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阁摘录》 第1章 桂花香(一) 昏暗的墙壁在夜色下显现出斑驳的痕迹,朱红色的大门上隐约可见“司令府”三个烫金大字。 一名穿着得体的少女从大门中慌张的跑出,她眼角似乎有点点泪痕,微微的喘着粗气,嘴里低低的唤着:“君卿……” “沉香姑娘,这些桂花都是刚摘的,新鲜着呢,要不买些回去?” 这名被唤作沉香的姑娘伸手将桂花拿起,放在鼻下轻轻嗅了一下。 她闭着眼睛似乎在感觉什么,睫毛微颤。 乌黑的秀发只简单的梳理着,身上除了一对翡翠耳环便再无别的装饰,眼角的泪痣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妖娆,身上,似乎还有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桂花已经香了。 “不好了!不好了!前面的河里死人了!!”一声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在这街上显得格外突兀。 “哪里!快去看看!” 原本还行色匆匆的过路人寻着声音找去,不一会儿,那尸体边就围满了指指点点的人。 沉香放下了手中的桂花,对着摊主笑了笑,便随着人群走了过去。 那浮在水面上的,是一位少女。 她眼睛紧闭,衣服早已经被水浸湿,姣好的面容因着浸泡时间太久,已经是面目全非,看样子,早已经没了生气。 只她右手紧紧的捏着一朵桂花花瓣,至死都没有松开。 “啧啧,真惨。” “哎,这不是那会报纸上刊登的失踪少女吗?怎么会这样?太可怜了。” “听说啊,这是那司令的千金,哎,你可别去碰她,小心沾了晦气。” 围观的人都议论着,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查看。 只有一个人在人群中小声的哭泣着,便是那位急匆匆跑来的少女,她捂着嘴,满脸全是泪水。 人群渐渐散去,沉香看了一眼那名少女,随后便向远方走去。 转眼便是子时,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算着时间,也该是差不多了。 “姑娘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 问话的是沉香的侍女,名叫白芷。 “嗯,点上引魂香吧。” “是。”点点头,白芷便目送沉香出了门。 一盏灯笼,一抹素香,她随着香粉一路走着。此时的街上早已没了半个人影,整座城静的像个空城。 随着素香的一路指引,她来到一座桥边,就是这里了。 果然,桥上站着一位哭泣的少女,她头发披散,手捂着脸呢喃到:“君卿,你在哪……我……我找不到你了。” 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那名少女停下了哭泣声,转头看向了沉香。 那少女赫然便是开始在人群中哭泣的姑娘,而河里的那具尸体,早已经被收尸人收了去。 “人已亡,为何还要在人间游荡?”将素香插在地上,沉香坐在一旁问到。 “我……我找不到他了。他答应带我走的。” “既然如此,你同我回沉香阁罢,兴许在那里,你能找到他。” 沉香阁中烟雾缭绕,沉香在会客厅的位置上绣着香囊,似乎在想什么趣事。 “那姑娘情绪稳定了。只是……”白芷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手上动作未停,沉香低头问到。 “只是她只愿同你说话。” 叹了口气,她将绣到一半的香囊拿在手中,又将针线包好,整理衣衫站了起来。 “带我去看看吧。” 一路无话的来到卧室,沉香刚将布帘撩开,便听见那姑娘呜咽的哭声:“为何你不来见我……我已经做了了断了……你该来看看我了。” 沉香低头笑了笑,将布帘轻轻的放了下来,随后拉开椅子坐下,好整以暇的对着正屈膝抱腿坐在床上的少女。 “若是他暂时不能来见你……你信吗?” “为什么!君卿他为什么不能来见我!他在哪!!”那少女情绪很激动,声音也变得更大声。 “杜君卿为你犯了错,此罪不赎,他如何来见你?” 只这一句话,倒是让那姑娘瞬间安静了下来,她眼中的泪逐渐涌起,最后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坠落在床上。 沉香却像没有看见一样的站起来,走到姑娘面前,将那香囊摊开:“姑娘既然已经来了这,便将你的事说说吧。” 那香囊上绣着的,便是桂花未熟时开的白花。 她愣愣的看着那香囊,翻起了许久未记起的往事。 那年第一次见,他便是依在那树下看书,微风浮起,吹散了一地的花,她竟然是迷了双眼。 他抬眼对她笑,那笑容干净纯粹,毫无旁的东西。 她便是呆呆的望着他,最后羞涩的转身而逃。 只那笑容印在脑海里挥散不去,她便开始四处留意这个人,最后终于是知晓,原来他是父亲请回来的给亲卫教授课业的先生。 年龄相仿的两人自然是无话不说:“你叫什么名字?” “君卿,杜君卿。”,他明眉皓齿,声音比微风还要暖人心。 “君卿……真好听。”她不禁夸赞到,心里默念了上百遍他的名字,恨不得刻进骨髓里。 “小姐叫什么?” “落白,慕落白。” 交换了姓名,是不是就说明他们的关系更近了呢?她不禁这么想着。 往日不过白天晚上的日子,因着君卿的出现显得生趣了许多。 她不再只成天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偶尔还会去听他讲课,倒像是变了性子一般。 “你喜欢什么花?”他问到。 “桂花,花好看,还香,关键是可以泡水做食”,说着便是从身上取下了一个小小的香囊,在君卿的面前打开。 原来里面放着的是晒干的桂花皮。 她却像献宝一般放在他面前:“君卿你快闻一闻,是不是特别香?” “嗯,香。”他依旧不多言,但笑的却越来越温柔。 当两人从桂花树下站起来时,他忽然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了一朵完整的桂花花瓣。 “落白,你先闭上眼睛。” 她依言照做,只觉得头上有些小摩擦。 “真美。”他的感叹之声落入耳中,让她羞红了脸。 原来他将那花别在了她的发间,她羞涩的低下头,躲开了他亮的有些炙热的眼眸。 第2章 桂花香(二) “爹!你为什么赶他走!”她有些着急的质问她的父亲,语气中有些许不安。 “一天天混在一起!成何体统!莫以为我看不出他的心思!这司令府的大门可不是随便能进的!” 他双眼怒瞪,乌木拐杖不住的敲打的地板,似乎是在说着一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眼瞧着父亲这里怕是无路可走,她转身便是夺门而出! 不!她有自己想过的生活!她不想再被囚在这牢笼里! “你要去哪?!” 不过收拾会包裹,门外便站着威严的父亲。她样子有些慌张,将那包裹往身后藏了藏。 “你若敢去找他,我就命人打断他的腿!也不看看他是什么身份!你这样真是令我失望至极!” 司令说完便转身离开,那背影残酷而决绝,似乎是在告诫她,她的反抗毫无用处。 她终于是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眼泪如泄了闸的洪水,怎么止都止不住。 原本以为他的出现能让自己不再孤单,却发现终究还是被困在这里。 许是她这些日子太过于行尸走肉,贴身的丫鬟都有些不忍心,于是借着买东西的空隙偷偷给他们传递起了消息。 “落白,见信安。今日可有听你父亲的话?城南的桂花已经开了,那香味你可闻见了?” 墨香染着思念,字里行间皆是想念。 她一遍又一遍的反复看着信上的字,就像见着他人一般。 信纸除去墨香,似乎还有一些淡淡的桂花香气,这信,约摸便是在那桂花树下写的吧。 那些信纸早已经是她最后的慰藉。 她小心的藏在书柜顶上的盒子里,就怕一个不慎被父亲看到。 “君卿,我念你,城南花开我是看不到了,但若是由你代我去看,梦中会见时,你再告诉我可好?” 因着怕被察觉,他们约定是三天一信。 而等待回信的日子终究是煎熬,她每日除了发呆,便是一遍一遍回味以前的信。 “左不过是等待罢了,总比完全没了念想的好。”她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大小姐,老爷在书房有请。”管家在门口低声唤着。 有父亲在的地方,对她来说皆是黑暗之地,她几乎每日避着他走,食不同桌,语不同言。 “陈伯,父亲有说什么事吗?” 今早有一辆轿车停进了院子,这会还未开出,她微微有些不安。 陈伯只是摇摇头,依旧恭敬的等在门口。 “说我身子不适吧……” “大小姐,怕是……不妥。” 叹了口气,她只能是站起了身,脚步如铅的随着陈伯朝书房方向走去。 去书房的路必然会经过那棵桂花树,回想起不久前,君卿曾在树下为她戴花谈笑。 她仍然记得,那日微风拂过,有一位少年,借着风,住进了她的心里。 一路无言的走上了楼梯,以前从未觉得这路有多漫长,今日,却突然觉得前方便是深渊。 书房里有位文质彬彬的少年,她礼貌性的提裙行礼,少年却笑的热切而熟络,仿佛认识她许久一般。 “这位是齐财阀的大公子,你可要好好的招待他。” 父亲的话在耳旁响起,她突然便明白这一见的用意,原来……是用自己去联姻。 她笑的有些无力,但因着礼数仍然是报以微笑,心却是在滴血:“君卿,父亲在逼我,他哪里能同你比。君卿……我不愿意。” 热烈的交谈只存在于父亲与他之间。 恍惚之中,她觉得这一切都与自己毫无关系,她木讷的坐在那,宛如一尊提线木偶。 最后父亲终于是暴怒了,当着齐公子的面呵斥她滚出去,她却如临大赦,连礼都不行便是扭头就走,身后只有齐公子的安慰声和茶杯落地的稀碎声。 “我把城南的桂花带来了,你闻闻,可还香?” 随信带来的是干枯的桂花花瓣,他将它压制的平整,虽然已经干枯,却留着花瓣完整的样子。 她将那花放在手上,轻轻的**着。 桂花香气弥漫,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与他同站在桂花树下,他笑着为她戴花,他笑着拥抱她。 “昨日齐公子又来邀我同游,我拒绝了。今日,怕是拒绝不了了。君卿……我只心慕你,你带我走吧。” 这封信上有些水迹,约摸是写的时候泪水不慎滴落在了上面。 父亲今日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若是再拒绝齐公子的邀请,他便将君卿绑起来,一枪打死他。 她愤怒的嘶喊着,却被父亲的亲卫架回了房间,甚至将房门锁死,等着齐公子将她带走。 门口的脚步声让她绝望,齐公子的声音让她害怕。 “落白小姐,在下来接你了。” 她缓缓的回头,望向门外的齐公子,再转头看看天,逃不掉了。 当他问她想去何处时,她几乎毫不迟疑的说出城南桂花树。 他目光微闪,最后却还是答应,只侧耳对着自己的仆从说了什么。 两人缓缓的下楼,他有意想要拉住她,却被她轻巧的躲开。 望着空落的手,他心里一阵厌恶。 但蹙眉只在一瞬间,他又恢复了那日热情而温和的样子,手背在后,就像刚刚没有动作一般。 城南的桂花果真已经全数开放,就如同院子里的那棵一般,除了香气,还有断断续续飘下的花瓣。 她快步上前,痴痴的站在那树下,想着那日君卿是不是也如同现在这般,与她看同一处的风景。 齐公子却是微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幕,点了根雪茄立在那,想着他调查来的资料,心里微微有些发狠。 烟灰落地,烫的花瓣有些焦味,他却一点不觉得自己在破坏这美景,依旧抽的是烟雾缭绕。 “大小姐为何喜欢这处花?”他掐灭了烟,随手便是丢在地上。 她却是不答,只盯着那掉落在地的烟头,弯腰将它捡起,转身递了过去:“莫丢在此处吧,脏了这景。” 他突然感到一阵恼火,但最终却还是耐着性子将那烟头接过,不再与她言语,径直回了车内。 第3章 桂花香(三) 百乐门内,歌舞升平。 齐公子扯了扯系在脖子上的领带,有些烦躁的坐在那。 这慕落白当真是不知好歹! 那穷小子有什么好留恋的?难道他这个财阀公子还不如一个穷酸小子? “哟~齐公子来了。” 扭捏而来的便是百乐门的头牌,顾澜栀。 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一早就想套牢齐公子,这样好来个鲤鱼跃龙门,从陪酒女摇身变成阔太。 许是在落白那碰了太多钉子,今日他瞧着顾澜栀的谄媚心里却是格外的畅快,于是大手一挥便是看赏。 顾澜栀也是逢场作戏的老手,她又如何瞧不出他心里的不舒坦? 今日财阀与司令的联姻连小报上刊登了,她若是不抓紧机会,怕是这辈子难得再寻到机会。 而他一来便是苦着一张脸,绕是她再笨,也该知道他此时苦的是什么。 “公子,澜栀想你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手环上了他的腰,小脸微靠在肩头,诉说着所谓的思念。 他享受着在这里的掌控感。 这才是他应该有的众心捧月,这才是符合他身份的格调。 心里的焦躁渐渐消了下去,望着她的目盼秋波,转身便是站了起来,带着顾澜栀出了百乐门。 第二日,满街小报上登的全是“齐家大公子深夜临幸百乐门头牌”,那上面的描写极尽香艳之能事,生生的打了慕落白的脸。 她拿着报纸却不着一言。 父亲想必看过这新闻了吧。然而他却不闻不问,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感受。依旧要将自己塞入齐家,既然这样,她还有什么念想呢? “落白,明日有去外城的渡船,你可愿跟我走?” 捏着那信纸,她下定了决心。 君卿的话似明灯一般照亮进她的心,她心心念念的郎君,终于是愿意带她离开。 她破天荒的有了好心情,盘算着自己有多少可以带走的东西,她雀跃着,欢喜着。 “他第二日没去,对吗?”,沉香打断了她的回忆,将那引魂香重新点燃。 她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喃喃的继续说到:“城南的桂花开的那么好……只那日,便再没了踪影。” “先睡吧,明日再说也不迟。”说着便是站了起来,对空中挥洒一剂粉末,随后便退了出去。 床上的落白此时已经呼吸均匀,只有那眼角的泪痕,泄露了她的痛苦。 后半夜的月亮渐渐有些昏暗,沉香独自来到了司令府。 那围墙早已经是破损不堪,门上的牌匾也已经砸落在地,那两尊镇宅石狮也已经被砸毁。 这儿……似乎已经荒废了许久。 她缓缓的推开结了丝网的大门,腐朽的吱吖声在夜晚显得格外突兀,宅院里早已没了生气,除了厚厚的灰尘,便只有遍布四处的杂草。 漆黑的院落里伫立着一栋屋楼,爬墙虎早已在那些木质栏杆上安营扎寨,晚风拂过,那些叶子随风飘动。 四年了…… 她缓缓的走上楼梯,每一步都会震的灰尘四落,走廊尽头便是落白的房间,她径直走了过去,推开了门。 窗户还是开着的,正对着书桌。许是偶尔会有风吹过,一些字帖随地散落。 窗外的不远处也许就是那桂花树,可惜破败的院落如何会有人打理?那树兴许早就死了,这会只剩光秃的树枝和枯萎的树干。 书柜上的小盒子上了锁,然而在她触碰的那一瞬间,锁便是完全落了下来。 里面一叠叠泛黄的信纸,上面满是褪了色的墨迹。那朵花已经完全枯萎,用手捻起只剩碎渣。 她抱着盒子,闭眼沉默起来,那里面有太多思念,倒是让她这个看客,也跟着落了泪。 定了定心神,缓缓的向大门外走去。 “我把这个给你拿来了。” 清晨,她拿着那塌信纸去见了落白,在看到信纸的一瞬间,她便是赤足下床来抢,那样子,像极了护食的动物。 她呆呆的**着那信纸,脸上却是一派满足。 过了半晌,她才说到:“昨日未说完的故事,你还愿意听吗?” 沉香并未说话,只反手将门关上,随后坐在了昨天的位置上。 “那日越约好在桂花树下见,他却是没有来。我从清晨等到了半晚,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她笑的有些痴,轻抹眼角,继续说到:“是丫鬟来告诉我的,警卫在城东的小巷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衣衫不整,满脸是血,竟然生生被打死!我想去看,却被父亲拦在了房中,他告诉我,过几日便要嫁了,不许再出去了。” “我如何也想不到,那封信便是我和他的诀别,我原是想随他去了,但父亲却派人看着我!” 说到这,她眼里带了些许恨意。 “你可知,齐公子曾经来找我求过一味香。” “原先是不知的,死后便也知道了。”她笑的凄凉,随后望向沉香。 “你可曾也怨恨过我?” 落白没有回答,只摩挲着那些信纸,不再说话。 齐公子那日将车停在了沉香阁,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香粉店,却是听说阁主有异于常人的本事。 “先生可有事?”,白芷一边打扫一边问到。 “沉香姑娘……可是在此处?” “我便是。” 他稍微有些紧张的看着她,但见她笑的温柔,便放下了戒心。 “先生是有事所托?” “听闻姑娘这……能有让人忘却掉别人的东西。”,他搓着手,有些不确定的开口。 她却是笑着点点头,随后将白芷唤来:“去拿无忧吧。” 转头便对他解释到:“点一支无忧,便可忘却烦恼,只不过,若是断了香,无忧便会失效,到时候全数都能记起。” “还有,若是她记忆自己有了缺口,那么这无忧便会失效。” 齐公子感激的点点头,似乎是心愿达成一般。 但过后便小心的问到:“这香,多少价钱?” “无需金钱,拿走便是。种的因终究会得到果,你好自为之吧。” 他神色大惊,眼前人莫不是知道什么?有些坐立不安的站了起来,恰巧白芷将无忧包好拿来,他便是一把抢了过来,夺门而去。 第4章 桂花香(四) 他慌张的上了车,手上的汗水将包着无忧的棉布沾湿了一半。 颤颤巍巍的点上一根烟,半天都没有晃过神。 待心定后,他透过车窗再像那店铺看去,那门却已经是关上,只有“沉香阁”三个字在提醒着他,那个叫沉香的姑娘,看透了他。 “去!去司令府!” 捏紧了无忧,他下定决心说到。 如同往常一般,她的房间依旧是紧闭着的。许是那日打击太大,她已经有两天不吃不喝了。 “君卿……明日,我便要披上红妆了。君卿……我不想负了你。” 她垂泪趴在书桌上,手上捏着那朵枯掉的桂花。桌上的纸散落一地,那上面墨笔未干,大大小小写满了“君卿”。 一夕之间,阴阳相隔,她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 “小姐。”门外的丫鬟低低的唤着,这应该是她现下唯一愿意见的人了吧。 房门打开,端的却不是吃食,只有一炷点燃的香。那香气似有魔力一般,倒是让她觉得舒畅。 “小姐……这香。” 她有些踌躇,若是小姐问起这香,她该如何说?若说是齐公子的,怕是以小姐的性子,该直接扔出去罢。 然而她却是想岔了,落白并没有问这香的来历,便让她搁在了屋中。 香薰缭绕,不多时,房中便弥漫起了烟雾,就像是在环境中,让人瞧着不真实。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君卿,但他的脸却有些模糊,隐隐约约又有些像齐公子。 药效……似乎起作用了。 她伸着手往前走了几步,脑子里却越来越混沌:“君卿……君……齐公子……” 面前那人的容貌越来越清晰,赫然变成了齐公子的样子,只见他微笑的说着:“落白可是想我了?” 她先是一愣神,随后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面前的男人是父亲给她挑选的要过一辈子的人,明日她就要嫁了,怎么今日他还来见她。 “公子为何今日还来?婚前不是……不能相见吗?”她羞红了脸,头也垂得更低。 烟雾继续弥漫着,可房间却只有她一人。 新婚那日,十里红妆。 全城的人都围了过来。司令与财阀的联姻本就瞩目,何况大婚前几日还出了那么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自然是很多人来看热闹的。 齐公子出手还是阔绰,聘礼下的金银珠宝整整二十抬,绫罗绸缎也有十余抬,真真是让人红了眼。 沉香那日也在场,望着人声鼎沸的街道和人群,她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真想去看吗?”她对着空气呢喃到,半晌后,叹了口气。 齐家的门口早已挤满了看热闹和等着领赏钱的人。 大红灯笼高高的挂在屋檐上,一张张喜字也贴满了府内的窗框,宾客都是满脸笑容,贺喜声不绝于耳。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孩童兴奋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充满了激动和好奇。 挂炮也在这一瞬间被点燃,噼里啪啦震耳欲聋。齐公子满脸笑意的将落白牵出了花轿,那轿内依然点着一支无忧,而她也笑的娇羞。 “过门了。” 围观的宾客皆是笑着,人群围绕着将这对新人送进礼堂。 待盖头落下,宾客皆是赞叹到:“真般配。” 她也是红着脸,望着齐公子。 这便是她要嫁的人啊,心里满满的,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她却又想不起来。 “落白可愿……嫁与我为妻?”面前的人笑的有些模糊,话却分外清晰。 “愿意……”忽略掉心里的不安,她笑着回答到。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他笑着端起酒杯递给她,自己又拿了一杯后与她手腕相交:“落白,我发誓……此生不负你。” 她点点头,脸上全是信任,端着酒杯便与他一饮而尽。 婚房内,无忧依旧是点燃着。 她端坐在房中,脸上全然是对以后生活的向往,他亦是坐在她的身边,只眼睛总是瞟向一旁燃着的无忧。 无忧不能灭,他记得的。 “夫君,我想吃点东西。”许是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她低声唤到。 自从有了无忧后,她便是对他小意柔情。 他爱死了这个感觉,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他邪邪一笑,并没有给她去端吃的,反而轻车熟路的解了她的衣裳。 她便是笑看着,十分顺从。 那一夜后,一切便是尘埃落定。 她嫁给了齐公子,忘记了杜君卿,只要无忧不灭,她便再也记不起桂花树下的少年。 婚后,她安心的做起了齐太太,齐公子总是忙着应酬,归家的时间也是越来越晚。 她从未怀疑过他,她总是相信他太忙,父亲也总说男人在外便是忙事业。 因着有齐家的支持,父亲的军队也有了军饷。她以为自己便是嫁对了,自然不想去深究什么。 这日,他又是醉醺醺的将车开了回来,她有些心疼的下楼,却见一女子掺着他下了车。 “夫人。”那女子笑的妖艳,眼里满是挑衅。 只见她点了支烟,好整以暇的看着落白,眼神不逊的上下打量起她,半晌后,轻蔑的笑了一声。 “你是?” 她有些站立不稳,却仍然强撑着问到。 “百乐门的顾澜栀。” 记忆突然撕开了一道口。 似乎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她记得她曾看过一张报纸,也曾记得自己曾撕心裂肺的痛过,那痛太真实,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将他扶上卧室的,她从未怀疑过他,但这一次,她动摇了。 自结婚后,她从未曾独自一人踏出过家门,即便是要出门,也一定是他陪同。 原以为他是心疼自己,现在看来,却并不是这样。 摇摇头,她不动声色的将他衣物褪去,却赫然在他背上看见了似有若无的抓痕,一瞬间,她有些崩溃了,眼泪便是决了堤。 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哭声,他眉头有些微微皱起,许是酒劲上了头,他只不耐烦的翻翻身,并没有搭理她,独留着她睁着眼睛,等着窗外的黎明。 第5章 桂花香(五) 晨间的鸟鸣声终于是将他惊醒,他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看见坐在一旁彻夜未眠的落白。 “怎么了?” 一丝不好的预感升起,他努力回想着昨晚的事情,终于,想到了。 “我……她……”支吾半天,最后却是沉默了下来。 她眼圈红肿,一看便是哭了许久。 “婚礼那日的誓言……你还记得?” “记得。”他说的有些急促,仿佛在辩解一般:“我与她真的没什么,落白,相信我。” 若是从前,她或许会相信,但今日不知为何,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 就在两人沉默间,他终于是拂袖而去。 也许是她小意柔情太久,他竟然忘了她本来的脾气有多执拗。 听着被砸的訇然作响的房门,她第一次感到绝望。 “夫人。” 原先的小丫鬟现在仍然跟着她,她摆摆手示意她干自己的,不用去搭理她。 “夫人,昨日的姑娘,来了。” 猛的睁开眼,她有些不敢相信!竟然还敢找上门? 一瞬间便是怒不可解。 她快速的披好衣服,收拾整理一下后便是下了楼。 果然,那名自称顾澜栀的姑娘正叼着烟斗坐在沙发上,仰头看到在楼上的她,还笑着挥了挥手。 她突然觉得这抹笑分外刺眼,但她却依旧礼貌的点点头,转身下楼。 “我怀了齐家的孩子。” 顾澜栀的单刀直入让她有些错愕,以及她说的话让她有些崩溃。 而顾澜栀却以胜利者的姿态欣赏着落白此刻的神情。 面前的齐家少奶奶原也不过如此。 昨日第一次见便让她今日面容憔悴红了眼眶,到底还是高估她了。 临走之时,她居高临下。 “夫人可要注意身子,这烟雾缭绕的,若怀不上子嗣,可别怪澜栀抢了位置。” 许是这话刺激了她,那一天她发了疯的不想再点那熏香,她极力阻止着,直到换来了他的一记耳光。 她错愕在了原地,他也是有些懊悔的望着她。 “落白……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辩解有些无力,说的自己也是底气不足。 她抚着脸,无言的坐在床边,半晌后才问到:“顾澜栀怀了你的孩子……对吗?” “她又来找你了?!”他语气有些慌张,却没有反驳她说的话。 直到这她终于是明白了,什么一辈子不负,不过是一纸空谈罢了。 “为何总让我点着这香。” 他心下一惊,莫不是她想起来了? 但到底没有胆量去试探,他停了半晌,才说到:“调理身子用的。” “你骗我!你不想我怀上孩子!你一心想娶的是她顾澜栀!” 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吵的他脑袋生疼。 临走之际,他只说了句:“那香确实是调理身子用的,你状态不好,这几日我便不回家了。” 呆呆的望着关上的大门,她似乎看到了顾澜栀轻蔑的笑脸。 自那日他离家,她便再也没有出过房门。 丫鬟每日将餐食送进屋,她也不过只林星吃了一点。 这几日她总是做梦,梦见自己还是待字闺中,梦见窗前不远处的桂花树,梦见曾经有个人在那树下为自己戴上一朵盛开的桂花。 “你……是谁。” 那梦中的人看不清脸,但她却感到分外熟悉,那不是他的丈夫,也不是他的父亲,他是谁…… “落白……城南的桂花开了。”梦里的人总是这么说着,城南花开,城南花开……她是忘了与谁的约定吗? 这日,齐公子终于是回来了。 他突然献殷勤似的买了一束玫瑰花回来,就像是以此赔罪一般。 就在两人用晚膳之际,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夫君,城南的桂花树,开的好吗?” 他突然抬头望向她,眼里满是不敢相信。 她的记忆……是不是正在恢复? 他有些慌,甚至将手边的红酒打翻在了地上。 飞奔出了门,他要再去趟沉香阁,落白的记忆不能恢复,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她! 然而当他再来到那座叫沉香阁的宅子时,那宅邸大门紧闭,任他怎么敲都没人来开门,他有些绝望的瘫坐在地上,想着落白恢复记忆后的狂风暴雨。 那晚,她又做梦了。 窗台远处的桂花树,那个看不清脸的人正在看着书,她突然觉得有些悸动,在梦中,她依然是看痴了。 “你叫什么?”她鼓起勇气问到。 “我叫……” “什么?”她努力的去听,却依然没有听清他叫什么。 齐公子又是几日没有回家了。 无忧已经断了一日,她只觉得头有些疼,约摸是突然断掉不习惯吧。 “落白。” 谁叫她? 她环顾四周,家里出了丫鬟,便没有第二个男人。 “落白……是我。” 那个声音好熟悉,就像……梦中的声音。 “落白……我是君卿。” 她猛的睁开眼,君卿!她的君卿! 记忆如洪水一般的打开,她突然记起来了。 她的君卿已经死了,她却嫁给了她厌恶的齐公子。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跑到厕所里干呕了起来。 “夫人。” “滚!!”她暴怒了,好阴险的人,居然用了这么些个肮脏的手段! 她虽不知道那香到底是什么原因,但却记得一切便是从点了那香开始。 又一阵恶心感涌起,她趴在洗脸池上不住干呕,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心理上的厌恶,还是身理上的不爽。 等了几日,齐公子的车停进了院子。 “我想起来了。”她面无表情的说到。 “所以呢?你都嫁给我了,还有什么办法反悔?”他笑的轻蔑,似乎毫无后悔。 “你无耻!” 他猛的将她抵在墙上,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我就是无耻怎么了?没有我,你那光杆司令的父亲能付起军饷?没有我,你还当得起阔太?你不过比顾澜栀出生好一些罢了!” 她睁着眼睛听着这些话,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公子,何必动怒呢。” 车子旁赫然立着的是顾澜栀,她今日依旧是风情万种,小腹微微的隆起,此时的她如同她的夫君一般,用瞧不起人的眼光羞辱着她,让她无地自容。 第6章 桂花香(六) 客厅里,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正卿卿我我的两个人,恶心感更甚,她差一点又要吐了出来。 “今天开始,澜栀便住在家里,你可要好生照顾着,这肚子里可是我齐家的孩子。” 他一边说一边温柔的看着顾澜栀,似乎只是把她当成下人一般。 “请多指教。” 她看着顾澜栀的口型,终于是厌恶的别开了眼。 自那日后,她就从主卧搬了出来。 鸠占鹊巢,也许她才是那只鸠,本来这一切,都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夫人……澜栀小姐又耍脾气了。”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她渐渐感到了一丝焦躁。 “随她去。”摆摆手,不愿理会。 她只想她的君卿,这几日的梦越发清晰,甚至是君卿被风吹动的碎发也格外真实。 也许,是该去看看那棵桂花树了。 “夫人……澜栀小姐把菜都倒了。” “那就饿着她吧。” “可是……”那丫鬟有些踌躇,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果然,当齐公子回到家时,顾澜栀便哭诉说自己饿了一整天。 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了落白的脸上,她倔强的咬着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让你照顾好澜栀,你就是如此阳奉阴违?!”他怒斥着她,丝毫没有给她辩解的余地。 她依然是冷冷的望着他,那目光森然,就像是看着仇人一般。 他被激怒了。 他恨极了她现在的样子,她为何不能像顾澜栀一样乖乖的依顺着他?但凡她乖顺一些,他都不至于将顾澜栀领进家门。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便伸手推了她一把,她的脑袋磕在了墙上,发出一记闷响。 她被磕的生疼,这一猛撞让她有些晕眩。 然而她还来不及伸手去触摸磕碰的地方,便感觉身下一股热流涌出,尽然是一摊血。 她瞬间便是愣住了。 这几日子糟心事太多,她早已忘记那日子过了许久,而她的那番呕吐,她也以为不过是心理原因。 莫非她……怀孕了…… 她瞪着眼睛望着那摊血,眼神惊恐而绝望着。 他亦是被吓到了。 他不知道她有了身孕,若是知道,他定不会伸手去推她的。 “落白……”他无力的唤到,身子也上前走了几步。 “你别过来!!”她尖叫着,脸上恨意满布。 “好好!我不过去,你别激动!” 他赶忙差人去叫大夫过来,自己也是远远的站在那,瞧着落白被丫鬟扶起。 顾澜栀却是笑了。 她早就发现慕落白有怀孕的征兆,原本还想自己试一试,没想到齐公子却是遂了她的意。 这简直就是天要助她啊! 当大夫来的时候,落白因着头痛,早已经昏了过去。 最终,孩子还是没有能保住,甚至那往墙上的一磕,都让她头上肿起了一大块。 也许是因为愧疚,这几日齐公子鲜少出现在她面前,连带着顾澜栀也消停了不少。 她越来越频繁的梦到君卿了。 “疼吗?”她的君卿这样问到。 “疼……君卿,你为什么丢下我就走了。”她每每说到这,就止不住眼泪。 而君卿却只是笑着,笑的有些无奈。 “君卿,我来找你好不好……君卿……我活不下去了。”她每次都会在梦里这么说,而每一次,她的君卿都不曾回答她。 “我想出去散散步。”她面无表情对齐公子说到。 “去吧。”他只能点头。 那日之后,他们彻底的形同陌路,即使在同一处遇到,也不会有半点招呼,视若无睹,宛如空气。 她终于来到了记忆中的桂花树下。 那桂花已经没了当时的茂盛,但树枝上依旧开着些许花,那花香她却还是记得,如同记忆里的一般。 “君卿……我想你了” 她蹲下了身子,小声的啜泣着,来往的行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突然她站了起来,转身朝司令府走去,她想见见父亲,质问他是否满意她现在的处境。 “司令他……病了。” 陈伯站在卧房前,小声的诉说着司令现在的情况。 竟是病了许久,身子也大不如从前。 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记忆里那个威严又专断的父亲,此时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进气少,出气多。 “你……来了……”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透着虚弱与无力。 “我来了。”她走上前,将椅子搬到床边。 “难为你……还愿意来。” 他笑的无奈的望着屋顶,语气似乎是在自嘲。 “为什么?” “不过是想你……后半生无忧……”此时的他只是一位年迈的父亲,眼里有些许慈爱,更多的却是后悔。 “君卿……是你杀的吗?”她犹豫半晌,还是将这句话问出。 “傻孩子……我……从未想过……杀了他。”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解脱了一般,在床上狠狠的喘起气来。 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不对,慌忙将陈伯叫来,然而就在这来去之间,他便是断了气。 这是她最后一位亲人了。 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父亲终生没有再娶,却也因为不知如何教养她,反倒和她格外生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只叫他“父亲”。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征询她的意见。 葬礼上,她哭的格外凶。 大抵血浓于水,她心里的依托再也没有了。 齐公子并没有来参加,顾澜栀在楼梯上崴了脚,哼哼唧唧一定要他陪着去医院。 家不是家,人不是人,她真的累了。 当父亲的葬礼完成,她浑浑噩噩的来到了家里的桂花树下,一眼万年,一眼缠绵。 她捡起一朵桂花,放在鼻下轻嗅,似乎是终于做了决定,她竟然笑了起来。 傍晚,她在司令府用了晚膳,便独自来到桥边。 “君卿……是我不好,让你久等了。” 说着便爬上了桥的围栏,手里攒紧了桂花,猛的便朝水中扎去。 她不懂水,不识水性。 冰冷的水裹在她身上,她似乎真的是解脱了。 “君卿……我终于……来寻你了。” 不断下沉之间,她闭上了眼睛。 第7章 桂花香(七) “后面的呢?你可还记得?”沉香看了看燃烧到一半的引魂香,出声问到。 “不记得了……那河水太凉,我挣扎的跑上岸,却发现四周一片模糊。” 她说话时眼里有些惊慌,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我唯一的记忆,便是要寻君卿,可我走不出去,我的眼前只有司令府,齐家和那条河……我兜兜转转许久,却找不到出路。” 沉香沉默了。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踏进沉香阁:“救救她,姑娘……帮我救救她。” 叹了口气,她问到:“你知道这些事过去多久了吗?” 落白明显一愣:“为何如此说?这些事不是才发生吗?” 她摇摇头,低声说到:“四年了……你困在那里已经四年了。” 不等她反应,沉香继续说到:“我与你说说后面的故事吧。” 那日齐公子上门找她讨要无忧,她只注意到他身后的少年。 齐公子走后,她便关上了门。 “为何还不走?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我……放不下她。”他这样说到。 她叹息,这世间爱恨纠葛,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人。 大婚之日,他极力的央求她:“姑娘,带我去看看吧……生不能陪她,至少让我看着她嫁人。” “你又是何苦再让自己难受呢?”她有些疑惑。 他却只是摇摇头:“我爱她,我希望她好。” 那日,他看着她落下盖头,看着她笑望齐公子,看着她喝下合卺酒,他以为这就够了。 “你不想知道杜君卿究竟做了什么才要赎罪吗?” “想!姑娘快些告诉我。”她早已哭的眼角通红。 “他啊,都是为了你……” 那日桂花树之约,他其实早早的等在了那里,却不想,等来的是生命的终结。 齐公子早就知道他们在通信,而最后那封信的内容他已知晓。 他派了人去将他带来,关在黑暗的小屋里鞭打折磨,把对她的不满一同发泄在了他身上。 他恨面前这个穷小子,若不是他,他如何会尝到挫败的感觉? 他也恨落白,那个眼高于天的官小姐,看不上他却看上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下等人。 原本就没有想过要让杜君卿活,杜君卿若是活着,对他而言是威胁。 一介书生,如何挨得起棍棒的狠打,不消多时他便去了。 齐公子眼里满是释放后的舒畅。他朝杜君卿身上啐了一口,吩咐人将他拖出去丢掉。 但是他不知道,枉死的人入不了轮回,杜君卿一直是跟着他的,直到跟来了沉香阁。 “原本还昏昏沉沉的冤魂突然就清明了,他央求我让他见见你,央求我让他陪着你过完这一生。” 她看了眼发愣的落白,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你的遭遇……他全都知道,也全看在眼里。” 顾澜栀的上门挑衅,齐公子的花花艳事,他都静静的看着。 他知道落白的不开心,所以偶尔会在梦中与她相见,但因着无忧,他知道落白想不起他。 于是他便让那梦境里永远有棵桂花树,他私心的幻想着,那一日若是见到了她,现在应该是另一番景象。 然而无忧不仅仅是帮活人忘忧,还能帮死人静心。 那次的落红便是一剂导火索,她哭喊着不再用无忧,她想起了所有,他亦压制不住怨仇。 终于,原本是美梦的桂花树,变成了一道催命符。 她用轻生寻求解脱,他想拦却拦不住她。 便只能在那看着她。 他以为他和落白很快就能相见,却发现她被困在了自己的空间。 他只能看着她每天的反复,看着她一遍一遍循环。 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涌起,他开始恨造成这一切的人! 他怒气冲冲找到了齐公子,靠着他对落白的愧疚,生生的让他受惊吓而死。 顾澜栀最后也被他弄得车毁人亡,一尸两命。 最后,他满身是血的来求了沉香。 原本该是纯白的灵魂,现在已经浑浊不堪。 “姑娘,我已经是怨灵,染了活人的血,怕是再也入不得轮回。姑娘能不能发发善心,让落白不再受苦。” 鬼差就在门外,被沉香挡在了外头。 “齐公子的命本就该还给你,你错在不该杀了顾澜栀。” 她叹息到。 “总归是欠落白的,我不过是替她出口气。” “你就不怕落白再来寻你?” 他哑然。 “左不过都是因果之中的人,我可以帮你消了这业障,让你与落白来世相拥,但这罪,你得自己赎。” 他眼睛一亮,忙点头答应。 “四年,你业障去除那日,我救落白于循环。” 说到这,她望向了落白:“今日,便是四年。” “君卿呢!他人呢!” 沉香并没有回话,只站起来将那引魂香拿在手上:“来,你跟我来。” 她依言下了床,牵起了沉香的手。 眼前的景象陡然扭转,恍惚之中似乎来到了城南的桂花树下。 “你的君卿……就要来了。”她将引魂香递给落白,退到了一旁。 引魂,引魂……引亡魂,引思念。 “落白。” 她猛的回头,看见了桂花树下的少年。 眼泪决堤,她快步拥了上去:“君卿!我好想你!” 这触感这么真,眼前的人这么清晰。 “君卿……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依旧那么温柔,笑着将她眼角的泪抹掉:“落白不哭,与我同去轮回可好,下辈子,我们再来赴这桂花之约。” “嗯!”她笑的灿烂,仿佛从未有过伤痛。 一阵风吹过,燃尽的引魂香渐渐熄灭,沉香哪里是在那桂花树下,原来仍旧在屋内。 “她走了?”进来的白芷问到。 “走了,心愿已了,可入轮回。” “为何不让杜君卿真的来见?” 她听过这话,只摇摇头:“我给他的,是下一次轮回的希望……落白若是再不出来,便永远只能困在这,我答应他的,总归是要做到的。” “那……姑娘说的下辈子真的会来吗?” “我何时骗过你?”她笑的坦然。 城南的桂花树依旧是开着,那树下的故事却再也无人知晓。 第8章 桂花香(番外:杜君卿) 那年桂花树下,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不,确切来说,应该是第二次。 当陈伯将我带到司令府时,朱红的大门,烫金的牌匾,这里本该是我望而却步的地方。 大门打开,一栋西洋小楼出现在面前,侧目望去,我便看到了一个温婉的背影倚靠窗边。 “陈伯,她可是我的学生?”我问着身边的老人。 他抬头望了望,随后笑着摇头:“不是,那是大小姐,你的学生是司令的亲卫。” 这便是第一次。 “你叫什么名字?” 那日我正在桂花树下看书,猛的便听见了温柔的声音。 司令夫人早已去世,留下一个女儿,想来这便是大小姐。 “君卿,杜君卿。” 她突然笑了起来,眼弯如月。 “落白,慕落白。”她指指自己,这么说到。 我只觉眼前的少女实属可爱,却仍然提醒着自己,她是我触及不到的天。 自那以后,我总能看见她。 课堂上、桂花树下,似乎只要我在司令府,她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 “你喜欢什么?” “桂花,桂花好看,还香,关键还可以泡茶做食。”她站在桂花树下答的理所当然。 她将那香囊摘下来递给我,笑着对我说到:“喏,闻闻。” 我就着她的手低下头,真香。 花香,她的手也香。 这会的桂花树早已经开始有了落花,我摘下一朵别在她头上,桂花真的好看,她比花还好看。 我早就知道司令会赶我走。 他的言语并不激烈,只告诉我我与落白不相配。 这个我一早便是知道的,所以也努力克制着。但我终究低估了她在心里的分量,也许那日桂花树一见,她就住进了我的心里。 我没有与她告别,也许是我太软弱,不想看到她哭泣的样子。 她的笑容那么美,就让那美变成我对她最后的记忆吧。 直到那日,她的小丫鬟急匆匆找到我,将她的信递给我时,我才知道她过得不好。 她说:“君卿我想你,院子里的桂花树开了,可是你不在。” 我看不见那棵被高墙围住的桂花树,就像我看不见她。 所以我只能去城南边的桂花树下,幻想她一如往昔的站在我身边。 “落白,跟我走吧。” 熬不住的思念,我终于做了决定。我不想她嫁给那个齐公子,我想带她走。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她。 齐公子凶神恶煞的望着我,我突然觉得有些愤怒。 他凭什么站在她的身边?他根本就不爱她! 剧痛之下,我感到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流逝。就要死了吗?可是我不甘心啊,我放心不下她,放心不下我的落白。 当我再次醒来,却是站在一个叫沉香阁的地方。 眼前的姑娘笑着望着我,那笑有些疏离,不如落白的暖。 “为什么给他无忧!你明知道他要做什么!”我质问到。 “因果轮回,我不过是个引路人,这命数早就注定了。”她依旧是笑着,却比我还哀伤。 我求着她给我时间,让我再看看落白,哪怕就这样子陪她一生也是好的。 她同意了,在她再三确认后。 我终于如愿留在了落白的身边,看她嫁为人妇,看她安心的当着太太。 偶尔我会在梦里与她相见,就在司令府的那棵桂花树下。她想不起我,没关系,我记得她。 直到那个女人的出现。 “百乐门,顾澜栀。”她叼着烟这么说着,眼里满是嘲笑。 她伤心了,我知道…… 齐公子本来就是个混蛋,婚前那报纸上的消息我都记得,可落白,却被他骗了。 她哭着给他更衣,哭着坐到天明。 我心疼,可我抱不到她,所以我也只能站在她身边,陪她等着黎明。 可是他却动手打了她!就在那个女人来了之后! 这个孬种的男人,既然打了我的落白!我愤怒着,嘶叫着,可我却像被禁锢了一般,伤不到他分毫。 我依旧在梦里与她相见,她哭红的眼让人心疼。 他又一次不由分说的打了她,我站在一旁想要护着她,却如一道空气被穿过。 她落红了,他尽然如此狠心! 终于,无忧已经燃尽,她想起了我。 “落白。” “君卿。” 真好,我又听到她唤我的名字,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 那个女人已经明目张胆的住进了齐家,可她却不再在意。 她想起了我,她总说她太累了,她想见我。我只能在梦里与她相见,然而这相见,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无力的看着她一跃而下,也无力的看着她困在循环。 可齐公子呢?搂着那个女人过着日子,一点愧疚也无,甚至连她失踪都只是登了个寻人启事。 我愤怒了,彻底的怨恨了。若不是因为他,落白何至于此?! 所以我报复了他,我让他看到了落白的死,让他感受到落白与我的痛苦绝望。 那砸在我身上的痛,我千百倍还给了他,他死了,死因是心脏停止。 不够!这一切都不够!还有那个女人,她也要给落白偿命! 一起车祸,一尸两命。我不后悔,哪怕鬼差要将我带入地狱,我依旧不后悔。 沉香又出现在我面前,问着我这样值不值得。 “值得,为了落白。救救她,替我救救她。”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她许是见我可怜,终于还是松了口。我知道,这已经是我第二个心愿了。 “去赎罪吧,我许你和落白的来生。” “谢谢姑娘。落白若是清醒,定会要见我,望姑娘替我保守秘密,再给她个梦境。” 来生,有来生就够了。我原以为我该是魂飞湮灭才是,这样也好。 今生不见,来世相拥…… “罢了,你们也不过是苦命的人。”她叹了口气,手一挥,便将阻挡我与鬼差的那道门打开。 鬼差将我带去了森罗殿,阎王的脸模糊的让我看的不真切,但那句判入畜生道,我却听的清楚。 原来我的赎罪,便是尝尽疾苦轮回,等罪孽消除后,才能再入人道。 落白,等我。 等我再世为人,我定找到你,再也不放手。 第9章 桂花香(番外:桂花之约) S市市立医院,孕妇休息房。 “你也是来做产检的?”一位孕妇与临床的另一位孕妇攀谈着。 “嗯,本来应该还有一个月的,但这几日阵痛的明显,小家伙可能等不及了。”她笑到。 就在她们闲聊之际,护士来查看情况。她拿着本子记录着:“慕家,正常;杜家,正常。” 自那天开始,两人便是聊开了,也许是丈夫都很忙,她们聊到最后居然是到了指腹为婚的地步。 “若同性,便结为兄弟姐妹,若异性,便是夫妻,你觉得可好?” “嗯,好。” 冥冥之中,命运齿轮又开始转动。 “君卿哥哥,等等我。” 小丫头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快步跑上前,拉住了前面少年的手。 那少年却并没有嫌烦,耐心的站在原地,等着她小跑过来。 “落白,慢些跑,可别摔着了。”等她跑近,他便牵起了她的手。 这男孩便是杜君卿,那女孩便是慕落白。 “杜姨有没有给我留好吃的?”她小眼睛转着,似乎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哪里会不懂她,笑着将手摊开:“喏,你喜欢的桂花糖。” 她笑的甜甜的,将那颗糖放入嘴里,心里美滋滋的甜。 “我就说母亲最疼你,我反到像是被捡来的。”他装的委屈,惹得她笑声连连。 这一年,他们八岁。 “落白,家里新种了桂花树,那桂花开的可香了。” 他知道她爱桂花爱的紧,所以总是要家里的厨子做些含有桂花的食物,勾的她直往他家窜。 好在她的母亲与自己母亲是交好,倒是没有阻拦她。 “君卿带我去看看呗,家里串的桂花串都枯掉了,不够香。” 她嫌弃的样子他却觉得分外好看,只想把世间的好东西全给她。 吃过饭,他便爬上了桂花树,坐在树枝上为她采桂花枝,只因为她无意说过,未掉落的桂花才是香的。 十五岁那年,他要出国读书,她哭着去机场送他。 “君卿,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桂花树我替你照顾好,你答应我。” “嗯,我答应你。”他擦了擦她的眼泪,心里生疼。 她恋恋不舍的看他过安检,他狠心不去看她,再看,怕是不忍心走了。 可他又不得不去,家里的企业等着他继承,他想给她安定的以后。 没有为生活所迫,没有奔波劳累。他想守住她的孩子气,守住她的娇气。 从那日起,视频就是他俩的联系工具。隔着七小时的时差,隔着春夏秋冬。 “你看,杜姨又给我送来了桂花糖。”她献宝似的给他看,气的他歪了歪嘴。 “她可不就是疼你吗,你看我,异国他乡,她理都不理我。” “臭小子!说谁呢!”一声怒吼,从落白身后传来。 他有些窘:“你……你在我家啊。” “想不到吧~嘿嘿嘿。”她笑的像只偷腥的猫。 他也跟着笑开了。 这个傻丫头,他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家,不过是逗她罢了。 看着电脑那端明媚的笑脸,他只恨他不能穿过屏幕将她拥抱入怀。 “君卿,你还有多久回来?家里的桂花都谢了,你也该回来了吧。” “嗯,还有一个月,我就回来看你。” 他笑的灿烂,一个月后,她就过生日了。他忙着把课业全部完结,生生的提前了一整年。但他却不觉得累,没有她的日子,他熬不住。 掰着手指算着时间,一个月就在她数着桂花中度过。 这日,她如同往常一样的跑到他家敲门,想在他回来之前给他个惊喜。 当门打开的时候,她却是叫了一声:“你!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笑的奸诈,将她抱在了怀中。 那一年,他们十八岁。 “在国外有没有不乖?有没有……看别的女孩子?”她总喜欢这么问他。 “乖的很呢,落白在这等着我,我能跑到哪里去?别的女孩哪能比的了你?”每一次,他都好脾气的回答。 “哼,算你聪明。” 他喜欢她灵动的样子,那样子只属于他。他早已被她迷住,眼里心里都是她。 “吃饭了,别饿着我的小馋猫。” “谁是你的……不对,谁是馋猫。”她叉腰辩解到。 “都是我的。”他回答的认真,她羞红了脸。 这些日子,她总能梦到桂花树,在那树下,君卿笑着等着她。 只那周围的环境却不是现在的样子,也许是自己小说看多了,带入到了梦中罢。 “落白,你过来。”君卿对他招招手,笑的温和。 她依言走过去,他从树上摘下了桂花瓣,小心翼翼的别在她头上。 她突然有一阵晕眩,感觉到了似曾相识。 “君卿,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他亦是感到一丝怪异:“这个动作,我总觉得,在梦里做过千百次。” 两人望着对方,渐渐都是红了眼。 也许是那梦太过真实,也许是他们太爱了。 二十二岁那日,他终于领着她来到了民政局。当红本子拿在手里时,他感到一阵安心。 婚礼那日,他们邀请的人并不多,除了亲人,便只有零星几个朋友,还有一位牧师。 他们是在教堂举办的婚礼。 角落里不知何时被燃上了一柱香,那烟雾绕过众人,化成丝线,绕住了他们。 “落白可愿……嫁与我为妻。”他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是过于激动。 她此刻早已是红了眼眶,这句话她好似等了许久,从梦中,等到现实。 烟雾缭绕,恍惚间,看到了前世今生,他们从错愕,到激动。 终于是将对方找到。 “姑娘,你还是这么好心。”望着眼前的一对佳人,白芷忍不住说到。 “杜君卿忍受了轮回之苦才将她寻到,我这也不过是贺礼罢了。” 她望着相拥的两人,语气有些淡漠。 “回吧,沉香阁来客人了。” “是。” 香燃尽,一切都像是虚幻。 君卿与落白却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便是吉时。 “我愿意。”她笑着说到。 那年桂花之约,今生终是如愿,落白……我爱你。 「桂花香」完 第10章 断琴惊梦(一) 夜色垂垂,街上早已没什么人,沉香阁的大门口却站着一位少女。 “沉香姑娘,夫人托我来买安神香。” 说话的是姜家的侍女,也许是跑的有点急,她额头上早已被汗水沾湿。 “过几日再来吧,那香……缺了味药。”她回答的有些模棱两可。 但见那侍女有些踌躇,她便笑了起来:“你先如此回复夫人吧,若是制好,过几日我亲自送到府上。” “嗯!”似乎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侍女便不再纠缠,转身投入夜幕中。 “姑娘的生意最近真好。”白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左不过都是要等他,不过是耗时间罢了。”她叹了口气,随口答到。 “怎么能说如此说呢?姑娘是赎罪,自然是生意越多越好。” 她不置可否的笑笑,起身便去关门。 “请问……这里能借宿吗?”一个怯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显得有些突兀。 回头望去,却见一位年约十三岁的姑娘,抱着一个比她人还高的包袱,衣着单薄的站在门外。 “进来吧。”她点点头,示意白芷去将门关上。 起身点了一柱香,随后开口问到:“这么晚了,为何还不回家?” 那姑娘却像是遇上了救星一般:“外面浓雾太大,我迷路了,想找个地方落落脚,可客栈的人都不理我……” “这包袱里的东西……很重要吧?”她一边说着,望着少女的背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少女将那包袱放在桌上,慢慢的打开。 借着微光,她朝那桌子望去,原来……是一把断成两截的古琴。 “可惜了……”她忍不住抚上了那把琴,由衷的叹到。 “若是想不起……只怕再修还是会断的。” “姑娘什么意思?”那少女问到。 “来这之前的事,你可还记得?”她笑着望向她,等着她开口。 那姑娘目光深幽,望向了门外的天空。 她的记忆并不完整,记忆的最初,是从他对她的问话开始。 “可感觉好些了?”温润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她缓缓抬头望去。 面前的少年好似弱不禁风,但举手投足之间却有种别样的风范。 她有些看呆,他身上的味道她很喜欢,让她心安。 “这不是名艺楼的魏青衣吗?” 因着他的出现,街上的人渐渐靠拢了过来,议论声也慢慢多了起来。 “听说过几日萧将军会上名艺楼听曲,点名要他唱头牌呢。” “嘘……小声点,谁不知道萧将军那点子喜好。” “你看他现在这样,莫不是被萧将军逼疯了?” 他似乎很有名,她是这么想的,若不是这样,为何随便一人都认得他? “魏青衣……魏青衣……”她呢喃着她的名字。 就像是毫不在乎周围人的议论,他依旧温柔的盯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怯懦的答到。 “南幽……叫南幽可好?” 他的话像是有魔力一般,让她不禁陷落进去。 她跟着他回了魏家,才发现家里除了一位老保姆外再无旁人。 “先生可是将琴修好了?”那老保姆话里有些埋怨:“都已经入不敷出了,先生可别再往别处花钱了。” “无事,过几日我再去唱几场。”他似乎听不出那话里的意思,依旧温和的回答着。 “先生的嗓子……” “萧将军只是听琴,唱不唱都随意的。”他小心的拉着她,对着老保姆点点头,转身回了房。 他的房间似乎是在最里面。 她被他牵着,走过蜿蜒的回廊,经过一间又一间紧闭的房间,宅子里并没有什么人气。 “你在看什么?”他轻声问到。 她却是摇摇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这屋里不管在哪都插着香,那烟雾好似不会散去一般,在这屋外飘荡着。 她虽不知那些香是什么,但却觉得分外好闻,似乎和他身上的味道有些像。 他笑着望向前方,随后说到:“这宅子是祖上留下的,现在我也就这一处落脚的地方了。” “先生不是很有名吗?” 他却是笑笑,语气有些悲伤:“那都是嗓子未坏之前的事了,以后怕是只有你陪着我了。” 她不懂他的意思,但却并没有反驳他。 离他登台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越发觉得他有些焦躁。 “可是有心事?”这一日她陪他唱完曲,她忍不住问到。 自从她来到这宅子,除了老保姆便再没见旁的人。 他有时候会从白天练到半夜,有时候却是对着天空发呆。 “那些烦心事,南幽无需知晓。这人世间,最纯真的应该只有你了。” 她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却知道他大抵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日,他穿戴整齐的出了门,却并没有带上她。 她追赶至门外,却生生的被拦了下来:“外面凉,你早些休息吧。” 他虽然是这么回答她,但她却知道……今日是他为萧将军唱曲的日子。 “你这唱的什么玩意!”萧将军发怒般的把茶杯掷在了地上,名艺楼的老板在旁边连连赔着笑脸。 他却是倔强的咬着唇,并没有出声为自己辩解。 “呵,戏子终究是个戏子,装什么清高!”他眼里满是嘲笑,拍拍衣袖,轻蔑的望向还站在戏台上的魏青衣。 “就现在这副样子,倒是砸了这名艺楼的招牌,想来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都会为有你这么个儿子感到羞愧吧。” 这话一说,他身边的侍卫都是笑了起来,那些声音越笑越大,就像是怕他听不见似的。 “滚回去吧!若是再这样唱下去,怕是耳朵都要聋了!” 他就是要让他下不来台! 想起当初自己给他递过去的橄榄枝被他当众拒绝了,这份羞辱,今日终于得报! 果然,第二日,满街的报纸上全是魏青衣被萧将军辱骂的消息,头版头条,他越发的沉默,躲在房里不愿见人。 “先生……”她低低的唤到。 “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吧。”他伸出手,拥他入怀。 “南幽……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先生何必如此说!在南幽心里,先生便是最好的!” 她有些着急,忙着挣脱他的怀抱,只这力气许是太大了些,竟生生断了几捋秀发。 他有些心疼的捡起来,拿在手里抚摸着,眼里满是自责。 第11章 断琴惊梦(二) “先生……萧……萧将军突然来了。” 那日,她本该和他继续练习着小曲,却不想被老保姆的声音打断。 她有些慌张的抓紧他的衣袖,不想他出去。 那个萧将军……该是她在报纸上看过的那个人吧。 他却是安慰的对她摆摆手:“没关系的,你就在屋里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走到门口时,他却是突然回头:“莫让他听到琴音。” 本来已经放在琴上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不明所以的望着他,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她不知道堂厅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让她出去,她便也乖顺的待在屋里。 老保姆看青衣愿意去见,也是松了口气。 这要是放在他嗓子未坏之前,这么唐突的登门,一定会被他拒之门外的。 门轻轻关上,她看着他的渐渐消失,在等待的过程中,慢慢熟睡过去。 她不记得在见到他之前的事了。 仿佛睁眼便是他,于是她跟他走,把他当成往后的依靠。 前厅,萧将军痞气的坐在主位上,手里的茶盏被他一揭一盖,瓷器的碰撞声生冷的回荡在屋内。 “……呵。”他笑的阴森。 见青衣进来,他依旧是睨视着他,狂言到:“魏青衣,真是让我好等。” “不知将军今日到访,倒是青衣怠慢了。”他好脾气的回答,不在乎他语气里的轻蔑。 萧将军看着他依旧不急不躁的态度,心里便是升起了一股无名火,但最后却是被他压了下去。 他将那茶盏放下,抬手伸向一旁的侍卫:“拿来。” 那侍卫赶忙是将一个玻璃瓶奉上。 他指了指那瓶子,笑的高深莫测:“往日你慢待本将军,我也不同你计较。这药,算是聊表心意,吃了它,你的嗓子便可好起来。” “先生,这……”老保姆有些着急,这将军一看就是不安好心,若是他吃了下去,怕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可以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到时候我再登门。”萧将军像是找到了玩具,脸上全是愉悦。 他捏紧了手,却是什么也没说。 那侍卫将瓶子塞入他的手中,眼里满是对他的鄙夷,末了还轻声说了句:“戏子终归只是戏子。” “话别说的那么难听,魏公子可是个名角儿,不过那也是他还能唱的时候。” 屋子里除了哄笑声,便再没有别的声音,院子里的树却是被吹的呼呼作响。 起风了…… 他拿着瓶子回到房间,看见她正趴在琴上熟睡。 心里突然便如释重负了,还好,她还在。 看了看房间里点燃的香,像是怕它熄灭一般,他上前再引燃了一柱。 “你回来了?” 约摸是他的动作不够轻,她睡眼惺忪的被吵醒。 “可是扰了你的梦?”他笑着坐到她身边,将那药瓶藏在衣袖里。 她见他衣衫完好,脸上也没有旁的情绪,倒是放下心来。 “也许那将军今日未曾为难他吧……”她这么想着,心里也是放下心来。 “南幽……”他却是突然唤起她的名字。 “嗯?” “陪我合一曲霸王别姬可好?” “我……” 她突然心里有些疼,因为她知道,他总是喜欢借曲抒情。 “可是不愿意?”他轻笑着抚上她的脸,眼里却满是祈求。 琴音响起,他咿呀转身,水袖扭转,拿着的剑在空中飞舞。 许是嗓子难受,他将那音调降低了好几度。 “先生为何总拿香去熏衣?可是喜欢那味道?”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久,今日终于是问出了口。 他却是不答,继续将衣物挂在点燃的香炉上。 最近他心情明显变得好了些,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今日带你出去走走吧?”他笑着望向她。 清晨的街上并没有多少人,他背着琴牵着她,在街上闲散的走着。 “先生今日不练曲了?” 他近日总是在唱那首霸王别姬,一有空就在练,那嗓子却是比以往要好上了许多。 自从他上次独自出门后…… 她问他是否是哪位神医医治了他,他却只是摸摸她的头,便将话题岔开了去。 这是她第一次见这座城,也许以前是见过的,但她早已经不记得。 “南幽,你看那边的桂花树,以前我经过时,总能看到有位少年在那发呆。” “先生可认识他?” 那棵桂花现在依然是开着,她快步上前,蹲在地上捡拾起了花瓣。 “香。”她笑嘻嘻的回头望向他,看见他满眼皆是宠溺。 “那少年说他在等人。” “等谁?”她将一朵桂花摘下,拿在手中转着圈圈。 “许是等他思念的人吧……不过许久未再见过他,约摸是等到了。”他叹了口气,制止了她将花瓣往嘴里塞的动作。 “先生可有要等的人?” “我啊……已经等到了。” 一阵风吹过,掀起了地上散落的花瓣,他温柔的看着她,她却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家里没有旁人啊……”她心里这么想着。 “魏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吃茶?” 他牵着她来到茶楼,选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下。 茶小二谄媚着脸靠近,眼睛却不时瞟向他背后的那把琴。 早就听闻魏青衣嗓子坏了,但他祖上却是给他一把绝世好琴。 传说那琴听者伤心,弹者流泪,约摸就是他背着的这一把吧。 “先生今日可是去名艺楼练琴?”他多嘴的问到。 “早已不去那了。” 原来那日萧将军给他的难堪,不仅让他失了颜面,更是让他丢了饭碗。 “魏青衣,以前你嗓子还不错时我这名艺楼还供得起你这尊大佛!只今儿个嗓子都坏了,这楼里怕是多了你这张吃饭的嘴!” 楼主的话尖酸又刻薄,丝毫没有给他留余地。 “不唱我还可以弹琴。”他挣扎半晌,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我这名艺楼是唱曲儿的,你若是弹琴,去当个小倌不是更好?围栏的妈妈我认识,介绍你去也是可以的。” 那楼主的嘴脸实在让人不好受,戏班子的人一个个都想着往上爬,没了他,倒是给许多人让出了路。 第12章 断琴惊梦(三) 吃茶的时候,她眼睛不住的往四周看去。 这茶馆的生意也许是挺好,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这楼有两层高,下面有个大平台,上面站着一位青布褂衣的老人。 他手里的折扇总是随着他说话的快慢一开一合,倒是有趣的紧。 “在看什么?”他一边喝茶,一边问到。 “在看那老先生。” “他是这城里有名的说书先生,你看那周围的人,个个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说书先生啊…… 她再一次望了过去,果真如他所说。 那些人端着茶碗聚精会神的听着,有些甚至激动的连茶撒了也不自知。 “先生以前唱戏的时候……可有这番景象?”她突然问到。 他却只是端着茶碗一饮而尽:“前事莫提了罢。” 当他们即将要走出茶楼之时,茶小二却是快步追赶了上来。 他气喘吁吁的说到:“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原来茶馆的老板以前是青衣的戏迷,他的遭遇早已耳闻,毕竟一代名角儿的陨落多少是令人惋惜的。 至于那将军,城里的百姓对他风评并不好,约摸也是因为他军痞之气太重,仗势欺人。 她拉拉他的衣角,眼里有询问。 相处这么些天,她也算是看出来了。 他以前一定是个眼比天高的人,那股子傲气劲给他竖了不少敌。 余下的便是被他的才华踩在脚底的阴险小人,这会都是上赶着想看他丢面子。 然而他却是安慰的对她点点头,转而对茶小二说到:“我现在只剩这一把琴,老板可有想清楚了?” 他的话音依旧,语气里透着不可逾越的清高。 回去的路上,她特意央着他再去一次那桂花树下。 “为何喜欢这里?”他不解的问到。 她却没有回答,这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或许是这桂花树下有她熟悉的味道。 与他身上一样的味道…… 回到宅前,老保姆已经是满脸笑意的站在那里。 “我就知道!先生定不会走投无路!”老保姆的脸上挂着笑意,伸手便要将他的琴接过。 却是被他制止了:“您忙着吧,我自己放回去就是。” 曾听他说过,这老保姆一直就在他家,年轻的时候服侍他父亲,现在又留下来照顾他。 她不明白这其中缘由,但大抵却是知道,老保姆应该是真心待他,不然这么空落的宅子,收入几乎没有,按理是留不住人的。 “先生可有心爱的人?” 她这几日在他的房中翻看戏本,那些曲段大多是些情情爱爱,若是没有经历,如何唱的婉转?也许先生唱这个在行吧。 有时候,她总想多问问他,问他以前的经历,问他在她未来时,宅子里可有别的人。 她好似有些心慕他,不知道这份心从几时开始。 也许是在他跟她搭话时,也许是在他牵她进屋时,也许…… 是他满目柔情唤她“南幽”时。 所以她总是借着机会开口,至少,问出口便是能一探究竟,哪怕只能窥得一角,也让她心生欢喜。 他却是难得的迷了眼,举着酒杯望向窗外的月。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说错了话。 转而又有些许自责,自她来开始,他就愈发的不顺,而自己不仅没能帮上一点忙,却存着私心给他添些乱。 到底还是自己太自私…… 于是她有些笨拙的转移起了话题:“先生……喝酒对嗓子不好。”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于是对她温柔一笑,一饮而尽:“酒能暖人心。” 他独饮,她在一旁弹琴相陪,最后,他终于是醉了。 “南幽……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我特别严格。” 竟是想起了小时候。 她看着他靠在琴案旁,举杯对月,眼神迷离。 外面的风依旧是呼啸着,只那明月却是亮的刺眼,她停下了琴音,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魏家从祖上开始就是唱戏的,以前还进宫给老佛爷祝过寿。” 许是想起了什么趣事,他竟是笑了起来,只那笑容悲哀,未达眼底。 原来,他的祖母便是被老佛爷给赐死的。 祖父年轻时虽然唱的是花旦青衣,但皮相却是俊美有佳,宫里的贵人总是喜欢招他进去搭台唱曲。 老佛爷也不例外。 只那深宫内院,成日围着权力高墙,人恍惚了,也蛇蝎心肠了,竟然是想让他的祖父当面首。 虽是唱戏的戏子,骨子里却仍然有一股傲气,便是宁死也不从。 老佛爷怒急,拿祖母开了刀。 那日祖母被秘密召进宫,便是再也没能回来,祖父哭了三天三夜,最后饮一杯哑药,生生的把嗓子给毁了。 老佛爷终于是放过了他,许是年老怕有鬼来找,便将这栋宅子赐给了祖父。 只那以后,家里便有了家规:宁可不再开台唱戏,也不能沦为官宦的笑柄。 说到这,他又饮了一杯,转头望向她,轻声问到:“南幽,我现在……便是那笑柄了罢。” 她有些急,想要夺过那酒,却是被他拦了下来:“故事还未说完,这酒……让我喝着吧。” “自那以后,祖父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夜夜饮酒。”他的声音有些悠远,却字字清晰。 “父亲那时也不过我这么大,便是失去了母亲,祖父只偶尔在他练声时指点他。” “没了声音,便用墨笔写唱曲中出现的问题,若是父亲反应慢了,便会被沾了墨汁的笔甩上一身墨迹。” “父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直到遇上了母亲。” 说到这,他突然便不再出声。 她有些疑惑的朝他的方向看去,原来是睡着了。叹了口气,她拿了塌上的毛毯,轻轻的盖在他的身上。 将那打开的窗户关好,她继续去书柜翻找能看的书,却发现那书里夹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她像做贼一般的望了望他,见他似乎依旧是熟睡,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小心翼翼的将那纸摊开在烛光下。 借着微微的光亮,她突然觉得内心一滞。 那纸上,写满了“南幽”…… 没想到……他唤她南幽,却是望着她,喊着另一个人。 信纸落地,她泣不成声,只那燃香依旧,漫起一屋白烟。 第13章 断琴惊梦(四) 次日醒来,他头痛欲裂。 望向那撒了一地的酒,记起昨日的宿醉。 她却是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眼角还挂着泪痕。 那打开的信纸被散落在地上,他一眼便看见,心里苦涩不以。却仍然只是将那信纸塞好,放回那本书里。 想来她是为这个哭了一宿吧。 那夹着信纸的书往后翻几页便是游园惊梦的琴谱,他估摸着她并没有注意。 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至少……还不用担心她会离开。 趁着她熟睡之际,他轻声出了门,在他关门的一瞬间,她却是睁开了眼睛。 “魏公子果真是识时务。” 今日便是萧将军再次登门的日子,他刚进了前厅,便听见那让人恶心的声音。 “既然公子如此听话,我便给公子一个机会。明日我再去名艺楼捧公子一场,届时还要烦请公子唱一出好戏。”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向他,却是笑的轻浮。 “对了,若是公子愿意将那琴一块带去,想来效果一定是极佳。” 临走时,他突然转过头,说了这么一句话。 果然不出他所料的,魏青衣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沉默了一下,拒绝到:“那琴,不适合明日要唱的曲。” “那你就唱适合的!怎么?!你现在还有权利拒绝吗?”他笑的猖狂,转身便离开了宅子。 “先生……这怕是,来者不善啊……” 老保姆在一旁看了个全程,当萧将军走后,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摇头叹气,这萧将军什么时候善过?也许当第一次拒绝他时,就注定了今日要被为难吧。 他突然想起了昨日未向她说完的故事,只那故事到后面也就流于俗世。 母亲的出现便算是拯救了父亲,至少在祖父越来越暴躁的日子里,给了父亲一些慰藉。 后来他们结了婚,生下了他。只不过母亲却在他出身之时难产而亡。 父亲便把这一切过错推给了他,他也不过是个孩童,却偏偏被父亲说是杀害母亲的凶手。 他在他身上一边倾注着心血,一边却又撒气于他。 皮鞭与痛苦伴随着他长大,直到老保姆来了这宅子里。 那会她还只算是中年,照管着府内大大小小的事物。 她可怜他,所以总会在父亲鞭笞他后去给她上药,他把她当做母亲。 终于有一日,父亲在喝完酒后失足落水,他其实就在不远处,但想着过往的日子,便有了私心。 他狠心背过了身,捂上耳朵,嘴里唱起了戏曲。 想来父亲是听到了,原本还扑腾的池水突然便安静了下来。他流着泪,直到那一曲唱完。 他昨日并没有完全醉,只不过话一开头,不得不说。 但他却不想污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索性便是装醉,只那困意却是真切的袭来,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明日与我同去名艺楼吧” 他回到房间时,她依旧是趴在桌子上,头也不曾抬一下。 他记起他第一次登台时,萧将军便是坐在正中央。 虽说是将军,但年龄却与他相仿,大抵也不过是出生好了些吧。 关于他的流言他不是没听过,但他并不在意这些,左不过避着走便是。 但麻烦总是不请自来,他刚下台,便被带了枪的官兵请了过去。 屋内烟气四起,他有些反感的皱了皱眉,抬手捂住了鼻子。 “倒是我忘记了,先生的嗓子娇贵的紧,闻不得这些俗物。” 说话的便是萧将军,他手里正拿着一杆大烟枪,约摸在他进来前,他正在吞云吐雾。 “将军找我何事?” 虽然父亲对他说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坏。但他却记得魏家的组训:不可与官宦过多交往。 “不过是想请先生去府上唱戏罢了,先生若是愿意,好处自然是不少的。”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站了起来。围着魏青衣便转了两圈,手也摸上了他的脸。 “请将军自重。”他猛的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将军先是一愣,没想到他会如此明目张胆的拒绝他,于是便试探的又问了一句:“你可是想好了?若是跟了我,可保你衣食无忧。” 他不发一言的站在那,始终昂着头,满身清冷之气。 萧将军最终是怒了。 也许是怒他不识抬举,也许是看不得他自持清高。便大声说到:“你可知拒绝我的后果?” 他却是拱拱手:“家有祖训,望将军见谅。”说完便是转身离开,任由身后传来摔桌打椅的声音。 “不过区区戏子,区区戏子!!”身后的暴怒声并没有阻挡他离开的脚步,他飞快的下了楼,头都不曾回一下。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也是怕的,所以下楼如逃命,没有半点迟疑。 可是这次……逃不掉了。 “先生回来了?”她似乎是才醒一般的揉揉眼,但眼神里的清明却出卖了她。 他也不点破,顺嘴便是接了下去:“睡得如此香,小心着凉。”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于是便闷声坐在那,只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眼里有委屈与缱绻。 一时语塞,两人都是沉默了下来。她心里有事不想多说,他却是不知要如何说起。 “明日……与我去名艺楼再唱一出吧。” 她心里一惊,以往他登台唱戏的日子都是让她待在屋里,怎得明日却要带她同去?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惊慌,他反而安慰到:“我与楼主说好了,明日我们一同唱那出霸王别姬。” 他笑的依旧温和,可她却有些不安。 “为何一定要是那首曲?先生拿手的很多,那曲子……太悲。” “我为项羽,你便是我的虞姬。” 她不是很懂,却没有再往下问。也许是他在为自己的不得志而悲愤吧。 戏本里的项羽乌江自刎,她却不舍他离开,她不想当什么虞姬,她想……陪他终身。 那一晚,他们唱了许久。 他似乎嗓子已经全好,唱的也正是兴头,只这期间他总会停下来问她,问她跟着如此落魄的他可曾有过后悔。 她却是摇头。 月上柳梢人不知,谁家伶人唱新词…… 第14章 断琴惊梦(五) 虎度门一过,台前台后两个世界。 “南幽可会紧张?”他笑着望着她,眼神里带着些安抚。 她却是摇摇头。 这出戏他们已经对唱百遍,哪里一合,哪里一转,哪里缠绵……了然于心。 每一次对戏,她都格外认真,她将自己带入那虞姬,他是她的霸王,他是她的天。 “走吧。” 他牵着她过了那虎度门,台下坐满了听客,有些是一直捧他场子的人,从曾经的梨园,到现在的名艺楼。 有些是他不曾识得的,那些人眼中闪烁着看热闹的光芒。 约摸是来看笑话的吧。谁人不知,他魏青衣……嗓子已毁,此生不能再唱。 萧将军仍旧坐在正中间,好整以暇,与那些人一样,端着茶盏,睨视着他。 就连他身边的副官也是如此。 曾经那些客气喊着他“魏老板”的人,如今还有几人是真心的? 他看着身旁的南幽,心里稍微有了些安定。 这世间,唯有她真心对他,从开始,到现在。 只有她,陪着他走过那段寒冷的日子。 他拉着她来到台中,她定定的看着他,似乎是完成一种仪式,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直到他唱出第一段词。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个回头,一个准身,一把剑,刎于乌江边。 她突然就哭了。 纵使她只是“南幽”的替代品,她却真的为他难过着。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她合出这一句,垂泪叹息。 台下先是一片寂静,随后便爆发出雷鸣的掌声,就连萧将军都不情不愿的鼓起了掌。 “魏老板的嗓子看样子是好了。” “是啊,这名艺楼退了他,怕是要后悔好一阵。” 台下的议论声他没有心情去听,她哭的停不下来,他心疼。 “先生,往后不唱这一出了好不好?” 回去的路上,她不停的摇着他,就想他松口答应。 他笑着点头:“你若是不爱,那便不唱了吧。” 他又一次名气大振。 一曲霸王别姬,戏园班主都来请他出山,唯有名艺楼的班主没有登门,约摸是拉不下面皮,毕竟那日话已至此,撕破脸再难拼回。 他却是全数推托,去了上次的茶楼。茶楼老板从诧异变成激动,谁说戏子无情? 自那日后,他终日在茶楼唱戏,原本说书先生的台子变成了他的戏台,他偶尔会带她去,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自己。 在他出门时候,她依旧偶尔会翻看他的戏谱,但她却会避开那一本,那本写着南幽的书。 更多的时候她愿意在屋里弹琴,他以戏抒情,她用琴合意。 “先生,那琴……”老保姆欲言又止的望着他。 “无事的,当没听见就是。”他总是这么对老保姆说。 距离上次名艺楼的登台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萧将军也没有再来找不快,她以为这日子总算是熬出了头。 可他却突然开始咳血,那血染在帕子上,红了她的眼。 “先生从何时开始……!”她疯了一般的质问他。 他看了看她手里的帕子,无奈的说到:“我原以为我藏的够好了。”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原来他这样已经许久了,只不过瞒着她,不让她知道。 “南幽……我们在茶楼唱一出游园惊梦吧。”他笑着说到,眼里有不舍。 她被他看的心慌,猛的抓住了他的衣袖:“先生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没有了,没有事瞒着你。”他拍拍她的头,继续说到:“萧将军明日会去茶楼听戏,我们……合一曲游园惊梦。” 他笑的无奈,却也毫无办法。他虽然再次大红,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人人称好的魏老板。 “不唱不行吗?你嗓子如此,怎么能再继续?”她说的祈求,满眼不舍。 他只是摇头:“萧将军……不同意的。明日你与我一同吧,无需陪着我唱,在那听着就好。” 她沉吟半晌,含泪说:“好……” 那日登台,他唱的格外认真,每一撇都是凝望着她,似乎这出戏……是唱给她听的。 一曲完,他却是倒地不起,嘴边挂着丝丝血迹,手伸向她的方向…… “南幽……”他努力向前爬着,却始终够不到她站的地方。 人群涌动,有惊呼,有叹息。 她死命往台上跑,终于是将他抱在了怀中。 “为什么……为什么。”她哭喊着,质问着,最后只剩下啜泣。 “别哭……”他无力的抬起手,用手擦着她的眼泪,只那安慰显得单薄无力,连他自己都安慰不了。 “此生有你,南幽……我已知足了。” “不!没了你!我如何独活!”她疯了似的摇晃着他,转而大声对着台下的人哭喊着:“谁来救救他!救救他啊!!” 可是无人理会,那些人只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台上。 那把琴……断了。 人们小声的议论着,议论着那把琴自己从台子上坠下,摔成两段,琴弦尽崩。 她突然觉得累了,无力了:“先生……我随你去吧。” 他却是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双眼紧闭,没了生气,只那手却始终没松开,依旧是紧握着她的手。 “为什么他们不救他。”她坐在那哭泣着,沉香只沉默的看着她 “我哭喊了那么久,他们却无动于衷!无动于衷啊!”她发疯似的捏紧了衣衫的一角,手指用力,青筋微起。 沉香却是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到:“你还是没有察觉到吗?” “察觉到什么?”眼泪未停,微微疑惑。 “见到我与白芷前……这一路上,谁再与你搭过话?” 她一惊,还未开口,却听见沉香继续说到:“除却今日,你想想……从你开始有记忆那日起,除了他,还有谁与你说过一字?” 见她瞪圆了眼,沉香微微叹了一句:“谁说戏子便无情……是人都有情,只是为何而困罢了。” 她再次看向南幽,轻声说到:“一切因果都有缘,你的记忆早就不完整,我来与你说说……你们这段往事。” 第15章 断琴惊梦(六) 她手一摆,面前便是出现了一片虚幻,那虚幻渐渐清晰,却是一处梨园。 “这里是……”南幽望着这虚幻,突然便站了起来。 这里……她似乎来过。 “故事是从这处梨园开始的,你与魏青衣的故事。”沉香语气悠远,仿佛在说一件很久远的事。 随着沉香的娓娓道来,她的记忆突然想被打开了一道闸口,倾泻而出。 那一年,她被领回那处梨园。 她跟父母走散了,兵荒马乱,她迷失在了离园子不远的地方,被经过的班主捡了回去。 因着是个女儿身,无法学戏,她便开始做起了杂活,端茶送水,偶尔摆摆凳子。 班主对她还算不错,戏班子里的人也都把她当妹妹看待,那里就是她的家,她的安生之所。 直到有一天,他被人领了进来。 她悄悄躲在一旁偷听。 原来他是魏家的孩子,听班主说过,这城里有个戏曲世家,便是姓魏。 只可惜才人多命薄,魏家接二连三的事故,现在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了,他被人介绍到这梨园学艺,或者说……登台造势。 因着魏家的名气,因着他的到来,戏班子活儿也是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也慢慢熟络了起来。 他会等一天唱完后给她买些小玩意,也会用戏里的唱段哄她开心。 “南幽,城南的桂花树开的可好了,比园子里的那颗要大的多。” 她不很少出园子,所以外面的世界都是他带来的。 他每天都回家,早上再过来,偶尔晚上他也会溜过来陪她,如果家里的老保姆没发现的话。 他说他父亲母亲都不在了,却从没有把这个故事说给她听。 她也不问,想来这总不会是让人开心的事。 “青衣什么时候带我去城里看看?” “唔……等过段时间吧,这几日听说有大人物要来听戏,点名要听游园惊梦。班主说要把弦给绷紧了,别出了岔子。” 他们偶尔会去园子不远处的河里摸鱼。 她指着那边的小石墩,语气哀伤的说:“班主就是在那捡的我。” “你看,我们都没了父母,多像。”他不怎么会安慰人,所以只能是打趣。 她倒是没觉得难过,父母的记忆在她这很模糊,模糊到可以忽略不计。 “教我唱戏吧。”她突然开口。 “想唱什么?”他亦是没有拒绝。 最后他教她唱了游园惊梦,教她唱的“山桃红”。 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 她唱着唱着便笑了,他也是笑着看向她,眼睛明亮。 她是他的惊梦,惊了他如死水般的梦。 往后的日子,他总是抽空教她,在河边,在柳树下,只要是与她在一起,他便是乐意至极。 可上天终是爱开玩笑,也见不得人好。 那日戏散的晚,她悄悄溜出来看他登台唱戏,却不料被些个官痞无赖给缠上,脱身不开。 那是噩梦般的回忆。 她只记得那河边的小树林,她的尖叫,衣服的碎裂,以及他们的调笑。 他再找到她的时候,便是在那小河边。她衣服破碎,身上满是伤痕。 他赶忙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喉头哽咽。 “南幽……”他语气艰涩,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衣,我被弄脏了。” 本该是个爱哭的人儿这会却是半点泪花也无,直愣愣的盯着那河流,眼睛瞪得老大。 他心疼,想将她拥入怀中,却是被她给躲开了去。 缓缓抬头,她呢喃到:“我已经脏了,如何配的上你的怀抱……” “不!南幽!你在我心中依然是美的!”他猛的将她拉了过来,任凭她挣扎也不放手。 终于,她哭了出来,哭的歇斯底里,仿佛是要把肮脏和委屈一同哭出来。 他将她抱回了房间,她死命捏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青衣,陪陪我吧,我怕……那树林那么暗,他们人那么多……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哭泣声渐起,他只觉得心都要疼碎了。 那一晚,他一直守着她,看着她睡着,看着她在梦魇,只他牢牢的握着她的手,从未松开。 一梦睡起,两人对这件事绝口不提。 他悄悄的去药房弄到了避子汤,熬好了端给她喝。聪明如她,一眼就瞧出了他的用意,于是乖乖的一饮而尽。 那日游园惊梦,他名声鹊起,她堕入谷底。人人见他都恭恭敬敬称他为“魏老板”,唯有她,依旧叫他青衣。 只是她越发的不爱笑了,也不喜出门走动,成天就在房间里,弹着那把他送给她的古琴,唱着他教她的戏曲。 班主原本是有意见的,但因着他的缘故,便也不再强求她出门做事。 终于,事情还是包不住了。 那日他依旧登台唱戏,因着唱的还是那游园惊梦,他便让她坐到了观众席,想让她看看自己的风采。 却不知那些官痞也去了,议论声渐起,她只觉得人人都在戳她的脊梁骨,骂她不检点,玷污了魏青衣。 她终于是扛不住了,猛的站起身便是冲了出去。 他在台上看到这一幕,连戏都不记得要唱下去,跳下台便是追了出去。 然而……一切还是晚了。 她用一把刀,生生的划开了左手的手腕,血如泉涌,撒了一地。 她终究是没能和他一块出游…… 沉香抚着那断琴,缓缓的说到:“青衣抱着你来找我,要我救你一命。” 她看了眼低头哭泣的南幽,语气萧瑟:“自杀的人本就没有好轮回,他的请求自然是要有代价的。你可知……他拿什么换的吗?” “什么?” “他用他的嗓子换的。他说……你已经不在,他想唱的再无人可听,倒不如换你一命。” 沉香说到这,便是望向她,轻声说到:“之所以他能看见你,全是因为那香的原因,他想你陪着他,他想看着你……他为了你,什么都愿意。” “可是你的身子已经死了,自杀的人回不了本身,我只能将你的魂索在这古琴里。所以……你就是这把琴,这琴也就是你。” 她望着南幽,回忆着那一晚,那个满脸悲痛的少年,抱着她的尸体,跪在沉香阁前。 第16章 断琴惊梦(七) “你……你帮了他。”南幽哭着问到。 “自然是帮了他,身已死,你的记忆便不复存在。我叮嘱过他,不能让你发现自己。” “他倒是做的很好。我原本以为……你总会察觉到异样。”她低声的说到。 “那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为何啊…… 那日魏青衣吐血死在了台上,台下的观众无不震惊,但更让他们吃惊的是,那把他随时背在身上的古琴断成两截,连琴弦都崩毁了。 人们都议论那琴是通了灵性的,主人一死,它便也跟着去了。 老保姆哭着来给他收的尸,魏家终于是断了根,戏曲世家真正是不存在了。 只那把琴,却不见了踪影。 寻了许久,在场的人都是声称自己不知道,久而久之,她便也不再寻找。 人都不在了,要把琴有何用…… 然而那琴,实际是被萧将军拿走的。 他一早便想要那把琴,也不知是从何处听来,说是那把琴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于耳,是把绝世好琴。 这魏青衣一死,他便是趁乱将那琴给拿了出来,琴断了又如何?再修补回来就是,他也不是付不起钱。 然而却是他想的美了,自那把琴拿回家,便是祸事不断。 他命人找来的修琴匠,但凡靠近琴或者动手休整琴,都会莫名其妙被那些琴弦划出血,哪怕是将那琴弦给摘了下来,手上依旧会莫名其妙多谢伤痕。 久而久之,那些稍有名气的修琴匠便是纷纷拒绝了萧将军的邀请,哪怕是出双倍的价或者威胁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去。 萧将军却是个不信邪的。 眼瞅着这么些个事发生,他却怪罪于那些修琴匠,说是他们手艺不佳修不来,根本就不信是有怪事。 索性便是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动手开始弄,结果是可想而知。 他死了…… 他死在了琴室里,被琴弦生生的勒断了脖子。 萧将军的死轰动全城,但凶手却并没有抓到。人人都说是那把妖琴干的,但在那琴室内,却没有断琴的踪影。 “是……我干的?”南幽惶恐的指着自己。 沉香却不说话,将提灯移向了那把断琴,在灯的照耀下,那琴面上确实是有斑斑血迹,那琴弦也已被浸红。 她终于是想起来了…… 那日她被带回将军府,便被搁置在了琴室里。 她不想那些修琴匠碰她,于是便只是小小弄伤他们,让他们不再触碰她。 但萧将军她却是恨的! 以前的事她那时候并未想起,所以将青衣一切的不幸都怪罪于他,于是当他来琴室的时候,便用琴弦勒住了她的脖子。 许是成了亡魂的人力气本来就大,他就这么没了气,而她却是恍惚了起来。 似乎周围突然升起了雾气,她来不及回到琴里,便又失去了记忆。 醒来,就是在路上,抱着琴,找不到回魏家的路。 “魏青衣求过我两次……”沉香见她想起,便继续说了下去。 他的嗓音本就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好。 交易出去了的东西,如何还能赎回?不过是要拿东西继续抵罢了。 而他抵的,就是命…… “你明明可以不答应他的!”她突然急了,声音有些颤抖。 “因果轮回,这因果不会因为我而停止。沉香阁是帮人如愿的地方,他愿意用因去得果,我为何要拦住他?” 浓烟四起,南幽只觉得眼前模糊,再睁开眼,却是青衣站在眼前。 “青衣!”她惊讶的喊了一声,稍微愣了下神,转而便是扑了上去。 他笑着站在浓雾中心,对她张开了手臂,脸上温暖和煦,就像从前一般。 “南幽……我从来,心里念得都是你,那封信……” “我知道,我想起来了。” 那信纸上的南幽就是她,她兜兜转转一圈,原来青衣从不曾负过她。 “青衣,是我……连累你了。” 究其起因,一切的开始皆是因为她的武断,若是那日她没有自寻短见,也许他们现在还在阳世间好好的生活着,哪怕贫困潦倒,却还是幸福的。 他却是摇头:“都是我愿意为你做的,你不用自责。若是非要说起最初,倒是我不该让你去听那出戏。”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的。”她呜咽声渐渐大了起来,肩膀耸动。 “我一直不曾告诉你,与你同台的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旁人只听得到琴音,我却能真切的看得到你。” “你的一撇,你的一笑,都是我舍不得放掉的,哪怕我心里知道那是短暂的,是靠香才能维持的,我都不愿意放手。” “你总问我为何要用那香,为何要用香去熏衣,那都是因为我想见你,我舍不得你。” 他深情的望着她,眼里满是眷念。 “为何……用命去换那短暂的时间。”她哭着问到,若是他不换,她依旧是能陪着他的。 “我想与你在台上一同唱戏,我想,唱给你听。那日你未听完的游园惊梦,我终于在台上唱完整了。” 他笑着说到,摸了摸她的头。 “可是你却把命给丢了……”她难受的望着他,你喃这说到。 他笑的无所谓,安慰的开口:“你都不在了,我何不早些入轮回?” “南幽,我们下辈子见好不好?下辈子,我当面把游园惊梦唱给你听。” “嗯!下辈子,约好。”她终于是笑了,哭着笑了。 浓烟散去,青衣不见,她心中有些不舍,但到底还有个依托。 只是她杀了人,终究是要还的。若是带着这罪孽去转世,下辈子,她和青衣也不得好。 “萧将军的命,本不该你去讨……去吧,将罪赎了,你们便会相见的。”沉香幽幽的说到。 她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点点光斑散去,屋内只有沉香和白芷,以及一把破败的古琴。 “姑娘……这琴。”白芷小声的询问到。 “挂在屋里吧,这里面的情仇,也是一味好香。” 她手一挥,那断开的琴便是修复一新,只那琴里再没有南幽。 断琴惊梦,断了她的琴,惊了他的梦。 第17章 断琴惊梦(番外:魏青衣) 我从小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不幸的。 母亲在生我的时候离去,她用她的生命延续了我的生命,也带走了家里的欢乐与父亲的疼爱。 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是严肃的、严厉的,甚至有些苛刻的。 因着戏曲世家,父亲对于我的唱功要求的极其严格,京剧……昆曲……秦腔。 但凡父亲觉得好的,我都必须要学会,甚至是要学到第一。 小时候的记忆便是无休止的练习。 若是练的好,或许晚上会有饱饭吃。 若是练的不好,不仅要饿肚子,甚至还会挨一顿鞭子。 父亲总是喝酒。 酒到微醺时他会怀念母亲,断断续续的记忆,从父亲的小时候一直说到他们相遇。 也是从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父亲的小时候和我并无二致。 在父亲的眼里,母亲便是他的救赎,是他的希望。 可这希望,却被我给摔碎了。 也许父亲是恨我的吧……又或许他其实爱着我,只是这爱带了旁的东西。 所以他会在他喝醉时变得暴怒,大声质问我为什么要杀害母亲,怒斥我,辱骂我,鞭打我…… 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每一次…… 我人生中第一缕光明便是老保姆的出现,她已是中年,与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在乱世中走失,颠沛流离来到这个地方。 她说大家都叫她莫娘。 父亲与我守着这个大宅子很久了,自从母亲离开,便再没有人整理过。 荒废的庭院满是杂草,空落的房间接满了灰尘。 她可怜我,我是知道的。 绕是我再倔强,也会在挨打后躲在角落里哭。 这个时候她总会把我拉到厨房,给我熬一碗菜粥,放一些零食,然后给我上药。 在我的印象中,她就如我的母亲一般,慈祥,温柔。 就在父亲的病态的爱和折磨里,时间一点点的划过。 人生第一次变故,便是那晚我站在花园的水池边练嗓。 父亲许是喝多了,又来寻我出气,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我早就麻木了。 只前些日子一直是在下雨,地上的青苔沾了水有些打滑。 也许是因为喝醉了脚力不稳,父亲便是栽进了水池里。 看着他扑腾的双手,我却感觉到了解脱。 练嗓未停,人也未救…… 可能是这声音终于惊醒了他,又或者他确实是累了。 水里的声音突然便是没有了,只剩下我的声音和池水的死寂。 他的尸体是第二日被捞起来的。莫娘去看了,我却是躲在房里。 说来也是于心有愧吧,到底我还是违背了为人子的良心。 魏家的家业终是被我继承,可我除了唱戏就再无别的。 所以托了些关系,我被介绍进了一处梨园。 那梨园还算大,有一个小丫头每日忙上忙下,搬凳扫地,倒是新奇。 久了我也便知道了,那丫头是班主捡来的,原来我与她都是坎坷的。 登台的机会多了,渐渐靠着魏家的家底有了些名气,与她也越来越相熟。 她说她叫南幽,她唤我青衣。 她便是我人生第二束光,我带着她去小河边,或者下了场子出去给她买些小玩意。 我喜欢看她笑。 她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就像那太阳。那是我不曾见过也未曾有过的光芒。 “青衣,教我唱戏吧。”她说的轻快,却并没有底气,也许是怕我拒绝吧。 魏家向来传男不传女,更不用说传授外人了,所以她这语气我也是能猜到的。 但我又如何会拒绝她呢? “那我便教你唱游园惊梦吧。” “为什么是这首?”她歪着头疑惑的问我。 “因为我喜欢。”我笑着回答她。 对啊,我喜欢……喜欢这戏,喜欢这梦,喜欢……她。 许是我上辈子做了孽,才让这辈子变得如此艰难。 我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也会离开我,离开的那么诀别。 我抱着她的身子不住摇晃,除了手腕处流出的血,便是再无回应。 南幽……我的南幽,怎么能就这么抛下我走了呢? 生命里好不容易有的光,为何还没有延续多久就要熄灭了,我不服啊! 我抱着她的身子来到了沉香阁,那个传闻能帮人如愿的地方。 敲门许久也没人开门,我便是跪在了地上。 什么魏老板,什么一代名伶,我只是她的魏青衣,仅此而已。 也许是我的诚意打动了老板,那个叫沉香的姑娘终于见了我。 “人身已死,唯有物件可以寄托,你送与她的东西可有?” 我突然想到了那把琴,那把祖父传下来的琴。 因着要教她戏曲,我便是直接送与了她。比起让她开心,这些都不重要。 只莫娘问起过,我谎称坏了,被我拿出去找人修理,到是也瞒了过去。 “沉香姑娘,我能……见到她吗?” 我知道是我贪心,嗓子已经抵了出去,我还能拿什么换? “罢了,你点这香便是。” 她递给我一些香,又告诫我即使南幽出现,也只有我一人可见,而且不能让她察觉到异样,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记忆,不能让她离琴太远。 没关系,只要能见到她,这些都不是问题。 那以后,我教她唱了很多,但终于有一天,我累了。 萧将军的步步紧逼,父亲午夜梦回的质问,还有担心她察觉到异样。 我累了,我想放她走,也放过自己。 于是我又去了沉香阁,这次,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回完好的嗓音,至少让我当面唱一曲游园惊梦给她听,弥补我当时的遗憾。 “你又是何苦……” 我知道沉香姑娘不会拒绝,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命。 那日,我终于是当着她的面,唱完了曾经未唱完的曲,与她而合。 终于……满足了。 我倒在了她的怀里,看着她哭的泣不成声。我多想告诉她不要哭,多想再一次拥她入怀,可是我不能…… 力气逐渐的消失,我知道……时间到了。 这辈子我懦弱,胆小,自私。 但我怨不得任何人。 我见到了光,见到了黑暗之外的美好,见到了她。 我满足了,即使死后还有罪要赎,我也认了。 若是还有下辈子,南幽……我定会好好护着你。 第18章 断琴惊梦(番外:幽篁里) “先生来买琴吗?” 这是她第一天上班。 她从小便开始弹古琴,大学也考入了S市音乐学院的古琴系,趁着周末勤工俭学,便来到这琴行里面做兼职。 可面前的人却是盯着她,让她不自觉的摸摸脸。 莫不是刚刚吃东西忘擦嘴了? 她伸手摸了摸嘴角,并没有东西,于是又试探性的喊了一句:“先生。”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那人终于是说话了,只这话让她头都有些大。 第一天上班就遇到……变态了? 许是她的表情太古怪,让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于是他马上换上了歉意的表情:“抱歉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说着便从名片夹里拿出了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原本她是不想接的,但因着礼貌,便是双手接了过来。 魏青衣…… 她看着他的名字稍微愣了一下,怎么这么熟……感觉在哪听过似得。 “不知姑娘叫什么?” 他突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下意识的回答到:“南幽。” “南幽……”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在嘴里咀嚼回味着。 她却是突然觉得有一阵奇妙感,就在他叫出她名字的一瞬间。 “先生是来买琴的吗?这儿只卖古琴,有桐木的,有梨木的。” 回过神,她便是耐心的开始介绍起来,工作还是要做的,若是这一单完成,分成也会多一些。 然而他的回答却是文不对题:“南幽可会弹琴?” 她疑惑的点点头,算是答复。 他却是眼前一亮,赶忙说到:“一周后有一出游园惊梦在剧院上演,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这……这是什么节奏…… 她满脸的黑线,不知道该拿这个叫魏青衣的人怎么办。 就在这时,店长从里屋出来了。 他见到魏青衣先是一愣,随后便惊呼开来:“这……你……你是戏曲大师魏青衣?” 她也是愣住了,这人莫非是个名人? 就在她发呆之际,他又一次开口问到:“不知道有没有幸邀请你一起出演。” “出演?”这下她是真不懂了。 戏曲哪里需要古琴,这不是……找茬吗…… “游园惊梦我加了几处间奏,正需要古琴演奏者,不知道可否赏脸?”他依旧是彬彬有礼,只眼里有些渴望。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店长倒是先拍了板:“可以的,南幽,你去吧!我给你带薪休假!” 嘿嘿,这要是成了,可不就是琴行的活招牌吗,到时候自己也能小赚一笔。 她这一听也是眼睛一亮! 原本她是不想答应的,但一听带薪休假……成交! 稀里糊涂的出了门,又稀里糊涂的上了他的车,她坐在副驾驶惴惴不安,不会是店长联合这个魏青衣要把自己卖了吧? 就在她惶恐不安的时候,他却是一派的轻松。 只见他驱车到了一处定制店,那店里满是旗袍,她正疑惑之际,却是听到他说:“想来南幽没有旗袍吧。” “这……魏先生恐怕不合适。”她慌忙的摆手,越发的不安。 他却是笑了起来,随后说到:“那演出盛大,自然是要上些心,这旗袍就当是我感谢你愿意出演好了。” “魏先生车里熏的香很好闻,是在哪买的?”她突然想起,随口问到。 他却是不答,只是更加温和的笑了起来。 演出那晚,座无虚席。 她有些紧张…… 琴用的是他的,他说那把琴是他祖上留下,很适合她。 推脱不掉,她只能是接受。 台下鸦雀无声,他咿咿呀呀唱着戏词,台步稳健,嗓音清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场景分外的熟悉,就像……很久之前他们就合唱过这一曲。 模糊的记忆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就像久未触碰的枷锁,在这一刹那有了松动的痕迹。 “魏青衣……”她在心里默念着,一遍又一遍。 他一边唱着,一边小心的观察着她。 咿呀一词,他的第一阙已经唱完,板鼓间奏响起。 到她了…… 她抬手抚琴,将那私下练习许久的旋律奏起,许是因为心理原因,她竟然有些恍惚。 恍惚之中,她好似看到了一身锦衣素袍的少年,笑着对她说:“我是魏青衣。” 一眨眼,她似乎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她和满脸惊慌的他。 原本只是一段简单的间奏,竟然让她流出了眼泪,为何……这是为何。 演出的结果是完美的,观众在惊叹他的同时也沉浸在她的琴音里。 她却是迷茫了,似乎是丢了什么东西,有些记忆不清。 “你在想什么?” 车里的熏香依旧点着,他在送她回去的路上问到。 迟疑片刻,她终是小心翼翼的问到:“我……是不是认识你?” 他却是笑了起来,那笑里有欣慰,也有轻松。 那之后,他频繁的邀约她。 她也不再那么拒绝,她总觉得,他是她忘记的什么人。 “我教你唱一段好不好?”他突然说到。 她亦是一惊,随后便是点头答应。 幽幽开口,却仍然是那一曲断琴惊梦,她突然有些头疼,记忆终于是裂开了一道口。 “青衣……”她已是泪流满面。 他笑的温柔,开口回应道:“南幽,谢谢你愿意想起我。” 那日轮回,他求了鬼差代他谢谢沉香,若是来世见不到,他也不会再怨。 只前些日子,他却是从邮箱处取出了一个包裹,上面墨迹染染,那字却是娟秀。 短短写了两个字:“勿忘。” 那里面是几炷香。 原以为只是普通的熏香,他轻拿在手上,放在鼻下嗅了嗅,却发现那香味异常熟悉。 只是想不起来在哪点过。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点燃后他却是愣住了。脑内画面涌现,他又一次记起了她。 那个因着他的自私而受累的她,那个他没能好好呵护住的她。 他的南幽,他亏欠却又爱着的南幽…… “此生我定好好护着你。” “嗯……”她轻声回应,泪眼朦胧。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今生我的琴……只与你而合。 「断琴惊梦」完 第19章 半生瓜(一) 晨间雾起,所见视线不过寸地。 沉香独自坐着马车,往边城的树林里行去。那里……有她要的一味好料。 马蹄声踏踏,她点着香,那烟雾仿佛一条指引,引得她向更远处驶去。 “到了……” 不消多时,她便将马车停在了一处茅草屋前。 那屋子外面围有一圈木制栅栏,院子右边有一棵柳树,而那柳树下……种着半生瓜。 这家看起来并不富裕,但被打理的很整洁。 她习惯性的嗅了嗅鼻子,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便是这里了。 轻敲柴扉,她定神站在那,等待着里面的人来开门。 却见一位少女从屋内探出头,有些胆怯的望着她。 “你是谁?”那少女问到。 “不过路过的人,清晨雾大,想歇息片刻。”她微笑着回答,又点燃了一炷香。 少女沉吟片刻,终于是将那柴门给打开:“进吧。” “你一人住在这?”她望了望那棵柳树,问的很随意。 少女却是愣住了,随后歪过头去:“哥哥,已经走了。” 她并没有接话,却是指了指那半生瓜:“你喜欢吃?” 少女向那处看了看,将凳子摆在了柳树下:“哥哥在时种的,原本不爱,后来……也就爱上了。” 她招呼沉香过去坐,自己却是出神的看着那半生瓜。 沉香将香炉放下,随口说到:“这半生瓜,是你放不下的吧。” 少女一愣。 也许是一个人太久,这山林间哪有人陪她倾诉?沉香这一问,倒是让她有些感激起来。 不过是陌生人,解解相思也无妨…… 她本不是这里的人,战火纷飞之时,她跟随父亲一起逃亡到了这里。 母亲却与他们走散,那一年她十二岁。 直到有一天,父亲将他带了回来,告诉她,他以后就是她的哥哥了。 她没有多问,父亲也没有多解释,只随口说:“他叫纪坤。” 纪坤的眼睛有一丝忧郁,却又像一潭死水。他说他是被人丢在山上的野孩子,却从没有说过自己是如何长大的。 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母亲。 然而这动荡的时刻,找个人谈何容易?久而久之父亲便也就接受了。 虽然没有停止打听,但心里已经不抱希望,所以也越发的沉默。 那个时候要拉扯两个孩子并不是容易的事。 这山间里偶尔会有野兽出没,在父亲看来那便是上天的馈赠。 即使有危险,但也只能硬着上。 毕竟……若是放弃了,那他们便只有零星的素菜可以吃。 粮食全靠兽皮卖出去后得来的钱买的,有时候价钱好,有时候价钱不好。 这世间本就不安生,粮食比这些旁的东西贵的多。但为了吃饱,父亲便算得上是贱卖了。 这半生瓜是他种下的,那时候他们已经亲近,犹如真的兄妹。 她不知道他是从哪弄到的种子,却陪着他蹲在地上刨土。 两个孩子就这样在柳树下挖着,脏了手也脏了脸,却笑得纯真。 “纪娆,等这瓜种熟了,让爹做给我们吃可好?”他望着她,脸上满是对吃食的渴望。 他们偶尔会吃不饱,可那已经是父亲省下来的口粮了。 她点点头:“哥哥,这瓜会甜吗?” “应该会吧。”他也不太确定。 小小的种子在发芽,小小的期盼在心间落下,他们经常会围在那柳树下,探讨着这瓜要多久才能熟。 父亲却是从未点破,那瓜怎么会甜,瓜里面的世间百味,不是他们会爱吃的。 星云游走,日子一天天过。 那种子慢慢的爬藤挂架,在他们的期盼下开始结出了瓜种,只那样子却是丑的。 “这瓜长得真难看。”她嫌弃的说着。 “无事的,只要好吃就行。” 他一如既往的安慰她,然而那瓜的样子他也是觉得丑。 那青白的瓜身上布满了凸起的小颗粒,闻上去还有一股清苦味,让他欢喜不起来。 这日,他陪同父亲上山,她一个人在家。 每一次他们离开家,她都会搬把凳子坐在柳树下,一边守着半生瓜,一边守着他们。 她会在树下做些针线活,末了还会给他们烧好饭。 以前衣服都有母亲帮着缝制,现在……全靠着她了。 她记得第一次给他缝制的鞋,别扭的针法,别扭的纹路,她自己都看不下去,他却是笑的高兴。 “纪娆给哥做的鞋,哥都舍不得穿。”他打趣着说到。 她却是红了脸。 什么舍不得穿,明明就是不合脚罢了。 许是看出她的窘迫,他笑着说到:“你也是第一次干这些,好不好都无事的,只别伤了手,那样爹可是会把你的针线篮子丢出去,到时候可别哭着要我去找。” “你说谁呢,我才没有那么笨。”她小声抗议。 她暗自发狠,一定要将鞋子给做好,以后还要学会缝制衣服。 哥哥和父亲的衣服总是被山里的树枝划破,他们嘴上说着无事,但眼里心里都是心疼。 所以自那日开始,她一得空就会开始做些女红,偶尔手指被扎到她也是默默把血止住,就怕被他和父亲看到。 “喏,这双你试试。” 终于,她把日夜琢磨赶出来的鞋放在了他的面前,脸上有些骄傲,还有些紧张。 他微微愣神,随后将那鞋拿了过来,默默地穿在了脚上。 正合适…… “怎么样,我就说我手艺可以的。”她说的骄傲,只把手背在后面,小心翼翼的藏着。 他却是眼尖,直直的盯着她背在身后的手,最后叹气到:“我看看。” “看什么?”她装傻。 “手,我看看。”他语气略微加重。 扭捏不过,她缓缓的将手拿了出来。 那手上多了许多针眼,虽然血早已经止住,可那斑斑红点却是让他有些心疼。 顶针将拇指抵出了一层薄茧,原本应该青葱的手却早早的出现了皱纹。 “别缝了,哥不上山的时候这些就让哥来做。” 她却是摇头:“闲着也是闲着,哥和爹爹本来就够累了,我也没得大小姐的命,这些都是该做的。” 她懂事的让他心疼,想着便心中瑟瑟。 第20章 半生瓜(二) 他如何能不心疼她…… 她的母亲下落不明,没有人教过她应该如何做。一点一滴都是她自己摸索出来的,都是她……自己试出来的。 她见他盯着她的手发愣,便是晃了晃,轻声喊到:“哥?” 他却是更用力的捏着她的手,轻声说到:“纪娆,哥以后会带你过上好日子的。” 吃得饱,睡得好,不用吃了上顿没得下顿,这是他们最大的愿望。 “好……” 那半生瓜已经长大了一些,兄妹俩有一次嘴馋,偷偷的摘了一个下来。 本以为这瓜只是长得丑,吃应该还是好吃的,没成想却是苦不堪言。 “哥……是不是因为没熟……”她苦的龇牙咧嘴,满脸委屈。 他也是咬紧牙关的吞下一块,半晌才回到:“应该是没熟吧,等熟了就会甜了。” 自那次起,他们总是盼着那瓜快些长大,等大了,就该甜了。 原以为这次也不过是等着哥哥与父亲满载而归,没想到父亲却是被哥哥给扛回来的。 父亲受伤了。 他被熊瞎子挠了胳膊,哥哥拼尽了全力才把父亲救了下来,子弹全数打空,可还是受伤了。 她慌张的冲了上:“爹爹这是怎么了!” 将父亲扶躺在床上,她开始翻箱倒柜的找,可家里却只有普通的一些草药,哪里治得了这么大的伤口? 她慌了,抓着他连声问到:“哥,这……这怎么是好?!” 他却是不出声,只将衣服重新披好,便向门外走去,临到门口回头说到:“你先给爹爹擦洗伤口,我去找大夫。” 她点点头,泪眼婆娑。那伤口很深,皮肉外翻。 耳边全是父亲痛苦的哼气声,她小心的打来水,沾湿帕子给他清理起来。 手上的力道已经很轻,但父亲仍旧疼的愈发大声。 她微微有些抖,每一下都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过用力。心里也越发焦急,恨不得哥哥快些将大夫拉回来。 只这山间到城里的距离并不短,即使快马加鞭也得半天的功夫。 而家里……只有一匹垂垂老矣的驴。 她焦急的在房间里渡步着,时而向门口张望,时而给父亲擦拭伤口。 那血已经慢慢凝住,只是那深色的血结成一片,深深刺伤了她的眼。 眼瞧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哥哥与大夫仍旧未来。 她只能是先将家里现有的草药碾碎,敷在父亲的伤口上。 死马就当活马医吧…… “爹爹,若是疼,你便告诉我。”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些草药盖在伤口上。 许是那药汁咬人,父亲再次开始哼叫起来,她咬咬牙继续上药,哭着别开了头。 哥哥是在晚上回来的,他的手里只有一些白布和几小瓶药粉。 “大夫呢?!”她慌张的问到。 回答她的却只有沉默与摇头。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这世道的人心都变了……” 他的裤子有些脏,尤其是膝盖那处。手里的药瓶被他捏的很紧,就像是要捏碎一般。 父亲的呻吟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他们赶忙将伤口重新清理,随后将药粉倒上去。 “这些……够吗?”她有些担心。 他却是不答,只小心着手上的动作。最后才说到:“若是不够……哥明天再去。” 挥挥手不愿多说,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大抵是猜到了什么,却不敢去找他证实。她知道,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她面前落泪。 外面月色正圆,家里火烛烧的正亮。 只这内心……却是暗的。 父亲当晚便开始发烧,那额头滚烫,像是要将人点着一般。 他们轮流守着,凉水一盆接一盆,手帕也不知换了几次。 可这温度,却并没有降下来的意思。 父亲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了…… 他在呢喃着,呢喃的全是母亲的名字:“莫娘……莫娘。” 也许即便到了此刻,父亲都没有放弃母亲吧。 后半夜开始下起了雨,声音不大,但敲打在屋顶上仍旧有些声响。 父亲就一直呢喃着,叫着母亲的名字,渐渐便没了声音。 她趴在他的肩上哭的晦涩而用力。 他亦面色凝重。 父亲……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这一夜,终究……带着未能寻回妻子的遗憾,长辞于世。 那一夜,是她记忆里最难熬的一夜。她不知道哭昏过几次,醒来依旧泪流不止。 他只安静的陪着她,半点泪花也无。 但她知道他是伤心的,他的手有些发抖,眼睛也没了往日的神采。 父亲被他们合力埋在了山脚下,那土一点点往外扔,最后形成了一块够人躺下的形状。 就像曾经他们一起种半生瓜一样,只这次,却是为了给父亲一块长眠之地。 没有多余的钱来置办棺椁,他们找来了几块木板,拼拼凑凑制出来一个长盒,这便是父亲最后的东西。 土块堆积,直到后面再也看不见。 往后,她只有他了…… “都会好的。”他依旧是这么说,只那深色再也不如当初的肯定。 她不愿让他再去打猎。 父亲的死让她心里开始没了安全,她总怕这事再次发生,她只怕再也扛不住那打击。 “哥哥,我们找个安生的活计吧……”她眼里有不安,亦有祈求。 他点点头,语气安慰:“好,过几日我就去城里,只那样的话,便是不能常见面了。” 不常见面也好过担惊受怕,她点头同意,笑的开心。 那半生瓜慢慢成熟,只那清苦之味并没有减少。 她将那瓜切好,随后便下了锅。 延着热气漫上来的苦味让她开始怀疑,这瓜为何熟了还这般苦。 她试着将一片放在嘴里,味蕾如同曾经那样被一阵苦涩包围,她眨眨眼,终于是咽了下去。 然而今日却再不同往昔。 这苦味虽浓,却浓不过她的心,这原来不能接受的,现在都变得不再可怕。 “哥,这瓜……也许一直就是苦的。” “嗯。”他终于也是承认。 她默默品着那苦涩,忽然便开始落泪,这苦里旁的味道,她终于是品了出来。 只当那时年少,不懂何谓半生瓜,现下懂了,却再回不到那年少。 第21章 半生瓜(三) 哥哥去城里谋生计时带的并不多,不过一些洗到发白的衣裳还有一双她织的鞋。 临走时,他说让她照顾好家,等他赚些银子后带回来给她。 她却是笑着说:“我只想哥你好好的,其他都是无所谓。” 他亦是笑了,随后便踏上了去城里的路。 前路茫茫,却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们坐吃山空。 她不知道他在城里都做些什么,想来也不过是一些力气活。 偶尔她会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那时候心里还有依靠,日子虽苦却不算难熬。 现在……却是只有她一人守在家了。 他不回来的时候,会托人给她捎封信,那布袋子里会放些碎银,应该是他省吃俭用存下的。 信里写的都是关心的话,字少,却也真。 “纪娆,哥在城里找了个活计,现在啊,在茶馆里跑跑腿。这城里人真是不一样,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等哥再存些,哥就带你到城里住。” 那字写的委实不好看,毕竟他们都没有闲钱去私塾,那些字都是父亲以前教的。 歪歪扭扭,有些都不成样子。 但她却觉得无比珍贵,比那碎银还要珍贵。 她将那信纸叠好放在枕下,闻着墨香,就像他也在身边一样。 碎银她也是存着,基本不用。 那些半生瓜几乎就是她一整天的吃食,粮食太贵,她只用一点就熬成一锅稀粥。 只那根本不能叫粥,不过是一大碗水,下面沉着一点米而已。 她却乐在其中。 今日是他回家的日子,她分外开心。 早早的就把家里收拾妥当,被子也已经洗好。 他只有今天在家,明日又要回那茶馆,她知道的。 翘首以盼,她终于看见他的身影。 有些激动的跑向他,一下子扑到他的怀中:“哥,我好想你。” 他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到:“傻丫头,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别哭了。” 她努力擦擦眼泪,笑的清甜。 锅中熬着饭食,她难得的将存下的肉干拿出来,这些东西平时都是舍不得吃的。 他坐在那柳树下,透过打开的窗户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好的。 至少……比以前要好。 “哥,吃饭了。”她声音嘹亮的喊了一声,将手里的盘子放在了桌子上。 他起身向屋里走去,只过了那门,便闻到了记忆里熟悉的味道。 半生瓜…… “纪娆现在这么喜欢吃这个?”他促狭的说笑到。 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没有辩解。 他看着那一盘半生瓜,旁边还有一碗肉干,想来这还是父亲在世时腌制的。 有些心疼,她平日里应该从未吃过这些吧。 “你还在长身体呢,平日别太省了。”他忍不住劝到。 她却是敷衍,随口便糊弄了过去。 “哥,城里有什么好玩的事?” 吃过饭,她拉着他到那柳树下闲谈,想听他说说城里的事。 他想了想,才开口说到:“哥干活的那个茶馆,最近来了一位名角儿。” “什么是名角儿?”她不懂。 “就是唱戏好听的那种。” “嗯,哥你继续说。”她催促到。 “这个名角儿叫魏青衣,大家都叫他魏老板。他经常背着把古琴到茶楼里登台,那琴声优美的,就像有魂儿似的。” 他眼里有钦佩,亦有羡慕。 羡慕他有一技之长,又羡慕他不会为吃穿发愁。 “只不过……”他有些犹豫。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大家都说魏青衣有些不正常了,总是有人瞧见他自言自语,抱着那把琴说话。” 晚风凉凉,她突然觉得有些渗人,便央着他说些别的闲话,莫要再说那个怪人。 闲话家常之间,时间便是过去了。她舍不得睡,因为若是睡过去,一睁眼他就又走了。 强打着精神,她靠在他肩膀上继续听着城里的故事。 张家长李家短,最后终于还是抵不住困意,慢慢的睡了过去。 他摇了摇头,心叹她还是如同以前一般。 将她抱上床,他便靠在桌子旁假寐起来,一会他也要动身走了,明早天亮前他还得回去,不然误了工期可是要扣工钱的。 她是被晨间的鸟鸣声唤醒的。 揉揉惺忪的眼睛,她看见桌上放着一碗粥,想来是他临走前熬好的。 眼里有些涩,心里也有些不舍,但最后她还是把这情绪咽了下去。 等待他下一次归家总是漫长的,她也琢磨着什么时候去城里看看他。 只不知道那茶馆在哪,不过没关系,她知道那茶馆里有个名角儿。 “纪娆,最近家里可安好?哥最近被萧将军看中,说是要让我当他的亲卫。这可是个好活计,过不了多久,哥就接你入城。” 这字迹有些发抖,约摸是他太过激动。 她亦是为他感到高兴。 萧将军的亲卫……应该比在茶馆要轻松一些吧。 他上次回来,她就注意到了。 他的手上多了些伤痕,那伤痕看样子都是新添的,想来他在茶馆里做的活计并不轻松。 她心疼他。 果然,自打他写了那封信后,不多久,寄回来的银两就多了起来。 原本不过一点碎银,现在变成了完好的银子,只那信里的话却是越来越少。 “纪娆,哥很好,这里都很好,勿念。” “纪娆,那半生瓜可还活着?我想那味道了。” 只言片语,便是那些信的内容。 原本她想去找他,可他现在待的地方早已不是她能随便去的了。 银子慢慢变多,他的话却慢慢减少,到后来,便只有一些小字。 就在她焦急无助时,他却是突然回来了,笑的容光焕发,一点也不像有事一样。 她有些担心的问到:“哥……你还好吗?” 他却是笑答:“当然好,萧将军……对我很好。” 许是看她不放心,他如同往常一般的拍拍他的头,安抚着她。 随后从包裹里掏出一些银子,她有些惶恐,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 他却是说到:“萧将军赏的。”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似乎是从体内发出的。衣衫也是整洁,手上再无新伤。 也许萧将军真的对他挺好吧。 第22章 半生瓜(四) 她一如往常缠着他说些趣事,他也是娓娓道来。只不过,他从不开口说萧将军的事。 无论她如何好奇。 久了,她也就不再问,只当是他为了给萧将军保密,不方便说而已。 这日的晚餐,她依旧做了半生瓜,然而他却是没有怎么吃。 “哥……是我做的不合胃口吗?”她以为他是吃惯了好吃的,便吃不下这些粗食。 他却是摇摇头,笑着推说自己不饿。 她狐疑的看着他,却见他满脸的真诚。压下疑问自我安慰,也许他真的不饿吧。 他却是望向窗边,眼里全是不舍与留恋。 “哥,你这次待几天呢?”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问到。 他想了想,最后说到:“应该可以多待的两日吧。” 一听这话,她便是高兴了。 以往都是一天的时光,这次多了些日子,倒是心里欢喜了起来。 “那明日哥陪我去小河边吧?好久没吃鱼了。我笨,总是钓不起来。”她拿着自己打趣到。 他的脸上也有了怀念的神色。 那时候父亲还在,一切都还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父亲上山打猎的时候会叮嘱他照顾好她,那会她又是个闲不住的,于是俩人总会找些琐事来打发时光。 钓鱼他们是不会,可捞鱼还是能行的。 只不过这事从来都是瞒着父亲,毕竟父亲担心那河水湍急,又有些深,一个不留神便会摔倒在里面。 记得第一次下河,她脸上慌乱不已。 “哥,这……这水……” 她无措的站在河岸边,裤腿已经卷好,却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 他却是在水里窃笑:“要不你就在那等着?看哥给你捞鱼。” 脸上逗乐明显,她自然是瞧出了他的玩笑之意。 但心里却是不服气,于是便硬着头皮用脚去沾了那河水。 “嘶!”她被凉的一个哆嗦。 这会虽是夏天,但这山里绿树成荫,倒是遮蔽了不少阳光。 他笑意更加明显:“你就坐那玩玩水就行,可别把身子冻感冒了。” 虽然是不服气,最后她还是歇了火,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拨弄着河面。 见她明显是赌气,他也没有安慰,只聚精会神的盯着那河水,想要捞个倒霉蛋上来。 只那鱼都是鬼机灵的,瞧着一点不对就转头跑走,让他憋了一肚子的劲都没得用武之地。 他样子有些好笑,小小的人扎着马步站在河里,手也是张开着,样子像极了饿狼扑食。 一丝玩乐的情绪浮在了她的心尖,她猛的把手伸进水里,用力往上一抬。 那水珠染着阳光泛起点点光芒,此刻却全数扑在了他的身上,惊的他惨叫连连。 回头却是看她笑的格外畅快,他便也是笑的眯了眼。 随后反击似的将水也泼在了她的身上。 好端端的捞鱼陡然之间就变成了两人之间的玩闹,山里传来清脆的笑声。 那些鱼早就被惊的没了影。 回到家时,两人都是冷的直打哆嗦。 父亲早就回了家,看见他们这样是哭笑不得,只赶忙拿出干净的衣服,让他们快些换上。 他的身体自然是要比妹妹的身体好些,所以只打了几个喷嚏便就无事,可她却是感冒了。 虽不至于发烧,但鼻塞了好几天。 他仍记得那会他有多懊悔,恨不得替她病着一场,也好过让她遭罪。 “哥,在想什么呢?” 她轻声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他只是笑笑,随后说到:“明日再去捞鱼吧。” “为何不是钓鱼?”她嘟着嘴不满的问到。 “自然是怕你钓不着。”他回答的肯定,她却是羞的无语。 夜已深沉,她却见他半点睡意也无。 “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许是身为女子的直觉,她总觉得他这次有些怪异,却不知道他哪里奇怪。 “傻丫头,哥能有什么事瞒着你,你若是想赶我走,明说就是了。”他装的生气,作势便向门外走去。 她又气又急:“你明知道我不知道这个意思,你!你!” 也许是真的急了,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 他却是笑了,安抚到:“哥只是睡不着,莫要乱想。” 说完便牵着她回到她的房间,随后说到:“纪娆你快睡吧,哥一会也去睡了。” “嗯,哥可不许骗我。”她眼里仍旧有些不信。 “不骗。”他依旧温柔的回应。 她沉沉的睡去,他却是满腹心事。 “哥!!!” 她在梦中被惊醒,那梦里是无尽的黑暗,她看见纪坤被吊打,也看见他最后的喘息。 擦了擦额头,上面布满了密汗。 她有些惊魂未定的下床,拉开房门便跑了出去。 却见他坐在桌前,疑惑的看着她。 “做噩梦了?”他明知故问。 她的喊声如此之大,他并不聋,怎么可能没有听见? “嗯。”她依旧没有平息心中的情绪。 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一边喝一边偷偷的打量他。 那梦太真实,真实到让她害怕。 他的身上还是昨日的衣服,只是却将身子裹得严实,让她看不到梦里出现伤口的地方。 她有些迟疑,不知道如何开口。 可这时,她却听见他的声音:“纪娆,我该回去了。” “回去?”她有些急:“不是说好能宽裕两天吗?你还答应与我去捞鱼的。” 他的脸上却有些许的歉意:“抱歉了,哥真的要走了。” 还没等她回答,他便是起了身。 她呆愣在原地,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这突然的变故。 待她反应过来追出门,他却已经走的有些远,她拼尽全力喊到:“哥!!” 许是他听见了她的声音,隐约中他似乎是回头对她招招手,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来不及披上外衣,她跌跌撞撞的向他离去的方向跑去。 她有些惊慌,这一切突然而又反常。 可她再怎么追,都觉得与他的距离并未改变,最后只能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 眼泪决堤…… 只觉得身上再无别的力气,她蹲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这无力感来的那么深,让她一点防备也无。此刻的她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彷徨而无助。 第23章 半生瓜(五) “纪娆!纪娆你快醒醒!”一阵急促的喊声在她耳边响起,她挣扎着动了一下。 睁眼却是看见他在床边,环顾四周,原来刚刚那一切不过是梦。 猛的便扑向了他的怀里,眼角还挂着泪痕,鼻音浓厚:“哥!” 他安抚的拍拍背,笑着答到:“你喊声那么大,我在前厅都听的清清楚楚。” 她有些不好意思,却仍有些心有余悸。 那感觉太真实,真实到让她有些分不清何谓现实何谓梦。 静默良久,他将衣物给她拿来,又是安慰几句便关上了房门,留下她自己消化情绪。 阳光照进屋内,她的心绪渐渐也平静了下来。 前厅的桌上已经摆好了做好的饭食,规整的餐盘,还有安安静静坐在那的他。 “这萧将军家一定要求很严吧,哥你还真是讲究了不少。”她笑的促狭。 确实是讲究了。 那餐盘摆放规规整整,一看就是特意被叮嘱过的。 他却不以为然,拿着碗便替她盛上一碗粥。只递过去的时候她触碰到了他的手,好冷。 “哥……你是不是穿的有点少?”她摩挲着指尖问到。 他只是笑答:“不冷,在外边习惯了。” 她并未再问,心想即便多问几句他依旧是如此敷衍罢了。 收拾妥当后,他便拉上她往小河边走去,出门时他看了眼那半生瓜,眼里泛起了不明的情绪。 小河还是那条小河,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她依旧没有下水,只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 他却一反常态,并未着急下去,只靠着她坐下,抬头望向天。 “哥?”她疑惑的唤了一声。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只继续望着那天空,像是在想什么。 她也跟着抬头,却只看到那天空一丝云彩也无,阳光有些刺眼。 “纪娆,以后一定要讨个好人家。”他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微微一愣,这话她怎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所以她试探的撒起娇来:“到时候还需要哥哥给把把关,父亲不在,长兄可就为父了。” 他听完别过了头,半晌才点头答应。 那日他并没有下水,只陪她坐在那边,手拿鱼竿模仿着姜太公钓鱼。 她总觉得他有事瞒着她,但他明摆了一副不想多说的表情,于是两人就那么坐着,直到钓完鱼归家。 那晚,他点名想吃半生瓜。 “纪娆,我想吃半生瓜。”他语气有怀念,让她摸不透。 想来是昨天的饭菜勾起了他的回忆,所以便开始怀念曾经了吧。 那一晚他吃的格外慢,似乎每一口都在感受什么一般。以往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他生生咀嚼了半个小时。 她并不催他,只安静的坐在那看着他,眼里的疑虑被压在心里,极力克制着。 “以后安生的嫁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的,但要对你好。” 他一直提着她后半生的话题,语气沉重而富有叮嘱。 “哥哥会在的,对吧……”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她慌张的反问。 然而他并没有承诺什么,只将那半生瓜细数吃掉,撇着嘴叫嚷着苦。 那一晚她失眠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子里滚动着小时候的画面以及哥哥的反常表现。 前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侧耳倾听,只听见了倒水的声音。 许是晚上的菜有些咸,让他不习惯了。 那声音渐轻,她也不再多想,只在床上微微发呆,直到月亮挂在了正当空,她才慢慢的睡去。 第二天起来,他已经走了。 桌上留了做好的饭食,还有一包银两,没有只言片语。 摸了摸碗,还有些热,想来是刚走不久。她急急的追了出去,却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那以后,他很少再寄信回来,渐渐的,连银两都不再有。 她有些心慌,又不敢擅自离家,万一哥哥回来找不到她怎么办? 在这踌躇之际,他终于是回来了,只不过跟着回来的,是一具简易的棺椁。 送他回来的是萧将军的亲卫,脸色冷漠而鄙夷,泛着一丝瞧不起。 “哥……”她掀开棺椁,看着他躺在里面,满脸的不敢置信。 那为首的亲卫面色冷漠,语气也是冰冷的:“纪坤在将军府犯了事,将军好心,留了具全尸。” 说着又掏出一卷银票,不过是从里面抽出几张,见她没有要接的意思,索性直接扔到了棺椁里:“这是后事钱,将军也一并出了。” 她有些发抖,那人说的话在她耳中犹如一声声惊雷,震的她失了魂。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那人想了想,便是答到:“差不多半个月前吧。” 半个月前?! 她猛的瞪大双眼,那不就是他突然回来的那天吗! 有些惊慌的开口:“你莫要骗我!那日哥哥回了家!!” 这话一出,便是几声大笑:“这种事我骗你作甚?人都死了,尸体也在这,将军可是打听好久才知道他住这,你可要记得将军的好。” 说完便是挥挥手,吩咐人准备回去,也不管她是不是能搬得动棺椁,更不理会她在后面喊着要知道真相。 见那些人绝尘而去,她瘫倒在了地上。 她不明白他是如何魂归家中,但却是知道,原来那日他不停叮嘱她的后半生,是真的源于他的不放心。 那日他一反常态的不下水,也许就和这些有关。 只自己明明发现了端倪,却并没有好好追问,一切都错过了…… 想着便哭了起来,后悔与迷茫交织,她魔怔了。 父亲走了,丢下哥哥和她。现在他也走了,白白留了她。 望着他躺在棺椁里不甚安详的面容,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提手将他抱了出来。 只是她臂力终究是不够,单薄的衣服刮着棺椁的边磨蹭着,硬生生被撕去了一截,她有些慌张的去检查,却是被吓傻了眼。 他的身上哪还有一块是完整的,那上面伤痕累累,新旧交织。 有些伤口甚至开始腐烂,往外留着浑浊的液体,她联想着那些亲卫说的,这些伤痕怕是严刑拷打造成的…… 第24章 半生瓜(六) 她低声哭泣着,手也抚上了那些伤口。 冰凉与黏稠摩擦着她的指尖,伴随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不停敲打着她的神经。 现下哪还想得到后面要做的事,她只觉得心里凄凉无比。 “哥……”她呢喃着,坐在地上。 一阵风拂过,柳树被吹的哗啦作响。那还结在藤上的半生瓜也随之摇摆着。只是她的呢喃再也无人回应。 “我将他埋在了这柳树下。”她脸上哀伤无比,望着沉香也再无先前的神采。 沉香却是看着她,笑着问到:“你还有什么不舍的吗?” 她摇摇头,语气感叹:“终究我还是没能按他说的那样,找个好人家。” 那日她费力将他埋在了柳树下,坐在树下良久。 期间她摘下了一个半生瓜,就这么直接的啃咬起来。 然而那苦涩却再也没能激起她内心的波澜,她麻木的张合着嘴,一点点将它吞咽着。 半生瓜,她走不完这一生了。 没有亲人的生活,便是没了期盼,没了念想。 曾经她在这柳树下等着父亲与他,现在他长眠于此,也算是全了这一轮回。 弥留之际,她看向了那瓜藤,想起当初种下之时的欢喜与期盼,最后合上了眼睛。 原来那半生瓜,真是苦的。 沉香只觉得眼前一晃,周遭景色便是转变了去。 哪里还有什么收拾的整洁的小院,有的不过残破的房屋与破败的柴门。 柳树不知为何也已枯萎,却只有那半生瓜依旧青绿。 她叹了口气,看向了纪娆:“你可恨?” 却没想到眼前的姑娘只摇摇头,随后说到:“这都是命吧,许是我上辈子造了太多孽,这辈子偿还。” 说到这,她突然对着沉香笑了起来:“多谢姑娘愿意听我说这些故事,我心愿已了,可以上路了。” 眼角有些泪痕,神色有些怀念。 她不过是想找个人诉说罢了,她留在此地,守着生前的景象,只想等个人来听。 香炉里的香已经熄灭,纪娆魂归地府,沉香却并没有马上离开。 她看着那半生瓜,轻轻吐出几个字:“你呢?” 那半生瓜忽然便是激烈的摇晃起来,不消多时,从那瓜里便幻化出了一个人型。 纪坤。 只见他眼里同样哀伤,望着那些破败的屋子也有怀念之情。 “你还有什么心愿?”她又问了一遍。 “萧将军死。” 这句话的语气可谓是恨极,他拳头紧握,全身泛出青幽的光。 她手指一捻,嘴里默念一句。那幽光一点点消失,他也逐渐变得安静。 “萧将军已经死了。” 他微微一愣,随后便是仰头大笑起来,连连说着:“好好好!!!” 许是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大恨,他此时也不再有刚才的那番激动,对着她又变回了之前的彬彬有礼。 “让我去见一见母亲吧。” “生母吗……” 他点头,生前她不要他,死后至少让他知道当初是为何。 她见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多说。抬手将他收入了那香炉,转身上了来时的马车。 临走前再看了眼那瓜藤,却已是枯萎在那,再无半点绿色。 当她带着他回到沉香阁时,门口早已停留了一辆华丽的车。 看样子姜家的人已经来了,倒是让她省了一些力气。 只她还未进门,便听见一声惊呼:“姑娘姑娘!救救吾儿吧!救救他罢!” 原来是姜夫人。 安神香看样子是断了几日了,她一直是靠这香才能入眠,这会青色的眼圈怎么盖都是盖不住了。 见沉香进门,她赶忙跑向她,根本顾不得什么大户人家的礼仪。 沉香却是安抚的笑笑,随后温柔说到:“姜夫人莫着急,你随我来就是。” 见沉香如此,她也只能按下心里的焦急,随着她的脚步进入了前厅旁边的侧门。 没想到那侧门后却是别有洞天。 蜿蜒的回廊伫立在湖面上,那湖面开着一朵朵饱满的荷花,湖水清澈无比,就连下面游动的鱼也看的一清二楚。 她从未来过这儿,以往都是侍女来拿安神香,没想到这宅子这么大,倒是她小瞧了这地方。 沉香将她带入回廊尽头的房间里,随后点上了一支香,又将那香炉放下,笑着说到:“想来夫人近日休息的不太好,不如先小憩片刻,待我将那些安神香取来,再听夫人细说。” 她本是想拒绝,但那香的味道让她本就有的困意越发的浓重,便只点点头,迷糊的看着她走出了门。 烟雾渐浓,她微微感觉到旁边似乎坐了人。 缓缓的睁开眼,看见纪坤坐在旁边,她却没有惊慌,像是老朋友般开口:“你又来梦里看我了。” 他却是有些不解,开口问到:“为何要说又?” 她却是摇摇头:“你总在我梦里,怪我当初为何丢下你,娘也不想啊。” 原来她从未忘记过他,因着那点滴愧疚,她也总是梦见将他弃于山林的景象。 在梦里,他会大声质问她,会让她良心不安。 所以她一直靠着沉香阁的香才能入睡,一直是如此。 “那娘当初是为何。”他语气有些发抖,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事情,从生前,到死后。 她此时脸上显出怀念的神情,语气幽幽的开始诉说。 一切的一切,开始于一段孽缘。 她在还未成为姜夫人之前,便和借宿在家的一位城里来的少年私定了终身。 那少年,便是纪坤的生父——赵琛。 然而两人并未明媒正娶却偷尝了禁果,他承诺会娶她,她相信了他的话。 开始的时候浓情蜜意,他许诺了许多的未来,甜言蜜语呵哄着她,两人确实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 只是她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来。 她催促着他快些将她娶进门,好给孩子一个身份。 他却有些推脱,迟迟的不愿意。甚至连脾气都愈发的暴躁起来,有时候被她逼急甚至还会动手。 她为了孩子百般忍耐着,即使在他的拳头下,她都是尽力的护着肚子,就怕伤了孩子。 本以为这日子到不了头了,但突然有一天,他的态度变得好转。 第25章 半生瓜(七) 他说待她生产完,便迎她过门,红妆加身,未来无忧。 她心里是怀疑的,但那日以后,他确实回到了曾经,回到了对她柔情蜜意的样子。 慢慢的她也就信了,只以为他是浪子回了头,愿意陪她到终老。 只是他似乎经常出门,却不告诉她他是去做什么,哪怕她逼问起,他都是不说。 “温诺,等你生了,我们便回城。” 他总是这么告诉她,也告诉她年迈的父亲母亲。 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老父老母也只能是叹气着、隐瞒着,对家里的亲戚们谎称她身体不适。 他愈发的行踪诡异,身上的银两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似乎特别关心孩子还有多久才出生,总是有意无意的问着她。 在他一天天的关心下,她的肚子也是越来越大,离生产的日子也近了。 有一日他却忽然提议,要带她去城里待产。 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安,她犹犹豫豫的拒绝了,他神色立马就变得不耐,随后摔门而去。 接连几日不归,她有些心慌。但现下她更在乎的……只有这肚子里的孩子。 接生婆是一个哑婆。 家人为了防止这丑事外传也算是废了一番苦心。 生产那日他果然是不在的,她早已没了心情去管他在作甚。 肚子的阵痛让她几近昏厥。 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她的母亲,她突然便有些后悔,后悔当时的鲁莽,后悔她的识人不清。 可眼下已经是没了别的法子。 孩子都要生了,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他是在纪坤出生后才回家的,旁的表情没有,只剩一抹奸诈的精光。 仿佛这个孩子是个商品,能带来钱财的商品。 母性的本能让她选择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他也不说要抱,只不咸不淡的说了句:“明日便回城吧。” 这竟然是不顾及她刚刚生产完的身子。 她无力争辩,只抱着小小的纪坤,为以后暗无天日的日子而发愁。 果然,第二日一早,他便将她喊了起来。 抬眼望去,天还未大亮。他的脸上却有一种迫不及待的神色,似乎是在担心夜长梦多。 马车简易,他连衣物都不让她带。美其名曰:“去城里再买些新的。” 她有反抗过,却拗不过他的大力,最后便是被生拉硬拽的上了车。 一路颠簸,他不管不顾的赶着车。 小小的纪坤睡得很香甜,不吵不闹,比一般的孩子要乖巧许多。 去城里的路必定会经过一片山林,许是他也担心有虎豹豺狼,于是便决定在山里的人家借个宿。 因着她的样子过于狼狈,那农妇只看了一眼便动了恻隐之心。 农妇将他们迎进家,烧食做饭,又拿出一些干净衣裳让他们换上。 晚饭时分,赵琛喝了些酒,言语也更加的开放些,但理智还是在的,所以并未说出什么出格的话。 只不过当农妇夸赞这孩子时,他嘟嘟囔囔的说:“好也养不起,倒不如去给曲大帅。” 这话一说众人皆是心惊,这曲大帅又是何人? 用眼神安抚住惊慌的温诺,她示意自己的丈夫去套话,随后便拉着温诺向外走。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心凉的。 原来赵琛一早就没想过他们的孩子好,他早就黑了心! 城中的曲大帅亲生子早逝,便四处找寻幼儿,想来是想代替自己逝去的孩子。 那价钱之高却是令人咂舌,他便是动了歪心思,想用自己的骨肉去谋财。 原来……他根本就没想过与她成家。 想到这泪水便不住的落下,她心里慌乱不以,一时也没了主意。 那农妇也是不忍心,于是便出了个主意:“你晚上趁着那没良心的睡了,我就让我丈夫先带你进城,他在城里有个相熟的人,那人在姜家做事,约摸能让你暂躲一阵。” “那孩子……”她有些迟疑。 “我先替你养着,等他歇了那心,我再让我丈夫把他带进城。” 她迟疑了一下,便是答应了。 赵琛有如此狠的心,一定会日夜蹲守在她附近,就为了谋那笔昧了良心的财。 趁着夜色,也趁着他酒劲上了头,她连夜奔去了城里,暂时躲在了姜家的一个小管事家中。 谎话自然是要编的。 她只说她家道中落,一路逃到了城里,无父无母连纪坤的存在也一并抹去。 “为何……你不来接我?”纪坤脸上有些复杂,轻声的问出来。 “我有!我有找过你!可是那农妇一家如何也不肯再把你归还与我,她说我还年轻,还能再生,而他们这么大岁数还没个孩子……” 她急急的为自己辩解,像是怕他不相信一般。 “那半生瓜的种子,是你让人给我的吗?”他语气不好不坏,语气有些试探,眼神也越发的陌生。 她迟疑片刻,终究是点点头。只这点头的瞬间,他低下了头。 “那日我忍不住思念,便去寻你,却发现你已经不在原处,我找人辗转打听,才知道你被另一户人家收养。” 她说到这,抬眼望了望他,手指不自觉的拧在了一起。 见他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便继续说了下去:“原本是想给你些钱财的,但想来若是给了,必定会惊动那户人家,所以便只拿了些种子。” 他却是默不作声的凝望着她,眼神越发淡漠。 “我从没有忘记过你。”她眼里有些真诚,说话也很轻柔。 “我时常会去那儿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却不敢上前打扰你……” 话已至此,原本他是想质问她的,最终却没有开口。 叹了口气,他起身说到:“娘先睡会吧,我看看那些茶水好了没。” 这话头刚落,姜夫人只觉得困顿袭来,倒头便睡了过去,只那眉头依旧紧缩,似乎真的是放不下他。 沉香适时的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壶茶。 她冷冷的看了眼姜夫人,又看了看他,随后叹息到:“你决定放弃了?” “嗯。”他漠然的点点头。 “她说的这些,你愿意相信?” 她不懂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但她却知道,事情并不是姜夫人方才说的那样。 第26章 半生瓜(八) 姜夫人确实是骗了纪坤,从头至尾。 赵琛是她主动去勾引的,只因为她想离开这个贫困的家。 当他来到家中的第一日起,她便开始计划好了一切。 有妻儿又如何?待她怀上孩子,他还能抵赖不成? 白玫瑰与红玫瑰,自古便是人的心头刺,她不担心他不上钩,有恃无恐。 果然,一切如她预料的一样,那个黯淡无光的夜晚,他们巫山云雨。 避子汤被她倒掉了,她骗了他。 他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心里有些急。家中还有糟糠之妻,这样的事,怕是她也不能忍。 可温诺却是用孩子逼迫他,那肚子里也确实是他的孩子,他不忍心。 在一番挣扎下,他妥协了,答应带她进城,入他赵家的家谱。 他确实是中间有回过赵家,只不过那也是为了安抚好原配,让她慢慢能接受温诺的存在。 那些钱,也是他从赵家拿出来的。 生产完后,他提议等她修养好身子再进城。 她却担心他丢下她们不管,于是任父母怎么劝说都没用,定要拖着身子赶路。 他拗不过她只得同意。 路上的颠簸让她有些吃不消,他还是有些心疼她,便饶路找了一处农家。 那农妇一家只以为他们就是明媒正娶,于是热情的让他们留宿。 晚饭期间的聊天让她起了一丝歪念。 那农妇的丈夫确实是认识在姜家做事的人,自然也知道姜家的一些后宅私事。 原来,姜家的当家主母不知道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迟迟不能产下男丁。 姜家老爷慢慢便失了耐心,成天寻花问柳只想要个延续香火的男孩,对于那些女子的来历倒是不那么在意。 她耳朵听着,心里却琢磨了起来。 赵琛的条件再好也好不过姜家,何况他家中还有个哪都完好的正室,现在看起来倒不是什么良配了。 眼睛转了起来,心中便有了一计。 只这计谋昧了良心,也是她噩梦的开始。 她骗了农妇,痛诉赵琛是如何强迫她的,就像她方才欺骗纪坤一般。 赵琛面相憨厚也不善言语,这会正睡得正香。她又哭的梨花带雨,这人心自然便是偏了。 农妇如她开始所说,让自己的丈夫连夜带着她进城,又将纪坤藏了起来,等天亮便是骗赵琛说她早就进城去了。 赵琛自然是心急,并未察觉到异样便追了出去。 那是他的孩子,他怎么能放心的下? 而她却像是甩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心里眼里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入住姜家。 那个孩子……就当他生不逢时吧。 伎俩还是那些伎俩,只身世却是被她说的凄惨至极,而纪坤的存在也被她一起抹了去。 只午夜梦回时,她会在梦里梦到他。 农妇曾经去找过她,那时候她已经生下了姜家的长子,在姜家当着二少奶奶,日子过得舒服。 她拿了一些钱,美其名曰是纪坤的赡养费,实际却是封口费。 那农妇见她如此便不再多说,只为纪坤感到不值。 他已经长大了,却从未见过这个生母。 只是那一天开始,温诺便越发的不安,她担心农妇会不会狮子大开口,更担心那孩子的存在若是被人发现,自己的一切便没了。 人心一黑,再想变红就难了。 她居然花钱雇了人,趁着农妇一家熟睡之际将房子点着,想来个杀人灭口。 大火很快就吞噬了房屋,他拼了命才逃出来,躲过火海,躲过那些监视的人,躲进深山中保命。 然而农妇与她丈夫却命丧在那火海里。 那些杀手见事已办成,稍作检查也就作罢,毕竟这人都烧焦了,拿钱算是完事。 她的心暂且也算是放了下来。 只原本以为这唯一的把柄已经没了,却不料几年后她会在茶楼里遇到他。 那眉眼像极了赵琛,她是如何都不会认错的! 只多少心里还留有侥幸,于是便让人去查,这一查,才发现当年他命大,并没有魂归于西。 认是不可能相认的。 她早已经为姜家生了孩子,还是有继承权的男孩,她的地位也与原配平齐,这时候的荣华,她如何都不可能再放下了。 眼珠一转,记上心头。 不如便来个借刀杀人吧!借……萧将军的刀。 她看他的眼神里根本就没有任何怜爱,有的只是利益受损后的害怕。 只内心深处却是怕他变成厉鬼来索命,毕竟……落在萧将军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温诺罪孽深重,欠债无数。 沉香一脸复杂的说完,便是看向了纪坤。 他却是无所谓的笑了笑:“罢了。她这一生都会活在对我的愧疚与不安中,离不开安魂香也忘不了曾经做的孽。” 原来他心里明白的…… 沉香只得叹口气,将那茶壶放了下来:“倒是浪费了我准备的药。” 他却是摇摇头,有些落寞:“大抵她还算是记得我,就这样吧……” 这辈子是真的累了,他无心挣扎,也无力再改变。 看着渐渐变得透明的纪坤,沉香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不为人已经许久…… 人间的情感对于她来说太复杂,她能理解情与爱,生与死。 却对这复杂的转变有些疑惑。 这就是师傅曾经说过的“人心”吗…… 望着昏睡过去的温诺,她再次看向了那壶茶,内心也开始有了一丝挣扎。 “姑娘……三思。”白芷的声音却是在身后响起。 不知道她是几时来的,约摸是刚刚她沉思的那一小片刻。 只见她走上前,将那壶茶接了过来:“错事莫要再犯了。” 沉香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半晌后才开口:“知道了,将茶……拿走吧。” 再睁眼时她的情绪早已平复,眼神也恢复了以往的淡漠。 上前拍拍温诺:“夫人,安神香已经拿来了,您先回府,我收拾收拾就过去。” 温诺睁开眼,迷糊的看了看四周,却是身在前厅,并不是在梦中那处房间。 以为那场景不过是做梦,于是点点头便起了身。 侍女早已在大门口等着她了,只因为白芷说夫人睡熟了,所以她恭顺乖巧的等候着。 “那沉香阁的侧门后有一处好景,你可知道?”她语气试探的与侍女闲聊。 “夫人莫不是睡糊涂了?那沉香阁的侧门后面只是一间库房啊。” “是吗……” 她的心情突然轻松起来,只当纪坤仍旧只出生在梦中,却并不知道,若不是白芷最后的阻拦,她此刻也许已经在那森罗殿内。 第27章 半生瓜(番外:纪坤 Ⅰ ) 如果说恨,他这辈子最恨的便是他的亲生母亲和萧将军了。 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为了一己私欲,毁了他,也毁了好心的养母一家。 那一夜的大火,让他变得孤生一人,因着怕被人追杀,他躲进了大山里。 茹毛饮血,天地当铺。 如果不是遇上纪娆的父亲,可能他不用多久就会葬身在野兽的口腹之中。 从他记事开始,就是在那处农家小院里。 他们对他很好,即使是家中清贫,也从未苛待过他。 只不过,他们从不让他唤他们“父亲、母亲。” 也许是他那时候太小,他们只是笑着拍拍他的头,并没有解释。 所以从他会说话时,便喊他们:“李叔、李婶。” 李叔偶尔会将家里种的粮食拿到城里去卖,而李婶几乎不出门。 他们除了他,便没有别的孩子了。所以他一直以为,他就是他们的孩子。 直到那日李婶突然出门后,满目愁容的回来,手上还拿着一个小包裹。 他有些好奇的打开,却发现里面是一沓银票。 “婶,这是……” 长这么大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但此时他只觉得疑惑。 李婶却是叹了口气,眼里满是可怜之色:“孩子,以后啊,你就跟着婶过吧。” 这话说的奇怪,饶是他不明白这里头深意但也听出了些许的不寻常。 “婶……是不是叔他……” 他以为是他们闹了什么矛盾,才让她说出这番话。 她却是摇摇头,轻轻拍起了他的手 那手上被岁月侵蚀的褶皱伴着老茧摩挲着他的皮肤,带了些痒与担心。 然而她却并没有再往下说,除却那遮挡不住的怜惜,便再没有多余的话。 剩下的,都是他偷听来的。 那晚李叔回家,便被婶拉入了房间。也许是要说的事比较急,房门并没有完全关好。 他接着缝隙,隐隐约约听到了“姜夫人……赡养费……不见。”这几个字。 心里更加疑惑,莫非这所谓的姜夫人和自己有关系?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还没来得及问,第二天的晚上,家里就遭到了变故。 房子烧了,叔和婶没了。 只留下了他…… 他记得那浓烟四起,倒塌的梁柱和逐渐升高的温度。 叔和婶却并没有先急着自己走,而是来到他的房间将他喊起来。 然而就在他们要出门的瞬间,被烧断的房梁朝着他们便是砸了过来! 李婶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自己却和李叔被压在了那梁下。 没了支撑的屋瓦向下砸着,不多时,叔和婶的身上就全是瓦片。 “走啊!你快走!”李叔拼命喊到:“活下去,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说完,墙便倒了,他们也再没了声音。 他胡乱的抹了一把眼泪。 烟熏的他有些睁不开眼,但他忍着悲痛,心里喊自己振作起来。 前厅的后墙已经破了个大洞,房门也被碎片和木头堵了个严实。 他费劲力气爬到那洞口,再留恋的看了一眼,便借着夜色向外跑去。 未来的生活会变得怎样,他心里也是毫无底气。 也许是上天觉得他命不该绝。 在他逃到那山上后的第七天,他遇上了一位猎人。 这七天他在那山上过得是心惊胆战,找了个山洞将自己隐蔽起来,不会生火,没有捕猎的技巧。 渴了便嚼嚼树叶,饿了就找找树上的果子。 只那日在树下捡到了一只死兔子,看样子已经被秃鹰吃的差不多了。 他已是饿极,顾不上那么多,捡起来便开始往嘴里塞。 那味道当真是恶心的,然而他并没有挑剔的余地。 他本以为自己不久就会命丧在此,他是这么认为的…… 那猎人见到他时面色有些惊讶,赶忙将抢挂在身后,上前询问他:“孩子,你怎么会在这山上?” 他心有戒心,于是便摇摇头。 那猎人只以为他吓坏了,于是安慰的说到:“别怕,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沉思片刻,他摇摇头:“没有家……没有名字。” 这话也许是让猎人想偏了,只以为他是一个从小就没爹没娘的孩子。 于是便将他领回家,取名为“纪坤”。 那一日,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他今后的妹妹,纪娆。 她的话不多,眼里也没有戒备,倒是让他放下心来。 若是因为他的出现而扰乱别人的生活,他是不愿的。 她没有问他的来历,他也不想说。两人就像是默契一般,对往事只字不提。 只后来相熟了,她才偶尔对他说一些小时候的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知道,原来她也没了母亲。 那日,他趁着养父去城里换粮,偷偷跑回了原来叔和婶的家。 断壁残垣,烧灼的漆黑的残砖破瓦。 他拼了命的翻找,却并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只地上有拖拽的痕迹,一直延伸向不远处的树林。 想来是被觅食的豺狼虎兽给拖走了。 他踉跄着,向那痕迹走去。小心翼翼的寻找着,最后来到了痕迹消失的地方。 那里没有尸体,只有一株细芽。 他认得那植物,原来听李婶说起过,这是半生瓜。 翻找无望,他将那种子带了回去,想来以这做个思念。 “哥,你这种的什么?”她疑惑的问着。 “半生瓜。” 她没有问为什么这瓜要叫这个名字,却仍旧开心的与他一起挖着坑,嘴里念叨着不知味道如何。 有了这个新的家,他心中突然便有了归属感。 李叔和李婶对他很好,却好的有些疏离,从小便像是要与他划清关系一般。 但他们是爱着他的,只是这爱里有克制与无奈。 现在在纪娆这,他终于能唤上一声“爹爹”。虽然他知道,他不过是救自己的好心人。 许是为了报恩,他经常和爹爹一起上山,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么的大。 那山里是有野兽的,并不是适合人住的地儿。 只现在他心里是满满的,对未来有期待。就像与她一样期待那半生瓜成熟一般,他也期待他成了顶天少年,能照顾好她与爹爹。 第28章 半生瓜(番外:纪坤 Ⅱ ) 只是老天爷似乎特别爱与他开玩笑。瓜未熟,人未老,却心如死灰…… 那日他与往常一样,随着爹爹去山上打猎。 走至山腰,爹爹却突然停了下来,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也跟着侧耳倾听,除了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只突然一下,爹爹推了他一把,大声喊到:“跑!!” 他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向后跑,随后便听见了一声咆哮。 伴着那吼声,他慌乱中回了头。 原来离他们不远处的树丛里蹲了一只熊瞎子。 那熊瞎子明显就是饿了,这会无论爹爹什么反应,它半点退缩的意思也没有。 他慌忙的将背上的枪取下来,对着那熊瞎子便开始攻击,只想着将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然而那熊明显是不愿意放弃距离更近一些的,只看了眼他,便朝爹爹越走越近。 情急之下他瞄准了熊的眼睛,手心里全是因为紧张而渗出来的汗水。 眼瞧着它就要发起进攻了,他火急火燎的扣动了扳机。 那子弹虽然没有击中它的眼,但却穿过了它的鼻子。 它猛的吃痛,高举着爪子便拍向了爹爹。 随着一声怒嚎,那熊转身便朝着山林深处跑去。 爹爹被那一爪伤的极深,血如泉涌。 他一路跌跌撞撞的将他扛回家,迎上来的是纪娆慌张的脸。 “哥……这……这怎么是好?!”她慌了神,眼睛瞪得大大的,六神无主。 他只能简单叮嘱几句,拿了仅有的一点钱,上城里去寻大夫。 家里那年老的驴走的太慢,他便是放弃了骑驴的想法,光靠着脚力向城的方向跑去。 一路风急,他顾不上脚的疼痛与腿的乏力,凭着一股子执念,硬是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到了城里。 药房很好找,只人心却不再好。 那大夫一听是出诊,便换了副嘴脸:“你也知道现在这么乱,你那又远,这钱……” 开口便是谈起了钱,他无奈,只能将为数不多的碎银放在了柜面上。 大夫轻蔑的看了看,手不停的摆:“这点银子连个药都买不上,走吧走吧!” “求你了大夫!我爹爹真的扛不住了!”他祈求着。 “呵!那关我什么事!我也要钱吃饭的!走!!” 那大夫不由分说的将他轰了出去,那些个碎银也被扔在了他脚下。 他默默的将那些银子捡起来,看着来来往往神色冷漠的路人,心里有些凄凉,又有些迷茫。 定了定神,他再次回过头去。 只不过他不是要进去,而是在那门口直直的跪了下去。 他不能放弃……纪娆和爹爹还等着他。 这一举动明显是吓着大夫了,他脸上挂着恼怒,对着他嚷到:“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求您发发善心,救救我爹爹吧。”他身子直挺的跪在那,定定的望着大夫。 来往的人逐渐是聚在了那,但都是看热闹的,指指点点,并没有人替他说话。 原本那大夫是不愿意的,但这人越积越多,倒是挡着他做生意了。 “行了行了,你爹怎么了?” 一听他终于松口,纪坤赶忙答话:“被熊瞎子挠伤了,这会……” “知道了!”大夫打断了他的话,随手从抽屉里拿出几瓶药:“拿去吧拿去吧。” 一看有药,他赶忙站了起来,像拿宝贝一般的将药瓶护在怀里,随后把碎银搁在柜面上。 那大夫看都不看的就直接放入了盒中,嫌弃的对他摆摆手。 他也顾不上,转身便向城外跑去。 希望还来得及…… 回到家已是天黑,纪娆哭肿的眼让他心疼,而爹爹的伤口让他心惊。 “大夫呢?”她不停地向他身后张望,他却不想她知道自己的难堪。 聪明如她,或许不用多久便能猜到,他那沾了泥灰的膝盖,和他憔悴的脸。 然而父亲还是走了,他不知道该怪这世道凄凉还是怨自己没得享福命。 纪娆那天哭的很伤心,而他却不能让自己掉泪,以后这个家……靠他了。 “哥,找个安生的活计可好……”他看着她眼里的不安,终于点头。 临进城那日,她炒了一盘半生瓜。那味道一如既往的清苦,而他却不再觉得难以下咽。 然而那些人势力的嘴脸历历在目,他心中厌恶不喜,却没得旁的办法。 辗转几家店,最后在茶馆落了脚。 茶馆老板对他不好不坏,但这已经让他足够庆幸了。 他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安生就好。 没钱住客栈,他每晚都是睡在茶楼的桌子上。 老板也许是可怜他的,便给他准备了铺盖被褥,他心里感激,平日跑腿也更加的勤快。 工钱他都是往回寄给纪娆的,自己只留了小小的一部分,当做平日的饭钱。 茶馆的生意不错,尤其是在魏老板来了之后。 他从未听过戏曲,也并未见过戏台,所以那第一场,他便挤在人群中凑齐了热闹。 然而他没有发现,此刻在他的左侧,有一个打扮华贵的贵妇人正盯着他,眼里满是不安和算计。 那便是温诺了,姜家的二少奶奶。 他的……亲生母亲。 只是他并不知道,他的命运,从那一日起,真正的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子。” 这日,他一如往常的在茶馆里当着茶小二,却不料被人叫住。 这人声音高昂,语气有些不耐,听起来便是不好惹。 他有些紧张的回头,却是见一位身着军服的少年站在他身后。 见他回了头,那人对他勾勾手:“萧将军有请。” 他心里立马便是不安起来。 这萧将军是何许人?自己怎得没有一点印象?莫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他了? 有些忐忑,他试探的问到:“是为何事?” 那人却笑的不怀好意:“当然是好事,快走,莫让将军久等了。” 这话说的声音很大,丝毫不避讳。茶客们端着茶朝他这边望去,脸上的神色皆是晦涩难懂。 他心里更加不安,但此刻这般场景,哪容得了他说个不字? 只能是将毛巾搭在肩上,低着头弓着身,随那人上了二楼。 第29章 半生瓜(番外:纪坤 Ⅲ ) 楼梯不过十几阶,往日轻快便能上去,今日却是异常的沉重。 那少年也不多言,领着他便来到了最里间。 推开门,他条件反射的向后退缩了一步,随后心里又有些笑话自己上不得台面,然后暗自定了定心神。 正对房门的桌前,坐着一位年约四十的男人。衣着整齐,只那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让他不喜。 那眼光里充满了打量…… 见那人旁边站着的都是穿军服的,想来这便是萧将军了。 “你就是纪坤?” 他心里一惊,萧将军为何会知道他的名字? 许是他的惊讶太过明显,萧将军的脸上立马便换上了安抚的笑意:“别怕别怕,这茶馆我也是常来,见你身形还不错,可愿当我的亲卫?” 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喜事,只这心里多少有些惶恐。毕竟亲卫这个词,他不懂所要做的都有什么。 “这……小人并未受过任何训练,这亲卫怕是……”他犹犹豫豫的答到。 “无事,跟着我就行。”萧将军笑吟吟的打断他,手指不住敲击着桌面。 他心里仍旧是没底,却也再回不了头。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带回了将军的住宅,那宅子是新式的小洋楼,倒是让他看花了眼。 随处可见的配枪侍卫,院门前还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这些都是他不曾近距离接触过的。 他被人带进了屋子,穿过会客厅,上了旋转楼梯。 那人说,尽头便是他就寝的地方。 奇怪于为何他有单独的地方,那人也不解释,只摆手说自己并不清楚。 他就这样惶恐不安的来到了萧将军的地方,像一只入了狼穴的羊。 起初,萧将军对他算得上是照看有加。以前在茶馆时的工钱不过是碎银,来到萧将军这便成了完好的银子。 他还被允许给家里人寄信,有时候事做的好还会得些赏钱。 而他在这要做的,无非就是摆摆盘子浇浇花,说是亲卫都有些说不过去。 直到有一日,萧将军突然问起他,问他知不知道魏青衣。 他自然是知道的,于是点点头。 “你和他倒是有些相像。”萧将军笑的意味深长:“只你这嗓子却是不如他。” “魏先生的嗓子自然无人能及。”他不明所以,但是仍接过了话。 萧将军却是不置可否的笑笑,随后拿出了一瓶药。 他疑惑的望着萧将军:“这药是?” “强身健体的,你看你这瘦的,如何当的起我将军府亲卫一职?” 这话也是说得过去,所以他只以为是被人体恤,却不知道这瓶药与当初萧将军给魏青衣的那一瓶一模一样。 打那天起,他便按照萧将军的吩咐,一天三次的服用起了那药。 不过却是奇怪得很,身体不仅未见长,反而是越发的绵软无力,只这嗓子倒是轻细了不少。 猛地听起来,还真有点魏青衣的意思。 萧将军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怪异,似乎里面有恨意,又有些饿狼扑食的欲望。 那日,他如同往常一般的想请假回去看纪娆,萧将军却是一反常态的锁了门,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包银子。 “托人带回去给你妹妹买些好的,也算是奖励你在这的表现。” 这话说的有些冠冕堂皇。 自从他开始用药后,萧将军连最基本的工作都不再让他做,一日三餐都是在自己房间用的,只差专人伺候了。 所以这钱,他确实接的有些惶恐。 也许是萧将军看懂了他,只笑的越发深意:“拿着吧,这假呢,我就不批了。你晚上在客厅等我。” 这话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突然一下就埋进了他的心里。然而这银子是不可能退的,人也不可能跑的。 他只能是拿着银子回了房,随后找来一直给自己送信的胡姓小哥。 胡小哥算是专门给将军府里的人送信的,所以对他这个刚进将军府的新人倒是好奇的紧。 只不过他从来都只听纪坤说闲话,自己却并不主动说。 只唯独有一次他说起了萧将军,却也只是点到为止的说他在城里风评并不好。 说萧将军原先也不过是山沟沟里的土匪,靠着乱世,拿着洋枪抢劫发了家,这才进城自封了个将军。 其实本质不过是个流氓无赖,连个军衔都没有,却还仗着有钱有枪不干点好。 这算的上是纪坤头一次听人说起萧将军,也算是最后一次。 将军府的人约摸真的都是亲兵,嘴风很紧,根本不会私下与他这个新人闲聊。 所以他只能是带着不安和疑惑,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等天黑。 以前从未觉得时间难熬,可不知怎的,今晚他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炙烤,心里的焦躁如何都挥之不去。 夜幕慢慢的黑了下来,他看了看夜色,鼓起勇气踏出了房门。 萧将军果然已经是在沙发上等候,他旁边放着一件戏服,分外打眼。 “纪坤来了?来,试试这衣裳。”说着便拿起了那件衣服,对着他招了招手。 他缓步过去,提起衣服上下打量,脑内的念头一闪而过。 这就是魏青衣经常穿的那件戏服啊! 萧将军却像是没看出他脸上的情绪,只催促他快些换上。 他没得办法,只能压住内心的想法,转身便准备回屋去换。 “你就在这换。” 这一句话如同春雷一般炸开在他的耳内,他惊愕的回头,不敢置信的重复了一句:“在这儿换?” 萧将军不容置疑的点点头,在沙发上慵懒的瘫坐着:“就在这换。” 一瞬间,屈辱感涌上了心头,他强压着情绪,慢慢说到:“将军,这……怕是不妥当吧。” “怎么不妥当了?你我皆是男儿身,还怕被人瞧了去不成?” 他被这句话噎在了原地,不知该怎么反驳。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萧将军的耐心也一点点的被耗尽,此刻的他脸上再无半点安抚之色,现下只留有一丝不耐。 这神情变化的明显,纪坤如何看不出?眼下进退维谷,他只能是闭着眼睛,心里不停地给自己做起了思想工作。 第30章 半生瓜(番外:纪坤 Ⅳ ) 萧将军并不催促他,他此刻像是个看戏的人,恶趣味的看着纪坤在自己面前来回挣扎。 也许是终于想通了,纪坤在沉默一阵后,手上终于是有了动作。 扣子一颗颗解开,他的手缓慢而用力。眼睛也是紧闭着,眉头紧促。 “里衣也一并脱了。” 原本禁闭的双眼突然睁开,他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萧将军,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里衣脱了,不然这戏服衬得不如他好看。” 这个他,莫非就是指魏青衣? 纪坤心里狐疑,越发是想不明白这萧将军与魏青衣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 前厅灯火通明,他一丝不挂的换着戏服。除却手上有些曾经干活受的伤,身上却是白皙光滑的。 老天虽然让他身世坎坷,但在外貌上对他还算的是有一分厚爱。 萧将军看的是有些迷眼,幻影之间几乎是快将他和魏青衣重叠了。 “唱一段吧。” 他刚换好,便听见了萧将军的话。只这话却是让他开始为难,他并不会唱戏啊。 “将军,小人……小人并不会。” “让你唱你就唱!” 这一声暴呵让他没来由的颤抖了一下,脸色也变得煞白。 此时的萧将军双眼怒瞪着他,这神情几乎是下一秒就要把他拖出去毙了。 他只能靠着那会在茶馆听曲的记忆,哼着相似的调,模仿着魏青衣身段。 “不对不对!你这感觉不对!” 萧将军拍案而起,快步走到他的身边,拉起他的手便比划开来。 他就像一尊提线木偶,不停的被人拉动着线绳,神情麻木的在那被萧将军指挥着,摆弄着。 “你看这手,得这样。”萧将军认真的教着,左手扶着他的腰肢,右手捏着他的手。 他感到一丝别扭,不自然的想与他拉开距离。 “别动!” 萧将军此刻只觉得自己怀里的就是魏青衣,又好似透过魏青衣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他至今也放不下的人。 客厅灯暗,气氛尴尬而又迷幻。 他动作已停,只口中有些呢喃:“闫鑫……闫鑫……” 这个名字纪坤完全是没有听说过,他小心翼翼的开口问到:“将军,闫鑫是谁?” 猛的一下,萧将军似乎是回过了神,神情复杂的放开他,脚步有些踉跄。 “不该知道的就别问,你先回去吧。”说完便转身上了楼,丢下他一人在那消化今晚的事。 那日后,几乎每一天晚上,萧将军都会让他换上戏服,模仿魏青衣唱戏。 刚开始萧将军还会耐着性子教他,可越到后面他的脾气越发的暴躁,若是哪个动作不到位,他甚至会用鞭子抽打他。 慢慢的,他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 到底他不是魏青衣,也不是萧将军嘴里的闫鑫,哪怕那药能改了他的声音,能让他身子盈盈一握,他终究还是纪坤,不是任何人。 那一日,萧将军又一次发怒了,仅仅只是因为那游园惊梦的唱词他没有记住。 皮鞭落下,他笑的残忍:“当初若不是你母亲说你像魏青衣,我又如何会让你进将军府。呵,现在看来,你连他一根手指也比不上。” 他疼的咬着唇,可思维却是清醒的。 母亲?他的母亲不该已经葬在那大火里了吗?如何会碰到萧将军? 许是见他眼里有惊愕,萧将军心里产生了一丝折磨人后的快感,他恶趣味的说到:“你还不知道吧?你的母亲,是姜家的二少奶奶。” “姜家二少奶奶?”他忍着疼痛,坐了起来。 “你若是唱好了游园惊梦,我就告诉你故事的原委。”萧将军好整以暇的靠在沙发上,手握长鞭,说的轻巧。 为了这句话,他没日没夜的连着那曲,哪怕嗓子疼也在所不惜。 萧将军似乎是爱上了折磨他的滋味,以往不过是唱曲没唱好会挨打,到后来便是他找着茬子折磨他。 他都一一忍下了,为了纪娆,为了生母的秘密,为了他自己。 可萧将军就是见不得他这要强的样子,这样子像极了当初拒绝他的魏青衣,也像极了曾经的闫鑫。 果然他如同他生母所说的那般像魏青衣,只这像的让他厌恶。 他变着法的折磨他。 从鞭刑,到针扎,最后甚至是让别人来侮辱。 一件一件都是为了摧垮纪坤的心,他将对魏青衣与闫鑫的恨一同发泄在他的身上。 那种求而不得的恨。 然而纪坤终究还是没有从萧将军的嘴里知道他自己的身世。 在这一天天的摧残中,他迷失了,彷徨了,也变得怯懦了。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首戏曲上,私心的幻想着,若是哪日他能完整的唱出,兴许萧将军会放过他。 可这一切真的不过是妄想。 那日他满腹信心的告诉萧将军,说曲子已经记牢,却不料被人使了绊子。 不知道是谁,在他的鞋里面放了钉子,又在那件戏服上别了许多针。 那钉子扎伤了他的脚,那些针让他全身都疼痛难忍。 最后,别扭的身段终于惹怒了萧将军。 萧将军以为他是故意欺骗了他,故意以此来报复他,居然不问缘由便生生的将他打死,随后拂袖而去。 满屋寂静,没有人来为他求情,他的哀嚎响彻将军府,透过屋檐,漫向夜空。 只他心里还有念想在,不仅仅是他那未见过面的生母,还有对纪娆的不放心。 他不愿就这么走,不愿带着不甘心轮回下一世。 冥冥中一股白烟笼罩,他恍惚之间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灯笼,那灯笼照着的,便是“沉香阁”。 “为何不走?”问话的姑娘神色淡漠,手上绣针未停,那眼角的泪痣却闪着妖娆的光,让人挪不开眼。 “我……我放不下。”他呢喃着。 “放不下什么?” “放不下很多……” 姑娘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将绣针搁在桌子上,淡淡开口:“去见见她吧,她还等着你归家呢。” 手一挥,他的身影渐渐淡去,只觉得头晕,他便站在了家门口。 纪娆正惊喜的望着他,大声问着:“哥!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迷茫的望着眼前,却无比怀念:“嗯,回来了。” 「半生瓜」完 第31章 同生(一) 姜家此刻已是乱成了一锅粥,沉香来到大门口时,便看见一脸焦急的姜家二少奶奶温诺和满脸铁青的姜家当家主人姜启政。 这姜家虽然是做生意的,但因着和军阀有瓜葛,在这乱世中倒是也挣得个盆满钵满。 “沉香姑娘,救救吾儿吧!”还未进门,温诺便是哀求起了她。 她心里有了些许厌恶,但仍然好脾气的问到:“少爷是出了什么事?” 还未等温诺回答,姜启政便冷冰冰的说到:“还不是那个贱女人!” 见她狐疑,温诺赶忙解释到:“是……犬子喜欢上的一个姑娘。” 许是姜启政对那姑娘确实是颇有些偏见,只对着她点点头,便拂袖而去,留下她与一脸尴尬的温诺。 “可否问一下,令公子究竟……” “哎,姑娘随我来。” 温诺的脸上显得是难以启齿,只拉着她快步向后院走去。 “老爷颇有些念旧,这别的大户人家都已经换了小洋楼了,但老爷还是偏爱这院宅。” 也许是怕她尴尬,温诺一路捡着话说,穿过回廊,经过花园,这嘴就是没停过。 可偏偏却只字不提姜家少爷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更是连名字都没告诉她。 她却是皱着眉头,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安。 这宅子里的味道实在浑浊的紧,怕是这次事有蹊跷。 一路弯弯绕绕,原来姜家少爷的院子在最里面,这藏着掖着的,怎么都不像是老来得子的待遇。 “姑娘,一会看到的事,还请莫要对外声张。”温诺一脸的不放心,再三叮嘱。 她点点头:“那是自然。” 房门推开,屋里昏暗无光。 只隐约在梳妆台前有一个身影,那身影属实曼妙清丽,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男儿身。 “我的儿啊,我把沉香姑娘带来了。你……” “出去!” 温诺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娇脆的声音给打断,她心里一惊,莫非这姜家少爷其实是个女儿身? “儿啊,你这样要为娘的如何是好啊。”温诺倒是在一旁苦口婆心起来。 “你现在这样子,谁还信你是姜家少爷,要不是你那日病后就这般,你父亲早就赶你出去了。” 她冷眼在一旁看着温诺,心里不由嗤笑。 果然师父说的不错,这人啊,都是捡着对自己有利的。 若不是这姜家少爷是她后半生的依靠,若是她此刻还有一个儿子,也许她根本不会去沉香阁。 “姑娘,犬子名叫姜旌,就是因为认识了百乐门的阮晴溪才变成这副样子,还请姑娘让犬子回到原来。” 温诺避重就轻的把事情说了一遍,便退了出去。看样子也是怕被姜旌恨上,不过瞧着眼前的情况,只怕这母子情早就出现裂痕了。 “我知道你。” 姜旌站起身来到桌子前,将那煤油灯点燃,随后抬眼望向她。 她心里觉得奇特,于是也坐了下来,像是与老友闲聊一般问到:“哦?姜公子从何处知道的?” 他却并没有回答,只定定的望着她,语气坚定的说到:“姜某觉得现在这样很好,还望姑娘成全。” 这倒是奇了。 她受人之托来如人愿,然而面前之人的愿望却与这委托相左,好奇心被勾起,她笑着说到:“你可知我沉香阁的规矩?” “自然知道,但请姑娘听我这原委,再来做决定吧。” 眼前的姜公子笑的妖娆,若不是知道他是男子,只怕就这皮囊,便会被求娶的人踏破了门槛。 “我原本不长这样,只不过现在的样貌,是晴溪的样子。” 他缓缓开口,忆起了过往。 在这乱世中,他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出生在姜家,不愁吃不愁穿,不用为活着而活。 姜家老来得子,对于他的到来,除了大夫人以外,其他人都是欢喜的。 特别是他的母亲,温诺。 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是个随和的人。对他几乎是千依百顺,只要他好好的,她就会开心,他一直以为是这样的。 与别的富家公子一样,他们会想要聚会,会玩玩洋枪,偶尔还会和那些个洋人私下鬼混。这些在他看来都是身份的象征,他乐此不疲。 与他关系最好的当属齐公子,齐家与姜家一样,都是做生意发家的,乱世之中发横财,面里心里一般黑。 说不上是同流合污,但到底也算是不干不净。 父亲对他与谁交好没有太多的要求,但唯独对他的另一半却是严格的。 在父亲眼里,妻子对于他来说,便是对家族有利的工具。 要么生育,要么商场互利。 而生育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行的,作为姜家唯一的男子,哪怕是为了生育,那也得是身家过得去的。 而悲剧的起因,便是从这里开始。 因着与齐公子交好,所以他们之间几乎所有的秘密都是共享的,哪怕是齐公子要求娶慕落白,他也是比当事人先一步知道。 “好你个浑小子,倒是被你先下手了,听说这慕司令的千金长得可人的紧。” 那日在棋牌桌上,他一边打着竹骨麻将,一边打趣齐公子。 桌上的另外两个是他们的马仔,唯他们马首是瞻,这会也是跟着起哄,那气氛直叫一个热闹。 “慕落白长得是漂亮,不然我也不会为了娶她去捞她那个光杆爹了。”齐公子笑的轻蔑,手里的牌不停地换着位置。 “看不出你还是是个风流少爷啊。” 众人哄笑,齐公子却并不以为意,只打着麻将嘴里不停:“这美人自然是要配我这样的公子哥啊,难不成还美了那些个穷酸货?哎哎,碰!” 一边说着还一边盯着桌上出的牌,那话说的果然是一派行云流水。 “那顾小姐怎么办?”其中一个马仔问到。 要说这麻将打的也是个形式,统共四个人,两个马仔,两个老板,这明晃晃的就是在喂牌。 “澜栀啊……干你什么事,叫你多嘴!胡了!拿钱来!” 那人立马鬼哭狼嚎,直到自己这嘴多事,假惺惺的落几滴猫儿泪,不甘不愿的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些银票。 第32章 同生(二) 竹牌一洗,闲聊继续。 “说真的,你那貌美的澜栀姑娘怎么办?”他码着牌继续追问齐公子。 一看是他问,齐公子自然是不会像刚刚那态度。他琢磨了一会,随后说到:“要是慕落白有澜栀那般诱人,我倒是不介意浪子收心。” “可得了吧你。” 话音一落,众人皆是哄笑。若说齐公子会收心,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那日玩完,两人又相约去了赌场。 那场子是曲大帅家的牌面,他们这些人三不五时的就会去玩几场,只要输,不能赢。 “哟,这不是齐公子、姜公子嘛。今儿又来打花会了?” 门口的小二一见两人,笑的那叫一个开怀。谁不知道这齐家姜家不缺钱,两人在这一个时辰输百两千两也是常有的事。 “老位置。” 他们也不多话,轻车熟路的就来到最里面的位置坐下。 酒水茶水那也是立马就奉上,好不气派。 “齐公子,姜公子,一会儿可就要开大筒了,您二位可要压谁?” 小二一边问,一边将点好的烟斗递上,弓着身子拿着押注纸在一旁伺候着。 要说这压花会,明面是什么小二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们也不会说,这要是被曲大帅的人知道,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齐、姜二人自然也不会问,本来就是送钱的,哪有要赢的道理? 这大筒本身就是富贾权贵才能直接压的,他们这些人图的就是一乐,压根不在乎输或者赢。 “我压飞燕。”齐公子率先说到。 “那我压象。”他也是随便指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抽起了烟。 “得嘞,您二位玩好。”小二得了答案也不多留,打了个样便转身离开。 等待开筒的时候,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场子里除了他们这种,更多的便是那些个想靠着赌来发家的人,只这赌博哪那么容易,更多的还是倾家荡产。 “哎,姜旌,你看那小孩。”齐公子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扯了他一把,随后用烟斗指了指。 顺着烟斗望去,原来是一桌打牌九的。 齐公子说的正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那孩子瘦的简直就是皮包骨了,眼睛却是亮的吓人。 此刻那小娃娃正聚精会神的望着手里的牌,一点也没注意到另外三个人正在私下换着牌。 “你看那群人,欺负个小孩子。”齐公子饶有兴趣的看着戏,一点也没有想制止的意思。 他却是有些不忍。 先不说那小娃娃是真的好赌还是想用这牌多换点钱,但这般小动作本就是不符合规矩的。 只他刚想起身制止,却是被齐公子拉住了:“姜旌,别管这闲事。你看这看场子的没一个人说话,你这贸然上去,可是想给谁难堪不成?” 他被这话说的愣在了那里,末了再看看那些人,一个个都是看戏的样子,嘴上都挂着一丝讥笑。 想来,大家都注意到了。只唯独那个孩子,还被蒙在鼓里。 果然,不多时,那孩子仅剩的一点钱便被全数赢了去。眼里有些许难过,更多的却是后悔。 他有些于心不忍,唤来站在一旁的小二,拿出了一锭银子:“给那孩子拿过去,要他以后莫来这种地方了。” 那小二自然也是看到了刚刚那一局,只忙说:“姜公子真是心善。”然后便拿着银子走向那个小娃娃。 只见他一边把银子塞给那孩子,一边嘴里说着话,末了还指指姜旌所在的地方。 那孩子眼里满是感激,对着他鞠了鞠躬,随后揣着银子便跑了出去。 “你就不怕这小娃娃还来这?”齐公子在一旁笑到。 “再来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了,我帮了一次,也劝了一次,下次可就不关我事了。” 他回答的淡漠,嘴里叼上烟斗:“大筒要开了。” 那晚他们又输了一千两,但这事对他们就如同任务一般,心里早就麻木。 两人在赌场门口辞别,各自上了各自的车。只他的车刚准备发动,却是突然被人拦下。 他探出头,却是刚才那个小娃娃。那孩子身后还有一个孩子,仔细看应该是个小丫头。 “怎么还不回家?”他有些好奇,望着他们笑到。 “谢谢你。”那孩子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说了这三个字,又是对他鞠了一躬。 那小丫头也是如此,只说话的声音太小,他只看到她的嘴在动,隐约也该是说的谢谢。 这感觉对他来说有些许奇特,但更多的也便没有了。所以他只是点点头,又再叮嘱一句:“这场子别再来了。”便开车离去。 他们的衣服又脏又烂,想来是些流浪儿。赌场也没个规矩,拿钱就给进。摇摇头不愿再想,他开着车向姜家的方向驶去。 此时夜幕已经完全落下,他回到家时已是落了锁。敲开门经过前厅,却见姜启政坐在那。 隐约觉得是有事要说,他便径直坐了下来,开口问到:“父亲可是有事?” “听说齐家后辈已经求娶慕司令家千金了?” 果然是这事! 他有些头疼,当初听齐公子说的时候他就隐约觉得,这要是被父亲知道了,又得催促他把婚事定一定了。 只他打心里不想把婚姻当成工具。 母亲虽然是二少奶奶,但他也知道父亲对母亲是个什么态度。他虽然也管大夫人叫一声娘,但大夫人对他的态度他也是门儿清。 父亲在外面有多少个红颜知己他也是知道的,可他打心底不愿意变成父亲那样。 “父亲,您看这事……”他小心翼翼的开口。 “看什么看!这城里贵家女也这么几个,合年龄的也就这么点,你可是想要为父丢脸?”姜启政怒气冲冲,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一看这情形,他便知道,今日父亲是铁定要他表态了。不过这表态归表态,做不做可全看他自己了。 只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抢了先:“明日我组了局,陈家的大小姐也会去,你可得给我照门放亮点,别丢人!” 第33章 同生(三) 陈家小姐?就是那个嚣张跋扈出了名的陈颖之? “父亲!那陈家小姐的风评可不好啊!您这是要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吗!”他急得是站了起来,语气急躁的反驳到。 “人都没见,何必听风就是雨?陈家也是大户,虽不及咱们家,但到底比一般人殷实。女儿嘛,被娇惯了那也是情有可原的,明日见一见就是了。”说完便是站起身离去,完全不给他辩解的余地。 他只觉得内心焦躁无比。 游说父亲这条路到底是走不通,若是母亲那……也许还能有的一试。 然而他却是想简单了。当他找上温诺时,得到的不过是隔靴搔痒般的安慰。 “你听你父亲的去见见就是了,他也不会害你不是?都是为你好的。” 一两句话就将他打发了出去,丝毫不在乎他这个儿子心里到底乐不乐意。 叹了口气,他只得转身回自己的房间,晚风有些凉,他拉了拉衣领,快步走入夜色。 第二日的饭局果然如他所想的一般客套。 陈家小姐虽没有做出什么过激之事,但因着他本身抗拒这聚餐,这会看她的眼光自然变得尤为挑剔。 样貌中等,吃食挑剔。 这些无伤大雅的东西这会怎么看都让他不甚满意,于是便只顾着低头吃自己的,一句话也不说。 姜启政似乎是有些恼火,在桌下用脚踢了踢他。 无奈的抬头,看看父亲怒视的眼,他放下勺子,一脸尴尬的陪着笑脸。 倒是陈家小姐主动说话了:“你就是姜公子?” 点点头,算是默认。 “你好,我叫陈颖之。”彬彬有礼又落落大方。 他有些惊讶,惊讶于她同传言的不一样,可要说感觉,除了惊讶旁的便也没有了。 她不是他喜欢的,他心里明白。 那日后,父亲与陈家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隔三差五便互相组个局,只这局里永远不缺的就是他与陈颖之。 久了他也就烦了,打心里开始烦。 陈颖之自然也是不傻,瞧他的态度也是心里明白得很,所以她偶尔也会主动推说有事,不出席这尴尬的见面。 有时候他也会躲出去,去见见狐朋狗友,或者去寻些乐子。 认识阮晴溪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那日他与父亲大吵一架,摔门而出。因着已经是晚上,城里早已歌舞升平,许是为了发泄,他将车开往了百乐门。 这刚进百乐门就看到齐公子搂着顾澜栀在那花天酒地。 小隔间不过是沙发背板高一些,要说有多封闭那也是没有的。 齐公子已经是喝的有些微醺,见他来了倒是兴致更高了起来:“哟,姜公子今儿怎么来这地方了?你那位陈小姐呢?” 这世家之间的求娶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何况姜陈两家走的那么近,外头早就有了联姻的风声。 顾澜栀见他落座,也是殷勤的倒酒,对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再叫一个姑娘过来。 “澜栀姑娘别喊人了,我坐坐就走。”他出声制止,随后瘫在位置上倒起了苦水。 “你说我家老头子是在急什么,就这么想把我给撵出去,我看都是你没带好头,把他给逼急了。” 齐公子摇晃着红酒,笑的奸诈:“哎,我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求娶不求娶的,也没碍着老爷子的事啊。” 说完又搂上了顾澜栀,笑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说还是澜栀好,要不是老家伙不同意,我肯定娶她不娶慕落白。” “怎么的?大家闺秀不和你胃口?” “无趣,这还没进门心就不在我这了,瞎了她的眼了。”齐公子说这话时语气不善,看样子是憋了一大口气了。 顾澜栀在一旁笑的开心,一脸的柔情蜜意,看的他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齐公子会哄女人他是知道的,但要说为了个风尘女子去放弃利益,这他是打死也不可能做的。 环顾四周,这里多的是纸醉金迷,一个个脸上都挂着虚与委蛇的笑容,让他没来由的一阵不喜。 “姜旌,过些时日曲大帅会在府上宴请,到时候你别忘了去。”许是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齐公子岔开话题提醒到。 说起这曲大帅,他倒是想起了一件趣事:“这城里百姓都在传言曲大帅的孩子早夭,他自己年事已高,想找新生儿来继承家业,这事你可有听说?” “这个传言很多客人都说过呢。”顾澜栀在一旁插嘴到。 齐公子望了她一眼,随后笑的鄙夷:“一群下等人,连个脑子都没有。” “曲大帅自己又不是不能生,再说了,什么早夭的孩子。曲霁峰怎么没的你还能不知道?” 他耸耸肩,接过话:“自然是知道,那事可玄乎的很,都成了禁忌了。” 顾澜栀听的一脸茫然,但她又不敢插嘴问。刚刚齐公子那一眼已经是警告,她什么身份她还是能摸清的。 话题一时中断,三人正寻思再说些什么时,这舞台倒开始热闹了起来。 百乐门之所以能引得这些个公子哥来,自然是有它的道理的。 这装修豪华的紧,全是些洋人玩意,那舞女一个个穿的,不说旗袍开衩到了腰,就连那么些个舞都是不曾听说的。 这里不单单只有国人,那洋人也是不少,一般人还真进不来这地界。 这会舞台开演,跳的是康康。 十几名穿着艳丽的少女脚步轻快的上了场,那裙子一层叠一层,掐细了腰,耸起了胸。 音乐陡然响起,随着节奏的律动,她们提起了裙摆,大腿不停向上抬起,引得下面人喊声连连。 “掀高点掀高点!” 人们开始起哄,甚至有些人将银票揉成团,包着碎银就往台上扔,嘴里说着些粗痞之话。 然而并没有人制止这行为,反而随着钱越扔越多,那台上的少女们兴致就越高,露出来的也就越多。 他被这喧嚣吵的心里烦闷,又见齐公子兴致勃勃的看着台上的表演,一时间反倒觉得内心无比寂寞,只想离开这喧闹之地。 第34章 同生(四) 他找了个借口,推说心情不舒畅,便起身离去。 这会众人的目光都被舞台上那一双双洁白的玉腿吸引过去,他的离开倒是没有引起别人注意。 场子外的空气果然是新鲜的,他用洋火点了支烟,站在那吞云吐雾。 “先生,能借个火吗?”清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疑惑的转过身。 只见一身着高叉旗袍,波浪长发的女子站在身后,手上拿着支烟,目光倦怠的望着他。 “我的火用完了,还未来得及去买。”她又补了一句。 那时候的洋火可是个昂贵的玩意,与卷烟一样。 瞧她的样子也不是世家女,他心里明白,这姑娘定是百乐门里的人了。 他倒也不心疼钱,随手拿了一盒洋火便递了过去。 烟纸引燃,她右手举烟左手相托的站在那,背靠着墙,不着一语的抽了起来。 忽明忽暗的烟头再配上她淡漠的眼,他突然觉得这姑娘有些有趣。 “先生为何一直盯着我?”她突然开口,声音与刚才的慵懒相似,只这话却让他有些尴尬。 他像个做坏事被抓的孩子一般,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敢问姑娘芳名?” 这话一说他都想拍自己一巴掌。 想自己也算是走过不少情场,怎么这会却像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 “阮晴溪。”她不以为然的耸耸肩,随口接了话。 见她并未将话题抛回给他,他心里就像是憋了一口气一般,这会若是自己主动提及名字,岂不显得是自己在往上凑? 像是赌气一般,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她的名字,随后便转身回了百乐门里。 “怎得又回来了。”齐公子见他去而又返,嘴里打趣到。 他却是不答,转而望向顾澜栀:“阮晴溪这人你可知?” 她被问的一愣,随后笑的一脸明白:“晴溪可是这百乐门里的高处的一枝花,对谁都没个好脸子,偏生还讨人喜欢的紧。” “你要喜欢就把人姑娘叫来。”齐公子插嘴到。 他也有些好奇。 这姜旌轻易不点姑娘名,在他们这群公子哥里到算得上是不常玩这些夜场子的人。 能被他记住的姑娘,那还真是不多。 姜旌却是摇头。 这刚知道名字,就点人家名,岂不是太明显了? 齐公子饶有兴趣的看着他,瞧他这反应,心里便是清明。 姜家老爷子怕是要头疼了。 果然,自从那天以后,姜旌便是经常出入这百乐门。别的姑娘都不叫,只唯独指明阮晴溪。 第一次指名,是在三天后。 他有些忐忑,这感觉倒是让他觉得新奇。这毛头小伙子一般的青涩,除却齐公子第一次带他出入这些场合便再也没有。 看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他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公子大安。” 今日她画的是淡妆,不过敷了脂粉涂了胭脂。那眼睛如那日一般的清冷而明亮,这嗓音,还是如猫般倦懒。 他不自觉的扯扯领带,拿出了烟。 她眨眼轻笑后凑近他,给他把烟点燃。在他发愣时先开了口:“公子那盒洋火,可需要晴溪归还?” 她竟然记得! 他的眼神陡然一亮,压抑不住的高兴却又故作镇定:“不用,就当本公子赏你的。” “晴溪谢过公子赏赐。”她抿嘴微笑,一对梨涡初现。 那一夜,是他心情最好的一晚。 不再嫌弃舞台喧嚣,也不再觉得内心空虚。她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却让他觉得舒适又安心。 她并未多劝酒,也并没有怂恿他花大价钱购买昂贵的洋酒,他有些奇怪,于是开口相问:“你不缺钱吗?” “缺,但公子看上去并不像是有酒力的人。不过若是公子愿意贪杯,晴溪自然也不会阻挠。” 这话又让他为难了,但男人都好面子,他自然也是:“我虽不胜酒力,但也不惧场合。”说着便是要开口要酒。 她赶忙伸手将他拦下,语气有些调皮:“公子何必孩子气?晴溪不过说着玩,若是恼了公子,晴溪自罚三杯可好?” 桌上不过是些普通的酒,在这百乐门算不得多高大,但她却像如品佳酿一般,喝的怡然自得。 时间越长,气氛越浓。 他想趁着这氛围邀她出去,却没想到被她拒绝了。 “公子与我本就不是一路的人。出了这百乐门,你我便有着天上地下的分别,何不就在这虚幻里一醉方休?” 这话说的他有些愣神,但到底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这算是他太鲁莽还是她太理智,他不懂。只不过,他越发的对她上了心。 陈家小姐那里是躲不掉的。 父亲越发的催促他,催促他快些和陈颖之交好,催促他早些将婚事提上台面。 只他心里有了旁的人,便更加抗拒姜启政的安排。 “你有心事?” 这日,他又被安排和陈家小姐见面。地点是陈颖之选的,是一家刚开不久的咖啡室。 他喝不惯这种东西,味道怪异,颜色浑浊,倒不如喝茶。但见是她挑选的地方,出于绅士风度便也没说些旁的话。 “姜公子可是有心事?”见他并没有反应,她放下杯子又问了一遍。 她知道他对她根本就是心不在焉。若不是家里安排,她也不愿意出席这场合。 外人直到她嚣张跋扈,却不知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放出去的话。 她不想作为家族联姻的筹码,她不愿意。 “陈小姐,我……”他有些踌躇着不知要如何开口。 若是明说,他怕传出去会坏了姑娘名声。若是含沙射影,他又怕会达不到今日来此处的目的。 她却是聪慧,只看他这样便猜出了他的意思:“姜公子是想说联姻的事?” 她问的优雅大方,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他。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托着下巴,直截了当的拆穿了那层窗户纸。 他被她的直接弄得哑然,但却感到一阵轻松,自嘲的笑了笑,随后开口:“陈小姐与传言果然是不一样。” 喝了口水,他好整以暇:“今日,我要说的确实是联姻的事。” 第35章 同生(五) 留声机里放着优雅的歌,他与陈颖之相对而坐。看上去像是一对有情人,实则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 “就我私心而言,我不赞同这联姻。”他语气压的很低,低着头,没有看她。 她的手不自觉一紧,随后叹了口气。 这结果她一早就知道,无论是他的表现还是他给她的感觉,她都清楚得很。 这一切不过是双方父母的一厢情愿…… 但到底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即使是被拒绝,骄傲也还是在的:“姜公子与我想的一样。” “陈小姐很好,是我的问题。”像是怕她乱想,他赶忙补上一句。 她却是笑着摇头。 不想去问他为何,反正自己跟他也没有情与爱。拒绝一个人总有千万种理由,而无论哪一种理由,无外乎都是因为不爱。 “说破了也好比拖着强,只我父亲和姜伯父……”她说的有些迟疑。 他亦是叹气。 陈颖之从来就不是这联姻里的难题,难的,是他那强硬一辈子的父亲。 然而再难也得解决,他不能指望父亲自己想明白,也不能将这难题推给陈颖之,他……只能自己来。 但无论怎么做,这事也一定会给陈颖之带来不好的言论。 毕竟这世家之间的事,总有人乐的看热闹。 “倒是委屈你了。”他有些歉意的开口。 她却是摇头:“要是真的成了婚,那才是委屈我。” 他被这话堵的语塞,只能是干笑。 这一场谈话说不上好与坏,只不过是将他心里的压力减轻了一些,所以此时他倒是感到了一丝轻松。 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心里寻思着如何说服父亲,却没想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阮晴溪…… 他忙放下手里的杯子,抽出一张银票,对着陈颖之赔着笑脸推说自己突然有事,慌慌张张的就跑出了门。 推门张望,却见阮晴溪走入了斜角的珠宝店。他长舒一口气,抬脚向那方向走去。 陈颖之神色有些复杂的看着这一幕,虽然她心里明白,姜旌心中定是有了别人。但这一幕直接发生在眼前,多少还是有些伤自尊。 银勺搅拌着咖啡,她忽然有了一丝看戏的心态。 既然他要反抗这段联姻,她倒是想看看,这反抗究竟会如何进行下去。 姜旌快步穿过马路来到了那珠宝店,抬头望了望招牌,南洋珠宝成铺。 这店子在这城里也算的上有些名气,档次中等偏上,是一般有些小钱的太太们爱来的地方。 透过玻璃木门,他看见阮晴溪正聚精会神的看着柜台下的珠宝。 今日她的打扮要素雅许多。 棉布的长裙外面裹了一件素色小袄,整个人清丽了不少,风尘味也去了许多,只那双天生慵懒而魅惑的眼睛依旧吸引着他。 推门而入,门口挂着的铃铛清脆的响了起来,这声音引来店里人的观望,自然也引得她抬了头。 他径直朝她走去,装的凑巧:“倒是在此处碰见阮小姐了。” “公子是来买珠宝的?”她眨眨眼,笑望他。那眼里的促狭没有刻意隐藏,倒像是在提醒他,这一遇并不可能是“凑巧”。 有些困窘的挠挠头,他岔开了话题:“阮小姐可有看上的物件?” “不过是丢了一副耳环,想再买个相同的。”她随口答着,手也指向了一副玉质耳坠。 “丢了?” “嗯,那天从百乐门里出来撞到了一位先生,回家后才察觉到耳坠少了一只,约摸就是那会撞掉了。” 她回答的依旧是漫不经心,手未停的将那耳坠戴在耳朵上,随后问到:“好看吗?” “好看。”他答得自然,随后从怀里拿出银票:“好玉配美人,姜某今日也算是荣幸了。” 她没有拒绝,笑着接纳了。 这一举动倒也搏了些他的好感,他不在乎那点钱,但她的顺从却取悦了他。 只当他们从店里出来时,原本他是想进一步邀请她的,却不想被她先开口推辞了。 “公子,晴溪今日已经有约,不如改天再陪公子可好?” 她对他笑的清甜,眼里似乎也有一丝愧疚之色。这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能忙摆手说是自己唐突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他不仅没觉得轻松,反而是更加的不舍起来。 陈颖之仍旧在咖啡厅里,看到这一幕只摇摇头,男人果然都好着这一口。 阮晴溪确实是有约的,她今日要去看望同屋的阿婆。 当初若不是阿婆收留她,此时她还指不定在哪里飘荡。 阿婆年事已高,儿子在战乱中牺牲了,儿媳妇跟着人跑了,老伴也先她一步离世,留的她一个人守着这尘世。 阮晴溪来这城里的时候还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她出生在一个小渔村,家里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她只能出来谋生,给家里减点负担。 只这人生地不熟,盘缠被人给偷了,她又是个姑娘,要力气没力气,光有一张脸,在这乱世里当真是不容易。 阿婆那日遇到她时,她正在桂花树下哭。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委屈与不安。 那时候阿婆已经是独身一人,看她走投无路便将她带回了家。 只她自己也是没什么积蓄,空有一处落脚地罢了。 但阮晴溪心里是感激的,有了落脚的地方,只要她勤快些,便总能找到工作。 她就是在这时候认识的顾澜栀。 那会顾澜栀已经傍上了齐公子,除了百乐门那一份钱,还有齐公子那一份,日子过得也算是滋润。 只她现在跟了齐公子,这在百乐门里自然是不能再陪别人,但她又不愿意放过那些个肥肉,于是她就想到了收个下线。 那日她逛街时,便遇到了不施粉黛的阮晴溪。 那股子清冷和倦懒的气息吸引了她,让她主动与阮晴溪攀谈了起来。 阮晴溪心思确实是单纯的,不多时便和她熟络了。 只当她听说百乐门时,脸上有了些迟疑。 虽说百乐门她没进去过,但那里每晚亮起的霓虹灯却是奢华无比。 总会有男男女女在那进出,那地方说干净也不干净,想来就算没那档子事也会白白污了名声。 第36章 同生(六) 正当她想拒绝时,顾澜栀却是笑了起来:“这乱世中,你一个女子,能干得了什么事?” 她开口反驳:“我……我可以去当侍女,丫鬟……” 这回答却被顾澜栀所不耻:“你有如此皮囊何必去伺候人?再说了,百乐门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无非就是陪那群公子哥们喝喝酒,看看舞,又不用卖身。” 她听的有些诧异,奇怪于顾澜栀的轻佻,也奇怪于她口中的百乐门与勾栏之间的区别。 然而最终她还是妥协了。 阿婆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糟糕,她记得阿婆的恩,她不能见死不救。 可这救,就得要钱。 当她再次找上顾澜栀时,她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 头低的很低,眼里布满了倔强与无耐。 姜旌对阮晴溪的上心终于还是被姜启政察觉了。 只不过,他以为姜旌图的是一时新鲜,所以也就嘴上说几句。 作为一个时常出入荤场的老爷来说,在外有两三个红颜太过平常。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姜旌必须娶陈颖之,且阮晴溪不能进家门。 而这点,便是姜旌所不愿意的。 “儿啊,那等下贱女子算得上什么好?你怎么就这么看不清呢?” 温诺听说了此事,急得是进门就教训他,只这开口便贬低了阮晴溪。 “晴溪不是那等下贱之人!” 这怒呵让温诺一震,随即便更加恼怒:“还说不是下贱的人,你才刚接触几天,就对着娘这般大声嚷叫,当真是接触了没教养的人自己也变成那下等样。” 她也不想与他多说,起身走向门口:“这事就说到这!别指望娘同你站在一边,那等粗痞之人,莫想进我姜家门!” 他低头苦笑。 这个结果一早就该猜到,他的母亲怎么可能会去理解他,她要的,从来都是对她自己有利的。 好在还有个齐公子给他打掩护,所以姜启政还不至于不让他出家门。 赌场里,他提不起精神。 “怎么了你?美人还没追到手?”齐公子拿着他打趣,手里玩着牌九,嘴里叼着烟。 他叹了口气,打出张牌:“追到手如何,家里门不让进。” “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痴情种,玩玩不就好了,还要娶回家?” “你以为都像你啊。” 齐公子被噎得是回不上话,只摇摇头,一副事不关己。 只这还没清净半天,这馊主意就出了起来:“我看你不如来个生米煮熟饭,我就不信有了孩子还不让进门。” 他摇摇头,嘴里拒绝到:“我怎么能让晴溪受这等委屈。” “你啊……” 劝说无法,也就不必再劝,好在他这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个杜君卿要解决,不过那都是小事。 那晚他又去了百乐门。 轻车熟路的上了座,只等着她来。可也就是这时,他被告知,今日她休假了。 见不到人却是让他没想到的,所以他赶紧问到:“可是她出了什么事?” “姜公子倒是痴情,晴溪不过是正常休息而已。” 顾澜栀一步三摇的走过来,笑的妖治。 她倒是有些羡慕起了阮晴溪。 齐公子那无论她怎么使手段,都无法奔向最后那一步,他给她的情,仅仅只在这百乐门里。 或许那都不叫情吧,只不过是逢场作戏。 但姜公子对阮晴溪她却是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如此痴情的富家公子,连她都有了些小心思。 她找了个离姜旌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手托着腮,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今日齐公子为何没同您一块儿来呢?”她问的随意,脸上却显得有那么点委屈。 他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接话。 齐公子今天应该是去陪慕落白了,毕竟慕落白在他心中才算是重头。 “这……我也不知道。”语气迟疑,他随口推托。 顾澜栀再次换了个姿势,眼里也有了一丝泪意:“可是澜栀哪里做的不好,遭了嫌弃?” 他看着这场景有些头大,想开口安慰又觉得有些不合适,毕竟齐公子怎么想的他也是不知道。 索性便装起了榆木脑袋,一问三不知。 见他如此,顾澜栀也就歇了心思。但凡他有那么点想法,她的问题都不算难答。 “我倒是羡慕晴溪,能得公子青眼。”她笑着摇摇头,准备起身。 “澜栀小姐可否告知在下晴溪的住处?” 身形一顿,她再次觉得苦涩。 苦涩于她想要的得不到,可阮晴溪却是好命,有人上赶着去找。 姜旌拿了地址便走出了百乐门,望了望手里的纸条,他下定了决心。 很快,他便来到了她的住处。心里紧张感顿起,举起的手半天都没落在门上。 而就在这时,门却突然开了。他一愣,随后笑的有些尴尬:“晴溪。” 她亦是没有想到他会在,她开门也不过是想将垃圾放在门口,明天的时候带下楼。 所以她此时穿的随意,一点妆面也无。 “公子怎么会……” “刚刚去百乐门,没见到你。以为你身体不舒服,所以来看看。” 他倒也没找别的借口,只将初衷说了出来。 “倒是我不好,今日休息,没差人告诉公子。” 哪里有什么人会通知,她不过是找个台阶让他下罢了。 见她并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他也不强求,只小心翼翼的问到:“不知可否邀姑娘出去走走?” 她点点头:“公子稍等。”转身便将门关上,回屋去换衣裳。 并不是她不愿他进来,只这家算的上她心中最后一处藏匿自己的地方,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迎他进来。 快速的收拾好,她再次开了门。见他并没有一丝的不耐,她放下心来。 他悄悄的打量她,见她并没有化上往日的妆,不过是涂了些胭脂在唇上,身上连饰品也没带。 这样的她与在百乐门中的她不一样,他突然很庆幸他的鲁莽。 若不是今日的临时起意,不知道他还需要多久,才能见到这般居家随意的她。 “公子带我去哪?”她笑的眼有些弯,打断了他的思量。 第37章 同生(七) 被她问的一愣,他也有些发愁。这姑娘家喜欢些什么,他还真是没怎么研究过。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的开口:“倒是我没想的周到,晴溪想去哪?” 她想了想,最后才说:“茶馆可好?若是公子不喜欢……” 这些话却让他觉得暖心无比。 想到那日见陈家小姐,他也是这样问的。只对方不由分说便选了咖啡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公子?”她小声唤到。 “走吧。” 晚风有些凉,他快步走至车前,将副驾驶的门打开:“请。” 待她上车,他轻声将车门关上,随后坐上了驾驶位。 车开得不快,只心里却有些雀跃。 茶馆此时人依旧是多的,她想要图个热闹,索性两人便坐在了楼下。 “龙井。”他对着茶小二微微一笑,随后问她:“你呢?” “一样,正巧我也爱喝龙井。”她笑的自然,不像是刻意迎合。 他心里更是舒坦,没成想这点小事都是一样,这也越发让他觉得舒心,对她更加好奇起来。 “倒是不曾听你说自己的事。” 说这话时他笑的温柔,似乎真的是随口问问,没得旁的心思。 她却是摇摇头:“都是些俗事,说出来倒是怕让公子笑话。” 见她不像是不愿说,他便继续开口:“反正现下无事,权当做是闲聊。” 她抬头望了望姜旌,笑的自然:“公子可是好奇我为何会入百乐门?” 话到此处,不得不佩服她的心细如丝。 他确实是好奇的,也确实是想问。但到底怕唐突了,现下倒是个好时机。 “其实也算不得多曲折。”她娓娓道来。 她的出生平凡又普通。 在家里排行老大,若是生在富贵人家倒也算的上是长女。可惜她没得那命,所以她这长女毕竟不如儿。 她的出生带来的到底是失望多余欢喜,所以旁的教育并没有多少,母亲更在乎的是让她学些女红刺绣,以后好维持家里的生计。 因着有一些耕地,粮食倒是不算愁。只父亲一人劳作多少有些辛苦,所以盼儿便成了父母的心愿。 也正因为如此,家里除了她,人口慢慢的也就多了起来。 只这男儿来的有些晚,弟弟在家排行老四。 父母心愿算是了了,心思更多的便也就放在了四弟身上。 以前还盼着男娃考取功名,现在这世道,剩下的也就是劳动力了。 因着她是老大,所以吃穿都是紧着弟弟妹妹先来,这些她都是无所谓的,她不计较这些。 然而他们也不过靠天吃饭,人一多,这粮食慢慢的也就不足起来。 连天的战火,军阀的收租,落下的口粮不过尔尔。 那晚母亲艰难的将她唤到面前,面色凝重:“晴溪啊……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这样下去,怕是不行了。” 她大约是猜到了母亲要说什么,只头垂得很低,等着母亲继续。 “城里应该能谋些活的,娘不求你能接济家里,只要你自己能吃饱就行。” 原来真如她想的一样…… 她缓缓情绪,语气带了点酸涩:“晴溪知道了,娘和爹多保重身体……” “哎。” 一室无话,一夜无眠。 她就这样带了些碎银,辗转来到了城里,直到遇上了阿婆和顾澜栀。 “你看,我的身世平淡无奇,公子可还有好奇的?”她笑望着他,品了口刚端上来的龙井茶。 他目光微闪,便也没有再说下去,她到底还是没有告诉他,她是如何进百乐门的。 然而就在他们低头不语之时,他的肩膀却突然被人一拍。 多少受了些惊,他慌忙抬头,却看见陈颖之的父亲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陈伯。” “喝茶呢?”陈伯笑了笑,望了望茶水,随后打量起了阮晴溪。 他有些紧张,只这紧张他自己也说不清,大抵是怕她误会什么,又像是偷腥的猫被抓住了一般。 见他没回话,陈伯继续说到:“倒是打扰你们了,颖之还总问起你呢,你也要多去看看她,早些把婚期定下来。” 说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脚便朝门外走去。 气氛陡然变得尴尬无比,他有些心虚,又不知如何给她解释。 僵硬半天,最后试探的开口:“晴溪……” “公子紧张什么呢?”她笑的坦然,眼神依旧慵懒。 他却一瞬间泄了气。 她连误会都没有,难道她真的没有动过心? 也许是自尊心有些受挫,他不甘不愿的开口:“可能过段日子我就要成婚了。” “是吗……那恭喜公子了。”她端着茶,头与声音都有些低,让人瞧不真切。 他的心突然一紧,手也不自觉捏成了拳头:“你……就没有要与我说的?” 气氛凝固,他在等。若是她有一丝伤心,他都会与她解释。 然而她没有。 “晴溪没有要说的,公子要成婚的便是那位颖之小姐吧?想来是金童玉女的一对。” 这话可以说是有些激怒了他,他猛的站起来,僵直几秒,随后有些恼怒的向外走去,尽是将她丢在了茶馆里。 她有些愣神,然后苦笑。 他的意思她又如何不懂?她自然也是动心了,但她知道,她的身份地位不及他。 她……害怕。 所以无论他如何的抛出话题,她都违背着自己的感觉,只她自己却是明白的,她的心痛了,为他痛了。 看着他离开茶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追出去,可到底还是忍住了,追出去又如何?以后能怎么办呢? 端着那杯龙井一饮而尽,茶涩,苦。 再出来时已经有一会了,想来他该是走了。她裹裹衣服,突然发现,身上披的却是他的大衣。 有些愣神,心中莫名觉得有一丝安慰。 这衣服,就让她私心留存着吧,也算是全了自己的思念。 然而踏出门没几步,便听见了身后传来一声:“晴溪……” 她有些不敢相信,这声音……是他。 还未等转身,只觉得身子一紧,他用力的从身后抱住了她。 “你怎么如此狠心……如此狠心的将我往外推。” 他的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冰凉的肌肤挨上她的温热。 想来应该是在外等了她许久吧。 第38章 同生(八) 理智与感情相互对峙,她僵硬在原地。 他却是毫无顾忌的环抱着她,嘴里呢喃:“我真心喜欢你的,真心的。” 语气肯定而果断,手也抱的越发紧。 那温热的气息沿着脖颈钻进她的身体里,那表白的话也刻进了心。 她有些发抖,声音带了些微颤:“公子可是与我说笑?” “你为何不愿相信我呢?”他猛的用力,将她转过了身。 却是一愣,看见了她眼里的闪烁。 手忙脚乱的替她擦去眼泪,他有些慌:“是我弄疼你了吗?” 看着他的笨拙,她心里更加的暖。 她看的明白。 他不似齐公子那般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也不似别的公子哥一般贪恋她的身体。他的慌张与小心她都知道,只是她的怯懦让她迈不开那一步。 “怎么不说话?”见她没反应,他小声的询问。 “公子可要与我在这路上谈心?夜寒风露,可否让我坐在车里?” 看着她孩子气的神情,他终于是放下心。至少刚刚他的鲁莽没有让她反感,至少……她没有排斥他。 小心的牵起她,眼角不自觉的观察她的表情。 她却是自然的回握了他,让他心里不甚欢喜。 上了车,两人皆是静默,像是在等对方开口一般。 “你……” “你……” 同时说出的话让他们一愣,随后便是笑开。 “公子先说吧。”她眨眨眼,随后恢复往日的懒散。 “晴溪,我想娶你进门。” 她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句,一下有些发懵,脸上有些不相信。 这确实是她没想到的。 原本以为最好的结果不过是被他养在外面,做一个被藏起来的人,却没想到他竟然想娶她过门。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她眼眶一瞬间便湿润了。 他却有些着急,慌张开口:“怎么哭了?是不愿意嫁与我吗?” “傻瓜……”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却是幸福。 只是他们都知道,这过程,并不容易。 那晚过后,他便开始为他们的以后铺路。他希望明媒正娶,给她一个名分。 她亦是不再去百乐门,任凭顾澜栀如何劝说她都不为所动。 “晴溪,你说你是不是傻子。大户人家哪能接受咱们?这要是怀了孩子兴许还能当个小妾,你这八字没一撇怎么就连退路都断了?” 顾澜栀苦口婆心的劝着,脸上满是遗憾。 私心的说,她是羡慕阮晴溪的。 那晚她也是看出来了,这姜公子动的是真心,约摸真是想娶晴溪进门。 可这里面的曲折哪那么好对付? 连她这个外人都听说了姜陈两家联姻的事,这放着大家闺秀不娶偏要娶个风尘女子,这事……难办啊。 “澜栀,你别劝我了。人各有命,我信他是我的良缘。”她说的肯定,手上动作未停。 顾澜栀一瞬间哑然,随后便是后悔。 若是当初她没有让她入这百乐门,今日这事会不会更好解决呢?然而这世上并没有如果,这就是命吧。 想到这她也叹息起来。 齐公子最近越发来的少了,约摸是去找慕落白了。若是齐公子有姜公子的一半,于她而言都是好的。 谁又愿意一辈子在这风尘里呢…… 临别之时,她拿出了一沓银票:“说来也是我带你进的这地,如今你愿意脱身,我也为你高兴。只这路太难,各自珍重吧。” 晴溪却是摇摇头,接过了话:“这世道都不容易,这情我收下,钱就不用了。” 说完便是转身离开,没有半分留恋。 姜旌此时却是头疼。 他想娶她是真心,可这困难也是真实存在的。 父亲那直接说肯定是说不通,母亲那已经完全没了商量的余地,现在他能找的,便也只有陈颖之。 若是陈颖之愿意开口,或许这事还能有回转的余地。 所以思来想去,他还是主动约了陈颖之。 依旧是她喜欢的那处咖啡室,只今日心境却是不同,他有求于她,自然不再挑剔咖啡哪里不如茶。 “说吧,约我出来何事?”她知道他心不在她这,索性开门见山。 然而今天的所求让他有些难以启齿,为难而踌躇。 “我父亲说那日见到你与一位姑娘在茶馆品茶,你想说的可是这事?” 话已至此,他便也不再扭捏。 “我想……请陈小姐帮个忙。” “什么忙?” “能否帮在下劝说令尊,取消这联姻。” 这话说完,他手心都出汗了。他也知道这算是强人所难,但到底没有别的主意,只能这么一试。 “姜公子中意的,可是那位茶馆的姑娘?”她不紧不慢的搅动着咖啡,随口询问起来。 “是……” “她是哪家的小姐?” “不过寻常人家。”他看着窗外,回答的顺口。 “寻常人家,想来也是有过人之处才能得了公子的心吧。”她语气不好不坏,听不出旁的情绪。 然而她却突然画风一转,开口说到:“这个忙,还恕颖之无能为力。” “为何?”他有些错愕于她的拒绝,准头望向她。 “世家皆知道姜陈两家要联姻,你让我如何开这个口?是说我被未婚夫退婚?还是说我未婚夫另寻了新欢?” 她的声音好似一把重锤,一字一句的锤进了他的耳里。 是啊,他又有什么立场让她帮这个忙呢?无论结果如何,传出去都不是什么好事。 “我倒是挺羡慕那个姑娘。”她却突然开口:“这婚姻之事我虽不能帮你去劝说我父亲,但我可以让我父亲不给姜伯父施压。” 这已经是她最后的让步了,作为女子,她已是给了他最大的成全。 他亦是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感激的点点头:“令尊那,我会亲自解释清楚。” 看着他脸上的神采奕奕,她心里多少还是苦涩的。 名义上的未婚夫为了别的女子要与自己解除婚约,甚至还想要她去出面,这对于她来说是何等的残忍? 虽说没有爱,但到底还是有些难受。她低头喝着咖啡,不愿再与他多说。 父亲对于这场联姻的看重,她比他要清楚的多。 第39章 同生(九) 出来已是中午,太阳有些刺眼,只这心并没有轻松。 陈颖之婉拒了他同食中餐的请求,想来今日的话多少伤到了她,他心里有些抱歉,但别的也无法多说。 阳光划过眼帘,他忽然想去看看阮晴溪。 只不过,再次站在她的屋门口时,心境却是不再一样。 他敲了敲门,等待房门打开的那一刻。 屋内轻快的脚步声响起,门被打开。今日她依旧穿着居家,只见到他时眼里布满了惊喜。 这一次她终于是将他迎进了门。 “公子稍坐片刻。”她指了指沙发,随后向厨房走去。 屋子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算起来她此时应该是在做午餐吧。 “不知道公子今日会来,倒是有些做少了。” 她的声音从厨房里飘来,顺着食物的味道一起被他闻到。这感觉让他觉得温暖,一时间有了些恍惚。 这会不会是他们以后的样子? “溪儿是有客人来了吗?” “阿婆怎么下床了?” 阿婆?他在心里回味了一下,猛的便是想起,这定是收留她的人。 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只见一位满脸褶皱的老人家,此时正杵着拐杖站在门口,脸上慈爱,并不威严。 “阿婆好。”他主动开口。 “你是溪儿的朋友?倒是第一次见她把朋友带回来。” 阿婆声音不大,但说话调理还是清楚的,此时她笑的眯了眼,似乎是有些欣慰。 饭桌上已经有做好的吃食,想来她一早便准备好了,刚刚只是去加了些菜。 到底他的突然到访还是给她添麻烦了。 “手艺一般,公子还要多担待。” 她将盛好的饭递给他与阿婆,随后笑眯眯的坐下。 他看了看桌面上吃食,心想这哪里算是一般? 这些菜色若是放到小馆子里,那也是上的台面的。想来她的手艺不是一朝一夕,定是在家就经常做。 阿婆一边吃着,一边笑眯眯的打量他们。 阮丫头她是心疼的,她都一把年纪了,何时会入土那都是难说,只这阮丫头她是放不下的。 当初带她回来,并没有想过要她照料自己,但这么些日子过去,她不嫌弃自己又老又脏,还是一如既往的费心照护。 这些她都看在眼里,这丫头是好的。若是能给她托付好人家,那她的心愿也算齐全了。 “溪儿的手艺可还合胃口?” “自然是合胃口的。”他笑着回答,不忘继续给自己添菜。 “那就好,这丫头命苦,我也不知能陪她几日,倒是以后要劳烦您了。” “阿婆这是哪儿的话!”她被这话羞红了脸,不敢抬头去看他。 “我也是有什么说什么,你啊,就是太傻,这要我怎么放心得下?等阿婆走了,也只有这处落脚地留给你,你总得有个人照顾着阿婆才放心啊。” 她说的诚恳,只眼神却是望着他,好似这番话是对他说的。 他亦是懂阿婆的意思,于是承诺到:“阿婆放心,我会照顾好晴溪的。” 这话说的有力,她低头不语,只眼里心里满是欢喜。 吃完饭,他看着她收拾忙碌。阿婆因着身子原因已经回房,独留他与她在客厅。 水壶里烧的水已经大好,她沏了壶茶。 “这茶叶或许没得茶馆的好,公子可莫要嫌弃。” “怎得还叫的如此生分?”他眨眼玩笑,但心里确是觉得有些距离感。 “那我应该如何?”她挑眉询问,样子是少有的娇娇。 “你觉得呢?”话题再度回到她那,他倒是要看她如何抵赖。 她装的想一想,十分肯定的说:“还是公子来的好听,不若再加个姜字,你觉得可好?姜公子?” 这一下倒是让她越拉越开了,他有些泄气,但又想不出别的反驳,只得“你啊你啊”的摇头叹息。 茶沏好,人落座。 两人窝在沙发上,各自拿了一本书,一边喝茶一边享受这静谧的时光。 窗外的阳光透了进来,他居然品出了一阵安详的味道。 原本就不喜闹的他没想到她也能耐得住性子。 他端着茶偷看她,眼都快歪斜了也没见她抬头,心里有些酸,他嘟囔到:“看的什么书这么入迷?” 后知后觉的她才抬头:“嗯?公子有话说?” 这会他是真发现了,第一次见的慵懒大约不是在装,她的性子当真是散漫的,也许天生便是慢一拍。 见他并没有接话,她便继续低头看了起来,偶尔拿起茶杯喝一口,竟是真的把他抛在了一边。 他没得别的法子吸引她的注意,只能是摊开手上的书也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再抬头,发现她竟然就那么睡着了。 他有些错愕又有些欢喜。 错愕于她就这么大剌剌的入睡,欢喜于她对他的信任。 书摊开在她的腿上,她此刻放松的背靠着沙发。均匀的呼吸带着胸口起伏着,几缕细碎的头发懒散的搭在脸上。 他只觉得这场景分外好看,竟让他入了迷。待回过神时,已经栖身向前准备亲吻她。 她并没有醒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心里抗争一小会,他终于吻了下去。 温润绵软的触感,他像是在品一块美玉,如获至宝的珍惜。 许是他有些用力,她在梦里嘤咛了一声。他以为她醒了,慌忙的离开了她的唇。 心跳有些快,做贼一般的回望她,还好……她并未醒来。 他向窗外望去,太阳差不多快落下了。轻声唤了几声,见她并没有醒来,他也就不打算吵醒她。 离开之时,他将外套脱下来搭在她身上,怕她睡得着凉,轻手轻脚的关上门,笑的像个猫一般。 只在他关门的一瞬间,她也是睁开眼。摸了摸自己的唇,呆愣几秒,羞的将头埋进了衣服里。 待他回到姜家时,姜启政与温诺正在前厅用膳,面色凝重,风雨欲来。 他心里立马便明白过来。 他们这般样子,定是察觉到了风声,要拿自己训话了。 果然,在这思量之际,姜启政“啪”的一下把筷子摔在了桌上,语气不善的怒呵到:“说!你下午去哪里鬼混去了!” 第40章 同生(十) “下午去找齐公子了。”他顺嘴便说出来,只想快些糊弄过去好回房。 却不料姜启政并没打算放过他:“齐公子?你可是欺我年老好骗?你若是见齐公子,怎得惹的陈家那般不高兴?!” 这话让他心里一惊,陈家不高兴?莫非陈颖之说了什么? 只还未等他问出口,姜启政便继续开口教训到:“你陈伯今日怒气冲冲找上门,非要我给个交代,你自己说说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还能什么好事,肯定是被阮晴溪那狐媚子勾了魂去了。”温诺在一边冷言冷语的补着刀,白眼几乎是要翻上天了。 她此刻心里那叫一个恨啊。 这本来是个长脸的事,自己儿子这么一弄,大夫人明里暗里都在讽刺她,说她上梁不正下梁歪,教的儿子眼光如此低贱。 这不是硬生生的骂她吗?所以为了自己的面子,她说出口的话自然就难听许多。 “要我说,陈家姑娘那么好,怎么还比不上一个不干不净的人。” “晴溪不是那样的!”他忍不可忍的开口,声音有些大,震的姜启政与温诺瞬间黑了脸。 “这是对你母亲说话的态度吗!” 一拍桌子,姜启政站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干了些什么!我话就搁在这!那个女人你想都别想!” “父亲难道从来没有为儿子着想过吗!” “没为你着想过?陈家难道不比那个阮晴溪好的多?阮晴溪能给你带来什么?要身世没身世要钱没钱!” 听了这话他有些错愕,没想到父亲竟然是这样看待婚姻的。 钱钱钱……他的出发点好似只有钱。 “一个风尘女子,不是为了你的钱还能是为了什么?还是你觉得若是没了姜家那女人依旧跟着你?” 姜启政继续数落着,让姜旌直接黑了脸。 “晴溪不是那样的,就算我不是姜家少爷,我与她依旧如现在这般!” “你!” 他顶嘴顶的彻底,憋的姜启政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姜启政终究是不年轻了,这会被他气的是喘着粗气。看到父亲如此,说不愧疚那是假的,只他心里也不忿,索性便倔强到底。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为了个女人弄得家里这般不安生。” 母亲一般埋怨,一边给父亲拍着胸口。望着他的眼神多的是责怪,却至始至终不曾想过他。 “都是你教育的好儿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居然连这都不听话了!你看你平时都教了些什么!” 温诺被这一声吼得一震,随后低声附和:“是是,老爷说的是,都是妾身不好。” 此情此景,他厌恶至极。 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父亲下了最后通牒:“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明日去给你陈伯道个歉,然后把婚期定下来!” 如此口吻,已是命令。 话已至此也说不得还有多少情分,他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夜晚他睡得很不安,他不知道明日去陈家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但除了去试一试也就没得别的法子。 天刚亮,他便从床上醒来。嘴里唠叨着说词就出了门。 兴许是陈家真的恼了他,所以见到他时并不热情。 “贤侄来了?快坐吧。”陈伯将他领入沙发,笑的客套。 陈颖之并不在场,约摸也是觉得这气氛会尴尬。不过不在也好,至少说出来的话不怕会伤到她。 “贤侄可是来确定婚期的?”待管家将咖啡放到桌上,陈伯先发制人。 他定了定神,开口说到:“伯父,怕是要辜负您的期望了。” “此话怎讲?” 他明显看到陈伯的脸色变了,但这也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耐着性子继续说了下去。 “我与陈姑娘并不投缘,这婚若是成了……怕是一对怨偶。” “是我陈家配不上你吗?!”陈伯语气已经不善,端起的咖啡也被他重重的搁在桌子上。 “不,仅仅是我个人问题。” “个人原因?贤侄啊,你可是瞧上哪家姑娘了?那姑娘比我女儿好?” 想来陈家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晴溪的存在,这话说的颇有些讽刺的意味,倒是让他不好开口。 踌躇半天,他低声说到:“只不过合得来罢了。” “呵。”一声嗤笑传出,气氛尴尬无比。 他不愿在这表什么衷心,毕竟他来陈家只是想把这事说开,却也不想自己的话伤了谁的自尊心。 晴溪的好他自己知道,那好与身份并没有关系。 “既然你不愿娶我女儿,那接下来的事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是我陈家高攀了,你请回吧。” 陈伯招呼管家直接送客,压根不再看他一眼。 他低头鞠了一躬,心里却是莫名的轻松。 待他走后,陈颖之才走了出来:“父亲可是同意了?” “我同意不同意又如何,姜启政可没那么好说话。” 这里面的利益,远比后辈的意愿来的重要。 姜旌踏出陈家时也不过是过了一个时辰,此时他不想回家,只想找个地方静静。 路过那家南洋珠宝店时却意外的发现齐公子和另一名女子在店里挑选东西。 应该是慕落白吧…… 听说他们婚期将近,这会该是带着未婚妻出来采买,闲来无事,他也想着互相认识认识。 推门而入,便看见齐公子满脸含笑的给她戴首饰。 他在一旁假装咳嗽了一声,才引得齐公子注意。 “呀,姜旌!好久不见啊。”一看是他,齐公子立马热络起来。 确实是好久不见。这个把星期他都是围着自己的事转,好像与他的最后一面便是在百乐门了。 这小子果然是收心了,这打扮讲究的,连衣服都熏了香。 “来,给你介绍下,这是我未婚妻,慕落白。”齐公子拉了拉身旁的女子,笑的引荐。 那姑娘果然是长得水灵,又有些怯怯,看起来和顾澜栀完全是两种风格。 只这遇上齐公子,怕是只能被糊弄了。 “在下姜旌,见过慕小姐。”他点点头,算是介绍完毕。 “你怎的还是一人啊?陈小姐呢?”齐公子可谓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句话戳到他的烦心事上。 他原本也不打算瞒着,便随口说开,引得齐公子直摇头。 第41章 同生(十一) “这样,你先等我一会,待我将落白送回司令府。” 齐公子在听完他的话后果断的做了决定,只这决定让他奇怪。怎么还要将慕落白送回去?他的事也不算什么辛密之文吧…… 但见慕落白并没有什么意见,他便也不多话,只说在茶馆里等着,随后便出了门。 不消多时,他便来到了茶馆。 径直走向那日与晴溪对坐的位置,静候齐公子。 约过了半个时辰,齐公子终于是现身,他脸上依旧是挂着痞气的笑容,只差把“风流少爷”四个大字挂在胸前。 待坐定,齐公子唤来茶小二,点了壶碧螺春,便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你跟陈家小姐怎么回事啊,这许久不见,一点动静都没有。” 要说八卦那也是真八卦,他还未开口,便已经被抢了先。 “还能怎么回事,不想娶呗。” “你当真想娶阮晴溪啊?”齐公子一脸的不相信,那样子十足是在瞧傻子。 “当真想娶。”他亦是回答的肯定,没有半点含糊。 许是他的样子让人相信,齐公子便也不再怀疑。只嘴里啧啧称奇,说他是跌入了美人坑便是爬不出来了。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 说他爬不出来也好,说他傻也罢,他都认了。 齐公子看着他一脸深情样,嗑着瓜子继续问到:“你家老爷子同意了吗?” 只这一句话,姜旌便是苦了脸,语气也有些沮丧:“怎么可能同意,要是同意了我还需要现在这样?” “哎,我跟你说,你知不知道沉香阁?” 沉香阁? 他回想半天,似乎印象中没有去过这个地方,索性便摇摇头,等着齐公子的下文。 齐公子似乎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所以这脸上的骄傲与炫耀藏都藏不住。本以为他会大声说出,不料齐公子的声音却越发的低。 “你知道我求娶慕落白的,对吧?” “知道啊。”他一脸的明知故问,只当齐公子在说些废话。 “这慕落白啊,本是不愿嫁给我的。她有个相好,刚刚被我做掉。” 这话一出,他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刚刚在珠宝店看的那一幕,他是如何都不信这慕落白在外还有个情郎。 “不信?”齐公子洋洋得意的反问,随后不等他开口,他便将在沉香阁求香的事说了出来。 “饶是她慕落白爱的死去活来,最后还是一样只属于我了。” 姜旌听的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沉香阁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齐公子笑着点点头,末了还说了句:“那阁主是个姑娘,说什么因果轮回不收钱,我看就是个傻子。” “本公子死后的事哪里还管得着,还不如过好现在活着的时候。” 只姜旌听了若有所思,如果真没得别的办法,这沉香阁也是可以一试的。 然而他却不知道,在他去陈家时,事情已经生了变化。 阮晴溪这会正在收拾家。 阿婆年事已高,加上身患重病。偶尔会因为下不来床将杯子弄脏,所以三天两头的她就会把杯子全部洗掉。 敲门声响起时,她手上还全是皂角泡。 “哎,稍等。”胡乱的在手帕上擦了一把,她急忙起身去开门。 这家的地址除了顾澜栀知道便只有姜旌知晓,所以她此刻心情愉悦的猜想着会是他俩中的谁。 这门打开,站着的人却是面生得很。 “您是?” “姜家的二少奶奶,姜旌的母亲。”面前的人语气高高在上,脸上也是一抹鄙夷之色。 来者不善…… “啊,您请进。”像是没有察觉到恶意一般,她依旧是将温诺请进了屋。 温诺上下打量起了屋子,眼神里满是瞧不起,越发觉得自己儿子娶这么个姑娘那真是家门不幸了。 落座也不闲话,她直奔主题:“听说今日你与我儿走的很近?” 晴溪点点头,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这笑在温诺看来却有些刺眼,于是她语气更加不善:“想来你也知道我姜家门楣之高,你这样的身份根本进不了门。” “况且我儿与陈家姑娘早有婚约,你何苦巴巴的往上凑呢?也不是我瞧不起你,只你这出生,倒是会拖累了他。” 晴溪原本就做好了听这些的准备,只这话真被人说出来,还是有些让人难受。 她缓了缓,随后说到:“伯母,我并没有想要插足谁,只是我与他真心相爱,还望……” “真心?呵,你可别给我提什么真心了。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还多,你这些伎俩蒙的了他可蒙不了我!” 温诺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随后说到:“今儿个也是我来,才能和你说的几句。这换做他父亲来,现在你应该早就被赶出城了!” 这话带了威胁,她不傻,怎么能听不出?只还未开口,温诺便从包里拿出一沓银票,脸上的侮辱之色更加明显。 “不就是想要钱吗?拿着这些钱快滚,别缠着我儿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不嫌丢人!” 说完便是站起身,一派的居高临下:“我给你两天的时间,若是两天内你还在这,别怪我姜家不厚道!” 门被砸的乒乓响,她却是毫无知觉。 刚刚温诺的一番话可谓将她打击到了极点,极尽侮辱之能事,让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呆呆的望着桌上的钱,心里厌恶难耐。 “丫头……” 抬头循声望去,原来是阿婆出来了。她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到:“阿婆怎的起来了,是哪不舒服吗?” “哎……”阿婆颤巍巍的到沙发坐好,语气安慰:“阿婆都听见了,都听见了。” 原本干涩的双眼在一瞬间便湿润了,她委屈的像个孩子,伏在阿婆的腿上哭泣。 “阿婆,是我配不上他吗?还是我想的太好,硬要去拿本不属于我的东西……” 她喃喃自语,任眼泪滴落。 阿婆只慢慢摸着她的头发,语气有些惋惜:“姜公子与你阿婆看的清楚,可姜家这道鸿沟也不是那么好迈,若是他愿意为你放弃姜家……这事也许还有余地。” 第42章 同生(十二) “不,我不想他那样……如果这爱要牺牲他与家人的亲情,若是有天回忆起来,我也会心中不安。”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阿婆,我不想这般自私。这世道,家世便是庇护,我如何能狠心让他与我吃苦。” “你啊……就是心太善了。”阿婆不再言语,只继续拍着她的头,权当做是安慰。 再度低下头,她打定了主意。 那晚她将衣物收拾妥当,写了封信,准备第二日托人转交给顾澜栀。 阿婆这她放心不下,可她不能带着阿婆回家,所以只能让澜栀多费心。 东西不多,整理完也不过是比来时多了一箱。 温诺给的银票她留了一半给阿婆,算作是答谢,一切收拾好,她叹了口气。 来时一人,去时依旧一人。 只若是明天要走,她私心还是想再见一见他,权当做是告别。 出门时天色已渐暗,她乘着黄包车来到姜家门口。 她不知道他在不在,一切都只能看天意。 而姜旌此时正在往姜家走。 下午与齐公子闲聊一阵,倒是让他生出了旁的想法。虽然听上去有些玄乎,但此时他也不介意试一试。 齐公子幸灾乐祸的告诉他,他把慕落白的心上人做掉,然后去沉香阁找了那位叫沉香的姑娘。 只一炷香,便让慕落白忘记了那小白脸,从原来对他的冷言冷语到现在的小意柔情。 这主意算不上是馊主意,但多少让姜旌动心了。 父亲母亲那看来是劝说不下了,若是真能用这方法那也是好的。 车开到门前时,刚好看到晴溪准备敲门。他忙下了车,语气兴奋的喊到:“晴溪!” 能在这见到她是他没有想到的,末了又有些庆幸自己开的速度快。这若是让她单独面对父母,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他的喊声也让她吃了一惊,待看到是他时,她的脸上便浮现出了笑容:“姜公子。” “怎得现在过来了?” “闲来无事,想邀公子出去走走。”她眼里笑的真诚,梨涡隐现。 他只觉得今日她有些不同,但却并没察觉这不同究竟不同在何处。只当是自己乱想,便点头答应。 两人随意的闲逛着,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她在瞧着街边夜色,他在瞧着她。 “公子还是那般爱瞧人。” 他先是一愣,随后想起她这话指的是第一次见。 那时他被迷了眼,可不就是对着人家姑娘一顿猛瞧吗?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他像个纯情小伙一般喃喃到:“还不是你好看。” 没想到他会说的这么直白,她一个没忍住便笑了出来,压着心里的不舍,她继续与他闲聊:“公子真爱说笑。” “哪里是说笑,句句肺腑赤诚之心,晴溪可莫冤枉了我。” 不再与他争论,她笑着领他往前走。 两人闲步到城中的石桥上,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零星的街灯照耀。桥下的河水泛起点点光芒,隐约照出他们的影子。 她靠坐在石桥墩上,含笑望着他。 他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找话题却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子从未见我跳过舞吧?” 冷不丁的一句话将他拉回现实,他点头:“未曾见过,晴溪还会舞?” “自然是会的,公子可别小瞧人。”说罢便拍拍手,笑的促狭:“可要瞧好了。” 只见她在桥上便开始起舞,今日她穿的不过普通的棉布长裙,并不是水袖拖地的舞衣,可这一抬手一投足,这韵味却是极佳。 嘴里哼着轻快的曲调,她自顾自的跳着,丝毫不在乎偶尔路过的行人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舞快接近尾声时,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因着原本是来散步,所以他并没有开车。 她却是庞然不顾,笑的自在:“公子可试过淋雨?” 他摇头。 这等事,连在孩童时期就未被允许做过,更何况现在。 本是想拉她去避雨,却见她笑的开心,便也作罢。 雨并没有停的意思,反而在两人磨蹭之间越来越大。 他担心她着凉,于是便上前想要拉她走,不料她一个用力便扑向了他,对着唇便是一吻。 这一下真真是出乎意料了,他就像被人按了开关一般愣在那,任由她舔舐。 待回神,这亲吻已经持续好一阵了,他定下心神,手上一个用力便拉开距离:“这种事,还是我来做最好。” 笑的促狭,随后反客为主,更加用力的吻上了她。 贝齿微开,相互缠绕。 两人就这样在雨中相拥相吻,好似都忘记了时间。待缓过劲,皆是喘息连连。 瞧着雨的势头没有弱的趋势,他心里开始有些担心她的身体,便不再与她在雨中相拥,直怕她淋雨伤了风。 他拉着她快步下桥,她亦在他的身后满目含情的望着他,手也抚上了还温热的唇。 她不打算告诉他,她明日要走的事。就让今晚留在彼此的记忆中,以此作为别离。 那桥离她的住处并不远,不多时便已到楼下。两人的衣服都已经湿透,紧紧的贴在身上。 身体的热量被衣服一点点带走,手上的温度渐渐变凉,他不舍得分开,但更担心她的身子:“上去吧,换身衣服吃点药,别着凉。” “公子不上去吗?”她目光如炬的望着他,似乎有期待。 他却是拒绝了:“阿婆想来也睡了,我们还未成婚,若是成婚了才是名正言顺。” 这话一说,她神色暗淡。 分不清他是用此安慰她还是真的如他所想,看样子,他确实不知道温诺下午来找过她这件事。 “怎么了?可是不高兴?”他敏锐的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以为是刚刚的婉拒让她不高兴。 她只摇摇头,笑的浅淡:“公子稍等片刻,我去拿把雨伞给你。”说完便转身上楼。 待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他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嘴,又想起刚刚的情不自禁,越发的打定主意。 明日无论如何,沉香阁是去定了。 为了娶她,哪怕是要付出任何的东西,他都心甘情愿。 第43章 同生(完) 她在楼梯的转角停下,捂着嘴低声呜咽起来。 雨伞一拿,便是别离。 心中纵有万分不舍,不忿也好,无奈也罢。他们的结局似乎已经无力再改,她不愿不想不甘,却终究逃不开那注定。 良辰美景奈何天,这雨,下的也算是应了这景。 待他再见到她时,她的脸上已经半点痕迹也无。 她笑着将伞递过去,轻声叮嘱他回去记得熬点热汤。 也许是周围有些昏暗,他并没有察觉到异样,只悄悄凑过去在她脸上又是一吻,笑的偷腥。 “无赖。”她娇嗔。 他心情愉悦的点点头,怕她着凉让她快些上楼,随后便撑着伞走入了夜色中。 若是他此刻回头,也许能看到她眸子里的不舍与滴落在胸前的泪花。 然而他没有回头。 回到姜家时已经是后半夜,本以为父亲母亲都睡了,却不料二人此刻都在前厅。 也许是未曾看见他,他们仍在闲话:“听说安家领养了一个小女孩。” 温诺端着茶说着家长里短,姜启政在一旁敷衍的附和着:“安老爷要不是倒插门,早就休妻了。” “他们可是因为那方面的原因?”温诺好奇。 “我怎么知道。” 姜旌在一旁听的无趣,只得是自觉的走入房内。 见到他来,二人的脸立马就拉了下来。 姜启政训斥了一顿他下午在陈家的所作所为,顺便告诉他不要痴心妄想。温诺也在一旁说着风凉话,煽风点火极尽能事。 他有些烦了,便借口回了房。 “我原本第二日就该去沉香阁找姑娘,可没想到晴溪却出了事。” 此刻的他脸上满是悔恨:“如果那晚我留下,也许事情便不是现在的样子。” “晴溪姑娘出了何事?”沉香开口问到。 那日一早他便起了床,稍作梳洗便是打算去沉香阁。 只他刚准备出门,便收到了一封信。 那信的封面只写了“姜公子”三个字,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不好的感觉,赶忙拆开信看了起来。 信上字迹清秀,但有好几处地方被弄湿了去,他却没心思猜测被弄湿的是什么字。 落款是晴溪,信里是别离。 他不敢置信的反复又看了几遍,终于是回过劲来,慌张的冲出门,开车便往她的住处去。 然而那楼里早已没了她的身影,只有阿婆在那叹气。 阿婆说她被人带走了。 失魂落魄的下楼,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 “你没有去寻她吗?”沉香开口问到。 “寻了,寻不到。”他喃喃自语。 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终于是知道她父母的住处。 驱车前往,却是失望而归。 她并没有回家,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在这人世间蒸发。 “那你如何变成现在这模样?” “自从晴溪家回来,我几乎一蹶不振,每天酗酒,徘徊在与她相识相遇的地方。就靠着与她的回忆,惶惶终日。” 那日他依旧是酩酊大醉,出门却撞到了一位身着黑色披风的人。 那人奇怪得很,大半夜的带着墨镜,脸被口罩遮住大半。 他似乎不介意自己被一个醉汉猛撞,只拿出一对耳坠,用奇怪的嗓音说到:“想见她吗?” 姜旌本就已经被酒精麻痹到不能自己,这会恍惚间见那人拿出的东西,硬是盯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竟然是晴溪的耳坠! 凉风灌入衣服里,他打了个寒噤,随后用酒里酒气的声音质问:“你!你怎么会有……有晴溪的……的东西!” 那人被包裹着脸,让他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但那嗓子却是让人记得住。 像是一种金属摩擦的沙哑,掐着尖儿的锐利。 听不出男女。 摇晃之中,似乎见到那人拿出一瓶东西,用尖锐古怪的声音说到:“若想见她,就把这药吃了吧。” “她……她去哪里了?” “吃了就知道了。” 说完也不管他是否记住,那人将耳坠和药瓶放在地上,转身离开。 他懵着脑袋迷糊的蹲下,捡起药瓶和耳坠。 模糊的视线下,那耳坠的样子却是清晰的。他记得,那是他在珠宝铺买给她的。 她说她撞了个先生,耳坠掉了。 又瞧了瞧那药,不过白瓶子装着。摇晃着感觉里面分量并不多,大概也就一两颗。 捏着东西,他磨磨蹭蹭往家走,脑子里仍旧是一片混沌。 待完全清醒,已是第二日的中午。 头痛欲裂的爬起来,却看见枕边放着那副耳坠与药瓶。不确定的回想昨晚的事,原来一切并不是梦。 他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吃下那药。 但似乎在他拿着药瓶时心里突然有一种呼唤,呼唤他快些将药吃下。 恍惚之中他将药瓶打开,倒出了仅有的一粒赤褐色药丸,喝水吞下后便只觉得头晕目眩。 “醒来后,我就已经是现在的样子了。晴溪的样子,晴溪的声音,晴溪的身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但唯一确定的是,这身子不是他自己的。 晴溪的胳膊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那是她自己不小心划伤的。 沉香却是皱着眉,心里一阵不安。 这是换魂吗……若真是这样,阮晴溪的灵魂去了哪里?姜旌的身体去了哪里? 看来有必要去地下一趟了。 “姑娘,我不想变回原来的样子。”姜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她若有所思的回问了句:“为什么?” 他的脸上哀伤又幸福:“这样,我就能和她一起终老。” 她却是心头一震,不知该如何说。 “看着她的脸慢慢变老,也算是全了这相思。还望姑娘成全在下,圆了这同生。” 此时的姜旌已是泪流满面,谁又能想到,这梨花带雨的眸子里,空洞着姜旌的灵魂? “罢了,我便如你这愿吧。”她叹息,世间不过生离死别,他却甘愿守着这虚幻。 走出院子,沉香的脸上却并不轻松。换魂……莫非那个人转世了? 而姜旌此时已经坐回了镜前,对着镜子抚摸着那张脸,眼里盛着满足。 “晴溪,我们……我们终于能一起变老了。” 他对镜呢喃。 良辰美景,我与你同生宿白头。这尘世,终于无法再将你我分开。 我们……白头偕老。 「同生」完 第44章 荆棘鸟(一) 踏出院子,沉香便被温诺拦住:“姑娘,吾儿……” 她转身回望,却没有了好脸色。 “身为母亲,你真的在乎过孩子的想法吗?”打断温诺的话径直出了门,留下一脸错愕的温诺不再理会。 上了马车,眉头依旧没能舒展。压在心头的疑惑太多,她现下急需要去查个明白。 待回到沉香阁,白芷早就候在门口:“姑娘,下面有事找。” 这也真是巧了,她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去一趟,将门关了吧,今日店歇。” 不再多话,她转身入了侧门。 那侧门确实是通往另一处的通道,只不过若非沉香带路,一般外人眼中不过是个仓库。 翻手覆起,四周一阵烟雾散开,缥缈而又虚幻,再睁眼,已是到了酆都幽冥处。 鬼差见是她,皆是恭敬的低下头,引着她去往森罗殿。 大殿之上雾气弥漫,似乎隐约着阎王高大威武的身躯。只这雾气对于凡人或许是看不透,但对于她却是小菜一碟。 手一挥,雾尽散去,终于是露出了阎王的真面目。 却见一婴儿坐在大殿上,嘴里还塞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你怎的这副模样?”她有些诧异。 要说那件事已经过去百年,他的功力莫非还未恢复?若不是额前有阎王特有的标记,她都以为这是不是阎王的私生子。 婴儿模样的阎王要说有多威严那是没有的,现下仅有的无非也就是可爱。 他将嘴里的东西拿下,奶声奶气的说:“前段时间去了趟后世,发现那的人似乎喜欢这般模样的孩子。” 还是那副没正行的样子,若是叫那些往生者见了,定会觉得不敢置信。 “我今天来是有事找你。”她轻咳一声,正色到。 一见她的样子是要说正经事,阎王也不再瞎闹,只睁着大眼睛催促快些说,丝毫没有要幻化回来的意思。 她只能对着阎王开口说到:“最近发生了件怪事。” “怪事?” “嗯,有人用了换魂。想来被换的人没有来地府吧?”她脸色凝重,又补了一句:“是不是她转世了?” 这话说的阎王也是脸色不好看,随后说:“这事我还不清楚。你知道的,凤鸾她在生死簿上是没有记载的。我这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如果她记忆未恢复还好,若是……” 话到此处停顿数秒,他继续低声开口:“我知道,若不是因为她,你与莫申也不会是现在这般。” “你又何必自责?当初若不是你替我扛了一道天雷,可能我早就不在了。”她漠然的开口。 他却摇摇头:“算了,这往事不提也罢。不过凤鸾虽然没有记载,莫申这一世的灵魂不用多久便会轮回去你那,倒也不枉费你等了百年。” 这算是天大的喜讯了。 她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眼里满是欢喜与期待,倒是硬生生让她落了几滴泪。 阎王心里有些酸涩。 当初若不是他信了凤鸾的话,莫申与沉香都不会遭那么大的罪。 接下的那道天雷算是他赎罪的,即便到现在他的力量都还未恢复,也是他自酿的苦果。 沉默片刻,他再度开口:“今日叫你来,是有事相托的。” “何事?” “后世的一个灵魂阳寿未尽,鬼差勾错了魂让她枉死。结果投胎时入错了轮回,灵魂少了一半,现在那一半灵魂散落各处,只能借你的沉香阁让她暂住。” 沉香听完眼睛都瞪大了。 这姑娘也是倒霉,百年不遇的事怎全让她赶上了。 “然后呢?去我那干什么?” “让她自己去搜集灵魂啊,你知道的,地府人手不足,我功力又没恢复,那个雷啊……劈的我好痛好痛。” 似乎是怕她拒绝,他搬出了每次必用的杀手锏。 “行了行了,知道了。”她妥协。 一看事情达成,阎王赶忙叫鬼差带那姑娘上来。 虽说那姑娘是后世的,可这会身上却是穿着华丽的宫装。 想来阎王事先已经说好,此刻她见到沉香盈盈一拜,说到:“祁挽顾见过姑娘。” 沉香盯着她看了一会,对她的情况也算是门清了。 毕竟事情想要瞒着她,那也是不容易的。 这姑娘也算是可怜。 一世因为判官和鬼差的原因阳寿未尽便入了地府,轮回投胎又错了时空。 在那轮回中撕裂了灵魂,硬生生的让她附在了别人的身上。 好不容易有了第二世,居然落了个惨死的下场。含怨无法再轮回,只能将她缺了的灵魂找到,才能迎来下一世。 这遭遇,怕是阎王自己都咂舌。这要是被捅了出去,估计也够他喝上好几壶。 难怪他只能找上她。 拜别阎王,她领着祁挽顾走出森罗殿,眨眼之间,两人便回到了沉香阁。 白芷见多了一个人便在门口好奇的打量起来,想问又不知该怎么出口,于是只得上下瞧着,然后盯着沉香。 眼瞧着白芷这是好奇心正起,她只得把情况说了一遍,随后对着祁挽顾说到:“这几日你别乱跑,你现在不过一缕残魂,出了这沉香阁便没法再活。” 见她懵懂点头,她好脾气的继续开口:“过几日我给你寻一些药,让你能幻化出人身。” “谢谢姑娘。” 沉香阁来了新人,虽说不上是人,但白芷还是高兴的。 两人似乎是气场相合,没多大会便混的熟络,颇有一种交心的味道。 因着祁挽顾轮回二世的遭遇在白芷听起来真叫做啧啧称奇,所以她一边听一边唏嘘,心里也是可怜祁挽顾的。 接着话茬她也就说了一些阁里的故事,那些故事说不得多欢喜,两人都是一阵叹息。 “白姐姐,你说这么大个宅子,姑娘当初花了多少银两啊?” 她是看的到侧门后的院落的。 两世记忆加起来,自然是知道这么大的宅子要买下来不是小数目,何况是当下这个时候。 “这宅子啊,算的是半买半送了。” “半买半送?”她似懂非懂。 白芷撑着头盯着她,幽幽的说起沉香阁还未叫沉香阁时的故事。 第45章 荆棘鸟(二) 那时候她们刚刚来到这里,战火纷飞,与现在无二。 只这城里却还算安生。 老佛爷坐镇,军阀洋人都还只是跃跃欲试,大家维持着表面和气。 这宅子在归沉香之前,便是空置的。而这空置的原因,是因为有一位姑娘曾在这里香消玉殒。 人们都讲究说法,死了人的宅子终究不干净,先不说价格能不能接受,就单说这一点,便不被人接受。 况且这死的姑娘,和曲大帅的公子曲霁峰有那么些不能明说的关系,所以这想买的人就更少了。 曲家也是着急忙慌的想把这宅子出出去,一是摆在那心里硌得慌,二是这宅子还真不干净了。 她们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买的这宅子。 曲家急着脱手,要的价钱基本就是走过场,曲家的老管家年龄有些大,看见两姑娘要买这宅子倒也还是好心提醒。 “姑娘,您可想好了,这宅子可不像表面这样啊……” 沉香在门口往里看了看,笑的轻快:“无事的,您放心好了。” 见她不听劝,管家也是作罢。 这事也怪少爷,若不是出了那么个事,这么大好的宅子哪里需要贱卖? 只这话他不能说明,毕竟算是家事。再看这两姑娘应该是才来城中不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也就绝口不提。 银票一点,一切妥当,原本破败的宅子归了沉香。 管家见没他什么事,点点头便回了马车上。曲大帅与少爷心事已了,往后这宅子和他曲家就没得半点关系了。 这两姑娘的生死,也跟他们没关系了。 “白芷,将门关了吧,想来这宅子就现在这样也是没人敢来的。” “是。” 白芷点头,将为数不多的东西从马车上卸下来。 车夫一早便想走了。 这宅子的事城中人该是都知道,但大家都静默不谈,怕的不仅仅是曲家的淫威,还有这宅子本身。 见其中一位姑娘终于是把行李拿了下来,他转身便准备走,只他迟疑了一下,却又把白芷给叫住了。 “姑娘……恕小人多嘴,姑娘要是找到别的宅子就快些搬走吧……这里不干净啊。” 说完便驾着马飞快离开,留下白芷在那若有所思。 “怎么那么久?”沉香收拾着东西问到。 白芷也不隐瞒,直接把车夫的话重复一遍。只这一说却引得沉香发笑:“你怕了?” “姑娘说笑呢,这种事旁的人会怕,咱们可不会。”她辩解到。 “嘘,小声些,你就不怕隔墙有耳啊?” “姑娘打进来就幻化出了结界,哪来的隔壁呀?”她毫不留情的拆穿,倒是让沉香摇头:“越发精怪了,哪还有当初我遇到你时的样子啊。” 手上动作未停,沉香将香引燃,手上打了个结,嘴里轻念一句。再一挥手,房间已是彻底干净。 干净的桌椅书架,整齐的壁画字帖。原本房子的格局已改,留的不过只有前厅。 “姑娘这一动,晚上可就得有人找了。” “就怕她不来。”沉香笑的从容,似乎早就将一切看透。 夜幕降临,前厅门口的树被吹的哗哗作响。 沉香与白芷坐在前厅静候着,似乎在等着什么。 沉香的手上在绣着一方手帕,那帕上有一株栩栩如生的彼岸花,那红色的丝线被烛光衬的有些发暗。 她一针一针绣的认真,仿佛不过是打发时间。 院外树声慢慢变小,随后便是一阵清幽的歌声。那歌声婉转哀怨,透着浓浓的愁。 歌声渐近,似乎是来到了前厅的门口。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她将手中的手帕放好,抬头便瞧见了外面的人。 那姑娘长得确实清秀,如她的歌声一般。只这哀愁挂在脸上,将那秀眉拧在了一起。 红色的丝缎锦裙被风吹起,拖地的那一段随风飘扬,到算得上是一副美景。 “你们……看得到我?”悦耳的声音响起,那姑娘嗓音确实如歌。 “自然,你被困在这里这么久,可是自己不想走?”沉香起身询问,指指白芷对面的椅子:“进来坐吧。” 那姑娘迟疑片刻,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安危。 “放心吧,我不是道士,也不是鬼差。你若是有未了的心愿倒是可以告诉我,兴许我能帮你如愿。” 似乎瞧出她的担心,沉香笑着解释。 “你……真的可以?”那姑娘似乎是看到了希望,随后快步踏入屋内,拉住了沉香的手。 沉香安抚的拍了拍,不想引得她情绪波动。 她倒是看的真切。 这姑娘困在这应该也有几年了,怨气之重绝非她现在看上去这般柔弱。现下只能让她自己说出生前事,如了愿才能魂归地府。 “你且与我说说吧。”她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等着那姑娘开口。 一滴血泪滴下,姑娘终于开了口。 “这些事,哪是一两句就能说清道明的。” 她叫萧媛媛,是老佛爷最信赖的萧御医的女儿。按说这等出生,本不该落得现在这副样子。 萧家与曲家可以说是邻里,两家的老宅对街而立,所以她与曲霁峰很小就认识。 要说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曲家世代习武,曲霁峰也不例外。所以萧家与曲家一直一文一武受到老佛爷的喜爱,即使是身处在这世道,那也算是很长脸的了。 他们定了娃娃亲,她求来的。 私心来说,她确实喜欢曲霁峰。从很早开始,她的眼里心里便只有他。 她与一般的大家闺秀不同,本质上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萧家是杏林世家,但她并不爱那些草药,父亲的衣钵有弟弟继承,倒是不影响那些医术失传。 只弟弟比她要小许多,这些都是后话。 她最爱的事情便是看他练武,坐在一旁看他耍弄棍棒刀枪是她每日的必备,偶尔还会带些自己做的小食,等他练好后一同食用。 而他也默许他们的关系,三不五时的会开着玩笑唤她“娘子”,每每这时她都会有些害羞。 只那害羞虽有些扭捏,但更多的便是欣喜。 她喜欢听他这么叫,她希望他真能成为她的夫君。 第46章 荆棘鸟(三) 她可以算得上是痴缠他。 恨不得每日每夜的看着他陪着他,周围若是有一点旁的人出现,哪怕是亲人她都觉得他被抢走了。 她就是打心眼里的喜欢他,或者说是想占有他。虽不知道这股子情绪是怎么来的,但大抵她就是缺人陪吧。 在萧家,她虽为长女,却并不怎么受宠。 弟弟是二房姨娘生的,虽是庶出,但怎么着也算是家里第一个男丁,父亲还是对他上心的。 加上家里的衣钵等着他去继承,父亲多是去关心弟弟,倒是对她有些不瘟不火,所以她只觉得自己是家里多余的那一个。 可能也就因为这样,她的性子大概是比别的贵女要顽劣一些。 只这顽劣加上喜欢,就变成了执念。 那日,她端着做好的桂花糕去寻他,见他在院子里练武,想来是刚刚开始,招式一半还未走到。 将糕点放在石桌上,坐在石凳上侧头看他,今日他身着玄色贴身素衣,银剑飞舞,煞是好看。 她喜欢这种独处,只属于他们的独处。 盯着他的动作,她歪头思量,今日时间尚早,倒不如让他带自己出去走走。 待他练完,她便是巴巴的凑了上去唤了声:“曲哥哥。” “今日来的比前几日早啊。”他将剑收好,坐在了她对面。 她将那桂花糕往他面前挪了挪,笑的谄媚:“曲哥哥尝尝我这手艺可有长进?” 这些吃食几乎全是她一手包办的。 萧家的佣人曾经想帮忙,倒是被她给凶了回去。在她眼里,若是这些东西没有经过自己的手,那都算不得是自己的心意。 他只小心的捻起一点,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随后放入了嘴中。 “怎样?”她眼里满是期待。 “还成。”他回答的漫不经心,但见她似乎有些失望,随后便又补了一句:“比以前进步了。” 短短六个字却是让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满脸都是欢喜:“真的?!” “嗯。” 此时的他闭着眼睛,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而她却是盯着他猛瞧,从眉处瞧到下巴,顺着脖子到手指。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她眼中,曲霁峰那就是俊美非凡。 “你今日来可是有事?”他睁开眼询问到。 这话她每天都会听一遍,只要她出现,他就会开口问,好似没事就不要来寻他一般。 “就想看看你呗。” “不用做功课吗?” 每每这个时候就有些泄气。这个人怎得如此不解风情?难道都看不出她的心思吗? 母亲请的教书先生一早就被她闹腾走了,她可不想一上午或者一下午被拘在家中,那些之乎者也她当真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这先生去教弟弟,她省事先生也省心。 她似乎是有些破罐子破摔了。 母亲与二房的关系至少表面维系的不错,只母亲更多的时间都用来吃斋念佛,对她倒是不远不近。 所以她只提了句不想再学,母亲也没说些什么。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来这世上。 以前她还会做些事情引得母亲注意,无论调皮还是如何,她只想得母亲一点在意。 然而母亲始终是扔她一人胡闹,没有批评也没有表扬,淡漠到了极致。也许在母亲眼中,她等同于外人。 如果不是有曲霁峰,也许她现在该是另一种模样。 第一次见他便是在萧家,父亲与同僚来家里谈事。 她没规矩惯了,见人不避讳也不打招呼,所以见家里有客人来,便拿了小翠的送水盘,自己装成佣人便往前厅走。 小翠看到这一幕都快急哭了,这要是老爷责怪起来,自己也是没有好下场的。 于是她便开口相求:“小姐这可使不得啊,老爷若是怪下来,翠儿可就没了活路了!” 萧媛媛却是摆摆手,无所谓的说到:“没事的,父亲若是责怪,我便替你扛了,你下去吧。” “这……”小翠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信了这话。 “怎么!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了?你可是现在就想走?!”她佯装发怒,瞪了小翠一眼。 见小姐这样,她也只能揣着不安离开,心里只希望菩萨保佑老爷不会生气。 萧媛媛见目的达到,便继续端茶往前走,不知道父亲见着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她心里倒是期待无比。 待到了前厅,鬼鬼祟祟的朝里张望,只见前厅里除了父亲,便还有四五十岁左右的男人。那男人旁边还有一个男孩,看样子也不过十几岁。 管家一见她端着茶水,便知道这大小姐又要作怪了。 以往这种事也不少,只不过都是相熟的人,可今日这却是不同。 前厅那位听老爷说是老佛爷身旁新晋的红人,武艺了得,这才被老佛爷赏了栋宅子,刚巧就在萧家对面。 人家这上门拜会,若是小姐冒犯了,还真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 想到这,他便出口阻止:“小姐,老爷今天见得可是重要的人,这可胡闹不得。” “胡闹?我这不也是尊重客人才亲自动手吗?没事的,我也不会出岔子。” 说完这话她便朝屋里走,急得管家那是动手就想拽住她。 只她皮猴惯了,反应也是敏捷的。一个闪身便躲过了管家的手,得意洋洋的笑了一下,便端着茶盘进了屋。 今日父亲还未见过她,所以对她的打扮并不知晓,她又是低着头进门,自然是没引起他们的注意。 她本也不想偷听什么,无非自己给自己图个乐,于是恭恭敬敬的把水放好,也不出去,就这么站在一边。 许是她这样有些突兀,本还在说话的父亲突然就收了声,随后严厉的说到:“还不下去?杵在这干嘛?!” 她早已想好说词,捏着嗓子装的不小心:“是……是小姐她……” “她怎么了?” “小姐又把教书先生给气走了……”她掩着内心的恶作剧,继续低头说着。 因着没有抬头,她也不知道父亲现在是个什么脸色,只能站在一边等接下来的话。 第47章 荆棘鸟(四) 然而开口的却是她并不熟悉的男声:“没想到令媛如此活泼。” 活泼?这词能拿来形容她吗? 虽然不知道开口的是谁,但她也依旧是没有抬头,这会要是穿帮了,父亲指不定就真发火了。 “倒是让曲兄见笑了,小女顽劣,也是让我头疼不已。” “哪里哪里,我倒是羡慕你,我家这闷小子真是无趣的紧。” 前厅一瞬间便是欢笑起来,她撇撇嘴,心中只觉得乏味。 “你下去吧,晚些时候我会去看看大小姐。” “是。” 得了这话,她便转身离开。原还想父亲会去寻她,结果也不过是打发了人。 只离开前她稍稍抬头,看了一眼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 想来这就是那人口中的闷小子吧。 踏出前厅,她心中只觉得索然无味。原本是希望被父亲认出来的,然而她还是失望了。 平日父亲也不过简单关心,怎么可能瞧出她的身形,果然是自己妄想了。 在前院站了会,她便抬脚想离开。 “这位姐姐,可否带在下去花园转转?”身后传来一记男声,她疑惑回头,却见是刚刚前厅坐着的男孩。 她下意识指指自己,不确定的问到:“你在叫我?” 男孩点点头,笑的人畜无害:“我在里面坐的无趣,想出来走走。萧伯父也是同意了的,不会怪罪姐姐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姐姐?”她叉着腰问到。 反正她也不是什么佣人,就算嚣张了点也算是硬气。 许是她的反应让他始料未及,于是有些不确定的开口:“倒是我唐突了,我今年十二岁……” “哼,我比你小。” 这话一说,那男孩明显是局促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刚刚的话,也许是因为此刻她的白眼。 “行了,来者都是客,本姑娘就带你去走走吧。” 她拍拍手唤上他,径直朝外面走去。 此时才刚初春,花园里的花还未开放,算不得什么好景。 她是第一次见外男,心里好奇的紧。虽然父亲不管她,但却是极少让她出门。 外面的世界对于她来说,是充满诱惑与好奇的。 两人在水榭坐好,她悄悄让侍女全退下,免得最后穿了帮。 思索片刻,她开口问到:“你是谁家的哥哥?” 一声哥哥喊的她直吐舌头,若不是为了拉近关系,她是万分不愿意这么喊的。 想来那一声也是让他舒心,他没多想便做了答:“我姓曲,叫曲霁峰。刚刚从直沽寨过来。” “直沽寨?”她疑惑。 “嗯,离北平不远。全是托了老佛爷的福,今后可以在这里生活了。” 她是想接着问他住哪的,现下又觉得有些不合适。 想来也不会再见第二面,于是便也不再想问些私密,只聊起了芒城,权当做打发时间。 “直沽寨……可有有趣的事?” 他托腮想想,随后摇头:“我也不常出门,多的是时间在家练武……” “你会武?!”她惊呼。 也许是她的反应让他有了丝自豪,他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随后骄傲的说:“我可是从小就习武的,跟那些花拳绣腿的可不一样。” 他嘴里的花拳绣腿,说的便是那些个街头卖艺的。他自诩曲家是武术世家,跟外头的杂家不一样。 “那你打一套看看,我还没见过咧。”她在一旁怂恿,说着想开开眼。 小孩子哪里能受得了起哄,他果然便是上套了。 只这水榭施展不开,她引得他来到了一处空地。那处空地靠近荷塘,现在塘里光秃秃的,一片死水。 她站在一旁催促他快些开始,自己则默默退到了一边。 小小的人就开始施展起了拳脚,一板一眼打的还有模有样的。她在一旁随口叫好,倒是让他更加起劲。 其实她是看不懂的,也就图个新鲜,权当做是打发时间。 所以她叫好声是一声高过一声,倒是让他越来越得劲。 只这小孩子的心性到底是不强,被她这么一捧真真是有些找不着北,脚下一个不稳,便栽在了荷塘里。 突然的变故让她呆愣了几秒,只水里的噗嗒声未停,猛的便是醒悟过来,敞开嗓门便嚎了起来。 索性那些侍女并没有走太远,见花园里的动静不像是玩闹,便都循声而去。 也幸亏了这些侍女,曲霁峰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她就没得跑来了,只能老老实实的去父亲面前认错。 曲伯伯倒是大度,并没有怪罪她,曲霁峰有些着凉,裹在棉布里瑟瑟发抖,只嘴上还在为她开脱。 “萧伯伯,是我自己不小心的,这事不怪萧妹妹。” 改口挺快,妹妹喊的也是顺口。 她小心观察着父亲的脸色,瞧着算不上好,约摸也是客人在这压着脾气。思索了会要不要开口,却被父亲打断:“杵在这干嘛,还不道歉!” “对不起。”她小声说着,听起来像极了蚊子叫。 “大声点!” 眼瞅着是过不去了,她扯开嗓子大声喊了句:“对!不!起!” 这一声让曲霁峰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然而看看在场的人,那笑声渐渐变得尴尬,只能自己捂了嘴。 “小女顽劣,都是在下管教无方,还请曲兄多担待了。”父亲抱拳赔礼,脸上满是自责。 “无事的,小孩子的玩闹嘛,曲某也刚来不久,以后还得靠着萧兄多提点了。” “哪里哪里。” 趁着父亲寒暄之间,她对着曲霁峰挤眉弄眼。 他也算是明白过来了,她就是刚刚那个送茶女。果然是顽劣,但奇怪的是他却不讨厌。 约摸他也是一个人太久了吧。 曲家就他一个独苗苗,父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每日每夜的习武,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中度过。 在直沽寨是如此,想来在这也该是那样。 “想什么呢?”她对着他努努嘴,用口型询问着。 他琢磨一会才算明白,随后回了句:“你明天会来看我吗?” “你家在哪呢?” “对面……” 这两字一出,她没忍住就笑出了声,果然又惹得父亲一瞪,她赶紧闭嘴,装的若无其事。 第48章 荆棘鸟(五) 待他们一走,父亲果然就黑了脸。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刚刚来的要是皇亲国戚,萧家有几个脑袋让你这么嚯嚯!”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小声答到:“这不来的不是吗……” “强词夺理!”父亲轻咳一声,继续说到:“还装侍女端茶送水!你看你哪有点女孩样!” “那你一开始也没发现啊……”她小声嘀咕。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她摆摆手,脸上却没有半点认错该有的神情,惹得父亲又是一阵恼怒。 早春十分水依旧寒凉,若不是身子骨好,约摸是会大病一场的。 只不过这错虽不在她,但到底是有了个好借口,于是她画风一转,来了个摇尾乞怜:“父亲,女儿知错了,女儿明日就去看望曲家小子。” “什么曲家小子?他没名字的?” “是是是,曲哥哥。”她在心中又是一记白眼,只嘴上翻的快。 许是父亲本就有此打算,所以这回倒是没说她什么,只说明日一同前去,让她好生些自己的言行举止,莫又像个泼猴到处窜。 这一关算是过了,只她这心中却没多点好受。 前厅到后院不过蜿蜒回廊,她却陡然觉得无趣的紧。想来弟弟是在做功课吧,这会若是去寻他,二娘第一个先跟她急。 可能是她散漫不正经的原因,二娘时常教弟弟莫跟她走的太近。 小时候弟弟刚出生那会她还经常去看望他,但自他懂事起,便是越发的难见上一面。 以前她还会自己主动去找,只二娘总推说弟弟这不舒服那里忙,总之就是不见。久了便也知道,这定是二娘的主意。 记得她第一次和母亲说,说二娘不让她和弟弟玩耍,母亲只淡淡一笑,说了句:“不玩便是了。” 她不懂,只以为母亲是安慰她,后来才发现,母亲也是将一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佛祖身上,对她却是无所谓。 大概也是怕她偏带了弟弟,所以母亲默许了二娘做的反应。 孑身一人,说的便是她吧。她叹气,拐着弯绕着远回自己的院子。 那一晚她依旧是早早睡下,长夜漫漫,她找不到能打发时间的东西。 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弟弟还没懂事,家里便是请了教书先生,先给她上课,等弟弟开了窍便姐弟二人一起。 她的字其实写的很好,娟秀的簪花小楷,一点也不比那些大家差。只后来慢慢就不学了,究其原因,也许是心累了。 她承认,一开始的好孩子样都是为了让父亲母亲多夸自己,所以无论功课还是旁的,她都尽力做的最好。 为了写一手好字,她偷偷练习过许久,一得空就研磨书写。 然而母亲的表扬似乎特别难的,似乎她只看得到自己做的不够的地方,看不到自己的努力。 回想起那一日,便算的上是自己真正伤心的那次。 那天弟弟病了,发热许久,身为姐姐她也是着急的,只别的力气使不上,寻思做些什么聊表心意。 想来想去便决定手抄些经文,挂在弟弟房里求个吉利。 那时候她也不过五岁多点,经文一大段一大段,总有手抖乏力的时候。这刚抄完一大面,一个不小心,便是把墨滴在了纸上。 本来是想重抄的,但因着已经抄了不少,想想有些可惜,她便偷了个懒,没有重头来过。 然而这却是惹恼了母亲。 母亲信佛,每日都要花上半天的时间在吟诵佛经和跪佛上。 她兴冲冲将那有些许污墨的经文拿去时,得来的便是一顿凶骂。 本是一件高兴的事,她却哭的委屈至极。 母亲许是觉得她这番行为是玷污了佛祖,便当着二娘的面,狠狠地责怪了她。 她心里是委屈的,念着想着自己通宵达旦的抄写,换来的却不是肯定与表扬。她不懂母亲这般是为何,她只知道母亲不喜欢她这样。 自那以后她便不再提笔,无论是经文还是诗词,她都只默默地看,再也不动笔。 母亲那她也不愿再去,那日母亲的样子可怖至极,似乎她是罪人。 她……不懂。 不过好在弟弟的病没多久就痊愈了,她心里是舒了口气,至少佛祖没有像母亲说的那般怪罪于她。 回忆至此,她看了看窗外。 窗外是她出生后母亲种下的柚子树,她自嘲的笑了笑,母亲果然是喜欢男孩的,不然怎么会种下这树期盼下一个是儿子呢。 摇摇头不愿多想,大抵她现在已是如此,伪装也好真心也罢,只要弟弟好好的,萧家便不会怎么样吧。 第二日天亮,她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唤醒的。 她识得那只鸟,是前些日子不知打来飞来的燕子。 刚来的时候那燕子翅膀似乎受了伤,就算她靠近也只是蹦远了一些,并没有飞走。 小心翼翼的靠近,一个猛扑,便将燕子抓到了手中。那燕儿挣扎了几下,见她不打算撒手,便呆呆的瞪着她。 她安抚似的摸着它的头,嘴上念念有词:“看你这样子可是受伤了?我也不知道你吃些什么,粮食你可爱吃?” 许是怕它逃走,她一直是握着它没放的。站起来单手拍拍衣服,快步走到厨房去翻粮食。 然而它似乎是不怎么爱吃,只象征性的啄了一点便不再进食。 但大抵是瞧出来她是个好人,便温顺的歪着头蹭了蹭她的手,嘴里叽叽喳喳的唤了几声。 她也没得别的办法,只好用碗装了些水,又在袋子里放了一把米,随后回了院子。 水和米都搁在门旁边,她小心翼翼的撒开手,有些紧张的盯着,就怕它跑远了。 燕儿似乎是没打算走的,就围着她蹦,倒是让她一阵高兴:“呐,你若是不走,以后我们就可是朋友了,拉钩!” 自言自语一阵,又有些商量的开口:“既然是朋友,那我叫你咕唧好不好?” 许是那燕儿听懂了,叽叽喳喳的附和着,蹦跳到碗边一边喝水一边歪头瞧她,惹得她一阵大笑。 第49章 荆棘鸟(六) 自那时起,它便算是住下了。 翅膀上的伤一天天养好,粮食却再也没动,想来也是并不爱吃。 她不知道它应该吃什么,但大抵它都是自己给解决,只水有些减少,她便只每天放好水,粮食便不再放了。 屋檐下渐渐地多了一个巢,它居然是在这安了家。 这院子基本只有她一个人,她不喜欢旁的人凑近,于是给母亲提了一下,便将人都调开。 最近的侍女也是住在旁边的院落,走过来也要小几步路。所以咕唧的出现,便只有她知道。 这算的上是她自己的小秘密。 推门而出,果然见它在屋檐的泥巢里叫的欢,她伸了个懒腰,对着它叫嚷两声,算作是打了个招呼。 洗漱妥当,看着点也该用早膳了,于是便晃晃悠悠去了前厅。 果然是除了她都到了。 母亲旁边的位置空着,桌前摆了一碗白粥,那是她的位置,她也不遑多让的便坐了上去。 食不言寝不语,似乎也没人怪罪她未叫人,大家都埋着头吃着,只有弟弟与她有些眼神交流。 趁着大人不注意,弟弟小心翼翼用唇语说:“姐,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呀?” 她一愣,心里不是滋味。 上一次单独带弟弟玩耍是什么时候?她也是记不清了,只悄悄的眨眨眼,算作是知晓。 “媛媛你快些吃,一会跟我去曲家赔不是。”父亲催促着她动筷子,嘴里也是吩咐。 算不得多情愿的开始动手,一边吃一边想着接下来去曲家后的事,倒是一个没注意把粥给捣腾了出来。 二娘在一旁是不温不火:“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不小心,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 这话一说她火气可算是上来了:“谁说出去呢!一点小事二娘也能琢磨出个二五八万的。” “你!”二娘被气得一愣,随后委屈似的给父亲喊冤:“老爷,妾身也就提醒了一句,大小姐怎得就如此反应。” 她本来还想继续说的,结果冷不丁被母亲撞了一下,抬眼望去,却见母亲目光森冷,她下意识的闭了嘴。 只心里还是不服气的,觉得母亲偏帮了外人,却对自己这个女儿不闻不问。 气氛一下就冷了下来,只这时便听见了弟弟的声音:“茂儿还想再吃个白糕。” “诶,多吃长身体。”二娘顺话茬便接了过去,随后又说起弟弟最近的功课受了夫子的表扬。 一顿饭在她嘴里便是索然无味,只将那碗粥喝完便不再进食,只等在一旁待父亲吃完后去曲家。 余光看向母亲,却见母亲还是那般冷然,似乎这一切与她都无关。 分不清这是母亲的真性情还是怎么的,她对现在的处境多的是失望了。 等了大约一刻钟,父亲便起了身,叮嘱她在前厅稍等一会,随后便离开。 大概是去收拾去了。 “娘,茂儿想和姐姐说会话。”小小的声音响起,是弟弟在求着二娘。 用脚想也是知道,二娘怎么可能会同意? 果然,二娘那尖酸刻薄的嘴脸又冒了出来:“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可别被带坏了规矩。茂儿乖,一会娘给你弄些新玩具,咱们不稀的和没教养的人来往。” 萧茂年龄小,大概只听得出二娘这是不同意,却听不懂这话里别的东西。 但她却不傻,噌的一下便是站了起来,手也握紧了拳头:“你再说一遍?!” “哟呵,怎么着,大小姐还生气了?也不是二娘说你,你这要是真动了手,老爷是信你还是信我?” 这话一说却是让她突然冷静了。 二娘的话不无道理,父亲虽然对她算不得好,但到底却是遵守礼仪的。动手打长辈,她站不住脚。 拳头放下,她蹲下身对着萧茂说到:“茂儿,等姐姐回来便带你玩好不好?这回你可不要不出来哦。” “茂儿没有……是娘她……” “闭嘴!” 二娘狠拽了萧茂一下,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随后便离开了前厅。 这会便独留下了她一个。 坐在椅子上扶额沉思,其实一开始这个家并不是现在这样,这改变与她有关,也与二娘有关。 二娘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不过是趁着父亲喝醉爬了床的侍女。不知是不是她命好,一晚便有了弟弟。 母亲与父亲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所以她这个嫡女也并得不到多少父亲的宠爱,但那时候没有像现在这样极端。 极端的开始便是弟弟渐渐懂事。 不知道母亲对弟弟是个什么态度,也许也是漠不关心,但父亲却不是。 本就不多的关爱突然一点不剩的给了旁人,小小的她又如何受得了?以至于她明里暗里都表现得不喜欢二娘。 她不讨厌弟弟,却讨厌二娘。毕竟二娘从来不给自己好脸色,说话还难听的挤兑人。 在一个相对放任的环境下长大的她如何受得了这挤兑?所以嘴里自然是会反击。只这反击被父亲听见便是大不敬,自然对她越来越不喜欢。 而她不懂,只觉得父亲离她渐行渐远,于是便用了所有的法子引得他注意。 算的上是恶性循环吧。 “罢了。”她叹了口气,萧家佣人都说大小姐飞扬跋扈乖张孤僻,她早已不再介意这些标签。 父亲收拾完出来时她已经在院门口等候,透过萧家的大门,对面曲家的牌匾还是新的,当真是才搬来不久。 那院落一直是空着的,她几乎不出门,对外面的事知道的少之又少。 “走吧,一会可要好生些,别又没规没矩。”父亲一边走一边叮嘱,也不管她听没听。 扣响大门,二人站立在门口。父女二人各向着一边,竟是毫无交流。 许是曲家家主早就知晓,他们没有等多久便进了门,门童一路引领他们进了偏厅坐下,直说老爷一会就到。 她心里嘀咕着,怎得曲家这般没有待客之道,就算她昨日的事多有冒犯也不至于来赔罪还要等在偏厅啊。 心里不停在小心眼,手也拧着衣服的边角,直盯着室内不住打量。 第50章 荆棘鸟(七) “萧兄来了,有失远迎啊。” 沉思之际,她便听到一声男音,抬头望去便是曲伯父。 她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又不住的朝曲伯父身后张望,想看看曲霁峰来没来,然而却并没有再见有人进来。 心里一紧,莫不是他真病了? 正在瞎想之际,父亲的声音响起:“不知令郎身体可还安好?昨日是小女冒犯了,今日带她来陪个不是。” 话音一落,她便竖着耳朵等着听,心里像有个小鼓在敲打一般,紧张万分。 “啊,犬子身子无碍,倒是让萧兄记挂了。” 一听到这,她也就稍微放了心。 曲霁峰身子没事那她也就不需要担什么责了,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 毕竟他算是除了弟弟之外的第一个玩伴。 想到这,她便有些不甘,有些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心里暗自琢磨一会,反正莽撞惯了,倒不如直接了当。 “曲伯父,媛媛能去看看曲哥哥吗?” “说什么呢,没规没矩的!”果然,她话音刚落便被父亲打断。 撇撇嘴转过头,心里小声嘀咕。 倒是曲伯父表现的不以为然:“今天怕是不行了,府上来了贵客,现下犬子正在前厅接待着,若是萧小姐愿意的话,明日我再让犬子相邀同游。” “这……” 父亲听完曲伯父的话脸上面露难色,她确实不以为意的接了话:“那便谢谢伯父了。” 这话一出口,父亲又对她瞪了一眼。 她当真是毫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把她锁在家中又没个人说话,这上上下下的怕不是都想让她疯? 捏起桌上的橘子剥了起来,心里想着明日去哪游玩。 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地儿,索性这个难题也就不再想。 接下来的客套她只闭着嘴听,无外乎是老佛爷的身体还有现下的局势,这些她都没有兴趣,左不过都是混日子,她比旁人好混一些罢了。 父亲约摸是对她这番表现不满意,时不时就瞪她一眼,她权装作是没看见,低头吃着自己的。 客套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父亲与曲伯父终于是没得闲话好说,便都站了起来,看样子是要话别了。 她也跟着起身,随着父亲的声音盈盈一拜,然后踏出了偏厅。 这会天色还早,父亲的脸已经黑的有些许难看,想来是要教训人了。 “你看看你!来之前我说什么了?你可是都当了耳旁风?!” 这才刚跨出曲家大门,父亲便憋不住了。 她掏掏耳朵,样子散漫:“女儿也没说别的啊。” “没说别的?你看这城里有哪些贵女像你这般主动请求去内院看望外男的!你可知这行为多给萧家丢脸?!” 果然是因为那句话,她心里想着没意思,嘴上却反驳着:“女儿那也是怕曲家长子出什么事才说的。再说了,别的贵女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又没见过。” “你!” 父亲噌的一下便站住,反身便扬起了手,她也没躲,就倔强的站在那,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他。 僵持数秒,父亲慢慢放下手,只重重的叹了口气便转身往萧家走。 看着父亲的背影她有些鼻塞,心中又有些后悔刚刚那番狡辩,捏捏拳头不让自己再想,抬脚便跟了上去。 走到后院的分叉路,父亲并没有再理会她,径直朝书房的方向走去,留她一人在那岔路口。 想来是真生气了,她这么想着。 回到院子,她看了看屋檐的泥巢,咕唧这会不在,想来是出去了。 自打它翅膀好后便经常不见踪影,她倒是挺羡慕的,可以那般自由。 坐在房前的石凳上,她抬头望了望天。 太阳此时被云笼着,并不算刺眼,只她这心中瑟瑟,孤独感由重。 想着自己这么些年,从开始的渴求到现在的无所谓,算是蜕变吗? 其实不算吧……她心中依旧有些渴望,只是被压的很深,她用刺的裹着自己,也许那样就不会受伤。 太阳慢慢从云层中出来,她不自觉的眯眯眼,下意识的抬起手遮住眼帘。 “小姐,大夫人请您过去。” “知道了。”该来的总会来,父亲约摸又是去说母亲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但凡她有哪做的不好,父亲除了训斥她就是埋怨母亲,一家人两家话,真真有些好笑。 而母亲呢,也是会怨她的吧,怨她不如弟弟懂事,怨她不该来到这世上。 说来可笑,哪个做母亲的会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来到这世上? 也只有她的母亲了吧。 收拾好心情,她跟随着母亲的婢女来到她的院子,母亲这会依旧在佛堂跪拜,她便自己在屋内等候。 屋子里的檀香味浓厚,那香味以前她是喜欢的,可后来便有些厌恶。 三百六十五天不断的烧香,母亲虔诚的善良为何没有一点分到她的身上。 她不懂…… 墙上满是母亲抄写的经文,一张张裱起来挂在墙上,桌子上也是抄到一般的纸张,母亲当真是日复一日的拜佛了。 “来了?” 母亲平淡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那声音里没有慈爱,多的是淡漠。 这么多年来,母亲唯有那一次发火,便是她抄写出错那次,别的时候都是这语调,陌生的语调。 “母亲唤我来何事?”她也不客套,开门见山便问起。 “你父亲怨我没教好你,说你行事礼节比不上别家的小姐。” 母亲说话时眼睛并没有望着她,而是望着满墙的经文,叙述着平淡的话。 她下意识的想回嘴,但最后还是忍下了。 “女儿知错了。” 说不上是可怜还是心疼,她对母亲就是没有对父亲的强硬。 毕竟父亲并不经常来看母亲,这件事她是知道的。 “知错了便去菩萨面前忏悔吧。” 每一次都是这般,母亲不会告诉她哪里好哪里不好,似乎所有的东西在她看来都是佛祖能教的。 “母亲……”她犹豫着开口。 “还有什么事?” 踌躇半天,她终于开口:“为什么对女儿这般?难道女儿就不配拥有您的爱吗?” 也许母亲并没有想到她会说这话,愣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你不该来这世上的。” 第51章 荆棘鸟(八) “不该来?母亲的意思可是怨我不是男孩?” “不……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母亲摇摇头,转过身不再看她。 “什么事是错的?女儿做错了什么?!”她语气有些激动,声音满是质问。 母亲却没有转身,并没有半点声响。 她只得开口相求:“母亲……求求你告诉我,求你。” 也许是她的哭腔让母亲动摇了,母亲才将那些陈年往事说出。 原来……母亲与父亲是一对怨偶,他们并不相爱。 当年母亲虽没有爱上别人,但却对父母安排的这桩婚事颇有些不满,带着怨气嫁给了父亲,心高气傲的不想圆房。 父亲那晚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回了新房,母亲的反抗也许是让他有了恼怒,所以不顾母亲的感受便用了强。 母亲到底是心里不甘愿的,这一出一闹,本就没有感情的两个人倒是真的决裂了。平日里话并不多,也不怎么来往。 只是母亲没想到的是,就只那一晚,她便怀孕了。本来就是自己的孩子,虽说不上喜欢,但也不会是讨厌。 总归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父亲对于母亲怀孕也是上心的,毕竟明媒正娶的妻,怀了身孕还是要多加照料的。 所以调理身子的事父亲也算是一手操办,煞是费心。 母亲对父亲的态度算得上有所好转,大抵是被感动了,所以慢慢便也就接纳了父亲。只不过就在这时,二娘出现了。 好不容易敞开心的母亲这会算得上真正闭了心门。 其间曲折并没有对说,想来也不过后院阴私。母亲累了,便失了心。 失了父亲的心,也不再对这个孩子有所期待。 她听的痛心,声音有些颤抖:“可是女儿并没有错啊……这些错都不在我啊!” 母亲的身影一震,随后有些疲惫:“你回去吧,走吧……” 她抹了抹眼泪,又再望了母亲的背影一眼,随后倔强的转身,小跑着便出了院子。 明明她没有错,明明……她什么都没做。 快到自己的院门前时,她的泪水终于是再也忍不住,只无声的咧开嘴,任由泪水往下流。 那泪里有委屈与无奈,不甘与倔强,只无声的颤抖,颤颤巍巍的走入远中。 在石凳前坐下,她伏案啜泣。 泪水混着鼻涕直流而下,她也只是胡乱的抹上一把。现在的她脑中一篇混沌,除了母亲先前说的话就再没有别的东西。 突然感觉肩头上压了什么,她朦胧着双眼抬起头,却见咕唧站在那歪着头瞧她。 她直了身子坐起来,用手将它托下,随后自言自语开来:“咕唧,你知道吗……我生下来就被人嫌弃了。” 一边抚着羽毛一边继续说:“我其实挺羡慕你的,可以飞出这地方,我也想离开啊……可是我飞不出去。” 也许是委屈了,她又有些刹不住眼泪。 咕唧只是在她手心蹲着,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末了用头蹭蹭她的手,也许就是安慰吧。 那一天她过得很不好,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好。 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母亲那样对她,说不上怨还是恨,只内心有些惶惶。 逼迫自己早些休息,也许睡一觉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也许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起来,她的眼睛肿的像核桃。这也是难免的,毕竟哭的时候那么用力,这样子早该想到的。 只是今日曲霁峰会来,这样子怕是难见人。 她赶忙让佣人端了盆热水来,算是急救的给自己敷眼睛,祈祷着一会不要那么的难看。 然而这效果却是甚微,出门时她的眼睛依旧是红肿。 他见到她时有些惊讶,随后问到:“你这是……” “撞头了。”她要面子的随口胡诌,企图蒙混过关。 “撞头了为何眼睛肿了?”他继续追问,惹得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见他没打算见好就收,她只能先发制人:“你可有想好带我去哪呀?” 他却是一愣,有些不敢置信:“我才刚来这地,怎得我来定去哪?不该你带着我吗?” 理是这么个理,然而她也愁。这城里有什么好地方她也不知道,总不能露怯说自己从未出过门吧? “唔……那……那你银两可得带够了,这城里好玩的地儿多!” 说完她便转身就走,不管他跟没跟上,总之是要掩盖自己的短处。 这会街上的人不算多,两人都是头一回,慢慢也就看花了眼。 走走停停来到了一处小摊,那摊上卖的是些小饰品,银的木的排着摆,算得上是丰富了。 她虽然大大咧咧,但也是喜爱这些的。 许是摊主瞧着他们虽小但得体,也没赶他们走,只是算不得热情,随便招呼了几句。 “你喜欢?”他看着她将一件木质发簪拿了又放,终于问出了口。 “嗯。”点头承认,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喜欢哪个?” 她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卖的什么药,想来是没安什么好心的,她放下簪子便往前走。 他疑惑的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挠头跟上,这萧家小姐真是难懂。 城里春社将近,好些地方都挂起了大红绸,有些小摊前还摆起了腌制好的肉,与上前看货的客人一同分食。 她碰碰他的手臂,小声询问到:“直沽寨的百姓也会祭春社吗?” 他想了想,随后点点头:“不仅有春社还有秋社呢。” “你见过吗?” “见过一两次,那会父亲有带我看过。” “真好……”她语气有些羡慕,随后补了一句:“我一次都没见过。” 她确实没见过。 父亲说春社时外头人多,她一个女孩子容易出事,然而父亲却会带弟弟去看,春社的趣闻有许多还是弟弟说的。 她是羡慕的,任何意义上。 或许是瞧出她一瞬间的情绪低落,他想了想,随后说到:“过几日的春社,我带你去看看?” 像是怕她担心有危险一般,他像个小大人一样拍拍胸脯,一脸保证:“我可是会武的,我护着你肯定没事。” 第52章 荆棘鸟(九) 心里突然有一丝感动,似乎至今为止还没人给她承诺过什么,许多东西都是她自己要来的,有些就算是要也要不到。 “怎么了?可是不相信我?” “信。”她笑的灿烂,发自肺腑。 他却是一愣,随后别过头。私下捏了捏拳头,暗自平复情绪。 她并没有发现,转身继续往前走。 这城中的一切对于她来说皆是新奇,她不曾见过这些景象,渐渐便迷了眼。 一路跑跳,她在前面瞎看,他在后面跟着,一前一后有些距离,只她自己没有察觉。 城的中心区此时已经有了些热闹,行车汇聚,马蹄踏踏,她只能避让着往前走。只这避让,倒是让他们彻底分开了。 待她发现时,人潮与车行中已经见不到他的身影。 一瞬间便开始慌张,她呆在原地,想喊又不敢大声,只得惊慌失措的来回张望。 脚踮的有些高,此时的她感到一丝绝望,这绝望就像被人抛弃了一般,身处陌生,黑雾笼罩。 慌乱之下,她转身便朝着来时的方向折返,左顾右盼的希望能重新遇见他,只这人群中分散开哪里那么好找?她早已急出一身汗。 此时的她早已没了主意,无措感让她失了理性,最后只能呆呆的蹲在那,像被人遗弃的小狗。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到头上有一阵温热感,不抱希望的抬头却看到他疲惫的脸:“我找了你许久……” 瞬间泪目,她不管不顾的扑向他怀中:“你跑哪里去了……我,我害怕。” 他只安慰的拍拍她,随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定睛一看,居然是她刚刚拿起又放下的发簪,不可思议的望向他,却见到他满满的笑脸:“我去给你把这个买下来了,你不听话还到处乱跑……” 未等说完她便放声大哭起来,第一次,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关心。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她的心被他粗鲁的打开,便再也合不上。 这一开便是两年。 这两年里她几乎是缠着他,每天都会到曲家来寻他。想来这也是老天可怜她,给了她生的希望吧。 那次有惊无险的归家,她第一次正视起了内心的感觉。那感觉不似以往的无理取闹,而是她真切想要的。 她想要他,生生世世。 所以两人各自回府后她便开始琢磨,如何才能嫁给他为妻。 并未觉得这个想法有多不合适,她只知道她若不要,父亲与母亲定不会帮她。 想起走失的绝望,又想起看到他时的欣喜,她便认定了他是她的救赎,是她生命中的光。 而这光……不能是别人的。 打定主意,她便寻思着怎么开口。父亲母亲两两权衡,最后还是决定先去找母亲,或许母亲那好开口一些吧。 安抚了下内心的情绪,她起身便往母亲的院子走去。 母亲这会依旧在佛堂,她也没进屋,就在院子里的凉亭里等着,思量着一会怎么开口。 只她性子又急又躁,若是要她拐着弯说她能把自己先绕过去。 索性单刀直入,免得浪费口舌耽误时间。 坐了大约小一会,母亲终于是从佛堂里出来了。见到她有些吃惊,也许是没想过她还会主动来寻她。 “可是有事?” “女儿想嫁曲家长子。”她直截了当,说的也是理直气壮。 然而这会她心里敲起了拨浪鼓,就怕母亲直接拒绝。 “为什么?” 母亲的一句话问的她有些懵,于是便随口说到:“就是想嫁,女儿欢喜他。” “你父亲同意吗?” “没说,先来和母亲商量了。”她说话时四处张望,就是不敢直视母亲。 到底还是底气不足了些。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喜欢就是,自己同你父亲说去吧。”说完便是站了起来,不再看她。 她有些泄气,想也该是知道,母亲不管这些事许久,她不阻拦已是万幸了。 “母亲不怕我步了后尘吗?” 话音一落,母亲明显一震,随后幽幽开口:“我不阻拦你,也不逼迫你。路是你自己选的,嫁还是不嫁,都是你自己的事。” 说完便转身回了房。 瞧着渐渐关上的房门,她心里多少有了些底。 母亲大约是不会阻止她,眼下便是父亲了,只要父亲同意,也许这事就成了。 父亲此时正在书房写着什么,见她进来便遮盖了去,想来是不想她看见的。 “有事?” “嗯……”边回答边将门关好,脚下有些磨蹭。 也许是看出她的心虚,父亲倒是主动开口:“可是要说之事难开口?” 她暗自给自己打气,随后答到:“女儿……女儿想嫁给……曲家长子。”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只听得到呼吸声。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沉默片刻,父亲终于开口。 “女儿知道。” “你与他不过相处几时,怎敢定终生?” “已经够了,女儿知晓自己所求是什么。”她回答的肯定,毫不迟疑。 “你母亲知道吗?” “知道……” 听到这,父亲便不再多问,只摆摆手说自己知晓,让她先退下。 她不知道这算做答应还是没答应,但她知道,现下她只能等。 然而约好那年去看社戏,她们却并没有一起。父亲不允许她出门,一如往年。 她的反应比往年激烈,只因为是与他的约定。 争吵声绉起,她歪着脖子争得脸通红。 “父亲你可有为女儿的后半生考虑过?女儿不过想自己争取,不想步了你与母亲的后尘!女儿不愿做对怨偶!” 许是没想到她会用这话来堵他,父亲一时语塞,气都有些不顺了起来。 母亲并不在场,在场的是二娘与弟弟。 每年社戏的时候都是二娘及弟弟与父亲同去,没有她与母亲的份。 见她这般与父亲做对,二娘一边给父亲顺气一边埋怨她,话里话外都说着她不孝。 心中多少是有后悔的,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没得好收回。 “作孽啊……哎。”父亲顺气半晌,吐出来了这么一句感叹。 第53章 荆棘鸟(十) 她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去说的媒,但结果却是让她欣喜的。 他终于是她的未婚夫了。她求来的这段缘,她珍惜万分。 自那以后她也就收了心性,不再顽劣,只每日都追着他,一追就是两年。 “曲哥哥,今日媛媛无事,不如带我出去走走?”捏起糕点,她说起了来意。 他却是摇头,有些不好意的拒绝:“媛媛乖,今日我有些事,晚些时候再去寻你可好?” “你最近总是这般,莫不是在外找了别的莺莺燕燕?” “别闹,今日府中有贵客,你乖乖的可好?” “哼。”她嘟着嘴佯装生气,随后便讲起了条件:“我想吃徐师傅做的翡翠珍珠白玉汤,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他笑着点点头,便不再理她。 这些日子她心里有些不踏实,总觉得他有事在瞒着她,然而实在他对她又没什么异样,这样子好生让她烦恼。 婚期还有半年,她只需要再等半年。 磨磨蹭蹭的站起身,不情不愿的向外走,话说成这样,赖着也不像个样。 只往外走时,余光瞄到了一习白衣,瞧那群底约摸是个姑娘。搜索一遍记忆,似乎是未曾见过的。 思量再三,她小心翼翼的问到:“刚刚那是……” 他反应了一下,随后敷衍到:“父亲的客人吧。” “是吗……”她语气有些不信,但只能听的他如此说。 有些负气的回到家,宅子里安静的很。 父亲此刻应该已经出门去了宫中,老佛爷最近身子骨很不好,父亲忙上忙下的治疗,几乎都快歇在宫里了。 二娘最近也消停,许是因为弟弟开始学习医术,她照看着忙上忙下。 闲来无事,她只得回院子。 咕唧每年差不多这时候都会飞回来,就像是老友一般。 只这刚坐下,就看见管家火急火燎的跑进来:“小姐,老爷……老爷让您去书房。” 她有些奇怪,平时这时候父亲什么时候着过家?来不及细想,起身便跟随管家朝书房走去。 事出有异必有妖…… 怀着不安来到书房,父亲面色凝重,见到她时叹了口气才开口:“老佛爷身体很不好,怕是熬不过今年了。国丧一办,你与曲家的婚事便要退后才行。” 她听后一愣,说好的半年,怎得就这么延迟了? “老佛爷……很不好?”她小心翼翼的问到。 “嗯,气瘀在心,拖不了多久了。” 看来这事已是板上钉钉,她的婚事该是要后推了。 本想立马去和他说的,但想到此时他正有事,于是便压下心头的焦躁,等着他晚上过来后再说。 父亲想来也只是给她说一声,并不是征询她的意见,何况这件事她根本就改变不了。 无精打采的退出书房,一瞬间觉得期盼无望。 本来心心念念两年的事,眼看就要完成了,谁知道中间杀出个程咬金,坏了她的好事。 只这个程咬金她惹不起,只能受着。 一个时辰后曲霁峰来了,望着她郁闷的脸不解的问到:“这是怎么了?” “我们的婚期,可能要推后了。”她摇摇头,语气有些泄气。 “为什么?”他不解 “父亲说,老佛爷的身体拖不过今年了,到时候国丧一发,我们还不得守孝一年半载的。” 他听后却是沉思起来,见他没得声响,她奇怪的望着他:“你在想什么?” “啊……没有。”他矢口否认,事后安慰到:“这事也还没个一定,万一老佛爷身子好转呢。” “父亲的医术我还是信的,他说不行,那应该也只是吊着口气了。”她摇头,无奈万分。 原本以为他会安慰她,却发现他并没有什么表示,心下有些不喜,也有些不是滋味。 虽说这两年她压了性子不再乖张,但到底小姐脾气还是在的:“你难道就没有要说的?” “说什么?”他疑惑。 “你!!”她气结。 这心中别扭一起,她只觉得膈应的慌,又有些委屈,觉得这两年来都是自己主动纠缠他,他似乎从未表现出过对她的人喜爱。 越想越不安心,她瞪着他问到:“你可有后悔这婚约?” “为何如此说?” “就……觉得你似乎不是那么喜欢我。”说完便扭了头,心中酸涩惹得她想落泪,但自尊心又要她强忍。 只听身后一阵轻笑,随后他低低唤了句:“傻瓜。” 不大不小刚好她能听到,心中像被猫挠了一般的起身,叫嚷作势要敲打他,却被他制止:“乖,婚事总能办的。我先回家通知父亲,你看可好?” 她想想是这么个理,于是放下手,想了想叮嘱到:“可别让我父亲知道是我多了嘴。” 这等机密,传出去可是掉脑袋的。 “那是自然,若我父亲知晓后要过来,我便再来寻你。”他边说边往院外走。 懵懵懂懂反应过来,原来他这是要走。一想到他来也不过小半会,闲聊几句便是准备走,只觉得又有些小女儿家的不舒畅了。 瞧着他也没得体贴的想法,于是赌气不再说话,他竟然也没发现她此刻情绪异样,大剌剌的就这么出了院门。 泄气般的转身朝房间走去,泥巢里的咕唧此时睡得正香,倒是被她猛的关门给闹醒,小脑袋狐疑的抬起头,随后又一次窝下。 房间内的她此刻正坐在梳妆台前闹别扭。 想着自己容貌不算顶好但也是清秀的,怎得就那般让他不上心,莫不是平时自己黏得太厉害了? 思前想后想不出个所以然,便不再去想。索性这会离午膳还有一段时间,睡是睡不着了,倒不如把那手帕继续绣下去。 虽然歪扭但也是心意,送与他的心意。 她这还没绣多大会,便听到了院子里传来了哭闹声,侧耳听去竟是弟弟的声音。 奇怪于为何他此时会过来,但她仍然站起来去开门。 然而还未到门口便是听到了严厉的呵斥声:“小少爷!这大小姐可寻不得!若是让姨娘知道了,老奴也不得好啊!” 第54章 荆棘鸟(十一) “我自己的长姐,我为何寻不得!奶嬷嬷莫要拦着我,我要见长姐!”弟弟童稚的声音响起,她心中一阵感慨。 这两年弟弟越发的懂事了。 功课不说,为人处世也稳重,只还是那么爱缠着她,虽然他们并不常玩耍。 “小少爷,快些回去吧……”奶嬷嬷还在旁边劝解,想把弟弟给拉出院子。 她猛的将门打开,厉声问到:“奶嬷嬷说我这院子来不得是什么意思?!” 许是没想到她此时在房间,奶嬷嬷被这一声给吓到了,手一松,便是呆愣在那。弟弟见势赶忙往她身边窜,还不忘对奶嬷嬷吐舌头。 “大小姐……” “奶嬷嬷这些个话说的好生无理,我倒是要去问问父亲,我这萧家嫡大小姐怎么就这么招人恨了!” 奶嬷嬷一听这话慌的便是跪下。 这些话虽然也是二姨娘说的,但到底没摆在明面撕破这层窗户纸,况且她一个奶娘人微言轻,真被老爷处罚那可连个求情的人都没有。 “大小姐赎罪,老奴……老奴嘴拙,说的都是浑话,大小姐莫往心里去。” “姐姐……” 许是弟弟不忍心,于是开口唤她。瞧着弟弟可怜巴巴的眼眸,她心下便想算了。 毕竟下人能说出这些话,可想平日里二姨娘说的多难听。 不再理会的将弟弟牵进屋子,用力将门关上。那奶嬷嬷瞧着她没有再出来的意思便站了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这事只能上禀二姨娘做主了。 屋内,她将弟弟拉到桌子前坐下,询问起近日的情况。 弟弟乖巧的笑着,答的开心:“茂儿可乖了,最近父亲想让茂儿去私塾,说是见见别家的孩子。” 她有些羡慕,却并不能表示:“茂儿真不错,以后萧家就靠着你光宗耀祖了。” “嗯,茂儿省的,只到时候能见姐姐的次数越发少了。” 小人儿似乎是有些伤心,继续往下说着:“茂儿还想和姐姐一同出去,春社每次都是爹爹带着,哪哪都是拘着的……” “这话可别让父亲知晓,不然得伤心了。” 她虽然嘴里安慰,但心里却是难受的。父亲给弟弟的关心这两年越来越多,她俨然变成了家里的摆设。 “姐姐,有一事茂儿不知道该不该说。”弟弟似乎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的说到。 “嗯?何事?” “前些日子茂儿出门,见曲哥哥……和一位姐姐在一起。” 这话一落,她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变炸开了,随后语气飞快的问到:“你可确定?那姑娘你可识得?” “不……茂儿不认识……茂儿叫过曲哥哥,可哥哥并没有搭理我。” 萧茂此刻声音特别小,有些胆怯,像是怕激怒她一般。 她刚准备继续问下去,便听见院子里响起二姨娘尖锐的嗓音:“茂儿!出来!” 看样子是接到消息来寻人了。 “姐姐……”萧茂此刻拉住她的衣角,显得极度惧怕。 她安慰的拍拍他的手,让他别害怕。随后起身牵着他去开门。 二姨娘带着几个佣人正站在院子里盛气凌人。 “茂儿,过来!”二姨娘招招手,让弟弟快些过去。 弟弟一步三回头的往前挪,眼里满是不舍。 待走到二姨娘身边,二姨娘便教训起他来:“说了多少回,功课没完不能往外跑,这院子里晦气的地方可多了,染了不干不净怎么办?!” 这话里的意思谁都听得出来。那些佣人头低得极低,大气也不敢出。 “二姨娘说话好生刻薄,您倒是说说这府里哪块地界不干净了,赶明儿要父亲找个道士好好清理清理。” 指桑骂槐这一招对她早就无效了,她端的就是厚脸皮,她就不信二姨娘真敢挑明了说。 “贯是知道大小姐牙尖嘴利,姨娘也不多说什么了,只茂儿是府里的希望,姨娘小心些也不算过,这话赶了话总是不好听。” 二姨娘手帕一会,说话间捂了嘴,随后皱眉又说了句:“倒是不知道大小姐还养了只小宠物鸟,这泥巴糊在房檐上,脏的可是萧家的门楣。” “不劳二姨娘费心,脏不脏得门楣也是我的事,再说我萧家若是一只鸟就能惹了晦气,这杏林之家的招牌我看也就拆了吧,别等着茂儿继承了。” 她笑的冷淡,继续开口:“若是二姨娘无事便早回吧,父亲近日累的慌,二姨娘可要好生琢磨怎么让父亲放松,别忘了自己伺候老爷的本职。” “你!”二姨娘气急,她最恨别人说她姨娘身份是伺候老爷换来的。 可不就是换来的吗?这萧家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可都知道她是趁着夫人怀孕爬的床。若不是小少爷争气,她哪来这威风。 大小姐再顽劣,那也是嫡出小姐,萧家血缘。你二姨娘算什么?明里暗里排挤嫡系还耀武扬威,老爷不就是看在小少爷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吗。 送走二姨娘和萧茂,她只觉得心更累了。 都说童言无忌,她不相信茂儿那番话是编的,若不是编的,那便是事实。 曲霁峰背着她和别的姑娘来往。 这件事她不能忍,也忍不下。原本是想直接上门问清楚,又怕发出的动静惊了旁人。善妒并不是好名声,虽然她不介意,可还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毕竟人言最可畏。 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猜忌,她只能盼着一会曲霁峰还有可能上门,若是她待在远中想来是得不到消息的,倒不如上前厅等着。 想到此,她便将绣到一半的手帕拿上,装模作样的来到前厅。 此时前厅空荡荡的,看来他们还没有来,索性便安心的坐下,绣起了帕子。 管家经过厅堂口时见到这番光景直觉的诧异,大小姐这突然来前厅绣帕子,可是在等什么人? 随后想到今日并没有拜帖,想来只是凑巧,便不再寻思。 只刚转身准备离去,便被门房的小厮叫住。那小厮在他耳边嘀咕几声,便是退到一边。 他望了一眼萧媛媛,随后朝府门方向走去。 第55章 荆棘鸟(十二) 不多时,管家便返了回来,身后跟着她熟悉的人。 曲霁峰和曲伯伯来了。 要是弟弟没说那话之前,她现在的心情定是雀跃的。然而那话一出,她只觉得心里打翻了无数醋缸,酸的不知味。 放下手中的帕子,站起来行了一礼。 许是没想到她会在前厅,曲伯伯与曲霁峰都愣了一下,随后便开口寒暄。 只她不爱这些客套,本就是冲着曲霁峰去的,所以她借口去叫父亲,先退出了前厅。 没多久,她随父亲一同前来。 大人之间的事她此刻是一点也不想听,于是对着曲霁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前厅门口。 他不明所以的出去,对上的却是她愠怒的脸:“茂儿前些日子看见你和一位姑娘在一起。” 话一说完,她便紧盯着他的表情,似乎是想瞧出些蛛丝马迹。 曲霁峰似乎是想了想,随后开口回答:“茂儿或许是看到我远房表妹了,你别乱想,那表妹跟我血缘隔了不知多少人了。” “哦?真的?”她怀疑。 “真的,我怎么会骗你。”他笑的温柔,随后继续说到:“我是来给你说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好消息?” “我给父亲说了我们婚约的事,你若是不想等,我们就近择个吉日?东西这两年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倒也不会亏了你。” 她心下一暖,似乎觉得刚才的怀疑有些过分,于是便接话:“我倒是没事,只看父亲愿不愿意……” “所以这会他们应该说着呢。”他笑的像奸计得逞,随后拍拍她的头:“莫要胡想了,我两年前就归你了。” “不要脸……”她娇嗔。 得到让人心安的答复后,她便跟着他回到了前厅,只父亲脸色凝重,显得并不那么轻松。 见他们回来,两位长辈便终止了谈话,似乎那话题并不好外传。 父亲难得的对她有一丝好脸色,和蔼的询问到:“我和你曲伯伯准备把婚事提前到下个月中旬前,翻了翻黄历,就十天后,你看可以吗?” 这事刚巧是正中了她的下怀,她当然是同意的。 心头大事一妥当,她便开始板着指头数日子,期望时间快些过。 老佛爷的身体果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已经到了卧床的地步。 离婚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她竟然有些紧张。 母亲难得的来看了她,这一看,也算是解了她的心结。 日子定下来后的第二天,母亲便来到了她的小院。 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来见她。 她有些别扭,但还是将母亲请进了屋,那日咕唧也在,对着母亲喳喳叫唤。 “你养的?”母亲随口问到。 “嗯,机缘巧合救下的。” “倒是有些善心。” 母亲应该是礼佛太久,说的话都透着股说教味,她也只当不在意,开口问到:“母亲今日来可是有事吩咐?” “你都快出嫁了,日子过得真快。” 刚一落座,母亲便喃喃自语起来。她也察觉到母亲似乎有话要说,于是倒了两杯水,坐下听母亲絮叨。 “时间一晃一过,当真是去得快。你可有怨我没照顾过你?” 似乎并不打算听她回答,母亲继续说:“门口的柚子树成熟又枯萎,终于是等到你出嫁的日子了。” “此事和柚子树有何关系?”她疑惑不解,难道那不是母亲盼儿的意思? “明天我便让管家去寻个木匠,把那树砍了做成成箱,柚子有子,希望你在夫家开枝散叶。” 她惊讶,原来那柚子树是母亲为她种下的。 母亲没在意她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嫁出去就是夫家人了,好好相夫教子,莫学我,哪都没顾得上。” 说实话,她并未想到自己在出嫁前还能同母亲来一场彻谈,她以为母亲只会给一点嫁妆,便是把她嫁了出去。 房间里隐约有了一些禅香味,这味道她突然就没那么讨厌了。 母亲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佩,缓缓递了过来:“这是我的母亲交给我的,现在便交给你。” 那是一块通体透亮的白玉,上面的绳子有些旧,想来母亲应该并没有带过。 “这夫家是你自己挑的,只愿你莫步了我的后尘,家住如此近,受了委屈便回来吧。” 母亲说完这句话就站了起来,对她点点头,便往门口走去。 她慌张起身,想送送母亲。 这一刻她才突然觉得,过几日是真的要离开了,离开母亲,离开萧家,离开她一直生活的地方。 即使曲家就在萧家对面,但那心境却是不一样的。 突然便不舍了。 有些懊悔自己曾经没有同母亲好好谈谈,赌气又莽撞的没有尽过孝心。 母亲似乎老了,真的老了。 曲家的聘礼很快便下来了,十抬檀木箱装的嫁妆。 两家虽近,并不能直接就走对门。所以花轿需要绕城一圈才能回到萧家。 成亲那日母亲来为她整理。 原本梳头的事该是母亲来的,然而母亲却说自己过得并不幸福,不能给她梳头,便请来城里有名的福寿老人。 一梳多子多福,二梳白头偕老…… 大红喜袍批身,镜子里的她美好似娇花。只眼中却是浓浓的不舍,哭嫁哭嫁,这会她是真想哭了。 原本以为的高兴并没有太多,她一直忍着眼里的酸涩。 红头一盖,她被牵出了自己的闺房,许是人多,咕唧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不知她不住这了,还有没有人给它放好水。 “姐姐,以后不能陪茂儿玩了……”出府门前,她听到了弟弟在身后大喊。 此时她并不能说话,只挥挥手,算作告别。 系了花的红绸被交到曲霁峰的手中,他低声提醒她注意脚下。 盖头下的她有些紧张,透过缝隙瞧着他红色的裤子与黑色的鞋。 今日一过便为新妇,他是她的夫。 随着红绸抖动,摸摸索索上了花轿,手上还拿着出门前被塞入的苹果,没来的及看是谁,大概这也是习俗。 空腹出嫁,不带走家里的粮食。这花轿的摇晃让她有些头晕。 以后她就要跟着他过了,至少她比母亲幸运吧,他与她,两情相悦。 第56章 荆棘鸟(十三) 透过窗,似乎听到外面的议论声。无非新郎俊朗,彩礼漂亮。她隔着盖头低声抽泣,不知这泪水是为何。 摇晃一会,轿子慢慢落下,她知道,这是到了曲家门前。 静待门帘打开,她拿着苹果惴惴不安。 待他终于将她牵出,她心中的紧张感骤生。真的是要过门了。 盖头未接,她看不清来宾,只听得到父亲的声音与弟弟的声音。 “我背你。”他的声音突然响起,说的话让她迟疑。 但此时她并不能质疑什么,只得照做。 四周立刻响起了起哄声,那叫喊声让她羞红了脸,趴在他背上一阵温暖。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红绸牵着两位新人,步入了洞房。 丫鬟嘴里念着吉祥话替他们系了衣角缠了头发,最后盖头放下。她微眯着眼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他身上。 “可有饿了?”他坐在她身边揽着她,另一只手捏着她的柔夷。 “有点。”她乖巧点头。 “我让丫鬟先拿些吃的进来,一会还要去陪宾客,你先等一会。等……为夫回来疼你。”他笑的偷腥,嘴里说着痞话。 她却并不觉得下流,只当他是耍贫嘴,娇俏的喊着让他快些去。 待他关上房门,她仔细观察起了屋子。 屋子里摆放很简洁,许是因为新嫁,所以所有的家具上都摆上了大红色的喜字。 唯有床用的红色。 红色的蔓帘与被子,上面铺满了莲子枣子。早生贵子,她知道这个寓意。 用手摸了摸软软的棉被,她心中被填的满满的。 突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少夫人,少爷吩咐奴婢端些吃食来。” “端进来吧。” “是” 那奴婢应声而入,手上端着一份餐盘,香气瞬间布满屋内,引得她馋虫直叫。 “这是少爷吩咐熬的草花松茸汤,说这清淡,一定要先食暖着胃。这边是清油烫白鸡和小菜,少夫人若是还有要吃的,可以吩咐奴婢。” “不用了,就这些吧。” “那奴婢先下去了。”那丫头将餐盘放下,随后便出了门。 那丫头的一席话让她倍感温暖,原来他时刻都是惦记她的。 小心的品尝起这些吃食,这里便是她以后要生活的地方了。 那晚他喝的迷迷糊糊归房,瞧着她是又笑又闹,行房之事她早就偷看过画本子,约摸是有那么点清楚。 半推半就中一切便成了,她也从女孩变成了少妇人。 曲家她虽一直来,但几乎是见不着除了曲霁峰外的别的人。 这新入曲家,倒是对长辈都不了解。 瞧着身边人已经熟睡,也不忍将他摇醒,想着明早再问也不迟。 晨间的微光升起,她隐约听到了熟悉的鸟叫声。 是咕唧! 有些不敢相信的下床,随后打开了窗子,果然见到咕唧停在了窗台口,对着她欢快的叫着。 看样子是舍不得她了。 “这是你养的小鸟儿?” 也许是她的动静将他吵醒,他此刻正倚在床边对她笑着。 “这是我碰巧救的,没想到这个小家伙还舍不得我。” 她回望他,笑的清甜。 此时她不过披了件薄纱,景色煞是诱人,他只觉得昨晚的欲望宣泄的还不够,但见她手中的小鸟,只得暂时压了下去。 “若是没有笼子,我找人修一个可好?” “无事的,它知道我在这,自己便会筑巢。”她笑着将它放下,随后朝他走去。 这番场景,他已无需再忍,猛的将她拉入怀中,随后好生疼爱。 一场春风沐浴软糯嘤咛,两人皆香汗淋漓。若不是丫鬟来敲门,他们或许又会睡过去。 今日要奉新茶见长辈,可耽误不得。 两人拖着疲软爬起身,他体贴的为她穿上衣服,又扶她在梳妆台前坐好,随后描目画眉。 他画眉的手艺还算可以,倒不至于让她出了洋相,所以她并没有修改。只是擦了胭脂便站起来,替他去更衣。 待两人妥当后,便开门让丫鬟进来。 还是昨日端食来的小丫头,她对着两人盈盈一拜,说了句夫人老爷都在前厅等着了,随后便把床单收了去。 那上面的血红已经有些乌黑,却是一种见证。 他们匆忙赶至前厅,此时曲伯伯和曲伯母已经在那闲聊开了。见他们来,皆是慈眉善目的望着他们。 曲伯母她见得很少,似乎伯母不爱出院子,所以她并没有碰到过几次。 “以后有什么不习惯的便对我说,我也没得个女儿,这浑小子若对你不好你便同我说,我来教训他就是。” 曲伯母笑着说到,随后拿出一副玉镯,拉起她戴在手上:“这是我的婆母传与我的,今日便交给你。” 那镯子原是儿媳传家,她看着摸着分外珍惜。 曲伯父并没有说什么,许是见得太多次,早已不把她当外人了,只笑着接了新茶让他们早些下去休息。 原以为曲家人丁会很复杂,却没想到如此简单,她倒是有些羡慕,羡慕曲伯母一人独占了曲伯父的爱。 也羡慕曲霁峰能有他父亲满满的关心。 日子并没有因为她嫁进来而改变,他每日还是习剑练武,只她可以名正言顺的坐在他身边,享受他的关心。 萧家只回门那天去过。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原本感情就不深厚,这下更像是客人。 唯有弟弟还是同以前那般想要缠着她,然而身份不同,她现在是曲家少夫人,再不只是萧家嫡小姐了。 母亲并没有来见她,仿佛出嫁那日的些许关心都是幻影。 只那柚子树做成的箱子摆放在屋内,真真切切的告诉她,那日母亲叮嘱过她也去寻过她,仅此而已。 她也学着母亲,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柚子树,盼儿盼儿,若是女儿,便也做成木箱,让她出嫁时一并抬走。 心中暗暗发誓,她定会好生呵护自己的孩子,不会如同母亲对她那般。 原本以为自己就这么顺顺利利的相夫教子,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却不料那场祸事来的太突然,突然到她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第57章 荆棘鸟(十四) 老佛爷突然病危,似乎无力回天。 原本父亲说过至少能拖的半年,一下子就变成了这一二天,她心里有些惊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果然,没多时便传出了消息。 宫中突然传了指令抄了萧家,萧家除她之外的老小都入了狱,究其原因却是不得而知,仿佛毫无征兆的突然发生。 门外官兵的喧闹和萧家奴仆的哭声混在一起,搅得她心都碎了。 只原本她想冲出去却是被曲霁峰拦了下来:“你一妇道人家现在出去有何用?待父亲回来再商量对策,老佛爷念你嫁与我所以并未迁怒你,你眼下先闭风头才是。” 这话却是是为她好,她却觉得怎么听都不对味:“萧家出这事,无论是何原因都算的大事了,我又如何坐得下?!” 说完便还是想冲出去,他只能用手箍住她,将她往屋子里拽。 她的手被弄得生疼,但因着担心反倒是挣扎的更厉害。 似乎怕真的伤到她,他一把便将她扛了起来,嘴里絮絮叨叨:“你听话,待父亲下了朝便有定夺了。” 挣脱不开,她只得放弃挣扎。 往常从未觉得时间难熬,可现在却只觉得坐如针毡。 曲伯父回来时萧家已经空无一人,她赶忙上前询问,生怕耽误了时间:“父亲,你可知我娘家为何……” “哎,我也是没想到啊……”他幽幽叹口气,样子十足惋惜:“我也没想到萧兄居然如此胆大,连老佛爷的药都敢动手脚。” “什么?!怎么会?我父亲怎么可能!”她震惊万分,这怎么可能?父亲行医几十载,平日为人也是谨慎有加,怎会做出这些事! 曲伯父叹口气,继续开口:“我也是不信的,想我曲家刚来那时还得亏了你们萧家的帮衬,然而这事已经人赃俱在,怕是翻不了案了。” 人赃并获…… 她突然觉得五雷轰顶,难道这事一点返回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眼睛瞬间便泪目了,她用力的跪下,大声祈求到:“求您了父亲,我虽与娘家人不甚来往,但他们的为人我却是清楚的,此事一定有蹊跷啊……” “哎!你求我又有何用,老佛爷那么信任萧兄,岂料到他帮着那帮军阀土匪,这便是叛军了。” 这些都是她从不曾知晓的,什么军阀什么叛军,她印象中从未出现过。 可眼下也容不得她去多想,只得求曲伯父托人让她去看望牢狱中的父母。 曲伯伯想了想,随后不确定的说到:“我尽力吧,这事全看老佛爷的性子,都是死,只不过快慢罢了。” “好在你嫁入我曲家,身为新妇我也替你求了情,老佛爷算的是网开一面放你一马,别的我也是……哎。” 听完这话,她心中只暂时舒坦一点,至少她算是没有被完全拒绝。 浑浑噩噩回到房间,她的夫君也在。 “父亲怎么说?” 这话问的她不知要如何答,只能是沉默。然而这沉默或许是让他误会了,急着便是要寻出去。 她忙拉住他,低沉开口:“父亲答应托人让我去狱中看望,你别再去问了。” 他也许是听进去了,就着她的手拉了一把,将她拽入怀中:“我知道这事难办……” 话说一半,却是停住,随后便沉默。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我并未同你说是何事,你怎么……” 这一问问的他开始慌神:“我……我是看这阵仗太大,估计不是小事。你莫要乱想,我也不过猜测的。” 狐疑的推开他,怀疑的问到:“你没有骗我?” “怎么会骗你,你别疑神疑鬼了,现下还是去狱中将事问清楚才对。” 此时她心里乱成一锅粥,便被他三言两语的给说服了,便靠在他怀中叹气。 曲伯父的消息是在第三日带来的,老佛爷开恩,准许她去狱中一见。 她慌忙将衣服换好,钗饰未戴的出了门。 牢中阴暗湿冷,一个个木制栅栏隔开的房间里蹲坐着她曾经熟悉的人,只那些人都无精打采面目呆滞,露出衣外的皮肤上也满是伤痕。 父亲与母亲被关在最里面,二姨娘也在。 三人似乎都一夜变老,两鬓都已经斑白,似乎已经到了垂暮之年。 “父亲,这事究竟是为何?”她迫不及待的蹲下身开口,想将事情问个明白。 原本呆愣的三个人被她这一声给惊醒,二姨娘由为激动:“大小姐!大小姐是来救我们出去的吗!” 还不等她回答,二姨娘继续说到:“大小姐发发善心救我出去,我算是被牵连啊,茂儿还那么小,不能没了娘啊。” “茂儿呢?”她疑惑,刚刚走进来的这一路并未见到弟弟。 “小声点,嚷什么你,想惹麻烦吗?”父亲在一旁训斥二姨娘。 也许是余威还在,二姨娘似乎是安静了些。 “弟弟呢?” 父亲有些迟疑,最后才说到:“茂儿恰巧那日出去玩耍去了。” 她一愣,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最后才反应过来:“丢了?” “现在这情况,不回来或许才是好事。” 这话答的更像是自我安慰,想来父亲心中是难受的,毕竟他一直就关爱着他的小儿子。 “父亲,可否跟女儿说句实话,这事真如外面传的那般?” “我是被陷害的。”父亲只答了一句话便不再做声,只靠着墙不住的叹气。 瞧着父亲的反应似乎这事已经没了转机,她有些站立不稳,不知该如何往下接。只母亲却突然开口:“往后没了萧家,你自己要好好的。” 竟是托付后事。 唯有二姨娘在听完这一席话后开始骂骂咧咧:“我跟着你们萧家福没得享,最后倒是命也要搭进去!” 嘴里说的全是抱怨,似乎萧家一直亏欠了她。 她不想多听那些废话,只能用力的站了起来,这一走真就是诀别。她没有能力救出他们,也没有脸面让老佛爷给她时间调查。 毕竟父亲明面上犯得事可以说宁可错杀都不能放过了。 第58章 荆棘鸟(十五) 此刻她才真切的感受到,萧家对于她心里的支撑即将轰然倒塌。 娘家没有,自此再无话语权。 行刑的日子很快便定了下来,萧家除她与外逃的弟弟,再也无人例外,原本热闹的杏林萧家后继无人。 菜市口,断头台,一片血流成河。 她是被曲霁峰扶着回的曲家,原本他不让她去看,但她只想送他们最后一程。 悲伤加刺激让她很快就病倒了,卧床躺了许久,脸色惨白。 在这病中,她见到了曲霁峰口中的表妹。 这表妹来势汹汹,一副想要取代她的样子。也是,现下她无依无靠,被当成软柿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你就是曲家的少夫人?”那日那女子推门而入,外面的侍女拦都拦不住。 她正好坐在床上,看这架势便知道这人也不是个善茬。 “倒是不知道小姐生的如此无礼。”她端着笑回应。 “呵,忘了自报家门了,我是曲表哥的表妹,徐依诺。”似乎是骄傲一般,徐依诺的头昂的老高。 她回忆一下终于想起,这不是那个远房表妹么?她索性笑的嘲讽,火药味十足的回应:“远房的吧?中间隔了几辈?” 许是没想到她知道底细,这远房两个字说的徐依诺有些羞愤,毕竟是个娇蛮的小姐,说话也只会吓唬人:“哼,远房如何?我徐家也不差!” “你徐家与我何干?”她换了个姿势继续开口。 “徐家好歹也有点人脉,能给曲表哥一些子助力,你萧家都没了,叛臣贼子之女,做得什么一房大夫人!” 敢情这是来劝她退位让贤的,她心里嗤笑不已,笑这徐依诺的异想天开。 “曲霁峰爱的是我,与我萧家有何关系?”她回答的理直气壮,只想快些敲醒这肖想她位置的小姐。 却不料徐依诺脸上却出现了可怜之色,末了施舍般的开口:“你真以为表哥爱你吗?若不是表哥刚来之时你萧家有些用处,就你这不受宠的大小姐他如何会娶进门?”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难道你连自己的斤两都掂不清楚?我与表哥在直沽寨便相熟,他从来都说是要娶我,哪怕与你成亲后都答应曲家有我一席之地,你说他爱你?我呸!” 徐依诺说的是得意洋洋,丝毫不管她此刻黑了的脸。 “要我说你识相些,若是将大夫人的位置留给我,我兴许还能给你个姨娘位置。若是……” “出去……”她打断徐依诺的话语,下起了逐客令。 “你别不识好歹,我迟早是要……” “滚!!”她将枕头朝徐依诺丢了出去,竭嘶底里。 外面的侍女听到屋内的吵闹,慌忙的进屋,一见这架势,赶忙挡在两人中间。 这徐家表妹全府的侍女都认识,那会她常来寻少爷,瞧那架势也是亲的很,这两头都不能得罪索性只能站在中间。 徐依诺也是被气得不清,连说三个“好好好”便夺门而出,看样子是去告状了。 她有些疲惫,语气无力的问到:“少爷呢?” “少爷与老爷都在书房呢。” “扶我过去吧。”她缓缓下了床,有些事她心里憋不住。 一路无言,她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她信徐依诺没有骗她,今日她穿的那件飘飘白衣她曾见过,就是那日惊鸿一瞥,曲霁峰推说屋中贵客。 直至今日,她才突然察觉自己对他并不甚了解,似乎只窥得冰山一角,剩下全是未知。 幽幽曲折的石子路,按的脚底有些生疼,只此刻她的心更苦,如黄莲子直接入了口,温水都化不开。 来到书房门前,却见院内空无一人,她有些怀疑,制止了侍女想通报的动作。 缓缓来到门前,刚想敲门,却听到了激烈的争吵。 “我不许你和徐依诺成亲!萧媛媛刚进门没多久,你对得起她吗!”这声音是曲伯伯,她识得。 只这开口便是徐依诺,倒让她心更沉。原来,一切真的如她所想。 原本想再听一会,却不料接下来的话才是五雷轰顶。 “我对不起萧媛媛?那父亲你对得起萧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吗?我好歹还救了萧媛媛,可你呢?要不是我说提前婚期,你原本不就打算一个不留吗?” “放肆!若不是萧家油盐不进,我能出此下策?!跟了军阀才是出路!萧家若是一开始就配合我,哪能落得现在的下场?” 她在门口听的目瞪口呆,原本只想质问徐依诺,却没想到听到了这惊天秘密。 她萧家的灭亡,与曲家脱不开关系。 腿有些不稳,她向后倒了两步,身后的侍女早就悄悄跑了,这么大的机密被偷听到,她还想活命。 一屁股坐下地上,发出了一记响声。 “谁!”果然,屋中的两人都发现了。只打开门,发现是她坐在地上。 “媛媛……”曲霁峰不敢置信的喊出声,上前挪了一步,停顿几秒又退了回去,神色晦暗不明:“你都听到了?” 她脸色煞白的坐在那,没有回答。然而此时谁还能不明白?这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了。 “既然都听到了,那端看你怎么选吧,若是不闹,我曲家能养你一辈子,你仍是曲家少夫人,未来的当家主母。若是……那可就别怪我曲家无情!” 曲霁峰的脸上此刻哪里还有往日的柔情蜜意?现下全是阴冷,寒至骨彻。 她冷笑一声,幽幽开口:“那徐依诺呢?我萧家几十口人呢?” “徐依诺我肯定会娶,二房而已,你连此事都容不下还谈何身为主母的大度?至于萧家,你嫁与我便是我曲家的人,萧家与你再无关系!” “哈哈哈哈!好一个再无关系!曲霁峰你真是白眼狼!枉我痴心错付!”她仰天大笑起来,只那泪水流出,狼狈不堪。 “错付?你不是还说过我是你的救赎吗?要嫁我的是你,缠着我的也是你。”他笑的鄙夷。 唤来侍女,他视若弃履的看着她:“滚回你的院子,没了我曲家,你未来可是过不下去的,还是想想怎么服侍为夫吧!” 第59章 荆棘鸟(十六) 她只觉得这一切尤为可笑,仿佛一出闹剧。 “依诺见过曲伯父,曲表哥。”身后传来娇脆的女声,不用回头她都知道,徐依诺此时的脸上该是布满了胜利与蔑视。 表妹表哥来的情深,她看着刺眼。 浑浑噩噩回到院子,内心满是仇恨。梳妆台前的首饰匣中还有他送的那个木簪,被她放在最上层,无事还会戴着。 现在想来却是讽刺至极。 那时的他应该就已经知晓了曲家那些个肮脏的计划,所以才刻意的接近与讨好,也只怪她傻,毫无防备了接纳了他。 他倒是手脚极快,回来没多时,便把她身边的侍女全换了。 那些侍女许是被叮嘱了什么,看着她更像是监视,不近人情,不套近乎,连声音都是冰冷刻意。 小院宛如一座牢笼,彻底困住了她。 咕唧早已在窗台旁住筑了窝,她走到窗前都弄它,得到了叽叽喳喳的回应。 它还是像以前一般信任她,现下她也只有它了。 抚了抚它的头,将它放回窝中。她在等,等他来给她一个解释。 然而自那日后,他便不再来她的院子,她也不被允许出院门,那些护院丫鬟将她看的死死的,一步不许跨出。 她迅速的消瘦下去,气淤不畅,咳疾渐起。 那日她如往常一般喝着汤药,在院中呆坐,却见久闭的院门渐渐开启。原以为是丫鬟来送东西,却没想到是他进了门。 曲霁峰现下越发的意气风发,脸上显得是神采飞扬。 他似乎心情颇好,见她未起身行礼倒也不介意,自顾自的坐了下来,开口与她说起来话:“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见她没得反应,他也不恼,继续说了下去:“择日我便娶徐依诺进门,与你算的是平妻,我来知会你一声。” “何必还来告诉我?曲家还有我这个大夫人?” 她笑的讽刺,眼里全是鄙夷。 他笑着摇头,说的轻巧:“玉牌碟上还有你的名字,你未被我休掉,那就仍是我曲家人。只这大夫人以后可就不算了,都是夫人,不分大小。” “出去吧,无事别来见我了。”她低声下着逐客令,起身准备进屋。 他却是一把将她拉住,羞辱的说到:“这院子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为何不能来见?莫不是这些日子不见你连本分都忘了?” 未等她反应,他一把撕开了她的衣服。这动作惹得她尖叫,直觉想逃。 可他哪能让她跑了?蛮力把她压在地上,青草合着泥土沾染了一背,不管不顾的在青天白日下要了她。 她反抗,踢打直至最后的晕厥,这过程中见都只瞧见他冷酷与恶趣味的一张脸。心中不停犯呕,她只想死了一了百了。 醒来时已是天黑,身上满是斑斑痕迹,衣服四散的不成样,手上曲伯母给的玉镯也已经不在。 她颤抖的站起来,院门已经关紧,不知他走了多久。 回到屋中取了件衣服披上,她坐在梳妆台前。 镜中人狼狈不堪,头发散乱,脖子与胸前除了抓痕便是泥土,她低声笑了起来,随后便是哭的歇斯底里。 她瞎了眼,瞎的彻底。 敲门声响起,门外响起冷冰冰的声音:“夫人,该喝药了。” 药?她疑惑,这个时间并不是她该喝药的时候。 “什么药?” “避子汤。” 居然是避子汤,他连孩子都不想给她,却仍要来糟践她。 自嘲的笑笑,她将门打开,端起药一饮而尽,随后将碗向地上一摔。 瓷器清脆的声音炸裂开来,不过一秒便碎成几片。那侍女只当没有看见:“我去给夫人打水洗浴。” 不多时,大桶便被搬到屋内,热气升起,只等她入内。 坐在桶内,她无言的擦拭着,泥土洗去,皮肤上擦伤的红痕被露了出来,看样子曲霁峰应该是用了十足的力。 没有怜香惜玉,完全没有…… 然而这沉思之间,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屋里太安静,比平日要安静许多。 似乎少了咕唧的声音。 她慌忙的站起来,朝窗台那望去。空空如也,全都不见了。 “来人!来人!”慌乱中大叫,扯了件衣服披在身上。 那侍女推门而入,满脸不耐烦:“夫人有何吩咐?” 她指指窗台,神色愠怒。 侍女顺着手指望了一眼,随口回答:“少爷嫌晦气,将鸟儿带走了。少爷还说,夫人莫要去寻,曲家养夫人一个已是大恩,旁的闲杂就不要再想了。” 说罢,便进屋收拾起了木桶,不再与她闲话。 她的处境已是如此,连个下人都瞧不起。 “新夫人何时进门?” 突然的问话让那侍女手上动作一滞,想了想,似乎是在心中确定这事是否能说。半晌后开口:“三日后进府。” 居然是如此的迫不及待了。 自嘲的笑笑,她走向了衣柜前。那柜子还有她的嫁衣,颜色还很新,一年未到,天翻地覆。 三日后又是他的新婚,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她孑然一身,再没有牵挂与惧怕。 自那天开始,她再没有出过房门,侍女不知她在屋内做什么,只每日放在房门口的饭食有动过的痕迹。 徐依诺过门那日很热闹,比当初她的婚礼还要热闹。 此时的曲家早已褪去了刚来时的青涩,宫中军阀两边都混的如鱼得水,排场自然也就大了很多。 没有人提及曾经还有一个萧家,也没有人会记起曾经曲家还有过一位萧少夫人。 或许是记得的吧,只是没人会触这个霉头。 热闹与喧嚣从前厅传到后院,她此时在屋中换上了自己的嫁衣。 那日海誓山盟犹在眼前,如今却诉与另一人。 头上插着他送的拿把木簪,再挑上四把割舍不下的,她缓缓走到屋子的房梁下。三尺白绫坠于梁上,一方丝绸便是归宿。 此时她的心中再无惧意,缓步踏上矮凳,将绫缎置于颚下。 若老天有眼,听得到她心中的诉求。待她化作厉鬼,定要搅得曲家上下不得安生,已报她心中这不共戴天之仇。 第60章 荆棘鸟(十七) “那她后来呢?”祁挽顾好奇的追问白芷。 白芷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继续往下说着。 萧媛媛在大婚当日自尽,曲家上下都只觉得晦气不堪,但此事并不能向外张扬,于是便把她生前的小院封了,再不让人进入。 她被困在这院子里,一困便是好些年。 嫁衣还是那件嫁衣,只人不能再称为人。她含着怨恨离世,睁眼便是厉鬼。 曲家也许是心虚,在她离世后的第二日便请来了道士。那道士的法力不足以消灭她,但至少能让她出不了门。 每一日,她都只能在那棵柚子树下唱歌,那柚子树曾经寄托了美好的愿望,现在看来都甚是可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不知道曲家人过得怎么样,甚至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这座宅子里。 这状况一直到沉香的出现才改变。 那结界抹去了道士做的法,也解了她的禁锢。只出院门才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唯有不曾见过的两位姑娘坐在前厅。 似乎是在等她。 她们能看见她,却不怕她。试探着跨进前厅,才发现正坐主位的姑娘似乎是个厉害的角色。 “我可以了你的心愿。” 心愿吗?她唯一的心愿便是杀了他,为了自己,也为了萧家。 他欺骗了她,她要他以命相还。 “我想亲手杀了他。”她脸色平淡诉说着诉求。 主位上的姑娘似乎在思考什么,随后才开口:“曲霁峰并不欠你人命,萧家或是你的遭遇虽然是他们间接造成的,却不足以让你去索命。若你非要如此,你拿什么换?” 拿东西换?她早已没了性命,还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沉默半晌,她幽幽开口:“我愿魂飞魄散,换他不得好死。” 这话一出口,沉香便有些愣住,随后不确定的问到:“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望姑娘成全。” “哎……”罢了,既然萧媛媛愿意,她也不再劝说。这是非对错岂是她能说得明白的? 她站了起来,从左手边的柜子隔断里拿出一个香囊,缓缓挂在萧媛媛的脖子上:“戴上这个,我送你去曲家。旁的人无法看见你,唯有曲霁峰一人能被你触碰。” 萧媛媛点点头,眼中满是狠厉之色。 “谢谢姑娘。”她对着沉香盈盈一拜,倒像个活生生的大家闺秀。 一瞬间狂风骤起,树叶合着风缠绕着萧媛媛,不多时她便消失在风中。 而曲家,注定一夜无眠。 当她睁开眼,已是伫立在一栋陌生的楼房之前。 那两层高的屋子她看的陌生,但门外竖着的“曲大帅私宅”的牌匾倒是气派得很。 手触碰到铁栅栏门,猛的便是穿了过去。她不识路,但也并不妨碍她挨个门去看。 穿过栅栏便是府邸的大门,稀奇古怪的花纹她倒是不曾见过。穿门而入,便见到老熟人。 曲伯伯坐在一张奇怪的椅子上喝茶,那椅子瞧着也不是木质,倒是稀奇的紧。只眼下她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探究,飘飘然的便来到他身边。 试着伸手去碰了碰,果然还是像那铁栅栏一般的被穿过。 当真是如那姑娘所说,也许除了曲霁峰,别的人她都触碰不到。 身上的阴冷之气散发开来,面前的老人打了个寒颤,四下张望,许是在瞧哪里漏了风。嘴里念叨着奇怪,狐疑的继续喝起了茶。 她撇撇嘴,望向了大厅里的旋转楼梯,那正对门的楼梯墙壁上挂着幅大大的画像,只这画像不是她熟悉的画作,栩栩如生的紧。 那上面全是她的老熟人,一个不少,徐依诺也在上面。 看她站的位置,俨然已经是当家主母了。 自嘲的笑笑,她缓步走上楼梯。上了二层便是一个个隔开的房子。 就近走入了左手边的屋子,看摆设应该是书房了。 墙上挂了幅字,上面居然书写着“浩然正气”四个字,当真是恬不知耻。 她手一挥,那字突然便燃了起来,然而那幽幽蓝火并没有灼烧到别的东西,只有那字画消失殆尽。 退出书房,她刚准备走向临近的屋子,却听见身后传来她熟悉的声音。 猛的回头,便见到曲霁峰和徐依诺相邀上楼。 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郎情妾意,徐依诺手上的白玉镯子却让她一愣,随后便想了起来。 那是曲家传儿媳的玉镯,曾经是她的,后来被他摘下来了。 原来真是送给了这个女人。 “哎,听说老宅子卖了?”徐依诺小鸟依人的问到。 “自然是卖了,听管家说,卖给了两个外来人。”曲霁峰不以为意的回答,末了还伸手捏了下徐依诺的脸。 “倒也有人敢买,当真不怕那夜半歌声。” “那可不关咱们得事了,要说那老宅子我还是挺喜欢的。要不是那祸害阴魂不散,我还真舍不得。” 曲霁峰说这话时的表情十分难看,似乎是在说一件令人厌恶的事情。 而徐依诺脸上也写满了不高兴,语气有些委屈的接了话:“那女人真是晦气,居然在我婚礼那日做那么个事,倒底是想打我脸呢。” 一提起这事她就来气。 心心念念嫁入了曲家,还是个平妻的位置,对于她来说当然是长了脸了。 况且本来这位置就该是她的,要说婚约,她可比那不得宠的大小姐还要早上许多。 要不是父亲专门来说了曲家的意图,她一早就打上门去了,哪还需要暗度陈仓那么多日子。 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去讨好另一个女人,是人都咽不下这口气了。她私下去寻过他好多回,印象中似乎也有被人撞见过。 不过好在那大小姐是个傻子,霁峰随口糊弄便也就过去了,当真好骗的很。 只没想到这大小姐还是个烈性子,居然穿着嫁衣自尽了。 为了瞒住这个事,曲家可没少花功夫,然而流言虽然明面上止住了,暗地了还不是一样传,让她的面子都不知道往哪搁。 想到这,她便拧了一下曲霁峰的胳膊:“别提那晦气事了,以后都不许再提!” “好好好,我的小祖宗,不提了不提了。” 这般打情骂俏他们是来的自然,却红了萧媛媛的眼。 第61章 荆棘鸟(完) 她看着他们进了房间,随后便跟了上去。她在等一个时机,她还有许多东西想要亲口问问他。 徐依诺与曲霁峰你侬我侬的进了屋,她快速的跟了上去。 两人的甜腻看的她直犯恶心,心里的怨恨一层一层往上涌,压都压不下去。 就在快抑制不住的时候,徐依诺将曲霁峰推开,笑的谄媚:“我先去洗一洗~刚出去逛了一圈,身上黏腻的紧。” 他顺势放开了她,赞同的点头:“也行,快些去吧。” 徐依诺娇媚的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冷眼看着这一幕,颈间的香囊压制着她的怒气,在徐依诺出去的那一瞬间,她将那香囊取下。 嫁衣飞舞,她出现在他的眼前。 “曲霁峰,你把我害得好苦。”面容未变,她站在不远处。曲霁峰许是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幕,一瞬间让他吓破了胆。 “你!!你!别过来!!” 瞧着龟缩在床上的男人,她在心中暗骂自己眼瞎。 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才将终身托付于这样一个人。 找了个椅子坐下,她幽幽开口:“我不过是想将事情问个明白,若是你不骗我,问完我自然是会走的。” “你……不是来索命的?”他颤巍巍的开口,问出心中担忧。 她嗤笑着摇摇头,语气缥缈:“你不骗我我自然不会要你的命。” “不骗不骗,你……你问吧!” 一听到保证,他立马便像换了一个人。他还没享够福,还不能这么早魂归黄泉。 压抑着心中的嘲讽,她开口问到:“当初来到萧家,你就知道这些计划了吗?” “这……”他有些支吾,眼神也在闪躲。 “你若是不想说,我便不逼你。只你这命怕是也留不住了。” 眼看她就要站起来,他慌张的开口:“当时并不知道,只父亲让我讨好你,所以我才……我才对你有那么些耐心。” “为什么是萧家。” “父亲说……说萧家是老佛爷身边的红人,若是能拉拢一起投靠军阀,成功率会高很多。若是拉拢不了,就当是祭旗了,这样军阀也会明白曲家的诚意。” 原来是如此! 她心中愤恨难当,父亲对曲家多有扶持,居然就这么生生被人当了垫脚石! “为何娶我,何不让我也跟着萧家一起。” 他眼神开始有了些闪烁,思索半晌才开口:“虽然你不受宠,但你皮相还算不错……我,我就想留了你,没了萧家你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哈哈哈哈!曲霁峰你当真以为我是软柿子吗!” 她一阵大笑惹得他瑟瑟发抖起来,他忙开口安抚:“我……我也是……是爱过你的!” “爱?呵,你当我还是以前那么好骗?我问你,我的咕唧最后如何了?” 见她似乎又恢复了情绪,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开口回答:“依诺说……说你房间的鸟她很喜欢,我就拿去送她了。” “还活着吗?” “没,没有……依诺不知从哪听说燕子肉吃了大补,就……” 该问的想问的都已问完,她缓缓的站了起来,将头上的木簪拔了下来:“你认得这木簪吗?” 他愣愣的看着她走近,一时忘了作答。 “这木簪,我带了一辈子,到死都带着。我曾经那么的信任你,爱着你,没想到却落得这么个结局。” “你!你想干什么!” 他想逃,却发现身子如何都动弹不得,任凭他用尽力气,也没挪动半分。 “很快的,不要怕。” 她像安抚小孩一样安抚他,随着她飘上床的动作,他呈大字靠在了墙壁上。 左手捏着木簪,右手伸向头上将另一支发簪拔下,她絮絮叨叨开口:“这一支,是我新婚当日戴的,现在还给你。” 她猛的一用力,金簪迅速没入了他的右手掌。剧烈的疼痛让他哀嚎起来,嘴里不住的咒骂。 “萧媛媛你不知好歹!我好歹留了你一条命,你现在是如何对我的!” 似乎像是没听见一般,她又将第二支发簪拔下:“这是你送的聘礼中我最喜欢的一支,现在也还给你。” 咒骂声中,他的左手掌也没能辛免于难。 十指连心那是钻了心的痛,那痛感让他话都有些说不清,只能不住的哀嚎。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徐依诺的声音有些焦急:“霁峰!快开门!你怎么了!” “救……救我……”他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额头全是汗水。 她不闻不问的拔下第三支:“这是我用柚子树自己做的,那柚子树还是我为我们以后的孩子种的,这也还给你。” 右脚一疼,簪子穿透。他只剩下呻吟,再没力气说话。 头上还剩一支,她缓缓的拿了下来:“这是我未出阁时戴的,我们第一次相见,想来那时你也没有注意,现在给你看个清楚。” 四肢的血源源不断的流出,他已是头晕目眩,却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摸上了心脏的位置,而她的声音更冷。 “你的命,现在该还给我了!” 眼睁睁的看着她举起了他送给她的那支木簪,那木簪对准了他的心脏,一瞬间便扎了下去。 瞳孔激烈的收缩,一瞬间便涣散开去。 弥留之际,他模糊的看到房门被撞开,徐依诺还有父亲冲进房门,都是呆立在了原地。 他果然是要死了吗?他欠她的,终归是要还了。 房里一阵鸡飞狗跳,曲大帅慌张的叫人请大夫,徐依诺吓得瘫在地上。 她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慢慢放下,身子开始逐渐消失,原来魂飞魄散一点感觉都没有。 曲家失了唯一的儿子,想必这曲家家主该痛不欲生了。 来世,她早已不需要。 隐约中,她似乎看见咕唧站在了窗台上,仍是对她叽叽喳喳的叫唤,就像那时在萧家时一般。 就像每年春日回游,它站在窗前,与她招呼说话。 没有断过,不曾缺席。 原来到头来,她除了咕唧,什么都没有真正拥有过。 她就像那荆棘鸟,而他,便是那崖边的荆棘。她穷其一生为了寻一归宿,认定了他,拥抱了,最后也满身是血的走了。 恨不得,怨不得。 久旱干涸逢一雨,那景那人皆是劫。 「荆棘鸟」完 第62章 愿不老(一) “那,萧媛媛真的就这么灰飞烟灭了?”祁挽顾好奇的问着白芷。 白芷笑着摇摇头:“倒是那鸟儿救了她的命,阎王念她行了一善,只让她受百年极狱之苦,百年后再而为人。” 祁挽顾听的唏嘘不已。 倒是不知道一个人的执念可以如此,这就是为爱成痴? 再想想自己的第二世,不也如同萧媛媛一般被人戏弄于股掌之间吗?待她翻身重来,定让那帮人血债血偿! 就在她瞎想之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华贵的身影。 看打扮那也是非富即贵了。 “请问,沉香姑娘在吗?”那姑娘语气倒是客气,只眼睛里透出来的高傲怎么也掩盖不住。 白芷站起来,笑吟吟的回到:“沉香姑娘方才出去了,您晚些时候再来吧。” “倒是不凑巧了。”那人也不打算多留,点了支烟一步三摇的往外走。 就在祁挽顾与白芷闲聊时,沉香已经到了目的地。 护城河旁的一座草屋,一位年迈的老者正坐在门前。看见沉香却如同见到了老朋友,笑着打招呼:“姑娘还是那般年轻。” 沉香笑的自然,对他点点头:“时间到了,你的心愿也了了。” “又劳烦姑娘多跑一趟。”老人站起来,颤颤巍巍的走向沉香:“姑娘稍等,我再去看她一眼。” 沉香点点头,走近老人搀扶着,缓缓来到一座新坟前。 那墓碑很新,才立不久,上面刻着“爱妻伊人之墓”,落款闫鑫。 “姑娘你知道吗,我多想一直陪着她,我不想轮回,我怕下辈子忘了她。”老人擦了擦早已看不太清的眼,小声说着。 “我啊,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了她。” 他出身在山沟沟里面,天天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不富有,却快乐。 从小父母对他疼爱有加,村子不大,家家户户都认识。 他一个毛孩子算的是村里头的孩子王,一个招呼就能邀得三五玩伴。捉鸟儿,捣蜂窝,在芦苇地里玩捉迷藏。 只要他喊一声,就能疯上一天。 他一直以为,外面的战火怎样也烧不进这山沟,却没想到村子也逃不过被毁的那天。 那日他照旧一早邀着玩伴们在芦苇荡里玩耍,满身泥土的地里打滚,一直玩到中午时分快要用饭时。 可奇怪的是那日母亲并没有来叫他们,早已过了饭点,他们都饿的不行。 “鑫子,要不我们回去看看?”说话的是李叔家的孩子,平日总跟他们玩在一起,算是铁哥们了。 他迟疑一下,点点头:“母亲总是准时,今日不该忘了我们的。铁娃你说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出事?不会吧……”芦苇荡里瞬间充满了议论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着,慢慢从地里钻出去,往村子的方向跑去。 然而还没到村子,便看见好些骑着马,穿着蓝色军服的人立在村口。 他忙拉住小伙伴们,把他们往旁边的树丛里拽:“别过去!当兵的来了!” 以前当兵的来收过粮,他认得那些衣服。 铁娃却不以为意:“不就是收粮嘛,跟咱们又没关系。躲着做什么,过去不就完了?!” “你傻啊,你没看见他们一个个都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吗?走,我们绕路去看看。” 他说完,便领着众人穿过树丛,向村东头的矮栅栏处跑去。 矮栅栏有一处狗洞,他们时常在那窥探大人们的动作,这会倒是派上了用场,让他们瞧瞧村里的事。 只这一瞧,便看出了不对劲。 村子里的人他们都认识,有些是自己家的长辈,有些是从小看顾他们的叔伯,只这些人现在都跪在地上,与女眷分开。 “这是要做什么?”铁娃小声询问。 “别出声!”他斜了铁娃一眼,继续趴在狗洞那瞧着。 村子里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大人们的脸上几乎都是凝重,似乎都在屏气凝神等着什么,一个个都不敢多言。 为首的军官头头他们都没见过,但那样子却狰狞的紧。 “慕司令有令!凹坝村的青壮男丁全数充军!违者杀无赦!” 充军?! 不只是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这战乱时刻,充军可就等于是把命先交出去一半啊,这…… 有村民战战兢兢的说到:“村子大多都是老人……这我们要是走了,地可就荒了。” “地?没得安生日子你们还想种什么地?!”那军哥鄙夷的说到,随后大声呵斥:“莫想耍什么花招!来人,将这些人都带走!” 话音一落,那些配枪的小兵都开始有了动作,一个个面色狠厉的凑近村民,看样子是想强制他们了。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循声望去,是铁娃的父亲,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似乎很不认同那军人如此行事。 只他说教的道理还未出口,额头就被枪打出了个大窟窿。那军人收起枪,恶狠狠的啐了一口:“狗娘养的,老子还用你来教?我呸!” 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人群一阵尖叫,铁娃看着这一幕先是一愣,随后发了疯的要从狗洞钻出去。 闫鑫立马抓住他,焦急的开口:“你现在不能出去!出去那就是送死啊!” 然而铁娃早就失了理智,此刻哪里听的进劝?猛的便挣脱他们的手,一溜便从狗洞爬了出去。 “我跟你拼了!”他一边喊着,一边朝那军官冲了过去。 那军官也许是没想到会杀出这么个程咬金,一时忘了反应,被铁娃发疯似的咬了一口。那疼痛让他猛的便嚎叫起来,反应过来才用枪托不停砸铁娃的头。 鲜红的血顺着额头留下,铁娃硬是没有撒嘴。 “愣着干什么!开枪啊!!” 一阵枪响,铁娃应声而倒,瞬间便一命呜呼了。 大家都不敢做声,只心里一阵悲哀。 铁娃的母亲去的早,李叔将他拉扯大,没想到两人就这么一起去了。 闫鑫他们也是呆愣愣的看着这一幕,手心里全是冷汗。 第63章 愿不老(二) “敢咬老子,反了天了!”那军官恶狠狠的说着,不解气的又朝铁娃的尸体踹了几脚。最后一口唾沫吐了上去,揉着被咬处喘粗气。 果然都是一群扶不上墙的刁民! 村里人大气都不敢出,惶惶恐恐的跪在那。有些妇人已经开始低声哭泣,声也不敢大,就怕惹怒了人挨枪子。 军官瞧着差不多了,开始指挥人将闫鑫他们的父亲往村口带,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年迈的老人。 然而事还没完。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竟抬腿往狗洞的方向走来,眼里满是猜疑和打量。 闫鑫这群人赶忙是分散到两边紧挨着土堆蹲好,想来那军官是舍不得衣服爬狗洞的,只要视线不在洞口范围内,他们就是安全了。 果然是如闫鑫所想,那军官不过蹲下身来张望,随后喊到:“村里就这么一个孩子?”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 村里人也不傻,明摆着不会将自己的孩子再往外送,都咬紧牙关死咬就这一个孩子。 “那倒是奇了,这凹坝村一个个的都是不下蛋的鸡啊。” 任由这话说的多难听,村妇们权当是听不见。父辈的人也不会多嘴,这要是嘴一多,那可不就是急着给自己断后吗? 军官也是个老油条,自然不会听这群人的片面之词,喊来两个随从,朗声说到:“带五六个弟兄,给我仔细搜!” “是!” 闫鑫他们听的明白,一看这样,那这矮栅栏也顶不上用处了,一时间都有些慌神。 “怎么办啊!家是回不去了,我们躲哪?!” “走!回芦苇荡!” 一溜烟小跑,一群人又返回了泥地里。 那些芦苇长得很高,此时已经是黄灿灿的竖在那。没过人头半截高,倒是躲藏的好地方。 毕竟这地儿他们最熟。 凹坝村统共就这么些地方,搜到芦苇荡那块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事先商量好,一会要怎么躲开搜查。 这会的天慢慢热了起来,草荡子裹着身子,摩擦的有些痒。 然而他们都是不敢动,虽说是看不见人,但芦苇的动静外头还是看得着的。 “鑫子,我们……要躲到啥时候啊。” 问话是许二娘的孩子许哲,人长得瘦瘦小小,看上去不过五六岁,但其实年龄和闫鑫相差不过几天,早已经十二三了。 闫鑫思索了一下,小声回到:“莫急,快的话大约是半晚,慢的话估计要到明日了。” “啊……明日啊,可我肚子饿了。”一旁的孩子都满脸愁容,一副天塌了的样子。 “肚子要紧命要紧?!咱们的爹都被抓走了,我们再出个啥事,娘亲怎么活?”他狠狠地说完,不再搭理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他们也在芦苇荡里屏气凝神。 约摸半晌过后,芦苇荡的入口开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翻找些什么。 来了! 他们对望一眼,开始跟着前面的节奏往后退。 芦苇荡四周全是水,他们水性都还不错,憋一时半会也还是能行。 那些人搜的仔细,几乎是一点漏处都没有他们一路后退,最后退至了泥岸边。 “鑫子,跳还是不跳啊……”许哲在一边问,眼睛也不住的瞟向那河水。 “慢慢下水,别发出声音。”闫鑫叮嘱着,随后蹲下身,试探着入了水。 他是入了水,可许哲就没这么幸运了。 脚底淤泥湿滑,他脚下一个不稳,一头扎进了水里。 那水花扑腾,声音自然是足够引起人注意了。眼瞅着那帮人靠近,许哲一咬牙,又从水里钻了出来。 那些个当兵的凑近,看见满身是泥的许哲,恶狠狠的说:“你是谁家的小孩!” “凹坝村许家。” “怎得在此处不回村?可还有别的人?!” 这话一出口,水底下的孩子一个个心里都紧张的不行,就怕许哲把他们给出卖了。 “此处就我一人!平日我总来此处放水鸭,今日也是如此!”许哲面不改色的说着,一点也不慌张。 那当兵的有些不信,看了看地上的脚印,怒斥到:“你撒谎!这地里如此多脚印,怎么可能就你一人!不说实话我一枪崩了你!” “就我一人!都是我自己踩的!”许哲扭着头强硬。 反正他们的脚都差不多大,泥地也分不出个啥,只要自己一口咬定,他们也没得什么好说的。 当兵的一个个都往水里张望,只那水都浑浊不堪,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最后只能领着许哲往回走。 似乎岸上是没了动静,闫鑫等人又等了一会,最后钻出水面喘着气。 村子暂时是回不去了,他们还要再等上一会。 许哲被拎回村子,许二娘看着就变了脸色。 自己的老爷们被抓走,现在连儿子都保不住了,一咬牙便爬到那军官面前,梨花带雨的哭诉起来。 “官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吧,这家里就我们仨了,现在丈夫被带走,要是儿子也没了,这要我如何活啊。” 那军官到底是硬了心肠,一点也不为所动:“呵,我说怎么这村里连个后生都没有,原来一个个都是不老实的。” 他上前用力抓起许二娘的头,目光森冷:“司令的命令,谁都不准违抗,否则……” 说着望了望地上冰冷的两具尸体,努努嘴:“否则下场就是这样!” “官老爷,没了他们爷俩,我不活了也罢啊!” 许二娘打的主意很简单。 她要说也就三十出个头,家里的家务事都是自己丈夫做,看上去勉强算是个风韵犹存。这会又哭的嘤嘤怯怯,想的就是勾起人的怜悯之心。 只她到底是个山里村妇,那些个当官的看的玩的比她这档次高了不少,如何能看起她? 所以那军官满脸嫌弃,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不活了,那我就送你一程!” 话音一落,许二娘香消玉殒。 人群中再无人敢说话,许哲吓得也是尿了一地。 “都带走!” 一声令下,凹坝村的壮年都被领了出去,唯留下一众妇女老人跪在地上低声哭泣。 第64章 愿不老(三) 闫鑫等人回到村子时,村子里已经是唉声遍野。许哲呆傻的跪在许二娘的尸体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快步跑进村子,寻找自己的娘亲。 娘亲此时正蹲在角落里哭,他看着有些心痛,上去便抱着她喊到:“娘……” 听着他的声音,娘亲慢慢抬起头。 一看是他,便将他猛的抱在怀中,大声哭着:“儿啊,你爹他……他……” “娘我都知道,我在矮栅栏那看的清楚。”他也跟着哽咽,脸上有了些泪痕。 相抱无言,回头看看全村,都是这一番景象。 尸体是他们这些小孩子动手埋的。老人们手无力,妇人们都是惊恐害怕,这些以前忌讳的事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后山找了块地,他们开始刨土。 许哲依旧是不说一句话,仿佛整个人都失了魂。爹被带走了,娘死在自己面前。至亲的离开似乎将他也被带走了一般。 村里的人会在上了年纪后就开始给自己备棺材,以防不时之需。 铁娃家也有一个,那是铁娃他爹给自己备的,没想到这回倒是两个人一起用上了。 许哲家却没有。 许二娘还年轻,他爹岁数也不大,自己还没开始准备这些身后事。 最后是村里人商量着弄出来一副,总不能让许二娘暴尸荒野。 地挖好,他们丢下了铲子。 尸体需要停堂三天,这会大伙就把灵堂设在了村子的空地里。 铁娃和他爹共用一副,放在一个棺材里。 许哲是为了保护他们才站出来,许二娘也是因为这样而死,闫鑫等人的家人自然是感激的。所以烧纸钱的时候也多烧了一些。 村里的气氛低沉又肃穆,没有一个人敢嬉笑。 闫鑫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许哲,缓缓的在他身边蹲下:“许哲,吃点东西吧,你到现在都还没有进食啊。” “鑫子,你说……我娘是不是我害的。” “怎么会是你害的,都是那些官匪,要不是他们,凹坝村怎么会有今天这一出!”闫鑫眼里满是愤恨,手也紧紧的捏成一团。 然而许哲却并没有听进去这话,语气有些魔怔,继续说到:“要不是我被抓了,我娘怎么会站出来……都是我……都是我……” 原本他还想继续劝说,却被人拉了起来。抬头看去,却是娘亲。 “娘?你拉我作甚?” 娘却指了指许哲,随后摇摇头:“别劝了,哲娃子自己要是想不通,你说啥都没得用。” 理是这个理,只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个坎并不容易过。 两具棺材摆在空地,白色的布搭起的灵堂。 渐渐的,村里有人开始哭了起来。只这哭声分不清到底是为死去的人,还是为自己家的遭遇。 只那天开始,他们这群小伙伴再也没法像以前一样的玩耍了。 村里的活突然全压在他们的身上,一夜长大,大概就是说的这样。 下葬那日,许哲还是疯了。 他趴在许二娘的棺材上,死活都不让人们安葬:“滚!都滚啊!我娘没死!!她没死!!” 闫鑫上去想把他拽开,却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一把将闫鑫推开,语气有些恶狠狠:“你别过来!你想害我娘!” “许哲……你,你别这样……许二娘死了,你醒醒啊!”闫鑫对着他喊着,似乎想喊醒他。 却不料这话像是激怒了他一般,让他暴跳如雷:“说什么屁话!我娘好好的!你就是想害她!你就是要害我娘!我和你拼了!” 说完便是扑了上来,像一头饿狼一般。 闫鑫本就比许哲壮实不少,以前玩闹打架就没输过,然而今天的许哲却异常的凶猛,上来便把他压在地上。 他不愿还手,也怕伤到许哲,只能用手死死的护着头。 大人们瞧着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都来拉许哲。 许哲像一头野兽一样嘶吼着,眼睛都红了。 最后还是被人擒着绑了起来,才安分了一点。只眼里那股子悲愤还在,让人挪不开眼。 一场闹剧过后,三人都被安葬。 许哲被村里人轮流照顾着,一家看守一日。下葬那晚开始,他仿佛回到了一二岁的时候,吃喝拉撒都再不受控制,人也记不清了。 只看着谁都痴痴傻傻的笑,嘴里喊着娘。 村里的活很多,以前闫鑫不知道,现在才深刻体会到下地干活的苦。 水鸭要放,鸡鹅要喂,挑水种田,一样样他们都要弄。 手被磨起血泡那也是常事,可现在已经没有余地给他们退后。 他们不种,就得断粮。 只这心里却还是有些念想,万一哪日父亲回来了,他们也就团聚了。 然而这等待的日子终究难熬,他也不想在娘亲面前表现的怯懦。他知道娘亲常常偷偷的哭,只是都背着他。 时间过得很快,离父亲被带走已经快一年了。 这段时间里他从没有收到父亲的信,似乎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也问过别的人,然而得到的答案都相同。 终于有一日,他不愿再这样等下去了,于是小心翼翼的找到了娘亲,想和她商量。 “娘,我想……我想进城去找父亲。” 娘亲似乎被他的话吓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地方这么大,你去哪里找?” “我……我曾经听那些当兵的聊起过北平,我想他们应该就在那……” 他的话说的并不确定,然而眼下他也只知道这么多。 “若是不在呢?”娘亲反问到。 “若是不在,那我就再回来。” “可是现在外面世道这么乱,你出去了可怎么回来?!” “这……”他有些语塞,被娘亲这么一追问,他才知道自己想的天真了。 娘亲也看出他的沮丧,于是便安慰到:“你好好的,娘就知足了。你父亲那……我们只能等。” 一瞬间眼眶便湿润了。 他拿起娘亲的手来回摩擦,上面的老茧磨的手生疼:“娘,孩儿将来一定好好孝顺你。” “哎,好,娘等着。” 那次谈话,算是暂时打消了他去寻父亲的想法。然而他却在等,等一个离开村子的契机。 第65章 愿不老(四) 每年春季都会有配枪的士兵来收粮,他想等到那时候,求他们带着他一起走。 哪怕是要充军也行。 这主意他不敢告诉母亲,若是母亲知晓了,肯定会从中阻拦。 还有一人,他也不敢相告。 那便是傅伊人。 傅伊人的父亲是村里的老人,年轻时读了些书,所以给女儿的名字是照着诗经取的。 而傅伊人也算的是对得起伊人这二字,长得确实是水灵。 他喜欢她,很喜欢。 然而他知道,自己是配不上她的。所以也从不和她过多的接触,就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就去把窗户纸捅破了。 村里的孩子都是分拨玩,男孩子有男孩子的玩法,女孩子有女孩子的地盘,他们互相不干扰也不买账。 他就这么小心翼翼的藏着自己的心事,从来都只敢偷摸看她。若是旁边的小伙伴朝他望,他还得立马就回过头。 青涩又懵懂的暗恋,他以为他藏的极好,却不知傅伊人早就知晓。 虽说他没有跟她单独说过什么话,却总是将目光放在她身上,那灼热又眷念的眼神,她想装不知道都难的。 “诶,伊人,那傻小子又来瞅你了。” 这日,她坐在屋前缝衣裳,隔壁的小丫凑过来对她努努嘴。 抬头看去,便瞧见不远处有一僵硬的身影,不用想便知道是他。 她倒也不讨厌他,只这心并没有别的想法,自然对他也最多算的同村之情。 “我看啊,鑫子八成是喜欢你了。”小丫在一旁起哄。 “去去去,你知道什么呀。”她不想多做旁的想,于是低头继续弄起手上的东西。 小丫却不打算放过她,继续絮絮叨叨:“现在村子这副模样,我看鑫子人也不错,你俩挺好的。” 一提村子她也是心烦。 父亲被抓走了,家里就她和母亲相依为命。 摇摇头,她拒绝到:“家父未归,我如何能想这些儿女之事。” 闫鑫自然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的,所以暗恋还在继续,她也似乎是默许,偶尔会笑着回望他。 日子依旧进行,只他心里压了事,便越发不爱如以往那般玩闹,想着收粮的日子就要到了,有些事也该落实进行了。 “娘,我……我还是想去北平。” 那日种完地,他小心翼翼的跟娘亲提起心中的想法。 “怎得还有这想法?你爹下落未明,你这万一再有个好歹,我怎么跟老闫家交代啊!” 娘亲果然如他所想一般的拒绝,他在心里给自己打了口气,继续开口:“爹爹至今连封家书都没有,我不能这样干等着。再过得两年孩儿也要十五了,再来征兵还是要去的。” “所以与其这样,我不如早些出去寻爹,若是寻到了娘亲心里也会踏实,若是寻不到,那孩儿或许还能在这世道闯出个一二三来。” 他娓娓道来,小声的劝说着。 虽说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但试一试总是好的。 娘亲沉默了一会,却不愿松口:“这事先搁着吧。” 他知道娘亲在顾虑什么,所以他也不急于让她现在松口。 年关将至,村里却没得多少喜色。 距离上次的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可爹爹还有叔伯们均是没有半点音讯。这团圆的日子不能团圆,谁的脸上都没得好颜色。 以往他们是最盼过年的。 家家宰猪羊,上新被,再来些炮竹,噼啪炸的响上天。 女孩子这时候都会躲得远远的,就怕他们这帮浑小子一个不注意炸了她们的新衣服。 这事还真有过,就是闫鑫炸了傅伊人。 说是炸了也不算,就是那傻小子瞧人家姑娘入了神,不知道想啥去了,手里点了炮竹忘了丢。 “哎,鑫子!撒手啊!你这是要炸自己吗!”铁娃在一旁喊着,还不听摇晃他。 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条件反射就朝傅伊人丢了过去。 女孩子一阵尖叫得跑开,只傅伊人来不及,还未躲闪那炮竹就炸了,硬生生把裙摆炸了个小窟窿。 他也是慌了神,嘴巴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倒是她不在意的摇摇头:“我没事,你别慌了。” 他只觉得尴尬不已,手都有些无所适从。幸亏村子开了席,大人们的招呼声把小伙伴们吸引了去,他才得意松口气。 只可惜了又没搭上话,他心里埋怨自己是个大傻子。 一般年三十这一天,男女老少都会围在一起。 男人们聚在村子的空地围着篝火谈天说地,一碗好酒喝上几坛。 女人们欢歌载舞,穿上花衣服说说笑笑。 孩子们在一旁不分地盘到处玩,这屋藏那屋,那屋找这屋。 有些调皮的再偷喝点小酒,脸上红扑扑的耍一套不怎么样的醉拳。大人们那日也不会同他们计较,他们就那么敞开玩,一直玩到拿压岁包。 只那拿了压岁也不能睡,得守夜的。守的越久,父母就越长寿。 流水席轮流一天,这可是讲究。 三十那日吃不断,来年又是饱腹年,家家户户出把力,来年其又利断金。 他不知道别处是不是这样,反正从他记事起,凹坝村年年就是如此。 以往村里的流水席都是爹掌勺。 爹那一手菜做的是味道极好,所以爹一直被当做是这村里的大厨子。 他特别爱吃爹做的一手浓汁蜜肉。 那肉炖的是酥软糜烂,汤汁咸香浓稠,一碗一盛,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那道菜每年都有,只今年怕是没了。 不仅菜没了,流水席没了,连笑脸都没了。谁还盼过年呢?怕是都不盼了吧。 年三十那日,爹还是没有回来。 篝火无人点,家家闭了门。只有那一盏盏油灯还在,勉强热着人心。 “娘,我去给您做点吃的吧。” 娘今日比往日的情绪还要低落。是啊,如何不低落?年一过又是一年,丈夫不在,家不圆满。 娘没有回答他,他也不再问,只转身便去了厨房。 爹没有教过他做菜,他都是在一旁偷学。只今日第一次上手,做的到底怎样他也是心里没得底。 只是他想那一味浓汁蜜肉了,他想爹了。 第66章 愿不老(五) 他想走的事对谁都没说,就自己这么憋着,打着主意。 只他心里压着事,自然是干什么都情绪不高。 年后第一次下地干活,他就因为这情绪差点连秧苗都给种错了。 “鑫子,你咋回事啊?” 王二把手里的活一放,凑到了他旁边,上下打量起他。 “没,走神了。”他敷衍的回到。 “别介啊,有啥事你和俺说,俺没你们那么多小心眼子,听了就过。” 王二真真是个大老粗。 他爹是村子里的屠户,王二爹力气惊人,杀猪那也是手起刀落,干净利索。 王二心眼真不坏,只嘴上确实没个把门。跟他说点事,一碗酒下肚他能全抖搂出来。对兄弟是好哥们,只这知心人是当不得的。 “我真没事,就是刚刚晃了下神,你别揪着了。” “俺看你是想哪个小娘们了。俺想想,是……傅家小娘子对吧。”王二笑的一脸坏水,还对他挑挑眉。 “去去去,想什么呢,干活吧。” 他赶忙把话题给截了,就怕王二嘴里出些什么痞话,听的他都臊得慌。 “嘁,当俺不知道似的。” 他只低头继续忙自己的,不管王二在旁边叨叨些什么。反正只要自己不承认,被谁看出来都是一样。 这玩的一招就叫死猪不怕开水烫! 年后收粮的很快就来了,今年的收成明显是不如往年的好,但到底还算是够了标准。 他看着那些当兵的一脸神气,压着心里的反感开始套起了近乎:“大哥哥,你当兵多久了?” 那当兵的人一看,是个半小不大的孩子,于是随口便想打发。闫鑫哪能让他打发了去,赶忙继续开口:“我也想当兵。” 这话倒是引起了那人的兴趣。 这世道,不想死的他看得多,这想送死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小娃娃,你为什么想当兵啊?” “威风。”他龇牙笑了起来,随后补上一句:“像我爹一样威风。” 凹坝村充军在这些当兵的耳里是早有所闻,只不过那都是上头的命令,跟他们没得什么关系。 所以思来想去这孩子的爹肯定也是充军,不然这小娃娃怎么可能向往当兵? 只不过凹坝村这一批的下场可是有些惨烈了。 那段时间慕司令刚好在剿匪。 说是剿匪其实也就是扯个遮羞布,这城外有几个山头,上面的寨子倒是有些家底,半富不富。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司令现在也是缺那么些个东西,能收点也就收点。 军阀和土匪打的你死我活,双方都有伤亡。 有伤亡就有补充。 只这征兵充军的风声不知道怎么的就是传到了土匪寨子里,凹坝村这一批充军的就在进城途中遭了埋伏了。 这刚收的新兵蛋子怎么可能配枪?收兵的也不过去了十来号人,这措手不及的一打,直接就是全军覆没了。 然而这些话还不能外传,传出去慕司令的脸可就没光了。 所以啊,对外都说凹坝村的那一批兵被派遣出去了,至于什么时候会回,那可就是回不来喽。 “大哥哥,你能让我当兵吗?”闫鑫不知道那人在想什么,只瞧他似乎出神,于是开口继续说着。 当兵的上下打量起他,随后问到:“你多大了?” “刚满十四呢。”十四?倒也不算小,能扛起枪就成。 “跟家里人都商量过了?” “嗯,商量过了。”他扯了个小谎,随后说:“大哥哥一会我直接跟你走就行吗?” 见他似乎很心切,那人倒也没再阻止,只语重心长的说:“小娃娃,这当兵可是累得慌的,你可要想清楚了。迈出这一步,你就是再怕都不能反悔喽。” 这些理他自然是懂的,于是郑重的点点头,说到:“我知道的,我也下定主意了。” “那行,一会收完粮你就随我走吧。” 见这事成了,他心里即是忐忑又是兴奋。只娘亲那没松全口,他还得趁这功夫去磨叨磨叨。 推开自家门,桌上放着一个包袱,娘亲脸色有些愁。 他快步上前,询问到:“娘,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都看到你去跟那当兵的搭讪了。” “娘可是恼儿子了?”他心里不是滋味。 “怎么可能不恼?这个家里你爹不在了,你也要走了,把这么空个屋子留给娘,娘自然是不舒坦的。” “娘……”他有些哽咽,不知怎么劝慰。 “娘不拦着你,这些主意也都是你自己拿的,想来你也思量很久了。只当兵确实苦,看着威风,实际命已经给出去一半了。” 娘说着抹了抹眼角,继续说到:“在外多小心,不要给老闫家丢脸。今日一别,不知娘多久能见到你了。” “孩儿不孝……”他说着就跪下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孩儿定不负母亲的希望。” “娘只想你好好活着,这比什么都好。”她把他搀扶了起来,指指桌上的包袱:“这里面是一点换洗的衣服,一点银票,都拿去吧,出门在外一个人,总不能什么都没有。” 他不敢打开那包袱,那包袱里的情意太多,多到他还没走出凹坝村就已经后悔了。 若是他再晚些年做这决定,是不是还能在娘的跟前尽些孝心? 然而外头话已说好,再也没得反悔的余地。 离开村子的时候,娘没有来送,倒是平时玩在一块的小伙伴们哭的稀里哗啦:“鑫子,你放心,你娘我们会看顾的。” “鑫子,等俺娘同意了,俺也去寻你。”王二粗着嗓子嚎着,声音大的惊人。 “鑫子,有空寄些书信回来,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 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都是掏心窝的话,让人不由的跟着心颤。 他看着听着眼睛又一次模糊了,然而脚上动作却并不能停。 现在他勉强算是兵了,这打头领队的不给他时间,他就不能再自作主张。 毕竟那些人可不会等他续完旧。 人群中张望,他似乎看到傅伊人在对他招手道别。他也将手抬了起来,朝着似有若无的方向挥了挥。 原来,他们第一次互动便是在离别。 第67章 愿不老(六) 村子变得越来越远,他第一次感到离家之苦。 狠狠地擦了擦眼泪,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在外闯出番天地,不然愧对了娘亲。 进城的路很顺利,他跟着队伍两天后到了城里。 这两天里他跟那小兵已经混熟,两人攀谈的也还热络,他管那人叫虎子哥。 虎子哥倒不是充军进的,他是因为家里穷。 以前穷人家的孩子大多选择进宫,无非就是去势当个太监,管娘娘们要些赏钱。做的大的那也就跟着个好主,从此老死深宫。 只这仗一打起来,愿意进宫的人就更少了。指不定哪天老佛爷架不住了,他们这没得儿女娶不着媳妇的太监还能有什么出路? 所以虎子哥就去当了兵,但是他身子确实不怎么好,所以充其量也就是管下后勤,跑跑腿。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闫鑫有打听过他爹的下落,可虎子哥怎么都不说,直嚷着自己一个后勤,管不着司令调兵遣将。 他想想也在理,所幸也就不说了。只要进了司令府,他总能知道父亲去哪的。 司令府很大,牌匾也很气派,这些他都是不曾见过的。 “哎,一会你可别乱望,特别是进府后左边的小洋楼。” 虎子哥在一旁小声叮嘱,就怕他眼睛没个把门惹恼了人。 小洋楼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想着虎子哥这么说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于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虽说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一些人情世故他还是懂得一些。 虎子哥将他带进院门,迎面来的就是一位老者。 他瞧着虎子哥恭恭敬敬的喊了声:“陈管家。”他也跟着低下了头站着。 “这是……新来的?”管家声音稳重,一听就很威严。 “哎,新收的,正要带去给司令看看呢。” “去吧,司令这会脾气不太好,你可小心些说话。” “是是是,谢谢您提点。” 虎子哥弯着腰等管家往别出去,一直到看不见人了才抬起身。 他有些疑惑,随后问到:“这陈管家……” “嘘,别乱议论。陈管家年轻时就跟着司令了,出生入死的兄弟,在这司令府自然是有头有脸的。” 闫鑫点点头,记上了心。 “刚管家说了,司令心情不好。一会你可别说错话,到时候挨了枪子儿我可救不了你。” 虎子哥一边说一边往里走,闫鑫的一颗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挨枪子这几个字让他有些发怵,铁娃三人的死还在眼前,那是噩梦。 进了大门便是客厅,这儿的摆设他都没见过,似乎和那些官家老爷的宅院摆设颇为不同。 “司令。” 虎子哥的声音在前头响起,他不自觉的一个冷颤,头压的更低了。 “有事?” 短短两个字,便带出了上位者的威严。那声音让人有些发抖,至少闫鑫是不敢抬眼看的。 “报告司令,属下在凹坝村收粮时,召到了一名新兵。” “凹坝村?抬起头来。” 虎子哥见他没反应,悄悄撞了他一下。他一个激灵的抬头,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司令穿着笔挺的军衣,上面挂着的牌牌他是一个也不认识,但他认识那枪套里的枪,那让他害怕的枪。 “你叫什么?多大?会用枪吗?” “我……我叫闫鑫,今年刚十四,不……不会用枪。” “力气如何?” “倒是会下地干活,不知道力气算不算大。”他倒是如实回答的,没有掺什么托大之词。 “家中可还有亲人?” “还有母亲。” 虎子哥奇怪的看了两人一眼,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司令沉默一会,慢慢开了口:“既然是后勤带你来的,你也就在后勤吧。” “是。” 他不知道后勤要干什么,但总归是能留在这,那他也就知足了。 虎子哥领他出来时,他只觉得心中的压抑一扫而空。倒是虎子哥拽了拽他,有些惊异的说:“你可是运气好。” “怎么了?”他疑惑。 “我还以为司令会让你去前线呢,你知道的,咱们和土匪打的正激烈,正好缺人,司令算是开了恩的把你留下了。” 虎子哥的语气活生生像是他捡了条命一般,随后安慰的开口:“后勤虽然是累点,但是没得什么性命之忧,你跟着我,保证不会出错。” “那就谢谢虎子哥了。”他笑到。 “哎,咱俩谁跟谁,走,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后勤也是住在司令府的,只不过是很后面的小院。 出了客厅门往右转,没走几步就是一颗桂花树,那桂花树高大浓密,遮了不少荫。 “大小姐总是在这桂花树下,你以后经过这树最好低头,莫要冲撞了。司令可是把大小姐看得比命还重,你可小心些。” “知道了。”他点头,把虎子哥说的都记在心上。 以后他也算司令府的人,这亲谁远谁可要记清楚了,毕竟在这被人打死了,可没个地说理去。 “还有啊,咱们做后勤的,说不好点也就是大户人家里的奴才。管打扫管做饭管铺床叠被。这房间进了就管弄好自己的,看见什么都别往外说,不然嘴巴不牢可是要出事的。” 虎子哥见他一直点头,倒是没说什么,毕竟这些也是他刚来时别人教他的。瞧着跟闫鑫投缘,便顺嘴也就说了。 “大小姐最近心情不好,你也别去平白招惹了。最近还有个齐公子常来府上,都绕着走,知道了吗?” “谢谢虎子哥,我都记下了。” “记下就行,可都是跟命搭上的。”他欣慰的点点头,继续带着他往前走。 “以后啊,你就跟我住一屋,也好有个照应。那些个粗人喜欢折腾新人,我看着你,也好让你少些麻烦事。” 他算是真心可怜这孩子。 司令刚刚那些问话闫鑫听不懂,他可是门儿清。 司令那是可怜他,听的他家中还有母亲所以安置了他,也算是赔了他爹那条命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不多时便来到了一排平屋前。打头第一间便是虎子哥的屋子,虎子哥开门便领着他走了进去。 第68章 愿不老(七) 房间不大却整洁,一个小柜子一张床。 “虎子哥,这床就……就一张啊。”闫鑫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随后问到。 虎子哥却是咧嘴一笑,手一拍后脑勺笑说到:“你别急,我一会给你弄一张来,保证你今晚不得睡地上。” 他笑着点头,随意问了起来:“这块都住的是后勤队的?” “那是,后勤都在这一块。我跟你说,最里屋的彪子你可别跟他对着冲,那彪子啊,是宅子里的家生子,脾气横着呢。” 家生子?听起来似乎是有靠山,反正这人名他是记下了,往后绝对不惹就是。 后勤要干的活很杂,基本就是有什么就要干什么,大家没个定数。 彪子那一类就是躲懒也没人会去说的,他就不行,他得抢着活干才是。 然而第一天他还是被为难了。 虎子哥正和他切着菜,厨房门便被打开,进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人。 “哟,择菜呢。” “哎,这就是彪子。”虎子哥悄悄捅捅他,小声说到。 彪子也不在乎他们理不理,径直走了进来,挑挑捡捡的拿起那些蔬菜,啧啧有声:“这新来的手就是生,这些菜弄的真丑。” 虎子哥一听有些不乐意了,帮腔到:“彪子,你这不干活的,来这厨房干什么。” “干什么?关心关心人呗,怎么还不乐意了?” 他拦了一下虎子哥,随后笑到:“初来乍到,还需彪哥好好教导。” “哟,上道啊,教导不用了,平日孝敬孝敬就是。我这人好相处,尊重点就是。” 明目张胆的抢钱,但他却不在意。若是连这他都忍不了,他还怎么在这司令府里混呢? 月钱不过十两,彪子倒也不至于全拿了,他自己落个四五两也还是有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一向想得开。 只彪子走后,他从择好的菜里挑出了一只大青虫,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虎子哥怕他想不开,一个劲宽慰他这彪子就这性子,他却有些劫后余生。若是刚刚没有答应他,怕是这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 司令府后勤的日子不难过,他明哲保身也不往外多走,每日把手头的事忙完,他就窝在房子里不出来。 给家里也写过几次信,收没收到他不清楚,总之他是没收到过回信。 回去看看那是不能的,除非长了天大的面子。 大小姐他偶尔见过一回,就在那桂花树下。 那日他在前院扫完地,准备往回走,却见那树下站着一个人。 他心里清楚是谁,所以上前唤了一句:“大小姐。” “你说,桂花年年开,离开了的人还会回吗?”大小姐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他有些不知道怎么作答。 “回不来了吧,到底是回不来了。”大小姐喃喃转身,随后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小姐的话,属下名叫闫鑫,管后勤的。” “桂花花瓣每日收拾些送我房中吧。” “是。” 那日后,他每日又多了份差事。这差事他不讨厌,偶尔还能和大小姐谈谈心。 大小姐叫慕落白,熟络后他便称她为落白小姐。 他知道落白小姐心里苦,他也就当自己是个垃圾桶,听完就算。 “闫鑫,我有时候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 “司令自然有司令的想法,总归是为了您好。”他回答的模棱两可,话里话外都是圆。 “我就想和君卿在一起,怎么就这么难呢?若是当初不认识我,他也许还好好在这世上。吧” 他总听到落白小姐提杜君卿,却没想到这杜君卿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想着有些酸楚,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爹的下落。想来惆怅,于是便也开口:“属下的父亲也不知身在何处。” “你是凹坝村人?”慕落白突然问了起来。 他也有些惊讶。 犹记得刚来时司令也这么问过,莫不是这中间出了什么事? 慌张点头,他语气有些着急:“落白小姐可是知道些什么?” “这……”他看出了慕落白面色犹豫,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若是事情没有异常,何至于让她欲言又止? 沉默半晌,慕落白终于开口:“我听父亲说,凹坝村在剿匪时……全军覆灭了。” 全军……覆灭…… 他只觉得晴天霹雳,整个人一瞬间呆若木鸡,脑子里有一根弦突然就像断了一般,让他木愣愣的站在那。 慕落白也有些慌,忙开口喊他。只这会他整个人都傻在那,一时没了反应。 面如死灰大概就是他现在这样,喃喃开口,语气有些缥缈:“是……剿哪个土匪……在哪个山头……” “我也不清楚……这些也是我偷听的。”慕落白遗憾的摇摇头,随后说到:“不如我带你去问问父亲?” “不劳烦大小姐了,我自己去就是。”踉踉跄跄的转身,左摇右晃的出了门。 司令此时正在书房,他去的时候只有司令一人。 “司令。”他面色凝重的开口,这会的情绪比刚刚好不了多少,只仪态还在,不至于让人抓了错处。 “你是……”慕司令疑惑开口,想了想后才继续说到:“你是凹坝村的闫鑫?” 凹坝村,这三个字此时对他犹如魔咒,让他差一点就情绪崩塌。 “属下就是闫鑫……属下是想来问问司令,我的父亲……可还健在……”语气可以说是有些质问了,然而这已经是他压抑很久后的得体。 话音一落,屋内气温都像是降低了一般。两人都没说话,剩下呼吸声在室内回响。 仿佛过了很久,慕司令冷冷的声音庄严肃穆的响起:“谁告诉你的。” 五个字,让他确定了慕落白没有骗他。原本还有些侥幸,现在只剩下绝望。 “属下只想知道,是哪个山头的土匪。属下……想替父报仇。”语气坚定,报仇两字被他咬的死紧。 慕司令再次上下打量起他,语气不好不坏的开口:“家还有母亲,你可想好要去前线?” “未能尽孝,是属下这辈子的遗憾。若是连仇都不报,属下才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猛的抬头,他双眼已有些赤红,看来已是怒到了极点。 第69章 愿不老(八) 见他似乎意已决,慕司令这才缓缓开口。 “你父亲是死在黑龙寨的手上,那段时候我们在和黑龙寨交战,却不料在凹坝村招兵回来的路上遭了埋伏,所有人都没能再回来。” 黑龙寨,这名字闫鑫不曾听说。 那日的惨烈慕司令只轻描淡写的略过,但这也足以让他愤怒到了极点。手无寸缕,却遭到了屠杀。 “司令,属下也想随兵去剿灭黑龙寨!”他捏紧了拳头,下定了决心。 慕司令也没有再说别的,只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说到会让人明日带他去,其余旁的便也没有再说。 他鞠了一躬,走出了书房。 院子里刮起了风,桂花树被吹的哗哗作响。陈管家端着一个香炉子迎面走来,他躬身在旁点点头。 管家脚步未停,从小楼梯上到了二楼,敲起了慕落白的房门。 他无心再想,转身回屋收拾东西。 虎子哥此时正在房中,瞧见他满脸愠色,有些疑惑的问到:“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虎子哥,明日我就去前线了。” “前线?”他惊讶的望着闫鑫,继续说到:“是这司令府有什么不好吗?非得去送那命?” “因为黑龙寨。”他回的咬牙切齿,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 虎子哥立马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于是便住了嘴。这事他是知道的,这已经脱离了劝说的范畴,他多不上嘴。 瞧着闫鑫收拾东西,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说来他还挺喜欢闫鑫这孩子的,多少不想让他就这么送命了。但也没得法子把他留下,只能眼睁睁的送他走。 他走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背着从凹坝村带出来的包袱,手上提着虎子哥给的棉被,东西轻简,只有一人。 虎子哥没有出来送他,大抵不过是怕伤离别。虎子哥对他的好他心里是知道的,只这恩情,怕是来生才能报了。 车一开,已经没得回头路。领他路的新兵脸上有些伤疤,想来是在打仗时弄的。 看神色也不想同他深聊,索性也就闭上了眼睛,未来路不明,他心里也慌。 车子一路平稳,把他带到了中军帐。 说是中军帐其实就是一排小平房,只不过那小平房离前线还有一小段距离,算得上是指挥官待的地方。 司令应该已经下过命令了,他的到来并没有让人有多少惊讶。在这个地方都是以命搏命,谁又会在乎谁的死活? “你是闫鑫?”一个军长模样的人抱着一个杯子对他问着话。 “是,我是闫鑫。” “我是这次的总指挥官,洛齐,你可会用枪?” “报告洛指挥官,不会。” 指挥官沉默片刻,唤来一个小兵:“带他去熟练熟练用枪,别到时候上去了也只能当肉墙。” 他就这么被安排了任务,东西被人拿走,他被领到了一间小屋。 枪是个好东西,但他心里对这玩意并没什么好感。 那小兵解说的很用心,对靶、上弹、瞄准,几乎是事无巨细都给他说的明白,末了还叮嘱他,要他多练习。 第一次用这东西肯定是心慌的,好几次都脱靶了,但并没有人嘲笑他,也没人说他,就丢他自己在那练。 远处传来爆炸的声音,他知道这是战争又开始了。 心中有仇恨,自然练习的够刻苦,没几日他的命中率就比一开始要高出了很多,于是上前线的日子也就到了。 心中抱着必死的心,他比谁都打的猛,几乎是不要命的往前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爹报仇。 指挥官对他也慢慢器重了起来,新剿来的武器也是让他先选,有时候战术分析时也会询问他的意见。 他总以为这样就是大仇得报,却没想到这仇恨堆积的信念崩塌的那么快。 那日他如同往常一样的上了战场,却一个没注意被手雷的余震给震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周遭都变了。 那是一个不认识的房子,他的手被绑着,嘴里也塞满了布条。 远处似乎有脚步声,他只觉得有些熟,却想不起在哪听到过。 “这批俘虏捉了几个?” “报告大哥,只抓了一个。” 他心里猛的一震,有些不敢相信,这声音,居然同爹的那么相像。 “带我去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摄入房间的光线被来人给挡住,他却是瞪大了眼。 来人也是一愣,见到灰头土脸的他,硬是半天没开口。 “大哥,这就是抓来的俘虏,被二娃的手雷给震晕了,扫战场时捡回来的。” 被唤作大哥的人抬抬手,制止了那人,随后说到:“你先下去吧。” “是。” 那人一转身,原本被挡的密实的光线猛的又射了进来,晃得闫鑫眯了眯眼。 被称作大哥的人抬脚走了进来,扯开了封住他嘴的布条,不确定的说到:“你是……鑫子?” “爹!!你怎么会在这!!”一能说话,他便叫嚷起来,眼里心里都是不敢置信,只想把事情好好弄清楚。 他这声“爹”一出口,那人就知道他没有认错,一瞬间便老泪纵横:“真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手忙脚乱的给闫鑫松绑,随后拉着他站了起来,捏着他左瞧右瞧,怎么都看不够。 “来人啊,拿件新衣裳来!” 闫鑫的爹一边拉着他,一边对外面喊到,这会他是怎么都看不够,儿子已经许久没见,父子俩有许多话要说。 只这身军装出现在这是不合适的,所以得换了衣服才能出去。 貂皮外套撑着大长褂,装扮一换便是另一个模样。 爹将他带到了另一个屋子坐下,眼里满是欢喜:“鑫子,你娘还好吗?” “儿子出来也有些时日,往家里寄了书信,可都没得回应,儿子也不知道娘亲过得怎么样。” 他回答的都是事实,随后语气委屈:“爹为何从不往家里寄信,至少告诉我与娘您还活着也是好的。” “哎,我又何尝不想呢。”闫鑫的爹叹了口气,眼里多了些愧疚之情。 第70章 愿不老(九) 随着爹娓娓道来,他才算是真正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事情并不像慕司令说的那么简单。 爹一行人被充军的队伍带出了村子,随后便进了城,只那时候战况激烈,根本没得时候给他们这些农民学开枪。 他们这些人就像是肉墙一般被推上战场,站在前边,挨着枪子儿。 爹是命大,被做了战俘抓上了黑龙寨。 黑龙寨并不是慕司令说的那般无恶不作,相反的,黑龙寨的土匪比那些军阀还要讲道理和义气。 他们已经有很久不下山抢劫了,自己在山头灌溉种地,过得与一般人无异。 反倒是慕司令那帮军阀不愿意放过他们,抓着那点子银两就想把他们都赶尽杀绝,逼着他们不得不拿起枪杆。 谁不想活命呢?他们自然也是想的,只这世道不允许,他们不得不与军阀抗争。 爹被俘虏上山,一问三不知,倒也对做饭种地有一套,老寨主也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被抓了壮丁,倒也没为难他,就把他留了下来。 这一年多里,爹在这山头照顾着一大帮子人的伙食,还管着那一亩三分地,寨子里头的人也就喊上他一声大哥,对他也算的是礼让三分。 当然这也是老寨主默许了的。 老寨主年事已高,也想找个能服众的,他们都是些大老粗,老大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那爹为何不写信呢?”闫鑫憋了许久,又一次问出口。 “这黑龙寨和军阀交战,家书如何传的出去?再者就算传出去了,万一被劫,那不是让凹坝村再遭殃吗?” 闫鑫点点头,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这一年来他对爹那也是十分思念了,再加上慕司令歪曲事实的隐瞒,这大喜大悲之间让他有些站不住脚,突然便晕倒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不算踏实,梦里似乎又回了凹坝村,回到了被征兵那一天。梦里有血,有绝望,压的他喘不过气。 也许是真的累了,即便这一觉睡得不踏实,他也还是从白天睡到了黑夜。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的彻底,肚子也在抗议着,抬头再看看屋子,早已不是关押他的地方。 桌上还放着一些吃食,摸上去还有些热乎,看样子是怕他饿醒了一直备着的。 狼吞虎咽的吃完,他这才开门出去。 外面站着两个背着枪的孩子,见他时也算得上恭敬:“大哥吩咐了,小爷起来便去前厅见他。” 他点点头,示意他们带路。 爹已经在前厅等着他了,身边还坐了另外一个孩子,那孩子似乎是要比他小,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 “爹。”他率先开了口。 “睡得可好?”爹笑眯眯的招呼他过去,随后继续开口:“倒是没想到你这么累,连这一年你过得好不好都不知道。” 他却没说话,倒是指了指一旁的孩子开口询问:“爹,这位是……” “啊,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一早被老寨主收留的,他叫萧茂,没了家人。” 叫萧茂的孩子对着他咧起了嘴,乖乖巧巧的唤了声:“鑫子哥。” 原本闫鑫还以为萧茂是他爹在外生的,原本心里还有些膈应,现在一听是这样,也便觉得是自己小气了。 一听萧茂那么叫,他自然不会让他失了面子,于是点点头,接了句:“茂贤弟。” 爹看他俩还算亲,心里的石头也是落下了。两人年龄相差不大,倒是能玩到一块。现在闫鑫也回不去村了,留在这黑龙寨,没个玩伴可是难熬的。 自那天起,萧茂就算是跟上他了,他在哪,萧茂就跟到哪。 要说这萧茂有多讨厌那也是没有的,只这孩子总让他喜欢不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他太粘人还是太乖巧。 似乎是过于八面玲珑了,他在萧茂身上看不到多少孩童的童真。 他问过萧茂一些往事,可几乎都是问的一场空,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犹记得那次,他们坐在山头,回忆曾经。 “哎,茂儿,你以前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两人现在渐熟,他早已从茂贤弟改叫萧茂为茂儿了。 萧茂似乎是沉吟了一会,想了想才开口:“茂儿以前的日子并不好过。” “怎么不好过?可是太穷了?”闫鑫一直觉得,日子不好过是因为穷。毕竟在他的心中,住在城里的若是家里没点积蓄,那日子可不如他们这些人好过。 萧茂却是摇头,语气惆怅:“我是家里的庶子,上头还有个嫡姐。” 这一段话,倒是让他说的让人多想。 嫡庶有别,在闫鑫的家中不算太明显,但他多少也是知道,那些个大户人家里头都有些什么弯弯绕绕。 萧茂并没有明说,但那样子却是委屈,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只能接过话题:“那你嫡姐?” “嫡姐嫁了个好人家,也不常来看我,家道中落之时也没有接济,战乱后,父母在逃亡的路上饿死,我是被老寨主捡回来的。” 说到这,萧茂竟然眼角泛起了泪花,似乎是要哭出来。 他有些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只能一个劲的在心里埋怨自己,无事叙什么旧。 “鑫子哥也莫自责,是茂儿不懂事,说这么些话还要哭鼻子,当不得男子汉。”萧茂像是看出他的心事,反倒安慰起他来。 他心里不是滋味,便也不打算再问,只当是刚刚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听见。 但萧茂话匣子却像是打开了,开始同他絮絮叨叨:“鑫子哥,你知道这寨子里最有学问的是谁吗?” “谁?”他被勾起了好奇心,忙是追问了下去。 “是老寨主!我听说啊,老寨主以前可是做过官儿的,官儿还挺大,只后来被人诬陷了去,只能当了个山大王。” 提起老寨主他才反应过来,他来这儿也有几日了,怎么就没见过老寨主人呢。 “茂儿,这老寨主可还在山里头?怎么就没见过呢?”他有些好奇,于是便主动问了起来。 第71章 愿不老(十) “老寨主身体不好已是许久。”萧茂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满脸的可惜之色:“我原是杏林世家,但对老寨主的身体也是束手无策。” 那话里话外透漏的都是对自己学医不精的惋惜,似乎是十分后悔一般。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规劝,只能跟着叹息。 “鑫子哥,你知道吗,我这条命啊,若不是老寨主,也许一早就交代在路上了。”这话在一个十岁小孩口中说出,倒有一种别扭的沧桑。 两人坐在山头,有一搭没一搭,多是萧茂问他的往事,对自己的却不过三两句。 闫鑫从没有想过以后,似乎是经历这些转折,他把生死就看淡了。只是这山里头只有爹,他心里还是担心娘的。 然而他对这块并不相熟,爹也怕他被军阀认出来,所以并不赞同他出去。 倒是萧茂没有这些禁忌,他时常会装成百姓溜出去,有时回来会和他说些趣事,有时候会带些小东西。 许是他们年龄相差不多,萧茂总是缠着他,无论是种地也好还是那会当兵的经历也好,他总是缠着闫鑫一遍又一遍的讲。 偶尔还会问些傻问题,比如说会不会武,比如说喜欢的姑娘长什么样,比如说……觉得他好不好。 闫鑫一直是把萧茂当成弟弟看待,所以总是很耐心的跟他说着,无论那些话题重复过多少次,他都不曾发过脾气。 所以萧茂有一次无意间说过,他同他的嫡姐很像。 “你嫡姐是什么样子?”他也好奇,他怎么就跟个姑娘一样了。 萧茂想了想,开口说:“嫡姐叫萧媛媛,是个很奇怪的人。” “奇怪?”他听的一头雾水。 “嗯,奇怪。她除了每日去寻心上人,就是和一只鸟说话,旁的时间也不出院子。二娘不让我同嫡姐多接触,怕她那股子邪气教坏我。” 这话一说,闫鑫更感觉怪异了:“那你如何说我与你嫡姐一样?” “嫡姐虽然不常同我说话,但每次我去寻她她都会同我说很多,哪怕我胡闹她也会护着我。” 萧茂在说这话时眼里有浓浓的眷念,只这眷念让他分不清到底是对他的还是对他嫡姐的。 “所以鑫子哥,你能陪茂儿一辈子吗?” 他抬眼看着萧茂,只觉得他眼里闪着他看不懂的光,那光像是真诚,又似乎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本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萧茂问的太认真,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也许是他太久没接话,萧茂倒是给他找了台阶下:“哎,看我这话说的,一辈子那么长,我怎么能奢望哥一直陪着我。” 这会他脸上有了些自嘲,话没停:“等哥以后娶了嫂子,就会跟我嫡姐一样,不再搭理我了。” 闫鑫听着只能干笑,只这心里多了番不是滋味,到底还是没有往下接,他直接把话题给掐了。 那次怪异的谈话后,萧茂还是一如往常,只越发的粘着他,几乎是他去哪萧茂就跟到哪。 闫鑫原本以为再见到娘还要等一段时间的,只没想到再见来的那么快。 那一日萧茂一如往常的下山头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他百无聊赖的跟爹在山里转,却听见王虎来报,说是救下了两个逃难的女人。 爹一向是善良,即使是现在当了土匪,也不会见死不救。 所以忙是吩咐王虎将人带上山来。 这一带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这不是娘亲和傅伊人吗?! 只这时候两人都是脏黑着脸,身上也是邋遢的要命,见了他们两个也是吃惊,只这吃惊没过一会便化成眼泪。 就在这哭泣中,他们听到了原委。 娘亲是和傅伊人一起逃到这块地界的,凹坝村被冠上了通匪的罪名,居然是被灭了全村。 她俩算得上是死里逃生,一个躲在家里的地窖里,一个躲在水缸里,硬是瞒过了搜查的人。只不过等他们出来时,便是血流成河。 她们也只是隐约听到外面大喊什么通匪,什么都要死,其他的也就再没见过。 两人为了活命,只稍微收拾下便逃出了村子,一路怕遇上那些官兵,全是捡着小路走,最后走到了黑龙寨的地界。 闫鑫心里那叫一个难受。 一边是自己思念的娘,一边是心爱的姑娘。两人都灰头土脸一看就是吃了不少苦,怎么能叫他不心疼? “娘,伊人……你们要不先去梳洗一下,一会我们再慢聊……”他哽咽着开口,憋着眼泪不往下流。 这寨子里没有女眷,她们只能是自己来。 这匪窝里没得什么讲究,泡澡的木桶都找了半天,过了小半时辰才有了一桶适温的热水。 衣服也没得女用,寨子里的人给找了长衫布褂再弄上根腰带,勉强算得上能女穿。 她们也不介意,这一路太累了,有热水,有落脚地已经让她们欣喜,更何况丈夫儿子也在,这便是上天的恩赐。 洗过澡,原本有些困乏的身子倒是有些恢复,两人穿戴好便来到前厅,以解相思之苦。 “娘。” 闫鑫率先喊了出来,语气有些激动,但因着傅伊人在场,倒是没有扑过去。 娘也已是满脸泪水,对着他不住点头:“好好好,我的好儿子,终于长大了。” “娘亲这一路真是辛苦了,都怪孩儿不孝,没有早日去接你。”他擦了擦眼角,不想哭的太丢人。 再抬头望望傅伊人,见她满脸的哀愁,想来也是看见他们一家团聚心里愁苦。 所以便主动与她搭话:“伊人以后就留在这和我们一起,虽说是土匪窝子,但这儿的人都是好人。” 伊人点点头,语气浓愁:“只不知道我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母亲不在了,父亲也寻不到。” 一提到这他心里也是苦涩,不知道要同她从何说起,只觉得眼下这时候,若是把真相和盘托出,怕是一时半会她更难接受。 这恍惚间,却听见门口一声嘹亮的呼喊:“鑫子哥,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第72章 愿不老(十一) 萧茂进屋便是一愣,随后神色有些尴尬:“倒不知道来客人了。” “茂儿,这是我娘,还有伊人。”闫鑫率先开口,介绍起前厅里的人。 萧茂的情绪却突然低了下来,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也被他藏在了身后。表情有一股子疏离与别扭,半晌才开口:“原来是伯母还有傅姑娘。” 他将迈进门的一只脚收了回去,有些暗淡的继续说到:“倒是打扰了,我晚些时候再找哥吧。” 只刚准备转身,又回头加了一句:“应该方便的吧?哥?” 闫鑫只能是点点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萧茂从来都是叫他鑫子哥,今日突然改口只喊哥,这点区别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这是……”娘却突然开口,看样子怕是误会了什么。 他赶忙解释起来,将萧茂的身世大概说了一遍,只末了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说出了口:“要是可以,娘还是将萧茂当外人吧。” “怎么了?”爹听到他这话也开口问到:“可是萧茂做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不太确定的回答:“儿子只是觉得他有些怪异,具体也说不上来,或许是我多心了吧。” 那怪异感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最后只能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瞧着傅伊人安静的坐在那,他鼓起了勇气对她挥挥手:“伊人。” 伊人却是抬头,对他恬恬一笑:“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了,往事如风,物是人非。 他站了起来,对她比了个“去外面”的手势,示意她跟上来。 两人来到屋外,此时已经皓月当空。 傅伊人看出他是有话要同她说,于是便率先开口:“鑫子……可是有事说?” 他脸上踌躇,那要说的事到底有些打击人,又是在她刚逃命后不久,当下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她以为他要说的是那些儿女情长,于是便先出了口:“鑫子,我……我知道你挺好的,我也,我也不介意。只是现在这个时间……我,我还不想开始。” 这没头没尾的一些话倒是让他给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她误会了。 这话对于他来说可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她似乎对他也有那么点意思,忧的是这接下来的话那就更显得不合时宜了。 但他也不想欺瞒她,于是皱着眉头苦笑到:“我一直都喜欢你,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我自己还以为你不知道。” “一早就知道了……”她顺着话往下答,眼睛却不敢看他,原来还是害羞的。 “只我今日要说的事……并不是这个。”语气艰涩,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说词。 她也同样疑惑,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喉咙动了动,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凹坝村那日充军的人,除了我爹,没有人再活下来……” 她的身形突然一怔,然后静默不动。 他被这一反应吓到了,慌忙的摇晃着她,就怕她一个激动挺不下去。 “我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的。”她喃喃着,声音颤抖。 他的心里也是揪紧了一般的痛,宛若针扎:“怪我,都怪我憋不住,非要这时候告诉你!” “不,不怪你的。”她摇摇头,转过了身:“我心中早就有这般念头,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今日你同我说,也不过应了这猜测。” 她擦了下眼泪,有些倔强:“人都没了,哭也无济于事,倒是还脏了脸。” 这话说的他更是难受,他又怎么会瞧不出她的逞强呢?手指动了动,原是想把她抱入怀中的,最后却是改成了拍头。 “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在……有我们在。” 那日后,他与她才算真正开始有了交集,只这交集里却还夹了一人,夹了萧茂。 萧茂似乎还是他到哪都跟着他,只是这行为习惯却再不像以前那般克制,反而四处要透漏出自己的地位。 傅伊人比萧茂大二岁,而且又是个姑娘,自然不会同萧茂计较什么,只他心里却是不舒服的。 按说以前这样也就罢了,可现在明知道傅伊人是他心上人,萧茂为何还要黏腻着他? 想不出所以然,他便直接去问当事人。 “茂儿,为何一直跟着我?” “哥是嫌茂儿烦人了吗?”萧茂却是反问,让他委实一愣。 烦人倒不至于,他不过是不想再同他那般亲密。 “哥可还记得,茂儿曾经问过你,若是以后有了嫂子,是不是就不再搭理茂儿了?只没想到这日子这么快啊。” 萧茂自嘲般的笑笑,随后继续说:“若是哥不想搭理我,我也不招人烦了。老寨主最近身体越发不好,我去陪他也行。” 一提老寨主,他也是心里有了谱。 爹曾经是和他说过的,这老寨主怕是活不过几日了,等老寨主一走,这黑龙寨应该就是爹来当家了。 只这土匪窝,谁服谁,谁又不服谁那是当真说不准的,就算老寨主当众传位,也算不得能将人心全部拉拢。 外面现在战事未停,若是人心散了,这寨子怕是也要没了。 他装的思考一会,然后点头:“去陪陪老寨主也是好的,毕竟他救了你的命。” “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呢?哥只消说一声烦了,我便不会再叨扰。只没想到哥同我嫡姐一样,为了旁人要弃我而去。” “我又哪算得上是弃你而去?”他不懂,也不明白这萧茂是哪根筋不对了才说出这些胡话。 “怎得就不一样了?嫡姐当日为了心上人离开我,不与我玩耍也不再同我交好。哥今日为了傅伊人也是这般,往日的习惯怎么今日就不行了?” “这……”他被萧茂的话说的惊心,萧茂的这些情绪是他从未想到的。 “从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过了今日,你便不是我萧茂的哥。”萧茂说完便将门关上,不再搭理他。 他也算是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是他却没想到,今日一话,为日后的变故埋下了多大的隐患。 第73章 愿不老(十二) 憋了半肚子的气回到自己屋子,闫鑫躺在床上怎么想怎么膈应。 无论刚刚萧茂的话是不是气话,于他来说都算得上是诛心。他是把萧茂当成弟弟看待,只这到底没有血浓于水,那般纠缠,终归让人不舒服。 躺在床上闭目,他还是决定不再想萧茂,大不了以后形同陌路罢了。 第二日晨起,他的心情已是好上许多。他缓缓渡着步子去寻傅伊人,想着寻个油头与她亲近。 “倒是越发像个登徒子了。”他在心里嘲笑了下自己,随后摇摇头。 原本以为她会因为那次谈话就郁郁寡欢,却没想到她的状态还算好,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自怨自艾。 见他来了,她倒是先打起了招呼:“早。” “额……早。”嘴拙这个毛病他觉得自己也许是永远改不了了,至少是在她的面前。 望天望地望风景,他就是不敢看她,这倒是惹得她一阵娇笑,末了才问到:“这一早来寻我是何事?” “当然……当然是带你出去走走。” 这个说词终于是被他说出了口,寨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是硬说他们还有哪没逛,那其实还是有一些的。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企图,傅伊人眼里笑意更深。以前她就看的清楚,闫鑫是真心喜欢她,这喜欢可不是嘴上说说的那种。 扪心自问,她对他也是有好感的,只那会父亲的心积压在心,所以不敢多想。现下这般光景,倒也是无妨了。 “那就走吧。”她起身,主动走向他,随后牵起了他的手。 他是一脸的受宠若惊,傻不愣登的就下意识松手,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又猛的给抓了回来。这一来一去,让他脸红到了脖子根。 “走……走吧!”他扯着她就往外走,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身后的笑声他自然听得到,但他哪里敢回头,只管迈着步子往前走去。 两人绕着山头来回转,其实黑龙寨他也不算熟悉,有些地方他也没有去过。 只这瞎绕之间,两人来到了一个不熟悉的院落,这院落有些偏,但门口却有带枪的哨兵,院子里也满是一股子药味。 那两哨兵也是认识他们的。 闫鑫自是不用说,傅伊人这姑娘上山,老早就被传开了。 “哟,小鑫爷这是要给咱弄个压寨夫人了啊。”其中一个小兵打趣到。 寨子里都知道,老寨主中意着闫鑫的爹,只等老寨主去了,这寨子就是闫家父子的了。他们倒是无所谓,毕竟现在跟谁都是跟。 “去去去,说什么胡话呢。”闫鑫被弄得又是一阵红脸,扯着傅伊人的手早就松开了,这会只剩下一点余热。 傅伊人同样被说的有些害臊,直往他身后躲,这一躲,又惹起了哄笑。 就在这哄笑间,院子后面的房间突然被打开,这一打开便听到了熟悉的呵斥声:“吵什么吵!都不想让老寨主休息了?!” 是萧茂,他此时怒视着他们这些人,没有半点亲近的意思。 “我当是谁,原来是小鑫爷啊。呵,这还没上位呢就这么嚣张,也不看这是什么地儿就在这吵嚷,其心可诛啊。” 萧茂说这话时白眼翻上了天,一字一句全是往人心窝里扎。 “茂儿,话不能这么说……” “什么不能这么说?还有,我叫萧茂,你可别喊茂儿了,不嫌恶心?” 要说这人啊,一夜翻脸当真是够快。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闫鑫也是住了嘴,只抬手拱了拱,客气的说到:“是闫鑫唐突了,扰了老寨主的清净地,闫鑫这就去赔不是。” 说完就想往里走,却被萧茂又一声喊住:“慢着!” 只见他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话里话外都不怀好意:“老寨主身体不好,你这番叨扰,可是想来个篡位?” “此话怎讲!”闫鑫捏紧了拳头,怒视着他。 “哟哟哟,我这是说到点子上了?”萧茂一脸的得理不饶人,似乎是想和他在这耗上一会。 他不想搭理他,索性就转身,准备拉上傅伊人往别出去,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这声音是从屋内传来的,想来该是老寨主了。 萧茂看了他一眼,随后侧过了身:“悠着点,老寨主身体可不大好,不能激动。” 他点点头,随后喊了一身傅伊人,招呼她同他一起进去。萧茂此时的神情却是冷漠至极,就像他们完全不认识一样。 进了屋,那股药味更浓。 桌子上放着满是药渣的汤碗,那里面黑褐色的药汁还剩下小半勺。 床上的蔓帘拉着,看影子里面是躺着一个人的,只这人的身影过于单薄,没有半点硬朗的气质。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身影才慢慢躺平。 “你就是闫鑫?”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只那声音透露着虚弱,也宣告着说话人命不久矣。 “我就是。”他忙答着,也上前走了几步。 老寨主将手伸出蔓帘,随后对他招招手:“过来。” 那皮包骨的手上布满了老年斑,此时耷拉在床边看着有些吓人。他依言上前,顺便将那蔓帘打开。 老寨主此时已经瘦的不成样了,眼睛也不知道为何一直肿着,看人的时候都只能勉强打开眼睑。 “好好好,闫家的后人看上去也是个好的。”断断续续的话说着,就像是交代后事:“这黑龙寨放在你们手上,我也就放心了。” “您会好起来的。”他有些哽咽,只能这么安慰。 老寨主摇摇头,笑的牵强:“我的身体,我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这黑龙寨啊,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啊,一辈子的。” 他没见过老寨主年轻时的模样,但大抵也不会是软弱之辈。然而老来在这病床间,回想过往,依旧是红了眼。 “我也没个后人,老一辈的人也早就不在了,剩下这一帮子兄弟,以后你得善待啊。” 他无言的点头,手也更用力的握了上去。 第74章 愿不老(十三) 老人诉说遗愿时的氛围终归是让人伤怀,即使闫鑫与他可谓素昧平生,但心里也是感伤到了极致。 “我这一生啊……杀孽太重。要是寨子里的兄弟以后想过正经生活,也就放他们下去吧。”浑浊的泪水从老寨主无光的眼睛里滴落,声音颤抖。 他记得萧茂说过不能让老寨主激动,于是赶忙安慰:“您放心,这些我跟父亲都晓得。” “哎,晓得就好。还有萧茂那孩子,那孩子是可怜的,满门抄斩剩下个出嫁的姐姐和逃亡的他,他心思不坏,就是性子不好,以后多看顾吧。” 他倒是愣住了,怎的老寨主说的话与萧茂曾经同他聊的不一样?难道他当真是被人蒙骗了吗?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他继续安抚老寨主,就怕老人家一个激动直接背过了气。 傅伊人站在身后看着,眼神里也是担心。只她毕竟与老寨主没有交集,不好太过冒昧。 “听说,你心仪的姑娘也来了?” “是。”他以为老寨主是不喜欢寨子里来女人,于是赶忙解释:“她与我娘一起来的,村子被人毁了,她们逃到此地。” “也好也好,至少念想都在身边。”老寨主说完咳了几声,随后偏过头望向傅伊人:“寨子条件简陋,委屈了。” 她忙是上前,连连摆手:“哪里哪里,倒是伊人叨扰了。” 见老寨主不是要撵人走,他的心也是放了下来。随后又寻问起老寨主的身子,才得知他是突然这样的。 老寨主虽年事已高,但一直身子还硬朗。至少……是在救下萧茂之前。 萧茂那会是个孩童,满脸是泥的跑到黑龙寨,哭嚷着家被抄了人被杀了,就那么一个姐姐还不要他了。 老寨主心软,加上年事已高,就想给自己找个接班的。 后来又知道萧茂出生杏林之家,更是上了心。 只接触了才发现,这孩子的性格古怪而扭曲,似乎是占有欲极强。而那占有欲,已经到了偏执的程度。 他开始只是黏着他,还喊他做父亲。他只以为这孩子是受了刺激内心不安,索性也就默许了。 毕竟他这一辈子也没找个女人,老来也没得什么膝下承欢,于是也就把萧茂当成自己的孩子。 这一切到闫鑫父亲来之后,就变得失去了控制。 闫鑫的父亲也不大,不过刚快四十,正当壮年。他是被俘虏上山的,算得上吃了一番苦。 然而他们都清楚的知道那场仗是什么情况,于是也没有为难他,只是将他留在了寨子里以防万一。 闫鑫父亲做的一手好菜,为人也随和,很快就和寨子里的人打成了一片。 老寨主的心在这时候也偏了。 萧茂是年轻,但毕竟不服众。寨子要拧在一起,还是要靠有号召力的人,于是这注意力也就转到了闫鑫父亲身上。 萧茂是个心思敏感的,这等转变如何会看不出?于是就越发的执拗以及偏执。常常说些伤人的话,以此来博取关心。 然而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老寨主的身体便开始走起了下坡路。 萧茂虽是孩子,但对于病理还是头头是道的,索性老寨主也就没有请大夫,只让萧茂来看。 一开始,这病情是得以好转了的,大家都夸萧茂年纪轻轻便是个好大夫。 只后来,这病就在这一天一天的调理中,变得更加严重了。汤药不断,病情也不好。 老寨主后来也喊了大夫来看,可大夫却说那药确实是对症下的,并没有半点不妥,于是这病到头来只能怪是年事已高,本身就活不长久。 闫鑫听到这里,更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不想妄自揣测什么,但他不得不有了些许怀疑。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萧茂的声音:“父亲,该吃药了。” 声音冰冷,并没有多少感情。 老寨主将手拿了回来,随后对他们摆了摆,声音更加苍老:“你们走吧……” 听到这,他们便也不再多留,于是鞠躬行了一礼,随后转身出了门。 开门时,萧茂已经端着一碗黑色的汤药站在门口。 他眼神冷峻,深不见底。 见他们出来,也不过侧过身让了一下,随后便抬脚走入,招呼都没打一个。 闫鑫拉着傅伊人到了院子,随后想了想,对她说:“你在外边先等我一会,我去问萧茂一些事情。” 她点点头,有些担心:“我有些不喜欢萧茂,你可小心点。” 说实话,她对于萧茂一直都有些许排斥。这排斥说不清道不明,大概就是一种感觉,而这感觉在今天尤为突出。 也许是刚刚老寨主的话让她有了偏见,但她总觉得,对于萧茂,还是防着点好。 闫鑫看出了她的担忧,于是拍拍她的头,让她别再瞎想,随后将她带到门外边的凉亭,让她在那稍作等候。 安排妥当,他便转身又进了院子。 此时的院子里很安静,风吹落叶的声音也听得明白。日头不大,还不至于晃他的眼。他站在那闭目眼神,等着萧茂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的声音响起,他还未睁眼就听到了嘲笑的声音:“小鑫爷这是作甚?罚站吗?” 他只当是没听出话里的味道,开口询问:“为何你说的和老寨主说的不一样?” 许是萧茂知道他会这么问,于是无所谓的耸耸肩:“只不过过程不同罢了,结果还不是一样。” 见闫鑫似乎还要追问,他倒是继续往下说了起来:“别人的往事就那么重要吗?我不说也不过屈辱罢了。我萧家就因为嫡姐弄得满门抄斩,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何必逢人就说。” “再说了,这些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也不过是旁人,知晓了如何不知晓又如何?” 他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随便捡着字头问:“你嫡姐是犯了什么事才被……” “什么事?为了个白眼狼罢了。可笑的是,即使为了白眼狼,那白眼狼也没能给她善终。” 说到这,萧茂便开始笑了起来,笑声疯狂,眼神残酷。 第75章 愿不老(十四) “我真的是搞不懂,就那么个男人,值得嫡姐去往上送?”萧茂笑的泪都出来了,擦了擦眼泪,狞笑着望着闫鑫:“你不是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 “我父亲有些重男轻女,不过这是通病,大户人家都差不太远。只这当家主母的脑子不好使,才让我有了机会。” 他从小被二姨娘教育,若想得到什么,就要亲近什么。 姨娘不过是爬了床的丫鬟,怎么说都是不光彩的,想要让老爷的心慢慢偏向她,那就得让大夫人失宠。 他的出生,便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于是他被教育的懂看人脸色,懂故作亲近,只因为姨娘一直告诫他,唯有抓在手上的才是自己的。 所以他拼命讨好父亲。 父亲喜欢看他什么样子,他就维持什么样子。父亲不喜欢他做什么,他就坚决不碰。 至于嫡姐,也不过是他用来讨好父亲的手段。 他知道父亲虽然不喜欢嫡姐,但也不想看到他们不亲不近,所以他装的天真,不停的去围着嫡姐转。 而嫡姐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傻子,一个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傻子。 她以为离开了萧家便是救赎?真是可笑,除了属于自己的,谁都救不了谁。 所以他看着嫡姐一步步走向深渊,看着曲霁峰对他这个姐姐虚情假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他倒是一直信的。 只是那场灭门的变故他从未想到过。 那日他恰巧出去玩耍,回来时便发现自己家已经围满了官兵。 他熟悉的人一个个哭着脸被带出去,手铐枷锁晃荡着绝望的声音。他不敢声张,只能悄悄跑出去。 万幸他来到黑龙寨,也万幸他被老寨主留了下来。 于是他继续像讨好父亲一样去讨好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人,他不觉得这有什么羞耻,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 信任是一点点堆积的,当他取得了信任后,便获得了外出的权利。 他曾回去找过他嫡姐,不料曲家已经贵为大帅,嫡姐却死在了旧宅。他私下打听过,可是也打听不到任何内幕。 只知道曲家又娶了新妇,抬的是平妻。 他一瞬间就懂了,果然以前不过虚情假意,否则怎么会如此快就有了第二个? 摇头转身,他笑的讽刺。这一次他又是一个人了,彻底的一个人了。 “你看,故事就这么点,你想听到些什么?”萧茂讥笑的望着他,似乎是在讽刺闫鑫的无知。 闫鑫也没得别的好说,对于他来讲,萧茂此刻已经是危险到了极点,他本能的想离他远一点。 仓促转身,闫鑫连句道别都没有说,慌乱的便离开了院子,独留下萧茂站在那,眼里满是愠色。 他匆忙来到凉亭,看见傅伊人扔坐在那等他,心里不觉一暖,刚刚的不舒心也烟消云散。 “让你久等了。”他小声开口。 她笑着回头,对他眨眨眼,一副蹬鼻子上脸的样子:“既然让我久等,那你打算怎么赔我?” 他挠头站在那,一时没有好主意。 她瞧着他的傻样却是笑了起来:“走吧,我们去厨房。” “厨房?为何要去那?”他有些疑惑,不明白她的用意。 “自然是罚你做顿好吃的给我。”她起身自然的牵起他的手,随后一脸坏笑:“闫伯伯可是出了名的做饭好手,你不会……” “谁说我不会!小瞧人!”他当然是看出了她在激他,不过他却乐意陪着她瞎闹。 一时间凉亭里便满是欢笑声。 两人来到厨房,便开始找起了能用的食材。 寨子里除了自己种地,也有养过猪。那些猪肉每年会宰杀一次,而为了保存那先肉,寨子里的人会把肉熏成肉干。 好几块肉干被挂在灶台上,上面还滴着油。 这也是寨子里的习惯,说是每日做饭的油烟会爬上那些肉块,浸得那肉块一起往外冒油,这样的肉才算好吃。 蔬菜却不过是些大白菜,寨子里的老大粗们一个个并不爱吃素,所以绿叶类的东西存的并不多。 “鑫子,你打算做些什么给我赔罪呀。”她看了看这有限的食材,嘴里打趣到。 闫鑫那是一脸不屑,瞧着锅铲回应她:“嘿,你可别小瞧我,就这些东西,我能给你变着法做。” “那我可就等着了。”她只当看不见他的骄傲,转身就出了门。 他原本是想叫住她的,后来想想,这厨房油气重,沾上她的衣裳可就不好闻了,索性便住了口。 只这时候他也是犯愁了,海口都夸下去了,事就不得不做了。 掂起土豆和白菜,再看看上面挂着的一排熏货,他摇头叹气,只能是尽力喽。 只见他站起身,将一些小米合着稻米拌在一起,随后放入锅中蒸煮,待到差不多时,又切下一小块熏肉,改成小肉块放入米饭中。 随后将糯米泡了泡,将白菜入水过熟,搁在碗中,将糯米塞如晾着的肉皮中,裹成团和白菜捆在一起,放入另一个锅中蒸了起来。 趁着这个功夫,他将面和好,把切好的肉与腊肠放进水中,随后揪着面片下了锅,待面片煮好,其他两个便也出了笼。 糯米团被他切成了片,摆在盘中,又将熏肉饭盛了一碗,最后打起了一碗面片。 待端到傅伊人面前时,她也是睁大了眼:“你……你是不是傻子,怎么做的全是这些顶饱的吃食。” 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一本正经的说:“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怕你肚子太饿,所以这些都做了点,总有你爱吃的。” 她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意思,也是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感动。 三份主食,却代表了他为她着想的心。虽然笨拙,却直击了她的心房。 瞧着她没动筷子,他也有些慌:“怎么了?是不爱吃吗?不爱吃这些我再去换个法子给你重做。” 他说完便想去端,却被她拦住:“傻子,谁说我不爱吃了,我就是……就是想说,谢谢你。” 傅伊人此时已经羞红了脸,那红色蔓延到了耳根,煞是好看。 第76章 愿不老(十五) 他看着她眼睛都直了,瞪得傅伊人原本就羞红的脸更加红润。 “哎,傻子,你这样瞧着我可要我怎么吃?”她到底是忍不住了,小声喃喃着提醒他收敛一点。 他也是反应了过来,心里暗骂自己上不得台面,随后小心翼翼的开口:“那……我再去给你做点别的?” “不用了,你做了这么多,再捣腾可就是浪费了。”她摇摇头,拿起了筷子,开始细细品起那些东西。 他紧张的在一旁看着,心里忐忑那些东西合不合她胃口,会不会让她失望。 就这么想着,手心里不一会便有了细汗。 傅伊人不紧不慢的吃着,这味道其实说不上来好不好,都是顶饱的东西,硬要说多好吃那也是没有的。 只不过他的情意在,自然这味道就往上提了一些,再瞧见他那副紧张模样,她心里只觉得逗乐。 筷子放下,她决定逗逗他。 “唔……这味道……”她装着皱了皱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一瞬间就慌了:“味道怎么了?是不是难吃了?哎,怪我怪我,是我手艺不好还非要揽这瓷器活。” 闫鑫此刻是真慌了,这会不止手心有汗,连额头都渗出了滴滴汗珠。 她“噗嗤”一下笑出声,随后说到:“傻子,我是想说,这味道真好。” “真的?”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嗯,真的,不骗你。”她吐着舌头回答到。 气氛正好,两人都看对了眼,这刚准备继续攀谈下去,却被打断。 来人是刚刚看护老寨主院子的哨兵,他们脸色凝重,语气也不是很好:“请小鑫爷和傅姑娘去前厅一趟。” 他们有些奇怪,直觉这是出事了,于是下意识问到:“可是有事?” 来人只是瞥了他们一眼,便催促他们快些过去。那眼神里有些许似有若无的敌意,让他们有些惊心。 来到前厅,发现爹和娘还有萧茂都在,前厅外还聚集了大半部分寨子里的兄弟。 其中有闫鑫见过的崔叔,还有一些不认识的。 崔叔算的上市寨子里的老人了,只身体也不大好,所以基本上是不怎么出来走动,就连他们的到来,崔叔都没有出来招呼过。 只这会却是在这里,看来是出大事了。 就在他乱想之际,爹的声音响了起来:“既然人都来了,你就说吧。” 这话是对萧茂说的,看来这人也是萧茂要求韩国来的。 萧茂点点头,语气严肃:“我说话直,希望小鑫爷不要在意。”他说完看了看闫鑫,那眼神让他心惊。 好嘛,看来这鸿门宴是给他设的了。 也不等他回应,萧茂便继续开口:“我萧茂这条命,是老寨主给救的,老寨主便是我萧茂的再生父母,即使抵了命也不为过。” “众所周知,我原是北平城里杏林世家萧克舒的庶子,不说医术多高,但还算是有些本事,所以为老寨主调理那也是分内之事。” 他说到此处,又停了停,随后继续开口:“老寨主身体如何寨子里的兄弟们都心知肚明,我开的药方有无问题大家伙也都是请人验过,所以,老寨主交给我大家也是放心的。” “然而,老寨主却在今日见过小鑫爷和傅姑娘以后突然病情恶化,我萧茂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事实就说在这,望大家伙评评理!” 一席话听的闫鑫是心惊肉跳,虽然萧茂没有直接明说,但这含沙射影那也是差不多了。 明摆着是要陷害他啊! 他赶忙开了口:“萧茂你莫要胡说!老寨主见我之后也是见过你的!怎么那会没事,隔了这么久却要赖上我?!” 萧茂却像是知道他会这么答,不慌不忙的回答:“那这可就是高明之处了,老寨主喝汤药的时候确实是好好的,可这汤药下肚没多久便产生了相克。” “这药也不是第一回给老寨主喝了,怎么以前没事现在却有事了?!” 话音一落,弟兄们也小声议论起来,只这一议论,场面就有些维持不住了。 他才来寨子里没多久,人心根本就不会偏向他,这萧茂怎么说来的时间长,还有治疗之功,大家偏他也是情理之中。 只这时候可没功夫给他分析这些,他只能继续为自己和伊人开脱:“我闫鑫行的稳坐的正,老寨主与我不过第一次谋面,我何苦要害他?” “呵,说的好听,谁不知道老寨主要把位置留给你父亲,若是你现在下狠手,这黑龙寨还不就落到你手里了?” 一席话激起千层浪,这寨子不算小,谁不想当个老大领着一众人?所以萧茂这番话算是戳到人心窝里了。 帮腔的人一个个都站了出来,喊着闫家夺权,谋害人命。 崔叔听到此处却是摆摆手,一脸淡定:“萧茂,你说这些话,可是有凭证?” 这崔叔是跟着老寨主一起打拼的,自然话语权是有的。他一出声,大家便也按耐住性子等着萧茂解释。 要说这崔叔那年轻时也是血气方刚的汉子,放着瓷器生意不做,为了个姑娘去当了土匪,良民不当上了山,自己在山下的儿子也不要了,就愿意孤老一辈子。 萧茂眯着眼瞧了瞧崔叔,嘴角也是弯了弯。 他知道这崔叔不好惹,他上山以来也不过见过他两三回,只这回回都得不到好脸色。 打心里他是不愿和崔叔对上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崔叔将他看透了,也知道他那些心思。所以他惹不起,就躲着走。 然而今日却还是对上了。 “崔叔,您先莫急,我能说这些话自然是有依据的。”他把目光重新对准了闫鑫,一字一顿的说到:“老寨主的体内有相克之物,所食用的时间便是在小鑫爷进去的那段时间内。” “你血口喷人!我何时喂过老寨主吃食!”闫鑫瞪大了眼,对着萧茂便大吼。 萧茂却耸耸肩,一脸委屈:“我所言全是真的,若是不信,大可再去山下请个大夫来看看,看看我萧茂有无半点假话!” 第77章 愿不老(十六) 崔叔一挥手,招来了一个人,又在那人耳边嘀咕几句,随后让他退下。 那人点点头,躬身出门。 这架势,应该就是去找大夫了。闫鑫握紧了拳,昂着头站在那。他心里多少还是紧张的,只不过他知道自己有底气。 而崔叔也在这时候说话了:“事情还没个定论,大家都稍安勿躁。这相克之事不定数太多,还是等大夫来了再看。” 这话一说,多少是帮闫鑫解了围。他感激的对崔叔点点头,随后对爹抱了抱拳:“孩儿没有做过这等龌蹉之事,不会给爹丢脸。” 静静等待之时,萧茂那阴郁的眼神一直都在打量着他。那目光如蛇,冰冷而缠绕。 他本就没想置闫鑫于死地,他想要的,是闫鑫失了人心。 毫不保留的说,他想把闫鑫赶下山。这世道这么乱,没了黑龙寨的庇护,这活下去的希望那可就不那么大了。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傅伊人。 说到傅伊人,他便心更冷了。他得不到的关心,旁人也莫想得到半分。即便是彻底毁了,他也不会有一丝迟疑。 大夫没多久便被请上了山,崔叔说明了意思,就让人带着大夫去看老寨主。 萧茂却是无所谓的笑笑。 好歹他萧家以前也是有头有脸的太医院之人,北平但凡有些名气的大夫谁不识得他?请谁来他都不带怕的。 果然,那大夫去看了老寨主,把把脉后便回到了前厅。 只这说话前还对着萧茂使了眼色。 崔叔沉吟开口,询问起了老寨主的情况:“大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夫偷瞄了萧茂一眼,心里编排好了词,然后小心翼翼开口:“回当家的,病人这是吃了与汤药相克的食物,才引起的中毒反应。” 话一出,众人便哗然,原来这相克就是中毒啊! “可知道这其中时辰?” 大夫又抬眼看了萧茂一眼,随后说到:“就在一个时辰之内。” 一个时辰,这里面也算是把萧茂给含进去了,这跟萧茂自己的预期也一样。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这心头刺想要剔除,可就难了。 自然,大家心里也都有了思量。 相信萧茂的自然是在大多数,所以这会气氛越发的冷起来。 崔叔低头想了想,命人拿了出诊费,客客气气的把大夫送了出去。随后看看众人,嘴里含笑:“既然确定是中毒,那么,这相克之物在何处?” 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是啊,这东西总要有证据啊。 大家都是面面相觑起来,照着这架势,看来搜身搜房是躲不掉了。 果然,崔叔刚还笑着的脸一瞬间便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低沉:“王佐,齐柯,你们带几个弟兄一起,去搜搜萧茂和闫鑫的屋子。” 他说完又看了看傅伊人,最终还是没有带上她。寨子里就这么俩女人,面子还是要看顾的。 王佐和齐柯点头抱拳,随后兵分两路去了两人的院子,大刀阔斧的搜索起来。 闫鑫手捏的很紧,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他就怕萧茂有什么后手,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着了道。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傅伊人的神色也是紧张万分。 她站在这中央,被众多人给盯着看,那些打量的眼神让她打心里犯恶心,但为了顾全闫鑫,她咬牙便忍了。 “来人,给傅姑娘看座。”崔叔也许是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开口吩咐人给她搬了把椅子:“坐闫夫人身边吧。” 傅伊人感动的看了看他,对着他点点头。 而搜查的那些人也没闲着,当真是一寸地都没放过。能掀的都掀了,就差把那些花瓶瓷器给摔了。 “哎,王佐,你过来。” 齐柯突然对王佐招招手,眼里有些不敢置信:“你看这是啥玩意啊?” 王佐和几个弟兄跟了上去,瞧着齐柯手里的东西。 原来是一方手帕,只这手帕上面有些许棕色的粉末。那手帕一看就是女子绣的,上面还有一对鸳鸯。 “我看八成就是这东西了。” 众人都点点头,眼里有些愤怒:“哼!我黑龙寨对他们一家那么好,没想到居然是引狼入室了!” 捏了捏那手帕,众人都着急上火的往前厅走,连萧茂的院子都没有搜查。 前厅里的人见王佐他们回来,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崔叔也抬起了头,开口询问:“怎么样了?” 王佐还没答,齐柯就愤怒的喊到:“在闫鑫的屋子里找到这个!” 闫鑫一听点名赶忙抬头,只齐柯手里拿的东西他是怎么想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过,于是开口辩解:“这手帕我不认得啊!” “呵,你屋里搜出来的,你却说不知道?”萧茂在一旁冷哼,随后伸出手:“拿给我看看,我看看是不是这东西。” 齐柯立马双手奉上,还不忘瞪了闫鑫一眼。 萧茂接过手帕,先把粉末捏在手里搓了搓,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后摇头嗤笑:“当真是可以的,居然想到用这个!” “这是什么药?”崔叔也坐不住了,慌忙问到。 萧茂也不卖关子,望着闫鑫笑着说到:“要说这鱼腥草也不是不能吃的,只不过不能多吃。平日也就罢了,可这会老寨主在喝药,吃了这鱼腥草只会引得肾衰竭!” “我倒是不知道小鑫爷还会这一手,真是隐藏极深啊。” 闫鑫这会也知道,若是自己再不辩解,那么这个屎盆子可就是扣下了。 “这手帕我根本就没见过,更别说什么鱼腥草粉末了!” “你说没见过就没见过?!”齐柯的脾气冲,一听这辩解就急眼了。 崔叔虽然心急,但到底是老江湖,知道这会下结论还有些早,于是从萧茂手中拿回了手帕,仿佛端详起来。 “闫鑫,这手帕你当真没见过?”他盯着手帕,嘴里却询问闫鑫。 “崔叔,我当真是没见过的。这等女子的东西,我……我怎么会有。”他挠挠头,又看了眼傅伊人,就怕她真误会自己。 “你没有,傅姑娘就不能有了?!”齐柯又插了一句,眼里的怒火似乎要冲上了天。 第78章 愿不老(十七) 齐柯一句话,引得大伙都瞧着傅伊人。 傅伊人也是尴尬不已,她自然是在手帕出来的一瞬间心里有些吃味,但看着闫鑫的眼睛,她便相信他没有什么事瞒着她。 然而此刻却不是她吃飞醋的时候,这会明摆着嫌疑抛向她,她若不拿个解释出来,只怕这关是过不去了。 只见她眉一皱,眼里有些愠怒:“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许是她的气势唬了人,齐柯有了些结巴:“装……装什么你……寨子里就你一个姑娘……难……难道这帕子还不是你的?!” “呵,说的好笑。”她白眼一翻,继续辩解:“先不说我会不会绣帕子,就单说这上面的鸳鸯,那就不是我傅伊人会干的事。” 她从凳子上“噌”的一下站起来,咬着牙怒瞪齐柯:“未嫁之人便绣鸳鸯,你当我是什么出身?我与鑫子哪需得这些定情之物,又不是两方反对需要偷情!” 接着身形一转,望向闫鑫,眼里却多了些不好意思:“再说了,谁规定女子必须会女红?” 一句话一出,众人便开始了议论。 闫鑫却是松了一口气,她会不会女红他并不清楚,但瞧见她的样子必定说的都是真话,那接下来的火就该他来灭了。 他轻咳一声,开口说到:“我知道大伙心里是如何想的,不过是谋命夺权。也对,怎么看老寨主去了都是我得好处。” 话音一落,鸦雀无声。但瞧着众人眼里的光,他便知道,自己这话是说到心坎了。 “我不过是被军阀害了的平民百姓,从小脸朝黄土背朝天,懂得什么药理?既然我不懂,为什么不直接用药毒死老寨主算了,还弄什么相克之说?” 这话似乎是一记闷棍,让在场人心里透亮了一半。 是啊,既然是要毒死老寨主,只消一包毒性强的药就是,何必大费周章呢? 而且还用量这么省,剩下一半藏起来,这不明摆给人抓尾巴吗!怎么看小鑫爷也不是这么傻的人。 萧茂眼神锐利,在一旁也不说话。 这一出他不过是想动摇人心罢了,不然这么漏洞百出的伎俩,他也不会明目张胆这么做。 只可惜那帕子了。 那帕子,是他愚蠢的嫡姐绣的,绣给了曲霁峰。只她哪会知道,这刚送出去,转手就被人丢在了地上。 他也算是恰巧路过看到了,于是顺手捡了回来。反正嫡姐死了,谁都查不到他头上。 而鱼腥草,本来也就是平常之物,算不得难弄的药材,这样也就免去了他这个懂药之人的嫌疑。 他一直照顾老寨主,谁又会怀疑他呢? 就在萧茂思量的时候,崔叔说话了:“我看啊,这事确实是蹊跷了,这会谁都别胡乱怀疑,找着人最重要。” “我知道鑫子是不外出的,寨子里也没有鱼腥草这个东西。况且鑫子是被打扫战场的绑上来的,那会就搜过身,没得这么些个东西。” 话一出,便是为闫鑫正了名。 “至于傅姑娘,想必今日是第一次见老寨主,于情于理都不会下这等手。” 崔叔一边说,一边盯着萧茂,这让萧茂心里警铃大作。 但直到最后,崔叔都没有说他什么,这种案板上的鱼被等着宰杀的滋味是真的不好受了。 虽说崔叔的话多少事有作用,但人心这个东西一直是叵测的。所以,还是有一部分人怀疑着闫鑫,尤其是齐柯等人。 他们不过是些山匪,大字不识得几个,理却认得死,就觉得在哪找到的证据,那谁就是凶手。 所以私下他们也游说着旁人,渐渐人心就开始涣散。 这也是萧茂想要看到的。 老寨主的身子他还能再拖得几日,等这人群中的议论到了高点,老寨主的去世便是导火索了,到时候不愁那位置。 而闫鑫这几日也不好受。 往常他是随便在寨子里闲逛的,可自从那事一出,几乎是他去哪就有人盯着,那眼里的不信任让人心慌。 那日他去傅伊人的院子,便看见门口站着两个带着刀的人。 瞧见他也不打招呼,就当是没见着有他这么个人似的。他也不在乎这些,只自己往里走。 却发现打从他跨进院子时,那两人也跟着进来。 他有些受不了这样,于是出声呵斥:“你们跟着进来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怕你再做什么事了!”左边的大汉一边说一边斜眼望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引了个白眼狼,偏生崔爷还这么信得过。” “崔爷可不是咱们能议论的,只消咱们抓着把柄去禀告崔爷,这寨子就安生了。” 闫鑫实在看不下去这等嘴脸,于是黑着脸转头就敲了傅伊人的房门。 院子里的喧闹早就惊扰了傅伊人,她趴在门框听得仔细。院子里的人也没打算避讳,自然是扯着嗓子说话。 所以闫鑫只敲了一下,她便赶紧开了门。 那些话她听得都不舒服,何况是闫鑫呢?被人这么误解,而又辩解无门,自然是憋屈了。 可他瞧见她,立马就换回了云淡风轻,温和的给她打招呼:“这几日过得好吗?” 她自然是知道他不想她去担心,于是点点头,将他迎进了屋子。 外头的两人这会直接就立在了房门前,摆的就是要偷听的架势。她也知道他们赶不走,打从那天前厅一闹后,她就被人监视了起来。 关上门,两人相对而坐。 这有人偷听,自然是说不得什么心里话,只能小声寒暄,问的不过是一些平日琐碎,当真憋屈的紧。 而他也有些不忍她被人非待,想了几日,今天终于憋不住了:“要不,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她疑惑。 “这黑龙寨现在也不再是能庇护我们的地方,与其在这遭人非议,不如就离开吧。现在人心这样,就算爹当了寨主也坐不安稳。” 这些她不是没想过,只不过她没得立场去给他说,现在他主动一提,还真算的是说中了心事。 第79章 愿不老(十八) “鑫子,其实我一直想说的。” 傅伊人握着他的手,眼里含泪:“我根本就不在乎这寨主不寨主,我只想跟你好生生活,哪怕就躲在树林里,那也是好的。” 她抹了把泪,继续开口:“现在这冤情,你我都知道,我们是被人害了,但这些人根本就不管那些理,与其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我宁愿去外面。” 闫鑫心里倒是一暖。 原本他以为在这寨子里,至少能给她一个安稳,或者说给她一个好身份。但眼下她却说不在乎这些,只想跟着他。 这让他心里好受了很多,至少……她愿意跟着他,哪怕颠沛流离。 只这离开,也未必就那么容易。 往好了说,他们是为了证明清白不愿受这侮辱,表态自己不贪这权。 往坏了讲,安个畏罪潜逃也是可以的。 不过既然动了这念头,愿意离开这是非之地,那这脱身之法也不是没有。 打定了主意,闫鑫便决定去寻爹和娘,毕竟让权是要爹出门的,只要他们也愿意了,那么这事也就算是成了一半了。 然而闫鑫才刚来到爹娘的院子便是被人拦住,竟是不让他去见。 “怎么了?!我见自己的家人都不许了?!”他确实是气愤了,嗓音也提高了不少,都快赶上咆哮了。 门口的人却无所谓的掏掏耳朵,满脸的不在意:“喊什么喊什么,我说小鑫爷,你还真当自己是个爷了?!” 另一个人见状也是开口帮腔:“怎么说也是嫌犯,怎么滴?还想串供不成?” 嫌犯这词一出,闫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就直接伸手去推攘两人,好用蛮力闯进去。 也许是他声音太大,到底还是惊动了爹和娘。 只见爹打开屋子,对他无奈的点点头:“别争了,你且回去吧,有什么事去找崔叔,让你崔叔来说。”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又再一次的把门关上。 门口的两人见状也是一脸小人得志:“看见了吧?你还是回去吧,有事崔爷来才顶用,你算老几。” 闫鑫捏了捏拳头,死命的咬着自己的腮帮子。 找崔爷是吧,好!他就找崔爷! 崔爷那也是老江湖,即使是推算着差不多他也该沉不住气了,但见到他怒气冲冲那也是没想到的。 到底还是太年轻,有的没的都摆在了脸上。 “崔叔!这事可得给我评评理了。”这刚一进屋,闫鑫就像倒豆子一般的把话底子全掏了出来,就想把那委屈先给泄了。 “你说我闫鑫,行的正坐的端,怎么就这么不招人信任!”那一场变故确实是把他委屈的不行,这几天都琢磨着这点东西。 崔叔却是笑了,随后摇摇头:“你知道这寨子有多少号兄弟吗?” 这话是问的闫鑫一愣,这崔叔怎么这般接话?但到底还是长辈,他只摇摇头,当做是回答。 “这寨子啊,顶峰时期有二千多人呢,这二千多人来自各个地方,每个人身世都不一样,但绝大多数都是贫苦的孩子。” 他不懂崔叔为何说这个,但他只好生听着,并没有打断。 “黑龙寨能做大,靠的就是支柱和信念。失了信,就是失了魂,也就失了命。”崔叔眼睛明亮的望着他,笑的和蔼。 “我知道那事与你没有关系,可是弟兄们信了,认了死理,即使最后你洗了嫌疑,这钉子都还是在的。” “那……那往常寨子里就没出现过冤枉人的事?难道都是这么一棒子打死?”他不服气,嗓音也不自觉的提高。 “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况且他们对老寨主的情谊不一样,自然越发的钻牛角尖。” 道理他是懂的,只这心里却不好受。 “你知道,黑龙寨这股信念不能丢,即使是错的,我也得服这个众。”崔叔叹了口,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带着傅姑娘下山吧。” 他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您是说,我可以带着我的家人走了?” “不是你的家人,是傅姑娘。”崔叔摇摇头,满脸苦笑:“我得给弟兄们一个交代,这也是你爹的主意。” 好半天他才回味过来这话的意思,爹为了保全他这个儿子,居然同娘一起愿意留在这。 “崔叔,这事……这事难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他有些急。天伦之乐没有享受几天,居然又要分别。 只这一别到底凶多吉少,也许这辈子都再也见不着。 崔叔摇摇头,盯着他的眼:“这是最后的万全之策,难道你希望你与傅姑娘也脱不了身?” 他从未想过是这个结局,身子不自觉的僵硬。这生离死别的事,他连个阻止的机会都没有,居然只能这么默默接受。 “这是……爹的主意?”他不确定的又问了一遍,双眼通红。 “是,你爹说,要你和傅姑娘好好的,为闫家延续香火,全了他儿孙满堂的梦。”崔叔有些哽咽,继续说到:“他还说,要你别去找他了,就此别过吧。” 说完,崔叔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纸,放到了闫鑫手中:“这是你爹和你娘写给你的,要你下了山再看。” 随后又拿出几两银子,放在了他手中:“留着路上用吧,我会派人去把傅姑娘带来,你们就这样下山吧,东西都别带了。” 竟然是这么急,他的内心依旧在挣扎,他不愿走,他舍弃不下。 而萧茂此时也接到了闫鑫想走的消息。 偷听他与傅伊人谈话的卫兵等闫鑫一离开便来通风报信。那些卫兵早就被他收买,就等着跟他飞黄腾达。 萧茂此时捏着拳头坐在那,满眼的恨意。 他还是要走吗?他是要带着傅伊人走吗?他果然从没有把他萧茂当回事吗? 这些个念头不停地在萧茂脑中盘旋,让他越来越失了理智,就觉得闫鑫于他而言便是背叛。 “既然你那么爱你的傅伊人,我就让你这爱断在我的手里!”萧茂笑的狰狞,牙咬着唇渗出丝丝血迹。 第80章 愿不老(十九) “既然你们如此伉俪情深,那我也不妨让你们再可歌可泣一点。”萧茂说这话时捏的手指关节脆响,神色也说不出的狰狞。 他起身站了起来,向里屋走去,不多时,便拿着一个小瓶子出来。 “说起来这玩意原本配着不过防身,没想到是要给你用了。”他拿着瓶子转身出门,背影带着怨恨。 在崔爷与闫鑫说话时,崔爷就已经派人通知了傅伊人,所以此刻她是知道,闫鑫不多时便要带她走,只这一个“走”字包含了太多亏欠,她一时有些承受不起。 然而这里本就不宜再多留,她虽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曲折,可理智也告诉她,现在不是她多愁善感的时候。 崔爷虽然不让闫鑫带东西走,可到底是考虑了往后的生计,所以也准了她带走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份。 这已经算是一份善意了,她不怨崔爷不给他们洗怨,她知道他的苦楚。 就在她整理东西之时,院子里响起来嘈杂,侧耳听去,却是听到了一个“茂”字。 萧茂?他来是要做什么? 心里有疑惑,但大抵也知道什么叫做来者不善。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身开了门。 果然,萧茂满脸笑意的站在门前,那笑却是不入眼底,泛起一阵寒凉。 “你来做什么?”她先发制人的开口,语气不善。 萧茂却故作善意的点点头,开口说到:“我知道傅姑娘要和鑫子下山了,特此来别过。” “倒是不知道萧小爷有这等心思。” 她自然不会因为这一句话就给他什么好脸色,揪其起因,就算怪在他萧茂一人头上也不为过。 萧茂却不在意她的态度,继续说到:“傅姑娘的待客之道倒是有些与众不同,我不过来叙旧,且站在门口已多时,姑娘可否让在下进屋一说?” 话音一落,也不等傅伊人做出反应,萧茂自顾自蛮横的撞开她,径直走入屋内。 人已进,再想撵出去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傅伊人没得办法,只好跟着进了门,只不过她留了个心眼,并未将屋门关上。 萧茂先是环视了一周,随后漫不经心的夸赞:“傅姑娘果然与我等糙汉不一样,房间收拾的确实整洁。” “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我与你没得什么好旧情可叙。” “姑娘这话可差了,想来姑娘是不知道,咱们得交情也还是有的。”他笑的阴森,在主位上坐下。 “我原本也是生在贵家,要不是我那嫡姐实在上不得台面,家道也不至于中落了。” 他似乎是想从儿时说起,只话锋又突然一转:“罢了,说这些你也不懂,不如来说些咱们都明白的。” 傅伊人倒是一早就猜到他定是来找事的,所以坐的离他稍远些,等着看他卖什么药。 “我来这黑龙寨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闫鑫,说来也奇怪,我倒是觉得与他很合得来。” 似乎说到闫鑫时,他眼里泛起了不一样的光:“与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舒心,所以啊,我一直以为他就该是我的,在你来之前。” 他望着傅伊人笑了笑,继续往下说:“我从小就喜欢将看上的东西占为己有,一旦那些个玩意哪天被别人弄脏了,我宁愿毁掉,也不会让出去。” 这话说的意有所指,他望着傅伊人眨眨眼,将带来的那瓶药拿了出来:“这药,原本是我自己防身用的,现在倒是个好机会。” “你想干什么?”从萧茂开始动作时,傅伊人就紧张了起来。 “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不过是想了个心愿。”他继续笑着将药瓶打开,满口随意:“我一直不知道你哪里好,居然让鑫子那么着迷。” “反正你们今天是要走的,你放心,崔爷说出口的话就没人会反对。只我有个条件,你若不答应,只怕这下山的路就不那么好走了。” 赤裸裸的威胁从萧茂嘴里说出,只那语气云淡风轻,让人以为不过是玩笑。 “什么条件。”她自然知道他不会拿她寻开心,所以开口追问。 “这药是假死药,吃下去后半个时辰就会醒过来。昏迷期间能听得到外界的话,只不过不能动作。” “你这是何意?”她不解,只是假死药,她吃下去的意义何在? 他却不解释,只让她吃了便是。若是吃下去,他便不再为难他们,若是不吃,他们便不能活着出山。 思前想后,她最终还是决定放手一搏。她相信若是不吃那药,她和鑫子根本不可能活过明天。 可若是她吃了,即使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萧茂也不会为难鑫子。 他想要的从来都是自己死,只不过鑫子算是被她连累了。 当药滑过喉咙,她看到了萧茂狰狞的笑,来不及细想,她便倒在了地上。 意识还是清醒的,然而身体却不能动。 萧茂并没有动她,他扔坐在主位上,等在闫鑫从崔爷那回来。 闫鑫在崔爷那等候半晌,却也没见傅伊人过来。焦急难耐,最后不得已开口说是自己去接。 崔爷倒也没有为难他,本就有些歉意,都这会了还有什么好为难他的?于是点点头,由着他去了。 一路上他都有些心慌,黑龙寨暗流涌动,他当真是没有勇气再失去她。爹娘他可以往后再想办法,眼下他是要将她好好带走的。 脚下动作加快,最后他干脆是狂奔了起来,他有些害怕,他拿捏不准萧茂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来到院门前,守院的两个护卫不知什么时候走的,院门禁闭,四周都静悄悄的。 他用力的推开门,一边推还一边喊着傅伊人的名字。然而待他将门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敞开的房门和主位上的萧茂。 一瞬间他便站在原地,脑子里飞过无数种情况:“你……你怎么在这里!” 待反应过来,他张口便是质问,随后目光向下,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傅伊人。 这一眼便惊出一身汗,他赶忙飞奔入房,将傅伊人一把抱在怀中! 第81章 愿不老(二十) “你!你对伊人做了什么!”闫鑫抱着傅伊人对萧茂吼到。 萧茂却自嘲的一笑,随后开口:“我能做什么?她自己昏在此处,我可什么都没做啊。” 闫鑫明显是不信的,再低头看看傅伊人,衣衫整洁,也未见手上有什么碰撞,只他无论如何都摇不醒她。 萧茂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除了冷笑就是苦涩。 他大抵一早就料想到此番场景,也知道闫鑫的眼里除了她便再也没了自己的位置。 他不懂他为何对傅伊人有如此大的敌意,就像他拿捏不准他对闫鑫的情意一般。也许不过占有欲,却将他们逼到了对立的两端。 “鑫子,你可信我?”最后,他终于先开了口。 闫鑫心里苦涩,嘴上却也说不出什么婉转的话:“你要我如何信你?” 萧茂的神色在一瞬间暗淡了,但心里的哀怨却更胜。 他哽咽在喉咙的话瞬间咽了下去,随后便开口自嘲:“我就知道,到最后我们会变成这般光景。” 换了个姿势,他继续开口:“鑫子,说实话,我当初是打心眼里把你当哥哥一般看待的。你比我嫡姐聪明,也比我嫡姐懂得多。” “我真心是崇拜你的,可是,自从傅伊人来了,你整个人都变了,变得跟我嫡姐一样愚蠢,世间哪有那么多情爱?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萧茂看都不看闫鑫,继续往下说:“你娘跟着傅伊人一起来,我羡慕你,我羡慕你爹娘给你的爱,羡慕他们真心呵护你。” “这些我都是没有过的,我从小就担心,自己若是哪天没有做得好,父亲和娘亲就要抛弃我而去,若是我嫡姐突然争气,那我就什么都会没有。” “你知道吗,闫鑫,我羡慕你。”萧茂说着望向闫鑫,可当他看到闫鑫依旧是凝望傅伊人时,他心里再次的怨恨起来。 他话锋一转,语气讥讽:“虽然我是庶子,但好歹生在杏林世家,若你肯跪下来磕头求我,我就帮你救傅伊人。” 闫鑫听到这话猛的抬头,可他却只看到萧茂满眼的瞧不起。 傅伊人此时拼命的想起来,她不想闫鑫为了她连尊严都不要,她亏欠他太多,不想再让他为难。 “你……说的可当真?”沉默片刻,闫鑫开口问到。 “当真。” “好,我跪。”他将傅伊人从怀里放了下来,径直走到萧茂面前。 膝盖碰撞着地面发出一记闷响,闫鑫就这样跪在了萧茂的面前,他望着萧茂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可悲的陌生人。 这眼神让萧茂恨极,他咬着牙怒喝:“你莫这样看着我!你若是惹怒我!我定不会帮你救傅伊人!” 闫鑫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看着他的暴躁,随后沉默的磕起了头。 一下,两下…… 每一次他都用了十足的力气,却没有丝毫迟疑。 三记磕完,他却没有站起来,只继续望着萧茂,语气冷淡:“够了吗?” 萧茂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对着闫鑫的胸口就是一脚。 这一脚也是用足了力气,闫鑫被踹的躺倒在地,发出一阵闷哼。 萧茂走到他身边蹲下,嘲讽到:“你求求我,跪下求我,我就帮你。” 闫鑫咬着牙爬起来,看了看依旧不醒的傅伊人,心一横,又再次跪在了萧茂的脚边:“求你救救她。” 话一出口,萧茂心里更加郁积。 他没想到闫鑫会为她做到这一步,他原本以为他会跳起来同他打一架,就像曾经一般。 果然是再也回不去了吗? 摇摇头,不让自己乱想。他从怀里拿出了一粒药。不管闫鑫对他如何,但他的东西如今被别人抢走了,那么他便不会让那人好过。 “给她吃了吧,半个时辰后就会醒。” 萧茂将药递给闫鑫,留下这句话后不再看他们,起身便出了门。 闫鑫捂着胸口慢慢站了起来,随后缓步来到傅伊人身边。 她依旧是没有反应,就像睡着了一般。 将药放入傅伊人口中,他找来杯子和水帮她咽下。原本是想将她抱上床,可刚刚那一脚让他现在还胸口生疼,索性便将她抱在怀中,就地而坐。 半个时辰不长不短,他只能等着。 萧茂那番话对他来说无疑也是震惊的,他从未想过萧茂原来是如此一人。 他对他的曾经不甚了解,遇见便是在这寨子里。他从来都只把萧茂当弟弟看待,也多少知晓他是落魄的世家子弟。 可怜着他家道中落父母皆亡,所以平日对他也是多有照顾。 他喜欢黏着他他是知道的,可却没往多了想。若是一早就察觉出他性子里的偏差,他定会从一开始就疏远着他。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这也许就是他的命吧。 时间就在他乱想之际流逝,最后是傅伊人的动静惊醒了他。 瞧着她缓缓睁开眼,他心里终于是放下了心。也许萧茂还有些良知,没有骗他。 傅伊人逐渐清醒,入眼的便是闫鑫担心的眼神。她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若是他知道是她半主动吃下的药,他可会怪她? 她看了看闫鑫,发现他神色很不好,再联想到自己听到的种种,赶忙便爬起身,担忧的开口:“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闫鑫只以为她昏睡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索性也不打算和盘托出,于是便安抚到:“我没事,就是一个姿势待久了有些累人,活动活动就好了。” 听见他这般说,她便也决定不开口。他一直就是好面子的人,她多少是知道的。 闫鑫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包袱,猜到了这是她清好的包袱,于是开口:“可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吗?” 她想了一会,摇摇头:“应该都整理好了,我东西不多,不过一点小物件。” “那走吧。”他将她扶起,随后将桌上的包袱背在身后:“世事难料,我们先下山去,爹爹和娘亲等风头过了我再回来求崔爷。” 她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点点头,跟随他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