的,但没料到她这么能忍。于是,谢均抬起头,第一次以探究的眼神仔细地看着她。 起初,秦檀低着头,谢均只能瞧见面前的女子穿了身葱黄褙子,下头系条柳黄色十二褶裙,细褶密密层层,一动便如水纹四散,窈窕婀娜;她梳的是妇人髻,髻上别了支嵌米珠的紫珊瑚簪子,小颗小颗的珠子闪着一水儿的光。 谢均隐约记得,这贺秦氏相貌极好,但偏生秦檀低着头,他看不见面容。 “抬头。”谢均道,“我不讲那么多规矩,不必见了我就低头。” 谢均这句话,倒是实话。他是陛下宠臣、东宫忙人,品阶超然,朝臣百官、大楚百姓,见到他都要低头唤一声“谢大人安”。若是谁不对他恭恭敬敬的,病榻上的陛下头一个不高兴,觉得别人拂了他的面子。但谢均的和气是出了名的,他总与人说“不必客气”、“不必多礼”云云,一副甚好接触的样子。 秦檀却始终不抬头,还道:“谢大人,我已嫁人,您于我而言,是个外男,这有所不妥。” 谢均听了,手指一紧,险些把手串给拽烂了——秦檀的理由太正经、太有力,让谢均找不出反驳的借口。 他忽然惊觉,自己定要贺秦氏抬头的行为,与街巷里的登徒子无异。 谢均那向来温风细雨的脸上,有了阴沉风雨的迹象。但他只沉了一瞬的脸,一转瞬,便言笑晏晏道:“太子殿下他……今早上还提起你呢。” 这句话十分有效果,秦檀刷的抬起头。她眼底有了微微不安,但神情依旧是镇定从容的。 这一回,谢均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 当初秦家人求到了谢家,希望谢均与谢盈做说客,让太子殿下将秦檀抬进东宫。他们将秦檀夸得天花乱坠,其中有一条,便说她生的沉鱼落雁,艳压群芳。 如今想来,秦家那几个老匹夫说的倒是实话——这贺秦氏确实生的着实美艳风流,世间少有:雪肤乌发、月眉菱唇不说,最妙的是一双眼,潋滟生光,瞧着鲜活分明,一转一动皆像是含情带笑。京城人都说什么“殷家姊妹,容才双绝”,如今看来,太子妃殷流珠这第一美人的名号兴许名不副实,让给贺秦氏也无妨。 只可惜,纵那双眼定睛时是招人怜的,但她的神情却是剑拔弩张,一副带刺模样,不好接近。 “贺夫人,燕王妃不是你该接近的人,你心中警醒着些。日后,我不准你靠近我姐姐。”谢均不再提太子,而是说起姐姐的事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姐姐性格纯粹,对燕王一往情深,乃是倾谢家之力教养出的千金。贺秦氏作风不正,终日汲汲营营,着实不堪为友。 说罢,谢均就要转身离开。 谢均的话,如同一道霹雳,落进秦檀的脑海。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将秦檀这段时日来讨好燕王妃的努力化为乌有。 她的心似跌进了深渊,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之时——母亲朱氏被杖毙在宫中,家中亲人一夜翻脸。她在尼庵过了无数清苦春秋,小小年纪便要抄书念经。那年她坐在墙头,暗无天日;谢均却在人群簇拥之中,金堂玉马。 秦檀握紧了手,对着谢均的背影道:“谢大人,爱慕虚荣、攀附权贵,到底何错之有?谁不想锦衣玉食,谁不想手握权势?”她捏紧了帕子,声音尖得有些变了调,“我想活得安泰些,不想过着战战兢兢、任人宰割的日子,到底何错之有?!” 谢均停住脚步,回答道:“你攀附权贵,我无意多管闲事。但是,你不该凑到我姐姐面前来。” 秦檀冷声道:“那谢大人可否知道,王妃娘娘在这王府中,过的并不快乐?” 谢均背朝她,背影遥远:“……哦?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姐姐与燕王郎才女貌,乃是京城人人称赞的一双璧人,又如何会不快乐?” “你说谎!”秦檀有些咬牙切齿。 谢盈在王府过的并不快乐,一半的原因要归于谢均。 太子为嫡,燕王为长;太子多疑,燕王贤德。 这对兄弟之间,暗潮涌动,风波频起。尤其是开年以来,陛下身子每况愈下,日渐羸弱,两兄弟间嫌隙更胜往日。 谢盈是燕王之妻,谢均却是太子伴读。如此一来,燕王要如何信任自己的枕边人?纵使王妃曾与燕王佳话频传、人人称赞,但再纯挚的青梅竹马之情,也抵不过燕王的猜疑之心。 ——这件事,谢均不可能不知道。 听了秦檀的话,谢均却没有回答,自顾自离开了。 谢均走后,秦檀如脱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青桑上去搀扶她,满面忧虑:“夫人,您没事儿吧?可要去找大夫?” “无妨。”秦檀喃喃道,“只是这相爷的威压,未免太厉害了些。和他说说话,我便脚软了。果然,贺桢那厮虽是个官,但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依旧是不够看呐。” 瞧见自家主子虽软了脚,还不忘埋汰一句夫君,两个丫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我们先去等王妃娘娘吧。”秦檀甩了甩手帕,道。 *** 谢均已走出许久了。 他在一棵树前停下,仰头望着树冠。虽是秋日,这树冠却繁茂得很,只有零星几片叶子转了黄。树干粗大,足有两人合抱这么粗。 谢均望着枝叶,目光怅然。 “姐姐……”他喃喃念着。 许久后,他的神情一变。 “贺秦氏……贺夫人……秦三姑娘……。真是好一个秦檀。牙尖嘴利,能折腾。我看太子爷没娶你,是太子爷逃过一劫!” 所谓椒房,即皇后之居所也。古有张嫣、阿娇,居于椒房殿中;每每君王临幸,便谓之“独宠椒房”。这恭贵妃的宫宇,亦沾了个象征多子多福、雨露恩丰的“椒”字,名为“椒越宫”,足见其圣眷浓厚。 秦檀一抬头,但见朱红的长墙顶着浑绿的琉璃瓦,敞开的三道宫门上俱挂着十六枚狮首圆环金扣。地上砖瓦乃是光润的白玉,隔了三四块便雕一团花样,或是孔雀衔珠,或是江牙献瑞,或是雉鸡芍药,奢靡精美。门口守着的宫人个个低头屏气,小心翼翼。再近些,便能瞧见左右配殿,最里头的殿宇上悬着“锦鸾斋”的匾额。门扇雕着的六椀菱花,一小瓣一小瓣儿,皆漆着碎金箔,金灿灿的。 恭贵妃的贴身宫女皎月踏出殿来,瞧向秦檀。 虽秦檀是个官夫人,可这皎月在秦檀面前一点儿都没露怯,反而有分趾高气扬的意思。“贺夫人,咱们娘娘已等您许久了。”皎月拿鼻孔瞧秦檀。 天阴阴的,一直在下细雨。皎月也不按规矩去给秦檀掌伞,显然是不乐意伺候外人的。 秦檀笑笑,不怒不恼,跟着皎月朝屋子里去。方跨过门槛,秦檀便问皎月:“贵妃娘娘是一直住在这椒越宫,多年不曾移宫么?” “回贺夫人的话,那是自然。”皎月的语气有些飘飘然,“咱们娘娘打从入宫起,便住在这椒越宫。陛下知道咱们娘娘爱重‘椒越’二字,特地安排的。” 大楚宫城,以东为尊。越靠近皇道,则越为尊贵。这椒越宫紧挨着皇后的景仪宫,乃是妃嫔宫室里最东边的位置,难怪皎月如此骄傲。 “娘娘在这椒越宫里居住多年,不曾腾出时间来,让人修缮宫宇么?”秦檀抬头打量房梁,道,“我记得椒越宫乃是前朝所留宫室,年岁甚远,足有二百余年。” 皎月瞧秦檀的眼神,就和瞧乡下人似的:“回夫人的话,这宫中的殿宇,与民间的屋舍自是不一样的。不说二百年,便是三百年、五百年,那也是不会破旧的。皇上年年命人装点椒越宫,又怎会需要修缮?” 秦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第一进的殿宇,就到了贵妃所住的锦鸾斋。层叠珠帘后头,设了一座小佛堂,金灿灿的佛身矗在小佛堂里头,恭贵妃娘娘正双手合十,在佛像前闭目默念着什么。她戴了只錾花玳瑁的甲套,尾指轻扬起,露出的腕部肌肤如一截玉笋芽。 隔着珠帘,秦檀给恭贵妃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恭贵妃不言不语,依旧朝向佛堂,将屈膝行礼的秦檀晾着。贵妃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乃是许久不见的周娴。她趁着贵妃不注意,偷偷看秦檀,眼光有些幸灾乐祸。 贵妃乃是正一品封号,秦檀这等无诰命的妇人不能在她面前放肆。恭贵妃不喊起,秦檀便得保持着屈膝低头的姿势,一直行礼下去。 没一会儿,秦檀的脚便有些酸软,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一旁的皎月看了,笑着解释道:“贺夫人,怪皎月忘记告诉您了,咱们娘娘担心陛下龙体,每日这个时候皆要在小佛堂念经,外人不可打扰。” ——陛下龙体欠安,缠绵病榻半年已久,贵妃娘娘日日佛前祷告,实在是天经地义,无可反驳。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答道:“贵妃娘娘牵挂陛下龙体安康,一心为上,秦檀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恭贵妃才姗姗礼佛完毕,转过身来,道:“贺夫人来了?瞧本宫疏忽的,起来罢。” 这会儿,秦檀的脚已酸软无比,但她愣是没露出一丝弱态,依旧笑得从容。 恭贵妃在紫檀卷云纹帐桌旁坐下,手指拨弄着小香炉的盖子顶,发出叮当叮的清脆响声。 隔着一层珠帘,秦檀只能隐约地看见贵妃的容貌,但见这位恭贵妃保养妥当,容貌如三十几许的妇人般鲜妍雍容,华贵不可方物,足见其年轻时风姿无双,只可惜她眼角到底有几条遮不住的细纹,平添几缕岁月爬痕;眼底眉梢又有些悴色,减损了骄丽傲人的韵态。 “贺夫人,你也知道,本宫惦念陛下龙体安康,日日都要抄经念佛。”恭贵妃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道,“前几日,一位得道高僧告诉本宫,贺夫人你乃是个有佛缘之人,若是让你抄一遍般若法华经,那福缘定然会惠及四方,指不准,比本宫抄经要管用多了。” 恭贵妃说着,掩唇娇笑了一声,拍拍手道:“皎月、皎星,去准备纸笔墨砚,让贺夫人留在椒越宫中抄经。为了陛下龙体着想,贺夫人若不抄完这四百五十二页的经文,便不必出宫了。” 一旁的周娴听了,露出浅浅的笑容来,打量着秦檀的眼神,有一分志在必得的骄傲,浑然不见燕王面前的娇软柔弱。 “贺夫人,抄经一事,贵在心诚。”周娴擅自开口,语气柔弱,“您要是心有杂念,恐怕这抄的经文便入不了佛祖的眼,还得重抄一遍。” 话语间,有一丝微微得意。 仗着有姑姑恭贵妃撑腰,她周娴在燕王府里直如半个女主人一般。这贺秦氏不知好歹,竟敢屡屡落自己的脸面,实在是可恨。 自己与燕王表哥甚是相配,谢盈那怨妇都不曾说过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的夫人,竟敢对她指手画脚!如今她哭求了姑姑恭贵妃,恭贵妃便将秦檀喊来了宫中,看来定是要好好磋磨一番了。 秦檀听了恭贵妃的话,心下一紧,知道恭贵妃这是打着陛下的名头找自己麻烦。原因无他,那便是自己替燕王妃谢盈收拾了那么几回周娴。 恭贵妃倒不见得多么疼爱周娴,但贵妃不喜谢盈,这是显而易见的。世间婆媳多不和,更何况天家乎?恭贵妃想把谢盈牢牢按在手心里,谢盈却是个出身高贵碰不得的,恭贵妃如何能不气? “让秦檀替陛下抄经,实乃秦檀之幸。只是,在抄经前,秦檀有几句话想禀明贵妃娘娘。不知,周娴姑娘可否避让一二?”秦檀道。 恭贵妃傲然一笑,道:“你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老老实实抄经罢。什么时候抄完了,本宫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宫去。” “是呀,贺夫人。”周娴帮腔,“我姑姑可与王妃不同,是个分外讲究规矩的主子。贺夫人在王妃面前可以没大没小,在贵妃娘娘面前可不能放肆!” 秦檀气定神闲,淡淡道:“启禀娘娘,我认识一位精通占天之术的象师。入宫之前,他得知我要来见贵妃娘娘,特意告知我,说‘贵妃娘娘噩梦已久,日日难以安睡’,并将解法告知于我。事关您梦魇之事,不若还是请周姑娘避让一二?” 恭贵妃闻言,一愣,声音变了调:“你怎么知道!” 恭贵妃近来噩梦频频,夜夜难以安睡,吃遍了安神助眠的药,却无济于事。贵妃久浸深宫,一双手并不干净;那梦中有无数鬼怪,贵妃心虚,愈发惊慌。这也是为何秦檀见到她时,她眼底会有一缕疲色的原因。 但是,这件事只恭贵妃、陛下与几个心腹宫人知道。为了维护颜面,恭贵妃连亲儿燕王都不曾告知。秦檀身在宫外,又是如何知晓? 贵妃面色复杂,心道:莫非,秦檀口中的象师,当真有那么一分本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罢了。”贵妃摆摆手,道,“娴儿,你先去一旁耳房里歇着吧。” “姑姑……姑姑,您可要替娴儿讨回公道呀!”周娴有些急,瞟了眼秦檀,不愿走,口中嘤嘤哭着,“这贺夫人如何帮着王妃欺负娴儿,您可是知道的呀?” “本宫知道。”恭贵妃稳了稳神,道,“娴儿,你先下去吧。” 周娴虽心有不甘,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去了。 *** 周娴朝右耳房走去,脚步细细碎碎。 贵妃宫里的摆设皆是上乘,饶是周娴已看了无数次,还是有些被迷晕了眼。 她正打量着八宝架上的摆设,冷不防腰上一痛,一个纸团滚落在她脚边。周娴微怒,扭过身去,却只见到一个女子飞速藏起的身影。 因那女子藏得太快,周娴只能看清她穿了身嫩绿色。 姑姑恭贵妃的宫女,穿的一应全是嫩绿;今日来的贺夫人,身旁两个丫鬟也赶巧穿了嫩绿。如此一来,周娴根本分辨不出朝她丢纸团的人是谁。 周娴捡起纸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望能于锦鸾斋中相会,虽只有片刻数句之言,亦心满意足。护卿闺誉,阅后即焚,燕。” 39.上元之夜 秦檀看着谢均故作从容地侧身,她不由得有些想笑。 原来堂堂的宰辅大人, 也会因说谎被捉而感到窘迫。她还道, 他总是那般天人模样, 如一道月环,完美无缺。 那小贩没瞧出二人间的尴尬气氛,而是继续热情地推销自己的胭脂:“今夜乃是上元佳节, 买盒胭脂送给佳人,那也是应景呀!这位公子, 您不如瞧瞧吧?” 谢均没理会, 反倒是秦檀, 朝小贩的手上投去了视线——民间百姓自己制作的胭脂水粉,颜色淡雅清丽,盛装在秀气小巧的木头盒子中。虽价格低廉,可那色泽却是极为诱人的。 见秦檀的视线在胭脂盒上流连不止, 谢均问:“檀儿,若你喜欢, 我赠你?” “不必了。”秦檀眸光一转, 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今夜我是去祭拜母亲的, 在路上买这些胭脂水粉, 有些不太合宜。” 谢均打量一眼她身上素净简单的衣着, 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谢均陪着秦檀, 出了城外。 一路上, 四野寂静无声, 夜幕低垂,星色皎洁。偶有晚归的车马途径二人,车轮轱辘着向城内热闹灯红处行驶去。 朱氏的娘家不过一介小族,坟地挑的也是个狭小角落,堪堪立了座荒败的门面宅院,门前留一个看门的老头子打瞌睡。而朱氏因不可说之故,连朱家这个破落祖坟都不能葬入,只得安葬在一旁的小山坡上。 夜色浓浓,朱氏的墓被荒草掩埋着,墓碑上的字迹被风雨磨蚀得不大看得清了。墓前没有供品,只打翻着个褪了色的小铜香炉。 一阵“嗦嗦”轻响,秦檀提起裙摆,穿过了缭乱的杂草丛,走到了朱氏的墓碑前。灯笼盈盈的光照出墓碑上的字迹,秦檀咬着牙,沉默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额头触到湿冷的泥土时,她的鼻尖忍不住微微一酸。草叶挠着她的脸颊,叫她浑身发痒,几要激动得颤起来。 “娘…女儿不孝。多年来,未能来墓前祭拜。”她久久地磕着头,对着大地低语,声音虔诚,又如梦呓,“女儿定会为您找出真相,还您一个清白。” 说罢后,她长久地沉默着。呼呼的夜风吹拂着小小的山头,及腰深的野草翻涌着,发出沙沙的摩擦轻响。 谁也猜不到,现在的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若娘亲还在,定会心疼她嫁给了贺桢,更会心疼她当年在庵堂吃苦受累的那几年。娘亲会温温柔柔地看着她,告诉她“区区一个贺桢,没什么了不得的”。 秦檀磕过了头,掏出手绢来,替朱氏擦拭墓碑;又命两个丫鬟上来,洒扫墓前、拜访供品。好不容易,才将坟墓前整理罢了。 在这墓前,她觉得自己只不过待了那么一小会。只是在磕头的时候,隐约回忆起了少时母亲抚育她的场景;然而夜空中的星子已经向东移了些许,夜色渐深了。 “早些回去吧,外头冷,小心着凉。”谢均站在不远处,衣袖与袍角被风吹得翩飞。 秦檀闻言,略略惊动,这才想起还有个谢均在——他已安静地陪伴了她许久了,如一樽不会说话的石像似的,无声地注视着她。 秦檀眷恋地看了一眼朱氏的墓碑,提着裙角,穿过了荒草,朝小山丘下走去。 这山头陡峭,本就是杂草丛生、土地湿滑;再兼之夜色浓重,只有一个小小灯笼照明,秦檀走得很是踉跄。一不小心,她的鞋履一滑,整个身子便朝下落去。 “小姐!” “小心呀!” 丫鬟们短促的惊叫声还未落地,秦檀便落入了谢均的怀中。 秦檀头晕目眩着,堪堪用手扶住了面前人的腰,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待抬起眼,便瞧见谢均正低头望着自己,子夜似的眸子里盛着隐约笑意。 “檀儿,小心些。”他说着,用手托一把秦檀的腰,令她站直了。 修长的手指掠过秦檀的腰间,虽隔着衣裳,却依旧如带过一串火舌一般,叫她肌肤陡然滚烫起来。秦檀怔了一下,不知怎的,心底竟有些紧张。 “…谢过相爷。”她扣住谢均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拽下来;低垂着眼眸,一副恍若无事发生的模样,道,“相爷多番出手相助,秦檀着实感激。” 说罢,秦檀就松开了谢均的手。 她的神情,真是正经地不能再正经。 谁料到,她不过刚松开了方寸,谢均的手掌便反扣了过来,将她的手牢牢握住。两人掌心交叠、十指相扣;那炽热温度,几要递到她心间去。 “既感激我,便要报答我。”谢均压低了身子,笑吟吟地望着她。 “……将来,秦檀自会以厚礼奉上。”秦檀别过头,假装不曾望见他眼底的灼灼之华。 “走罢。”谢均笑着,淡然地松开了她的手掌,“这些事,以后再说。” 秦檀收回了手掌,小小地舒了口气。她跟在谢均身后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用余光打量一下他的侧颜。他的轮廓俊美柔和,便是夜色深沉,也掩不住他如玉一般的温润之息。 她瞧着瞧着,心底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感慨:这世间,怎么会有谢均这样好看的人呢? “檀儿。”谢均一边走,一边忽然开口道,“你回秦家后,可有想过再嫁人?” “…不曾想过。”她低声道,“大不了,以后出了秦家,自立家门便是。” “是吗?”谢均说着,声色略有惘然,“真是遗憾。我总想着,若有个人能照顾檀儿,那定然是极好的。” 秦檀听了,心里竟不自觉多想了几分。 很快,她便把那个可笑的念头抛出脑海之外。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京城中。热闹的灯彩还未落幕,街上依旧有鱼龙齐舞的响动。秦檀向谢均告辞,领着两个丫鬟,回了秦家。 她出去的时间并不短,到家时,前往宫中参加宫宴的秦家人们已经回来了。下人们跑前跑后,忙着打热水、递酒茶,伺候主子们更衣。 秦二老爷秦保换下了宫宴时穿的吉服,脸上的酒气潮红还未消散。他靠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神色有些怔怔。好半晌后,他才对身旁仆人道:“去把三小姐请来。” “是。”那下仆答。 待下仆离去了,秦保便瞪着双怔怔的眼,直愣愣盯着空中。他年轻时是京城中有名的美男子,但如今却有些虚浮发胖了,整个人都显得精神靡靡。 他想到宫宴上的事情,心底就一阵百感交集。 因秦檀没有去参加宫宴,皇上大发雷霆,令秦保兄弟深感不安。待宫宴罢后,皇上又秘召秦保兄弟俩入玉林殿议事。皇上言谈间流露之意,令秦保大为震愕。 思绪抽回时,秦檀便到了他的跟前。 “父亲。” 秦檀入了书房,低头行礼。 秦保睁大眼去打量她,但见她着素衣简钗,一身素白;可饶是这样朴素的衣裳,却遮不住她的风流美艳、稠华绮丽;无论是那双流转生光的眼,还是婀娜姣态的身段,俱是盖压海棠的绝色之姿。 秦保隐约间,似乎从她身上看出了朱氏旧日温柔倾城的模样,心底颇有些感慨。 ——檀姐儿生的如此绝色,难怪皇上见之便念念不忘;纵是她嫁了人,也还是一副魂牵梦绕的样子。看来,当初让檀姐儿嫁给贺桢,着实是下错了一步棋,失策,失策。 “檀儿啊。”秦保咳了咳,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你回秦家这几日,为父事忙,不怎么陪着你,你难免心底生怨。不过,今日召你来,为父的确是有一桩事要说,你且压下心底愤慨,仔细听为父一言。” “父亲请说。”秦檀道。 “皇上有旨,五日后,要你入宫陪太后娘娘听佛。”秦保的面色沉了几分。 “太后娘娘?”秦檀有些不解,“为何太后娘娘突然召我?” “檀儿,此事虽是借太后之名;但真正想见你的,乃是皇上。”秦保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皇上说了,他不过是想见见你生的什么模样,性情如何;旁的事,他一概不会做,你且放心入宫去。” 秦檀心底微跳。 是——是皇上要见她? “皇命在上,你不得有违。”秦保直起了身,负手于背后,神情严肃,“记得打扮得妥帖些,不得丢了我秦家的颜面。那些轻浮尖酸的做派,是万万学不得的。” 秦保说着,心中却自有一番打算。 听皇上的意思,以后檀儿是要正正经经入宫的。以是,那些妖媚惑上的小把戏,可万万不能学。若不然,日后入了宫,定叫人捉住错处。她嫁过人再入宫,本就短了其他人一头,可不能再这些事上再出岔子。 “女儿知道了。”秦檀压下心中惊诧,回答道。 她将手心攥紧,指甲几乎刺入肉间。 如今,想到天子李源宏,她不再想着旧日前缘,而是满脑海的母亲朱氏。母亲身亡的秘密、埋在九泉下的冤屈,都藏在那深宫之中,被皇上、长公主与太后藏得严严实实。 “好了,此事不得申张,你自己记得清楚就成。”秦保的面庞上,浮现出一层希冀之色,“檀儿,你果真是为父的好女儿。” 从秦保的书房里出来后,秦檀走在寒冷的夜风里,神情微凝。 去宫中这一日,指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 若是谢均在就好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化险为夷。 此时,外头匆匆行来一个丫鬟。见到秦檀,这丫鬟便恭敬取出一个小布包裹,道:“三小姐,这是一个小贩子送来的,说是您买下了这盒胭脂,忘记取走了;他特地给您送来。” “胭脂?”秦檀诧异,取过那个布包,展开一看,但见其中装着一个小巧秀气的木盒子,正是自己与谢均在灯市上看到的那盒胭脂。 “我可不曾买过胭脂啊……”秦檀喃喃说着。 下一瞬,她的脑海中便闪过一个男子的身影。那男子一身风流飘然,宛如谪仙,于婉转旖旎灯影之下,含笑温雅看她,问:“檀儿,若你喜欢,我赠你?” “可是送错了?”小丫鬟探头探脑,“那奴婢就把这盒胭脂还回去吧!” “不、不必了!”秦檀陡然打断她的话,飞速收起了那盒胭脂,语气略带不自然,“这胭脂的确是我买的!约莫是我记错了罢!” 她驱走了小丫鬟,独自坐在了荷池边的大石块上。 凉凉夜风吹拂得她面孔微微发烫,她低头,望向湖中,如镜般的水面倒映出空中点点星光,还有她微红如醉的面容。 “谢均…” 40.入宫面圣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贺桢心底有一分古怪。 秦檀用尽手段嫁入贺家,摆明了是个难缠的主儿。他想过秦檀千万种哭闹的模样, 却独独没想过她会露出这么淡然轻松的态度。 “秦氏, 你这是在赶我走?”贺桢的声音微沉。 “说笑了。”秦檀眉眼微挑, 险些嗤笑出声来,“是你自个儿说,你不会对我动情, 要我好自为之的。你都摆明了你厌恶我,心上有别人, 我何必上赶着作践自己呢?” 贺桢自认不是个易怒之人, 可秦檀的话, 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着他模样,倚在床柱上,问道:“怎么,贺大人生气了?” 贺桢并不想被一个小女子看破。于是, 他神情不改,淡淡道:“并没有。” “不, 你生气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 眼神光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指,“你生气的时候, 便会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 你便越生气。” 贺桢微惊, 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真, 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弯月印痕。一时间, 他心底浮起一层诧异:这秦檀, 怎么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面颊,慢悠悠站了起来。她斜斜地睨着贺桢,道:“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顿了顿,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贺桢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时的他到底只是初入官场之人,尚不是后来那见惯风雨不变色的宠臣。被结发妻子如此挑衅,贺桢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丢过来的那袋银子,他碰也没碰,直接跨了过去。 贺桢踏出了洞房,喊来了一个仆妇,问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妇答道:“姨娘说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冲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灯,等明日一早再去给新夫人请安敬茶。” 贺桢闻言,低低叹一口气。 他朝方姨娘所居的怜香院走了几段路,便远远看到那院里灯火未熄,昏黄光火自窗棂中透出,满是人间烟火的温馨。他知道,方素怜生性温娴体贴,定是不愿见他冒犯了新夫人,这才假称熄灯睡了。实际上,方素怜恐怕会彻夜难眠。 灯影微晃,贺桢眺望着怜香院,神情木然。 一旁的仆妇偷偷窥伺他神情,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痴情种”。 ——在整个贺家,谁不知那怜香院的方姨娘是贺大人贺桢的心头肉? 那方素怜出身底层,家里是个走医的,医术也平平,但却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大人为报救命之恩,将方姑娘接入府中悉心照料。按照大人原本的想法,方素怜会是贺家的新主母。只可惜,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那就是秦家的三姑娘,秦檀。 贺大人钟爱生性温柔悯恤的方姑娘,但贺老夫人却更喜欢出身名门的秦檀。对贺老夫人而言,贺桢初入官场,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铺平前路、助他节节高升的妻子,而不是毫无背景身份的医门贫女。 在秦家与贺老夫人的高压之下,贺桢还是娶了秦檀。贺老夫人这一记棒打鸳鸯,叫方素怜最终只能做了个贱妾,连贺家的名谱都上不得。 “今夜我就歇在方姨娘这里。”贺桢对身旁的仆妇道,“你叫书房那里熄了灯,不用等我回去。” “桢儿,站住!”贺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呼喝。 贺桢侧头,却见到自己的母亲贺老夫人被丫鬟搀着,站在不远处。老夫人头发霜白大半,穿得素淡简朴,一双眼却是精明得很,把每一分每一毫厘都看得透彻。 “桢儿,大婚之夜,你又要去哪里?”贺老夫人拉长着脸,怒道,“莫非你又想去那个贱人处快活?古人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为了一个终日不安于室的贱妾,你就要得罪秦家吗?!” 贺桢的呼吸微微一乱。 “娘。”他侧过身来,蹙着眉,为方素怜说话,“素怜有名有姓,为人温柔大方,桢儿与她两情相悦,还望娘多多体恤些。” 贺老夫人爬满了皱纹的脸当即被气歪了。 老夫人哆哆嗦嗦的,松开丫鬟搀扶的手,指向贺桢,怒道:“桢儿!得罪了秦家,你日后的仕途又该怎么办?为了那个贱人,你就不要苦读十数载才换来的功名了吗?” 这句话,便像是戳在了贺桢的脊梁骨上。他沉下了脸,道:“娘,儿子的仕途,与秦家又有什么干系?!只有那些无能无才、不知廉耻之辈,才需要借助女子之势谋官求财!” 说罢,他一甩袖子,离开了。 贺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面上一阵愤恨。 *** 贺桢朝怜香院走了一段路,脚步忽而停住。 秦檀方才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回响起。 ——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旋即,他便转了方向,对身旁丫鬟道:“今夜,还是宿在书房吧。” 贺桢离去后,怜香院的灯火亮了大半宿,直到丫鬟送来贺桢在书房睡下的消息,灯火这才熄灭。 *** 次日,秦檀睡得很迟。 贺家并非富贵之家,用的家具、物什皆是下等,与秦家比起来自是天壤之别。但秦檀在尼庵的那几年过习惯了苦日子,倒也不觉得这贺家有多么的穷酸。因此,即便床榻又硬又硌,她还是一夜沉眠到天亮。 红莲进屋里头催了三四次,秦檀才姗姗起了身,叫两个丫鬟给自己梳妆穿衣。 她坐在妆镜前,小小地打着呵欠,眼底犹带着睡意。青桑从妆匣里取出一支发钗,在她髻间比划着,口中絮叨个不停:“夫人,今日可是要给老夫人敬茶的日子。您去的这样迟,若是老夫人心底不高兴,日后想要拿捏您,那可如何是好……” 秦檀手背托着下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贺老夫人?她可不敢对我生气。” 她前世在贺家生活了五年,早已摸清了每个人的脾性。她初初嫁过来的这一年,婆婆贺老夫人对她千好万好,处处捧着她——贺老夫人希望秦家能为贺桢铺平直登青云的康庄大道,因此不敢得罪秦檀。 只可惜,后来贺老夫人发现秦檀在秦家已不受宠,秦二爷和秦檀几乎从不来往,老夫人的脸就瞬间变了,再也没给过秦檀好看。 “夫人,用哪一对耳坠子?”青桑打开妆匣,挑拣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这对蝴蝶花样的如何?” “挑贵重的来。”秦檀冷笑了一声,“越漂亮越好。今日那个姓方的贱妾要来给我敬茶,我倒要看看方素怜是怎样的神妃仙子,与我相比又如何?”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冷笑连连。 秦檀从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她很记仇,也很势力;不肯吃亏,心眼还小。伤了她的,她忍上十年,也定会报复回去。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 但是,前世的她却被爱蒙蔽了双眼,为了贺桢收起一切锋芒,想要做个良善温柔的女子。 秦檀梳妆罢便起了身。站起时,她的袖中落下了一方手帕,她弯腰拾起,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方翠竹,竹竿瘦长,绣工精致。 她勾唇一笑,对红莲道:“拿剪子来。” 红莲蹙眉,踌躇一下,取来了剪刀。 秦檀接过剪刀,咔擦咔擦几下,就将那方手帕剪得粉碎,丢在地上。 红莲见了,心底愈发惴惴不安——贺桢的字,便是“仲竹”。自家小姐在手帕上绣了修竹,随身携带,便是因着对贺大人情丝难断,日夜相思之故。如今,小姐却把这象征着相思之意的手帕剪碎了…… 两个丫鬟不敢多问,跟着秦檀一同到正房去。 贺家不大,里外三进,是贺桢考进同进士后吏部批拨下来的宅子,稍作翻新修葺便给了贺桢,角角落落里都透着股陈旧之气。秦檀携着两个丫鬟,到贺老夫人处给婆婆敬茶。 按习俗,贺桢是要跟她一道来的,但秦檀压根没等贺桢,自顾自去了。 贺老夫人自知理亏,不敢抱怨,满面笑容地给秦檀包了银子,又送了一副手镯。待秦檀问完安,老夫人还安抚她道:“檀儿,你莫气。昨夜是桢儿不对,娘定会为你做主,叫他日后不敢欺负你!” 老夫人说这话时,心里极是忐忑不安。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却跑去和一个贱妾同宿,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恐怕就要被人奏一折家风不正、宠妾灭妻。别说是秦檀这样的贵门嫡女,换做是任何一个普通女子,蒙受了这样的耻辱,恐怕都会闹个不停,乃至于直接回娘家。 这样想着,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檀,却见秦檀已不慌不忙地坐在了侧边的太师椅上头,神情悠然。丫鬟给她上了茶,她自若地接过茶盏,拿杯盖儿捋起茶叶沫子来。 “那贱妾何时来给我敬茶?”秦檀小呷一口,目光止不住地朝外头瞥去。 贺老夫人知道,秦檀问的是方素怜。 老夫人刚想答话,便听得外头的丫鬟通传,说大人与方姨娘一道来了。 丫鬟语罢,秦檀便暗暗想笑:这大婚次日,夫君竟跟着姨娘一起来,真是世间奇闻。贺桢会如此作为,还不是怕自己欺负了他的心上人,忙着撑腰来了。 门前低垂的水花草帘子打了起来,贺桢率先跨入。他穿着身家常的素草色圆领长袍,面色淡淡,向着老夫人躬身行礼。他身后跟着个纤弱女子,穿了身素雅干净的淡紫色衣裙,低垂头颅,露出一截柔弱脖颈。 “给夫人、老夫人请安。”方素怜柔声行礼。 无人喊起,侧座上只传来茶盏盖子拨弄的清脆声响。好半晌后,才有人倨傲问道:“你便是那个将贺桢迷得死去活来的贱妾?” 方素怜的肩膀微微一缩,抬起头来,望向侧座,与那儿的秦檀打了个照面。 新夫人挑着细眉,正似笑非笑瞧着方素怜,穿的是深妃色挑银纹绣如意裳,脚踩宝相花纹滑缎履,髻间别两对镂金丝牡丹头簪子,簪尾垂下寸把来长的粉珊瑚珠;眼角微微上挑,晕了一点殷艳的红,整个人凌厉逼人,一看便是浑身带刺的主儿。 与秦檀相比,方素怜便显得寒酸多了,身上简简单单,没什么首饰,只在耳下垂了两颗成色不好的珍珠;面上未施脂粉,一副素面朝天的模样。 “回夫人,妾身唤作素怜。”方素怜浅笑起来,露出单侧一道梨涡。 秦檀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现在看来,方素怜的模样并不算太出挑,只是中等偏上,胜在气质温婉孱弱,是最能叫男人心声怜悯的那一类。很显然,方素怜很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容貌与气质,每每总能让贺桢将她呵护在怀中,再不顾及他人。 贺桢听到秦檀说话如此放肆,面上已有了不悦:“秦氏,不得失礼!”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是秦檀狠狠将茶盏搁在了桌上。秦檀猛然抬头,盯着贺桢,道:“贺桢,我为何对她恶言相向,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么?” 贺桢哑口无言。 大婚之夜,他便丢下了新娘,秦檀会有怒意也是在所难免。 “罢了,快些敬茶吧。”秦檀也懒得和贺桢计较,只对方素怜说话,“等你敬完了茶,我还要送你件见面礼。” 方素怜眼帘微翕,露出不安之色。当她目光接触到贺桢的面容,便强打起笑容,温婉一笑,以示安抚。很快,她便取来了茶水,给新主母敬了一杯。 “方氏,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秦檀拨弄着茶杯盖,示意身旁的红莲将备好的礼物送去。 一道锦盘递到了方素怜面前,上头摆着一本破旧的《三十六策》。这本书实在是太破了,书线早就开了边,封面缺了个大角,每一页都是黄得发黑。 方素怜露出不解之色。她低头打量了一眼,却见这本《三十六策》里夹了一道签子,翻开一看,正好是第二十五策那一页。 第二十五策,谓之偷梁换柱。 方素怜的心,陡然咚咚急速跳了起来。 “方氏,你应该清楚我送你这本书的意思吧。别人也许不懂,但你一定懂我的言外之意。”秦檀轻笑着,笑容很是妖冶,“——我的意思是,你就和这本《三十六策》一样,因为又破又旧,只配在我屋里垫垫桌角。” 一旁的青桑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这本书已经很旧了,还缺了页,是小姐拿来垫桌脚的。今天小姐却特意将它翻了出来,说是要送给贺桢的妾室做见面礼。果然,现在这场面真是滑稽极了。 方素怜的肩微微颤了起来。 她眼帘微抖,温软笑道:“谢过夫人赏赐。” 秦檀当然不指望这点手段就激怒方素怜。她很了解方素怜,这个女人很能忍,演戏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连梨园的戏子都不如她。 方素怜忍得住,一旁的贺桢却忍不住。他对方素怜是真心喜爱,见不得秦檀如此欺负她,立即呵道:“秦氏,你可是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还不快把这丢人现眼的礼物收回去!” 他的面庞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清冷的模样,像是久冻不融的冰雪。 一旁的方素怜却露出微微惊慌面色,小小地对贺桢摇了摇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慌张劝道:“大人,万万不要为了我得罪秦家!” 贺桢权当没有听见。 “贺桢,我是妻,她是妾。”秦檀不看贺桢,直直盯视前方,“只要我还是你的妻室,方素怜便会是任我折辱的奴才。我便是欺凌她了,又如何?” 说罢,她举起茶盏,将那凉透了的茶水一气儿泼在方素怜的头上。哗的一片响,方素怜的发髻、衣衫顷刻便湿了。混着茶针的茶水,沿着方素怜的眉骨、额心朝下淌去,弄得她面上一团狼藉。 方素怜蹙着眉,缓缓合上了双眼,一副饱受屈辱的模样。 “……你!”贺桢的呼吸略略急促了起来,他顾不得呵斥秦檀,连忙对丫鬟道,“还不去给姨娘擦擦脸!”他的拳头蜷了起来,指甲狠狠刺着手上肌肤。 秦檀瞧着方素怜狼狈的样子,轻笑了一阵子,转头问贺老夫人:“娘,秦檀可有做错?” 贺老夫人忙不迭答道:“这方氏是个贱妾,贱妾便是奴婢。区区奴婢而已,檀儿责罚便责罚了,不算什么大事。”说罢,又连忙劝贺桢,“桢儿,好好待你媳妇,不要欺负了人家。” 秦檀挑眉,瞥一眼面无表情的贺桢,对身旁丫鬟悠然道:“我累了,回去吧。” 说罢,便兀自转了身,懒懒踏了出去,那模样隐隐含着一丝娇扈倨傲。 秦檀步出正屋后,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前世的她,在嫁入贺家之后总是在隐忍,总是努力藏起棱角锋芒,力求温柔大度。她与方素怜,便是在比谁更能忍、谁更温婉。 如今重活一世,秦檀忽然想到:到底有什么好忍的? ——她就是作恶多端,就是要给方素怜难堪,贺桢又能耐她如何?横竖贺桢都不会喜欢自己,何必再蓄意讨好他! 真是舒爽! 对秦檀这番告诫之言,他其实心有感激,有心要道一声谢,却又不太拉得下脸,盖因先前二人闹得太僵,秦檀又那样对待方素怜。一句“多谢”在贺桢唇齿间踌躇再三不出,就在他犹豫的当口,秦檀已出了书房。 贺桢愣愣坐在椅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秦氏进出书房,竟都不与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打声招呼! 真是太过分了! *** 隔了几日,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刚过了巳正三刻,贺桢与秦檀便上了自家马车,一道朝燕王府去了。两人自成婚来就没怎么说过话,但为了做做样子,还得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里,贺桢坐一侧,秦檀坐另一侧。 起初,贺桢并不想看秦檀,但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就忍不住侧头去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么——秦檀阖着眼,仿佛贺桢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黄地缀锦绣的袍子,袖口并领下刺了几团佛手花,绣工细致,让这花几如真的一般;贺桢才入官场不久,见过的好东西不多,但他也知道这衣裳造价定然不菲。可这样富贵艳丽的衣物,与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衬的,她本就是这种扎眼的相貌。 他正盯着秦檀衣领上的纹银滚边,秦檀便睁开了眼,讥笑他一句:“看什么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这一句话,让贺桢即刻把视线别了开来。一路上,两人再无视线交汇,便这样沉默着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长兄,生母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燕王虽和嫡沾不着边,但到底是长子,又能帮着分担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让他早早出了宫封王建府。 41.心动幡动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谢均瞥一眼那衣裙, 便知道今日东宫正殿里还有旁人。他面不改色, 对上首人道:“殿下, 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端了小碗红豆银耳粥, 正翘着勺子细细地吹热度。瞧见谢均来了, 她也不急着吹银耳粥了,用纳纱的帕子擦擦手便放下勺子, 起身道:“妾身告退。” 说罢, 她便端起那小碗粥,袅袅出了殿。 桌案后的人懒洋洋一倚,打起眼皮,问:“从皇兄那回来了?怎么说?” 谢均道:“大抵猜到了燕王会选哪几个, 都是些寒门出身的,干干净净, 半点身家也无。” 太子冷哼一声, 用折扇响当当敲了下桌案, 嗤道:“堂堂燕王,竟把主意打到寒族身上去了,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脸面。” 谢均充耳不闻。不等太子叫坐, 他就攥着数珠自己坐下来。 太子也不说谢均无礼, 反而眼神一溜, 落到谢均指间数珠上,兴致勃勃道:“这新打的数珠不错, 佛头远瞧就甚好看。” “新得来的玩意儿, 还没把玩几天。”谢均笑着, 又扯回原题,“十有八|九,燕王会选郑史、贺桢与何文书入自己幕下。这三人俱是今年初来京城,无门无第,最好笼络不过。” 太子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父皇时日无多,皇兄心底着急,也是难免。”顿了顿,太子道,“叫你姐姐多看着些,总不能叫皇兄太快活,忘了孤才是大楚的储君。” 谢均阖着眼,拨了颗朝珠,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家姊不过一介后院妇人,怕是办不了这事儿。” 太子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 东宫里忽而可怕地沉静下来,毫无雅雀之声,只余滴漏滚水的轻响,在寂静里分外刺耳。 倏忽间,上首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原是太子发了狠,将砚台杯盏扫落至地下。那些瓷的、陶的,碎了一地,墨汁儿茶水流得四处皆是一片狼狈。 “谢均,你这是在忤逆孤?”太子压柔了声音,嗓里的音调温和得令人游侠毛骨悚然。他那双漂亮的眼,也透出分鹰似的阴狠来。 前一刻还笑着赞赏他新朝珠的太子,下一刻便发了怒。这样喜怒无常,谢均却巍然不动,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实话实说罢了。”谢均指间一松,又一颗青金石的珠子滑至掌心,“燕王多疑,不近家姊。姐姐独在王府,一旬半月才能见一回燕王,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太子将双掌撑在案上,瘦削的肩慢慢挺了起来:“孤记着你姐姐出嫁前,与燕王儿女情长,满京皆知,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用?” 谢均笑道:“这男女之事,臣是分毫不懂的。” 太子的气息平复了下来。 “罢了。”太子垂了手,漫踱至桌前,抬起鞋履踹开碎裂的杯盏,道,“孤听着贺桢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是在何处听过,兴许是皇兄提过的名字。孤有意用这贺桢,你去办了此事。” 谢均应了声“是”。说着,他就要退出去。 “……均哥!”太子忽然唤住他,用的是与之前不同的称呼,阴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踌躇,“方才孤说话难听了些,均哥你……不要见外。” 谢均笑着点了点头:“臣省得的。” 谢均出正殿时,太子妃殷流珠还在外头守着。秋日的风有些冷,一吹就叫人起一层疙瘩,殷氏穿的单薄贴身,手里还提了个楠木金丝的盒子,追着问谢均道:“太子爷又动怒了?我听里头好大声响呢。”说话时,眉宇间俱是关切。 谢均道:“一些小事罢了。” 太子妃殷氏的丫鬟劝她:“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人来人外的,叫外人瞧见娘娘您和外男说话,殿下指不准又要发作您呢。” 殷氏噤了声,忙低垂着头转了身离去,似一只被捆住翅膀的金丝雀。 谢均的小厮谢荣见了,啧啧一声,道:“太子妃娘娘出嫁前,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只可惜太子爷的脾气太难捉摸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如今瘦成这副模样了!这走路的样子呀,好似风一吹就会颠倒了……” 谢均用扇子打一下谢荣,道:“宠惯你了!竟敢编排起东宫娘娘来了!” 谢荣低叫一声,呼着痛摸脑袋。 *** 秋季选试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贺桢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生怕志向不得,被调去外地乡野做个县官。好不容易,颁赐皇命的官家人才施施然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贺家门前。 这官家人穿了身玄青,手上甩一条半旧拂尘,身后还跟了一抬轿子。那轿子是四人抬的,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官家人瞧见贺桢,张嘴便是一道尖细嗓音:“哎呀!贺大人,咱给您道喜来了!您可是太子爷到陛下面前亲自举荐的国之良才,位从五品中散大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霹得贺桢脑海闷闷一阵响,继而便是些微的惊喜——只得一个五品官职倒是正常,但太子殿下竟亲自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无比的荣耀! 跟在贺桢身后的秦檀,心底也是一阵微跳。 ——前世,太子可没给过贺桢这样的荣耀,这是怎么了?太子竟要抬举贺桢! 旋即,轿帘打起,里头露出人的面容来。贺桢一瞧,便见得这轿中人面庞俊朗,笑容似山月清风一般,捱在轿里便显出一股子富贵悠闲的味儿来,直如一滩春水似的,寻常人家决计养不出这般气度的男子。 “这位是……”贺桢微惑。 贺桢给那送信的官家人赏了银子,那官家人暧昧笑了起来,道:“贺大人,您知道谢相爷吧?从前的太子伴读,与太子殿下顶顶好的那一位!便是这位爷啦。” 贺桢又懵了。 与太子交好的宰辅谢均,竟亲自到自己府上来了? 秦檀不声不响的,视线一抬起,就碰到谢均的眸光。她不敢和谢均对视,连忙低头看着鞋子尖,仔细数上头绣了几朵小梅花。垂着脑袋的当口儿,她听得轿子上的谢均与贺桢和和气气地说话。 “贺大人,你可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夫人呀。”谢均语重心长地说。 细细的“啪嚓”一声响,是他手里头青金石的两颗朝珠撞在一块儿了。 贺桢犹豫了一下,没敢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何要感谢秦檀的恩情?莫非,这官职是秦家动用势力才换来的? 这样想着,贺桢忽觉得手上的皇诏十分烫手,扔了舍不得,拿在手中又似带刺一般,一时间心情复杂非常。好半晌后,他还是珍爱地将那皇诏收了起来。 一旁的秦檀却心跳一滞。 谢均多次提点,说太子不太高兴,如今太子又特意提拔了贺桢…… 看来,太子殿下是着意要为难自己了! 那太子可是定要做帝王的人,生性暴戾难测。虽目前他还不曾对自己动手,可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秦檀的面色越来越不好。 那头贺桢给官家人塞了银子,又恭送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这头的秦檀还僵僵地摆了个低身福的姿势,手帕在指尖都要揪破了。 *** 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谢荣回头张望一下已不可见的贺家门,朝轿子里问道:“相爷,您平白无故的,又故意吓那贺秦氏做什么?” 轿子里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你不觉着,瞧那贺秦氏生气怪有趣的?” 谢荣纳闷:这也算有趣?倒是相爷,近来趣味变了不少!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他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催开自己嘴皮子,道:“王妃娘娘,王爷在休息呢,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露出一副习惯神色,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并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你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杨宝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直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42.春日花朝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燕王妃谢盈携着两个丫鬟, 到了书房前。她着意打扮过, 挑了身湖绿色石榴纹的对襟小袖衣,腰间系了条翠青帨子,耳坠也仔细选了绿松并密珀石的, 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年轻了好几岁。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 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他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 催开自己嘴皮子,道:“王妃娘娘,王爷在休息呢, 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露出一副习惯神色, 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 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 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 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 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 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 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并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你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杨宝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直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一旁的杨宝兰原本正得意地笑,此刻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有些气急败坏,道:“娘,您怎么还向着她呢?不能补贴家里的媳妇,要来做什么……” 贺老夫人拿拐杖敲了敲地,怒斥道:“老二家的!消停点!檀儿是你嫂子,不管娘家待她如何,她都是府中主母。”一边说着,老夫人一边心底发恼:这杨氏真是不懂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檀再怎么和娘家人闹,那也是秦家的女儿,总比杨宝兰这个破落户要好! 杨宝兰呆住了,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她抬眼瞧秦檀,见秦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一时气不过,抬手指着秦檀,尖声道:“你少在那儿拿腔作势!娘家不认,丈夫不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有谁能替你出头!” 贺老夫人一阵头疼。她有心阻止,可碍于年老力衰,说话声音盖不过尖细的杨宝兰,只能任凭杨宝兰大吵大闹。一时间,贺老夫人极是后悔——后悔在贺家没发达时,就匆匆给老二娶了这么个泼皮媳妇。 宝宁堂里正在闹着,外头忽有丫鬟道:“老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礼来了。” 杨宝兰愣住,贺老夫人也惊了一下。老夫人摸一下耳朵,满是怀疑地问道:“谁送礼来了?” “是燕王妃娘娘。” “燕……燕王妃?”贺老夫人略一悚然,重新询问,“没听错?” “不曾听错。” 燕王妃是谁? 当今宰辅的亲姐姐,燕王的结发之妻,谢盈! 那谢家乃是京城一等名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附的高门望府!更不提谢盈的夫君燕王,乃是除开太子之外,最得陛下厚爱的子嗣。陛下宠爱之甚,竟然把秋季选试这等大事都交给了燕王。 这样的燕王妃,竟然送礼到贺家来了! 贺老夫人大惊,连忙巍巍拄着拐杖下了座,到外头亲自迎礼。只见燕王府的差人跟着秦檀的丫鬟红莲一道站在外头,说说笑笑的,一副熟稔模样。 瞧见贺老夫人与秦檀来了,燕王府的差人弯了腰,向秦檀捧上了燕王妃备下的如意,道:“咱们王妃娘娘记挂着贺夫人,特地给夫人送了礼来。另外,王妃娘娘还问了您几时有空,再去燕王府坐坐?” 秦檀站在最后头,笑眯眯地拿帕子掩在唇上,道:“这段时日都是空着的,王妃娘娘想见我,随时都成。” 燕王府的差人应了好,恭敬地告了退。秦檀伸手摸了摸那柄如意,笑道:“王妃娘娘真是客气,我丢了她一个黄玉坠子,她反倒要送我一柄玉如意。” “可不是么?王妃娘娘向来和气。”青桑也道。 秦檀点头。一回头,她就瞧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如见了鬼似地瞧着她。贺老夫人看看那燕王妃送来的如意,又看看如沐春风的秦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杨宝兰仿佛被雷劈了似的,脚步微微后退。 “嫂……嫂子……”那厢的杨宝兰放轻了声音,赔着笑脸,僵道,“我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可是妯娌……” 秦檀拨弄了下指甲盖儿,慢条斯理道:“弟妹,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拿腔作势。毕竟我呀,娘家不认,丈夫不宠,没法得意,也没人能替我出头。” 燕王府。 燕王妃谢盈携着两个丫鬟,到了书房前。她着意打扮过,挑了身湖绿色石榴纹的对襟小袖衣,腰间系了条翠青帨子,耳坠也仔细选了绿松并密珀石的,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他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催开自己嘴皮子,道:“王妃娘娘,王爷在休息呢,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露出一副习惯神色,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43.情敌见面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燕王府。 燕王妃谢盈携着两个丫鬟, 到了书房前。她着意打扮过, 挑了身湖绿色石榴纹的对襟小袖衣,腰间系了条翠青帨子,耳坠也仔细选了绿松并密珀石的,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年轻了好几岁。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 他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催开自己嘴皮子, 道:“王妃娘娘, 王爷在休息呢,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露出一副习惯神色, 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 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道, “本王叫王妃过来的, 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 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 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 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并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你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杨宝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直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一旁的杨宝兰原本正得意地笑,此刻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有些气急败坏,道:“娘,您怎么还向着她呢?不能补贴家里的媳妇,要来做什么……” 贺老夫人拿拐杖敲了敲地,怒斥道:“老二家的!消停点!檀儿是你嫂子,不管娘家待她如何,她都是府中主母。”一边说着,老夫人一边心底发恼:这杨氏真是不懂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檀再怎么和娘家人闹,那也是秦家的女儿,总比杨宝兰这个破落户要好! 杨宝兰呆住了,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她抬眼瞧秦檀,见秦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一时气不过,抬手指着秦檀,尖声道:“你少在那儿拿腔作势!娘家不认,丈夫不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有谁能替你出头!” 贺老夫人一阵头疼。她有心阻止,可碍于年老力衰,说话声音盖不过尖细的杨宝兰,只能任凭杨宝兰大吵大闹。一时间,贺老夫人极是后悔——后悔在贺家没发达时,就匆匆给老二娶了这么个泼皮媳妇。 宝宁堂里正在闹着,外头忽有丫鬟道:“老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礼来了。” 杨宝兰愣住,贺老夫人也惊了一下。老夫人摸一下耳朵,满是怀疑地问道:“谁送礼来了?” “是燕王妃娘娘。” “燕……燕王妃?”贺老夫人略一悚然,重新询问,“没听错?” “不曾听错。” 燕王妃是谁? 当今宰辅的亲姐姐,燕王的结发之妻,谢盈! 那谢家乃是京城一等名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附的高门望府!更不提谢盈的夫君燕王,乃是除开太子之外,最得陛下厚爱的子嗣。陛下宠爱之甚,竟然把秋季选试这等大事都交给了燕王。 这样的燕王妃,竟然送礼到贺家来了! 贺老夫人大惊,连忙巍巍拄着拐杖下了座,到外头亲自迎礼。只见燕王府的差人跟着秦檀的丫鬟红莲一道站在外头,说说笑笑的,一副熟稔模样。 瞧见贺老夫人与秦檀来了,燕王府的差人弯了腰,向秦檀捧上了燕王妃备下的如意,道:“咱们王妃娘娘记挂着贺夫人,特地给夫人送了礼来。另外,王妃娘娘还问了您几时有空,再去燕王府坐坐?” 秦檀站在最后头,笑眯眯地拿帕子掩在唇上,道:“这段时日都是空着的,王妃娘娘想见我,随时都成。” 燕王府的差人应了好,恭敬地告了退。秦檀伸手摸了摸那柄如意,笑道:“王妃娘娘真是客气,我丢了她一个黄玉坠子,她反倒要送我一柄玉如意。” “可不是么?王妃娘娘向来和气。”青桑也道。 秦檀点头。一回头,她就瞧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如见了鬼似地瞧着她。贺老夫人看看那燕王妃送来的如意,又看看如沐春风的秦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杨宝兰仿佛被雷劈了似的,脚步微微后退。 “嫂……嫂子……”那厢的杨宝兰放轻了声音,赔着笑脸,僵道,“我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可是妯娌……” 秦檀拨弄了下指甲盖儿,慢条斯理道:“弟妹,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拿腔作势。毕竟我呀,娘家不认,丈夫不宠,没法得意,也没人能替我出头。” 待下人们谢恩罢了,秦檀朝一个小丫鬟招招手,道:“我记得,你叫做英儿对吧?” 这英儿不过十三四岁,怯生生的样子。她偷偷瞄秦檀,慎微答:“正是奴婢。” “英儿,我听青桑说你生辰就要到了。我另赐你一个镯子,算是贺礼。”秦檀笑盈盈的,将一个玉镯子递到英儿手中,“玉需人养,你平日无事,可将这镯子戴在手上。这是主子给你的恩赐,无人会说闲话。” 英儿未料到秦檀如此大方,喜色盈面,忙谢恩道:“谢过夫人。” “哦,对了。”秦檀又道,“你房中的床下,有一口描了并蒂莲华纹的小匣子,那匣子的花样甚是别致,我可否借来描一下花样?” 英儿有些困惑——那匣子的花样算不得特殊,且藏在床的最下头,同住一房的几个下等丫鬟都不曾瞧过,怎么夫人会知道呢? 但既然夫人开了口,英儿不疑有他,惶恐道:“英儿怎敢和夫人说借还之事?英儿的身家都是夫人的,那东西由夫人拿去了,是英儿的荣幸。” 秦檀满意地笑了起来。 下人们散去后,未过多久,英儿便将那口瞄着并蒂莲华的匣子送来了秦檀的房间,旋即便恭敬地告退了。 她是下等丫鬟,照理是没资格进主母屋子的。 秦檀将匣子摊在膝上,这匣子用料微末,画工粗糙,颜料几都褪了色,瞧着实在粗糙。 “夫人,您要这匣子到底是做什么?”青桑掂着脚,有些不解,“这匣子的花纹,可算不得精美。夫人随手一画,都比它要好看得多!” “我要的可不是这匣子。”秦檀勾唇,手指抚过匣中物,“我要的,是这匣中的东西。” 但见这匣中,放了一个玉镯子,款式、玉色,皆与秦檀赐给英儿的那只相差无几。一旁的红莲见了,面色陡然一变,怒道:“这镯子瞧着名贵,怎么会在英儿的匣中?!莫非是英儿胆大包天,偷了夫人的东西?” 青桑辩道:“这不是夫人的东西!夫人的首饰头面是由我来管的,可我今早才查验过,夫人的妆奁匣好端端的,绝没有丢了这样一个镯子!” “别吵了。”秦檀拨了下耳坠,“这镯子是贺家库房里的。” “贺家库房里的?!”青桑诧异,“英儿怎么会做这种事?” “英儿一向怯懦粗笨,岂有胆量做这种事?”红莲比青桑更冷静些,“如今夫人掌管府中中馈,库房丢了东西,老夫人头一个责罚的便是咱们夫人。这是有人暗中使诈,偷了东西藏到英儿房中,想要陷害咱们夫人呢。” “这是哪家的下作人,竟敢耍这样的手段!”青桑当即气红了脸,愤恨跺脚。这副架势,要是那幕后黑手出现在她面前,她准能一个耳刮子抽上去,“定不能轻饶她!” “莫气,莫气。”秦檀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出不了什么大事。静候其变就是了。” 前世,英儿盗镯之事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终究是没吃亏。这辈子,她打算做的更干脆些,让旁人连污水都泼不到自己身上来。 见秦檀如此淡定,两个丫鬟心里也安稳了。她们是跟着秦檀从秦家过来的,知道自家主子有点儿手段。从前在秦家的时候,秦二爷的继室宋氏想着法儿苛待秦檀,她还是混得如鱼得水,让秦二爷将她看作心尖宝贝。 “等着吧!”青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就不信,谁能在咱们夫人这儿占便宜!” *** 一日后,秦檀正坐在房里头誊抄着诗卷,便听得外头丫鬟的通传声:“见过老夫人,见过二夫人。” 44.檀桃不分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燕王妃洒尽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 拿帕子慢慢擦着掌心,悠悠道:“贺夫人真是客气。坐吧。”她身后设了两把椅子,另并鸡翅木的矮几食盘等物。有丫鬟端来了几样秀气点心, 精精巧巧的, 雕成含苞待放模样,似在那食盘里开了几朵梅花。 “贺夫人, 这段时日, 宫中的恭贵妃娘娘可有差人找过你?”燕王妃端起茶盏,浅呷一口, 语中带着担忧。 前回在燕王府里, 秦檀出言教训了寄住在燕王府的表小姐周娴, 这周娴正是宫中恭贵妃的侄女儿。恭贵妃对周娴疼爱非常,为了周娴,贵妃没少磋磨燕王妃;王妃会担心恭贵妃找秦檀麻烦, 也是常理。 “不曾。”秦檀摇头,“我家夫君不过区区五品小官,恭贵妃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燕王妃笑起来:“你想得倒是舒畅。若是哪日贵妃娘娘真的要罚你,那你也是躲不开的。日后见了周姑娘,还是顾忌着些, 不必替我出头。” 言语间,燕王妃竟有把秦檀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秦檀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是不慌不忙。她重活一世, 比燕王妃了解更多的事情, 譬如陛下很快就将驾崩, 届时,恭贵妃就成了吃斋念佛的恭太妃,权势大不如前,凄凉得很。因此,就算得罪了恭贵妃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小径处忽走来一位嬷嬷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道锦盘。 这嬷嬷唤作青嬷嬷,乃是燕王府内院里头的女管事。 “王妃娘娘,这是金银作所制的首饰,王爷说了,先送到您这儿来过目,若有不喜欢的,送回去再改。”青嬷嬷恭恭敬敬地端上锦盘,只见那盘中放着几样手镯耳钳、簪子花盛,瞧着甚是光彩夺目。 王妃笑笑,对秦檀解释道:“王爷是个有心人,每季皆托宫中金银作造办时新首饰。”说着,她用手指拂过一串耳坠。忽而,王妃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问,“我记得王爷这回得了一块上好的缠丝黑玛瑙,极为难得,怎么不见这些首饰上用了那玛瑙块儿?” 青嬷嬷露出为难之色,踌躇道:“匠人用那玛瑙打了把发簪。周姑娘见到了,甚是喜欢,说要把这簪子献给宫中的恭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乃是王爷母妃,我等仆婢不敢阻拦,只好……” 王妃的手指一作劲,险些把那串耳坠挤断了。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我知道了,母妃于王爷有生养之恩,献给母妃是应当的。” 王妃身后的宝蟾却涨红了脸,小声嘀咕:“说什么‘献给恭贵妃’?还不是自己偷偷用了!回回皆是如此,也就是娘娘好心,不捉她个现行。” 玉台劝道:“有贵妃娘娘这座大山压在上头,咱们娘娘又能怎么办?” 青嬷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诺诺不敢说话。这周娴在王爷、王妃面前一贯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但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让宫中的恭贵妃派出位姑姑来替她撑腰。宫里头的姑姑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谁敢违抗?于是众人只能在周娴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忽而间,有人说话了。“那周姑娘现在所在何处,可否带我去看看?”秦檀对青嬷嬷道,“这黑玛瑙颜色虽少见,却不是吉祥富贵之色,与天家朱紫贵气相冲。若是周姑娘要献给恭贵妃,恐怕不妥。” 青嬷嬷抬头一瞧,见得王妃身旁坐了个艳丽逼人的女子,梳的妇人发髻,眉眼凌厉带傲,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青嬷嬷心中喜道:这贺夫人怕是要替王妃收拾周娴了! 于是,不等王妃开口,青嬷嬷便殷勤地引路道:“贺夫人考虑的妥当,是奴婢想的不周到,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周姑娘。” 见秦檀跟着去了,燕王妃略有踌躇。她身后的宝蟾紧着月牙眉,跺脚道:“娘娘!您也去瞧瞧吧?” 燕王妃听了,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几人便到了周娴所居的屋子。丫鬟要上前通传,秦檀却制止了她,而是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嘎吱一声响,众人便见得这女子闺房里收拾得精巧细致,满是幽香。 那周娴坐在妆镜前,正将那柄镶缠丝玛瑙的发簪往髻上戴着。冷不防身后出现了乌压压一群人,周娴吓了一跳,弹了起来,立即摆了张委屈脸,道:“王妃姐姐,您要过来,怎么也不差个人说一声?” 秦檀冷哼一声,道:“周姑娘,你寄住在王府,是客;王妃娘娘,却是这王府的主子。主子想要在自己家里走动走动,竟还需征得客人的同意么?” 周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无话可说,只能摆出一副哭巴巴的表情。 秦檀漫步上前,见周娴发上戴着那柄缠丝玛瑙发簪,她当即拽了周娴的手腕,推周娴到人前,道:“周姑娘,这发簪竟在你的头上,你可知错?” 周娴一个劲儿地甩脱她,哭道:“我可是与青嬷嬷说过,这簪子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从前一贯如此,王妃姐姐也都应允了的,你是何人,又要来指手画脚,是想与贵妃娘娘争抢么?” 秦檀冷笑道:“与贵妃娘娘争抢?周姑娘,我看,与贵妃争抢首饰的人是你吧!你既然说要将这发簪献给贵妃,缘何又将它戴在头上?贵妃娘娘何等尊贵,你竟想让堂堂大楚贵妃戴你用剩下的发簪吗!” 秦檀一字一句,皆是雷霆,周娴吓了一大跳,心底慌乱起来——她假贵妃之名搜刮首饰,实际只是自己藏了起来,或是卖钱,或是私用。王妃碍着恭贵妃脸面不敢为难自己,长久以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如此一来,谁又会真的将这簪子献给贵妃呢! 情急之下,周娴语无伦次道:“恭贵妃是我姑姑!我姑姑的东西,与我的东西又有何两样……” 周娴的丫鬟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提醒道:“姑娘!”周娴听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为时已晚,那头的燕王妃已经严肃了起来:“娴儿,你这话可是大不敬呀。什么‘贵妃娘娘的东西便是你的东西’,莫非那些宫廷御物、天家体面,也是你的东西么?这话让陛下听到了,怕是要掉脑袋!” 周娴已萎顿了下来,可怜兮兮道:“王妃姐姐,娴儿不过是一时粗心大意,您就不要计较娴儿这一回了吧。若不然,娴儿就到姑姑面前去自请惩罚……” 秦檀冷笑一声,打断她:“燕王府的事儿,竟还需要宫里的贵妃娘娘来裁断,这要是传了出去,定会落人笑柄。”说罢,秦檀转向燕王妃,恳请道,“王妃娘娘,请恕我多嘴一句:此事若是不罚,让宫里的陛下知道了,难免会发怒。为了您与王爷,定不能轻易放过此事!” 秦檀说的言辞铮铮,一个劲儿地展现自己的凶恶。她知道,自己唱的是红角,担的是恶人,而燕王妃则必须是那个白角儿。她要替燕王妃做一把剑,如此,燕王妃才会信赖自己。 果然,燕王妃蹙了眉,假意推辞道:“娴儿是客人,我岂能罚外人呢?不如作罢。” 秦檀道:“可周姑娘从不认为自己是客!前一回,她还要帮您操持宴会;您要在自家走动,竟还需要向周姑娘报备通传!这可不是反客为主了吗?” 一旁的周娴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八道!” 秦檀嗤笑,问周娴:“那周姑娘,你可敢回答我,你在这燕王府里,是毫无干系、借住于此的客人么?” 周娴被问住了。 她来这燕王府,为的就是嫁给燕王李逸成。若是她帮忙操持中馈、掌管府中事务,众人皆会认为她与燕王干系非同一般,口舌舆音之下,燕王兴许就会娶了自己。但她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客人…… 恐怕燕王妃明天就会将自己“请”出家门! 周娴不愿在仆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客人,因此支支吾吾不肯说话。秦檀等了一会儿,直截了当:“王妃娘娘,您瞧,周姑娘这是默认了要挨一顿罚呢。” 燕王妃露出一副幽幽无奈的神色,道:“……唉,娴儿便是这样谦逊的人儿,有了错处,定要来我面前领罚。若是我敷衍包庇了她,便是污了娴儿的名声。罢了!便让娴儿给贵妃娘娘抄抄佛经,吃半月斋菜吧!” 周娴听着王妃与秦檀一唱一和,一红一白,气得银牙紧咬,险些昏过去。她想去找恭贵妃搬救兵,无奈贵妃远在宫中,远水难救近渴。于是,她只能任由宰割。 她借住在王府,吃喝住行皆是王府出钱。王妃要她吃斋菜,她还能索要山珍海味不成? 青嬷嬷见周娴被撮了锐气,心底暗爽不已。但这还不够,只见周嬷嬷几步上前,拔掉了周娴头顶的嵌缠丝玛瑙发簪,小心翼翼道:“周姑娘,这簪子是给贵妃娘娘的,您可不能戴。小心回头惹出了事儿呀!这是为了您好!” 顿一顿,青嬷嬷又抽开了周娴的妆奁盒,作惊讶状,取出一些零碎的手镯、耳坠,道:“这些不也是您要献给贵妃娘娘的东西?您竟还没送入宫里去呢!要是让贵妃知道了,这可不好……” 周娴浑身哆嗦,强打笑容道:“是呢,我等着攒一攒,一道送到宫里头去……”这些首饰都是她打算自个儿用的,她才不会送给恭贵妃! 青嬷嬷“啧啧”两声,左右手忙个不停,将周娴的妆奁盒子翻得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首饰皆被翻出,又被青嬷嬷收走。青嬷嬷美其名曰“为了周姑娘好”、“免得惹怒贵妃娘娘”,让周娴看得肉痛不已。 待几人从周娴的屋子里出来,宝蟾率先笑了起来,直拿帕子挡嘴儿,王妃的面上也有了一丝难得的晴空。宝蟾叽叽咕咕的,耿直道:“瞧那破落表小姐的面色,当真是精彩极了!” 玉台更忧愁些,道:“若是当真惹怒了贵妃娘娘,那该如何是好?” 秦檀刚想说她不怕恭贵妃,她的手便被人握住了,原是燕王妃拉了她的手,婉声道:“贺夫人,你莫慌。若是贵妃娘娘有意为难你,我定不会袖手旁观。”说罢,她灿然一笑。 秦檀和燕王妃见面的次数也不过那么一两回,但今次燕王妃的笑,可比之前真诚多了。 两人说说笑笑的,又回了园子里。迎面上,王妃听到一道男声。 “姐姐。” 燕王妃听到这声响,诧异地止住脚步,望着不远处的人。那儿立着个男子,斜长的影子落在白玉的地砖上,袖下垂着串迦南香的十八子手串。 王妃翘着手指,揉了下额。道:“阿均,你怎么去而复返了?” 谢均改为负手而立,一边远远地打量着秦檀。他温和的眉眼里,泛出一丝少见的锐气来。 “我听这园子里说说笑笑,很是热闹。姐姐似乎……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谢均盯着秦檀不放,声音慢条斯理的,手串上垂下的红绳晃个不停。 “是吗?”燕王妃不以为意。 她瞧见谢均的袖子边没翻好,便亲自上前替他折袖子边。沉水缎料子的衣裳,绣着团八宝冰裂纹的海水江牙,挺括妥帖,衬的男子愈发颀长如玉,直如潘安卫玠一般。 谢均沉着眸光,视线紧锁着秦檀。许久后,他低着声,对燕王妃道:“姐姐,你和这汲汲营营的妇人,莫要走得太近了,免得近墨者黑。” 这一瞬,秦檀察觉到了来自相爷的一丝敌意。 “贺夫人来了?”王妃听见响动,微抬了头。谢盈的面貌生得大气耐看,仪姿也是端庄大方,很显然,她的一笑一步皆是仔细教养过的。朝秦檀看时,她抿唇一笑,柔而不近,威而不厉。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请安,笑道,“上回王妃娘娘赐下了一柄玉如意,我不敢怠慢,恰近两日得了一只野山参,就连忙给娘娘送来了。” 燕王妃洒尽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拿帕子慢慢擦着掌心,悠悠道:“贺夫人真是客气。坐吧。”她身后设了两把椅子,另并鸡翅木的矮几食盘等物。有丫鬟端来了几样秀气点心,精精巧巧的,雕成含苞待放模样,似在那食盘里开了几朵梅花。 “贺夫人,这段时日,宫中的恭贵妃娘娘可有差人找过你?”燕王妃端起茶盏,浅呷一口,语中带着担忧。 前回在燕王府里,秦檀出言教训了寄住在燕王府的表小姐周娴,这周娴正是宫中恭贵妃的侄女儿。恭贵妃对周娴疼爱非常,为了周娴,贵妃没少磋磨燕王妃;王妃会担心恭贵妃找秦檀麻烦,也是常理。 “不曾。”秦檀摇头,“我家夫君不过区区五品小官,恭贵妃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燕王妃笑起来:“你想得倒是舒畅。若是哪日贵妃娘娘真的要罚你,那你也是躲不开的。日后见了周姑娘,还是顾忌着些,不必替我出头。” 言语间,燕王妃竟有把秦檀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秦檀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是不慌不忙。她重活一世,比燕王妃了解更多的事情,譬如陛下很快就将驾崩,届时,恭贵妃就成了吃斋念佛的恭太妃,权势大不如前,凄凉得很。因此,就算得罪了恭贵妃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小径处忽走来一位嬷嬷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道锦盘。 这嬷嬷唤作青嬷嬷,乃是燕王府内院里头的女管事。 “王妃娘娘,这是金银作所制的首饰,王爷说了,先送到您这儿来过目,若有不喜欢的,送回去再改。”青嬷嬷恭恭敬敬地端上锦盘,只见那盘中放着几样手镯耳钳、簪子花盛,瞧着甚是光彩夺目。 王妃笑笑,对秦檀解释道:“王爷是个有心人,每季皆托宫中金银作造办时新首饰。”说着,她用手指拂过一串耳坠。忽而,王妃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问,“我记得王爷这回得了一块上好的缠丝黑玛瑙,极为难得,怎么不见这些首饰上用了那玛瑙块儿?” 青嬷嬷露出为难之色,踌躇道:“匠人用那玛瑙打了把发簪。周姑娘见到了,甚是喜欢,说要把这簪子献给宫中的恭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乃是王爷母妃,我等仆婢不敢阻拦,只好……” 王妃的手指一作劲,险些把那串耳坠挤断了。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我知道了,母妃于王爷有生养之恩,献给母妃是应当的。” 王妃身后的宝蟾却涨红了脸,小声嘀咕:“说什么‘献给恭贵妃’?还不是自己偷偷用了!回回皆是如此,也就是娘娘好心,不捉她个现行。” 玉台劝道:“有贵妃娘娘这座大山压在上头,咱们娘娘又能怎么办?” 青嬷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诺诺不敢说话。这周娴在王爷、王妃面前一贯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但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让宫中的恭贵妃派出位姑姑来替她撑腰。宫里头的姑姑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谁敢违抗?于是众人只能在周娴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忽而间,有人说话了。“那周姑娘现在所在何处,可否带我去看看?”秦檀对青嬷嬷道,“这黑玛瑙颜色虽少见,却不是吉祥富贵之色,与天家朱紫贵气相冲。若是周姑娘要献给恭贵妃,恐怕不妥。” 青嬷嬷抬头一瞧,见得王妃身旁坐了个艳丽逼人的女子,梳的妇人发髻,眉眼凌厉带傲,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青嬷嬷心中喜道:这贺夫人怕是要替王妃收拾周娴了! 于是,不等王妃开口,青嬷嬷便殷勤地引路道:“贺夫人考虑的妥当,是奴婢想的不周到,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周姑娘。” 见秦檀跟着去了,燕王妃略有踌躇。她身后的宝蟾紧着月牙眉,跺脚道:“娘娘!您也去瞧瞧吧?” 燕王妃听了,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几人便到了周娴所居的屋子。丫鬟要上前通传,秦檀却制止了她,而是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嘎吱一声响,众人便见得这女子闺房里收拾得精巧细致,满是幽香。 那周娴坐在妆镜前,正将那柄镶缠丝玛瑙的发簪往髻上戴着。冷不防身后出现了乌压压一群人,周娴吓了一跳,弹了起来,立即摆了张委屈脸,道:“王妃姐姐,您要过来,怎么也不差个人说一声?” 秦檀冷哼一声,道:“周姑娘,你寄住在王府,是客;王妃娘娘,却是这王府的主子。主子想要在自己家里走动走动,竟还需征得客人的同意么?” 周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无话可说,只能摆出一副哭巴巴的表情。 秦檀漫步上前,见周娴发上戴着那柄缠丝玛瑙发簪,她当即拽了周娴的手腕,推周娴到人前,道:“周姑娘,这发簪竟在你的头上,你可知错?” 45.新伤旧痕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只可惜, 十岁那年,秦檀的人生发生了巨变——母亲朱氏随父亲入宫,却被杖毙在宫中。 秦檀遥记得,母亲入宫时鲜艳照人、满面光彩, 回来时却只是冰冰凉一口棺材,面上蒙着白纱, 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棺材盖儿一合上, 便再也瞧不见了。 她虽年幼, 却也懂了些事情, 不甘失去母亲, 便四处追问母亲死因。可是, 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言, 绝口不提,只说母亲犯了大错。 朱氏没有入葬秦家祖坟, 连秦檀都不知道她葬在了何处。不仅如此, 秦檀的父亲更是写下休书,将朱氏休离家门。 ——虽朱氏已死,却依旧要与她撇清干系。 竟是绝情至斯。 十岁的秦檀哭哑了嗓子,却无济于事。十日之后, 她便被秦家用一辆马车送出京城,安置在了秦家供养的尼姑庵中。自此后, 秦二爷权当没有生养过这个女儿。 从前事事称心如意的秦三姑娘, 在尼姑庵里吃尽了苦头。 秦家后来的消息, 是秦檀断断续续从丫鬟口中听得的。秦家忽然得了圣上的青眼, 平步青云,一跃成了京城新晋的权贵。秦二爷重娶了宋氏女为妻,又喜获一双儿女,满门皆乐。 京中常有流言,说“秦家用一条命换来了阖府富贵,真是划算极了。” 那时的秦檀,正在尼姑庵中就着青灯一遍遍抄写经书,面前放着的一碗稀粥早已凉透了,那是她一整日的餐食。 秦檀在尼姑庵过了茫然的两三年,浑浑噩噩的。在这里,她不是秦三姑娘,而叫静缘,终日与经书、扫帚、水桶相伴。 不记得是哪年哪月,秦檀爬上了庵堂的屋顶,眺望远方,忽见得镇上一片热闹,众人围簇在道路边,争相探头张望,像是状元郎衣锦还乡时的场景。邻里乡亲聚在一起,议论之声远远传来。 “瞧见了?那便是天子近臣,去岁的状元郎!” “凭借谢家的家底,他便是不去考那个状元,也能平步青云。” “他来咱们这小地方,又是为了什么事儿?” “听闻是奉圣上之命……” 秦檀面无表情地听着,视线掠过重重人群,落到了道路中央。她瞧不见谢家公子人影,只见到一顶金盖锦帷的轿子被奴仆抬着,轿前是两列禁军开道,威风至极。 那轿子到了镇衙前头终于落了地,有人撩了轿帘,那轿中便弯腰步出个年轻男子。秦檀看不清他脸面,只看到他玉带博冠、贵气舒雅,非常人可及。所谓天生的朱紫贵胄,说的便是如是罢。 她还想再仔细看看那人,屁股上却被狠狠抽了一下。 “静缘!我叫你偷懒!我叫你偷懒!”庵堂的师太用扫帚狠狠抽着她,横目怒目,大怒道,“活儿都干完了?地都扫了?还当你是秦家的大小姐呐!再怎么瞧,那谢均也不会看你一眼!不害臊!” 秦檀跌跌撞撞地爬下了屋顶,在师太的训斥声里沉默地捡起了扫帚。她的手指扣紧扫帚柄,心底忽然翻涌起了巨大的波浪。 她是秦檀,是秦家的三姑娘,而不是什么静缘。她原本也该坐着轿子、穿着华裳,出入往来于贵介之所;而非在这破旧庵堂里,终日抄经打水,给师太捶腿敲背。 秦檀未脱稚气的面孔上,显露出一分与年岁不符的阴沉来。 …… 十三岁那年,秦檀历经重重阻碍,回到了早已飞黄腾达的秦家。又用了两年,她说服秦家,送自己入东宫服侍太子。 她一度笃信,唯有成了来日天子的枕边人,她方能不任人践踏。 然而,命运却又与她开了一个玩笑。 十六岁那年,她遇见了贺桢。因缘兜转,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贺桢。她为他放弃了辛苦求得的太子嫔之位,带着十里红妆嫁入贺家。 那份嫁妆,是父亲秦二爷给她最后的宠爱——她不肯入东宫,开罪了许多人,秦家也不愿再照拂她。 秦檀爱贺桢,嫁入贺家后,她决意收起自己的锋芒与尖刺,一点点变作贺桢所喜爱的、温柔娴静的女子。贺桢想要她变成什么样,她便变成什么样。 然而,到头来,这一切都成了一场笑话。贺桢从未领过她的情,她一厢情愿的付出,换来的不过是贺桢的厌烦。 秦檀直到死时才看透这件事儿,竟觉得十分不值。若是重来一世,她绝不会再在贺桢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她会直接拂袖而去,权当自己不曾认识过这个薄幸之人。 往日的回忆如烟絮般飘散而去,秦檀的意识模糊起来。她猜测,也许是去往来世的那扇门已开启,她该走了。 “夫人,夫人,快醒醒。” 偏偏这时,还有人在耳旁一遍遍地唤她,叫她不得安睡。秦檀略带不耐地睁开眼,想要瞧瞧是谁不放过她这样一个已死之人。 眼前一片殷红,是极为喜庆的色泽。隔着一层半透红纱,秦檀隐隐能瞧见对头燃着一对红烛,蜡泪低垂,火焰芯子噼啪直跳。素白墙上贴了两双喜字,周遭的矮几高柜,俱是蒙着道道红绸。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年轻姑娘立在她身边,圆润脸蛋、细长眼眸,一副和气模样,手指里头绞着张手帕,面上一副忧虑神情。 “夫人,如今可不是睡觉的时候。一会儿大人就要来洞房了,若是瞧见您睡着了,那可不妥。”这丫鬟打扮的姑娘道。 见到她的面容,秦檀面有古怪。“红、红莲……”秦檀从唇齿里挤出这个名字,一副诧异之色。 红莲是她从秦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之一,性格稳重成熟。只可惜后来自己落了难,她也遭罪,被早早发卖出去,再也找不到。 “红莲姐姐,都过了这么久了,新郎官怎么还不来?”秦檀的另一侧,传来一道略带不满的娇嫩嗓音,像是个天真孩童,“这也太失礼了!” 秦檀僵硬地扭过头,便见到身侧站着另一个丫鬟。她很快认了出来,这是性格活泼天真的青桑,本该被贺桢的妾室方素怜设计杖毙。 红莲露出责备的眼神,道:“青桑,怎么说话的呢!你是仆,大人是主。你岂能挑剔主子?更何况,新郎官要与宾客一道喝酒,来迟也是常有的。咱们夫人千好万好,哪个男人舍得薄待?” 青桑撅了嘴,不说话了。 秦檀没有听俩个丫鬟的争执,身子微微颤了起来。 ——佛祖听了她的话,竟然当真让她回到了嫁入贺家的那一夜! 红莲心细,发现秦檀身子微颤,关切道:“夫人,可是有些太冷了?我去取件衣裳。” “不……不必。”秦檀止住红莲,压抑住嗓音中的轻抖,“我不冷。” 秦檀嫁入贺家的时候,正是夏末秋初之时,天气本就不冷。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随即,门扇便被吱呀推开,里里外外的丫鬟、嬷嬷齐齐低身行礼,口称“大人”。 秦檀抬起头,隔着红盖头,隐约望见一道修长人影。 “你们都下去吧。”踏入洞房的贺桢道。 周遭的奴仆们应了声“是”,鱼贯而出。青桑紧着眉心不想走,红莲却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出去。 终于,洞房里头安静下来,秦檀得以隔着盖头好好打量贺桢。 他穿着大红喜袍,俊颀身形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影子。在洞房门口停了会儿后,他慢慢走近了坐在喜床上的秦檀,不用喜秤,而是直截用手摘掉了秦檀头上的盖头。 烛芯子噼啪一晃,红盖头落在地上。盛装打扮的新嫁娘扬起了头,贺桢微微一愣。 ——瓷白肌肤,胭红唇瓣。眉眼五官,无不大气艳丽,恍若一枝海棠;眼尾微微上挑,透出一分不好惹的锋芒,是娇养大的深闺千金所会有的表情,冶艳,张扬,毫不收敛。 贺桢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妻子会是这样一个绝色佳人。一时间,贺桢竟有些不忍心将早些准备好的话说出口了。 可是,不说却是绝对不行的。 “……秦氏。”斟酌再三后,贺桢终于开了口。 秦檀不应,只是等着他说话。 贺桢此时不过二十出头,中了二等同进士,领了小官之职。但是,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绝不会仅限于此,日后前途无量。 贺桢的相貌无疑是极好的,哪怕京城中那些金堂玉马的贵介公子与他站在一道儿,也会被他比下去。便是此时此刻他薄唇紧抿、眼带寒霜,模样也是俊秀的很。 他攥紧了手,对自己的发妻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权势强迫我娶你,我应下了。可我虽能娶你为妻,却不会对你动情。……你好自为之。” 贺桢说罢,便等着她的反应。 他猜这秦家的嫡女会流眼泪、会发脾气、会闹着要找娘家人撑腰。但是许久过去了,秦檀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喜床上。然后,她平淡地说:“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再没了回答。 一瞬间,贺桢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秦檀不理他,自顾自歪垂头,摘去了耳朵上的坠子,向外头呼道:“红莲,青桑,进来服侍我除妆。”说话动作间,好似贺桢根本不存在似的。 贺桢抿紧了唇,想将那句话重复一遍:“秦氏,你秦家用权势……” “出去。” 那正在低头摘着耳坠子的女子忽然抬头,乌黑的眼瞳直直地盯着他。 “……你!” 贺桢眉心蹙起,拳头难以自控地握紧。 “你不出去?”秦檀站起来,翻箱倒柜,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一小袋银子,丢到了贺桢脚下,重新道,“钱给你,爱喝酒就去喝酒,爱逛花街柳巷就去逛,别烦着我。” 那一瞬,贺桢只觉得心底涌起了一阵古怪的感觉。 贺桢愣愣坐在椅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秦氏进出书房,竟都不与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打声招呼! 46.胭脂盒子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燕王府。 燕王妃谢盈携着两个丫鬟, 到了书房前。她着意打扮过,挑了身湖绿色石榴纹的对襟小袖衣, 腰间系了条翠青帨子, 耳坠也仔细选了绿松并密珀石的,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 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 他斟酌了一下, 硬着头皮上前,催开自己嘴皮子,道:“王妃娘娘,王爷在休息呢,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露出一副习惯神色, 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 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 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 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 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 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 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47.皇家兄妹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仅凭这句话, 她就知道, 谢均不喜自己。 这情有可原,并不算奇怪。 谢均回回都要提及太子, 可见太子殿下没少因着自己的事儿落谢均的脸面。他不喜秦檀, 偏偏秦檀还要往他姐姐跟前凑, 可不是惹人厌么? 她并不说话, 只是垂下眼帘, 安静打量着鞋面。耳旁传来悦耳女声,原是燕王妃斥责谢均:“阿均, 什么叫‘汲汲营营’、‘近墨者黑’?贺夫人仗义热心, 是个难得的妙人呢。” 谢均道:“姐姐, 你乃太后亲封的一品内命妇,平素结交之人, 更需注意品行德守。这贺秦氏一身毛病, 你还是少与她来往。” 燕王妃的脸微微拉长了。“怎么,阿均, 你还要管起你姐姐的衣食住行来了?”她只挑着单边唇角笑, 有些被气着了, 手上胡乱地摇着绛色纱地的八仙扇, 埋汰道,“我难得有了个可说话的人, 你竟还不准了?” 谢均拨着数珠的手指微微一停。他道:“姐姐, 阿均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燕王妃轻轻拿扇子拍一下他的胸膛, 露出恼意来, “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开心快活了?” 燕王妃正在气头上,那头走廊上忽行来个嬷嬷。嬷嬷对王妃匆匆一福,道:“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呢。周姑娘说她受了委屈,正闹着要请宫中的恭贵妃娘娘来主持公道呢。” 王妃一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但王爷要请她过去一趟,她不敢不从,只得匆匆瞪一眼谢均,道,“这回就不与你置气了。阿均,你不得为难贺夫人。”说罢,王妃便朝着燕王那边去了。 待燕王妃走后,秦檀也想退下,谢均却喝止了她。 “贺夫人,请留步。某有话要说。” 秦檀停住,环视周遭。她不转身,背对谢均,道:“谢大人,王府内院,你我二人单独相见,可有不妥?” “不妥?”谢均轻笑了一声,左右环视下人,道,“今日,我可有在王府见过贺夫人?” 左右服侍的丫鬟,俱是燕王妃院里人,自不会和主子的亲弟弟过不去,当即摇头,个个答道:“奴婢什么都没有见到。” 秦檀气得牙痒痒——这谢均说话时沉稳自如,不疾不徐,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是笃定这院里周遭无人会出卖他。秦檀自认斗不过谢均,便转了身,清楚问:“相爷有何事?” 谢均打量秦檀,道:“贺夫人,为何近来,你对我姐姐如此殷勤?” 他笑容温存,不知情者,还以为他在与姊妹亲族拉家常,但秦檀却听出一分问罪的意思来了。 想来也是,秦檀身无诰命,不过区区五品小官之妻,竟想要与燕王妃同进同出,着实是心比天高了些。 “谢大人,有话言,‘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正学先生亦有言,‘所交在贤德,岂论富与贫’,我虽无诰命,但与燕王妃趣味相投,结为友人,又有何不妥?”秦檀答得不慌不忙。 “哦?”谢均的声音拖长了,“你果真是伶牙俐齿,一如传闻所言。” “谢大人谬赞了。”秦檀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罢。”谢均将十八子手串藏在了袖中,负手而立,“贺秦氏,我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你爱慕荣华富贵,想攀着我姐姐往上爬,以是,才会频频往这燕王府跑。” 秦檀并不否认,只是安静地低头站着,等着谢均的下文。 谢均见她久久不回答,心底略有诧异。他本以为这贺秦氏是个沉不住气的,但没料到她这么能忍。于是,谢均抬起头,第一次以探究的眼神仔细地看着她。 起初,秦檀低着头,谢均只能瞧见面前的女子穿了身葱黄褙子,下头系条柳黄色十二褶裙,细褶密密层层,一动便如水纹四散,窈窕婀娜;她梳的是妇人髻,髻上别了支嵌米珠的紫珊瑚簪子,小颗小颗的珠子闪着一水儿的光。 谢均隐约记得,这贺秦氏相貌极好,但偏生秦檀低着头,他看不见面容。 “抬头。”谢均道,“我不讲那么多规矩,不必见了我就低头。” 谢均这句话,倒是实话。他是陛下宠臣、东宫忙人,品阶超然,朝臣百官、大楚百姓,见到他都要低头唤一声“谢大人安”。若是谁不对他恭恭敬敬的,病榻上的陛下头一个不高兴,觉得别人拂了他的面子。但谢均的和气是出了名的,他总与人说“不必客气”、“不必多礼”云云,一副甚好接触的样子。 秦檀却始终不抬头,还道:“谢大人,我已嫁人,您于我而言,是个外男,这有所不妥。” 谢均听了,手指一紧,险些把手串给拽烂了——秦檀的理由太正经、太有力,让谢均找不出反驳的借口。 他忽然惊觉,自己定要贺秦氏抬头的行为,与街巷里的登徒子无异。 谢均那向来温风细雨的脸上,有了阴沉风雨的迹象。但他只沉了一瞬的脸,一转瞬,便言笑晏晏道:“太子殿下他……今早上还提起你呢。” 这句话十分有效果,秦檀刷的抬起头。她眼底有了微微不安,但神情依旧是镇定从容的。 这一回,谢均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 当初秦家人求到了谢家,希望谢均与谢盈做说客,让太子殿下将秦檀抬进东宫。他们将秦檀夸得天花乱坠,其中有一条,便说她生的沉鱼落雁,艳压群芳。 如今想来,秦家那几个老匹夫说的倒是实话——这贺秦氏确实生的着实美艳风流,世间少有:雪肤乌发、月眉菱唇不说,最妙的是一双眼,潋滟生光,瞧着鲜活分明,一转一动皆像是含情带笑。京城人都说什么“殷家姊妹,容才双绝”,如今看来,太子妃殷流珠这第一美人的名号兴许名不副实,让给贺秦氏也无妨。 只可惜,纵那双眼定睛时是招人怜的,但她的神情却是剑拔弩张,一副带刺模样,不好接近。 “贺夫人,燕王妃不是你该接近的人,你心中警醒着些。日后,我不准你靠近我姐姐。”谢均不再提太子,而是说起姐姐的事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姐姐性格纯粹,对燕王一往情深,乃是倾谢家之力教养出的千金。贺秦氏作风不正,终日汲汲营营,着实不堪为友。 说罢,谢均就要转身离开。 谢均的话,如同一道霹雳,落进秦檀的脑海。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将秦檀这段时日来讨好燕王妃的努力化为乌有。 她的心似跌进了深渊,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之时——母亲朱氏被杖毙在宫中,家中亲人一夜翻脸。她在尼庵过了无数清苦春秋,小小年纪便要抄书念经。那年她坐在墙头,暗无天日;谢均却在人群簇拥之中,金堂玉马。 秦檀握紧了手,对着谢均的背影道:“谢大人,爱慕虚荣、攀附权贵,到底何错之有?谁不想锦衣玉食,谁不想手握权势?”她捏紧了帕子,声音尖得有些变了调,“我想活得安泰些,不想过着战战兢兢、任人宰割的日子,到底何错之有?!” 谢均停住脚步,回答道:“你攀附权贵,我无意多管闲事。但是,你不该凑到我姐姐面前来。” 秦檀冷声道:“那谢大人可否知道,王妃娘娘在这王府中,过的并不快乐?” 谢均背朝她,背影遥远:“……哦?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姐姐与燕王郎才女貌,乃是京城人人称赞的一双璧人,又如何会不快乐?” “你说谎!”秦檀有些咬牙切齿。 谢盈在王府过的并不快乐,一半的原因要归于谢均。 太子为嫡,燕王为长;太子多疑,燕王贤德。 这对兄弟之间,暗潮涌动,风波频起。尤其是开年以来,陛下身子每况愈下,日渐羸弱,两兄弟间嫌隙更胜往日。 谢盈是燕王之妻,谢均却是太子伴读。如此一来,燕王要如何信任自己的枕边人?纵使王妃曾与燕王佳话频传、人人称赞,但再纯挚的青梅竹马之情,也抵不过燕王的猜疑之心。 ——这件事,谢均不可能不知道。 听了秦檀的话,谢均却没有回答,自顾自离开了。 谢均走后,秦檀如脱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青桑上去搀扶她,满面忧虑:“夫人,您没事儿吧?可要去找大夫?” “无妨。”秦檀喃喃道,“只是这相爷的威压,未免太厉害了些。和他说说话,我便脚软了。果然,贺桢那厮虽是个官,但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依旧是不够看呐。” 瞧见自家主子虽软了脚,还不忘埋汰一句夫君,两个丫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我们先去等王妃娘娘吧。”秦檀甩了甩手帕,道。 *** 谢均已走出许久了。 他在一棵树前停下,仰头望着树冠。虽是秋日,这树冠却繁茂得很,只有零星几片叶子转了黄。树干粗大,足有两人合抱这么粗。 谢均望着枝叶,目光怅然。 “姐姐……”他喃喃念着。 许久后,他的神情一变。 “贺秦氏……贺夫人……秦三姑娘……。真是好一个秦檀。牙尖嘴利,能折腾。我看太子爷没娶你,是太子爷逃过一劫!” 秦檀的笑容微滞。 仅凭这句话,她就知道,谢均不喜自己。 这情有可原,并不算奇怪。 谢均回回都要提及太子,可见太子殿下没少因着自己的事儿落谢均的脸面。他不喜秦檀,偏偏秦檀还要往他姐姐跟前凑,可不是惹人厌么? 她并不说话,只是垂下眼帘,安静打量着鞋面。耳旁传来悦耳女声,原是燕王妃斥责谢均:“阿均,什么叫‘汲汲营营’、‘近墨者黑’?贺夫人仗义热心,是个难得的妙人呢。” 谢均道:“姐姐,你乃太后亲封的一品内命妇,平素结交之人,更需注意品行德守。这贺秦氏一身毛病,你还是少与她来往。” 燕王妃的脸微微拉长了。“怎么,阿均,你还要管起你姐姐的衣食住行来了?”她只挑着单边唇角笑,有些被气着了,手上胡乱地摇着绛色纱地的八仙扇,埋汰道,“我难得有了个可说话的人,你竟还不准了?” 谢均拨着数珠的手指微微一停。他道:“姐姐,阿均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燕王妃轻轻拿扇子拍一下他的胸膛,露出恼意来,“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开心快活了?” 燕王妃正在气头上,那头走廊上忽行来个嬷嬷。嬷嬷对王妃匆匆一福,道:“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呢。周姑娘说她受了委屈,正闹着要请宫中的恭贵妃娘娘来主持公道呢。” 48.情急之下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但见不远处停着一抬肩舆, 两列侍卫低身跪着, 口呼“太子殿下万万小心”、“太子殿下请上舆”, 有的神色谨慎,有的面色谄媚。 一个年轻男子恰好在肩舆上坐下,他身着石青地团龙便服, 衣袍下摆缀着八宝立水,脚踏皂靴、领纹锦绣,一张脸阴鸷美秀, 瘦削脊背挺拔挨着舆背,修长手指正漫不经心敲着扶手, 哒哒哒的,听得人心慌。 饶是秦檀不曾见过, 也知道他定是太子李源宏。 秦檀狠狠瞪了一眼皎星——这宫女定是奉了贵妃之命, 故意为难自己!贵妃久住宫中, 定知道太子被秦檀拒了亲, 贵妃这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就故意把秦檀送到太子面前去讨折辱! 那些路上巡察的侍卫们之所以对皎星谄媚,想来是早被恭贵妃收买了。看见秦檀来, 不但不按照宫规阻拦,反而还让其扬长而入! 恭贵妃之权势, 竟显赫至斯, 连东宫外的侍卫都能收买。难怪太子与燕王势同水火——恐怕, 在宫中的皇后与恭贵妃, 也是这么剑拔弩张的。 “哎呀!”皎星故作惊慌, 大声呼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初来乍到,领错了路……” 秦檀哪还有闲心理会皎星的讨饶?眼看太子听到了皎星的高呼声,她立即拽着皎星、另带着青桑与红莲,闪入了身旁的一道小径中。 这小径狭隘,只容一人通过,秦檀与青桑挤在一块儿,红莲则在后头捂住了皎星的嘴,不让她继续大喊大叫。 那头的太子迟疑了一下,道:“均哥,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谢均神色如常:“东宫近妃嫔宫室,想来是有宫女路过。” “沿途有侍卫内监,又怎会让宫女误入。究竟是何等胆大女子,才敢私闯东宫?”太子挑眉,嗓音阴沉沉的,“莫非,是孤听错了?” 谢均道:“既太子殿下不放心,臣去那条小径中看看便是。” 说罢,谢均就朝着那小径走去。 谢均前脚方走,后脚东宫书房内就追来一人,乃是太子妃殷氏。她提着裙角儿匆匆地追,口中呼道:“太子殿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太子扬手,示意宫人放下肩舆,起身朝殷氏走去。 谢均瞥一眼正在说话的太子与殷氏,径直走向那小径。 谢均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秦檀手心微汗,连忙想向后退。皎星眼看她要逃跑,生怕完不成任务被贵妃责罚,连忙用身体堵住秦檀的退路,一边试图发出“呜呜”的响声,引来太子的注意。 秦檀恨不得直接拧了皎星的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贺夫人?”谢均走到小径入口,压低了声音,面带微微惑色,“你怎会在此处?” “……”秦檀捏着帕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是宫婢带错了路,他肯定是不会信的。要说是恭贵妃故意使坏,谢均恐怕更不会信了。 小径内一片寂静,反而是太子与殷氏说话的声音,远远飘来。 “太子爷,您赐给妾身的那副《瑞雪白鹤图》寓意甚好,妾身瞧赵妹妹恩宠甚浅,了无寄托,这才想把这画卷送给她。这是妾身的错处,您何至于对赵妹妹动怒呢?”殷氏抽泣着,声音颇为急切。 “流珠,你管好分内之事便可。” 秦檀竖起耳朵,听着太子与殷氏争执,知道太子被自己的妻子拖住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心底不由微微一舒。 若是此时,她能说服谢均帮自己一把,兴许就能逃过一劫了。 但是…… 谢均才是全天下最不可能帮自己的人! 面前这男子虽俊美温雅、风姿翩翩,瞧着甚是好脾气,但却有些厌弃她。 “贺夫人,莫非……”谢均见她不说话,眉眼半阖,轻声猜起了缘由,“莫非你是觉得,我断了你攀着我姐姐的富贵路,须得另寻一条往上爬的康庄大道,这才想起了被你抛之脑后的太子殿下?” 秦檀听了,忍不住瞪了谢均一眼。 她有些恼,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谁让曾经的秦檀确实是这样的性格,终日汲汲营营,只想着做富贵人上人。当初使劲手段也要进东宫的她,确实给谢均留下了这样不佳的印象。 谢均被秦檀瞪了一下,心底忽生出了几分有趣。 这贺秦氏平时是一副凌厉带刺的样子,故作疏远、傲然在上,这一瞪眼的小动作,反而给她添了份可爱,让她有了一丝闹脾气的天真憨甜。 “贺夫人,我说的对吗?”谢均问。 秦檀眼珠微微一转,忽而有了个主意。她娇娇一笑,轻声道:“是呀,没错,我这就要去攀附太子了!凭借我的美貌与手段,太子殿下定会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相爷,您可不要挡道。若是你把我堵在这儿,不让我见太子,碍了我的富贵路,小心我给你点儿厉害!” 她一副眉飞色舞、小人得志的样子,将弟妹杨宝兰的神态学得十成十。 秦檀心道:谢均若是看她不爽,就该逆而行之,“挡她的富贵路”才是。 谢均见了,怔了一下。继而,他低下头,捂着半张脸,肩膀抖动不止。秦檀有些纳闷,却只能见到他指缝间的朝珠颤个不停。 终于,谢均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贺夫人,原来你当真这么怕太子爷,这倒是我的过错了。”谢均止住了笑容,悠悠拨着朝珠,“竟用这种手段脱身,想让我帮你挡着太子爷。” 秦檀脸一凝,知道她还是没能骗过谢均。 也对,谢均日夜与皇家相对,依旧游刃有余,恐怕早就修炼成了一个人精。 但谢均这话,说的也太过分了,她何至于如此狼狈?什么“这么怕太子爷”? “我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在自荐枕席时还会面色泛白。”谢均道,“贺夫人,你在我和姐姐面前如此能言善道,怎么遇见太子的事情,就会变得胆小如鼠?” “太子殿下身份高贵,我自是不敢冲撞。”秦檀勉强笑。 ——谢均那是不知道太子登基之后做过的荒唐事!连贺桢这个死板的读书人都要冒着大不敬说一句“失道之君”,可见太子的作为如何不像话。 还有,什么胆小如鼠!谨慎一些,防止在太子面前丢了性命,也算是胆小如鼠?莫非非得冲上去顶着堂堂太子的脸面怒骂他,才不算胆小么? 秦檀身后的皎星还在呜呜叫着,谢均看见这一幕,叹道:“贺夫人,你这是被恭贵妃折腾了罢?我早提醒过你,不要碰燕王府里的事情。” 秦檀愣了一下,道:“相爷知道?” “我如何能不知道?”谢均的笑容淡了下来,眸光渐沉,“我提醒你不要插手,不仅仅是为了让姐姐不被你的做派影响,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过区区五品官之妻,卷入皇室夺嫡、妃嫔争宠之事,并无好处。” “……”一时间,秦檀心思复杂。 未料到,谢均竟还是存着几分好心的。 两人正彼此对望着,冷不防外头传来太子和殷氏的争执之声。 “太子爷!”殷氏哭叫着,很是撕心裂肺,“赵妹妹十五岁便嫁进了东宫,您念着这份恩情,留她一命吧!” “滚!”太子重坐上了肩舆。 秦檀听了,不由一凛——听这声音,太子正在气头上。自己若冒出去,岂不是恰好撞在刀口?她不慌乱,冷静下来,对谢均快速道:“相爷,我与你谈个条件。你若帮我脱身,我便在将来帮你一个忙,如何?” 她一旦冷静下来,脑海中就有了主意。饶是面对的人是自己得罪过的残暴太子,她也不忙不乱。 “这等时候了,还能冷静地与我谈条件?”谢均的眼底有一分兴致,“贺夫人,你这性子倒是少见。” 像她这么冷静的女子,确实是少见。寻常人若是得罪了太子,焉敢站着回话?早抖如筛糠地跪下了。 “相爷答应么?”秦檀问。 “你说呢?”谢均收了念珠,挑眉道,“我不答应,因为你没什么可以帮我的。” 秦檀咬咬牙。 这谢均还真是可恨。 她就不信,这位相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她飞快改变策略,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谢均,难得地示了弱,道:“我不知相爷先前是好心,还道相爷是嫌我招人烦。如今知道相爷心底仁慈、直如菩萨一般替我着想,真真是后悔极了。相爷,我是真心觉着您是个好人……” 可刚可柔,能屈能伸,软硬齐施,方是宅斗之王。 谢均可从没见过秦檀这副模样。 她或者是美艳凌厉的,或者是冷漠带刺的。她在燕王府时,总是剑拔弩张;跟着夫君贺桢时,又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谢均从未想过,她会露出这种可怜巴巴的神态来。 49.病中照顾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 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此刻心底矛盾无比,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 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 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 贺桢终于下定决心, 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 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的, 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 你也累了, 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 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 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50.缱绻旖旎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秦檀在妆镜前梳弄着长发, 嗤笑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自然是因为我欺负了方素怜,贺桢正变着法子让我难受呢。” 提起方素怜, 青桑便是一肚子气。她年轻气盛,气呼呼地绞着手帕,嚷道:“大人竟为了一个贱妾这样薄待您!他是不是忘了夫人您的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告诉大人去!” 说罢,青桑提起裙摆便想往外跑。 “站住!”秦檀喝住她,“青桑, 你不准告诉他。” “夫人……?”青桑一只脚已跨在门槛上了, 闻言, 她露出诧异之色, 犹豫道, “您的意思是, 不要让大人知道您当年救过他, 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檀慢慢点头。她搁下梳子,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的报复, 才刚刚开场。 若是将救命恩人的身份告诉贺桢, 那这场好戏便会匆匆结束。 秦檀可还没有玩够呐。 青桑咬着唇角, 憋屈地退了回来,问道:“那夫人今儿个还去大慈寺吗?” “去, 当然要去。”秦檀答道, “便是我独自去会惹人笑话,我也要去。” 即便贺桢不陪她, 她也是要去佛前归缘的。正是佛祖心慈, 才给了她重来一生的机会, 她无论如何都要去佛前谢恩。 这样想着,秦檀让丫鬟替自己收拾了一番,坐上了出贺府的马车。 她要去的寺庙,是京城外的大慈寺,素来香火旺盛、四季佛客如织,不少王公贵族皆在大慈寺里捐了长明烛。那大雄宝殿里的菩萨、佛祖皆是灿灿金身,光辉无比,香火常年不熄,日夜燃彻。 秦檀倚靠在马车厢壁上,合着眼小憩。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京外的大慈寺。车帘一撩,红莲便伸手来搀秦檀下马车。 正是夏末秋初之时,白天的日头依旧炎炎高照;树影浓浓,一冠深绿之中匿着几只长鸣老蝉。大慈寺的黄墙红瓦横亘在山林之中,屋角掩映,半藏半露。梵音清远,偶尔回荡起一声厚重绵长的佛钟,叫人心底渐渐沉静下来。 一个小和尚上来引路。这光头的小和尚瞧着秦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这位……可是约了今日来归缘的贺家的新夫人?” 秦檀点头,只当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自己独身前来之故。 秦檀入了寺内,过了天王殿里的未来佛,很快便到了佛祖面前。这佛像镀以金身,左右立着二十诸天及文殊普贤,个个皆是镶金漆彩,威严无比。 秦檀望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双手合十,闭目沉思。不之怎的,她心中思绪万千,难以静下。 如今贺老夫人护着自己,那是因为老夫人看中了她背后秦家的势力。一旦发现她在秦家并说不上话,贺老夫人便不会再替自己说话了。 届时,要想折腾贺桢,或是抽身和离,那可就麻烦多了。 但是,秦檀一点儿也不想回去讨好秦家人。于她而言,秦家只是一个牢笼,并没有丝毫亲情的温暖。 自母亲朱氏过世后,秦檀的“家”就已经分崩离析了——父亲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一不小心便会被枕头风吹跑;继母宋氏心眼狭隘,巴不得将秦檀赶出家门;其他亲眷因着朱氏之死,生怕被朱氏连累,都将秦檀当做不存在的人。 这便是秦家最绝情的所在:用朱氏的死换来了满门荣华富贵,却不将朱氏的女儿当个人看。 这样想来,秦檀当年能在如此逆境之中,求得一个太子嫔之位,着实是不容易。 “这位夫人……” 她正闭目冥思之时,先前引路的小和尚开了口,打断了她的思绪。秦檀睁眼,瞧见这小沙弥面露腼腆抱歉之色,小声道:“这位夫人,咱们到了谢客闭院的时候了。” 秦檀身后的青桑立即跳了起来,娇声斥道:“这大早上的,怎么就到谢客的时候了呢?咱们夫人今儿个特地来归缘,这可是提前十五日便派人知会过的!” 这小和尚大抵是头一次被年轻姑训斥,登时面红耳赤道:“小僧也只是传达了住持的意思……” 青桑还想争执,秦檀便提着群裾起了身,淡淡道:“罢了,定是有什么公卿贵胄来了。我也在佛祖面前说完话了,回去吧。” 怪不得先前这小和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料想是哪位位高权重、不能得罪的贵客前来,大慈寺必须提前闭门谢客、清场相迎。 秦檀与两个丫鬟朝着天王殿走去。 经过一道林荫时,林荫对头隐隐绰绰行来几个人;因隔着几棵枝丫低垂的绿树,那几人的轮廓皆是模糊的,但秦檀能认出打头的袈|裟老者便是大慈寺的住持。 秦檀瞥了那几人一眼,便兀自离开了。 林荫对头的几个人,也瞧见了秦檀的身影。 跟在住持身后的高挑女子以帕掩唇,露出微微不悦面色,对住持道:“空海大师,明知今日我与阿均要来上香,怎么还有旁人在此?” 这女子二十七八岁,面容姣好,长眉凤眼,清贵中带着威严,乃是燕王正妃谢盈。她是上了皇室名谱的王妃,衣食住行皆比照一等妃嫔公主,再加之她娘家素来权势显赫,大慈寺诸僧对她甚是巴结。 空海大师额有薄汗,连忙解释道:“听闻王妃娘娘要前来进香,贫僧已吩咐人闭门谢客,免得扰了王妃娘娘清净。只是那位乃是贺家的新夫人秦氏,今日是来归缘的。这等姻缘大事,总不便赶出去……” 谢盈闻言,侧头遥遥打量一眼秦檀,奇道:“既是来新婚归缘,怎是独身一人,她的夫君何在?” 空海大师道:“这,贫僧便不清楚了。” “姐姐,罢了,本就是我们扰了人家新婚归缘的大事。”谢盈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嗓音温和淡然。 谢盈侧头一瞧,便见着自家弟弟谢均正远望着那贺秦氏离去的方向。 谢家的人向来有一副好皮囊,谢均亦不例外,从骨相里瞧就是俊美的。他的面容若是落在别人身上,免不了阴鸷冰寒,可他却偏生透出几分异样的和气来;再兼之他手里还捻一串小红檀木的佛珠,瞧起来便愈发平易近人了。 因擅吹箫,从少时起,谢均便有了个“飞箫公子”的美号。如今谢均二十又六,飞箫公子都要成了飞箫老爷,还是难挡京城闺秀对他思之如狂。 “怎么,瞧上人家了?盯得这样紧!那可是已出嫁了的妇人。”谢盈见他久久不移视线,打趣道,“姐姐这回来大慈寺,原本也是为了给你求一份好姻缘。你看你将过而立之年,却总不肯娶妻,平白让我操碎了心。” 谢均拨了下手里佛珠,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谢盈问:“好奇甚么?” “若是我不曾记错,那贺秦氏便是秦家的三姑娘,先前要死要活求着入东宫的那一位,姐姐不记得了?”谢均慢慢笑道,“她为了一个太子嫔的分位使出了浑身解数,是个要强又浑身带刺的丫头。如今怎么的嫁做了他人妇?” 谢盈露出恍然大悟神色:“阿均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太子殿下听闻那秦氏是个绝色的美人儿,便答应收她入东宫。结果那秦氏最后跑了,殿下对着秦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均笑笑不答,捻着佛珠的手朝前一指,示意空海大师继续带路。 他没有告诉姐姐燕王妃的是,因着秦家开罪了太子,他也没给秦家好看。好长一段时日里,秦二爷秦保瞧着他便战战兢兢的。 这头谢家姐弟继续上香去了,那边的秦檀领着丫鬟上了马车,回贺府去。 一到贺府,便看到贺老夫人的丫鬟秋水正焦急地在门前徘徊着。见到秦檀回来,急匆匆迎上去,道:“夫人,您可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快要被大人气厥过去了,您去瞧瞧,劝劝大人吧!” 秦檀听着秋水的话,挑眉悠悠:“这又是折腾什么呢?”说罢,便去了老夫人所居的宝宁堂。 在宝宁堂门前,便听见贺老夫人激动训斥贺桢的声音。 “你真是要气死我这个做娘的!这姓方的贫女能入我贺家门,已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你竟还要抬她做贵妾!桢儿,你究竟是被下了什么迷魂药?” 从贺老夫人的话来看,发生的事儿和秦檀猜想得差不多——贺桢有意抬方素怜为贵妾,求到了贺老夫人的面前。 依照大楚律法,妾室有贵贱之分。贵妾是主子,能上家谱,也能亲自抚育生下的子女,一般皆是有些身份的女子;而贱妾通仆婢,即便生下子女,也只能送去主子处抚养,若是见了亲生的儿女,必须口称“少爷”、“小姐”,行下仆之礼。贵贱之分如此分明,难怪贺桢想要抬举心爱的女人。 秦檀还未开口,她身后的青桑已开始打抱不平了:“大人真是魔障了!那个方素怜,到底有什么好的?瞧不出大人竟是如此负心薄幸之人!” 一旁的红莲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道:“青桑,慎言。” 秦檀没有理会丫鬟的多嘴,而是理了下鬓发,施施然步入宝宁堂,悠然道:“夫君这是要抬方姨娘做贵妾呢?”说罢,裙角儿一旋,便在圈椅上头姗姗坐下了。 贺桢跪在老夫人面前,薄唇紧抿,眼底有一丝清高的倔强:“秦氏,我是一家之主,要抬谁为贵妾,当然是由我自己做主。” 秦檀笑得花枝乱颤:“大人,你若当真那么说一不二,又怎会跪在娘的面前呢?” 贺桢身旁的方素怜正无声地哭着,满面忧虑之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莫说是贺桢,便是秦檀看了也心生怜惜。但秦檀很快打住了自己的情绪,对贺桢道:“夫君,若要将贱妾抬为贵妾,总得有个由头。她是替夫君开枝散叶,还是操持内外了?若是无功无绩,便被抬为贵妾,说出去难免惹人笑话。不仅仅是夫君你会被人说上一句‘治家不严’,就是方姨娘,也会被扣上个‘狐媚’的帽子。” 贺桢微愣,竟觉得秦檀说的有几分道理,像是在真心实意地替自己考虑。 “照我说呀,不如这样。”秦檀十分大方,道,“只要方姨娘有孕,夫君便立即抬她为贵妾,我绝无怨言,还会亲手送上贺礼。但若方姨娘没有为夫君产下子嗣,请恕我不赞成这桩事儿。” 这条意见十分合理,便是贺老夫人也点头附和。贺桢蹙眉思索一会儿,对老夫人道:“娘,儿子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于是,这件事儿便这般定下来了。方姨娘虽哭的梨花带雨,可她身旁的丫鬟却是喜笑颜开,低声道:“太好了!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 方素怜微惊,连忙道:“我又岂是因着贵妾一事在哭闹?不过是伤心大人为了我惹怒老夫人罢了!素怜不过一介贱妾,不值当!” 秦檀听了,笑吟吟的,并不反驳。 只有她秦檀知道,方素怜就是个没有子女缘的——秦檀过世那一年,嫁入贺府五年的方素怜才堪堪怀上第一个孩子,胎象还甚不好,一副随时会滑掉的模样。 方素怜想要抬贵妾? 先等个五年再说罢! 虽秦檀是个官夫人,可这皎月在秦檀面前一点儿都没露怯,反而有分趾高气扬的意思。“贺夫人,咱们娘娘已等您许久了。”皎月拿鼻孔瞧秦檀。 天阴阴的,一直在下细雨。皎月也不按规矩去给秦檀掌伞,显然是不乐意伺候外人的。 秦檀笑笑,不怒不恼,跟着皎月朝屋子里去。方跨过门槛,秦檀便问皎月:“贵妃娘娘是一直住在这椒越宫,多年不曾移宫么?” “回贺夫人的话,那是自然。”皎月的语气有些飘飘然,“咱们娘娘打从入宫起,便住在这椒越宫。陛下知道咱们娘娘爱重‘椒越’二字,特地安排的。” 大楚宫城,以东为尊。越靠近皇道,则越为尊贵。这椒越宫紧挨着皇后的景仪宫,乃是妃嫔宫室里最东边的位置,难怪皎月如此骄傲。 “娘娘在这椒越宫里居住多年,不曾腾出时间来,让人修缮宫宇么?”秦檀抬头打量房梁,道,“我记得椒越宫乃是前朝所留宫室,年岁甚远,足有二百余年。” 皎月瞧秦檀的眼神,就和瞧乡下人似的:“回夫人的话,这宫中的殿宇,与民间的屋舍自是不一样的。不说二百年,便是三百年、五百年,那也是不会破旧的。皇上年年命人装点椒越宫,又怎会需要修缮?” 秦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第一进的殿宇,就到了贵妃所住的锦鸾斋。层叠珠帘后头,设了一座小佛堂,金灿灿的佛身矗在小佛堂里头,恭贵妃娘娘正双手合十,在佛像前闭目默念着什么。她戴了只錾花玳瑁的甲套,尾指轻扬起,露出的腕部肌肤如一截玉笋芽。 隔着珠帘,秦檀给恭贵妃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恭贵妃不言不语,依旧朝向佛堂,将屈膝行礼的秦檀晾着。贵妃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乃是许久不见的周娴。她趁着贵妃不注意,偷偷看秦檀,眼光有些幸灾乐祸。 贵妃乃是正一品封号,秦檀这等无诰命的妇人不能在她面前放肆。恭贵妃不喊起,秦檀便得保持着屈膝低头的姿势,一直行礼下去。 没一会儿,秦檀的脚便有些酸软,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一旁的皎月看了,笑着解释道:“贺夫人,怪皎月忘记告诉您了,咱们娘娘担心陛下龙体,每日这个时候皆要在小佛堂念经,外人不可打扰。” ——陛下龙体欠安,缠绵病榻半年已久,贵妃娘娘日日佛前祷告,实在是天经地义,无可反驳。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答道:“贵妃娘娘牵挂陛下龙体安康,一心为上,秦檀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恭贵妃才姗姗礼佛完毕,转过身来,道:“贺夫人来了?瞧本宫疏忽的,起来罢。” 这会儿,秦檀的脚已酸软无比,但她愣是没露出一丝弱态,依旧笑得从容。 恭贵妃在紫檀卷云纹帐桌旁坐下,手指拨弄着小香炉的盖子顶,发出叮当叮的清脆响声。 隔着一层珠帘,秦檀只能隐约地看见贵妃的容貌,但见这位恭贵妃保养妥当,容貌如三十几许的妇人般鲜妍雍容,华贵不可方物,足见其年轻时风姿无双,只可惜她眼角到底有几条遮不住的细纹,平添几缕岁月爬痕;眼底眉梢又有些悴色,减损了骄丽傲人的韵态。 “贺夫人,你也知道,本宫惦念陛下龙体安康,日日都要抄经念佛。”恭贵妃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道,“前几日,一位得道高僧告诉本宫,贺夫人你乃是个有佛缘之人,若是让你抄一遍般若法华经,那福缘定然会惠及四方,指不准,比本宫抄经要管用多了。” 恭贵妃说着,掩唇娇笑了一声,拍拍手道:“皎月、皎星,去准备纸笔墨砚,让贺夫人留在椒越宫中抄经。为了陛下龙体着想,贺夫人若不抄完这四百五十二页的经文,便不必出宫了。” 一旁的周娴听了,露出浅浅的笑容来,打量着秦檀的眼神,有一分志在必得的骄傲,浑然不见燕王面前的娇软柔弱。 “贺夫人,抄经一事,贵在心诚。”周娴擅自开口,语气柔弱,“您要是心有杂念,恐怕这抄的经文便入不了佛祖的眼,还得重抄一遍。” 话语间,有一丝微微得意。 仗着有姑姑恭贵妃撑腰,她周娴在燕王府里直如半个女主人一般。这贺秦氏不知好歹,竟敢屡屡落自己的脸面,实在是可恨。 自己与燕王表哥甚是相配,谢盈那怨妇都不曾说过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的夫人,竟敢对她指手画脚!如今她哭求了姑姑恭贵妃,恭贵妃便将秦檀喊来了宫中,看来定是要好好磋磨一番了。 秦檀听了恭贵妃的话,心下一紧,知道恭贵妃这是打着陛下的名头找自己麻烦。原因无他,那便是自己替燕王妃谢盈收拾了那么几回周娴。 恭贵妃倒不见得多么疼爱周娴,但贵妃不喜谢盈,这是显而易见的。世间婆媳多不和,更何况天家乎?恭贵妃想把谢盈牢牢按在手心里,谢盈却是个出身高贵碰不得的,恭贵妃如何能不气? “让秦檀替陛下抄经,实乃秦檀之幸。只是,在抄经前,秦檀有几句话想禀明贵妃娘娘。不知,周娴姑娘可否避让一二?”秦檀道。 恭贵妃傲然一笑,道:“你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老老实实抄经罢。什么时候抄完了,本宫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宫去。” “是呀,贺夫人。”周娴帮腔,“我姑姑可与王妃不同,是个分外讲究规矩的主子。贺夫人在王妃面前可以没大没小,在贵妃娘娘面前可不能放肆!” 秦檀气定神闲,淡淡道:“启禀娘娘,我认识一位精通占天之术的象师。入宫之前,他得知我要来见贵妃娘娘,特意告知我,说‘贵妃娘娘噩梦已久,日日难以安睡’,并将解法告知于我。事关您梦魇之事,不若还是请周姑娘避让一二?” 恭贵妃闻言,一愣,声音变了调:“你怎么知道!” 恭贵妃近来噩梦频频,夜夜难以安睡,吃遍了安神助眠的药,却无济于事。贵妃久浸深宫,一双手并不干净;那梦中有无数鬼怪,贵妃心虚,愈发惊慌。这也是为何秦檀见到她时,她眼底会有一缕疲色的原因。 51.殷二小姐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英儿, 我听青桑说你生辰就要到了。我另赐你一个镯子,算是贺礼。”秦檀笑盈盈的, 将一个玉镯子递到英儿手中, “玉需人养,你平日无事, 可将这镯子戴在手上。这是主子给你的恩赐,无人会说闲话。” 英儿未料到秦檀如此大方, 喜色盈面, 忙谢恩道:“谢过夫人。” “哦, 对了。”秦檀又道, “你房中的床下, 有一口描了并蒂莲华纹的小匣子,那匣子的花样甚是别致,我可否借来描一下花样?” 英儿有些困惑——那匣子的花样算不得特殊,且藏在床的最下头,同住一房的几个下等丫鬟都不曾瞧过,怎么夫人会知道呢? 但既然夫人开了口,英儿不疑有他,惶恐道:“英儿怎敢和夫人说借还之事?英儿的身家都是夫人的, 那东西由夫人拿去了, 是英儿的荣幸。” 秦檀满意地笑了起来。 下人们散去后,未过多久, 英儿便将那口瞄着并蒂莲华的匣子送来了秦檀的房间, 旋即便恭敬地告退了。 她是下等丫鬟, 照理是没资格进主母屋子的。 秦檀将匣子摊在膝上,这匣子用料微末,画工粗糙,颜料几都褪了色,瞧着实在粗糙。 “夫人,您要这匣子到底是做什么?”青桑掂着脚,有些不解,“这匣子的花纹,可算不得精美。夫人随手一画,都比它要好看得多!” “我要的可不是这匣子。”秦檀勾唇,手指抚过匣中物,“我要的,是这匣中的东西。” 但见这匣中,放了一个玉镯子,款式、玉色,皆与秦檀赐给英儿的那只相差无几。一旁的红莲见了,面色陡然一变,怒道:“这镯子瞧着名贵,怎么会在英儿的匣中?!莫非是英儿胆大包天,偷了夫人的东西?” 青桑辩道:“这不是夫人的东西!夫人的首饰头面是由我来管的,可我今早才查验过,夫人的妆奁匣好端端的,绝没有丢了这样一个镯子!” “别吵了。”秦檀拨了下耳坠,“这镯子是贺家库房里的。” “贺家库房里的?!”青桑诧异,“英儿怎么会做这种事?” “英儿一向怯懦粗笨,岂有胆量做这种事?”红莲比青桑更冷静些,“如今夫人掌管府中中馈,库房丢了东西,老夫人头一个责罚的便是咱们夫人。这是有人暗中使诈,偷了东西藏到英儿房中,想要陷害咱们夫人呢。” “这是哪家的下作人,竟敢耍这样的手段!”青桑当即气红了脸,愤恨跺脚。这副架势,要是那幕后黑手出现在她面前,她准能一个耳刮子抽上去,“定不能轻饶她!” “莫气,莫气。”秦檀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出不了什么大事。静候其变就是了。” 前世,英儿盗镯之事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终究是没吃亏。这辈子,她打算做的更干脆些,让旁人连污水都泼不到自己身上来。 见秦檀如此淡定,两个丫鬟心里也安稳了。她们是跟着秦檀从秦家过来的,知道自家主子有点儿手段。从前在秦家的时候,秦二爷的继室宋氏想着法儿苛待秦檀,她还是混得如鱼得水,让秦二爷将她看作心尖宝贝。 “等着吧!”青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就不信,谁能在咱们夫人这儿占便宜!” *** 一日后,秦檀正坐在房里头誊抄着诗卷,便听得外头丫鬟的通传声:“见过老夫人,见过二夫人。” 秦檀搁下青毫笔,起身迎客,只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一道来了。老夫人穿了身青色万寿不断头纹的衣裳,抹额间镶了颗通透浑然的绿宝,满是褶儿的面庞带着副精明的威严。 贺二夫人杨宝兰扶着老夫人,一双飞尖眼止不住地朝飞雁居里瞧,似要将每一寸的摆设都用眼睛描下来似的。每每看到那些玉佛如意、古玩陈设,杨宝兰的眸光就要毒一分。 “媳妇给娘请安了。娘今日怎么来了?”秦檀问完安,命丫鬟端茶理座。 “老二家的,你再给你嫂子说一遍。”贺老夫人坐下,瞧向杨宝兰,一副懒得再叙的样子,“你说你嫂子治下不严,院中人手脚不干净的这事儿,再仔仔细细讲一次。” 杨宝兰咯咯笑了起来,面容娇媚:“娘,先前大哥他得了一对玉镯子,因那镯子贵重非常,便命人存入了库房之中。宝兰看管库房时,那可是日夜小心,对那镯子慎重得很。可等嫂子掌了中馈……这手镯,竟叫院中下人偷了去!”杨宝兰说着,露出一副震惊神色来。 “哦?我院中的下人偷了手镯?”秦檀的语气不咸不淡,“证据何在?” “还需要特地去找证据吗?证据就明明白白地在面前摆着呢!”杨宝兰说着,指向屋里站着的一个小丫鬟,道,“瞧这叫英儿的小丫鬟,手上戴着的,可不就是那个玉镯?!这贱婢终日戴着赃物四处行走,阖府的下人都瞧见了,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英儿胆小,瞬间面色惨白。她连忙跪下,结结巴巴解释道:“二夫人恕罪,这镯子并非是库房中藏物,乃是前几日奴婢生辰,大夫人所赐下的!” 贺老夫人冷哼一声,精明目光朝秦檀瞟来:“檀儿,是这样一回事吗?” “是的。”秦檀笑得雍容。 “嫂子,你可不要为了全自己的颜面,就包庇下人呀!”杨宝兰却是一副痛心的样子,“娘,不如咱们去开了库房,瞧瞧那镯子是在也不在!” “不必找了。”秦檀打断杨宝兰,“没那个必要。” “没必要?”杨宝兰的声音拔高,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语气极是笃定,“嫂子这是已认了,库房中没有那个镯子;是你治下不严,院中的下人才敢做些小偷小摸的把戏?” 说罢,不待秦檀回答,杨宝兰就转向老夫人,声似连珠炮似的:“娘!宝兰早就说过,嫂子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怕是从不曾碰过账簿的。如今可不是出了事儿?连下人都管不好,又要如何管好整个贺家的中馈呢?” 杨宝兰说的流利,心里得意非常。 多亏了方素怜,与她提起了京中某夫人因管理中馈失当被婆婆责罚的事儿,她才灵机一动,有了这个主意。 只可惜方素怜太善良了,若是方素怜有那个魄力,自己来做这件事,将秦檀按到五指山下,贺桢恐怕早就将方素怜扶正做夫人了! “弟妹,我的意思是,不必看了,这不是库房之中的镯子。”秦檀下了座,走到英儿身旁,牵起她的手腕,将那镯子展现在众人面前。 “怎么不是了?嫂子,你可不要睁眼说瞎话!”杨宝兰幸灾乐祸道,“这分明一模一样!” “我记得,弟妹从前是住在衡德乡下罢?”秦檀忽而提起了杨宝兰的出身。 “……是,是啊。是住在衡德不错,但也绝不是什么乡下!那也是个大地方,上的了台面。更何况,宝兰我在京城住了小半年,已和京城人没什么二样了!”杨宝兰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怎么了?嫂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杨宝兰出身落魄小地方,家世普通,这是她最大的痛点。秦檀忽然提起这事儿,让杨宝兰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 “难怪了。”秦檀笑了笑,将英儿的手镯捋下,“库房之中的镯子,我也把玩过。那镯子的用料是圩琪玉,圩琪玉温润圆融,多是水绿色,里头会有形似蜿蛇一般的纹路。库房里那镯子,做工虽好,但所用的圩琪玉太过常见,家户皆有,以是,价格较为低廉。” 顿了顿,秦檀将英儿的手镯放在光线下,仰头细细地瞧着:“我赐给英儿的手镯,是从娘家带来的,用料是王母玉。这王母玉,又称‘昆仑玉’;所谓‘光明夜照,白玉之精,灵人之器’,说的便是这玉石——日光照下,通体翠润,完美无缺。” 她低下头,望向杨宝兰,淡淡道:“弟妹,不是我浑说,我这镯子,要是拿出去卖了,能抵的上你十只。弟妹你不曾见过王母玉,分辨不清,我也不能怪罪你。不知者无罪。” 杨宝兰听得一愣一愣的,脑海已糊涂了。什么王母玉,什么圩琪玉,她一点儿都不懂。所有的玉石在她瞧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岂能有那个机会去细细分辨每种玉石有何不同? 那边的英儿绝处逢生,连忙附和秦檀道:“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英儿有了夫人赐的王母玉镯子,又岂会去偷库房之中的圩琪玉镯子呢?” 杨宝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天性要强,当即尖声道:“这玉的种类,我也是分得清的。我把玩过的首饰玉件,不胜其数,又岂会分不清区区的圩琪玉和王母玉!我不过是……不过是丫鬟多嘴,将我蒙蔽了罢了!”说罢,杨宝兰便对着贺老夫人一阵哭诉,只说是自己被丫鬟所欺骗。 贺老夫人面若寒霜,重重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道:“老二家的,你年纪轻轻,怎么就糊涂了?你随随便便的给你嫂子泼污水,真是丢人现眼!你回去闭门思过十日,不得外出,免得给你嫂子添堵!” 杨宝兰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求饶:“娘,是宝兰的错,可禁足十天,这也太……” “再有多言,便是十五天!”贺老夫人冷哼一声,朝外头走去。 老夫人一边走,一边在心底怒道:这杨宝兰生不出儿子便罢了,还整日在这里挑拨离间。秦檀能帮助贺桢高升,她杨宝兰却只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迟早,要叫旭儿休了这小泼妇! 待老夫人离去后,杨宝兰涨红了脸,死死盯着秦檀。半晌后,她银牙紧咬,恨恨地离去了。 秦檀含着笑,目送她离去。“英儿,你来。”她对英儿招招手,“你胆子大些,去二夫人那里,给我带一句话。” 英儿眼里还含着泪水,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问道:“夫人请吩咐。” “你就说,事不过三。”秦檀换了个姿势,倚在椅上,慵懒道,“再有下次,可别怪我这个做嫂子的不客气。” 英儿领命去了。 红莲忧愁道:“二夫人脾气火爆,英儿又恰好触了她怒头。这个时候,让英儿去带话,恐怕二夫人会折辱英儿。” 秦檀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道:“英儿粗心大意,让外人将手伸进了咱们的院子,本就该罚,让她去二夫人那儿吃委屈,长长记性。若是下次英儿还这么蠢笨,那我也留不得这丫头了。” 秦檀的冷酷果决,让红莲噤声不语。她知道,自家主子虽然无情了些,但正是因为这份无情,主子才能在秦家杀出一条血路,差点儿就嫁入了东宫。 秦檀的冷酷果决,让红莲噤声不语。她知道,自家主子虽然无情了些,但正是因为这份无情,主子才能在秦家杀出一条血路,差点儿就嫁入了东宫。 杨宝兰没在秦檀手里讨到好处,反而被婆婆罚了一顿,心里怒怨横生。她向来刻薄,出了岔子从不从自己身上找错,反而是先恨起旁人来。这一回,她越想越气,竟对方素怜有些恼怒起来。 那方素怜好端端的,说什么京城贵妇被婆婆责罚的事情?莫不是故意挑唆? 这样一想,杨宝兰心底恍然大悟,当即回了自己房中,要夫君贺旭去提醒贺桢,莫要被方素怜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欺骗了。 贺旭听了,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那方姨娘温柔良善,你怎么恁的诬人家挑拨离间?整日忙这些口舌是非,小心我休了你!” 贺旭时常把这休妻挂在嘴上,杨宝兰听了,当即大哭大闹起来,二房又是好一阵热闹。 晚上贺桢回来,听闻这桩事,颇有些莫名其妙。就算他对秦檀并不怎么爱怜,但秦檀再怎么说也是他娶回来的当家主母,更是大家出身的名门闺秀。于是,贺桢冷了脸,叫贺旭好好管教自己的妻子。 英儿盗玉镯的事,便这样过去了。 *** 隔了没几日,宫中忽来了个宫差。宫里头的人,那自是怠慢不得的,老夫人嘱咐秦檀亲自出门去接,生怕惹来了宫里贵人的怒气。 “檀儿,那宫差是找你的,还不快去?”贺老夫人催促。 待秦檀出门去迎接了,老夫人坐在炕上,小声嘀咕道:“这秦氏真是能耐,燕王妃与她亲近,连宫里头的恭贵妃娘娘都请她过宫说话。不成,得叫桢儿紧着些她才成。” 秦檀出了家门,但见门口那宫差穿一身湖蓝,手甩一条拂尘,堆着肥肉的脸上一副和和气气弥勒佛似的笑。见了秦檀,他先夸三句秦檀的贵气美貌,这才姗姗进入了正题。 “宫里头的恭贵妃娘娘呐,想请您过椒越宫说话。贺夫人,外头请吧。” 听到“恭贵妃”这个名字,秦檀眉心一蹙。抬起头,却只见那宫差满面堆笑,语带深意。 “听闻那燕王妃为人甚是宽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如此?” “上了皇家名谱的女人,又有哪个会是真宽和的?面子上客气点罢了。” “按理说王妃嫁入王府也近九年了,怎么还是没个一儿半女的……” 说话间,燕王妃谢盈就姗姗来了。 “是我来迟了,叫你们苦等。”王妃娘娘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面带笑容,慢吞吞在三角椅上头坐下。她身后的丫鬟见自家娘娘坐下,忙把怀里的拂秣狗儿递过去。娘娘笑眯眯地接了,戴了对东珠软镯的手顺着捋了下狗毛,口中念叨道,“男人们喝酒的事儿,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诸位自在些便是了。” 见王妃这么好说话,厅里各人便心思活络起来。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起了头,上去给王妃娘娘送礼。献上的匣子啪嗒一开,露出对光彩四射的金葫芦耳坠子。接着,便有人送珍珠翡翠、手镯坠子,令人眼花缭乱。 这群妇人会如此殷勤,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燕王主管选试之事,若是能哄得燕王妃开心,兴许自家男人便能高升了。 人人皆上去献宝,只有秦檀巍然不动坐在原地,既不打算讨好燕王妃,也不打算替自己夫君美言几句。乍一眼瞧去,她甚是醒目。 王妃娘娘目光扫一圈身侧好话不停的妇人们,手一松,把那狗儿放到了地上,轻轻嘘了声“去”。她身旁的丫鬟见状,懂事地上来挡那些妇人,笑道:“咱们娘娘可不能收这些,还是请各位夫人把礼物收回去吧。” 妇人们面面相觑,收了各自的礼物退下来。秦檀身旁那两个妇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是顾忌着王府颜面,不肯明着收礼呢。十有八|九,要我们私下再往燕王府里送一回。” 王妃不说什么,拿了把牙丝编地的团扇慢慢摇着,一双眼四处瞧。王妃有双上挑凤眼,眼皮极薄,眸色瞧起来有些冰凌凌的。冷不丁的,她的眼神便落到了秦檀身上。只这一眼,秦檀便觉着身上一冷,心道:这燕王妃绝不是如面上那般好相处的人。 “这位是贺家的夫人吧?”王妃开了口,直勾勾盯着秦檀,“别人都在替夫君美言,怎么你孤零零坐在那儿,都不替你夫君说几句话呢?” 瞬时间,周遭的妇人都朝秦檀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讥笑声也随之而来。 “呀,这位不就是那闹着要嫁给穷秀才的秦三姑娘么?” “听闻贺家家底一穷二白,她嫂子、婆婆都是穷山恶水出来的人。” “怎么个,如今秦三怕是半点儿银钱都掏不出了吧?” 燕王妃探寻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秦檀。王妃身后立着两个丫鬟,分别唤作宝蟾、玉台。抱着狗儿的宝蟾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对玉台耳语道:“你可知道,那贺秦氏先前拒了东宫的婚事,落了相爷的脸面,咱们娘娘也有些不待见她呢。” 宝蟾的话虽然压得低,但秦檀还是听见了,她甚至有些讪讪的。 她的心底,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她可以说自己不愧对秦家——秦家的富贵,便是她母亲用命换来的,她自然不愧疚;但是,谢家的人情,她着实是有些心虚的。 当年她誓死要嫁入东宫,一心只想着做人上人;哪怕无情无爱,不会得到太子垂青,她也认了,因此她上下钻营,让父亲求到了谢家家门。但谁知道,后来她的脑子进了水,竟然义无反顾地要嫁给贺桢,落了个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王妃娘娘讨厌她,确实是情有可原;秦檀自己作的,没必要叫委屈。 宝蟾与玉台说完话,抬高声音,对秦檀道:“贺夫人,咱们娘娘问话呢。” 秦檀起了身,正色道:“回王妃娘娘的话,并非是我不愿意替夫君美言,而是我夫君无需我多言。一是一,二是二,若当真有本事,何必我夸出花来呢?更何况,我夫君为人刚直,最不喜我多管闲事。以是,我便不在王妃娘娘面前多话了。” 王妃听了这话,勾起唇角,问道:“这么说来,你很是信任贺桢的才干?” “正是。”秦檀答。 秦檀说了谎。她并非是真的如此笃信贺桢的才能,她只是懒得替贺桢讨好别人。她巴不得这些权贵都觉得贺桢碍眼,断绝了他的仕途,省得便宜了方素怜那个贱蹄子。 王妃笑起来,道:“你倒是个有趣的。” 秦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终于可以坐下了。 52.不知羞耻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 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 道, “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 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 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 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 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 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 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 名单妾身已拟好了, 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 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 黑了面色, 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 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 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 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 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 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并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你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杨宝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直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一旁的杨宝兰原本正得意地笑,此刻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有些气急败坏,道:“娘,您怎么还向着她呢?不能补贴家里的媳妇,要来做什么……” 贺老夫人拿拐杖敲了敲地,怒斥道:“老二家的!消停点!檀儿是你嫂子,不管娘家待她如何,她都是府中主母。”一边说着,老夫人一边心底发恼:这杨氏真是不懂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檀再怎么和娘家人闹,那也是秦家的女儿,总比杨宝兰这个破落户要好! 杨宝兰呆住了,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她抬眼瞧秦檀,见秦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一时气不过,抬手指着秦檀,尖声道:“你少在那儿拿腔作势!娘家不认,丈夫不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有谁能替你出头!” 贺老夫人一阵头疼。她有心阻止,可碍于年老力衰,说话声音盖不过尖细的杨宝兰,只能任凭杨宝兰大吵大闹。一时间,贺老夫人极是后悔——后悔在贺家没发达时,就匆匆给老二娶了这么个泼皮媳妇。 宝宁堂里正在闹着,外头忽有丫鬟道:“老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礼来了。” 杨宝兰愣住,贺老夫人也惊了一下。老夫人摸一下耳朵,满是怀疑地问道:“谁送礼来了?” “是燕王妃娘娘。” “燕……燕王妃?”贺老夫人略一悚然,重新询问,“没听错?” “不曾听错。” 燕王妃是谁? 当今宰辅的亲姐姐,燕王的结发之妻,谢盈! 那谢家乃是京城一等名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附的高门望府!更不提谢盈的夫君燕王,乃是除开太子之外,最得陛下厚爱的子嗣。陛下宠爱之甚,竟然把秋季选试这等大事都交给了燕王。 这样的燕王妃,竟然送礼到贺家来了! 贺老夫人大惊,连忙巍巍拄着拐杖下了座,到外头亲自迎礼。只见燕王府的差人跟着秦檀的丫鬟红莲一道站在外头,说说笑笑的,一副熟稔模样。 瞧见贺老夫人与秦檀来了,燕王府的差人弯了腰,向秦檀捧上了燕王妃备下的如意,道:“咱们王妃娘娘记挂着贺夫人,特地给夫人送了礼来。另外,王妃娘娘还问了您几时有空,再去燕王府坐坐?” 秦檀站在最后头,笑眯眯地拿帕子掩在唇上,道:“这段时日都是空着的,王妃娘娘想见我,随时都成。” 燕王府的差人应了好,恭敬地告了退。秦檀伸手摸了摸那柄如意,笑道:“王妃娘娘真是客气,我丢了她一个黄玉坠子,她反倒要送我一柄玉如意。” “可不是么?王妃娘娘向来和气。”青桑也道。 秦檀点头。一回头,她就瞧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如见了鬼似地瞧着她。贺老夫人看看那燕王妃送来的如意,又看看如沐春风的秦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杨宝兰仿佛被雷劈了似的,脚步微微后退。 “嫂……嫂子……”那厢的杨宝兰放轻了声音,赔着笑脸,僵道,“我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可是妯娌……” 秦檀拨弄了下指甲盖儿,慢条斯理道:“弟妹,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拿腔作势。毕竟我呀,娘家不认,丈夫不宠,没法得意,也没人能替我出头。” 谢均听了,心底暗暗发笑。他掸一掸袖上浮尘,道:“宴席已散了,诸宾客皆散去。我来找我姐姐,自然不会想到这王府的花园里,还有除了我姐姐之外的客人。” 他这理由着实敷衍,谁都听得出只是胡编乱造的。 秦檀有些咬牙切齿:她与燕王妃的身形可是半点儿都不像,身后的丫鬟也是天差地别。要说谢均会认错,她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这回算是我冲撞了相爷您,还望相爷见谅。”秦檀低声道,“这里到底是王府的内府,谢大人在内眷之所走动,恐怕多有不妥。” 谢均挑眉,道:“我来见我姐姐,有何不妥?我的姐姐是这燕王府的女主人,我如何不能来?反倒是贺夫人,宴席早已散了,宾客皆被送出府,你留在此地,又想做什么?” 谢均身边的小厮挤眉弄眼,说话阴阳怪气的:“贺夫人,您又是在谋求什么呐?”这小厮生了双小豆眼,一挤弄起来,眼便眯成了一条缝,埋进肉里,模样滑稽得很,“泼天的富贵,可是您亲手丢掉的,如今还有什么念想呢?” 这话有点刺耳,说的好像秦檀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想要使劲往上攀爬似的。 ——呃,其实,秦檀从前确实是这样的人。想来,是秦檀当初拼死也要嫁入东宫的架势,给整个谢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一介小厮都来趁机奚落她了吧。 秦檀心底微恼,但她自知得罪不起谢均,只得暂时示弱:“相爷误会了,是王妃娘娘命我出来找她丢了的香囊。我这就要回娘娘那儿了,失礼之处,还请相爷宽涵。”说罢,秦檀行礼,掉头便走。 未几步,谢均便在她身后喊道:“贺夫人。” 秦檀挺步侧身,望向谢均。谢均转着手里头的朝珠,神情平常温和,口中道:“太子爷他……昨日还和我提起你呢。”他说着,唇角微扬,面上若有深色。 秦檀微怔,脊背略寒。 谢均又提起了这事儿,莫非是来真的? 前世,太子可从不曾对她有过多余的举动啊!怎么今生偏偏就闹出这事儿了? 想到东宫太子李源宏,秦檀不由面色微白。 前世,她曾听贺桢提起过,太子殿下——即后来的明绪帝——曾因宫女多嘴一句话,便勒令对这宫女行截舌之刑。因此,贺桢还痛斥了君王无情。 太子殿下的脾性,谁也揣测不清。若是硬要说,那便是“乖戾莫测,变幻万千”。从前,有人在醉后嬉闹,醉醺醺嚷了一句“太子何如晋王邪?”——不过三日后,晋王便被陛下褫夺单字封号,贬去了荒芜的昆川;家中财宝,一律抄没;晋王妃年纪轻轻,便要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 因着这一句他人口舌之谬,太子便对血脉相连的皇弟下此狠手,着实是叫人心惊。太子的记仇之心,可见一斑。 谢均见秦檀面色不好,微挑眉头,道:“贺夫人,太子殿下不过是关心你罢了。”他声音甚是温柔,嗓里还有着风吟月洒似的笑意,“你且放心,太子殿下是不会与弱女子一般计较的。” 谢均越是这般说,秦檀越觉得心里毛毛的。 她笑了笑,还是告退离开了。 见秦檀飞快地走了,谢均摇了摇头:“不经吓。” 谢均身旁的豆眼小厮谢荣瞧瞧秦檀背影,再瞧瞧自家主子,纳闷道:“相爷,您诓她做什么?太子殿下一早便忘了这贺秦氏了,几多月不曾提起过呢!” 谢均拨弄着朝珠,悠悠道:“她害得我被殿下摆了脸色,我还不能吓她一吓?之前她闹着要嫁给贺桢的那段日子,殿下见着我时,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折腾得我睡都睡不好。” 谢荣更纳闷了:“这贺秦氏是长得美,可也不是什么倾国绝色。东宫什么美人没有,殿下何必记挂着这位?” “你懂什么?”谢均眼尾微挑,嘴角勾得愈弯,“殿下这是不高兴有人拂逆他呢。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可敢拂逆他的美人,那一个手指便数的清。”说罢,他瞥一眼自己右手。 倏忽间,谢均又回忆起方才软玉温香的触感来。 肌肤雪腻,入手生香。 谢荣见自家相爷一直盯着右手,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相爷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的右手瞧?这右手上头是抹了蜜,还是碰过王母的蟠桃了? ——不对,王母的蟠桃是没碰过的,碰过的是方才那位贺秦氏的身子! 53.童言无忌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贺桢却有些心不在焉, 只觉得手里的圣命滚烫得很, 几有些拿不住了。一旁的贺老夫人左右招呼,要家里下人赶紧支起饭桌来, 好好庆祝贺桢选试得了个好官名。 周遭一团乱哄哄的,贺桢独自抽身,朝屋里头走去。他走了没几步, 便瞧见方素怜站在对角的屋檐下头, 远远朝他含蓄地笑了下, 看神情也挺是高兴。 一时间, 贺桢心绪复杂无比。 ——宰辅谢均都说了, 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 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 此刻心底矛盾无比, 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 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 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 贺桢无奈, 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54.怼怼怼怼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秋日的天气, 越来越冷。秦檀出门时, 已需带上挡寒的披风。不过那么几天的功夫, 贺家里外的树都变得光秃秃的;下人稍一偷懒,小径上就覆起一片落叶。幸好贺家没有园子, 也无太多绿树花植,洒扫起来不算费力。 这日,秦檀将飞雁居的下人都唤来了面前, 说是天气渐冷, 她将给每个下人都新发一套时令衣服。诸位丫鬟、嬷嬷听了,皆是满面喜色。 待下人们谢恩罢了,秦檀朝一个小丫鬟招招手, 道:“我记得,你叫做英儿对吧?” 这英儿不过十三四岁, 怯生生的样子。她偷偷瞄秦檀, 慎微答:“正是奴婢。” “英儿, 我听青桑说你生辰就要到了。我另赐你一个镯子, 算是贺礼。”秦檀笑盈盈的, 将一个玉镯子递到英儿手中, “玉需人养,你平日无事, 可将这镯子戴在手上。这是主子给你的恩赐, 无人会说闲话。” 英儿未料到秦檀如此大方, 喜色盈面, 忙谢恩道:“谢过夫人。” “哦, 对了。”秦檀又道,“你房中的床下,有一口描了并蒂莲华纹的小匣子,那匣子的花样甚是别致,我可否借来描一下花样?” 英儿有些困惑——那匣子的花样算不得特殊,且藏在床的最下头,同住一房的几个下等丫鬟都不曾瞧过,怎么夫人会知道呢? 但既然夫人开了口,英儿不疑有他,惶恐道:“英儿怎敢和夫人说借还之事?英儿的身家都是夫人的,那东西由夫人拿去了,是英儿的荣幸。” 秦檀满意地笑了起来。 下人们散去后,未过多久,英儿便将那口瞄着并蒂莲华的匣子送来了秦檀的房间,旋即便恭敬地告退了。 她是下等丫鬟,照理是没资格进主母屋子的。 秦檀将匣子摊在膝上,这匣子用料微末,画工粗糙,颜料几都褪了色,瞧着实在粗糙。 “夫人,您要这匣子到底是做什么?”青桑掂着脚,有些不解,“这匣子的花纹,可算不得精美。夫人随手一画,都比它要好看得多!” “我要的可不是这匣子。”秦檀勾唇,手指抚过匣中物,“我要的,是这匣中的东西。” 但见这匣中,放了一个玉镯子,款式、玉色,皆与秦檀赐给英儿的那只相差无几。一旁的红莲见了,面色陡然一变,怒道:“这镯子瞧着名贵,怎么会在英儿的匣中?!莫非是英儿胆大包天,偷了夫人的东西?” 青桑辩道:“这不是夫人的东西!夫人的首饰头面是由我来管的,可我今早才查验过,夫人的妆奁匣好端端的,绝没有丢了这样一个镯子!” “别吵了。”秦檀拨了下耳坠,“这镯子是贺家库房里的。” “贺家库房里的?!”青桑诧异,“英儿怎么会做这种事?” “英儿一向怯懦粗笨,岂有胆量做这种事?”红莲比青桑更冷静些,“如今夫人掌管府中中馈,库房丢了东西,老夫人头一个责罚的便是咱们夫人。这是有人暗中使诈,偷了东西藏到英儿房中,想要陷害咱们夫人呢。” “这是哪家的下作人,竟敢耍这样的手段!”青桑当即气红了脸,愤恨跺脚。这副架势,要是那幕后黑手出现在她面前,她准能一个耳刮子抽上去,“定不能轻饶她!” “莫气,莫气。”秦檀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出不了什么大事。静候其变就是了。” 前世,英儿盗镯之事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终究是没吃亏。这辈子,她打算做的更干脆些,让旁人连污水都泼不到自己身上来。 见秦檀如此淡定,两个丫鬟心里也安稳了。她们是跟着秦檀从秦家过来的,知道自家主子有点儿手段。从前在秦家的时候,秦二爷的继室宋氏想着法儿苛待秦檀,她还是混得如鱼得水,让秦二爷将她看作心尖宝贝。 “等着吧!”青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就不信,谁能在咱们夫人这儿占便宜!” *** 一日后,秦檀正坐在房里头誊抄着诗卷,便听得外头丫鬟的通传声:“见过老夫人,见过二夫人。” 秦檀搁下青毫笔,起身迎客,只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一道来了。老夫人穿了身青色万寿不断头纹的衣裳,抹额间镶了颗通透浑然的绿宝,满是褶儿的面庞带着副精明的威严。 贺二夫人杨宝兰扶着老夫人,一双飞尖眼止不住地朝飞雁居里瞧,似要将每一寸的摆设都用眼睛描下来似的。每每看到那些玉佛如意、古玩陈设,杨宝兰的眸光就要毒一分。 “媳妇给娘请安了。娘今日怎么来了?”秦檀问完安,命丫鬟端茶理座。 “老二家的,你再给你嫂子说一遍。”贺老夫人坐下,瞧向杨宝兰,一副懒得再叙的样子,“你说你嫂子治下不严,院中人手脚不干净的这事儿,再仔仔细细讲一次。” 杨宝兰咯咯笑了起来,面容娇媚:“娘,先前大哥他得了一对玉镯子,因那镯子贵重非常,便命人存入了库房之中。宝兰看管库房时,那可是日夜小心,对那镯子慎重得很。可等嫂子掌了中馈……这手镯,竟叫院中下人偷了去!”杨宝兰说着,露出一副震惊神色来。 “哦?我院中的下人偷了手镯?”秦檀的语气不咸不淡,“证据何在?” “还需要特地去找证据吗?证据就明明白白地在面前摆着呢!”杨宝兰说着,指向屋里站着的一个小丫鬟,道,“瞧这叫英儿的小丫鬟,手上戴着的,可不就是那个玉镯?!这贱婢终日戴着赃物四处行走,阖府的下人都瞧见了,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英儿胆小,瞬间面色惨白。她连忙跪下,结结巴巴解释道:“二夫人恕罪,这镯子并非是库房中藏物,乃是前几日奴婢生辰,大夫人所赐下的!” 贺老夫人冷哼一声,精明目光朝秦檀瞟来:“檀儿,是这样一回事吗?” “是的。”秦檀笑得雍容。 “嫂子,你可不要为了全自己的颜面,就包庇下人呀!”杨宝兰却是一副痛心的样子,“娘,不如咱们去开了库房,瞧瞧那镯子是在也不在!” “不必找了。”秦檀打断杨宝兰,“没那个必要。” “没必要?”杨宝兰的声音拔高,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语气极是笃定,“嫂子这是已认了,库房中没有那个镯子;是你治下不严,院中的下人才敢做些小偷小摸的把戏?” 说罢,不待秦檀回答,杨宝兰就转向老夫人,声似连珠炮似的:“娘!宝兰早就说过,嫂子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怕是从不曾碰过账簿的。如今可不是出了事儿?连下人都管不好,又要如何管好整个贺家的中馈呢?” 杨宝兰说的流利,心里得意非常。 多亏了方素怜,与她提起了京中某夫人因管理中馈失当被婆婆责罚的事儿,她才灵机一动,有了这个主意。 只可惜方素怜太善良了,若是方素怜有那个魄力,自己来做这件事,将秦檀按到五指山下,贺桢恐怕早就将方素怜扶正做夫人了! “弟妹,我的意思是,不必看了,这不是库房之中的镯子。”秦檀下了座,走到英儿身旁,牵起她的手腕,将那镯子展现在众人面前。 “怎么不是了?嫂子,你可不要睁眼说瞎话!”杨宝兰幸灾乐祸道,“这分明一模一样!” “我记得,弟妹从前是住在衡德乡下罢?”秦檀忽而提起了杨宝兰的出身。 “……是,是啊。是住在衡德不错,但也绝不是什么乡下!那也是个大地方,上的了台面。更何况,宝兰我在京城住了小半年,已和京城人没什么二样了!”杨宝兰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怎么了?嫂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杨宝兰出身落魄小地方,家世普通,这是她最大的痛点。秦檀忽然提起这事儿,让杨宝兰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 “难怪了。”秦檀笑了笑,将英儿的手镯捋下,“库房之中的镯子,我也把玩过。那镯子的用料是圩琪玉,圩琪玉温润圆融,多是水绿色,里头会有形似蜿蛇一般的纹路。库房里那镯子,做工虽好,但所用的圩琪玉太过常见,家户皆有,以是,价格较为低廉。” 顿了顿,秦檀将英儿的手镯放在光线下,仰头细细地瞧着:“我赐给英儿的手镯,是从娘家带来的,用料是王母玉。这王母玉,又称‘昆仑玉’;所谓‘光明夜照,白玉之精,灵人之器’,说的便是这玉石——日光照下,通体翠润,完美无缺。” 她低下头,望向杨宝兰,淡淡道:“弟妹,不是我浑说,我这镯子,要是拿出去卖了,能抵的上你十只。弟妹你不曾见过王母玉,分辨不清,我也不能怪罪你。不知者无罪。” 杨宝兰听得一愣一愣的,脑海已糊涂了。什么王母玉,什么圩琪玉,她一点儿都不懂。所有的玉石在她瞧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岂能有那个机会去细细分辨每种玉石有何不同? 那边的英儿绝处逢生,连忙附和秦檀道:“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英儿有了夫人赐的王母玉镯子,又岂会去偷库房之中的圩琪玉镯子呢?” 杨宝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天性要强,当即尖声道:“这玉的种类,我也是分得清的。我把玩过的首饰玉件,不胜其数,又岂会分不清区区的圩琪玉和王母玉!我不过是……不过是丫鬟多嘴,将我蒙蔽了罢了!”说罢,杨宝兰便对着贺老夫人一阵哭诉,只说是自己被丫鬟所欺骗。 贺老夫人面若寒霜,重重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道:“老二家的,你年纪轻轻,怎么就糊涂了?你随随便便的给你嫂子泼污水,真是丢人现眼!你回去闭门思过十日,不得外出,免得给你嫂子添堵!” 杨宝兰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求饶:“娘,是宝兰的错,可禁足十天,这也太……” “再有多言,便是十五天!”贺老夫人冷哼一声,朝外头走去。 老夫人一边走,一边在心底怒道:这杨宝兰生不出儿子便罢了,还整日在这里挑拨离间。秦檀能帮助贺桢高升,她杨宝兰却只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迟早,要叫旭儿休了这小泼妇! 待老夫人离去后,杨宝兰涨红了脸,死死盯着秦檀。半晌后,她银牙紧咬,恨恨地离去了。 秦檀含着笑,目送她离去。“英儿,你来。”她对英儿招招手,“你胆子大些,去二夫人那里,给我带一句话。” 英儿眼里还含着泪水,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问道:“夫人请吩咐。” “你就说,事不过三。”秦檀换了个姿势,倚在椅上,慵懒道,“再有下次,可别怪我这个做嫂子的不客气。” 英儿领命去了。 红莲忧愁道:“二夫人脾气火爆,英儿又恰好触了她怒头。这个时候,让英儿去带话,恐怕二夫人会折辱英儿。” 秦檀慢条斯理地端起了茶,道:“英儿粗心大意,让外人将手伸进了咱们的院子,本就该罚,让她去二夫人那儿吃委屈,长长记性。若是下次英儿还这么蠢笨,那我也留不得这丫头了。” 秦檀的冷酷果决,让红莲噤声不语。她知道,自家主子虽然无情了些,但正是因为这份无情,主子才能在秦家杀出一条血路,差点儿就嫁入了东宫。 秦檀的冷酷果决,让红莲噤声不语。她知道,自家主子虽然无情了些,但正是因为这份无情,主子才能在秦家杀出一条血路,差点儿就嫁入了东宫。 杨宝兰没在秦檀手里讨到好处,反而被婆婆罚了一顿,心里怒怨横生。她向来刻薄,出了岔子从不从自己身上找错,反而是先恨起旁人来。这一回,她越想越气,竟对方素怜有些恼怒起来。 那方素怜好端端的,说什么京城贵妇被婆婆责罚的事情?莫不是故意挑唆? 这样一想,杨宝兰心底恍然大悟,当即回了自己房中,要夫君贺旭去提醒贺桢,莫要被方素怜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欺骗了。 贺旭听了,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那方姨娘温柔良善,你怎么恁的诬人家挑拨离间?整日忙这些口舌是非,小心我休了你!” 贺旭时常把这休妻挂在嘴上,杨宝兰听了,当即大哭大闹起来,二房又是好一阵热闹。 晚上贺桢回来,听闻这桩事,颇有些莫名其妙。就算他对秦檀并不怎么爱怜,但秦檀再怎么说也是他娶回来的当家主母,更是大家出身的名门闺秀。于是,贺桢冷了脸,叫贺旭好好管教自己的妻子。 英儿盗玉镯的事,便这样过去了。 *** 隔了没几日,宫中忽来了个宫差。宫里头的人,那自是怠慢不得的,老夫人嘱咐秦檀亲自出门去接,生怕惹来了宫里贵人的怒气。 “檀儿,那宫差是找你的,还不快去?”贺老夫人催促。 待秦檀出门去迎接了,老夫人坐在炕上,小声嘀咕道:“这秦氏真是能耐,燕王妃与她亲近,连宫里头的恭贵妃娘娘都请她过宫说话。不成,得叫桢儿紧着些她才成。” 秦檀出了家门,但见门口那宫差穿一身湖蓝,手甩一条拂尘,堆着肥肉的脸上一副和和气气弥勒佛似的笑。见了秦檀,他先夸三句秦檀的贵气美貌,这才姗姗进入了正题。 “宫里头的恭贵妃娘娘呐,想请您过椒越宫说话。贺夫人,外头请吧。” 听到“恭贵妃”这个名字,秦檀眉心一蹙。抬起头,却只见那宫差满面堆笑,语带深意。 待下人们谢恩罢了,秦檀朝一个小丫鬟招招手,道:“我记得,你叫做英儿对吧?” 这英儿不过十三四岁,怯生生的样子。她偷偷瞄秦檀,慎微答:“正是奴婢。” “英儿,我听青桑说你生辰就要到了。我另赐你一个镯子,算是贺礼。”秦檀笑盈盈的,将一个玉镯子递到英儿手中,“玉需人养,你平日无事,可将这镯子戴在手上。这是主子给你的恩赐,无人会说闲话。” 英儿未料到秦檀如此大方,喜色盈面,忙谢恩道:“谢过夫人。” “哦,对了。”秦檀又道,“你房中的床下,有一口描了并蒂莲华纹的小匣子,那匣子的花样甚是别致,我可否借来描一下花样?” 英儿有些困惑——那匣子的花样算不得特殊,且藏在床的最下头,同住一房的几个下等丫鬟都不曾瞧过,怎么夫人会知道呢? 但既然夫人开了口,英儿不疑有他,惶恐道:“英儿怎敢和夫人说借还之事?英儿的身家都是夫人的,那东西由夫人拿去了,是英儿的荣幸。” 秦檀满意地笑了起来。 下人们散去后,未过多久,英儿便将那口瞄着并蒂莲华的匣子送来了秦檀的房间,旋即便恭敬地告退了。 她是下等丫鬟,照理是没资格进主母屋子的。 秦檀将匣子摊在膝上,这匣子用料微末,画工粗糙,颜料几都褪了色,瞧着实在粗糙。 “夫人,您要这匣子到底是做什么?”青桑掂着脚,有些不解,“这匣子的花纹,可算不得精美。夫人随手一画,都比它要好看得多!” “我要的可不是这匣子。”秦檀勾唇,手指抚过匣中物,“我要的,是这匣中的东西。” 但见这匣中,放了一个玉镯子,款式、玉色,皆与秦檀赐给英儿的那只相差无几。一旁的红莲见了,面色陡然一变,怒道:“这镯子瞧着名贵,怎么会在英儿的匣中?!莫非是英儿胆大包天,偷了夫人的东西?” 青桑辩道:“这不是夫人的东西!夫人的首饰头面是由我来管的,可我今早才查验过,夫人的妆奁匣好端端的,绝没有丢了这样一个镯子!” “别吵了。”秦檀拨了下耳坠,“这镯子是贺家库房里的。” “贺家库房里的?!”青桑诧异,“英儿怎么会做这种事?” “英儿一向怯懦粗笨,岂有胆量做这种事?”红莲比青桑更冷静些,“如今夫人掌管府中中馈,库房丢了东西,老夫人头一个责罚的便是咱们夫人。这是有人暗中使诈,偷了东西藏到英儿房中,想要陷害咱们夫人呢。” “这是哪家的下作人,竟敢耍这样的手段!”青桑当即气红了脸,愤恨跺脚。这副架势,要是那幕后黑手出现在她面前,她准能一个耳刮子抽上去,“定不能轻饶她!” “莫气,莫气。”秦檀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出不了什么大事。静候其变就是了。” 前世,英儿盗镯之事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终究是没吃亏。这辈子,她打算做的更干脆些,让旁人连污水都泼不到自己身上来。 见秦檀如此淡定,两个丫鬟心里也安稳了。她们是跟着秦檀从秦家过来的,知道自家主子有点儿手段。从前在秦家的时候,秦二爷的继室宋氏想着法儿苛待秦檀,她还是混得如鱼得水,让秦二爷将她看作心尖宝贝。 “等着吧!”青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就不信,谁能在咱们夫人这儿占便宜!” *** 一日后,秦檀正坐在房里头誊抄着诗卷,便听得外头丫鬟的通传声:“见过老夫人,见过二夫人。” 秦檀搁下青毫笔,起身迎客,只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一道来了。老夫人穿了身青色万寿不断头纹的衣裳,抹额间镶了颗通透浑然的绿宝,满是褶儿的面庞带着副精明的威严。 贺二夫人杨宝兰扶着老夫人,一双飞尖眼止不住地朝飞雁居里瞧,似要将每一寸的摆设都用眼睛描下来似的。每每看到那些玉佛如意、古玩陈设,杨宝兰的眸光就要毒一分。 “媳妇给娘请安了。娘今日怎么来了?”秦檀问完安,命丫鬟端茶理座。 “老二家的,你再给你嫂子说一遍。”贺老夫人坐下,瞧向杨宝兰,一副懒得再叙的样子,“你说你嫂子治下不严,院中人手脚不干净的这事儿,再仔仔细细讲一次。” 杨宝兰咯咯笑了起来,面容娇媚:“娘,先前大哥他得了一对玉镯子,因那镯子贵重非常,便命人存入了库房之中。宝兰看管库房时,那可是日夜小心,对那镯子慎重得很。可等嫂子掌了中馈……这手镯,竟叫院中下人偷了去!”杨宝兰说着,露出一副震惊神色来。 55.枇杷糕点 回丽景宫的这一路, 终于清静了。 孙文若委委屈屈地闭了一路的嘴, 到了丽景宫里, 她总算可以开口了。 她恨恨盯一眼秦檀,又如个炮竹似地炸了起来:“你这狐媚子, 果真是个擅吹滥竽之人!没有妺喜褒姒的能耐,就想着蛊惑起男人来了!今日宰辅大人为了你可以这样羞辱我,明日是不是还要给你听撕帛裂玉之声!” 秦檀很淡定道:“孙女佐过奖了。听你的意思是宰辅大人无才德, 以是, 他才被你比作了帝桀?”顿了顿, 秦檀故作惊讶, 道, “那夏桀就算再残暴, 也是一国之主。宰辅大人区区一个臣子,孙女佐却以君相较, 这是何意?莫非……” 孙文若倒吸一口气, 忽然意识到自己嘴快失言。她立刻左右张望一阵, 见四下无人,便凶狠道:“管好你这张嘴!若是说与旁人听了,我绝不饶你。” 说罢,孙文若便朝丽景宫里踏去。 几人领了小公主, 到了恪妃宫里头。宫殿里有一股淡淡果香,又见恪妃面前摆了几个黄澄澄的枇杷, 大宫女宝珠正小心翼翼替恪妃剥着枇杷皮。 “敬宜回来了?”恪妃瞧见女儿, 伸手招了招, 嵌金缕的指甲壳子在空中一扬,“今晚上你父皇要来,母妃叫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小奶糕。回头,你可得多在你父皇面前笑笑。” 敬宜公主软乎乎地应了声好,心思都飞到小奶糕上去了。 哄罢了敬宜,恪妃拿帕子擦了擦手,傲慢地问道:“今日去勤学院,可有碰到什么事?” 芳姑姑谄媚,连忙凑到恪妃的耳边去,道:“今儿个在勤学院,二殿下拉住了秦女佐,亲亲热热地说了好多话呢。想来二殿下呀,是欢喜咱们女佐的。” 恪妃听了,眼睛登时一亮。 她上下扫视一番秦檀,道:“长得好看,也招小孩子喜欢。”她冶艳的嘴角一扬,对秦檀道,“既然你讨二殿下喜欢,那就多和二殿下走动。本宫恰好缺一个儿子,我瞧那二殿下就合适。你多与他熟络熟络,免得叫凤仪宫的那位抢了先。” 恪妃这话说的理所当然,就好像已经把二殿下过继了来似的。不过她性格一向如此,什么都藏不住,秦檀也不觉为奇。 孙文若见恪妃对秦檀好似有些嘉奖的意思,心底不甘。她立刻上前,抱怨道:“恪妃娘娘,今日秦女佐去了勤学院,她不好好照料敬宜公主,反而与相爷拉拉扯扯的!她从头到尾,都没沾着咱们公主的袖子呢!” 说着,孙文若便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了:“这秦女佐仗着自己容色好,便四处勾搭男人,难免坏了宫里的风气。长此以往,如何了得?娘娘还是得管一管!” 孙文若这一记张口胡说,可谓是炉火纯青,熟练到家了。 秦檀听了,只冷笑一声,只道:“孙女佐,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哪只眼睛见到我与相爷拉拉扯扯了?从头到尾,相爷都在和你说话呢——问你是哪宫女官,要你替他办一件事儿,可不是这样?” 孙文若讪笑一下,道:“相爷叫我办的事儿,是叫我闭嘴,这也算是替他办事?秦女佐,你这春秋话术真是叫人佩服。一桩普普通通的小事儿,从你嘴里出来便成了秽乱宫闱的大事儿。” 恪妃听两人争执,觉得头疼的很。她一贯想的简单,此刻便重重拍了拍炕桌,不高兴地喝道:“吵什么呢?在本宫面前也敢如此放肆?”说罢,恪妃又狠狠瞪了一眼孙文若,道:“还有你,孙文若,少叽叽歪歪那些酸气十足的话。本宫听着便烦心!” 恪妃可是一点儿都不通诗书的,偏偏孙文若讲话就爱引经据典。孙文若或许是无意,但恪妃听了,便觉得这孙文若是在借机奚落自己不会读书,因此很是不喜。 “皇上应该快要来了,你们各自回去吧。”恪妃一边说,一边挑了一个金黄的大枇杷,把余下的一整盘带皮的枇杷都递给了秦檀,道,“喏,这一盘就赏你了,回去吃吧。以后多使点劲儿,给本宫争取个儿子来。” 秦檀谢了恩,退下去了。 孙文若没的枇杷赏,还挨了恪妃一句训,面色更不好了。瞧着秦檀的眼神,浑似瞧仇家似的。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皇城之中,华灯慢上。恪妃的丽景宫里,灯彩晃晃,一片繁华。 数墙之隔的宫道外,有一列人正缓缓走着,却是李源宏的龙辇。 打头是两个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之后又有提着香炉、拂尘、唾壶的,个个都低着头,盯着石灰青的鞋尖儿,似上头有什么宝贝一般。那龙辇环以朱栏,饰以金玉,黄绒的云带与褶裥,可谓是奢侈已极。后头又跟了十来个仆从,打着孔雀扇与玄武幢,派头十足。 在龙辇旁跟着伺候的,是瘦太监刘春。他一路细碎地走,一路谄媚李源宏,道:“皇上,您要见那秦女佐,何必亲自去呢?差个人把她叫到御前,不就成了?” 李源宏歪在腰辇上,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道:“刘春,你就不如晋福乖觉了。” 刘春闻言,有些讪讪,知道是自己没猜透皇帝的心思。 可他确实也猜不透,皇上干嘛亲自来瞧这秦女佐?不过是个女人而已,随便招招手就来了;他是天子,有哪个女人不是他的? 莫非……皇上不想用强的,想用真心打动这秦女佐? 可若说皇上有真心,那未免也太可笑了!历来帝王皆薄情,更何况是喜怒无常的今上呢?只怕是将那秦女佐捧着哄个两三回,就立马破罐子破摔了! 但刘春也不想落在晋福下头,便立即谄笑道:“皇上放心,我已告知过秦女佐了,她知道您会要去接她,定是会好好收拾准备的。” 李源宏嗤了一声,道:“她会好好准备?倒不见得。” ——那秦檀,可不像是如此乖巧之人,反倒比较可能想个法子拒见自己。她连拒婚都敢,更何况拒绝见驾? 正说话间,腰辇已近了丽景宫。但见宫里头灯火明明,管乐丝弦之声隐隐。宫门外站了几个女子,似是在躬身等待圣驾。 刘春乐呵起来,笑道:“皇上您瞧!那秦女佐还是收拾收拾,出来迎接您了!这模样,收拾得还甚是像样呢!可见天下女子,都是心系于您的。” 李源宏也微微一惊,倾身向前。 再走近些,那低身恭迎的女子们齐齐发出了声音:“恭贺皇上驾临!” 李源宏听着这声音很是熟悉,定睛一看,这守在门口的,竟然是恪妃孟茹馨。 “怎、怎么是你?”李源宏微蹙眉,面色一沉,“恪妃,你在这里守着做甚?” “皇上,臣妾不守在这儿,岂不是不能第一眼见到您了?”恪妃杏眼一扬,很是娇媚的样子,“皇上特地叮嘱了秦女佐来带话,说是今日要来丽景宫,臣妾岂敢不准备?臣妾吩咐下去了,今夜的晚膳呀,都是难得的野味!” 李源宏一阵沉默,刘春亦是一副尴尬的样子。 ——这硬要说……皇上来丽景宫,也没错。可是皇上来丽景宫,是亲自来接秦女佐的,不是来瞧恪妃的呀。 “罢了。”李源宏摆了摆手,道,“来都来了,便进去坐坐吧。正好有些时日,朕没与敬宜说话了。” 恪妃露出欢喜的神情来,立刻上去拉李源宏的手。敬宜公主也乖乖巧巧地上前,给她的父皇请安。 李源宏下了腰辇,问恪妃道:“新入宫的那个女学士,你用着可还妥帖?” 恪妃想到秦檀,连忙笑道:“自然是妥帖的!敬宜很欢喜这位女学士呢!要是她以后出了丽景宫,敬宜恐怕要伤心了。” 李源宏冷眼斜扫过去,已将恪妃的心思看的清楚,知道她是不希望秦檀离开丽景宫,成为妃嫔。 恪妃这样的性子,恰好是李源宏最想要的。若是恪妃的思虑再多些、心思再深沉些,他便不会让恪妃爬到如今这样尊贵的位子了。 “恪妃,看样子,你是想拘着秦檀一辈子了?”李源宏问。 “那可不一定呀。”恪妃故作欢喜,“若是她以后要辞官出宫,臣妾也断断没有拦着的道理。” 恪妃当然猜到了李源宏对秦檀有意,于是,她牵着敬宜公主的手,娇美地笑着,道:“皇上,强扭的瓜不甜。女子呢,还是要她心服口服地允嫁才好。您一定要收她为妃嫔,她若是不欢喜您,岂不是无趣?” 李源宏冷哼一声,收回目光:“你倒是一向如此,敢这么直说。”顿了顿,李源宏又吩咐刘春道:“刘春,你去把秦女佐喊来。” 刘春应了声是,下去了。 没一会儿,刘春便赶着回来,道:“回皇上的话,不巧了,秦女佐说她偶感风寒,不敢到御前伺候。” “偶感风寒?可真是巧的紧。”李源宏面无表情道:“知道了。” 恪妃陪着娇娇地笑,说道:“皇上,还是用膳要紧。” 到了恪妃宫里,佳肴珍酿便如流水似的送上来。但李源宏并没有心思多动几筷,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箸,道:“前朝事忙,朕先走了。” 恪妃低身恭送了李源宏。 待李源宏走后,恪妃扯着大宫女宝珠的手,道:“皇上统共说了七八句话,有一半是在问那秦檀。这秦氏当真如此之好,竟叫皇上这般念念不忘?” 宝珠安慰道:“娘娘莫急。若是皇上当真喜欢这个秦氏,早就纳入宫中了,哪能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无所事事地晃荡呢?可见是并不上心的!” “这才叫本宫着急!”恪妃咬牙道,“依照皇上的性子,从来是瞧上谁,就直接纳了。可这一回,却有耐心等这秦氏亲口答应,心甘情愿地做妃嫔。可见……皇上这才是真的上了心!” 宝珠一听,也隐隐有了危机感,道:“娘娘,咱们得想个法子,让皇上厌倦了这秦氏。” 恪妃顿时就有些头疼。 她向来是想要什么,就直接说什么。在李源宏身边伺候那么久了,她还真没遇到什么了不起的对手。便是殷皇后,也得给她三分面子。 凭借恪妃这生锈的脑袋瓜,着实是想不出什么聪明办法的。 “法子!法子!你叫本宫想法子,怎么不让你自己来出出主意?”恪妃狠狠点了一下宝珠的额头心,道,“宝珠,你明知道本宫最讨厌想法子!” 宝珠被按的额头疼,只得道:“娘娘,奴婢有个主意!” “你说。”恪妃白她一眼。 “孙女佐不是说,那宰辅大人似乎对秦女佐格外高看吗?不如咱们……”宝珠附和到了恪妃的耳边,叽叽咕咕一顿耳语。 恪妃闻言,眼睛一亮。 “你倒是聪明。这法子,听着不错。” *** 半个时辰后,景泰宫。 李源宏从丽景宫里回来,径直回了自己的寝宫中。他早先召了谢均来,如今谢均已在西暖阁里守着了。 李源宏跨过丹墀御槛,进了殿中。春末的夜晚早就不冷了,但今夜的风却格外大点儿。他解了披风,朝书桌上一丢,道:“均哥,外头风大,你回去时将朕这件披风捎上。近来朕要你管的那几件事,均哥都做得好。天下的百姓,也都是纷纷夸赞你。这件披风,就当是朕赏你的。” 谢均从西暖阁里起身,向李源宏道恩。罢了,他抬头,望见李源宏面上的不豫之色,便问道:“皇上不是去了恪妃娘娘宫中?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李源宏冷嗤一声,道:“还不是那个秦氏?朕横竖都想不通,同样是权势在手,怎么她偏偏对你情有独钟,却对朕推三阻四?她嫁于贺桢后,可心仪于你,却不可心仪于朕?” 谢均闻言,有些哑然。“皇上……莫不是以为,秦女佐,真的是只欢喜臣的权势吧?”谢均试问。 “不然?”李源宏声音冷淡,“莫非,她那样的女子,还会瞧上除了权势之外的东西?” 谢均摇摇头,叹道:“皇上,你若当真欢喜她,便不会是如今这样想法了。您乃天子,自是不必去了解一介臣女,也不会对她太过上心。既如此,不如放手吧。” 李源宏笑起来,道:“若朕偏不呢?那秦氏三番四次拒绝了朕,朕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女子,新奇的很。朕偏不信了,不信她会不为权势所动。朕瞧她现在,就是在欲拒还迎。” 谢均微微蹙眉,劝道:“皇上,微臣有一言,兴许有些冒犯天威,不知该不该说。” “均哥说罢,朕不怪罪。” “皇上,您如今想要纳檀儿为妃,并非是出于情爱,而是因着您不想折损了天子之尊的威严。若她乖觉顺从地入了宫,您立刻就会将她抛之脑后。”谢均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既如此,又何必折腾这一趟呢?” 李源宏闻言,瘦削的脊背陡然挺直,一副被冒犯的样子,眸光冷如冰似的。“均哥倒是好心思。”他的笑意,微微发寒,“均哥怎的知道,朕不是真心的?” 谢均也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他的,便道:“微臣失言,请皇上降罪。” 李源宏轻嗤一声,歪倒在椅上,蹬退了皂靴,道:“罢了罢了,朕不治你的罪。朕只是想听听,如何才算是‘真心’?” 谢均答:“等皇上何时发觉檀儿真正的性子,不再单单说檀儿是个‘爱慕权势’之人,那便是皇上动心的时候了。只不过,皇上日理万机,想来是无暇细查的。更何况,皇上乃人中龙凤,檀儿匹配不得。” 李源宏被他逗笑了,如醉了似的哈哈大笑道:“均哥,你还真是句句都防着朕。……算了,也是难得,朕少见你这副模样。你走的时候,切记得把披风带上,小心着凉了。” “谢皇上关怀。”谢均道。 李源宏视线往下一垂,隐约瞥见谢均的袖口里,似乎有个小匣子,只半只巴掌那么大,瞧着像是厨房里头拿来盛糕点的瓷匣。 李源宏打趣道:“均哥,你都是将要而立的人了,怎么反倒和孩童一般,在袖子里藏起糕点来了?莫非是你府中的厨子做的太对你胃口,你连路上都要吃上几口?” 谢均笑道:“见笑了,确实是这糕点味道不错,均贪了几嘴。”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太监的通报声:“皇上,长公主殿下来了。” 旋即,便是武安长公主幽微的询问声:“皇兄,均哥可在你这里?”说罢,还气喘着咳了一声,些许是夜风吹拂所致。 李源宏与谢均的神情,都是一凝。 李源宏从来都知道,武安对谢均很是长情。但他并不希望妹妹执着于谢均,恰恰相反,他更希望武安长公主可以放手。 他与谢均自幼一起长大,当然了解谢均的性子。谢均若是对武安有哪怕那么一丁点的心思,他早就会答应迎娶武安了。直到如今谢均还未松口,可见谢均对武安是毫无意思的。 李源宏压低了声音,偷偷对谢均道:“均哥,你从后头出去,朕便说你没来过。在武安那里,你也记得别说漏了嘴。” 谢均忍住笑,道:“如此,微臣谢过皇上。” 说罢,谢均便从后门出去了。 谢均前脚刚走,后脚武安长公主便进来了。她左右张望一阵,见景泰宫里再无旁人,忍不住道:“怎么均哥不在?我听晋福公公说,今儿个均哥入宫来了。” 正在御前伺候的晋福,额头上立刻涌出了两滴冷汗,滚圆的脸一片惨白。 今日相爷确实是入宫了,长公主有问,他怎敢不说呢? 可看皇上的意思,却是要瞒着长公主这件事了! 李源宏咳了咳,道:“朕今日可没叫均哥入宫来。”说罢,他眼皮子一抬,故作冷刻道,“晋福,你这厮,真是越来越不尽心了。平日怠慢朕,如今还敢欺瞒长公主!” 李源宏这一声,叫晋福圆躯一震,立刻自抽着巴掌跪了下来:“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听错了,在长公主面前乱说话!皇上就割了奴才的舌头吧!” 李源宏挥挥手,道:“武安,均哥不在,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武安长公主流露出一丝怨怼,小声道:“皇兄莫不是与均哥串通好了吧?” 李源宏道:“怎么会呢?” 长公主的眼帘垂落下来,眼底有一丝失落。 *** 丽景宫。 恪妃赏给秦檀的枇杷,吃起来滋味甚好。这枇杷是南边上供上来的,真是时令的水果,外表瞧起来金澄澄的,味道也是酸甜可口,又分给了红莲一个。 夜色有些深了,外头传来了宫女的声音:“秦女佐,二殿下又来瞧您啦。” 秦檀微惑,但还是擦了擦手,起身了。她推开门,便见到五岁的小男孩儿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副好奇模样。看到秦檀跨出来,二皇子便笑起来,露出未换的乳牙,道:“秦女佐,今晚上也是宰辅大人让我过来的!” “宰辅大人……”秦檀念着,心底忽突突地跳了起来,“宰辅大人还在宫中么?” “在的在的,只不过他在前朝。”二皇子点头。 “那还请二殿下稍等。”秦檀进了屋里,转身拿两张手帕,包好了恪妃赏赐的枇杷,出来递给了二皇子,道,“这枇杷是恪妃娘娘赏赐的,味道甚好。二殿下与宰辅大人,不妨尝一尝吧。” 说着,她便浅浅地笑起来。 难得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让谢均也跟着一道沾沾光吧。 二皇子扒开手帕,看到这金灿灿的枇杷,眼睛微微一亮。他匆忙将枇杷藏进袖里,又另外取出了一个小瓷匣子,对秦檀道:“秦女佐,这个是宰辅大人让我交给你的。” “这是什么呀?”秦檀接过那个瓷匣子,有些好奇。 “宰辅大人说了,他吃到这个糕点,觉得味道不错,便另要了一份,偷偷送给女佐尝尝味道。”二皇子眼巴巴地瞧着那瓷匣子,道,“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味道呢?” 56.二位女佐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王妃闻言, 露出一副习惯神色, 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 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 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 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 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 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 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 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 也不避讳下人, 道:“也就那么三四人, 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 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 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 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 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并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你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杨宝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直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一旁的杨宝兰原本正得意地笑,此刻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有些气急败坏,道:“娘,您怎么还向着她呢?不能补贴家里的媳妇,要来做什么……” 贺老夫人拿拐杖敲了敲地,怒斥道:“老二家的!消停点!檀儿是你嫂子,不管娘家待她如何,她都是府中主母。”一边说着,老夫人一边心底发恼:这杨氏真是不懂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檀再怎么和娘家人闹,那也是秦家的女儿,总比杨宝兰这个破落户要好! 杨宝兰呆住了,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她抬眼瞧秦檀,见秦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一时气不过,抬手指着秦檀,尖声道:“你少在那儿拿腔作势!娘家不认,丈夫不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有谁能替你出头!” 贺老夫人一阵头疼。她有心阻止,可碍于年老力衰,说话声音盖不过尖细的杨宝兰,只能任凭杨宝兰大吵大闹。一时间,贺老夫人极是后悔——后悔在贺家没发达时,就匆匆给老二娶了这么个泼皮媳妇。 宝宁堂里正在闹着,外头忽有丫鬟道:“老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礼来了。” 杨宝兰愣住,贺老夫人也惊了一下。老夫人摸一下耳朵,满是怀疑地问道:“谁送礼来了?” “是燕王妃娘娘。” “燕……燕王妃?”贺老夫人略一悚然,重新询问,“没听错?” “不曾听错。” 燕王妃是谁? 当今宰辅的亲姐姐,燕王的结发之妻,谢盈! 那谢家乃是京城一等名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附的高门望府!更不提谢盈的夫君燕王,乃是除开太子之外,最得陛下厚爱的子嗣。陛下宠爱之甚,竟然把秋季选试这等大事都交给了燕王。 这样的燕王妃,竟然送礼到贺家来了! 贺老夫人大惊,连忙巍巍拄着拐杖下了座,到外头亲自迎礼。只见燕王府的差人跟着秦檀的丫鬟红莲一道站在外头,说说笑笑的,一副熟稔模样。 瞧见贺老夫人与秦檀来了,燕王府的差人弯了腰,向秦檀捧上了燕王妃备下的如意,道:“咱们王妃娘娘记挂着贺夫人,特地给夫人送了礼来。另外,王妃娘娘还问了您几时有空,再去燕王府坐坐?” 秦檀站在最后头,笑眯眯地拿帕子掩在唇上,道:“这段时日都是空着的,王妃娘娘想见我,随时都成。” 燕王府的差人应了好,恭敬地告了退。秦檀伸手摸了摸那柄如意,笑道:“王妃娘娘真是客气,我丢了她一个黄玉坠子,她反倒要送我一柄玉如意。” “可不是么?王妃娘娘向来和气。”青桑也道。 秦檀点头。一回头,她就瞧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如见了鬼似地瞧着她。贺老夫人看看那燕王妃送来的如意,又看看如沐春风的秦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杨宝兰仿佛被雷劈了似的,脚步微微后退。 “嫂……嫂子……”那厢的杨宝兰放轻了声音,赔着笑脸,僵道,“我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可是妯娌……” 秦檀拨弄了下指甲盖儿,慢条斯理道:“弟妹,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拿腔作势。毕竟我呀,娘家不认,丈夫不宠,没法得意,也没人能替我出头。” 燕王妃谢盈携着两个丫鬟,到了书房前。她着意打扮过,挑了身湖绿色石榴纹的对襟小袖衣,腰间系了条翠青帨子,耳坠也仔细选了绿松并密珀石的,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他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催开自己嘴皮子,道:“王妃娘娘,王爷在休息呢,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露出一副习惯神色,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57.全员助攻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太子妃端了小碗红豆银耳粥,正翘着勺子细细地吹热度。瞧见谢均来了, 她也不急着吹银耳粥了, 用纳纱的帕子擦擦手便放下勺子, 起身道:“妾身告退。” 说罢, 她便端起那小碗粥,袅袅出了殿。 桌案后的人懒洋洋一倚,打起眼皮,问:“从皇兄那回来了?怎么说?” 谢均道:“大抵猜到了燕王会选哪几个, 都是些寒门出身的, 干干净净, 半点身家也无。” 太子冷哼一声,用折扇响当当敲了下桌案, 嗤道:“堂堂燕王,竟把主意打到寒族身上去了, 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脸面。” 谢均充耳不闻。不等太子叫坐,他就攥着数珠自己坐下来。 太子也不说谢均无礼, 反而眼神一溜,落到谢均指间数珠上,兴致勃勃道:“这新打的数珠不错, 佛头远瞧就甚好看。” “新得来的玩意儿, 还没把玩几天。”谢均笑着, 又扯回原题, “十有八|九, 燕王会选郑史、贺桢与何文书入自己幕下。这三人俱是今年初来京城, 无门无第,最好笼络不过。” 太子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父皇时日无多,皇兄心底着急,也是难免。”顿了顿,太子道,“叫你姐姐多看着些,总不能叫皇兄太快活,忘了孤才是大楚的储君。” 谢均阖着眼,拨了颗朝珠,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家姊不过一介后院妇人,怕是办不了这事儿。” 太子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 东宫里忽而可怕地沉静下来,毫无雅雀之声,只余滴漏滚水的轻响,在寂静里分外刺耳。 倏忽间,上首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原是太子发了狠,将砚台杯盏扫落至地下。那些瓷的、陶的,碎了一地,墨汁儿茶水流得四处皆是一片狼狈。 “谢均,你这是在忤逆孤?”太子压柔了声音,嗓里的音调温和得令人游侠毛骨悚然。他那双漂亮的眼,也透出分鹰似的阴狠来。 前一刻还笑着赞赏他新朝珠的太子,下一刻便发了怒。这样喜怒无常,谢均却巍然不动,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实话实说罢了。”谢均指间一松,又一颗青金石的珠子滑至掌心,“燕王多疑,不近家姊。姐姐独在王府,一旬半月才能见一回燕王,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太子将双掌撑在案上,瘦削的肩慢慢挺了起来:“孤记着你姐姐出嫁前,与燕王儿女情长,满京皆知,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用?” 谢均笑道:“这男女之事,臣是分毫不懂的。” 太子的气息平复了下来。 “罢了。”太子垂了手,漫踱至桌前,抬起鞋履踹开碎裂的杯盏,道,“孤听着贺桢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是在何处听过,兴许是皇兄提过的名字。孤有意用这贺桢,你去办了此事。” 谢均应了声“是”。说着,他就要退出去。 “……均哥!”太子忽然唤住他,用的是与之前不同的称呼,阴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踌躇,“方才孤说话难听了些,均哥你……不要见外。” 谢均笑着点了点头:“臣省得的。” 谢均出正殿时,太子妃殷流珠还在外头守着。秋日的风有些冷,一吹就叫人起一层疙瘩,殷氏穿的单薄贴身,手里还提了个楠木金丝的盒子,追着问谢均道:“太子爷又动怒了?我听里头好大声响呢。”说话时,眉宇间俱是关切。 谢均道:“一些小事罢了。” 太子妃殷氏的丫鬟劝她:“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人来人外的,叫外人瞧见娘娘您和外男说话,殿下指不准又要发作您呢。” 殷氏噤了声,忙低垂着头转了身离去,似一只被捆住翅膀的金丝雀。 谢均的小厮谢荣见了,啧啧一声,道:“太子妃娘娘出嫁前,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只可惜太子爷的脾气太难捉摸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如今瘦成这副模样了!这走路的样子呀,好似风一吹就会颠倒了……” 谢均用扇子打一下谢荣,道:“宠惯你了!竟敢编排起东宫娘娘来了!” 谢荣低叫一声,呼着痛摸脑袋。 *** 秋季选试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贺桢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生怕志向不得,被调去外地乡野做个县官。好不容易,颁赐皇命的官家人才施施然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贺家门前。 这官家人穿了身玄青,手上甩一条半旧拂尘,身后还跟了一抬轿子。那轿子是四人抬的,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官家人瞧见贺桢,张嘴便是一道尖细嗓音:“哎呀!贺大人,咱给您道喜来了!您可是太子爷到陛下面前亲自举荐的国之良才,位从五品中散大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霹得贺桢脑海闷闷一阵响,继而便是些微的惊喜——只得一个五品官职倒是正常,但太子殿下竟亲自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无比的荣耀! 跟在贺桢身后的秦檀,心底也是一阵微跳。 ——前世,太子可没给过贺桢这样的荣耀,这是怎么了?太子竟要抬举贺桢! 旋即,轿帘打起,里头露出人的面容来。贺桢一瞧,便见得这轿中人面庞俊朗,笑容似山月清风一般,捱在轿里便显出一股子富贵悠闲的味儿来,直如一滩春水似的,寻常人家决计养不出这般气度的男子。 “这位是……”贺桢微惑。 贺桢给那送信的官家人赏了银子,那官家人暧昧笑了起来,道:“贺大人,您知道谢相爷吧?从前的太子伴读,与太子殿下顶顶好的那一位!便是这位爷啦。” 贺桢又懵了。 与太子交好的宰辅谢均,竟亲自到自己府上来了? 秦檀不声不响的,视线一抬起,就碰到谢均的眸光。她不敢和谢均对视,连忙低头看着鞋子尖,仔细数上头绣了几朵小梅花。垂着脑袋的当口儿,她听得轿子上的谢均与贺桢和和气气地说话。 “贺大人,你可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夫人呀。”谢均语重心长地说。 细细的“啪嚓”一声响,是他手里头青金石的两颗朝珠撞在一块儿了。 贺桢犹豫了一下,没敢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何要感谢秦檀的恩情?莫非,这官职是秦家动用势力才换来的? 这样想着,贺桢忽觉得手上的皇诏十分烫手,扔了舍不得,拿在手中又似带刺一般,一时间心情复杂非常。好半晌后,他还是珍爱地将那皇诏收了起来。 一旁的秦檀却心跳一滞。 谢均多次提点,说太子不太高兴,如今太子又特意提拔了贺桢…… 看来,太子殿下是着意要为难自己了! 那太子可是定要做帝王的人,生性暴戾难测。虽目前他还不曾对自己动手,可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秦檀的面色越来越不好。 那头贺桢给官家人塞了银子,又恭送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这头的秦檀还僵僵地摆了个低身福的姿势,手帕在指尖都要揪破了。 *** 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谢荣回头张望一下已不可见的贺家门,朝轿子里问道:“相爷,您平白无故的,又故意吓那贺秦氏做什么?” 轿子里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你不觉着,瞧那贺秦氏生气怪有趣的?” 谢荣纳闷:这也算有趣?倒是相爷,近来趣味变了不少! 秦檀瞧着他模样,倚在床柱上,问道:“怎么,贺大人生气了?” 贺桢并不想被一个小女子看破。于是,他神情不改,淡淡道:“并没有。” “不,你生气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眼神光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指,“你生气的时候,便会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气。” 贺桢微惊,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真,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弯月印痕。一时间,他心底浮起一层诧异:这秦檀,怎么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面颊,慢悠悠站了起来。她斜斜地睨着贺桢,道:“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顿了顿,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贺桢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时的他到底只是初入官场之人,尚不是后来那见惯风雨不变色的宠臣。被结发妻子如此挑衅,贺桢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丢过来的那袋银子,他碰也没碰,直接跨了过去。 贺桢踏出了洞房,喊来了一个仆妇,问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妇答道:“姨娘说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冲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灯,等明日一早再去给新夫人请安敬茶。” 贺桢闻言,低低叹一口气。 他朝方姨娘所居的怜香院走了几段路,便远远看到那院里灯火未熄,昏黄光火自窗棂中透出,满是人间烟火的温馨。他知道,方素怜生性温娴体贴,定是不愿见他冒犯了新夫人,这才假称熄灯睡了。实际上,方素怜恐怕会彻夜难眠。 灯影微晃,贺桢眺望着怜香院,神情木然。 一旁的仆妇偷偷窥伺他神情,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痴情种”。 ——在整个贺家,谁不知那怜香院的方姨娘是贺大人贺桢的心头肉? 那方素怜出身底层,家里是个走医的,医术也平平,但却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大人为报救命之恩,将方姑娘接入府中悉心照料。按照大人原本的想法,方素怜会是贺家的新主母。只可惜,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那就是秦家的三姑娘,秦檀。 贺大人钟爱生性温柔悯恤的方姑娘,但贺老夫人却更喜欢出身名门的秦檀。对贺老夫人而言,贺桢初入官场,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铺平前路、助他节节高升的妻子,而不是毫无背景身份的医门贫女。 在秦家与贺老夫人的高压之下,贺桢还是娶了秦檀。贺老夫人这一记棒打鸳鸯,叫方素怜最终只能做了个贱妾,连贺家的名谱都上不得。 “今夜我就歇在方姨娘这里。”贺桢对身旁的仆妇道,“你叫书房那里熄了灯,不用等我回去。” “桢儿,站住!”贺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呼喝。 贺桢侧头,却见到自己的母亲贺老夫人被丫鬟搀着,站在不远处。老夫人头发霜白大半,穿得素淡简朴,一双眼却是精明得很,把每一分每一毫厘都看得透彻。 “桢儿,大婚之夜,你又要去哪里?”贺老夫人拉长着脸,怒道,“莫非你又想去那个贱人处快活?古人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为了一个终日不安于室的贱妾,你就要得罪秦家吗?!” 贺桢的呼吸微微一乱。 “娘。”他侧过身来,蹙着眉,为方素怜说话,“素怜有名有姓,为人温柔大方,桢儿与她两情相悦,还望娘多多体恤些。” 贺老夫人爬满了皱纹的脸当即被气歪了。 老夫人哆哆嗦嗦的,松开丫鬟搀扶的手,指向贺桢,怒道:“桢儿!得罪了秦家,你日后的仕途又该怎么办?为了那个贱人,你就不要苦读十数载才换来的功名了吗?” 这句话,便像是戳在了贺桢的脊梁骨上。他沉下了脸,道:“娘,儿子的仕途,与秦家又有什么干系?!只有那些无能无才、不知廉耻之辈,才需要借助女子之势谋官求财!” 说罢,他一甩袖子,离开了。 贺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面上一阵愤恨。 *** 贺桢朝怜香院走了一段路,脚步忽而停住。 秦檀方才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回响起。 ——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旋即,他便转了方向,对身旁丫鬟道:“今夜,还是宿在书房吧。” 贺桢离去后,怜香院的灯火亮了大半宿,直到丫鬟送来贺桢在书房睡下的消息,灯火这才熄灭。 *** 次日,秦檀睡得很迟。 贺家并非富贵之家,用的家具、物什皆是下等,与秦家比起来自是天壤之别。但秦檀在尼庵的那几年过习惯了苦日子,倒也不觉得这贺家有多么的穷酸。因此,即便床榻又硬又硌,她还是一夜沉眠到天亮。 红莲进屋里头催了三四次,秦檀才姗姗起了身,叫两个丫鬟给自己梳妆穿衣。 她坐在妆镜前,小小地打着呵欠,眼底犹带着睡意。青桑从妆匣里取出一支发钗,在她髻间比划着,口中絮叨个不停:“夫人,今日可是要给老夫人敬茶的日子。您去的这样迟,若是老夫人心底不高兴,日后想要拿捏您,那可如何是好……” 秦檀手背托着下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贺老夫人?她可不敢对我生气。” 她前世在贺家生活了五年,早已摸清了每个人的脾性。她初初嫁过来的这一年,婆婆贺老夫人对她千好万好,处处捧着她——贺老夫人希望秦家能为贺桢铺平直登青云的康庄大道,因此不敢得罪秦檀。 只可惜,后来贺老夫人发现秦檀在秦家已不受宠,秦二爷和秦檀几乎从不来往,老夫人的脸就瞬间变了,再也没给过秦檀好看。 “夫人,用哪一对耳坠子?”青桑打开妆匣,挑拣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这对蝴蝶花样的如何?” “挑贵重的来。”秦檀冷笑了一声,“越漂亮越好。今日那个姓方的贱妾要来给我敬茶,我倒要看看方素怜是怎样的神妃仙子,与我相比又如何?”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冷笑连连。 秦檀从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她很记仇,也很势力;不肯吃亏,心眼还小。伤了她的,她忍上十年,也定会报复回去。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 但是,前世的她却被爱蒙蔽了双眼,为了贺桢收起一切锋芒,想要做个良善温柔的女子。 秦檀梳妆罢便起了身。站起时,她的袖中落下了一方手帕,她弯腰拾起,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方翠竹,竹竿瘦长,绣工精致。 她勾唇一笑,对红莲道:“拿剪子来。” 红莲蹙眉,踌躇一下,取来了剪刀。 秦檀接过剪刀,咔擦咔擦几下,就将那方手帕剪得粉碎,丢在地上。 红莲见了,心底愈发惴惴不安——贺桢的字,便是“仲竹”。自家小姐在手帕上绣了修竹,随身携带,便是因着对贺大人情丝难断,日夜相思之故。如今,小姐却把这象征着相思之意的手帕剪碎了…… 两个丫鬟不敢多问,跟着秦檀一同到正房去。 贺家不大,里外三进,是贺桢考进同进士后吏部批拨下来的宅子,稍作翻新修葺便给了贺桢,角角落落里都透着股陈旧之气。秦檀携着两个丫鬟,到贺老夫人处给婆婆敬茶。 按习俗,贺桢是要跟她一道来的,但秦檀压根没等贺桢,自顾自去了。 贺老夫人自知理亏,不敢抱怨,满面笑容地给秦檀包了银子,又送了一副手镯。待秦檀问完安,老夫人还安抚她道:“檀儿,你莫气。昨夜是桢儿不对,娘定会为你做主,叫他日后不敢欺负你!” 老夫人说这话时,心里极是忐忑不安。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却跑去和一个贱妾同宿,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恐怕就要被人奏一折家风不正、宠妾灭妻。别说是秦檀这样的贵门嫡女,换做是任何一个普通女子,蒙受了这样的耻辱,恐怕都会闹个不停,乃至于直接回娘家。 这样想着,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檀,却见秦檀已不慌不忙地坐在了侧边的太师椅上头,神情悠然。丫鬟给她上了茶,她自若地接过茶盏,拿杯盖儿捋起茶叶沫子来。 “那贱妾何时来给我敬茶?”秦檀小呷一口,目光止不住地朝外头瞥去。 贺老夫人知道,秦檀问的是方素怜。 老夫人刚想答话,便听得外头的丫鬟通传,说大人与方姨娘一道来了。 丫鬟语罢,秦檀便暗暗想笑:这大婚次日,夫君竟跟着姨娘一起来,真是世间奇闻。贺桢会如此作为,还不是怕自己欺负了他的心上人,忙着撑腰来了。 门前低垂的水花草帘子打了起来,贺桢率先跨入。他穿着身家常的素草色圆领长袍,面色淡淡,向着老夫人躬身行礼。他身后跟着个纤弱女子,穿了身素雅干净的淡紫色衣裙,低垂头颅,露出一截柔弱脖颈。 58.糖醋排骨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燕王府。 燕王妃谢盈携着两个丫鬟,到了书房前。她着意打扮过, 挑了身湖绿色石榴纹的对襟小袖衣, 腰间系了条翠青帨子, 耳坠也仔细选了绿松并密珀石的,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年轻了好几岁。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他斟酌了一下, 硬着头皮上前,催开自己嘴皮子, 道:“王妃娘娘, 王爷在休息呢, 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 露出一副习惯神色, 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 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 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 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 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并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你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杨宝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直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一旁的杨宝兰原本正得意地笑,此刻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有些气急败坏,道:“娘,您怎么还向着她呢?不能补贴家里的媳妇,要来做什么……” 贺老夫人拿拐杖敲了敲地,怒斥道:“老二家的!消停点!檀儿是你嫂子,不管娘家待她如何,她都是府中主母。”一边说着,老夫人一边心底发恼:这杨氏真是不懂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檀再怎么和娘家人闹,那也是秦家的女儿,总比杨宝兰这个破落户要好! 杨宝兰呆住了,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她抬眼瞧秦檀,见秦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一时气不过,抬手指着秦檀,尖声道:“你少在那儿拿腔作势!娘家不认,丈夫不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有谁能替你出头!” 贺老夫人一阵头疼。她有心阻止,可碍于年老力衰,说话声音盖不过尖细的杨宝兰,只能任凭杨宝兰大吵大闹。一时间,贺老夫人极是后悔——后悔在贺家没发达时,就匆匆给老二娶了这么个泼皮媳妇。 宝宁堂里正在闹着,外头忽有丫鬟道:“老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礼来了。” 杨宝兰愣住,贺老夫人也惊了一下。老夫人摸一下耳朵,满是怀疑地问道:“谁送礼来了?” “是燕王妃娘娘。” “燕……燕王妃?”贺老夫人略一悚然,重新询问,“没听错?” “不曾听错。” 燕王妃是谁? 当今宰辅的亲姐姐,燕王的结发之妻,谢盈! 那谢家乃是京城一等名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附的高门望府!更不提谢盈的夫君燕王,乃是除开太子之外,最得陛下厚爱的子嗣。陛下宠爱之甚,竟然把秋季选试这等大事都交给了燕王。 这样的燕王妃,竟然送礼到贺家来了! 贺老夫人大惊,连忙巍巍拄着拐杖下了座,到外头亲自迎礼。只见燕王府的差人跟着秦檀的丫鬟红莲一道站在外头,说说笑笑的,一副熟稔模样。 瞧见贺老夫人与秦檀来了,燕王府的差人弯了腰,向秦檀捧上了燕王妃备下的如意,道:“咱们王妃娘娘记挂着贺夫人,特地给夫人送了礼来。另外,王妃娘娘还问了您几时有空,再去燕王府坐坐?” 秦檀站在最后头,笑眯眯地拿帕子掩在唇上,道:“这段时日都是空着的,王妃娘娘想见我,随时都成。” 燕王府的差人应了好,恭敬地告了退。秦檀伸手摸了摸那柄如意,笑道:“王妃娘娘真是客气,我丢了她一个黄玉坠子,她反倒要送我一柄玉如意。” “可不是么?王妃娘娘向来和气。”青桑也道。 秦檀点头。一回头,她就瞧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如见了鬼似地瞧着她。贺老夫人看看那燕王妃送来的如意,又看看如沐春风的秦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杨宝兰仿佛被雷劈了似的,脚步微微后退。 “嫂……嫂子……”那厢的杨宝兰放轻了声音,赔着笑脸,僵道,“我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可是妯娌……” 秦檀拨弄了下指甲盖儿,慢条斯理道:“弟妹,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拿腔作势。毕竟我呀,娘家不认,丈夫不宠,没法得意,也没人能替我出头。” 玉台将秦檀领到了王府内府,燕王妃谢盈正立在池子边,朝水池里丢着鱼食。 那池子里团簇着一片金红,远远瞧去,有连腮红、玉带围、金锦被,皆是背有十二白或十二红的名种。王妃一扬手,磨好的鱼食末儿便纷纷落在池里。鱼食是用干地锦菜和嫩苋菜磨的,一到水面,就引来群鱼争跃,水面上一片热闹。 “贺夫人来了?”王妃听见响动,微抬了头。谢盈的面貌生得大气耐看,仪姿也是端庄大方,很显然,她的一笑一步皆是仔细教养过的。朝秦檀看时,她抿唇一笑,柔而不近,威而不厉。 59.正室侧室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娴儿说, 王妃从她房中搜刮走了她的头面首饰,可有此事?”燕王问, 面色冷肃,“娴儿说, 要请母妃主持公道。” 王妃道:“妾身何至于看上她的东西?” “本王问你, 可有此事。”燕王歪了身子,语气愈发冷了, “娴儿孤身一人借住在此,日子本就不易, 王妃为何要拿她寻开心?” 言谈之间,燕王像是笃定王妃谢盈已犯了错。 王妃心里抽痛一下, 面上却笑道:“我从她那儿带走的头面首饰, 本就是属于王府的。娴儿不曾与我打声招呼,便私自拿走了, 我要回来还不成?” 燕王眉宇一松,露出微微不耐神情:“原来是为了头面首饰这点小事在闹着。本王记得你从前大方慷慨, 怎么如今变了个样, 反倒要与小丫头片子争抢起首饰来了?” 王妃攥紧了手帕,解释道:“那点首饰, 妾身自然不看在眼里。但王府里的规矩,却是极重要的。妾身身为王府主母, 不得不管。” “成了, 本王知道了。”燕王已没了耐心, 道, “后院之事交给你,我从不过问。但娴儿乃是母妃心尖人,母妃年岁大了,喜欢娴儿这样的年轻孩子,你不要太为难她。” 王妃心底酸涩,苦笑道:“是。”顿一顿,她问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娴儿?娴儿虽是王爷表亲,但常住府中,到底没个名分。若是娴儿能入了王府,与妾身作伴,倒也不失一桩美事。” 她忍着心底微疼,神情大方,模样甚是温顺端庄。 ——谢家请来的女先生,曾仔仔细细教导谢盈该如何做一个名门夫人。那些女戒女规,她烂熟于心。不嫉不妒,大方宽和,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进了这燕王府的门,谢盈也从不曾忘了规矩。 她本意是替燕王着想,但燕王的面色却陡然沉下,腾腾怒火在他脸上涌起。“本王不会娶她。”他重重拍了下桌案,吓得燕王妃一惊,“你回去吧,说过多少次,此事不要再提。”燕王怒道。 燕王妃强压着惊颤,平和地告了退,朝书房外走去。临到门前,燕王忽然唤住她。 “阿盈,你怎么也爱在我面前说谎了?” 燕王妃停了下脚步,不做回答,只连忙出了书房,亲手合上了门扇。 她将头枕靠在门缝处,眼眶微微泛红。但不过一会儿功夫,王妃又恢复了端庄笑颜。 秦檀正在院外等她。 “贺夫人,久等了。”燕王妃言笑晏晏,走向秦檀,“阿均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秦檀道,“王妃娘娘呢?燕王可有因周姑娘的事儿责怪您?” “那倒是没有的。”王妃道,“横竖还是几句老话,让我好好照料娴儿。” “这……”秦檀蹙眉,“周姑娘借着恭贵妃的名义,在王府作威作福,王爷也不曾怜惜您?” 燕王妃跨出院门的槛子,自玉台手中接过团扇,慢悠悠摇着,语气散漫道,“我与王爷成婚多年,知己知彼,早过了青春年少的时候。若有怜惜劲,也早消磨透了。如今他端着我,不过是希望我替他管好这后院。” 绛色纱地的八仙扇,摇曳起一阵清风。燕王妃髻上垂下的珊瑚珠串,被这阵风吹拂得轻轻晃起,叮当相撞,泛起一阵寂寞声响。 “贺夫人,你与你夫君年少夫妻,本不至于做一对怨侣。”燕王妃忽而提起了秦檀的家里事,语重心长道,“能结为夫妻,本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新婚夫妇到佛前归缘时,可不是都要感激佛祖给的福气?我听王爷说,那贺桢确实满腹才华,只是为人清高冷傲、眼里揉不得一点尘埃。这样的男人都是冰傲玉孤,不好相与的。但你若是能暖融了他,这兴许便成了一桩好姻缘。万万不要活成了我这样,数年如一日,相敬如宾,不得亲近。” 秦檀陪着笑,心底道:新婚归缘那日,可是她独自一人去的佛前。这要从何融起啊!还不如让贺桢自个儿冻着,冻进土里吧! *** 秦檀在燕王府坐了一日,到日暮时,用了晚膳,才回自家去。 贺府里灯火通明,没有因为秦檀的缺席而变得冷清。丫鬟拎了灯笼,扶着寝檀回飞雁居。 秦檀正摸黑走着路,冷不防前头冒出个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贺桢守在门槛前。 “贺桢,你这是做什么!”秦檀冷言冷语,“大晚上的,跑出来吓唬人?” 贺桢没想到秦檀回家的第一句话便是呵斥自己,当即觉得心底一凉。他也板着面孔,冷声道:“我在这儿等你,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自饭后就在飞雁居前苦等,便是为了第一个见到秦檀。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只是脑海里突兀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他也许能和秦檀好好过日子。这个念头一直徘徊着,催促着他移步来飞雁居。 “怎么,怕我跑了?”秦檀挑眉,“你不是巴不得把我赶出家门,好给方素怜那贱妾腾位置?怎么如今,一副要拘着我的模样?” “……你!”贺桢被秦檀刺了一下,薄怒涌起。他压住自己怒火,故作淡然,道,“秦檀,你不能和我好好说话么?你我二人既是夫妻,何必见了面就剑拔弩张?” 秦檀冷哼:“想都别想!” 贺桢的怒火盖不住了。他堵住秦檀的去路,道:“秦檀,你若是好好尽一个妻子的本分,我尚能宽厚地对待你。但你这副不知礼数、目无乾坤的样子,着实让我不敢厚待你!” 听了贺桢的话,秦檀竟然很想笑。 “你说要我好好尽一个妻子的本分?要我好好替你操持这个贺家?”秦檀松开丫鬟的手,走近了贺桢,声音里透着阴狠,“贺桢,就算我那样做了,我也不会有好报。就算我做了一个贤良淑德、贞静大方的好妻子,我也只会孤独病死,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她的面孔,在幽暗的灯火下,竟如来索命的美艳女鬼似的。一字一句,都含着深深恨意。 贺桢的脚慌乱后退,他扶住墙,道:“秦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为何如此笃定,我是那等负心薄幸之人?” “你不是吗?”秦檀慢条斯理地搭上了丫鬟的手,朝着屋里走去,回眸朝贺桢一笑,“贺桢,你要与我做一对寻常夫妻,那你可还记得苦苦等候你的方姨娘?你可是许诺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呐!” 说罢,秦檀翩然一笑,进屋去了。 贺桢宛如被重拳一击,踉跄后退。 方姨娘的名字刺痛了他的心,让他没有理由再纠缠秦檀。 “我对素怜……”贺桢的话有些纠结,眼神亦是挣扎。这句话没能说完,末尾化为了一阵叹息。 许久后,贺桢微晃着身体,朝怜香院走去。 *** 怜香院里,方素怜恰好拆了发髻。听闻贺桢来了,她披上薄衫,外出相迎。 “大人,您从飞雁居那儿来?”方素怜扶着贺桢,温柔问道,“可是又与夫人闹脾气了?您与夫人青春夫妻,难免有误解之处。夫人出身高门,自幼金娇玉贵,您还得多多包容些才是。” 贺桢不着痕迹地拂开了她的手,淡淡道:“我与秦檀没什么好说的。” 方素怜手中落空,敏感的她立即察觉到了什么。她为贺桢斟了茶,一边替贺桢锤肩,一边问:“夫人可有问起过您从前遇到盗匪的事儿?” 贺桢抿茶,答:“没有。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没什么,只是夫人院里的小丫鬟,曾来素怜这儿打听过此事。是哪个小丫鬟来着……素怜也记不清面孔。”方素怜笑着,柔声宽慰,“想必夫人是好奇大人的过去吧。” 贺桢不疑有他,道:“没有问过。她对我是一点兴趣也无的。” 方素怜揉着肩的手一顿,心里疑云漫开。“当真没有?”她重问。 “没有。”贺桢推开了她捶背的手,“你这儿一切都好?没什么缺的我先前得了一匹云绢的料子,回头就差丫鬟给你送来。” “承蒙大人关怀,一切安好。”方素怜答,“云绢贵重,还是给老夫人用吧。” “娘那儿我已送了一匹,你不必多虑。”贺桢道:“没其他事,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60.非死不可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王妃闻言, 露出一副习惯神色, 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 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 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 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却要旁人来□□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 也不避讳下人, 道:“也就那么三四人, 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 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 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 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 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宝蟾急了,道:“娘娘怎能扫自个儿志气,涨他人威风呢?那周娴不过一介破落穷酸女,仗着有个同宗的贵妃姑姑,才敢作威作福。就她那容貌才学,要如何与娘娘您相比呢?” 燕王妃笑笑,并不说话,只在内心道:这周姑娘若是再不想办法融了王爷的心、嫁进燕王府来,那可就有的等了。 ——当今陛下年过半百,身子羸弱,缠绵病榻一年有余,进气一日比一日少。若是陛下仙薨,燕王身为陛下子嗣,理当守孝一年整。正是如花嫁龄的周姑娘,熬得起这寡衣素食、不得婚嫁的一整年么? “宝蟾,我叫你给贺夫人送的如意,差人送去了吗?”王妃问。 “送去了的。”宝蟾恭敬道,“那贺夫人能得了您青眼,真是有福气。” *** 贺府。 午后日头正盛,秦檀午眠一阵,堪堪睁开了眼皮。 红莲打起了薄纱帘,一边摇着柄白牙骨的六角缂丝扇,一边道:“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了柄玉如意来,您可要现在瞧瞧?” 秦檀听了,眼珠微转。想到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儿,她支起手掌,道:“现在不瞧,你附耳过来。”待红莲靠了下来,秦檀对她耳语,“一会儿,你将这如意送去宝宁堂,务必要说是燕王府送来的……” 小声叮嘱几句后,外头果然传来宝宁堂丫鬟秋香那脆生生的声音:“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说话。” “这就去了。”秦檀勾唇一笑,随意理了下鬓发。 她带着青桑,到了宝宁堂里头。婆婆贺老夫人端坐在上头,贺家的二夫人杨氏也在。 贺桢有个弟弟,叫做贺旭。因是幼子,哥哥又争气,贺旭肩上没什么担子,整日里便是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管不住贺二爷;老大贺桢又是个清高的,只顾自己埋头苦读,不屑于教养弟弟。为了看住贺二爷,老夫人做主,让贺二爷在十八岁出头就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便是贺二夫人杨氏宝兰。她生的俏丽,却是个尖下巴飞眼角的锐利长相,瞧谁都像是欠了她五百两银子,一条舌头也如淬了毒一般。 “给娘请安了。”秦檀敷衍着和婆婆打完招呼,扭头见杨宝兰在,朝她道,“弟妹也在呀,有些日子没瞧见了。” 秦檀除了大婚之日见过杨宝兰,此外便与她没怎么相见了。 杨宝兰也打了招呼。她瞧着秦檀那一身富贵衣装首饰,心底有一股酸意涌起。 前些日子,方素怜来给杨宝兰送自制的玉颜香肌膏——方家家中行医,方素怜所制的玉颜香肌膏号称有养肌生润、通体泽白的功效,令杨宝兰格外珍爱。那日,因着杨宝兰不在房中,方素怜便与丫鬟一边等着杨宝兰,一边在院中闲聊。 “二夫人心善人好,下人们个个都夸她;往日府里要办什么事,也都是拿她当女主人来对待。如今新夫人过门了,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强势,如此一来,二夫人可该怎么办?”方素怜一副微愁模样,“二夫人素来掌惯了中馈,要是把这中馈之权交出去了,家中仆婢定会不习惯吧。” 方素怜的丫鬟芝儿连忙道:“奴婢都差人打听过了!那新夫人虽出身高门,但嫁进咱们贺府时,已和娘家那头断了联系。十里红妆的嫁妆看着风光,但那是秦家老爷子的最后一次招待哩!新夫人没娘家帮衬,又怎能帮上咱们贺家呢?” 恰好杨宝兰回来,将方素怜与丫鬟的对话皆收入耳中。虽只是这么几句话,杨宝兰却察觉出大大的不对味来。 从前老夫人精力不济,管不住账,这府里没个正经女主人,中馈都是任由自己划拨,账面上的钱想怎么花、便怎么花,横竖也无人瞧得出问题。如今那嫂子秦氏过门了,这满是肥油的差使,岂不是要落入别人口袋? 因此,杨宝兰特地挑了个日子,求到了宝宁堂这儿来。 “娘,您瞧我说的对不对?咱们刚刚说到这中馈之事……”杨宝兰挤出一个笑,对老夫人尖声道,“嫂子出身高门,从前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又岂会对账和管铺子这些事儿?宝兰是个熟手,让宝兰来,好让嫂子轻松些。” 贺老夫人很精明,早就看出了杨宝兰心里的算盘。她不打算同意这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秦檀:“檀儿觉得如何呀?” 秦檀气定神闲,反问:“弟妹怕是不知道,京城人素来只让长媳宗妇掌管中馈之事。若是长媳还在,却要弟妹操劳,那便是惹人笑话。” 杨宝兰拿斜眼瞧她,声音越发尖刻了:“哟!瞧嫂子说的,好像宝兰我不懂得京城的规矩似的!我虽出身小门小户,但也知道嫁入了贺家门,便该万事替咱们贺家着想,有什么用的、存的,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咱们家里。嫂子虽说出身秦家,可那秦二爷都不拿您当回事儿了,您又要如何补贴家里呢?” 杨宝兰这话一出,贺老夫人也竖起了耳朵。“老二媳妇,你怎么说话呢!”贺老夫人不悦斥责道,“什么叫秦二爷不拿檀儿当回事?空口白牙的,净知道胡说八道!这就是你做媳妇的规矩?” 杨宝兰听了训斥,却并不慌乱——方素怜打听来的消息,那就绝不会做假,这秦檀绝对和秦家闹翻了! “娘,你是不知道!嫂子嫁过来的前几日,那秦二爷便当众说了,秦家日后再没了这个女儿!”杨宝兰的声调夸张起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若不是咱们家规矩严格,丫鬟婆子从不嚼舌根,也不出去乱打听,咱们才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贺老夫人听了,心里大惊——她为长子聘下秦檀为妻,便是相中了秦家的势力。若是秦檀和秦家闹翻了,她还要这个媳妇儿做什么?! “檀、檀儿……可有此事?”贺老夫人死死瞧着秦檀,几要把眼珠子都盯出去了。 不等秦檀回答,杨宝兰便抢先道:“绝无作假!若不然,嫂子都过门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秦家差个人来瞧瞧?咱们大楚规矩,归缘日可是要给新媳妇送礼的,秦家却是一个子儿都没送来!”杨宝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掐住了秦檀的死穴,“娘,这中馈之事交给嫂子也不大稳妥,还是由宝兰来打理吧!” 杨宝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那中馈的油水已经尽数倾入自己的口袋里了。 贺老夫人直如被一道惊雷打过,心底满是怀疑——若秦檀当真失去了秦家这个助力,那可如何是好! 不成,务必叫秦檀回娘家去说说情。血浓于水,秦檀到底是秦家二爷的女儿,软言软语相劝几句,定能叫爹娘回心转意!当务之急,还是要稳住秦檀。 贺老夫人眼珠子溜溜一转,满是褶子的脸一抖,眼底放出精光:“檀儿,娘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这中馈之事,还是由你来主管。你既然嫁了我们贺家,那便是理所当然的当家主母,不管你娘家如何,都没的让别人越过你去。” 一旁的杨宝兰原本正得意地笑,此刻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有些气急败坏,道:“娘,您怎么还向着她呢?不能补贴家里的媳妇,要来做什么……” 贺老夫人拿拐杖敲了敲地,怒斥道:“老二家的!消停点!檀儿是你嫂子,不管娘家待她如何,她都是府中主母。”一边说着,老夫人一边心底发恼:这杨氏真是不懂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檀再怎么和娘家人闹,那也是秦家的女儿,总比杨宝兰这个破落户要好! 杨宝兰呆住了,一副不可置信模样。她抬眼瞧秦檀,见秦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一时气不过,抬手指着秦檀,尖声道:“你少在那儿拿腔作势!娘家不认,丈夫不宠,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看有谁能替你出头!” 贺老夫人一阵头疼。她有心阻止,可碍于年老力衰,说话声音盖不过尖细的杨宝兰,只能任凭杨宝兰大吵大闹。一时间,贺老夫人极是后悔——后悔在贺家没发达时,就匆匆给老二娶了这么个泼皮媳妇。 宝宁堂里正在闹着,外头忽有丫鬟道:“老夫人,燕王妃娘娘差人送礼来了。” 杨宝兰愣住,贺老夫人也惊了一下。老夫人摸一下耳朵,满是怀疑地问道:“谁送礼来了?” “是燕王妃娘娘。” “燕……燕王妃?”贺老夫人略一悚然,重新询问,“没听错?” “不曾听错。” 燕王妃是谁? 当今宰辅的亲姐姐,燕王的结发之妻,谢盈! 那谢家乃是京城一等名流,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攀附的高门望府!更不提谢盈的夫君燕王,乃是除开太子之外,最得陛下厚爱的子嗣。陛下宠爱之甚,竟然把秋季选试这等大事都交给了燕王。 这样的燕王妃,竟然送礼到贺家来了! 贺老夫人大惊,连忙巍巍拄着拐杖下了座,到外头亲自迎礼。只见燕王府的差人跟着秦檀的丫鬟红莲一道站在外头,说说笑笑的,一副熟稔模样。 瞧见贺老夫人与秦檀来了,燕王府的差人弯了腰,向秦檀捧上了燕王妃备下的如意,道:“咱们王妃娘娘记挂着贺夫人,特地给夫人送了礼来。另外,王妃娘娘还问了您几时有空,再去燕王府坐坐?” 秦檀站在最后头,笑眯眯地拿帕子掩在唇上,道:“这段时日都是空着的,王妃娘娘想见我,随时都成。” 燕王府的差人应了好,恭敬地告了退。秦檀伸手摸了摸那柄如意,笑道:“王妃娘娘真是客气,我丢了她一个黄玉坠子,她反倒要送我一柄玉如意。” “可不是么?王妃娘娘向来和气。”青桑也道。 秦檀点头。一回头,她就瞧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如见了鬼似地瞧着她。贺老夫人看看那燕王妃送来的如意,又看看如沐春风的秦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杨宝兰仿佛被雷劈了似的,脚步微微后退。 “嫂……嫂子……”那厢的杨宝兰放轻了声音,赔着笑脸,僵道,“我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可是妯娌……” 秦檀拨弄了下指甲盖儿,慢条斯理道:“弟妹,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拿腔作势。毕竟我呀,娘家不认,丈夫不宠,没法得意,也没人能替我出头。” 秦檀身旁有两个妇人,一直在窃窃私语,讲着这燕王府的逸闻。 “听闻那燕王妃为人甚是宽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如此?” “上了皇家名谱的女人,又有哪个会是真宽和的?面子上客气点罢了。” “按理说王妃嫁入王府也近九年了,怎么还是没个一儿半女的……” 说话间,燕王妃谢盈就姗姗来了。 “是我来迟了,叫你们苦等。”王妃娘娘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面带笑容,慢吞吞在三角椅上头坐下。她身后的丫鬟见自家娘娘坐下,忙把怀里的拂秣狗儿递过去。娘娘笑眯眯地接了,戴了对东珠软镯的手顺着捋了下狗毛,口中念叨道,“男人们喝酒的事儿,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诸位自在些便是了。” 见王妃这么好说话,厅里各人便心思活络起来。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起了头,上去给王妃娘娘送礼。献上的匣子啪嗒一开,露出对光彩四射的金葫芦耳坠子。接着,便有人送珍珠翡翠、手镯坠子,令人眼花缭乱。 这群妇人会如此殷勤,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燕王主管选试之事,若是能哄得燕王妃开心,兴许自家男人便能高升了。 人人皆上去献宝,只有秦檀巍然不动坐在原地,既不打算讨好燕王妃,也不打算替自己夫君美言几句。乍一眼瞧去,她甚是醒目。 王妃娘娘目光扫一圈身侧好话不停的妇人们,手一松,把那狗儿放到了地上,轻轻嘘了声“去”。她身旁的丫鬟见状,懂事地上来挡那些妇人,笑道:“咱们娘娘可不能收这些,还是请各位夫人把礼物收回去吧。” 妇人们面面相觑,收了各自的礼物退下来。秦檀身旁那两个妇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是顾忌着王府颜面,不肯明着收礼呢。十有八|九,要我们私下再往燕王府里送一回。” 王妃不说什么,拿了把牙丝编地的团扇慢慢摇着,一双眼四处瞧。王妃有双上挑凤眼,眼皮极薄,眸色瞧起来有些冰凌凌的。冷不丁的,她的眼神便落到了秦檀身上。只这一眼,秦檀便觉着身上一冷,心道:这燕王妃绝不是如面上那般好相处的人。 “这位是贺家的夫人吧?”王妃开了口,直勾勾盯着秦檀,“别人都在替夫君美言,怎么你孤零零坐在那儿,都不替你夫君说几句话呢?” 瞬时间,周遭的妇人都朝秦檀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讥笑声也随之而来。 “呀,这位不就是那闹着要嫁给穷秀才的秦三姑娘么?” “听闻贺家家底一穷二白,她嫂子、婆婆都是穷山恶水出来的人。” “怎么个,如今秦三怕是半点儿银钱都掏不出了吧?” 燕王妃探寻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秦檀。王妃身后立着两个丫鬟,分别唤作宝蟾、玉台。抱着狗儿的宝蟾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对玉台耳语道:“你可知道,那贺秦氏先前拒了东宫的婚事,落了相爷的脸面,咱们娘娘也有些不待见她呢。” 宝蟾的话虽然压得低,但秦檀还是听见了,她甚至有些讪讪的。 她的心底,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她可以说自己不愧对秦家——秦家的富贵,便是她母亲用命换来的,她自然不愧疚;但是,谢家的人情,她着实是有些心虚的。 当年她誓死要嫁入东宫,一心只想着做人上人;哪怕无情无爱,不会得到太子垂青,她也认了,因此她上下钻营,让父亲求到了谢家家门。但谁知道,后来她的脑子进了水,竟然义无反顾地要嫁给贺桢,落了个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王妃娘娘讨厌她,确实是情有可原;秦檀自己作的,没必要叫委屈。 宝蟾与玉台说完话,抬高声音,对秦檀道:“贺夫人,咱们娘娘问话呢。” 秦檀起了身,正色道:“回王妃娘娘的话,并非是我不愿意替夫君美言,而是我夫君无需我多言。一是一,二是二,若当真有本事,何必我夸出花来呢?更何况,我夫君为人刚直,最不喜我多管闲事。以是,我便不在王妃娘娘面前多话了。” 王妃听了这话,勾起唇角,问道:“这么说来,你很是信任贺桢的才干?” 61.武帝求仙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皎星走的快,没一会儿, 就到了一处宫宇前。秦檀正疑惑这儿是何处, 耳旁忽听见一连串的“恭送太子”,立刻惊得抬起头来。 但见不远处停着一抬肩舆, 两列侍卫低身跪着,口呼“太子殿下万万小心”、“太子殿下请上舆”,有的神色谨慎, 有的面色谄媚。 一个年轻男子恰好在肩舆上坐下, 他身着石青地团龙便服, 衣袍下摆缀着八宝立水, 脚踏皂靴、领纹锦绣,一张脸阴鸷美秀,瘦削脊背挺拔挨着舆背,修长手指正漫不经心敲着扶手,哒哒哒的, 听得人心慌。 饶是秦檀不曾见过,也知道他定是太子李源宏。 秦檀狠狠瞪了一眼皎星——这宫女定是奉了贵妃之命, 故意为难自己!贵妃久住宫中, 定知道太子被秦檀拒了亲,贵妃这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就故意把秦檀送到太子面前去讨折辱! 那些路上巡察的侍卫们之所以对皎星谄媚, 想来是早被恭贵妃收买了。看见秦檀来, 不但不按照宫规阻拦, 反而还让其扬长而入! 恭贵妃之权势, 竟显赫至斯,连东宫外的侍卫都能收买。难怪太子与燕王势同水火——恐怕,在宫中的皇后与恭贵妃,也是这么剑拔弩张的。 “哎呀!”皎星故作惊慌,大声呼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初来乍到,领错了路……” 秦檀哪还有闲心理会皎星的讨饶?眼看太子听到了皎星的高呼声,她立即拽着皎星、另带着青桑与红莲,闪入了身旁的一道小径中。 这小径狭隘,只容一人通过,秦檀与青桑挤在一块儿,红莲则在后头捂住了皎星的嘴,不让她继续大喊大叫。 那头的太子迟疑了一下,道:“均哥,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谢均神色如常:“东宫近妃嫔宫室,想来是有宫女路过。” “沿途有侍卫内监,又怎会让宫女误入。究竟是何等胆大女子,才敢私闯东宫?”太子挑眉,嗓音阴沉沉的,“莫非,是孤听错了?” 谢均道:“既太子殿下不放心,臣去那条小径中看看便是。” 说罢,谢均就朝着那小径走去。 谢均前脚方走,后脚东宫书房内就追来一人,乃是太子妃殷氏。她提着裙角儿匆匆地追,口中呼道:“太子殿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太子扬手,示意宫人放下肩舆,起身朝殷氏走去。 谢均瞥一眼正在说话的太子与殷氏,径直走向那小径。 谢均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秦檀手心微汗,连忙想向后退。皎星眼看她要逃跑,生怕完不成任务被贵妃责罚,连忙用身体堵住秦檀的退路,一边试图发出“呜呜”的响声,引来太子的注意。 秦檀恨不得直接拧了皎星的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贺夫人?”谢均走到小径入口,压低了声音,面带微微惑色,“你怎会在此处?” “……”秦檀捏着帕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是宫婢带错了路,他肯定是不会信的。要说是恭贵妃故意使坏,谢均恐怕更不会信了。 小径内一片寂静,反而是太子与殷氏说话的声音,远远飘来。 “太子爷,您赐给妾身的那副《瑞雪白鹤图》寓意甚好,妾身瞧赵妹妹恩宠甚浅,了无寄托,这才想把这画卷送给她。这是妾身的错处,您何至于对赵妹妹动怒呢?”殷氏抽泣着,声音颇为急切。 “流珠,你管好分内之事便可。” 秦檀竖起耳朵,听着太子与殷氏争执,知道太子被自己的妻子拖住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心底不由微微一舒。 若是此时,她能说服谢均帮自己一把,兴许就能逃过一劫了。 但是…… 谢均才是全天下最不可能帮自己的人! 面前这男子虽俊美温雅、风姿翩翩,瞧着甚是好脾气,但却有些厌弃她。 “贺夫人,莫非……”谢均见她不说话,眉眼半阖,轻声猜起了缘由,“莫非你是觉得,我断了你攀着我姐姐的富贵路,须得另寻一条往上爬的康庄大道,这才想起了被你抛之脑后的太子殿下?” 秦檀听了,忍不住瞪了谢均一眼。 她有些恼,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谁让曾经的秦檀确实是这样的性格,终日汲汲营营,只想着做富贵人上人。当初使劲手段也要进东宫的她,确实给谢均留下了这样不佳的印象。 谢均被秦檀瞪了一下,心底忽生出了几分有趣。 这贺秦氏平时是一副凌厉带刺的样子,故作疏远、傲然在上,这一瞪眼的小动作,反而给她添了份可爱,让她有了一丝闹脾气的天真憨甜。 “贺夫人,我说的对吗?”谢均问。 秦檀眼珠微微一转,忽而有了个主意。她娇娇一笑,轻声道:“是呀,没错,我这就要去攀附太子了!凭借我的美貌与手段,太子殿下定会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相爷,您可不要挡道。若是你把我堵在这儿,不让我见太子,碍了我的富贵路,小心我给你点儿厉害!” 她一副眉飞色舞、小人得志的样子,将弟妹杨宝兰的神态学得十成十。 秦檀心道:谢均若是看她不爽,就该逆而行之,“挡她的富贵路”才是。 谢均见了,怔了一下。继而,他低下头,捂着半张脸,肩膀抖动不止。秦檀有些纳闷,却只能见到他指缝间的朝珠颤个不停。 终于,谢均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贺夫人,原来你当真这么怕太子爷,这倒是我的过错了。”谢均止住了笑容,悠悠拨着朝珠,“竟用这种手段脱身,想让我帮你挡着太子爷。” 秦檀脸一凝,知道她还是没能骗过谢均。 也对,谢均日夜与皇家相对,依旧游刃有余,恐怕早就修炼成了一个人精。 但谢均这话,说的也太过分了,她何至于如此狼狈?什么“这么怕太子爷”? “我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在自荐枕席时还会面色泛白。”谢均道,“贺夫人,你在我和姐姐面前如此能言善道,怎么遇见太子的事情,就会变得胆小如鼠?” “太子殿下身份高贵,我自是不敢冲撞。”秦檀勉强笑。 ——谢均那是不知道太子登基之后做过的荒唐事!连贺桢这个死板的读书人都要冒着大不敬说一句“失道之君”,可见太子的作为如何不像话。 还有,什么胆小如鼠!谨慎一些,防止在太子面前丢了性命,也算是胆小如鼠?莫非非得冲上去顶着堂堂太子的脸面怒骂他,才不算胆小么? 秦檀身后的皎星还在呜呜叫着,谢均看见这一幕,叹道:“贺夫人,你这是被恭贵妃折腾了罢?我早提醒过你,不要碰燕王府里的事情。” 秦檀愣了一下,道:“相爷知道?” “我如何能不知道?”谢均的笑容淡了下来,眸光渐沉,“我提醒你不要插手,不仅仅是为了让姐姐不被你的做派影响,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过区区五品官之妻,卷入皇室夺嫡、妃嫔争宠之事,并无好处。” “……”一时间,秦檀心思复杂。 未料到,谢均竟还是存着几分好心的。 两人正彼此对望着,冷不防外头传来太子和殷氏的争执之声。 “太子爷!”殷氏哭叫着,很是撕心裂肺,“赵妹妹十五岁便嫁进了东宫,您念着这份恩情,留她一命吧!” “滚!”太子重坐上了肩舆。 秦檀听了,不由一凛——听这声音,太子正在气头上。自己若冒出去,岂不是恰好撞在刀口?她不慌乱,冷静下来,对谢均快速道:“相爷,我与你谈个条件。你若帮我脱身,我便在将来帮你一个忙,如何?” 她一旦冷静下来,脑海中就有了主意。饶是面对的人是自己得罪过的残暴太子,她也不忙不乱。 “这等时候了,还能冷静地与我谈条件?”谢均的眼底有一分兴致,“贺夫人,你这性子倒是少见。” 像她这么冷静的女子,确实是少见。寻常人若是得罪了太子,焉敢站着回话?早抖如筛糠地跪下了。 “相爷答应么?”秦檀问。 “你说呢?”谢均收了念珠,挑眉道,“我不答应,因为你没什么可以帮我的。” 秦檀咬咬牙。 这谢均还真是可恨。 她就不信,这位相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她飞快改变策略,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谢均,难得地示了弱,道:“我不知相爷先前是好心,还道相爷是嫌我招人烦。如今知道相爷心底仁慈、直如菩萨一般替我着想,真真是后悔极了。相爷,我是真心觉着您是个好人……” 可刚可柔,能屈能伸,软硬齐施,方是宅斗之王。 谢均可从没见过秦檀这副模样。 她或者是美艳凌厉的,或者是冷漠带刺的。她在燕王府时,总是剑拔弩张;跟着夫君贺桢时,又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谢均从未想过,她会露出这种可怜巴巴的神态来。 “若我帮了你,”他勾起唇角,慢条斯理道,“贺夫人用什么谢我?” “自然是鞍前马后,什么都行。”秦檀保证道。 谢均笑而不答。他低头,闲闲拨过一颗念珠,口中低声地念念有词。秦檀仔细一听,念的是一段经文,似乎是往生经。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秦檀有些疑惑:好端端的,念这个做什么? 那头的太子已坐着肩舆过来了,压着怒火,问道:“谢均,是哪里来的贱婢,敢在东宫放肆?” 谢均缓缓放下了手中数珠,抬起头来,笑容依旧温如春风,令人倍感心暖。 “谢荣,把这个触怒太子的宫婢送过去吧。”谢均笑道。 谢荣得了令,上去便掐住了皎星的脖子。他显然是练过的,动作利落干脆,叫人看不清轨迹。皎星挣扎着低呼了一阵,很快就面色泛青,晕了过去。 临晕厥前,皎星还瞪着眼睛,自我安慰——不会的,贵妃娘娘保证了会救自己。娘娘不救自己,就是寒了其他宫人的心,不会出事的…… 谢荣将皎星的身体拖到了太子的肩舆前,随意地丢在地上。 “大胆,竟敢脏了太子殿下的眼睛!”一名太监尖声怒斥道。 谢荣只好用身子挡住皎星的身躯。 太子看也不看,拿指尖哒哒哒地敲打着肩舆扶手,阴沉道:“杖毙。” 果然,第三日的清晨,书房里便递来贺桢不去归缘的消息。 青桑气得直跺脚,怒道:“大人是怎么一回事?竟然这样落夫人的脸面!” 秦檀在妆镜前梳弄着长发,嗤笑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自然是因为我欺负了方素怜,贺桢正变着法子让我难受呢。” 提起方素怜,青桑便是一肚子气。她年轻气盛,气呼呼地绞着手帕,嚷道:“大人竟为了一个贱妾这样薄待您!他是不是忘了夫人您的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告诉大人去!” 说罢,青桑提起裙摆便想往外跑。 “站住!”秦檀喝住她,“青桑,你不准告诉他。” “夫人……?”青桑一只脚已跨在门槛上了,闻言,她露出诧异之色,犹豫道,“您的意思是,不要让大人知道您当年救过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檀慢慢点头。她搁下梳子,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的报复,才刚刚开场。 若是将救命恩人的身份告诉贺桢,那这场好戏便会匆匆结束。 秦檀可还没有玩够呐。 青桑咬着唇角,憋屈地退了回来,问道:“那夫人今儿个还去大慈寺吗?” “去,当然要去。”秦檀答道,“便是我独自去会惹人笑话,我也要去。” 即便贺桢不陪她,她也是要去佛前归缘的。正是佛祖心慈,才给了她重来一生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要去佛前谢恩。 这样想着,秦檀让丫鬟替自己收拾了一番,坐上了出贺府的马车。 她要去的寺庙,是京城外的大慈寺,素来香火旺盛、四季佛客如织,不少王公贵族皆在大慈寺里捐了长明烛。那大雄宝殿里的菩萨、佛祖皆是灿灿金身,光辉无比,香火常年不熄,日夜燃彻。 秦檀倚靠在马车厢壁上,合着眼小憩。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京外的大慈寺。车帘一撩,红莲便伸手来搀秦檀下马车。 正是夏末秋初之时,白天的日头依旧炎炎高照;树影浓浓,一冠深绿之中匿着几只长鸣老蝉。大慈寺的黄墙红瓦横亘在山林之中,屋角掩映,半藏半露。梵音清远,偶尔回荡起一声厚重绵长的佛钟,叫人心底渐渐沉静下来。 一个小和尚上来引路。这光头的小和尚瞧着秦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这位……可是约了今日来归缘的贺家的新夫人?” 秦檀点头,只当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自己独身前来之故。 秦檀入了寺内,过了天王殿里的未来佛,很快便到了佛祖面前。这佛像镀以金身,左右立着二十诸天及文殊普贤,个个皆是镶金漆彩,威严无比。 秦檀望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双手合十,闭目沉思。不之怎的,她心中思绪万千,难以静下。 如今贺老夫人护着自己,那是因为老夫人看中了她背后秦家的势力。一旦发现她在秦家并说不上话,贺老夫人便不会再替自己说话了。 届时,要想折腾贺桢,或是抽身和离,那可就麻烦多了。 但是,秦檀一点儿也不想回去讨好秦家人。于她而言,秦家只是一个牢笼,并没有丝毫亲情的温暖。 自母亲朱氏过世后,秦檀的“家”就已经分崩离析了——父亲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一不小心便会被枕头风吹跑;继母宋氏心眼狭隘,巴不得将秦檀赶出家门;其他亲眷因着朱氏之死,生怕被朱氏连累,都将秦檀当做不存在的人。 这便是秦家最绝情的所在:用朱氏的死换来了满门荣华富贵,却不将朱氏的女儿当个人看。 这样想来,秦檀当年能在如此逆境之中,求得一个太子嫔之位,着实是不容易。 “这位夫人……” 她正闭目冥思之时,先前引路的小和尚开了口,打断了她的思绪。秦檀睁眼,瞧见这小沙弥面露腼腆抱歉之色,小声道:“这位夫人,咱们到了谢客闭院的时候了。” 秦檀身后的青桑立即跳了起来,娇声斥道:“这大早上的,怎么就到谢客的时候了呢?咱们夫人今儿个特地来归缘,这可是提前十五日便派人知会过的!” 这小和尚大抵是头一次被年轻姑训斥,登时面红耳赤道:“小僧也只是传达了住持的意思……” 青桑还想争执,秦檀便提着群裾起了身,淡淡道:“罢了,定是有什么公卿贵胄来了。我也在佛祖面前说完话了,回去吧。” 怪不得先前这小和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料想是哪位位高权重、不能得罪的贵客前来,大慈寺必须提前闭门谢客、清场相迎。 秦檀与两个丫鬟朝着天王殿走去。 经过一道林荫时,林荫对头隐隐绰绰行来几个人;因隔着几棵枝丫低垂的绿树,那几人的轮廓皆是模糊的,但秦檀能认出打头的袈|裟老者便是大慈寺的住持。 秦檀瞥了那几人一眼,便兀自离开了。 林荫对头的几个人,也瞧见了秦檀的身影。 跟在住持身后的高挑女子以帕掩唇,露出微微不悦面色,对住持道:“空海大师,明知今日我与阿均要来上香,怎么还有旁人在此?” 这女子二十七八岁,面容姣好,长眉凤眼,清贵中带着威严,乃是燕王正妃谢盈。她是上了皇室名谱的王妃,衣食住行皆比照一等妃嫔公主,再加之她娘家素来权势显赫,大慈寺诸僧对她甚是巴结。 空海大师额有薄汗,连忙解释道:“听闻王妃娘娘要前来进香,贫僧已吩咐人闭门谢客,免得扰了王妃娘娘清净。只是那位乃是贺家的新夫人秦氏,今日是来归缘的。这等姻缘大事,总不便赶出去……” 谢盈闻言,侧头遥遥打量一眼秦檀,奇道:“既是来新婚归缘,怎是独身一人,她的夫君何在?” 空海大师道:“这,贫僧便不清楚了。” “姐姐,罢了,本就是我们扰了人家新婚归缘的大事。”谢盈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嗓音温和淡然。 谢盈侧头一瞧,便见着自家弟弟谢均正远望着那贺秦氏离去的方向。 谢家的人向来有一副好皮囊,谢均亦不例外,从骨相里瞧就是俊美的。他的面容若是落在别人身上,免不了阴鸷冰寒,可他却偏生透出几分异样的和气来;再兼之他手里还捻一串小红檀木的佛珠,瞧起来便愈发平易近人了。 因擅吹箫,从少时起,谢均便有了个“飞箫公子”的美号。如今谢均二十又六,飞箫公子都要成了飞箫老爷,还是难挡京城闺秀对他思之如狂。 “怎么,瞧上人家了?盯得这样紧!那可是已出嫁了的妇人。”谢盈见他久久不移视线,打趣道,“姐姐这回来大慈寺,原本也是为了给你求一份好姻缘。你看你将过而立之年,却总不肯娶妻,平白让我操碎了心。” 谢均拨了下手里佛珠,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谢盈问:“好奇甚么?” “若是我不曾记错,那贺秦氏便是秦家的三姑娘,先前要死要活求着入东宫的那一位,姐姐不记得了?”谢均慢慢笑道,“她为了一个太子嫔的分位使出了浑身解数,是个要强又浑身带刺的丫头。如今怎么的嫁做了他人妇?” 谢盈露出恍然大悟神色:“阿均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太子殿下听闻那秦氏是个绝色的美人儿,便答应收她入东宫。结果那秦氏最后跑了,殿下对着秦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均笑笑不答,捻着佛珠的手朝前一指,示意空海大师继续带路。 他没有告诉姐姐燕王妃的是,因着秦家开罪了太子,他也没给秦家好看。好长一段时日里,秦二爷秦保瞧着他便战战兢兢的。 这头谢家姐弟继续上香去了,那边的秦檀领着丫鬟上了马车,回贺府去。 一到贺府,便看到贺老夫人的丫鬟秋水正焦急地在门前徘徊着。见到秦檀回来,急匆匆迎上去,道:“夫人,您可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快要被大人气厥过去了,您去瞧瞧,劝劝大人吧!” 秦檀听着秋水的话,挑眉悠悠:“这又是折腾什么呢?”说罢,便去了老夫人所居的宝宁堂。 在宝宁堂门前,便听见贺老夫人激动训斥贺桢的声音。 “你真是要气死我这个做娘的!这姓方的贫女能入我贺家门,已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你竟还要抬她做贵妾!桢儿,你究竟是被下了什么迷魂药?” 从贺老夫人的话来看,发生的事儿和秦檀猜想得差不多——贺桢有意抬方素怜为贵妾,求到了贺老夫人的面前。 依照大楚律法,妾室有贵贱之分。贵妾是主子,能上家谱,也能亲自抚育生下的子女,一般皆是有些身份的女子;而贱妾通仆婢,即便生下子女,也只能送去主子处抚养,若是见了亲生的儿女,必须口称“少爷”、“小姐”,行下仆之礼。贵贱之分如此分明,难怪贺桢想要抬举心爱的女人。 秦檀还未开口,她身后的青桑已开始打抱不平了:“大人真是魔障了!那个方素怜,到底有什么好的?瞧不出大人竟是如此负心薄幸之人!” 一旁的红莲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道:“青桑,慎言。” 秦檀没有理会丫鬟的多嘴,而是理了下鬓发,施施然步入宝宁堂,悠然道:“夫君这是要抬方姨娘做贵妾呢?”说罢,裙角儿一旋,便在圈椅上头姗姗坐下了。 贺桢跪在老夫人面前,薄唇紧抿,眼底有一丝清高的倔强:“秦氏,我是一家之主,要抬谁为贵妾,当然是由我自己做主。” 秦檀笑得花枝乱颤:“大人,你若当真那么说一不二,又怎会跪在娘的面前呢?” 贺桢身旁的方素怜正无声地哭着,满面忧虑之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莫说是贺桢,便是秦檀看了也心生怜惜。但秦檀很快打住了自己的情绪,对贺桢道:“夫君,若要将贱妾抬为贵妾,总得有个由头。她是替夫君开枝散叶,还是操持内外了?若是无功无绩,便被抬为贵妾,说出去难免惹人笑话。不仅仅是夫君你会被人说上一句‘治家不严’,就是方姨娘,也会被扣上个‘狐媚’的帽子。” 贺桢微愣,竟觉得秦檀说的有几分道理,像是在真心实意地替自己考虑。 “照我说呀,不如这样。”秦檀十分大方,道,“只要方姨娘有孕,夫君便立即抬她为贵妾,我绝无怨言,还会亲手送上贺礼。但若方姨娘没有为夫君产下子嗣,请恕我不赞成这桩事儿。” 这条意见十分合理,便是贺老夫人也点头附和。贺桢蹙眉思索一会儿,对老夫人道:“娘,儿子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于是,这件事儿便这般定下来了。方姨娘虽哭的梨花带雨,可她身旁的丫鬟却是喜笑颜开,低声道:“太好了!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 方素怜微惊,连忙道:“我又岂是因着贵妾一事在哭闹?不过是伤心大人为了我惹怒老夫人罢了!素怜不过一介贱妾,不值当!” 秦檀听了,笑吟吟的,并不反驳。 只有她秦檀知道,方素怜就是个没有子女缘的——秦檀过世那一年,嫁入贺府五年的方素怜才堪堪怀上第一个孩子,胎象还甚不好,一副随时会滑掉的模样。 方素怜想要抬贵妾? 先等个五年再说罢! 玉台将秦檀领到了王府内府,燕王妃谢盈正立在池子边,朝水池里丢着鱼食。 那池子里团簇着一片金红,远远瞧去,有连腮红、玉带围、金锦被,皆是背有十二白或十二红的名种。王妃一扬手,磨好的鱼食末儿便纷纷落在池里。鱼食是用干地锦菜和嫩苋菜磨的,一到水面,就引来群鱼争跃,水面上一片热闹。 “贺夫人来了?”王妃听见响动,微抬了头。谢盈的面貌生得大气耐看,仪姿也是端庄大方,很显然,她的一笑一步皆是仔细教养过的。朝秦檀看时,她抿唇一笑,柔而不近,威而不厉。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请安,笑道,“上回王妃娘娘赐下了一柄玉如意,我不敢怠慢,恰近两日得了一只野山参,就连忙给娘娘送来了。” 燕王妃洒尽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拿帕子慢慢擦着掌心,悠悠道:“贺夫人真是客气。坐吧。”她身后设了两把椅子,另并鸡翅木的矮几食盘等物。有丫鬟端来了几样秀气点心,精精巧巧的,雕成含苞待放模样,似在那食盘里开了几朵梅花。 “贺夫人,这段时日,宫中的恭贵妃娘娘可有差人找过你?”燕王妃端起茶盏,浅呷一口,语中带着担忧。 前回在燕王府里,秦檀出言教训了寄住在燕王府的表小姐周娴,这周娴正是宫中恭贵妃的侄女儿。恭贵妃对周娴疼爱非常,为了周娴,贵妃没少磋磨燕王妃;王妃会担心恭贵妃找秦檀麻烦,也是常理。 “不曾。”秦檀摇头,“我家夫君不过区区五品小官,恭贵妃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燕王妃笑起来:“你想得倒是舒畅。若是哪日贵妃娘娘真的要罚你,那你也是躲不开的。日后见了周姑娘,还是顾忌着些,不必替我出头。” 言语间,燕王妃竟有把秦檀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秦檀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是不慌不忙。她重活一世,比燕王妃了解更多的事情,譬如陛下很快就将驾崩,届时,恭贵妃就成了吃斋念佛的恭太妃,权势大不如前,凄凉得很。因此,就算得罪了恭贵妃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小径处忽走来一位嬷嬷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道锦盘。 这嬷嬷唤作青嬷嬷,乃是燕王府内院里头的女管事。 “王妃娘娘,这是金银作所制的首饰,王爷说了,先送到您这儿来过目,若有不喜欢的,送回去再改。”青嬷嬷恭恭敬敬地端上锦盘,只见那盘中放着几样手镯耳钳、簪子花盛,瞧着甚是光彩夺目。 王妃笑笑,对秦檀解释道:“王爷是个有心人,每季皆托宫中金银作造办时新首饰。”说着,她用手指拂过一串耳坠。忽而,王妃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问,“我记得王爷这回得了一块上好的缠丝黑玛瑙,极为难得,怎么不见这些首饰上用了那玛瑙块儿?” 62.南烟香味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宰辅谢均都说了, 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 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 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 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 此刻心底矛盾无比,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 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 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 日后呀, 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 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 贺桢终于下定决心, 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 不言不语的, 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 “……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他是谢均用惯的人,勤勤恳恳,一心向主,在谢均面前也是有话直言。 谢荣正竖了两根手指,互相比着,声情并茂,说的和唱戏似的,冷不防,一条数珠链子便甩到了他的脑袋上,在他脑袋上砸出了啪啪两声。“你瞧瞧刚才过去的,是不是贺家的夫人?”谢均收回了数珠,撩着窗帘朝里头瞧。 “这这这这……”谢荣捂着脑门,哭丧着脸,“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 谢均稳了神,道:“不成,我得再进王府去见姐姐一趟。” 谢荣纳闷:“您才刚从王府出来呢,又要进去?” 谢均慢条斯理,道:“我去看望姐姐,天经地义。” 昨日依稀还是绿荫簇枝的盛夏,今朝的梢头便只余一片光秃秃的半凋残叶了。似乎是在一梦一醒间,那满京的绿叶鲜枝便都衰败了下去,化作一团凋零尘埃。 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急急驶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银丝车帷晃悠悠的。车厢前,一名车夫满头大汗,卖力抽着马鞭,匆匆向前赶路。 车轮颠簸未几,车厢里便探出一张女人面孔。这女人乃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妇人,生就一张素净柔和脸面,秀气眉心挤出一个浅浅川字,透彻眼眸里盛着一分忧虑焦急。 “听闻从前夜开始,夫人便一直昏睡着。”这素净妇人压低了声音,对挥舞着马鞭的车夫悄悄耳语道,“大人生性仁厚念旧,若是赶不及见夫人最后一面,他定会抱憾良久。请再快些儿,一定要赶上!” 车夫额上冷汗微落,连忙应下:“姨娘说的是。” 妇人的声音虽然压得低,却还是叫马车中人听见了。但听那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男声,说道:“素怜,你怀有身孕,小心一些。”顿了顿,他又道:“……你本就不该跟着我去庄子里。下次就别跟着我出来折腾了,留在家中好好养胎。”声音虽清清冷冷的,却透着浅浅的关怀。 此人乃是贺家的家主,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贺桢。 其人颇有才名、满腹诗书文墨,在圣上面前又甚得信赖,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骨中透出清高俊彦,“贺家桢郎”的名声一时间传遍京中,无数公卿朝臣与之结交攀亲。 至于那年轻妇人,则是贺桢的妾室,闺名唤作方素怜。 方素怜面露忧色,道:“夫人待我甚好,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岂不是忘恩负义?”说罢,半垂头颅,眼眶一角微红。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微叹一口气,摇头道:“素怜,你哪里都好,偏偏太心软。别人欺你十分,你还以德报怨。若非有我护着你,只怕你早连骨头都不剩了。” 方素怜勉强挤出温柔笑颜,略带倔强,道:“夫人不曾欺负过我。她不过是性子直,又娇生惯养了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素怜并非出身官宦,家中不过是个行医的,夫人瞧不上素怜,那也是常理。” 贺桢皱眉,道:“我说过,万万不可以出身论人。行医者救人济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医,怎么就算是‘沙子’了?” 说话间,马车已在一处山间庄子门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满是金脆落叶,一眼望去黄澄澄的。贺家的老旧庄子藏在一片半秃的枝丫里,仿佛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门扇上裂了几道水波似的纹路,一个敞口的木桶搁在屋檐下头,里面装着前日的雨水,守门的婆子亦是没精打采的。庭院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原是两个小丫头在偷偷抹眼泪。浓郁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渗得人每一寸衣衫里都是苦味。 贺桢带着方素怜踏入了这个别庄,脚步顿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隽瘦削,面容清俊优逸;身上穿一袭月白暗云纹敞袖宽袍,脚踏暗紫悬银锦靴,通身皆是书卷墨气。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贺桢是个自幼金堂玉马养出的贵介公子;谁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还是个贫病交加的穷书生。 贺桢侧头,斟酌再三,对身旁的方素怜道:“素怜,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别,你便留在这儿吧,我去与她说说话便出来。” 方素怜浅蹙眉心,点了点头,温柔道:“不必顾及着我。” 贺桢见方素怜如此懂事,并不因为妻妾之别而面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怜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当年,他曾对方素怜说过,若他日平步青云,定用八抬大轿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运兜转,他迫于秦家压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为正妻,而方素怜只能嫁给他做妾。 因此,多年来,贺桢心底对方素怜的愧疚,从未减损过。 他朝方素怜点点头,大步朝着里头的正房去了。 愈是靠近正房,药味便愈是浓。秋日的落叶积满了庭院,也无人清扫,一踏上去便一片清脆响声。贺桢推开了正房的房门,入眼的暗淡浑浊让他不由眯上了眼睛。 窗户合着,屋子里头没有光,药的苦味却无处不在。一个小丫鬟守在床边,似乎是累极了;见到贺家家主忽然前来,这小丫鬟急匆匆站起来,吱着半哑嗓音行礼。 “见过大人。”说罢,小丫鬟面带微微喜色,含泪望向床榻,小声道,“夫人您瞧,是大人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只是唤了数声,都不见床榻上的人有什么反应。 贺桢缓步上前,便见得素色帷帐里躺卧着个极瘦削的女子,她匐在被褥里的模样便如一团柴杆似的;更别提那张颧骨高耸、苍白至极的面容,毫无分毫血色,黯淡的瞳眸里满是衰颓的死气。 见到她的面容,贺桢的面色微微一僵。原因无他,实在是面前的秦檀,与他印象中的秦檀相差太远。 贺桢遥记得,五年前,他初初考上二甲同进士,秦家便大张旗鼓地上门提亲,要他娶了秦家二房的嫡女秦檀。那时的他早有心仪之人,那就是于自己有过救命之恩的医门女,方素怜。只可惜秦家以权势相逼,他初脱白身,得罪不起秦家,只能屈从,将秦檀迎娶过门。 洞房花烛夜,贺桢揭开了秦檀的盖头。饶是对秦檀无情,他也被她的美貌所惊艳——那是一种冶艳、张扬、毫不收敛的美,像盛放的牡丹似的,微微一笑便将周遭人都比了下去。 秦檀美则美矣,却不是贺桢心上人。那夜,他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权势强迫我娶你,我应下了。可我虽能娶你为妻,却不会对你动情。你好自为之。” 那时的秦檀,美得惊人,与今日这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判若二人。 “……秦氏。”贺桢艰涩地从唇齿间挤出了这个词,道,“你可还有什么想说、想要的?我都去办。” 贺桢虽不爱秦檀,但自认已将能给的都给了她——财富、地位,无一不缺。只是秦檀不知好歹,三番两次对方素怜出手,勾心斗角不提,还将后宅折腾得乌烟瘴气,这才让贺桢下了狠心疏远她。后来秦檀身子不大安,贺桢便将她送来这处京外的庄子上养身体。 但秦檀到底没那个福气,养了一年身体,反而越养越差,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床上的秦檀眼珠微动,被褥外细瘦瓷白的手指蜷了起来。她面无表情,视线转向贺桢,沙声道:“贺桢,我不想看见你。” “……你!”贺桢眉心一蹙,面上有懊恼,更有复杂之色。 见他动怒,秦檀苍白的面容上竟有了一丝笑意。她咧开干皱的唇,气游如丝,缓缓道:“贺桢,你于我而言,便是一场从头错到尾的噩梦。看见你,我便会打心底难受。……啊……如今我要去了,你可否让我走得安稳些?”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身子承受不住,激烈地咳嗽起来。 贺桢怒意愈甚,喝道:“你说我是噩梦?若非你秦家当初以权势相逼,又怎会有这一桩婚事?!如今你竟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秦檀轻轻地笑了起来。 “呵……权势相逼?”她的声音愈轻了,“贺桢,救了你的人,是我;你说要报恩,要娶了过门的人,也是我;为你垫了救命银钱、替你打点选试官场的人,也是我。可你偏偏不记得你说过的话了……” 不等她的话说完,贺桢便略带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道:“秦氏,我已不会再信你的话了。我早就知道救了我的人是素怜,你假冒她又有何用?” 贺桢最烦秦檀的,便是这一点。秦檀不知从何处得知方素怜于贺桢有救命之恩,便想方设法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救命者,更是污蔑方素怜骗人骗己。 贺桢自认绝不会糊涂到错认恩人,因此每每秦檀如此提起,他都很是不耐。 他的不耐,让秦檀闭口不言了。 她将视线投向幔帐的顶部,眼睁睁瞧着上头的白鹤飞云纹,神色怔怔的。她似乎一点都不想再和贺桢说话了,显露出一副厌倦疲惫的神色来。她的眼前,依稀浮现出初见到贺桢的画面来—— 漫天的大雪不曾停止,她扶着伤重的贺桢上了马车。 贺桢的衣襟已被血染红了,身子骨软绵绵的,一双眼从头到尾都没睁开过,只是借着一番执念,偎在秦檀的背上,话语若丝。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他口中依稀这样念道。 “什么?”秦檀不解。 “几生修得……到梅花……?” 那时的秦檀还不大懂得诗书,也不明白这句诗是何意。她只是无心之间,随口胡诌道:“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 秦檀自个儿也知道,其实三生便是三世,佛说的三生,那便是前生、今生、来生,断断没有统共六生这般的说法。随口胡诌、不过脑子,料想谁也不会记得这句话。 年轻的贺桢昏睡在了她的脊背上,也不知听没听到这随口乱说的解释。大雪纷飞,她抹去了额头的雪水,艰难地将贺桢扶入马车,他洒下的血滴,淌了一地。 …… 多年后的今日,秦檀心想,她这一辈子,真是个笑话。 若是当年的她,没有被自以为是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嫁给才中了进士的贺桢,也许,她便不会落得如今这个落魄下场吧。 不,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救下贺桢。如此一来,便不会有那个“待我他日平步青云,便来娶你为妻”的誓言,也不会有方素怜的趁虚而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更不会有她与方素怜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让她精神大伤。 想到方素怜,秦檀的心底便满是厌倦与恨意。 方素怜看似纯良温婉,实则满心算计,比秦檀还要更上一筹。嫁入贺家后,秦檀屡屡败在方素怜的手上,方素怜夺走了秦檀的一切,更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打杀了秦檀亲如姐妹的丫鬟,挑拨秦檀与贺桢,更是三翻四次想要将秦檀赶出贺家,甚至狠下杀手…… 然而,这个女人,如今却以恩人与爱人的名义,守候在贺桢身旁。 秦檀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回。她努力将多年前的往事忘记,想要安静地躺上一会儿。然而,不知怎的,她的唇舌却自个儿喃喃动起来。 “天地……寂寥……”她的唇半张着,声音很是游离,面色却奇异地红润起来,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63.终是不如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对秦檀这番告诫之言,他其实心有感激, 有心要道一声谢, 却又不太拉得下脸, 盖因先前二人闹得太僵,秦檀又那样对待方素怜。一句“多谢”在贺桢唇齿间踌躇再三不出, 就在他犹豫的当口,秦檀已出了书房。 贺桢愣愣坐在椅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秦氏进出书房, 竟都不与自己这个一家之主打声招呼! 真是太过分了! *** 隔了几日,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刚过了巳正三刻,贺桢与秦檀便上了自家马车,一道朝燕王府去了。两人自成婚来就没怎么说过话, 但为了做做样子,还得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里, 贺桢坐一侧,秦檀坐另一侧。 起初,贺桢并不想看秦檀, 但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就忍不住侧头去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么——秦檀阖着眼, 仿佛贺桢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黄地缀锦绣的袍子, 袖口并领下刺了几团佛手花, 绣工细致, 让这花几如真的一般;贺桢才入官场不久, 见过的好东西不多,但他也知道这衣裳造价定然不菲。可这样富贵艳丽的衣物,与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衬的,她本就是这种扎眼的相貌。 他正盯着秦檀衣领上的纹银滚边,秦檀便睁开了眼,讥笑他一句:“看什么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这一句话,让贺桢即刻把视线别了开来。一路上,两人再无视线交汇,便这样沉默着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长兄,生母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燕王虽和嫡沾不着边,但到底是长子,又能帮着分担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让他早早出了宫封王建府。 这燕王府是在前朝王府的规制上朝外头扩修的,气派非凡,一色儿的绿琉璃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墙头探出一丛紫藤叶子来,叫这偌大王府有了几分热闹生气。 贺桢递上了帖子,跨进了王府,便得与秦檀分开了。这等宴席场合,皆是男宾一桌、女客一席,不可混淆。 秦檀沿着小路走了一阵,途径碑石亭台,便瞧见前头显露出一方蝠池,池水漾漾,映着绿枝假山,清澈透底。她侧头,对身旁红莲道:“险些忘了件事儿。你可带了那条黄玉坠子来?” 红莲低头道:“回夫人的话,奴婢知道那是给燕王妃的礼物,不敢疏忽,方才已打点交到王府那头去了。” 燕王做宴,来的都是同批中榜之人,为了日后官途,他们难免向上攀附巴结。男宾讨好燕王、女客赠礼燕王妃,那都是常事。这燕王妃与京城其他人不一样,不喜欢名贵的绿玉翡翠,独爱那稀落的黄玉。秦檀嫁入贺家之前就料到此事,早早就命人去搜罗成色上好的黄玉,再细细打磨成一条坠子,好拿来赠给燕王妃。 “你去跑一趟,把那黄玉坠子拿来给我。”秦檀道。 红莲有些不解,只道是秦檀想亲自将这坠子交到燕王妃手上,又或是担心有人对那条黄玉坠子下手,便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去取那黄玉坠子了。 秦檀在原地候着,她面前的池水清冷冷的,池子里头有几尾点花锦鲤,曳着尾巴成群而游,一副无忧无虑的自在模样。未多时,她便听到红莲气喘吁吁小跑归来的声音。 “夫人,奴婢将那坠子取来了。”红莲呈上一道细金楠木的匣子。 秦檀取过匣子,打开匣盖,瞧了一眼里头的坠子。这黄玉成色极佳,看起来晶莹剔透得,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数颗圆润珠子,辅以嵌金点翠,足见匠心非凡。 “啪”的一声响,她合上了匣盖,将整个匣子连带那条黄玉坠子,都一并朝蝠池里头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齿,一手拽着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气,仿佛这匣里装的不是那条黄玉坠子,而是她对贺桢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阵响声,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涟漪及四处惊游的锦鲤。 红莲吓坏了,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没了这坠子,给燕王妃的礼物可如何是好!” “还送什么礼呢!”秦檀讥讽道,“我为什么要讨好燕王妃,为什么要给贺桢那混账铺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怜帮他!” 这下,红莲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恼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夫人,那也不必扔了这坠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头卖了钱也是极好的……” 秦檀道:“没出息的!你主子我差这点钱么?” 秦檀刚说罢,便听到有人在她背后道:“这池子里的游鱼瞧着命贱,其实金贵得很,每日有专人伺弄着,晨昏二餐,绝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条,也不知道你赔不赔得起?” 秦檀微惊,侧头一瞧,便见到池边的树荫下站了个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锦袍,领子袖口俱绣了圈石湖蓝的缎边儿。虽离得远,但她看着这男子身形高挑却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贵气,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是谁,只得笑道:“见笑了,我一时失手,才让这送给王妃的礼物脱手飞了出去,实属无心。若是当真惊了池子里头的鱼,我自会如数赔偿。”她扯起瞎话来向来在行,当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 “我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好似对那礼物恨得要命。”那男子从树荫底下走出,几步走到了她面前,道,“贺秦氏,你这是对我姐姐有所不满?”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剑眉斜飞,挺鼻深目,墨黑长发在肩上松松挽起,束发的绳带下垂了几颗细碎珠子。这相貌本是英挺阳刚的,但他神色里却透着股懒散,一副瞧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以至于整个人都松惫下来。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时微吸了口气,低头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误会了,我不敢对王妃娘娘有所不满,方才当真只是一时失手,才致那礼物匣子飞入池中。” 面前这男子正是当朝宰辅,谢均。 谢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燕王妃谢盈正是谢家的嫡长女。若非年岁不符,凭着谢家显赫门楣,谢盈便是嫁给太子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谢盈年纪一日日地大了,她家里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后便将她嫁给了燕王为妻。 谢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声相爷。他还有个美号,叫做“飞箫公子”,说得是他擅长吹箫,箫声曾让陛下也惊艳无端。 “有意无意,我会瞧不清么?”谢均声有戏谑,道,“你对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壶喝了。”他说罢,从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缠在腕上,慢慢拨弄着。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知道这回恐怕是惹上太岁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时,使劲手段要嫁入东宫,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谢家,铆尖脑袋把门路给走通了。后来好不容易,太子妃松了口,太子爷也允了她一个太子嫔的分位,可临到头来,秦檀却跑了。她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动的谢家。 此时此刻,秦檀只想回到过去,拍一拍自己被水糊满的脑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谢均,瞧见他衣领上缀着一团海东青擒走兔的纹样,另附雕花镂叶、青云卷草;乌发上垂着的原是几颗猫眼石子儿,一身都是仔仔细细的矜贵。 秦檀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人,自己得罪不起。于是她收起了张牙舞爪,老老实实道:“谢大人,若我实话实说,你可否不计较我这惊扰锦鲤之罪?” 谢均一手玩着青金石的朝珠,眼底有笑意,整个人如淡寡阳春似的,叫人觉得虚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说便是。横竖这锦鲤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面前说上几句话。” 谢均身后跟着个小厮,这小厮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样:“贺夫人不知道,这锦鲤素来是极其灵验的。只要在这锦鲤面前转一转,你就会升官发财、金银满钵。要是真的惊扰了它们,燕王定会不高兴!” 秦檀心底暗恨一下:什么玩意儿!那锦鲤还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贺桢感情不和,我不愿替他讨好王妃,这才将备下的礼物丢入池中,意图报复。” 谢均听了,慢慢点头:“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他扬了头,见花园那边热闹起来,也不打算再为难这小妇人,抬脚往前头走了。临去时,他对秦檀道,“贺秦氏,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贺家,……太子爷,可是很不高兴呐。” 谢均声音里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是,被盯上了?! 这情有可原,并不算奇怪。 谢均回回都要提及太子,可见太子殿下没少因着自己的事儿落谢均的脸面。他不喜秦檀,偏偏秦檀还要往他姐姐跟前凑,可不是惹人厌么? 她并不说话,只是垂下眼帘,安静打量着鞋面。耳旁传来悦耳女声,原是燕王妃斥责谢均:“阿均,什么叫‘汲汲营营’、‘近墨者黑’?贺夫人仗义热心,是个难得的妙人呢。” 谢均道:“姐姐,你乃太后亲封的一品内命妇,平素结交之人,更需注意品行德守。这贺秦氏一身毛病,你还是少与她来往。” 燕王妃的脸微微拉长了。“怎么,阿均,你还要管起你姐姐的衣食住行来了?”她只挑着单边唇角笑,有些被气着了,手上胡乱地摇着绛色纱地的八仙扇,埋汰道,“我难得有了个可说话的人,你竟还不准了?” 谢均拨着数珠的手指微微一停。他道:“姐姐,阿均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燕王妃轻轻拿扇子拍一下他的胸膛,露出恼意来,“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开心快活了?” 燕王妃正在气头上,那头走廊上忽行来个嬷嬷。嬷嬷对王妃匆匆一福,道:“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呢。周姑娘说她受了委屈,正闹着要请宫中的恭贵妃娘娘来主持公道呢。” 王妃一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但王爷要请她过去一趟,她不敢不从,只得匆匆瞪一眼谢均,道,“这回就不与你置气了。阿均,你不得为难贺夫人。”说罢,王妃便朝着燕王那边去了。 待燕王妃走后,秦檀也想退下,谢均却喝止了她。 “贺夫人,请留步。某有话要说。” 秦檀停住,环视周遭。她不转身,背对谢均,道:“谢大人,王府内院,你我二人单独相见,可有不妥?” “不妥?”谢均轻笑了一声,左右环视下人,道,“今日,我可有在王府见过贺夫人?” 左右服侍的丫鬟,俱是燕王妃院里人,自不会和主子的亲弟弟过不去,当即摇头,个个答道:“奴婢什么都没有见到。” 秦檀气得牙痒痒——这谢均说话时沉稳自如,不疾不徐,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是笃定这院里周遭无人会出卖他。秦檀自认斗不过谢均,便转了身,清楚问:“相爷有何事?” 谢均打量秦檀,道:“贺夫人,为何近来,你对我姐姐如此殷勤?” 他笑容温存,不知情者,还以为他在与姊妹亲族拉家常,但秦檀却听出一分问罪的意思来了。 想来也是,秦檀身无诰命,不过区区五品小官之妻,竟想要与燕王妃同进同出,着实是心比天高了些。 “谢大人,有话言,‘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正学先生亦有言,‘所交在贤德,岂论富与贫’,我虽无诰命,但与燕王妃趣味相投,结为友人,又有何不妥?”秦檀答得不慌不忙。 “哦?”谢均的声音拖长了,“你果真是伶牙俐齿,一如传闻所言。” “谢大人谬赞了。”秦檀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罢。”谢均将十八子手串藏在了袖中,负手而立,“贺秦氏,我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你爱慕荣华富贵,想攀着我姐姐往上爬,以是,才会频频往这燕王府跑。” 秦檀并不否认,只是安静地低头站着,等着谢均的下文。 谢均见她久久不回答,心底略有诧异。他本以为这贺秦氏是个沉不住气的,但没料到她这么能忍。于是,谢均抬起头,第一次以探究的眼神仔细地看着她。 起初,秦檀低着头,谢均只能瞧见面前的女子穿了身葱黄褙子,下头系条柳黄色十二褶裙,细褶密密层层,一动便如水纹四散,窈窕婀娜;她梳的是妇人髻,髻上别了支嵌米珠的紫珊瑚簪子,小颗小颗的珠子闪着一水儿的光。 谢均隐约记得,这贺秦氏相貌极好,但偏生秦檀低着头,他看不见面容。 “抬头。”谢均道,“我不讲那么多规矩,不必见了我就低头。” 谢均这句话,倒是实话。他是陛下宠臣、东宫忙人,品阶超然,朝臣百官、大楚百姓,见到他都要低头唤一声“谢大人安”。若是谁不对他恭恭敬敬的,病榻上的陛下头一个不高兴,觉得别人拂了他的面子。但谢均的和气是出了名的,他总与人说“不必客气”、“不必多礼”云云,一副甚好接触的样子。 秦檀却始终不抬头,还道:“谢大人,我已嫁人,您于我而言,是个外男,这有所不妥。” 谢均听了,手指一紧,险些把手串给拽烂了——秦檀的理由太正经、太有力,让谢均找不出反驳的借口。 他忽然惊觉,自己定要贺秦氏抬头的行为,与街巷里的登徒子无异。 谢均那向来温风细雨的脸上,有了阴沉风雨的迹象。但他只沉了一瞬的脸,一转瞬,便言笑晏晏道:“太子殿下他……今早上还提起你呢。” 这句话十分有效果,秦檀刷的抬起头。她眼底有了微微不安,但神情依旧是镇定从容的。 这一回,谢均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 当初秦家人求到了谢家,希望谢均与谢盈做说客,让太子殿下将秦檀抬进东宫。他们将秦檀夸得天花乱坠,其中有一条,便说她生的沉鱼落雁,艳压群芳。 如今想来,秦家那几个老匹夫说的倒是实话——这贺秦氏确实生的着实美艳风流,世间少有:雪肤乌发、月眉菱唇不说,最妙的是一双眼,潋滟生光,瞧着鲜活分明,一转一动皆像是含情带笑。京城人都说什么“殷家姊妹,容才双绝”,如今看来,太子妃殷流珠这第一美人的名号兴许名不副实,让给贺秦氏也无妨。 只可惜,纵那双眼定睛时是招人怜的,但她的神情却是剑拔弩张,一副带刺模样,不好接近。 “贺夫人,燕王妃不是你该接近的人,你心中警醒着些。日后,我不准你靠近我姐姐。”谢均不再提太子,而是说起姐姐的事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姐姐性格纯粹,对燕王一往情深,乃是倾谢家之力教养出的千金。贺秦氏作风不正,终日汲汲营营,着实不堪为友。 说罢,谢均就要转身离开。 谢均的话,如同一道霹雳,落进秦檀的脑海。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将秦檀这段时日来讨好燕王妃的努力化为乌有。 她的心似跌进了深渊,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之时——母亲朱氏被杖毙在宫中,家中亲人一夜翻脸。她在尼庵过了无数清苦春秋,小小年纪便要抄书念经。那年她坐在墙头,暗无天日;谢均却在人群簇拥之中,金堂玉马。 秦檀握紧了手,对着谢均的背影道:“谢大人,爱慕虚荣、攀附权贵,到底何错之有?谁不想锦衣玉食,谁不想手握权势?”她捏紧了帕子,声音尖得有些变了调,“我想活得安泰些,不想过着战战兢兢、任人宰割的日子,到底何错之有?!” 谢均停住脚步,回答道:“你攀附权贵,我无意多管闲事。但是,你不该凑到我姐姐面前来。” 秦檀冷声道:“那谢大人可否知道,王妃娘娘在这王府中,过的并不快乐?” 谢均背朝她,背影遥远:“……哦?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姐姐与燕王郎才女貌,乃是京城人人称赞的一双璧人,又如何会不快乐?” “你说谎!”秦檀有些咬牙切齿。 谢盈在王府过的并不快乐,一半的原因要归于谢均。 太子为嫡,燕王为长;太子多疑,燕王贤德。 这对兄弟之间,暗潮涌动,风波频起。尤其是开年以来,陛下身子每况愈下,日渐羸弱,两兄弟间嫌隙更胜往日。 谢盈是燕王之妻,谢均却是太子伴读。如此一来,燕王要如何信任自己的枕边人?纵使王妃曾与燕王佳话频传、人人称赞,但再纯挚的青梅竹马之情,也抵不过燕王的猜疑之心。 ——这件事,谢均不可能不知道。 听了秦檀的话,谢均却没有回答,自顾自离开了。 谢均走后,秦檀如脱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青桑上去搀扶她,满面忧虑:“夫人,您没事儿吧?可要去找大夫?” “无妨。”秦檀喃喃道,“只是这相爷的威压,未免太厉害了些。和他说说话,我便脚软了。果然,贺桢那厮虽是个官,但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依旧是不够看呐。” 瞧见自家主子虽软了脚,还不忘埋汰一句夫君,两个丫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我们先去等王妃娘娘吧。”秦檀甩了甩手帕,道。 *** 谢均已走出许久了。 他在一棵树前停下,仰头望着树冠。虽是秋日,这树冠却繁茂得很,只有零星几片叶子转了黄。树干粗大,足有两人合抱这么粗。 64.出宫之日 性感喵子在线防盗  “听闻从前夜开始,夫人便一直昏睡着。”这素净妇人压低了声音, 对挥舞着马鞭的车夫悄悄耳语道, “大人生性仁厚念旧, 若是赶不及见夫人最后一面,他定会抱憾良久。请再快些儿, 一定要赶上!” 车夫额上冷汗微落, 连忙应下:“姨娘说的是。” 妇人的声音虽然压得低, 却还是叫马车中人听见了。但听那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男声,说道:“素怜,你怀有身孕,小心一些。”顿了顿,他又道:“……你本就不该跟着我去庄子里。下次就别跟着我出来折腾了,留在家中好好养胎。”声音虽清清冷冷的,却透着浅浅的关怀。 此人乃是贺家的家主,三品银青光禄大夫, 贺桢。 其人颇有才名、满腹诗书文墨, 在圣上面前又甚得信赖, 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 骨中透出清高俊彦, “贺家桢郎”的名声一时间传遍京中,无数公卿朝臣与之结交攀亲。 至于那年轻妇人,则是贺桢的妾室, 闺名唤作方素怜。 方素怜面露忧色, 道:“夫人待我甚好, 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岂不是忘恩负义?”说罢,半垂头颅,眼眶一角微红。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微叹一口气,摇头道:“素怜,你哪里都好,偏偏太心软。别人欺你十分,你还以德报怨。若非有我护着你,只怕你早连骨头都不剩了。” 方素怜勉强挤出温柔笑颜,略带倔强,道:“夫人不曾欺负过我。她不过是性子直,又娇生惯养了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素怜并非出身官宦,家中不过是个行医的,夫人瞧不上素怜,那也是常理。” 贺桢皱眉,道:“我说过,万万不可以出身论人。行医者救人济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医,怎么就算是‘沙子’了?” 说话间,马车已在一处山间庄子门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满是金脆落叶,一眼望去黄澄澄的。贺家的老旧庄子藏在一片半秃的枝丫里,仿佛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门扇上裂了几道水波似的纹路,一个敞口的木桶搁在屋檐下头,里面装着前日的雨水,守门的婆子亦是没精打采的。庭院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原是两个小丫头在偷偷抹眼泪。浓郁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渗得人每一寸衣衫里都是苦味。 贺桢带着方素怜踏入了这个别庄,脚步顿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隽瘦削,面容清俊优逸;身上穿一袭月白暗云纹敞袖宽袍,脚踏暗紫悬银锦靴,通身皆是书卷墨气。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贺桢是个自幼金堂玉马养出的贵介公子;谁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还是个贫病交加的穷书生。 贺桢侧头,斟酌再三,对身旁的方素怜道:“素怜,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别,你便留在这儿吧,我去与她说说话便出来。” 方素怜浅蹙眉心,点了点头,温柔道:“不必顾及着我。” 贺桢见方素怜如此懂事,并不因为妻妾之别而面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怜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当年,他曾对方素怜说过,若他日平步青云,定用八抬大轿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运兜转,他迫于秦家压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为正妻,而方素怜只能嫁给他做妾。 因此,多年来,贺桢心底对方素怜的愧疚,从未减损过。 他朝方素怜点点头,大步朝着里头的正房去了。 愈是靠近正房,药味便愈是浓。秋日的落叶积满了庭院,也无人清扫,一踏上去便一片清脆响声。贺桢推开了正房的房门,入眼的暗淡浑浊让他不由眯上了眼睛。 窗户合着,屋子里头没有光,药的苦味却无处不在。一个小丫鬟守在床边,似乎是累极了;见到贺家家主忽然前来,这小丫鬟急匆匆站起来,吱着半哑嗓音行礼。 “见过大人。”说罢,小丫鬟面带微微喜色,含泪望向床榻,小声道,“夫人您瞧,是大人来看您了!您快睁开眼睛看看……”只是唤了数声,都不见床榻上的人有什么反应。 贺桢缓步上前,便见得素色帷帐里躺卧着个极瘦削的女子,她匐在被褥里的模样便如一团柴杆似的;更别提那张颧骨高耸、苍白至极的面容,毫无分毫血色,黯淡的瞳眸里满是衰颓的死气。 见到她的面容,贺桢的面色微微一僵。原因无他,实在是面前的秦檀,与他印象中的秦檀相差太远。 贺桢遥记得,五年前,他初初考上二甲同进士,秦家便大张旗鼓地上门提亲,要他娶了秦家二房的嫡女秦檀。那时的他早有心仪之人,那就是于自己有过救命之恩的医门女,方素怜。只可惜秦家以权势相逼,他初脱白身,得罪不起秦家,只能屈从,将秦檀迎娶过门。 洞房花烛夜,贺桢揭开了秦檀的盖头。饶是对秦檀无情,他也被她的美貌所惊艳——那是一种冶艳、张扬、毫不收敛的美,像盛放的牡丹似的,微微一笑便将周遭人都比了下去。 秦檀美则美矣,却不是贺桢心上人。那夜,他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权势强迫我娶你,我应下了。可我虽能娶你为妻,却不会对你动情。你好自为之。” 那时的秦檀,美得惊人,与今日这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判若二人。 “……秦氏。”贺桢艰涩地从唇齿间挤出了这个词,道,“你可还有什么想说、想要的?我都去办。” 贺桢虽不爱秦檀,但自认已将能给的都给了她——财富、地位,无一不缺。只是秦檀不知好歹,三番两次对方素怜出手,勾心斗角不提,还将后宅折腾得乌烟瘴气,这才让贺桢下了狠心疏远她。后来秦檀身子不大安,贺桢便将她送来这处京外的庄子上养身体。 但秦檀到底没那个福气,养了一年身体,反而越养越差,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床上的秦檀眼珠微动,被褥外细瘦瓷白的手指蜷了起来。她面无表情,视线转向贺桢,沙声道:“贺桢,我不想看见你。” “……你!”贺桢眉心一蹙,面上有懊恼,更有复杂之色。 见他动怒,秦檀苍白的面容上竟有了一丝笑意。她咧开干皱的唇,气游如丝,缓缓道:“贺桢,你于我而言,便是一场从头错到尾的噩梦。看见你,我便会打心底难受。……啊……如今我要去了,你可否让我走得安稳些?”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身子承受不住,激烈地咳嗽起来。 贺桢怒意愈甚,喝道:“你说我是噩梦?若非你秦家当初以权势相逼,又怎会有这一桩婚事?!如今你竟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秦檀轻轻地笑了起来。 “呵……权势相逼?”她的声音愈轻了,“贺桢,救了你的人,是我;你说要报恩,要娶了过门的人,也是我;为你垫了救命银钱、替你打点选试官场的人,也是我。可你偏偏不记得你说过的话了……” 不等她的话说完,贺桢便略带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道:“秦氏,我已不会再信你的话了。我早就知道救了我的人是素怜,你假冒她又有何用?” 贺桢最烦秦檀的,便是这一点。秦檀不知从何处得知方素怜于贺桢有救命之恩,便想方设法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救命者,更是污蔑方素怜骗人骗己。 贺桢自认绝不会糊涂到错认恩人,因此每每秦檀如此提起,他都很是不耐。 他的不耐,让秦檀闭口不言了。 她将视线投向幔帐的顶部,眼睁睁瞧着上头的白鹤飞云纹,神色怔怔的。她似乎一点都不想再和贺桢说话了,显露出一副厌倦疲惫的神色来。她的眼前,依稀浮现出初见到贺桢的画面来—— 漫天的大雪不曾停止,她扶着伤重的贺桢上了马车。 贺桢的衣襟已被血染红了,身子骨软绵绵的,一双眼从头到尾都没睁开过,只是借着一番执念,偎在秦檀的背上,话语若丝。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他口中依稀这样念道。 “什么?”秦檀不解。 “几生修得……到梅花……?” 那时的秦檀还不大懂得诗书,也不明白这句诗是何意。她只是无心之间,随口胡诌道:“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 秦檀自个儿也知道,其实三生便是三世,佛说的三生,那便是前生、今生、来生,断断没有统共六生这般的说法。随口胡诌、不过脑子,料想谁也不会记得这句话。 年轻的贺桢昏睡在了她的脊背上,也不知听没听到这随口乱说的解释。大雪纷飞,她抹去了额头的雪水,艰难地将贺桢扶入马车,他洒下的血滴,淌了一地。 …… 多年后的今日,秦檀心想,她这一辈子,真是个笑话。 若是当年的她,没有被自以为是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嫁给才中了进士的贺桢,也许,她便不会落得如今这个落魄下场吧。 不,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救下贺桢。如此一来,便不会有那个“待我他日平步青云,便来娶你为妻”的誓言,也不会有方素怜的趁虚而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更不会有她与方素怜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让她精神大伤。 想到方素怜,秦檀的心底便满是厌倦与恨意。 方素怜看似纯良温婉,实则满心算计,比秦檀还要更上一筹。嫁入贺家后,秦檀屡屡败在方素怜的手上,方素怜夺走了秦檀的一切,更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打杀了秦檀亲如姐妹的丫鬟,挑拨秦檀与贺桢,更是三翻四次想要将秦檀赶出贺家,甚至狠下杀手…… 然而,这个女人,如今却以恩人与爱人的名义,守候在贺桢身旁。 秦檀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回。她努力将多年前的往事忘记,想要安静地躺上一会儿。然而,不知怎的,她的唇舌却自个儿喃喃动起来。 “天地……寂寥……”她的唇半张着,声音很是游离,面色却奇异地红润起来,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弯下身子,问道:“秦氏,你想说什么?” “啊……天地寂寥……山雨歇……”秦檀微笑起来,笑容格外地柔和,“……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 她的声音愈来愈淡,几要随风而去。然而,那立在床边的俊秀男子却僵住了身子,面孔若遭雷劈。 贺桢的心底弦,因为这句话骤然断开。 ——六生?六生…… 那句诗,应当是“几诗修得到梅花”才是。寻常人,又岂会说出“六生”这般的误读? 恍惚间,贺桢回忆起当年受伤之时,他被恩人救起。半昏半醒间,他问那救了他的女子:“几生修得到梅花?” “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那女子是这般回答的。 贺桢的心底,似有一波潮水漫起,淹没了整片胸腔,冷冰冰的。他惊愕着神色,朝秦檀狠狠追问道:“秦氏,你从哪儿打听来的这句诗?可是素怜告诉你的?!说!” 然而,秦檀却不答他,只是带着轻柔微笑,目光飘然地注视着上方。旋即,她的气息便微弱下去,双眸也悄然阖上了。 “秦檀!”贺桢的面容忽而扭曲起来,脖颈上青筋爆出。他竟不顾一切地扣住秦檀瘦弱的肩膀,厉声追问道,“你说!是谁告诉你的!什么‘六生修得道梅花’,明明是‘几生修得到梅花’才对!” 他耳边传来丫鬟的哭泣声:“大人,夫人已去了!求求大人,让夫人安稳地去吧……” 贺桢这才发现,床上那瘦弱的女子已没了生息,唇角边挂着淡然的笑容,好似嘲讽着谁。他退后了几步,心脏咚咚地跳着,口中喃喃道:“一定是巧合……是巧合……” ——没错,是巧合。在医馆亲手细心照料自己的,是方素怜,绝不会有误。 门嘎吱开了,候在外头的方素怜大哭失声,扑到了秦檀的床边。方素怜用帕子擦着眼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你若走了,还有谁会待我如姐妹?夫人……”她瘫坐在地上,一副伤心欲绝模样。 贺桢稳了稳心神,忽然问道:“素怜,你可知道一句诗?” 方素怜抹着婆娑眼泪,哽咽问道:“大人请说。” “天地寂寥山雨歇,六生修得到梅花。”贺桢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 方素怜擦去了眼泪,慢慢起身,细声道:“大人怕不是记错了。这句诗本是‘几生修得到梅花’,‘六生’可是误读?……如夫人这般纯粹之人,来世,确实应修得梅花之身。”说罢,又哭了起来。 方素怜向来通文墨,会知道这句诗也是常理,但贺桢的面色,却因这句话而骤然苍白。 ——方素怜并不知道“六生”一句。 贺桢的嘴唇,颤抖了起来,指节难以自控地曲了起来。他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却一无所获,口中喃呢着“六生”之语,不明所以。 倏忽间,这位京城新晋的年轻权贵,竟抱着头在秦檀的床前跪了下来,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周遭一片痛哭之声,贺桢的身子微微颤着,面上竟也有热烫的泪珠滚了下来。 “秦檀……是我……可是我,认错了?” 秋日的金叶,自枝头飘离,零落为泥。庆丰六年的秋,冷风凛冽。 果然,第三日的清晨,书房里便递来贺桢不去归缘的消息。 青桑气得直跺脚,怒道:“大人是怎么一回事?竟然这样落夫人的脸面!” 秦檀在妆镜前梳弄着长发,嗤笑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自然是因为我欺负了方素怜,贺桢正变着法子让我难受呢。” 提起方素怜,青桑便是一肚子气。她年轻气盛,气呼呼地绞着手帕,嚷道:“大人竟为了一个贱妾这样薄待您!他是不是忘了夫人您的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告诉大人去!” 65.庶兄致舒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到了秦檀这里, 她可不指望贺桢会陪自己一道去往佛前归缘。 果然, 第三日的清晨,书房里便递来贺桢不去归缘的消息。 青桑气得直跺脚,怒道:“大人是怎么一回事?竟然这样落夫人的脸面!” 秦檀在妆镜前梳弄着长发, 嗤笑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自然是因为我欺负了方素怜, 贺桢正变着法子让我难受呢。” 提起方素怜,青桑便是一肚子气。她年轻气盛, 气呼呼地绞着手帕, 嚷道:“大人竟为了一个贱妾这样薄待您!他是不是忘了夫人您的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告诉大人去!” 说罢, 青桑提起裙摆便想往外跑。 “站住!”秦檀喝住她,“青桑, 你不准告诉他。” “夫人……?”青桑一只脚已跨在门槛上了, 闻言,她露出诧异之色, 犹豫道, “您的意思是, 不要让大人知道您当年救过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檀慢慢点头。她搁下梳子,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的报复,才刚刚开场。 若是将救命恩人的身份告诉贺桢, 那这场好戏便会匆匆结束。 秦檀可还没有玩够呐。 青桑咬着唇角, 憋屈地退了回来, 问道:“那夫人今儿个还去大慈寺吗?” “去,当然要去。”秦檀答道,“便是我独自去会惹人笑话,我也要去。” 即便贺桢不陪她,她也是要去佛前归缘的。正是佛祖心慈,才给了她重来一生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要去佛前谢恩。 这样想着,秦檀让丫鬟替自己收拾了一番,坐上了出贺府的马车。 她要去的寺庙,是京城外的大慈寺,素来香火旺盛、四季佛客如织,不少王公贵族皆在大慈寺里捐了长明烛。那大雄宝殿里的菩萨、佛祖皆是灿灿金身,光辉无比,香火常年不熄,日夜燃彻。 秦檀倚靠在马车厢壁上,合着眼小憩。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京外的大慈寺。车帘一撩,红莲便伸手来搀秦檀下马车。 正是夏末秋初之时,白天的日头依旧炎炎高照;树影浓浓,一冠深绿之中匿着几只长鸣老蝉。大慈寺的黄墙红瓦横亘在山林之中,屋角掩映,半藏半露。梵音清远,偶尔回荡起一声厚重绵长的佛钟,叫人心底渐渐沉静下来。 一个小和尚上来引路。这光头的小和尚瞧着秦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这位……可是约了今日来归缘的贺家的新夫人?” 秦檀点头,只当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自己独身前来之故。 秦檀入了寺内,过了天王殿里的未来佛,很快便到了佛祖面前。这佛像镀以金身,左右立着二十诸天及文殊普贤,个个皆是镶金漆彩,威严无比。 秦檀望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双手合十,闭目沉思。不之怎的,她心中思绪万千,难以静下。 如今贺老夫人护着自己,那是因为老夫人看中了她背后秦家的势力。一旦发现她在秦家并说不上话,贺老夫人便不会再替自己说话了。 届时,要想折腾贺桢,或是抽身和离,那可就麻烦多了。 但是,秦檀一点儿也不想回去讨好秦家人。于她而言,秦家只是一个牢笼,并没有丝毫亲情的温暖。 自母亲朱氏过世后,秦檀的“家”就已经分崩离析了——父亲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一不小心便会被枕头风吹跑;继母宋氏心眼狭隘,巴不得将秦檀赶出家门;其他亲眷因着朱氏之死,生怕被朱氏连累,都将秦檀当做不存在的人。 这便是秦家最绝情的所在:用朱氏的死换来了满门荣华富贵,却不将朱氏的女儿当个人看。 这样想来,秦檀当年能在如此逆境之中,求得一个太子嫔之位,着实是不容易。 “这位夫人……” 她正闭目冥思之时,先前引路的小和尚开了口,打断了她的思绪。秦檀睁眼,瞧见这小沙弥面露腼腆抱歉之色,小声道:“这位夫人,咱们到了谢客闭院的时候了。” 秦檀身后的青桑立即跳了起来,娇声斥道:“这大早上的,怎么就到谢客的时候了呢?咱们夫人今儿个特地来归缘,这可是提前十五日便派人知会过的!” 这小和尚大抵是头一次被年轻姑训斥,登时面红耳赤道:“小僧也只是传达了住持的意思……” 青桑还想争执,秦檀便提着群裾起了身,淡淡道:“罢了,定是有什么公卿贵胄来了。我也在佛祖面前说完话了,回去吧。” 怪不得先前这小和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料想是哪位位高权重、不能得罪的贵客前来,大慈寺必须提前闭门谢客、清场相迎。 秦檀与两个丫鬟朝着天王殿走去。 经过一道林荫时,林荫对头隐隐绰绰行来几个人;因隔着几棵枝丫低垂的绿树,那几人的轮廓皆是模糊的,但秦檀能认出打头的袈|裟老者便是大慈寺的住持。 秦檀瞥了那几人一眼,便兀自离开了。 林荫对头的几个人,也瞧见了秦檀的身影。 跟在住持身后的高挑女子以帕掩唇,露出微微不悦面色,对住持道:“空海大师,明知今日我与阿均要来上香,怎么还有旁人在此?” 这女子二十七八岁,面容姣好,长眉凤眼,清贵中带着威严,乃是燕王正妃谢盈。她是上了皇室名谱的王妃,衣食住行皆比照一等妃嫔公主,再加之她娘家素来权势显赫,大慈寺诸僧对她甚是巴结。 空海大师额有薄汗,连忙解释道:“听闻王妃娘娘要前来进香,贫僧已吩咐人闭门谢客,免得扰了王妃娘娘清净。只是那位乃是贺家的新夫人秦氏,今日是来归缘的。这等姻缘大事,总不便赶出去……” 谢盈闻言,侧头遥遥打量一眼秦檀,奇道:“既是来新婚归缘,怎是独身一人,她的夫君何在?” 空海大师道:“这,贫僧便不清楚了。” “姐姐,罢了,本就是我们扰了人家新婚归缘的大事。”谢盈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嗓音温和淡然。 谢盈侧头一瞧,便见着自家弟弟谢均正远望着那贺秦氏离去的方向。 谢家的人向来有一副好皮囊,谢均亦不例外,从骨相里瞧就是俊美的。他的面容若是落在别人身上,免不了阴鸷冰寒,可他却偏生透出几分异样的和气来;再兼之他手里还捻一串小红檀木的佛珠,瞧起来便愈发平易近人了。 因擅吹箫,从少时起,谢均便有了个“飞箫公子”的美号。如今谢均二十又六,飞箫公子都要成了飞箫老爷,还是难挡京城闺秀对他思之如狂。 “怎么,瞧上人家了?盯得这样紧!那可是已出嫁了的妇人。”谢盈见他久久不移视线,打趣道,“姐姐这回来大慈寺,原本也是为了给你求一份好姻缘。你看你将过而立之年,却总不肯娶妻,平白让我操碎了心。” 谢均拨了下手里佛珠,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谢盈问:“好奇甚么?” “若是我不曾记错,那贺秦氏便是秦家的三姑娘,先前要死要活求着入东宫的那一位,姐姐不记得了?”谢均慢慢笑道,“她为了一个太子嫔的分位使出了浑身解数,是个要强又浑身带刺的丫头。如今怎么的嫁做了他人妇?” 谢盈露出恍然大悟神色:“阿均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太子殿下听闻那秦氏是个绝色的美人儿,便答应收她入东宫。结果那秦氏最后跑了,殿下对着秦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均笑笑不答,捻着佛珠的手朝前一指,示意空海大师继续带路。 他没有告诉姐姐燕王妃的是,因着秦家开罪了太子,他也没给秦家好看。好长一段时日里,秦二爷秦保瞧着他便战战兢兢的。 这头谢家姐弟继续上香去了,那边的秦檀领着丫鬟上了马车,回贺府去。 一到贺府,便看到贺老夫人的丫鬟秋水正焦急地在门前徘徊着。见到秦檀回来,急匆匆迎上去,道:“夫人,您可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快要被大人气厥过去了,您去瞧瞧,劝劝大人吧!” 秦檀听着秋水的话,挑眉悠悠:“这又是折腾什么呢?”说罢,便去了老夫人所居的宝宁堂。 在宝宁堂门前,便听见贺老夫人激动训斥贺桢的声音。 “你真是要气死我这个做娘的!这姓方的贫女能入我贺家门,已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你竟还要抬她做贵妾!桢儿,你究竟是被下了什么迷魂药?” 从贺老夫人的话来看,发生的事儿和秦檀猜想得差不多——贺桢有意抬方素怜为贵妾,求到了贺老夫人的面前。 依照大楚律法,妾室有贵贱之分。贵妾是主子,能上家谱,也能亲自抚育生下的子女,一般皆是有些身份的女子;而贱妾通仆婢,即便生下子女,也只能送去主子处抚养,若是见了亲生的儿女,必须口称“少爷”、“小姐”,行下仆之礼。贵贱之分如此分明,难怪贺桢想要抬举心爱的女人。 秦檀还未开口,她身后的青桑已开始打抱不平了:“大人真是魔障了!那个方素怜,到底有什么好的?瞧不出大人竟是如此负心薄幸之人!” 一旁的红莲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道:“青桑,慎言。” 秦檀没有理会丫鬟的多嘴,而是理了下鬓发,施施然步入宝宁堂,悠然道:“夫君这是要抬方姨娘做贵妾呢?”说罢,裙角儿一旋,便在圈椅上头姗姗坐下了。 贺桢跪在老夫人面前,薄唇紧抿,眼底有一丝清高的倔强:“秦氏,我是一家之主,要抬谁为贵妾,当然是由我自己做主。” 秦檀笑得花枝乱颤:“大人,你若当真那么说一不二,又怎会跪在娘的面前呢?” 贺桢身旁的方素怜正无声地哭着,满面忧虑之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莫说是贺桢,便是秦檀看了也心生怜惜。但秦檀很快打住了自己的情绪,对贺桢道:“夫君,若要将贱妾抬为贵妾,总得有个由头。她是替夫君开枝散叶,还是操持内外了?若是无功无绩,便被抬为贵妾,说出去难免惹人笑话。不仅仅是夫君你会被人说上一句‘治家不严’,就是方姨娘,也会被扣上个‘狐媚’的帽子。” 贺桢微愣,竟觉得秦檀说的有几分道理,像是在真心实意地替自己考虑。 “照我说呀,不如这样。”秦檀十分大方,道,“只要方姨娘有孕,夫君便立即抬她为贵妾,我绝无怨言,还会亲手送上贺礼。但若方姨娘没有为夫君产下子嗣,请恕我不赞成这桩事儿。” 这条意见十分合理,便是贺老夫人也点头附和。贺桢蹙眉思索一会儿,对老夫人道:“娘,儿子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于是,这件事儿便这般定下来了。方姨娘虽哭的梨花带雨,可她身旁的丫鬟却是喜笑颜开,低声道:“太好了!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 方素怜微惊,连忙道:“我又岂是因着贵妾一事在哭闹?不过是伤心大人为了我惹怒老夫人罢了!素怜不过一介贱妾,不值当!” 秦檀听了,笑吟吟的,并不反驳。 只有她秦檀知道,方素怜就是个没有子女缘的——秦檀过世那一年,嫁入贺府五年的方素怜才堪堪怀上第一个孩子,胎象还甚不好,一副随时会滑掉的模样。 方素怜想要抬贵妾? 先等个五年再说罢! 昨日依稀还是绿荫簇枝的盛夏,今朝的梢头便只余一片光秃秃的半凋残叶了。似乎是在一梦一醒间,那满京的绿叶鲜枝便都衰败了下去,化作一团凋零尘埃。 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急急驶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银丝车帷晃悠悠的。车厢前,一名车夫满头大汗,卖力抽着马鞭,匆匆向前赶路。 车轮颠簸未几,车厢里便探出一张女人面孔。这女人乃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妇人,生就一张素净柔和脸面,秀气眉心挤出一个浅浅川字,透彻眼眸里盛着一分忧虑焦急。 “听闻从前夜开始,夫人便一直昏睡着。”这素净妇人压低了声音,对挥舞着马鞭的车夫悄悄耳语道,“大人生性仁厚念旧,若是赶不及见夫人最后一面,他定会抱憾良久。请再快些儿,一定要赶上!” 车夫额上冷汗微落,连忙应下:“姨娘说的是。” 妇人的声音虽然压得低,却还是叫马车中人听见了。但听那马车里传来一道清冷男声,说道:“素怜,你怀有身孕,小心一些。”顿了顿,他又道:“……你本就不该跟着我去庄子里。下次就别跟着我出来折腾了,留在家中好好养胎。”声音虽清清冷冷的,却透着浅浅的关怀。 此人乃是贺家的家主,三品银青光禄大夫,贺桢。 其人颇有才名、满腹诗书文墨,在圣上面前又甚得信赖,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骨中透出清高俊彦,“贺家桢郎”的名声一时间传遍京中,无数公卿朝臣与之结交攀亲。 至于那年轻妇人,则是贺桢的妾室,闺名唤作方素怜。 方素怜面露忧色,道:“夫人待我甚好,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岂不是忘恩负义?”说罢,半垂头颅,眼眶一角微红。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微叹一口气,摇头道:“素怜,你哪里都好,偏偏太心软。别人欺你十分,你还以德报怨。若非有我护着你,只怕你早连骨头都不剩了。” 方素怜勉强挤出温柔笑颜,略带倔强,道:“夫人不曾欺负过我。她不过是性子直,又娇生惯养了些,眼里容不得沙子;素怜并非出身官宦,家中不过是个行医的,夫人瞧不上素怜,那也是常理。” 贺桢皱眉,道:“我说过,万万不可以出身论人。行医者救人济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医,怎么就算是‘沙子’了?” 说话间,马车已在一处山间庄子门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满是金脆落叶,一眼望去黄澄澄的。贺家的老旧庄子藏在一片半秃的枝丫里,仿佛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门扇上裂了几道水波似的纹路,一个敞口的木桶搁在屋檐下头,里面装着前日的雨水,守门的婆子亦是没精打采的。庭院里传来隐隐的哭声,原是两个小丫头在偷偷抹眼泪。浓郁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渗得人每一寸衣衫里都是苦味。 贺桢带着方素怜踏入了这个别庄,脚步顿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隽瘦削,面容清俊优逸;身上穿一袭月白暗云纹敞袖宽袍,脚踏暗紫悬银锦靴,通身皆是书卷墨气。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贺桢是个自幼金堂玉马养出的贵介公子;谁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还是个贫病交加的穷书生。 贺桢侧头,斟酌再三,对身旁的方素怜道:“素怜,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别,你便留在这儿吧,我去与她说说话便出来。” 方素怜浅蹙眉心,点了点头,温柔道:“不必顾及着我。” 贺桢见方素怜如此懂事,并不因为妻妾之别而面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怜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当年,他曾对方素怜说过,若他日平步青云,定用八抬大轿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运兜转,他迫于秦家压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为正妻,而方素怜只能嫁给他做妾。 66.高门谢家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稍事歇息  谢均瞥一眼那衣裙, 便知道今日东宫正殿里还有旁人。他面不改色, 对上首人道:“殿下, 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端了小碗红豆银耳粥,正翘着勺子细细地吹热度。瞧见谢均来了,她也不急着吹银耳粥了,用纳纱的帕子擦擦手便放下勺子, 起身道:“妾身告退。” 说罢,她便端起那小碗粥,袅袅出了殿。 桌案后的人懒洋洋一倚, 打起眼皮, 问:“从皇兄那回来了?怎么说?” 谢均道:“大抵猜到了燕王会选哪几个,都是些寒门出身的, 干干净净, 半点身家也无。” 太子冷哼一声, 用折扇响当当敲了下桌案,嗤道:“堂堂燕王, 竟把主意打到寒族身上去了, 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脸面。” 谢均充耳不闻。不等太子叫坐,他就攥着数珠自己坐下来。 太子也不说谢均无礼,反而眼神一溜, 落到谢均指间数珠上, 兴致勃勃道:“这新打的数珠不错, 佛头远瞧就甚好看。” “新得来的玩意儿,还没把玩几天。”谢均笑着,又扯回原题,“十有八|九,燕王会选郑史、贺桢与何文书入自己幕下。这三人俱是今年初来京城,无门无第,最好笼络不过。” 太子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父皇时日无多,皇兄心底着急,也是难免。”顿了顿,太子道,“叫你姐姐多看着些,总不能叫皇兄太快活,忘了孤才是大楚的储君。” 谢均阖着眼,拨了颗朝珠,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家姊不过一介后院妇人,怕是办不了这事儿。” 太子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 东宫里忽而可怕地沉静下来,毫无雅雀之声,只余滴漏滚水的轻响,在寂静里分外刺耳。 倏忽间,上首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原是太子发了狠,将砚台杯盏扫落至地下。那些瓷的、陶的,碎了一地,墨汁儿茶水流得四处皆是一片狼狈。 “谢均,你这是在忤逆孤?”太子压柔了声音,嗓里的音调温和得令人游侠毛骨悚然。他那双漂亮的眼,也透出分鹰似的阴狠来。 前一刻还笑着赞赏他新朝珠的太子,下一刻便发了怒。这样喜怒无常,谢均却巍然不动,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实话实说罢了。”谢均指间一松,又一颗青金石的珠子滑至掌心,“燕王多疑,不近家姊。姐姐独在王府,一旬半月才能见一回燕王,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太子将双掌撑在案上,瘦削的肩慢慢挺了起来:“孤记着你姐姐出嫁前,与燕王儿女情长,满京皆知,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用?” 谢均笑道:“这男女之事,臣是分毫不懂的。” 太子的气息平复了下来。 “罢了。”太子垂了手,漫踱至桌前,抬起鞋履踹开碎裂的杯盏,道,“孤听着贺桢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是在何处听过,兴许是皇兄提过的名字。孤有意用这贺桢,你去办了此事。” 谢均应了声“是”。说着,他就要退出去。 “……均哥!”太子忽然唤住他,用的是与之前不同的称呼,阴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踌躇,“方才孤说话难听了些,均哥你……不要见外。” 谢均笑着点了点头:“臣省得的。” 谢均出正殿时,太子妃殷流珠还在外头守着。秋日的风有些冷,一吹就叫人起一层疙瘩,殷氏穿的单薄贴身,手里还提了个楠木金丝的盒子,追着问谢均道:“太子爷又动怒了?我听里头好大声响呢。”说话时,眉宇间俱是关切。 谢均道:“一些小事罢了。” 太子妃殷氏的丫鬟劝她:“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人来人外的,叫外人瞧见娘娘您和外男说话,殿下指不准又要发作您呢。” 殷氏噤了声,忙低垂着头转了身离去,似一只被捆住翅膀的金丝雀。 谢均的小厮谢荣见了,啧啧一声,道:“太子妃娘娘出嫁前,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只可惜太子爷的脾气太难捉摸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如今瘦成这副模样了!这走路的样子呀,好似风一吹就会颠倒了……” 谢均用扇子打一下谢荣,道:“宠惯你了!竟敢编排起东宫娘娘来了!” 谢荣低叫一声,呼着痛摸脑袋。 *** 秋季选试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贺桢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生怕志向不得,被调去外地乡野做个县官。好不容易,颁赐皇命的官家人才施施然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贺家门前。 这官家人穿了身玄青,手上甩一条半旧拂尘,身后还跟了一抬轿子。那轿子是四人抬的,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官家人瞧见贺桢,张嘴便是一道尖细嗓音:“哎呀!贺大人,咱给您道喜来了!您可是太子爷到陛下面前亲自举荐的国之良才,位从五品中散大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霹得贺桢脑海闷闷一阵响,继而便是些微的惊喜——只得一个五品官职倒是正常,但太子殿下竟亲自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无比的荣耀! 跟在贺桢身后的秦檀,心底也是一阵微跳。 ——前世,太子可没给过贺桢这样的荣耀,这是怎么了?太子竟要抬举贺桢! 旋即,轿帘打起,里头露出人的面容来。贺桢一瞧,便见得这轿中人面庞俊朗,笑容似山月清风一般,捱在轿里便显出一股子富贵悠闲的味儿来,直如一滩春水似的,寻常人家决计养不出这般气度的男子。 “这位是……”贺桢微惑。 贺桢给那送信的官家人赏了银子,那官家人暧昧笑了起来,道:“贺大人,您知道谢相爷吧?从前的太子伴读,与太子殿下顶顶好的那一位!便是这位爷啦。” 贺桢又懵了。 与太子交好的宰辅谢均,竟亲自到自己府上来了? 秦檀不声不响的,视线一抬起,就碰到谢均的眸光。她不敢和谢均对视,连忙低头看着鞋子尖,仔细数上头绣了几朵小梅花。垂着脑袋的当口儿,她听得轿子上的谢均与贺桢和和气气地说话。 “贺大人,你可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夫人呀。”谢均语重心长地说。 细细的“啪嚓”一声响,是他手里头青金石的两颗朝珠撞在一块儿了。 贺桢犹豫了一下,没敢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何要感谢秦檀的恩情?莫非,这官职是秦家动用势力才换来的? 这样想着,贺桢忽觉得手上的皇诏十分烫手,扔了舍不得,拿在手中又似带刺一般,一时间心情复杂非常。好半晌后,他还是珍爱地将那皇诏收了起来。 一旁的秦檀却心跳一滞。 谢均多次提点,说太子不太高兴,如今太子又特意提拔了贺桢…… 看来,太子殿下是着意要为难自己了! 那太子可是定要做帝王的人,生性暴戾难测。虽目前他还不曾对自己动手,可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秦檀的面色越来越不好。 那头贺桢给官家人塞了银子,又恭送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这头的秦檀还僵僵地摆了个低身福的姿势,手帕在指尖都要揪破了。 *** 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谢荣回头张望一下已不可见的贺家门,朝轿子里问道:“相爷,您平白无故的,又故意吓那贺秦氏做什么?” 轿子里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你不觉着,瞧那贺秦氏生气怪有趣的?” 谢荣纳闷:这也算有趣?倒是相爷,近来趣味变了不少! 提起方素怜,青桑便是一肚子气。她年轻气盛,气呼呼地绞着手帕,嚷道:“大人竟为了一个贱妾这样薄待您!他是不是忘了夫人您的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告诉大人去!” 说罢,青桑提起裙摆便想往外跑。 “站住!”秦檀喝住她,“青桑,你不准告诉他。” “夫人……?”青桑一只脚已跨在门槛上了,闻言,她露出诧异之色,犹豫道,“您的意思是,不要让大人知道您当年救过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檀慢慢点头。她搁下梳子,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的报复,才刚刚开场。 若是将救命恩人的身份告诉贺桢,那这场好戏便会匆匆结束。 秦檀可还没有玩够呐。 青桑咬着唇角,憋屈地退了回来,问道:“那夫人今儿个还去大慈寺吗?” “去,当然要去。”秦檀答道,“便是我独自去会惹人笑话,我也要去。” 即便贺桢不陪她,她也是要去佛前归缘的。正是佛祖心慈,才给了她重来一生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要去佛前谢恩。 这样想着,秦檀让丫鬟替自己收拾了一番,坐上了出贺府的马车。 她要去的寺庙,是京城外的大慈寺,素来香火旺盛、四季佛客如织,不少王公贵族皆在大慈寺里捐了长明烛。那大雄宝殿里的菩萨、佛祖皆是灿灿金身,光辉无比,香火常年不熄,日夜燃彻。 秦檀倚靠在马车厢壁上,合着眼小憩。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京外的大慈寺。车帘一撩,红莲便伸手来搀秦檀下马车。 正是夏末秋初之时,白天的日头依旧炎炎高照;树影浓浓,一冠深绿之中匿着几只长鸣老蝉。大慈寺的黄墙红瓦横亘在山林之中,屋角掩映,半藏半露。梵音清远,偶尔回荡起一声厚重绵长的佛钟,叫人心底渐渐沉静下来。 一个小和尚上来引路。这光头的小和尚瞧着秦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这位……可是约了今日来归缘的贺家的新夫人?” 秦檀点头,只当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自己独身前来之故。 秦檀入了寺内,过了天王殿里的未来佛,很快便到了佛祖面前。这佛像镀以金身,左右立着二十诸天及文殊普贤,个个皆是镶金漆彩,威严无比。 秦檀望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双手合十,闭目沉思。不之怎的,她心中思绪万千,难以静下。 如今贺老夫人护着自己,那是因为老夫人看中了她背后秦家的势力。一旦发现她在秦家并说不上话,贺老夫人便不会再替自己说话了。 届时,要想折腾贺桢,或是抽身和离,那可就麻烦多了。 但是,秦檀一点儿也不想回去讨好秦家人。于她而言,秦家只是一个牢笼,并没有丝毫亲情的温暖。 自母亲朱氏过世后,秦檀的“家”就已经分崩离析了——父亲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一不小心便会被枕头风吹跑;继母宋氏心眼狭隘,巴不得将秦檀赶出家门;其他亲眷因着朱氏之死,生怕被朱氏连累,都将秦檀当做不存在的人。 这便是秦家最绝情的所在:用朱氏的死换来了满门荣华富贵,却不将朱氏的女儿当个人看。 这样想来,秦檀当年能在如此逆境之中,求得一个太子嫔之位,着实是不容易。 “这位夫人……” 她正闭目冥思之时,先前引路的小和尚开了口,打断了她的思绪。秦檀睁眼,瞧见这小沙弥面露腼腆抱歉之色,小声道:“这位夫人,咱们到了谢客闭院的时候了。” 秦檀身后的青桑立即跳了起来,娇声斥道:“这大早上的,怎么就到谢客的时候了呢?咱们夫人今儿个特地来归缘,这可是提前十五日便派人知会过的!” 这小和尚大抵是头一次被年轻姑训斥,登时面红耳赤道:“小僧也只是传达了住持的意思……” 青桑还想争执,秦檀便提着群裾起了身,淡淡道:“罢了,定是有什么公卿贵胄来了。我也在佛祖面前说完话了,回去吧。” 怪不得先前这小和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料想是哪位位高权重、不能得罪的贵客前来,大慈寺必须提前闭门谢客、清场相迎。 秦檀与两个丫鬟朝着天王殿走去。 经过一道林荫时,林荫对头隐隐绰绰行来几个人;因隔着几棵枝丫低垂的绿树,那几人的轮廓皆是模糊的,但秦檀能认出打头的袈|裟老者便是大慈寺的住持。 秦檀瞥了那几人一眼,便兀自离开了。 林荫对头的几个人,也瞧见了秦檀的身影。 跟在住持身后的高挑女子以帕掩唇,露出微微不悦面色,对住持道:“空海大师,明知今日我与阿均要来上香,怎么还有旁人在此?” 这女子二十七八岁,面容姣好,长眉凤眼,清贵中带着威严,乃是燕王正妃谢盈。她是上了皇室名谱的王妃,衣食住行皆比照一等妃嫔公主,再加之她娘家素来权势显赫,大慈寺诸僧对她甚是巴结。 空海大师额有薄汗,连忙解释道:“听闻王妃娘娘要前来进香,贫僧已吩咐人闭门谢客,免得扰了王妃娘娘清净。只是那位乃是贺家的新夫人秦氏,今日是来归缘的。这等姻缘大事,总不便赶出去……” 谢盈闻言,侧头遥遥打量一眼秦檀,奇道:“既是来新婚归缘,怎是独身一人,她的夫君何在?” 空海大师道:“这,贫僧便不清楚了。” “姐姐,罢了,本就是我们扰了人家新婚归缘的大事。”谢盈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嗓音温和淡然。 谢盈侧头一瞧,便见着自家弟弟谢均正远望着那贺秦氏离去的方向。 谢家的人向来有一副好皮囊,谢均亦不例外,从骨相里瞧就是俊美的。他的面容若是落在别人身上,免不了阴鸷冰寒,可他却偏生透出几分异样的和气来;再兼之他手里还捻一串小红檀木的佛珠,瞧起来便愈发平易近人了。 因擅吹箫,从少时起,谢均便有了个“飞箫公子”的美号。如今谢均二十又六,飞箫公子都要成了飞箫老爷,还是难挡京城闺秀对他思之如狂。 “怎么,瞧上人家了?盯得这样紧!那可是已出嫁了的妇人。”谢盈见他久久不移视线,打趣道,“姐姐这回来大慈寺,原本也是为了给你求一份好姻缘。你看你将过而立之年,却总不肯娶妻,平白让我操碎了心。” 谢均拨了下手里佛珠,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谢盈问:“好奇甚么?” “若是我不曾记错,那贺秦氏便是秦家的三姑娘,先前要死要活求着入东宫的那一位,姐姐不记得了?”谢均慢慢笑道,“她为了一个太子嫔的分位使出了浑身解数,是个要强又浑身带刺的丫头。如今怎么的嫁做了他人妇?” 谢盈露出恍然大悟神色:“阿均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太子殿下听闻那秦氏是个绝色的美人儿,便答应收她入东宫。结果那秦氏最后跑了,殿下对着秦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均笑笑不答,捻着佛珠的手朝前一指,示意空海大师继续带路。 他没有告诉姐姐燕王妃的是,因着秦家开罪了太子,他也没给秦家好看。好长一段时日里,秦二爷秦保瞧着他便战战兢兢的。 这头谢家姐弟继续上香去了,那边的秦檀领着丫鬟上了马车,回贺府去。 一到贺府,便看到贺老夫人的丫鬟秋水正焦急地在门前徘徊着。见到秦檀回来,急匆匆迎上去,道:“夫人,您可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快要被大人气厥过去了,您去瞧瞧,劝劝大人吧!” 67.余花沐浴 跳一半内容不订,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官家人与谢均走后, 贺家门里喜气洋洋的。一道听令的贺老夫人满面喜色, 颤着满是褶儿的手直拍贺桢的背, 絮叨道:“娘早就说了, 娶妻当娶贤!檀儿是个好的,连太子爷都给她脸面,你早该待人家好些!那姓方的贱妾, 哪能比得上你媳妇儿一根手指头?……” 贺桢却有些心不在焉,只觉得手里的圣命滚烫得很, 几有些拿不住了。一旁的贺老夫人左右招呼,要家里下人赶紧支起饭桌来, 好好庆祝贺桢选试得了个好官名。 周遭一团乱哄哄的,贺桢独自抽身,朝屋里头走去。他走了没几步,便瞧见方素怜站在对角的屋檐下头, 远远朝他含蓄地笑了下, 看神情也挺是高兴。 一时间,贺桢心绪复杂无比。 ——宰辅谢均都说了, 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 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 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 此刻心底矛盾无比,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他是谢均用惯的人,勤勤恳恳,一心向主,在谢均面前也是有话直言。 谢荣正竖了两根手指,互相比着,声情并茂,说的和唱戏似的,冷不防,一条数珠链子便甩到了他的脑袋上,在他脑袋上砸出了啪啪两声。“你瞧瞧刚才过去的,是不是贺家的夫人?”谢均收回了数珠,撩着窗帘朝里头瞧。 “这这这这……”谢荣捂着脑门,哭丧着脸,“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 谢均稳了神,道:“不成,我得再进王府去见姐姐一趟。” 谢荣纳闷:“您才刚从王府出来呢,又要进去?” 谢均慢条斯理,道:“我去看望姐姐,天经地义。”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此刻心底矛盾无比,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68.临行前日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提起方素怜,青桑便是一肚子气。她年轻气盛, 气呼呼地绞着手帕,嚷道:“大人竟为了一个贱妾这样薄待您!他是不是忘了夫人您的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告诉大人去!” 说罢, 青桑提起裙摆便想往外跑。 “站住!”秦檀喝住她, “青桑, 你不准告诉他。” “夫人……?”青桑一只脚已跨在门槛上了,闻言,她露出诧异之色, 犹豫道, “您的意思是, 不要让大人知道您当年救过他, 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檀慢慢点头。她搁下梳子,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的报复,才刚刚开场。 若是将救命恩人的身份告诉贺桢, 那这场好戏便会匆匆结束。 秦檀可还没有玩够呐。 青桑咬着唇角,憋屈地退了回来, 问道:“那夫人今儿个还去大慈寺吗?” “去, 当然要去。”秦檀答道,“便是我独自去会惹人笑话, 我也要去。” 即便贺桢不陪她, 她也是要去佛前归缘的。正是佛祖心慈, 才给了她重来一生的机会, 她无论如何都要去佛前谢恩。 这样想着,秦檀让丫鬟替自己收拾了一番,坐上了出贺府的马车。 她要去的寺庙,是京城外的大慈寺,素来香火旺盛、四季佛客如织,不少王公贵族皆在大慈寺里捐了长明烛。那大雄宝殿里的菩萨、佛祖皆是灿灿金身,光辉无比,香火常年不熄,日夜燃彻。 秦檀倚靠在马车厢壁上,合着眼小憩。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京外的大慈寺。车帘一撩,红莲便伸手来搀秦檀下马车。 正是夏末秋初之时,白天的日头依旧炎炎高照;树影浓浓,一冠深绿之中匿着几只长鸣老蝉。大慈寺的黄墙红瓦横亘在山林之中,屋角掩映,半藏半露。梵音清远,偶尔回荡起一声厚重绵长的佛钟,叫人心底渐渐沉静下来。 一个小和尚上来引路。这光头的小和尚瞧着秦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这位……可是约了今日来归缘的贺家的新夫人?” 秦檀点头,只当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自己独身前来之故。 秦檀入了寺内,过了天王殿里的未来佛,很快便到了佛祖面前。这佛像镀以金身,左右立着二十诸天及文殊普贤,个个皆是镶金漆彩,威严无比。 秦檀望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双手合十,闭目沉思。不之怎的,她心中思绪万千,难以静下。 如今贺老夫人护着自己,那是因为老夫人看中了她背后秦家的势力。一旦发现她在秦家并说不上话,贺老夫人便不会再替自己说话了。 届时,要想折腾贺桢,或是抽身和离,那可就麻烦多了。 但是,秦檀一点儿也不想回去讨好秦家人。于她而言,秦家只是一个牢笼,并没有丝毫亲情的温暖。 自母亲朱氏过世后,秦檀的“家”就已经分崩离析了——父亲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一不小心便会被枕头风吹跑;继母宋氏心眼狭隘,巴不得将秦檀赶出家门;其他亲眷因着朱氏之死,生怕被朱氏连累,都将秦檀当做不存在的人。 这便是秦家最绝情的所在:用朱氏的死换来了满门荣华富贵,却不将朱氏的女儿当个人看。 这样想来,秦檀当年能在如此逆境之中,求得一个太子嫔之位,着实是不容易。 “这位夫人……” 她正闭目冥思之时,先前引路的小和尚开了口,打断了她的思绪。秦檀睁眼,瞧见这小沙弥面露腼腆抱歉之色,小声道:“这位夫人,咱们到了谢客闭院的时候了。” 秦檀身后的青桑立即跳了起来,娇声斥道:“这大早上的,怎么就到谢客的时候了呢?咱们夫人今儿个特地来归缘,这可是提前十五日便派人知会过的!” 这小和尚大抵是头一次被年轻姑训斥,登时面红耳赤道:“小僧也只是传达了住持的意思……” 青桑还想争执,秦檀便提着群裾起了身,淡淡道:“罢了,定是有什么公卿贵胄来了。我也在佛祖面前说完话了,回去吧。” 怪不得先前这小和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料想是哪位位高权重、不能得罪的贵客前来,大慈寺必须提前闭门谢客、清场相迎。 秦檀与两个丫鬟朝着天王殿走去。 经过一道林荫时,林荫对头隐隐绰绰行来几个人;因隔着几棵枝丫低垂的绿树,那几人的轮廓皆是模糊的,但秦檀能认出打头的袈|裟老者便是大慈寺的住持。 秦檀瞥了那几人一眼,便兀自离开了。 林荫对头的几个人,也瞧见了秦檀的身影。 跟在住持身后的高挑女子以帕掩唇,露出微微不悦面色,对住持道:“空海大师,明知今日我与阿均要来上香,怎么还有旁人在此?” 这女子二十七八岁,面容姣好,长眉凤眼,清贵中带着威严,乃是燕王正妃谢盈。她是上了皇室名谱的王妃,衣食住行皆比照一等妃嫔公主,再加之她娘家素来权势显赫,大慈寺诸僧对她甚是巴结。 空海大师额有薄汗,连忙解释道:“听闻王妃娘娘要前来进香,贫僧已吩咐人闭门谢客,免得扰了王妃娘娘清净。只是那位乃是贺家的新夫人秦氏,今日是来归缘的。这等姻缘大事,总不便赶出去……” 谢盈闻言,侧头遥遥打量一眼秦檀,奇道:“既是来新婚归缘,怎是独身一人,她的夫君何在?” 空海大师道:“这,贫僧便不清楚了。” “姐姐,罢了,本就是我们扰了人家新婚归缘的大事。”谢盈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嗓音温和淡然。 谢盈侧头一瞧,便见着自家弟弟谢均正远望着那贺秦氏离去的方向。 谢家的人向来有一副好皮囊,谢均亦不例外,从骨相里瞧就是俊美的。他的面容若是落在别人身上,免不了阴鸷冰寒,可他却偏生透出几分异样的和气来;再兼之他手里还捻一串小红檀木的佛珠,瞧起来便愈发平易近人了。 因擅吹箫,从少时起,谢均便有了个“飞箫公子”的美号。如今谢均二十又六,飞箫公子都要成了飞箫老爷,还是难挡京城闺秀对他思之如狂。 “怎么,瞧上人家了?盯得这样紧!那可是已出嫁了的妇人。”谢盈见他久久不移视线,打趣道,“姐姐这回来大慈寺,原本也是为了给你求一份好姻缘。你看你将过而立之年,却总不肯娶妻,平白让我操碎了心。” 谢均拨了下手里佛珠,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谢盈问:“好奇甚么?” “若是我不曾记错,那贺秦氏便是秦家的三姑娘,先前要死要活求着入东宫的那一位,姐姐不记得了?”谢均慢慢笑道,“她为了一个太子嫔的分位使出了浑身解数,是个要强又浑身带刺的丫头。如今怎么的嫁做了他人妇?” 谢盈露出恍然大悟神色:“阿均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太子殿下听闻那秦氏是个绝色的美人儿,便答应收她入东宫。结果那秦氏最后跑了,殿下对着秦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均笑笑不答,捻着佛珠的手朝前一指,示意空海大师继续带路。 他没有告诉姐姐燕王妃的是,因着秦家开罪了太子,他也没给秦家好看。好长一段时日里,秦二爷秦保瞧着他便战战兢兢的。 这头谢家姐弟继续上香去了,那边的秦檀领着丫鬟上了马车,回贺府去。 一到贺府,便看到贺老夫人的丫鬟秋水正焦急地在门前徘徊着。见到秦檀回来,急匆匆迎上去,道:“夫人,您可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快要被大人气厥过去了,您去瞧瞧,劝劝大人吧!” 秦檀听着秋水的话,挑眉悠悠:“这又是折腾什么呢?”说罢,便去了老夫人所居的宝宁堂。 在宝宁堂门前,便听见贺老夫人激动训斥贺桢的声音。 “你真是要气死我这个做娘的!这姓方的贫女能入我贺家门,已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你竟还要抬她做贵妾!桢儿,你究竟是被下了什么迷魂药?” 从贺老夫人的话来看,发生的事儿和秦檀猜想得差不多——贺桢有意抬方素怜为贵妾,求到了贺老夫人的面前。 依照大楚律法,妾室有贵贱之分。贵妾是主子,能上家谱,也能亲自抚育生下的子女,一般皆是有些身份的女子;而贱妾通仆婢,即便生下子女,也只能送去主子处抚养,若是见了亲生的儿女,必须口称“少爷”、“小姐”,行下仆之礼。贵贱之分如此分明,难怪贺桢想要抬举心爱的女人。 秦檀还未开口,她身后的青桑已开始打抱不平了:“大人真是魔障了!那个方素怜,到底有什么好的?瞧不出大人竟是如此负心薄幸之人!” 一旁的红莲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道:“青桑,慎言。” 秦檀没有理会丫鬟的多嘴,而是理了下鬓发,施施然步入宝宁堂,悠然道:“夫君这是要抬方姨娘做贵妾呢?”说罢,裙角儿一旋,便在圈椅上头姗姗坐下了。 贺桢跪在老夫人面前,薄唇紧抿,眼底有一丝清高的倔强:“秦氏,我是一家之主,要抬谁为贵妾,当然是由我自己做主。” 秦檀笑得花枝乱颤:“大人,你若当真那么说一不二,又怎会跪在娘的面前呢?” 贺桢身旁的方素怜正无声地哭着,满面忧虑之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莫说是贺桢,便是秦檀看了也心生怜惜。但秦檀很快打住了自己的情绪,对贺桢道:“夫君,若要将贱妾抬为贵妾,总得有个由头。她是替夫君开枝散叶,还是操持内外了?若是无功无绩,便被抬为贵妾,说出去难免惹人笑话。不仅仅是夫君你会被人说上一句‘治家不严’,就是方姨娘,也会被扣上个‘狐媚’的帽子。” 贺桢微愣,竟觉得秦檀说的有几分道理,像是在真心实意地替自己考虑。 “照我说呀,不如这样。”秦檀十分大方,道,“只要方姨娘有孕,夫君便立即抬她为贵妾,我绝无怨言,还会亲手送上贺礼。但若方姨娘没有为夫君产下子嗣,请恕我不赞成这桩事儿。” 这条意见十分合理,便是贺老夫人也点头附和。贺桢蹙眉思索一会儿,对老夫人道:“娘,儿子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 于是,这件事儿便这般定下来了。方姨娘虽哭的梨花带雨,可她身旁的丫鬟却是喜笑颜开,低声道:“太好了!依照姨娘如今受宠程度,要想怀孕不过是朝夕之事!” 方素怜微惊,连忙道:“我又岂是因着贵妾一事在哭闹?不过是伤心大人为了我惹怒老夫人罢了!素怜不过一介贱妾,不值当!” 秦檀听了,笑吟吟的,并不反驳。 只有她秦檀知道,方素怜就是个没有子女缘的——秦檀过世那一年,嫁入贺府五年的方素怜才堪堪怀上第一个孩子,胎象还甚不好,一副随时会滑掉的模样。 方素怜想要抬贵妾? 先等个五年再说罢! 因此,她才会将过往的回忆走马灯似地重新看了一遍:从她出生在秦家起,到病逝于贺家结束;这些回忆,分毫不落,一一掠过她眼前—— 最初的秦家,不过是京城三四等人家,秦大人领了个五品官衔,一家子人活得勉勉强强,还算过得去。 秦檀的父亲,是秦家二爷;母亲,则是朱家的女儿。十岁之前,秦檀是幸福的:父母恩爱情深,秦檀无比受宠。因在整个秦家行三,外头人见了,都要恭敬唤她一声“秦三姑娘”。 只可惜,十岁那年,秦檀的人生发生了巨变——母亲朱氏随父亲入宫,却被杖毙在宫中。 秦檀遥记得,母亲入宫时鲜艳照人、满面光彩,回来时却只是冰冰凉一口棺材,面上蒙着白纱,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棺材盖儿一合上,便再也瞧不见了。 她虽年幼,却也懂了些事情,不甘失去母亲,便四处追问母亲死因。可是,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言,绝口不提,只说母亲犯了大错。 朱氏没有入葬秦家祖坟,连秦檀都不知道她葬在了何处。不仅如此,秦檀的父亲更是写下休书,将朱氏休离家门。 ——虽朱氏已死,却依旧要与她撇清干系。 竟是绝情至斯。 十岁的秦檀哭哑了嗓子,却无济于事。十日之后,她便被秦家用一辆马车送出京城,安置在了秦家供养的尼姑庵中。自此后,秦二爷权当没有生养过这个女儿。 从前事事称心如意的秦三姑娘,在尼姑庵里吃尽了苦头。 秦家后来的消息,是秦檀断断续续从丫鬟口中听得的。秦家忽然得了圣上的青眼,平步青云,一跃成了京城新晋的权贵。秦二爷重娶了宋氏女为妻,又喜获一双儿女,满门皆乐。 京中常有流言,说“秦家用一条命换来了阖府富贵,真是划算极了。” 那时的秦檀,正在尼姑庵中就着青灯一遍遍抄写经书,面前放着的一碗稀粥早已凉透了,那是她一整日的餐食。 秦檀在尼姑庵过了茫然的两三年,浑浑噩噩的。在这里,她不是秦三姑娘,而叫静缘,终日与经书、扫帚、水桶相伴。 不记得是哪年哪月,秦檀爬上了庵堂的屋顶,眺望远方,忽见得镇上一片热闹,众人围簇在道路边,争相探头张望,像是状元郎衣锦还乡时的场景。邻里乡亲聚在一起,议论之声远远传来。 “瞧见了?那便是天子近臣,去岁的状元郎!” “凭借谢家的家底,他便是不去考那个状元,也能平步青云。” “他来咱们这小地方,又是为了什么事儿?” “听闻是奉圣上之命……” 秦檀面无表情地听着,视线掠过重重人群,落到了道路中央。她瞧不见谢家公子人影,只见到一顶金盖锦帷的轿子被奴仆抬着,轿前是两列禁军开道,威风至极。 那轿子到了镇衙前头终于落了地,有人撩了轿帘,那轿中便弯腰步出个年轻男子。秦檀看不清他脸面,只看到他玉带博冠、贵气舒雅,非常人可及。所谓天生的朱紫贵胄,说的便是如是罢。 她还想再仔细看看那人,屁股上却被狠狠抽了一下。 “静缘!我叫你偷懒!我叫你偷懒!”庵堂的师太用扫帚狠狠抽着她,横目怒目,大怒道,“活儿都干完了?地都扫了?还当你是秦家的大小姐呐!再怎么瞧,那谢均也不会看你一眼!不害臊!” 秦檀跌跌撞撞地爬下了屋顶,在师太的训斥声里沉默地捡起了扫帚。她的手指扣紧扫帚柄,心底忽然翻涌起了巨大的波浪。 她是秦檀,是秦家的三姑娘,而不是什么静缘。她原本也该坐着轿子、穿着华裳,出入往来于贵介之所;而非在这破旧庵堂里,终日抄经打水,给师太捶腿敲背。 秦檀未脱稚气的面孔上,显露出一分与年岁不符的阴沉来。 …… 十三岁那年,秦檀历经重重阻碍,回到了早已飞黄腾达的秦家。又用了两年,她说服秦家,送自己入东宫服侍太子。 她一度笃信,唯有成了来日天子的枕边人,她方能不任人践踏。 然而,命运却又与她开了一个玩笑。 十六岁那年,她遇见了贺桢。因缘兜转,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贺桢。她为他放弃了辛苦求得的太子嫔之位,带着十里红妆嫁入贺家。 那份嫁妆,是父亲秦二爷给她最后的宠爱——她不肯入东宫,开罪了许多人,秦家也不愿再照拂她。 秦檀爱贺桢,嫁入贺家后,她决意收起自己的锋芒与尖刺,一点点变作贺桢所喜爱的、温柔娴静的女子。贺桢想要她变成什么样,她便变成什么样。 然而,到头来,这一切都成了一场笑话。贺桢从未领过她的情,她一厢情愿的付出,换来的不过是贺桢的厌烦。 秦檀直到死时才看透这件事儿,竟觉得十分不值。若是重来一世,她绝不会再在贺桢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她会直接拂袖而去,权当自己不曾认识过这个薄幸之人。 往日的回忆如烟絮般飘散而去,秦檀的意识模糊起来。她猜测,也许是去往来世的那扇门已开启,她该走了。 “夫人,夫人,快醒醒。” 偏偏这时,还有人在耳旁一遍遍地唤她,叫她不得安睡。秦檀略带不耐地睁开眼,想要瞧瞧是谁不放过她这样一个已死之人。 眼前一片殷红,是极为喜庆的色泽。隔着一层半透红纱,秦檀隐隐能瞧见对头燃着一对红烛,蜡泪低垂,火焰芯子噼啪直跳。素白墙上贴了两双喜字,周遭的矮几高柜,俱是蒙着道道红绸。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年轻姑娘立在她身边,圆润脸蛋、细长眼眸,一副和气模样,手指里头绞着张手帕,面上一副忧虑神情。 “夫人,如今可不是睡觉的时候。一会儿大人就要来洞房了,若是瞧见您睡着了,那可不妥。”这丫鬟打扮的姑娘道。 见到她的面容,秦檀面有古怪。“红、红莲……”秦檀从唇齿里挤出这个名字,一副诧异之色。 红莲是她从秦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之一,性格稳重成熟。只可惜后来自己落了难,她也遭罪,被早早发卖出去,再也找不到。 69.皇子梦魇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稍事歇息  仅凭这句话, 她就知道,谢均不喜自己。 这情有可原,并不算奇怪。 谢均回回都要提及太子,可见太子殿下没少因着自己的事儿落谢均的脸面。他不喜秦檀,偏偏秦檀还要往他姐姐跟前凑, 可不是惹人厌么? 她并不说话,只是垂下眼帘,安静打量着鞋面。耳旁传来悦耳女声, 原是燕王妃斥责谢均:“阿均, 什么叫‘汲汲营营’、‘近墨者黑’?贺夫人仗义热心,是个难得的妙人呢。” 谢均道:“姐姐, 你乃太后亲封的一品内命妇,平素结交之人, 更需注意品行德守。这贺秦氏一身毛病,你还是少与她来往。” 燕王妃的脸微微拉长了。“怎么, 阿均, 你还要管起你姐姐的衣食住行来了?”她只挑着单边唇角笑, 有些被气着了,手上胡乱地摇着绛色纱地的八仙扇, 埋汰道, “我难得有了个可说话的人, 你竟还不准了?” 谢均拨着数珠的手指微微一停。他道:“姐姐, 阿均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燕王妃轻轻拿扇子拍一下他的胸膛,露出恼意来,“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开心快活了?” 燕王妃正在气头上,那头走廊上忽行来个嬷嬷。嬷嬷对王妃匆匆一福,道:“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呢。周姑娘说她受了委屈,正闹着要请宫中的恭贵妃娘娘来主持公道呢。” 王妃一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但王爷要请她过去一趟,她不敢不从,只得匆匆瞪一眼谢均,道,“这回就不与你置气了。阿均,你不得为难贺夫人。”说罢,王妃便朝着燕王那边去了。 待燕王妃走后,秦檀也想退下,谢均却喝止了她。 “贺夫人,请留步。某有话要说。” 秦檀停住,环视周遭。她不转身,背对谢均,道:“谢大人,王府内院,你我二人单独相见,可有不妥?” “不妥?”谢均轻笑了一声,左右环视下人,道,“今日,我可有在王府见过贺夫人?” 左右服侍的丫鬟,俱是燕王妃院里人,自不会和主子的亲弟弟过不去,当即摇头,个个答道:“奴婢什么都没有见到。” 秦檀气得牙痒痒——这谢均说话时沉稳自如,不疾不徐,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是笃定这院里周遭无人会出卖他。秦檀自认斗不过谢均,便转了身,清楚问:“相爷有何事?” 谢均打量秦檀,道:“贺夫人,为何近来,你对我姐姐如此殷勤?” 他笑容温存,不知情者,还以为他在与姊妹亲族拉家常,但秦檀却听出一分问罪的意思来了。 想来也是,秦檀身无诰命,不过区区五品小官之妻,竟想要与燕王妃同进同出,着实是心比天高了些。 “谢大人,有话言,‘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正学先生亦有言,‘所交在贤德,岂论富与贫’,我虽无诰命,但与燕王妃趣味相投,结为友人,又有何不妥?”秦檀答得不慌不忙。 “哦?”谢均的声音拖长了,“你果真是伶牙俐齿,一如传闻所言。” “谢大人谬赞了。”秦檀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罢。”谢均将十八子手串藏在了袖中,负手而立,“贺秦氏,我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你爱慕荣华富贵,想攀着我姐姐往上爬,以是,才会频频往这燕王府跑。” 秦檀并不否认,只是安静地低头站着,等着谢均的下文。 谢均见她久久不回答,心底略有诧异。他本以为这贺秦氏是个沉不住气的,但没料到她这么能忍。于是,谢均抬起头,第一次以探究的眼神仔细地看着她。 起初,秦檀低着头,谢均只能瞧见面前的女子穿了身葱黄褙子,下头系条柳黄色十二褶裙,细褶密密层层,一动便如水纹四散,窈窕婀娜;她梳的是妇人髻,髻上别了支嵌米珠的紫珊瑚簪子,小颗小颗的珠子闪着一水儿的光。 谢均隐约记得,这贺秦氏相貌极好,但偏生秦檀低着头,他看不见面容。 “抬头。”谢均道,“我不讲那么多规矩,不必见了我就低头。” 谢均这句话,倒是实话。他是陛下宠臣、东宫忙人,品阶超然,朝臣百官、大楚百姓,见到他都要低头唤一声“谢大人安”。若是谁不对他恭恭敬敬的,病榻上的陛下头一个不高兴,觉得别人拂了他的面子。但谢均的和气是出了名的,他总与人说“不必客气”、“不必多礼”云云,一副甚好接触的样子。 秦檀却始终不抬头,还道:“谢大人,我已嫁人,您于我而言,是个外男,这有所不妥。” 谢均听了,手指一紧,险些把手串给拽烂了——秦檀的理由太正经、太有力,让谢均找不出反驳的借口。 他忽然惊觉,自己定要贺秦氏抬头的行为,与街巷里的登徒子无异。 谢均那向来温风细雨的脸上,有了阴沉风雨的迹象。但他只沉了一瞬的脸,一转瞬,便言笑晏晏道:“太子殿下他……今早上还提起你呢。” 这句话十分有效果,秦檀刷的抬起头。她眼底有了微微不安,但神情依旧是镇定从容的。 这一回,谢均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 当初秦家人求到了谢家,希望谢均与谢盈做说客,让太子殿下将秦檀抬进东宫。他们将秦檀夸得天花乱坠,其中有一条,便说她生的沉鱼落雁,艳压群芳。 如今想来,秦家那几个老匹夫说的倒是实话——这贺秦氏确实生的着实美艳风流,世间少有:雪肤乌发、月眉菱唇不说,最妙的是一双眼,潋滟生光,瞧着鲜活分明,一转一动皆像是含情带笑。京城人都说什么“殷家姊妹,容才双绝”,如今看来,太子妃殷流珠这第一美人的名号兴许名不副实,让给贺秦氏也无妨。 只可惜,纵那双眼定睛时是招人怜的,但她的神情却是剑拔弩张,一副带刺模样,不好接近。 “贺夫人,燕王妃不是你该接近的人,你心中警醒着些。日后,我不准你靠近我姐姐。”谢均不再提太子,而是说起姐姐的事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姐姐性格纯粹,对燕王一往情深,乃是倾谢家之力教养出的千金。贺秦氏作风不正,终日汲汲营营,着实不堪为友。 说罢,谢均就要转身离开。 谢均的话,如同一道霹雳,落进秦檀的脑海。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将秦檀这段时日来讨好燕王妃的努力化为乌有。 她的心似跌进了深渊,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之时——母亲朱氏被杖毙在宫中,家中亲人一夜翻脸。她在尼庵过了无数清苦春秋,小小年纪便要抄书念经。那年她坐在墙头,暗无天日;谢均却在人群簇拥之中,金堂玉马。 秦檀握紧了手,对着谢均的背影道:“谢大人,爱慕虚荣、攀附权贵,到底何错之有?谁不想锦衣玉食,谁不想手握权势?”她捏紧了帕子,声音尖得有些变了调,“我想活得安泰些,不想过着战战兢兢、任人宰割的日子,到底何错之有?!” 谢均停住脚步,回答道:“你攀附权贵,我无意多管闲事。但是,你不该凑到我姐姐面前来。” 秦檀冷声道:“那谢大人可否知道,王妃娘娘在这王府中,过的并不快乐?” 谢均背朝她,背影遥远:“……哦?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姐姐与燕王郎才女貌,乃是京城人人称赞的一双璧人,又如何会不快乐?” “你说谎!”秦檀有些咬牙切齿。 谢盈在王府过的并不快乐,一半的原因要归于谢均。 太子为嫡,燕王为长;太子多疑,燕王贤德。 这对兄弟之间,暗潮涌动,风波频起。尤其是开年以来,陛下身子每况愈下,日渐羸弱,两兄弟间嫌隙更胜往日。 谢盈是燕王之妻,谢均却是太子伴读。如此一来,燕王要如何信任自己的枕边人?纵使王妃曾与燕王佳话频传、人人称赞,但再纯挚的青梅竹马之情,也抵不过燕王的猜疑之心。 ——这件事,谢均不可能不知道。 听了秦檀的话,谢均却没有回答,自顾自离开了。 谢均走后,秦檀如脱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青桑上去搀扶她,满面忧虑:“夫人,您没事儿吧?可要去找大夫?” “无妨。”秦檀喃喃道,“只是这相爷的威压,未免太厉害了些。和他说说话,我便脚软了。果然,贺桢那厮虽是个官,但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依旧是不够看呐。” 瞧见自家主子虽软了脚,还不忘埋汰一句夫君,两个丫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我们先去等王妃娘娘吧。”秦檀甩了甩手帕,道。 *** 谢均已走出许久了。 他在一棵树前停下,仰头望着树冠。虽是秋日,这树冠却繁茂得很,只有零星几片叶子转了黄。树干粗大,足有两人合抱这么粗。 谢均望着枝叶,目光怅然。 “姐姐……”他喃喃念着。 许久后,他的神情一变。 “贺秦氏……贺夫人……秦三姑娘……。真是好一个秦檀。牙尖嘴利,能折腾。我看太子爷没娶你,是太子爷逃过一劫!” 谢均在朝中的名声甚好,朝臣皆说他是个和气人;但谢均背后的太子爷,却是个脾性极大的,不仅面冷,心也冷。若是有谁冲撞了太子,那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秦檀竟敢拒了几要定下来的东宫婚事,太子爷没准儿就记恨上了她。哪一日,太子想起来她这个小喽啰,兴许就会让谢均来磋磨她了。 燕王府花园颇具江南山水之韵,亭台楼阁皆是仿着南人格局而建,粗一望去便觉着玲珑精致。一汪碧水荡漾最中,名曰“召来翠”;湖上横架一道曲廊,梁枋施彩、楠柱漆红,满是奢艳之气。这曲廊的尽头直通一丛假山,向湖处藏了个面阔三间的厅室,唤作“恩波簃”,取观波赏碧屋之意,王妃的宴席便设在恩波簃中。 秦檀跨入厅室内,便瞧见屋里头莺莺燕燕一片热闹。诸女眷皆翘着首,等燕王妃来。 秦檀身旁有两个妇人,一直在窃窃私语,讲着这燕王府的逸闻。 “听闻那燕王妃为人甚是宽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如此?” “上了皇家名谱的女人,又有哪个会是真宽和的?面子上客气点罢了。” “按理说王妃嫁入王府也近九年了,怎么还是没个一儿半女的……” 说话间,燕王妃谢盈就姗姗来了。 “是我来迟了,叫你们苦等。”王妃娘娘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面带笑容,慢吞吞在三角椅上头坐下。她身后的丫鬟见自家娘娘坐下,忙把怀里的拂秣狗儿递过去。娘娘笑眯眯地接了,戴了对东珠软镯的手顺着捋了下狗毛,口中念叨道,“男人们喝酒的事儿,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诸位自在些便是了。” 见王妃这么好说话,厅里各人便心思活络起来。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起了头,上去给王妃娘娘送礼。献上的匣子啪嗒一开,露出对光彩四射的金葫芦耳坠子。接着,便有人送珍珠翡翠、手镯坠子,令人眼花缭乱。 这群妇人会如此殷勤,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燕王主管选试之事,若是能哄得燕王妃开心,兴许自家男人便能高升了。 人人皆上去献宝,只有秦檀巍然不动坐在原地,既不打算讨好燕王妃,也不打算替自己夫君美言几句。乍一眼瞧去,她甚是醒目。 王妃娘娘目光扫一圈身侧好话不停的妇人们,手一松,把那狗儿放到了地上,轻轻嘘了声“去”。她身旁的丫鬟见状,懂事地上来挡那些妇人,笑道:“咱们娘娘可不能收这些,还是请各位夫人把礼物收回去吧。” 妇人们面面相觑,收了各自的礼物退下来。秦檀身旁那两个妇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是顾忌着王府颜面,不肯明着收礼呢。十有八|九,要我们私下再往燕王府里送一回。” 王妃不说什么,拿了把牙丝编地的团扇慢慢摇着,一双眼四处瞧。王妃有双上挑凤眼,眼皮极薄,眸色瞧起来有些冰凌凌的。冷不丁的,她的眼神便落到了秦檀身上。只这一眼,秦檀便觉着身上一冷,心道:这燕王妃绝不是如面上那般好相处的人。 “这位是贺家的夫人吧?”王妃开了口,直勾勾盯着秦檀,“别人都在替夫君美言,怎么你孤零零坐在那儿,都不替你夫君说几句话呢?” 瞬时间,周遭的妇人都朝秦檀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讥笑声也随之而来。 “呀,这位不就是那闹着要嫁给穷秀才的秦三姑娘么?” “听闻贺家家底一穷二白,她嫂子、婆婆都是穷山恶水出来的人。” “怎么个,如今秦三怕是半点儿银钱都掏不出了吧?” 燕王妃探寻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秦檀。王妃身后立着两个丫鬟,分别唤作宝蟾、玉台。抱着狗儿的宝蟾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对玉台耳语道:“你可知道,那贺秦氏先前拒了东宫的婚事,落了相爷的脸面,咱们娘娘也有些不待见她呢。” 宝蟾的话虽然压得低,但秦檀还是听见了,她甚至有些讪讪的。 她的心底,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她可以说自己不愧对秦家——秦家的富贵,便是她母亲用命换来的,她自然不愧疚;但是,谢家的人情,她着实是有些心虚的。 当年她誓死要嫁入东宫,一心只想着做人上人;哪怕无情无爱,不会得到太子垂青,她也认了,因此她上下钻营,让父亲求到了谢家家门。但谁知道,后来她的脑子进了水,竟然义无反顾地要嫁给贺桢,落了个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王妃娘娘讨厌她,确实是情有可原;秦檀自己作的,没必要叫委屈。 宝蟾与玉台说完话,抬高声音,对秦檀道:“贺夫人,咱们娘娘问话呢。” 秦檀起了身,正色道:“回王妃娘娘的话,并非是我不愿意替夫君美言,而是我夫君无需我多言。一是一,二是二,若当真有本事,何必我夸出花来呢?更何况,我夫君为人刚直,最不喜我多管闲事。以是,我便不在王妃娘娘面前多话了。” 王妃听了这话,勾起唇角,问道:“这么说来,你很是信任贺桢的才干?” “正是。”秦檀答。 秦檀说了谎。她并非是真的如此笃信贺桢的才能,她只是懒得替贺桢讨好别人。她巴不得这些权贵都觉得贺桢碍眼,断绝了他的仕途,省得便宜了方素怜那个贱蹄子。 王妃笑起来,道:“你倒是个有趣的。” 秦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终于可以坐下了。 恩波簃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此时,外头忽而进来一个丫鬟,对王妃通传道:“娘娘,周姑娘来了。” 燕王妃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她来做什么?”王妃端起茶盏,戴着玳瑁甲套的尾指轻轻翘起,眼角流出一分不耐之色,“这等场合,岂是她该来的地方?……算了,让她进来罢,免得恭贵妃回头又说我偏颇。” 得了王妃许可,那丫鬟便到外头请人。一个十七八的秀丽姑娘跨进了恩波簃,满身娇弱可怜,浑似一株扶风若柳。未几步,她便掩着唇咳了几声,一副随时会倒的柔弱模样。 燕王妃拉长着脸,道:“娴儿,坐吧。你身子不好,坐里头点,免得见了风。” 那唤作周娴柔弱女子道:“谢过王妃姐姐。” 恩波簃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打量这位不速之客。秦檀旁边的两位妇人,又敬职敬业地叽叽咕咕起来:“听闻恭贵妃有个侄女儿,与燕王是关系甚好的表亲。那周姓侄女儿没出嫁,就一直借住在燕王府里头。家中爹娘俱在,却一直住在燕王表哥这头,贵妃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呐!” 秦檀瞧着那周娴,只觉得她这弱柳扶风的模样与方素怜怎么瞧怎么像,两人都是同种的惹人厌恶。再看周娴时,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敌意。 周娴拿帕子按着嘴角,声音娇娇的:“娴儿想着王妃姐姐今日要办宴席,一定忙得很,就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娴儿也是这王府人,王妃娘娘不必拿我见外。” 燕王妃险些把手里的扇柄给捏断了。 王妃身后的宝蟾也是气得脸涨红,小声嘀咕道:“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个落魄的表小姐,张口姐姐,闭口妹妹的,不嫌害臊!王妃娘娘怎的还不罚她?” 玉台连忙拽了宝蟾的衣袖,小声道:“可别给咱们娘娘惹事儿了。娘娘不是收拾不了她,是恭贵妃太护着这侄女儿。娘娘做人媳妇本就不易,还是不要惹怒贵妃了。” 燕王妃缓了缓神,对周娴笑道:“瞧我糊涂了,竟忘了把这事儿告诉你。只是我们这头都是出了嫁的妇人,娴儿你一介闺阁女子,还是不要和我们在一道的好。” 王妃这话说得客客气气的,给足了周娴面子,谁料那周娴头一垂,竟掉起泪珠子来!她用帕子擦眼角,一副梨花带雨模样,哭道:“娴儿就知道,王妃姐姐不曾把娴儿当自己人!平日不待见娴儿也就罢了,可今日这般有外人在的场合,王妃姐姐竟也……” 话里话外,指责燕王妃欺负人。 宝蟾气得直跺脚,暗恨道:“这落魄家的,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咱们娘娘难堪!” 70.王妃心结 跳一半内容不订,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燕王妃洒尽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 拿帕子慢慢擦着掌心, 悠悠道:“贺夫人真是客气。坐吧。”她身后设了两把椅子, 另并鸡翅木的矮几食盘等物。有丫鬟端来了几样秀气点心,精精巧巧的,雕成含苞待放模样,似在那食盘里开了几朵梅花。 “贺夫人,这段时日, 宫中的恭贵妃娘娘可有差人找过你?”燕王妃端起茶盏,浅呷一口,语中带着担忧。 前回在燕王府里, 秦檀出言教训了寄住在燕王府的表小姐周娴, 这周娴正是宫中恭贵妃的侄女儿。恭贵妃对周娴疼爱非常, 为了周娴, 贵妃没少磋磨燕王妃;王妃会担心恭贵妃找秦檀麻烦, 也是常理。 “不曾。”秦檀摇头, “我家夫君不过区区五品小官, 恭贵妃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燕王妃笑起来:“你想得倒是舒畅。若是哪日贵妃娘娘真的要罚你,那你也是躲不开的。日后见了周姑娘, 还是顾忌着些, 不必替我出头。” 言语间, 燕王妃竟有把秦檀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秦檀笑着点点头, 心底却是不慌不忙。她重活一世, 比燕王妃了解更多的事情,譬如陛下很快就将驾崩,届时,恭贵妃就成了吃斋念佛的恭太妃,权势大不如前,凄凉得很。因此,就算得罪了恭贵妃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小径处忽走来一位嬷嬷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道锦盘。 这嬷嬷唤作青嬷嬷,乃是燕王府内院里头的女管事。 “王妃娘娘,这是金银作所制的首饰,王爷说了,先送到您这儿来过目,若有不喜欢的,送回去再改。”青嬷嬷恭恭敬敬地端上锦盘,只见那盘中放着几样手镯耳钳、簪子花盛,瞧着甚是光彩夺目。 王妃笑笑,对秦檀解释道:“王爷是个有心人,每季皆托宫中金银作造办时新首饰。”说着,她用手指拂过一串耳坠。忽而,王妃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问,“我记得王爷这回得了一块上好的缠丝黑玛瑙,极为难得,怎么不见这些首饰上用了那玛瑙块儿?” 青嬷嬷露出为难之色,踌躇道:“匠人用那玛瑙打了把发簪。周姑娘见到了,甚是喜欢,说要把这簪子献给宫中的恭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乃是王爷母妃,我等仆婢不敢阻拦,只好……” 王妃的手指一作劲,险些把那串耳坠挤断了。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我知道了,母妃于王爷有生养之恩,献给母妃是应当的。” 王妃身后的宝蟾却涨红了脸,小声嘀咕:“说什么‘献给恭贵妃’?还不是自己偷偷用了!回回皆是如此,也就是娘娘好心,不捉她个现行。” 玉台劝道:“有贵妃娘娘这座大山压在上头,咱们娘娘又能怎么办?” 青嬷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诺诺不敢说话。这周娴在王爷、王妃面前一贯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但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让宫中的恭贵妃派出位姑姑来替她撑腰。宫里头的姑姑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谁敢违抗?于是众人只能在周娴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忽而间,有人说话了。“那周姑娘现在所在何处,可否带我去看看?”秦檀对青嬷嬷道,“这黑玛瑙颜色虽少见,却不是吉祥富贵之色,与天家朱紫贵气相冲。若是周姑娘要献给恭贵妃,恐怕不妥。” 青嬷嬷抬头一瞧,见得王妃身旁坐了个艳丽逼人的女子,梳的妇人发髻,眉眼凌厉带傲,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青嬷嬷心中喜道:这贺夫人怕是要替王妃收拾周娴了! 于是,不等王妃开口,青嬷嬷便殷勤地引路道:“贺夫人考虑的妥当,是奴婢想的不周到,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周姑娘。” 见秦檀跟着去了,燕王妃略有踌躇。她身后的宝蟾紧着月牙眉,跺脚道:“娘娘!您也去瞧瞧吧?” 燕王妃听了,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几人便到了周娴所居的屋子。丫鬟要上前通传,秦檀却制止了她,而是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嘎吱一声响,众人便见得这女子闺房里收拾得精巧细致,满是幽香。 那周娴坐在妆镜前,正将那柄镶缠丝玛瑙的发簪往髻上戴着。冷不防身后出现了乌压压一群人,周娴吓了一跳,弹了起来,立即摆了张委屈脸,道:“王妃姐姐,您要过来,怎么也不差个人说一声?” 秦檀冷哼一声,道:“周姑娘,你寄住在王府,是客;王妃娘娘,却是这王府的主子。主子想要在自己家里走动走动,竟还需征得客人的同意么?” 周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无话可说,只能摆出一副哭巴巴的表情。 秦檀漫步上前,见周娴发上戴着那柄缠丝玛瑙发簪,她当即拽了周娴的手腕,推周娴到人前,道:“周姑娘,这发簪竟在你的头上,你可知错?” 周娴一个劲儿地甩脱她,哭道:“我可是与青嬷嬷说过,这簪子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从前一贯如此,王妃姐姐也都应允了的,你是何人,又要来指手画脚,是想与贵妃娘娘争抢么?” 秦檀冷笑道:“与贵妃娘娘争抢?周姑娘,我看,与贵妃争抢首饰的人是你吧!你既然说要将这发簪献给贵妃,缘何又将它戴在头上?贵妃娘娘何等尊贵,你竟想让堂堂大楚贵妃戴你用剩下的发簪吗!” 秦檀一字一句,皆是雷霆,周娴吓了一大跳,心底慌乱起来——她假贵妃之名搜刮首饰,实际只是自己藏了起来,或是卖钱,或是私用。王妃碍着恭贵妃脸面不敢为难自己,长久以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如此一来,谁又会真的将这簪子献给贵妃呢! 情急之下,周娴语无伦次道:“恭贵妃是我姑姑!我姑姑的东西,与我的东西又有何两样……” 周娴的丫鬟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提醒道:“姑娘!”周娴听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为时已晚,那头的燕王妃已经严肃了起来:“娴儿,你这话可是大不敬呀。什么‘贵妃娘娘的东西便是你的东西’,莫非那些宫廷御物、天家体面,也是你的东西么?这话让陛下听到了,怕是要掉脑袋!” 周娴已萎顿了下来,可怜兮兮道:“王妃姐姐,娴儿不过是一时粗心大意,您就不要计较娴儿这一回了吧。若不然,娴儿就到姑姑面前去自请惩罚……” 秦檀冷笑一声,打断她:“燕王府的事儿,竟还需要宫里的贵妃娘娘来裁断,这要是传了出去,定会落人笑柄。”说罢,秦檀转向燕王妃,恳请道,“王妃娘娘,请恕我多嘴一句:此事若是不罚,让宫里的陛下知道了,难免会发怒。为了您与王爷,定不能轻易放过此事!” 秦檀说的言辞铮铮,一个劲儿地展现自己的凶恶。她知道,自己唱的是红角,担的是恶人,而燕王妃则必须是那个白角儿。她要替燕王妃做一把剑,如此,燕王妃才会信赖自己。 果然,燕王妃蹙了眉,假意推辞道:“娴儿是客人,我岂能罚外人呢?不如作罢。” 秦檀道:“可周姑娘从不认为自己是客!前一回,她还要帮您操持宴会;您要在自家走动,竟还需要向周姑娘报备通传!这可不是反客为主了吗?” 一旁的周娴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八道!” 秦檀嗤笑,问周娴:“那周姑娘,你可敢回答我,你在这燕王府里,是毫无干系、借住于此的客人么?” 周娴被问住了。 她来这燕王府,为的就是嫁给燕王李逸成。若是她帮忙操持中馈、掌管府中事务,众人皆会认为她与燕王干系非同一般,口舌舆音之下,燕王兴许就会娶了自己。但她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客人…… 恐怕燕王妃明天就会将自己“请”出家门! 周娴不愿在仆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客人,因此支支吾吾不肯说话。秦檀等了一会儿,直截了当:“王妃娘娘,您瞧,周姑娘这是默认了要挨一顿罚呢。” 燕王妃露出一副幽幽无奈的神色,道:“……唉,娴儿便是这样谦逊的人儿,有了错处,定要来我面前领罚。若是我敷衍包庇了她,便是污了娴儿的名声。罢了!便让娴儿给贵妃娘娘抄抄佛经,吃半月斋菜吧!” 周娴听着王妃与秦檀一唱一和,一红一白,气得银牙紧咬,险些昏过去。她想去找恭贵妃搬救兵,无奈贵妃远在宫中,远水难救近渴。于是,她只能任由宰割。 她借住在王府,吃喝住行皆是王府出钱。王妃要她吃斋菜,她还能索要山珍海味不成? 青嬷嬷见周娴被撮了锐气,心底暗爽不已。但这还不够,只见周嬷嬷几步上前,拔掉了周娴头顶的嵌缠丝玛瑙发簪,小心翼翼道:“周姑娘,这簪子是给贵妃娘娘的,您可不能戴。小心回头惹出了事儿呀!这是为了您好!” 顿一顿,青嬷嬷又抽开了周娴的妆奁盒,作惊讶状,取出一些零碎的手镯、耳坠,道:“这些不也是您要献给贵妃娘娘的东西?您竟还没送入宫里去呢!要是让贵妃知道了,这可不好……” 周娴浑身哆嗦,强打笑容道:“是呢,我等着攒一攒,一道送到宫里头去……”这些首饰都是她打算自个儿用的,她才不会送给恭贵妃! 青嬷嬷“啧啧”两声,左右手忙个不停,将周娴的妆奁盒子翻得乱七八糟,各式各样的首饰皆被翻出,又被青嬷嬷收走。青嬷嬷美其名曰“为了周姑娘好”、“免得惹怒贵妃娘娘”,让周娴看得肉痛不已。 待几人从周娴的屋子里出来,宝蟾率先笑了起来,直拿帕子挡嘴儿,王妃的面上也有了一丝难得的晴空。宝蟾叽叽咕咕的,耿直道:“瞧那破落表小姐的面色,当真是精彩极了!” 玉台更忧愁些,道:“若是当真惹怒了贵妃娘娘,那该如何是好?” 秦檀刚想说她不怕恭贵妃,她的手便被人握住了,原是燕王妃拉了她的手,婉声道:“贺夫人,你莫慌。若是贵妃娘娘有意为难你,我定不会袖手旁观。”说罢,她灿然一笑。 秦檀和燕王妃见面的次数也不过那么一两回,但今次燕王妃的笑,可比之前真诚多了。 两人说说笑笑的,又回了园子里。迎面上,王妃听到一道男声。 “姐姐。” 燕王妃听到这声响,诧异地止住脚步,望着不远处的人。那儿立着个男子,斜长的影子落在白玉的地砖上,袖下垂着串迦南香的十八子手串。 王妃翘着手指,揉了下额。道:“阿均,你怎么去而复返了?” 谢均改为负手而立,一边远远地打量着秦檀。他温和的眉眼里,泛出一丝少见的锐气来。 “我听这园子里说说笑笑,很是热闹。姐姐似乎……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谢均盯着秦檀不放,声音慢条斯理的,手串上垂下的红绳晃个不停。 “是吗?”燕王妃不以为意。 她瞧见谢均的袖子边没翻好,便亲自上前替他折袖子边。沉水缎料子的衣裳,绣着团八宝冰裂纹的海水江牙,挺括妥帖,衬的男子愈发颀长如玉,直如潘安卫玠一般。 谢均沉着眸光,视线紧锁着秦檀。许久后,他低着声,对燕王妃道:“姐姐,你和这汲汲营营的妇人,莫要走得太近了,免得近墨者黑。” 这一瞬,秦檀察觉到了来自相爷的一丝敌意。 周遭的宫女不见了,变成了内监与守卫。那些侍卫往来巡察,遇到皎星就谄媚一笑,让开了路。显然,这已出了妃嫔居住的范围。但秦檀很少入宫,完全不识路,只能跟着皎星走。 皎星走的快,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处宫宇前。秦檀正疑惑这儿是何处,耳旁忽听见一连串的“恭送太子”,立刻惊得抬起头来。 但见不远处停着一抬肩舆,两列侍卫低身跪着,口呼“太子殿下万万小心”、“太子殿下请上舆”,有的神色谨慎,有的面色谄媚。 一个年轻男子恰好在肩舆上坐下,他身着石青地团龙便服,衣袍下摆缀着八宝立水,脚踏皂靴、领纹锦绣,一张脸阴鸷美秀,瘦削脊背挺拔挨着舆背,修长手指正漫不经心敲着扶手,哒哒哒的,听得人心慌。 饶是秦檀不曾见过,也知道他定是太子李源宏。 秦檀狠狠瞪了一眼皎星——这宫女定是奉了贵妃之命,故意为难自己!贵妃久住宫中,定知道太子被秦檀拒了亲,贵妃这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就故意把秦檀送到太子面前去讨折辱! 那些路上巡察的侍卫们之所以对皎星谄媚,想来是早被恭贵妃收买了。看见秦檀来,不但不按照宫规阻拦,反而还让其扬长而入! 恭贵妃之权势,竟显赫至斯,连东宫外的侍卫都能收买。难怪太子与燕王势同水火——恐怕,在宫中的皇后与恭贵妃,也是这么剑拔弩张的。 “哎呀!”皎星故作惊慌,大声呼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奴婢初来乍到,领错了路……” 秦檀哪还有闲心理会皎星的讨饶?眼看太子听到了皎星的高呼声,她立即拽着皎星、另带着青桑与红莲,闪入了身旁的一道小径中。 这小径狭隘,只容一人通过,秦檀与青桑挤在一块儿,红莲则在后头捂住了皎星的嘴,不让她继续大喊大叫。 那头的太子迟疑了一下,道:“均哥,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谢均神色如常:“东宫近妃嫔宫室,想来是有宫女路过。” “沿途有侍卫内监,又怎会让宫女误入。究竟是何等胆大女子,才敢私闯东宫?”太子挑眉,嗓音阴沉沉的,“莫非,是孤听错了?” 谢均道:“既太子殿下不放心,臣去那条小径中看看便是。” 说罢,谢均就朝着那小径走去。 谢均前脚方走,后脚东宫书房内就追来一人,乃是太子妃殷氏。她提着裙角儿匆匆地追,口中呼道:“太子殿下,妾身有一事相求!” 太子扬手,示意宫人放下肩舆,起身朝殷氏走去。 谢均瞥一眼正在说话的太子与殷氏,径直走向那小径。 谢均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秦檀手心微汗,连忙想向后退。皎星眼看她要逃跑,生怕完不成任务被贵妃责罚,连忙用身体堵住秦檀的退路,一边试图发出“呜呜”的响声,引来太子的注意。 秦檀恨不得直接拧了皎星的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贺夫人?”谢均走到小径入口,压低了声音,面带微微惑色,“你怎会在此处?” “……”秦檀捏着帕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是宫婢带错了路,他肯定是不会信的。要说是恭贵妃故意使坏,谢均恐怕更不会信了。 小径内一片寂静,反而是太子与殷氏说话的声音,远远飘来。 “太子爷,您赐给妾身的那副《瑞雪白鹤图》寓意甚好,妾身瞧赵妹妹恩宠甚浅,了无寄托,这才想把这画卷送给她。这是妾身的错处,您何至于对赵妹妹动怒呢?”殷氏抽泣着,声音颇为急切。 “流珠,你管好分内之事便可。” 秦檀竖起耳朵,听着太子与殷氏争执,知道太子被自己的妻子拖住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心底不由微微一舒。 若是此时,她能说服谢均帮自己一把,兴许就能逃过一劫了。 但是…… 谢均才是全天下最不可能帮自己的人! 面前这男子虽俊美温雅、风姿翩翩,瞧着甚是好脾气,但却有些厌弃她。 “贺夫人,莫非……”谢均见她不说话,眉眼半阖,轻声猜起了缘由,“莫非你是觉得,我断了你攀着我姐姐的富贵路,须得另寻一条往上爬的康庄大道,这才想起了被你抛之脑后的太子殿下?” 秦檀听了,忍不住瞪了谢均一眼。 她有些恼,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谁让曾经的秦檀确实是这样的性格,终日汲汲营营,只想着做富贵人上人。当初使劲手段也要进东宫的她,确实给谢均留下了这样不佳的印象。 谢均被秦檀瞪了一下,心底忽生出了几分有趣。 这贺秦氏平时是一副凌厉带刺的样子,故作疏远、傲然在上,这一瞪眼的小动作,反而给她添了份可爱,让她有了一丝闹脾气的天真憨甜。 “贺夫人,我说的对吗?”谢均问。 秦檀眼珠微微一转,忽而有了个主意。她娇娇一笑,轻声道:“是呀,没错,我这就要去攀附太子了!凭借我的美貌与手段,太子殿下定会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相爷,您可不要挡道。若是你把我堵在这儿,不让我见太子,碍了我的富贵路,小心我给你点儿厉害!” 她一副眉飞色舞、小人得志的样子,将弟妹杨宝兰的神态学得十成十。 秦檀心道:谢均若是看她不爽,就该逆而行之,“挡她的富贵路”才是。 谢均见了,怔了一下。继而,他低下头,捂着半张脸,肩膀抖动不止。秦檀有些纳闷,却只能见到他指缝间的朝珠颤个不停。 终于,谢均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贺夫人,原来你当真这么怕太子爷,这倒是我的过错了。”谢均止住了笑容,悠悠拨着朝珠,“竟用这种手段脱身,想让我帮你挡着太子爷。” 秦檀脸一凝,知道她还是没能骗过谢均。 也对,谢均日夜与皇家相对,依旧游刃有余,恐怕早就修炼成了一个人精。 但谢均这话,说的也太过分了,她何至于如此狼狈?什么“这么怕太子爷”? “我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在自荐枕席时还会面色泛白。”谢均道,“贺夫人,你在我和姐姐面前如此能言善道,怎么遇见太子的事情,就会变得胆小如鼠?” “太子殿下身份高贵,我自是不敢冲撞。”秦檀勉强笑。 ——谢均那是不知道太子登基之后做过的荒唐事!连贺桢这个死板的读书人都要冒着大不敬说一句“失道之君”,可见太子的作为如何不像话。 还有,什么胆小如鼠!谨慎一些,防止在太子面前丢了性命,也算是胆小如鼠?莫非非得冲上去顶着堂堂太子的脸面怒骂他,才不算胆小么? 秦檀身后的皎星还在呜呜叫着,谢均看见这一幕,叹道:“贺夫人,你这是被恭贵妃折腾了罢?我早提醒过你,不要碰燕王府里的事情。” 秦檀愣了一下,道:“相爷知道?” “我如何能不知道?”谢均的笑容淡了下来,眸光渐沉,“我提醒你不要插手,不仅仅是为了让姐姐不被你的做派影响,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过区区五品官之妻,卷入皇室夺嫡、妃嫔争宠之事,并无好处。” “……”一时间,秦檀心思复杂。 未料到,谢均竟还是存着几分好心的。 两人正彼此对望着,冷不防外头传来太子和殷氏的争执之声。 “太子爷!”殷氏哭叫着,很是撕心裂肺,“赵妹妹十五岁便嫁进了东宫,您念着这份恩情,留她一命吧!” 71.谢均归来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仅凭这句话,她就知道,谢均不喜自己。 这情有可原,并不算奇怪。 谢均回回都要提及太子,可见太子殿下没少因着自己的事儿落谢均的脸面。他不喜秦檀,偏偏秦檀还要往他姐姐跟前凑, 可不是惹人厌么? 她并不说话, 只是垂下眼帘, 安静打量着鞋面。耳旁传来悦耳女声,原是燕王妃斥责谢均:“阿均,什么叫‘汲汲营营’、‘近墨者黑’?贺夫人仗义热心,是个难得的妙人呢。” 谢均道:“姐姐, 你乃太后亲封的一品内命妇,平素结交之人, 更需注意品行德守。这贺秦氏一身毛病,你还是少与她来往。” 燕王妃的脸微微拉长了。“怎么, 阿均, 你还要管起你姐姐的衣食住行来了?”她只挑着单边唇角笑,有些被气着了,手上胡乱地摇着绛色纱地的八仙扇, 埋汰道, “我难得有了个可说话的人, 你竟还不准了?” 谢均拨着数珠的手指微微一停。他道:“姐姐, 阿均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燕王妃轻轻拿扇子拍一下他的胸膛,露出恼意来,“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我开心快活了?” 燕王妃正在气头上,那头走廊上忽行来个嬷嬷。嬷嬷对王妃匆匆一福,道:“王妃娘娘,王爷请您过去一趟呢。周姑娘说她受了委屈,正闹着要请宫中的恭贵妃娘娘来主持公道呢。” 王妃一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但王爷要请她过去一趟,她不敢不从,只得匆匆瞪一眼谢均,道,“这回就不与你置气了。阿均,你不得为难贺夫人。”说罢,王妃便朝着燕王那边去了。 待燕王妃走后,秦檀也想退下,谢均却喝止了她。 “贺夫人,请留步。某有话要说。” 秦檀停住,环视周遭。她不转身,背对谢均,道:“谢大人,王府内院,你我二人单独相见,可有不妥?” “不妥?”谢均轻笑了一声,左右环视下人,道,“今日,我可有在王府见过贺夫人?” 左右服侍的丫鬟,俱是燕王妃院里人,自不会和主子的亲弟弟过不去,当即摇头,个个答道:“奴婢什么都没有见到。” 秦檀气得牙痒痒——这谢均说话时沉稳自如,不疾不徐,显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是笃定这院里周遭无人会出卖他。秦檀自认斗不过谢均,便转了身,清楚问:“相爷有何事?” 谢均打量秦檀,道:“贺夫人,为何近来,你对我姐姐如此殷勤?” 他笑容温存,不知情者,还以为他在与姊妹亲族拉家常,但秦檀却听出一分问罪的意思来了。 想来也是,秦檀身无诰命,不过区区五品小官之妻,竟想要与燕王妃同进同出,着实是心比天高了些。 “谢大人,有话言,‘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正学先生亦有言,‘所交在贤德,岂论富与贫’,我虽无诰命,但与燕王妃趣味相投,结为友人,又有何不妥?”秦檀答得不慌不忙。 “哦?”谢均的声音拖长了,“你果真是伶牙俐齿,一如传闻所言。” “谢大人谬赞了。”秦檀道。 “既然如此,那我便直说了罢。”谢均将十八子手串藏在了袖中,负手而立,“贺秦氏,我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你爱慕荣华富贵,想攀着我姐姐往上爬,以是,才会频频往这燕王府跑。” 秦檀并不否认,只是安静地低头站着,等着谢均的下文。 谢均见她久久不回答,心底略有诧异。他本以为这贺秦氏是个沉不住气的,但没料到她这么能忍。于是,谢均抬起头,第一次以探究的眼神仔细地看着她。 起初,秦檀低着头,谢均只能瞧见面前的女子穿了身葱黄褙子,下头系条柳黄色十二褶裙,细褶密密层层,一动便如水纹四散,窈窕婀娜;她梳的是妇人髻,髻上别了支嵌米珠的紫珊瑚簪子,小颗小颗的珠子闪着一水儿的光。 谢均隐约记得,这贺秦氏相貌极好,但偏生秦檀低着头,他看不见面容。 “抬头。”谢均道,“我不讲那么多规矩,不必见了我就低头。” 谢均这句话,倒是实话。他是陛下宠臣、东宫忙人,品阶超然,朝臣百官、大楚百姓,见到他都要低头唤一声“谢大人安”。若是谁不对他恭恭敬敬的,病榻上的陛下头一个不高兴,觉得别人拂了他的面子。但谢均的和气是出了名的,他总与人说“不必客气”、“不必多礼”云云,一副甚好接触的样子。 秦檀却始终不抬头,还道:“谢大人,我已嫁人,您于我而言,是个外男,这有所不妥。” 谢均听了,手指一紧,险些把手串给拽烂了——秦檀的理由太正经、太有力,让谢均找不出反驳的借口。 他忽然惊觉,自己定要贺秦氏抬头的行为,与街巷里的登徒子无异。 谢均那向来温风细雨的脸上,有了阴沉风雨的迹象。但他只沉了一瞬的脸,一转瞬,便言笑晏晏道:“太子殿下他……今早上还提起你呢。” 这句话十分有效果,秦檀刷的抬起头。她眼底有了微微不安,但神情依旧是镇定从容的。 这一回,谢均清楚地看到了她的面容。 当初秦家人求到了谢家,希望谢均与谢盈做说客,让太子殿下将秦檀抬进东宫。他们将秦檀夸得天花乱坠,其中有一条,便说她生的沉鱼落雁,艳压群芳。 如今想来,秦家那几个老匹夫说的倒是实话——这贺秦氏确实生的着实美艳风流,世间少有:雪肤乌发、月眉菱唇不说,最妙的是一双眼,潋滟生光,瞧着鲜活分明,一转一动皆像是含情带笑。京城人都说什么“殷家姊妹,容才双绝”,如今看来,太子妃殷流珠这第一美人的名号兴许名不副实,让给贺秦氏也无妨。 只可惜,纵那双眼定睛时是招人怜的,但她的神情却是剑拔弩张,一副带刺模样,不好接近。 “贺夫人,燕王妃不是你该接近的人,你心中警醒着些。日后,我不准你靠近我姐姐。”谢均不再提太子,而是说起姐姐的事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姐姐性格纯粹,对燕王一往情深,乃是倾谢家之力教养出的千金。贺秦氏作风不正,终日汲汲营营,着实不堪为友。 说罢,谢均就要转身离开。 谢均的话,如同一道霹雳,落进秦檀的脑海。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将秦檀这段时日来讨好燕王妃的努力化为乌有。 她的心似跌进了深渊,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之时——母亲朱氏被杖毙在宫中,家中亲人一夜翻脸。她在尼庵过了无数清苦春秋,小小年纪便要抄书念经。那年她坐在墙头,暗无天日;谢均却在人群簇拥之中,金堂玉马。 秦檀握紧了手,对着谢均的背影道:“谢大人,爱慕虚荣、攀附权贵,到底何错之有?谁不想锦衣玉食,谁不想手握权势?”她捏紧了帕子,声音尖得有些变了调,“我想活得安泰些,不想过着战战兢兢、任人宰割的日子,到底何错之有?!” 谢均停住脚步,回答道:“你攀附权贵,我无意多管闲事。但是,你不该凑到我姐姐面前来。” 秦檀冷声道:“那谢大人可否知道,王妃娘娘在这王府中,过的并不快乐?” 谢均背朝她,背影遥远:“……哦?这我倒是不知道了。我姐姐与燕王郎才女貌,乃是京城人人称赞的一双璧人,又如何会不快乐?” “你说谎!”秦檀有些咬牙切齿。 谢盈在王府过的并不快乐,一半的原因要归于谢均。 太子为嫡,燕王为长;太子多疑,燕王贤德。 这对兄弟之间,暗潮涌动,风波频起。尤其是开年以来,陛下身子每况愈下,日渐羸弱,两兄弟间嫌隙更胜往日。 谢盈是燕王之妻,谢均却是太子伴读。如此一来,燕王要如何信任自己的枕边人?纵使王妃曾与燕王佳话频传、人人称赞,但再纯挚的青梅竹马之情,也抵不过燕王的猜疑之心。 ——这件事,谢均不可能不知道。 听了秦檀的话,谢均却没有回答,自顾自离开了。 谢均走后,秦檀如脱力了一般,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青桑上去搀扶她,满面忧虑:“夫人,您没事儿吧?可要去找大夫?” “无妨。”秦檀喃喃道,“只是这相爷的威压,未免太厉害了些。和他说说话,我便脚软了。果然,贺桢那厮虽是个官,但和真正的大人物比起来,依旧是不够看呐。” 瞧见自家主子虽软了脚,还不忘埋汰一句夫君,两个丫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我们先去等王妃娘娘吧。”秦檀甩了甩手帕,道。 *** 谢均已走出许久了。 他在一棵树前停下,仰头望着树冠。虽是秋日,这树冠却繁茂得很,只有零星几片叶子转了黄。树干粗大,足有两人合抱这么粗。 谢均望着枝叶,目光怅然。 “姐姐……”他喃喃念着。 许久后,他的神情一变。 “贺秦氏……贺夫人……秦三姑娘……。真是好一个秦檀。牙尖嘴利,能折腾。我看太子爷没娶你,是太子爷逃过一劫!” 依照京城习俗,新出嫁的妇人会在大婚的第三日,与夫君一同前往京外的寺庙,在佛前祈求阖家顺遂平安,这习俗被称作“归缘”。 到了秦檀这里,她可不指望贺桢会陪自己一道去往佛前归缘。 果然,第三日的清晨,书房里便递来贺桢不去归缘的消息。 青桑气得直跺脚,怒道:“大人是怎么一回事?竟然这样落夫人的脸面!” 秦檀在妆镜前梳弄着长发,嗤笑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自然是因为我欺负了方素怜,贺桢正变着法子让我难受呢。” 提起方素怜,青桑便是一肚子气。她年轻气盛,气呼呼地绞着手帕,嚷道:“大人竟为了一个贱妾这样薄待您!他是不是忘了夫人您的救命之恩?我这就去告诉大人去!” 说罢,青桑提起裙摆便想往外跑。 “站住!”秦檀喝住她,“青桑,你不准告诉他。” “夫人……?”青桑一只脚已跨在门槛上了,闻言,她露出诧异之色,犹豫道,“您的意思是,不要让大人知道您当年救过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秦檀慢慢点头。她搁下梳子,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的报复,才刚刚开场。 若是将救命恩人的身份告诉贺桢,那这场好戏便会匆匆结束。 秦檀可还没有玩够呐。 青桑咬着唇角,憋屈地退了回来,问道:“那夫人今儿个还去大慈寺吗?” “去,当然要去。”秦檀答道,“便是我独自去会惹人笑话,我也要去。” 即便贺桢不陪她,她也是要去佛前归缘的。正是佛祖心慈,才给了她重来一生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要去佛前谢恩。 这样想着,秦檀让丫鬟替自己收拾了一番,坐上了出贺府的马车。 她要去的寺庙,是京城外的大慈寺,素来香火旺盛、四季佛客如织,不少王公贵族皆在大慈寺里捐了长明烛。那大雄宝殿里的菩萨、佛祖皆是灿灿金身,光辉无比,香火常年不熄,日夜燃彻。 秦檀倚靠在马车厢壁上,合着眼小憩。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京外的大慈寺。车帘一撩,红莲便伸手来搀秦檀下马车。 正是夏末秋初之时,白天的日头依旧炎炎高照;树影浓浓,一冠深绿之中匿着几只长鸣老蝉。大慈寺的黄墙红瓦横亘在山林之中,屋角掩映,半藏半露。梵音清远,偶尔回荡起一声厚重绵长的佛钟,叫人心底渐渐沉静下来。 一个小和尚上来引路。这光头的小和尚瞧着秦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这位……可是约了今日来归缘的贺家的新夫人?” 秦檀点头,只当他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自己独身前来之故。 秦檀入了寺内,过了天王殿里的未来佛,很快便到了佛祖面前。这佛像镀以金身,左右立着二十诸天及文殊普贤,个个皆是镶金漆彩,威严无比。 秦檀望着那宝相庄严的佛像,双手合十,闭目沉思。不之怎的,她心中思绪万千,难以静下。 如今贺老夫人护着自己,那是因为老夫人看中了她背后秦家的势力。一旦发现她在秦家并说不上话,贺老夫人便不会再替自己说话了。 届时,要想折腾贺桢,或是抽身和离,那可就麻烦多了。 但是,秦檀一点儿也不想回去讨好秦家人。于她而言,秦家只是一个牢笼,并没有丝毫亲情的温暖。 自母亲朱氏过世后,秦檀的“家”就已经分崩离析了——父亲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一不小心便会被枕头风吹跑;继母宋氏心眼狭隘,巴不得将秦檀赶出家门;其他亲眷因着朱氏之死,生怕被朱氏连累,都将秦檀当做不存在的人。 这便是秦家最绝情的所在:用朱氏的死换来了满门荣华富贵,却不将朱氏的女儿当个人看。 这样想来,秦檀当年能在如此逆境之中,求得一个太子嫔之位,着实是不容易。 “这位夫人……” 她正闭目冥思之时,先前引路的小和尚开了口,打断了她的思绪。秦檀睁眼,瞧见这小沙弥面露腼腆抱歉之色,小声道:“这位夫人,咱们到了谢客闭院的时候了。” 秦檀身后的青桑立即跳了起来,娇声斥道:“这大早上的,怎么就到谢客的时候了呢?咱们夫人今儿个特地来归缘,这可是提前十五日便派人知会过的!” 这小和尚大抵是头一次被年轻姑训斥,登时面红耳赤道:“小僧也只是传达了住持的意思……” 青桑还想争执,秦檀便提着群裾起了身,淡淡道:“罢了,定是有什么公卿贵胄来了。我也在佛祖面前说完话了,回去吧。” 怪不得先前这小和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料想是哪位位高权重、不能得罪的贵客前来,大慈寺必须提前闭门谢客、清场相迎。 秦檀与两个丫鬟朝着天王殿走去。 经过一道林荫时,林荫对头隐隐绰绰行来几个人;因隔着几棵枝丫低垂的绿树,那几人的轮廓皆是模糊的,但秦檀能认出打头的袈|裟老者便是大慈寺的住持。 秦檀瞥了那几人一眼,便兀自离开了。 林荫对头的几个人,也瞧见了秦檀的身影。 跟在住持身后的高挑女子以帕掩唇,露出微微不悦面色,对住持道:“空海大师,明知今日我与阿均要来上香,怎么还有旁人在此?” 这女子二十七八岁,面容姣好,长眉凤眼,清贵中带着威严,乃是燕王正妃谢盈。她是上了皇室名谱的王妃,衣食住行皆比照一等妃嫔公主,再加之她娘家素来权势显赫,大慈寺诸僧对她甚是巴结。 空海大师额有薄汗,连忙解释道:“听闻王妃娘娘要前来进香,贫僧已吩咐人闭门谢客,免得扰了王妃娘娘清净。只是那位乃是贺家的新夫人秦氏,今日是来归缘的。这等姻缘大事,总不便赶出去……” 谢盈闻言,侧头遥遥打量一眼秦檀,奇道:“既是来新婚归缘,怎是独身一人,她的夫君何在?” 空海大师道:“这,贫僧便不清楚了。” “姐姐,罢了,本就是我们扰了人家新婚归缘的大事。”谢盈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嗓音温和淡然。 谢盈侧头一瞧,便见着自家弟弟谢均正远望着那贺秦氏离去的方向。 谢家的人向来有一副好皮囊,谢均亦不例外,从骨相里瞧就是俊美的。他的面容若是落在别人身上,免不了阴鸷冰寒,可他却偏生透出几分异样的和气来;再兼之他手里还捻一串小红檀木的佛珠,瞧起来便愈发平易近人了。 因擅吹箫,从少时起,谢均便有了个“飞箫公子”的美号。如今谢均二十又六,飞箫公子都要成了飞箫老爷,还是难挡京城闺秀对他思之如狂。 “怎么,瞧上人家了?盯得这样紧!那可是已出嫁了的妇人。”谢盈见他久久不移视线,打趣道,“姐姐这回来大慈寺,原本也是为了给你求一份好姻缘。你看你将过而立之年,却总不肯娶妻,平白让我操碎了心。” 谢均拨了下手里佛珠,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谢盈问:“好奇甚么?” “若是我不曾记错,那贺秦氏便是秦家的三姑娘,先前要死要活求着入东宫的那一位,姐姐不记得了?”谢均慢慢笑道,“她为了一个太子嫔的分位使出了浑身解数,是个要强又浑身带刺的丫头。如今怎么的嫁做了他人妇?” 谢盈露出恍然大悟神色:“阿均这么一说,我倒是也想起来了。太子殿下听闻那秦氏是个绝色的美人儿,便答应收她入东宫。结果那秦氏最后跑了,殿下对着秦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均笑笑不答,捻着佛珠的手朝前一指,示意空海大师继续带路。 他没有告诉姐姐燕王妃的是,因着秦家开罪了太子,他也没给秦家好看。好长一段时日里,秦二爷秦保瞧着他便战战兢兢的。 这头谢家姐弟继续上香去了,那边的秦檀领着丫鬟上了马车,回贺府去。 一到贺府,便看到贺老夫人的丫鬟秋水正焦急地在门前徘徊着。见到秦檀回来,急匆匆迎上去,道:“夫人,您可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快要被大人气厥过去了,您去瞧瞧,劝劝大人吧!” 72.准备婚事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宰辅谢均都说了,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 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 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 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此刻心底矛盾无比,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 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 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 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 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 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 她僵硬地站着, 艳丽面庞挂着焦灼, 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他是谢均用惯的人,勤勤恳恳,一心向主,在谢均面前也是有话直言。 谢荣正竖了两根手指,互相比着,声情并茂,说的和唱戏似的,冷不防,一条数珠链子便甩到了他的脑袋上,在他脑袋上砸出了啪啪两声。“你瞧瞧刚才过去的,是不是贺家的夫人?”谢均收回了数珠,撩着窗帘朝里头瞧。 “这这这这……”谢荣捂着脑门,哭丧着脸,“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 谢均稳了神,道:“不成,我得再进王府去见姐姐一趟。” 谢荣纳闷:“您才刚从王府出来呢,又要进去?” 谢均慢条斯理,道:“我去看望姐姐,天经地义。” ——宰辅谢均都说了,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此刻心底矛盾无比,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73.洞房花烛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说笑了。”秦檀眉眼微挑, 险些嗤笑出声来, “是你自个儿说,你不会对我动情, 要我好自为之的。你都摆明了你厌恶我,心上有别人,我何必上赶着作践自己呢?” 贺桢自认不是个易怒之人, 可秦檀的话, 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着他模样, 倚在床柱上,问道:“怎么, 贺大人生气了?” 贺桢并不想被一个小女子看破。于是,他神情不改, 淡淡道:“并没有。” “不, 你生气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 眼神光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指, “你生气的时候, 便会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气。” 贺桢微惊, 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真, 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弯月印痕。一时间, 他心底浮起一层诧异:这秦檀, 怎么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面颊, 慢悠悠站了起来。她斜斜地睨着贺桢,道:“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顿了顿,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贺桢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时的他到底只是初入官场之人,尚不是后来那见惯风雨不变色的宠臣。被结发妻子如此挑衅,贺桢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丢过来的那袋银子,他碰也没碰,直接跨了过去。 贺桢踏出了洞房,喊来了一个仆妇,问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妇答道:“姨娘说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冲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灯,等明日一早再去给新夫人请安敬茶。” 贺桢闻言,低低叹一口气。 他朝方姨娘所居的怜香院走了几段路,便远远看到那院里灯火未熄,昏黄光火自窗棂中透出,满是人间烟火的温馨。他知道,方素怜生性温娴体贴,定是不愿见他冒犯了新夫人,这才假称熄灯睡了。实际上,方素怜恐怕会彻夜难眠。 灯影微晃,贺桢眺望着怜香院,神情木然。 一旁的仆妇偷偷窥伺他神情,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痴情种”。 ——在整个贺家,谁不知那怜香院的方姨娘是贺大人贺桢的心头肉? 那方素怜出身底层,家里是个走医的,医术也平平,但却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大人为报救命之恩,将方姑娘接入府中悉心照料。按照大人原本的想法,方素怜会是贺家的新主母。只可惜,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那就是秦家的三姑娘,秦檀。 贺大人钟爱生性温柔悯恤的方姑娘,但贺老夫人却更喜欢出身名门的秦檀。对贺老夫人而言,贺桢初入官场,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铺平前路、助他节节高升的妻子,而不是毫无背景身份的医门贫女。 在秦家与贺老夫人的高压之下,贺桢还是娶了秦檀。贺老夫人这一记棒打鸳鸯,叫方素怜最终只能做了个贱妾,连贺家的名谱都上不得。 “今夜我就歇在方姨娘这里。”贺桢对身旁的仆妇道,“你叫书房那里熄了灯,不用等我回去。” “桢儿,站住!”贺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呼喝。 贺桢侧头,却见到自己的母亲贺老夫人被丫鬟搀着,站在不远处。老夫人头发霜白大半,穿得素淡简朴,一双眼却是精明得很,把每一分每一毫厘都看得透彻。 “桢儿,大婚之夜,你又要去哪里?”贺老夫人拉长着脸,怒道,“莫非你又想去那个贱人处快活?古人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为了一个终日不安于室的贱妾,你就要得罪秦家吗?!” 贺桢的呼吸微微一乱。 “娘。”他侧过身来,蹙着眉,为方素怜说话,“素怜有名有姓,为人温柔大方,桢儿与她两情相悦,还望娘多多体恤些。” 贺老夫人爬满了皱纹的脸当即被气歪了。 老夫人哆哆嗦嗦的,松开丫鬟搀扶的手,指向贺桢,怒道:“桢儿!得罪了秦家,你日后的仕途又该怎么办?为了那个贱人,你就不要苦读十数载才换来的功名了吗?” 这句话,便像是戳在了贺桢的脊梁骨上。他沉下了脸,道:“娘,儿子的仕途,与秦家又有什么干系?!只有那些无能无才、不知廉耻之辈,才需要借助女子之势谋官求财!” 说罢,他一甩袖子,离开了。 贺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面上一阵愤恨。 *** 贺桢朝怜香院走了一段路,脚步忽而停住。 秦檀方才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回响起。 ——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旋即,他便转了方向,对身旁丫鬟道:“今夜,还是宿在书房吧。” 贺桢离去后,怜香院的灯火亮了大半宿,直到丫鬟送来贺桢在书房睡下的消息,灯火这才熄灭。 *** 次日,秦檀睡得很迟。 贺家并非富贵之家,用的家具、物什皆是下等,与秦家比起来自是天壤之别。但秦檀在尼庵的那几年过习惯了苦日子,倒也不觉得这贺家有多么的穷酸。因此,即便床榻又硬又硌,她还是一夜沉眠到天亮。 红莲进屋里头催了三四次,秦檀才姗姗起了身,叫两个丫鬟给自己梳妆穿衣。 她坐在妆镜前,小小地打着呵欠,眼底犹带着睡意。青桑从妆匣里取出一支发钗,在她髻间比划着,口中絮叨个不停:“夫人,今日可是要给老夫人敬茶的日子。您去的这样迟,若是老夫人心底不高兴,日后想要拿捏您,那可如何是好……” 秦檀手背托着下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贺老夫人?她可不敢对我生气。” 她前世在贺家生活了五年,早已摸清了每个人的脾性。她初初嫁过来的这一年,婆婆贺老夫人对她千好万好,处处捧着她——贺老夫人希望秦家能为贺桢铺平直登青云的康庄大道,因此不敢得罪秦檀。 只可惜,后来贺老夫人发现秦檀在秦家已不受宠,秦二爷和秦檀几乎从不来往,老夫人的脸就瞬间变了,再也没给过秦檀好看。 “夫人,用哪一对耳坠子?”青桑打开妆匣,挑拣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这对蝴蝶花样的如何?” “挑贵重的来。”秦檀冷笑了一声,“越漂亮越好。今日那个姓方的贱妾要来给我敬茶,我倒要看看方素怜是怎样的神妃仙子,与我相比又如何?”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冷笑连连。 秦檀从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她很记仇,也很势力;不肯吃亏,心眼还小。伤了她的,她忍上十年,也定会报复回去。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 但是,前世的她却被爱蒙蔽了双眼,为了贺桢收起一切锋芒,想要做个良善温柔的女子。 秦檀梳妆罢便起了身。站起时,她的袖中落下了一方手帕,她弯腰拾起,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方翠竹,竹竿瘦长,绣工精致。 她勾唇一笑,对红莲道:“拿剪子来。” 红莲蹙眉,踌躇一下,取来了剪刀。 秦檀接过剪刀,咔擦咔擦几下,就将那方手帕剪得粉碎,丢在地上。 红莲见了,心底愈发惴惴不安——贺桢的字,便是“仲竹”。自家小姐在手帕上绣了修竹,随身携带,便是因着对贺大人情丝难断,日夜相思之故。如今,小姐却把这象征着相思之意的手帕剪碎了…… 两个丫鬟不敢多问,跟着秦檀一同到正房去。 贺家不大,里外三进,是贺桢考进同进士后吏部批拨下来的宅子,稍作翻新修葺便给了贺桢,角角落落里都透着股陈旧之气。秦檀携着两个丫鬟,到贺老夫人处给婆婆敬茶。 按习俗,贺桢是要跟她一道来的,但秦檀压根没等贺桢,自顾自去了。 贺老夫人自知理亏,不敢抱怨,满面笑容地给秦檀包了银子,又送了一副手镯。待秦檀问完安,老夫人还安抚她道:“檀儿,你莫气。昨夜是桢儿不对,娘定会为你做主,叫他日后不敢欺负你!” 老夫人说这话时,心里极是忐忑不安。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却跑去和一个贱妾同宿,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恐怕就要被人奏一折家风不正、宠妾灭妻。别说是秦檀这样的贵门嫡女,换做是任何一个普通女子,蒙受了这样的耻辱,恐怕都会闹个不停,乃至于直接回娘家。 这样想着,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檀,却见秦檀已不慌不忙地坐在了侧边的太师椅上头,神情悠然。丫鬟给她上了茶,她自若地接过茶盏,拿杯盖儿捋起茶叶沫子来。 “那贱妾何时来给我敬茶?”秦檀小呷一口,目光止不住地朝外头瞥去。 贺老夫人知道,秦檀问的是方素怜。 老夫人刚想答话,便听得外头的丫鬟通传,说大人与方姨娘一道来了。 74.七夕回门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稍事歇息 女子微垂螓首, 髻上薄翠轻颤,如飞蜓振翅;衣领括出一道恰好弧度,半露柔弱颈子。轻浅馨兰之气自她身上传来,叫人忍不住多嗅上一下。 只可惜,秦檀飞快地抽回了手,退出一步,朝他行礼:“相爷。”她似乎是吓得不轻,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相爷怎的站在别人身后?险些撞坏了人。” 谢均听了, 心底暗暗发笑。他掸一掸袖上浮尘, 道:“宴席已散了, 诸宾客皆散去。我来找我姐姐, 自然不会想到这王府的花园里,还有除了我姐姐之外的客人。” 他这理由着实敷衍,谁都听得出只是胡编乱造的。 秦檀有些咬牙切齿:她与燕王妃的身形可是半点儿都不像,身后的丫鬟也是天差地别。要说谢均会认错,她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这回算是我冲撞了相爷您, 还望相爷见谅。”秦檀低声道, “这里到底是王府的内府, 谢大人在内眷之所走动, 恐怕多有不妥。” 谢均挑眉, 道:“我来见我姐姐, 有何不妥?我的姐姐是这燕王府的女主人, 我如何不能来?反倒是贺夫人,宴席早已散了,宾客皆被送出府,你留在此地,又想做什么?” 谢均身边的小厮挤眉弄眼,说话阴阳怪气的:“贺夫人,您又是在谋求什么呐?”这小厮生了双小豆眼,一挤弄起来,眼便眯成了一条缝,埋进肉里,模样滑稽得很,“泼天的富贵,可是您亲手丢掉的,如今还有什么念想呢?” 这话有点刺耳,说的好像秦檀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想要使劲往上攀爬似的。 ——呃,其实,秦檀从前确实是这样的人。想来,是秦檀当初拼死也要嫁入东宫的架势,给整个谢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一介小厮都来趁机奚落她了吧。 秦檀心底微恼,但她自知得罪不起谢均,只得暂时示弱:“相爷误会了,是王妃娘娘命我出来找她丢了的香囊。我这就要回娘娘那儿了,失礼之处,还请相爷宽涵。”说罢,秦檀行礼,掉头便走。 未几步,谢均便在她身后喊道:“贺夫人。” 秦檀挺步侧身,望向谢均。谢均转着手里头的朝珠,神情平常温和,口中道:“太子爷他……昨日还和我提起你呢。”他说着,唇角微扬,面上若有深色。 秦檀微怔,脊背略寒。 谢均又提起了这事儿,莫非是来真的? 前世,太子可从不曾对她有过多余的举动啊!怎么今生偏偏就闹出这事儿了? 想到东宫太子李源宏,秦檀不由面色微白。 前世,她曾听贺桢提起过,太子殿下——即后来的明绪帝——曾因宫女多嘴一句话,便勒令对这宫女行截舌之刑。因此,贺桢还痛斥了君王无情。 太子殿下的脾性,谁也揣测不清。若是硬要说,那便是“乖戾莫测,变幻万千”。从前,有人在醉后嬉闹,醉醺醺嚷了一句“太子何如晋王邪?”——不过三日后,晋王便被陛下褫夺单字封号,贬去了荒芜的昆川;家中财宝,一律抄没;晋王妃年纪轻轻,便要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 因着这一句他人口舌之谬,太子便对血脉相连的皇弟下此狠手,着实是叫人心惊。太子的记仇之心,可见一斑。 谢均见秦檀面色不好,微挑眉头,道:“贺夫人,太子殿下不过是关心你罢了。”他声音甚是温柔,嗓里还有着风吟月洒似的笑意,“你且放心,太子殿下是不会与弱女子一般计较的。” 谢均越是这般说,秦檀越觉得心里毛毛的。 她笑了笑,还是告退离开了。 见秦檀飞快地走了,谢均摇了摇头:“不经吓。” 谢均身旁的豆眼小厮谢荣瞧瞧秦檀背影,再瞧瞧自家主子,纳闷道:“相爷,您诓她做什么?太子殿下一早便忘了这贺秦氏了,几多月不曾提起过呢!” 谢均拨弄着朝珠,悠悠道:“她害得我被殿下摆了脸色,我还不能吓她一吓?之前她闹着要嫁给贺桢的那段日子,殿下见着我时,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折腾得我睡都睡不好。” 谢荣更纳闷了:“这贺秦氏是长得美,可也不是什么倾国绝色。东宫什么美人没有,殿下何必记挂着这位?” “你懂什么?”谢均眼尾微挑,嘴角勾得愈弯,“殿下这是不高兴有人拂逆他呢。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可敢拂逆他的美人,那一个手指便数的清。”说罢,他瞥一眼自己右手。 倏忽间,谢均又回忆起方才软玉温香的触感来。 肌肤雪腻,入手生香。 谢荣见自家相爷一直盯着右手,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相爷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的右手瞧?这右手上头是抹了蜜,还是碰过王母的蟠桃了? ——不对,王母的蟠桃是没碰过的,碰过的是方才那位贺秦氏的身子! 这个想法甫一从心底蹦出来,谢荣便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啪啪啪打起自己的脸蛋来,心底不停忏罪:瞎想什么玩意儿呢!相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哪会瞧得上那等钻营心计的妇人?! 谢荣一口气啪啪啪抽了自己三四个耳掴子,回过头来,谢均正以疑惑目光打量他。谢荣连忙顶着肿脸,给谢均赔罪,道:“相爷,咱们快去王妃娘娘那儿吧。” 谢均点头。 主仆俩到恩波簃时,秦檀已不在了。偌大的厅室里空落落的,燕王妃孤零零坐在南窗下,右手托腮,半眯凤眸,一副懒洋洋模样。外头的夕阳渐散,一线余晖落在王妃面上,映亮她殷红菱唇,艳得似宫墙里寂寞独开的芍药。 “姐姐。”谢均行至燕王妃谢盈身后,探头望向窗外余晖,“天要暗了,忙了一天了,可以歇歇了。” 王妃不回头,还瞧着窗外头的余晖。她眸光动了动,喃喃道:“阿均,我方才还想,若是有人能陪着我看这夕阳余晖便好了。刚这样想着呢,你便来了。” 谢均笑了笑,道:“赶巧了。” 王妃从桌上拣起扇子,侧头瞧一眼谢均——谢均笑唇微抿,神色很温和,墨眸沉沉如玉石。 她的弟弟才华容貌皆如此出色,可偏偏至今还未娶妻。每每想到此处,王妃便有些心焦。 “你不过比我小一岁,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王妃忍不住启唇絮叨。 谢均知道她又要将几句老话翻来覆去得说,便将手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待王妃停话,他问道:“这回选试,姐姐心底可有什么青睐人选?太子爷特地着我来问姐姐一句。” 燕王妃的神色凝滞了一下。她逃避似地别过视线,用团扇掩了面孔,垂眸软声道:“阿均,你也是知道的。我将这事儿告诉了你,回头王爷又要怪罪我。” “我只是问问你可有哪个人看得顺眼罢了,与王爷何干?”谢均道,“我又不是要打听王爷的心底事儿。” “……你呀。”王妃拿谢均毫无办法。她晃了下团扇,神色微凝,“若说我属意的,不过是那么两三人。一是贺桢,二是郑史,三是何文书。原因无他,只是他三人不曾叫女眷来行贿罢了。至于才学实干,我倒是不清楚。说到底我一介女流,见不得外男。这些人名,还是我叫宝蟾去外头打听来的。” “贺桢?”听到这个熟悉名字,谢均声音微顿,“他倒是个厉害人物。” ——从太子殿下手上抢人,能不厉害吗? 王妃似乎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轻悄悄地笑了起来。她不愿多提这些朝政之事,盯着弟弟又说起了婚嫁之事:“阿均,你年岁渐大,再不娶妻成家,叫姐姐怎么和娘亲的在天之灵交代?”顿了顿,王妃轻蹙秀眉,哀愁道,“莫非京中那个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谢均愣了下。 “宰辅大人天生断袖,喜好龙阳之色!”王妃满面担忧,“这,这……” 谢均:…… 是嫡亲的姐姐,没错啊。 他哭笑不得,道:“姐姐多虑了,我不过是没什么心思沉迷风花雪月罢了。东宫那边事儿多,朝中也颇多冗杂苛烦之事,着实闲不下来。” 王妃愁道:“凭阿均的本事,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怎的就一直不能成家呢……” 这句话,谢均早听得耳朵起茧了,已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但这一回,他心底却冒出了个奇怪的想法。 ——他谢均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 ——有夫之妇得不到。 *** 秦檀从燕王府回来后,面色便一直沉沉的。 若是自己当真惹上太子,日后麻烦便大了。 明明前世的太子早把自己抛之脑后了,怎么这辈子,太子殿下又记起自己来了呢? 马车到了贺府,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跨入府门。夜幕降临,府里打起了灯笼,一点一点儿的晕黄,在檐下悬了一整溜。 贺桢没去休息,反而在院里等她。见秦檀来了,忙起身问道:“王妃娘娘留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话话家常而已。”秦檀抬手理着发髻,神色慵懒,“从前有过交集罢了。” 她这句狐假虎威之语,张口就来。她与谢家从前的纷怨,到了她嘴里,竟变成普普通通一个“交集”,让贺桢也有些忌惮。 “你与王妃娘娘有私交?”贺桢问。 “不熟。”秦檀答。 “……”贺桢犹豫了一阵,道,“你不曾多做闲事吧?” “闲事?”秦檀笑起来,“大人说的是什么闲事?” “自然是那等送礼行贿之事。”贺桢冷了面色,道。 秦檀笑得眉眼都弯了。“我是闲的发慌了?我为什么要替你去说好话攀关系?”她一副埋汰嫌弃的模样。 贺桢闻言,舒了一口气,垂眸道:“便是天塌了,我都不会做那等事。” “哪怕其他人都在送礼、都在想方设法地攀上燕王夫妇,你也不愿随大流?”秦檀问,“贺大人,你这么执拗,以后怕是要在官场上吃大亏。‘刚者易折’,听过没有?” 贺桢甩了袖,冷冷道:“那又如何?” 秦檀瞧他这副固执的样子,敛了笑容,道:“贺桢,我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人。若你当真聪明,便该有个折中的法子,既能游走于官场之中,又不至于玷了自己的傲骨。如你当真能做到这点,那便足以做个人上人了。若我是你,便不会坐以待毙,而是趁着今日向燕王自荐。虽无财宝为礼,却有满腹才智。你说,燕王会不会上心?” 说罢,秦檀带着丫鬟朝飞雁居去了。 贺桢听了她的话,略有沉思——秦檀的意思,是让他通过自己的才能,获取燕王的赏识? 沉思了未多时,贺桢便听见方素怜温软的声音。“大人,外面风大,还是回屋里头歇歇去吧。”方素怜替他披了披风,不盈一握的腰肢在夜风里愈显柔弱。 贺桢点头。 方素怜叹了口气,道:“大人,您若是要在这官场上出头,还是要忍着些。前两日大人与我说,同僚皆送礼行贿、结党拉帮,大流如此,不可违背。为了大人的宏图愿景,做个庸俗人又如何呢?” 方素怜虽是贱妾,但贺桢心底是把她当做结发妻子瞧的,因此事事都与她商量。她平日温柔体贴,每句话都恰到好处地触碰到贺桢内心柔软之处。可这一回,方素怜的话却叫贺桢有些不悦。 ——竟叫他也卑躬屈膝,向权贵献上银钱财宝去谋求上升之路? 这与穴虫又有何异! 这是第一回,贺桢觉得方素怜并不懂自己。 隔了几日,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刚过了巳正三刻,贺桢与秦檀便上了自家马车,一道朝燕王府去了。两人自成婚来就没怎么说过话,但为了做做样子,还得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里,贺桢坐一侧,秦檀坐另一侧。 起初,贺桢并不想看秦檀,但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就忍不住侧头去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么——秦檀阖着眼,仿佛贺桢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黄地缀锦绣的袍子,袖口并领下刺了几团佛手花,绣工细致,让这花几如真的一般;贺桢才入官场不久,见过的好东西不多,但他也知道这衣裳造价定然不菲。可这样富贵艳丽的衣物,与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衬的,她本就是这种扎眼的相貌。 他正盯着秦檀衣领上的纹银滚边,秦檀便睁开了眼,讥笑他一句:“看什么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这一句话,让贺桢即刻把视线别了开来。一路上,两人再无视线交汇,便这样沉默着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长兄,生母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燕王虽和嫡沾不着边,但到底是长子,又能帮着分担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让他早早出了宫封王建府。 这燕王府是在前朝王府的规制上朝外头扩修的,气派非凡,一色儿的绿琉璃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墙头探出一丛紫藤叶子来,叫这偌大王府有了几分热闹生气。 贺桢递上了帖子,跨进了王府,便得与秦檀分开了。这等宴席场合,皆是男宾一桌、女客一席,不可混淆。 秦檀沿着小路走了一阵,途径碑石亭台,便瞧见前头显露出一方蝠池,池水漾漾,映着绿枝假山,清澈透底。她侧头,对身旁红莲道:“险些忘了件事儿。你可带了那条黄玉坠子来?” 红莲低头道:“回夫人的话,奴婢知道那是给燕王妃的礼物,不敢疏忽,方才已打点交到王府那头去了。” 燕王做宴,来的都是同批中榜之人,为了日后官途,他们难免向上攀附巴结。男宾讨好燕王、女客赠礼燕王妃,那都是常事。这燕王妃与京城其他人不一样,不喜欢名贵的绿玉翡翠,独爱那稀落的黄玉。秦檀嫁入贺家之前就料到此事,早早就命人去搜罗成色上好的黄玉,再细细打磨成一条坠子,好拿来赠给燕王妃。 “你去跑一趟,把那黄玉坠子拿来给我。”秦檀道。 红莲有些不解,只道是秦檀想亲自将这坠子交到燕王妃手上,又或是担心有人对那条黄玉坠子下手,便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去取那黄玉坠子了。 秦檀在原地候着,她面前的池水清冷冷的,池子里头有几尾点花锦鲤,曳着尾巴成群而游,一副无忧无虑的自在模样。未多时,她便听到红莲气喘吁吁小跑归来的声音。 “夫人,奴婢将那坠子取来了。”红莲呈上一道细金楠木的匣子。 秦檀取过匣子,打开匣盖,瞧了一眼里头的坠子。这黄玉成色极佳,看起来晶莹剔透得,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数颗圆润珠子,辅以嵌金点翠,足见匠心非凡。 “啪”的一声响,她合上了匣盖,将整个匣子连带那条黄玉坠子,都一并朝蝠池里头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齿,一手拽着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气,仿佛这匣里装的不是那条黄玉坠子,而是她对贺桢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阵响声,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涟漪及四处惊游的锦鲤。 红莲吓坏了,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没了这坠子,给燕王妃的礼物可如何是好!” “还送什么礼呢!”秦檀讥讽道,“我为什么要讨好燕王妃,为什么要给贺桢那混账铺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怜帮他!” 这下,红莲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恼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夫人,那也不必扔了这坠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头卖了钱也是极好的……” 秦檀道:“没出息的!你主子我差这点钱么?” 秦檀刚说罢,便听到有人在她背后道:“这池子里的游鱼瞧着命贱,其实金贵得很,每日有专人伺弄着,晨昏二餐,绝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条,也不知道你赔不赔得起?” 秦檀微惊,侧头一瞧,便见到池边的树荫下站了个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锦袍,领子袖口俱绣了圈石湖蓝的缎边儿。虽离得远,但她看着这男子身形高挑却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贵气,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是谁,只得笑道:“见笑了,我一时失手,才让这送给王妃的礼物脱手飞了出去,实属无心。若是当真惊了池子里头的鱼,我自会如数赔偿。”她扯起瞎话来向来在行,当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 “我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好似对那礼物恨得要命。”那男子从树荫底下走出,几步走到了她面前,道,“贺秦氏,你这是对我姐姐有所不满?”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剑眉斜飞,挺鼻深目,墨黑长发在肩上松松挽起,束发的绳带下垂了几颗细碎珠子。这相貌本是英挺阳刚的,但他神色里却透着股懒散,一副瞧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以至于整个人都松惫下来。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时微吸了口气,低头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误会了,我不敢对王妃娘娘有所不满,方才当真只是一时失手,才致那礼物匣子飞入池中。” 面前这男子正是当朝宰辅,谢均。 谢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燕王妃谢盈正是谢家的嫡长女。若非年岁不符,凭着谢家显赫门楣,谢盈便是嫁给太子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谢盈年纪一日日地大了,她家里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后便将她嫁给了燕王为妻。 谢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声相爷。他还有个美号,叫做“飞箫公子”,说得是他擅长吹箫,箫声曾让陛下也惊艳无端。 “有意无意,我会瞧不清么?”谢均声有戏谑,道,“你对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壶喝了。”他说罢,从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缠在腕上,慢慢拨弄着。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知道这回恐怕是惹上太岁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时,使劲手段要嫁入东宫,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谢家,铆尖脑袋把门路给走通了。后来好不容易,太子妃松了口,太子爷也允了她一个太子嫔的分位,可临到头来,秦檀却跑了。她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动的谢家。 75.凤凰梧桐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只可惜,十岁那年,秦檀的人生发生了巨变——母亲朱氏随父亲入宫, 却被杖毙在宫中。 秦檀遥记得,母亲入宫时鲜艳照人、满面光彩, 回来时却只是冰冰凉一口棺材, 面上蒙着白纱,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棺材盖儿一合上, 便再也瞧不见了。 她虽年幼, 却也懂了些事情, 不甘失去母亲,便四处追问母亲死因。可是,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言, 绝口不提, 只说母亲犯了大错。 朱氏没有入葬秦家祖坟, 连秦檀都不知道她葬在了何处。不仅如此,秦檀的父亲更是写下休书,将朱氏休离家门。 ——虽朱氏已死,却依旧要与她撇清干系。 竟是绝情至斯。 十岁的秦檀哭哑了嗓子,却无济于事。十日之后, 她便被秦家用一辆马车送出京城, 安置在了秦家供养的尼姑庵中。自此后, 秦二爷权当没有生养过这个女儿。 从前事事称心如意的秦三姑娘, 在尼姑庵里吃尽了苦头。 秦家后来的消息,是秦檀断断续续从丫鬟口中听得的。秦家忽然得了圣上的青眼,平步青云,一跃成了京城新晋的权贵。秦二爷重娶了宋氏女为妻,又喜获一双儿女,满门皆乐。 京中常有流言,说“秦家用一条命换来了阖府富贵,真是划算极了。” 那时的秦檀,正在尼姑庵中就着青灯一遍遍抄写经书,面前放着的一碗稀粥早已凉透了,那是她一整日的餐食。 秦檀在尼姑庵过了茫然的两三年,浑浑噩噩的。在这里,她不是秦三姑娘,而叫静缘,终日与经书、扫帚、水桶相伴。 不记得是哪年哪月,秦檀爬上了庵堂的屋顶,眺望远方,忽见得镇上一片热闹,众人围簇在道路边,争相探头张望,像是状元郎衣锦还乡时的场景。邻里乡亲聚在一起,议论之声远远传来。 “瞧见了?那便是天子近臣,去岁的状元郎!” “凭借谢家的家底,他便是不去考那个状元,也能平步青云。” “他来咱们这小地方,又是为了什么事儿?” “听闻是奉圣上之命……” 秦檀面无表情地听着,视线掠过重重人群,落到了道路中央。她瞧不见谢家公子人影,只见到一顶金盖锦帷的轿子被奴仆抬着,轿前是两列禁军开道,威风至极。 那轿子到了镇衙前头终于落了地,有人撩了轿帘,那轿中便弯腰步出个年轻男子。秦檀看不清他脸面,只看到他玉带博冠、贵气舒雅,非常人可及。所谓天生的朱紫贵胄,说的便是如是罢。 她还想再仔细看看那人,屁股上却被狠狠抽了一下。 “静缘!我叫你偷懒!我叫你偷懒!”庵堂的师太用扫帚狠狠抽着她,横目怒目,大怒道,“活儿都干完了?地都扫了?还当你是秦家的大小姐呐!再怎么瞧,那谢均也不会看你一眼!不害臊!” 秦檀跌跌撞撞地爬下了屋顶,在师太的训斥声里沉默地捡起了扫帚。她的手指扣紧扫帚柄,心底忽然翻涌起了巨大的波浪。 她是秦檀,是秦家的三姑娘,而不是什么静缘。她原本也该坐着轿子、穿着华裳,出入往来于贵介之所;而非在这破旧庵堂里,终日抄经打水,给师太捶腿敲背。 秦檀未脱稚气的面孔上,显露出一分与年岁不符的阴沉来。 …… 十三岁那年,秦檀历经重重阻碍,回到了早已飞黄腾达的秦家。又用了两年,她说服秦家,送自己入东宫服侍太子。 她一度笃信,唯有成了来日天子的枕边人,她方能不任人践踏。 然而,命运却又与她开了一个玩笑。 十六岁那年,她遇见了贺桢。因缘兜转,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贺桢。她为他放弃了辛苦求得的太子嫔之位,带着十里红妆嫁入贺家。 那份嫁妆,是父亲秦二爷给她最后的宠爱——她不肯入东宫,开罪了许多人,秦家也不愿再照拂她。 秦檀爱贺桢,嫁入贺家后,她决意收起自己的锋芒与尖刺,一点点变作贺桢所喜爱的、温柔娴静的女子。贺桢想要她变成什么样,她便变成什么样。 然而,到头来,这一切都成了一场笑话。贺桢从未领过她的情,她一厢情愿的付出,换来的不过是贺桢的厌烦。 秦檀直到死时才看透这件事儿,竟觉得十分不值。若是重来一世,她绝不会再在贺桢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她会直接拂袖而去,权当自己不曾认识过这个薄幸之人。 往日的回忆如烟絮般飘散而去,秦檀的意识模糊起来。她猜测,也许是去往来世的那扇门已开启,她该走了。 “夫人,夫人,快醒醒。” 偏偏这时,还有人在耳旁一遍遍地唤她,叫她不得安睡。秦檀略带不耐地睁开眼,想要瞧瞧是谁不放过她这样一个已死之人。 眼前一片殷红,是极为喜庆的色泽。隔着一层半透红纱,秦檀隐隐能瞧见对头燃着一对红烛,蜡泪低垂,火焰芯子噼啪直跳。素白墙上贴了两双喜字,周遭的矮几高柜,俱是蒙着道道红绸。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年轻姑娘立在她身边,圆润脸蛋、细长眼眸,一副和气模样,手指里头绞着张手帕,面上一副忧虑神情。 “夫人,如今可不是睡觉的时候。一会儿大人就要来洞房了,若是瞧见您睡着了,那可不妥。”这丫鬟打扮的姑娘道。 见到她的面容,秦檀面有古怪。“红、红莲……”秦檀从唇齿里挤出这个名字,一副诧异之色。 红莲是她从秦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之一,性格稳重成熟。只可惜后来自己落了难,她也遭罪,被早早发卖出去,再也找不到。 “红莲姐姐,都过了这么久了,新郎官怎么还不来?”秦檀的另一侧,传来一道略带不满的娇嫩嗓音,像是个天真孩童,“这也太失礼了!” 秦檀僵硬地扭过头,便见到身侧站着另一个丫鬟。她很快认了出来,这是性格活泼天真的青桑,本该被贺桢的妾室方素怜设计杖毙。 红莲露出责备的眼神,道:“青桑,怎么说话的呢!你是仆,大人是主。你岂能挑剔主子?更何况,新郎官要与宾客一道喝酒,来迟也是常有的。咱们夫人千好万好,哪个男人舍得薄待?” 青桑撅了嘴,不说话了。 秦檀没有听俩个丫鬟的争执,身子微微颤了起来。 ——佛祖听了她的话,竟然当真让她回到了嫁入贺家的那一夜! 红莲心细,发现秦檀身子微颤,关切道:“夫人,可是有些太冷了?我去取件衣裳。” “不……不必。”秦檀止住红莲,压抑住嗓音中的轻抖,“我不冷。” 秦檀嫁入贺家的时候,正是夏末秋初之时,天气本就不冷。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随即,门扇便被吱呀推开,里里外外的丫鬟、嬷嬷齐齐低身行礼,口称“大人”。 秦檀抬起头,隔着红盖头,隐约望见一道修长人影。 “你们都下去吧。”踏入洞房的贺桢道。 周遭的奴仆们应了声“是”,鱼贯而出。青桑紧着眉心不想走,红莲却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出去。 终于,洞房里头安静下来,秦檀得以隔着盖头好好打量贺桢。 他穿着大红喜袍,俊颀身形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影子。在洞房门口停了会儿后,他慢慢走近了坐在喜床上的秦檀,不用喜秤,而是直截用手摘掉了秦檀头上的盖头。 烛芯子噼啪一晃,红盖头落在地上。盛装打扮的新嫁娘扬起了头,贺桢微微一愣。 ——瓷白肌肤,胭红唇瓣。眉眼五官,无不大气艳丽,恍若一枝海棠;眼尾微微上挑,透出一分不好惹的锋芒,是娇养大的深闺千金所会有的表情,冶艳,张扬,毫不收敛。 贺桢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妻子会是这样一个绝色佳人。一时间,贺桢竟有些不忍心将早些准备好的话说出口了。 可是,不说却是绝对不行的。 “……秦氏。”斟酌再三后,贺桢终于开了口。 秦檀不应,只是等着他说话。 贺桢此时不过二十出头,中了二等同进士,领了小官之职。但是,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绝不会仅限于此,日后前途无量。 贺桢的相貌无疑是极好的,哪怕京城中那些金堂玉马的贵介公子与他站在一道儿,也会被他比下去。便是此时此刻他薄唇紧抿、眼带寒霜,模样也是俊秀的很。 他攥紧了手,对自己的发妻冷冷道:“秦氏,你秦家用权势强迫我娶你,我应下了。可我虽能娶你为妻,却不会对你动情。……你好自为之。” 贺桢说罢,便等着她的反应。 他猜这秦家的嫡女会流眼泪、会发脾气、会闹着要找娘家人撑腰。但是许久过去了,秦檀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喜床上。然后,她平淡地说:“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再没了回答。 一瞬间,贺桢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秦檀不理他,自顾自歪垂头,摘去了耳朵上的坠子,向外头呼道:“红莲,青桑,进来服侍我除妆。”说话动作间,好似贺桢根本不存在似的。 贺桢抿紧了唇,想将那句话重复一遍:“秦氏,你秦家用权势……” “出去。” 那正在低头摘着耳坠子的女子忽然抬头,乌黑的眼瞳直直地盯着他。 “……你!” 贺桢眉心蹙起,拳头难以自控地握紧。 “你不出去?”秦檀站起来,翻箱倒柜,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一小袋银子,丢到了贺桢脚下,重新道,“钱给你,爱喝酒就去喝酒,爱逛花街柳巷就去逛,别烦着我。” 那一瞬,贺桢只觉得心底涌起了一阵古怪的感觉。 隔了几日,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刚过了巳正三刻,贺桢与秦檀便上了自家马车,一道朝燕王府去了。两人自成婚来就没怎么说过话,但为了做做样子,还得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里,贺桢坐一侧,秦檀坐另一侧。 起初,贺桢并不想看秦檀,但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就忍不住侧头去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么——秦檀阖着眼,仿佛贺桢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黄地缀锦绣的袍子,袖口并领下刺了几团佛手花,绣工细致,让这花几如真的一般;贺桢才入官场不久,见过的好东西不多,但他也知道这衣裳造价定然不菲。可这样富贵艳丽的衣物,与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衬的,她本就是这种扎眼的相貌。 他正盯着秦檀衣领上的纹银滚边,秦檀便睁开了眼,讥笑他一句:“看什么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这一句话,让贺桢即刻把视线别了开来。一路上,两人再无视线交汇,便这样沉默着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长兄,生母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燕王虽和嫡沾不着边,但到底是长子,又能帮着分担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让他早早出了宫封王建府。 这燕王府是在前朝王府的规制上朝外头扩修的,气派非凡,一色儿的绿琉璃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墙头探出一丛紫藤叶子来,叫这偌大王府有了几分热闹生气。 贺桢递上了帖子,跨进了王府,便得与秦檀分开了。这等宴席场合,皆是男宾一桌、女客一席,不可混淆。 秦檀沿着小路走了一阵,途径碑石亭台,便瞧见前头显露出一方蝠池,池水漾漾,映着绿枝假山,清澈透底。她侧头,对身旁红莲道:“险些忘了件事儿。你可带了那条黄玉坠子来?” 红莲低头道:“回夫人的话,奴婢知道那是给燕王妃的礼物,不敢疏忽,方才已打点交到王府那头去了。” 燕王做宴,来的都是同批中榜之人,为了日后官途,他们难免向上攀附巴结。男宾讨好燕王、女客赠礼燕王妃,那都是常事。这燕王妃与京城其他人不一样,不喜欢名贵的绿玉翡翠,独爱那稀落的黄玉。秦檀嫁入贺家之前就料到此事,早早就命人去搜罗成色上好的黄玉,再细细打磨成一条坠子,好拿来赠给燕王妃。 “你去跑一趟,把那黄玉坠子拿来给我。”秦檀道。 红莲有些不解,只道是秦檀想亲自将这坠子交到燕王妃手上,又或是担心有人对那条黄玉坠子下手,便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去取那黄玉坠子了。 秦檀在原地候着,她面前的池水清冷冷的,池子里头有几尾点花锦鲤,曳着尾巴成群而游,一副无忧无虑的自在模样。未多时,她便听到红莲气喘吁吁小跑归来的声音。 “夫人,奴婢将那坠子取来了。”红莲呈上一道细金楠木的匣子。 秦檀取过匣子,打开匣盖,瞧了一眼里头的坠子。这黄玉成色极佳,看起来晶莹剔透得,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数颗圆润珠子,辅以嵌金点翠,足见匠心非凡。 “啪”的一声响,她合上了匣盖,将整个匣子连带那条黄玉坠子,都一并朝蝠池里头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齿,一手拽着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气,仿佛这匣里装的不是那条黄玉坠子,而是她对贺桢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阵响声,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涟漪及四处惊游的锦鲤。 红莲吓坏了,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没了这坠子,给燕王妃的礼物可如何是好!” “还送什么礼呢!”秦檀讥讽道,“我为什么要讨好燕王妃,为什么要给贺桢那混账铺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怜帮他!” 这下,红莲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恼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夫人,那也不必扔了这坠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头卖了钱也是极好的……” 秦檀道:“没出息的!你主子我差这点钱么?” 秦檀刚说罢,便听到有人在她背后道:“这池子里的游鱼瞧着命贱,其实金贵得很,每日有专人伺弄着,晨昏二餐,绝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条,也不知道你赔不赔得起?” 秦檀微惊,侧头一瞧,便见到池边的树荫下站了个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锦袍,领子袖口俱绣了圈石湖蓝的缎边儿。虽离得远,但她看着这男子身形高挑却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贵气,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是谁,只得笑道:“见笑了,我一时失手,才让这送给王妃的礼物脱手飞了出去,实属无心。若是当真惊了池子里头的鱼,我自会如数赔偿。”她扯起瞎话来向来在行,当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 “我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好似对那礼物恨得要命。”那男子从树荫底下走出,几步走到了她面前,道,“贺秦氏,你这是对我姐姐有所不满?”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剑眉斜飞,挺鼻深目,墨黑长发在肩上松松挽起,束发的绳带下垂了几颗细碎珠子。这相貌本是英挺阳刚的,但他神色里却透着股懒散,一副瞧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以至于整个人都松惫下来。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时微吸了口气,低头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误会了,我不敢对王妃娘娘有所不满,方才当真只是一时失手,才致那礼物匣子飞入池中。” 面前这男子正是当朝宰辅,谢均。 谢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燕王妃谢盈正是谢家的嫡长女。若非年岁不符,凭着谢家显赫门楣,谢盈便是嫁给太子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谢盈年纪一日日地大了,她家里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后便将她嫁给了燕王为妻。 谢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声相爷。他还有个美号,叫做“飞箫公子”,说得是他擅长吹箫,箫声曾让陛下也惊艳无端。 “有意无意,我会瞧不清么?”谢均声有戏谑,道,“你对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壶喝了。”他说罢,从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缠在腕上,慢慢拨弄着。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知道这回恐怕是惹上太岁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时,使劲手段要嫁入东宫,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谢家,铆尖脑袋把门路给走通了。后来好不容易,太子妃松了口,太子爷也允了她一个太子嫔的分位,可临到头来,秦檀却跑了。她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动的谢家。 此时此刻,秦檀只想回到过去,拍一拍自己被水糊满的脑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谢均,瞧见他衣领上缀着一团海东青擒走兔的纹样,另附雕花镂叶、青云卷草;乌发上垂着的原是几颗猫眼石子儿,一身都是仔仔细细的矜贵。 秦檀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人,自己得罪不起。于是她收起了张牙舞爪,老老实实道:“谢大人,若我实话实说,你可否不计较我这惊扰锦鲤之罪?” 谢均一手玩着青金石的朝珠,眼底有笑意,整个人如淡寡阳春似的,叫人觉得虚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说便是。横竖这锦鲤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面前说上几句话。” 谢均身后跟着个小厮,这小厮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样:“贺夫人不知道,这锦鲤素来是极其灵验的。只要在这锦鲤面前转一转,你就会升官发财、金银满钵。要是真的惊扰了它们,燕王定会不高兴!” 秦檀心底暗恨一下:什么玩意儿!那锦鲤还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贺桢感情不和,我不愿替他讨好王妃,这才将备下的礼物丢入池中,意图报复。” 谢均听了,慢慢点头:“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他扬了头,见花园那边热闹起来,也不打算再为难这小妇人,抬脚往前头走了。临去时,他对秦檀道,“贺秦氏,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贺家,……太子爷,可是很不高兴呐。” 谢均声音里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是,被盯上了?! 燕王妃谢盈携着两个丫鬟,到了书房前。她着意打扮过,挑了身湖绿色石榴纹的对襟小袖衣,腰间系了条翠青帨子,耳坠也仔细选了绿松并密珀石的,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书房前守着个灰衣小厮,见王妃的群裾儿快到眼前,他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上前,催开自己嘴皮子,道:“王妃娘娘,王爷在休息呢,怕是不能见您。” 王妃闻言,露出一副习惯神色,道:“那我便回去罢。”她显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宝蟾、玉台都未显露出讶色。 王妃要回去的当口,书房门开了。细细的三交六椀菱花纹筛着外头的日光,燕王李承逸便立在红色的门格后。“谁让你挡着王妃的?”他朝小厮一努嘴,道,“本王叫王妃过来的,问问选试的事儿。” 灰衣小厮连忙轻拍一下自己脸蛋,道:“是小的自作主张。”一边说着,这小厮一边心里叫苦不迭:还不是王爷自个儿说的,要多挡着王妃?怎么如今忽变了卦,却要旁人来唱红脸呢! 燕王也不进书房,就在门口问话:“王妃,你那儿怎么说?” 王妃不进屋,也不避讳下人,道:“也就那么三四人,不曾差女眷给我送礼,名单妾身已拟好了,今早就递到送到王爷案头。王爷不要见着落款是妾身,便直接给丢了。” 燕王有些挂不住脸,黑了面色,道:“本王不过是忙了些,不曾丢了王妃的信。王妃怎么说的像是本王厌弃了你似的?” 王妃笑笑,又道:“那就好。” 顿了顿,燕王道:“王妃,你弟弟来看望过你了?” “来过了,说了些家常话。”王妃挑起自己一缕发尾,闲散道,“妾身心急他的婚姻大事,这才叫他来说几句话。” “……”燕王垂了手,问:“哦。除了选试之外,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与我说?”语气是一副催人走的意思。 王妃道:“王爷打算何时迎娶了周姑娘?妾身好早日操持打算,免得母妃挂心。” 燕王的面色一下子黑沉到了极点。他不答王妃的面色,只道:“王妃回去休息吧。” “王爷……” “回去。” 说罢,燕王跨回了书房中,雕着菱花的门扇吱呀一声合上。守着书房的灰衣小厮露出讪讪笑容,对王妃道:“娘娘,您瞧着……还是回去歇着吧?” 王妃微叹一口气,朝自己的院子去了。 宝蟾撇撇嘴,劝王妃道:“娘娘莫急,王爷不过是忙了些,这才冷落了您。您瞧,王爷他虽不怎么来后院歇,可也没有纳妾呀!就算偶尔他会闭门不见您,但只要遇到了大事儿,还是要与您商量,可见王爷还是将娘娘摆在心里头敬重的。” 王妃捋着腕上一对儿金累丝嵌碧玺的镯子,声音幽幽的:“可别宽慰我了,王爷对我是怎样冷热,我能不知道?合着便与那贺秦氏说的一般无二,我俩瞧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却不过是一对凑合着过日子的搭伙夫妻。再冷的石头,捂了九年也该捂热了吧?可王爷便是这么刀枪不入。那周娴若是能融化了王爷这颗心,也算她有本事。” 76.兄妹嫌隙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周遭一团乱哄哄的,贺桢独自抽身,朝屋里头走去。他走了没几步, 便瞧见方素怜站在对角的屋檐下头,远远朝他含蓄地笑了下, 看神情也挺是高兴。 一时间,贺桢心绪复杂无比。 ——宰辅谢均都说了, 要好好谢谢秦檀的功劳, 可见秦檀心底有自己,这才会为了一次选试前后出力, 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儿。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 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此刻心底矛盾无比, 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 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 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 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 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 日后呀,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 贺桢无奈, 只能听从母命, 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 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这段时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马车,跟着几个丫鬟跨入了王府门槛。 另一头,那辆方要离开的青壁马车却倏忽停下了。 这马车之中坐着的,正是谢均。 谢均的小厮谢荣,盘腿坐在谢均边上,正絮絮叨叨说着废话:“照小的瞧,相爷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爷对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里;您是体恤王妃娘娘,想给王妃娘娘撑腰,免得让王爷欺负了去,这才一趟趟地来;可实际上呀,您来的多了,反而让王妃更难做人,夹在您和燕王间两面为难!再说那太子爷,太子爷让您和王妃多走动走动,您就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做个样子,给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吗?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难道您也不知道呢?这王妃娘娘的一头,是给太子伴读的弟弟;另一头,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换了谁呀,都觉得难受得紧……” 他是谢均用惯的人,勤勤恳恳,一心向主,在谢均面前也是有话直言。 谢荣正竖了两根手指,互相比着,声情并茂,说的和唱戏似的,冷不防,一条数珠链子便甩到了他的脑袋上,在他脑袋上砸出了啪啪两声。“你瞧瞧刚才过去的,是不是贺家的夫人?”谢均收回了数珠,撩着窗帘朝里头瞧。 “这这这这……”谢荣捂着脑门,哭丧着脸,“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 77.朝中谏言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秦檀一抬头, 但见朱红的长墙顶着浑绿的琉璃瓦, 敞开的三道宫门上俱挂着十六枚狮首圆环金扣。地上砖瓦乃是光润的白玉,隔了三四块便雕一团花样,或是孔雀衔珠,或是江牙献瑞,或是雉鸡芍药, 奢靡精美。门口守着的宫人个个低头屏气, 小心翼翼。再近些, 便能瞧见左右配殿,最里头的殿宇上悬着“锦鸾斋”的匾额。门扇雕着的六椀菱花,一小瓣一小瓣儿,皆漆着碎金箔,金灿灿的。 恭贵妃的贴身宫女皎月踏出殿来,瞧向秦檀。 虽秦檀是个官夫人, 可这皎月在秦檀面前一点儿都没露怯, 反而有分趾高气扬的意思。“贺夫人,咱们娘娘已等您许久了。”皎月拿鼻孔瞧秦檀。 天阴阴的,一直在下细雨。皎月也不按规矩去给秦檀掌伞,显然是不乐意伺候外人的。 秦檀笑笑, 不怒不恼, 跟着皎月朝屋子里去。方跨过门槛, 秦檀便问皎月:“贵妃娘娘是一直住在这椒越宫, 多年不曾移宫么?” “回贺夫人的话,那是自然。”皎月的语气有些飘飘然,“咱们娘娘打从入宫起,便住在这椒越宫。陛下知道咱们娘娘爱重‘椒越’二字,特地安排的。” 大楚宫城,以东为尊。越靠近皇道,则越为尊贵。这椒越宫紧挨着皇后的景仪宫,乃是妃嫔宫室里最东边的位置,难怪皎月如此骄傲。 “娘娘在这椒越宫里居住多年,不曾腾出时间来,让人修缮宫宇么?”秦檀抬头打量房梁,道,“我记得椒越宫乃是前朝所留宫室,年岁甚远,足有二百余年。” 皎月瞧秦檀的眼神,就和瞧乡下人似的:“回夫人的话,这宫中的殿宇,与民间的屋舍自是不一样的。不说二百年,便是三百年、五百年,那也是不会破旧的。皇上年年命人装点椒越宫,又怎会需要修缮?” 秦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第一进的殿宇,就到了贵妃所住的锦鸾斋。层叠珠帘后头,设了一座小佛堂,金灿灿的佛身矗在小佛堂里头,恭贵妃娘娘正双手合十,在佛像前闭目默念着什么。她戴了只錾花玳瑁的甲套,尾指轻扬起,露出的腕部肌肤如一截玉笋芽。 隔着珠帘,秦檀给恭贵妃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恭贵妃不言不语,依旧朝向佛堂,将屈膝行礼的秦檀晾着。贵妃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乃是许久不见的周娴。她趁着贵妃不注意,偷偷看秦檀,眼光有些幸灾乐祸。 贵妃乃是正一品封号,秦檀这等无诰命的妇人不能在她面前放肆。恭贵妃不喊起,秦檀便得保持着屈膝低头的姿势,一直行礼下去。 没一会儿,秦檀的脚便有些酸软,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一旁的皎月看了,笑着解释道:“贺夫人,怪皎月忘记告诉您了,咱们娘娘担心陛下龙体,每日这个时候皆要在小佛堂念经,外人不可打扰。” ——陛下龙体欠安,缠绵病榻半年已久,贵妃娘娘日日佛前祷告,实在是天经地义,无可反驳。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答道:“贵妃娘娘牵挂陛下龙体安康,一心为上,秦檀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恭贵妃才姗姗礼佛完毕,转过身来,道:“贺夫人来了?瞧本宫疏忽的,起来罢。” 这会儿,秦檀的脚已酸软无比,但她愣是没露出一丝弱态,依旧笑得从容。 恭贵妃在紫檀卷云纹帐桌旁坐下,手指拨弄着小香炉的盖子顶,发出叮当叮的清脆响声。 隔着一层珠帘,秦檀只能隐约地看见贵妃的容貌,但见这位恭贵妃保养妥当,容貌如三十几许的妇人般鲜妍雍容,华贵不可方物,足见其年轻时风姿无双,只可惜她眼角到底有几条遮不住的细纹,平添几缕岁月爬痕;眼底眉梢又有些悴色,减损了骄丽傲人的韵态。 “贺夫人,你也知道,本宫惦念陛下龙体安康,日日都要抄经念佛。”恭贵妃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道,“前几日,一位得道高僧告诉本宫,贺夫人你乃是个有佛缘之人,若是让你抄一遍般若法华经,那福缘定然会惠及四方,指不准,比本宫抄经要管用多了。” 恭贵妃说着,掩唇娇笑了一声,拍拍手道:“皎月、皎星,去准备纸笔墨砚,让贺夫人留在椒越宫中抄经。为了陛下龙体着想,贺夫人若不抄完这四百五十二页的经文,便不必出宫了。” 一旁的周娴听了,露出浅浅的笑容来,打量着秦檀的眼神,有一分志在必得的骄傲,浑然不见燕王面前的娇软柔弱。 “贺夫人,抄经一事,贵在心诚。”周娴擅自开口,语气柔弱,“您要是心有杂念,恐怕这抄的经文便入不了佛祖的眼,还得重抄一遍。” 话语间,有一丝微微得意。 仗着有姑姑恭贵妃撑腰,她周娴在燕王府里直如半个女主人一般。这贺秦氏不知好歹,竟敢屡屡落自己的脸面,实在是可恨。 自己与燕王表哥甚是相配,谢盈那怨妇都不曾说过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的夫人,竟敢对她指手画脚!如今她哭求了姑姑恭贵妃,恭贵妃便将秦檀喊来了宫中,看来定是要好好磋磨一番了。 秦檀听了恭贵妃的话,心下一紧,知道恭贵妃这是打着陛下的名头找自己麻烦。原因无他,那便是自己替燕王妃谢盈收拾了那么几回周娴。 恭贵妃倒不见得多么疼爱周娴,但贵妃不喜谢盈,这是显而易见的。世间婆媳多不和,更何况天家乎?恭贵妃想把谢盈牢牢按在手心里,谢盈却是个出身高贵碰不得的,恭贵妃如何能不气? “让秦檀替陛下抄经,实乃秦檀之幸。只是,在抄经前,秦檀有几句话想禀明贵妃娘娘。不知,周娴姑娘可否避让一二?”秦檀道。 恭贵妃傲然一笑,道:“你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老老实实抄经罢。什么时候抄完了,本宫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宫去。” “是呀,贺夫人。”周娴帮腔,“我姑姑可与王妃不同,是个分外讲究规矩的主子。贺夫人在王妃面前可以没大没小,在贵妃娘娘面前可不能放肆!” 秦檀气定神闲,淡淡道:“启禀娘娘,我认识一位精通占天之术的象师。入宫之前,他得知我要来见贵妃娘娘,特意告知我,说‘贵妃娘娘噩梦已久,日日难以安睡’,并将解法告知于我。事关您梦魇之事,不若还是请周姑娘避让一二?” 恭贵妃闻言,一愣,声音变了调:“你怎么知道!” 恭贵妃近来噩梦频频,夜夜难以安睡,吃遍了安神助眠的药,却无济于事。贵妃久浸深宫,一双手并不干净;那梦中有无数鬼怪,贵妃心虚,愈发惊慌。这也是为何秦檀见到她时,她眼底会有一缕疲色的原因。 但是,这件事只恭贵妃、陛下与几个心腹宫人知道。为了维护颜面,恭贵妃连亲儿燕王都不曾告知。秦檀身在宫外,又是如何知晓? 贵妃面色复杂,心道:莫非,秦檀口中的象师,当真有那么一分本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罢了。”贵妃摆摆手,道,“娴儿,你先去一旁耳房里歇着吧。” “姑姑……姑姑,您可要替娴儿讨回公道呀!”周娴有些急,瞟了眼秦檀,不愿走,口中嘤嘤哭着,“这贺夫人如何帮着王妃欺负娴儿,您可是知道的呀?” “本宫知道。”恭贵妃稳了稳神,道,“娴儿,你先下去吧。” 周娴虽心有不甘,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去了。 *** 周娴朝右耳房走去,脚步细细碎碎。 贵妃宫里的摆设皆是上乘,饶是周娴已看了无数次,还是有些被迷晕了眼。 她正打量着八宝架上的摆设,冷不防腰上一痛,一个纸团滚落在她脚边。周娴微怒,扭过身去,却只见到一个女子飞速藏起的身影。 因那女子藏得太快,周娴只能看清她穿了身嫩绿色。 姑姑恭贵妃的宫女,穿的一应全是嫩绿;今日来的贺夫人,身旁两个丫鬟也赶巧穿了嫩绿。如此一来,周娴根本分辨不出朝她丢纸团的人是谁。 周娴捡起纸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望能于锦鸾斋中相会,虽只有片刻数句之言,亦心满意足。护卿闺誉,阅后即焚,燕。” 周娴的心,通通狂跳起来。 ——对啊,今日是燕王入宫向恭贵妃请安的日子!那个穿嫩绿色衣衫的宫女,既不是恭贵妃的婢女,也不是贺夫人的丫鬟,而是燕王的丫头! 燕王的心里,果真是有自己的。 还好,没白费了自己日夜体贴问安的功夫,也不辜负贵妃姑姑隔三差五的催促。 周娴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纸上的字,嘴边挂起甜蜜的笑容,伸手将这纸条探进长明烛里烧毁。 *** “贵妃娘娘之所以遭遇梦魇,只是因为身边有了不吉之人。这不吉之人对常人并无影响,只是贵妃娘娘久居宫闱,染了天家朱紫贵气,与这不吉之人相冲,这才会噩梦缠身。” 锦鸾斋的小佛堂前,秦檀对恭贵妃说道。 “大胆!”恭贵妃重重拍下帐桌,细眉竖起,怒道,“你竟敢说这椒越宫中有不吉之人!” 面对生气的恭贵妃,秦檀并不慌张,道:“贵妃娘娘,您可是梦见了一位女子久立不去,日夜呼唤?若我那象师朋友不曾说错,那定是一位年方十八的姑娘,身材窈窕,面容含幽,与贵妃娘娘您还有那么几分关系。” 78.无需裁衣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秦氏, 你这是在赶我走?”贺桢的声音微沉。 “说笑了。”秦檀眉眼微挑, 险些嗤笑出声来, “是你自个儿说,你不会对我动情,要我好自为之的。你都摆明了你厌恶我, 心上有别人, 我何必上赶着作践自己呢?” 贺桢自认不是个易怒之人, 可秦檀的话, 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着他模样,倚在床柱上, 问道:“怎么, 贺大人生气了?” 贺桢并不想被一个小女子看破。于是,他神情不改,淡淡道:“并没有。” “不,你生气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 眼神光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指, “你生气的时候,便会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气。” 贺桢微惊, 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真, 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弯月印痕。一时间, 他心底浮起一层诧异:这秦檀, 怎么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面颊,慢悠悠站了起来。她斜斜地睨着贺桢,道:“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顿了顿,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贺桢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时的他到底只是初入官场之人,尚不是后来那见惯风雨不变色的宠臣。被结发妻子如此挑衅,贺桢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丢过来的那袋银子,他碰也没碰,直接跨了过去。 贺桢踏出了洞房,喊来了一个仆妇,问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妇答道:“姨娘说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冲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灯,等明日一早再去给新夫人请安敬茶。” 贺桢闻言,低低叹一口气。 他朝方姨娘所居的怜香院走了几段路,便远远看到那院里灯火未熄,昏黄光火自窗棂中透出,满是人间烟火的温馨。他知道,方素怜生性温娴体贴,定是不愿见他冒犯了新夫人,这才假称熄灯睡了。实际上,方素怜恐怕会彻夜难眠。 灯影微晃,贺桢眺望着怜香院,神情木然。 一旁的仆妇偷偷窥伺他神情,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痴情种”。 ——在整个贺家,谁不知那怜香院的方姨娘是贺大人贺桢的心头肉? 那方素怜出身底层,家里是个走医的,医术也平平,但却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大人为报救命之恩,将方姑娘接入府中悉心照料。按照大人原本的想法,方素怜会是贺家的新主母。只可惜,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那就是秦家的三姑娘,秦檀。 贺大人钟爱生性温柔悯恤的方姑娘,但贺老夫人却更喜欢出身名门的秦檀。对贺老夫人而言,贺桢初入官场,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铺平前路、助他节节高升的妻子,而不是毫无背景身份的医门贫女。 在秦家与贺老夫人的高压之下,贺桢还是娶了秦檀。贺老夫人这一记棒打鸳鸯,叫方素怜最终只能做了个贱妾,连贺家的名谱都上不得。 “今夜我就歇在方姨娘这里。”贺桢对身旁的仆妇道,“你叫书房那里熄了灯,不用等我回去。” “桢儿,站住!”贺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呼喝。 贺桢侧头,却见到自己的母亲贺老夫人被丫鬟搀着,站在不远处。老夫人头发霜白大半,穿得素淡简朴,一双眼却是精明得很,把每一分每一毫厘都看得透彻。 “桢儿,大婚之夜,你又要去哪里?”贺老夫人拉长着脸,怒道,“莫非你又想去那个贱人处快活?古人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为了一个终日不安于室的贱妾,你就要得罪秦家吗?!” 贺桢的呼吸微微一乱。 “娘。”他侧过身来,蹙着眉,为方素怜说话,“素怜有名有姓,为人温柔大方,桢儿与她两情相悦,还望娘多多体恤些。” 贺老夫人爬满了皱纹的脸当即被气歪了。 老夫人哆哆嗦嗦的,松开丫鬟搀扶的手,指向贺桢,怒道:“桢儿!得罪了秦家,你日后的仕途又该怎么办?为了那个贱人,你就不要苦读十数载才换来的功名了吗?” 这句话,便像是戳在了贺桢的脊梁骨上。他沉下了脸,道:“娘,儿子的仕途,与秦家又有什么干系?!只有那些无能无才、不知廉耻之辈,才需要借助女子之势谋官求财!” 说罢,他一甩袖子,离开了。 贺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面上一阵愤恨。 *** 贺桢朝怜香院走了一段路,脚步忽而停住。 秦檀方才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回响起。 ——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旋即,他便转了方向,对身旁丫鬟道:“今夜,还是宿在书房吧。” 贺桢离去后,怜香院的灯火亮了大半宿,直到丫鬟送来贺桢在书房睡下的消息,灯火这才熄灭。 *** 次日,秦檀睡得很迟。 贺家并非富贵之家,用的家具、物什皆是下等,与秦家比起来自是天壤之别。但秦檀在尼庵的那几年过习惯了苦日子,倒也不觉得这贺家有多么的穷酸。因此,即便床榻又硬又硌,她还是一夜沉眠到天亮。 红莲进屋里头催了三四次,秦檀才姗姗起了身,叫两个丫鬟给自己梳妆穿衣。 她坐在妆镜前,小小地打着呵欠,眼底犹带着睡意。青桑从妆匣里取出一支发钗,在她髻间比划着,口中絮叨个不停:“夫人,今日可是要给老夫人敬茶的日子。您去的这样迟,若是老夫人心底不高兴,日后想要拿捏您,那可如何是好……” 秦檀手背托着下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贺老夫人?她可不敢对我生气。” 她前世在贺家生活了五年,早已摸清了每个人的脾性。她初初嫁过来的这一年,婆婆贺老夫人对她千好万好,处处捧着她——贺老夫人希望秦家能为贺桢铺平直登青云的康庄大道,因此不敢得罪秦檀。 只可惜,后来贺老夫人发现秦檀在秦家已不受宠,秦二爷和秦檀几乎从不来往,老夫人的脸就瞬间变了,再也没给过秦檀好看。 “夫人,用哪一对耳坠子?”青桑打开妆匣,挑拣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这对蝴蝶花样的如何?” “挑贵重的来。”秦檀冷笑了一声,“越漂亮越好。今日那个姓方的贱妾要来给我敬茶,我倒要看看方素怜是怎样的神妃仙子,与我相比又如何?”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冷笑连连。 秦檀从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她很记仇,也很势力;不肯吃亏,心眼还小。伤了她的,她忍上十年,也定会报复回去。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 但是,前世的她却被爱蒙蔽了双眼,为了贺桢收起一切锋芒,想要做个良善温柔的女子。 秦檀梳妆罢便起了身。站起时,她的袖中落下了一方手帕,她弯腰拾起,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方翠竹,竹竿瘦长,绣工精致。 她勾唇一笑,对红莲道:“拿剪子来。” 红莲蹙眉,踌躇一下,取来了剪刀。 秦檀接过剪刀,咔擦咔擦几下,就将那方手帕剪得粉碎,丢在地上。 红莲见了,心底愈发惴惴不安——贺桢的字,便是“仲竹”。自家小姐在手帕上绣了修竹,随身携带,便是因着对贺大人情丝难断,日夜相思之故。如今,小姐却把这象征着相思之意的手帕剪碎了…… 两个丫鬟不敢多问,跟着秦檀一同到正房去。 贺家不大,里外三进,是贺桢考进同进士后吏部批拨下来的宅子,稍作翻新修葺便给了贺桢,角角落落里都透着股陈旧之气。秦檀携着两个丫鬟,到贺老夫人处给婆婆敬茶。 按习俗,贺桢是要跟她一道来的,但秦檀压根没等贺桢,自顾自去了。 贺老夫人自知理亏,不敢抱怨,满面笑容地给秦檀包了银子,又送了一副手镯。待秦檀问完安,老夫人还安抚她道:“檀儿,你莫气。昨夜是桢儿不对,娘定会为你做主,叫他日后不敢欺负你!” 老夫人说这话时,心里极是忐忑不安。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却跑去和一个贱妾同宿,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恐怕就要被人奏一折家风不正、宠妾灭妻。别说是秦檀这样的贵门嫡女,换做是任何一个普通女子,蒙受了这样的耻辱,恐怕都会闹个不停,乃至于直接回娘家。 这样想着,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檀,却见秦檀已不慌不忙地坐在了侧边的太师椅上头,神情悠然。丫鬟给她上了茶,她自若地接过茶盏,拿杯盖儿捋起茶叶沫子来。 “那贱妾何时来给我敬茶?”秦檀小呷一口,目光止不住地朝外头瞥去。 贺老夫人知道,秦檀问的是方素怜。 老夫人刚想答话,便听得外头的丫鬟通传,说大人与方姨娘一道来了。 丫鬟语罢,秦檀便暗暗想笑:这大婚次日,夫君竟跟着姨娘一起来,真是世间奇闻。贺桢会如此作为,还不是怕自己欺负了他的心上人,忙着撑腰来了。 78.无需裁衣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秦氏, 你这是在赶我走?”贺桢的声音微沉。 “说笑了。”秦檀眉眼微挑, 险些嗤笑出声来, “是你自个儿说,你不会对我动情,要我好自为之的。你都摆明了你厌恶我, 心上有别人, 我何必上赶着作践自己呢?” 贺桢自认不是个易怒之人, 可秦檀的话, 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着他模样,倚在床柱上, 问道:“怎么, 贺大人生气了?” 贺桢并不想被一个小女子看破。于是,他神情不改,淡淡道:“并没有。” “不,你生气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 眼神光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指, “你生气的时候,便会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气。” 贺桢微惊, 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真, 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弯月印痕。一时间, 他心底浮起一层诧异:这秦檀, 怎么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面颊,慢悠悠站了起来。她斜斜地睨着贺桢,道:“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顿了顿,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贺桢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时的他到底只是初入官场之人,尚不是后来那见惯风雨不变色的宠臣。被结发妻子如此挑衅,贺桢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丢过来的那袋银子,他碰也没碰,直接跨了过去。 贺桢踏出了洞房,喊来了一个仆妇,问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妇答道:“姨娘说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冲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灯,等明日一早再去给新夫人请安敬茶。” 贺桢闻言,低低叹一口气。 他朝方姨娘所居的怜香院走了几段路,便远远看到那院里灯火未熄,昏黄光火自窗棂中透出,满是人间烟火的温馨。他知道,方素怜生性温娴体贴,定是不愿见他冒犯了新夫人,这才假称熄灯睡了。实际上,方素怜恐怕会彻夜难眠。 灯影微晃,贺桢眺望着怜香院,神情木然。 一旁的仆妇偷偷窥伺他神情,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痴情种”。 ——在整个贺家,谁不知那怜香院的方姨娘是贺大人贺桢的心头肉? 那方素怜出身底层,家里是个走医的,医术也平平,但却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大人为报救命之恩,将方姑娘接入府中悉心照料。按照大人原本的想法,方素怜会是贺家的新主母。只可惜,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那就是秦家的三姑娘,秦檀。 贺大人钟爱生性温柔悯恤的方姑娘,但贺老夫人却更喜欢出身名门的秦檀。对贺老夫人而言,贺桢初入官场,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铺平前路、助他节节高升的妻子,而不是毫无背景身份的医门贫女。 在秦家与贺老夫人的高压之下,贺桢还是娶了秦檀。贺老夫人这一记棒打鸳鸯,叫方素怜最终只能做了个贱妾,连贺家的名谱都上不得。 “今夜我就歇在方姨娘这里。”贺桢对身旁的仆妇道,“你叫书房那里熄了灯,不用等我回去。” “桢儿,站住!”贺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呼喝。 贺桢侧头,却见到自己的母亲贺老夫人被丫鬟搀着,站在不远处。老夫人头发霜白大半,穿得素淡简朴,一双眼却是精明得很,把每一分每一毫厘都看得透彻。 “桢儿,大婚之夜,你又要去哪里?”贺老夫人拉长着脸,怒道,“莫非你又想去那个贱人处快活?古人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为了一个终日不安于室的贱妾,你就要得罪秦家吗?!” 贺桢的呼吸微微一乱。 “娘。”他侧过身来,蹙着眉,为方素怜说话,“素怜有名有姓,为人温柔大方,桢儿与她两情相悦,还望娘多多体恤些。” 贺老夫人爬满了皱纹的脸当即被气歪了。 老夫人哆哆嗦嗦的,松开丫鬟搀扶的手,指向贺桢,怒道:“桢儿!得罪了秦家,你日后的仕途又该怎么办?为了那个贱人,你就不要苦读十数载才换来的功名了吗?” 这句话,便像是戳在了贺桢的脊梁骨上。他沉下了脸,道:“娘,儿子的仕途,与秦家又有什么干系?!只有那些无能无才、不知廉耻之辈,才需要借助女子之势谋官求财!” 说罢,他一甩袖子,离开了。 贺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面上一阵愤恨。 *** 贺桢朝怜香院走了一段路,脚步忽而停住。 秦檀方才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回响起。 ——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旋即,他便转了方向,对身旁丫鬟道:“今夜,还是宿在书房吧。” 贺桢离去后,怜香院的灯火亮了大半宿,直到丫鬟送来贺桢在书房睡下的消息,灯火这才熄灭。 *** 次日,秦檀睡得很迟。 贺家并非富贵之家,用的家具、物什皆是下等,与秦家比起来自是天壤之别。但秦檀在尼庵的那几年过习惯了苦日子,倒也不觉得这贺家有多么的穷酸。因此,即便床榻又硬又硌,她还是一夜沉眠到天亮。 红莲进屋里头催了三四次,秦檀才姗姗起了身,叫两个丫鬟给自己梳妆穿衣。 她坐在妆镜前,小小地打着呵欠,眼底犹带着睡意。青桑从妆匣里取出一支发钗,在她髻间比划着,口中絮叨个不停:“夫人,今日可是要给老夫人敬茶的日子。您去的这样迟,若是老夫人心底不高兴,日后想要拿捏您,那可如何是好……” 秦檀手背托着下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贺老夫人?她可不敢对我生气。” 她前世在贺家生活了五年,早已摸清了每个人的脾性。她初初嫁过来的这一年,婆婆贺老夫人对她千好万好,处处捧着她——贺老夫人希望秦家能为贺桢铺平直登青云的康庄大道,因此不敢得罪秦檀。 只可惜,后来贺老夫人发现秦檀在秦家已不受宠,秦二爷和秦檀几乎从不来往,老夫人的脸就瞬间变了,再也没给过秦檀好看。 “夫人,用哪一对耳坠子?”青桑打开妆匣,挑拣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这对蝴蝶花样的如何?” “挑贵重的来。”秦檀冷笑了一声,“越漂亮越好。今日那个姓方的贱妾要来给我敬茶,我倒要看看方素怜是怎样的神妃仙子,与我相比又如何?”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冷笑连连。 秦檀从不掩饰自己的缺点——她很记仇,也很势力;不肯吃亏,心眼还小。伤了她的,她忍上十年,也定会报复回去。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 但是,前世的她却被爱蒙蔽了双眼,为了贺桢收起一切锋芒,想要做个良善温柔的女子。 秦檀梳妆罢便起了身。站起时,她的袖中落下了一方手帕,她弯腰拾起,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方翠竹,竹竿瘦长,绣工精致。 她勾唇一笑,对红莲道:“拿剪子来。” 红莲蹙眉,踌躇一下,取来了剪刀。 秦檀接过剪刀,咔擦咔擦几下,就将那方手帕剪得粉碎,丢在地上。 红莲见了,心底愈发惴惴不安——贺桢的字,便是“仲竹”。自家小姐在手帕上绣了修竹,随身携带,便是因着对贺大人情丝难断,日夜相思之故。如今,小姐却把这象征着相思之意的手帕剪碎了…… 两个丫鬟不敢多问,跟着秦檀一同到正房去。 贺家不大,里外三进,是贺桢考进同进士后吏部批拨下来的宅子,稍作翻新修葺便给了贺桢,角角落落里都透着股陈旧之气。秦檀携着两个丫鬟,到贺老夫人处给婆婆敬茶。 按习俗,贺桢是要跟她一道来的,但秦檀压根没等贺桢,自顾自去了。 贺老夫人自知理亏,不敢抱怨,满面笑容地给秦檀包了银子,又送了一副手镯。待秦檀问完安,老夫人还安抚她道:“檀儿,你莫气。昨夜是桢儿不对,娘定会为你做主,叫他日后不敢欺负你!” 老夫人说这话时,心里极是忐忑不安。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却跑去和一个贱妾同宿,这事儿要是传了出去,恐怕就要被人奏一折家风不正、宠妾灭妻。别说是秦檀这样的贵门嫡女,换做是任何一个普通女子,蒙受了这样的耻辱,恐怕都会闹个不停,乃至于直接回娘家。 这样想着,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檀,却见秦檀已不慌不忙地坐在了侧边的太师椅上头,神情悠然。丫鬟给她上了茶,她自若地接过茶盏,拿杯盖儿捋起茶叶沫子来。 “那贱妾何时来给我敬茶?”秦檀小呷一口,目光止不住地朝外头瞥去。 贺老夫人知道,秦檀问的是方素怜。 老夫人刚想答话,便听得外头的丫鬟通传,说大人与方姨娘一道来了。 丫鬟语罢,秦檀便暗暗想笑:这大婚次日,夫君竟跟着姨娘一起来,真是世间奇闻。贺桢会如此作为,还不是怕自己欺负了他的心上人,忙着撑腰来了。 79.意外之喜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稍事歇息  秦檀一抬头,但见朱红的长墙顶着浑绿的琉璃瓦, 敞开的三道宫门上俱挂着十六枚狮首圆环金扣。地上砖瓦乃是光润的白玉,隔了三四块便雕一团花样, 或是孔雀衔珠, 或是江牙献瑞,或是雉鸡芍药, 奢靡精美。门口守着的宫人个个低头屏气, 小心翼翼。再近些,便能瞧见左右配殿, 最里头的殿宇上悬着“锦鸾斋”的匾额。门扇雕着的六椀菱花,一小瓣一小瓣儿,皆漆着碎金箔, 金灿灿的。 恭贵妃的贴身宫女皎月踏出殿来,瞧向秦檀。 虽秦檀是个官夫人,可这皎月在秦檀面前一点儿都没露怯,反而有分趾高气扬的意思。“贺夫人,咱们娘娘已等您许久了。”皎月拿鼻孔瞧秦檀。 天阴阴的, 一直在下细雨。皎月也不按规矩去给秦檀掌伞,显然是不乐意伺候外人的。 秦檀笑笑, 不怒不恼, 跟着皎月朝屋子里去。方跨过门槛, 秦檀便问皎月:“贵妃娘娘是一直住在这椒越宫, 多年不曾移宫么?” “回贺夫人的话,那是自然。”皎月的语气有些飘飘然,“咱们娘娘打从入宫起,便住在这椒越宫。陛下知道咱们娘娘爱重‘椒越’二字,特地安排的。” 大楚宫城,以东为尊。越靠近皇道,则越为尊贵。这椒越宫紧挨着皇后的景仪宫,乃是妃嫔宫室里最东边的位置,难怪皎月如此骄傲。 “娘娘在这椒越宫里居住多年,不曾腾出时间来,让人修缮宫宇么?”秦檀抬头打量房梁,道,“我记得椒越宫乃是前朝所留宫室,年岁甚远,足有二百余年。” 皎月瞧秦檀的眼神,就和瞧乡下人似的:“回夫人的话,这宫中的殿宇,与民间的屋舍自是不一样的。不说二百年,便是三百年、五百年,那也是不会破旧的。皇上年年命人装点椒越宫,又怎会需要修缮?” 秦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第一进的殿宇,就到了贵妃所住的锦鸾斋。层叠珠帘后头,设了一座小佛堂,金灿灿的佛身矗在小佛堂里头,恭贵妃娘娘正双手合十,在佛像前闭目默念着什么。她戴了只錾花玳瑁的甲套,尾指轻扬起,露出的腕部肌肤如一截玉笋芽。 隔着珠帘,秦檀给恭贵妃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恭贵妃不言不语,依旧朝向佛堂,将屈膝行礼的秦檀晾着。贵妃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乃是许久不见的周娴。她趁着贵妃不注意,偷偷看秦檀,眼光有些幸灾乐祸。 贵妃乃是正一品封号,秦檀这等无诰命的妇人不能在她面前放肆。恭贵妃不喊起,秦檀便得保持着屈膝低头的姿势,一直行礼下去。 没一会儿,秦檀的脚便有些酸软,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一旁的皎月看了,笑着解释道:“贺夫人,怪皎月忘记告诉您了,咱们娘娘担心陛下龙体,每日这个时候皆要在小佛堂念经,外人不可打扰。” ——陛下龙体欠安,缠绵病榻半年已久,贵妃娘娘日日佛前祷告,实在是天经地义,无可反驳。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答道:“贵妃娘娘牵挂陛下龙体安康,一心为上,秦檀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恭贵妃才姗姗礼佛完毕,转过身来,道:“贺夫人来了?瞧本宫疏忽的,起来罢。” 这会儿,秦檀的脚已酸软无比,但她愣是没露出一丝弱态,依旧笑得从容。 恭贵妃在紫檀卷云纹帐桌旁坐下,手指拨弄着小香炉的盖子顶,发出叮当叮的清脆响声。 隔着一层珠帘,秦檀只能隐约地看见贵妃的容貌,但见这位恭贵妃保养妥当,容貌如三十几许的妇人般鲜妍雍容,华贵不可方物,足见其年轻时风姿无双,只可惜她眼角到底有几条遮不住的细纹,平添几缕岁月爬痕;眼底眉梢又有些悴色,减损了骄丽傲人的韵态。 “贺夫人,你也知道,本宫惦念陛下龙体安康,日日都要抄经念佛。”恭贵妃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道,“前几日,一位得道高僧告诉本宫,贺夫人你乃是个有佛缘之人,若是让你抄一遍般若法华经,那福缘定然会惠及四方,指不准,比本宫抄经要管用多了。” 恭贵妃说着,掩唇娇笑了一声,拍拍手道:“皎月、皎星,去准备纸笔墨砚,让贺夫人留在椒越宫中抄经。为了陛下龙体着想,贺夫人若不抄完这四百五十二页的经文,便不必出宫了。” 一旁的周娴听了,露出浅浅的笑容来,打量着秦檀的眼神,有一分志在必得的骄傲,浑然不见燕王面前的娇软柔弱。 “贺夫人,抄经一事,贵在心诚。”周娴擅自开口,语气柔弱,“您要是心有杂念,恐怕这抄的经文便入不了佛祖的眼,还得重抄一遍。” 话语间,有一丝微微得意。 仗着有姑姑恭贵妃撑腰,她周娴在燕王府里直如半个女主人一般。这贺秦氏不知好歹,竟敢屡屡落自己的脸面,实在是可恨。 自己与燕王表哥甚是相配,谢盈那怨妇都不曾说过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的夫人,竟敢对她指手画脚!如今她哭求了姑姑恭贵妃,恭贵妃便将秦檀喊来了宫中,看来定是要好好磋磨一番了。 秦檀听了恭贵妃的话,心下一紧,知道恭贵妃这是打着陛下的名头找自己麻烦。原因无他,那便是自己替燕王妃谢盈收拾了那么几回周娴。 恭贵妃倒不见得多么疼爱周娴,但贵妃不喜谢盈,这是显而易见的。世间婆媳多不和,更何况天家乎?恭贵妃想把谢盈牢牢按在手心里,谢盈却是个出身高贵碰不得的,恭贵妃如何能不气? “让秦檀替陛下抄经,实乃秦檀之幸。只是,在抄经前,秦檀有几句话想禀明贵妃娘娘。不知,周娴姑娘可否避让一二?”秦檀道。 恭贵妃傲然一笑,道:“你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老老实实抄经罢。什么时候抄完了,本宫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宫去。” “是呀,贺夫人。”周娴帮腔,“我姑姑可与王妃不同,是个分外讲究规矩的主子。贺夫人在王妃面前可以没大没小,在贵妃娘娘面前可不能放肆!” 秦檀气定神闲,淡淡道:“启禀娘娘,我认识一位精通占天之术的象师。入宫之前,他得知我要来见贵妃娘娘,特意告知我,说‘贵妃娘娘噩梦已久,日日难以安睡’,并将解法告知于我。事关您梦魇之事,不若还是请周姑娘避让一二?” 恭贵妃闻言,一愣,声音变了调:“你怎么知道!” 恭贵妃近来噩梦频频,夜夜难以安睡,吃遍了安神助眠的药,却无济于事。贵妃久浸深宫,一双手并不干净;那梦中有无数鬼怪,贵妃心虚,愈发惊慌。这也是为何秦檀见到她时,她眼底会有一缕疲色的原因。 但是,这件事只恭贵妃、陛下与几个心腹宫人知道。为了维护颜面,恭贵妃连亲儿燕王都不曾告知。秦檀身在宫外,又是如何知晓? 贵妃面色复杂,心道:莫非,秦檀口中的象师,当真有那么一分本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罢了。”贵妃摆摆手,道,“娴儿,你先去一旁耳房里歇着吧。” “姑姑……姑姑,您可要替娴儿讨回公道呀!”周娴有些急,瞟了眼秦檀,不愿走,口中嘤嘤哭着,“这贺夫人如何帮着王妃欺负娴儿,您可是知道的呀?” “本宫知道。”恭贵妃稳了稳神,道,“娴儿,你先下去吧。” 周娴虽心有不甘,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去了。 *** 周娴朝右耳房走去,脚步细细碎碎。 贵妃宫里的摆设皆是上乘,饶是周娴已看了无数次,还是有些被迷晕了眼。 她正打量着八宝架上的摆设,冷不防腰上一痛,一个纸团滚落在她脚边。周娴微怒,扭过身去,却只见到一个女子飞速藏起的身影。 因那女子藏得太快,周娴只能看清她穿了身嫩绿色。 姑姑恭贵妃的宫女,穿的一应全是嫩绿;今日来的贺夫人,身旁两个丫鬟也赶巧穿了嫩绿。如此一来,周娴根本分辨不出朝她丢纸团的人是谁。 周娴捡起纸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望能于锦鸾斋中相会,虽只有片刻数句之言,亦心满意足。护卿闺誉,阅后即焚,燕。” 周娴的心,通通狂跳起来。 ——对啊,今日是燕王入宫向恭贵妃请安的日子!那个穿嫩绿色衣衫的宫女,既不是恭贵妃的婢女,也不是贺夫人的丫鬟,而是燕王的丫头! 燕王的心里,果真是有自己的。 还好,没白费了自己日夜体贴问安的功夫,也不辜负贵妃姑姑隔三差五的催促。 周娴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纸上的字,嘴边挂起甜蜜的笑容,伸手将这纸条探进长明烛里烧毁。 *** “贵妃娘娘之所以遭遇梦魇,只是因为身边有了不吉之人。这不吉之人对常人并无影响,只是贵妃娘娘久居宫闱,染了天家朱紫贵气,与这不吉之人相冲,这才会噩梦缠身。” 锦鸾斋的小佛堂前,秦檀对恭贵妃说道。 “大胆!”恭贵妃重重拍下帐桌,细眉竖起,怒道,“你竟敢说这椒越宫中有不吉之人!” 面对生气的恭贵妃,秦檀并不慌张,道:“贵妃娘娘,您可是梦见了一位女子久立不去,日夜呼唤?若我那象师朋友不曾说错,那定是一位年方十八的姑娘,身材窈窕,面容含幽,与贵妃娘娘您还有那么几分关系。” 恭贵妃的面色一白,带着护甲的手指微微抖了起来:“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恭贵妃其实并不太记得梦中女子的长相,但秦檀这么一说,贵妃竟觉得自己梦中人确实是一位年方十八、身材窈窕、面容含幽的姑娘。 79.意外之喜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稍事歇息  秦檀一抬头,但见朱红的长墙顶着浑绿的琉璃瓦, 敞开的三道宫门上俱挂着十六枚狮首圆环金扣。地上砖瓦乃是光润的白玉,隔了三四块便雕一团花样, 或是孔雀衔珠, 或是江牙献瑞,或是雉鸡芍药, 奢靡精美。门口守着的宫人个个低头屏气, 小心翼翼。再近些,便能瞧见左右配殿, 最里头的殿宇上悬着“锦鸾斋”的匾额。门扇雕着的六椀菱花,一小瓣一小瓣儿,皆漆着碎金箔, 金灿灿的。 恭贵妃的贴身宫女皎月踏出殿来,瞧向秦檀。 虽秦檀是个官夫人,可这皎月在秦檀面前一点儿都没露怯,反而有分趾高气扬的意思。“贺夫人,咱们娘娘已等您许久了。”皎月拿鼻孔瞧秦檀。 天阴阴的, 一直在下细雨。皎月也不按规矩去给秦檀掌伞,显然是不乐意伺候外人的。 秦檀笑笑, 不怒不恼, 跟着皎月朝屋子里去。方跨过门槛, 秦檀便问皎月:“贵妃娘娘是一直住在这椒越宫, 多年不曾移宫么?” “回贺夫人的话,那是自然。”皎月的语气有些飘飘然,“咱们娘娘打从入宫起,便住在这椒越宫。陛下知道咱们娘娘爱重‘椒越’二字,特地安排的。” 大楚宫城,以东为尊。越靠近皇道,则越为尊贵。这椒越宫紧挨着皇后的景仪宫,乃是妃嫔宫室里最东边的位置,难怪皎月如此骄傲。 “娘娘在这椒越宫里居住多年,不曾腾出时间来,让人修缮宫宇么?”秦檀抬头打量房梁,道,“我记得椒越宫乃是前朝所留宫室,年岁甚远,足有二百余年。” 皎月瞧秦檀的眼神,就和瞧乡下人似的:“回夫人的话,这宫中的殿宇,与民间的屋舍自是不一样的。不说二百年,便是三百年、五百年,那也是不会破旧的。皇上年年命人装点椒越宫,又怎会需要修缮?” 秦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第一进的殿宇,就到了贵妃所住的锦鸾斋。层叠珠帘后头,设了一座小佛堂,金灿灿的佛身矗在小佛堂里头,恭贵妃娘娘正双手合十,在佛像前闭目默念着什么。她戴了只錾花玳瑁的甲套,尾指轻扬起,露出的腕部肌肤如一截玉笋芽。 隔着珠帘,秦檀给恭贵妃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恭贵妃不言不语,依旧朝向佛堂,将屈膝行礼的秦檀晾着。贵妃身侧,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乃是许久不见的周娴。她趁着贵妃不注意,偷偷看秦檀,眼光有些幸灾乐祸。 贵妃乃是正一品封号,秦檀这等无诰命的妇人不能在她面前放肆。恭贵妃不喊起,秦檀便得保持着屈膝低头的姿势,一直行礼下去。 没一会儿,秦檀的脚便有些酸软,身子开始摇摇欲坠。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一旁的皎月看了,笑着解释道:“贺夫人,怪皎月忘记告诉您了,咱们娘娘担心陛下龙体,每日这个时候皆要在小佛堂念经,外人不可打扰。” ——陛下龙体欠安,缠绵病榻半年已久,贵妃娘娘日日佛前祷告,实在是天经地义,无可反驳。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答道:“贵妃娘娘牵挂陛下龙体安康,一心为上,秦檀敬佩。” 不知过了多久,恭贵妃才姗姗礼佛完毕,转过身来,道:“贺夫人来了?瞧本宫疏忽的,起来罢。” 这会儿,秦檀的脚已酸软无比,但她愣是没露出一丝弱态,依旧笑得从容。 恭贵妃在紫檀卷云纹帐桌旁坐下,手指拨弄着小香炉的盖子顶,发出叮当叮的清脆响声。 隔着一层珠帘,秦檀只能隐约地看见贵妃的容貌,但见这位恭贵妃保养妥当,容貌如三十几许的妇人般鲜妍雍容,华贵不可方物,足见其年轻时风姿无双,只可惜她眼角到底有几条遮不住的细纹,平添几缕岁月爬痕;眼底眉梢又有些悴色,减损了骄丽傲人的韵态。 “贺夫人,你也知道,本宫惦念陛下龙体安康,日日都要抄经念佛。”恭贵妃慢条斯理地说着话,道,“前几日,一位得道高僧告诉本宫,贺夫人你乃是个有佛缘之人,若是让你抄一遍般若法华经,那福缘定然会惠及四方,指不准,比本宫抄经要管用多了。” 恭贵妃说着,掩唇娇笑了一声,拍拍手道:“皎月、皎星,去准备纸笔墨砚,让贺夫人留在椒越宫中抄经。为了陛下龙体着想,贺夫人若不抄完这四百五十二页的经文,便不必出宫了。” 一旁的周娴听了,露出浅浅的笑容来,打量着秦檀的眼神,有一分志在必得的骄傲,浑然不见燕王面前的娇软柔弱。 “贺夫人,抄经一事,贵在心诚。”周娴擅自开口,语气柔弱,“您要是心有杂念,恐怕这抄的经文便入不了佛祖的眼,还得重抄一遍。” 话语间,有一丝微微得意。 仗着有姑姑恭贵妃撑腰,她周娴在燕王府里直如半个女主人一般。这贺秦氏不知好歹,竟敢屡屡落自己的脸面,实在是可恨。 自己与燕王表哥甚是相配,谢盈那怨妇都不曾说过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的夫人,竟敢对她指手画脚!如今她哭求了姑姑恭贵妃,恭贵妃便将秦檀喊来了宫中,看来定是要好好磋磨一番了。 秦檀听了恭贵妃的话,心下一紧,知道恭贵妃这是打着陛下的名头找自己麻烦。原因无他,那便是自己替燕王妃谢盈收拾了那么几回周娴。 恭贵妃倒不见得多么疼爱周娴,但贵妃不喜谢盈,这是显而易见的。世间婆媳多不和,更何况天家乎?恭贵妃想把谢盈牢牢按在手心里,谢盈却是个出身高贵碰不得的,恭贵妃如何能不气? “让秦檀替陛下抄经,实乃秦檀之幸。只是,在抄经前,秦檀有几句话想禀明贵妃娘娘。不知,周娴姑娘可否避让一二?”秦檀道。 恭贵妃傲然一笑,道:“你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老老实实抄经罢。什么时候抄完了,本宫就什么时候放你出宫去。” “是呀,贺夫人。”周娴帮腔,“我姑姑可与王妃不同,是个分外讲究规矩的主子。贺夫人在王妃面前可以没大没小,在贵妃娘娘面前可不能放肆!” 秦檀气定神闲,淡淡道:“启禀娘娘,我认识一位精通占天之术的象师。入宫之前,他得知我要来见贵妃娘娘,特意告知我,说‘贵妃娘娘噩梦已久,日日难以安睡’,并将解法告知于我。事关您梦魇之事,不若还是请周姑娘避让一二?” 恭贵妃闻言,一愣,声音变了调:“你怎么知道!” 恭贵妃近来噩梦频频,夜夜难以安睡,吃遍了安神助眠的药,却无济于事。贵妃久浸深宫,一双手并不干净;那梦中有无数鬼怪,贵妃心虚,愈发惊慌。这也是为何秦檀见到她时,她眼底会有一缕疲色的原因。 但是,这件事只恭贵妃、陛下与几个心腹宫人知道。为了维护颜面,恭贵妃连亲儿燕王都不曾告知。秦檀身在宫外,又是如何知晓? 贵妃面色复杂,心道:莫非,秦檀口中的象师,当真有那么一分本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罢了。”贵妃摆摆手,道,“娴儿,你先去一旁耳房里歇着吧。” “姑姑……姑姑,您可要替娴儿讨回公道呀!”周娴有些急,瞟了眼秦檀,不愿走,口中嘤嘤哭着,“这贺夫人如何帮着王妃欺负娴儿,您可是知道的呀?” “本宫知道。”恭贵妃稳了稳神,道,“娴儿,你先下去吧。” 周娴虽心有不甘,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去了。 *** 周娴朝右耳房走去,脚步细细碎碎。 贵妃宫里的摆设皆是上乘,饶是周娴已看了无数次,还是有些被迷晕了眼。 她正打量着八宝架上的摆设,冷不防腰上一痛,一个纸团滚落在她脚边。周娴微怒,扭过身去,却只见到一个女子飞速藏起的身影。 因那女子藏得太快,周娴只能看清她穿了身嫩绿色。 姑姑恭贵妃的宫女,穿的一应全是嫩绿;今日来的贺夫人,身旁两个丫鬟也赶巧穿了嫩绿。如此一来,周娴根本分辨不出朝她丢纸团的人是谁。 周娴捡起纸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望能于锦鸾斋中相会,虽只有片刻数句之言,亦心满意足。护卿闺誉,阅后即焚,燕。” 周娴的心,通通狂跳起来。 ——对啊,今日是燕王入宫向恭贵妃请安的日子!那个穿嫩绿色衣衫的宫女,既不是恭贵妃的婢女,也不是贺夫人的丫鬟,而是燕王的丫头! 燕王的心里,果真是有自己的。 还好,没白费了自己日夜体贴问安的功夫,也不辜负贵妃姑姑隔三差五的催促。 周娴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纸上的字,嘴边挂起甜蜜的笑容,伸手将这纸条探进长明烛里烧毁。 *** “贵妃娘娘之所以遭遇梦魇,只是因为身边有了不吉之人。这不吉之人对常人并无影响,只是贵妃娘娘久居宫闱,染了天家朱紫贵气,与这不吉之人相冲,这才会噩梦缠身。” 锦鸾斋的小佛堂前,秦檀对恭贵妃说道。 “大胆!”恭贵妃重重拍下帐桌,细眉竖起,怒道,“你竟敢说这椒越宫中有不吉之人!” 面对生气的恭贵妃,秦檀并不慌张,道:“贵妃娘娘,您可是梦见了一位女子久立不去,日夜呼唤?若我那象师朋友不曾说错,那定是一位年方十八的姑娘,身材窈窕,面容含幽,与贵妃娘娘您还有那么几分关系。” 恭贵妃的面色一白,带着护甲的手指微微抖了起来:“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恭贵妃其实并不太记得梦中女子的长相,但秦檀这么一说,贵妃竟觉得自己梦中人确实是一位年方十八、身材窈窕、面容含幽的姑娘。 80.想的太远 这个孩子来的突然,也着实叫人惊喜。 秦檀谢过了金大夫, 仍有几分不知所措。她第一次有孩子, 心底到底有几分忐忑。她望向谢均,瞧见谢均似乎在发呆, 眼睛望着外头的庭院,动也不动。 “相爷,在瞧什么呢?”秦檀送走了金大夫, 这样问他。 “没什么,不过是在想, 嬅儿和烨儿日后的小字是什么。”谢均答。 秦檀:? 等等, 谁?谁和谁? “嬅儿和烨儿?谁?”秦檀微惑。 谢均不答,攥紧了手,眉间略有一丝惆怅:“我倒是认识几个好的启蒙先生,各有所长。但是要请哪一个,可就有些不好定了。钟先生擅诗歌, 傅先生长四书,鸥先生精地史。若不然, 便将三个人都请来府中,再为嬅儿请个女先生。” 秦檀:……? “若是殷家人替他们公子上门来定娃娃亲,那是万万不可答应的。谢殷二家虽门第相近,但殷家家风与我谢家不同, 断不可与共。”谢均喃喃着, 踏出了一步。 秦檀:……?? “相爷, 您醒醒, 殷海生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她提醒道。 “日后嬅儿出嫁了,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老人家会不会少了分欢趣。”谢均叹口气,眉眼里颇有分落寞,“也只能指望烨儿早日有个孩子,好承欢膝下。” 秦檀:………… 真的想的太远了! “醒一醒。”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谢均的脸颊,道,“梦醒了吗?孩子还在我肚子里呢,一个月多点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谢均被她一戳,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啊……”他咳了咳,道,“夫人见笑了,我不过是打算的长远了些。横竖这些事儿,迟早要考虑的。” “那也太长远了。”秦檀忍不住笑起来,“瞧你傻的。” 两人正立在游廊上说笑,忽见得主殿那头传来一阵喧闹响声,灯火顿时大明。李源宏虽在病中,却撑着起了身,携着魏王李皓泽一同步出了殿。 李源宏寒着脸,边走边道:“叫禁宫侍卫来,将朝露宫整个儿围起,半只鸟都不准放出去。” 听闻此言,秦檀微微一惊,喃喃道:“莫非,是长公主她当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被皇上发现了……”说罢,她便抬脚要跟上去,“我去看看。” “檀儿!”谢均扯住她的手,很不赞同,“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又岂能冒险去凑这个热闹?兵枪无眼,若是伤到了你,那该如何是好?” 秦檀眉心紧结,声音低低:“相爷,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都是个狭隘之人,若不能亲眼看着长公主被废,我定会感到遗憾。而且,我怕我不去,她便会想出什么法子来绝地一搏。我等了如数久,决不能让她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一回,一定要让长公主再无翻身之地。 想起母亲旧时音容笑貌,秦檀眼底溢出一分决绝。 谢均闻言,眉眼里渐溢出一分无可奈何之色。他当然懂得秦檀的性格——她从不肯吃亏,被谁凌/辱了,定会想方设法欺压回去。长公主带给她这般多的苦难,她定然会像亲眼目睹长公主倒台,直到长公主没有一丝翻身之机为止。 懦弱的人早就避之不及,生怕被波及己身;也只有她,会不顾危险,定要涉足此事了。 这样刚强的性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既然如此,那便去吧。”谢均扣住她的手,道,“但你只得远远看着,不得离开禁军身侧。你若担心长公主再耍多端诡计,我在前头帮你盯着就行。” 两人商量罢,便跟上了李源宏的脚步。仔细询问,方知道是武安长公主密信联络魏王李皓泽,想要改朝换代,另立魏王为帝。 只是李皓泽的性子,从来都贪玩散漫。他不喜权势,只喜欢放鹤山野、饮酒桃下的日子;长公主挑他扶上帝位,本就是一错;此外,长公主还有二错,那就是她不知道李皓泽与殷家的二小姐殷摇光两情相悦,已私定终身。而殷摇光的姐姐,便是挚爱着李源宏的殷皇后。 从长公主贸然挑选李皓泽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必输无疑了。 夜色茫茫,昔日清净的朝露宫外,围满了禁军。月色洒满庭院,光秃秃的树影显出一派萧瑟来。长公主的房门处传来厚重的响声,旋即,围着庭院的众人便瞧见一道细瘦身影步了出来。 “皇兄,半夜三更的,这样大动干戈,是为了什么?”武安长公主将手搭在松雪小臂上,姿态娴雅,目光从容。 李源宏站在禁军人群后,目光冷漠:“武安,你知道朕为何而来。” “武安不知道。”她笑了笑,道,“皇兄不妨说一说理由?莫非,是因为怀疑武安向皇后下毒,致使皇后不孕?” 她的话音刚落,李皓泽便自人群中步出。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呈交给李源宏,道:“这是长公主写给臣弟的信,信中提及谋逆之事。臣弟并无不当之心,因此立即禀明了皇兄。” 李源宏接过信,冷眼打量着长公主,道:“武安,也许是朕当真将你宠坏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母后与朕挡在你的身前,让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至于你成了个天真如孩童一般的人。” 武安长公主看到魏王的面容,脸色已经变了。 “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她顶着苍白面颊,声音泠然。 “你外无兵权,亦无母家帮衬;内不掌禁军,只能依靠朕与母后。你以为,凭借你这点本事,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推翻朕的江山?”李源宏说着,闲闲地撕碎了那封信,丢在脚下,“从前朕宠着你,你多年为所欲、为、嚣张跋扈,以至于竟有了凌驾于帝王的错觉,这乃是朕之过。” 信纸的碎片飘落在地,武安长公主的面色愈发苍白。 她微微后退一步,环目四望,身子轻颤。 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上她的脑海——的确,她把事情想得太理所当然、太轻而易举了。她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得到一切,可她忘了,为所欲为的前提是哥哥与母亲一直守候在身侧。 “我若不试,又怎么知道?”她秉着最后一丝尊严,露出笑容来,“皇兄不也中了计谋,吃了武安亲手所做的糕点吗?” 她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李源宏的面色便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尤其是,当长公主的脸上还挂着笑——诚然,那笑有几缕凄凉。 “好,好。”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道,“既然你不将朕这个哥哥当一回事,那朕也没必要留情了。”他扭头,对身旁的禁军首领道,“将武安长公主拿下。” “是。”禁军统领抱拳答。 盔甲摩擦的铿然之响,在庭院间回响起来。下一瞬,武器的银色毫茫便充斥了朝露宫。奢侈旖旎被撕裂殆尽,只余下兵戈相向的寒意。 武安长公主不逃不避,傲然站着,便像是个无罪之徒一般。在她的对面,是从前疼爱她的兄长。 “武安长公主骄奢跋扈,草菅人命。扼杀亲子,嫁祸旁人;毒害皇后,残损龙裔。虐打宫人,私自上刑;意欲行刺于圣上,又乱江山之朝纲。不仁不义、不孝不顺,实不堪为李氏之公主。” 李源宏负手,一条条宣读着她的罪状,目光冷如寒霜。 “今摘去长公主封号,废为庶人,以谋逆之罪打入牢中,永世拘禁,不得踏出一步。凡有往来甚密者,皆以斩首处刑。” 这些罪状,真可谓是震愕人心。 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跋扈,可未料到她已离经叛道到了这等地步。而人群之中的秦檀,在听见那句“扼杀亲子、嫁祸旁人”后,身子忽然一松。 扼杀亲子,嫁祸旁人…… 这么多年,加盖在母亲身上的冤名,终于回归原主了吗? 这是将要云开天明,雪霁晴朗了吗? 一条条的罪状落下来,长公主却没有分毫动弹。她傲然地向前一步,目光不看李源宏,却直直望向谢均,问道:“均哥,你也是来看我落难的情状的吗?” 谢均立在人群中,形容翩翩,优雅道:“长公主误会了,臣不过是恰好顺便罢了。” 长公主勉强挤出一个笑,问道:“均哥,你一直唤我尊号。小时是公主,后来是武安公主,如今是长公主;从小到大,未唤过我的名字。如今我落了难,不知可否听你……最后喊一声?” 谢均安静一会儿,恭敬道:“天家名讳,微臣不敢。” 长公主的笑凝住了。 渐渐的,她原本的从容消失不见,如被丝缕抽离。她抖着肩膀,目光略呈出一丝遮不住的凄慌。她问:“均哥,你当真不愿意喊……?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只要你愿意唤我的名字,我便再不挣扎。” “微臣不敢冒犯。”谢均还是这个回答,毫无犹豫。 长公主怔了一瞬,原本从容的面色,在瞬间崩溃,眼泪如断了线似的落下来。之前的傲然与尊严,尽数在此刻分崩离析。那副模样,仿佛是个孩子般。 李源宏寒着脸,道:“快把她带下去。从此以后,李氏皇族便没有这个人了。” 禁军们闻言,纷纷涌了上去,掣住了她的身体。这本该武安长公主的末路,可长公主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陡然挣脱了几个大男人的控制,向前扑去。 一边扑,她一边拔/出了髻上的发簪。那尖锐的簪脚闪着银光,直指谢均的心窝! “谢均小心!” “均哥!” “宰辅大人!” 惊呼声一片,秦檀更是已纵身扑到了他面前,想要以身体挡住这疯子的袭击。不过,禁军也不是吃干饭的,立刻横在了谢均面前,重新制服了长公主。 长公主被扑倒在地,双手反剪,发簪也从手中垂落。啪嗒几声,簪上那些名贵的东珠散落满地。 秦檀见谢均无事,微微舒了一口气,心跳咚咚不止。 谢均搂住她的腰,投来责备的目光:“檀儿,你做什么突然扑上来?太危险了。你忘了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吗?” 秦檀小声道:“这等危机时候,又哪里顾得了那样许多?” 谢均的目光愈发责备了。 长公主被按跪在地上,扬起满面泪水的脸庞,目光怨毒:“皇兄,均哥,母后,为何你们人人都如此薄情?为何你们皆要负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辈子要遭逢如数多的磨难?!” 谢均将秦檀护在身后,答道:“你处处皆是错。” “我哪里错了!”长公主挣扎着,想要膝行向前。可她刚挪了半步,便被人抓着发髻,按到了地砖上。她只能以面颊挨着灰尘,发出哭泣呜咽声。 “均哥,你可知道,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几乎蹉跎尽了我的青春?”她哀哀地哭诉着,声音满是绝望,“我这一生,什么都不要了。可独独你,我却是放不下的。……既然你根本就对我无意,当初又何必来招惹我!你可知你少年时的那一句话,叫我记挂到了今日!” 闻言,谢均露出不解面色,道:“招惹长公主?谢均不敢,还请长公主明言。” 长公主鬓发散乱,露出狼狈又惊愕的神色:“均哥,你竟不记得了……你竟不记得了?我都记的一清二楚,可你却不记得了!”说罢,她悲怆地笑着,道,“你都不记得了,那我这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 “微臣着实不记得。”谢均摇头。 “好,既然你不记得,我便字字句句说给你听,也让你那相濡以沫的好妻子听一听,你到底是怎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伪君子!”长公主的声音满含恨意。 秦檀闻言,微微攥起了手。 忽而间,她察觉到了一丝温暖,那是谢均将掌心塞入了她的手中。 一瞬间,她便平复了心中的不安。 长公主趴跪在地上,怨恨道:“当年我在学堂进学,被女师傅责罚。均哥,是你随皇兄来探望我,给我递了一方手帕。你说你不想看到我哭,因为你喜欢我笑起来的模样。那一年我九岁,我记得清清楚楚,你递手帕给我的时候,我瞧见你的手肘上有一个梅花形状的胎记!”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谁都不知道,谢均和长公主还有这样一段往事。这胳膊肘藏在袖下,平常谁也瞧不到。长公主能将胎记的位置形状记得一清二楚,可见是确有其事了。 可便是如此,也不代表谢均必须回应长公主的感情不可。 谢均淡叹一声,慢慢卷起袖口,露出手肘来,道:“长公主,请恕微臣直言,您可能……在当年,错认了人。”只见他卷起的袖口上,并无那所谓的“梅花形”胎记。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众人大惊。 武安长公主的面容逐渐呆滞。 “这…这不可能!换一只手呢?换一只手呢?”长公主的眼泪愈发疯狂了,“你一定是在骗我!” 谢均闻言,便想去卷另一只袖口。秦檀原本守在他身侧,见状,便按住他的手,道:“相爷,你不必向这罪人自证,横竖她已无翻身之日,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秦檀的想法很简单,谢均没必要向武安自证。 见秦檀制止,长公主狂笑了起来:“秦檀,你为何要制止?!是不是因为他的手上有那个胎记,你不愿落了脸面?你瞧瞧,连你自己也知道,你的夫君便是个薄情寡义之徒……” 她话至一半,表情便僵住。 原因无他,只因为谢均缓缓推开了秦檀的手,将另一只手的袖子也卷起来——那只手上,除了些许陈旧的鞭痕,再无其他。自然,那儿也没有所谓的胎记。 如此一来,谢均根本不可能是那位少时令长公主心动的人。 李源宏身旁的大太监晋福思索一会儿,倒嘶一声,道:“梅花胎记?皇上,难道是,难道是…从前在先帝爷跟前做事的小木子?” 李源宏蹙眉道:“小木子?父皇跟前那个? 晋福甩着拂尘,懊恼道:“是呀,小木子他右手上就有这么个胎记,咱们一道提拔上来的几个奴才,同睡一间屋子,咱能不知道?刘春应当也知道!正是因为有那朵梅花,咱几个的师傅呀,才给他取了个‘木’字。师傅取名一贯都这样,说奴才是有福之相,才改叫晋福呢。” 李源宏问:“他如今人在何处?” 晋福讨好笑道:“皇上您忘啦?前几年小木子得了先帝爷的恩典,放出宫娶妻去了。咱们太监虽少了些东西,但到底也想有人做个伴。小木子命好,找了个搭伴的寡妇。他如今搬到城西,家里认了个干儿子,又盘了点生意,小日子过得还算美满哩!” 李源宏没再说话。 晋福的声音虽说的轻,但长公主还是听到了。 她怔怔的,神色呆滞,再说不出话来。 “成了,将她带下去吧。”李源宏摆摆手,低声道,“丢尽了皇家脸面。” 从始至终,这么大的动静,贾太后都未曾出现,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不远处的宫宇,一片寂静。 80.想的太远 这个孩子来的突然,也着实叫人惊喜。 秦檀谢过了金大夫, 仍有几分不知所措。她第一次有孩子, 心底到底有几分忐忑。她望向谢均,瞧见谢均似乎在发呆, 眼睛望着外头的庭院,动也不动。 “相爷,在瞧什么呢?”秦檀送走了金大夫, 这样问他。 “没什么,不过是在想, 嬅儿和烨儿日后的小字是什么。”谢均答。 秦檀:? 等等, 谁?谁和谁? “嬅儿和烨儿?谁?”秦檀微惑。 谢均不答,攥紧了手,眉间略有一丝惆怅:“我倒是认识几个好的启蒙先生,各有所长。但是要请哪一个,可就有些不好定了。钟先生擅诗歌, 傅先生长四书,鸥先生精地史。若不然, 便将三个人都请来府中,再为嬅儿请个女先生。” 秦檀:……? “若是殷家人替他们公子上门来定娃娃亲,那是万万不可答应的。谢殷二家虽门第相近,但殷家家风与我谢家不同, 断不可与共。”谢均喃喃着, 踏出了一步。 秦檀:……?? “相爷, 您醒醒, 殷海生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她提醒道。 “日后嬅儿出嫁了,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老人家会不会少了分欢趣。”谢均叹口气,眉眼里颇有分落寞,“也只能指望烨儿早日有个孩子,好承欢膝下。” 秦檀:………… 真的想的太远了! “醒一醒。”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谢均的脸颊,道,“梦醒了吗?孩子还在我肚子里呢,一个月多点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谢均被她一戳,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啊……”他咳了咳,道,“夫人见笑了,我不过是打算的长远了些。横竖这些事儿,迟早要考虑的。” “那也太长远了。”秦檀忍不住笑起来,“瞧你傻的。” 两人正立在游廊上说笑,忽见得主殿那头传来一阵喧闹响声,灯火顿时大明。李源宏虽在病中,却撑着起了身,携着魏王李皓泽一同步出了殿。 李源宏寒着脸,边走边道:“叫禁宫侍卫来,将朝露宫整个儿围起,半只鸟都不准放出去。” 听闻此言,秦檀微微一惊,喃喃道:“莫非,是长公主她当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被皇上发现了……”说罢,她便抬脚要跟上去,“我去看看。” “檀儿!”谢均扯住她的手,很不赞同,“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又岂能冒险去凑这个热闹?兵枪无眼,若是伤到了你,那该如何是好?” 秦檀眉心紧结,声音低低:“相爷,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都是个狭隘之人,若不能亲眼看着长公主被废,我定会感到遗憾。而且,我怕我不去,她便会想出什么法子来绝地一搏。我等了如数久,决不能让她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一回,一定要让长公主再无翻身之地。 想起母亲旧时音容笑貌,秦檀眼底溢出一分决绝。 谢均闻言,眉眼里渐溢出一分无可奈何之色。他当然懂得秦檀的性格——她从不肯吃亏,被谁凌/辱了,定会想方设法欺压回去。长公主带给她这般多的苦难,她定然会像亲眼目睹长公主倒台,直到长公主没有一丝翻身之机为止。 懦弱的人早就避之不及,生怕被波及己身;也只有她,会不顾危险,定要涉足此事了。 这样刚强的性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既然如此,那便去吧。”谢均扣住她的手,道,“但你只得远远看着,不得离开禁军身侧。你若担心长公主再耍多端诡计,我在前头帮你盯着就行。” 两人商量罢,便跟上了李源宏的脚步。仔细询问,方知道是武安长公主密信联络魏王李皓泽,想要改朝换代,另立魏王为帝。 只是李皓泽的性子,从来都贪玩散漫。他不喜权势,只喜欢放鹤山野、饮酒桃下的日子;长公主挑他扶上帝位,本就是一错;此外,长公主还有二错,那就是她不知道李皓泽与殷家的二小姐殷摇光两情相悦,已私定终身。而殷摇光的姐姐,便是挚爱着李源宏的殷皇后。 从长公主贸然挑选李皓泽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必输无疑了。 夜色茫茫,昔日清净的朝露宫外,围满了禁军。月色洒满庭院,光秃秃的树影显出一派萧瑟来。长公主的房门处传来厚重的响声,旋即,围着庭院的众人便瞧见一道细瘦身影步了出来。 “皇兄,半夜三更的,这样大动干戈,是为了什么?”武安长公主将手搭在松雪小臂上,姿态娴雅,目光从容。 李源宏站在禁军人群后,目光冷漠:“武安,你知道朕为何而来。” “武安不知道。”她笑了笑,道,“皇兄不妨说一说理由?莫非,是因为怀疑武安向皇后下毒,致使皇后不孕?” 她的话音刚落,李皓泽便自人群中步出。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呈交给李源宏,道:“这是长公主写给臣弟的信,信中提及谋逆之事。臣弟并无不当之心,因此立即禀明了皇兄。” 李源宏接过信,冷眼打量着长公主,道:“武安,也许是朕当真将你宠坏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母后与朕挡在你的身前,让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至于你成了个天真如孩童一般的人。” 武安长公主看到魏王的面容,脸色已经变了。 “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她顶着苍白面颊,声音泠然。 “你外无兵权,亦无母家帮衬;内不掌禁军,只能依靠朕与母后。你以为,凭借你这点本事,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推翻朕的江山?”李源宏说着,闲闲地撕碎了那封信,丢在脚下,“从前朕宠着你,你多年为所欲、为、嚣张跋扈,以至于竟有了凌驾于帝王的错觉,这乃是朕之过。” 信纸的碎片飘落在地,武安长公主的面色愈发苍白。 她微微后退一步,环目四望,身子轻颤。 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上她的脑海——的确,她把事情想得太理所当然、太轻而易举了。她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得到一切,可她忘了,为所欲为的前提是哥哥与母亲一直守候在身侧。 “我若不试,又怎么知道?”她秉着最后一丝尊严,露出笑容来,“皇兄不也中了计谋,吃了武安亲手所做的糕点吗?” 她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李源宏的面色便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尤其是,当长公主的脸上还挂着笑——诚然,那笑有几缕凄凉。 “好,好。”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道,“既然你不将朕这个哥哥当一回事,那朕也没必要留情了。”他扭头,对身旁的禁军首领道,“将武安长公主拿下。” “是。”禁军统领抱拳答。 盔甲摩擦的铿然之响,在庭院间回响起来。下一瞬,武器的银色毫茫便充斥了朝露宫。奢侈旖旎被撕裂殆尽,只余下兵戈相向的寒意。 武安长公主不逃不避,傲然站着,便像是个无罪之徒一般。在她的对面,是从前疼爱她的兄长。 “武安长公主骄奢跋扈,草菅人命。扼杀亲子,嫁祸旁人;毒害皇后,残损龙裔。虐打宫人,私自上刑;意欲行刺于圣上,又乱江山之朝纲。不仁不义、不孝不顺,实不堪为李氏之公主。” 李源宏负手,一条条宣读着她的罪状,目光冷如寒霜。 “今摘去长公主封号,废为庶人,以谋逆之罪打入牢中,永世拘禁,不得踏出一步。凡有往来甚密者,皆以斩首处刑。” 这些罪状,真可谓是震愕人心。 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跋扈,可未料到她已离经叛道到了这等地步。而人群之中的秦檀,在听见那句“扼杀亲子、嫁祸旁人”后,身子忽然一松。 扼杀亲子,嫁祸旁人…… 这么多年,加盖在母亲身上的冤名,终于回归原主了吗? 这是将要云开天明,雪霁晴朗了吗? 一条条的罪状落下来,长公主却没有分毫动弹。她傲然地向前一步,目光不看李源宏,却直直望向谢均,问道:“均哥,你也是来看我落难的情状的吗?” 谢均立在人群中,形容翩翩,优雅道:“长公主误会了,臣不过是恰好顺便罢了。” 长公主勉强挤出一个笑,问道:“均哥,你一直唤我尊号。小时是公主,后来是武安公主,如今是长公主;从小到大,未唤过我的名字。如今我落了难,不知可否听你……最后喊一声?” 谢均安静一会儿,恭敬道:“天家名讳,微臣不敢。” 长公主的笑凝住了。 渐渐的,她原本的从容消失不见,如被丝缕抽离。她抖着肩膀,目光略呈出一丝遮不住的凄慌。她问:“均哥,你当真不愿意喊……?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只要你愿意唤我的名字,我便再不挣扎。” “微臣不敢冒犯。”谢均还是这个回答,毫无犹豫。 长公主怔了一瞬,原本从容的面色,在瞬间崩溃,眼泪如断了线似的落下来。之前的傲然与尊严,尽数在此刻分崩离析。那副模样,仿佛是个孩子般。 李源宏寒着脸,道:“快把她带下去。从此以后,李氏皇族便没有这个人了。” 禁军们闻言,纷纷涌了上去,掣住了她的身体。这本该武安长公主的末路,可长公主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陡然挣脱了几个大男人的控制,向前扑去。 一边扑,她一边拔/出了髻上的发簪。那尖锐的簪脚闪着银光,直指谢均的心窝! “谢均小心!” “均哥!” “宰辅大人!” 惊呼声一片,秦檀更是已纵身扑到了他面前,想要以身体挡住这疯子的袭击。不过,禁军也不是吃干饭的,立刻横在了谢均面前,重新制服了长公主。 长公主被扑倒在地,双手反剪,发簪也从手中垂落。啪嗒几声,簪上那些名贵的东珠散落满地。 秦檀见谢均无事,微微舒了一口气,心跳咚咚不止。 谢均搂住她的腰,投来责备的目光:“檀儿,你做什么突然扑上来?太危险了。你忘了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吗?” 秦檀小声道:“这等危机时候,又哪里顾得了那样许多?” 谢均的目光愈发责备了。 长公主被按跪在地上,扬起满面泪水的脸庞,目光怨毒:“皇兄,均哥,母后,为何你们人人都如此薄情?为何你们皆要负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辈子要遭逢如数多的磨难?!” 谢均将秦檀护在身后,答道:“你处处皆是错。” “我哪里错了!”长公主挣扎着,想要膝行向前。可她刚挪了半步,便被人抓着发髻,按到了地砖上。她只能以面颊挨着灰尘,发出哭泣呜咽声。 “均哥,你可知道,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几乎蹉跎尽了我的青春?”她哀哀地哭诉着,声音满是绝望,“我这一生,什么都不要了。可独独你,我却是放不下的。……既然你根本就对我无意,当初又何必来招惹我!你可知你少年时的那一句话,叫我记挂到了今日!” 闻言,谢均露出不解面色,道:“招惹长公主?谢均不敢,还请长公主明言。” 长公主鬓发散乱,露出狼狈又惊愕的神色:“均哥,你竟不记得了……你竟不记得了?我都记的一清二楚,可你却不记得了!”说罢,她悲怆地笑着,道,“你都不记得了,那我这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 “微臣着实不记得。”谢均摇头。 “好,既然你不记得,我便字字句句说给你听,也让你那相濡以沫的好妻子听一听,你到底是怎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伪君子!”长公主的声音满含恨意。 秦檀闻言,微微攥起了手。 忽而间,她察觉到了一丝温暖,那是谢均将掌心塞入了她的手中。 一瞬间,她便平复了心中的不安。 长公主趴跪在地上,怨恨道:“当年我在学堂进学,被女师傅责罚。均哥,是你随皇兄来探望我,给我递了一方手帕。你说你不想看到我哭,因为你喜欢我笑起来的模样。那一年我九岁,我记得清清楚楚,你递手帕给我的时候,我瞧见你的手肘上有一个梅花形状的胎记!”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谁都不知道,谢均和长公主还有这样一段往事。这胳膊肘藏在袖下,平常谁也瞧不到。长公主能将胎记的位置形状记得一清二楚,可见是确有其事了。 可便是如此,也不代表谢均必须回应长公主的感情不可。 谢均淡叹一声,慢慢卷起袖口,露出手肘来,道:“长公主,请恕微臣直言,您可能……在当年,错认了人。”只见他卷起的袖口上,并无那所谓的“梅花形”胎记。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众人大惊。 武安长公主的面容逐渐呆滞。 “这…这不可能!换一只手呢?换一只手呢?”长公主的眼泪愈发疯狂了,“你一定是在骗我!” 谢均闻言,便想去卷另一只袖口。秦檀原本守在他身侧,见状,便按住他的手,道:“相爷,你不必向这罪人自证,横竖她已无翻身之日,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秦檀的想法很简单,谢均没必要向武安自证。 见秦檀制止,长公主狂笑了起来:“秦檀,你为何要制止?!是不是因为他的手上有那个胎记,你不愿落了脸面?你瞧瞧,连你自己也知道,你的夫君便是个薄情寡义之徒……” 她话至一半,表情便僵住。 原因无他,只因为谢均缓缓推开了秦檀的手,将另一只手的袖子也卷起来——那只手上,除了些许陈旧的鞭痕,再无其他。自然,那儿也没有所谓的胎记。 如此一来,谢均根本不可能是那位少时令长公主心动的人。 李源宏身旁的大太监晋福思索一会儿,倒嘶一声,道:“梅花胎记?皇上,难道是,难道是…从前在先帝爷跟前做事的小木子?” 李源宏蹙眉道:“小木子?父皇跟前那个? 晋福甩着拂尘,懊恼道:“是呀,小木子他右手上就有这么个胎记,咱们一道提拔上来的几个奴才,同睡一间屋子,咱能不知道?刘春应当也知道!正是因为有那朵梅花,咱几个的师傅呀,才给他取了个‘木’字。师傅取名一贯都这样,说奴才是有福之相,才改叫晋福呢。” 李源宏问:“他如今人在何处?” 晋福讨好笑道:“皇上您忘啦?前几年小木子得了先帝爷的恩典,放出宫娶妻去了。咱们太监虽少了些东西,但到底也想有人做个伴。小木子命好,找了个搭伴的寡妇。他如今搬到城西,家里认了个干儿子,又盘了点生意,小日子过得还算美满哩!” 李源宏没再说话。 晋福的声音虽说的轻,但长公主还是听到了。 她怔怔的,神色呆滞,再说不出话来。 “成了,将她带下去吧。”李源宏摆摆手,低声道,“丢尽了皇家脸面。” 从始至终,这么大的动静,贾太后都未曾出现,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不远处的宫宇,一片寂静。 81.新冬来临 跳一半内容不订,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玉台将秦檀领到了王府内府, 燕王妃谢盈正立在池子边,朝水池里丢着鱼食。 那池子里团簇着一片金红, 远远瞧去,有连腮红、玉带围、金锦被,皆是背有十二白或十二红的名种。王妃一扬手, 磨好的鱼食末儿便纷纷落在池里。鱼食是用干地锦菜和嫩苋菜磨的,一到水面, 就引来群鱼争跃, 水面上一片热闹。 “贺夫人来了?”王妃听见响动,微抬了头。谢盈的面貌生得大气耐看,仪姿也是端庄大方,很显然,她的一笑一步皆是仔细教养过的。朝秦檀看时, 她抿唇一笑,柔而不近, 威而不厉。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请安,笑道,“上回王妃娘娘赐下了一柄玉如意,我不敢怠慢, 恰近两日得了一只野山参, 就连忙给娘娘送来了。” 燕王妃洒尽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 拿帕子慢慢擦着掌心, 悠悠道:“贺夫人真是客气。坐吧。”她身后设了两把椅子,另并鸡翅木的矮几食盘等物。有丫鬟端来了几样秀气点心,精精巧巧的,雕成含苞待放模样,似在那食盘里开了几朵梅花。 “贺夫人,这段时日,宫中的恭贵妃娘娘可有差人找过你?”燕王妃端起茶盏,浅呷一口,语中带着担忧。 前回在燕王府里,秦檀出言教训了寄住在燕王府的表小姐周娴,这周娴正是宫中恭贵妃的侄女儿。恭贵妃对周娴疼爱非常,为了周娴,贵妃没少磋磨燕王妃;王妃会担心恭贵妃找秦檀麻烦,也是常理。 “不曾。”秦檀摇头,“我家夫君不过区区五品小官,恭贵妃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燕王妃笑起来:“你想得倒是舒畅。若是哪日贵妃娘娘真的要罚你,那你也是躲不开的。日后见了周姑娘,还是顾忌着些,不必替我出头。” 言语间,燕王妃竟有把秦檀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秦檀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是不慌不忙。她重活一世,比燕王妃了解更多的事情,譬如陛下很快就将驾崩,届时,恭贵妃就成了吃斋念佛的恭太妃,权势大不如前,凄凉得很。因此,就算得罪了恭贵妃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小径处忽走来一位嬷嬷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道锦盘。 这嬷嬷唤作青嬷嬷,乃是燕王府内院里头的女管事。 “王妃娘娘,这是金银作所制的首饰,王爷说了,先送到您这儿来过目,若有不喜欢的,送回去再改。”青嬷嬷恭恭敬敬地端上锦盘,只见那盘中放着几样手镯耳钳、簪子花盛,瞧着甚是光彩夺目。 王妃笑笑,对秦檀解释道:“王爷是个有心人,每季皆托宫中金银作造办时新首饰。”说着,她用手指拂过一串耳坠。忽而,王妃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问,“我记得王爷这回得了一块上好的缠丝黑玛瑙,极为难得,怎么不见这些首饰上用了那玛瑙块儿?” 青嬷嬷露出为难之色,踌躇道:“匠人用那玛瑙打了把发簪。周姑娘见到了,甚是喜欢,说要把这簪子献给宫中的恭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乃是王爷母妃,我等仆婢不敢阻拦,只好……” 王妃的手指一作劲,险些把那串耳坠挤断了。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我知道了,母妃于王爷有生养之恩,献给母妃是应当的。” 王妃身后的宝蟾却涨红了脸,小声嘀咕:“说什么‘献给恭贵妃’?还不是自己偷偷用了!回回皆是如此,也就是娘娘好心,不捉她个现行。” 玉台劝道:“有贵妃娘娘这座大山压在上头,咱们娘娘又能怎么办?” 青嬷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诺诺不敢说话。这周娴在王爷、王妃面前一贯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但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让宫中的恭贵妃派出位姑姑来替她撑腰。宫里头的姑姑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谁敢违抗?于是众人只能在周娴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忽而间,有人说话了。“那周姑娘现在所在何处,可否带我去看看?”秦檀对青嬷嬷道,“这黑玛瑙颜色虽少见,却不是吉祥富贵之色,与天家朱紫贵气相冲。若是周姑娘要献给恭贵妃,恐怕不妥。” 青嬷嬷抬头一瞧,见得王妃身旁坐了个艳丽逼人的女子,梳的妇人发髻,眉眼凌厉带傲,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青嬷嬷心中喜道:这贺夫人怕是要替王妃收拾周娴了! 于是,不等王妃开口,青嬷嬷便殷勤地引路道:“贺夫人考虑的妥当,是奴婢想的不周到,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周姑娘。” 见秦檀跟着去了,燕王妃略有踌躇。她身后的宝蟾紧着月牙眉,跺脚道:“娘娘!您也去瞧瞧吧?” 燕王妃听了,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几人便到了周娴所居的屋子。丫鬟要上前通传,秦檀却制止了她,而是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嘎吱一声响,众人便见得这女子闺房里收拾得精巧细致,满是幽香。 那周娴坐在妆镜前,正将那柄镶缠丝玛瑙的发簪往髻上戴着。冷不防身后出现了乌压压一群人,周娴吓了一跳,弹了起来,立即摆了张委屈脸,道:“王妃姐姐,您要过来,怎么也不差个人说一声?” 秦檀冷哼一声,道:“周姑娘,你寄住在王府,是客;王妃娘娘,却是这王府的主子。主子想要在自己家里走动走动,竟还需征得客人的同意么?” 周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无话可说,只能摆出一副哭巴巴的表情。 秦檀漫步上前,见周娴发上戴着那柄缠丝玛瑙发簪,她当即拽了周娴的手腕,推周娴到人前,道:“周姑娘,这发簪竟在你的头上,你可知错?” 周娴一个劲儿地甩脱她,哭道:“我可是与青嬷嬷说过,这簪子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从前一贯如此,王妃姐姐也都应允了的,你是何人,又要来指手画脚,是想与贵妃娘娘争抢么?” 秦檀冷笑道:“与贵妃娘娘争抢?周姑娘,我看,与贵妃争抢首饰的人是你吧!你既然说要将这发簪献给贵妃,缘何又将它戴在头上?贵妃娘娘何等尊贵,你竟想让堂堂大楚贵妃戴你用剩下的发簪吗!” 秦檀一字一句,皆是雷霆,周娴吓了一大跳,心底慌乱起来——她假贵妃之名搜刮首饰,实际只是自己藏了起来,或是卖钱,或是私用。王妃碍着恭贵妃脸面不敢为难自己,长久以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如此一来,谁又会真的将这簪子献给贵妃呢! 情急之下,周娴语无伦次道:“恭贵妃是我姑姑!我姑姑的东西,与我的东西又有何两样……” 周娴的丫鬟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提醒道:“姑娘!”周娴听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为时已晚,那头的燕王妃已经严肃了起来:“娴儿,你这话可是大不敬呀。什么‘贵妃娘娘的东西便是你的东西’,莫非那些宫廷御物、天家体面,也是你的东西么?这话让陛下听到了,怕是要掉脑袋!” 周娴已萎顿了下来,可怜兮兮道:“王妃姐姐,娴儿不过是一时粗心大意,您就不要计较娴儿这一回了吧。若不然,娴儿就到姑姑面前去自请惩罚……” 秦檀冷笑一声,打断她:“燕王府的事儿,竟还需要宫里的贵妃娘娘来裁断,这要是传了出去,定会落人笑柄。”说罢,秦檀转向燕王妃,恳请道,“王妃娘娘,请恕我多嘴一句:此事若是不罚,让宫里的陛下知道了,难免会发怒。为了您与王爷,定不能轻易放过此事!” 秦檀说的言辞铮铮,一个劲儿地展现自己的凶恶。她知道,自己唱的是红角,担的是恶人,而燕王妃则必须是那个白角儿。她要替燕王妃做一把剑,如此,燕王妃才会信赖自己。 果然,燕王妃蹙了眉,假意推辞道:“娴儿是客人,我岂能罚外人呢?不如作罢。” 秦檀道:“可周姑娘从不认为自己是客!前一回,她还要帮您操持宴会;您要在自家走动,竟还需要向周姑娘报备通传!这可不是反客为主了吗?” 一旁的周娴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八道!” 秦檀嗤笑,问周娴:“那周姑娘,你可敢回答我,你在这燕王府里,是毫无干系、借住于此的客人么?” 周娴被问住了。 她来这燕王府,为的就是嫁给燕王李逸成。若是她帮忙操持中馈、掌管府中事务,众人皆会认为她与燕王干系非同一般,口舌舆音之下,燕王兴许就会娶了自己。但她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客人…… 恐怕燕王妃明天就会将自己“请”出家门! 周娴不愿在仆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客人,因此支支吾吾不肯说话。秦檀等了一会儿,直截了当:“王妃娘娘,您瞧,周姑娘这是默认了要挨一顿罚呢。” 燕王妃露出一副幽幽无奈的神色,道:“……唉,娴儿便是这样谦逊的人儿,有了错处,定要来我面前领罚。若是我敷衍包庇了她,便是污了娴儿的名声。罢了!便让娴儿给贵妃娘娘抄抄佛经,吃半月斋菜吧!” 81.新冬来临 跳一半内容不订,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玉台将秦檀领到了王府内府, 燕王妃谢盈正立在池子边,朝水池里丢着鱼食。 那池子里团簇着一片金红, 远远瞧去,有连腮红、玉带围、金锦被,皆是背有十二白或十二红的名种。王妃一扬手, 磨好的鱼食末儿便纷纷落在池里。鱼食是用干地锦菜和嫩苋菜磨的,一到水面, 就引来群鱼争跃, 水面上一片热闹。 “贺夫人来了?”王妃听见响动,微抬了头。谢盈的面貌生得大气耐看,仪姿也是端庄大方,很显然,她的一笑一步皆是仔细教养过的。朝秦檀看时, 她抿唇一笑,柔而不近, 威而不厉。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请安,笑道,“上回王妃娘娘赐下了一柄玉如意,我不敢怠慢, 恰近两日得了一只野山参, 就连忙给娘娘送来了。” 燕王妃洒尽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 拿帕子慢慢擦着掌心, 悠悠道:“贺夫人真是客气。坐吧。”她身后设了两把椅子,另并鸡翅木的矮几食盘等物。有丫鬟端来了几样秀气点心,精精巧巧的,雕成含苞待放模样,似在那食盘里开了几朵梅花。 “贺夫人,这段时日,宫中的恭贵妃娘娘可有差人找过你?”燕王妃端起茶盏,浅呷一口,语中带着担忧。 前回在燕王府里,秦檀出言教训了寄住在燕王府的表小姐周娴,这周娴正是宫中恭贵妃的侄女儿。恭贵妃对周娴疼爱非常,为了周娴,贵妃没少磋磨燕王妃;王妃会担心恭贵妃找秦檀麻烦,也是常理。 “不曾。”秦檀摇头,“我家夫君不过区区五品小官,恭贵妃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燕王妃笑起来:“你想得倒是舒畅。若是哪日贵妃娘娘真的要罚你,那你也是躲不开的。日后见了周姑娘,还是顾忌着些,不必替我出头。” 言语间,燕王妃竟有把秦檀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秦檀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是不慌不忙。她重活一世,比燕王妃了解更多的事情,譬如陛下很快就将驾崩,届时,恭贵妃就成了吃斋念佛的恭太妃,权势大不如前,凄凉得很。因此,就算得罪了恭贵妃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小径处忽走来一位嬷嬷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道锦盘。 这嬷嬷唤作青嬷嬷,乃是燕王府内院里头的女管事。 “王妃娘娘,这是金银作所制的首饰,王爷说了,先送到您这儿来过目,若有不喜欢的,送回去再改。”青嬷嬷恭恭敬敬地端上锦盘,只见那盘中放着几样手镯耳钳、簪子花盛,瞧着甚是光彩夺目。 王妃笑笑,对秦檀解释道:“王爷是个有心人,每季皆托宫中金银作造办时新首饰。”说着,她用手指拂过一串耳坠。忽而,王妃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问,“我记得王爷这回得了一块上好的缠丝黑玛瑙,极为难得,怎么不见这些首饰上用了那玛瑙块儿?” 青嬷嬷露出为难之色,踌躇道:“匠人用那玛瑙打了把发簪。周姑娘见到了,甚是喜欢,说要把这簪子献给宫中的恭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乃是王爷母妃,我等仆婢不敢阻拦,只好……” 王妃的手指一作劲,险些把那串耳坠挤断了。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我知道了,母妃于王爷有生养之恩,献给母妃是应当的。” 王妃身后的宝蟾却涨红了脸,小声嘀咕:“说什么‘献给恭贵妃’?还不是自己偷偷用了!回回皆是如此,也就是娘娘好心,不捉她个现行。” 玉台劝道:“有贵妃娘娘这座大山压在上头,咱们娘娘又能怎么办?” 青嬷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诺诺不敢说话。这周娴在王爷、王妃面前一贯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但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让宫中的恭贵妃派出位姑姑来替她撑腰。宫里头的姑姑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谁敢违抗?于是众人只能在周娴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忽而间,有人说话了。“那周姑娘现在所在何处,可否带我去看看?”秦檀对青嬷嬷道,“这黑玛瑙颜色虽少见,却不是吉祥富贵之色,与天家朱紫贵气相冲。若是周姑娘要献给恭贵妃,恐怕不妥。” 青嬷嬷抬头一瞧,见得王妃身旁坐了个艳丽逼人的女子,梳的妇人发髻,眉眼凌厉带傲,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青嬷嬷心中喜道:这贺夫人怕是要替王妃收拾周娴了! 于是,不等王妃开口,青嬷嬷便殷勤地引路道:“贺夫人考虑的妥当,是奴婢想的不周到,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周姑娘。” 见秦檀跟着去了,燕王妃略有踌躇。她身后的宝蟾紧着月牙眉,跺脚道:“娘娘!您也去瞧瞧吧?” 燕王妃听了,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几人便到了周娴所居的屋子。丫鬟要上前通传,秦檀却制止了她,而是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嘎吱一声响,众人便见得这女子闺房里收拾得精巧细致,满是幽香。 那周娴坐在妆镜前,正将那柄镶缠丝玛瑙的发簪往髻上戴着。冷不防身后出现了乌压压一群人,周娴吓了一跳,弹了起来,立即摆了张委屈脸,道:“王妃姐姐,您要过来,怎么也不差个人说一声?” 秦檀冷哼一声,道:“周姑娘,你寄住在王府,是客;王妃娘娘,却是这王府的主子。主子想要在自己家里走动走动,竟还需征得客人的同意么?” 周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无话可说,只能摆出一副哭巴巴的表情。 秦檀漫步上前,见周娴发上戴着那柄缠丝玛瑙发簪,她当即拽了周娴的手腕,推周娴到人前,道:“周姑娘,这发簪竟在你的头上,你可知错?” 周娴一个劲儿地甩脱她,哭道:“我可是与青嬷嬷说过,这簪子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从前一贯如此,王妃姐姐也都应允了的,你是何人,又要来指手画脚,是想与贵妃娘娘争抢么?” 秦檀冷笑道:“与贵妃娘娘争抢?周姑娘,我看,与贵妃争抢首饰的人是你吧!你既然说要将这发簪献给贵妃,缘何又将它戴在头上?贵妃娘娘何等尊贵,你竟想让堂堂大楚贵妃戴你用剩下的发簪吗!” 秦檀一字一句,皆是雷霆,周娴吓了一大跳,心底慌乱起来——她假贵妃之名搜刮首饰,实际只是自己藏了起来,或是卖钱,或是私用。王妃碍着恭贵妃脸面不敢为难自己,长久以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如此一来,谁又会真的将这簪子献给贵妃呢! 情急之下,周娴语无伦次道:“恭贵妃是我姑姑!我姑姑的东西,与我的东西又有何两样……” 周娴的丫鬟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提醒道:“姑娘!”周娴听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为时已晚,那头的燕王妃已经严肃了起来:“娴儿,你这话可是大不敬呀。什么‘贵妃娘娘的东西便是你的东西’,莫非那些宫廷御物、天家体面,也是你的东西么?这话让陛下听到了,怕是要掉脑袋!” 周娴已萎顿了下来,可怜兮兮道:“王妃姐姐,娴儿不过是一时粗心大意,您就不要计较娴儿这一回了吧。若不然,娴儿就到姑姑面前去自请惩罚……” 秦檀冷笑一声,打断她:“燕王府的事儿,竟还需要宫里的贵妃娘娘来裁断,这要是传了出去,定会落人笑柄。”说罢,秦檀转向燕王妃,恳请道,“王妃娘娘,请恕我多嘴一句:此事若是不罚,让宫里的陛下知道了,难免会发怒。为了您与王爷,定不能轻易放过此事!” 秦檀说的言辞铮铮,一个劲儿地展现自己的凶恶。她知道,自己唱的是红角,担的是恶人,而燕王妃则必须是那个白角儿。她要替燕王妃做一把剑,如此,燕王妃才会信赖自己。 果然,燕王妃蹙了眉,假意推辞道:“娴儿是客人,我岂能罚外人呢?不如作罢。” 秦檀道:“可周姑娘从不认为自己是客!前一回,她还要帮您操持宴会;您要在自家走动,竟还需要向周姑娘报备通传!这可不是反客为主了吗?” 一旁的周娴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八道!” 秦檀嗤笑,问周娴:“那周姑娘,你可敢回答我,你在这燕王府里,是毫无干系、借住于此的客人么?” 周娴被问住了。 她来这燕王府,为的就是嫁给燕王李逸成。若是她帮忙操持中馈、掌管府中事务,众人皆会认为她与燕王干系非同一般,口舌舆音之下,燕王兴许就会娶了自己。但她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客人…… 恐怕燕王妃明天就会将自己“请”出家门! 周娴不愿在仆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客人,因此支支吾吾不肯说话。秦檀等了一会儿,直截了当:“王妃娘娘,您瞧,周姑娘这是默认了要挨一顿罚呢。” 燕王妃露出一副幽幽无奈的神色,道:“……唉,娴儿便是这样谦逊的人儿,有了错处,定要来我面前领罚。若是我敷衍包庇了她,便是污了娴儿的名声。罢了!便让娴儿给贵妃娘娘抄抄佛经,吃半月斋菜吧!” 82.狮子猫儿 跳一半内容不订,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待下人们谢恩罢了, 秦檀朝一个小丫鬟招招手, 道:“我记得,你叫做英儿对吧?” 这英儿不过十三四岁, 怯生生的样子。她偷偷瞄秦檀,慎微答:“正是奴婢。” “英儿,我听青桑说你生辰就要到了。我另赐你一个镯子,算是贺礼。”秦檀笑盈盈的, 将一个玉镯子递到英儿手中, “玉需人养, 你平日无事,可将这镯子戴在手上。这是主子给你的恩赐, 无人会说闲话。” 英儿未料到秦檀如此大方, 喜色盈面, 忙谢恩道:“谢过夫人。” “哦,对了。”秦檀又道,“你房中的床下, 有一口描了并蒂莲华纹的小匣子,那匣子的花样甚是别致, 我可否借来描一下花样?” 英儿有些困惑——那匣子的花样算不得特殊,且藏在床的最下头, 同住一房的几个下等丫鬟都不曾瞧过, 怎么夫人会知道呢? 但既然夫人开了口, 英儿不疑有他,惶恐道:“英儿怎敢和夫人说借还之事?英儿的身家都是夫人的,那东西由夫人拿去了,是英儿的荣幸。” 秦檀满意地笑了起来。 下人们散去后,未过多久,英儿便将那口瞄着并蒂莲华的匣子送来了秦檀的房间,旋即便恭敬地告退了。 她是下等丫鬟,照理是没资格进主母屋子的。 秦檀将匣子摊在膝上,这匣子用料微末,画工粗糙,颜料几都褪了色,瞧着实在粗糙。 “夫人,您要这匣子到底是做什么?”青桑掂着脚,有些不解,“这匣子的花纹,可算不得精美。夫人随手一画,都比它要好看得多!” “我要的可不是这匣子。”秦檀勾唇,手指抚过匣中物,“我要的,是这匣中的东西。” 但见这匣中,放了一个玉镯子,款式、玉色,皆与秦檀赐给英儿的那只相差无几。一旁的红莲见了,面色陡然一变,怒道:“这镯子瞧着名贵,怎么会在英儿的匣中?!莫非是英儿胆大包天,偷了夫人的东西?” 青桑辩道:“这不是夫人的东西!夫人的首饰头面是由我来管的,可我今早才查验过,夫人的妆奁匣好端端的,绝没有丢了这样一个镯子!” “别吵了。”秦檀拨了下耳坠,“这镯子是贺家库房里的。” “贺家库房里的?!”青桑诧异,“英儿怎么会做这种事?” “英儿一向怯懦粗笨,岂有胆量做这种事?”红莲比青桑更冷静些,“如今夫人掌管府中中馈,库房丢了东西,老夫人头一个责罚的便是咱们夫人。这是有人暗中使诈,偷了东西藏到英儿房中,想要陷害咱们夫人呢。” “这是哪家的下作人,竟敢耍这样的手段!”青桑当即气红了脸,愤恨跺脚。这副架势,要是那幕后黑手出现在她面前,她准能一个耳刮子抽上去,“定不能轻饶她!” “莫气,莫气。”秦檀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出不了什么大事。静候其变就是了。” 前世,英儿盗镯之事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终究是没吃亏。这辈子,她打算做的更干脆些,让旁人连污水都泼不到自己身上来。 见秦檀如此淡定,两个丫鬟心里也安稳了。她们是跟着秦檀从秦家过来的,知道自家主子有点儿手段。从前在秦家的时候,秦二爷的继室宋氏想着法儿苛待秦檀,她还是混得如鱼得水,让秦二爷将她看作心尖宝贝。 “等着吧!”青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就不信,谁能在咱们夫人这儿占便宜!” *** 一日后,秦檀正坐在房里头誊抄着诗卷,便听得外头丫鬟的通传声:“见过老夫人,见过二夫人。” 秦檀搁下青毫笔,起身迎客,只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一道来了。老夫人穿了身青色万寿不断头纹的衣裳,抹额间镶了颗通透浑然的绿宝,满是褶儿的面庞带着副精明的威严。 贺二夫人杨宝兰扶着老夫人,一双飞尖眼止不住地朝飞雁居里瞧,似要将每一寸的摆设都用眼睛描下来似的。每每看到那些玉佛如意、古玩陈设,杨宝兰的眸光就要毒一分。 “媳妇给娘请安了。娘今日怎么来了?”秦檀问完安,命丫鬟端茶理座。 “老二家的,你再给你嫂子说一遍。”贺老夫人坐下,瞧向杨宝兰,一副懒得再叙的样子,“你说你嫂子治下不严,院中人手脚不干净的这事儿,再仔仔细细讲一次。” 杨宝兰咯咯笑了起来,面容娇媚:“娘,先前大哥他得了一对玉镯子,因那镯子贵重非常,便命人存入了库房之中。宝兰看管库房时,那可是日夜小心,对那镯子慎重得很。可等嫂子掌了中馈……这手镯,竟叫院中下人偷了去!”杨宝兰说着,露出一副震惊神色来。 “哦?我院中的下人偷了手镯?”秦檀的语气不咸不淡,“证据何在?” “还需要特地去找证据吗?证据就明明白白地在面前摆着呢!”杨宝兰说着,指向屋里站着的一个小丫鬟,道,“瞧这叫英儿的小丫鬟,手上戴着的,可不就是那个玉镯?!这贱婢终日戴着赃物四处行走,阖府的下人都瞧见了,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英儿胆小,瞬间面色惨白。她连忙跪下,结结巴巴解释道:“二夫人恕罪,这镯子并非是库房中藏物,乃是前几日奴婢生辰,大夫人所赐下的!” 贺老夫人冷哼一声,精明目光朝秦檀瞟来:“檀儿,是这样一回事吗?” “是的。”秦檀笑得雍容。 “嫂子,你可不要为了全自己的颜面,就包庇下人呀!”杨宝兰却是一副痛心的样子,“娘,不如咱们去开了库房,瞧瞧那镯子是在也不在!” “不必找了。”秦檀打断杨宝兰,“没那个必要。” “没必要?”杨宝兰的声音拔高,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语气极是笃定,“嫂子这是已认了,库房中没有那个镯子;是你治下不严,院中的下人才敢做些小偷小摸的把戏?” 说罢,不待秦檀回答,杨宝兰就转向老夫人,声似连珠炮似的:“娘!宝兰早就说过,嫂子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怕是从不曾碰过账簿的。如今可不是出了事儿?连下人都管不好,又要如何管好整个贺家的中馈呢?” 杨宝兰说的流利,心里得意非常。 多亏了方素怜,与她提起了京中某夫人因管理中馈失当被婆婆责罚的事儿,她才灵机一动,有了这个主意。 只可惜方素怜太善良了,若是方素怜有那个魄力,自己来做这件事,将秦檀按到五指山下,贺桢恐怕早就将方素怜扶正做夫人了! “弟妹,我的意思是,不必看了,这不是库房之中的镯子。”秦檀下了座,走到英儿身旁,牵起她的手腕,将那镯子展现在众人面前。 “怎么不是了?嫂子,你可不要睁眼说瞎话!”杨宝兰幸灾乐祸道,“这分明一模一样!” “我记得,弟妹从前是住在衡德乡下罢?”秦檀忽而提起了杨宝兰的出身。 “……是,是啊。是住在衡德不错,但也绝不是什么乡下!那也是个大地方,上的了台面。更何况,宝兰我在京城住了小半年,已和京城人没什么二样了!”杨宝兰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怎么了?嫂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杨宝兰出身落魄小地方,家世普通,这是她最大的痛点。秦檀忽然提起这事儿,让杨宝兰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 “难怪了。”秦檀笑了笑,将英儿的手镯捋下,“库房之中的镯子,我也把玩过。那镯子的用料是圩琪玉,圩琪玉温润圆融,多是水绿色,里头会有形似蜿蛇一般的纹路。库房里那镯子,做工虽好,但所用的圩琪玉太过常见,家户皆有,以是,价格较为低廉。” 顿了顿,秦檀将英儿的手镯放在光线下,仰头细细地瞧着:“我赐给英儿的手镯,是从娘家带来的,用料是王母玉。这王母玉,又称‘昆仑玉’;所谓‘光明夜照,白玉之精,灵人之器’,说的便是这玉石——日光照下,通体翠润,完美无缺。” 她低下头,望向杨宝兰,淡淡道:“弟妹,不是我浑说,我这镯子,要是拿出去卖了,能抵的上你十只。弟妹你不曾见过王母玉,分辨不清,我也不能怪罪你。不知者无罪。” 杨宝兰听得一愣一愣的,脑海已糊涂了。什么王母玉,什么圩琪玉,她一点儿都不懂。所有的玉石在她瞧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岂能有那个机会去细细分辨每种玉石有何不同? 那边的英儿绝处逢生,连忙附和秦檀道:“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英儿有了夫人赐的王母玉镯子,又岂会去偷库房之中的圩琪玉镯子呢?” 杨宝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天性要强,当即尖声道:“这玉的种类,我也是分得清的。我把玩过的首饰玉件,不胜其数,又岂会分不清区区的圩琪玉和王母玉!我不过是……不过是丫鬟多嘴,将我蒙蔽了罢了!”说罢,杨宝兰便对着贺老夫人一阵哭诉,只说是自己被丫鬟所欺骗。 82.狮子猫儿 跳一半内容不订,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待下人们谢恩罢了, 秦檀朝一个小丫鬟招招手, 道:“我记得,你叫做英儿对吧?” 这英儿不过十三四岁, 怯生生的样子。她偷偷瞄秦檀,慎微答:“正是奴婢。” “英儿,我听青桑说你生辰就要到了。我另赐你一个镯子,算是贺礼。”秦檀笑盈盈的, 将一个玉镯子递到英儿手中, “玉需人养, 你平日无事,可将这镯子戴在手上。这是主子给你的恩赐, 无人会说闲话。” 英儿未料到秦檀如此大方, 喜色盈面, 忙谢恩道:“谢过夫人。” “哦,对了。”秦檀又道,“你房中的床下, 有一口描了并蒂莲华纹的小匣子,那匣子的花样甚是别致, 我可否借来描一下花样?” 英儿有些困惑——那匣子的花样算不得特殊,且藏在床的最下头, 同住一房的几个下等丫鬟都不曾瞧过, 怎么夫人会知道呢? 但既然夫人开了口, 英儿不疑有他,惶恐道:“英儿怎敢和夫人说借还之事?英儿的身家都是夫人的,那东西由夫人拿去了,是英儿的荣幸。” 秦檀满意地笑了起来。 下人们散去后,未过多久,英儿便将那口瞄着并蒂莲华的匣子送来了秦檀的房间,旋即便恭敬地告退了。 她是下等丫鬟,照理是没资格进主母屋子的。 秦檀将匣子摊在膝上,这匣子用料微末,画工粗糙,颜料几都褪了色,瞧着实在粗糙。 “夫人,您要这匣子到底是做什么?”青桑掂着脚,有些不解,“这匣子的花纹,可算不得精美。夫人随手一画,都比它要好看得多!” “我要的可不是这匣子。”秦檀勾唇,手指抚过匣中物,“我要的,是这匣中的东西。” 但见这匣中,放了一个玉镯子,款式、玉色,皆与秦檀赐给英儿的那只相差无几。一旁的红莲见了,面色陡然一变,怒道:“这镯子瞧着名贵,怎么会在英儿的匣中?!莫非是英儿胆大包天,偷了夫人的东西?” 青桑辩道:“这不是夫人的东西!夫人的首饰头面是由我来管的,可我今早才查验过,夫人的妆奁匣好端端的,绝没有丢了这样一个镯子!” “别吵了。”秦檀拨了下耳坠,“这镯子是贺家库房里的。” “贺家库房里的?!”青桑诧异,“英儿怎么会做这种事?” “英儿一向怯懦粗笨,岂有胆量做这种事?”红莲比青桑更冷静些,“如今夫人掌管府中中馈,库房丢了东西,老夫人头一个责罚的便是咱们夫人。这是有人暗中使诈,偷了东西藏到英儿房中,想要陷害咱们夫人呢。” “这是哪家的下作人,竟敢耍这样的手段!”青桑当即气红了脸,愤恨跺脚。这副架势,要是那幕后黑手出现在她面前,她准能一个耳刮子抽上去,“定不能轻饶她!” “莫气,莫气。”秦檀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出不了什么大事。静候其变就是了。” 前世,英儿盗镯之事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终究是没吃亏。这辈子,她打算做的更干脆些,让旁人连污水都泼不到自己身上来。 见秦檀如此淡定,两个丫鬟心里也安稳了。她们是跟着秦檀从秦家过来的,知道自家主子有点儿手段。从前在秦家的时候,秦二爷的继室宋氏想着法儿苛待秦檀,她还是混得如鱼得水,让秦二爷将她看作心尖宝贝。 “等着吧!”青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就不信,谁能在咱们夫人这儿占便宜!” *** 一日后,秦檀正坐在房里头誊抄着诗卷,便听得外头丫鬟的通传声:“见过老夫人,见过二夫人。” 秦檀搁下青毫笔,起身迎客,只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一道来了。老夫人穿了身青色万寿不断头纹的衣裳,抹额间镶了颗通透浑然的绿宝,满是褶儿的面庞带着副精明的威严。 贺二夫人杨宝兰扶着老夫人,一双飞尖眼止不住地朝飞雁居里瞧,似要将每一寸的摆设都用眼睛描下来似的。每每看到那些玉佛如意、古玩陈设,杨宝兰的眸光就要毒一分。 “媳妇给娘请安了。娘今日怎么来了?”秦檀问完安,命丫鬟端茶理座。 “老二家的,你再给你嫂子说一遍。”贺老夫人坐下,瞧向杨宝兰,一副懒得再叙的样子,“你说你嫂子治下不严,院中人手脚不干净的这事儿,再仔仔细细讲一次。” 杨宝兰咯咯笑了起来,面容娇媚:“娘,先前大哥他得了一对玉镯子,因那镯子贵重非常,便命人存入了库房之中。宝兰看管库房时,那可是日夜小心,对那镯子慎重得很。可等嫂子掌了中馈……这手镯,竟叫院中下人偷了去!”杨宝兰说着,露出一副震惊神色来。 “哦?我院中的下人偷了手镯?”秦檀的语气不咸不淡,“证据何在?” “还需要特地去找证据吗?证据就明明白白地在面前摆着呢!”杨宝兰说着,指向屋里站着的一个小丫鬟,道,“瞧这叫英儿的小丫鬟,手上戴着的,可不就是那个玉镯?!这贱婢终日戴着赃物四处行走,阖府的下人都瞧见了,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英儿胆小,瞬间面色惨白。她连忙跪下,结结巴巴解释道:“二夫人恕罪,这镯子并非是库房中藏物,乃是前几日奴婢生辰,大夫人所赐下的!” 贺老夫人冷哼一声,精明目光朝秦檀瞟来:“檀儿,是这样一回事吗?” “是的。”秦檀笑得雍容。 “嫂子,你可不要为了全自己的颜面,就包庇下人呀!”杨宝兰却是一副痛心的样子,“娘,不如咱们去开了库房,瞧瞧那镯子是在也不在!” “不必找了。”秦檀打断杨宝兰,“没那个必要。” “没必要?”杨宝兰的声音拔高,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语气极是笃定,“嫂子这是已认了,库房中没有那个镯子;是你治下不严,院中的下人才敢做些小偷小摸的把戏?” 说罢,不待秦檀回答,杨宝兰就转向老夫人,声似连珠炮似的:“娘!宝兰早就说过,嫂子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怕是从不曾碰过账簿的。如今可不是出了事儿?连下人都管不好,又要如何管好整个贺家的中馈呢?” 杨宝兰说的流利,心里得意非常。 多亏了方素怜,与她提起了京中某夫人因管理中馈失当被婆婆责罚的事儿,她才灵机一动,有了这个主意。 只可惜方素怜太善良了,若是方素怜有那个魄力,自己来做这件事,将秦檀按到五指山下,贺桢恐怕早就将方素怜扶正做夫人了! “弟妹,我的意思是,不必看了,这不是库房之中的镯子。”秦檀下了座,走到英儿身旁,牵起她的手腕,将那镯子展现在众人面前。 “怎么不是了?嫂子,你可不要睁眼说瞎话!”杨宝兰幸灾乐祸道,“这分明一模一样!” “我记得,弟妹从前是住在衡德乡下罢?”秦檀忽而提起了杨宝兰的出身。 “……是,是啊。是住在衡德不错,但也绝不是什么乡下!那也是个大地方,上的了台面。更何况,宝兰我在京城住了小半年,已和京城人没什么二样了!”杨宝兰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怎么了?嫂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杨宝兰出身落魄小地方,家世普通,这是她最大的痛点。秦檀忽然提起这事儿,让杨宝兰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 “难怪了。”秦檀笑了笑,将英儿的手镯捋下,“库房之中的镯子,我也把玩过。那镯子的用料是圩琪玉,圩琪玉温润圆融,多是水绿色,里头会有形似蜿蛇一般的纹路。库房里那镯子,做工虽好,但所用的圩琪玉太过常见,家户皆有,以是,价格较为低廉。” 顿了顿,秦檀将英儿的手镯放在光线下,仰头细细地瞧着:“我赐给英儿的手镯,是从娘家带来的,用料是王母玉。这王母玉,又称‘昆仑玉’;所谓‘光明夜照,白玉之精,灵人之器’,说的便是这玉石——日光照下,通体翠润,完美无缺。” 她低下头,望向杨宝兰,淡淡道:“弟妹,不是我浑说,我这镯子,要是拿出去卖了,能抵的上你十只。弟妹你不曾见过王母玉,分辨不清,我也不能怪罪你。不知者无罪。” 杨宝兰听得一愣一愣的,脑海已糊涂了。什么王母玉,什么圩琪玉,她一点儿都不懂。所有的玉石在她瞧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岂能有那个机会去细细分辨每种玉石有何不同? 那边的英儿绝处逢生,连忙附和秦檀道:“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英儿有了夫人赐的王母玉镯子,又岂会去偷库房之中的圩琪玉镯子呢?” 杨宝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天性要强,当即尖声道:“这玉的种类,我也是分得清的。我把玩过的首饰玉件,不胜其数,又岂会分不清区区的圩琪玉和王母玉!我不过是……不过是丫鬟多嘴,将我蒙蔽了罢了!”说罢,杨宝兰便对着贺老夫人一阵哭诉,只说是自己被丫鬟所欺骗。 83.雪团耍闹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贺夫人来了?”王妃听见响动,微抬了头。谢盈的面貌生得大气耐看, 仪姿也是端庄大方,很显然,她的一笑一步皆是仔细教养过的。朝秦檀看时,她抿唇一笑, 柔而不近, 威而不厉。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请安, 笑道, “上回王妃娘娘赐下了一柄玉如意,我不敢怠慢,恰近两日得了一只野山参, 就连忙给娘娘送来了。” 燕王妃洒尽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 拿帕子慢慢擦着掌心, 悠悠道:“贺夫人真是客气。坐吧。”她身后设了两把椅子, 另并鸡翅木的矮几食盘等物。有丫鬟端来了几样秀气点心, 精精巧巧的,雕成含苞待放模样, 似在那食盘里开了几朵梅花。 “贺夫人, 这段时日, 宫中的恭贵妃娘娘可有差人找过你?”燕王妃端起茶盏, 浅呷一口, 语中带着担忧。 前回在燕王府里, 秦檀出言教训了寄住在燕王府的表小姐周娴,这周娴正是宫中恭贵妃的侄女儿。恭贵妃对周娴疼爱非常,为了周娴,贵妃没少磋磨燕王妃;王妃会担心恭贵妃找秦檀麻烦,也是常理。 “不曾。”秦檀摇头,“我家夫君不过区区五品小官,恭贵妃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燕王妃笑起来:“你想得倒是舒畅。若是哪日贵妃娘娘真的要罚你,那你也是躲不开的。日后见了周姑娘,还是顾忌着些,不必替我出头。” 言语间,燕王妃竟有把秦檀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秦檀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是不慌不忙。她重活一世,比燕王妃了解更多的事情,譬如陛下很快就将驾崩,届时,恭贵妃就成了吃斋念佛的恭太妃,权势大不如前,凄凉得很。因此,就算得罪了恭贵妃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小径处忽走来一位嬷嬷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道锦盘。 这嬷嬷唤作青嬷嬷,乃是燕王府内院里头的女管事。 “王妃娘娘,这是金银作所制的首饰,王爷说了,先送到您这儿来过目,若有不喜欢的,送回去再改。”青嬷嬷恭恭敬敬地端上锦盘,只见那盘中放着几样手镯耳钳、簪子花盛,瞧着甚是光彩夺目。 王妃笑笑,对秦檀解释道:“王爷是个有心人,每季皆托宫中金银作造办时新首饰。”说着,她用手指拂过一串耳坠。忽而,王妃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问,“我记得王爷这回得了一块上好的缠丝黑玛瑙,极为难得,怎么不见这些首饰上用了那玛瑙块儿?” 青嬷嬷露出为难之色,踌躇道:“匠人用那玛瑙打了把发簪。周姑娘见到了,甚是喜欢,说要把这簪子献给宫中的恭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乃是王爷母妃,我等仆婢不敢阻拦,只好……” 王妃的手指一作劲,险些把那串耳坠挤断了。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我知道了,母妃于王爷有生养之恩,献给母妃是应当的。” 王妃身后的宝蟾却涨红了脸,小声嘀咕:“说什么‘献给恭贵妃’?还不是自己偷偷用了!回回皆是如此,也就是娘娘好心,不捉她个现行。” 玉台劝道:“有贵妃娘娘这座大山压在上头,咱们娘娘又能怎么办?” 青嬷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诺诺不敢说话。这周娴在王爷、王妃面前一贯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但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让宫中的恭贵妃派出位姑姑来替她撑腰。宫里头的姑姑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谁敢违抗?于是众人只能在周娴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忽而间,有人说话了。“那周姑娘现在所在何处,可否带我去看看?”秦檀对青嬷嬷道,“这黑玛瑙颜色虽少见,却不是吉祥富贵之色,与天家朱紫贵气相冲。若是周姑娘要献给恭贵妃,恐怕不妥。” 青嬷嬷抬头一瞧,见得王妃身旁坐了个艳丽逼人的女子,梳的妇人发髻,眉眼凌厉带傲,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青嬷嬷心中喜道:这贺夫人怕是要替王妃收拾周娴了! 于是,不等王妃开口,青嬷嬷便殷勤地引路道:“贺夫人考虑的妥当,是奴婢想的不周到,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周姑娘。” 见秦檀跟着去了,燕王妃略有踌躇。她身后的宝蟾紧着月牙眉,跺脚道:“娘娘!您也去瞧瞧吧?” 燕王妃听了,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几人便到了周娴所居的屋子。丫鬟要上前通传,秦檀却制止了她,而是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嘎吱一声响,众人便见得这女子闺房里收拾得精巧细致,满是幽香。 那周娴坐在妆镜前,正将那柄镶缠丝玛瑙的发簪往髻上戴着。冷不防身后出现了乌压压一群人,周娴吓了一跳,弹了起来,立即摆了张委屈脸,道:“王妃姐姐,您要过来,怎么也不差个人说一声?” 秦檀冷哼一声,道:“周姑娘,你寄住在王府,是客;王妃娘娘,却是这王府的主子。主子想要在自己家里走动走动,竟还需征得客人的同意么?” 周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无话可说,只能摆出一副哭巴巴的表情。 秦檀漫步上前,见周娴发上戴着那柄缠丝玛瑙发簪,她当即拽了周娴的手腕,推周娴到人前,道:“周姑娘,这发簪竟在你的头上,你可知错?” 周娴一个劲儿地甩脱她,哭道:“我可是与青嬷嬷说过,这簪子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从前一贯如此,王妃姐姐也都应允了的,你是何人,又要来指手画脚,是想与贵妃娘娘争抢么?” 秦檀冷笑道:“与贵妃娘娘争抢?周姑娘,我看,与贵妃争抢首饰的人是你吧!你既然说要将这发簪献给贵妃,缘何又将它戴在头上?贵妃娘娘何等尊贵,你竟想让堂堂大楚贵妃戴你用剩下的发簪吗!” 秦檀一字一句,皆是雷霆,周娴吓了一大跳,心底慌乱起来——她假贵妃之名搜刮首饰,实际只是自己藏了起来,或是卖钱,或是私用。王妃碍着恭贵妃脸面不敢为难自己,长久以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如此一来,谁又会真的将这簪子献给贵妃呢! 情急之下,周娴语无伦次道:“恭贵妃是我姑姑!我姑姑的东西,与我的东西又有何两样……” 周娴的丫鬟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提醒道:“姑娘!”周娴听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为时已晚,那头的燕王妃已经严肃了起来:“娴儿,你这话可是大不敬呀。什么‘贵妃娘娘的东西便是你的东西’,莫非那些宫廷御物、天家体面,也是你的东西么?这话让陛下听到了,怕是要掉脑袋!” 周娴已萎顿了下来,可怜兮兮道:“王妃姐姐,娴儿不过是一时粗心大意,您就不要计较娴儿这一回了吧。若不然,娴儿就到姑姑面前去自请惩罚……” 秦檀冷笑一声,打断她:“燕王府的事儿,竟还需要宫里的贵妃娘娘来裁断,这要是传了出去,定会落人笑柄。”说罢,秦檀转向燕王妃,恳请道,“王妃娘娘,请恕我多嘴一句:此事若是不罚,让宫里的陛下知道了,难免会发怒。为了您与王爷,定不能轻易放过此事!” 秦檀说的言辞铮铮,一个劲儿地展现自己的凶恶。她知道,自己唱的是红角,担的是恶人,而燕王妃则必须是那个白角儿。她要替燕王妃做一把剑,如此,燕王妃才会信赖自己。 果然,燕王妃蹙了眉,假意推辞道:“娴儿是客人,我岂能罚外人呢?不如作罢。” 秦檀道:“可周姑娘从不认为自己是客!前一回,她还要帮您操持宴会;您要在自家走动,竟还需要向周姑娘报备通传!这可不是反客为主了吗?” 一旁的周娴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八道!” 秦檀嗤笑,问周娴:“那周姑娘,你可敢回答我,你在这燕王府里,是毫无干系、借住于此的客人么?” 周娴被问住了。 她来这燕王府,为的就是嫁给燕王李逸成。若是她帮忙操持中馈、掌管府中事务,众人皆会认为她与燕王干系非同一般,口舌舆音之下,燕王兴许就会娶了自己。但她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客人…… 恐怕燕王妃明天就会将自己“请”出家门! 周娴不愿在仆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客人,因此支支吾吾不肯说话。秦檀等了一会儿,直截了当:“王妃娘娘,您瞧,周姑娘这是默认了要挨一顿罚呢。” 燕王妃露出一副幽幽无奈的神色,道:“……唉,娴儿便是这样谦逊的人儿,有了错处,定要来我面前领罚。若是我敷衍包庇了她,便是污了娴儿的名声。罢了!便让娴儿给贵妃娘娘抄抄佛经,吃半月斋菜吧!” 周娴听着王妃与秦檀一唱一和,一红一白,气得银牙紧咬,险些昏过去。她想去找恭贵妃搬救兵,无奈贵妃远在宫中,远水难救近渴。于是,她只能任由宰割。 她借住在王府,吃喝住行皆是王府出钱。王妃要她吃斋菜,她还能索要山珍海味不成? 青嬷嬷见周娴被撮了锐气,心底暗爽不已。但这还不够,只见周嬷嬷几步上前,拔掉了周娴头顶的嵌缠丝玛瑙发簪,小心翼翼道:“周姑娘,这簪子是给贵妃娘娘的,您可不能戴。小心回头惹出了事儿呀!这是为了您好!” 顿一顿,青嬷嬷又抽开了周娴的妆奁盒,作惊讶状,取出一些零碎的手镯、耳坠,道:“这些不也是您要献给贵妃娘娘的东西?您竟还没送入宫里去呢!要是让贵妃知道了,这可不好……” 周娴浑身哆嗦,强打笑容道:“是呢,我等着攒一攒,一道送到宫里头去……”这些首饰都是她打算自个儿用的,她才不会送给恭贵妃! 83.雪团耍闹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贺夫人来了?”王妃听见响动,微抬了头。谢盈的面貌生得大气耐看, 仪姿也是端庄大方,很显然,她的一笑一步皆是仔细教养过的。朝秦檀看时,她抿唇一笑, 柔而不近, 威而不厉。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请安, 笑道, “上回王妃娘娘赐下了一柄玉如意,我不敢怠慢,恰近两日得了一只野山参, 就连忙给娘娘送来了。” 燕王妃洒尽了手里最后一把鱼食, 拿帕子慢慢擦着掌心, 悠悠道:“贺夫人真是客气。坐吧。”她身后设了两把椅子, 另并鸡翅木的矮几食盘等物。有丫鬟端来了几样秀气点心, 精精巧巧的,雕成含苞待放模样, 似在那食盘里开了几朵梅花。 “贺夫人, 这段时日, 宫中的恭贵妃娘娘可有差人找过你?”燕王妃端起茶盏, 浅呷一口, 语中带着担忧。 前回在燕王府里, 秦檀出言教训了寄住在燕王府的表小姐周娴,这周娴正是宫中恭贵妃的侄女儿。恭贵妃对周娴疼爱非常,为了周娴,贵妃没少磋磨燕王妃;王妃会担心恭贵妃找秦檀麻烦,也是常理。 “不曾。”秦檀摇头,“我家夫君不过区区五品小官,恭贵妃定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燕王妃笑起来:“你想得倒是舒畅。若是哪日贵妃娘娘真的要罚你,那你也是躲不开的。日后见了周姑娘,还是顾忌着些,不必替我出头。” 言语间,燕王妃竟有把秦檀当做自己人的意思。 秦檀笑着点点头,心底却是不慌不忙。她重活一世,比燕王妃了解更多的事情,譬如陛下很快就将驾崩,届时,恭贵妃就成了吃斋念佛的恭太妃,权势大不如前,凄凉得很。因此,就算得罪了恭贵妃也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小径处忽走来一位嬷嬷打扮的女子,手上端着一道锦盘。 这嬷嬷唤作青嬷嬷,乃是燕王府内院里头的女管事。 “王妃娘娘,这是金银作所制的首饰,王爷说了,先送到您这儿来过目,若有不喜欢的,送回去再改。”青嬷嬷恭恭敬敬地端上锦盘,只见那盘中放着几样手镯耳钳、簪子花盛,瞧着甚是光彩夺目。 王妃笑笑,对秦檀解释道:“王爷是个有心人,每季皆托宫中金银作造办时新首饰。”说着,她用手指拂过一串耳坠。忽而,王妃像是注意到了什么,问,“我记得王爷这回得了一块上好的缠丝黑玛瑙,极为难得,怎么不见这些首饰上用了那玛瑙块儿?” 青嬷嬷露出为难之色,踌躇道:“匠人用那玛瑙打了把发簪。周姑娘见到了,甚是喜欢,说要把这簪子献给宫中的恭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乃是王爷母妃,我等仆婢不敢阻拦,只好……” 王妃的手指一作劲,险些把那串耳坠挤断了。她面上仍是笑吟吟地,道:“我知道了,母妃于王爷有生养之恩,献给母妃是应当的。” 王妃身后的宝蟾却涨红了脸,小声嘀咕:“说什么‘献给恭贵妃’?还不是自己偷偷用了!回回皆是如此,也就是娘娘好心,不捉她个现行。” 玉台劝道:“有贵妃娘娘这座大山压在上头,咱们娘娘又能怎么办?” 青嬷嬷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诺诺不敢说话。这周娴在王爷、王妃面前一贯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但在下人面前却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让宫中的恭贵妃派出位姑姑来替她撑腰。宫里头的姑姑都是有品级的女官,谁敢违抗?于是众人只能在周娴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好话。 忽而间,有人说话了。“那周姑娘现在所在何处,可否带我去看看?”秦檀对青嬷嬷道,“这黑玛瑙颜色虽少见,却不是吉祥富贵之色,与天家朱紫贵气相冲。若是周姑娘要献给恭贵妃,恐怕不妥。” 青嬷嬷抬头一瞧,见得王妃身旁坐了个艳丽逼人的女子,梳的妇人发髻,眉眼凌厉带傲,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青嬷嬷心中喜道:这贺夫人怕是要替王妃收拾周娴了! 于是,不等王妃开口,青嬷嬷便殷勤地引路道:“贺夫人考虑的妥当,是奴婢想的不周到,奴婢这就带您去见周姑娘。” 见秦檀跟着去了,燕王妃略有踌躇。她身后的宝蟾紧着月牙眉,跺脚道:“娘娘!您也去瞧瞧吧?” 燕王妃听了,也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几人便到了周娴所居的屋子。丫鬟要上前通传,秦檀却制止了她,而是上前直接推开了房门。嘎吱一声响,众人便见得这女子闺房里收拾得精巧细致,满是幽香。 那周娴坐在妆镜前,正将那柄镶缠丝玛瑙的发簪往髻上戴着。冷不防身后出现了乌压压一群人,周娴吓了一跳,弹了起来,立即摆了张委屈脸,道:“王妃姐姐,您要过来,怎么也不差个人说一声?” 秦檀冷哼一声,道:“周姑娘,你寄住在王府,是客;王妃娘娘,却是这王府的主子。主子想要在自己家里走动走动,竟还需征得客人的同意么?” 周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无话可说,只能摆出一副哭巴巴的表情。 秦檀漫步上前,见周娴发上戴着那柄缠丝玛瑙发簪,她当即拽了周娴的手腕,推周娴到人前,道:“周姑娘,这发簪竟在你的头上,你可知错?” 周娴一个劲儿地甩脱她,哭道:“我可是与青嬷嬷说过,这簪子是要送给贵妃娘娘的!从前一贯如此,王妃姐姐也都应允了的,你是何人,又要来指手画脚,是想与贵妃娘娘争抢么?” 秦檀冷笑道:“与贵妃娘娘争抢?周姑娘,我看,与贵妃争抢首饰的人是你吧!你既然说要将这发簪献给贵妃,缘何又将它戴在头上?贵妃娘娘何等尊贵,你竟想让堂堂大楚贵妃戴你用剩下的发簪吗!” 秦檀一字一句,皆是雷霆,周娴吓了一大跳,心底慌乱起来——她假贵妃之名搜刮首饰,实际只是自己藏了起来,或是卖钱,或是私用。王妃碍着恭贵妃脸面不敢为难自己,长久以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如此一来,谁又会真的将这簪子献给贵妃呢! 情急之下,周娴语无伦次道:“恭贵妃是我姑姑!我姑姑的东西,与我的东西又有何两样……” 周娴的丫鬟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提醒道:“姑娘!”周娴听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为时已晚,那头的燕王妃已经严肃了起来:“娴儿,你这话可是大不敬呀。什么‘贵妃娘娘的东西便是你的东西’,莫非那些宫廷御物、天家体面,也是你的东西么?这话让陛下听到了,怕是要掉脑袋!” 周娴已萎顿了下来,可怜兮兮道:“王妃姐姐,娴儿不过是一时粗心大意,您就不要计较娴儿这一回了吧。若不然,娴儿就到姑姑面前去自请惩罚……” 秦檀冷笑一声,打断她:“燕王府的事儿,竟还需要宫里的贵妃娘娘来裁断,这要是传了出去,定会落人笑柄。”说罢,秦檀转向燕王妃,恳请道,“王妃娘娘,请恕我多嘴一句:此事若是不罚,让宫里的陛下知道了,难免会发怒。为了您与王爷,定不能轻易放过此事!” 秦檀说的言辞铮铮,一个劲儿地展现自己的凶恶。她知道,自己唱的是红角,担的是恶人,而燕王妃则必须是那个白角儿。她要替燕王妃做一把剑,如此,燕王妃才会信赖自己。 果然,燕王妃蹙了眉,假意推辞道:“娴儿是客人,我岂能罚外人呢?不如作罢。” 秦檀道:“可周姑娘从不认为自己是客!前一回,她还要帮您操持宴会;您要在自家走动,竟还需要向周姑娘报备通传!这可不是反客为主了吗?” 一旁的周娴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你胡说八道!” 秦檀嗤笑,问周娴:“那周姑娘,你可敢回答我,你在这燕王府里,是毫无干系、借住于此的客人么?” 周娴被问住了。 她来这燕王府,为的就是嫁给燕王李逸成。若是她帮忙操持中馈、掌管府中事务,众人皆会认为她与燕王干系非同一般,口舌舆音之下,燕王兴许就会娶了自己。但她若是个普普通通的客人…… 恐怕燕王妃明天就会将自己“请”出家门! 周娴不愿在仆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普通客人,因此支支吾吾不肯说话。秦檀等了一会儿,直截了当:“王妃娘娘,您瞧,周姑娘这是默认了要挨一顿罚呢。” 燕王妃露出一副幽幽无奈的神色,道:“……唉,娴儿便是这样谦逊的人儿,有了错处,定要来我面前领罚。若是我敷衍包庇了她,便是污了娴儿的名声。罢了!便让娴儿给贵妃娘娘抄抄佛经,吃半月斋菜吧!” 周娴听着王妃与秦檀一唱一和,一红一白,气得银牙紧咬,险些昏过去。她想去找恭贵妃搬救兵,无奈贵妃远在宫中,远水难救近渴。于是,她只能任由宰割。 她借住在王府,吃喝住行皆是王府出钱。王妃要她吃斋菜,她还能索要山珍海味不成? 青嬷嬷见周娴被撮了锐气,心底暗爽不已。但这还不够,只见周嬷嬷几步上前,拔掉了周娴头顶的嵌缠丝玛瑙发簪,小心翼翼道:“周姑娘,这簪子是给贵妃娘娘的,您可不能戴。小心回头惹出了事儿呀!这是为了您好!” 顿一顿,青嬷嬷又抽开了周娴的妆奁盒,作惊讶状,取出一些零碎的手镯、耳坠,道:“这些不也是您要献给贵妃娘娘的东西?您竟还没送入宫里去呢!要是让贵妃知道了,这可不好……” 周娴浑身哆嗦,强打笑容道:“是呢,我等着攒一攒,一道送到宫里头去……”这些首饰都是她打算自个儿用的,她才不会送给恭贵妃! 84.太嫔归家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谢均瞥一眼那衣裙, 便知道今日东宫正殿里还有旁人。他面不改色, 对上首人道:“殿下,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端了小碗红豆银耳粥,正翘着勺子细细地吹热度。瞧见谢均来了, 她也不急着吹银耳粥了, 用纳纱的帕子擦擦手便放下勺子, 起身道:“妾身告退。” 说罢, 她便端起那小碗粥, 袅袅出了殿。 桌案后的人懒洋洋一倚, 打起眼皮, 问:“从皇兄那回来了?怎么说?” 谢均道:“大抵猜到了燕王会选哪几个, 都是些寒门出身的,干干净净,半点身家也无。” 太子冷哼一声,用折扇响当当敲了下桌案, 嗤道:“堂堂燕王, 竟把主意打到寒族身上去了, 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脸面。” 谢均充耳不闻。不等太子叫坐, 他就攥着数珠自己坐下来。 太子也不说谢均无礼,反而眼神一溜, 落到谢均指间数珠上, 兴致勃勃道:“这新打的数珠不错, 佛头远瞧就甚好看。” “新得来的玩意儿,还没把玩几天。”谢均笑着,又扯回原题,“十有八|九,燕王会选郑史、贺桢与何文书入自己幕下。这三人俱是今年初来京城,无门无第,最好笼络不过。” 太子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父皇时日无多,皇兄心底着急,也是难免。”顿了顿,太子道,“叫你姐姐多看着些,总不能叫皇兄太快活,忘了孤才是大楚的储君。” 谢均阖着眼,拨了颗朝珠,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家姊不过一介后院妇人,怕是办不了这事儿。” 太子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 东宫里忽而可怕地沉静下来,毫无雅雀之声,只余滴漏滚水的轻响,在寂静里分外刺耳。 倏忽间,上首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原是太子发了狠,将砚台杯盏扫落至地下。那些瓷的、陶的,碎了一地,墨汁儿茶水流得四处皆是一片狼狈。 “谢均,你这是在忤逆孤?”太子压柔了声音,嗓里的音调温和得令人游侠毛骨悚然。他那双漂亮的眼,也透出分鹰似的阴狠来。 前一刻还笑着赞赏他新朝珠的太子,下一刻便发了怒。这样喜怒无常,谢均却巍然不动,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实话实说罢了。”谢均指间一松,又一颗青金石的珠子滑至掌心,“燕王多疑,不近家姊。姐姐独在王府,一旬半月才能见一回燕王,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太子将双掌撑在案上,瘦削的肩慢慢挺了起来:“孤记着你姐姐出嫁前,与燕王儿女情长,满京皆知,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用?” 谢均笑道:“这男女之事,臣是分毫不懂的。” 太子的气息平复了下来。 “罢了。”太子垂了手,漫踱至桌前,抬起鞋履踹开碎裂的杯盏,道,“孤听着贺桢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是在何处听过,兴许是皇兄提过的名字。孤有意用这贺桢,你去办了此事。” 谢均应了声“是”。说着,他就要退出去。 “……均哥!”太子忽然唤住他,用的是与之前不同的称呼,阴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踌躇,“方才孤说话难听了些,均哥你……不要见外。” 谢均笑着点了点头:“臣省得的。” 谢均出正殿时,太子妃殷流珠还在外头守着。秋日的风有些冷,一吹就叫人起一层疙瘩,殷氏穿的单薄贴身,手里还提了个楠木金丝的盒子,追着问谢均道:“太子爷又动怒了?我听里头好大声响呢。”说话时,眉宇间俱是关切。 谢均道:“一些小事罢了。” 太子妃殷氏的丫鬟劝她:“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人来人外的,叫外人瞧见娘娘您和外男说话,殿下指不准又要发作您呢。” 殷氏噤了声,忙低垂着头转了身离去,似一只被捆住翅膀的金丝雀。 谢均的小厮谢荣见了,啧啧一声,道:“太子妃娘娘出嫁前,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只可惜太子爷的脾气太难捉摸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如今瘦成这副模样了!这走路的样子呀,好似风一吹就会颠倒了……” 谢均用扇子打一下谢荣,道:“宠惯你了!竟敢编排起东宫娘娘来了!” 谢荣低叫一声,呼着痛摸脑袋。 *** 秋季选试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贺桢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生怕志向不得,被调去外地乡野做个县官。好不容易,颁赐皇命的官家人才施施然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贺家门前。 这官家人穿了身玄青,手上甩一条半旧拂尘,身后还跟了一抬轿子。那轿子是四人抬的,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官家人瞧见贺桢,张嘴便是一道尖细嗓音:“哎呀!贺大人,咱给您道喜来了!您可是太子爷到陛下面前亲自举荐的国之良才,位从五品中散大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霹得贺桢脑海闷闷一阵响,继而便是些微的惊喜——只得一个五品官职倒是正常,但太子殿下竟亲自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无比的荣耀! 跟在贺桢身后的秦檀,心底也是一阵微跳。 ——前世,太子可没给过贺桢这样的荣耀,这是怎么了?太子竟要抬举贺桢! 旋即,轿帘打起,里头露出人的面容来。贺桢一瞧,便见得这轿中人面庞俊朗,笑容似山月清风一般,捱在轿里便显出一股子富贵悠闲的味儿来,直如一滩春水似的,寻常人家决计养不出这般气度的男子。 “这位是……”贺桢微惑。 贺桢给那送信的官家人赏了银子,那官家人暧昧笑了起来,道:“贺大人,您知道谢相爷吧?从前的太子伴读,与太子殿下顶顶好的那一位!便是这位爷啦。” 贺桢又懵了。 与太子交好的宰辅谢均,竟亲自到自己府上来了? 秦檀不声不响的,视线一抬起,就碰到谢均的眸光。她不敢和谢均对视,连忙低头看着鞋子尖,仔细数上头绣了几朵小梅花。垂着脑袋的当口儿,她听得轿子上的谢均与贺桢和和气气地说话。 “贺大人,你可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夫人呀。”谢均语重心长地说。 细细的“啪嚓”一声响,是他手里头青金石的两颗朝珠撞在一块儿了。 贺桢犹豫了一下,没敢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何要感谢秦檀的恩情?莫非,这官职是秦家动用势力才换来的? 这样想着,贺桢忽觉得手上的皇诏十分烫手,扔了舍不得,拿在手中又似带刺一般,一时间心情复杂非常。好半晌后,他还是珍爱地将那皇诏收了起来。 一旁的秦檀却心跳一滞。 谢均多次提点,说太子不太高兴,如今太子又特意提拔了贺桢…… 看来,太子殿下是着意要为难自己了! 那太子可是定要做帝王的人,生性暴戾难测。虽目前他还不曾对自己动手,可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秦檀的面色越来越不好。 那头贺桢给官家人塞了银子,又恭送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这头的秦檀还僵僵地摆了个低身福的姿势,手帕在指尖都要揪破了。 *** 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谢荣回头张望一下已不可见的贺家门,朝轿子里问道:“相爷,您平白无故的,又故意吓那贺秦氏做什么?” 轿子里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你不觉着,瞧那贺秦氏生气怪有趣的?” 谢荣纳闷:这也算有趣?倒是相爷,近来趣味变了不少! 贺桢自认不是个易怒之人,可秦檀的话,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着他模样,倚在床柱上,问道:“怎么,贺大人生气了?” 贺桢并不想被一个小女子看破。于是,他神情不改,淡淡道:“并没有。” “不,你生气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眼神光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指,“你生气的时候,便会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气。” 贺桢微惊,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真,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弯月印痕。一时间,他心底浮起一层诧异:这秦檀,怎么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面颊,慢悠悠站了起来。她斜斜地睨着贺桢,道:“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顿了顿,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贺桢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时的他到底只是初入官场之人,尚不是后来那见惯风雨不变色的宠臣。被结发妻子如此挑衅,贺桢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丢过来的那袋银子,他碰也没碰,直接跨了过去。 贺桢踏出了洞房,喊来了一个仆妇,问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妇答道:“姨娘说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冲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灯,等明日一早再去给新夫人请安敬茶。” 贺桢闻言,低低叹一口气。 84.太嫔归家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谢均瞥一眼那衣裙, 便知道今日东宫正殿里还有旁人。他面不改色, 对上首人道:“殿下,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端了小碗红豆银耳粥,正翘着勺子细细地吹热度。瞧见谢均来了, 她也不急着吹银耳粥了, 用纳纱的帕子擦擦手便放下勺子, 起身道:“妾身告退。” 说罢, 她便端起那小碗粥, 袅袅出了殿。 桌案后的人懒洋洋一倚, 打起眼皮, 问:“从皇兄那回来了?怎么说?” 谢均道:“大抵猜到了燕王会选哪几个, 都是些寒门出身的,干干净净,半点身家也无。” 太子冷哼一声,用折扇响当当敲了下桌案, 嗤道:“堂堂燕王, 竟把主意打到寒族身上去了, 真是丢了李氏皇族的脸面。” 谢均充耳不闻。不等太子叫坐, 他就攥着数珠自己坐下来。 太子也不说谢均无礼,反而眼神一溜, 落到谢均指间数珠上, 兴致勃勃道:“这新打的数珠不错, 佛头远瞧就甚好看。” “新得来的玩意儿,还没把玩几天。”谢均笑着,又扯回原题,“十有八|九,燕王会选郑史、贺桢与何文书入自己幕下。这三人俱是今年初来京城,无门无第,最好笼络不过。” 太子漫不经心地点了头:“父皇时日无多,皇兄心底着急,也是难免。”顿了顿,太子道,“叫你姐姐多看着些,总不能叫皇兄太快活,忘了孤才是大楚的储君。” 谢均阖着眼,拨了颗朝珠,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家姊不过一介后院妇人,怕是办不了这事儿。” 太子拿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 东宫里忽而可怕地沉静下来,毫无雅雀之声,只余滴漏滚水的轻响,在寂静里分外刺耳。 倏忽间,上首传来一阵哗啦巨响,原是太子发了狠,将砚台杯盏扫落至地下。那些瓷的、陶的,碎了一地,墨汁儿茶水流得四处皆是一片狼狈。 “谢均,你这是在忤逆孤?”太子压柔了声音,嗓里的音调温和得令人游侠毛骨悚然。他那双漂亮的眼,也透出分鹰似的阴狠来。 前一刻还笑着赞赏他新朝珠的太子,下一刻便发了怒。这样喜怒无常,谢均却巍然不动,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模样。 “实话实说罢了。”谢均指间一松,又一颗青金石的珠子滑至掌心,“燕王多疑,不近家姊。姐姐独在王府,一旬半月才能见一回燕王,什么事儿都办不了。” 太子将双掌撑在案上,瘦削的肩慢慢挺了起来:“孤记着你姐姐出嫁前,与燕王儿女情长,满京皆知,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用?” 谢均笑道:“这男女之事,臣是分毫不懂的。” 太子的气息平复了下来。 “罢了。”太子垂了手,漫踱至桌前,抬起鞋履踹开碎裂的杯盏,道,“孤听着贺桢这名字,有些耳熟,不知是在何处听过,兴许是皇兄提过的名字。孤有意用这贺桢,你去办了此事。” 谢均应了声“是”。说着,他就要退出去。 “……均哥!”太子忽然唤住他,用的是与之前不同的称呼,阴丽的面庞浮现出一丝踌躇,“方才孤说话难听了些,均哥你……不要见外。” 谢均笑着点了点头:“臣省得的。” 谢均出正殿时,太子妃殷流珠还在外头守着。秋日的风有些冷,一吹就叫人起一层疙瘩,殷氏穿的单薄贴身,手里还提了个楠木金丝的盒子,追着问谢均道:“太子爷又动怒了?我听里头好大声响呢。”说话时,眉宇间俱是关切。 谢均道:“一些小事罢了。” 太子妃殷氏的丫鬟劝她:“娘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儿人来人外的,叫外人瞧见娘娘您和外男说话,殿下指不准又要发作您呢。” 殷氏噤了声,忙低垂着头转了身离去,似一只被捆住翅膀的金丝雀。 谢均的小厮谢荣见了,啧啧一声,道:“太子妃娘娘出嫁前,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只可惜太子爷的脾气太难捉摸了,好端端一个美人儿,如今瘦成这副模样了!这走路的样子呀,好似风一吹就会颠倒了……” 谢均用扇子打一下谢荣,道:“宠惯你了!竟敢编排起东宫娘娘来了!” 谢荣低叫一声,呼着痛摸脑袋。 *** 秋季选试的时候,很快就到了。 这几日,贺桢一直在家焦灼等待,生怕志向不得,被调去外地乡野做个县官。好不容易,颁赐皇命的官家人才施施然骑着高头大马到了贺家门前。 这官家人穿了身玄青,手上甩一条半旧拂尘,身后还跟了一抬轿子。那轿子是四人抬的,一瞧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官家人瞧见贺桢,张嘴便是一道尖细嗓音:“哎呀!贺大人,咱给您道喜来了!您可是太子爷到陛下面前亲自举荐的国之良才,位从五品中散大夫,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呐!” 这句话好似一道惊雷,霹得贺桢脑海闷闷一阵响,继而便是些微的惊喜——只得一个五品官职倒是正常,但太子殿下竟亲自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无比的荣耀! 跟在贺桢身后的秦檀,心底也是一阵微跳。 ——前世,太子可没给过贺桢这样的荣耀,这是怎么了?太子竟要抬举贺桢! 旋即,轿帘打起,里头露出人的面容来。贺桢一瞧,便见得这轿中人面庞俊朗,笑容似山月清风一般,捱在轿里便显出一股子富贵悠闲的味儿来,直如一滩春水似的,寻常人家决计养不出这般气度的男子。 “这位是……”贺桢微惑。 贺桢给那送信的官家人赏了银子,那官家人暧昧笑了起来,道:“贺大人,您知道谢相爷吧?从前的太子伴读,与太子殿下顶顶好的那一位!便是这位爷啦。” 贺桢又懵了。 与太子交好的宰辅谢均,竟亲自到自己府上来了? 秦檀不声不响的,视线一抬起,就碰到谢均的眸光。她不敢和谢均对视,连忙低头看着鞋子尖,仔细数上头绣了几朵小梅花。垂着脑袋的当口儿,她听得轿子上的谢均与贺桢和和气气地说话。 “贺大人,你可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夫人呀。”谢均语重心长地说。 细细的“啪嚓”一声响,是他手里头青金石的两颗朝珠撞在一块儿了。 贺桢犹豫了一下,没敢把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何要感谢秦檀的恩情?莫非,这官职是秦家动用势力才换来的? 这样想着,贺桢忽觉得手上的皇诏十分烫手,扔了舍不得,拿在手中又似带刺一般,一时间心情复杂非常。好半晌后,他还是珍爱地将那皇诏收了起来。 一旁的秦檀却心跳一滞。 谢均多次提点,说太子不太高兴,如今太子又特意提拔了贺桢…… 看来,太子殿下是着意要为难自己了! 那太子可是定要做帝王的人,生性暴戾难测。虽目前他还不曾对自己动手,可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秦檀的面色越来越不好。 那头贺桢给官家人塞了银子,又恭送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这头的秦檀还僵僵地摆了个低身福的姿势,手帕在指尖都要揪破了。 *** 谢均的轿子远去了,谢荣回头张望一下已不可见的贺家门,朝轿子里问道:“相爷,您平白无故的,又故意吓那贺秦氏做什么?” 轿子里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你不觉着,瞧那贺秦氏生气怪有趣的?” 谢荣纳闷:这也算有趣?倒是相爷,近来趣味变了不少! 贺桢自认不是个易怒之人,可秦檀的话,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着他模样,倚在床柱上,问道:“怎么,贺大人生气了?” 贺桢并不想被一个小女子看破。于是,他神情不改,淡淡道:“并没有。” “不,你生气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眼神光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指,“你生气的时候,便会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气。” 贺桢微惊,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真,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弯月印痕。一时间,他心底浮起一层诧异:这秦檀,怎么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面颊,慢悠悠站了起来。她斜斜地睨着贺桢,道:“贺桢,你明明爱着那个姓方的贱妾,却又为了权势迎娶我,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过门,却要我在日后独守空房,这是不义。”顿了顿,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贺大人,你总要二选其一。” 贺桢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时的他到底只是初入官场之人,尚不是后来那见惯风雨不变色的宠臣。被结发妻子如此挑衅,贺桢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丢过来的那袋银子,他碰也没碰,直接跨了过去。 贺桢踏出了洞房,喊来了一个仆妇,问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妇答道:“姨娘说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冲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灯,等明日一早再去给新夫人请安敬茶。” 贺桢闻言,低低叹一口气。 85.酸儿辣女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只可惜,秦檀飞快地抽回了手, 退出一步, 朝他行礼:“相爷。”她似乎是吓得不轻,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相爷怎的站在别人身后?险些撞坏了人。” 谢均听了,心底暗暗发笑。他掸一掸袖上浮尘, 道:“宴席已散了, 诸宾客皆散去。我来找我姐姐,自然不会想到这王府的花园里, 还有除了我姐姐之外的客人。” 他这理由着实敷衍, 谁都听得出只是胡编乱造的。 秦檀有些咬牙切齿:她与燕王妃的身形可是半点儿都不像, 身后的丫鬟也是天差地别。要说谢均会认错, 她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这回算是我冲撞了相爷您, 还望相爷见谅。”秦檀低声道,“这里到底是王府的内府, 谢大人在内眷之所走动,恐怕多有不妥。” 谢均挑眉,道:“我来见我姐姐,有何不妥?我的姐姐是这燕王府的女主人,我如何不能来?反倒是贺夫人,宴席早已散了, 宾客皆被送出府, 你留在此地, 又想做什么?” 谢均身边的小厮挤眉弄眼,说话阴阳怪气的:“贺夫人,您又是在谋求什么呐?”这小厮生了双小豆眼,一挤弄起来,眼便眯成了一条缝,埋进肉里,模样滑稽得很,“泼天的富贵,可是您亲手丢掉的,如今还有什么念想呢?” 这话有点刺耳,说的好像秦檀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想要使劲往上攀爬似的。 ——呃,其实,秦檀从前确实是这样的人。想来,是秦檀当初拼死也要嫁入东宫的架势,给整个谢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一介小厮都来趁机奚落她了吧。 秦檀心底微恼,但她自知得罪不起谢均,只得暂时示弱:“相爷误会了,是王妃娘娘命我出来找她丢了的香囊。我这就要回娘娘那儿了,失礼之处,还请相爷宽涵。”说罢,秦檀行礼,掉头便走。 未几步,谢均便在她身后喊道:“贺夫人。” 秦檀挺步侧身,望向谢均。谢均转着手里头的朝珠,神情平常温和,口中道:“太子爷他……昨日还和我提起你呢。”他说着,唇角微扬,面上若有深色。 秦檀微怔,脊背略寒。 谢均又提起了这事儿,莫非是来真的? 前世,太子可从不曾对她有过多余的举动啊!怎么今生偏偏就闹出这事儿了? 想到东宫太子李源宏,秦檀不由面色微白。 前世,她曾听贺桢提起过,太子殿下——即后来的明绪帝——曾因宫女多嘴一句话,便勒令对这宫女行截舌之刑。因此,贺桢还痛斥了君王无情。 太子殿下的脾性,谁也揣测不清。若是硬要说,那便是“乖戾莫测,变幻万千”。从前,有人在醉后嬉闹,醉醺醺嚷了一句“太子何如晋王邪?”——不过三日后,晋王便被陛下褫夺单字封号,贬去了荒芜的昆川;家中财宝,一律抄没;晋王妃年纪轻轻,便要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 因着这一句他人口舌之谬,太子便对血脉相连的皇弟下此狠手,着实是叫人心惊。太子的记仇之心,可见一斑。 谢均见秦檀面色不好,微挑眉头,道:“贺夫人,太子殿下不过是关心你罢了。”他声音甚是温柔,嗓里还有着风吟月洒似的笑意,“你且放心,太子殿下是不会与弱女子一般计较的。” 谢均越是这般说,秦檀越觉得心里毛毛的。 她笑了笑,还是告退离开了。 见秦檀飞快地走了,谢均摇了摇头:“不经吓。” 谢均身旁的豆眼小厮谢荣瞧瞧秦檀背影,再瞧瞧自家主子,纳闷道:“相爷,您诓她做什么?太子殿下一早便忘了这贺秦氏了,几多月不曾提起过呢!” 谢均拨弄着朝珠,悠悠道:“她害得我被殿下摆了脸色,我还不能吓她一吓?之前她闹着要嫁给贺桢的那段日子,殿下见着我时,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折腾得我睡都睡不好。” 谢荣更纳闷了:“这贺秦氏是长得美,可也不是什么倾国绝色。东宫什么美人没有,殿下何必记挂着这位?” “你懂什么?”谢均眼尾微挑,嘴角勾得愈弯,“殿下这是不高兴有人拂逆他呢。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可敢拂逆他的美人,那一个手指便数的清。”说罢,他瞥一眼自己右手。 倏忽间,谢均又回忆起方才软玉温香的触感来。 肌肤雪腻,入手生香。 谢荣见自家相爷一直盯着右手,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相爷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的右手瞧?这右手上头是抹了蜜,还是碰过王母的蟠桃了? ——不对,王母的蟠桃是没碰过的,碰过的是方才那位贺秦氏的身子! 这个想法甫一从心底蹦出来,谢荣便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啪啪啪打起自己的脸蛋来,心底不停忏罪:瞎想什么玩意儿呢!相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哪会瞧得上那等钻营心计的妇人?! 谢荣一口气啪啪啪抽了自己三四个耳掴子,回过头来,谢均正以疑惑目光打量他。谢荣连忙顶着肿脸,给谢均赔罪,道:“相爷,咱们快去王妃娘娘那儿吧。” 谢均点头。 主仆俩到恩波簃时,秦檀已不在了。偌大的厅室里空落落的,燕王妃孤零零坐在南窗下,右手托腮,半眯凤眸,一副懒洋洋模样。外头的夕阳渐散,一线余晖落在王妃面上,映亮她殷红菱唇,艳得似宫墙里寂寞独开的芍药。 “姐姐。”谢均行至燕王妃谢盈身后,探头望向窗外余晖,“天要暗了,忙了一天了,可以歇歇了。” 王妃不回头,还瞧着窗外头的余晖。她眸光动了动,喃喃道:“阿均,我方才还想,若是有人能陪着我看这夕阳余晖便好了。刚这样想着呢,你便来了。” 谢均笑了笑,道:“赶巧了。” 王妃从桌上拣起扇子,侧头瞧一眼谢均——谢均笑唇微抿,神色很温和,墨眸沉沉如玉石。 她的弟弟才华容貌皆如此出色,可偏偏至今还未娶妻。每每想到此处,王妃便有些心焦。 “你不过比我小一岁,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王妃忍不住启唇絮叨。 谢均知道她又要将几句老话翻来覆去得说,便将手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待王妃停话,他问道:“这回选试,姐姐心底可有什么青睐人选?太子爷特地着我来问姐姐一句。” 燕王妃的神色凝滞了一下。她逃避似地别过视线,用团扇掩了面孔,垂眸软声道:“阿均,你也是知道的。我将这事儿告诉了你,回头王爷又要怪罪我。” “我只是问问你可有哪个人看得顺眼罢了,与王爷何干?”谢均道,“我又不是要打听王爷的心底事儿。” “……你呀。”王妃拿谢均毫无办法。她晃了下团扇,神色微凝,“若说我属意的,不过是那么两三人。一是贺桢,二是郑史,三是何文书。原因无他,只是他三人不曾叫女眷来行贿罢了。至于才学实干,我倒是不清楚。说到底我一介女流,见不得外男。这些人名,还是我叫宝蟾去外头打听来的。” “贺桢?”听到这个熟悉名字,谢均声音微顿,“他倒是个厉害人物。” ——从太子殿下手上抢人,能不厉害吗? 王妃似乎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轻悄悄地笑了起来。她不愿多提这些朝政之事,盯着弟弟又说起了婚嫁之事:“阿均,你年岁渐大,再不娶妻成家,叫姐姐怎么和娘亲的在天之灵交代?”顿了顿,王妃轻蹙秀眉,哀愁道,“莫非京中那个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谢均愣了下。 “宰辅大人天生断袖,喜好龙阳之色!”王妃满面担忧,“这,这……” 谢均:…… 是嫡亲的姐姐,没错啊。 他哭笑不得,道:“姐姐多虑了,我不过是没什么心思沉迷风花雪月罢了。东宫那边事儿多,朝中也颇多冗杂苛烦之事,着实闲不下来。” 王妃愁道:“凭阿均的本事,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怎的就一直不能成家呢……” 这句话,谢均早听得耳朵起茧了,已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但这一回,他心底却冒出了个奇怪的想法。 ——他谢均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 ——有夫之妇得不到。 *** 秦檀从燕王府回来后,面色便一直沉沉的。 85.酸儿辣女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只可惜,秦檀飞快地抽回了手, 退出一步, 朝他行礼:“相爷。”她似乎是吓得不轻,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相爷怎的站在别人身后?险些撞坏了人。” 谢均听了,心底暗暗发笑。他掸一掸袖上浮尘, 道:“宴席已散了, 诸宾客皆散去。我来找我姐姐,自然不会想到这王府的花园里, 还有除了我姐姐之外的客人。” 他这理由着实敷衍, 谁都听得出只是胡编乱造的。 秦檀有些咬牙切齿:她与燕王妃的身形可是半点儿都不像, 身后的丫鬟也是天差地别。要说谢均会认错, 她是打死都不会相信的。 “这回算是我冲撞了相爷您, 还望相爷见谅。”秦檀低声道,“这里到底是王府的内府, 谢大人在内眷之所走动,恐怕多有不妥。” 谢均挑眉,道:“我来见我姐姐,有何不妥?我的姐姐是这燕王府的女主人,我如何不能来?反倒是贺夫人,宴席早已散了, 宾客皆被送出府, 你留在此地, 又想做什么?” 谢均身边的小厮挤眉弄眼,说话阴阳怪气的:“贺夫人,您又是在谋求什么呐?”这小厮生了双小豆眼,一挤弄起来,眼便眯成了一条缝,埋进肉里,模样滑稽得很,“泼天的富贵,可是您亲手丢掉的,如今还有什么念想呢?” 这话有点刺耳,说的好像秦檀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为之,想要使劲往上攀爬似的。 ——呃,其实,秦檀从前确实是这样的人。想来,是秦檀当初拼死也要嫁入东宫的架势,给整个谢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一介小厮都来趁机奚落她了吧。 秦檀心底微恼,但她自知得罪不起谢均,只得暂时示弱:“相爷误会了,是王妃娘娘命我出来找她丢了的香囊。我这就要回娘娘那儿了,失礼之处,还请相爷宽涵。”说罢,秦檀行礼,掉头便走。 未几步,谢均便在她身后喊道:“贺夫人。” 秦檀挺步侧身,望向谢均。谢均转着手里头的朝珠,神情平常温和,口中道:“太子爷他……昨日还和我提起你呢。”他说着,唇角微扬,面上若有深色。 秦檀微怔,脊背略寒。 谢均又提起了这事儿,莫非是来真的? 前世,太子可从不曾对她有过多余的举动啊!怎么今生偏偏就闹出这事儿了? 想到东宫太子李源宏,秦檀不由面色微白。 前世,她曾听贺桢提起过,太子殿下——即后来的明绪帝——曾因宫女多嘴一句话,便勒令对这宫女行截舌之刑。因此,贺桢还痛斥了君王无情。 太子殿下的脾性,谁也揣测不清。若是硬要说,那便是“乖戾莫测,变幻万千”。从前,有人在醉后嬉闹,醉醺醺嚷了一句“太子何如晋王邪?”——不过三日后,晋王便被陛下褫夺单字封号,贬去了荒芜的昆川;家中财宝,一律抄没;晋王妃年纪轻轻,便要守着青灯古佛过日子。 因着这一句他人口舌之谬,太子便对血脉相连的皇弟下此狠手,着实是叫人心惊。太子的记仇之心,可见一斑。 谢均见秦檀面色不好,微挑眉头,道:“贺夫人,太子殿下不过是关心你罢了。”他声音甚是温柔,嗓里还有着风吟月洒似的笑意,“你且放心,太子殿下是不会与弱女子一般计较的。” 谢均越是这般说,秦檀越觉得心里毛毛的。 她笑了笑,还是告退离开了。 见秦檀飞快地走了,谢均摇了摇头:“不经吓。” 谢均身旁的豆眼小厮谢荣瞧瞧秦檀背影,再瞧瞧自家主子,纳闷道:“相爷,您诓她做什么?太子殿下一早便忘了这贺秦氏了,几多月不曾提起过呢!” 谢均拨弄着朝珠,悠悠道:“她害得我被殿下摆了脸色,我还不能吓她一吓?之前她闹着要嫁给贺桢的那段日子,殿下见着我时,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折腾得我睡都睡不好。” 谢荣更纳闷了:“这贺秦氏是长得美,可也不是什么倾国绝色。东宫什么美人没有,殿下何必记挂着这位?” “你懂什么?”谢均眼尾微挑,嘴角勾得愈弯,“殿下这是不高兴有人拂逆他呢。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可敢拂逆他的美人,那一个手指便数的清。”说罢,他瞥一眼自己右手。 倏忽间,谢均又回忆起方才软玉温香的触感来。 肌肤雪腻,入手生香。 谢荣见自家相爷一直盯着右手,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相爷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劲儿地盯着自己的右手瞧?这右手上头是抹了蜜,还是碰过王母的蟠桃了? ——不对,王母的蟠桃是没碰过的,碰过的是方才那位贺秦氏的身子! 这个想法甫一从心底蹦出来,谢荣便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啪啪啪打起自己的脸蛋来,心底不停忏罪:瞎想什么玩意儿呢!相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哪会瞧得上那等钻营心计的妇人?! 谢荣一口气啪啪啪抽了自己三四个耳掴子,回过头来,谢均正以疑惑目光打量他。谢荣连忙顶着肿脸,给谢均赔罪,道:“相爷,咱们快去王妃娘娘那儿吧。” 谢均点头。 主仆俩到恩波簃时,秦檀已不在了。偌大的厅室里空落落的,燕王妃孤零零坐在南窗下,右手托腮,半眯凤眸,一副懒洋洋模样。外头的夕阳渐散,一线余晖落在王妃面上,映亮她殷红菱唇,艳得似宫墙里寂寞独开的芍药。 “姐姐。”谢均行至燕王妃谢盈身后,探头望向窗外余晖,“天要暗了,忙了一天了,可以歇歇了。” 王妃不回头,还瞧着窗外头的余晖。她眸光动了动,喃喃道:“阿均,我方才还想,若是有人能陪着我看这夕阳余晖便好了。刚这样想着呢,你便来了。” 谢均笑了笑,道:“赶巧了。” 王妃从桌上拣起扇子,侧头瞧一眼谢均——谢均笑唇微抿,神色很温和,墨眸沉沉如玉石。 她的弟弟才华容貌皆如此出色,可偏偏至今还未娶妻。每每想到此处,王妃便有些心焦。 “你不过比我小一岁,也是时候成家立业了……”王妃忍不住启唇絮叨。 谢均知道她又要将几句老话翻来覆去得说,便将手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待王妃停话,他问道:“这回选试,姐姐心底可有什么青睐人选?太子爷特地着我来问姐姐一句。” 燕王妃的神色凝滞了一下。她逃避似地别过视线,用团扇掩了面孔,垂眸软声道:“阿均,你也是知道的。我将这事儿告诉了你,回头王爷又要怪罪我。” “我只是问问你可有哪个人看得顺眼罢了,与王爷何干?”谢均道,“我又不是要打听王爷的心底事儿。” “……你呀。”王妃拿谢均毫无办法。她晃了下团扇,神色微凝,“若说我属意的,不过是那么两三人。一是贺桢,二是郑史,三是何文书。原因无他,只是他三人不曾叫女眷来行贿罢了。至于才学实干,我倒是不清楚。说到底我一介女流,见不得外男。这些人名,还是我叫宝蟾去外头打听来的。” “贺桢?”听到这个熟悉名字,谢均声音微顿,“他倒是个厉害人物。” ——从太子殿下手上抢人,能不厉害吗? 王妃似乎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轻悄悄地笑了起来。她不愿多提这些朝政之事,盯着弟弟又说起了婚嫁之事:“阿均,你年岁渐大,再不娶妻成家,叫姐姐怎么和娘亲的在天之灵交代?”顿了顿,王妃轻蹙秀眉,哀愁道,“莫非京中那个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谢均愣了下。 “宰辅大人天生断袖,喜好龙阳之色!”王妃满面担忧,“这,这……” 谢均:…… 是嫡亲的姐姐,没错啊。 他哭笑不得,道:“姐姐多虑了,我不过是没什么心思沉迷风花雪月罢了。东宫那边事儿多,朝中也颇多冗杂苛烦之事,着实闲不下来。” 王妃愁道:“凭阿均的本事,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怎的就一直不能成家呢……” 这句话,谢均早听得耳朵起茧了,已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但这一回,他心底却冒出了个奇怪的想法。 ——他谢均什么样的大楚女人得不到? ——有夫之妇得不到。 *** 秦檀从燕王府回来后,面色便一直沉沉的。 86.梦中呓语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稍事歇息 “听闻那燕王妃为人甚是宽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如此?” “上了皇家名谱的女人, 又有哪个会是真宽和的?面子上客气点罢了。” “按理说王妃嫁入王府也近九年了,怎么还是没个一儿半女的……” 说话间,燕王妃谢盈就姗姗来了。 “是我来迟了,叫你们苦等。”王妃娘娘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面带笑容, 慢吞吞在三角椅上头坐下。她身后的丫鬟见自家娘娘坐下,忙把怀里的拂秣狗儿递过去。娘娘笑眯眯地接了,戴了对东珠软镯的手顺着捋了下狗毛, 口中念叨道, “男人们喝酒的事儿,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诸位自在些便是了。” 见王妃这么好说话,厅里各人便心思活络起来。你瞧瞧我,我看看你, 终于有人起了头,上去给王妃娘娘送礼。献上的匣子啪嗒一开, 露出对光彩四射的金葫芦耳坠子。接着,便有人送珍珠翡翠、手镯坠子, 令人眼花缭乱。 这群妇人会如此殷勤, 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燕王主管选试之事, 若是能哄得燕王妃开心, 兴许自家男人便能高升了。 人人皆上去献宝,只有秦檀巍然不动坐在原地,既不打算讨好燕王妃,也不打算替自己夫君美言几句。乍一眼瞧去,她甚是醒目。 王妃娘娘目光扫一圈身侧好话不停的妇人们,手一松,把那狗儿放到了地上,轻轻嘘了声“去”。她身旁的丫鬟见状,懂事地上来挡那些妇人,笑道:“咱们娘娘可不能收这些,还是请各位夫人把礼物收回去吧。” 妇人们面面相觑,收了各自的礼物退下来。秦檀身旁那两个妇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是顾忌着王府颜面,不肯明着收礼呢。十有八|九,要我们私下再往燕王府里送一回。” 王妃不说什么,拿了把牙丝编地的团扇慢慢摇着,一双眼四处瞧。王妃有双上挑凤眼,眼皮极薄,眸色瞧起来有些冰凌凌的。冷不丁的,她的眼神便落到了秦檀身上。只这一眼,秦檀便觉着身上一冷,心道:这燕王妃绝不是如面上那般好相处的人。 “这位是贺家的夫人吧?”王妃开了口,直勾勾盯着秦檀,“别人都在替夫君美言,怎么你孤零零坐在那儿,都不替你夫君说几句话呢?” 瞬时间,周遭的妇人都朝秦檀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讥笑声也随之而来。 “呀,这位不就是那闹着要嫁给穷秀才的秦三姑娘么?” “听闻贺家家底一穷二白,她嫂子、婆婆都是穷山恶水出来的人。” “怎么个,如今秦三怕是半点儿银钱都掏不出了吧?” 燕王妃探寻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秦檀。王妃身后立着两个丫鬟,分别唤作宝蟾、玉台。抱着狗儿的宝蟾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对玉台耳语道:“你可知道,那贺秦氏先前拒了东宫的婚事,落了相爷的脸面,咱们娘娘也有些不待见她呢。” 宝蟾的话虽然压得低,但秦檀还是听见了,她甚至有些讪讪的。 她的心底,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她可以说自己不愧对秦家——秦家的富贵,便是她母亲用命换来的,她自然不愧疚;但是,谢家的人情,她着实是有些心虚的。 当年她誓死要嫁入东宫,一心只想着做人上人;哪怕无情无爱,不会得到太子垂青,她也认了,因此她上下钻营,让父亲求到了谢家家门。但谁知道,后来她的脑子进了水,竟然义无反顾地要嫁给贺桢,落了个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王妃娘娘讨厌她,确实是情有可原;秦檀自己作的,没必要叫委屈。 宝蟾与玉台说完话,抬高声音,对秦檀道:“贺夫人,咱们娘娘问话呢。” 秦檀起了身,正色道:“回王妃娘娘的话,并非是我不愿意替夫君美言,而是我夫君无需我多言。一是一,二是二,若当真有本事,何必我夸出花来呢?更何况,我夫君为人刚直,最不喜我多管闲事。以是,我便不在王妃娘娘面前多话了。” 王妃听了这话,勾起唇角,问道:“这么说来,你很是信任贺桢的才干?” “正是。”秦檀答。 秦檀说了谎。她并非是真的如此笃信贺桢的才能,她只是懒得替贺桢讨好别人。她巴不得这些权贵都觉得贺桢碍眼,断绝了他的仕途,省得便宜了方素怜那个贱蹄子。 王妃笑起来,道:“你倒是个有趣的。” 秦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终于可以坐下了。 恩波簃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此时,外头忽而进来一个丫鬟,对王妃通传道:“娘娘,周姑娘来了。” 燕王妃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她来做什么?”王妃端起茶盏,戴着玳瑁甲套的尾指轻轻翘起,眼角流出一分不耐之色,“这等场合,岂是她该来的地方?……算了,让她进来罢,免得恭贵妃回头又说我偏颇。” 得了王妃许可,那丫鬟便到外头请人。一个十七八的秀丽姑娘跨进了恩波簃,满身娇弱可怜,浑似一株扶风若柳。未几步,她便掩着唇咳了几声,一副随时会倒的柔弱模样。 燕王妃拉长着脸,道:“娴儿,坐吧。你身子不好,坐里头点,免得见了风。” 那唤作周娴柔弱女子道:“谢过王妃姐姐。” 恩波簃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打量这位不速之客。秦檀旁边的两位妇人,又敬职敬业地叽叽咕咕起来:“听闻恭贵妃有个侄女儿,与燕王是关系甚好的表亲。那周姓侄女儿没出嫁,就一直借住在燕王府里头。家中爹娘俱在,却一直住在燕王表哥这头,贵妃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呐!” 秦檀瞧着那周娴,只觉得她这弱柳扶风的模样与方素怜怎么瞧怎么像,两人都是同种的惹人厌恶。再看周娴时,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敌意。 周娴拿帕子按着嘴角,声音娇娇的:“娴儿想着王妃姐姐今日要办宴席,一定忙得很,就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娴儿也是这王府人,王妃娘娘不必拿我见外。” 燕王妃险些把手里的扇柄给捏断了。 王妃身后的宝蟾也是气得脸涨红,小声嘀咕道:“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个落魄的表小姐,张口姐姐,闭口妹妹的,不嫌害臊!王妃娘娘怎的还不罚她?” 玉台连忙拽了宝蟾的衣袖,小声道:“可别给咱们娘娘惹事儿了。娘娘不是收拾不了她,是恭贵妃太护着这侄女儿。娘娘做人媳妇本就不易,还是不要惹怒贵妃了。” 燕王妃缓了缓神,对周娴笑道:“瞧我糊涂了,竟忘了把这事儿告诉你。只是我们这头都是出了嫁的妇人,娴儿你一介闺阁女子,还是不要和我们在一道的好。” 王妃这话说得客客气气的,给足了周娴面子,谁料那周娴头一垂,竟掉起泪珠子来!她用帕子擦眼角,一副梨花带雨模样,哭道:“娴儿就知道,王妃姐姐不曾把娴儿当自己人!平日不待见娴儿也就罢了,可今日这般有外人在的场合,王妃姐姐竟也……” 话里话外,指责燕王妃欺负人。 宝蟾气得直跺脚,暗恨道:“这落魄家的,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咱们娘娘难堪!” 周娴光哭还不够,偏要人应和她。一转身,她就扯住秦檀的袖口,泪眼婆娑道:“你说,娴儿说的对不对?”她似乎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方才被王妃奚落了,此刻就会和她同仇敌忾。 秦檀笑了笑,慢慢把周娴的手从自己袖上摘下来,道:“周姑娘,我倒觉得你说的有些不妥。” 秦檀这样说,燕王妃微微露出了惊奇之色。毕竟方才王妃才为难了秦檀,照理说,秦檀该跟着周娴一道挖苦燕王妃才是。 周娴睁大了泛红的眼,柔弱道:“有哪儿不妥呀?娴儿不知道的呢。” 秦檀掸了掸袖子,道:“周姑娘一介未婚女子,却妄图掌管王府中馈,逾越太过,此乃其一;周姑娘不曾婚嫁,与王妃娘娘非亲非故,却口称‘姐姐’,狂妄失礼,此乃其二;暗中挑唆,明里暗里说娘娘为难你,此乃其三。这么多点不妥的地方,周姑娘莫非一点儿都没察觉么?” 秦檀的话音铮铮,丝毫不给人反驳的余地,周娴听了,呀呀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她哭道:“你怎可这样羞辱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闺中女儿?什么叫我妄图掌管王府中馈?我与王爷表哥清清白白的,我也不是个贪慕权势之人,又怎会有那种奢念!” 秦檀笑地愈发欢畅了:“那周姑娘可敢对天发誓,你一点都没有嫁入王府的念头。若有违者,天打雷劈?” 周娴愣住了。 她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吐出什么话来。 秦檀带着笑又催了她一次:“周姑娘,快呀,你问心无愧呐!” 周娴抽噎了一声,眼泪珠子冒得更汹涌了。她哽咽道:“我们初初见面,你何必这样为难我!我又是犯了什么错处!”说罢,便哭着出了恩波簃。 眼看着秦檀三言两语就把周娴给气跑了,周遭的妇人们不由感叹起来:“这秦三的一张嘴,还是和做姑娘时一样厉害。该带的刺,她一根都不少。” 燕王妃见周娴委委屈屈地跑了,一张面孔便亮了起来。她柔着嗓音,招呼大家享用膳食佳酿,神色一如之前,只是目光掠过秦檀之时,便忍不住带上了一分探究之色。 86.梦中呓语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稍事歇息 “听闻那燕王妃为人甚是宽和,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如此?” “上了皇家名谱的女人, 又有哪个会是真宽和的?面子上客气点罢了。” “按理说王妃嫁入王府也近九年了,怎么还是没个一儿半女的……” 说话间,燕王妃谢盈就姗姗来了。 “是我来迟了,叫你们苦等。”王妃娘娘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面带笑容, 慢吞吞在三角椅上头坐下。她身后的丫鬟见自家娘娘坐下,忙把怀里的拂秣狗儿递过去。娘娘笑眯眯地接了,戴了对东珠软镯的手顺着捋了下狗毛, 口中念叨道, “男人们喝酒的事儿,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诸位自在些便是了。” 见王妃这么好说话,厅里各人便心思活络起来。你瞧瞧我,我看看你, 终于有人起了头,上去给王妃娘娘送礼。献上的匣子啪嗒一开, 露出对光彩四射的金葫芦耳坠子。接着,便有人送珍珠翡翠、手镯坠子, 令人眼花缭乱。 这群妇人会如此殷勤, 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燕王主管选试之事, 若是能哄得燕王妃开心, 兴许自家男人便能高升了。 人人皆上去献宝,只有秦檀巍然不动坐在原地,既不打算讨好燕王妃,也不打算替自己夫君美言几句。乍一眼瞧去,她甚是醒目。 王妃娘娘目光扫一圈身侧好话不停的妇人们,手一松,把那狗儿放到了地上,轻轻嘘了声“去”。她身旁的丫鬟见状,懂事地上来挡那些妇人,笑道:“咱们娘娘可不能收这些,还是请各位夫人把礼物收回去吧。” 妇人们面面相觑,收了各自的礼物退下来。秦檀身旁那两个妇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是顾忌着王府颜面,不肯明着收礼呢。十有八|九,要我们私下再往燕王府里送一回。” 王妃不说什么,拿了把牙丝编地的团扇慢慢摇着,一双眼四处瞧。王妃有双上挑凤眼,眼皮极薄,眸色瞧起来有些冰凌凌的。冷不丁的,她的眼神便落到了秦檀身上。只这一眼,秦檀便觉着身上一冷,心道:这燕王妃绝不是如面上那般好相处的人。 “这位是贺家的夫人吧?”王妃开了口,直勾勾盯着秦檀,“别人都在替夫君美言,怎么你孤零零坐在那儿,都不替你夫君说几句话呢?” 瞬时间,周遭的妇人都朝秦檀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讥笑声也随之而来。 “呀,这位不就是那闹着要嫁给穷秀才的秦三姑娘么?” “听闻贺家家底一穷二白,她嫂子、婆婆都是穷山恶水出来的人。” “怎么个,如今秦三怕是半点儿银钱都掏不出了吧?” 燕王妃探寻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秦檀。王妃身后立着两个丫鬟,分别唤作宝蟾、玉台。抱着狗儿的宝蟾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对玉台耳语道:“你可知道,那贺秦氏先前拒了东宫的婚事,落了相爷的脸面,咱们娘娘也有些不待见她呢。” 宝蟾的话虽然压得低,但秦檀还是听见了,她甚至有些讪讪的。 她的心底,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她可以说自己不愧对秦家——秦家的富贵,便是她母亲用命换来的,她自然不愧疚;但是,谢家的人情,她着实是有些心虚的。 当年她誓死要嫁入东宫,一心只想着做人上人;哪怕无情无爱,不会得到太子垂青,她也认了,因此她上下钻营,让父亲求到了谢家家门。但谁知道,后来她的脑子进了水,竟然义无反顾地要嫁给贺桢,落了个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王妃娘娘讨厌她,确实是情有可原;秦檀自己作的,没必要叫委屈。 宝蟾与玉台说完话,抬高声音,对秦檀道:“贺夫人,咱们娘娘问话呢。” 秦檀起了身,正色道:“回王妃娘娘的话,并非是我不愿意替夫君美言,而是我夫君无需我多言。一是一,二是二,若当真有本事,何必我夸出花来呢?更何况,我夫君为人刚直,最不喜我多管闲事。以是,我便不在王妃娘娘面前多话了。” 王妃听了这话,勾起唇角,问道:“这么说来,你很是信任贺桢的才干?” “正是。”秦檀答。 秦檀说了谎。她并非是真的如此笃信贺桢的才能,她只是懒得替贺桢讨好别人。她巴不得这些权贵都觉得贺桢碍眼,断绝了他的仕途,省得便宜了方素怜那个贱蹄子。 王妃笑起来,道:“你倒是个有趣的。” 秦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终于可以坐下了。 恩波簃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此时,外头忽而进来一个丫鬟,对王妃通传道:“娘娘,周姑娘来了。” 燕王妃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她来做什么?”王妃端起茶盏,戴着玳瑁甲套的尾指轻轻翘起,眼角流出一分不耐之色,“这等场合,岂是她该来的地方?……算了,让她进来罢,免得恭贵妃回头又说我偏颇。” 得了王妃许可,那丫鬟便到外头请人。一个十七八的秀丽姑娘跨进了恩波簃,满身娇弱可怜,浑似一株扶风若柳。未几步,她便掩着唇咳了几声,一副随时会倒的柔弱模样。 燕王妃拉长着脸,道:“娴儿,坐吧。你身子不好,坐里头点,免得见了风。” 那唤作周娴柔弱女子道:“谢过王妃姐姐。” 恩波簃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打量这位不速之客。秦檀旁边的两位妇人,又敬职敬业地叽叽咕咕起来:“听闻恭贵妃有个侄女儿,与燕王是关系甚好的表亲。那周姓侄女儿没出嫁,就一直借住在燕王府里头。家中爹娘俱在,却一直住在燕王表哥这头,贵妃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呐!” 秦檀瞧着那周娴,只觉得她这弱柳扶风的模样与方素怜怎么瞧怎么像,两人都是同种的惹人厌恶。再看周娴时,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敌意。 周娴拿帕子按着嘴角,声音娇娇的:“娴儿想着王妃姐姐今日要办宴席,一定忙得很,就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娴儿也是这王府人,王妃娘娘不必拿我见外。” 燕王妃险些把手里的扇柄给捏断了。 王妃身后的宝蟾也是气得脸涨红,小声嘀咕道:“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个落魄的表小姐,张口姐姐,闭口妹妹的,不嫌害臊!王妃娘娘怎的还不罚她?” 玉台连忙拽了宝蟾的衣袖,小声道:“可别给咱们娘娘惹事儿了。娘娘不是收拾不了她,是恭贵妃太护着这侄女儿。娘娘做人媳妇本就不易,还是不要惹怒贵妃了。” 燕王妃缓了缓神,对周娴笑道:“瞧我糊涂了,竟忘了把这事儿告诉你。只是我们这头都是出了嫁的妇人,娴儿你一介闺阁女子,还是不要和我们在一道的好。” 王妃这话说得客客气气的,给足了周娴面子,谁料那周娴头一垂,竟掉起泪珠子来!她用帕子擦眼角,一副梨花带雨模样,哭道:“娴儿就知道,王妃姐姐不曾把娴儿当自己人!平日不待见娴儿也就罢了,可今日这般有外人在的场合,王妃姐姐竟也……” 话里话外,指责燕王妃欺负人。 宝蟾气得直跺脚,暗恨道:“这落魄家的,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咱们娘娘难堪!” 周娴光哭还不够,偏要人应和她。一转身,她就扯住秦檀的袖口,泪眼婆娑道:“你说,娴儿说的对不对?”她似乎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方才被王妃奚落了,此刻就会和她同仇敌忾。 秦檀笑了笑,慢慢把周娴的手从自己袖上摘下来,道:“周姑娘,我倒觉得你说的有些不妥。” 秦檀这样说,燕王妃微微露出了惊奇之色。毕竟方才王妃才为难了秦檀,照理说,秦檀该跟着周娴一道挖苦燕王妃才是。 周娴睁大了泛红的眼,柔弱道:“有哪儿不妥呀?娴儿不知道的呢。” 秦檀掸了掸袖子,道:“周姑娘一介未婚女子,却妄图掌管王府中馈,逾越太过,此乃其一;周姑娘不曾婚嫁,与王妃娘娘非亲非故,却口称‘姐姐’,狂妄失礼,此乃其二;暗中挑唆,明里暗里说娘娘为难你,此乃其三。这么多点不妥的地方,周姑娘莫非一点儿都没察觉么?” 秦檀的话音铮铮,丝毫不给人反驳的余地,周娴听了,呀呀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她哭道:“你怎可这样羞辱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闺中女儿?什么叫我妄图掌管王府中馈?我与王爷表哥清清白白的,我也不是个贪慕权势之人,又怎会有那种奢念!” 秦檀笑地愈发欢畅了:“那周姑娘可敢对天发誓,你一点都没有嫁入王府的念头。若有违者,天打雷劈?” 周娴愣住了。 她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吐出什么话来。 秦檀带着笑又催了她一次:“周姑娘,快呀,你问心无愧呐!” 周娴抽噎了一声,眼泪珠子冒得更汹涌了。她哽咽道:“我们初初见面,你何必这样为难我!我又是犯了什么错处!”说罢,便哭着出了恩波簃。 眼看着秦檀三言两语就把周娴给气跑了,周遭的妇人们不由感叹起来:“这秦三的一张嘴,还是和做姑娘时一样厉害。该带的刺,她一根都不少。” 燕王妃见周娴委委屈屈地跑了,一张面孔便亮了起来。她柔着嗓音,招呼大家享用膳食佳酿,神色一如之前,只是目光掠过秦檀之时,便忍不住带上了一分探究之色。 87.呱呱坠地 跳一半内容不订,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英儿, 我听青桑说你生辰就要到了。我另赐你一个镯子, 算是贺礼。”秦檀笑盈盈的, 将一个玉镯子递到英儿手中, “玉需人养,你平日无事,可将这镯子戴在手上。这是主子给你的恩赐, 无人会说闲话。” 英儿未料到秦檀如此大方, 喜色盈面,忙谢恩道:“谢过夫人。” “哦,对了。”秦檀又道,“你房中的床下, 有一口描了并蒂莲华纹的小匣子, 那匣子的花样甚是别致,我可否借来描一下花样?” 英儿有些困惑——那匣子的花样算不得特殊, 且藏在床的最下头,同住一房的几个下等丫鬟都不曾瞧过,怎么夫人会知道呢? 但既然夫人开了口,英儿不疑有他,惶恐道:“英儿怎敢和夫人说借还之事?英儿的身家都是夫人的,那东西由夫人拿去了, 是英儿的荣幸。” 秦檀满意地笑了起来。 下人们散去后, 未过多久, 英儿便将那口瞄着并蒂莲华的匣子送来了秦檀的房间,旋即便恭敬地告退了。 她是下等丫鬟,照理是没资格进主母屋子的。 秦檀将匣子摊在膝上,这匣子用料微末,画工粗糙,颜料几都褪了色,瞧着实在粗糙。 “夫人,您要这匣子到底是做什么?”青桑掂着脚,有些不解,“这匣子的花纹,可算不得精美。夫人随手一画,都比它要好看得多!” “我要的可不是这匣子。”秦檀勾唇,手指抚过匣中物,“我要的,是这匣中的东西。” 但见这匣中,放了一个玉镯子,款式、玉色,皆与秦檀赐给英儿的那只相差无几。一旁的红莲见了,面色陡然一变,怒道:“这镯子瞧着名贵,怎么会在英儿的匣中?!莫非是英儿胆大包天,偷了夫人的东西?” 青桑辩道:“这不是夫人的东西!夫人的首饰头面是由我来管的,可我今早才查验过,夫人的妆奁匣好端端的,绝没有丢了这样一个镯子!” “别吵了。”秦檀拨了下耳坠,“这镯子是贺家库房里的。” “贺家库房里的?!”青桑诧异,“英儿怎么会做这种事?” “英儿一向怯懦粗笨,岂有胆量做这种事?”红莲比青桑更冷静些,“如今夫人掌管府中中馈,库房丢了东西,老夫人头一个责罚的便是咱们夫人。这是有人暗中使诈,偷了东西藏到英儿房中,想要陷害咱们夫人呢。” “这是哪家的下作人,竟敢耍这样的手段!”青桑当即气红了脸,愤恨跺脚。这副架势,要是那幕后黑手出现在她面前,她准能一个耳刮子抽上去,“定不能轻饶她!” “莫气,莫气。”秦檀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出不了什么大事。静候其变就是了。” 前世,英儿盗镯之事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终究是没吃亏。这辈子,她打算做的更干脆些,让旁人连污水都泼不到自己身上来。 见秦檀如此淡定,两个丫鬟心里也安稳了。她们是跟着秦檀从秦家过来的,知道自家主子有点儿手段。从前在秦家的时候,秦二爷的继室宋氏想着法儿苛待秦檀,她还是混得如鱼得水,让秦二爷将她看作心尖宝贝。 “等着吧!”青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就不信,谁能在咱们夫人这儿占便宜!” *** 一日后,秦檀正坐在房里头誊抄着诗卷,便听得外头丫鬟的通传声:“见过老夫人,见过二夫人。” 秦檀搁下青毫笔,起身迎客,只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一道来了。老夫人穿了身青色万寿不断头纹的衣裳,抹额间镶了颗通透浑然的绿宝,满是褶儿的面庞带着副精明的威严。 贺二夫人杨宝兰扶着老夫人,一双飞尖眼止不住地朝飞雁居里瞧,似要将每一寸的摆设都用眼睛描下来似的。每每看到那些玉佛如意、古玩陈设,杨宝兰的眸光就要毒一分。 “媳妇给娘请安了。娘今日怎么来了?”秦檀问完安,命丫鬟端茶理座。 “老二家的,你再给你嫂子说一遍。”贺老夫人坐下,瞧向杨宝兰,一副懒得再叙的样子,“你说你嫂子治下不严,院中人手脚不干净的这事儿,再仔仔细细讲一次。” 杨宝兰咯咯笑了起来,面容娇媚:“娘,先前大哥他得了一对玉镯子,因那镯子贵重非常,便命人存入了库房之中。宝兰看管库房时,那可是日夜小心,对那镯子慎重得很。可等嫂子掌了中馈……这手镯,竟叫院中下人偷了去!”杨宝兰说着,露出一副震惊神色来。 “哦?我院中的下人偷了手镯?”秦檀的语气不咸不淡,“证据何在?” “还需要特地去找证据吗?证据就明明白白地在面前摆着呢!”杨宝兰说着,指向屋里站着的一个小丫鬟,道,“瞧这叫英儿的小丫鬟,手上戴着的,可不就是那个玉镯?!这贱婢终日戴着赃物四处行走,阖府的下人都瞧见了,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英儿胆小,瞬间面色惨白。她连忙跪下,结结巴巴解释道:“二夫人恕罪,这镯子并非是库房中藏物,乃是前几日奴婢生辰,大夫人所赐下的!” 贺老夫人冷哼一声,精明目光朝秦檀瞟来:“檀儿,是这样一回事吗?” “是的。”秦檀笑得雍容。 “嫂子,你可不要为了全自己的颜面,就包庇下人呀!”杨宝兰却是一副痛心的样子,“娘,不如咱们去开了库房,瞧瞧那镯子是在也不在!” “不必找了。”秦檀打断杨宝兰,“没那个必要。” “没必要?”杨宝兰的声音拔高,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语气极是笃定,“嫂子这是已认了,库房中没有那个镯子;是你治下不严,院中的下人才敢做些小偷小摸的把戏?” 说罢,不待秦檀回答,杨宝兰就转向老夫人,声似连珠炮似的:“娘!宝兰早就说过,嫂子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怕是从不曾碰过账簿的。如今可不是出了事儿?连下人都管不好,又要如何管好整个贺家的中馈呢?” 杨宝兰说的流利,心里得意非常。 多亏了方素怜,与她提起了京中某夫人因管理中馈失当被婆婆责罚的事儿,她才灵机一动,有了这个主意。 只可惜方素怜太善良了,若是方素怜有那个魄力,自己来做这件事,将秦檀按到五指山下,贺桢恐怕早就将方素怜扶正做夫人了! “弟妹,我的意思是,不必看了,这不是库房之中的镯子。”秦檀下了座,走到英儿身旁,牵起她的手腕,将那镯子展现在众人面前。 “怎么不是了?嫂子,你可不要睁眼说瞎话!”杨宝兰幸灾乐祸道,“这分明一模一样!” “我记得,弟妹从前是住在衡德乡下罢?”秦檀忽而提起了杨宝兰的出身。 “……是,是啊。是住在衡德不错,但也绝不是什么乡下!那也是个大地方,上的了台面。更何况,宝兰我在京城住了小半年,已和京城人没什么二样了!”杨宝兰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怎么了?嫂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杨宝兰出身落魄小地方,家世普通,这是她最大的痛点。秦檀忽然提起这事儿,让杨宝兰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 “难怪了。”秦檀笑了笑,将英儿的手镯捋下,“库房之中的镯子,我也把玩过。那镯子的用料是圩琪玉,圩琪玉温润圆融,多是水绿色,里头会有形似蜿蛇一般的纹路。库房里那镯子,做工虽好,但所用的圩琪玉太过常见,家户皆有,以是,价格较为低廉。” 顿了顿,秦檀将英儿的手镯放在光线下,仰头细细地瞧着:“我赐给英儿的手镯,是从娘家带来的,用料是王母玉。这王母玉,又称‘昆仑玉’;所谓‘光明夜照,白玉之精,灵人之器’,说的便是这玉石——日光照下,通体翠润,完美无缺。” 她低下头,望向杨宝兰,淡淡道:“弟妹,不是我浑说,我这镯子,要是拿出去卖了,能抵的上你十只。弟妹你不曾见过王母玉,分辨不清,我也不能怪罪你。不知者无罪。” 杨宝兰听得一愣一愣的,脑海已糊涂了。什么王母玉,什么圩琪玉,她一点儿都不懂。所有的玉石在她瞧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岂能有那个机会去细细分辨每种玉石有何不同? 那边的英儿绝处逢生,连忙附和秦檀道:“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英儿有了夫人赐的王母玉镯子,又岂会去偷库房之中的圩琪玉镯子呢?” 87.呱呱坠地 跳一半内容不订,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英儿, 我听青桑说你生辰就要到了。我另赐你一个镯子, 算是贺礼。”秦檀笑盈盈的, 将一个玉镯子递到英儿手中, “玉需人养,你平日无事,可将这镯子戴在手上。这是主子给你的恩赐, 无人会说闲话。” 英儿未料到秦檀如此大方, 喜色盈面,忙谢恩道:“谢过夫人。” “哦,对了。”秦檀又道,“你房中的床下, 有一口描了并蒂莲华纹的小匣子, 那匣子的花样甚是别致,我可否借来描一下花样?” 英儿有些困惑——那匣子的花样算不得特殊, 且藏在床的最下头,同住一房的几个下等丫鬟都不曾瞧过,怎么夫人会知道呢? 但既然夫人开了口,英儿不疑有他,惶恐道:“英儿怎敢和夫人说借还之事?英儿的身家都是夫人的,那东西由夫人拿去了, 是英儿的荣幸。” 秦檀满意地笑了起来。 下人们散去后, 未过多久, 英儿便将那口瞄着并蒂莲华的匣子送来了秦檀的房间,旋即便恭敬地告退了。 她是下等丫鬟,照理是没资格进主母屋子的。 秦檀将匣子摊在膝上,这匣子用料微末,画工粗糙,颜料几都褪了色,瞧着实在粗糙。 “夫人,您要这匣子到底是做什么?”青桑掂着脚,有些不解,“这匣子的花纹,可算不得精美。夫人随手一画,都比它要好看得多!” “我要的可不是这匣子。”秦檀勾唇,手指抚过匣中物,“我要的,是这匣中的东西。” 但见这匣中,放了一个玉镯子,款式、玉色,皆与秦檀赐给英儿的那只相差无几。一旁的红莲见了,面色陡然一变,怒道:“这镯子瞧着名贵,怎么会在英儿的匣中?!莫非是英儿胆大包天,偷了夫人的东西?” 青桑辩道:“这不是夫人的东西!夫人的首饰头面是由我来管的,可我今早才查验过,夫人的妆奁匣好端端的,绝没有丢了这样一个镯子!” “别吵了。”秦檀拨了下耳坠,“这镯子是贺家库房里的。” “贺家库房里的?!”青桑诧异,“英儿怎么会做这种事?” “英儿一向怯懦粗笨,岂有胆量做这种事?”红莲比青桑更冷静些,“如今夫人掌管府中中馈,库房丢了东西,老夫人头一个责罚的便是咱们夫人。这是有人暗中使诈,偷了东西藏到英儿房中,想要陷害咱们夫人呢。” “这是哪家的下作人,竟敢耍这样的手段!”青桑当即气红了脸,愤恨跺脚。这副架势,要是那幕后黑手出现在她面前,她准能一个耳刮子抽上去,“定不能轻饶她!” “莫气,莫气。”秦檀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出不了什么大事。静候其变就是了。” 前世,英儿盗镯之事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终究是没吃亏。这辈子,她打算做的更干脆些,让旁人连污水都泼不到自己身上来。 见秦檀如此淡定,两个丫鬟心里也安稳了。她们是跟着秦檀从秦家过来的,知道自家主子有点儿手段。从前在秦家的时候,秦二爷的继室宋氏想着法儿苛待秦檀,她还是混得如鱼得水,让秦二爷将她看作心尖宝贝。 “等着吧!”青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就不信,谁能在咱们夫人这儿占便宜!” *** 一日后,秦檀正坐在房里头誊抄着诗卷,便听得外头丫鬟的通传声:“见过老夫人,见过二夫人。” 秦檀搁下青毫笔,起身迎客,只见贺老夫人和杨宝兰一道来了。老夫人穿了身青色万寿不断头纹的衣裳,抹额间镶了颗通透浑然的绿宝,满是褶儿的面庞带着副精明的威严。 贺二夫人杨宝兰扶着老夫人,一双飞尖眼止不住地朝飞雁居里瞧,似要将每一寸的摆设都用眼睛描下来似的。每每看到那些玉佛如意、古玩陈设,杨宝兰的眸光就要毒一分。 “媳妇给娘请安了。娘今日怎么来了?”秦檀问完安,命丫鬟端茶理座。 “老二家的,你再给你嫂子说一遍。”贺老夫人坐下,瞧向杨宝兰,一副懒得再叙的样子,“你说你嫂子治下不严,院中人手脚不干净的这事儿,再仔仔细细讲一次。” 杨宝兰咯咯笑了起来,面容娇媚:“娘,先前大哥他得了一对玉镯子,因那镯子贵重非常,便命人存入了库房之中。宝兰看管库房时,那可是日夜小心,对那镯子慎重得很。可等嫂子掌了中馈……这手镯,竟叫院中下人偷了去!”杨宝兰说着,露出一副震惊神色来。 “哦?我院中的下人偷了手镯?”秦檀的语气不咸不淡,“证据何在?” “还需要特地去找证据吗?证据就明明白白地在面前摆着呢!”杨宝兰说着,指向屋里站着的一个小丫鬟,道,“瞧这叫英儿的小丫鬟,手上戴着的,可不就是那个玉镯?!这贱婢终日戴着赃物四处行走,阖府的下人都瞧见了,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英儿胆小,瞬间面色惨白。她连忙跪下,结结巴巴解释道:“二夫人恕罪,这镯子并非是库房中藏物,乃是前几日奴婢生辰,大夫人所赐下的!” 贺老夫人冷哼一声,精明目光朝秦檀瞟来:“檀儿,是这样一回事吗?” “是的。”秦檀笑得雍容。 “嫂子,你可不要为了全自己的颜面,就包庇下人呀!”杨宝兰却是一副痛心的样子,“娘,不如咱们去开了库房,瞧瞧那镯子是在也不在!” “不必找了。”秦檀打断杨宝兰,“没那个必要。” “没必要?”杨宝兰的声音拔高,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语气极是笃定,“嫂子这是已认了,库房中没有那个镯子;是你治下不严,院中的下人才敢做些小偷小摸的把戏?” 说罢,不待秦檀回答,杨宝兰就转向老夫人,声似连珠炮似的:“娘!宝兰早就说过,嫂子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怕是从不曾碰过账簿的。如今可不是出了事儿?连下人都管不好,又要如何管好整个贺家的中馈呢?” 杨宝兰说的流利,心里得意非常。 多亏了方素怜,与她提起了京中某夫人因管理中馈失当被婆婆责罚的事儿,她才灵机一动,有了这个主意。 只可惜方素怜太善良了,若是方素怜有那个魄力,自己来做这件事,将秦檀按到五指山下,贺桢恐怕早就将方素怜扶正做夫人了! “弟妹,我的意思是,不必看了,这不是库房之中的镯子。”秦檀下了座,走到英儿身旁,牵起她的手腕,将那镯子展现在众人面前。 “怎么不是了?嫂子,你可不要睁眼说瞎话!”杨宝兰幸灾乐祸道,“这分明一模一样!” “我记得,弟妹从前是住在衡德乡下罢?”秦檀忽而提起了杨宝兰的出身。 “……是,是啊。是住在衡德不错,但也绝不是什么乡下!那也是个大地方,上的了台面。更何况,宝兰我在京城住了小半年,已和京城人没什么二样了!”杨宝兰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怎么了?嫂子怎么突然说这个?” 杨宝兰出身落魄小地方,家世普通,这是她最大的痛点。秦檀忽然提起这事儿,让杨宝兰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 “难怪了。”秦檀笑了笑,将英儿的手镯捋下,“库房之中的镯子,我也把玩过。那镯子的用料是圩琪玉,圩琪玉温润圆融,多是水绿色,里头会有形似蜿蛇一般的纹路。库房里那镯子,做工虽好,但所用的圩琪玉太过常见,家户皆有,以是,价格较为低廉。” 顿了顿,秦檀将英儿的手镯放在光线下,仰头细细地瞧着:“我赐给英儿的手镯,是从娘家带来的,用料是王母玉。这王母玉,又称‘昆仑玉’;所谓‘光明夜照,白玉之精,灵人之器’,说的便是这玉石——日光照下,通体翠润,完美无缺。” 她低下头,望向杨宝兰,淡淡道:“弟妹,不是我浑说,我这镯子,要是拿出去卖了,能抵的上你十只。弟妹你不曾见过王母玉,分辨不清,我也不能怪罪你。不知者无罪。” 杨宝兰听得一愣一愣的,脑海已糊涂了。什么王母玉,什么圩琪玉,她一点儿都不懂。所有的玉石在她瞧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她岂能有那个机会去细细分辨每种玉石有何不同? 那边的英儿绝处逢生,连忙附和秦檀道:“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英儿有了夫人赐的王母玉镯子,又岂会去偷库房之中的圩琪玉镯子呢?” 88.多子多福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隔了几日,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刚过了巳正三刻,贺桢与秦檀便上了自家马车, 一道朝燕王府去了。两人自成婚来就没怎么说过话, 但为了做做样子,还得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里,贺桢坐一侧, 秦檀坐另一侧。 起初, 贺桢并不想看秦檀,但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就忍不住侧头去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么——秦檀阖着眼,仿佛贺桢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黄地缀锦绣的袍子, 袖口并领下刺了几团佛手花, 绣工细致, 让这花几如真的一般;贺桢才入官场不久, 见过的好东西不多,但他也知道这衣裳造价定然不菲。可这样富贵艳丽的衣物, 与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衬的, 她本就是这种扎眼的相貌。 他正盯着秦檀衣领上的纹银滚边,秦檀便睁开了眼, 讥笑他一句:“看什么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这一句话, 让贺桢即刻把视线别了开来。一路上, 两人再无视线交汇,便这样沉默着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长兄,生母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燕王虽和嫡沾不着边,但到底是长子,又能帮着分担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让他早早出了宫封王建府。 这燕王府是在前朝王府的规制上朝外头扩修的,气派非凡,一色儿的绿琉璃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墙头探出一丛紫藤叶子来,叫这偌大王府有了几分热闹生气。 贺桢递上了帖子,跨进了王府,便得与秦檀分开了。这等宴席场合,皆是男宾一桌、女客一席,不可混淆。 秦檀沿着小路走了一阵,途径碑石亭台,便瞧见前头显露出一方蝠池,池水漾漾,映着绿枝假山,清澈透底。她侧头,对身旁红莲道:“险些忘了件事儿。你可带了那条黄玉坠子来?” 红莲低头道:“回夫人的话,奴婢知道那是给燕王妃的礼物,不敢疏忽,方才已打点交到王府那头去了。” 燕王做宴,来的都是同批中榜之人,为了日后官途,他们难免向上攀附巴结。男宾讨好燕王、女客赠礼燕王妃,那都是常事。这燕王妃与京城其他人不一样,不喜欢名贵的绿玉翡翠,独爱那稀落的黄玉。秦檀嫁入贺家之前就料到此事,早早就命人去搜罗成色上好的黄玉,再细细打磨成一条坠子,好拿来赠给燕王妃。 “你去跑一趟,把那黄玉坠子拿来给我。”秦檀道。 红莲有些不解,只道是秦檀想亲自将这坠子交到燕王妃手上,又或是担心有人对那条黄玉坠子下手,便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去取那黄玉坠子了。 秦檀在原地候着,她面前的池水清冷冷的,池子里头有几尾点花锦鲤,曳着尾巴成群而游,一副无忧无虑的自在模样。未多时,她便听到红莲气喘吁吁小跑归来的声音。 “夫人,奴婢将那坠子取来了。”红莲呈上一道细金楠木的匣子。 秦檀取过匣子,打开匣盖,瞧了一眼里头的坠子。这黄玉成色极佳,看起来晶莹剔透得,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数颗圆润珠子,辅以嵌金点翠,足见匠心非凡。 “啪”的一声响,她合上了匣盖,将整个匣子连带那条黄玉坠子,都一并朝蝠池里头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齿,一手拽着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气,仿佛这匣里装的不是那条黄玉坠子,而是她对贺桢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阵响声,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涟漪及四处惊游的锦鲤。 红莲吓坏了,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没了这坠子,给燕王妃的礼物可如何是好!” “还送什么礼呢!”秦檀讥讽道,“我为什么要讨好燕王妃,为什么要给贺桢那混账铺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怜帮他!” 这下,红莲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恼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夫人,那也不必扔了这坠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头卖了钱也是极好的……” 秦檀道:“没出息的!你主子我差这点钱么?” 秦檀刚说罢,便听到有人在她背后道:“这池子里的游鱼瞧着命贱,其实金贵得很,每日有专人伺弄着,晨昏二餐,绝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条,也不知道你赔不赔得起?” 秦檀微惊,侧头一瞧,便见到池边的树荫下站了个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锦袍,领子袖口俱绣了圈石湖蓝的缎边儿。虽离得远,但她看着这男子身形高挑却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贵气,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是谁,只得笑道:“见笑了,我一时失手,才让这送给王妃的礼物脱手飞了出去,实属无心。若是当真惊了池子里头的鱼,我自会如数赔偿。”她扯起瞎话来向来在行,当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 “我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好似对那礼物恨得要命。”那男子从树荫底下走出,几步走到了她面前,道,“贺秦氏,你这是对我姐姐有所不满?”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剑眉斜飞,挺鼻深目,墨黑长发在肩上松松挽起,束发的绳带下垂了几颗细碎珠子。这相貌本是英挺阳刚的,但他神色里却透着股懒散,一副瞧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以至于整个人都松惫下来。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时微吸了口气,低头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误会了,我不敢对王妃娘娘有所不满,方才当真只是一时失手,才致那礼物匣子飞入池中。” 面前这男子正是当朝宰辅,谢均。 谢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燕王妃谢盈正是谢家的嫡长女。若非年岁不符,凭着谢家显赫门楣,谢盈便是嫁给太子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谢盈年纪一日日地大了,她家里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后便将她嫁给了燕王为妻。 谢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声相爷。他还有个美号,叫做“飞箫公子”,说得是他擅长吹箫,箫声曾让陛下也惊艳无端。 “有意无意,我会瞧不清么?”谢均声有戏谑,道,“你对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壶喝了。”他说罢,从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缠在腕上,慢慢拨弄着。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知道这回恐怕是惹上太岁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时,使劲手段要嫁入东宫,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谢家,铆尖脑袋把门路给走通了。后来好不容易,太子妃松了口,太子爷也允了她一个太子嫔的分位,可临到头来,秦檀却跑了。她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动的谢家。 此时此刻,秦檀只想回到过去,拍一拍自己被水糊满的脑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谢均,瞧见他衣领上缀着一团海东青擒走兔的纹样,另附雕花镂叶、青云卷草;乌发上垂着的原是几颗猫眼石子儿,一身都是仔仔细细的矜贵。 秦檀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人,自己得罪不起。于是她收起了张牙舞爪,老老实实道:“谢大人,若我实话实说,你可否不计较我这惊扰锦鲤之罪?” 谢均一手玩着青金石的朝珠,眼底有笑意,整个人如淡寡阳春似的,叫人觉得虚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说便是。横竖这锦鲤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面前说上几句话。” 谢均身后跟着个小厮,这小厮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样:“贺夫人不知道,这锦鲤素来是极其灵验的。只要在这锦鲤面前转一转,你就会升官发财、金银满钵。要是真的惊扰了它们,燕王定会不高兴!” 秦檀心底暗恨一下:什么玩意儿!那锦鲤还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贺桢感情不和,我不愿替他讨好王妃,这才将备下的礼物丢入池中,意图报复。” 谢均听了,慢慢点头:“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他扬了头,见花园那边热闹起来,也不打算再为难这小妇人,抬脚往前头走了。临去时,他对秦檀道,“贺秦氏,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贺家,……太子爷,可是很不高兴呐。” 谢均声音里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是,被盯上了?! 昨日依稀还是绿荫簇枝的盛夏,今朝的梢头便只余一片光秃秃的半凋残叶了。似乎是在一梦一醒间,那满京的绿叶鲜枝便都衰败了下去,化作一团凋零尘埃。 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急急驶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银丝车帷晃悠悠的。车厢前,一名车夫满头大汗,卖力抽着马鞭,匆匆向前赶路。 车轮颠簸未几,车厢里便探出一张女人面孔。这女人乃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妇人,生就一张素净柔和脸面,秀气眉心挤出一个浅浅川字,透彻眼眸里盛着一分忧虑焦急。 88.多子多福 跳一半内容不订, 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隔了几日,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刚过了巳正三刻,贺桢与秦檀便上了自家马车, 一道朝燕王府去了。两人自成婚来就没怎么说过话, 但为了做做样子,还得坐在一辆马车里。 马车里,贺桢坐一侧, 秦檀坐另一侧。 起初, 贺桢并不想看秦檀,但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就忍不住侧头去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么——秦檀阖着眼,仿佛贺桢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黄地缀锦绣的袍子, 袖口并领下刺了几团佛手花, 绣工细致, 让这花几如真的一般;贺桢才入官场不久, 见过的好东西不多,但他也知道这衣裳造价定然不菲。可这样富贵艳丽的衣物, 与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衬的, 她本就是这种扎眼的相貌。 他正盯着秦檀衣领上的纹银滚边,秦檀便睁开了眼, 讥笑他一句:“看什么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这一句话, 让贺桢即刻把视线别了开来。一路上, 两人再无视线交汇,便这样沉默着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长兄,生母是宫里头的贵妃娘娘。燕王虽和嫡沾不着边,但到底是长子,又能帮着分担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让他早早出了宫封王建府。 这燕王府是在前朝王府的规制上朝外头扩修的,气派非凡,一色儿的绿琉璃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墙头探出一丛紫藤叶子来,叫这偌大王府有了几分热闹生气。 贺桢递上了帖子,跨进了王府,便得与秦檀分开了。这等宴席场合,皆是男宾一桌、女客一席,不可混淆。 秦檀沿着小路走了一阵,途径碑石亭台,便瞧见前头显露出一方蝠池,池水漾漾,映着绿枝假山,清澈透底。她侧头,对身旁红莲道:“险些忘了件事儿。你可带了那条黄玉坠子来?” 红莲低头道:“回夫人的话,奴婢知道那是给燕王妃的礼物,不敢疏忽,方才已打点交到王府那头去了。” 燕王做宴,来的都是同批中榜之人,为了日后官途,他们难免向上攀附巴结。男宾讨好燕王、女客赠礼燕王妃,那都是常事。这燕王妃与京城其他人不一样,不喜欢名贵的绿玉翡翠,独爱那稀落的黄玉。秦檀嫁入贺家之前就料到此事,早早就命人去搜罗成色上好的黄玉,再细细打磨成一条坠子,好拿来赠给燕王妃。 “你去跑一趟,把那黄玉坠子拿来给我。”秦檀道。 红莲有些不解,只道是秦檀想亲自将这坠子交到燕王妃手上,又或是担心有人对那条黄玉坠子下手,便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去取那黄玉坠子了。 秦檀在原地候着,她面前的池水清冷冷的,池子里头有几尾点花锦鲤,曳着尾巴成群而游,一副无忧无虑的自在模样。未多时,她便听到红莲气喘吁吁小跑归来的声音。 “夫人,奴婢将那坠子取来了。”红莲呈上一道细金楠木的匣子。 秦檀取过匣子,打开匣盖,瞧了一眼里头的坠子。这黄玉成色极佳,看起来晶莹剔透得,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数颗圆润珠子,辅以嵌金点翠,足见匠心非凡。 “啪”的一声响,她合上了匣盖,将整个匣子连带那条黄玉坠子,都一并朝蝠池里头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齿,一手拽着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气,仿佛这匣里装的不是那条黄玉坠子,而是她对贺桢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阵响声,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涟漪及四处惊游的锦鲤。 红莲吓坏了,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没了这坠子,给燕王妃的礼物可如何是好!” “还送什么礼呢!”秦檀讥讽道,“我为什么要讨好燕王妃,为什么要给贺桢那混账铺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怜帮他!” 这下,红莲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恼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夫人,那也不必扔了这坠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头卖了钱也是极好的……” 秦檀道:“没出息的!你主子我差这点钱么?” 秦檀刚说罢,便听到有人在她背后道:“这池子里的游鱼瞧着命贱,其实金贵得很,每日有专人伺弄着,晨昏二餐,绝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条,也不知道你赔不赔得起?” 秦檀微惊,侧头一瞧,便见到池边的树荫下站了个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锦袍,领子袖口俱绣了圈石湖蓝的缎边儿。虽离得远,但她看着这男子身形高挑却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贵气,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是谁,只得笑道:“见笑了,我一时失手,才让这送给王妃的礼物脱手飞了出去,实属无心。若是当真惊了池子里头的鱼,我自会如数赔偿。”她扯起瞎话来向来在行,当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 “我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好似对那礼物恨得要命。”那男子从树荫底下走出,几步走到了她面前,道,“贺秦氏,你这是对我姐姐有所不满?”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剑眉斜飞,挺鼻深目,墨黑长发在肩上松松挽起,束发的绳带下垂了几颗细碎珠子。这相貌本是英挺阳刚的,但他神色里却透着股懒散,一副瞧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以至于整个人都松惫下来。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时微吸了口气,低头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误会了,我不敢对王妃娘娘有所不满,方才当真只是一时失手,才致那礼物匣子飞入池中。” 面前这男子正是当朝宰辅,谢均。 谢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燕王妃谢盈正是谢家的嫡长女。若非年岁不符,凭着谢家显赫门楣,谢盈便是嫁给太子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谢盈年纪一日日地大了,她家里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后便将她嫁给了燕王为妻。 谢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声相爷。他还有个美号,叫做“飞箫公子”,说得是他擅长吹箫,箫声曾让陛下也惊艳无端。 “有意无意,我会瞧不清么?”谢均声有戏谑,道,“你对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壶喝了。”他说罢,从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缠在腕上,慢慢拨弄着。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知道这回恐怕是惹上太岁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时,使劲手段要嫁入东宫,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谢家,铆尖脑袋把门路给走通了。后来好不容易,太子妃松了口,太子爷也允了她一个太子嫔的分位,可临到头来,秦檀却跑了。她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动的谢家。 此时此刻,秦檀只想回到过去,拍一拍自己被水糊满的脑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谢均,瞧见他衣领上缀着一团海东青擒走兔的纹样,另附雕花镂叶、青云卷草;乌发上垂着的原是几颗猫眼石子儿,一身都是仔仔细细的矜贵。 秦檀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人,自己得罪不起。于是她收起了张牙舞爪,老老实实道:“谢大人,若我实话实说,你可否不计较我这惊扰锦鲤之罪?” 谢均一手玩着青金石的朝珠,眼底有笑意,整个人如淡寡阳春似的,叫人觉得虚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说便是。横竖这锦鲤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面前说上几句话。” 谢均身后跟着个小厮,这小厮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样:“贺夫人不知道,这锦鲤素来是极其灵验的。只要在这锦鲤面前转一转,你就会升官发财、金银满钵。要是真的惊扰了它们,燕王定会不高兴!” 秦檀心底暗恨一下:什么玩意儿!那锦鲤还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贺桢感情不和,我不愿替他讨好王妃,这才将备下的礼物丢入池中,意图报复。” 谢均听了,慢慢点头:“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他扬了头,见花园那边热闹起来,也不打算再为难这小妇人,抬脚往前头走了。临去时,他对秦檀道,“贺秦氏,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贺家,……太子爷,可是很不高兴呐。” 谢均声音里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是,被盯上了?! 昨日依稀还是绿荫簇枝的盛夏,今朝的梢头便只余一片光秃秃的半凋残叶了。似乎是在一梦一醒间,那满京的绿叶鲜枝便都衰败了下去,化作一团凋零尘埃。 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急急驶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银丝车帷晃悠悠的。车厢前,一名车夫满头大汗,卖力抽着马鞭,匆匆向前赶路。 车轮颠簸未几,车厢里便探出一张女人面孔。这女人乃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妇人,生就一张素净柔和脸面,秀气眉心挤出一个浅浅川字,透彻眼眸里盛着一分忧虑焦急。 89.谢家日常 跳一半内容不订,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 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 此刻心底矛盾无比, 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 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 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 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 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 “……这段时日, 你也累了, 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 89.谢家日常 跳一半内容不订,可见本文不吸引您~不如等候24小时, 稍事歇息  他有心要补偿秦檀, 但又怕对不起许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怜, 此刻心底矛盾无比, 左右为难。 贺老夫人瞧出他为难,上去推了推贺桢的背,蹙眉训斥道:“还不快去谢谢你媳妇儿的恩情?再怎么闹,你二人也是结发夫妻。太子给她脸面,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个谢,日后呀, 好好与你媳妇儿过日子!” 母亲言辞冷厉,贺桢无奈,只能听从母命,准备去向秦檀道谢。但要和秦檀说软化,他却拉不下这个脸面,因此只在秦檀住的飞雁居前反复徘徊。到了晚些时候, 贺桢终于下定决心,踏入了飞雁居。 秦檀恰好在门口, 她僵硬地站着,艳丽面庞挂着焦灼, 不言不语的,和周遭喜庆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檀。”贺桢唤她, “……这段时日, 你也累了, 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还在发怔,压根儿没听见他的话。贺桢无法,只得再喊一遍:“檀儿!” 这一声“檀儿”,将秦檀硬生生吓醒。她连连侧过身来,嫌弃问:“你怎么不去找方氏?” 这迎面泼来的冷意,叫贺桢心下一堵,当即就想赌气掉头离开。但念及母亲嘱咐,他耐着性子道:“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忙累了,不如挑个时日,我带你去散散心。三日后……” “没空。” 秦檀的拒绝来得太快,贺桢愣了下,又问:“那六日后……” “没空。” “九日后?” “没空。” 贺桢薄怒涌起,当即就想甩袖离去。他明白这是秦檀变着法子给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门!可母亲的叮嘱还在耳旁徘徊,贺桢不得不耐着性子道:“那你先忙着,他日得了空闲,再与我一道出门散心去。” 说罢,贺桢立即掉头走开,免得一忽儿怒气上来了,对着秦檀发作出来。 一面走,他一面开始疑惑:秦檀既然对自己如此不耐,当初为何一定要嫁给自己呢?整个秦家的权势压下来,母亲几乎是当场便应下了这桩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从始至终,他只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仪于自己,非他不嫁,为此已闹过一回断发上吊了。 贺桢想不清这些事儿,叹了口气,往飞雁居外走。 路过穿廊时,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一个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里拿着剪子,正咔擦咔擦拆着线。贺桢记得,这个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红莲。 他走近一瞧,却见红莲面前铺着几块手帕碎片,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头原本绣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绣功甚好。红莲一剪子下去,绿色的青竹便绷开了线口,瞬间七零八落。 贺桢觉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么?”说罢,弯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却见那竹子下方还题了一小行字,写的是“伤情燕足留红线”云云,正是一句相思之语。 红莲微惊,连忙起身行礼,道:“这是夫人用旧了的帕子,叮嘱奴婢去了线再烧了。” 这本是秦檀随身携带的爱物,上头绣了代表贺桢小字的竹子,后被秦檀亲手剪随了。这等私物,若不处理好,落入了别人手中,搞不好会惹来流言蜚语,因此红莲偷偷摸摸躲在此处,将上头的绣线统统拆了。 贺桢听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绣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却要剪了再烧掉手帕,莫非是“断绝情思”的意思? 贺桢趁着红莲不备,做贼似的,偷偷捡了一片手帕残片,飞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贺桢走后,秦檀重露出一脸苦相来。从谢均走后,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儿——太子爷要磋磨自己,她该如何逃脱太子爷的魔爪?这大楚王朝里,还有谁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无恙? 秦檀眼光一转,对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说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参,想得空亲自给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应声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时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适的大树!若是能讨好燕王妃谢盈,兴许太子便会看在谢均的份上,不计较自己当初的拒婚之事。 当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说她白日里也无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过去随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搁,过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访燕王妃。 去燕王府这日,她起了个早,在妆镜前梳妆打扮。 正在描眉之时,就听得外头丫鬟诧异道:“大人,您来了?夫人还没起身,怕是不方便……” 话未毕,贺桢便自顾自地进来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镜前的秦檀。“檀儿,今日我得闲了,我们一道去京城外头散散心吧。”贺桢说着,一撩衣摆,在圆凳上头坐下来。 他是硬着头皮说这话的,声音算不得太柔和,缩在袖里的手紧紧握着一方手帕残片。 ——从红莲那儿偷得手帕残片的那一夜,贺桢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将手帕残片在手上仔细端详。 夜里灯花明晃,那残片上的题字端庄秀丽,细致无比,显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贺桢瞧着那手帕残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兴许也是这样长夜独坐,对着一方手帕思绪翻飞。 这副画面,在贺桢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执地想要带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说一阵话了。 于是,今日,他便来了飞雁居。 听贺桢说罢,秦檀搁下眉笔,揽镜自照:“不赶巧,今儿我有事,要出门去呢。” 贺桢不诧,道:“你不必诓我,哪来天天都有事儿的?横竖你不过是不想与我出门。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与你仔细谈谈,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是在骗自己,便一副坐着不肯走的架势。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别珍珠坠子:“别闹啊,我今日是当真有事。大人若是闲的发闷,后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红袖添香。” 贺桢听见“方姨娘”这个词,忽觉得心头一刺,他微恼道:“我这算闹事?我要与你出门走走,你总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这样的妻子?” 秦檀也恼了,啪的将一串腕珠拍在妆台上,不高兴道:“我今儿是真当有事!” 刚说罢,外头便有丫鬟殷勤来跑腿,与院子里的大丫鬟青桑说话:“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与夫人说声,免得误了时候,回头叫王妃娘娘责怪下来,惹咱们夫人不高兴。” 这丫鬟嗓音尖尖,贺桢也听见了,不由有些讪讪。 “听见了?”秦檀没好气道,“你别挡着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担得起?”说罢,提了裙摆朝外头走去,一会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贺桢独自坐在房里头,手心微汗,将那方手帕残片都浸湿了。 许久后,他脱了力,久久地叹气。 *** 秦檀坐上马车,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燕王虽非嫡子,却甚是受宠。陛下对其委以重任,足见陛下重视之心;以是,燕王府前总是人来人往,送礼攀亲之人络绎不绝。秦檀来时,恰看到前头一辆青壁马车刚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变得门可罗雀,那才叫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