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榆树下》 第一六四章 请客 赵梅波急匆匆地赶回家,跟郑秀琴说了请客的事后就坐在北面柜子上,掀起衬衫的下摆,呼哒呼哒的扇着。她的白皙的肚皮上有细密的汗渗出。 “守林,你招呼你爸去。”郑秀琴冲西屋喊道。 正仰面躺着蹬墙的赵守林应道:“我爸在哪儿呢?” 郑秀琴又大声说道:“我哪知道,你找呗。” 赵守林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健壮英武。他套上背心后,跳到地上穿懒汉鞋就向外边奔去。郑秀琴的话追过来: “先上队上找,没有回来问别人,再不上大队看看。” 赵梅波一阵忙碌,上供销社买鱼罐头,上西邻借凳子,上园子里摘黄瓜,薅葱,削土豆皮,等她将一切的准备工作做完后,赵庭喜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他一进院门就对正在洗土豆的郑秀琴说: “哎呀,我大闺女的同志要来,还头一次端咱们家饭碗呢。” 赵梅波抿嘴一乐道:“还想第二次啊?” 赵庭喜的眼睛一眯缝,说:“我大闺女愿意想多咱来就多咱来。” 赵梅波打趣道:“爸,你都预备啥好吃的了?” 赵庭喜扬了扬手中的面袋子道:“大米,再整四个菜,硬不硬?” “也不知道他们吃不吃咱家酱?”郑秀琴问。 赵庭喜想也不想地说:“吃不吃的先摆上。” 不到十一点,李秀丽领着七八个老师拐进了院子。赵梅波和赵庭喜迎上去,礼让着他们向屋里走来。赵梅波问: “她们呢?” 不待李秀丽回答,刘玉民可着嗓子嚷嚷:“那两个女将说什么也不来,说抹不开张嘴。不来就不来,让到是礼,不来省下。” 刘玉民说罢,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鸡蛋炒韭菜,粉条炖豆角,大油炒的黄灿灿的土豆丝鸡蛋,五香鱼罐头,再配鲜嫩的蘸酱菜,看起来也颇能勾起人的食欲。刘玉民坐在凳子上搓着手道: “哎呀妈呀,这太丰盛了,赵队长也太客气了。” 赵庭喜不好意思的摆手道:“不丰盛,就是个小毛菜儿。离城里远,要是近的话我就上城里买了。” 能喝酒的在地下的“靠边站”旁就坐,不能喝的在炕桌旁就坐。不知道陈启军是真的不能喝酒还是矜持,他坐在了炕桌旁。赵梅波没有坐到炕面上,而是侧身坐在炕沿上,好方便盛饭添菜斟酒。在给陈启军盛饭时,赵梅波触到了他的手指,随即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一种似曾相识却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撞击着她的胸膛。这时,她不禁看了他一眼,目光停伫在陈启军的如涂过口红的唇上。 吵吵闹闹的酒宴结束后,赵明梅波舒展着疲惫的腰肢,问正在津津有味地吃饭的赵守林说:“二呢?” 赵守林嘴里嚼着饭回答说:“不知道啊,抓蝈蝈去了?” 赵梅波问:“你咋不去?” 赵守林撇了一下嘴道:“姐啊,我多大了?十八!” 赵梅波哈哈地笑道:“呦,我大弟该处对象谈恋爱了。” 第四六四章 偶然与必然 “文姐,你咋老没上我家去呢,我爸还念叨你呢。”赵守成略一思考后,以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的小媳妇。 从余光中,赵守成瞥见那个瘦小男人的手缩了回去,只几秒钟后他便走开。赵守成此时双拳紧攥,拉出了一副搏斗的姿势。小偷既然离开了,他便放松下来,只是眼睛还没离开那个拉开拉链的挎包。 小媳妇见赵守成只是盯着挎包看,就低头检查,见拉链已拉开,立刻明白了咋回事。 “谢谢你!要不是你招呼我,这里的钱早就出飞了。”小媳妇说。 因为她真诚,赵守业便友好地点头,说:“不客气!” 赵守成说完就向那边走去,走得气宇轩昂自信满满。他做了一件好事,像一样。 赵守成成长的岁月和以后的人生旅途中有许许多多的偶然,这些偶然又最终串联必然。孙红、曹俊平、周小丹、于凤莲……这几个女人亦在他的人生彩画上涂抹下或浓或淡的几笔。 第一章 “梁山”归来 日落西山点上灯, 听我扯段哩格棱。 哩格棱哩格棱, 唱一段春秋大戏你要听分明。 一扯云彩半遮月, 恰好似马嵬坡下草青青。 二扯南风吹杨柳, 就像那金銮殿上紫气升。 三扯龙袍没扯动, 惹得乾隆皇上怒冲冲。 点手叫来一小将, 便是那白马银枪的小罗成。 乾隆爷问话听仔细, 多咱国泰民安运承平。 罗成跪安忙回奏, 白露点点止刀兵。 又曰 马嵬坡下草青青, 今日犹存妃子陵。 题壁有诗皆抱憾, 入祠无客不伤情。 三郎甘弃鸾凤侣, 七夕空谈牛女星。 万里西巡君请去, 何劳雨夜叹闻铃? 杨贵妃在梨花树下香魂散; 陈元礼带领着军卒才保驾行。 叹君王万种凄凉千般的寂寞, 一心似碎两泪如倾(唱keng音)。 愁漠漠残月晓星初领略(唱liao音), 路迢迢涉水行船把山登。 好容易盼到行宫歇歇倦体, 偏遇着冷雨凄风助惨情。 ——引自东北大鼓唱词 赵庭禄怏怏不快地走在路上,还回想着在牌场上的情形:如果那个夹和摸了,就是四千八!四千八百和啊——他一抖手,仿佛那该死的纸牌被他抖掉一样。 大榆树的树冠在冬天的残阳中毫无生气地随北风颤动着,枝杈上挂着的一条破布好像在噗啦啦地响,搅着他的心境。该死的李大冤要是不“岔”那张牌……但是,赵庭禄脑子里那颗被“岔”掉的牌立刻像被风吹走一样无影无踪,因为他看见一个姣好的身影由那边闪过来。他停下问: “你、你上哪去?” 这略显口吃的话在女人听来颇觉有趣,于是几声浅笑后,她说:“哪也不去,就是瞎走。” 看似不经意的戏谑的回答,倒叫赵庭禄不知所措起来,他搓着手,支吾着说道: “我回家,太阳快要落山了。” 女子向西边看了一眼,旋即夸张地说道:“哪呀,还有十多丈高呢!” 一阵清脆的笑声响起,也有一阵香味撞进他的鼻孔里。再与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赵庭禄侧目而视,看见了她围巾下白皙的脖颈。 稍迟疑了几秒钟,赵庭禄迈动双脚,走向自己的家。 为喜庆起见,赵庭禄的父亲——那个老实厚道的农民分别给自己的四个儿子取名为庭财、庭富、庭喜、庭禄。身为老末的赵庭禄理应得到父亲的喜欢,但赵有贵却有点讨厌他,因为他生性好赌而且有时好说点小谎儿。 炊烟在下午三点多的光景中随风散掉了,不留一点痕迹。东边的天上有几朵云,游移着不肯远去也不肯靠近。赵庭禄怪笑了一下,看着后趟街作了片刻的思考。仅仅是片刻,他似乎有了主意,就加快了脚步。 两趟主街道不很规矩地由西向东穿行,最后交汇于村东,再迤逦东去,穿行到另一个村子里。后街两侧的民居沿街错杂排列,疏落处有百十几米的空场。前趟街与后趟街间距很大,那大片的空地在春天时便被种上土豆,夏天正盛时,那儿便一片葱翠浓郁。 赵庭禄所行走的这条南北向的道路将村子截成两半,大榆树在东半部的路边上。道东的硕大的坑因为大榆树下有一座小庙而被称为小庙大坑,它连同大榆树下的两块带凹槽的方石,常常给人们一种神秘感一种久远的厚重感。 赵庭禄抱着膀由路口转弯向东,过了供销社后再走六十几米就到了自己家门前的大街上。被土墙围起的院落整洁利落,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这全是赵庭禄他老父亲的功劳,亏得他每日里精心地打理,才成现在这个样子。 院子里有鸡,在咯咕咯咕地叫。 快言快语的妻子对赵庭禄的归家没有表现出半点的欣喜之状,她头也不抬地对启门而入的赵庭禄说: “成天骚了骚了的东家出西家进,耍钱弄鬼吃喝嫖赌抽,样样少不下。” 这略显夸张的话并没有让赵庭禄有些许的不高兴,他向来如此,少有发怒的时候,大多情况下面呈笑意不做分辨,一副没有原则的模样。 “我吃喝赌,但不抽不嫖,你不吃不喝?我就不是比你多一样吗。”赵庭禄说。 赵庭禄不严肃的嬉笑声还未落地,人已钻进东屋。他刚想坐到炕上,在外屋忙着做饭的妻子尖着嗓子唤到: “填把火!” 赵庭禄一激灵,心里虽然不快,脸上却未有表现。他慢腾腾的走出来,猫腰,拽过两根玉米秆儿再慢腾腾的向灶里送。妻子愠恼道: “号脉呢?” 赵庭禄白了一下妻子,抓了四五根柴捅进灶里。他的这一举动让妻子忍不住乐出声来,这分明是宽容的表示,赵庭禄便也呲呲牙,微笑了一下。 赵庭禄老父亲名下的三间泥草房居中开门,东屋住着父母,西屋拄着他的妻儿六个。当然也不全是如此,很多时候,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也和爷爷奶奶住在东屋。 由分地主的浮财而得到的这三间房看上去还算端正,老式的上半扇窗棂虽然有几处已经断裂,但下半部还算完好。赵庭禄的老爹赵有贵常回忆当年获得这幢房子时的激动欣喜之情,他说当初的几个晚上觉都没睡好,恍恍惚惚好像做梦一样。他做了好多年的梦,梦里有二百多年前由山东登州府文登县三甲七社闯到这里来的老祖宗赵升,也有他的未曾见过的、在城北的赵升窝棚里曾经属于赵家的祖产,有将来的孙子们为他生下的重孙,一切的老辈所常做的梦他都做。 现在连过六旬的赵有贵坐在炕上,望着倒在坑里的老伴说: “成天在炕上躺着,也不下地溜达溜达,都说你迷糊,能不迷糊吗?” 赵老太太扭了几下身子,大约是想起来,但终究还是躺在那儿没有动。 “不成,一抬头就天旋地转的。赵庭禄干什么去了?我让他上孙大夫那抓点药,上回吃的就挺好使。” 她的话说得虚飘飘的如同一片干枯的树叶,在空中向下摇落。 “是呀,老四说今天就去买回来,可刚才见他没动静啊。”赵有贵舔了舔嘴唇说,“庭禄,你说买什么药了的?” 赵庭禄心里一哆嗦,他猛然想起给母亲买药的事。他不敢上东屋,怕与老父亲的目光对视,更不敢看迷迷糊糊的老母亲。他小声对妻子说: “那什么,我去买药。” 妻子白了他一眼:“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寻思个啥,屁股大丢心了?去,反正也用不着你了。” 赵庭禄虚应了老父亲一声后夺门而出,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用最短的时间到药社抓药。 药社就在大队的左边隔壁,赵庭禄有事没事常去那转转。现在他以小跑的速度气喘吁吁地赶到这时,看到门上了锁。到晚饭的时间了,不上锁才怪呢。他扭转身又直向孙大夫家,好在孙大夫家离得不算远,要不然他非得吐了血不可。 当赵庭禄急急地走回自家,将药交到母亲手里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说: “啊,早就买了,落在老张家了,才取回来。利什么平?还有一种小药片,像以前那样。孙大夫说了,小白片千万别吃多,吃多了药人。” 这样很自然的情状没有让赵有贵觉得他说了一半的谎,反而很怜惜的说:“跑得脑门上都冒汗了!” 赵有贵不会用语言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他的天性中不具有油滑的成分,赵庭禄也传承了这样的性格特点,不懂得阿谀不会巧言。赵庭禄问父亲说: “咱们家大板桥锹搁哪了?” 他的突兀的话没有得到赵有贵的回应,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无目的。过了几秒钟,却听到赵有贵不满的嘟囔:“自己家的锹在哪都不知道,不是这家人呢?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真成了甩手掌柜的了。” 赵庭禄听了咧咧嘴,似笑非笑,然后去取八仙桌。 黄色的略显橙红的八仙桌是两年前在城里买的,花了他整整六块钱。其实他那天本不想买桌子,只是想到第二百货商店给儿子买鞋。当他用量尺买好鞋子出得大门东张西望地思谋,要不要去兴隆饭店吃饭时,从商店里闪出来一个人,那个人张惶失措,神色不定。那个人见赵庭禄忙取下肩上扛着的桌子,搭讪道: “大哥买桌子不?我刚买的,花了八块钱。” 赵庭禄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臭猴子一样的男人,问:“买的还卖?倒买倒卖投机倒把呢?” 瘦猴子强是镇定了一下,目光游疑了一会儿后讪笑着说: “不是不是,那个、我买了桌子后被老爸给骂了,说他妈的咱家有桌子,还买哪门子桌子?退回去!退回去?不给退,这二百不是咱家开的。大哥,你看这桌子……匀给你行吗?” 赵庭禄不动声色,甚至连看都不看那个桌子一眼。他的这一情状让瘦猴子更是惶急,他环顾左右,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 “大哥,我八块钱买的,核你六块,便宜死了。” 赵庭禄故意放慢语速道:“谁知道你是八块买的,还是五块买的?要是五块买的,还挣我一块呢。” 瘦猴子说:“大哥,你不信就上里边看看,要不是八块一张,我白送你。” 赵庭禄不紧不慢的点头,然后转身向里,看完价钱后又出来,见那小子还站在那儿。他点首示意,那瘦猴子就跟在身后。在一个背街僻巷,他们的买卖成交。成交后的瘦猴子逃也似地跑掉了。 贼!惯贼!这是赵庭禄的结论。 现在赵庭禄放桌子脱掉鞋脱掉鞋,凑到母亲的身旁问: “妈,还迷糊吗?” 母亲勉力坐起来,看着赵庭禄说:“还行,好像轻点了。” 赵庭禄没有想过这是不是一句安慰的话,顺口接道:“吃完饭吃药,吃了药就好了。” 今天的晚饭还有些味道,水捞的小米饭,米汤熬的土豆酸菜。虽然没有肉,但捞过米饭后余下的米汤也很好地掩盖了酸菜的腥味。 那张赵庭禄花六块钱买来的八仙桌旁依次坐着赵有贵、赵有贵的老伴林秀云、赵庭禄大儿子赵守志和二儿子赵守业、两个女儿梅英和梅芳。赵庭禄屁股搭在炕沿上,蜷着左腿,别别扭扭的扒饭加菜。 人说赵庭禄好福气,双儿双女,又都相差两岁,从数字上看就是好兆头,日后必兴旺发达。他虽然觉得这是顺情的好话,当不得真,却也喜欢以此幻想未来,去描绘诱人的画卷。他常对十二岁的儿子赵守志说,儿子,好好学习,长大当总理,那我就是总理他爸,上bj就跟跑平道似的。上bj是他的一个梦想,他的儿子有当上总理的可能,但他好像没有可能活到那一天。 暮色降临,东边的天宇上有几颗星在闪烁。 赵庭禄照例是出去游逛,打牌掷骰子,以博取一时的快乐。他的妻子张淑芬叨咕一番后,也就无可奈何的哄着尚年幼的女儿服侍体弱的婆婆。生活即是如此,十几年了,恐日后也难有改变。 第二章 去打玉米面 赵有贵早晨起来,推门看见雪又厚厚的地覆了一层。天上的云还没有散尽,冷硬的风从房山溜过来,侵入到他的脖子里。他返身回到屋里,戴上帽子,套上棉手套,然后又到外面,抓过扫帚,扫起积雪。 赵有贵将庭院里的积雪撮到菜园后,又扫出一个过道,通到前面的大街上。这个庭院里两道顺墙与东西邻居区隔,又与临街的小土墙围定了这一家,他们便在此生活起居。 赵有贵将院子扫完了,还未见儿子赵庭禄起来。儿媳倒是忙碌得欢,掏灰抱柴刷锅,噼啦啪啦一阵后,张淑芬尖着嗓子喊道: “懒犊子,起来挑水,水缸见底了!” 赵庭禄现在已经醒来,只不过正睁眼看棚顶出神。听媳妇这么一喊,忙爬起来,穿上衣裤,戴上帽子,担上两只空桶,就向大街上走。那两只空桶晃悠着,扁担勾子与水桶梁的摩擦声不断地响起:吱嘎——吱嘎—— 井沿离家将近有二百米的距离,在老刘家的院墙外。这口井与另外的相邻的两口井虽不是等距离,却也相差不过百十几米。全村的六口大井都有序的分布,供应人们饮用之需。村子的东西南北端的四个生产队里也有各自的大井,辘轳响起便是上工忙碌之时。 赵庭禄将两只水桶放下,小心的靠近井口,伸手摇辘轳。井台上厚积了一层冰,井壁上的白冰如凝脂一样光滑润泽。虽然赵庭禄很小心,脚还是跐了一下,险些跌倒。他并不怕掉进井里,他怕从井沿上出溜下去,怕磕得鼻青脸肿。 赵庭禄将两桶水担在肩上,于平地上行走时,也要加一点小心,路面上踩实的积雪,虽没有冰面那样光滑,若不小心也会摔倒。赵庭禄摔过,并被冰凉的水浇透了右腿。 赵有贵见儿子呼扇呼扇的担着水由院外进来后,小声的对他说: “庭禄,你说你三哥昨天那话啥意思啊?” 赵庭禄担着水站定,茫然的望着老父亲,不解的问: “哪句话?” 赵有贵猛然醒悟道:“啊,你‘夜个’没在家,不知道。” 这么的一句话后,他将粪箕子拎起来,规规矩矩地放到东墙下,并不言语。 赵庭禄担着水停了一小会儿后,翻了翻眼皮,然后高声叫道: “淑芬,开门——” 张淑芬闻声,将门打开。她的眉毛上沾染了细小的水珠儿,脸蛋红扑扑的,格外的妩媚。屋里弥漫着蒸汽,浓重得对面不见人。冷气随门而入的一刹那,蒸汽猛可地向里收缩挤压成一个通道。赵庭禄晃晃悠悠地担水迈门槛,双手扶住扁担绳,以不让水桶左右摇晃。 赵庭禄哗哗地把水倒进水缸后,将水桶和扁担拿到外面,依照老爸的习惯,把水桶倒扣在丫杈上,扁担斜靠着。扁担钩子还在晃悠着,似乎岁月就在钩子下面流转来又流转去。 当年,赵有贵稀罕宝贝似的从山里弄来柞木再求死去多年的刘木匠做成这个扁担后,便将它视若珍宝。他说这扁担薄厚适中中长短合宜,结实又有韧性,比在城里买的扁担好用多了。这不过是一种感觉,说不上准确。他同样也感觉带回来的锄把得心应手,横看顺眼竖看也俊朗。赵有贵上山里那年才四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作为队长赶着马车,第一次进山后,才知道山的雄伟。 赵有贵在做二队队长的二十来年中,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从没有为自己谋过一丝的好处。他永远感念,感恩于共产党。去年逝世时,赵庭禄不过脑子的“死了,地球不得照样转吗?”这句话,让赵有贵暴跳如雷,他大声斥责赵庭禄,你个瘪犊子,忘恩负义的家伙,没有,能有今天吗?赵庭禄不敢与做党员的父亲争辩,他也争辩不出一二来。他不过是顺嘴胡说,也是因为他看到父亲如亡故了娘亲一样哭天抹泪而作了并无恶意的调侃。 三年前,赵有贵卸任队长时才六十二岁,以他的意思,他可以再干二年,但是大队书记不同意,公社方面也不同意。赵有贵继续干革命的愿望不能实现了,就退了下来。退下来的赵有贵没在家里颐养天年,而是到队上扫扫院子看看场院以发挥余热。有时他也指导由他推荐的继任队长,告诉他如何打理事项,如何分配人员。这就让赵庭禄十分的不快,他尽量平和地面带笑容地以商量的口气说: “爸,你看人家不是安排的妥妥的吗?你这么一说,人家反倒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赵有贵虽然不大舒服,但还是听进去了,就尽量的多做事,少说话,以免让人反感。 赵有贵的继任者是赵庭禄的发小李宝发。他们一同在高小念书时,用木梯子掏过麻雀崽子,下水里抓过蛤蟆,用老学究孙长伟的话说,他们做过的坏事罄竹难书。赵有贵看中李宝发是因为他朴实能干,不巧言利舌。它常以这样的一句话来教育她的儿女们:老实厚道常常在。虽然是从小就对儿女们耳提面命,但赵庭禄却有点令他失望,他这个宝贝儿子绝不像老大那样朴实能干,也不像老二那样肯于琢磨精于算计,更不像老三那样善言善语勤快利落,他有时像糊涂蛋,似乎说话做事没有原则左右都行。 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有父亲在,凡大事都由他定夺,无需赵庭禄费周章。 现在,赵庭禄将扁担和桶放置好后进屋来,见张淑芬已经将锅盖好,正蹲在灶前向里边填玉米秆儿。不等赵庭禄再向屋里迈步,她不生硬也不柔和的说: “苞米面子没了。” 就这么一句话,在赵庭禄听来分明就是命令。他答应道: “我‘叨个’打去。” “啥‘叨个’打?吃完饭就去,还‘叨个’,‘叨个’就不知死哪去了!”张淑芬呛白道。 赵庭禄紧了紧鼻子,虽然心里不愿意,却并无表示。 早饭是溜豆包烫水饭,酱黄瓜切成丁也颇具形色。这样的一顿简单的早饭用过后,赵庭禄用木爬犁拉起一袋子玉米向二队走去。 林家屯的四个小队分布在东西南北四端,看起来规整有序,不显杂乱。赵庭禄向东,经大队供销社再过十字街向北望,就能看见二队在村后一百米的地方铺陈着,猪圈、仓库、碾房、场院依着一条向北伸去的道路延展,占去了好大一块地方。 在经过学校的大门时,赵庭禄向里面看了看,阒无人迹的校园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西边的土墙上奇怪的搭了一样东西,像是一个被子。 学校原来是三栋的房舍。在四年前,前栋临街的那栋被分割出去用作了大队办公室和供销社。赵庭禄没有在这里读过书,甚至也没进过这里几次,他不喜欢这,他觉得这太吵闹,学生太调皮。 队上的值星官老黄在大门口拿着扫帚东一下西下地瞎划拉,见赵庭禄大老远地由西边的道上拐进院里,就大声地招呼道: “庭禄,拉的啥?” 赵庭禄笑着回道:“苞米,打苞米面子。” 老黄的永远的笑容是他的一个标识,那里面有一些谦恭讨好和与生俱来的和善。在赵庭禄的面前,他以庭禄和老舅来称呼。若细论起来,老黄确应称赵庭禄为舅,他的母亲的爷爷和赵有贵的爸爸是姑表兄弟,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攀扯。赵庭禄不喜欢老黄喊他为老舅,他比老黄小,他有点承受不起,他更喜欢老黄叫他庭禄。 老黄是有故事的人。他的爸爸黄大魔当年经营着杂货铺子,一年到头收入不菲,所以老黄早早的被送进私塾,交由先生管教,以期学有所成,光耀门楣。但老黄只顾玩耍,于诗书毫无兴趣,就算先生的戒尺对他也不起作用,他皮糙肉厚,戒尺打在身上,就像弹了一个脑瓜崩。单单是淘气调皮不读诗书也就罢了,偏偏他用麻花雇请同窗代写作业。小时如此,成年后也不见好到哪去,前年他居然以二百元的价钱把老婆卖给了南河沿上的的刘三秃子,同去的还有他十岁的儿子。之后,他揣着着卖老婆和卖房的钱到外面胡吃海喝,一年后又回到村里到队上值更护院,做他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当然,老黄的故事还不止这些。 赵庭禄和老黄打过招呼后,径直走向南端的碾房。碾房的朝东开的门敞着,风由门涌进去,好像又从花轱辘占窗中穿出来。碾房里没人。他将玉米袋子搬到里面后,就出来,到队部里。东厢房的马厩里有一匹马咴咴地叫起来,并且踢踢踏踏摇尾竖头,引得其他的拴在槽头上的马一阵骚动。 赵庭禄到上房的小队部里看时,见诺大的一个屋子里只有四个人,队长李宝发,民兵排长贾占才,会计张二胖子和保管员张维明。他们见赵庭禄启门而入,不约而同都住了嘴。这突然的安静,让赵庭禄颇觉诧异,又见他们四位神情严肃,便知有事,于是想转身离开。李宝发本来背对着门,现在偏转脸问: “庭禄来有事啊?” 赵庭禄没事时不大上队部来,所以李宝发才这样问他。 赵庭录说:“啊,打苞米面子。” 他说完转身出门,后面李宝发追了出来,对赵庭禄说:“庭禄,我们这正商量事……那什么,你进屋坐一会儿,你看,这大冷的天。” 赵庭禄呲呲牙,半笑不笑地说:“你们商量事,我就不在里面掺和了,挺不好的。” 赵庭禄说得轻松,并无半点的不满意,但李宝发却好像听出他话里有话弦外有音,忙解释说: “那什么,回过头咱俩再细唠。” 这反倒是让赵庭禄有些不自在,他觉得李宝发误解了他。 李宝发进了屋,赵庭禄站在院子里和老黄闲唠。 天上有几朵云,很白。 永远敞开的院落连大门框都没有,就是一个大豁口。东侧的马圈前的大车并排摆放着,马鞍鞭子等能拿的下的配件配饰都被车老板子放到了队部里的大条桌子上。马粪的味道从马圈的门窗里传导出来,也杂有谷草的清香。 队部的上下开的窗子明显的能看出岁月的剥痕,木质的纹理像一条条扭动的蚯蚓,窗框窗棂暗淡,没有光彩。最东边的一块玻璃打掉了,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布钉在上面。 保管员兼做碾房管理员的张维明,心事重重地出来了,他叫赵庭禄道: “庭禄,打苞米面了。” 保管员是个好差事,四年前那个瘸腿的柴德林因病卸任这个职务后,赵庭禄就央求父亲赵永贵让自己顶替上去。他的动机很简单,不图年终评定的公分,只图不用上地锄田抱垄收割打场。但当时还在任上的赵有贵不同意,说他是队长是党员,不能以权谋私。赵庭禄相当的生气,呛白父亲道: “那你用谁?不就是想用张维明吗?他逢年过节给你拎两瓶酒两包果子,就拿他当亲儿子了?养老送终的是我!” 赵有贵被儿子呛白得恼羞成怒,就大发雷霆,大骂赵庭禄伤天害理不孝不顺。 现在,张维明和赵庭禄一前一后的地进了碾房里。占窗的花轱辘落了厚厚的一层糠灰,经风一吹,就簌簌的飘下来。打米的机器上扣着筛子,筛子上放着一把笤帚。赵庭禄把笤帚和筛查拿下,然后将玉米一撮子一撮子地收到机器的圆斗里。张维明无话找话地说: “庭禄,今年称多少斤肉啊?” 赵庭禄回答:“才二十斤。” 每次到碾房来,赵庭禄都会方向错乱,将西看成北将东看做南。他很享受这样的效果,就像享受小时候到西磨盘地转向那样。他一边搭搭疙疙瘩地和张维明说话,一边看碾房的后墙,想拨正自己错误的感觉。 “哎,庭禄,这两天没玩啊?” 赵庭禄听张维明问他,忙回应道: “今个没有。” 张维明哦了一声,又道: “这两天我要腰梁杆子疼,也不知怎么了?” 赵庭禄两目光收回,投到他到脸上,说: “找大夫看看,别挺着,挺大发了可不是玩的。” 说这话时,他见张维明去推闸,就小心地躲开,免得飞转的皮带刮蹭到自己。 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张维明的一句话,只是见他笑了一下。赵庭禄不再做声,专心地向斗子里填玉米。玉米串了两遍后,晶亮的表皮被磨去了,柔和的黄色能勾连起对面香的向往。赵庭禄在去年春天图省事,直接把玉米倒进了磨面的粉碎机里,结果打出的面粗糙而且杂有玉米的皮子和别的一些杂物。这样的面子做出的玉米面饼子,颜色有点发红发暗,口感又不好,所以张淑芬骂他说: “干啥都糊弄,也不怕把你嗓子拉出血来?” 赵庭禄长记性,从那以后再打面子,必定要串一遍,扒了皮。 等面子磨完再装到面袋子里后,赵庭禄的脸上脖子上扑满了细腻的玉米面,像轻敷了一层胭粉。 在米糠仓子里收了糠后,赵庭禄就用爬犁拉着面子和糠回家。张维明依照惯例没收赵庭禄打面子的一毛五分钱,这种待遇虽非他一个人所独有,他的心里还是有满满的温暖。 老黄在他走出院子时,拿下含在嘴里的短烟袋,笑容可掬地说: “老舅,打完了?” 赵庭禄也同样笑容可掬地答道: “打完了,他们还没开完会呢?” “没呢,没呢。”老黄忙不迭的回应。 赵庭禄回家洗涮换衣服后,再也没出去。这难得的妻儿共处一室的情形,很让他开心,尤其是老大守志喜形于色,不停地说着说那。 第三章 在大哥家里 依赵有贵的说法,他爸是秀才,他的爷是赵升窝棚赵氏家族的老祖宗赵升的十世孙。想当年,赵升窝棚的赵家门庭显赫,极享富贵。赵家外嫁的女儿省亲归家都是马拉的轿车接送,那情形深深地印在林家屯老辈人的心中,每每想起,他们都会说,老赵家和老冯家是老表亲呢。赵有贵的爸爸也就是那个秀才在“跑毛子”那年携家带口逃难到荒地格子时,突然赵有贵的母亲腹痛难忍,于是生下了他。赵家为什么落魄了,以至于赵有贵的爸爸成了一个私塾先生,赵有贵没说过,或许他不知道,或许他知道不想说。赵升窝棚是赵有贵恒久的记忆符号,是他隐约的梦想。 赵庭禄很少问及那些似在远古的事情,他只关心现在,关心眼下的柴米油盐,关心儿女的衣食冷暖。 前天他打了玉米面后,整天都没有出去。吃过晚饭后,本想像往日一样到牌场去走一圈,如若可能再“看一丈”或是“砸一锅”,但见守志又凑上前粘他时,他忽然心一动,觉得陪父母妻儿在一起也是爽心怡性的事情。那天晚上,他老老实实的尽了儿子之孝,欢欢喜喜的尽了父亲之责,并在夜阑人静时与张淑芬行了夫妻之事。赵庭禄很满意于张淑芬的表现,她不是在被动的应付,而是主动地迎合,全不像以前那样跟个木头人似的。那天晚上完了事后,张淑芬说: “洗了脸洗了手,干干净净的多好,哪哪都清爽,看看你往常,那大烟味熏的人要吐了。” 今天,阴云还没有散去。昨晚下的清雪薄薄啦啦的,刚盖住地面,脚踩上去,那雪就像两边散,踩踏过后留下的脚印,给人以无限的遐想。他不是去牌场,而是去大哥赵庭财家里。 赵庭财家并不算太远,只向东走不到三百米就到了。 在过十字街时,恰巧碰见了张维明从南边晃晃悠悠的过来。大老远的,张维明就喊: “庭禄,干啥去?” 赵庭禄站住了,微笑着回应:“上大哥家。” 张维明又问道“这两天没玩?” 赵庭禄答得响脆“没有,有三天没玩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打面时,张维明说的他腰疼的话,就问道: “哎,维明,你腰梁杆子子还疼吗?” 张维明怪笑了一下,说:“不疼了,那天晚上回家睡了一宿觉后就不疼了,你说怪事不?我媳妇说凉着了,我也觉得哪天‘得瑟’着了。” 赵庭禄看着一边比划一边说的张维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张维明说话的语气和动作太夸张。张维明一向如此,只是他自己不曾觉察。未待赵庭禄的笑声落地,张维明忽然凑近赵庭禄的脸旁撩起他的棉帽耳朵小声地神秘地说: “你知道那天在生产队开的啥会吗?”张维明想看到赵庭禄满目的期许,但赵庭禄似乎不为所动,没有进一步探究的意思。张维明忍不住嘴一秃噜,大着声说,“那不是嘛,贾占才的虎不登大表哥不知从哪弄来一个破车斗子,去找张二胖子给报账,张二胖子不同意,就搬来了队长。队长起先也不同意,谁知道后来又同意报了。” 赵庭禄看着张维明比比划划认真地说话,没有笑。他忽然来了兴趣,问: “你咋掺和进去了?” 张维明喜欢这样的效果,他眉毛开了,眼睛也笑了,继而嘴咧到了耳根,说: “我不是赶上了吗,队长也没拿我当外人,再说我当保管员的天天在生产队上晃悠,啥事能躲开我? 赵庭禄看出张维明难掩的兴奋中的有一点骄傲一点优越的感觉,就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说: “生产队也那点烂事都在你眼睛里呢。” 几句话后,赵庭禄说有事上大哥家里,日后再聊。张维明意犹未尽地说: “等赶明儿我上你家,我告诉你细情。” 他说完,径向北去。 赵庭禄真的是没闲工夫和张维明说东话西,他必须要到大哥家里,同他共议长侄女赵梅春的婚事。 一月的风冷硬从棉衣领和棉帽的结合处钻进来,只觉得后背都像暴露在空气中一样。天上没有一片浮云,明澈澈的能看到冬天的最深处。 赵庭财家前面的村路斜着向东南而去,然后再一直向东,所以赵庭财家前面就有了一大片的三角地。雪厚厚的覆盖上去,一条多人踩踏而成的小路,迤迤逦逦向东穿行,又有几条大车的深深辙印,交叉后向远处延伸,于是这雪地上显得不那么纯粹了。 赵梅春看见老叔进屋,打了招呼后,低头出去了。他在推门的一瞬间,回头望了一眼赵庭禄,满怀期待。赵庭禄明白长侄女在想什么,他很想帮她,为她不动声色地求情,不留痕迹地解释。 赵梅春的身影消失在一垛玉米秆的后面,她身上的余香似乎还没有散尽,隔墙飘过去,被一个健硕的年轻人嗅进鼻孔。赵梅春继承了她母亲的温润敦厚,又留有赵家人的精明雅致,所以看上去聪慧知礼,待人处事能恰到好处地拿捏住分寸,不过分也无不足。赵梅春不见得非常美丽,但是耐看受端详。她的蛋圆的脸常常有理解的微笑,目光柔和,语调轻缓,所以在赵庭禄看来,长侄女很和他的心意。在从赵梅春呀呀学语时起,赵庭禄就哄他玩,常抱她出去。他仍然记得赵梅春两岁那年的夏天,在大门前的杨树下逗她乐时,忽然聚集的云峦中闪电划过,然后是一串响雷,似乎有疾雨之声由西南而来。赵庭禄慌忙抱着梅春逃离大杨树,向院内跑去。他跑得急,惊惶之中猛地扑倒,但赵梅春却并未受到半点伤害,因为赵庭禄用双手死死地支住地面,并且单膝点地成了一个安全的空间。那天,母亲责骂了他,手点着他的鼻子说 “孩子要是有个磕碰的打折你的腿!” 当然,过往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赵庭财坐在炕上,手搭着火盆的边沿说:“妈今天怎么样了?” 赵庭禄不假思索道:“挺好的。” 其实,赵庭禄今天早晨没问母亲怎么样,他只是觉得母亲与昨日没有什么不同。赵庭财点点头,眨了两下眼睛,抬手拿起火铲,将火盆上部的灰扒向一边,露出里面的红火。 赵庭财的两间房里一口大柜和一个躺厢并排摆放着,大柜上立着两块大镜子,躺箱上垛着棉被棉褥,贴西墙立着刷有黄漆的碗橱,四壁都糊着报纸,顶棚是蓝格子中印着粉花的糊棚纸。这样的一个屋子,看起来整洁利落明亮,让人感觉舒服。 赵庭禄看着大哥方正的脸问:“我二哥、我二哥没有来?” 赵庭财眨动着他不算大的眼睛道:“你二哥今天有事,上老丈人家了。你三哥嘛,花哩胡哨的不找他。” 赵庭禄一笑,虽未对大哥的话做评论,却已有深意。 赵庭财的妻子吴桂枝盘腿坐在炕头那,见这哥俩不提梅春的事,便提话引话道: “梅春也不知道上哪去了,庭禄你说,这孩子整天琢磨什么呢?” 吴桂枝的话刚落,赵庭财没好气地说:“琢磨啥?不就琢磨那个地主崽子吗?鬼迷心窍了一条道跑到黑,看着知情知礼,不顶嘴不还篇儿,可有个老猪腰子呢。庭禄,我让你来就是让你抽空和梅春好好唠唠,这个丫头就和你亲,你的话她信。” 赵庭财忽然得意地露出笑容,仿佛是为弟弟骄傲。赵庭禄咽了一口唾沫,思忖了好半天才说: “要我看,还得问问梅春的意思,这毕竟是她的婚事。” 他的话明显的与赵廷才的本意相左,于是赵庭财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 “问她?你问她就是给她脸了,还问他!我跟你说,庭禄,就是把梅春剁剁喂鸭子也不给他。” 赵庭财说完把目光投向西院,然后狠狠的一夹眼睛。吴桂芝接过道: “说话别那么难听行不?还剁剁,你当梅春是银星菜呢?” 赵庭财瞪眼看了吴桂枝好几秒钟,然后嘴巴一咧,半笑不笑地像喝了一口黄莲。 赵庭禄思忖着,尽可能地找出恰当的不被赵庭财反感的话,及表述自己的意思。以他的本意,梅春的选择无所谓对错,一切当以她的感觉为主,包办代替断不可取,而且他也觉得林余波是个不错的青年。更要命的是大哥家与林家因为地界有过纠纷,险些大打出手。按大哥的意思,邻家至今还占着他半尺的地方,这就有足够的理由让大哥在里面横加阻挠了。赵庭禄想到这儿,开口道: “大哥,按说呢,林余波这孩子也不错,看着忠厚老实,长相也配得上梅春” 赵庭禄本想把的原话引用过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好依自己的理解,如此地一说。赵庭财大约是有一点的认可,思谋了片刻道: “哎,也是挺好的一个孩子,打小就招人喜欢。那年,我给三四十斤的猪仔子灌药时,没人拽腿,他二话没说就跑过来了。多实在!完了,那猪拉了他一身,臭死个人了。” 赵庭禄将大哥的注意力巧妙的转移了方向,但只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又转了回来: “庭禄,你的意思是让梅春和地主崽子好?不行,漫说他家成分高,就算是贫下中农,也不让梅春嫁过去。” 赵庭财说完转了一下身子,将双腿垂放,并且双脚磕打着。 赵庭禄知道他不把梅春嫁与林家的缘由,不仅是林余波的成分,不仅是地界之争,更在于孙书记的大儿子相中了梅春,而且孙书记也遣了媒人上门提亲。赵庭财对地主富农心怀芥蒂,不满他们旧日的行径。他十岁那年给前柴家叫放猪时,因为躲雨不及,把猪崽子弄丢了一只,由此他被打了一顿,并责令他把猪找回来。赵庭财哪里能找得回来?只有央告赵有贵,是赵有贵求了穷邻居到大地里才将落单的猪崽子寻回来的。赵庭财还可以举出好多个地主恶行的例子,已昭告天下,痛诉旧社会富人的不仁,但他只念过识字班,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就不能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 本来赵庭财是要和赵庭禄商量如何说服梅春的,但赵庭禄却常常偏离主题,不是向他靠拢,倒好像是替梅春说话。 “那个孙成文磕磕巴巴,没说话先嘎巴嘴,你说,大哥,这以后有孩子不得随他?还、还瘦得干巴的像猴似的。” 赵庭禄的话音刚落,赵庭财马上接过道:“年轻时瘦,长长就胖了。” 赵庭禄说:“拉倒,他们老孙家就没个胖人。” 赵庭财不再和他这个宝贝兄弟谈论梅春的事,他看出赵庭禄是在偏袒梅春。 “算了,不和你说了,怎么说也说不出子午卯酉来,你一会儿这么的,一会儿那么的,没个准主意。” 赵庭禄嘻嘻地笑了,把手搭在火盆沿上,手一抓一放的烤起火来。烤了一会儿后,他拿起火铲压灰,压得平平实实。 赵庭禄走的时候问:“大哥,用不用我再劝劝梅春?” 赵庭财想也没想的说:“往哪边劝?往那边劝,还用得着你?” 赵庭禄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大哥的话挺有意思。 第四章 在供销社 赵庭禄从大哥家里出来后,就想上前街老刘家,到牌场看一看。可到十字街那儿,他又改了主意,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在供销社的门前经过时,他停下了,犹豫着。供销社的门虚掩着,可以听见里面有人大声地说话。他最终还是反转身,向供销社走去。 供销社的门脸离道路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他不消片刻就启门而入。屋里一个大嗓门的女人,正和一个男的在说话。赵庭禄认识大嗓门,她是东头的,叫大广播。男的是前街的刘成。赵庭禄靠坐在盐池旁,有滋有味地听大广播比比画画的学说她小叔子的事。刘成科磕磕巴巴的地溜缝,这情景很有喜庆的色彩,赵庭禄不时会心的一笑。 孙成文的眼睛永远眯眯地笑着,再配一个小巧的有些女性化的嘴就显得甜腻可亲。他在赵庭禄坐稳后,急忙趋前,从簇新的刚拆封的迎春牌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递到他的跟前说: “老叔,抽、抽烟。” 赵庭禄平日里偶尔抽烟,不过是吸进再吐出,从不入肺。现在见孙成文恭敬的奉上烟来,忙双手接住,然后叼到嘴上。孙成文早有准备,从火柴盒里拈出一枚火柴来,划燃,再将那跳动的一小团火焰凑近赵庭禄。赵庭禄站起身微颔首,右手食指中指夹烟,左手微拢,让那一小段火将香烟点着。赵庭禄抽了一口,未将烟吸入,而是大口吐出,那清白的烟,慢慢的就散去。 之后,孙成文又给了刘成一支烟,不过没给他点着。大广播说她不会并摇手示意。那边大广播还在兴致勃勃的演说: “我就说了,小玉,你咋不去呢?他说她胆突的。” 刘成接话道:“你陪着不就得了。” 大广播笑骂道:“滚犊子,这事能陪吗?” 孙成文眯眯笑着插话说:“你打远吊,把把眼儿,省得他胆突的。” 大广播看看孙成文,又看看刘成,嘎嘎大笑道: “你们呀,哈哈——” 赵庭禄听明白了大广播话里的意思,就担心的看孙长文和刘成,但好像他俩浑然不觉。 大广播没有离去的意思,刘成也没有离开半步,赵庭禄就谎称自己买盐,让孙成文来称。孙成文咔的一撮子下去,也没有仔细辨认,就胡乱地报了个数,然后说: “老叔,倒哪?” 赵庭禄方觉的自己这个谎话说的不圆,哪有称盐不带家什的?赵庭禄摸摸头道: “忘了带兜子了。” 孙成文忙上仓库里找了一个纸箱子,放到柜台上,在将盐倒进。 赵庭禄怀抱着小纸箱走出大门,耳边还响着孙成文送他时说的话:“老叔,慢点走。” 风不很强烈,路两边的积雪杂乱的堆积着,远处有一只狗迟疑着向这边走来。 赵庭禄忽然觉得这孙成文也还不错,除了稍有点结巴外,却也不见得比林余波差哪去。也许他身上还有许多的优点没有被发现,或者他也如他的爸爸一样勤勉谨慎,不乱花钱不胡搞事。赵庭禄觉得自己内心里的天平在微弱地摇摆,先前的因为怜爱梅春而呵护她与林余波的情感有了一点消减。因为孙成文给他的那支烟?那只还剩三分之一的烟蒂被他丢在了供销社的地上。大哥的意见也许是正确的,抛开成分,抛开两家曾有过的地界纠纷,家境和身份可能更重要,因为那关系到以后的生活;而且,孙成文长相不错嘛,这好像是一个新发现。 赵庭禄回到家里以后,将小纸箱放到大柜子上,然后稀里呼噜的拖鞋摘帽,爬到炕上,坐到最热的地方。张淑芬正在纳鞋底,纳得极其认真,不时将锥子放在头发里划一下。 “哎,庭禄,你有好几天没出去看牌了?怕抓赌的把你抓去游街示众?真是出息了,呦,啧啧……”张淑芬连眼皮都没有撩,就好像对着空气说话似的。 赵庭禄欣赏着坐在小凳子上双膝夹着纳底夹的张淑芬那一副娴静的模样,止不住心里砰然一动,他真想上去咬一口。张淑芬中等个子,稍瘦,面目清俏,瓜子脸上的一双大眼睛常常左转右转,能把赵庭禄转得晕了头。 “抓赌的过去了,再也不来啦!”赵庭禄漫不经心地说。 张淑芬咯咯地笑起来,暂停了手里的活计说:“怪不得你这些天这么消停,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说呢,要没抓赌的,你还能眯这么老实?哈哈……” 张淑芬有点幸灾乐祸。 赵庭禄白了一眼妻子说:“昨晚的事,还我眯那么老实,就好像我吓着了似的。” 张淑芬听他这么一说,笑得更响亮更清脆了,而且头向前微倾着。此时的张淑芬清俏中带有妩媚,似乎要将赵庭禄迷醉了。 对于张淑芬来说,有赵庭禄在家里相陪着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他虽然不满于丈夫好打纸牌掷一点小骰子的行为,却也找不出他其他的恶劣的习性。当然,赵庭禄有一点小懒惰,有时会扯一点小谎,但这些都在可容忍的范围内,并非是令他深恶痛绝的事情。 张淑芬的眼睛转了几下后,将纳底夹子立到墙边,扭转身从炕上跳下,身子轻得像一只燕子。赵庭禄问道: “干啥去?” 张淑芬回答说:“不干啥,喝点水。” 她说罢就到水缸前舀起半瓢水,咕咚咕咚的喝起来。 最小的梅芳娇声娇气的喊:“妈,我也喝水。” 张淑芬将没喝掉的水端到了小女儿的跟前,但梅芳并没有急切想喝的意思,而是望着清亮的水并用食指点划着。张淑芬瞪眼问: “你喝不喝?” 梅芳看了看有点生气的妈妈,忙低下头将鲜润的小嘴唇凑近水瓢,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起来。像传染一样,梅英也说渴,张淑芬把水瓢递给了梅英。刚才这两个小丫头还在玩包小孩的游戏呢,现在都齐齐地要水喝,看着就可乐。 守志和守业都出去玩了,不到太阳西斜不会回来。 从窗子透射进来的阳光明彻彻底晃着赵庭璐的眼睛,他把脸撞过来,目光落到炕上的一个小圆形上。赵庭禄拾起它,反射着阳光,那白亮的光影就在棚上墙上快速的移动着。张淑芬见此情形,打趣说: “这么大个人了,咋还有跟个小孩儿似的呢?” 梅芳过来了,坐到他腿上,看那光影上下左右的移动,她的眉眼一起笑开,小手张扬着像要抓取那不断移动的光影一样?。 守志和守业回来时,梅芳已从赵庭禄的身身上下来,自己拿着小镜子晃来晃去。不等赵庭禄和张淑芬问,守业开口道: “我哥和狗剩子干起来了。” 张淑芬急忙问:“因为啥呀?” 守业说:“说狗粽子拍钉子不拍大哥,就打起来了。” 守业的话说的不顺畅,但张淑芬听明白了。她接过守业的话,又问: “谁打过谁了?” 守志答道:“我探他一拳就跑了。” 赵庭禄凭着两个宝贝儿子的话,想象出一幅幅画来,不禁微然一笑。 小孩子的事,听一听就可以了,赵庭禄不会将它放在心上。他傻呵呵地看了一会儿守志和守业后,像忽然想起想起什么似的都,问: “你们几天没上你大爷家了?” 守志搔着头,想了想,回答说:“好几天了。” 赵庭禄眨动了一下眼睛,说道: “等会儿你去叫你大姐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守志乐于去大爷家里,那样就可以纠缠大姐还可以和小哥小姐玩。他没有稍等片刻,转身跑了出去。 这之后的两个多小时里,都未见守志的影子,他一定是玩疯了。赵庭禄对此习以为常,倒是守志腻在家里会让她有一点奇怪。他和父母在东屋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一会儿后,又回到了西屋。母亲的病弱的模样还映在眼前,让他有一点忧心。张淑芬见他心事重重的神态,不免叹了口气,说: “老太太这一个来月老打不起精神,再不明天上公社卫生院看看?” 他的语气不是肯定的决断,是在征询。 赵庭禄答道:“看也是那回事,老病。孙大夫说了,血压高,勤吃药溜着,别生气,别上火,好好养着。” 张淑芬点点头。 赵梅春牵着守志的手进屋时,刚好赵有贵一家人吃完饭。张淑芬边收拾碗筷边对梅春说: “春,你坐着,我忙一阵就屋来。” 赵梅春欠欠身子,正要起来,却被张淑芬按住道:“坐着,等会儿你老叔要跟你说话呢。” 梅春侧身坐在炕沿上,目光散乱,不能集中于一点。北边的柜子上,大朵的牡丹花富贵雍容,小柜上简单的构图颜色稍显浓重。大柜上的柜跑里,雪花膏瓶、玻璃杯、茶杯有序的摆放着,上面却空旷只立有一个掸瓶,却并无掸子插在里面。 在赵庭财那里吃过饭的守志趴在炕上看书,他的双脚高高翘起,有节律的左右晃动。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凑到梅春的身旁,问: “姐,这个字念什么?” 梅春看过去,并不很确定地说:“念‘帛’?” 守志很信任地点点头,又趴下读那本书。现在他读出了声音: “徐琦君咯咯的笑起来……梅女士点头,装出心悦诚服的态度,同时有一个新鲜的感想,在她心头…… 梅春虽然读到初二就去生产队做农活,但明显感觉到守志读错了,她没有去纠正,只是笑而不语。 赵庭禄正了正身子,将蜷曲的双腿放平后,对梅春说: “叔跟你说个事。” 赵梅村转过脸来,面色有点羞赧,还有点紧张:“老叔,你说。” 赵庭禄咽了一口唾沫,顺手抓过炕上的笤帚,左右晃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 “春儿,你爸下班了?” 他问了一句废话。赵梅春点点头。 “我听你爸说、你爸说孙成文这小孩不错的,他家也好,孙书记那家人实诚厚道,正经八百的。那,给这人家就是进福窝了。” 赵庭禄说完看梅春,他希望他这个宝贝侄女能有所触动,最起码给他一个回应。但赵梅春却深深地低下头,静默不语,只是双手扣在一起,指间相互捻动着。这样的一个情状,让赵庭禄失去了劝说的耐心,转而笑呵呵地打趣道: “春,你和谁好都是我侄女婿,到过年时咋的还不得给我拎两瓶白酒,两包果子?” 赵梅春听罢,马上接过道:“老叔,孙成文个小,单薄细脸的还磕巴。” 赵梅春这样一说,赵庭禄立刻明白了,梅春在心里已经做了一番认真的思考与比较,也许他能同意与孙成文的婚事?于是他道: “个呢,倒是不小,中等,单薄是肯定的,可长壮实还不快吗?抓上膘后年八的就五大三粗扛起麻袋飞跑。个大个小不是主要的,是不?金刚钻小能揽瓷器活,电线杆子高大整天杵在那。春,听老叔话,老叔能坑你吗?” 赵庭禄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开玩笑,只有三分的正经,所以在外屋收拾锅灶的张淑芬嗔怪他道: “说相声呢?什么金刚钻电线杆子的?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说话就走板?” 赵庭禄听着从门外传过来的声音,不禁是嘲的笑笑,然后危襟正坐,似乎这样才能显得严肃一些。 赵梅春似笑非笑地咧咧嘴后,又将好看的眉毛扬了扬说: “老叔,不管咋说,我就是不同意孙成文,我爸他同意他嫁过去。他不就是看人家称‘趁’人值有势有权吗?一个是书记,一个是店员。” 赵梅春话说得不重,但赵庭禄却觉得像有一把小锤子在心头敲一样。他咕噜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想了几秒钟后,兀然问道: “你和他亲嘴了?” 赵梅春脸倏地红了,不自然地扭了下身子说:“还没呢?” 没有所指,却都知道那个人是谁。赵梅春说完又低头,脸上的红晕一点一退去。赵庭禄觉得有一点不自在,手掩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色彩遮掩自己的窘态。 张淑芬走进屋来,边上看边说:“你老叔不会说个话,就知道边三饼卡夹胡亮喜回龙。春儿,别听他狗带嚼子胡嘞。” 刚才张淑芬已经思忖过了,觉得赵梅春话里可是大有玄机,说不定她自己暗定了终身。 “春,你和林余波说过几回话呀?别跟老婶藏着掖着,有啥说啥,老婶兴许能帮你参谋参谋,拿个主意。”张淑芬的话说得轻柔,又带有十分的亲切与关爱,就让赵梅春放松下来。她羞赧地微扬起脸,迎着张淑芬的目光道: “也没洗回,就在他们家苞米杆垛的那儿说一回,还有在道上说一回。” 这样的肯定的回答表现出了她对张淑芬的信任。张淑芬并没有立刻接过赵梅春的话,而是到了赵庭禄的身旁道: “去,边儿去,我热乎热乎,你也不怕把屁股烙糊了?” 赵庭禄咧嘴干笑了一下,把身子向里挪去。 不待张淑芬说什么,赵梅春补充道:“在道中的那回就几句话。” 张淑芬听后不禁莞尔一笑,她明白梅春不过是在掩饰。她拿眼睛瞟了瞟赵庭禄,见他正没心少肺地逗梅芳玩,注意力全不在梅春身上,便说: “别闲着没事逗孩子玩,手刺闹挠墙根去。” 赵庭禄被张淑芬接连的申饬后,有点挂不住,他瞪眼紧鼻了一会儿想发作,见梅春柔顺地坐在那儿,就忍下了,只不过是将炕里的笤帚踢到了一边,以示心中的不满。张淑芬见此情景,哈哈地笑起来了道: “这虎玩意。” 因为这样的场景,梅春抿着嘴微笑,一改刚才拘谨羞赧的神态。 “春,跟老婶说心里话,你同意谁?老孙家有钱有势,就是孙成文不大可人心。老林家的成分不好,哥们儿还多,但林余波那孩子不错。你自己掂量,别人做不了主,婚姻是一辈子大事呀,现今都婚姻自主了,父母不能包办,我这当婶儿的,更不能说谁行谁不行了。春,穷日子不好过呀,体量模样当不了饭吃。”张淑芬和风细雨的一通话,看赵梅春的脸,等待她的回应。但赵梅春好像并未深加加思考,只是捋了一下刘海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赵庭禄嘻嘻笑道:“别问梅春的口供了,让她想几天再说,急的是什么?又跑不了颠不了的。” 见老叔这样说,赵梅春站起道:“我上我二叔那,有事。” 赵梅春走后,赵庭禄望着对面墙出了半天神。墙上张贴的年画里有一个姑娘在对他笑,笑得甜甜润润,那是《平原作战》里的小英。 第五章 母亲死了 一月末的天气好像比前些日子暖和了许多,房檐上融化的雪水滴成的冰溜子参差不齐地悬挂着,黑灰的苫房草大部都显露出来。春天要到了? 这些天里,赵庭禄总是心神不宁,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应该不会有事,妈妈虽说病病怏怏,可没有再发展下去的兆头。 今天早上,赵庭禄起得早,不像往日那样,等太阳冒红了才爬起来。他穿戴齐整,来到外面,看天上的星星还没有退尽。东边天气已有些微的亮光,不远处有一只狗,抬着左前爪向这边望。赵庭禄“嗷啰”一声后,那只狗噌地转身逃去,跳过土墙没了踪影。他咧咧嘴,笑了一笑。 正是狗呲牙的时候,冷得很,所以赵庭禄只呆了三四分钟就进了屋。张淑芬正在穿衣服,白嫩的腰杆尚未被碎花的衬衫遮住,很是性感。赵庭禄紧着凑上前轻轻地拍了一下,嘴上说道: “真肉头!” 张淑芬将袖子套好后,回头嗔怪道: “挺大个人没个正形,今儿个咋起的这么早?每天都溻窝子太阳照屁股了才起来。” 赵庭禄慢悠悠的答道: “睡不着,躺着闹心。” 外面暖和一点时是八点多,这时赵庭禄一家人正在吃早饭。在吃早饭时,守志和守业为了争抢一小块酱黄瓜相互推搡起来,这令赵庭禄大为恼火,就申饬道: “都消停的,再也不好好吃,都给我滚蛋!” 赵守志满腹委屈地说:“我先夹的他就抢。” 守业不服气地辩解道:“那么大一块,他都吃不了。” 赵庭禄用筷子敲了一下桌面,并不说话,只用眼睛逐一瞪视。两个孩子不出声,老实地坐在那儿,不动筷子。侧坐在炕沿上的张淑芬见状,马上起身拿过酱碗,转身向外走,边走边说: “等着我捞一大根去。” 待张淑芬走出门后,虚弱的林秀云对二孙子说: “守业,上奶这来,看看我二孙子,贼听话!” 尽管守业就坐在奶奶的身边,他还是向这边靠了一靠。 张淑芬把一根大黄瓜咸菜放到桌上后,守业像怕人抢似的,抓起来用嘴咬下一大块。他的手上沾了满了酱,嘴巴四周也糊了一圈酱,但他毫不在意。正当她用沾满酱的手拿筷子时,张淑芬阻止道: “擦干净的!” 张淑芬的语气严厉,于是赵庭禄不满地嘟囔起来:“这家什的,打神仗似的,不能好好说话?” 张淑芬拿眼睛剜了赵庭禄一下,旋而笑道:“好人是你,坏人也是你,里外装好人。” 九点多时,张淑芬将屋子收拾利落后,坐到炕上,拿过鞋面和鞋底笔划着。赵庭禄手捧着昆仑牌收音机,不断地调台,嘶嘶啦啦地旋来旋去。这台从东屋里拿过来的收音机是赵有贵几年前在县上开会时获奖得的。这收音机被带挎带儿的皮套包裹着,显得华贵而厚重。赵有贵视这个收音机为宝贝,除了儿子赵庭禄外,不许两个淘气的孙子碰一下。如果他们想听什么,必得他亲自调台确定音量。 张淑芬嗔怪赵庭禄道: “半天也没见你整个正台,到底听啥?在不,你上梁山,那要啥有啥开心还解闷。” 赵庭禄听罢嘻嘻一笑,将手上的收音机放到炕上后,抓起那个沾有油渍的黄毛狗皮帽子,下地穿鞋。 赵庭禄刚要将手上的帽子扣向脑袋,张淑芬叫他道:“匣子不送那屋去?” 赵庭禄说:“不用?守志和守业不在家,没人祸害。” 赵庭禄说完走出门来,向前面的大街望去,大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几个小孩儿在打“翘儿”。 前街的刘大爬犁家聚了很多人,其中的一个正手舞足蹈地白话着: “这小孩天天放学上偏棚子里去,一去好几十分钟,咋回事呢?有一天,他妈就拿眼睛瞟着,等小孩儿从偏棚子里出来后,她就进去了,你猜怎么着?” 众人都齐齐地望向他,等着下面的话。 “嘿,那个火盆里有蛋,上边的还热乎呢。哦,他妈明白了,敢情是上这下蛋呢。” 哈哈的一阵笑后,一个胖男人说:“净瞎扯,不怪管你叫张大白话。” 张大白话眼珠子一瞪道:“白话?哎,你说那狼孩的事,是不是真的?那时你也说我白话,怎么样,现在还说我白话吗?” 赵庭禄听他们胡扯瞎侃,不禁微然一笑。他没有参与其中,只是静静地听着。 刘大爬犁闲散人多热闹,腰街的王老鬼家看牌的人多,有乐趣。这两处是他常去的地方。 赵庭禄在刘大爬犁家打哈哈凑趣,倒也快活,不觉时间已是正午。正在他侧耳听胡二埋汰和李大嘞嘞“哨”仗时,张淑芬神色慌张地撞了进来。赵庭禄猛可地心一沉,觉得有事发生,就问: “你来干啥了?” 张淑芬急惶地说:“我上老王家找你,人说好几天没去了,我才上这来。” 赵庭禄觉得他真是磨叽,就问:“啥事?” 张淑芬拉他走向外面,凑近他轻声道:“妈、妈不行了。” 虽然张淑芬轻言轻语,赵庭禄却明白事情严重,于是大步走开,急急地奔家里去。张淑芬跟在后面,并不言语,只是面色凝重,神情肃然。 一路疾行,赶到家门时,赵有贵从屋里出来,拉住赵庭禄的胳膊说: “庭禄啊,你妈走了。” 只这一句,再不多言。他的眼泪横流下来,强力抑制哭声的表情如刀一样割裂了赵庭禄的心。他先是愣怔了一下,而后风一样的拽开门,撞进东屋。母亲坐在方凳上,侧着身子趴伏在描花的大柜上。她的呼吸已停止,现在正行走在去天国的路上。 赵庭禄木然地站着,看着熟睡一样的母亲不说话,不作半步的移动,像是怕将她惊扰似的。 赵有贵的不连贯的语序混乱的声音犹如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你妈说想喝点热水,就倒了点水,等凉了后再喝,完了就坐下等着。等了一会儿后说有点迷糊,就趴那儿了。过了不到半小时,我招呼你妈,干招呼不见动地方。我寻思让你妈上炕上睡,就扒拉,一扒拉了,才知道你妈死了……” “死了,母亲死了!”在这时,赵庭禄才猛然省悟,俯下身子摇晃着林秀云的双肩: “妈妈,你醒醒……” 赵庭禄呼天抢地的一阵忙活,却终不能换来母亲的回应,于是他直起身来,大瞪着双眼,呼哧呼哧的喘气。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身来到外屋地上,拎起炉钩子前后晃悠着。张淑芬见状,上前将他的手掰开,那炉钩子就当啷啷地掉落到地上。 赵庭富刚进大门就呜呜呜啊啊地哭喊起来:“妈呀,妈呀,你咋说走就走啊?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再也看不着你了,呜呜——啊——” 赵庭富的哭声凄切让人动容,不禁让迎过来的张淑芬泪眼婆娑,几欲哭出声来。刚才,张淑芬求了邻居白二宝,去告知赵庭富和赵庭喜,估计赵庭喜过一会儿也会到的。赵庭财在“工业”上班,可能要晚些时候。 赵庭富拖着哭声进到东屋,在母亲的面前跪下,哭喊着:“妈,妈……” 冷风从不断开启的门里涌进来,让这屋里冷凉了许多。 张淑芬现在很冷静,不急不慌地扯着正在发呆的赵庭禄说: “赶紧的,给老太太穿装老衣裳,要不过一阵身子就硬了。” 赵庭禄赵庭富哥俩连同东边隔院的张五婶将一年前备好的装老衣服穿好,然后抬着林秀云放在外屋地左边的门板上。现在,老太太安详的躺着,像睡着了一样,绊脚丝系在脚踝处,黑色的登云鞋底上有轻巧的燕子,载她飞翔,那燕子是她的大女儿赵雅芝绣的。打狗鞭子还没有拴好,打狗饽饽还没有烙好,所以现在她两手空空。压口虚应着放在两唇之间,没有被牙齿咬住。 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已挤满了整个屋子,连诺大的院子里站满了人。 张五婶挨到赵庭禄的身边说:“庭禄啊,你去东头找刘志东过来,帮着张罗张罗,这么大的事就指你一个人不行啊。进屋磕头,啊!这是礼数,那什么,先去,回头再说。” 赵庭禄听罢,应了一声,向大街上走去。 第六章 安葬母亲 在刘志东家的大门口,它略微迟疑了一下。他第一次上刘志东家,他怕有一只狗猛地窜出来。但仅仅是那么几秒钟,他壮起胆子向院里走去。 在离房门还有二十几米时,有点踮脚的刘志东迎出来。未等他相问,赵庭禄紧走几步噗地跪下,磕头,同时有泪水盈满眼眶。刘志东已明白了赵庭禄的来意,忙趋前一步扶起赵庭禄说: “庭禄啊,起来,老太太走了?老太太享福了。我就不让你进屋了,你快回,家里一大堆事等着你呢。我拾掇拾掇,马上就到。” 赵庭禄转身离去,急匆匆不看两边的景物。 请阴阳先生,找木匠攒棺材,上供销社买白布,诸多事项忙得赵庭禄焦头烂额。好在有刘志东支应提醒,又有好友李久发跑东跑西,才不至于让他进退失据张惶失措。 现在,赵庭禄身披着孝服,站在角门的旁边正同刘志东说话: “六叔,信儿我都打发人去送了,丧盆子什么的我也打发人去买了,你看看还缺啥少啥,帮我想想。” 刘志东仔细地听完后说:“庭禄,那烟得上供销社买点,这么多人,一抓挠就没。别买太贵的,差一不二的就行,还有……” 刘志东七七八八地交代完后,赵庭禄打发人去置办。 太阳已过中天,正向西斜去。虽然从房檐溜过的风很无力,却依然感到很冷。赵庭禄已站了很久,内心里悲伤又要面呈微笑,所以他觉得累。他很想找个地方做一做,哪怕只有一会儿。 赵有贵一副哀戚的样子走过来说:“你妈说她哪个兜里揣了四十块钱,我怕明天烧了,现在找出来。” 赵庭禄想了一下,转身与父亲进了屋。林秀云安详地躺在门板上,一手执鞭,一手拿着打狗饽饽,腰间的黄麻绳有些偏了,脸上盖的黄布却端正。赵庭禄看了一眼,紧了紧鼻子,右手不经意的抹了一下脸颊。 东屋的炕上阴阳先生老穆在剪灵幡。他的并不浓密的头发梳理得平平整整光光滑滑,再配上一副眼镜,便使他多了一份雅致,完全不像乡下农民。 “我们老穆家哪一代都有一个阴阳先生,不能断了。我师从我三叔,哎,我三叔,你们能记得?” 旁边的围观的几个人点头表示认得。穆先生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说道: “我下辈应该是穆民子接我的班,这孩子有灵性,一教就会,关键是他有兴趣。” 赵庭禄没有听他的话,他现在急于找到那四十块钱。这一方面是因为四十块钱不是小数目,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看到了父亲焦急的神色。 柜子里翻遍了,“柜跑”上的小开门的也仔细的查看过,却没有发现一分钱。赵庭禄疑心父亲记忆有误,就小声地说: “你整错了?” 赵有贵略微想了想,肯定地说:“没错,你妈亲口说的,就是没告诉我放哪儿。” 赵庭禄抬眼看看呗垛,心里琢磨那衣服里不大可能放钱,但还是掀起苫被的布罩向里查看。底下两层叠成三棱的被子间分明露出淡绿色上衣到一角,很鲜明地映进赵庭禄的眼里,觉得那应该是他要找的,就按住被子向外抽那件上衣。 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的确良上衣是赵庭禄的小妹妹赵亚兰在春天时给母亲买的。但从买来的那天起,她也没穿过几回,所以现在还有跟新买的一样。赵庭禄把手伸向衣袋,真的从里面抓出一沓钱来,还有一副银镯子。她胡乱地数了数,大约是七十几块,而不是四十块。他心里怪母亲,不应该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这,而应该放在柜子的包袱里,或者放那个小扁匣里。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他看到母亲的被子就悲伤起来,她再也不会盖着被子了。母亲安详地躺在外屋的地上,那儿不断地有风从门口灌进来。 赵庭禄将那七十多块钱和手镯交给张淑芬保管后,就出来,站在庭院里,迎候吊唁帮忙的人。李宝发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看见赵庭禄后,挤挤挨挨地到他身边说: “我婶老了,咋没早告诉我?真是的!我是听张二胖说才知道的。” 赵庭禄叹口气道:“太急了,想不了那么多。” 李宝发点点头,表示理解,稍停一下说: “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帮得上的,我就是头拱地也去办。” 赵庭禄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不禁心里一阵感动,他相信李宝发的话发自肺腑,不是花言巧语的虚与委蛇。老爹赵有贵选的接班人,一定得投他的脾气,能脚踏实地任劳任怨,不好高骛远哗众取宠弄虚作假。 赵庭财骑着他的破自行车疯了一般到大门口后,跳下车急速的奔来,扑向屋里,跪伏在母亲的遗体前,呜呜啕啕地喊: “妈呀——” 李久发的狗皮帽子拿在手里,额头上汗珠细密,一只棉鞋的鞋带披散开,这形象若是在平时,一定会让赵庭禄哈哈大笑。他进到院子后,马上找到赵庭禄说: “信儿我都送到了,就是庭喜没抓着影,不过,我告诉了他媳妇。” 赵庭禄说:“三哥,你进屋坐一会儿,这一大圈也是累够呛。” 叮叮当当吱吱嘎嘎的声音不绝于耳,做寿材的木匠们努力的工作着。天上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片浮云,像刘秀云撕好的棉絮一般。 赵庭喜风风火火地赶来后,没有直接去看母亲,而是问赵庭禄: “早晨妈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就没了?我就说,没事你别瞎游逛,看看,这不连活气儿都没赶上。” 赵庭禄的心里不悦,他觉得三哥是在责备自己,怪自己没有看护好妈妈。他低下头,略微思忖,刚想回应几句,那边屋里张五婶喊道: “庭喜,过来扯孝。” 棺材已打好,单等过一阵油漆干爽后,再将老太太入殓。 赵庭禄的姐姐赵雅芝和妹妹赵雅兰坐在东屋的炕沿上,低头不语,赵庭喜的媳妇郑秀琴在地上的方凳上坐着,左腿叠压在右腿上,说: “哎呀,这老太太一辈子没享着什么福,年轻时拉扯孩子看家打狗浆浆洗洗缝缝补补,扯这个拽那个,老了老了又哄孙子孙女,一天没消闲时候。” 她的大眼睛左转右转的,好像有满腹的主意。她的四四方方的脸上有一条横肉随着嘴巴的张合跳动着。正在墙上倚靠的赵庭喜直起身子,不轻不重地阻止道: “啥扯这个拽那个,那不是应该的吗?咱家梅波老太太也没少哄不是?” 郑秀琴没吱声,只拿眼睛瞪了他一下。 炕上方桌旁的穆先生忽然冒出一句: “东北四屯那现在时兴戴重孝了,哪像咱们这里头顶一条布就完事。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改的,我看过年就得兴请喇叭,女儿结婚……” 他的后面的话被其他的声音淹没了:“是呀,没有喇叭素不搭的,特别是结婚,不混和不热闹。那什么,我也听说北四屯姑娘出门子也时兴办置了。” 刚才郑桂琴的那一番话好像被人忘记了,她坐了一会儿后站起来,到东房山的厕所里蹲下。 入了殓开了眼光,这丧事头一天的礼数就结束了,其后便是赵庭禄哥个几个轮流守夜。红漆的棺材,流泪的白烛,棺材前的贡品以及袅袅升起而后又随风飘散的香烟儿,把赵庭禄引入一个倘恍的境界里,仿佛现在就与母亲秉烛而谈,共话当年。 第二天依然晴好,而且好像比上一日还暖和。 拉魂时,赵庭禄被搀扶着倒过身子拖着扫把走在前面,后边跟着的是死者的孝子贤孙。从家门口到小庙,不过五百米的距离,却是足足走了五十多分钟。赵守志的胳膊上佩着青纱,青纱上缝了一小条红布。那顶常戴的黄颜色狗皮帽子,不知丢到哪了?现在套了一个滑冰帽在头上。他有点狂,提的看见前的一切,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拖着扫帚头被人架着向前走,不明白那个孤老头子提个茶壶干什么? 大榆树的确切年龄没人知道,年长一些的人说在他们小时候这两棵树就已经繁茂参天了。大榆树下的那座庙宇当年被红卫兵当做四旧拆除了,只留下两块方石。虽然如此,因循旧时的习俗,人们依然在这里举行送别逝者的仪式。现在,赵守志就跪在地上,前面是老姑,右面是梅春大姐,左边是二伯家的梅平姐。 “现在有双岭县政平公社政治大队林秀云老太太因病于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七日仙逝。亡人生前勤俭持家急公好义兢兢业业品德高尚……敬请冥府诸位大人予以保护,以不受凶神恶鬼强行夺其财产。幽冥有凭,立字为证,持示勿近,急急如律令! 此致,hlj省双岭县政平公社城隍土地,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穆先生引文诵念完毕,让赵庭禄站在方凳上,将手中的扁担指向西南,同时又有穆先生念道: “三条大路走中间,牛鬼蛇神莫阻拦。老婶子,一路走好!” 赵庭禄听穆先生诵念完,将扁担垂下。好一会儿,他还站着,仿佛目送母亲远行他乡一样。直到穆先生提醒,他才揉了一下眼睛,而后下来。 赵守志看着大黄纸被焚掉,看着过头纸灰被扔到火堆里,看着大人叩头再叩头,不免想起《鬼狐传》里的故事。赵亚兰正哭天抢地悲怆不已,早已忘了身后的侄儿。赵守志的膝盖上粘了一层雪,棉手套也因为拄地而变得污秽不堪,所以,在礼数结束时,梅春弯下腰来拍打着守志的膝盖,并说: “把你手闷子也拍打拍打。” 赵守志很是听话的双手击掌,砰砰几下后,那棉手套上沾染的纸灰土面雪面似乎被震落了。 赵梅春喜欢这个弟弟,不仅仅是因为她常去奶奶家,常与他联络嬉闹,还因为他是最疼她的老叔的儿子,在于他懂事董礼温和敦厚。 赵守志团乎乎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着,这就让梅春有亲的冲动。现在,梅春拉着手机的手,故意问: “过年十二的?” 对于这个已问过多少遍了的问题,守志如实的回答: “嗯呐,过年十二。姐,我爸说二十斤肉够吃两个月了。” 梅春被守志这突兀的一句话逗笑了,但马上又止住。她明白守志的心思,就问: “吃几回肉了?” 守志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两回,买那天吃了一回,那天我奶馋肉吃一回。” 梅春用力攥了一下守志的手说: “啥馋肉了,还行,那样说奶?” 守志有点委屈地说:“我奶说她馋肉了,完了,我妈就熬了。” 梅春将守志的手抖了抖,很亲切很柔和地安慰道:“那也不能说奶,嗯。” 守志点点头。 穆先生说晚上的辞灵已经好多年不搞了,都是四旧,那今天也随众。赵庭禄很豁达,说那些个仪式都是给活人看的,遮人耳目而已,都见活人受苦,哪见死人遭罪?不搞就不搞! 最后一天出灵时是六点三十,正依穆先生的意思。双响炮叮嗵地响起,纸钱不断地抛撒。在刘志东的孝子扣头声中,林秀云的孝子贤孙不断地伏地跪拜,又有跟在后面的女人们捶胸顿足痛哭不已声彻云霄。 赵庭禄扛着灵幡走在前面,机械地随着指令转身,伏地叩首,再起身前行,如此反复,直到村口。 李久发等年轻力壮的人们抬着灵柩努力地负担,怕一不小心把重量滚到这一边, 墓子昨天就已打好,单等今天下葬。 通往赵家坟茔的雪地上已有杂乱的脚印,现在又经这么一群人的踩踏,这里就成了一条道。 穆先生下到墓坑里,摆好了七个铜钱,又将长明灯放在墓壁的凹槽里,再放盛装五谷的粮囤,然后指挥众人用三条大绳将灵柩绷到墓穴里,等赵庭禄把第一锹土铲到棺材顶上后,众人将混杂着雪面的冻土添上去。 一座新坟起来了,那里住着赵庭禄的母亲。 在出灵后酒席中,赵庭喜和李久发争执起来,争执的内容是到底谁扛灵幡。李久发的话虽然说的含蓄,但人们却听得明白。赵庭禄只是赶了个争执的尾巴,即便是不去制止,他们也会停下来,但他还是说道: “谁扛不都一样?大哥是儿子,我也是儿子。” 李久发不说话,只是夹起一箸菜,放到嘴里。 院子清扫干净了。 把最后一个走的李久发送出大门后,赵庭禄走进东屋,坐在炕沿上,望着空荡荡的炕头。赵有贵没在家,从出灵时起,他就和他的老姐姐去了赵庭富那里,这是赵庭禄的意思,他怕父亲和那个姑姑身体吃不消。 那个收音机还在炕里静静地立着,炕边的竹席上破了一个洞,那是守业抠的,墙台上那副纸牌捆在一个皮套里,半新的笤帚横在炕中央。所见到的依然如故,但母亲却不在了。 突然间,赵庭禄嚎啕大哭起来,不可抑止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三天里,他似乎没有感到太大的悲伤,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没了母亲是那样的痛心。 孝子叩头,灵前香三柱,平安上大路……穆先生的话在耳边依然响着。妈呀,左躲钉,妈呀,右躲钉;妈呀,我给你梳梳头……儿女们拜别的话也依然在他耳边响着。 良久,赵庭禄止住哭声,但他的肩头仍在抖动。 第七章 出去走走 守业问大哥道:“昨晚也没看见奶奶进烟囱里呀?” 守志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你没好好看,奶奶回来那会儿,你溜号了。” 守业眨着眼睛,不自信地回应道:“我也没精神溜号啊!” 昨天晚上在烟囱下烧了头七,那登云的梯子连同一沓大黄纸烧掉时,赵亚兰哭着说: “我还没有孝敬够妈呢!” 赵庭禄听来皱皱眉,他觉得妹妹的话过于夸张,有点言不由衷。妹妹固然住得远,来的次数少一些,可以理解,但总不至于半年才回家一次!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即便是由着性子走,也不过三个小时,多在这上面找理由,便觉牵强。 现在守志和守业仍在议论昨天晚上烧头七的事。守志说:“三大爷还乐呢。” 守业不加思索附和道:“嗯呐,我也看见了。哥,奶真从烟囱爬进来了吗?” 守志回答道:“没看见。” 张淑芬正坐着她永远做不完的活,手里的黄铜锥子又稳又准地扎进了鞋帮和鞋底的接合处,然后拔出,再将带细线绳的大针穿过来,如此往复,黑色趟绒的鞋面与白色的鞋底就渐渐地逢合为一体。她边做边听两个孩子漫无边际的胡说八道,时不时地会心一笑。 守业在炕上玩够了,就跳到地上,扯过鸡毛掸子插到脖子后边,再捞过扫地笤帚转起圈来。张淑芬看着守业的模样,似乎明白了,就说: “你干啥?” 守业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我拉魂呢。” 守业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后,突然又拔出掸子,扔下笤帚,爬到了柜子上,将刚从柜子上抓过的一个竹子量衣尺指向西南方向,大声说: “一条道路亮堂堂,走两边不走中央……” 他晃着脑袋还想说,却想不起下边该说什么。张淑芬又好气又好笑,大声呵斥道: “下来,你爸还没死呢,就是死也轮不到你扛灵幡。” 守业一激灵,腾地从柜子上跳下来,但是他的嘴没闲着: “我三娘说谁擎受家产谁就扛灵幡,赶明我就扛。” 刚刚十岁的守业还不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只是凭着性子信口开河。他的青布棉袄只系了两个扣子,胸口敞着,。他的蓝华达呢裤子不知蹭了什么东西,花里花达的一片黄。 张淑芬手一哆嗦,差一点儿自己扎到,问守业:“二儿子,你三娘说什么了?” 守业听母亲这样问,马上又来了兴致,说道:“我三娘说我爸擎受家产了,就得扛灵幡。” 张淑芬又问:“哪天听说的?” 守业似乎得到了鼓励,满面笑容地说道:“那两天。” 张淑芬问:“哪两天?” 守业疑惑的看了一眼母亲,回答说:“就那两天。” 看来,想从守业嘴里得到确切的日期是不可能了,她就转而问守志:“你说哪天?” 守志略微想了一下,回答道:“大前天,我俩上我三大爷家玩时我三娘说的。张淑芬眨着眼睛,再问: “你三大爷说没?” 守志犹豫着,好一会儿才说:“好像没说?” 他的不确定的语气让张淑芬好过了一点,不过,他仍然说: “不就是三间破房两口大柜吗?他们就不知养老人的辛苦。” 张淑芬的两句话还未落地,启门而入的赵庭禄问她道: “啥玩意又养老人又房子的?” 张淑芬打了个沉吟,然后说:“没啥,就是三嫂说你擎受了家产就应该扛灵幡。” 赵庭禄听罢不作声,只是鼻子紧了紧。 守志和守业消消停停的时候不多,尤其是守业,手脚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是动这个就是动那个。现在他逗起了梅芳。他将小圆镜拿在手里,把反射的太阳光照向她。梅芳眯起了眼睛,跪爬到张淑芬的怀里,说: “二哥晃我。” 张淑芬瞪了守业一眼,骂道:“成天招猫逗狗,好像‘时不闲’做的。去,滚犊子,找地方玩,别回来。” 守业像得了特赦令一样,麻利地穿上鞋,然后向外跑。张淑芬叫住他道: “衣裳扣系上,帽子戴上,这一天除了吃就是玩。” 守业回身从炕里抓过他的破帽子,再系好扣子,然后腾腾地跑出去。张淑芬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转而捡起刚才放在炕上的鞋底鞋帮,又继续缝起来。 守业在用食指叩击玻璃窗。他的鼻子紧贴在玻璃上,嘴唇嘟起,同样紧贴在玻璃上。张淑芬隔着窗子问道: “干啥?” 守业眼睛看着守志,不说话,只是用刚才叩击玻璃的食指做勾引状。赵庭禄看见了,嘻嘻的笑道: “老二要领老大玩去,守志,招呼你呢。” 等他们走后,张淑芬问赵庭禄:“老多天没见你出去了,学好了?” 赵庭禄答道:“没那么大心思,不是学好。” 张淑芬嗯了一声,算是做了回应。 赵庭禄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守志刚才丢下的那本《矛盾文集》后,突然说: “明天就立春了。” 张淑芬手里忙着活计,并不抬头,说:“打春别欢,四十冷天。今年头年打春,春脖子长。哎,梅春这两天有信儿吗?” 赵庭禄回答道:“妈死后也没去大哥家,也没见梅春,不知道啥情况。” 张淑芬又“嗯”了一声。 良久,赵庭禄直起歪靠在墙上的身子,说:“明天上你妈家呀。” 这突然的一句话,让张淑芬感到莫名其妙,就问:“干啥?” 赵庭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看你妈呀。” 赵庭禄的语调轻而柔,看似经过了深思熟虑,又像是仓促之言,其间夹着着只可意会的情愫。张淑芬一点头,而后说: “明天让爸在家看守志和守业,你抱着梅英我抱着梅芳。哦,你玩一会儿去,别老窝在家里。” 赵庭禄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我就溜达溜达。” 在赵庭禄刚推门时,张淑芬轻声说:“早点回来。” 从家里出来,一直向东,在供销社的门前经过,然后转向南边。小庙大树高大的身形古朴庄严,有一种特别的神秘。这每日必经的道路也像是连通喜阴间与尘世,那许多悠悠的灵魂就从树间的两块方石上漂游出来。 西北风从后面吹过来,并不觉得冷硬;阳光直照到面颊上,有一些暖意。天气比上些日子好了许多,好像也能看见春天在遥远的天边徘徊顾盼。 刘大爬犁家就在这大榆树的南边偏东三十几米处,向南五六十米,就是一个硕大的坑,夏天时四方的水向这里这汇聚,其势浩大。大坑的东南岸上,零星的散落着十几户人家,与一里外的村落毫不牵连。因此,人们戏称那儿为小台湾,那个约定成俗的南甸子也一同被人叫起。 “赵庭禄——” 由后面传来了招呼,那声音听起来甜腻亲切,有一种不可违拗的请求与命令掺杂的成分。赵庭禄停下来,慢慢地回转身,看过去。一张娇俏的脸,一对顾盼含情的眼睛,一只圆润灵动的鼻头,再配以袅袅婷婷的腰身,成就了那样一个楚楚可人的形象。 “哦,李玉洁,你干啥去?” 明显的,赵庭禄有点拙笨。 李玉洁微然一笑说:“上我姥姨家。” 简短的一句话后,她凝神注目,直看得赵庭禄耳热心跳。赵庭禄暗自镇定情绪,怪自己六神无主,乱了方寸。他用手指点了一下鼻子,刚想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却听李玉洁说道: “我老姨让我帮她剔鞋样子,哎,赵庭禄,你上哪儿呀?” 李玉洁比赵庭禄小三岁,却从来都是称呼他的全名,而不是称呼他为四哥,这里面好像有一种微妙的情感。赵庭禄并不反感,也许是习惯了。他答道: “遛达遛达。” 咯咯地一笑后,李玉洁凑近,看着赵庭禄,直看得他闪了眼睛,左看右看,如做贼一样。 “我上刘大爬犁家。”他又回应说。 “看牌呀?哎,赵庭禄,我家魏景中这两天念叨你呢,说有了一个新唱本,是东头朱大脑袋借给他的。” 赵庭禄忽然动了心,就抬起眼睛与李玉洁对视,他看见她的鼻凹处好像有细密的汗粒。 “那什么,李玉洁,等我回来时去找景中。” 他拙笨地说着,挪动了脚步,做出欲走的样子。李玉洁莞尔一笑,并未再说什么。她走啦,走在了赵庭禄的前面,步履款款顾盼生姿。 赵庭禄没有跟着李玉洁,他故意放慢脚步,怕的是被别人看见,生出闲话。他一面走一面想,上次在这榆树下碰见的她,这次又在这碰见了她,挺巧的。的确,他好长时间没去魏景中家了,但见到李玉洁却不止一次。 赵庭禄只顾低头盘算,就错过了刘大爬犁家的院门,等他猛然醒悟时,已远离了二十几米。他暗自嘲笑自己,觉得自己现在是神不守舍心猿意马。 赵庭禄进刘大爬犁屋里时,见炕上坐了些家人和别家的妇女,炕沿上歪歪斜斜的坐者几个男人。他们正有滋有味地听张大白话讲故事—— “我一听,这他妈拉个巴子还了得,就上去跟那女的说:嘴干净点,拿粑粑褯子擦嘴了?那女的不让劲,劲劲儿的往上凑,那两个大妈妈胖子直颤连,都快碰到我身上了。我在乎你,怕个屁呀,不就是城里的破老娘们吗?还能吃人?我也不动弹,就眼瞅着那胖女的破马张飞的跟我对眼睛。” 赵庭禄并屋里的男人们听得入神,入神的原因不在于故事有多精彩 他以这句话做了故事的结语后,似乎余怒未消,又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似有同感,屋里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纷纷诉说各自在城里所受到的慢待与白眼。但这议论没有持续多久,张大白话又讲起了新鲜事,他说南河沿的二泡子有一户人家的猪说话了。 闹闹嚷嚷嘻嘻哈哈地一阵后,张大白话突然转移了话题,问赵庭禄道:“哎,庭禄,赶明你拿唱本来说书啊,我备茶叶。” 只是在这一刻,赵庭禄成为人们注目的焦点。 刘大爬犁邋邋遢遢的老婆咧开掉了一颗下牙的大嘴说:“庭禄,你那些日子说的岳人秋,后来怎么样了?我还没听够呢,哪天我给你烧水,接着说。” 赵庭禄搔了一下头,回忆了一会儿,说:“岳人秋没死。” 只这么一句,就让她放下心来,那掉了牙的嘴合拢了,旋儿露出满意的笑容。 太阳向西边滑去,刘大爬犁家的屋里慢慢地变得清冷,人们已陆续地回家。赵庭禄不待人走净,就起身向外去。刘大爬犁媳妇的略显沙哑的声音追了出来: “庭禄,明天拿唱本来。” 赵庭禄应了一声。 第八章 夜深了 午后两点的太阳光无力地照下来,让他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庸倦。在经过大榆树下时,他忽地想起上午时在这碰见的李玉洁来。这个李宝发的亲叔伯妹妹,在看他时有种奇怪的神情,让他琢磨不透,又似心领神会。这么样地他一路走一路想,就到了供销社的门前,见孙成文正倚门向外眺望。天气还未转暖,他倒不嫌冷。看见赵庭禄,孙成文的眼睛眯起来,笑着说: “老叔,进屋待一会儿。” 他说话的同时,将身子直起趋前一步,并作出迎接的姿势。赵庭禄迟疑了一下,他本不想进去,他有点承受不了孙成文近乎讨好的热情。孙成文一定猜透了他的心思,就明白无误地说: “梅春刚才走的,来买洋火和清酱,还买了一包蜡。” 他这么一说,赵庭禄立刻想起过十字街路口时,好像是看见了梅春的背影。于是,他向供销社的屋里走去。 屋子里没旁人,空荡荡的,有点冷清。孙成文说:“老叔,上值宿室。” 值宿室空间逼仄,一铺半截炕,地上一张三屉桌,一把椅子,墙上是规章制度职员守则,还有几张奖状。一道间墙又将这东首的房间隔成两部分,北边那个小屋有一道门,与这相通连。 与孙成文一同住店的老赵,不知道哪里去了,很多时候都是如此,他们同时在一起的时候少而又少。 赵庭禄坐在炕沿上,眼睛看向外面。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看,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他的目光空洞,神情木然。孙成文把炉里的煤火勾了一下,煤火的呜呜声倾刻间传导出来,那热力也从炉盖上炉筒子上向外散射。赵庭禄找个话题说: “这煤真好烧,多少钱买的?” 孙成文张了一下嘴,然后回答道:“总社送的,不知道多少钱一吨,还不得个十三四啊!” 赵庭禄听着这个略微口吃的孙成文说话,不禁微然一笑,说: “嗯,烧煤就是省事,填一下子够烧半天了,不像烧柴禾,哩哩啦啦整的各哪都是,还不抗烧。你们家烧煤?” 孙成文笑笑回答说:“我爸不让,说煤死啦贵的,烧点苞米瓤子就行了。” 赵庭禄听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孙成文有点儿茫然,看着他。 笑声落后,赵庭禄说道:“你爸真仔细,那么有钱还舍不得。” 孙成文没有接他的话,张了张嘴,眨了下眼睛后,从兜里掏出两块糖来,递给赵庭禄,说: “老叔,吃糖。” 赵庭禄接过来,剥开,把水果糖放进嘴里。那糖纸孙成文接过扔到煤槽中。 孙成文的殷勤献得足够多后,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老叔,我看见梅春了。” 赵庭禄点点头,舌头搅动着嘴里的糖块。他猜想孙成文一定是求他劝劝梅春以答应这门亲事,就等着孙成文下面的话。 从门外撞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大玻璃瓶子。这样,他下面的话就来不及说出了。他走到了柜台里面为那个小男孩打酱油。等孙成文重回这屋后,他却转移了话题,不再提梅春。 赵庭禄没在这呆多久就回去了,他看出孙成文有点拘谨,还有点羞涩。再出屋门时,他说: “这么的,我回头劝劝梅春。嗯,头年呢就这么地,往后卖货越来越忙了,你也没空,过了年再说。” 赵庭禄说得很自信,就好像梅春是自己的女儿一样。 自己家门前的雪堆灰暗肮脏,雪在悄无声息地融化,墙根的土鲜润得可爱。赵庭禄在迈入家门的那一刻,忽然涌起一股激动与渴望的情感,他不知道这种情感缘何而起。 守志和守业追逐着由房里跑出来,不顾一切地从赵庭禄的身边绕过去,一直奔向大街。他喝到: “干什么?成天就是跑!” 追在后面的守志说:“他抢我香橡皮。” 赵庭禄皱了皱眉,无奈的笑了。 刚才被两个孩子撞开的门被他带上,顺手将躺在地上的笤帚立在灶旁的墙上。他回转身想让东屋时,看见门框上钉的用来挡风的布把子扭曲变形,与门框脱离开,就骂道: “小犊子,疯得不管不顾的。” 他抬手正了正门框上的布把子,而后进了东屋。 从母亲离世后,赵庭禄就像突然间长大成人一样,完全不像原先那样百无牵挂,只顾自己快乐。父亲仿佛在一夜间变得苍老许多,除了和原来一样每日劳作外并无更多的言语。 赵庭禄还有没有坐到炕沿上,赵有贵就问:“骂啥小犊子小犊子,小孩不都这样吗?才刚他俩在屋里挣了的。” 赵庭禄愣怔了一下,认真地看父亲的脸,发现他并没有不悦的表情。原来他是不允许守志和守业在这屋里胡闹的,现在看父亲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喜欢。他没有说话,只把身子放倒了,躺在炕上。赵有贵见儿子躺下,忙拽过一个枕头,放到他的脖颈处。 赵庭禄说:“不用,我就去躺一会儿。” 赵有贵沉思了:“该上坟了,多咱去呀?” 赵庭禄望着纸棚,回答说:“赶趟,我妈头七才刚烧完几天。” 赵有贵显然不满意儿子的回答,板着脸说:“啥都赶趟,成天就这么磨磨蹭蹭,也没有个沙愣气。你妈死时接到大黄纸都成山了,赶紧的,上坟都烧了。” 赵庭禄嗯嗯地答应着,态度倒也诚恳。 “哦,待两天你上城里,给守志和守业买有袜子,他俩的都露脚后跟了。”赵有贵说。 赵庭禄呼地坐起,说: “爸,不用,我这有钱,你那钱留着自己花。” 他本想说让父亲买药吃,但觉得那样的话不吉利,就改了口。 坐了一阵后,赵庭禄回到西屋。张淑芬放下手里的活,说: “咱们家老母猪打圈子时,好像刚进冬子月,八成三月份就该下。” 赵庭禄点头,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他拿过笸箩里的纸牌,一张一张的摆在炕上,然后仔细地检视。梅芳跑过来,跪在赵庭禄的腿边,伸手抓过两张牌来,再用另一只手捻动着。赵庭禄手里的牌好多张缺了边角,甚至折去了一半,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现在见女儿抢自己的牌,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说: “梅芳,这是啥?” 他指着梅芳手里的牌面。 梅芳奶冲奶气地回答:“牌。” 赵庭禄没有心肺的笑道:“这次九条,说九条。” 张淑芬瞪了一眼赵庭禄道:“教孩子啥不好,教孩子认牌阙,有六没?梅芳,上妈这来。” 赵庭禄尴尬地咧嘴,把手松开,梅芳就跑到张淑芬的怀里。此时,张淑芬已将手中的活放下。 “庭禄,等会儿你上园子里抱苞米秆,蒸豆包。眼瞅着天暖和了,豆包都掉面子了,可别像去年似的,把豆包捂发毛了。” 赵庭禄答应着,身子向炕边蹭。到炕沿上将脚搭耷拉下还没有弯腰拾鞋时,他转过头说: “我看着孙成文了。” 张淑芬盯着他,似笑非笑,而后说: “他住供销社的,哪天都能看见。” 赵庭禄咽了口唾沫,不大的喉结上下蠕动着。这副模样让张淑芬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你想说啥?” 赵庭禄有了一点被看穿后的不自在,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他说:“不想说啥?” 随后,他用脚尖勾过棉鞋,再抬起,左手把鞋跟扯住,右脚一用力,鞋子就穿上了。 守业哭着拽开门时,张淑芬正在揭豆包,赵庭禄在碗橱边一对一对的查筷子。张淑芬呵斥道: “又咋了?哭叽赖尿的,哪像个小蛋子?” 守业抽噎着说:“我哥打我了。” 张淑芬抬头向外看去,见守志正绞着小手慢慢地向屋门这里磨蹭,就尖着嗓子喊: “守志,你进来!” 守志进来了,站在母亲的身后,等着她的训斥。 “咋回事?你说。”张淑芬用揭豆包的木板做出欲打的样子,吓得守志缩了脖子,做躲闪动作。 “你哑巴了?”张淑芬回过头,说,“赵庭禄,拿两个碗来,这有几个破肚豆包。守志,你说,不说不让你吃饭。” 守志有些委屈,小声却是清晰地告诉母亲:“小二说老大傻老二奸调皮捣蛋是老三时,我就骂他才傻呢,完了他就哭了。” 张淑芬疑惑地问:“没打,那说话还能说哭了?” 守业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就推了一下。” 张淑芬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他想起二大伯子赵庭富和三大伯子大牌子赵庭喜,可不是吗?一个精明鬼灵,一个里挑外撅,只有大伯子敦厚老实,可值得敬重。 秫秸杆串成的帘子上两个两个地排了大半下豆包,齐整地都朝一个方向。锅台上的五只碗里盛了破肚露馅的豆包,还有两只碗里盛着因贴着锅而烙糊巴的豆包。 守业因为看到妈妈把大哥批评而满意地笑起,他用大母手指抹了一下鼻子后,拉开门进到东屋里。在东屋炕场摆着八仙桌子,碗筷已放好,一盆用蒸锅水冲烫过的苞米碴子水饭被桌子半掩住,冒着热气。梅英挨着赵有贵坐着,守业拿着两只筷子,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碗沿。坐在赵有贵怀里的梅芳也学着二哥的样子,拿起筷子拙笨的敲起来。边敲边乐,敲着敲着一只筷子飞了出来,打在了守业的脸上。守业瞪了眼睛,抄起一只筷子,探身抽抽了一下梅芳的小手。梅芳哇的一声哭了,同时把手伸进赵有贵的胳肢窝里。 张淑芬端着豆包进屋,她的后背是守志。刚将豆包放到桌上,她扬起巴掌拍在守业的身上: “让你打小妹,让你打小妹,你像个‘时不闲’做的似的,一会儿老实气也没有!咋不卡死你?卡死你,我就省心了。” 忙乱了好一会儿,晚饭才正式开始, 赵庭禄由张淑芬训斥守志开始,就满眼含笑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无原则的态度让张淑芬有十分的不满,她指责赵庭禄不去管教,只会宠溺,若是长大成人,恐怕毛病也惯下了。 天长了很多,四点多钟时才见太阳一点一点点挨下山。暗青的天空中,几颗明亮的星钻出来,做夜梦的先导。 张淑芬把被铺上后,就坐在炕头上缝合鞋底鞋帮,神情专注认真。她的脚伸在褥子下面,棉袄披着,白底小蓝花的衬衫上破了一个洞,露出了那一点细腻的胸肉。梅芳和梅英穿着衣服在被子里钻来钻去,把一只枕头当做可以推动的车辆格格地笑着。张淑芬并没有去制止,任由她们胡闹。赵庭禄忍不住抓住梅芳的小胳膊道: “你认识汽车吗?” 梅芳跪坐着,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认识,大街上天天过。” 赵庭禄思考着女儿的话,忽然大笑起来,他觉得梅芳把每天在大街上走过的马车当做了汽车。这种错误的认知不必要去纠正,等她大了,自然会明白一切。 张淑芬把梅英和梅芳安顿到被子里后,又特意掖好了被角,不让一丝风钻到里面。梅英和梅芳又嬉闹了一会儿后,安静下来,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张淑芬边扎鞋底边说: “这两个小妖精,又把被蹬开了。” 赵庭禄连忙将被子盖好,不等张淑芬指令。之后,他看着张淑芬说: “别干了,睡觉!” 张淑芬头也不抬地回答道:“睡觉?这一大堆活那,不干咋整?大大小小七八双鞋,还得洗被洗衣服,打扫屋子缝缝补补,都得在年前干完,一寻思都闹腾。你们老爷们儿多好,吃完饭,嘴巴一抹娑,啥事没有?” 赵庭禄嘿嘿一笑,把手探进褥子底下,寻到了张淑芬叉开的两腿间,抓揉着。他侧着身子,脸上有不正经的笑容。张淑芬将腿并拢,说: “手刺挠了?挠墙根去。” 赵庭禄大睁着眼睛说:“手不刺挠,那儿刺挠。” 张淑芬轻轻一笑,脸颊上泛起了红晕。她将并拢的双腿放开,脚尖翘动着。这分明给了赵庭禄一个明确的信号,他的手就翻山越岭的不安分起来,并说: “棉裤还没脱呢。” 张淑芬轻咬了一下嘴唇,很粘腻地回答:“还有十几针了,等着啊——” 第九章 真好玩 赵庭禄去城里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四。他给张淑芬买了一件长袖的印有小红花的套衫和一瓶擦脸的美肤净。张淑芬对于那间套衫没有表现出十足的兴趣,倒是反复玩赏那瓶包装精巧的美肤净。赵庭禄半是玩笑地说: “这回好好抹扯抹扯,整得香喷喷地,好出去得瑟。” 张淑芬不生气,笑嘻嘻地问他:“你看我和谁得瑟好?” 坦克兵帽是给守业的,蓝色的裤子是守志的,梅英和梅芳分得了大红绫子,没有给赵永贵买什么,只是买了几根油亮的麻花。他觉得现在父亲吃到嘴里才是享受。 今天有小北风,稍冷,守志和守业从大门外走向大街,向东。守业说: “大哥,上大爷家呀?” 守志双手抄袖,缩着脖子回答说:“嗯呐。” 天上的浮云游移着,一片一片,悄无声息地向西南而去。一只猪从老孙家的西房山窜了出来,哼哼地叫着,向守业奔去。守业抬起左腿虚踢了一下,猪又哼哼地叫着向西跑去。守业意犹未尽,捡起地上的一块土坷垃扔向那头猪。守志拉扯了一下弟弟说: “人家看你打猪,不得骂你?” 守业刚想说话,猛烈看见从老孙家的西房山里钻出一个胖大的女人来,吓得他撒腿就跑。他一跑,守着也跟着跑起来。 两耳生风、两脚像踩在了云彩上、轻快的跑动终止时,他们来到了一个硕大的粪堆旁,有一堆人在刨粪。 从大坑起出的粪土堆叠在坑沿上,成了一座小山。现在,青壮的劳力就在粪堆旁,用大镐刨着,然后把大块的冻粪垒成长方形的墙,再把碎粪盛装到里面。 守业走到了一个甩了棉袄的二十几岁的胖圆脸小伙子身边,扬起脸看。他的红色的套头内衣已经湿透了,汗水从脸上淌下来。守业看得专注,目光随着他的大搞的起落,不断的上下移动。 空——空——随着这声音,守业的肩膀也一缩一缩,像是被震到了一样。 胖圆脸的动作慢下来,他将镐头向一处震裂的缝隙探去,然后用力撬动。一大块粪土被挪移出来,胖圆脸露出得意的笑容。 守业看得高兴,也笑起来,就好像那粪块是被他刨下来的一样。胖圆脸搬了完粪块后逗守业说: “二掌包的,刨一镐啊?” 守业嘻嘻地上前,使劲地抬镐头,可那沉重的大家伙只离地一寸多一点,旋即扑通一声砸到地上。胖圆脸呵呵一笑道:“那个镐轻巧,拿那个刨。” 守业向手心里吐了唾沫,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举起洋镐向粪堆上刨去。沉闷的一响后,洋镐横拍在粪堆上,胖圆脸赶紧抢下守业手里的洋镐说: “得了,二掌包的,你一边呆着去,别让你爸看着,要不该说我雇佣童工了。赵老二,你长大了干什么?” 守业连忙回答:“当掌包的,跟车。” 胖圆脸满意守业的答复,开心地乐起来,旁边的两个人也会心地一笑。 守业八岁那年的初秋,迷恋上了生产队给各家拉土的马车,一有机会就坐,享受那份轻微的颠簸。当赶车的老板子问他长大干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 “当掌包的!” 从此,他就有了这么一个外号。人们也愿意拿他逗趣,常常问他干什么,他也爽脆地的回答。 现在,守志和守业在胖圆脸的身边站着,看他把大镐举起又落下。守业手里拿着一块不规则的长条形的粪块,像是在等待什么。胖圆脸将镐头落下后,并没有立即将镐头重又举起,而是四下寻找着。也就是在这时,守业迅速地猫下腰,将手中的长条粪块插进镐头旁边的缝隙里。胖圆脸上下仔细地打量着他说: “行啊,二掌包的,有眼力见。等着,明天给你保媒。” 守业被他夸奖,得意洋洋起来。 胖圆脸忽地又来了兴致,问守业道:“二掌包的,你爸干啥呢?” 守业眨眨眼睛,想了想回答说:“不知道啊!” 胖圆脸哈哈地笑起来说:“上你们家前院了,找魏景中说书去了。” 胖圆脸说完,自己哼起来:寒来暑往又是一年,表一表刚强的王宝钏。相府的楼阁她不爱住哇,在破瓦寒窑受熬煎哪……” 守业不明就里地听着,觉得这个人好奇怪。过了一会,他说:“大哥,我不跟你玩了,我上我大爷家。” 守业跑掉了,守志在后边跟着。 在赵庭财的家门口,守志问守业:“你咋管他叫大哥呢?” 守业很自信地答道:“爸说了,比咱们大的叫哥,和爸一样大的叫叔。” 守志纠正说他叫周二民子,应该叫二哥。 守业应了一声,似乎没有将大哥的话放在心上。 梅春刚好从厕所那边绕过来,远远的见守志和守业在大门口那晃悠,就大声喊道: “守志——守、你进来。” 守业转了转眼睛,不等守志作何反应,一个人腾腾地向院里跑去。在院心,他站着了,仰头问: “我大哥呢?” 梅春摸着守业的脑袋说:“你前天不是说你爸给你买坦克兵帽了吗,咋没戴呢?” 守业有点儿不高兴,晃着脑袋回答:“我妈不让戴,说等过年的” 梅春抿嘴一乐,拉过守业的手说:“那你不会偷着戴?” 守业老实地答道:“不敢!” 赵庭财的并不宽敞的庭院里,一只狗在晃着尾巴嗅来嗅去,那一大群鸡飞上飞下地跳上墙头,又落到园子里的一棵杏树上。 守志过来拉住梅春的手说:“姐,你好几天没上我家了。” 梅春微微低头,手攥紧一些。她的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守志感觉到了,他扬起头,说: “姐,我昨天做梦了。” 梅春饶有兴致的问:“做啥梦了?梦见娶媳妇了?” 梅春说完,不自觉地红了脸,同时把守志的手摇了摇。 守志没有往下说他昨晚梦的内容,梅春也没有再问的意思。他们进屋后,守志坐到炕沿上,抓过里面的一本书,看起来。守业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呼地跳到柜上,抓过香盒说: “大姐,我拿根香。” 吴桂兰笑着说:“我家香可贵呢,花钱都买不到。” 守业的动作麻利,没等到大娘的话说完,早已把香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香来。他把玩着暗黑的香,问: “我大哥呢?我大爷呢?我二姐干啥去了?大娘,你家祭灶王爷了吗?” 吴桂兰笑骂道:“小败类孩子,一样一样问不行吗?你大哥玩去了,你大爷,上班了你……” 守业没听她把话说完,腾地跳下来,拿着香跑到外屋,用火柴将香点燃。吴桂兰又笑骂道: “这小犊子,又整啥啥事?” 这一会儿功夫,外面就传来了小洋鞭的清脆的炸响。吴桂兰明白了,她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啪啪的响声不绝于耳,也能听见守业在院子里跑动的声音。 梅春笑道:“守志……” 一连叫了三声,守志才抬起头来,茫然地问道“干啥,姐?” 梅春努努嘴:“放小洋鞭呢,你傻呀?” 梅春在为守志抱不平。 守志放下书,向外看了两眼,似乎对放小洋鞭毫无兴趣。梅春催促道: “快去呀,等会儿放没了,这个书呆子!” 守志慢条斯理地下到地上,然后出去。 守业见哥哥出来,连忙笑呵呵地将手中的小洋鞭放到哥哥的手中道: “你放,这些你全放了。” 守志接过来,数了数,一共才三个,说道:“都让你放了,就这么几个?” 守业把香火交到守志的手中后一跳,到跳到小酱栏里,抟起墙根的雪向树上的小鸡掷去。 三个小洋鞭不需要两分钟就放完了。看情形守志好像没有多少放小洋鞭的快意,脸上平平静静的。 他们没有重新进到屋里,而是嗵嗵地跑出院子。守业说要去三大爷家,找赵守诚玩。 在经过那个大粪堆时,还没有收工的胖圆脸还在吭吭哧哧的刨粪,见守志他们过来,他老远的就喊: “二掌包的,来给予我楔楔子了?” 守业尖着嗓子喊:“二哥,我们上我三大爷家,改天我再来。” 胖圆脸的周二民子哈哈地一笑,又继续逗道:“赵老二,我给你保媒同意不同意?” 守业把腿虚踢了一下,道:“滚你个蛋去!” 他说完,撒腿跑开。 第十章 唱得尽兴 看天光一点多了,赵庭禄还没有回家的意思。炕上坐着的魏景中还意犹未尽,用他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唱到: 唐高祖驾坐在长安, 全凭文武保江山。 文仗着徐茂功能掐会算, 武仗着瓦岗的众英贤。 按下了群雄且不表, 单表罗成将魁元。 这一天八爷在这家中坐, 吩咐声家将要你听言。 槽头备好了白龙马, 长安市上去游玩。 家将闻听不怠慢, 罗八爷反身上了这马雕鞍。 …… 赵庭禄击掌和着,嘴唇翕动,似是投入到故事之中。 早晨九点多钟,赵庭禄到魏景中家时,李玉洁正擦柜面。她的红润的刚拧完抹布的手轻灵撩鬓发的动作很有生活的美感,让赵庭禄不禁多看了两眼。刘玉洁一边左手撩鬓发,一边用右手麻利地来回擦拭,眼睛抬起,与镜子里赵庭禄的目光相接。在这一刻,赵庭禄觉察到了她眼睛里特别的东西,一种令他怦然心动的关切。在赵庭禄将目光避开的一霎那,李玉洁也将脸偏转过来。她的拿抹布的手抖了几抖,然后垂下,又擦拭柜面。 魏景中有两个男儿一个女儿,大的魏彦峰才八岁,小儿子魏彦学五岁,最小的女儿三岁。他的父母早两年病故了,留下了三间一头开门的祖产给他。三十二岁的魏景中病弱不堪,不要说上生产队劳作,就是操持一点点的家务都颇费他的力气。当年李玉洁完全是因为魏景中俊而又有才学才嫁给他的,若不是魏景中体弱多病,他现在还好好地在队上当会计。李玉洁收拾完,就抱着她的小女儿去了她姨家,魏彦峰和魏彦学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的,里里外外捣腾,有时也坐在炕上听他们说唱。 现在,赵庭禄待魏景中唱一段落稍停喘息时说:“老五,我该回家了,来了大晌午了。” 他这么一说,魏景中马上醒悟道:“可不是嘛,一晃晌午歪了。四哥,有你陪我说唱,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一眨巴就过去了。你家原先的老书可白瞎了,什么大八义小八义啦,什么育肥转岳飞传啦,什么施公案啦,都是好东西。你家我老舅,就是实在。” 赵庭禄点头应着,等魏景中稍一停顿,马上说: “景中,我回家了,赶明儿再来。” 李玉洁是十二点多时回来的,现在她正抱着孩子静静地坐在炕上,听见赵庭禄说要走,马上插话道: “呦,天还大早呢,忙啥的?你们俩唱的那么好听,我觉得戏匣子里的还比不上呢。” 赵庭禄听她这样夸赞自己,就羞赧起来,无措地搓手道:“没有没有,我哪有戏匣子里唱的好?你过奖了。” 赵庭禄的窘状立刻引来了李玉洁咯咯的一阵笑,然后说:“四哥,你这人真有意思,说话还文绉绉的呢。” 通向里屋的门只用一个半截的布帘子隔断,看起来轻飘飘空荡荡的。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口大柜,大柜上一只柜跑,一口小柜,小柜的旁边有是碗架子,此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老式的上下对开的窗子已有几处窗棂断裂,上有糊窗纸,暗灰滞闷,让人有压抑的感觉。 听李玉洁叫自己为四哥时间,赵庭禄心里一哆嗦,这称呼的转换自然顺畅不留一点痕迹。 “什么文绉绉的,听着怪怪的,不是在反讽我?”赵庭禄在说完这句话时后悔起来,他怕玉洁挑他的里,怪他多思多虑。见李玉洁并无半点不悦时,马上放下心来,说:“天越来越长了,要搁十二月份,现在都快黑天了。” 他说完起身,稍停一会,出门,后面魏景中的声音追过来:“玉洁,送送四哥。” 李玉洁只是送到门口,便转身回去了。 张淑芬正在炕上向外张望,目光从东墙起均匀地洒落,最后定睛于东墙上,那有一只麻雀跳着,样子机灵可爱。 守志和守业相互追逐着从门外跑了进来,一根木棍拿在守业的手里。张淑芬暗暗的骂道: “这小犊子,成天的手里拿个东西,不是棍子就是砖头,随谁呢?三辈不离姥家根,和他老舅有一比。” 哐哐的两声响后,守业跳进屋里,木棍还没有被他扔掉。张淑芬沉下脸训斥道: “扔了,扎眼睛就成瞎子了,看你还咋说媳妇?” 似乎得到了提醒,守业把棍子立在墙角后说:“周二民子说要给我保媒,他还没说媳妇呢,还给我保媒?” 守业说得一本正经,就好像他现在是十七大八一样。张淑芬抿嘴微微一笑,不知是夸他聪敏机灵还是批评他混蛋顽劣。如受到鼓励一样,守业又继续道: “周二民子说我爸上魏景中家说书了。妈,我爸讲的故事可好听了,就是有点吓人,那个鬼把那人脑袋换了。” 张淑芬没再听守业讲他这大段时间的经历,她下了炕,在北面柜前站了一会儿后,转身对守志说: “看着你小妹,好好哄她玩,啊!” 她说完向外走去,到东侧园子的南头,用耙子清理玉米杆垛下的碎柴。雪面子和在不知觉中融化的雪水与柴草混杂在一起,被张淑芬搂到一边去。玉米杆垛底清爽起来。缝补洗涮的活计都已完成,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间。 今天是二十六了,再有三四天就过年。前天他泡了绿豆,中午看时,绿豆的芽已长了一厘米长,若再涨几日,到过年时就可以吃了。 蛤蟆蛤蟆气鼓,气到腊月十五,十五杀猪,给蛤蟆气得的哇哇哭;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包;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坐一宿;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守业手里甩着那根木棍唱唱呵呵地从屋里出来,转着圈向大街走去。张淑芬叫住他问: “让你看着小妹,你咋出来了?” 守业揪揪着着嘴说:“我大哥看着呢。” 他说完不再转圈,而是将棍子斜向前举起喊道: “呀叽给给——” 张淑芬冲守业的背影瞪了一眼,笑骂道:“这个活驴!” 离做饭还有一会儿,张淑芬在炕上哄梅芳玩。那边屋里两声门响后,赵有贵出去了,再进来时,手里拿了一块铁,不知是从哪儿捡到的。守志也在东屋,摆弄着那只收音机。 梅芳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扬起脸问:“我大哥捡到八门开了吗?” 张淑芬用手摩挲着小女儿的细嫩的脸蛋说:“你不是看了吗?” 很显然,梅芳的注意力不在哥哥捡八门这件事上,她将右手张开,然后用左手把右手的小拇指弯曲叠压在无名指上,再依次弯曲叠压,成为鸡冠花的指形。他将手放到张淑芬的眼前说:“大雁。” 张淑芬正欣赏女儿的手型时,忽听梅芳说:“我爸。” 她的话一说出口,立刻起身跑到窗台前将手印在窗玻璃上。 赵庭禄没有立刻去西屋,而是到东里和父亲说了一会话。他无关紧要地说了些虚话后,拿过守志手中的收音机,胡乱地拨了两圈,而后又将收音机和交还给守志。守志听的兴趣集中在沙家浜上,他告诉赵庭禄这是第二场。 梅英的声音从外屋传过来,赵庭禄过去,见她正拿水瓢向水缸走去。赵庭禄连忙接过水瓢问:“喝水呀?” 梅英不说话,只是拿眼睛望他,这便是明确的回应。赵庭禄从满缸的水里?出一点水来,递到她手中。大木瓢笨拙沉重,梅英端着费了一点力气。 “骚拉回来了?” 张淑芬的声音由半开的门里传导过来。赵庭禄几步跨进屋里,侧坐在炕沿上,背靠着墙,半笑着说: “还骚拉,我一出门你就作骚拉,你们家人上外走都是骚拉?” 张淑芬没作回应。 赵庭禄见妻子没做回应,又继续道:“上些日子咱们上你妈家听那的意思,好像志华处对象了?你妈烙的饼真好吃,没用多少油还软颤儿的。” 张淑芬嗯了一声,这很让赵庭禄扫兴,就嘴里咕哝道:“这家什的,带搭不惜理的,吃苣荬菜使羹匙——谱还不小呢。” 张淑芬不动声色,也不挪动身子,就那么默默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转脸抹搭了一眼赵庭禄说: “谁让你搭理你找谁去?在外面又是秧歌又是戏的,还有狐狸精在旁边陪着,多享受啊!” 张淑芬一大堆话得赵庭禄又是眨巴眼睛又是抠耳朵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来: “净扯儿马尾子。” 他说完下到地上,站着看了一阵前面又出去,到玉米杆垛前夹了一捆柴进屋里。 张淑芬已将掀开的木锅盖靠在墙上,右手拿着刷子,麻利的洗刷着铁锅。她见赵庭禄进来,嘴角牵动动泛起隐隐的微笑。赵庭禄并未察觉妻子表情上细微的变化,他还有一点不快。 晚饭是水捞小米饭,熬酸菜土豆条。放了几片肉的酸菜格外香,吃得守业直喊肚子快撑爆炸了。 第十一章 梅春的心事 梅春现在觉得耳根子清静了许多,因为赵庭财已有十来天没问她是否同意与孙成文的婚事了。这不表明赵庭财已经放弃了让梅春嫁到孙家的的想法,仅仅是因为要过年了,他也要安生,不想再和自己死犟的女儿呕气。 九点多钟的阳光明澈澈地晃进来,照在了西边的墙上,映得那墙上新贴的年画更加鲜亮。那幅画里里有柯香,有雷刚,还有其他的一些赤卫队员。 梅春戴上围巾正要走出房门时,赵梅香问她到: “上哪去?” 梅春看了她一眼,老大不愿意的回答说:“你老问我干啥去干啥?爸让你看着我的我?上哪家。” 梅春的语速快,语调生硬。赵梅香的不满立刻显露,机关枪一样的话语劈头盖脸砸过来: “谁管你的破事?还上奶家,奶死了二十来天了,你上阴曹地府啊?这家什的,一天看不见林余波就跟丢了魂似的。他哪儿好?不就是地主老财吗!好好的老孙家要你不给,鬼迷一窍了。” 吴桂兰听赵梅香这么一说,忙打断道:“你个二鬼,说啥呢?什么阴曹地府,大过年的说点啥不好?偏偏说鬼要神的。” 赵梅香住了嘴,但她的眼睛却剜向梅春。梅春微低头,轻咬了一下嘴唇默默地出去,她听见了母亲长长的叹气声。 墙根下的雪已变成黑灰色,全不像上些日那样白得纯洁白得耀目。一只“翘儿”在雪里,翘板横院心,这一定是守中和手华这两个混蛋干的好事。大街上有几个姑娘走过去,梅春认出她的好朋友周志兰在里面,但她没有喊她。 春天好像就在东南的天边徘徊着,过不了几天就会来到身边,让她感受那份融融的暖意。麻雀忽地飞起,向西北掠过了刘家的房顶后不见了。 从长长的院脖里走出来,到大门口站定后,梅春蓦地发现林余波他家门口站着,正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自己。她浑身一哆嗦,不自觉的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像是不经意一样,将目光洒落在前面那片三角地上。 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像自己的心跳。 赵庭财的庭院局促逼仄,虽然南北狭长东西却不足十米,这很令他窝火。后园子直抵北边的荒道,种上土豆足以吃用一年,这是令他稍觉满意的地方。他老早就盘算将这房子置换掉,再选一处宽敞的地方。儿女们都大了,不能再挤一铺炕上,多有不便。 梅春佯装的自然的情状被她破坏了,她喉咙一痒,忽地咳起来。等脸色涨红的梅春再一次抬起头时,看见林余波正站在一米外的身边,很关切地望着他。梅春一阵窘迫,便目不转睛地看自己的脚尖。 “你嫌乎不好了?”林余波的声音杳杳地有如从天边传来。梅春回答道: “没有,没哪儿不舒服?” 梅春觉得自己的话轻飘飘的,身子也绵软无力想要跌倒一样。 忽然一阵风把梅春围搭在肩上的绿头巾的一角曳动,遮拂她发烧的半边脸,她没有看林余波,但她能感受到他关切的目光,正执着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你、你今天傍黑……梅春,要过年了,我做了一层新衣裳。”林余波的话听起来不顺畅,有些许的结巴,他平时不这样。傍黑?傍黑要干什么?不会是要领自己跑?林余波真好玩,像个小孩子。她心里这样快速地思索着,不禁抬头看向林余波,说: “你吃饭了?” 梅春问完这句话后,兀地觉得自己荒唐慌张,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赵梅香的尖利的嗓音传过来:“妈招呼你呢。” 随即她的身影闪现在院门处。梅春一惊,忙回转身向院里走去,不管林余波有怎样失望难堪的表情。 半道上梅春与梅香四目相对时,赵梅春问:“妈招呼我干啥?” 赵梅香气咻咻地回答:“不知道!” 赵梅春与赵梅香擦肩而过,回到屋内。吴桂兰正擦拭相镜子,见梅春进来,就笑着说: “你爸当兵时真精神。” 赵梅春凑过去看了一眼,问:“你招呼我了?” 吴桂兰诧异地看着女儿,好一会儿才说:“我没招呼你啊!” 她把相镜子擦完后又左看右看,满意地说:“这多漂亮,原先魂画的都瞅不着模样了。” 她欣赏了一会儿后,将相镜子交到赵梅春手中,示意她挂到墙上。 赵梅春将相镜子挂到墙上,反复端详着,与墙面倾斜成十五度角的相镜子里,赵庭财和他的战友们面容庄重目视前方,吴桂兰与赵庭财的合影拘谨严肃没有一点亲昵的感觉,梅春的着军装的照片清雅俊俏透着浓厚的青春气息……梅春忽然乐了,因为她看到梅香的那张小学毕业照里,她大瞪着双眼像要打架似的。 看了一会儿后,赵梅春转过身说:“妈,我上奶家。” 她的习惯性的言语刚出口,马上意识到奶奶不在了,不能再说场奶家。吴桂兰明白她的意思,叮嘱道: “待一会儿就回来。” 在出院门时,梅香又问道:“干啥去?” 梅春皱了一下眉头,忽然间又微微笑了,说:“玩儿。” 今天赵庭禄没有出去,和张淑芬一同说收拾了屋子后,就坐在炕上和她闲说话。赵庭禄歪靠在炕墙上,脚丫子不停的勾动着,时不时轻轻地蹬一下在张淑芬身边玩噶了哈的梅芳。梅芳玩得专注,不理会爸爸亲昵的举动。 赵庭禄和张淑芬正说得热烈时,梅春猫一样地进了屋。赵庭禄坐起,打趣道: “啥时进来的呢?得回你是我大侄女,要是别人,我还以为是鬼呢。” 梅春掩口笑道:“我都上我奶屋待了好一会儿了。” 梅芳见梅春靠墙在炕沿上坐好后,就跑过来依偎在她的怀里,扳着手指头仰脸说:“我会查二十个数了。” 梅春夸她道:“真聪明!嗯,你属啥的?我忘了。” 梅芳回答说:“属猫的。” 梅春问:“猫吃啥?” 梅芳答道:“吃耗子。” 梅春再问:“耗子吃啥?” 梅芳呵呵笑着说:“吃瓜子。” 张淑芬对梅芳说:“别缠磨你大姐,听见没?老实坐着,别扭扯的。咱家没春就是好脾气,谁要谁有福。” 梅春抿嘴微微一笑,她不觉得张淑芬是虚情假意地恭维。对于老婶,他有十二分的信任,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依赖。从几岁时起,他就被赵庭禄呵护着,然后是张淑芬一半是母亲一半是姐姐的关爱。 “老婶,你说梅香多气人,老‘钉把’像特务一样的监视我,还打着我妈的旗号呼来唤去的。那阵儿他说我妈让我回屋里,我就问我妈了,没那回事。” 梅春好看的眼睛从赵庭禄的脸上移到了张淑芬的脸上,最后落到了抓住自己胳膊的梅芳的手上。 赵庭禄笑道:“她是怕你和林余波跑了。” 他的话让梅春一哆嗦,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梅芳。这细微的动作被张淑芬看在眼里,她的手也抓了一下自己的脚尖。赵庭禄继续没有心肺的说: “你看着他了?” 梅春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看见了,也没说啥。” 这掩饰的话让张淑芬的眼睛一亮,但她没说啥,倒是赵庭禄不知深浅地追问道:“在哪儿看见的?他多咱看见我都叫老叔,嘴可甜了。他没跟你说,昨天他帮我借二盆的事?” 梅春茫然地望着老叔,神情中又有羞赧的成分。她微扬起脸问: “啥时帮你借二盆了呢?” 赵庭禄像开新闻发布会一样道:“啊,就是前两天,你老婶生豆芽了,一个盆装不下,我去寻思借个二盆。我正往东呢,就碰见了他。他问我干啥?我说借二盆去。他说他三姑家有,闲着呢。完了他就领我去他三姑家去拿了。” 赵庭禄说完,拿眼睛看梅春,见梅春低头不语,面色潮红,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稍停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说: “你爸放假了?” 梅春没有反应,似是专心地思考什么。赵庭禄不做声,顺手拿起窗台上的一副破旧得不成样子的扑克牌,哗哩哗啦的切洗起来。张淑芬蹬了他一脚道: “别整那玩意,听着闹心。” 梅春似是被猛地惊醒一样,抬眼看老叔和老婶道:“他三姑没跟你说什么吗?” 这突然的问话分明包含很深的用意,好像林余波这三个字能充分挑逗她敏感的神经,让她怦然心动。 赵庭禄有点茫然,想了几秒钟后回答梅春道:“没说什么呀。” 梅春听罢,复又就低下头。 张淑芬见状,忙打岔道:“梅春,你没扭秧歌去?” 张淑芬这是明知故问。梅春说:老婶,我没去,不想去。” 这简短的回答听起来颇有意蕴,似乎他心底有悠长的愁绪。张淑芬把弯曲的腿伸直,笑道: “大姑娘小媳妇儿都去了,挣工分多合适啊!西头那张二媳妇真能得瑟,都得瑟出花了,脑袋屁股一起扭。那天,我看她在大队门前没得瑟好,一个屁股蹲儿坐地下了。” 张淑芬说罢哈哈大笑,她的眼睛眯缝着,眼角的细纹堆成鱼尾状。 梅春见老婶笑,她也笑了,不过她笑得很勉强。 不再提起有林余波,赵庭禄和张淑芬都心照不宣绕绕开梅春的婚姻这个话题。 沉默了片刻后,张淑芬问梅春:“你没上你三叔家?” 梅春抬头,看着老婶,琢磨了一会道:“没有啊,好长时间没去了。咋的了?” “没事,没事,不去也好。那、那、你三婶,挑理见怪的,真随老郑家的根。我都不跟她一般见识,要跟她一样的,一天得打八十遍。” 很显然,赵庭禄不大爱听这句话,他干咳了一声道:“一天八十遍,还?一年也见不着几回,说话净捋玄。好就往一块多凑凑,不好就打远吊,谁也不吃谁饭长大的。” “她本来就那样嘛,秋天我去要咱家簸箕,她说啥?嗯哪,我还有点甜高粱没簸呢。就好像我去要是我的错似的,咱那新买的簸箕自己都没使几回,她一使就十天半个月的。啥都可着她,我用着就不行?还没簸呢,没簸的东西多着呢,图方便地头地脑种点。” 赵庭禄自知说不过她,就努力地转移她的注意力道:“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咱别提了。叨个晚上炒点土豆丝呗,守志最爱吃了。” 张淑芬的注意力虽没有完全被转移,却也不再专注于与郑秀琴之间的龌龊事,她笑了笑道:“是咋的,我都不稀的说她,老太太没时她说的话你也不是没听见。炒土豆丝?哪馋了?” 她说完又咯咯地笑起来。见她笑,梅春也笑。 梅春坐了好一阵才回去。在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的街道上之后,张淑芬说: “这孩子心里有事从来不说。唉,要说林余波是个好孩子,稳当能干会眼目行事,就是成分不好,家里哥们多。” 赵庭禄补充道:“长得好,不怪梅春相中了。” “长得好能当饭吃啊?”张淑芬半是嗔怪半是玩笑地说道。 赵庭禄回道:“那你咋没和老段家那小子结婚呢?” 张淑芬瞪了他一眼说:“没你长的好呗。” 旋即她哈哈大笑起来。 “哦,还事吗,连狗都知道咬丑的,更别说人了。”赵庭禄挪了一下屁股,得意地呲牙。 “呸!”张淑芬轻轻地啐了一下,“长得好?你搬块豆饼照照,看看自己啥德行,长得好能咋滴?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就仗着有个好爹,要不你得喝西北风。” 守志和守业回来时,赵庭禄和张淑芬正认真地讨论小舅子的事情。见儿子回来,张淑芬叫守志去东屋看时间。十几秒后,守志撞进来说: “两点五十五了。” 张淑芬一惊,道:“哎呀妈呀,都这‘前’了?可不是咋的,晌午歪了。做饭,别乱乱了。” 她好像是在对赵庭禄也像是对自己说。 守志来到赵庭禄的面前,仰脸道:“爸……” 赵庭禄虽只听到他的一个“爸”字,却知道守志有事,就问:“啥事?” 守业忙替他回答:“小洋鞭放没了。” 赵庭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字一顿地问:“不、是、过、年、时、才、放、吗?” 他的脑袋也跟着一顿一顿的,好像说得很吃力。 守志眨巴着眼睛,吭吭哧哧地回答:“放……没了,爸,你给我钱,再、再买一盒。” 赵庭禄搔搔头,手向衣袋里摸去。赵庭禄在将打有蒜瓣旮瘩的套面棉袄里解开并抠扯时,张淑芬尖着嗓子问: “守志,你说老实话,时你还是守业放的?我咋没听见呢?” 守业转着眼珠抢先道:“我俩偷着放的。” 他将“我俩”说得很重,有特别强调的意思。张淑芬说盯着守业看,看得他慌乱地躲避着。 “就是你放的多,再少匀那么几个给你哥,完后让你哥也担过,是不是?”张淑芬恼火的脸上藏着二分笑意,“老大也是,人家装枪你就放,傻不傻?” 赵有贵从屋里出来,问明了事由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钱来,说:“去,买去,相中啥买啥。吵吵啥呀,都是孩子拉撒的。” 他的语气平和,没有批评的意思,所以张淑芬也很平和地回道:“爸,这么可着他的性子不行啊,长大了不得成精。” 赵有贵摸着守业的头,说:“过年了,小子放鞭放炮的就图乐呵。给,拿着。” 守业接过钱正要放进他棉袄上的斜挎兜里,张淑芬一把抢过交到赵守志的手里说:“信不着你,鬼目哈赤眼的。” 守业看着母亲大瞪着两眼,右嘴角微微上牵。 赵守志和赵守业一路小跑着去供销社,守业说怕供销社关门。在跑到供销社门前时,守业慢下来,像小狗一样喘着粗气道:“知道没关门就不跑了,这事扯的。” 孙成文正忙着给两个大人打酱油,见守业和守志气喘吁吁地撞进来,笑着问: “二掌包的,干啥啊?” 守业捂着胸口,半天才说:“哎呀妈呀,累死我了。我怕你关板,早知道你在这,就不跑了。” 下午三点钟的供销社里已没有多少人来购物,所以这屋里清清冷冷的。透过货柜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琳琅满目的货品,本子小刀橡皮都规矩地盛装在一个个方纸盒里,靠墙的货架上摆放着胡椒面火柴针线等日用品。守业的眼睛胡乱地看,目光从染衣服的煮蓝看到那本印有一个头像的《呐喊》最后落到那些花炮上。 那两个人走了,拎着瓶瓶罐罐。守业张开手对守志说:“钱。” 守志从兜里扯出那一块钱来,交给守业。守业看了看,然后递到柜台上。孙成文笑眯眯地问:“买啥?” 守业脆生生地答道:“一盒小洋鞭儿。 孙成文从货柜里拿出小洋鞭来,又问:“剩钱了,还买啥?”” 守业看着货架里的“二人转”烟花说:“这个来五个。” 孙成文再问:“还要啥?” 守业抬头看孙成文的脸说:“那个花,五个。” 当一堆花炮摆在柜面后,守业满意地点点头说:“行了,就这些了。” 孙成文从货柜下找出一个小纸箱来,帮守业将这一堆花炮装进去,然后又抓过一大把糖扔在柜上,笑嘻嘻地说:“装兜里,装兜里。” 糖已装完,小纸箱抱在怀里,守业仰脸说:“大姐夫,我大姐是上我家了。” 孙成文哈哈的一笑,笑得守业也哈哈的跟着笑。在转身的那一刻,他喊道: “大姐夫,赶明串门去。” 喜滋滋的守业抱着小纸箱走到自家房门后,叫守志道:“哥,开门。” 张淑芬正在捞小米饭,脸上红晕晕水灵灵的,见守业捧着一个箱子进来,忙问: “啥?” 守业骄傲地把箱子向上递了递,说:“这老多,有花,还有钻天猴。还有糖呢,妈,在这兜里。” 守业将身子倒过来,让张淑芬看。 “哎呀妈呀,咋这么多呀?你把一块钱都花了?你个败家仔,二犊子,八倒六扬的玩意。” 张淑芬一连串的带责备和怀疑的几句话,让赵守业愣愣地看着她。 吭吭哧哧烧火的赵庭禄凑过来,惊讶地说:“妈的,这些最少得两块钱。哎呀,你这孩子啊!” “爸。”守志叫了一声爸后,看着他。赵庭禄将眉毛向上挑了挑说: “啥事?” 守志道:“他管孙成文叫大姐夫夫。” 赵庭禄抖抖手道:“完了,完了,连你都给邀买了。” 第十二章 过年了 农历十二月三十这天是个好天气,没有风,没有云,天空澄明通彻。 早晨的饭简单,就是随便的吃了一口,然后和守志守业打扫庭院清理杂物。 现在,赵庭禄已将院子清扫完毕,正看着墙上去年贴的春条,那上面写到: 新年一到,三元喜报。桂子香飘,荆树荣茂。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大吉大利! 母亲新丧,按照习俗今年过年就不能粘红贴绿。 赵庭禄啧啧地赞道:“这春条好看,有文化,比前年的那个好,前年的是什么来着?对,宜入新春好风光,生产队里农耕忙。还有……还有……” 守志接过道:“人人争先做模范,牛羊满圈粮满仓。” 赵庭禄拍了一下脑门,说:“对对对,还是我大儿子记性好。你看这刘大肚子的字,真好,多真切!儿子,好好学习,将来也把字写得这么好。” 守志点点头,样子极其的认真。 年画昨天已贴好。西墙上一幅是《我们热爱华主席》,一幅是《万水千山》,东墙的《全国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贴得没有居中,有点偏右。因为贴了年画,所以整个屋子就显得明亮喜庆,有过年的气氛。 蒸馒头炒菜,给写有“赵氏门中三代先远宗亲之位”的灵牌摆贡品上香后,赵庭禄拿过放在炕上的双响炮又燃着了小香头向外走去。他的后面跟着两个儿子。守志光着脑瓜,鼻尖不知在哪蹭了一点黑灰,守业兴奋地挥着手,大呼小叫着。赵庭禄在门前十米的地方站定,把一个双响炮交到守志的手里后,他抠出纸药捻,然后大拇指和食指轻微地捏住双响炮的顶端,再将香头向药捻触去。 守志远远地跑开,站到了窗子下,守业稍凑近一点,看燃着的药捻。 “远点!”赵庭禄吆喝了一声。 他的声音刚落,嗵的一响,双响炮撞向地面然后飞窜到空中,紧接着又是一响:嘡—— 放完了双响炮后,中饭开始。所有的菜品里都有肉,因为过年。 吃饭的时候,守业攥着筷子,问:“妈,我那小洋鞭呢?” 张淑芬指着柜子说:“那个柜角里,上边是包袱,吃完自己找。” 叮咚的二踢脚的响声此起彼伏,旧的年就结束于今天,新年在几个小时后开启。 守业和守志在吃完饭后就出去了,找他们的哥哥玩耍,直到天黑才回来。他们说是要守夜,但不到十点就都歪倒在炕上。十一点多,他们被张淑芬叫醒吃了年夜饺子后,又一头睡去。 初二早饭后,守业饶有兴致地看洋黄历,手指一个个地弯曲。过了一会儿说: “妈,还有十二天就过正月十五了。” 张淑芬头也不抬的训他道:“刚过完年午黑,咋又寻思正月十五呢?你是不是惦记那些花哦?” 守业没吭声,那就是默认。过年那天,守业放得不知道节制,若不是张淑芬将还没燃放的花炮收缴上来,这些花炮恐怕连渣皮儿都剩不下了。 张淑芬笑道:“你快长,等长大了自己能挣钱时,你买了一马车炮仗,可劲的地造。” 守业歪着头,不解地对妈妈说:“我啥时能长得像周二民子那样大呀?” 张淑芬回答说:“等洋黄历扯完八本你就那么大了。” 守业低头掰着手又抬头,好一会儿才说:“那时我爷该死了。” 这突然的一句吓了张淑芬一跳,她指着守业的鼻子骂道:“大过年的,你说啥丧嗑儿?不会说话,把嘴闭上,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被张淑芬这一骂,守业眨巴着眼睛老实地坐在炕上,全神贯注地看对面墙上的年画。他的目光直勾勾的,所以张淑芬扒拉他一下问道:“老儿子,你咋啦?” 守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得到了被关注后的快乐。 前面的大街上远远地传来锣鼓之声,守业顿时来了精神,大喊道:“来秧歌了,大哥,肯定在西头四队那,快走。” 说完,他抓过炕上的棉帽子就向外跑,并不等守志。他的坦克兵帽歪斜地扣着,一只帽耳朵挽起,随着跑动上下扇忽。 有风,虽然不大,却感到有一丝冷意。初二上午九点多钟,已不像初一那样鞭炮不绝于耳,但年的喜庆依然浓厚。红艳的对联把一个一个春天的梦想送入各家各户中,大红灯笼将冬天的长风挑在半空之上。 守业跑了一阵后,手捂着胸口,夸张地喊道:“哎呀妈呀,累死我了。” 他慢下脚步并回头招呼道“快走啊,慢啦慢啦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再一会儿就放挂鞭了。” 守志看着这个弟弟笑了笑说:“就是晚了,跑再快也赶不上。” 大街上已有闻声出来的大人小孩,急急地向西而去。 从街道上就能看见四队的高高的土围墙,好像也能看见墙角挂着的召唤社员上工的大钟。 那边唢呐已吹响,滴滴答答……然后是鞭炮的炸响。守业突然间放慢了脚步,失望地说: “完了,到那都放完了,抢不着了,都怨你,磨磨蹭蹭的。” 守志不服气,反问道:“怎么怨我呢?我又没拿绳拴着你。” 守业没有充分的理由责怨哥哥,就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四队的院子里停放的四辆马车上摆着马鞍马搭有还有套马的绳索和套包,马粪草料味夹杂着燃放鞭炮时硝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西厢房的米坊和仓库紧锁着,像是有几天没人进去过了。 守志和守业看了了一会儿,一直看到编花结束秧歌在进三退一。不知道守业从哪听来的这个名词,他进三退一左脚磕着右脚胡乱地解说了一会儿后,自己跑去生产队的队部里。队部这里聚集好多人,守业不认识几个。他转着圈地看墙上新贴的画,嘴唇微微翕动,那幅《与杨开慧》的年画好像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爬上大通炕,凑近画前大声说: “这把伞,我家也有。” 站在地上的一个老头笑着说:“你家有?这孩子挺好玩儿。” 守业回头看了一眼,像是说错话似的,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看了一会儿,守业腾从炕上蹦下。在落地的那一瞬间,他失去了重心,但没有跌倒,他的手抓住了一个社员的后衣襟。那个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道: “哟,二掌包的,看车来了?” 守业仰头说:“我认识你,你是大老板子。” 那个人呵呵笑道:“对呀,我是大老板子,你是二掌包的,咱俩正搭。哎呀,你看这是啥?” 他说完把墙上的大鞭子取下,交到守业手里,守业勉力举着大鞭子晃了一下说: “真沉!” 并没有让守业多拿一会儿,那个人将鞭子接回,重又挂到墙上。守业盯着鞭子看,舌头不住地舔着嘴唇。 秧歌的喇叭声慢慢地远去,守业转身跑出去,把汗泥味烟草味甩在身后,他要赶在秧歌的前面去抢鞭炮。 街巷曲折,西边的土墙好像在正月里的清风中微颤。 守志的影子早已不见,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守业不管这些,他现在只关心鞭炮。 三队在村子的南面一里外的地方,它的右边是一片树地,后面两条道路成t形与村子相连接。由这里向南望去,屋里外的村舍依稀可见。二里外的南狐狸芯永远神秘莫测,听说那里有鬼狐进进出出。守业不敢单独去那里,他怕。 早早的已有年轻的社员手持着挂有鞭炮的长木竿站在大墙上,单等秧歌队近前就燃放它以做欢迎,别的社员也手持双响炮,翘首以待。 守业仰头眼巴巴的望着,和他一起仰望的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秧歌队离大门还有三四十米时,迎接的双响炮响起,长长的挂鞭也突然炸响,噼里啪啦……半空中和地上的小小的火光立刻吸引了守业和另外一个小胖子跳进蓝色的烟雾中。放鞭的叫王双翔的小伙子大喊着: “放完再抢,崩了眼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长大了说不上媳妇。” 他的略显沙哑的嗓音穿过鞭炮的炸响传得很远。 守业不管这些,他努力搜寻未爆的鞭炮。 王双翔在墙上将长长的木杆移动了,挑的到另一边。鞭炮最后的一响还未消散,那在一边等待的孩子们,蜂拥着跑到鞭炮炸响的地方,找寻起来。 守业眼晴尖,看到暗红渣皮里有两个未燃的完好的鞭炮,就急忙弯腰去捡拾。也就是在这时,先前那个小胖子挨过来,将他撞到一边后伸手去抢。守业不示弱地用屁股拱了他一下说: “我先看到了,你抢啥?” 小胖子骂了一句脏话后,继续他捡拾的动作。守业急了,回骂了一句并用手用手拨挡小胖子的手臂。小胖子恼怒地直起腰,迅速用脚向那两颗未燃爆的鞭炮踩去,只几下就它们碾碎。守业看着破了肚子的鞭炮,又看看小胖子,拖着哭腔喊道: “带葫芦的吴二犊犊子,你包我洋鞭。” 说完,他一拳打在小胖子的肩胛上。那个被叫做吴二犊子的小家伙绝不会有半点谦让,他也挥起拳砸向守业的肩头。由此,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 王双翔开始的时候还饶有兴致地看着,并且鼓动他们以好让他们撕扯在一起,现在,他见两个孩子真打了,而且不可开交,急忙把他们拉开。周围的大人小孩儿聚集着,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守业抹抹鼻下的鼻涕,冲着小胖子喊道: “你等着,我找我哥去。” 他说完,扭头跑向那条南北向大道。 三队的院子房舍被他甩在身后了,院子里的秧歌队和看秧歌的人被他甩在身后了,唢呐声锣鼓声他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了,那些扭秧歌的喜庆气氛好像也被风吹散了。 守业不去看两边的景物,他没看见两只狗在交媾,他只想着回家后找到应手的家什好去与吴二犊子决一死战。他气咻咻地到家以后就翻外屋地上的装着杂物小木箱,哗哩哗啦的一阵响,张淑芬从西屋趿拉着鞋出来问: “你干啥呢,守业?” 守业头也不回地答道:“找刀,杀吴二犊子。” 张淑芬仔细地看着儿子,见他身上粘满泥土和鞭炮的碎屑,还有几根草屑。她笑了,继而问道: “因为啥呀?” 等守业气鼓鼓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后,张淑芬问他道: “就这么个破刀片子,还能杀二犊子?你哥呢?他咋不帮你?” 像被提醒似的,守业委屈地掉下眼泪说:“他不帮打二犊子,气死我了!” 张淑芬看着守业笑得更厉害了:“哎呀呀,得了,不是没咋地吗?没少胳膊少腿的,一个二犊子,一个二掌包的,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还骂人家带葫芦子,那他能不急眼吗?别哭巴精似的掉金豆子了,要让你爸看见了,又该收拾你了。” 守业用袖口抹了一下眼睛后,看着母亲说:“那我爸咋不收拾我哥呢?” 张淑芬白了他一眼道:“你说呢?你哥和别人打仗你爸多咱也不崩他,因为你哥不招猫逗狗。” 守业慢慢地将手里的破刀片子放回原处,又琢磨了一会儿后,到水缸前掀开盖帘?了一大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他?的水太多,没有完全喝掉,余下的被他倒回水缸里。这就引来了张淑芬的不满,她骂道: “说八百遍了,喝多少?多少,就是不听,咋不让二犊子打死你!” 她的话只不过是一阵风,不会在守业耳边停多久。 守业在地上转了一个圈,跑到东屋玩了一会儿赵有贵的手电后,又跑到西屋,对张淑芬说: “妈,我捡那老些大洋鞭呢。” 他说完把衣兜里的鞭炮向外掏。 二十几个有捻没捻的鞭炮摆在炕沿上,随带着鞭炮炸响后的残屑也粘到炕沿上。张淑芬没有责备他,任由他把这些鞭炮稀罕宝贝似的摆成一排。他一个个看宝贝似的看鞭炮,喜得摇头晃脑。 欣赏了一阵后,他将鞭炮收起,再把它们包在两个纸包里,然后坐在炕上专心致志地剪五角星。 守志回来时,已是正午。张淑芬只是问了句“你小弟打仗,你知道吗?”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专注的用拨拉锤子打麻绳。守志微低头不回答母亲,过了一会儿说: “我上我大爷家了,我大姐剁酸菜呢。” 张淑芬心里乐,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守志惴惴地站了一会儿后,坐到炕上拿起《茅盾文集》看起来。 守业现在正在炕上。他抠抠索索地从兜里拿出一个纸包来,对守志说: “哥,这几个大洋鞭给你。” 守志接过,打开,见里面有六七个断了捻的鞭炮,不禁高兴地笑起来。 守业说:“走,放去。” 他的话音未落,人已站起来。 几分钟后,外面传来啪啪的炸响,没有捻的鞭炮被放了“呲花”,在“嗤”的一小阵儿火焰喷过后,守业兴奋地跳着高。张淑芬从窗玻璃看到这一切,笑容绽放出来,同时嘴里骂道: “这个花屎蛋子。” 第十三章 有一点疑问 破五、初六、然后是初七,初七是人日子,要吃面条,以祈求多福多寿。破五一过,年的气氛就淡猛然淡了,生活又复归到原来的情形,柴米油盐又变成了最紧迫的事,需用十分的心思对待。 今天便是初七。 梅春帮着母亲收拾利落后就坐在炕上,透过窗玻璃,她看到守中和守华追逐着向大街上跑去。天色晦暗,不似上些天那样阳光明媚日暖风和。云层缓慢地铺陈,把正月里的喜庆隔在那一面,再由风将它吹走。 梅春收回自己的目光,随手拿起放在窗台上的蛋圆的镜子,将自己脸面映进镜子里面。镜子里的梅春恬淡温婉,目光柔和,神态娴静。 她看了一会自己的容貌以后将镜子放到原处,然后拿起守中扔在炕里的那本《敌后武工队》随手翻动。她的注意力不在书里,几个人影交替跳动在字节中间,父亲赵庭财个老叔赵庭禄仿佛成为书里的人物,林余波和孙成文也把各自的眉眼从空白处展示出来。林余波和孙成文——她在将他们进行比较,比较的结果却依然如老叔所说的那样:林余波相貌好,品性端正勤快能干但家境一般;孙成文谈不上英俊但也绝不能说丑陋,无恶言恶行家教也好,重要的是他有店员的身份,若日后真能与他成就婚姻就不会过苦日子。 梅春想得脑袋都要爆炸了,就努力地把目光聚焦在字面上,那里写道: 一天下晚,小平次郎喝了不少白兰地,脸儿红红的,漓溜歪斜地走出了餐室,一眼望到了万士顺正和几个警务人员叽叽咕咕地在念叨,两步三晃地走了过去,乜斜着…… 梅春不认识那个“乜”字,就依着字形读它作“也”。她这样读了一阵儿后,把书放下,看着正在擦拭“洋炮”的赵庭财说: “爸,那天守中还放枪了呢。” 赵庭财猛抬头道:“这败类孩子,我不让她放,他偏偷着放,这要打着人可咋整?” 他说完又继续擦拭。 赵梅香不在家里,不知哪去了,赵梅萍自己一个人叽哩嘎啦地抓嘎啦哈玩。 梅春坐了一阵后,觉得没意思,就跟赵庭财说:“爸,我上我三叔家。” 赵庭财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后,端详着他心爱的枪支,啧啧地赞着,再平端起作射击之状。 赵庭财现在以摆弄洋炮来延续他青春的记忆,重温他做战士时的光荣。夏天里,他常邀约另外一个村子的战友扛上洋炮到河沿去打野鸭子,不为有所斩获,只为感受枪响那一刻的快意。 赵梅春从屋里出来,脸偏向西边,蓦地看见林余波在他家门口站着看向自己。她心里一惊,本能地耳热心跳起来。梅春好像看见了林余波的嘴唇翕动着,万千的言语涌到舌尖,想要说与她听。他的眼眸里像有一团火,隔空传导过来,将自己也炙烤着。但是,片刻间,林余波的目光又暗淡下去,隐隐地有忧郁的神色如薄雾一样向外扩散,把他淹没了也把梅春淹没了。 梅春不敢再与林余波对视,她微低下头,缓步走去。她知道林余波一定会注视自己,所以没有回望。 在出大门口时,她微侧脸,见林余波还在屋门那儿站着。从那道门进去就是他们家屋内,几年前她曾深入过那三间房里,知道那儿的布局与陈设与别人家没什么两样,但她依然有再次深入的想往,希望哪一天能林余波共处一室。 林余波那天说“傍黑”时目光很特别。 现在,梅春在眼前复映着那情形时,不禁心里怦然一动,他一定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也许他还会抱自己。想到这,她脸红了,面颊灼热目光也迷离。好一会儿,她才抚了一下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梅春今天穿了一条浅蓝的裤子,配以新做的趟绒棉布鞋便益发显得清秀雅致。她没有围头巾,任凭正月的清风溜过白皙的脖颈。有凉意透彻全身,刚才那阵燥热消散了。 梅春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又用食指和中指拨了一下刘海,然后向西走去。她本意是找张二丫,看她最近在忙什么。已有半个多月没有看见她了,怪想的。但是,她忽然想起跟爸爸说要去三叔家的话,就改变了主意,从大街前面的土豆地穿过去,一直向西南。 上三叔家?他想起老婶的话。三婶这人……她不大好给出对三婶的评价。梅春对三婶没有亲近感,她不喜欢和三婶说知心的话。 第十四章 三婶说…… 赵庭喜住在刘大爬犁家往东数第五家,再向东两家就是南北向的村路。梅春现在就走在这条路上,到十字路口那儿再向西行几十米后拐进三叔的院里。 三叔家的院落不那么整洁,但还说得过去。因为前面没有房屋作遮拦,这儿看起来眼界极为开阔,几里外的树林与村庄尽收眼底。一只大黄狗猛地从西房山窜出来,摇着尾巴站到梅春的跟前。梅春轻声地呵斥道: “去,一边拉去——” 梅春开启房门,进到东屋,见守志和守业还有守中都在这。她诧异地问: “守中,你啥时跑来的?” 守中很是自豪地说:“我出来时你正照镜子呢。” 守中这么一说,梅春的脸红了,仿佛照镜子是件令人害羞的事。她说: “我才没照镜子呢。” 几个孩子不住消停的说,闹哄哄的,听不清梅春的说话声,于是郑秀琴吆喝道: “都把嘴闭上,一个个跟山燕子似的,就听你们吵吵了。外边不冷,再不上外面玩去!” 几个孩子马上安静下来,过了一会,赵守林说:“走,打翘去。” 他们出去了,屋子里只有赵梅波和赵梅兰她们四个。 赵梅波,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有着赵姓家族人的安静聪敏又有郑家人的爽快大方,她看着赵梅春的眼睛说:“大姐,我那天上老叔家了,老婶说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到了。” 梅春很感兴趣,就笑着问道:“哪天哪?” “就是那天,小李窝棚的秧歌来的那天。”赵梅波答道。 梅春努力地想了想,忽然拍手道:“就是老婶烙饼时老叔往锅里倒油,一下子倒多了那天?” “对,就是那天,好像是初三。那天老婶给老叔骂了,说他败家,祸害人,哈哈哈……”赵梅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郑秀琴接过道:“你老婶啊,就是仔细,熬菜时搁小勺‘制’着,多一滴都不行。哪像咱们,拿油瓶子往锅里一倒,咚咚咚,不管不顾。要不咋说人家过得好呢!” 如果单听她的话,好像没有隐含的意思,可是看她的表情,却有那么一点阴阳怪气。梅春立刻想起了老婶那天说过的话,不免在心里对三婶有了那么点看法。 梅春没吱声,就那么坐在炕沿上,背靠的墙,她的左手随意地捻动着灯绳。 郑秀琴端详了一阵梅春,然后说:“瞅瞅我们家梅春,长得多俊,怪不得孙成文都相中了呢。” 赵梅波见母亲和大姐说话,便知趣地闪到一边,拿起一本书看着,可她的注意力并没集中在书里,她不时看梅春也看母亲。 她的夸张的话语仿佛化开了的荤油一样粘稠又清亮。在郑秀琴一阵嘎嘎的笑声中,梅春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郑秀琴不加掩饰的直通通的话让梅春后悔来这,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去。 “三婶,我三叔呢?” 郑秀琴瞪起眼珠子,回道:“上梁山了,找扈三娘孙二娘玩去了。春儿,我听你三叔说你还没拿主意呢。老孙家多好啊,有个当书记的老公公,孙成文还是店员挣现钱,你要嫁过去,就是从糠囤子挪到米囤子了,享福!” 郑秀琴把话话语的好,尾拉长,似是在特意地强调。 梅春本意想岔开话题,却见三婶抓住她的事不放,心里头就有点烦乱,但脸上却没有表现。 “我不、不得意孙成文。”这么的一句话费了她好一番气力。她本想说不爱或不喜欢之类的词语,但无论如何那几个字也说不出口。 郑秀琴的大眼睛转了几转,鼻子向上拧起,连动着脸上的肉跟着颤动了一下道: “啥得意不得意的,我和你三叔当初也没对上眼儿,照样结婚生孩子?这人呢,睡过了一宿觉后就跟烙铁烙的似的,掰都掰不开。春,我知道你想和林余波好,可老人家是地主呀,你哪能和地主崽子整到一块儿呢?是?你爸是转业军人,立过功,根儿正苗红,谁见了不高看一眼?过年的时候扭秧歌,不得先上你家拜门风,就连那孙书记都不敢在你爸跟前嘚瑟。” 郑秀琴说到兴致高昂时,竟将手舞动起来,脸上的腮肉颤颤连连的,看得梅春有点儿担心,怕掉下了一块来。因为她的这一言谈举止,在一旁的赵梅波咯咯地笑起来,她似是批评又似乎是赞赏地说道: “妈,你赶像电影里的李双双了。大姐,那个数学老师教过你没有?” “哪个数学老师?”梅春问。 赵梅波笑着道:“就是那个,总是嘻嘻乐,挺大个下巴,好说你们的明白我的糊涂了、那个……哈哈……可有意思了——” 赵梅波捂了嘴,笑得前仰后合。 梅春一脸茫然,她实在想不起还有这么个数学老师。于是她说:“我没记忆,我也没上几天中学。” 听他她们笑谈学校的老师,郑秀琴眼含笑意看着。见她们乐够了,她有拾起刚放下的话题来。 “梅春,”郑秀琴笑道,“梅春,可得拿好主意,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梅春听三婶叫自己,连忙将目光从赵梅波的脸上移开,看着自己的右手说:“我爸都好长时间不提这事儿了。” 郑秀琴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突然明明白了似的抚掌说道:“你爸呀,那是赶上过年才不提的,要不信,等两天,你爸真得跟你说这事。” 梅春感到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三婶儿的注意力转移了,就索性说开去:“老孙家哪好?我才不稀罕呢,等过了门就得锅碗瓢盆的全拿起来,又当嫂子又当妈,还得给他们当媳妇儿。现在都自由恋爱了,不行父母包办。我爸可好,成天恶眉虎眼地让我给老孙家,他就是攀高枝儿。” 郑秀琴打了个沉吟,她在努力地思考着该怎样说服梅春。五六秒钟后,她将左手心向上,右手扳着左手的三个手指说: “不就是,小叔子小姑子多吗?也多不哪儿去,就仨。哎呀,现在哪家不是孩子爪子一大堆的?梅春,你还是还是划不开这个拐来,他们大了不得成家立业吗?成了家,你不就清闲了吗?再说,你家小姑子也十五大六了,能帮你干活了。” 郑秀琴把孙成文的妹妹称为她的小姑子,心里有点不悦,就撅嘴道:“我们还没结婚呢。” 郑秀琴哈哈一笑说:“那不是早晚的事吗?” 说了这么长时间,梅春的心里觉得有点累,她打了个哈欠,说:“嗯,三婶儿,我三叔咋还不回来呀?” 她只是这么随口一问,并不是真心的盼三叔回来。郑秀琴听到连忙问道: “你找他有事啊?你三叔呀,肯定去看牌了,他和你老叔一样,都喜欢那扁哈哈的玩意。那破玩意我瞅着都闹腾,更别说玩儿了。我们老郑家从老辈儿到小辈,从根儿到梢都是正经人,没有偷摸渗漏耍大钱的。梅春,孙成文也不输耍,人也不错,不像你三叔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梅春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她正欲开口纠正三婶的错误说法,却听得赵庭喜带笑不笑的声音: “我那么不好,你咋还给我了呢?瞎了你的狗眼了?” 郑秀琴脸上的肉一跳,说到:“哎呀妈呀,啥时候进来的?得回没说你坏话。” 赵庭喜得意地一笑道:“呵呵,那我还得唱两声?门都没关严,也不谁怕夹尾巴似的。” 梅春听三叔这样一说,马上笑出声来,她看着踢踢踏踏的三叔说:“我三婶说你上梁山会扈三娘去了。” 赵庭喜用手摸了一下脸颊,故意嘬起嘴唇说:“扈三娘没会着,会着了母大虫。” 梅春不大知晓《水浒传》里的人物,所以茫然地望着三叔。 赵庭喜嘻嘻一笑:“今天就看一场牌,后来李大渊去了,就给他了。” 郑秀琴有些不解地问:“那咋回来的这么晚呢?” 赵庭喜回答说:“嗯,把眼儿。” 三叔的回来让梅春得以解脱,又坐了一小会儿后,她就起身告辞。赵梅波趿拉着鞋送她到大门口后,说:“大姐,我就愿意上老叔家,一上那就想起小时候。那天,守志说他做梦还梦见我在西屋住呢。” 赵梅波的话里有那么一点对已去岁月的留恋。 赵梅春让她哪天去找她玩,赵梅波使劲地点头。之后,她转身向院里走去。梅春向前,慢慢地走着。 天上的云依然积着,不见风来将它吹散,房舍与稀稀落落的光秃的树木沉浸在一片晦暗中,如果不是有艳红的对联,真的让人有些许的叫压抑感。不知太阳走在哪里,就不能约摸出现在的时间。 第十五章 遇到了孙成文 梅春走在路上,回想着三婶和自己说过的话:三婶说她和三叔睡到一起后就有感情了,三婶说女的就是看家望门传宗接代的,三婶儿还说男的最好降伏,一招立马老实,梅春的心突突地跳起来,睡觉?和林余波睡觉?林余波的身影在她眼前清晰起来,似乎也对她微笑。 “梅春,你上哪去了?” 梅春正低头走路,猛可地被叫醒,便抬头惶然地答道:“哦,上我三叔家了。” 咯咯咯的,一阵清脆的笑声后,那个声音又问道: “不在东道上走,你从西边绕着走,想好事呢?” 梅春的脸腾的红了,仿佛在这一刻,她的心思被看穿一样,她掩饰地答道: “往那边去顶风,张二丫,你这死丫头片子,管我走哪边干啥?” 她扬起手臂,软软的拍在张二丫的肩膀上。梅春的这一言行让张二丫愈加开怀地大笑,她一定是觉察出了梅春的心里有隐秘的情感。 “哈哈哈,往这边走才是顶风呢。你在想、想……我好几天没看见你啦,你干啥呢?” 张二丫的表情暧昧,亦有调笑的目光从眼睛里流泄出来。梅春用右手掩住鼻子和嘴巴,尽可能地将那种尴尬捂在手心里。几秒钟后,她拿开手,佯装生气地说:“我没想谁呀。” 梅春的话刚刚落地,张二丫迅速地揭破道:“我也没说你想谁呀。” 她边说边凑近梅春察看着,然后啧啧地赞叹道:“真俊英,都赶上画里的人了,怪不得人家相中你了。” “瞎说什么呀?谁相中我啦?我才不要被人相中呢,你要觉得他好,你给他得了。” 梅春在说话时,眼前依次浮现着林余波的脸,孙成文的脸。 张二丫道:“你还别说,他要相中我就给他。梅春,明天上我家呀?” 两个女孩没说他是谁,但都心有所指。梅春答应张二丫说明天九点多去找她。 前面十几米处就是小庙大树,那两棵高大的榆树里的神秘与未知永远传递着,传递到现在,传递到将来。梅春在小时候总不敢从这儿经过,她怕鬼,总觉得诸多幽魂就藏在每片树叶中,天黑的时候便飘然落下。 梅春恢复了平静,不再想林余波不再想孙成文。 在经过十字路口时,她忽地加快了脚步,因为她看到了孙成文正从西边过来。 “赵、赵梅春——你等一下。” 不到二十几米的距离,孙成文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磕巴的缘故,孙成文没有再大声说,而是加快脚步从后面急切地追过来。 赵梅春心里暗笑,觉得他说话怪好玩的。她放慢了脚步,心中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期待,她不想在情感中获得什么,只想知道孙成文要对她说什么。 在孙成文离自己还有三四步远时,赵梅春忽然站住了,但是孙成文却没有收住脚,依着惯性又前出了两步。他的脸上红润润的,鼻翼处还有汗粒儿。赵梅春轻咬嘴唇,现在梅春突然觉得孙成文有那么一点可以接受的滑稽。 “你招呼我干啥?你家不是在大前街那住吗,怎么在这道上走?” 赵梅春的和颜悦色给了孙成文极大的鼓励,于是他的话语流畅起来: “二十八那天我给你家大叔买的一盒子电池还没用完吗?电池缺货,我托人在总社那淘弄的。我上老赵家吃饭,他请客,我不想去,新正大月的不大好,是不?” 他没有正面回答赵梅春提出的问题,其实梅春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赵梅春“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她在心里暗忖着:一盒子电池,哪能那么快就用完?这家伙还挺用心的,会讨好人呢。 孙成文迟疑着,好像还有好多话,但最终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得去回去了。” 说完,他定定地看着赵梅春,脚步没有做半分的移动。这便是明确的信号,他希望再和梅春多说几句,多看几眼梅春的脸。赵梅春紧张的四下看了看,发现这里没有别人,但她还是点了一下头,再点了一下头,然后款步向自家的方向走去,她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里却翻腾着。 第十六章 找赵庭禄去 在到自己家的门前,她不经意的抬头,看了一下,目光越过了那片巨大的三角地,仿佛落在了前街的孙成文家的房脊上。孙成文家里什么样?也像林余波家吗?梅春记得自己去过他家,但是现在回想不起来了。 梅春走进院子后,赫然发现那只还没长成的半大母猪半坐在地上,赵庭财正焦灼地看着,梅春问:“爸,咋的了?” 赵庭财抠了一下鼻子,沮丧地答道:“瘫巴了,也不知咋整的,早上看着还好好的呢。” 赵庭财叹了一口气。 梅春知道这只猪对于父母来说很重要,去年他们就留了它没有卖掉,好作为老母猪繁育猪崽儿,现在看这状况怕是凶多吉少。 梅春在半瘫的猪前站了一会后,进到屋里。 吴桂兰正在叹气,看见梅春就说:“早晨我喂猪时,就看它捞扯捞扯的走着挺费劲,我寻思他八成有病了,这阵儿看果不其然。” 灶上饧着和好的面,用湿屉布蒙着,现在看情形,爸爸妈妈对初七吃面条已没了兴趣。吴桂兰叹过气后直起靠在墙上的身子道: “梅春,你上你老叔那儿,让他来帮着参谋参谋拿拿主意。” 梅春听了母亲的话后说:“我老叔也不是兽医,招呼他有啥用?” 吴桂兰有些不满,说:“让你去就去得了。” 梅春没有从母亲争辩,慢慢地走出去,来到自家门前的道上。 从自家门前这条并不宽阔的也不平坦的路上走过去,到供销社的门前时,梅春特意扭头看了看,门锁着,铁门栓上的大锁头沉重地挂着。老赵和孙成文都不在,他们……她忽然想起孙成文说过的话,哦,他去老赵家喝酒了。 还没到老叔家大门前时,李玉洁恰巧出来倒泔水,看见梅春便说:“春,上你老叔家呀?” 梅春点头,笑盈盈地答道:“嗯哪,你做饭了?” “没有,做饭还早呢。” 李玉洁的笑容很甜,目光柔和亲切,像姑母又像姨妈。 第十七章 商议 赵庭禄到大哥家后同他商议出一个结果:等待,看明天会是什么情况。也只有这样,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解决之道。 赵庭禄在大哥家吃了面条后出来到大门口时已经五点多了。正月里的天长了许多,现在太阳还在地平线上两丈高的半空中悬着。赵庭财满面愁容地对赵庭禄说: “这可咋整?我饭都没吃好,这新正大月的。” 赵庭禄好言安慰了几句后,想想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再多说便是转车轱辘一遍又一遍地倒粪,就向回走。 赵庭禄在过供销社时突然想要到里面坐坐,没有什么原因。待他推开门进去时,正巧孙成文从柜台里出来,见到他后马上笑容绽放,说: “老叔,吃、吃完了?上值宿室。” 赵庭禄微微地笑了一笑并点了点头说:“在我大哥那吃的。” 这是明确的态度,表示他接受了孙成文的邀请。 刚一落座,孙成文便殷勤地递烟。赵庭禄摆手道:“我不会抽烟,就会祸祸烟,收起,收起。” 孙成文没有坚持,将抽出的那枝烟按回烟盒里。把手里的迎春牌香烟灵巧地翻了个后,他找出了一个话题:“老叔,我单身一个,没事时就在这多待一会。老赵家来客了,是他的表大舅子,南方的一个什么地方,哦,对,江西什么余。” 赵庭禄向里挪了挪,手拄着炕面说:“呦,这炕挺热乎的呢。” 孙成文马上接过道:“我烧的,天天烧这么热。” 赵庭禄和孙成文正一搭一搭地闲聊着时,忽然孙成文转身到外面的柜台里拿出一个花瓣儿皮球说:“老叔,这个给守志拿去,旧货底子,甩账的。” 赵庭禄接过左右地看,自语道:“不好?” 孙成文急忙接过说:“好好好的,就是这有两个小包。” 他伸手指着球面。 赵庭禄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忙说:“不是不是,是这样不好。” 孙成文嘻嘻一笑道:“老叔,啥事没有,就、就、给守志拿着玩儿去。” 于是,赵庭禄不再谦辞,把球塞进棉袄的兜里。同时,他哈哈大笑起来,道:“才刚整岔劈了,我没说明白。 孙成文呲牙笑道:“我也没听明白。” 闲说话时,窗外窗外明显暗淡了。 孙成文眨着眼睛说:“我看见梅春了。” 赵庭禄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意,就顺着他的话道:“啥时候啊?” 孙成文将道上遇见梅春的事情学说了一遍,然后有所期待地看着赵庭禄,赵庭禄心中暗笑,他明白孙成文希望他将关于梅春的话题继续下去,就说: “嗯,我上梅春家里也是她让的,她家猪瘫巴了,正犯愁咋整呢。要老这样,不杀就卖,卖?卖谁?杀了,那些肉咋整?“ 孙成文突然眼睛里放出光亮,接过话道:“卖收购站呢,老叔,你跟大叔说明天再不好就送收购站去。站长刘歪嘴子是我爸、和我爸是好朋友。” 这一句话给了赵庭禄一个提醒,让他忽然茅塞顿开:“对呀,卖收购站去,听说收购站收了猪后把猪肉都送到了肉联。” 赵庭禄抓住了这话题,和他热烈的讨论了好一阵子,直到星光满铺于天空中,才意犹未尽的从供销社里走出来。 第十八章 停电了做什么? 赵庭禄到家里后照例是先到赵有贵那屋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到西屋。守志和守业没有影子,不知道又去哪里疯玩了。梅英和梅芳叽叽喳喳的闹着,像两只机灵的小燕子。赵庭禄张嘴傻看了一会儿说:“这他妈的孙成文真随他爹,没差种。” 这突然的一句话让坐在炕沿上的张淑芬一愣,继而疑惑的问道,又听着啥事儿啦? 赵庭禄将在供销社的经过说与妻子,张淑芬赞许道:“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人家不随他爹还随你?前年,刘二宝子大半夜偷苞米,让孙江逮住了,你猜他咋说?他说可别再偷了,我帮你扛上,走,背着快走!” 赵庭禄听闻过此事,但还是逗趣道:“孙江不能说这话,刘二宝子也不能说,你咋知道?” 张淑芬白了他一眼道:“那不还有他媳妇儿呢吗?这样的事多着呢。去年公社来抓赌的,他事先叫大虎叉去东头老李家报信。这大虎叉连滚带爬的跟王八翻个似的,哈吃流星地跑去了,也没说明白,就说孙江来抓你们了。哈哈哈……” 张淑芬说得高兴,自己大笑起来。 他们两个正说着话呢,昏黄的灯突然灭了,张淑芬说:“又八成又停电了,你上外面看别人家有没有灯。” 赵庭禄出屋向前走了二十几米后左右看看,然后回屋来说停电了。张淑芬道: “赶紧的点蜡,别摸瞎黑。这大过年的停啥电?” 蜡烛已燃起,摇曳的跳动的火焰将微弱的光散射出去,也将赵庭禄晃动的身影投射到墙上,暖暖的暧昧弥漫开来,充塞到每一个角落。赵庭禄不怀好意地说: “没电最好,就是、就是睡觉。” 张淑芬同样的飘忽甜蜜的声音传出:“夜老长老长,睡死你。” 想十九章 被车拉走了 第二天早饭后,赵庭禄正坐在炕上透过窗子向外看,猛然间见孙成文的身影闪进院来。他吃了一惊,马上又会心地一笑,他用手抹只有一层哈气的窗玻璃,然后挪蹭到地下,迎了出去。 孙成文站在菜园的小墙边,对相让的赵庭禄说:“老叔,我就不进屋了,我来就是看看你家大伯的猪咋样了,要是不行就送收购站去。我爸都和老歪嘴子电话联系了。” 赵庭禄料定他来就是为了这事,但还是装作惊喜的样子说:“哎呀,这个咋个话说呢?我正为这事犯愁呢,有你这么鼓捣,我大哥嘴都得乐成瓢了。” 他的略显夸张的话是说给孙成文的,表示对他的感谢。 孙成文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又兼有讨好后的喜悦,说:“老叔,得和大叔商量咋整,我就是提个醒。要是猪今早站起来了,就不用往收购站送了。” 赵庭禄想也没想地回道:“你去,我过一会儿就到。” 孙成文眨巴着眼睛,为难地说:“我、我去不合适,老叔。” 赵庭禄一拍脑门儿,似是猛然醒悟,连忙说:“啊,对对,你们还没……那什么,成文你屋里坐,我马上去。” 孙成文没有进屋里,而是和赵庭禄一同向东走去,在经过供销销社门口时,他谦和地笑了一笑后说他得去卖货了就进了里面。赵庭禄想了想,自语道:“这小子,还他妈的挺会来事。” 赵庭禄到大哥家里后,见那头猪勉力地用两只前腿支撑着身子,瘫坐在地上。他的前面是猪槽子,猪槽里盛着粘稠的玉米面粥,猪槽的旁边还有几个鸡蛋的皮壳。 赵庭禄问大哥道:“吃了没?” 赵庭财张着的两手说:“就吃了两口,跟没吃一样。” 院子里站着除梅春外的全部的家人,都用一份焦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头猪。赵庭财做工,每月才三十来块钱儿,梅春在队上干活,日值勾过得好的话,一年下来也就二三百块钱的进项,以这样的收入来养八口之家虽不费力气却讲没有多大的富余,所以一头猪是损失不起的。 赵庭禄看着愁眉苦脸的大哥说:“这么着,咱们送收购站去。” 赵庭财眼睛一亮,忽又暗淡下来,看着面前的猪说:“收购站现在还收猪吗?这新正大月的,再说,咱也不认识谁呀,你谁也不认识就能把瘫巴猪送进去?。” 赵庭禄看大哥焦急上火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儿一笑,这便令赵庭财有三分的不满。赵庭禄赶紧把孙成文去自己家的事说与大哥,赵庭财听后,脸上立刻有了笑容,他决定道: “现在就卖,别等猪不能动弹了,再想卖就晚了。庭禄,你去把孙成文叫来,我要当面把这件事做实。” 赵庭禄应了一声,转身向院外走去。他心里盘算着大哥叫孙成文来的用意可能不仅仅在于那只瘫猪,他更想让梅春看看孙江的能力,让梅春由这件事开始认可孙成文。他不由得笑了,继而儿又摇摇头,眼前浮现出梅春的略带忧伤又有点茫然的脸。他的心头一紧,觉得自己的侄女很可怜。 在经过赵庭富门前时,他抻着脖子喊:“二哥,二哥——” 赵庭富闻声急慌慌地从屋里跑出来,问道:“啥事呀?” “啊,大哥家猪瘫巴了,等会卖了,你帮着抓。” 赵庭富松了一口气,到道:“吓人虎道的,我寻思爸咋的了呢。” 他说完,转身向东去。赵庭禄美滋滋地笑了笑,抬脚奔向西边。 孙成文似是有所准备,他在柜台里看见赵庭禄进来后急忙迎出,笑容满面地说:“老叔来啦?” 这一句常用的打招呼的废话被孙成文说起来颇有亲近感,赵庭禄亦回了一个亲切的微笑说:“嗯,从我大哥那来。那猪得卖,正寻思让你过去呢。” 孙成文喜不自胜,趋前一步道:“走!” 那个老赵也是微笑着目送他和赵庭禄出了屋门。 赵庭禄仔细地打量着孙成文,突然发现身旁的这个年轻人好像比往日多了几分神采。他的草绿色的仿军上衣和浅蓝色的裤子齐齐整整,大小合体,两只帽耳朵扣在一起的栽麻帽子利落干净,浅黄色的反毛皮鞋轻巧灵便。这样的打扮不同寻常,好像是在为去赵庭财那儿而准备的。 赵庭禄一边走一边和孙成文说着话,不一会就到了赵庭财的家里。 赵梅香好像对孙成文的到来特别兴奋,她尖着嗓子大声喊在屋里的梅春说:“大姐,大姐——” 梅春好一会儿从屋里出来问:“啥事?你跟叫魂似的。” 赵梅春的两个眼珠子好像要挤到一起了,不满地嘟囔道:“啥事?你说啥事,没长眼睛啊?” 这种态度令梅春十分的不满,但当看到孙成文后,她明白了,她的目光只在孙成文的身上停了一小会,转而去看那只猪。她琢磨着这个家伙怎么会到自己家里来。她与孙成文离得并不算远,可以闻得见他脸上的雪花膏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的衣服浆洗过的味道。不知她的疑惑的表情被梅香解读出来了,还是梅春想找个话题说事,于是赵梅香道: “你刚才在屋里也没听着,他要是帮着把猪卖么收购站。” 梅春明白了,就转眼看孙成文,不想孙成文也将目光投向他,梅春就慌乱地避让,脸蓦地发热,像是被炉火烤过一样。 找人,找车,抓猪……梅春看着赵庭财赵庭禄赵庭富他们消失在街道的那一端。她回转身,看母亲正抹眼睛就说:“一个猪还用那么哭天抹泪的?” 她的并无情感的轻飘飘的话,在吴桂兰听了有些不悦,说:“一瓢一瓢的喂,喂大了就一刀给宰了……那老母猪卖了,实指明望它在一窝一窝地下崽,哪成想还没长成呢,就瘫巴啦……” 吴桂兰似有更多的话要说,但她打住了,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梅春理解母亲的心思,那头卖给王大包的老母猪上食奶水又好,只是老了,这个瘫猪是众多的小猪仔中挑选出来的,就巴望着它也能像它的妈妈一样,能“填乎”人能为家里多一个进钱的路子。所以,她没说话,默默的站了一会儿后,她转身向屋里走去,却在抬眼的一刹那,瞥见林余波正把目光打在自己脸上。她心头砰的一跳,身子也为之一震。 林余波身着光面棉袄,就站在自家的房檐下,目光中的失望与渴望将纠缠着。在与梅春的目光相接时,他没有避让,而是直直地看过来,好像是要将梅春的身影拓印在他的心里。梅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没有低头,也如林余波那样将目光直直地迎过去,她看到林余波棉袄的第一个扣子没有系上,也看到他的手在棉袄的挎兜里伸进拿出。 天气依然阴暗,健壮的林余波定定的站着,脸上苦涩无奈的表情就如同即要飘落的雪花一样,冷凉砭人肌骨。梅春打了个寒战,然后将目光收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屋里。 平复了心境后,她说:“妈,我爸告诉我中午要预备饭的,整点啥呀?” 她实在是想找一个话题,并不是真的和母亲研究做什么饭菜。吴桂兰定定地看梅春的脸,仿佛能从她的脸上看出菜品来。梅春以为母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脸蓦的红了,手指也在鼻尖上抹了抹。 “妈,做点酸菜粉条猪肉,炒一个白菜木耳,再炖点干豆腐”。 她用这样说话的方式转移母亲的注意力,不让母亲看自己。其实,吴桂兰只是无意识的看她,并没想说什么。听女儿如此一说,忙接过道: “新正大月的别整干豆腐了,熬小鸡,那不是还有半个呢吗?还缺一个,那就拌凉菜。” 酸菜切好攥成团盛在一个小洋瓷盆里,木耳被清水发过后显得肥硕清亮,小鸡切成了均匀肉块,白菜片薄厚适中。梅春切过的颇具刀功的食材都各就各位,单等赵庭财他们回来后就下锅翻炒。吴桂兰里里外外地拾掇,做她手里面的活计。 第二十章 喜庆 梅春闲歇下来后,在炕上仰躺了一阵,舒展了一下腰肢,十几分钟的时间让有了十分惬意的感受。感觉刚才那点小小的劳累完全消散后,她又起来,到柴园里把随柴草搂好放到一边,再拽出一捆玉米杆打开,踢了两脚。做饭前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得妥帖,她这才安下心。赵梅春从来如此,心思细腻做事周全。 下午一点多时,赵庭财一干人等喜滋滋的回来了。刚一进屋,赵庭禄就对嫂子说:“二等,一百八十多斤,多亏了孙江。”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赶去的李宝发接过话道:“这是收购站里面有人,要没人这玩意就是扔货。” 吴桂兰不住地点头。但不过五秒,她问:“杀了?” 赵庭禄回答道:“哪能那么快就杀,都赶在猪圈里啦。” 吴桂兰长吁了一口气后,又抚了一下胸口。外屋的锅灶已打开,柴也已续续在灶里。火苗舔在锅在锅底时,赵庭财探出头来吩咐说:“把蒸的那些馒头都馏上,省事,要不一样一样得整到天黑。” 吴桂兰答应着说:“嗯哪,等会儿我熬鸡时再馏,我先温水,把白菜片儿焯焯。” 赵庭财缩回身子,看着屋里的几个人说:“老三也不知道在没在家,梅香,你去找你三叔。” 赵梅香抹搭了一下眼睛,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不做回应,赵庭财复又提高了声音道:“让你找你三叔,听到没?” 梅香极不情愿的应道:“嗯哪,我听着了——” 她的拉长的声调招来了赵庭财的不满,待她走出门后,他嘟嚷道:“这孩子啊,支使她干点这么难,硌崩硌崩的……” 他的嘴唇翕动动着,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出来。李宝发打岔道: “小孩子嘛都这样,大哥,别跟她生气。” 李宝发的劝慰马上有了效果,赵庭财的眼睛眯缝着逐一点名道:“宝发、老四、庭富,这人哪,要不走时运喝凉水都塞牙,实指望搁这猪下几窝崽子,不曾想闹这么一出,瘫巴了。” 只有李保发是外人,所以他的话最多最勤:“大哥,你就够走字了,换了别人这猪就得窝到手里不是?得亏孙江喽——” 李宝发的“喽”字拉的老长,都快甩到北墙了。他的话让赵庭财听起来很受用,他呵呵地笑着,并不回应。赵庭富慢悠悠的接话道: “大哥,咱得找人家孙江书记,他可是帮了个大忙了。” 赵庭富的一句话提醒了赵庭财,他点头道:“嗯,庭禄,你去找孙江书记,再看看吴大老板子卸没卸完车。” 赵庭禄依了大哥的吩咐走在大街上,向西过吴大老板子家门前时,正巧看见他从自家院子向外走。他停下脚步,待吴大老板子近到自己二十几米时就喊到:“大哥,都收拾利索了?快去,等你呢。” 吴大老板子笑呵呵的点头道:“嗯嗯嗯,我卸完车就奔家里了,这就走。” 赵庭禄没有回身,边向西走边说:“大哥,你先走,我还得找孙书记。” 吴大老板子一下明白了,就附和道:“对对对,得找得找,不着孙书记,那瘫巴猪能卖那么好的价吗?做人得讲良心,要不能够人字的一撇一捺吗?” 语速疾快又略显夸张的话在赵庭禄听来一直想乐,他不等吴大老板子把话说完,就报以一个微笑,然后向西走去。 孙江正在大队部的值宿室里靠着墙斜躺着,他的对面是老更夫大马靴。见赵庭禄进来,他直起身笑容可掬的说道: “庭禄,坐炕上,这热乎。” 赵庭禄没有向炕上坐,他直视着孙江说:“走,上我哥家吃饭。我寻思你不在这呢,巧了,要不还得上家找你。” 这不加掩饰的话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约请,推辞不得。孙江不客气,抓起扔在炕上的那顶狗皮帽子下地。赵庭禄在转身时对大马靴说: “二叔,走,去吃点呗。” 这句客气有礼貌的话不过是随口说说,大马靴不是傻子,所以他摆手道:“不了不了,我还得看电话呢。” 在出大队部的门时,赵庭禄向左拐去,并说:“孙书记你先走,我去找成文。” 孙江连忙拽住他问:“干啥?” 赵庭禄道:“叫成文去吃饭呀。” 孙江摆手咧嘴笑道:“别找啦,他不在这儿,就是在这也不让他去,他是孩子,孩子哪有上桌的道理?” 赵庭禄忙替孙成文辩解:“都二十多了还孩子?忙来忙去跑前跑后,该叫上他。” 孙江说:“多大也是孩子,别去找了,真不在这儿。老赵在这儿,你进去了是让他还是不让?” 这样的话有道理,赵庭禄不再坚持。大街上没有几个行人,空旷而冷清,大东边的南北道上有一辆马车咣咣当当的跑过去。 赵庭禄和孙江的身影刚闪现在大门口,赵庭喜和赵庭财就迎出来,紧跟着另外几个也从门里出来。赵庭喜紧走着大老远就热情地说: “孙书记,我这也是刚到屋,屁股还没热乎呢。哎呀,咱们庄稼人养点牲口不容易呀,人不说了吗,家趁万贯带毛的不算。我大哥这猪多亏了你,要不他哭都找不着调。今天,你必须喝好,我陪你……” 第二十一章 上午的阳光下 天气奇怪的变了脸,下了一场雪后,温度骤然下降了许多。太阳明艳艳的,看起来很暖和,却感觉砭人肌骨地冷。 赵庭禄坐在炕上,手里摆弄着收音机,拨动着旋钮。张淑芬不满地说: “手又刺挠了?手刺挠挠墙根去!这家什一天嘶嘶啦啦的,没听一个正台。” 赵庭禄把声音关掉,嬉皮笑脸地说:“电影录音剪辑播完了。” 他似乎意犹未尽,沉吟了一会说:“李春林和那个女队长能不能成两口子?” 这个幼稚的问题逗笑了张淑芬,她放下手里正捋着的布条说:“净整没用的,有闲心多寻思寻思老母猪,老母猪快下崽了?” 赵庭禄琢磨了一下,伸手比划着说:“还得五七十天?我看它起奶檩子了。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马八……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啊,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唉!” 张淑芬撩了一下眼皮道:“你唱大鼓书呢?啥玩意乱码七糟的!” “唱啥大鼓书,现在没谁听了,都听收音机” 赵庭禄说完不作声了,眼看着棚顶。 张淑芬面前堆放着各色的布的边角,她要将这些边角整理裁剪,好打袼褙用。现在她正将理好的边角布装进一个布袋里,再将余下的更碎的布头装进另一个布袋里。做完这一切后,她伸了伸胳膊,自言自语说: “累死我了!” 在她的手向下放时,刮到了赵庭禄的脸上,赵庭禄顺势抓住道:“呦,这手真细发白净。” 这玩笑话被梅芳听见了,她扔掉手里的拨拉锤子,凑过来,伸手说:“爸我手细发不?” 赵庭禄拈起女儿的小手左看右看,然后啧啧赞道:“嗯,细发,细发,比白面都细发。” 梅芳受到了鼓舞,又把另一只手伸了过来,让赵庭禄评判。待得到同样的赞美后,梅芳很是骄傲地坐在爸爸的身边。 梅英只顾看一本小人书,不理会这里等一切。 张淑芬拿下笤帚将扫净后,穿鞋下地,到北面的柜子里找出簇新的袜子扔给赵庭禄说: “给梅芳换上,脚后跟都露了。炕席上全是毛毛刺,别扎了。” 赵庭禄道:“你不是最会缝吗,还穿啥新的?” 他的逗笑的话立刻招来张淑芬的不满,于是她机关枪扫射一样责怪道: “你以为我愿意缝?里三层外三层缝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缝了。你买新的呀,买一堆新的,天天换,别说缝了,洗都不用洗。你不是没能耐吗,没能就得缝又缝补又补,缝缝补补左三年右三年。啊——呸——” 张淑芬轻轻啐了一声后,忽然快活地笑起来。赵庭禄也跟着笑起来,他的笑是无声的,仅仅是为了笑而笑。笑过后,他动手扒下梅芳的旧袜子,顺带揉了一下她的小脚心。梅芳把小脚一缩,咯咯地笑个不停。赵庭禄故意拉下脸来,唬她道: “别动,给你穿袜子呢。过年那天你就穿一天,第二天你妈就给你扒下来了,今天再给你穿上。” 梅芳并不因为赵庭禄严肃的面容而止住笑,反而更加高兴。她自己动手拽着另一只袜子,使劲的向下扯。梅芳扯下袜子后,倒在炕上,双脚踢蹬着。 张淑芬看着笑闹的父女俩,忍不住把一抹恬淡的微笑浮在脸上。 “我说,老大和老二又上哪去了?”赵庭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张淑芬,“成天跟小野马似的,四处跑也不着家。” 张淑芬抿了一下嘴唇,回答道:“他们能上哪去?不是上大哥家,就是上二哥家,再不就是上三哥家。” 赵庭禄紧接着说:“有时也上李久发家。” 张淑芬回了句“没功夫和你没话造话后”就出去了,猛可的一阵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颤,感觉胸前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将罩面的红底白花的棉袄紧了紧,然后走进西房山的茅厕里。 庭院里的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几只鸡悠闲地觅食,东墙根下土坯垒成的鸡窝里,两只鸡静静地趴着。菜园里的雪白耀目,纯净得让人心动,仿佛那冬天的旧梦正反转过来飘在雪面上。 张淑芬进屋来,掀开水缸盖看了看,然后喊道:“赵庭禄,没水了。” 赵庭禄闻声应着,只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水缸前说:“这不还有点吗?” 张淑道:“有有有,可不有咋的。这点水能够做饭吗?洗屁股都不够。” 虽然不是急赤白脸的训斥,赵庭禄还是讪讪地赔了笑,然后到外面担起水桶,吱嘎吱嘎地向西边的井沿走去。张淑芬嗔怪地说: “属拨拉锤子的,不拨拉不动弹。” 第二十二章 老黄历? 赵庭禄挑着桶到街上正吱吱呦呦走时,后面张维明追上来到道:“挑水去?” 赵庭禄回头,诧异地问:“你嘎哈去?” 张维明神秘兮兮地左看右看,然后说:“这不吗,宝发队长和四队孙队长闹个意见都骂娘了,就差撕巴在一起了。我这寻思找他俩,给撮合撮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扭头别棒不好。” 赵庭禄问:“因为啥呀?” 张维明眨眨眼说:“哪天我跟你细唠,我得赶紧找去。” 他快步走了,赵庭禄无声地笑了:这个家伙,净整这出出。 赵庭禄挑完水刚坐在炕沿上,赵守业咚咚的跑进屋来后,气昂昂地跳上炕,连鞋都没脱。张淑芬责骂道:“你咋不把驴蹄子脱了?瞅你脚底下的雪,成天就知道祸害人。你哥呢?” 守业气囊囊的说:“不知道!” 张淑芬生气了,骂道:“你个瘟死的玩意,你哥上哪去了不知道?去,上东屋,等着塞饭!” 守业腾地跳下炕,撞开门,跑向东屋。 张淑芬没有问守业生气的原因,倒是赵有贵探寻得仔细:“因为啥呀?” 守业说:“他们溜我,都溜我,我赶圈时大哥还抽我。” 赵有贵吃惊地问:“咋还抽你呢?” 守业说:“就是我用棍子挡他棍子时,他就把我手抽了。” 守志回来时,赵守业好像忘记了赶圈被溜的事,他比比划划的说:“大哥,我在三娘家看着十块钱,就在炕席底下,真的。” 张淑芬嗯了一声,没有认真地理会,不过,下面的话她倒是认真地听了: “我三大爷说要当三队的队长。” 张淑芬看了守业一眼问道:“你三大爷怎么说的?” 守业见自己的话引起了妈妈的注意,立刻精神起来,瞪着眼睛说: “就那样说的呀。” 张淑芬哼了一声,半是怜爱半是嗔怪地说:“学话也学不明白。” “他没听完就走了。”守志接过道,“我三大和我三娘的。他说三队还缺队长,正好现在找孙江。” 赵庭禄正放桌子碗筷,听守志这么一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张淑芬见他笑,也莫名其妙地咧了咧嘴。坐在炕上的赵有贵像是动了气,想了一会儿说: “瞅他那花里胡哨的样,还能当队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 张淑芬的嘴唇紧闭着,看样子她是抑制着笑意。 张淑芬将饭菜端到桌子上也偏身坐在桌旁。 她不大上这屋里来,和赵有贵说话的时候更少。赵有贵现在还没有忘记自己三儿子要当队长的话题,又拾起来说道: “老三呢,整天寻思投机取巧,就不琢磨正事,那队长是他干的吗?说话撩天日蛋没个准信儿,谁能服他?” 赵有贵已彻底对赵庭喜作了否定。 赵庭禄接过道:“爸,你那是老黄历了,现在哪有实打实干革命的?不都花里胡哨的吗?” 赵有贵听了儿子的话后不做声。 张淑芬挨个将碗盛满并递过去说:“吃饭,守业,别老抠你那个鼻子。” 她说罢夹了一片肉,放到梅芳的碗里,同时把菜盆向赵有贵的面前推了推。 守业从菜盘里挑出一片肉问:“妈,啥时十五?放洋鞭吗?” 张淑芬一边嚼着饭一边应着:“快了,再有五六天。放,都放,还包饺子给你吃,全肉馅的。” 守业对十五充满了期待,咽了一口饭,又问:“啥时过二月二啊?” 赵庭禄逗道:“开学就过二月二,你十五还没过呢,就惦记二月二?” 窗外的天光与雪色映进窗子里,又有红艳的春条和福字做陪衬,这庄户人家并不丰盛的晚餐就显得温馨温暖,有令人感动的氛围生成。 第二十三章 赵庭喜想当队长 赵有贵吃完饭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戴上他的黄狗皮帽子出去了。张淑芬目送着老公公出了院门向东而去,眨着眼睛对赵庭禄说: “老爷子上你三哥家了。” 赵庭禄疑惑的看着妻子道:“他没说上哪,你咋知道?” 张淑芬噗地笑道:“这么多年了,你爸啥脾气我还不知道。你爸这么个直心眼子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咋生了你生三哥这么个玩意?” 赵庭禄不满妻子的话,瞪他道:“滚犊子!” 张淑芬嘎嘎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她不怕赵庭禄发脾气,不怕他瞪眼睛,她只怕赵庭禄闷闷不乐抑郁不展,那才是要命的情形。前年冬天,赵庭禄破天荒地七八天不出门,就那么老老实实地窝在家里,这就让张淑芬很奇怪。问他时,赵庭禄只说没事不想出去,然后便沉着脸不声响。好生奇怪的张淑芬后来听人说,他和李大冤因为看牌争执起来,并且起誓发愿不但以后“不过牌”甚至连牌都不摸了。誓愿虽发了,但终究牌瘾难敌,最后赵庭禄还是走上了牌场并且又和李大冤坐到了一起。所以,张淑芬说: “你们耍钱人没记性,都是属狗的一路吃屎的货。醉鬼的嘴,耍钱鬼的腿,贼巴偷的爪子养汉老婆的骚腚锤。这是四大信不着,哈哈哈……” 张淑芬念起这套嗑时着实让赵庭禄大笑了一阵子。 黄昏时分,赵有贵回来了。此时,赵庭禄正和张淑芬坐在东屋的炕上说话。守志和守业今天很乖巧,都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破天荒地拿出书看。守志看得认真,那本只是轻微卷边的大书被翻到了最后一页。守业完全是做样子,书翻得勤,手指左右上下倒换着,不能专注于一点。突然哧的一声,书页被扯下一块,同时伴有呜啊的一声喊。张淑芬吓了一跳,定了定神,然后嗔骂道: “你要抽啊!” 赵有贵进来后,就依靠在东墙边,一条腿平放在炕沿上,一条腿耷拉着。张淑芬见此情景,忙下炕,回到西屋。 赵有贵终于忍不住了,对赵庭禄说:“我上你三哥家了。” 赵庭禄正琢磨着该不该问父亲上哪儿,听他这么一说,忙顺势接过道:“嗯,干啥去了?” 赵有贵打了个沉吟后,将腿收上来,整个人靠墙坐着。他说: “你三哥不是要当队长吗,我就过去告诉他不是那块料,再一个是让他别张狂。这梅春和孙成文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指望上了?” 赵庭禄哑然失笑,转了一下屁股问:“他们没说什么?” 赵有贵答道:“没有啊,他们都蚂蚱眼睛长长了。你三嫂问我听谁说的,我说听守业说的。他说那就是他们瞎虑虑,闲磕打牙,让守业听着了。” 赵庭禄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真怕性情耿直不会转弯抹角的爸和郑秀琴发生争执。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 “爸,我三哥想三队当队长,还真中,他玩心眼子有一套,兴许能整出点动静来。三队老郑家一大号人,跟窝子狗似的,一般人还真摆弄不了。” 赵有贵听儿子这么一说,态度和缓下来,对自己也像是对赵庭禄说:“我也没说非不让他当队长,就是寻思别把三队整得??歪歪的。算啦,我也不操那份闲心了,讨人嫌,遭人骂。庭禄,梅春的事怎么样了?听你三嫂的口气,好像有音儿。” 赵庭禄回答道:“我也说不清,看梅春挺可怜的。” 唉——赵庭禄在叹息的同时,赵有贵也叹了一口气。 第二十四章 上学了 守志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他将钉好的本子整齐地装进书包里,再把那个塑料小盒打开,检查了一下,也放进书包里。守志的本壳里有一副是他自己用废纸糊成的,表面上涂了一层墨汁,看起来还像那么一回事。守业的那些老姨送给他的本壳还是八成新,但他不懂得珍惜,钉成的本子里出外进,不整齐,不美观。所以,在昨天他就遭到了张淑芬批评。 赵庭禄看着两个宝贝儿子,毫无原则地笑着,目光中透着无限的怜爱。 守志把眼皮向上翻了一下,再琢磨一会儿后就将书包打开,从里面拿出小盒,翻捡出钢笔旋开笔帽,看了看说: “钢笔没抽水。” “没事没事,今天就是发书,打扫卫生,不写字的。”赵庭禄以他的经验安慰着守志。 虽然守志觉得爸爸说的对,但他还是到北边的柜子上打开墨水瓶,抽了满满的一囊墨水。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深远无碍的空阔吸积了无尽的想象。 守志走在大街上,后面是东张西望的守业。 “大哥,你们班老师换了。”守业说。 守志慢下脚步,眨动了一下眼睛问:“谁说的?” 守业刷刷的赶上来回答道:“刚才那个王大个子说的,你没听着?我班咋不换老师呢?” “你们班老师不好?”守志问。 守业将脑袋拨拉了几下,说:“不是,换老师好玩。” 守志歪着头想了想,想说什么却只是翕动了一下嘴唇。 学校的操场上积雪耀目,凌乱的脚印相互叠压铺展,再过一些时候,松散的雪就会被踏实,成为坚硬的雪饼。守志抛下守业,奔向他班的教室。 前后两栋的校舍虽然看上去破旧,但一样有书卷的气息涌出。草苫的房顶上雪满满的覆盖着,与房体的黄泥墙相应,显出时间的久远和景况的朴素。 守志进到自己的班级里面,发现已有一半的同学先于自己到来。他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后,将书包挂在桌子的一端。孙成海,那个大个子大嗓门的同学喊道: “我看见了,早晨一进学校门就看见了,长的可好看了。” 孙桂芳呛白他道:“你看到啥了?燕子粑粑,整天白话六道的,不怪管你叫大傻海子。” 孙成海被这个亲叔伯妹妹呛白,立刻扬起巴掌道:“你个五马疯子,哪旮说话哪旮搭茬,哪旮放屁哪旮呲牙。” 他的手还未落下,孙桂芳已跳出座位向前跑去。孙成海故意跺脚,弄出追赶的声响。孙桂芳跑到教室的前面,回头看,并不见孙 成海追来,就嘲笑孙成海道:“你追呀,瞅你那个笨样,三天爬不到河沿。” 守志饶有兴致地看,不时哈哈地乐出声来。他的浅绿色的狗皮帽子扣在桌子上,一只耳朵探出了桌子的边沿。王秀杰背着书包由这过时,帽子就被刮落到地上。守志责怪道: “把我帽子碰了。” 王秀杰回过头白了他一眼道:“谁让你把帽子放边上了?” 守志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他弯腰将帽子捡起,拍打了一下后戴在头上。他将头歪向王秀杰看时,刚好见她微笑,那微笑里有捉弄人后的得意,还有一点小小的骄傲。 这个大守志一岁的王秀杰有一双眯眯笑的会说话的眼睛,精致的瓜子脸上,鼻梁挺直,嘴巴小巧。 守志不太敢招惹王秀杰,因为她厉害,她有一个外号——小辣椒。 守志坐着,目光由前面的黑板起逐次向南均匀地扫过。他看到全班同学并没有按照原来的序位坐着,那个周胜宝竟和李成明坐到了一起,王秀杰正和她的同座低头耳语着。 “来了!”孙成海抻长了脖子喊过后装模做样地坐好,目视前方,挺胸昂首。守志在前边坐着,不能透过偏东的北窗看外面,所以不知道是哪一个来啦。但全班同学都坐好,翘首以待,他也危襟正坐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校长毛振华启门而入,后面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老师。现在,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那个女老师的身上。 站定之后,毛振华轻咳了一声,然后道:“同学们,这是我们新来的老师葛文英。你们的张老师这学期转走了,现在由她来当我们的班主任……” 毛振华校长讲了那么多,核心的意思是要求全班同学遵守纪律,认真学习,不能调皮捣蛋瞪眼珠子傻气人。守志仔细地打量着站在前面的老师,他觉得好像是在哪见过她。看起来她那样的漂亮而又可亲近。新来的老师眼睛很大,圆脸。 毛振华老师走以后,新来的女老师再一次做了自我介绍,并且为班级定了几条制度,告诫同学们不得触犯。然后葛老师点名,以认识全班的同学。当念到守志名字时,他站起来,然后弱弱的喊道: “到!” 他听到了后面的女同学的笑声,尤其是孙桂芳笑得响亮。他面红耳赤起来,手捻动着衣服的一角。 “老师,赵守志脑瓜可好使了,就是好马虎。”孙桂芳的声音率性没有一点遮掩。 葛文英凑近守志,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班上第几?” 赵守志被他看的低了头:“没第一。” 这情形让葛文英觉得有趣,于是又问道:“那是第二?” 赵守志窘迫地摇头并不答话。葛文英没有再问下去,她点起其他同学的名字。 因为有了这不到三分钟的遭遇,赵守志没有集中精神去听老师说什么,他感到有点丢人。 打扫卫生,发书,之后重新排座次。放学时,赵守志背着书包在前面走着,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赵守志,傍叨个上我家玩去呀?” 赵守志侧过脸看去,见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李福臣。于是答道: “不去了,我回家还得包书皮呢。” 李福臣用大拇指背抹了一下鼻子说:“统齐就两本书,用不多大会就包完了。” 赵守志没有说去还是不去,他转而问道:“老师说都订什么本子?” 李福臣嘻嘻笑道:“两个算草本,一个造句本,一个解词本,还有一个作文本。” 赵守志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二十五章 他要干什么? 雪似乎在悄悄地融化,无声无息,风柔和得像雨后的新柳。 在李福臣家的后院,赵守志与他分了手。李福成蹦蹦跳跳地跑向院里,在拐角处,他回头道:“晚上我家来。” 赵守志回应道:“嗯呐——” 早晨在学校的那点不快,感觉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他又高兴起来。老师的话还有孙桂芳的话,全忘在九霄云外。 李福臣,这家伙真好玩,总是那么邋遢的不讲究形象。从和他一同去入学起,就没见他利索过。上一年时,他穿着裤衩躺在凳子上,下面的小东西就在裤腿口那露出了小脑袋。那年冬天,他的胶皮靰鞡是不是回窜出几绺用来絮鞋的玉米叶子。每当鼻涕过河时,他都要拿大拇指的指背向鼻头下抹去,于是那指背上就仿佛涂了一层黑鞋油一样。他的爸爸是电业局的职工,每天里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这是很令赵守志羡慕的事。每当他爸不上班时,他就会将那辆自行车骑出来,叽哩咣啷的叫上守志,到学校的操场上,驮着他一圈一圈地飞跑。 赵守志想起王秀杰,她长得真好看。可就是这个好看的小女孩,却在去年九月开学时被那个转走的老师把她和李福臣排到了一桌。那时,李福臣被他嫉妒了好些天,也被他羡慕好些天。 赵守业先于赵守志到家,所以他惊奇地问赵守业:“你咋先回来了?” 赵守业漫不经心地答道:“放学了,就回来了。” 他的书和本子摆了一炕,好像要干一番伟大的事业一样。 张淑芬进到东屋,将两张报纸丢到炕上道:“给你包书皮,牛皮纸没有,就这个了。学上的不咋的,还要四眼儿齐。” 这话显然是说给赵守业听的。赵守业展开报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剪子把它拆成了一个长方形。他头也不抬地问: “你们语文书发了吗?” 赵守志答道:“发了,全发了。” 赵守业嗯了一声。 守业比划了一阵,觉得不很满意,就从你从炕上跳下,拾起鞋子套在脚上,噌地跑出,边跑边喊: “我找我大姐夫要牛皮纸去。” 张淑芬闻声出来喝道:“回来!啥你大姐夫?还没订婚呢,这败类孩子。” 张淑芬的话没有唤回守业,她哭笑不得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可咋整?” 第二十六章 帽子不见了 十点多的太阳透过窗子映进来来,照着炕上的书,花花绿绿的也分外好看。赵守志捧着新发的使劲儿的闻着,他喜欢新书的味道,每一次发新书,他都闻上四五天,直到那书香散尽。他闻了一阵后,又翻开书页,认真地看起来。他似乎忘了包书皮的事,炕上的凌乱也视而不见,一切都抛在了脑后。赵守志沉浸在书里,书香把它与现实隔绝,直到赵守业拿着一沓牛皮纸闯进屋来,他才醒过来,问: “你干啥了的?” 赵守业骄傲地答道:“要纸啊,包书皮。” 说罢,他将手中的牛皮纸“啪”地掼到炕上。 张淑芬的声音从西屋传出来:“小犊子,你真找你大姐夫要去了?” 她的声音渐落,没有后续的话。守业用同样的音量回答:“我大姐夫没在,回家了,我朝老赵要的这牛皮纸,可硬壮了,保管不弯弯。你不是不让我叫他大姐夫吗,你也咋还说呢?”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张淑芬从西屋过来,扬起巴掌做出欲打的样子,说: “你个二鬼,让你不叫大姐夫,就是不听,成天八倒六扬的不干正事。你爷呢?” 赵守志回答母亲说:“刚才还在窗户往里瞅呢。” 张淑芬指责道:“瞅瞅整一炕,快麻溜的整,别由性子祸害人。” 好大一阵子,赵守志和赵守业才将所有的书本装进书包里。干完零碎活后从外面屋来的赵有贵眯着着眼睛看两个孙子,显露出十足的幸福表情,并不为因为他们弄了满炕的纸屑而愠恼。 “爷,我爸说等猪崽子卖了给我买海军衫,再买一个新裤子。”赵守业无限憧憬地说。 赵有贵不住地点头说:“买买买,都买,你要啥咱买啥。” 赵守志看了好一阵书了。他合上书抬眼看时,发现爷爷正倚靠着炕墙睡得正香。守业不见了影子,西屋里梅英和梅芳嬉闹着,也有张淑芬欢快的声音传来: “去去去,上炕稍疯去,别把糨子碰撒了。” 赵守志这向外看去,见房上融化的雪水滴下来,看起来甜润清亮。大街上两个大孩子奇怪的扬起手臂斜向上举着,仿佛要托举什么东西。稍倾,他们又将手臂放下,突然奔跑起来。 李福臣要自己和自己玩呢,要不要去呢?他思忖着。是自己答应的,那就应该去。赵守志穿棉鞋系鞋带,然后找棉帽子,可他找遍了东屋西屋,也不见帽子的影子,就对正在打袼褙的张淑芬说: “妈,我帽子呢?” 张淑芬停下手中的活说:“我没看着啊。这孩子,自己的帽子都不经管好了,还问别人。你是不是落学校呢?” 母亲的这一提醒,立刻让赵守志想起自己的帽子可能就栓在桌子上的横梁上。于是,他光着脑袋向外跑去。 第二十七章 取帽子 李福臣家就离这一百米外的道南,一条纵向的小巷在他家的西边穿过。 赵守志跌跌撞撞地进屋后,李福臣的妈妈很是惊讶,又有些关心地问:“干啥这么着急,呼哧带喘的?” 赵守志平复了一下说:“我的帽子落学校了。” 李福臣的妈妈忽然大笑起来道:“屁股大丢心了。” 背面柜跑儿上的“火匣子”里正播着小说:张乐天呵呵地笑起来,送他出了门…… 赵守志没再听下去,因为小说不打仗。他捅李福臣道:“走啊。” 从李福臣家的院门出来,他们两个一直向东,在经过供销社门前时,孙成文由门内探出身子叫道:“赵守志,你过来。” 赵守志和李福臣慢慢地近到孙成文的面前,仰脸儿看他。孙成文问:“你大姐干啥呢?” 李福臣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赵守志,不明就里地咬着下嘴唇。因为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他索性直接说道:“你、你大姐梅春干啥呢?” 赵守志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没干啥呀,我都好几天没上我大姐家了。” 这样的回答让孙成文有点儿失望,他张开嘴呵呵地笑了一笑说:“你俩干啥去?” 李福臣抢着回答说:“上学校看他帽子落没落那。” 孙成文点头,不再说什么。想了一会儿,转身回到柜台里。守志和李福臣对望了几眼转身跑掉了。 “哎,他不是回家了吗?”守志过了一会儿说。 “那不会再回来,人家有腿的。”李福臣笑呵呵地回答。 从学校的大门向里走,在前栋房的东数第二间教室的窗下,他们停下了。由北窗子向里看去,守志那顶浅绿色的狗皮帽子真的倒挂在桌子的横梁上。李福臣抹了一下鼻子说: “走,没人要你帽子。” 李福臣说过后并没有回转身,而是向西到五年级的窗子下伸着脖子向里张望。赵守志也过去和他一样向里张望。李福臣很是羡慕啧啧赞道:“看人家班,全是、桌子全带格。” 守志附和着,目光从前面四一直看到后面。 “他们班掌长可厉害了,谁要回头说话上去就一个大撇子,啪啪的。”守志由听到的传言再进一步联想。 李福臣不服气地撇嘴道:“吹呗,打我试试!卵子给他捏化喽。” 赵守志相信他的话,他还有一个外号:老狠。他常常把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再攥成拳头去打人,所以班上没有谁敢招惹他。 他们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得看过去,到了最西边后又绕到后栋房子前,接着一个班一个班地看。他们的简单的乐趣延续着,一直到办公室的窗下。 办公室里十几张暗红的桌子成对摆放着,屋里正中的炉子似有余火,好像刚刚有人从这里离开。李福臣突然间大笑起来,指着办公室里东北角的一把椅子说:“啊哈,那个狗皮帽子下扣着个球,好像董老师。” 赵守志看过去,却并没有笑,他觉得有点儿恐惧。去年春天有一只黄皮子掉进屋里的小水井中,那口井就费了。黄皮子会迷人,还能变成人形,说不定那顶帽子就是黄皮子扣上的。他想到这儿,浑身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之后,他转身撒腿跑起来,好像有人拿枪在后面追赶他一样。李福成在后面大喊道: “你跑啥呀?” 赵守志跑了十几米后慢慢停下来,他感觉到心在剧烈地跳,胸口憋闷嗓子干热,如果再跑下去就得吐血。他怕吐血,吐了血就会死人了,这是赵守林大哥的说法。他坐在向阳的墙下,大口大口地喘气。赵守志没有理会屁股下的雪及墙根儿下那裸露出来的潮润的土,更没有发现一米外一溜新鲜的猪粪和凌乱的猪蹄印。李福臣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并对他说有粪后,他才手拄着雪地起来。他扭头看过去,然后有迅速回转头,并“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李福臣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手臂在半空中挥舞着,样子夸张而滑稽。他问守志道: “你见着鬼了?” 赵守志现在的气喘的匀了,小声地回答:“那个帽子咋戴球了?”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李福臣不屑于回答,所以他只上牵了一下嘴角。过了一会,他说: “学校真有鬼,那天老张八斗子说傍黑天时,学校值宿室里有人哭。真的!” 李福臣这样一说守志立刻想起一年级时在办公室里看到的脑瓜骨,于是他惊惶地说: “我爸说篮球架下原先有个坟。” 李福臣点头,证实他说的是确实的。 第二十八章 真能胡说 前面的大榆树努力向上伸展着,虽然没有浓密的枝叶作遮蔽,却依旧让人感受到它的繁华与茂盛。 赵守志拍了几下屁股后和李福臣一同向回走,到李福臣家后院时,他说他爸昨天给他买了一个塑料汽车。赵守志在与李福臣共享玩具同看小人书时,那种无限亲近的感觉就荡漾在赵守志的胸间。就家境来说,李福臣家并不比赵守志家好到哪去,一样的三间土坯房一样的泥墙护院,但因为他父亲是工人,他就有点儿与众不同。 赵守志在李福臣家玩了好大一阵,借由玩具汽车想象奔驰在大马路上的大汽车又看了小人书《奠基礼》后,他才回到家里。他没有上东屋,而是径直奔向西屋。在西屋的炕上,他拽过母亲的针线笸箩翻捡着,拿出那块骨头仔细的端详。赵庭禄说这是一块蛇骨,不是虎骨,要是虎骨就值钱了。那本《红旗飘飘》不知道哪去了,兴许被爸爸借了出去。没有旁的书可看,他就从柜子里翻出爸爸的唱本,专注地读起来。 赵守业腾的从炕上跳下,连鞋都没穿。张淑芬骂他道:“你像个跳马猴子似的,没一会儿老实气儿。你要干啥?能不能穿鞋?” 赵守业几步窜到柜前掀开柜盖说:“我找包袱皮儿。” 张淑芬有点儿生气,质问道:“找包袱皮儿干啥?那里没有包袱皮儿。别乱翻,翻得哪哪都是,看我不揍你。” 赵守业在柜子里扒拉了一下后,又把柜盖上了。他重回炕上拿过放在窗台上的扑克道: “大哥,看对胡啊?” 赵守志不抬头也不作声。赵守业蹭过来拽他,赵守志才把身子挪过来。赵守业又去叫梅芳,可梅芳正专心地用手绢儿包小孩儿,连眼皮都没有撩。赵守业过去抓过梅芳两只胳膊试图将她拉到赵守志身边。这种粗暴的做法立刻被张淑芬制止: “你个二鬼,还行那样拽小妹儿的?拽掉了膀子呢!手刺闹挠墙根再不自己玩儿,成天没脸扒皮的挨骂没够。” 赵守业见母亲真的动了怒,就老老实实地坐下,一个人捡起了八门。 张淑芬训斥完赵守业,到炕上查看了一下袼褙,然后嘱咐在一旁趴着看小人书的梅英说:“别压了,还没干呢。” 梅英应了一声,又继续看下去。 “妈,孙成文问我大姐干啥呢?”守志忽然放下书慢悠悠地说。 张淑芬好奇地问:“那你咋说的?” 赵守志看着母亲的眼睛,像是在努力回忆,然后道:“我说不知道,好几天没上大姐家了。” 赵守业扔掉手中的扑克儿,大声说:“你就说大姐洗脸呢,洗袜子,洗裤衩,洗衬领……啥都不会。他没有给你糖?” 张淑芬瞪着眼睛听他把话说完后猛地抄起笤帚,骂道:“洗洗洗,还洗裤衩,你像蔡八接他八老爷似的,啥都能接上茬。看我不打你算怪!” 她的话音未落,笤帚疙瘩已打在了赵守业的肩膀上。赵守业受了这重重的一击,痛得嗷一声哭起来。 “哭?憋回去!哭一声揍你一下,哭。”张淑芬手举着笤帚威严地站着。 赵守业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我、不哭。” 张淑芬拿着笤帚叉腰站着,开始还气鼓鼓的凶神恶煞一样,过了一会便露出了笑容。赵守业见母亲不再生气,他斜眼溜着守志,咧嘴无声地乐了。 赵庭禄回家时,赵守业早已将先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正拿着扑克和守志猜黑红。 张淑芬问:“咋回来这么早呢?” 赵庭禄答道:“没意思,就回来啦。” 张淑芬疑惑地说:“看牌不是挺有意思的吗?小鱼幺饼卡夹胡,还有小娘们儿伸腿拉胯的,看着都得劲。” 张淑芬不阴不阳的话,没有惹恼赵庭禄,反倒将他逗笑了:“我在大爬犁大家待着了的,也没去看牌呀。” 张淑芬哦了一声,然后出去到园里拾掇柴草,再抱回一抱来。 第二十九章 他来挑水呢 正月十五的鞭炮里渐渐远去,那天晚上撒的灯火也慢慢变得渺杳。由正月十六这天起,年的气氛越来越淡薄了,最后只剩下柴米油盐这些繁杂的琐事。 赵庭财已上班儿,骑着他的并不算旧的自行车挎着他那印有“工业学大庆”字样的帆布包。自行车与帆布包几乎成了他身份的标识,是与其他人相区隔的明显特征。 天气暖洋洋的,出奇的好,又没有讨厌的风作乱,所以梅春今天感觉特别的舒畅。她在收拾完屋子后忽然看到自己的外衣有点暗灰的脏痕,想起弟弟们穿的裤子上的“涸落”大圈套小圈后就对梅香说: “咱俩抬水去。” 梅香的眼睛挤到了一起,看着梅春道:“爸不是挑水了吗?” 很明显地,梅香的话里有几分不情愿,梅春连忙解释道: “就剩半缸了,洗衣服不够。” 梅香半笑着自语道:“洗洗洗,一天老洗,有多少水也不够你祸害。” 虽然是这样说,她还是扯过炕上的头巾向头上围去。 梅春和梅香一个拿着扁担,一个拿着着水筲向大街上走去。在斜穿过那一片白雪覆盖着的土豆地后,到了两条道路交角处的大井边。 这个并不规矩的十字街南,一挂马车叽哩咣啷过来,赶车的是吴大老板子,刘三宝子坐在车轱辘上方的压包上。看见梅春,吴大老板子大声喊: “梅春,咋还你们抬水呢?” 梅春也同样大声地答道:“我爸上班了,我洗衣服,水不够。” 刘三宝子不知好歹地说:“让孙成文帮着挑呗,你丫头家家哪能干这活。” 吴大老板子训他道:“不会说话把嘴闭上,连个正经的都没有。” 刘三宝子并不生气,道:“辘轳把底下——全是正经(井)。” 梅春皱了皱眉,她虽然不喜欢刘三宝子的话,但没流露出反感的情状来。那辆车叽哩咣啷过去了,越来越远。 梅春放下扁担动手摇辘轳把。梅春虽然柔弱,摇辘轳却并不显得吃力,所以他没有让梅香帮忙。 井台上的冰厚积着向四下蔓延,她怕梅香不慎滑倒或栽到井里,所以才让她远远的看着。 梅春全神贯注地摇辘轳时,突然间一双手搭了上来,同时有熟悉的又陌生的声音道: “给我,这儿溜光溜光的。” 梅春没有立刻松手,她怕交接不畅,会让辘轳失去控制,那样就危险了。这是走过先例的,薛老蛮就因为失手被辘轳把打坏了肩膀头。梅春在交接的那不到十秒秒内,孙成文的手触到了梅春的手,她感受到了心里的一阵颤动。 这个混蛋刘三宝子,就是他顺嘴胡勒勒才招来了孙成文,活该他二十五六了还打光棍子说不上媳妇。 梅香胡乱地想着,退到了井下没冰的地方。梅春扭头看去,梅香正在微笑,笑得奇奇怪怪。 孙成文将柳罐摇上来后,右手扶住辘轳把左手牵住了柳罐的横梁,将它拉到井台上,然后松右手,再托住柳罐底,把水倒进水桶里。孙成文的动作一气呵成,虽不优雅,却也显出几许青年男子力量的耐性与韧性的美。 孙成文把水桶拎到下边后,拿起扁担穿过水桶的穹梁,说:“梅香,抬呀。” 梅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努努嘴说:”你咋不让她跟你抬呢?让我抬,死沉死沉的。” 没想到这句看似随口说出的话,立刻让孙成文脸红起来,他像是在掩饰似的手臂在鼻子底下刮了一下,说:“不沉,抬着比挑着轻巧多了。” 梅春微微低下头,抑制着笑容,她觉得孙成文挺好玩儿。 梅香和孙成文抬着水桶走在前面,梅春在后面跟着,不远不近。在穿过那片三角地时,梅春回望了一眼,看见井沿上又站了一个人,正向上提水。 没有人要求孙成文再担一担水来,但他像上了瘾一样挑起空桶,又向大水井那儿走去。梅香在后面说: “累不累呀?” “不累,一点都不累,挑它跟玩似的。”孙成文回答道。 等他哗的一声将挑来的一桶水倒进缸里后,缸满了。他把另一只拎了一下,放到一边,然后呲牙笑了笑,很有成就感地挺直了身体并且洒脱的扬了一下头。 吴桂兰看他倒完水后说:“成文,进屋歇一会儿,看你都累冒汗了。” 孙成文笑眯眯地说,他还有事得上供销社,就推门而出。吴桂兰将他送到门口,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回转身,见那只狗正没事儿追鸡玩儿,就大声呵斥道: “小狗子,去一边拉去。” 梅春从进屋开始就一直是没有出来,她面色平静目光柔和,好像是什么也没想。吴桂兰进屋后嗔怪道: “这孩子,也不送送人家。” 梅春靠着墙一动不动地说:“送他干啥?又不高门贵客。梅香不也没送嘛。” 吴桂兰提高了声音大:“梅香和你能一样吗?” 梅香在地上来回跺了两步,问:“大姐你不洗衣裳啦?” 梅春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们都上学了,明天洗。” 梅香听罢不满地撅嘴,小声但却清晰地说:“这家什的,一会儿这么的一会儿那么的,整不明白你要干啥。” 梅春将她的牢骚话听进耳里,没做反应,只是怪样地微笑了一下。她的嘴角牵动起,微微上翘,鼻翼轻轻地颤动着。这一副表情被梅香看在眼里,竟也跟着微笑起来,只不过她的嘴角向两边牵扯,像含着一种满意的神情。 梅春忽的下地,在地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外走去。梅香到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问:“上哪儿?” 梅春应道:“上爷家。” 梅春并不想上赵有贵那儿,只是信口一说用以应付梅香。她从门里出来后没有立刻向大街上走,而是停在院心,看那只大公鸡昂着头骄傲地在院子的东侧踱着步子。这样看了五六分钟,她才偏转身轻巧地移动脚步。 第三十章 有了一点心思 雪在悄然地融化,墙根处显露的黑土在慢慢地不为人察觉地扩大它的范围。说不定哪一天气温一下升高,那些雪就会在一天之内消融殆尽。明天爸爸也不知上不上班,要是上班的话让他捎一盒万紫千红回来,梅春胡乱地想着。 梅香的声音灌进她的耳朵:“你不说上爷家吗,怎么在这儿站着?” 梅春很不高兴地回道:“我看看还不行啊?” 这么一句明显带着不满情绪的话甩过去后,当然引得梅香快如疾雨的反击:“咋不行呢?眼睛长在你身上,你愿意看谁就看谁,谁还能拽着你?别使劲瞅,再抻了眼芯子。还上爷家,做说,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梅春真的很生气,她实在不理解梅香为什么要这样,不阴不阳的一副老妖婆的样子。于是,她瞪着眼睛问道:“我啥花花肠子?你说。” 也许是梅春生气瞪眼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妩媚或者是梅香觉得自己说话太过分,她突然间笑了: “大姐,你急眼干啥呀?那什么我上小辉家。” 她说完,忙不迭地走开了。 梅春向林余波那院里看了一眼,百无聊赖地向外走去。在过供销社的门前时,她特意将目光集中在窗玻璃上,想透过玻璃看清里面的一切,但只有几个人影在里面晃,那中间没有孙成文。 赵庭禄没有出去,他说这几天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啦,准备给老母猪接产。张淑芬打趣他说:“呦,这天天骚拉骚拉不着家,冷不丁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还有点儿不习惯呢。” 赵庭禄辩解说:“也没成天骚啦不着家呀,真是屈枉人。你不是说醉鬼的嘴,耍钱鬼的腿,贼巴偷的爪子养汉老婆的骚腚锤是四大信不着吗,我现在要让你信信。” 张淑芬的一阵快活的大笑,说:“还记着呢?” 赵庭禄突然明白张淑芬是在拿他开心,就拿起扫炕的笤帚打在其实妻子浑圆饱满的屁股上。 现在,赵庭禄抬头向外看,见梅春已走到房门前,就大惊小怪地说道:“哎呀妈呀,来啦。” 张淑芬一愣,正连忙顺着赵庭禄的目光看,却没看见什么,就责备道:“朝惊百怪的,啥来啦?” 门一响,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她料定是梅春,就做出迎候的样子,坐在旁边手拄着炕沿。 梅春刚闪身进来,张淑芬就很是热情地拍着炕说:“春儿,坐这儿,这儿热乎。” 梅春抿嘴一乐并不客气,坐在了炕上。赵庭禄看了几眼问侄女道:“你爸上班啦?” 梅春点头,然后看着张淑芬说:“守志呢?” 张淑芬答道:“上学啦。” 梅春恍然大悟似的点头,而后说:“老婶儿,我让我爸买两盒万紫千红,给你一盒。春天时手干,擦点儿省得裂口子。” 张淑芬很是感动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春儿啊,你都赶上我亲姑娘了,等你结婚时可得好好陪送。” 这一句并不算得体的话让梅春分外感动,她欠了欠身子说:“老婶儿,我结婚时你和我老叔都去,守志也去,我爷也去。” 赵庭禄忽然接话道:“那也不能全家抬呀,是不?结婚时也得赶夏天,那时菜都下来了。” 他的身子躺在炕上,脑袋担在墙上,看起来窝得难受。 梅春忽然羞赧起来,小声地说:“我跟谁结婚呢?” 她的脸胀得通红,眼角的一粒不显眼的青春痘跳动了几下。 张淑芬忽然抚掌笑道:“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成家的岁数,不是跟这个就是跟那个,早早晚晚不都得做媳妇儿吗?是不是?” 梅春听的出张淑芬话里的意思,但她还是装作不懂的样子说:“我才不当媳妇呢,整天给人家哄鸡打狗,看家做饭,伺候老的还得伺候小的。” 张淑芬会心的一笑,没有继续这没个话题,转而说:“你三叔没去你们家吗?” 梅春一愣,然后说:“没有啊。” 她的探寻的目光集中在张淑芬俊俏的脸上。 “啊,他说让你爸给打一个炉铲子。”张淑芬的话说的有点艰难。 可能是窝得难受了,赵庭禄向上挺起身子半倚着墙说:“你三叔要当队长呢。” 张淑芬瞪了她一眼道:“坐好了,别像没长骨头似的。” 梅春哈哈大笑起来,她觉得老叔老婶太有意思了。 梅春在这儿坐了有些时候,又到东屋看了看赵有贵就回家了。 赵庭禄此时站在地中央,望着梅春的背影啧啧赞道:“咱家梅春要个头有个头要有体形有体形要模样有模样,就是头排人中的头排。唉,就是不称心哪。” 张淑芬瞅了他一眼说:“别像老娘们儿似的做嘴做舌。啥叫不称心?称心能当饭吃啊?不缺吃不少穿就是好日子,就是最称心,整旁的都没用。” 赵庭禄转脸:“你同意?” 张淑芬唱歌一样地说:“啥我同意不同意的,又不是我结婚,那得看梅春。梅春说同意就是同意,她要是不同意还能强扭着?” 赵庭禄点头说:“是是是,这孩子啊,有啥话都在心里闷着,打小就是大人说啥是啥,多咱也不说个不字儿。” 赵庭禄的话里有对梅春无限的关爱和怜惜。 张淑芬没在和他讨论梅春的事,她到外面出了厕所,回来后捡了三个鸡蛋进屋。在把鸡蛋放进纸笸箩后,她喜滋滋地对赵庭禄说: “一个鸡窝里就仨呢,那边两个窝里都趴着鸡。那个小黑鸡连蛋,芦花鸡好像隔一天一个蛋,金脖是不是累着了,好几天不见它往屋里趴呢。” 赵庭禄不去仔细琢磨妻子的话,那絮叨的声音多半是从一只耳朵里进去后打了个旋就从那个耳朵里出去。 第三十一章 被批评了 中午,守志和守业回来扒开碗架子胡乱地吃了几口后,又跑出去啦。赵庭禄此时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们的背影说:“没吃好。老大和老二忙的是什么,急三火四的再灌肚子风。” 张淑芬正在刚干透的袼褙比量着,听他这么一说,忙回应道:“饿不死呀,有吃的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的。哎,赵庭路——” 赵庭禄听张淑芬凶巴巴的叫自己的名字,不禁一哆嗦,他回过脸来问:“干啥?” 张淑芬把语气放缓:“你再别跟春儿说你三哥要当队长的事。” 赵庭禄有点委屈地说:“本来就是吗,上几天我上大哥家,他们正在那儿说这事呢。” 张淑芬提醒道:“他们说可以,你说不可以,特别是在梅春面前。” 赵庭禄点点头,似乎是懂了。中午的阳光从窗子里投射进来,暖暖的让张淑芬感觉到有点热。她将棉袄的扣子解开,敞着环,让胸口接受一点微凉的气息。赵庭禄眼巴巴地望着,斜眉吊眼的样子很是让张淑芬开心,便逗他道:“馋了?” 赵庭禄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没吱声。张淑芬轻声地笑起来,继而哼起了一首歌: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张淑芬唱到高音时上不去了,她的涨红的脸微扬着,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神采。 “母鸡要下蛋,脸憋红了。”赵庭禄嘻嘻笑道。 “滚王八犊子!等晚上的,我搁水浸死你。”她说完暧昧地一笑,目光中透着十二分的自我约束后的魅惑。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问,“哎,庭禄,你说梅春和孙成文能成吗?” 赵庭禄乜斜着眼睛像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儿道:“我看是老太太吹尿壶——有音儿。我大侄女儿到多咱都是我大侄女,她嫁给谁,谁就是我侄女婿。都说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可你看大哥把着搂着,这不跟封建包办一样吗?还有那三哥,没事也跟着凑热闹,就好像春儿进了老孙家门就是进了皇宫似的。什么事儿啊?” 梅芳跪行着到赵庭禄跟前对他说:“爸,我几个斗?” 赵庭禄拈着她的小手,故作认真地数起来:“一二,两个斗,梅芳是富贵命,肯定是穿金戴银,那钱是花不了的花。” 梅芳能听懂爸爸的话,她坚信爸爸不是在骗他。她自语道:“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五斗六斗背花蒌,七斗八斗可街走,九斗……” 赵庭禄兴致盎然地听着这支歌谣,微笑着。等梅芳念完后,赵庭禄将她揽入怀中,握着她的小手说: “老姑娘真聪明,长得还好看,都赶上你大姐了。你大姐要结婚了,结了婚就不能常来咱们家。” 梅芳仰脸看着爸爸,伸出另一只手在他的下巴上摩挲着,然后问: “爸,你咋没胡子呢?我爷爷就有胡子。” 赵庭禄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说:“我刮了,要不胡子就那么老长了。” 他说完用手比划着。 张淑芬笑了一声道:“哎——” 赵庭禄回道:“干啥?” 张淑芬边下地边说:“我上李老婶家剔鞋样,你在家好好看孩子。” 赵庭禄咕哝了一句:“这么大孩子还用看?走你的得了。” 张淑芬走出门外后,赵庭禄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梅芳,你长大了结婚不?” 梅芳一边摆弄着手指头,一边说:“结。” 赵庭禄呵呵一笑,又追问:“和谁结?” 梅芳对于结婚这一概念还不具体,她还不明白男女生活在一起的具体含义。赵庭禄没有再继续逗女儿玩儿,他转而想梅春,梅春会不会认可孙成文呢? 第三十二章 做梦了 梅春回到家后坐在炕沿上,回想着和老叔老婶说过的那些话,忽然她心生疑窦进而郁闷起来。三叔这人怎么这样啊,八字还没画上一撇呢,他先指望上了。不怪老婶批评他们。 吴桂兰正打着麻经儿,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她将挂在墙上的麻坯儿扯下,续在上了劲儿的麻经儿上,然后拨动“拨拉锤儿”,那“拨拉锤儿”就欢快地旋转起来。“拨拉锤儿”上已交叉缠绕了一大团上好劲儿的麻经儿,这些麻经儿是可以做出好些麻绳的。 梅春见母亲缠绕上好劲的麻经儿,就鼓足勇气问:“妈,我三叔来了吗?” 吴桂兰一愣,过了一会儿说:“来了,来了那阵儿你没在家。” 梅春想了想后又直直地问道:“我三叔想当队长?” 吴桂兰支吾待说不说地回答:“他就说当社员又苦又累,还受人管制,想往上巴扯巴扯。” 梅春忽然提高了音调:“我不还没同意嫁到老孙家呢吗,这就指望上了?都巴望着我当孙江的儿媳妇儿,好沾他支部书记的光。” 吴桂兰登时慌了,放下手中的活制止道:“哎呀,你干啥那么大声,吵吵八火的,你三叔啥时候指望你了?” 吴桂兰很难见女儿发这么大的脾气,动这么大的肝火。作为母亲,吴桂兰一方面想让女儿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一方面又希望女儿顺心顺意,求得个好男人。好人家就是老孙家,好男人就是林余波。可是,唉…… 吴桂兰不说话,拨拉锤儿上的弯钩儿捏在手里。梅春见母亲这样,不免可怜起她来,母亲总是逆来顺受,从不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她将声音尽量放得柔缓: “妈,我三叔他们愿意说啥就说啥,他们的嘴我也堵不住。我头发都擀毡了,得洗洗。” 女儿这么一说,吴桂兰马上露出笑容道:“嗯,我给你烧水去。” 梅春连忙说:“妈,不用,我自己来。” 吴桂兰并没有因为女儿这么说而慢下来,她迅速地穿上鞋,然后快步到外面夹了一小捆柴进来。梅春现在很高兴,她说: “用酸菜水洗头最干净,洗完的头发还光滑顺溜。” 吴桂兰很是好奇地问:“谁告诉你用酸菜水洗头干净啊?” 梅春回答:“二丫呀,她还说用黄土泥洗头更好。” 大约是梅春觉得用黄泥洗头是挺滑稽的事,就呵呵地笑起来。 洗过头后,梅春坐在炕上向外张望,看院子里悠闲的鸡,看不时落下来的麻雀,也看那只在向阳处慵懒地趴着的黄狗。吴桂兰出去了,她说上西边儿老李家去借袜底托。乌亮柔顺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衬着她温润雅致的脸,便有一种不同以往的风致透露出来,让人怜爱让人动容。 头发干透后,梅春开始编辫子。她的头发里自然的馨香由她的指缝间向外泄露,又萦绕在脸颊上脖颈间。编好的辫子虽未垂及腰际,却更显得她青春妩媚容貌如花。 当淡敷了雪花膏的梅春躺倒在炕上舒展四肢,准备好好享受一下这正午的恬静与惬意时,她忽又想起三叔,也有孙成文的一张脸在眼前晃。连日来的情景搅扰着她,同时林余波的一双忧郁的眼睛又与她对视,梅春便觉得眼角清凉,有一滴泪滑落下来。 梅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睡梦中她看到了一团雾气包围了她,四外没有一个人影。她很害怕,就拼命底喊爸爸妈妈,喊老叔。突然,雾气散了,天空明晃晃的,却并不见太阳,只有一颗大大的玻璃球在前面旋转。忽然,林余波来了,拉住了她的手说:那头猪让我赶跑了,快去那边,有一个悠车子挂在那棵树上。于是,她被牵引着飞过去。一股风吹来,天上飘落下许多秋叶,堆积在她脚下,越积越多,快要把她淹没了,她便拼命地呼叫…… 她猛然醒来时,心还狂乱地跳。见吴桂兰正在挑拣小米里的沙粒,她便坐起,努力地睁了几下眼睛道:“唉呀妈呀,都这时候了?” 吴桂兰的爱怜地看着梅春道:“才过三点,你睡糊涂了。” 梅春向外看去,果真见太阳还老高,于是是她很困难地咧嘴笑了一下。 赵庭财下班时真的带回来了两盒万紫千红牌润肤脂,这很令梅春高兴,更让她高兴的是爸爸还顺带买回百雀玲牌儿冷面霜。她在吃完饭以后,就兴冲冲地拿起一盒万紫千红去了爷爷家。但是不巧,张淑芬不在家,老叔也不在,赵守志说他也不知道干啥去了。不过没关系,有守志呢,梅春让守志把东西给老婶。 第三十三章 在生产队里扯闲白 赵庭禄光着脑袋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时,冷不防大队的广播喇叭里“噗噗”地响了响,然后是孙江高亢的声音: “啊,说个事儿啊,广大社员注意听了。现在呀,眼瞅着正月就出去了,咱们得收住心,不能再这么耍正月玩二月,沥沥拉拉到三月啦。赌博不得人心,就是看小牌的也要时刻注意,派出所抓赌的经常下来,别把你逮住。天暖和了,能干的活也多了,所以咱们多往队上跑,少往牌场跑。备耕……” 赵庭禄嘿嘿一笑,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就好像刚从水底探出头来一样。 赵有贵正用铁锹将猪粪往角落里归置,见儿子这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就说:“也不上队上去看看,整天就在牌场混,再不就是在家放仰巴蹬。” 赵庭禄翻了翻眼皮,有点不满父亲夸张的话,但他不好辩驳,就解释道:“猪不是要下崽吗,我得看着呀。” 赵庭禄的话很没有说服力,连他自己都不信。赵有贵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似笑非笑地牵动一下嘴角说:“嗯,按说这猪也到时候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庭禄,你记错日子了。” 赵庭禄思索了一会儿说:“没错呀,是这个时候,真是奇了怪了。” 赵有贵将猪粪归置完后把锹立在墙边,然后到大街上看风景。赵庭禄抽了抽鼻子紧走了几步进到屋里。张淑芬正缝着裤子,那裤子是赵庭禄的。那条裤腿内侧的破损处被张淑芬用同样浅灰的小方块补贴补上去,看起来倒也板正。于是赵庭禄赞道: “这谁家的老娘们儿,针线活儿真好。” 张淑芬头也不抬地回道:“老张大跑腿子家的,你高兴了?” 说完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赵庭禄顺着张淑芬的话道:“老张大跑腿子不得祸害死你?” “我还就愿意让他往死了祸害呢,要不不舒服。”张淑芬接过说。 赵庭禄没捡到便宜,卡巴了一下眼睛说:“等叨个晚上的,我非得好好收拾你,省得你犯刺挠。” 说完他哈哈大笑,一脸的得意与快活。 “噢,外屋地上猪刚才扒草呢,指定是要下。拱门呢,八成要尿尿,你快看看去,别尿窝子。赶外边儿园子里去!”张淑芬吩咐道。 赵庭禄出去,吆喝着:“去去,往东走。” 赵有贵只在大街上站了一小会儿。他往回走时不住地观察着,见赵庭禄急急地用一根儿玉米杆儿抽打着,就喝止道: “你毛手毛脚的,别把猪打掉崽子。” 他几步上前抓过赵庭禄中的玉米杆儿,远远地扔掉。赵庭禄眼看着父亲轻柔地着哄赶着老母猪,不禁在心里笑起来。他点头再点头,最后又微眯着眼睛,看着老母猪拙笨地迈过门槛子。 太阳的光暖暖的照着,赵庭禄的额头渗出了那么一点汗。他相跟着进了屋,眼见老母猪又叼草絮窝,赵有贵在一旁看着。 还不到中午时,屋子里就已经热得穿不住棉袄了。 赵庭禄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又见父亲守着老母猪十分上心地呵护,就说上队里去看看有什么活,公分不扎手,挣一分是一分。张淑芬很是满意他的这一态度,不自觉地看了他一眼,柔目含情。 天气渐暖,路上的雪已完全融化掉了,这只是几天的工夫。正月里大红的对联已被风扯去了大半,余下的无力地垂挂着。 赵庭禄一路东张西望漫步走着,同几个熟人打过招呼后就进了二队的大门。从东边的马圈里传过来马粪的浓烈但并不算臭的气味儿,仿佛浸染了空气,整个庭院就弥漫了,不留缝隙。 一只大老鼠噌地从马圈里窜出来,急速地向一边跑去。赵庭禄一时兴起,抬脚便追,眼看要追上了,那老鼠却灵敏地从仓库门下的洞中钻了进去。这老鼠想必是渴了,去马棚里吃马尿。 赵庭禄在仓库门前站着,忽然想起一队长郭大耳朵。郭大耳朵就是在仓库里把那个女保管员给“祸祸”了,听说那女保管员的第一个女孩儿就是他的。 赵庭禄呲牙一乐,就像是那一男一女在这儿的仓库一样。 从上下对开的窗子可以看见有人影在晃动,虽然不甚清晰,但可以辨出李保宝发在其中。 老黄见赵庭禄启门而入,忙垂下手中的笤帚,笑眯眯的问候道:“老舅,过年好!” 正月十一那天在街上碰到老黄时,他已问候过,再这么说就有些无话找话的意思。不过他还是回应道:“过年好!” 作为仓库的西屋锁着,有红艳的对联贴在门框上。赵庭禄没有回看,他本来对这些也不太感兴趣,于是拉开门进里间的大桶子屋。炕上七扭八歪地躺着几个人,李宝发和另外几个在地上站着。 一一打过招呼后,赵庭禄环视这偌大的屋子,虽然陈设未变,但北墙上张贴了新的年画,门框边的春条红黑对比鲜明。赵庭禄注意到北墙居左的那春耕图两边的对子,字体优雅洒脱,就认真地读起来:机耕作业连轴转,耲耙点种抱着干。 赵庭禄读完乐出声来,问正在说话的李宝发说:“谁写的对子啊?” 李宝发扭过脸道:“西头李德仁写的。哦,二胖子怕自己写不好,就求他写了。他们有亲戚,李德仁是他表哥。” 李宝发的啰里啰嗦的话,像是为二胖子开脱。赵庭禄忽地鼓腮,然后吐出气儿,哈哈大笑。 李宝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愣眉愣眼地看着赵庭禄。等赵庭禄恢复常态后,他憋红了脸问道:“庭禄,你乐啥呀?” 赵庭禄指着那副对子说:“这对子绝了,亏他李德仁想得出。你看哪,机耕作业连轴转倒是没什么问题,这耲耙点种抱着干是不是有点那个。” 听赵庭禄这么一提醒,李宝发等众人恍然大悟。顷刻间,这偌大的屋子,便有了哄堂的大笑,笑过之后李宝发不解的问:“耲耙这两字我还真不认识,可这干也不是这么写的呀,是不是错了?” 赵庭禄内心里有了一点骄傲生成,他微微扬着脸说:“真笔字真笔字,那个抱写得潦草,这是老李故意的。” 李宝发似是明白了,点头道:“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初二那天我就问二胖这对子怎么念,他也没说,就打马虎眼。” 李宝发晃了晃脑袋,有一点无奈,有一点滑稽。 嘻嘻哈哈的一阵笑声过后,李宝发对大家说:“这明天就算正式上工了,不能总没事儿扯皮儿。那个下午我和二胖合计合计,看看把后院草垛下的那一大堆杂碎清理清理,谁愿意干明天过来。”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给多少分儿?” 李宝发眼珠子转了两圈儿,道:“那也就值个三分儿四分儿的。” 他的话刚落,屋里的几个人就开始议论。 老黄抽着他那个短烟袋,嗒嗒的,有滋有味。蛋白浓烈的烟由它的口中喷出散轶在空气中,就有了些微辣的气味不断弥漫着,混合了原本就有的旱泥味儿,油脂味儿,柴草味儿。 赵庭禄抽抽鼻子,打趣道:“分分,社员的命根。” 他的这一无心之话,让李宝发有点尴尬,他小声地说:“那咋整?谁让我干这玩意呢。” 赵庭禄看出李宝发的神色,知道自己说话不太得体,就有点儿歉意地说:“明天我来,只要给分儿就行。” 那个瓮声瓮气的家伙突然间对赵庭禄说:“兄弟,啥分分分社员的命根,是学生的命根。” “刘三宝,哨一个。”一个三十七八岁瘦脸的社员说。 刘三宝是憨憨地一笑,敲响铜钟一样的声音回旋于四壁之内:“我给你来个四大绿。青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 刘三宝念完这么几句后稍停,看众人的反应。 赵庭禄已是第二次听人说这几句顺口溜,虽然早已知道内容,但还是觉得有点新鲜,就笑问道:“那四大红呢?” 刘三宝子很有成就感,他昂头做了不很漂亮但很有自信心的造型,念道:“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姑娘裤衩,火烧云。” 因为有大姑娘裤衩这么几个字儿,大家的嘻笑声中就包含了几分暧昧。刘三宝意犹未尽,瞧瞧众人又唱开了:“我再给大家伙儿整个四大白。头场雪,瓦上霜,大姑娘屁股白菜帮。” 哄的一阵笑后,刘三宝子得意地晃着脑袋。 瘦脸眼睛里冒着奇怪的光,嘴巴张合着,然后说:“三宝子,四大累是什么?” 三宝子的嘴已把持不住,他脱口道:“和大泥脱大坯,挖大窖套大衣。” 尽管刘三宝子说得含混,但人们已明了“套大衣”之所指,于是各种含义的笑声迅速弥散在各个角落,并从不甚严实的门窗里向外荡漾。 刘三宝把所有的他知道的“四大”唱完之后,一个四十多一点的大鼻子社员嘲笑他道:“没捞着就是快活快活嘴儿,过干瘾。你见过吗?啥样都不知道。” 大鼻子的话让刘三宝子强烈不满,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道:“你东不东西不西哪里来的骟驴叉?你南不南背不北,哪里来的骟驴腿?你上不上下不下,哪里来的骟驴杂?” 大鼻子有点儿挂不住,说:“净扯犊子。” 刘三宝子抓住他的话回过去:“啥?叫姑父,叫姑父差辈儿了。” 看得出大鼻子有些愠恼,他的眼睛瞪着下嘴唇微微的颤动。李宝发见状忙制止道:宝子,说话别没边儿没沿儿,有个把门儿的还能把你憋死?” 赵庭禄眨一下眼睛说:“凉水洗屁股——急眼了。” 他的声音虽然不是像刘三宝那么洪亮,但说的真切,马上又听得一阵快意的大笑。 刘三宝子的兴致又被吊起,只不过他现在的注意力已不在大鼻子身上。 癞蛤蟆上垫道,你装什么小吉普? 癞蛤蟆钻面袋,你装什么小白人? 癞蛤蟆别钢笔,你装什么大队会计? 癞蛤蟆蹦脚面子,不咬人膈应人。 …… 热热闹闹地好一阵子,刘三宝子说:“老赵四叔,整一段大鼓,老长时间没听你唱了。” “来一个,来一个。”众人起哄。 赵庭禄定了定神,环视大家道:“整一段?那就整一段。” 于是,赵庭禄清了清嗓,唱到: 日落西山黑了天,十家上锁九家把门关,就有一家门没关,烧香打鼓请胡黄二仙。鱼龙虲蟹出了老龙潭,柳木格格奔营盘,虎狼披挂整齐都下高山。官奔衙门客奔店,行路君子把家还,货郎担担奔村庄,打柴樵夫把家还。木匠铺里锛刨不响,铁匠炉里不冒烟。农夫扛锄把家转,船夫停舟不把桨翻。大车店里上了锁,瓦匠拎着大铲下了高楼不砌砖。 …… 这鼓要之打响连天,再表表青白二蛇女婵娟,想当年峨嵋山上炼过道,西湖借伞结下姻缘,昆仑山上盗过还阳草,水漫金山只等闲,雷峰塔里身遭难,一片真心配许郎,真心感动地和天。皈依佛门上万年。金兀术也曾发兵中原地,统治华夏几十年。柳氏家族善骑射,勇冠三军他们都在前。鹰雕二将展翅八千里,来回不消一袋烟。蜈蟒刺蛇虎狼仙,喷云吐雾在山间,鱼龙虾蟹沐浴五湖四海和三江,波澜翻滚浪滔天。 …… 第三十四章 接生 赵庭禄从生产队的队部里出来,还没走出五步,后面李宝发叫他道:“庭禄,你等一会儿。” 赵庭禄站下,狐疑地看着李宝发。李宝发趋前一步小声说:“那什么庭禄,叨个儿我上你家,有事儿和你说。” 赵庭禄好奇地问:“什么事啊?现在就说呗。” 李宝发回身看看道:“叨个儿说,庭禄,我先屋里去,你忙。” 赵庭禄大瞪着眼看着李宝发的背影,搔了搔头发,然后慢慢悠悠地向回走,边走边琢磨李宝发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头上冒了汗,脚上也觉得捂的慌。赵庭禄解开棉袄的上边两个扣子,让三月里的凉风透进来。风无孔不入,好像都已钻进了小腹里。 一路不疾不徐地行着,到自家大门前,赵庭禄慢下脚步。他从秫秸垛边上绕过,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秫秸杆扔到垛上后,向房门走去。在院里的小横墙上,放着一把秫秸杆扎成的长枪,一节节的秫秸和秫秸皮叶撒得到处都是。这一定是两个宝贝儿子干的好事。 赵庭禄进到里后,见赵有贵正蹲在老母猪身边儿,抚摸着它大着的肚皮。老母猪嗯嗯哼哼地躺着,粗重地喘气,大肚皮一起一伏。赵庭禄凑上前也像父亲一样把手搭上去,他感觉到了猪肚子里有东西在涌动。 “要下了?”他问。 赵有贵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儿子一眼说:“快啦,也就个把小时。你进屋去,我看着。” 赵庭禄回答道:“你歇一会儿,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 赵有贵直起腰,用手捶了捶后背说:“嗯,你坐那个小板凳,老蹲着,腿都麻了。” 赵有贵不待儿子起身就猫着腰走到西边拿起小板凳,然后塞到赵庭禄的屁股下。 赵庭禄坐着看着猪,不觉得有点儿困意。他微闭着眼睛,生产队里的画面又复映出来。李宝发有什么事呢?赵庭禄迷迷糊糊地坐着,忽然脑袋一顿,猛地睁开眼睛。猪抬了一下屁股,然后用力。赵庭禄连忙去观察,见一只小脑袋露了出来。他一阵欢喜,竟大声的叫起来: “哎呀,这么早出来啦。” 等那只小猪完全落地后,赵庭禄将它拿在手里,用事先准备好的柔软的玉米叶子擦拭。他没注意到赵有贵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站着,当父亲的嗔怪的声音响起,他才回过头来向上看。 “爸,我也没用硬包米叶子擦呀,你瞅瞅。” 赵庭禄一手托着小猪崽儿,一手举起苞米叶子。赵有贵语气平和下来,蹲下道:“嗯,我说你别使劲,都撸秃噜皮了。” 赵庭禄哭笑不得,心里想着小猪没那么娇贵,嘴上却连连称是。赵有贵抓过小猪看了看赞道: “溜光水滑多带劲儿。哦,这窝猪崽子下的是时候,能赶上好行。” 赵庭禄点头,然后说:“爸,你屋去,我瞅着。” 赵有贵站起,马上又蹲下,对赵庭禄说:“得了,你毛手毛脚的没个轻重,我来。” 赵庭禄把小板凳交给父亲后,就去了西屋。他觉得父亲让他走开不但是信不过他,还有就是要享受小猪一个个生产出来的乐趣。在西屋里正在依样子裁剪鞋底的张淑芬,一边错着剪子一边问:“下啦?” 赵庭禄回答说:“下啦。又做鞋啦,都快赶上这鞋厂了。打了两板袼褙了,我看再打一板也不够。” 张淑芬没有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说:“这老老小小的不做咋整,我也不愿做,那不做穿啥。老大老二一双鞋一年都穿不到头儿,不是露脚趾头就是露脚后跟。” 赵庭禄看妻子灵巧的手裁剪拆线再整齐摆放到一边,很是辛苦,他慷慨张淑芬太能干了,少有闲下来的时候。于是他道: “也不能天天干嘛,老马老驴还有上槽休息的时候。” 听他这么一说,张淑芬停了下来,双臂举起抻了一下腰说: “膀缝子酸唧的,你给我揉揉捏咕捏咕”。 赵庭禄上炕,半蹲着将双手掐在她肩上,抓揉着。半闭着眼睛的张淑芬很是享受地哼唧,同时还扭动着上半身。赵庭禄逗笑道:“好像挨叉了,挺会配合呢。” 张淑芬回首拍他,说:“没个正经的,好好捏,脖子根那儿。” 赵庭禄在给张淑芬揉肩膀时说起了在生产队的见闻,这不禁让张淑芬快乐地哈哈大笑道: “还四大累,套大衣,他咋不说、这个刘三宝子啊,老大不小的啥话都往出掏。” “哎,李宝发说傍叨个儿过来,也不知道啥事,看样子还神神叨叨的。” 张淑芬和赵庭禄分析了李宝发要来的用意,可分析来分析去,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守志和守业咋还没回来?”赵庭禄问。 张淑芬回答说:“走了,你回家头半个小时就走了。” 那头老母猪下到四点多时才将最后一只产完。胎衣出来后赵有贵直起身身子上东屋。饭桌上还有单盛出的菜,碗筷摆在桌边。赵庭禄他们刚吃完,用过的餐具都已收捡下去。 赵庭禄将猪的胎衣收出后,在院子中闲转着,拾捡了掉落的玉米杆和守志他们“祸害”后的杂物,又回到屋里看刚出生的猪崽子。 赵有贵说:“猪下得挺快的,才这么大一功夫。十二个小猪仔里有一个末末渣儿,咋将就呢?” 赵庭禄说:“实在不行就留着过年杀。” 他俩就隔着门对话。 守志和守夜饶有兴致地蹲在旁边,看着看着,守业一只手拿着秫秸扎成的枪一只手伸出去摸那只最壮最大的猪崽子。守志托着腮,像是在思索。赵庭禄把守业的手拨了回来后说: “别摸,还没干呢。明天再玩儿,这小猪一天一个样儿。” 小猪蹒跚着,腿脚还不稳,但他们已经知道去找。 第三十五章 这是件好事 李宝发进来时赵庭禄正双手抓着小猪给梅芳看,让她的小手点着小猪仔的嘴巴。 “玩儿得挺乐呵的,来人都不知道。”李宝发刚将门拉开就打趣道。 赵庭路禄闻声抬头,然后起身相让到东屋落座。 赵有贵吃完饭正倚墙眯着,听声音忙睁开眼端正身子打着招呼。寒暄了几句后,赵有贵说上外屋看猪崽儿,别让老母猪压了就出去了。李宝发长出了一口气,感叹道: “上回我来看老队长是在初二,这一晃二十来天了。” 赵庭禄附和道:“是呀,感觉一眨眼似的。” 赵守业端着他的秫秸枪冲进来,嘴里突突地喷着唾沫星子。赵庭禄训斥道:“上外边突突去,这一天蹄跳的没个老实气。别把人扎着!” 李宝发笑眯眯地看着说:“小孩子,都这样。淘小子,出好的,老二长大错不了。” 赵庭禄明明知道他是顺情说好话,可他爱听,就有点得意地回应道:“就是学习不怎么着,别的还真不错。” 李宝发看了看赵庭禄,又说:“哎,庭禄,咱俩有日子没在一起喝酒了,哪天就咱俩不带别人,整几个硬菜好好造一顿。” 李宝发和赵廷禄东一耙子西一扫帚闲聊着,不落正题,这可让赵庭禄有点儿急。但是李宝发不说他也不好问,就这样由着他说东道西。 过了好一阵儿李宝发才问:“庭禄,你喜欢开车吗?” 赵庭禄觉的他的话说的很突兀,就不解地说:“车都没看过几回,还喜欢不喜欢开车?” 赵庭禄说了一句玩笑话,他不过是借此对自己真实的心理做了一番掩饰。他好像明白了,李宝发来的目的一定是和车有关。 “庭禄,我见你平日脑瓜子灵活,啥东西一悟就透,所以呢,打算就让你开蹦蹦车。”李宝发见赵庭禄认真倾听,却又是一脸迷惑的样子,又补充道,“我和队上的几个人商量好了,过个天就上县里的农机公司提车。” 赵庭禄心中暗喜,一是此后再也不用与锄头镰刀打交道,二是李宝发知恩图报,还没有忘了自己。但他不露声色地说: “我只是坐过车,还没摸过车,能行吗?再说你安排我开蹦蹦车,别人不得有意见?” 李宝发一拨拉脑袋道:“鼓捣马车你可能不行,开那玩意儿你肯定行。庭禄,说实话,我还真没找出第二个人选来。你说别人?咱们队那些年不多亏了老队长,是他带着咱们苦干实干才有了今天。安排你了,他们有啥意见?就冲老队长也不该有啥意见。我不藏着掖着,当初小队会计的位子就是你的,就因为老队长我叔的反对才轮到了张二胖子。” 李宝发说得激动,仿佛面前站着队上的社员,他正在答复反对者的质疑。 赵庭禄边听边频频地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话。李宝发说完后问道:“买蹦蹦车的事都谁知道?” 李宝发翻着眼皮,想了一会儿说:“没谁呀,我就跟二胖说过。” 赵有贵进屋来靠着墙站着,等李宝发和赵庭禄说话断开时提醒道:“宝发呀,咱可得注意影响,别叫人背地里戳着脊梁骨。” 李宝发摆摆手道:“没事儿,叔,我拿得准,谁也不敢起秧子奓翅儿。” 赵有贵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待了一小会儿又出去看他的猪崽儿。 李宝发磨磨唧唧地说了好一阵子才离开,此时天已黒下来。送走李宝发后,赵庭禄回到西屋脱鞋上炕。张淑芬没有做针线活儿,只是逗梅芳玩儿。见赵庭禄挨到自己身边,就问: “真让你开蹦蹦车呀?” 赵庭禄故意向里挤了挤,然后道:“李宝发这人说话有准头,多咱也不敢放空炮。爸提拔的人那得对他的脾气,你还别说李宝发还真没给老头丢脸。” 张淑芬撇了撇嘴,轻声道:“拉倒,还没丢脸,那破车斗子咋回事?那吴大虎竟给他上眼药。“ 赵庭禄疑惑地问:“你听谁说的?” 张淑芬卖了一个关子,眼睛看对面的墙说:“哪有不透风的墙。” 赵庭禄不再追问,他本来对那个事不大关心。 “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做到他那样就不错了。”赵庭禄也看着对面的墙说,“哎,今天的事你别逮谁跟谁勒勒。” 张淑芬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赵庭禄道:“你寻思我虎呢?” 赵庭禄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说:“我看你呀,是小猫倒上树,虎叉朝天。” “等一会的,我让你掉虎叉里够不着底。” 张淑芬的脸红润起来,直勾勾地看赵庭禄,看了一会忽然捂嘴笑了。 第三十六章 二月二了 二十五添仓日一过,紧接着是二月二。二月二这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遥远的天边是有一团淡淡的云向这边飘移。 春天要来了吗? 张淑芬将酱块子搬到了北面的柜子上后说:“不能总在炕上捂着,时间长了就干巴了。” 这种生活的经验多听由自别人,也有她的所悟。 “庭禄,今天队上有活啊?”她问正在鼓捣扳手的赵庭禄。 “有啊,干完了。往外拉几车‘纥孬’杂碎,完了就没事儿了。”赵庭路使劲地转动旋钮,“这玩意咋不好使呢?张不开嘴。” 赵庭禄对机车有天赋的敏感,没学几天就将新买来的手扶拖拉机开得得心应手。这可令他骄傲的事,所以现在他看着张淑芬显摆,道:“赶明儿我拉你上你妈家呀。” 张淑芬抿嘴一乐,明白他又是没话找话好借机炫耀,就揶揄道:“我怕你把我甩墙头上,哈哈哈……” 一阵轻快的笑声过后,赵庭禄的脸上显出些许的尴尬,但他马上又做好了自我调整:“不就是那一回吗,老太太的疙瘩揪——还记住了呢。” 赵庭禄跟公社农机站的马师傅学了一大上午并掌握了基本的操作要领后,就在新提回的新车上初试身手。眼见着前面的土墙像车压过来,可是那车反而向前撞去。冲撞前的一刹那,他刹住了车,要不然会酿成不大不小的事故。 那天,图新鲜的张淑芬也跑去生产队看新奇了,所以她能不断地将那场面复述出来,用以调笑赵庭禄。 现在张淑芬调笑赵庭禄的兴趣正浓:“这阵儿呀,可得给咱赵庭禄他好好扎咕扎咕,这都是司机啦,不是一般社员。蹦蹦车一响,强起队长。” 赵庭禄咧嘴一笑,很是受用地说:“扯犊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给卖了?” 他没有半点怨恼的神色,嘴角微微上牵,鼻翼微颤。 “人都说你能开上车,是借梅春的光了。”张淑芬不经意地说。 赵庭禄刚才的神色突然转换,变成不解和气闷。 “谁说的?”他问。 张淑芬将眉毛扬了扬,像是故意气赵庭禄似的:“我听张五婶说的,她听谁说的就不知道了。反正是一传俩,俩传仨,七十二个传十八。” 赵庭禄翻了翻眼白儿,无奈地骂了一句脏话后,坐在炕沿上。 过了一阵儿,赵庭禄说:“包饺子。” 张淑芬噗嗤一笑,道:“没多少肉了,还寻思来人去客吃呢。” 赵庭禄一副坚决的样子说:“今天是二月二,按说该吃猪头,可咱没有啊,就吃顿饺子。再说,肉都化了冻,再过几天就‘丝孬’了。” 这是极好的理由,不得辩解。张淑芬道: “啊,把那点肉全剁了。” 赵庭禄领了指令,从屋檐上挂着的小筐里捡出那点可怜巴巴的肉来,拿进屋里。那点儿肉已经完全化冻,不过摸起来还算凉爽。赵庭禄把包肉的白纸剥开,闻了闻,嗯,还没有异味儿,只是看起来少了许多鲜嫩的色泽。 “天这么暖和,再过一两天保准得臭。”再将肉呈给张淑芬时,他大声地说。 张淑芬凑过来探着鼻子到肉上,像狗一样抽了几下说:“还行,你剁,我和面,你剁完肉剁酸菜。” 把面板放在西屋的炕上后,张淑芬将和好的面按在上面揉着。她现在不再调笑赵庭禄,而是郑重其事的和他说话: “梅春好像答应了。” 赵庭禄不解地问:“你咋知道?我好些天没上大哥家去了,梅春也好些天没有来。” 他言外之意是,他这个当叔的都不知道,别人怎么会知道? 张淑芬说:“大广播昨天在供销社吵吵的,听那意思她是媒人。” 赵庭禄用怀疑的语气道:“她呀,我不大信实,她那张破车嘴没有用,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是东家长就是西家短。” 张淑芬揉好了面后,把面盆扣上,抬着双手,对赵庭禄说:“你别小看了她,她虽然叫大广播,人家犯忌的话可从来不说。老郑家的人都是那样,横草不过,‘尖’着呢。” “那傍叨儿我看看去。”赵庭禄有点心急。张淑芬瞪了他一眼说: “你可得了,听风就是雨。” 他们把饺子包完后张淑芬拍拍手说:“抱柴和烧火全归你了,我得上老刘大姐家,她说给我点儿白斜纹儿。” 赵庭禄笑嘻嘻地叮嘱道:“别大屁股红一迫,一坐半天。” 张淑芬回应道:“坐半天?我还得一宿呢。” 第三十七章 …… 守志和守业一前一后相差不到五分钟到了家里,对于他们来说回家玩儿猪仔儿是最高兴不过的事。 守业将书包掼到炕上后,只抬眼看了一下包好的饺子就跑到外屋地上。那些猪仔齐刷刷地趴伏在老母猪肚子前叼着,他们的红润的皮肤透着鲜亮的细毛,看上去可爱灵动。有一只小猪忽然间掉转头向外跑来,被守业一把抓住,抱在怀里。猪的鲜嫩红润的嘴巴拱在守业的手上,让他有痒酥酥的感觉。 守志将手搭到小猪的脊背上,抚摸着说:“真光溜。” 对于小动物的喜爱让他俩暂时忘掉了美味的饺子,直到张淑芬喊他们吃饭时,守业才放下怀中的猪崽。 吃完饭收拾妥当后,张淑芬对赵庭禄说:“你不是要去大哥那里吗?” 赵庭禄看怪物一样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你不是让不让我去吗?” 张淑芬提高了音调:“我说不让去了吗?还学会挑歪理了。” 这样的话就等同于鼓励赵庭禄去梅春那里一看究竟,于是他稍加整理,就出了屋门。守业也要看去,被张淑芬骂了回来。 第三十八章 赵庭禄的苦笑 梅春正给梅萍钉掉了的扣子,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走进院里,连忙抬头看去,见是老叔,就猛可的叫出声来:“呀,老叔来了。” 梅香夹了夹眼睛道:“老叔也不是孙悟空,来就来呗。” 梅春没有理会她的话,对于妹妹不阴不阳的态度她早已见怪不怪。她向炕里挪了挪,就好像老叔来一定会坐到她身边一样。 赵庭财此刻正摆弄着他那个洋炮,听说赵庭禄来了,就将枪端正地放到炕上。稍顷,赵庭禄推门进屋,靠墙坐在炕沿儿上。他没有直接问起梅香的事儿,而是饶有兴致的端详着洋炮问:“装药没?” 赵庭财说:“没装,怕孩子们玩儿时走了火儿。” 赵庭禄问:“啥时候去打围呀?” 赵庭财嘿嘿一笑道:“咋也得四月份以后,那时河沿里野物多了。” 赵庭财和赵庭禄说了好一会儿后才转入正题:“大广播来了的?” 赵庭财一愣,看着赵庭禄问:“没来呀,你听谁说的?啊,上两天她往西走,正好碰见了我。” 赵庭禄猜破了几分,就说:“嗯,我寻思她也没来。” 赵庭禄的目光始终在大哥的脸上,仿佛要看穿什么一样。 吴桂兰忍不住插话道:“跟你说啥了?” 赵庭财看吴桂兰的眼神有些特别,所以她避让开,没再说话。 “啊,那天大广播还真说了,过三过五的上咱家来。她年前不是提过那么一嘴吗,现在要动真格的了。她最好保媒拉纤的,一张嘴死人都能说活了。” 赵庭财停顿了一下,语气放缓:“梅春,你看这事儿……” 梅春低头做针线活的手停了下来。 赵庭禄打断了大哥的话道:“你得让梅春想好喽,不能急赤白脸地硬压着。” 赵庭财喘着粗气说:“这都想了两三个月了,还想到啥时候?” 赵庭禄看梅春,发现她的眼睛里有压抑的不满。突然间,在心底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想发泄的情绪:“大哥,你不就是这样梅春想好了给老孙家吗?这都啥年月了,还整包办那一套。” 赵庭财哑了言,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直通通地盯着赵庭禄道:“那你的意思是梅春给那院就好了?老孙家哪样不好?一般人还高攀不上呢。梅春,爸不能给你窟窿桥上,不带把自己姑娘往火坑里推的,是不?你再掂量掂量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梅春咬着嘴唇不作声。最后一针扎过来后,她将线扯断,再把针别到木线穗上。 梅春的这一举动了让赵庭财很生气,他认为自己的女儿是在和自己做无声的抗争。可是女儿大了,他不好大发雷霆,就长叹了一口气:唉—— 赵梅香“嘡啷”一声接过道:“她就是贼心不死,老惦记那院,我还不知道她?她一撅尾巴我都知道拉几个粪蛋。” 她的话过于尖刻,赵庭禄都有点挂不住。赵庭财骂梅香道:“哪都有你?巴拉巴拉的跟个顶门杠似的。” 赵梅香有点委屈,小声咕哝了一句话后甩手而去,雄赳赳气昂昂的。 梅春听着,忽然一哆嗦,本能地抬起头,恰好与赵庭禄的目光相遇。赵庭禄从梅春的眼神中看出了她的无奈,哀怨还有浓重的忧伤。他心头一紧,将话题转移道: “我听说一队换队长了。” 赵庭财回应道:“谁当队长跟咱们有啥关系?队长老‘钉把’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赵庭禄现出一丝苦笑,又继续道:“过两天,妈又该烧百日了,俗话说长周年短百日,你看哪天烧好。” 赵庭财掰着手指算着,然后说:“多一个儿子多一天,应该是四月六号?” 他不敢确定。 赵庭禄成功地将大哥的注意力转移了,不再想梅春的婚嫁之事。其实也是赵庭禄不愿与大哥掰扯,因为掰扯不清。 第三十九章 他又来挑水了 二月初三的早晨清清爽爽的,虽有几分的冷意,但可以预见今天一定会比昨天暖和得许多。融化掉的雪水汇聚在低洼处,现在结成了冰。中空的冰盖下面白色的图案仿佛还锁着的冬天的残影,只消太阳的热度穿透过来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早晨,赵庭财走得早,他说今天的活紧。缸里的水虽没见底,但看着也所剩不多。要做晚饭,要喂鸡喂狗,所以要担一些回来。 梅春见梅香正百无聊赖地照镜子,就叫道“梅香。” 梅香抬头用舌根儿咕噜道:“干啥?” 梅春想了想回答说:“啊,不干啥。” 说完她出来找过扁担,挑起两只空桶,向大街上走去。裸露的潮湿的黑土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从西南吹来的风很轻柔地在半空中滑过,将一点儿春天的梦幻寄送到人们的心里。 梅春斜穿过那片三角地,到大井边放下担子,再将一只水桶摆在井沿上。井台上的冰已消融殆尽,只是井壁上的冰还厚积着,润滑白净。东南方向一百来米处就是张二丫家,能看见她家房山那儿有人影一闪,但肯定不是她。这家伙现在干什么呢? 梅春不再多想,她把两只水桶放到井边就要摇动辘轳时,孙成文的身影兀地出现在东南方向四十米的地方。梅春心头一震,迅速地将头低下摇起辘轳来。 因为不用担心脚下有冰会滑倒,梅春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把一柳罐的水提了上来。她小心翼翼地一手扶辘轳把一手去抓柳罐,然后将水倒进桶里。这时孙成文到了她身边。 “梅春,你给我。”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后,孙成文跳上讲台儿,不由分说抓过了辘轳把。梅春侧身,退到一边。 孙成文今天穿了一件军绿色的上衣,一只钢笔别在上衣兜内,浅蓝的裤子好像刚熨烫过,没有一点褶皱。 梅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将水摇上来,倒进水桶里,再将柳罐放进井中。她也没有再看孙春文的下一步动作,任由他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轻快地走在前面。 很奇怪,他怎么从这边走?有事去别人家?要是今天的事被别人发现,他们会怎样说呢?……梅春一边走一边胡乱地想着。 从大门口向里拐卖,通过那略显狭窄的过道进到院子时后,早有吴桂兰打开了房门。 “呦,成文呀,这咋说呢,又让你挑水了。”她快意又歉意地说。 孙成文边迈门槛边说:“我碰巧赶上了,就不能眼瞅着梅春‘咧咧勾勾’地挑不是?”他说得自然,好像在证明他并没有预谋。 孙成文并不放下担子,而是右手抓住水桶扁担钩子和穹梁提起将水倒进敞开盖的缸里,再如法炮制,将另一桶水也倒进去。 梅香不知道哪里去了,那面镜子扣在窗台上。 梅春进屋后就坐在炕上看着西墙出神,不听外屋里吴桂兰热情又客气的说话声。门响过后,孙成文的挑着空桶的身影飘了出去,像上次一样,他又挑回满缸的水。 孙成文挑完水走了,向东,去供销社。 梅春看他的身影消失后又继续坐着,双臂抱着蜷起膝盖。就这么坐了一小会儿后,梅春站起身来到外面看天,出了几秒钟的神,然后向街上走去。吴桂兰的声音追了过来: “哪去呀?” 梅春头也不回地答道:“玩儿去。” 在大街上,她加快了脚步,一直向西。梅春不知要到哪里去,去哪里都行,只要是不看到孙成文。梅春现在绝谈不上喜欢他却也谈不上讨厌,她无法定位孙成文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梅春的复杂的情感中有对纯真美好爱情的渴望,也有对殷实富足生活的憧憬。她希望的有可能部分地实现,她所极力摒弃的也有可能不期而至。 第四十章 张二丫那样说 梅春决定上张二丫家完全是临时起意。她这一段时间哪都不想去,她不喜欢人们探究的目光,不喜欢听人们透着猜测意味的话语。 张二丫家住在前街,和赵庭喜家隔不太远。从张二丫家向前看,视线绝无遮拦,眼界开阔。 梅春没有沿着道路向西走,而是斜穿过那片土豆地后过道再斜穿另一片土豆地,这样她就到了横道与顺道交角处。由这里向南不远是大坑,再向南是南甸子。那大坑是以前一队砖厂取土时留下的,夏天时蓄满了水,到七八月时,那里便响起延绵不绝的捣衣捶被之声。上半部为圆锥形下半部为圆柱体的粮仓还在墙角伫立着,静静地诉说着过往的故事。一队的队部原来就设在这里,外八九年前搬迁了。 前面的道路上有几个小孩在玩。梅春由他们想到自己在很小的时候曾在这里拍过蜻蜓,并且有歌谣唱出: 蚂啷蚂啷你过河,东打鼓西打锣…… 那些日子远去了,不会再回来。 梅春边走边想进到了张二丫家的院子,此时张二丫正拿水舀子?水喝,猛抬头,从门玻璃里看见梅春,喜得将刚?出的水又倒回缸里。她将水瓢扣在缸盖上,紧走几步迎了出去。 “哎呀妈呀,你来一趟可真不易。梅春,是不是攀高枝就不理我了?”张二丫半真半假地说时,还挤了一下眼睛,随后咯咯地笑起来。 张二丫的话听来好像是对于她的嗔怪。她打了一下张二丫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也不说让我进屋,门框上挂杀人刀啦?” 张二丫猛可地抓起梅春的手摇着,说:“嗯,不要生气嘛,这就是让你进屋。” 张二丫故意装出的娇憨的情态正让梅春忍俊不住也咯咯地笑起来。 张二丫的三间房同所有的所有庄户人家一样都是泥草苫顶黄泥抹墙,上下对开的窗子吐纳着久远的日子,稍微变形下沉的门迎送着川流的岁月。西屋里,她的结婚两年多的二哥探出身子笑着打了个招呼后又缩了回去。 东屋子里陈设简单,两口大柜,两面大镜子,西边的柜子上摆着被褥,描花的柜面上有指示。 梅春进屋后就认真地看东墙的像镜子里面张二丫和自己去年的照片。在那张照片里,梅春的手搭在张二丫的肩上,显出轻松而亲密的情状。也只有在和张二丫的相处中,梅春才会显得不拘谨。 张二丫见梅春神情专注的样子,毫不掩饰地张大嘴哈哈的笑道:“这么认真,你想谁呢?眼珠都盯里边去了。” 这半是调笑的话立刻让梅春忸怩不安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张二丫道:“瞅咱俩的照片呢。” 在张二丫看来,这分明是掩饰的话,反倒愈加证明梅春专注的对象不是她们小的合影: “我知道你看孙成文,我三哥和他是同学,那年他们一起照的相。” 张二丫可能觉得自己看穿了梅春的心思,就得意地拍了一下梅春,并且凑近梅春到脸。梅春的面颊红得厉害,这就更加更加让张二丫确信了她的判断,于是说: “梅春,要是给了孙成文,那可就是从康窝挪到了米窝了,多少人想这美事都想不到呢。我要是你,都不打喯儿,立马同意。可也是,我长得驴脸大挂的,不招人稀罕。” 梅春听了,抿嘴一乐,刚才羞怯的神情慢慢地被快乐喜兴所置换。她转身几步到炕前坐下说:“你这驴脸是不短,赶快赶上鞋底子长了,你说咋就有人得意你这样式的呢?” 梅春说完了一阵大笑,没有专注于张二丫的脸。 “谁能看上我呀?”张二丫低头。 梅春愈加笑得厉害。 张二丫含羞的神态与平日里判若两人,这就让梅春有了逗笑她的依据:“二丫,那个人能看上你呀,他一看见你那眼神就直勾勾的跟疯狗一样。” 尽管梅春的比方不那么得当,但张二丫却并没有生气,反而很受用似的微闭了眼睛。 虽然没有提名道姓,但梅春和张二丫都明白各自的指向都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炕上的叼着烟袋的张二丫的妈妈,一个五十五六岁的老太太会心一笑,然后开口道 “他们家哥们儿多。” 张二丫忙接过说:“他们哥们儿都能干,老实厚道。” 自觉失言,张二丫连忙捂嘴,然后一缩脖。梅春幸灾乐祸地嘻嘻笑将起来,手拄着着炕沿,脚在炕墙上磕打着,哒——哒——哒——张二丫翻着眼皮瞪她道: “闹蹄了?” 女孩子间的话总也扯不完,说到了生产队,说到了队上的活,说到了妇女队长就会溜须李宝发,最后话题又转到了孙成文身上。 “这老些天了,孙成文都是从东边绕过去,再搁后边儿道往西走,你知道为啥吗?”张二丫看着梅春的眼睛说,“以前就从前道向西,再过小庙大树,再去供销社。” 本来梅春听到孙成文这三个字就窘迫,现在又听她这样说,就更加张皇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他就是为看见你。看不着你,他心里刺挠,跟猫咬似的。”张二丫不等梅春答话,开怀地说。 梅春先是低头,现在忽地抬头猛拍了一下张二丫说道:“净瞎说。” 笑闹了好长时间,梅春起身告辞。 她从屋里出来时,张二丫郑重其事的要求道:“梅春,结婚时找我管小饭儿。” 梅春不加思考,高声回应道:“嗯哪。” 话刚一出口,她立刻觉得不对,就回头剜了张二丫一眼。二丫得意地笑了,梅春旋即也哧地乐出生来。 梅春出了张二丫家的大门后,稍作犹豫就向东走去。从这往东过五十几米就是孙成文家。两颗不算高大的垂柳,分植在大门的两侧,显得与众不同。梅春向深深的庭院里看去,那三间周正的泥草房并无特别之处,一样的上下对开的窗子,一样的厚木板窗台,所不同的是,那房门看起来好像是新的,上半部分钉了塑料布而不是安的玻璃。院子里有一只狗趴伏着,闻听梅春经过,它只是略微抬了一下头。 梅春没有驻足去看,甚至没有慢下脚步,她只是随便看看。她搞不清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心态,也许潜意识里对孙成文的看法有所转变。张二丫说让他管小饭儿?和孙成文结婚?张二丫说孙成文故意从东边绕过来,为的就是看见自己,这就是说他能赶上打水并不是巧合。 梅春边走边想着,眼前交替地浮现出两张脸来,孙成文的林余波的。 梅春有得并不急,但她身上还是出了汗,天确实热了。 在拐弯处,她看见了午休的孩子像燕子似的轻巧地奔跑着,于是她忽然感慨道:“都这时候了。” 她加快了脚步,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第四十一章 这样吃早饭 赵守业老早的就起来,探头探脑地向西屋里看。赵庭禄的脑袋歪在枕头边上,一只胳膊露在外面,手捂在耳畔上。一家人都在睡,就没有一个醒来的。 守业把脑袋缩回,转身踢踢踏踏地推门出去。清冷的四月初的晨风迎面扑来,守业打了一个哆嗦,于是他缩肩弓背并抱紧了双膀。 太阳虽没有出来,但东边天际已是一片橘红。几朵云在空中静静的漂浮着,附着了昨晚的长梦,便显得轻盈而虚幻。 赵守业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后,又回到屋里,想了一会儿,他悄悄地溜到西屋,趴到梅芳的耳畔吹气儿。梅芳受了惊扰,伸出小手在脸上抓了一把。张淑芬慢慢睁开双眼,像不认识似的,看了一会儿骂道: “败类孩子,起早八瞪眼地作啥妖?” 她这一吵,赵庭禄醒来了,他呲牙笑道:“你哥哥呢?” 守业很骄傲地答道:“正睡呢,像猪似的。” 张淑芬坐起,披上衣服向外看了看,说:“呦,天都大亮了。去年冬天这时候正是狗呲牙呢。” 张淑芬悉悉嗦嗦地穿衣起来,然后将被角掖了掖,让梅芳更暖和地睡着。 “昨后半夜炕凉。”她穿上左脚的袜子后前前后后地找另一只,边找边问,“守业,冷不?” 守业摇摇头,然后腾地上,对母亲说:“我昨天早上第一上的班呢。” 赵庭禄马上听明白了守业的用意,就伸手在他的小脑袋瓜上拍了一下说:“那今天让你妈早点做饭,再第一个去。” 守业很是满意爸爸的话,他腾地跳到地下,噼里啪啦地跑向了东屋。 赵庭禄一咕噜爬起来,扯过搭在被子上的棉袄穿在身上。张淑芬很是奇怪的说: “你哪天不是太阳把腚沟晒得滚热才起来,今天咋出息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没有啊?” 她探起身故意看外面,而且大睁着双眼。 赵庭禄的兴致没在张淑芬身上,他穿好衣服,然后到外面转了一圈后,大喊大叫地说:“嘿嘿,这猪崽子咋跑这儿来了呢?” 一只小猪在晨光中哼着,在门灶前一拱一拱的,像是在翻捡什么好吃的。赵庭禄双手轻轻地将它托起,细细地看着,而后又把它送回到老母猪的身边。 赵庭禄并不负责经管这窝猪崽,一切都由赵有贵打理,他只管担水上工作干粗重的家务。现在,赵有贵闻听儿子的喊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出来,见一切安好便训斥赵庭禄道: “一惊一乍的,我寻思猪要死了。” 赵庭禄嘿嘿一乐,说出的话不走心肺:“要压死猪崽子,我拿棒子削死它。” 因为起得早,饭就做得早。小米稀饭和玉米饼子端上来后,守业说:“不好吃。” 张淑芬训斥道:“你挣着啥了?这不好吃,那不好吃的。御宴好吃,你吃得着吗?不吃拉倒,看饿谁!” 赵守业被训斥了一顿,乖乖地坐好,从盆里捡出一个嘎巴泛黄的大饼子。守业没有将大饼子彻底掰断,而是让嘎巴连接着,另一半儿撕掉扔回到盆里。 这情景被赵庭禄看在眼里,就微微一笑,他没有批评守业的这种行为。倒是梅芳注意到二哥的举动,她的嘴一揪揪道: ”二哥就吃嘎巴。” 张淑芬扭过脸来,捡起被守业扔掉的半个大饼子说:“这半拉给我吃了。” 守业尿叽叽地答道:“我吃不了。” 张淑芬没有半点儿笑模样:“吃不了不掰利索的,半拉咔叽谁吃那一半。人不大,心眼儿倒不少。” 守业咬了一口大饼子后,又艰难地喝了一口小米稀饭。张淑芬不再责备他,把拌好的芥菜条儿推到他面前说:“吃点儿盐酱。” 赵守业没有吃多少就下去了,没有等赵守志,自己背起书咕颠咕颠跑向大街。赵庭禄呵呵地一笑道:“老二没等老大。“ 守业一气跑到大街上,慢慢地放慢脚步,前后张望。没有早上学的人,估计他又是第一。他的兴致与期盼如此之高,以至于他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第四十二章 守业这个混蛋 迎着朝阳,守业走着,他走得很骄傲。 从东开的大门向学校的操场上看,没有一个人。守业轻松下来,以细小的碎步走向后排校舍的东端,然后一间屋一间屋子的看过去,一直到最西边的自己的教室前。门虚掩着,那把锁头挂在门鼻子上。 守业拉开门四下环顾,然后进到座位里,将书包放在桌子上。他并不拿书本,也不将书包挂在土桌椅上,就这么坐着。 守业将一个同学迎进来后才装模做样的地找出小盒翻出书。那边一个小胖子和另外几个说得正欢:“那天来电影时老师说什么?” 守业想探个究竟,就问:“学习委员。” 看起来精灵百怪的一个小女生看着守业接过话道:“赵守业,你招呼我干啥?” 守业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没招呼你,招呼南边大虾米,挖个坑埋上的你,扒拉扒拉还是你。” 小女生尖着嗓子回应道:“你才是大虾米呢,你是火苞米瞎苞米,大马牙苞米。” 守业被小女生机关枪扫射似的反击弄懵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他站起来走上去,瞪着眼睛说: “小样,还挺厉害呢。” 说完,他双手一推,将小女孩推倒在地。守业本是想推轻他一下,却不想小女孩儿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了,于是守业就害怕慌张地破门跑出去。 办公室的门口停放着几辆自行车,守业认出其中的一辆是老师的。他溜着墙根儿向西走,再顺着大墙往南,一直到前栋房子下。前排校舍最西边的教室里,那些大个子学生正闹得欢。一个长脸的家伙正在桌子上努力够着大梁柁。 守业忘记了刚才的事,就扒在门口,有滋有味的看起来。 “哎,二掌包的,你进来呀,咱俩一张桌。”一个矮胖的男生说。 赵守业认识他,他是西头的,外号叫老面窝瓜。他不能也不敢叫他外号,就笑嘻嘻地回道:“我不进去,我怕你‘咯吱’我。” 这时,一个长挂脸的男生突然抢过了一个女生椅子垫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逗道:“哎,你追不上,哎,你追不上。” 赵守业觉得太有意思了,就哈哈地大笑起来。 当——当—— 钟声敲响,下自习了。那些个学生都走了出来,他也向自己班那里走去。 上课的钟声响过后,守业不管不顾地跑回自己的教室。他刚一坐定,与他同桌的张老八的儿子说:“哎,老师说要收拾你呢。” 赵守业一惊,马上想早晨自己的事儿,但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收拾就收拾呗。” 只是一会儿工夫,面带微笑的靳永革老师进到了教室。 虽然守业不惧怕这个退伍军人出身的老师,但也还是没有与他的目光对视。靳永革老师出说几件事后就高声的叫道: “赵守业!” 赵守业一哆嗦,本能地抬眼看过去,发现老师正严厉地瞪自己,立刻低下头。 “赵守业出来!” 听到老师的这一命令,赵守业从座位上站起到前面老师的讲桌前。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赵守业的身上。赵守业浑身不自在,像有刺儿扎在背上一样。 “说,为什么把王亚娟推倒啦?”老师刚才的笑容消失了。 赵守业掀动了几下嘴唇,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她骂我大瞎米,还说我是火苞米。嗯,还啥了的?” 赵守业眨动着眼睛,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还有什么来。不等老师再做下一步的询问,王亚娟就站起说: “老师我没想那么说的,他先骂的我,不信你问他。” 老师复又训斥道:“你咋说的?” 赵守业支吾着:“我、我就说、说、说没没……” 他还没说完,王亚娟接过道: “他说没招呼你,招呼南边大瞎米,挖个坑埋上你,扒拉扒拉还是你。” 靳老师乐了,问:“是这么说的?” 赵守业不吱声,这就等同于默认。 “哎呀,你瞅瞅,让你来背课文,吭哧瘪肚的半天也整不出一句来,整没用的一套一套的张口就来。你说,今天的事是对了还是错了?” 赵有守业老实地回答:“错了。老师,我今天来的第一早。” 赵守业突然地这么一说让靳永革愣了一下,突然间笑起来,道:“你来得早值得表扬,可你看书了吗?写字了吗?劳动了吗?” 赵守业一一摇头。 “赵守业,你啥也不干还惹事,来这么早有啥用?明天不用这么早来了,去,回去。” 老师一抬手,一股风从守业的头上上溜过。他几步跨回自己的座位,把书本装进书包,稀里哗啦地一阵乱响。装满书包后,他又从座位上站起,背着书包向外挪动脚步。 靳老师这回真的是动了气,上前一步,揪住我他道:“干啥去?” 守业疑惑地仰视着,说:“回家呀,你不是让我回家吗?” 全班学生都哄堂大笑。 赵守业此刻突然明白了老师让他回去的意思,不禁羞赧地咧嘴傻笑了一下。既然老师没让回家,那就上课,可赵守业却怎么也听不进去,在座位上扭扯的像屁股长疔一样。直到午休的钟声响起,他才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三章 是他笨吗? 正当赵守志和赵守业往回走,赵守中在后面叫住了他俩:“我大姐明天开彩礼单。” 赵守志茫然地看着赵守中,一脸的疑问。 赵守业问:“和孙成文?” 赵守中肯定地点头。 赵守业听完一步快跑着向回走,边走边说:“我回家告诉我爸去。” 像是得到天大的喜讯似的,守业上气不接下气的撞进屋里后就急慌慌地寻找着赵庭禄。但赵廷禄不在,于是他问: “我爸呢?” 张淑芬见状,忙把手抚在他的肩头,说:“跑得冒了汗了,急的是啥?” 守业依然问:“我爸呢?” 张淑芬回道:“上生产队了,你啥事?” 赵守业有先知先觉一样的自豪,急急地报告说:“我大姐明天要写彩礼单了。” 张淑芬已经几天未见梅春了,所以听赵守业这么一说,便怀疑地问:“谁说的?净扯王八犊子,你大姐开彩礼不得找你爸?” 守业没理会母亲,径直走向碗架子,抓起一块大饼子,吭哧吭哧地吃起来。 张淑芬审视着守业,又问道:“你上你大爷家啦?” 赵守业一边嚼着一边含混地说:“赵守中说的,不信拉倒。” 张淑芬含笑地道:“信,信你还不行吗?” 赵庭禄下午从队上回来时,顺带夹了一捆谷草。猪窝的旧草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而且小猪又在里边随处拉撒,就必须替换下来。他进屋后还没喘匀气,张淑芬就将守业传回的消息复述了一遍。赵庭禄搓搓手抹了一下脸,很是惊讶地说: “梅春这么快就同意了?明天就开彩礼单儿,那得找我呀,咋没听着动静呢?守业的信儿准不准呢?这小子鬼头蛤蟆眼儿的,我信不实。” 他的一连串的问题没有得到张淑芬的回答,于是他突然地转身到了外面,顺手拿起铁锹将院心的猪粪撮了出去。 赵有贵喊他道:“庭禄,明天是不是得打点儿豆面啊?” 门开着,赵有贵的声音清晰地传导出来。 赵庭禄进到屋里,对蹲在地上专心地看着小猪吃奶的父亲说:“小猪抓食呢,真得加点豆面儿。” 赵有贵点点头。 “哎,我得向大哥家问问。” 张淑芬正在挑小米里的沙子,听他这样说就抬头道: “上大哥那儿?你得了,别听风就是雨。真要是开彩礼单儿还能少了你这个老叔。干点正事,把灶坑鼓捣鼓捣,好像炉箅子侧歪了。” 赵庭禄领了指令,猫腰撅腚地查看着并用手向里面探去,果真见铁箅子一角塌下去一角翘起。 赵庭禄很努力地把柴灰掏干净再倒出去,然后将炉箅子扶正,又和了点儿泥将它固定。将泥送到要灶里很是费了他一番力气,他借助了手中铲子,才将这份活儿完成。所以,他有些是得意表功道: “费老鼻子劲了,强巴火整上。” 张淑芬白了他一眼,说:“你不会把锅薅下来,连带把锅底咔哧咔哧。” 赵庭禄拍拍脑门儿,恍然答道:“对呀,怎么我没有想到呢?” 第四十四章 也是快了 赵庭禄原本想着梅春儿或者梅香会来请自己,可到了那晚上还不见一个人影闪进自己的院子。他有些心急,还有一点隐约的失望。赵庭禄没事人似的到东屋拿过收音机,听了一会后信步出门,仰头看天。空中暗青的颜色愈发浓重,东边天际上已有星星出来。 大街上有人走过,赵庭禄认出那是西头的大蝈蝈和李二头。他本想叫李二头,但忍住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抬脚向大街上走去。在出大门口向东拐时,他看见了李玉洁正领着小女儿在她家后院的道边玩漏了气了的小皮球。李玉洁也看见了他,便直起腰问: “赵庭禄,你上哪呀?” “啊,上我大哥家。” 这时,那只小皮球滚到了他的脚下,他拾起,并不太仔细地端详着。 李玉洁忙上前,有点难为情地说:“球坏了,对付着哄她玩。” 她的声音很轻,透着一点心酸和无奈。 赵庭禄响想起孙成文给的小皮球,忽然有了转送给她的冲动。他这一走神,被李玉洁看在眼里,就说:“赶明有钱了,买仨大皮球,一人一个。” 赵庭禄醒转神,点头道:“嗯嗯,孩子穿得不少吗?别凉着。” 说完,他拔腿向前走去。 赵庭财正趴在窗台上向外看,毫无目的,没有指向性。他的目光由上到下由左到右不断地摇着,却没有一样东西真切地映入眼里。赵庭禄的身影晃进大门里后,他立刻扭转身对依靠在西墙上的梅春说: “你老叔来啦。” 赵梅香刚刚脱鞋坐上炕,现在听到父亲的这句话,就说:“又不是张奎来了。” 赵庭禄财很不满梅香的话,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训斥道:“啥张奎,你老叔还不如张奎?” 赵梅香自知理亏,不做声。 梅春忙下地趿拉着鞋鞋出去。这只一会儿功夫,赵庭禄便启门而入,坐在炕沿上。 “大哥,是明天写彩礼单儿吗?”赵庭禄并不拐弯儿抹角直通通地问。 赵庭财一愣,连忙问他听谁说的。 赵庭禄猛地明白守业传的消息一定不确实,就呵呵一笑道:“老二这混蛋说的。” 赵庭财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啊,庭禄,昨天大广播来了的,还是梅春的事呗。临了她留下话来说要是没岔头,赶明儿就写彩礼单。” 赵庭禄明白了,一定是守中听错了再传给守业。赵庭财说完后看梅春,梅春知道父亲的有些话是不能当着面儿说的,就起身到外面。外面已经暗了下来,星星已满布于空中。 梅春猜想父亲和老叔接下来说的多半还是和自己有关,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想起大广播。大广播昨天来的时候,笑容满面,掩饰不住的得意一览无余。赵庭财刚好下班回到家,气还没有喘匀呢。赵庭财心知头她有事,但不顺她的话说,只是说东说西的,扯张家道李家。大广播最后忍不住说是孙书记让她来说媒的,问梅春同意不同意。赵庭财面有难色,但只是片刻工夫又笑逐颜开道: “我们家都同意,就是梅春还有想法。” 大广播说:“不急不急,有想法就慢慢地想,孩子大了,不能啥事都由大人做主。” 梅春现在思考着该怎样答复大广播,该怎样向父亲明确自己的态度。孙成文的匀称的身影跳进她的眼里,忽然间让她的脸热起来,是不是自己认可了他呢?也许是。自己的婚姻虽然能做主,但是那些关爱她的话语左右着她影响着她,让她不忍拂逆。命?不依命又依啥?老叔今天不会和爸爸一样的态度?老叔一向是嘻嘻哈哈模棱两可的,虽然没有明确的支持,却有没有明确的反对。老叔、老叔也不能给出鲜明的意见来。 梅春胡乱地思考着,到底也没有为自己确定下一步的打算。 四月份的空气里荡漾着春天的气韵,星星颤动,狗吠声起起伏伏。 二十几分钟后,梅春回屋。昏黄的四十度白炽灯下,赵庭财哥俩在谈论李宝发,说他今天和大鼻子吵架的事儿。梅春听的不那么仔细,好像父亲和老叔谈的兴趣也不在那个吵架的事上。不过当听到大鼻子不满意李宝发把手扶拖拉机手这一职位给老叔时,她的心里有气,便骂道: “那个大鼻子顶不是人揍儿了!” 赵庭禄笑了一笑,对梅春说:“他就那玩意,三七旮瘩话常挂嘴上。他不满意还能咋的,还能把人吃了?” 梅春莞尔一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第四十五章 开彩礼了 大广播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四点多到赵庭财那儿的,她巧言俐舌地说了一大通赵家的好处梅春的好处孙家的好处孙成文的好处后问梅春道: “梅春,跟姨说,是行还是不行?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就要你个痛快话。” 梅春低头,捻着上衣的一角。刚才她是要走出去的,但被大广播给叫住了。 梅春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这就让赵庭财很着急,他略显生气地问:“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你倒是说话呀。” 无声的几秒后,大广播爽快地大笑起来,道:“得了,大哥也别根问了,我看咱们后天就开彩礼单。” 大广播的这一句话让赵庭财有点儿错愕,他茫然地看了这个又看看那个,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行吗?” 大广播的笑声没有停下来,道:“啥行不行的,我说行就是行,是不是梅春?” 梅春木然地坐着,勾着头。 赵庭财似有所醒悟,忙点头道:“中中中,秀芝这些天麻烦你啦。” 大广播谦虚地说:“大哥这话说的,见外了。我是看你们两家孩子相当,要不我才不扯这个蛋呢。现在梅春同意了,我比你们老公母俩都高兴呢。都说媒人是小鬼儿,两头抹油嘴儿,我还没吃你家饭呢,哈哈哈……” 赵庭财咧开嘴傻笑,吴桂兰附和地张了一下嘴。梅春听他们笑时,忽然有一种酸楚的感觉。 郑秀芝走后,全家人像有意回避一样,绝口不提写彩礼单的事,这种情况持续了好一阵子。临睡前,赵庭财对梅春说: “明早点儿上你老叔家,告诉他后天过来。” 梅春面无表情地说:“让梅香去,我不去。” 赵梅香用眼睛斜了一下姐姐,生气地提高音调道:“你的事你不去?” 梅春也提高了音调:“我的事才不去呢。” 梅春自始至终没说出同意这两个字,但各人都心照不宣地不怀疑她有拒绝的意思。 梅香第二天把写彩礼单的事告诉了赵庭禄后特地去供销社逗留了一会儿。她对孙成文这个未来的姐夫有一种说不清的亲切感,又兼有奇怪的新鲜的心理体验。她没和孙成文说什么,只是笑了几笑。 走出供销社后,梅香唱起歌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梅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一种心绪,高兴?酸楚?遗憾? 彩礼单儿开完啦。算草本儿一样大小的一小片红纸上写着有赵庭财赵庭富哥几个商量好的彩礼交到孙江那儿时,他略显结巴地说: “不用回了,有什么给什么,不抹一手指甲的东西。” 看起来皆大欢喜。 大广播说要一茬一水,过完大礼后就结婚,省得揉肠扯肚的。正好孙书记家还缺个主内的,梅春过去就当家。 大广播说的好听,实际上是孙家缺洗衣服做饭撵鸡打狗。 姻缘就这么定下,梅春觉得有点儿唐突。 第四十六章 风中的课堂 风刮起来了,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太阳暗白,有气无力地悬在上空,将光照努力地穿过肆虐的风阵。 守志坐在凳子上,一会儿看老师,一会儿看外面。窗玻璃咔啦咔啦地响,让守志提心吊胆,他怕那块玻璃突然间掉落下来砸在他的桌子上。风从掉了玻璃的窗窟窿里灌进来,毫不留情面,也夹杂着细沙打在脸上麻沙沙的,有点疼。 窗外外是大队和供销社的后园,两堵南北向的土墙将它们与两边的住户区隔开。窗台上抹的沙泥已迸脱,红砖也已有了破损,看起来丑陋不堪。前面黑板的左侧墙壁被抠了个方形的凹槽,那是图书角,但图书角里没有书,图书角里糊的报纸已经被揪扯去了少半。 南窗下第一张桌上坐着的赵守志看出了老师的不满,她批评道: “赵守志,别东张西望的,精神集中,思想别溜号。” 守志有点委屈,但他还是挺志的身子,听葛老师讲课。他的坐姿很端正,双目有神,看着黑板。 守志记着老师的话,看书时眼睛离书一尺远,胸口离桌子有一拳的距离,听课时要注意看黑板注意力集中。 “赵守志。”老师叫他的名字,“你来读这个词。” 老师指着着黑板对赵守志说。 守志想了一分钟,不十分肯定地答道:“捏(摄)影。” 他听道后面有轻微的笑声,他明白自己说错了,于是垂下眼帘,手摸起了鼻子。 “赵守志,这个字到底念啥?”老师敲击了一下黑板。 赵守志慌乱地抬起眼看去,努力想了想后,不做声。 “坐下。还捏影?可也对,照相时是得捏一下。”老师的这句话立刻引来了全班的哄堂大笑。 赵守志觉得难堪到了极点,虽然坐下了却不敢与老师对视,也不敢看同学们。直到下课时,他好像缓了过来,那念错字的难堪少了许多。 守志坐在座位上,看着前面墙角的水桶。他的思索的模样很是可爱,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稳重和成熟。孙成军颠儿颠儿地跑过来,很亲切地说: “走,上外边儿玩儿去啊?” 他的不同于以往的热情立刻得到了守志的响应,他答道:“走。” 孙成军,这个孙成文的小弟有着瘦削的的脸,未说话先要笑笑。他拉起守志的手跑向外面。 风好像又大了。 孙成军张开双臂向西跑去,嘴里哈哈哇哇地叫着。看他这样,守志也张开双臂向西跑去,只不过他没有呜啊地喊叫,而是抿紧双唇,似乎在驾车御风。 这种简单的快乐来得容易,不需经过长久的构画。在跑了一个来回后,孙成军站住了,手捂着胸口说: “唉呀妈呀,累死我啦。” 孙成军夸张的情态传染给守志,他也把手捂胸,说:“嗯啊,心咚咚地直跳。” 孙成军咧嘴笑道:“心不跳还死了呢。” 这句说了很多次的玩笑话,在守志听了后还是觉得好玩儿,就张嘴,舌尖抵住下齿,而后乐了起来。 “我大哥明天上街里买东西。”孙成文突然说。他看着守志,眼睛里还有话。 守志没头没脑地回应:“我好几天没上我大姐家了。” 守志看着孙成军,他的眼睛里也有话。 他们各说各话话时,都有一个明确的信息在相互传递:咱俩是亲戚了,亲戚就得相互亲近才行。所以在铁道轨做成的钟敲响之后,孙成军急急地对守志说: “明天上我家玩儿啊?” 守志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葛老师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由下周一开始,把原来的上午三节下午三节调整成上午四点下午两点。这个课节的调整虽然不是重大的改革,却也让赵守志充分地想象下去。窗玻璃依旧在咔啦咔啦地响,但守志的心思已这不在,他也不再担心窗玻璃会掉下来。 第四十七章 他打架了 午休时,守志跑在风中,和他一起跑的还有李福臣。但当在顶风时,守志跑不动了。他对李福臣说:“这风,都快赶上黄风怪了。” 老陈家的几个人在将土坯压到房上去。李福臣驻足看着,嘻嘻笑着说:“你看老王家那块儿的苫房草都忽闪忽闪的,真好玩儿,再待一会儿得‘周’了。” 守志亦是幸灾乐祸地说:“一‘周’就哗的一片,可好看了。” 李福臣和赵守志就在这儿看着,等着即将发生的乐子事儿。但是他们没有如愿,那王家出来人了。他们拿一块大木板压在了翘起的地方,又在板儿上叠上了几块坯头子。这就很让李福臣扫兴,他用大拇指头抹了一下鼻子说: “回家,造饭。” 守志猫腰顶风回到家里后,照例是玩了一会儿小猪。小猪仔儿已涨到了七八斤沉,欢蹦乱跳,光滑鲜嫩。一只小猪哼哼地过来,扬起脑袋拱着守志的手。守志快活地笑着,把手与小猪红润的嘴巴相对接。 张淑芬叫到:“守志吃饭,吃完饭上学。” 守志站起来直奔碗架子,抓起一个小米饭团儿就吃起来。张淑芬训斥道: “也不洗手,刚祸害完猪,不嫌埋汰?” 赵守志翻了一下眼根子,含混地说:“我吃完再洗。” 守志稀里糊涂地把最后一口咽下后,手在屁股上抹了抹说:“爸,我大姐明天买东西了,骑自行车去。” 赵庭财禄嗯了一声,算是做了回应。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守着,又问: “谁跟你说的。” 守志说:“孙成军说的,他还让我明天去他家呢。” “快洗手,瞅你手‘粘抓’的。”张淑芬把小半盆清水放到地上。 守业没有回来吃午饭,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风从西边的街口灌进来,直向东边涌去。守志在大街上抬头看,昏黄的太阳在斜上方悬着,摇摇欲坠的样子很令人担心。他没有在御风而奔,但风却强劲地推着他,让他的双脚努力向前。 守志拉开教室的门时,张兴宝突然从里面钻出,与他撞了个满怀。守志觉地下巴嗡的一响,然后是一阵疼痛。张兴宝揉着额头呲牙咧嘴地骂道: “小塞子,不长眼睛啊,把你八大爷撞了。” 张兴宝张牙舞爪的指着守志,骂了一句粗话后,不屑地将上唇撅起,露出并不整齐的牙齿。守志很生气,也回骂过去。 赵守志和张兴宝你来我往地对骂了几句后,向屋里跨了几步,相互用肩膀头冲撞着。 “你个姑娘家家的,就是二尾子。”张兴宝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守志。 守志不喜欢别人叫他姑娘这个外号,更反感二尾子这个称呼,于是他抡起拳头砸向张兴宝的肩上。 张兴宝受了这一击,便显出愤怒的样子,也挥起不大的拳头捣向守志。守志挨到他一拳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摔倒他,同样地,张兴宝叶抓住了他,于是两个人撕打在一起。 孙成海刚才还蛮有兴趣地看热闹,现在咋咋呼呼的窜到他俩的身边道:“这是干啥呀?咋还打起来了呢?” 他边说边拽张兴宝。守志趁着这空档,一巴掌拍过去,打在了张兴宝的脸上。张兴宝又恼又羞,竟哇的一声哭出来。 “你们欺负我,我告老师去。” 他说完,挣脱出去就向外跑。 守志有点儿害怕,他看了孙成海又看了看微笑的王秀杰,惶惶然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守志没有得到胜利后的骄傲与喜悦。孙成海说: “告就告呗,是他先骂的,我给你打证言。” 孙成军此时没有笑,他附和道:“就是他先骂的,我听着了。” 过了几分钟,门咣地开了,张兴宝气昂昂的进来,后面是葛老师。 葛老师进来后,严厉地喝道:“赵守志——” 守志垂头站起。 老师问:“我问你,为什么打张兴宝?” 站在前面的张兴宝一脸得意微晃着脑袋。 守志说:“他骂我是他八大爷。” 张兴宝急了,接过道:“老师,我没说他是我八大爷,我、我……” 张兴宝没说出他怎样。 老师笑了,半是批评半是调侃道:“连话都学不明白,他骂你是张兴宝八大爷,他那不是傻吗?” 孙成海忽地站起来,不待老师允许,就把事情的整个经过说了一遍。葛老师听完问: “张兴宝,是不是这么回事?” 张兴宝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他和赵守志是亲戚。” 张兴宝的意思很明白,孙成海偏向赵守志。 葛老师批评了张兴宝,也批评了赵守志,最后说:“赵守志,以后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别一天迷迷糊糊跟没睡醒似的,白瞎你那脑瓜子了。” 老师的处理花费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她走后不大一会儿,午休后的第一遍钟敲响了。 第四十八章 搞对象? 老师的处理花费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她走后不大一会儿,午休后的第一遍钟敲响了。 孙成海几步跨到前面大声说:“老师说我是他八大爷,哎呀妈呀,乐死我了。” 旋即是一阵笑声,有孙成海的,也有其他同学的。赵守志明显地听到了王秀杰的清爽的浅笑,他忽然浑身一哆嗦。 张兴宝明显感到受了欺侮,可是他个子小,身单力薄,打不过孙成海,就忍着不作声。他的嘴唇紧闭的,双目瞪视前方。 嘻嘻哈哈一阵笑过后,孙成海豁然喊道:“七九六十三,坚决打倒陈永安。” 他的话音刚落,教室立刻想起齐刷刷的声音:“七九六十三,坚决打倒陈永安。” 陈永安在座位上无奈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咕弄出一句话来,马上被班上整齐划一的声音淹没了。 赵守志没随着大家一起喊,他不喜欢陈永安,但也谈不上讨厌。他没随大家喊,只是觉得那样不好。 陈永安是蹲班生,去年九月份开学时蹲过来的。他学习好,成绩总出不了前三名。但也因此,他通常很骄傲,所以班上的男生们都叫他小嘚瑟。李福臣很看不起他,说他小尾巴总往天上翘,要是天有盖,都能把盖顶飞了。 陈永安有个哥哥,叫陈永副福,听人说他非常聪明,脑瓜好使,在三年级直接跳到到了五年。陈永安常以此来炫耀,并且由此扩展说他们家祖辈中没有痴捏呆傻的,都勤劳能干,要不能有好几十垧地吗?他常常学说他妈的话: 过去我们老陈家每到忙铲忙割时没有闲着的,淘米包豆包给劳计吃。那大豆包子,焦唧黄。 守志认识陈永福,但是不熟悉。 现在,钟声穿过这一整齐的喊声传导进教室,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陈永安气哼哼地从书包里拽出书本,啪地摔在桌子上。 葛老师进来后,抹了一下眼角,拢了一下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她严厉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然后高声的训斥道: “在办公室的门口就听见了你们像和尚念经似的声音,嗷嗷的,还挺齐整。读课本咋没这么卖力呢?就是风大,要是没风全屯子都能听见。” 赵守志摆弄着手指,从小拇指起依次向上叠压,成了鸡冠状。他得意地欣赏着,竟然忘乎所以,把手抬到桌面上。 “赵守志,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赵守志猛地将手放下,看着老师。他不知道老师刚才说了什么,所以神情茫然。 老师并没有责怪他。 下午的第二节是体育活动。赵守志和班上的大部分同学一样没有到外面玩儿,都猫在教室里。他怕风,不喜欢风的啸叫,不想让刮起的沙土扑进嘴里眼睛里。 晚上五点多时,风小了许多。赵庭禄自言自语道:“这风要是不停,明天梅春他可早上去买东西呀?” 张淑芬没有顺着他的话说:“没风了,做饭。风小了,不那么吓人唬道了。你去抱柴火,热点饭,再煮几个鸡蛋。老二中午连面都没照,这会早饿得三根肠子闲两根半了。” 张淑芬手脚麻利,很快的就饭做得。虽说简单,清汤寡水的,但守业却吃得香甜,呼噜呼噜地连喝了两碗小米水饭。赵有贵端着自己的碗,看了一两分钟后问: “二,你中午咋没回来?” 赵守业咬了一大口咸菜,说:“上学习委员家了。” 赵有贵嗯了一声,没有多想,低下头继续吃饭。 张淑芬诧异地问:“你上那小女生家了,上他家干什么?你咋上她家了?那天你不是说她和你干仗了吗,咋还混一起了?搞对象?” 这一连串的问题说完,她咯咯地笑起来。 赵守业没有忸怩害羞的表情,反倒是很受用很快活的地接过母亲的话道: “我才不要她呢,针扎火燎的成天净事。” 赵庭禄很是严肃地训斥道:“才哪么大个嘎嘣豆,还不要!吃饭。” 他的听起来很威严的话,并没有起多大效力,赵守业端起盆碗剩下的一点饭扣进嘴里后,抹着嘴巴说:“吃饱了。我们班学习委员、我去那个学习委员家了。她妈给我拿发糕了,那上面还有豆呢。” 赵守业又拾起了刚才的话题。 赵守志忽然想起孙成军,就说:“我大姐以后就是孙成军的嫂子了。” 赵庭禄没有接守志的话。 风越来越小了,估计太阳落山的时候就会停止。 第四十九章 初进他家 梅春现在坐在这个陌生的居室里,拘谨地绞着手。孙成文讨巧地没话找话,尽可能地不冷落她。梅春打量着这间屋子,并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和老叔那三间房一样的格局下,一个“漫杆子”牵挂在半空中,上面搭着手巾。这是很特别的陈设,爷爷那屋里没有。北面两口大柜,东边的大柜上立着大镜子,镜子下摆着各样的瓶瓶罐罐。西边的大柜上,摞着被褥,被垛上搭着一件军大衣。 梅春忽然抿嘴乐,因为她看见一只尼龙手套很滑稽地套在了一个倒扣的玻璃杯上。她的这一情态立刻被围着她转的孙成文捕捉到,于是他笑逐颜开喜形于色了。 “那、那只手套让他整丢了,这个败家孩子。” 孙成文说这话时,眼睛瞟向梅春的脸。梅春将目光投过去,刚好与孙成文的相连接,刹那间,孙成文将脸偏转,像要拿什么东西似的到了北面的柜子前。 梅春心里一阵暗笑,脸向东墙背靠着西墙。她这一靠,却将身后的电灯拉绳靠下,屋里的电灯着了。她的这一举动恰好给了孙成文一个亲近她的一个机会,他便近到跟前。梅春有一点小小的尴尬,她将身子挺直,同时看了身边的孙成文一眼,发现他的脖领和手那样的白皙,像敷了一层脂粉一样,同时又有年轻男子特有的气味儿扑进鼻孔,令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孙成文没有急于拉灯绳,而是像傻子似的眼看着梅春。梅春轻咳了一声,这才让孙成文如梦初醒一般仰头看灯,并说: “那个六十度的灯泡儿,让成军踢毽子给干坏了。” 他找了个话题。 从十几分钟梅春进到屋里,孙成文的两个兄弟,一个妹妹就全躲到了西屋,不肯照面。他们是在给自己和孙成文创造一个独处的空间,还是他们羞怯抹不开见自己?梅春这么想过后,就好奇地问: “成军在几年级呀?” 梅春不知道守志和孙成军在一个班,所以才这样问的。 “四年,和赵、赵守志一个班。”孙成文的不算太大,但很灵活的眼睛转动着,“你咋不在我家吃饭呢?” 梅春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说那样多?但现在又不能不继续下去,于是回答道: “风这么大,没法做饭的。” 她的声音很轻,就像燕子的呢喃。 从内心里讲,她绝不喜欢在陌生人家里吃饭,她的羞赧的表情若是让人看见了,会令她很难堪。 “啊,风都停了。”孙成文很费力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他的不大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 梅春勾下头,眼看着自己的手尖,不再说话。 孙成军咚咚地跑过来说:“大哥,我大姐掐我。” 好像孙成文得以解脱,马上问:“因为啥呀?” 孙成军回答:“我说上这屋来,她就掐我啦。” 孙成文眼睛一眯,然后拍拍他的脑瓜道:“去,玩儿去。” 孙成军眨眼抬头问:“上哪儿玩儿?” 孙成文答道:“随便。” 孙成军噔噔地跑出去了,身影消失在大门的拐弯处。 窗子外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柴草垛上,墙上,一切都变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再过一阵儿星星就会出来。 梅春眼看着窗外,看着杳杳渺渺的有如在童话里的南甸子,忽然生出孤寂感。她尽量地控制着与当下氛围格格不入的情绪,让自己显出几许欢喜。她做到了,至少在外表看来,梅春呈现出些许的期待与掩饰后的喜悦。 孙江回来时拿了一本《红旗》杂志和一沓报纸。他挺直地坐在炕沿上对孙成文说: “等会儿晚上你在西屋铺两床褥子,把炕燎着。我上后街老吴家,等一阵儿回来。别锁门。” 梅春心里暗笑,这老公公现在连话都说不明白,与在大喇叭里讲话的判若两人。 孙江走了,孙成文在炕沿的那一边坐着,没话找话地说:“外面风停了,大卯星出来了。” 梅春抬头向外看了,看见夜色正合拢过来,就微微点了一下头,没说话,她不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孙成军登登的又跑了回来,对孙成文说:“大哥,那边老王家搬杆子了,那老多人看着热闹呢。” 孙成文摸了一下他的头道:“哪边呀?” 孙成军回答:“西边儿。” 孙成文嗯了一声,扭转脸看梅春。梅春不作声,只把手搭在肩头上捻着辫稍。她的小辫儿不长,刚好搭在肩头上,衬出她的聪慧灵秀和青春的活力。 孙成文见梅春没有反应,就有点儿讪意。他挤出一点笑说: “我问成武去不去看。” 之后他出东屋。西屋的门响过后,那屋里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现在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她想思考点什么,却感觉脑海里一片茫然。她的目光从北面的柜子越过均匀地散落,一直到自己坐过的炕上。屋子里的味道不同于自己家的,却也并不难闻,有些许的汗泥味儿不知道从哪里散发出来,还有一点儿大酱味也混杂在其中。梅春想再过些日子,把这屋里屋外收拾打扫一通,再将被褥好好浆洗,好让这儿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梅春想到这儿,忽然面颊发热,不自觉地用手住了脸。好一会儿,她才将手拿开,羞赧地笑了。 十几分钟后,孙成文过来,此时梅春站在炕沿旁边,似是在看墙上贴的年画。听见响声,她回过头问: “他们咋没去看搬杆子呢?” 这一问话立刻给了孙成文一个鼓励,他笑逐颜开地回答:“都、都不去,我咋说也不中。” 梅春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她从他的话中窥破了他心中的隐秘:他想和自己单独在一起。 梅春莞尔一笑,说道:“我上那屋,你叫成、成……” 梅春想不起孙成文的二弟叫什么,就有点儿窘迫的支吾着。 “啊,叫孙成军孙志英,我这就去,你、你也过来嘛。” 孙成文的眼睛里有期待的神情。梅春点头,不等孙成文下一步要做什么,她先跨出门去。 西屋里的灯也并不明亮。四壁里露着泥土的本色,只有棚顶糊着蓝底粉花的糊棚纸。屋里并没有什么陈设,北墙下是一只小柜子,墙下叠放着两个半满的麻袋。 梅春站定,看着炕上的三个人。那个十六七岁的大男孩子是成武,那个十四五岁的,是志英,与守志年龄一般大小的是成军。她略微点了一下头,将一抹微笑呈现给他们。 孙强武从炕上站起,也不说话,慌张地坐在炕沿上,拾起鞋子套在脚上,然后跳下逃命般的跑出去。孙成军抬眼看梅春,一眼一眼的,然后说: “大哥我在东屋睡呀?” 孙志英拍了他一下道:“你说呢?” 梅春突然呵呵地笑起来,一改刚才的拘谨说:“你愿意就在这屋睡呗。” 梅春的这句话让屋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孙成文的兴奋心情情易于言表:“明天上街我们给你买新裤带,不要那个扣卡子的,一整就开。” 他讲“我们”两字说得很重,意在突出他与梅春不同寻常的关系。 “还得给我买个背心儿,我那个背心儿都露胸脯子了。” 孙志英本来是安静地坐着,现在听他这样一说,就撇了一下嘴道:“啥都要,又不是给你买东西。” 孙成军回了声“我愿意”后就腾地跳下,连鞋也没穿,跑向东屋。孙成文无声地笑了,似乎是对这个老弟很无奈。他傻看了一会儿后,也转身到东屋。 梅春坐在炕边问:“你咋没看搬杆子?” 孙志英的目光迎过来又迅速的移开,想了一会儿说:“我害怕。” 孙志英这么悄声一说,把梅春逗乐了,她看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小姑子的女孩儿说: “说话跟个小猫似的,不会被人欺负吗?” 孙志英抬眼看回应道:“没人欺负我呀。” 她的娇弱的样子立刻引来梅春的怜爱,她凑近一点儿说:“谁要是欺负你,我给你报仇。” 这句玩笑话被孙志英当了真,她琢磨了一会儿说:“我班老八癞子,老是给我写字儿。 梅春来了兴趣,问道:“写啥字?” 孙志英回答:“在我练习本上写字,偷着写,问他也不承认。” 梅春咯咯地笑起来,赞道:“志英,你这么秀气,人家是看上你了。” 孙志英忽然撅嘴,很生气地说:“我还看不上他呢,赖了唧的瞅着就膈应人。” 梅春很喜欢孙志英这个表情,她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说:“这我可帮不上你啦。志英,你跟我上厕所呀?” 梅春请求道。 和孙成文在一起时,她就觉得小腹坠胀,一股灼热的液体正欲夺门而出。现在孙成文不在眼前,正好可以让孙志英陪自己去,而不用有害羞的神情了。 孙志英将梅春引领到了西房山下的厕所后,她就在外边儿等着。 星星满布于空中,那两颗最亮的分隔与于天河两侧的是牛郎和织女。织女为牛郎生了两个孩子,他们幸福地生活着。可是王母娘娘的银簪子划出了天河,将他们分开了。 梅春出来后,孙志英说: “我哥刚出来,在门口探了一下头。” 梅春心里乱跳,她担心孙成本听见自己出厕所时发出的声响。 站一小会儿后,她进了屋里。 第五十章 他们买东西 第二天的天气出奇地好,老天爷好像特意备了好天气作为礼物送给他们。 梅春轻巧地跃上了孙成文骑着的自行车的驮货架后,他就用力地蹬动,于是车子飞快地向前滑行。道路不平整,车子驶过坑坑包包的地方时就会上下的颠动。梅春道: “慢点儿。” 她的微颤的话语立刻起了作用,自行车速明显慢了许多。 一家一家的院门闪过去,一堵一堵的土墙向后退去,很快就到了转弯处。这儿的南边是大坑,从这儿向北过小庙大树,就是村子里的主干道。梅春含羞垂目不敢抬眼与路上行人的目光相对接,她感觉人们都像看怪物一样看他。再向西折去就该过供销社了,过自己的老叔家了。梅春偏转头向北侧望去,但她看不清什么,孙成文的身影遮去了她半边的视线。 出村口时,梅春回望了一下,她看见村西头那个王家的院里有几个人影在晃动。 梅春对这条道路很熟悉,她经常沿着它上公社上西盘地。两带小树地很快地闪过去,植有松树的大树地在道路的左侧向前方拓展,一直与那片杨树在相接。在这条路上行走时,她永远有一种错觉,以为这路一直向西,两侧是南北。明知道它斜向西北,相对应的路的两边便是东北与西南,但就是别不过这个劲儿来。 颠颠簸簸地到政平村边的大岗子后,梅春说:“下来,这个高岗下坡。” 说完,她不等孙成文有所回应,就轻盈跳下。这儿已处于爬坡阶段,孙成文的车速明显慢了下来,所以梅春才没有因惯性而随车急走。孙成文亦是下了车,于是两个人并排走着。 阳光和煦地照着,风轻柔地从西南面拂过来。这与昨日相比,判若云泥,看上去面向东南的房子都散发着暖人的色调。 斜入到村子里,梅春才注意到孙成文到的脸上汗津津的一片潮红。 “走会。”他说。 孙成文点头,然后半笑不笑地说:“上垫道就好骑了,抓边走,边儿上光溜。” 他们没有再说话。 梅春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儿跳。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一起走在路上,而且那个男人还要与自己同床共枕,生儿育女,所以她的不可名状的情感如远方的蜃气一样,起伏飘渺,捉摸不定。 砂石路上的各式车辆不断地驶过,就有一阵阵风将自行车裹挟。每在此时梅春就抓紧了车后梁尽量稳住不敢动。道路弯曲着向前延伸,路两边的榆树遮蔽了阳光,就落下几许的阴凉。 双岭县城的轮廓已呈现在几里外的地方。除了大之外,与普通的村落相比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几分钟以后,他们到了西门外。西门外的硕大的坑里杂物连成一片,坑中心的水里浮动着几只鸭子。梅春好奇地看着,竟忘记了回孙成文的话。 “梅春,你下来这人多车多。”孙成文又一次说。 梅春跳下来,一瘸一拐的向前走。孙成文推着车子转头看见了,问道:“腿麻了?” 梅春摇摇头说:“没麻,就是有点儿不听使唤。” 只是走了几步,梅春恢复过来。她的步态轻盈腰肢体若柳,微摆的肩头顺滑如被修剪过一般。 右侧的民居与胡同错乱无序,又有杂物与垃圾堆积于院前,就觉得有点儿堵。梅春将目光收回,重投到前面的路上。 沙石铺成的马路比公社到城里的那一段好很多,最起码没有明显的裸露的石块,两侧的店铺和马路上跑过的各式车辆以及悠然行过的自行车,让梅春感觉新鲜,虽然她不止一次来过这里。在过西门桥后,孙成文指着南二道街说: “食品厂就在那儿,看着没?我们拉货时在车间里吃过饼干,随便,就、就是不能往回拿。” 梅春很是向往那里,她觉得随便吃饼干是一件很奢侈很幸福的事。 “那你就多去几次呗。”梅春一脸羡慕地说,“我要是天天能吃到饼干多好,连饭都不吃了。” 梅春意识到自己言语的失误,马上羞赧地低头,没有发现孙成文正看她,并且得意而骄傲地一笑。 一辆四挂马车从身边过去,马头上的铃铛哗啦啦有节奏地响,悦耳清脆。 因为梅春肯回应了那么几句话,孙成文便愈发言语多了起来,他讲起了大车店,讲起了电影院,讲起了种种在城里的有趣的见闻,这让梅春很开心。在他讲火车站那曾经发生过和日本鬼子的战斗时,梅春忽然想起了爸爸,爸爸就当过兵打过仗,他会不会是打鬼子的战士呢?不会,爸爸没说起过。 胡乱地联想时,孙成文把她领进了一幢青砖青瓦的房后。 “这、这是我老叔家。”孙成文说。 他老叔?见过的,写彩礼单那天他去过自己家里。虽然是见过,梅春在进到屋里后还是拘谨地低手垂目。好在只是待了那么一小会,梅春才不会觉得那么多的窘迫紧张。 孙成文把自行车寄存在他叔叔家里后,就和梅春一起去买雪花膏,买胭脂,买布,买各种小东西,再上照相馆照相。等这一圈走下来以后,孙成文说: “都十二点多了,吃点儿饭儿。” 虽然是征询的语气,但那个意思是推却不得的。望着照相馆对面的人民饭店,孙成文嘎巴了一下嘴。梅春见他这副样子,莞尔一笑之后迅速地转脸看南面的一副食。梅春的这一表情被孙成文捕捉到,他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说: “走。” 他迈开步子不等梅春,先向对面走去。 十字街西侧的第一百货商店、五金商店等的门口堂皇富丽,让梅春觉得那里是她无法企 及的。她的生活囿于那一片狭小的天地间,猪鸡鸭鹅狗是她日常的点缀,田野是她的背景。 梅春只想了一小会儿就跟了过去,和孙成文进到人民饭店的大堂里。 捡了一个座位坐下后,孙成文问梅春:“吃、吃点儿啥?” 此时的梅春已敢接孙成文的目光,她略微想了想说:“吃点面条,省事。” 孙成文探着脖子看了梅春好一会儿,才说:“我爸说得要好吃的,不能糊弄。” 他说完转脸看墙上的黑板,那上面写着菜谱。过了一会后,他说:“再不来两碗饭,要一个溜干尖儿?” 梅春不做声,这便是默许。于是,孙成文起身到一个小格间前交钱开票再把票交到柜台前那胖乎乎的服务员手上,然后重回座位等待。梅春与这个将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相对坐着并没有再多的话语。直到吃饭时,她也只是默默的小口扒饭,小口夹菜。吃完后,她没有记住饭菜的味道怎么样。 在出人民饭店时,梅春忽然说:“不是买要带给成军吗?” 孙成文被梅春提醒,便随口答道:“嗯,那等会儿上二百那买,然后上我老叔家取车子,你就别去了。” 梅春点头。 第五十一章 来电影了 赵守志趴在桌子上看着一只“小花喜子”。 这只可怜的小蜘蛛已经被守志玩了有十十几分钟了。“小花喜子”想拼命地逃脱,但爬到桌子的边缘时,又被守志给捉了回来。如果不是上课铃响,守志还会再玩儿下去。 从昨天起,电铃声就取代了钟声。那只新买的电铃就挂在办公室门口的左上方,当老师在屋里按动开关时,那电铃上的小锤儿就急速的敲打铃盖儿。守志曾经在铃响的那一刻仰头观望,好奇和兴奋的神情就被铃声远播出去,直到老师从办公室里出来,他才意犹未尽地跑向自己的教室。 现在老师站在前面,指着黑板说:“现在已经四月份了,时间过得飞快,再有二十几天就要期中考试啦,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学习。……今年要恢复高考,择优录取大学生,这就要求我们对设学习一刻也不能放松。你们赶上好时候了,不会再成为被耽误的一代……” 守志没有听进去老师多少话,他的一半注意力还集中在那只逃走的花喜子身上。那只花喜子在桌角拉拉线儿,将它自己垂挂到地上,然后慢慢地向远处爬去。直到看不见啦,赵守志才将目光收回。 “李成明,站起来!”葛文英老师老师突然厉声叫道。 赵守志吓了一跳,他正专心地做老师留的算术题。 李成明慢慢地站起来,左顾右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葛老师问: “你不写作业,嘻嘻的乐啥?” 李成明嘻嘻笑的神态,马上又换成委屈的嘴脸:“孙成海‘胳肢’我。” 孙成海还不等老师质问,他立刻接过话道:“我没胳肢他,就是扒拉他问这道题怎么做。” 葛文英老师瞪视着孙成海,显然她不相信他的鬼话:“他还不会呢,你问他?我看你是故意捣乱。” 守志偏转身子看着在后排站着的大个子孙成海,孙长海一定是被老师质问得失去了底气,他在那儿晃了两晃后说:“我真、真是想问他。” 葛老师提高了音调道:“就算是你扒拉,也是没好点扒拉。” 孙成海为证明自己的无辜,再次将手伸向了李成明的胳肢窝,一边儿抚动手指一边说:“我就这样式的,他就乐了。” 李成明猛然间夹紧了胳膊,并且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这一反应马上激怒了葛老师,她几步上前抓住他的衣领,说:“出来!” 因为李成明放肆的笑声和孙成海毫不顾忌的举止,全班同学都乐起来。哄笑的声音刚有间歇,老师立刻指着孙成海道: “你也出来,都不是好鸟!” 李成明晃着脑袋站到后墙下,孙成海也站了出来。葛老师重回到前面,在瞪视了他们几秒后,她到北行,那有一个小女生问她问题。 赵守志的目光还没有离开李成明和孙成海,他觉得李成明很好玩儿。他一眼一眼地看着李成明,恰巧李成明也挤眉弄眼的看他,于是守志咯咯地乐出声来。他的笑声被老师听见,便招来了一阵训斥。 “干啥呢?赵守志,你赶紧给我做题,要不然你也后边站着去。” 赵守志缩了一下脖子,乖乖地扭转身趴在桌子上。 一、二、三……赵守志一下下地点着,他在心里暗暗数着数,每数到六十时他的右脚就顿一下。如此往复,他已经顿了四五下了。他做完了题,所以才这样百无聊赖的默默做着计时的游戏。在刚顿完第六下时,与他同座的小女生冯玉芬儿斜了她一眼道: “下来神了? 赵守志低头看去,发现他的脚已探到了冯玉芬的那一侧,于是急忙向左侧挪了挪,身子贴紧了墙壁。这种受气的情状让冯玉芬抿嘴一乐,右手不自觉地过了桌子上画的界线。 只是片刻,铃声响起。 赵守志猫腰从长条桌下面钻出来,走到黑板前,向上仰望着。孙成军到他的身边问: “看啥呢?” 赵守志回答:“那上面有个小坑儿,就跟小数点似的。” 孙成军抬头连说了几句“真的哎”后,就推着赵守志向黑板北边的课程表走去。课程表和班级组织值日轮流表都放在一张大白纸上,它的一边已经裂开了一道两寸长的小口子。孙成军将手指点上去说: “下堂音乐。” 他故意将“乐”读成快乐的乐,这是好几年年的读法。赵守志也如法炮制,音乐音乐地说了好几遍。 近些天来异常与赵守志亲近的孙成军似乎也带动了他的本家哥哥孙成海,他也不似以前那样动辄使横动粗,而是非同以往的友好。孙成军说: “今天电影拉来了。” 赵守志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兴奋起来,问道:“谁说的呀,啥电影呢?” 孙成军笑道:“我还没说完呢,还谁说的,好像什么《连心锁》,不打仗。” 孙成海在两米外的地方接过话说:“还连心锁?那是小人书,是《连心坝》好不好?” 赵守志马上想起中午他专心致志玩小花喜子时好像听到过他们谈论电影的事,于是高声地回应:“那天公社演过了,我没去。” 中午时他们已经讨论过电影的事儿,所以这个话题没有继续。孙成军拉着赵守志说:“走,上外边儿玩儿,走五道。” 李福臣凑过来哈哈的半笑不笑道:“走五道你也不是个。” 孙成军笑嘻嘻地回道:“也不赢房赢地呢,就是玩儿呗。” 小个子又驼背的周胜宝挤着小眼睛挑逗李福臣说:“有章程你跟我下。” 李福臣自然接受挑战,于是他们几个和赶过来的高平一同突突地跑向外面。 音乐课没有唱歌儿,而是自由活动,所以他们能由着性子杀得不亦乐乎。 因为有电影,所有人都像过节一样欢欣快乐。赵守志也一样,他放学回到家就催着张淑芬早早地,好早早地到电影场上。 第五十二章 握住了她的手 傍晚时分,赵守志和赵守业相伴出来时,太阳还在西边天上两丈高的地方挂着。 张淑芬在后面喊他们道:“穿那么点儿衣服,看晚上冷咋整?” 赵守志和赵守业没有理会,撒开腿向大街上跑去。守业一边跑一边抡着胳膊,所以整个身子歪斜着。在大门口,赵守业停了下来,喘着气说: “妈说也去看电影呢。” 赵守志嗯了一声,向东走去。 大队前面的空场早已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孩子,赵守业过去混到了他所熟识的那一堆中。 还没立起的电影杆子躺在地上,用来固定杆子的铁链子却被小孩子们扯了出来。他们抓住一端,起劲地上下舞动,于是铁链就形成了波浪,永不停歇地向那一端涌动。赵守志看得出神,也接过孙成军手里的铁链舞动起来。一个叫小老包的孩子手牵着铁锁链的一端也抖动着,像是在和他比赛。看着波浪向前去,赵守益发用力。他的简单的快乐实现起来很容易,没费多少力气。 “哎哎哎,累着没有?”守志猛听到的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便抬头看去,是放电影的大刘。他忙放下铁锁链跑到一边去。 大刘在西边那个屯子住,所以他有那么一点神秘。每次来电影时,他都会被安排好吃好喝,什么油饼啦旮瘩汤啦,可着劲造。这很令赵守志羡慕,他有时暗暗地想,长大了也放电影。 向地上斜打钢钎、立杆子、挂银幕,挂喇叭……一切的放电影前的准备工作结束后,赵守志寻到了赵守业,他已在正中的一个位置上占了好地方。赵守志到那儿看见张淑芬,不知她什么时候领着梅英和梅芳也来看电影了。赵守志在母亲的后面坐好问: “我爸呢?” 张淑芬回头看了看道:“他说来的,嗯,八成还没有从家出来呢。” 她说过后把脸扭过去,看前面的幕布。幕布已被放映机映得雪白,有七八只手在上面舞动着。张淑芬对怀中的梅芳说: “老闺女,等会儿演电影了。” 梅芳站起来,张着手转了一圈后,复又扑到张淑芬的怀里。 天还没有完全的黑下来,加演片开始放映了。赵守志喊着:“假演片儿,不好看。” 赵守业也嚷嚷着,并把一只手搭在张淑芬的膝盖上说:“妈我有尿,你给我占位儿。” 张淑芬训斥他说:“早干啥啦?不是屎就是尿的。” 赵守业站起身向外挤时,看见了赵庭禄站在后面正抻着脖子看。 赵庭禄来得晚。他在日落西山后,磨磨蹭蹭的到东屋和父亲说了一会儿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最后问: “爸,你不看电影?” 赵有贵有回答:“我在家听匣子就行了。” 赵庭禄点头,然后到猪跟前看了几眼。猪长很大啦,再有十天半月就该卖出去,那是最令他高兴的事。 现在赵庭禄影影绰绰地看见儿子挤了出来就问:“干啥去?” 赵守业听出是爸爸的声音,便回应道:“尿尿去。” 赵庭禄会心地一笑,他料定这老二撒完尿,说不上又会跑去哪里疯玩儿。 大队前面的空场并不算大,所以在电影银幕占去了道路的一半儿。道南边的低矮的泥草房在银幕的映照下,显得朦胧不定,有了一种质朴的神秘的美感。 加演片儿演完了。 雪亮的银幕上赫赫然一个脑袋在晃动,于是整齐划一的声音突然响起:“谁的狗卵子?” 赵庭禄微然一笑,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放映机的明亮光柱投射到银幕上时,细小灰尘的阴影在飘游着,像闪亮的小虫子在蠕动。只几分钟后,放映机轻快的嗡嗡声又响起,于是银幕上出现了花花绿绿的景物。全场安静下来,影片里的故事和思想向外传递。 星星在闪烁,遥远的深空中,无限的春梦随着微风轻轻地飘移过来。 第一卷刚结束放映,更换卷盘时,忽然一声呼喝,紧接着后面的人群涌动起来。赵庭禄被涌动的人群推向前去,若不是他勉力支撑,就会扑倒了。在赵庭禄刚一站稳时,又一波涌动随着几个年轻人的呼号传导过来。兴奋的年轻人在恶作剧,也是用这种方式挑动着女孩子以求与她们做肌肤的亲密接触。 前面是坐着的妇女和孩子们。已听见一个泼辣的妇女在骂:“叉你妈的,鼓涌啥,生蛆了?” 她的骂声很快被一阵呼喝声淹没了,又一波涌动传导过来。 赵庭禄站立不稳,斜向右前方扑去。他的肩头撞开两个人,然后两小步滑过去,挨到了一个女人的身边。他站定后,他看到右手那女人正在打量着他。她的体香,她的暗夜中闪动的双眸,她的微微的鼻息,都好像那那无限的春梦一样浸入他的血脉中。赵庭禄小心地站着,怕碰触到那个女人,但他明显地感觉到她向这边靠近了一点。 放映机又轻快地欢唱起来,银幕上的人又在走动,电影杆子上挂着的音箱里又响起了他们的说话声。场地的渐渐地安静下来。 赵庭禄此时有点魂不守舍,他的一半注意力本被分散给了身边的女人。 “三,醒醒,回家睡,在这儿该冻感冒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儿,挤挤挨挨地出来,从赵庭禄身边过去。赵庭禄向右靠了靠,但在那个领着孩子的女人侧身走过后,他并没有回复到原来的位置。 垂手而立的赵庭禄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让自己处于一种自然的状态。他的努力的结果似乎是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银幕上。他会心一笑,举手搔头再放手时,他的弯曲的食指和中指触到了那女人的手臂。迅速的,一种微妙难以言传的愉悦的感受,由指尖传导到心间,于是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快速跳动的心脏像是要从胸口中蹦出来一样。 就在赵庭禄思忖着要不要将手拿开时,他的食指被轻轻的捏住,继而是中指,然后是整个手掌被他她反握住。赵庭禄惶乱地转头左看右看,他怕别人发现这两只相握的手。没人注意到他他们,但他还是悄悄地移动了小半步,用他和她的身影完全遮挡住下面交缠的双手。 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银幕,听不见音箱里传出的声音,一切都寂静虚无,时间似乎停止了,空间似乎也凝滞了,只有他和他。 赵庭禄从迷离的状态中醒过来时,场地上的人们在开怀地笑。他惊惶地环顾左右,将一阵儿长长的鼻息扑到女人的脖颈上。女人的拇指摩挲着他的手指背,他亦以同样的方式回应。 十来来分钟后,赵庭禄另一只手抚上去,叠握着女人的手。仅仅是几秒钟,他轻轻地,轻轻地将女人的手挪开,而后极速地转身挤出人群。 没有看天空,没有看周围的景物,他顾自低头走着。赵庭禄不敢在电影场与女人再继续下去,不单是怕被别人发现,还在于怕被张淑芬看见她与李玉洁亲密地挨在一起而产生联想。李玉洁的看似主动而大胆的举止,想必是经过了苦苦的思索。 家里亮着灯。 赵庭禄跺脚抖手晃脑袋,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被抖落掉了,只剩下眼前的现实。他习惯地到东屋,见父亲躺在被子里正看棚顶。赵有贵微微偏转脸问道: “电影演完了?” 赵庭禄说:“没有,我不看了,没意思。” 和父亲说了几句话后,赵庭禄拿起收音机回了西屋。他没去征询父亲同意不同意,他现在仅仅是想做一件事情。将被褥铺好后,赵庭禄就坐到炕上,打开收音机,胡乱地拨了几圈后,把频道锁定在中央一台上: 赵庭禄没有听进去什么,眼前浮现着李玉洁朦胧的脸型,手上依然感知着李李玉杰洁手心的温柔。 张兴淑芬过了二十几分钟抱了梅芳回来。一进门她就在抱怨: “找你也找不着,梅芳都睡着了。你回来咋不告诉我一声呢?这家什的。” 赵庭禄挪到炕边,将熟睡的梅芳接过放到被子里,再把她的衣服脱掉后说: “这么大人了还告诉你。” 张淑芬脱鞋上炕,一边解扣一边说:“电影不好看,还不如不去呢。你看着守业没?我回来时把小板凳给李玉洁了,明天早晨……” 赵庭禄心里忽地一翻个儿,不待张淑芬说完抢过道:“我回来时好像看着一个黄皮子,刺溜就往那边跑去了。” 张淑芬一惊,立刻问:“你招着它没?那天西院说鸡给咬死一个,八成就是它干的。” 张淑芬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了,赵庭禄就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揣摩到妻子一定没有看到自己与李玉洁手拉手的情形,但为保险起见还是要编那么一个瞎话,以显得自己轻松自然。 “没有,我哪敢招惹那玩意儿。”赵庭禄说。 “对,咱可别惹它,那年东头老杨二混子就打死一个黄皮子,后来他儿子掉南大坑淹死了。”张淑芬说。 “嗯哪,那年李万德和一帮人上小马架子偷瓜,人都跑了,就他没跑了让人逮住给揍得拉拉胯了。后来他说,当时就迈不开步,就跟有啥绊住了似的。他不就是闸黄皮子吗,完了扒皮卖钱。你看,他家儿子姑娘哪个得好了,都虎不登差半拉月节气。”赵庭禄附和着张淑芬道。 梅英自己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后,不一会就睡了。 昏暗的灯下,张淑芬有着不同寻常的妩媚,很奇怪地让赵庭禄动了心思。他催促张淑芬快些钻进被子后,便急不可耐地拉灯绳,然后将妻子揽过来。 张淑芬含混地说:“老大老二还没回来呢,你急啥?” 赵庭禄说他俩在东屋,又不在这屋睡。 第五十三章 梅春上队里干活了 梅春对吴桂兰说:“妈上队上干活儿啊?” 她的请求马上得到了母亲的同意。 梅春走在路上,背着四月初的朝阳。早晨的清风由对面浮过来,爽朗如夏日的凉水润过。 生产队的庭院里已聚集了一些女社员,张二丫又叉着腰站在其中,比比划划的说什么。 梅春紧走几步,进入大门再加入其中。这时,张二家正说得起劲儿: “我都没吱声,就那么‘鸟不悄’地往跟前凑,他们还说呢。我嗷了一声,给他们吓得妈呀妈呀直叫唤。” 梅春梅觉得她的这句话怎样的有趣,但是周围的人都开怀大笑起来。笑声穿过庭院涌进队部里,惹得一个四方脑袋的年轻社员把脸贴在玻璃上向这里张望。 梅春好奇地问:“乐啥?” 张二丫故意扬起脸道:“没乐啥呀,哦,你猜,猜上我就告诉你。” 梅春不可能猜得上,所以她轻轻拍了一下张二丫的腰道:“不说拉倒,我才不猜呢。” 梅春故意作出严肃的神态,眼睛向别处看。 已有马匹被牵出来,套在大车辕里。咴儿咴儿叫的那匹大青马不甘心地踢踏着四蹄,被吴大老板子用鞭子抽了两下后,乖乖地调转屁股,一副驯顺的样子。 张二胖子从屋里出来,扯着脖子喊:“都进屋,派活了。” 他的尖细的声音没有穿透力,余音像老板子的鞭稍儿一样,分了几个纤小的岔口儿。一个矮墩墩的姑娘说: “好像半大公鸡打鸣,咋听着心刺挠呢?” 她的话引了一阵哄笑。 在空旷的队部里,队长李宝发鼓着力气说: “明天生产队就开伙了,大家早晨都早点来。咱们带带拉拉干了有五六天了,今天算正式开工。早晨我看了地里没冻,现在还是刨茬子打茬子,废话不说。男劳力的还是上北三节地,女劳力跟陈金平上东西垅子磕打。其他的该干啥干啥……” 李宝发讲话的水平常常让赵庭禄暗暗羞惭,仿佛讲话的是他自己。他常想,若不是李宝发实干不贪不占,怕是真叫不动桩呢。 张二丫突然喊起来:“队长——” 张二丫这个“队长”拉着长长的尾音,就像女游击队员在报告敌情的。李宝发一愣,然后一咧嘴,问道: “二丫,啥事?” 张二丫道:“干啥?刨茬子,我。” 李宝发以为她在开玩笑,就摆摆手说:“刨茬子?刨茬锹都举不起来呢,还泡茬子。打茬子去。” 张二丫不减声调,说道:“凭啥我们打茬子八分,他们刨茬子十分?打茬子这活轻巧吗?猫腰撅腚的还迷眼睛。” 她这一说马上得到另外几个人的附和。 李宝发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吭哧出一句:“那你看一队三队还有四队,不都是八分,单反咱们队特殊?就八分了,我说话就算。” 梅春拉了一下张二丫儿,张二丫便止住话。她的神情依然停在刚才的状态中,脸上还留有,还留有发泄完的快意。 李宝发张了张嘴,咳了一下道:“刨茬子要不深不浅,深了一大坨,不好磕打,浅了打茬管儿;那个、磕打茬子的要把土打净,不能连三鳖四地糊弄……” 李宝发说得很快,他怕张二丫在继续跟他掰扯那个掰扯不清的话题。 众人都耐着性子听着,待他讲完后吴大老板子问:“队长,今天茬子从哪分?” 李宝发一愣,没听明白似的问:“啥从哪儿分?” “啊,我的意思是从地里拉回的茬子从哪家开始分?”吴大老板子探着脖子重复了一遍。 “接高,接高分,打昨天那家往这面来。”李宝发吩咐道。 赵庭禄开着他那辆手扶拖拉机先走了,他要去拉上级发下来的苞米种子,顺带上供销社买两副马鞍子和一副马搭悠。自从他开上了让人羡慕的蹦蹦车后,赵庭禄就脱离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日后也不必锄田抱垅了。 梅春看着老叔神气地驾着手扶拖拉机驶出生产队的大门,莫名其妙地咯咯地笑出声来。张二丫正摆弄着分叉的头发,听她一乐,马上就问: “乐啥。” 她循着梅春的目光看过去,见手扶拖拉机的影子隐没在前面那排猪圈的拐角后,就狐疑地看着梅春。看一会儿道: “你老叔开蚂蚱子更显精神了,你老婶真有福。” 她的不无羡慕的话立刻引来几个女人的暧昧的笑声。张二丫红了脸,佯装愠恼,道:“笑啥?山笑涨水了。” 一个粗嘎的女声道:“相中了就跟他搞破鞋呗。” 这笑闹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李宝发喊道:“走了。” 梅春走出屋,看了一眼北面的大灶。硕大的铁锅没盖锅盖,一把铁铲子立在土墙上。两只蟑螂从锅里爬出迅捷地钻进东墙根儿的缝隙里。梅春一哆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阳光投射过来,西边杂物堆里有一张旧报纸在清风下呼打起一角。熟悉的马圈的气味冲进梅春的鼻孔里,她紧紧鼻子闻了闻,像以后再也闻不到一样。 第五十四章 劳动 从前面的一溜猪舍拐过走,在向北的路上,可以望得见对面村子低矮的土房,像飘在童话里一样。青年点儿好像没有人,院子里静悄悄的。 与梅春并排走着的张二丫突然说:“青年都回哈尔滨啦,八成那个小米星也走了。” 二丫看似无心的一说触动了梅春的心思,她答道:“好像是,都好多日子不见他们了。” 她说完,扭脸看张二丫,见她脸上有落寞的表情,就补充道:“我听说那个小米星认西头老米太太做干妈了的。” 张二丫突然转了话题:“梅春,你都快结婚了,还来干这破活儿?我要是你,早在家呆着了。” 梅春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广阔的大地上所容纳的春天的气息在波动起伏,无远弗届。 向北走二里多地的岔路口,男社员们继续向北,然后斜向西,女社员则向东。刚才男女嘻嘻哈哈逗笑的声音马上被女社员叽叽喳喳的欢笑声所取代。 横垅地的玉米茬子已经被刨完,东倒西歪地像一个醉汉一样。 就在这四月上旬的天光下,梅春和她的伙伴们劳动着。 快乐的笑声小了许多,强体力劳动需要她们不断地弯腰抓起玉米的茬管,再保持弯腰的姿势,用力的把两个茬子头磕碰在一起。震落的土灌进鞋里,溅进嘴里,崩进到胸口里,这便让她们与土地做了最亲密的接触。 梅春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脸颊红得如喝过了酒一样。她直起腰,目光掠过南边的那一片地,落到了自家的那两间小房子里。那儿看起来那样遥远,就如在天边。她无数次在这儿,在南边的山里红树地,在别处向村里眺望过,每一次眺望都好像会得到不同以往的感受。 这一天的劳动下来后,梅春觉得腰酸腿痛,所以在洗漱完毕后就斜倚靠在墙上,不说不话。 赵庭财看着女儿道:“春,老郑你三姨说了三两天就过大礼,然后定日子结婚,你看行不?” 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梅春明白择日结婚是不可违拗的事。她撩了一下眼皮,看了看父亲,没有回应。 赵庭财以为女儿有想法,就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坐到炕沿上。 “梅春,结婚是早晚的事,总归你要成为老孙家的媳妇不是?”赵庭财劝导道。 梅春沉吟着,过了足足有两分钟才说:“他们家不是要等到菜下来再办事吗?我在家还没待够呢。” 梅春言不由衷,她并不完全是没有在家待够,而是对孙成文对他的那个家没有太鲜明的感觉。 梅春第二天没去队上干活,赵庭财不让。梅春明白父亲的心思,虽然他没说。梅春不去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早晨起来不舒服,肚子痛,痛的不同往次。 隔了几天后,赵庭财去了赵庭禄那里。去那儿一是为看父亲,再是想让被他认为能说会道的四弟好好劝劝梅春早早答应了结婚过到孙家的门里。但赵庭禄却对他说: “梅春应下这门亲事已经很不错了,再也不能硬拧着让她出门子,况且孩子和孙成文处得还不长,脾气秉性都被摸透了呢,早结了婚恐怕也不合适。” 赵庭禄说话时不再叫梅春,而是称孩子。他真的把梅春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不忍心让她受一点委屈。他最后说: “孩子结婚后,你那儿就不是他家了,所以再多待那么一个月两个月的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分的。” 赵庭财听这个老弟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好再坚持,就依了梅春。隔几天碰见大广播时,他把自己的意见让她转告给孙江,梅春结婚的事就这么先按下来。 这些日子里,梅春每天得上队上上劳动挣工分儿,虽然累些,但也觉得充实。一方面是劳动已成为习惯,是生活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她想到以后嫁到了孙家,这样的上工下工的日子就会戛然而止,所以她要珍惜着过。不知怎的,她想到日后的生活时,会有一点伤感的情怀,没有对未来的憧憬与渴望。 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现在谷雨已过,大地真的已回春。青杨绿柳将生机显露出来,草儿欣欣然全钻出地面,做一季的打算。 生产队的社员们开始了一年之计在于春的播撒,玉米在刨坑施肥培土后下种了。许多天的劳作将大地换了一条条的罩衣;马梨在前耲耙在后,一粒粒的谷种均匀地洒落进开出的沟里,后面的马拉子再将土覆拢。希望播种下去,再经夏日的锄耕,只等秋天将这希望收获。 梅春已有十几天没见着孙成文了,好像他现在是与自己毫无不相干的存在。若不是有父亲母亲时不时地提醒,她真的将他忘记了。 第五十五章 不看不看王八扯蛋 梅春已有十几天没见着孙成文了,好像他现在是与自己毫无不相干的存在。若不是有父亲母亲时不时地提醒,她真的将他忘记了。 现在,梅春在傍晚的霞光中走向赵庭禄家。 五月之初的傍晚,清凉从对面撞进梅春的衣领里,浸润她的肌肤,抚慰她的肺腑。沿街的土墙沐浴在晚霞中,便有了许多别样的韵致。 梅春款款地走进院子里后,梅芳从房门里飞出来。她张开小手迎过来,被梅春一把抱住,嘴唇贴着梅芳的脸问: “梅芳,属啥的?” 梅芳回答说:“属猫的。” 梅春问:“猫吃啥?” 梅芳答道:“吃耗子。” 梅春再问:“耗子吃啥?” 梅芳呵呵笑着说:“吃瓜子。” 这样的语言游戏,梅春几乎每次来时都要做。 梅春抱着梅芳先去了东屋看了爷爷,然后上西屋。梅芳被放到炕上,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后,碰到了正撅着屁股写作业的赵守业。守业直起身子,一巴掌拍在她的肩上。梅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憋嘟”着嘴委屈的眼睛里转着泪花。张淑芬见状,忙抱起梅芳哄道: “净招我老姑娘,你个瘟死的玩意,揍他!” 张淑芬虚抬了一下巴掌。就在那一瞬间,梅芳哇的一声哭起来,眼泪哗哗地涌出。 守业眨巴着眼睛,不无愧疚也不无得意。 “你个二犊子,没事打你小妹儿干啥?唉呀,别哭了老姑娘,你看这眼泪跟金豆子似的。孩儿啊,别哭了,擦擦眼泪上车。” 闹闹吵吵的一阵儿,守业咚咚地跑向东屋,连鞋都没穿。 “爸,我们班老师说公社要组织学习竞赛。”守志刚刚看了书,现在仰头儿和赵庭禄说话。 赵庭禄哦了一声,心不在焉地问:“有你呀?” 守志满目期待地看着赵庭禄,就好像他是老师似的:“不知道呢,老师说先选几个补课,然后再选出三个参加竞赛。要开六一了,今天谭老师告诉我们的。” 从梅春开进来到现在,他们也没提孙家,似乎他们在有意的回避。 梅春坐了一阵儿后回去了。她走时,已是星光满天。 守业跑到东屋后早早地睡了,他的睡相恬静完全不同于白日里的那副样子。他半夜起来撒了一泡尿后又睡去,一直睡到太阳照屁股。他被叫醒后迷迷糊糊地穿衣穿袜,然后把枕头向向炕里一撇就坐在炕沿上低头找鞋子。地上只有一双鞋子,那是赵永贵的。守业喊: “妈,谁给我鞋拿走了?” 张淑芬可隔门训斥他说:“你穿鞋了吗?还鞋哪里去了,当你的狗蹄子是金元宝呢?” 守志把鞋拿了过来。 等全家坐到饭桌前,赵庭禄忽然想昨天晚上守志说的话,就问: “二,你班学习竞赛没有你呀?” 守业一晃脑袋。赵庭禄点点头,他料定二儿子没有那个出息,就说:“我寻思你就上不去,成天猫叉狗旮旯儿地掏,比淘气惹祸肯定能拿第一。” 守业被奚落,很不服气地回应道:“我们班老师也没说竞赛这事呀。” 他的言外之意是,事情还没有确定,现在说啥都为时尚早。 赵庭禄呵呵地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抚摸守业的小脑袋瓜。守业误以为父亲是在嘲笑自己,就撅起嘴哼了一声。 守业胡乱的扒了几口饭后背起书包也不说话,风一样的“蹽”出去。张淑珍笑道:“老二生气了,嗔着你说他学习不好了。” 赵守业的军绿色书包打在屁股上,啪啪地响,但他没在意,他只想着到学校后把玻璃球收进书包里。昨天光顾着玩儿了,竟然把好几个小溜溜落在了土桌椅的书格里,那里还有两个“花瓣儿”呢。 守业到学校的班里后,急忙钻进自己的座位里,低头向书袼里看,却见那几个玻璃球好好的在角落里躺着,顿时心花怒放。他将玻璃球扒拉出来,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喜欢得不得了。 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到了。 守业叉着腿摆弄他的溜溜时,一个小女生喊他道:“躲喽!” 守业抬头一看,见是王亚娟,就随口说道:“妥了过礼。” 在说话时他把叉出的脚收回来,好她它过去。 王亚娟没有过去,进到她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盯着守业的后脑勺看:“啥妥了过礼呀?我跟谁过礼呀?我告老师去,你个牲口八道的玩儿意。” 守业被她机关枪一样的话弄得转了向,他张了张嘴后突然笑了。王亚娟被守业嘻皮笑脸的举止激怒了。她趋前一步,胸脯几乎要触到了守业的鼻尖儿: “你就是流氓、特务、汉奸、狗腿子,活该你你叫二掌包的,就得赶一辈子买车。那天我还让你上我们家,白瞎那块发糕了,都不如喂狗……” 守业觉得耳朵嗡嗡地响,连同那眼睛好像也被这声音逼迫着要鼓出来。他将身子向右侧歪去,并堵住双耳念道: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扯淡。不瞅不瞅,王八叉狗。” 王亚娟伸出手向守业挠来,眼睛里还闪着泪花。守业很怕,怕她挠到自己,还怕老师收拾,就跌跌撞撞地向外跑。王亚娟的声音追了出来: “你跑我也告诉老师。” 赵守业在外面游荡着,一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进教室。 教室里,王亚娟正站着等老师。守业心里想:坏菜了,这个针扎火燎的丫头片子不肯善罢甘休了。他悄悄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装模作样没事人似的翻出书本,然后端坐着。 靳老师进来了,见王亚娟站在前面,就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王亚娟指着守业说:“你问他。” 守业正襟危坐目不转睛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靳老师转脸看守业问: “怎么又是你?” 守业板不住了,伸出手来搔着脑袋,左右晃着身子。 “你给我出来!说,这是怎么回事?”靳老师严厉的喝道。 守业低着头到前面。 “王亚娟,你说怎么回事?”靳老师问。 “老师,我往里走时,他腿碍事,我就说躲喽,他说妥了就过礼,还骂我。” 王亚娟陈述着事情的经过,但她将自己凶守业的过程回避掉了。 “老师,我没骂。”守业急忙辩解。 靳老师制止道:“你先别说,让她说。” 王亚娟继续道:“他骂我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扯淡,不瞅不瞅王八、王八……” 守业突然接过道:“王八叉狗。” 几个男生先笑起来,然后是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 “赵守业!”靳老师大喝一声。他的这一声大喝后班上安静下来,你说你这是不是骂人? 守业转了转眼珠子不说话。 靳老师批评了一通赵守业,把他放了回去,然后是强调纪律宣布消息讲课留课堂作业。守业稀里糊涂地听了一半后,觉得没意思,就找出小刀,低头削桌子里用来蓬书格的向日葵杆儿。他削的很起劲儿,竟忘了写老师留的作业。 向日葵杆儿坚硬的黑外皮被削开了一个小口子,白色的轻软的瓤子被他一点一点地用铅笔刀挑了出来。 “赵守业,你猫要弓脊的干什么呢?”老师高声质问着。 守业激灵一下住了手,装模作样地拿过铅笔趴伏在桌子上。土桌子上糊的报纸脏得不成样子,已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有几处已经破了,露出了下面泥土的质地。 守业不会做题,就偷眼瞄着同桌一个字一个字地抄着,连错误的答案也不放过。 中午的时候,守业一边玩儿一边走。到大队前边道南的王伟家房后时,他站住了。王家后园里的那棵沙果树花开得正盛,白色的叶片在清风中飘摇着,诱惑着守业走过去驻足观看。他的眼睛里仿佛出现了一簇簇的果子,妖妖娆娆令他馋涎欲滴。 他看了有十几分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向家里走去。 赵庭禄不在家,去生产队了。 张淑芬正咔咔地洗衣服,看见守业进屋就说:“有大饼子,还有葱,自己整。” 守业翻着碗架子剪捡出一个大饼子来,可是他没有找到葱,于是问:“在哪儿呢,葱?” 张淑芬用湿湿的手捋了一下头发,说道:“自己上园子薅去。” 守业上了园子,扯了半截葱拿在手里。他并不在意葱是否干净,只是用手撸了一下,然后左一口大饼子右一口葱,一边吃一边向学校走去。 赵庭禄晚上回来说他中午在仓库里吃的干豆腐大葱大酱,还有五香鱼肉罐头,都是很好的下酒菜,主食是饼干。张淑芬奇怪他们怎么跑到仓库里吃,就问他。赵庭禄回答说: “是小灶儿,哪儿能放明面儿上,供销社买的打的买马鞍的旗号,记在生产队的账上。” 张淑芬听后撇撇嘴。 “再有两天是星期天了,我去卖猪仔子,让守志和守业也去。”赵庭禄说。 第五十六章 去城里的路上 守业睁开眼睛,见天刚刚蒙蒙亮,就又闭起眼睛想再眯一会儿,可是他实在睡不着。不但现在他没有困意,就是刚过去的整个夜晚他都是处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去城里令他极度兴奋,在他这十年生命里没有比这更令他焦灼盼望的事情了。 守业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了,扭过脸来看守志,忽然他笑了,并且用手背打了一下哥哥。守志忽地坐起,穿上衣服就跳到地下。赵有贵正看棚顶眼,眼睛的余光见守志麻利地穿衣服下地就忍不住地问: “你起得这么早干啥?” 守志说:“上街。” 既然守志都起来啦,赵有贵也就拱起来,稀稀嗦嗦的套上衣服,蹬上裤子,穿上鞋。他到外屋地上见守志摩挲着一只猪崽子的光滑的皮毛,有恋恋不舍之意。赵有贵抄起水舀子,?了一点凉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然后说: “那只留下了,过年好杀。” 守志看爷爷所指的那只猪羔子,见它窝在最后边,像受气的虫一样,又瘦又小。 “小末末渣儿都没有二十斤沉。”守志估计道。 他的话得到了爷爷的首肯,说:“要过了,才十五六岁。” 这一会儿工夫,守业也出来大呼小叫地说:“爷,爷,我哥被窝可臭了。” 赵有贵训斥他道:“嚷啥?你爸还没醒呢。” 守业揪住了自己的两片嘴唇,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向西屋的门口向里看。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看了一会儿后,回头说: “妈和爸一被窝呢。” 守志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在他推门的那一霎那,清凉的早晨的空气涌进来,浸润了守志的身心。他出来望着东边,看泛红的云霞,不禁咧开嘴傻笑了一下。两只芦花鸡梗着脖子,四平八稳地走过来,一副骄傲自豪的模样。 张淑芬养的七八只鸡已经瘟死了四只,余下的这几个能存活多久实在是不可预料的事。年年孵小鸡,年年春天得鸡瘟,一向如此,但张淑芬从未放弃养鸡的念头。鸡下的蛋偶尔给赵有贵给孩子们吃点外,余下的全都卖掉,以贴补家用。张淑芬有时会抱怨说,这穷日子啥时候是头啊,一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苦挪肚攒才糊弄住心口窝。每逢此时,赵庭禄就劝解道: “知足,要知足,咱们虽然比上不足,但比下也有余。看前面有骑马坐轿的,可你往后瞅瞅还有挑筐担担的,再后边还有缺瞎鼻子带滚蹄的,连站都站不起来”。 其实张淑芬也不过是随口说说,真的没有怨天尤人。 赵庭禄听见外屋地上的说话声后,翻身仰头看外面,他的胳膊也从张淑芬的肩头上拿开。他打了个呵欠,努力的眨了几下眼睛,再掀开被子的一角,起身。 几分钟后,赵庭禄到外屋,见只有赵有贵一个人,就问:“老大,老二呢?” 赵有贵努努嘴道:“在外面哪。” 赵庭禄透过窗玻璃看见自己的两个宝贝儿子正傻乎乎的望向东方。 “早晨得喂一遍,吃饱了压秤。”赵有贵说。 赵庭禄点头,转身去灶上掀开木锅盖。锅刷得很干净,没有一点污渍。他拿起铲子敲了锅沿儿一下,当的一响后,他呲牙乐了。 张淑芬头发散乱,迷迷登登的出来后,教训赵庭禄道:“敲啥?孩子睡觉呢。” 一通忙碌后,小猪已喂完。赵庭禄让张淑芬将老母猪赶出去到前面的大街上,免得抓猪羔子时它会疯一样地护崽子。 那辆专门用来拉猪羔子的四外有护栏的手推车是从王老三那儿借来的,推车里还有干掉的猪粪,散发着腐臭酸败的气味。 赵庭禄已经在头四五天和李宝发说好用手扶拖拉机拉猪羔子,但将这事说与赵有贵后,立刻招来了他的批评。他的理由有两个:一是手扶拖拉机是公家的,公物不能私用;二是你赵庭禄今天用了车去卖猪,明天李庭禄要用车去卖羊,那分明是给李宝发出难题。他的一番话不好辩驳,也不好违拗,就依从了。其实,赵庭禄心里对父亲颇有微词,他觉得父亲有些过于认真近乎于刻板。 赵庭禄和身子硬朗的父亲相帮着把猪羔子抓到手推车里后,赵有贵失落地在外屋的地上站着。那只末末渣儿猪仔的惶恐劲儿还没有缓过来,兀自缩在墙角。 张淑芬在吱哇乱叫的猪叫声停了以后才把老母猪赶回来。那只老母猪似是懂得骨肉即将分离,哼哼地叫着向手推车那里嗅,眼睛湿润润的,好像噙了泪水。 赵庭禄扶着车子喊过守志和守业后,他就塌腰蹬地将车子推走了。 还没到大街口,张淑芬尖利的声音传过来:“把书包带上。” 赵庭禄停下车转过身去等着张淑芬。张淑芬走到近前,递过守志的书包嘱咐道:“别把孩子整丢了。” 赵庭禄故意严肃地说:“你个破老娘们儿,说点吉利话。” 向西的弯弯曲曲的道路延伸着,出了村子后再够向西北。在这样的土道上,赵庭禄和他的两个儿子都背负着阳光,努力地一步一步接近希望。 “守业,你累不累?我可告诉你,这离城里可是有二十五里地呢。” 守业跟在赵庭禄屁股后回答:“不累,这么走道儿跟玩儿似的。二十五多里有多远呢?” 赵庭禄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上过姥姥家,就三个姥姥家那么远。你要是想回,现在就可以回去,过到公社就没得后悔啦。” 守业毫不犹豫地答道:“不回家。” 他伸出右手摆弄着,大概是在计算三个姥姥家到底有多远。 很远很远的树林遮挡了守业向北眺望的视线,平展展的大地上,他的奇特的想象在跳跃,辽阔天边一抹云成为他想象的另一个依据,于是他张开双臂做出迎接的姿势。 车里的小猪时不时地叫唤两声,吱吱哇哇。在走上沙石路后,守业兴奋地小跑起来,边跑边说:“真光溜,还有大汽车呢。” 赵庭禄忙吆喝道:“你靠边走,别让车碰着。” 绿色的卡车飞驰过去了,守业晃着膀子追着,像要跟汽车赛跑一样。赵庭禄会心一笑,骂道:“等一会累瘫歪就老实了,到时看你还跑不跑。” 赵守志与父亲同步,不像赵守业一样欢蹦乱跳。看见大汽车,他忽然想起小时的课文:一辆汽车在前面跑着,忽然从上面掉下几根黄瓜。这时,两个小学生看见了,急忙捡起,并高喊着追上去。汽车停下来了,司机下车,接过了黄瓜。 这个汽车不会就是课本里的那辆? 过了两个村子后,守业的那份兴奋劲减弱了许多。终于快到了,能看见城里的楼房了 第五十七章 他们丢了? 西门外的大坑着实让守业感到惊奇,他大呼小叫地说这:“这老大,比小庙大坑还大。” 他已经忘记了刚才一路的疲累,又欢呼雀跃起来。 由弓形的南二道街向里走,到庙头南转七八十米就是市场,所有的猪狗交易都在这里进行。市场西西南的大车店里不断地有人和车进进出出。 “爸,我渴了。”守业待赵庭禄将车停稳后仰脸说。 “渴了?去那边儿有井,自己喝去。” 守业顺着赵庭禄手指的方向跑去,可他跑了一圈儿后又跑了回来,疑惑地问:“没有井啊,在哪儿呢?” 赵亭庭禄一拍脑门儿,说:“哎呀,我忘了这事儿。看见没?那男的站的地方有一个水水管子,弯弯的。你一拧,那个‘销销儿’就出水了。守志你也去。” 守志和守业一同过去。 刚才守业就从这儿跑过去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立着的铁管子。现在守业近进前后,奇怪地打量着并伸出手试探。 “哥,这能出水吗?”他扭头问,目光里有十分的不相信。 守志凑上前看着水龙头说:“爸说有个‘销销’,一拧就出水了。” 他们俩研究着,谁也不敢动水龙头。 “咋没人来呢?”守业环顾左右。 “不管他,瞎整呗。”守志说完就去拧动水龙头。水“哗”的出来,冲到了正仰头察看水龙头的守志,守业“哧溜”地赶紧躲开。他的脸上脖子上全是水珠。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守志来回拧动着,那水流就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守业挨了浇,可他不在意,也凑上来拧水龙头。 玩儿够了,也喝饱了,两个孩子再回到赵庭禄这儿时,猪崽子已卖出来一只。 正是中午时,太阳升在了天空之中,风从前面两个房子的空隙中穿过来,不大。 最后一只猪卖完了。 赵庭禄轻松地抬眼看去,左面那个老头还没有把猪卖完,他正讨好地看着过往的买主。看起来是他儿子的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面目憨厚,身子壮实。赵庭禄忽然由他想起了刘三宝子。刘三宝子十六岁那年跟他爸卖猪时,偷着将一块泥巴糊在了秤砣底下,待卖完猪后跟他爸说: “爸,咱这回合适了。” 他爸,就是老刘大马脑袋问:“咋合适了呢?” 大马脑袋一听,火冒三丈,骂道:“你个驴叉的,里外拐都不分,说你什么好!?” 他骂完将秤砣底下的泥巴抠下,又用袖头擦了又擦。 卖完了猪的赵庭禄推着车,领着守志和守业去了大车店。大车店里大通炕看得守业很是惊奇,他从这边咚咚地跑到那边,然后再跑过来。 赵庭禄一边喝斥着守业一边半办着存车的手续,而后领着他们走出充溢着马粪味烟草味汗泥味霉味儿的大车店。 “守志,咱们是先吃饭还是先上商店买东西?”赵庭禄征询这大儿子的意见。 守志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吃饭,我饿了。” 市场的东门外就是兴隆饭店,兴隆饭店门口的幌子挂在半空中,虽然颜色不那么绚丽,却依然昭示着这里与众不同。 赵庭禄和两个儿子进到屋里,见所有的桌子都有人坐着。他捡门边的一张桌子放下空空瘪瘪的书包,让守志守业坐下后就去看对面墙上的小黑板,那上面写着今日菜单。 兴隆饭店坐东朝西,里面的厨房与大堂隔开来,窗户都用印有“兴隆饭店”四个字的白布帘遮住,北侧的隔间是用来交款开票的,那里坐了一个女的。 桌子的那一面是一对夫妇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那男的看起来有几分的文雅,女的虽说不好看,却也绝说上难看,只是她的下巴尖削面颊不饱满。 守业抻着脖子看那女的把一箸干豆腐夹到她嘴里后咽了一口唾沫。那干豆腐里有肉,精亮的肥肉让守业馋延欲滴。那女人白了守业一眼,抹搭地翻了一下眼皮说: “吃饭闺女,别四处瞎撒目。” 守业不知道那女人话里的意思,依旧在看。一会儿他觉得没意思,就出来站在门口看对面的风景。对面的市场依然是很热闹,市场西南端的大车店里依然不断的有车马进出。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一男一女并他们的女儿从身边经过,守业才把目光收回来。 “那两个孩子真埋汰,身上有味儿,膈应死人了,真是屯迷糊。”女的鄙夷地说。 “得了,不就那么一会儿嘛,还能熏死你?唉,你不也是屯子出来的吗?”那男的说。 守业看清了,那男瘸,瘸得厉害。 守志从屋里出来,叫他道:“爸招呼你呢。” 守业刺棱一个转身,跳进屋里。赵庭禄问守业:“你干啥了的?别乱跑,别丢了。” 守业说:“那男的瘸,爸,那女的还说咱们埋汰膈应人。 赵庭禄听完眉头一紧,随口骂了一句:“叉你妈的。” 赵庭禄恶狠狠的情态吓到了守业,他不自觉地把身子向一旁歪去。赵庭禄见儿子这样,忙安慰他道:“我骂他们。” 他的下巴向对面扬了扬。 守业看着对面盘子里剩下的几牙饼说:“爸,那还有饼呢。” 守业的意思很明白。 赵庭禄气哼哼的说道:“不吃那狗剩,咱吃咱自己个儿买去。 他说罢去那个隔子间前,不一会儿,拿了票交到厨房那个小姑娘的手里。 当一大盘白面饼,一盘儿溜肥肠和一盘儿尖椒干豆腐最终端上来后,赵庭禄从快笼子里拿出筷子来,递给守志和守业说:“造,使劲造。” 赵庭禄以他特有的情态看着两个儿子头不抬眼不睁地吃,他的脸上堆满了幸福和慈爱。在吃到中途时,他又去要了两碗汤,但是当两碗汤端上来时,赵守志和赵守业已起吃完。 菜所剩无几,饼也只剩下那么三牙儿,两碗汤被守志和守义喝了那么一点点后,剩余的都让赵庭禄灌进肚子里。赵守业拍着肚子说: “这肚子,滚瓜溜圆,呃……” 当赵庭禄在兴隆饭店北边的第二百货商店把该买的东西买齐后,又领着两个儿子转了那么几圈儿,看了风景,最后去大车店将手推车推了出来。在经过大门时,他看见了一个干净的草帘子,于是吩咐赵守志和赵守业把草帘子扔到了车里。 两个孩子已没有了来时的兴奋,疲累地跟在后面。过了西门再南行时,赵庭禄叫过慢吞吞跟在后面的赵守业说:“老儿子,上车,爸推着。” 赵守业爬上车,倚靠在车沿儿上。 “守志你也上来,你俩加一块没一窝猪仔子沉。” 赵守志犹豫了一下,也从后面上了车。 “守业,别把手放在车帮的横栏上,该‘掩’手了。”赵庭禄提醒。 赵守业刚开始还有滋有味的向西边看,但出了城二里后,他的头就开始向下低垂。赵庭禄赶紧停了车子,让赵守业躺在铺好的草帘上。他刚要推车走时,看到赵守志也乜呆呆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就招呼道: “躺下躺下,正道的。” 赵庭禄推着两个儿子向回走,书包放在车里。不时有汽车从身边驶过去,带来一阵风。 在出城五六里后的桥边,他停了下来,轻手轻脚地把手推车的扶手担在桥栏上,再坐下,眼睛望着西边。桥下暗灰的臭水迤迤逦逦向西南流去,穿村过镇,最后汇入拉林河。 坐了二十几分钟后,他手拄着膝盖起来,抓起车子又踏上归程。 张淑芬已经是第三次到大街上向西张望了,她惦记着两个儿子,担心走那么远的路会累到他们。现在看赵庭禄推着手推车晃晃地向这边走时,她的心呼地跳起来。赵庭禄的身影虽然还看不太真切,可是轮廓还能分辨得明白。怎么不见守志和守业呢?她疑惧起来,自己吓唬自己,孩子丢了?让汽车撞了?还是…… 张淑芬见赵庭禄离自己还有三四十米远就喊道:“孩子呢?” 赵庭禄低着头回答道:“不知道啊,在城里二百那儿一转身就没了,我找了好几圈儿也没找着。” 他的略显焦急的声音让张淑芬信以为真,她快速地跑过来,带着哭腔质问道:“那你回来干啥?找去啊!” 张淑芬没有看车里,她现在的目光集中在赵庭禄的脸上。 “找了,真找不着了,丢就丢呗,再生两个不就得了。对了,你结夏了,生不了孩子了,再不,让孙江搁大广播喊喊? ”赵庭禄说完忽然嬉笑起来。 张淑芬突然明白了,转脸看车里,见两个宝贝儿子正睡得香甜,就一巴掌拍到丈夫的肩膀上,笑骂道: “你个犊子玩意一句正经的也没有,吓死我了。给我,这家什的推二十多里地也挺累的哈。” 张淑芬在前推车走,赵庭禄像要散了架似的在后面跟着。 赵庭禄捱到大门时,张淑芬已将车子推到了院子里。赵守志和赵守业被母亲摇醒,迷迷糊糊地下了车,努力地睁开眼睛后,再进到敞开的房门。 张淑芬将草帘子拿下来,自言自语道:“这车帮上还有猪屎呢,也没说好好打扫一下,都蹭孩子身上了,真是的!” 她眼见着赵庭禄抱着膀进来就住了嘴。把车推到一边后,张淑芬进屋倒了一盆清水,放到四脚八叉的方凳上,招呼赵庭禄洗涮。 赵庭禄秃噜秃噜的洗过脸后,问:“他俩呢?” 张淑芬瞄了一眼东屋道:“回来就攮到东屋炕上去了。” 屋子东北角上的猪草已收拾出去,老母猪被重新赶到了猪圈里,这屋子显得宽敞了很多。 第五十八章 压房草 “立夏鹅毛住,这都立完夏五六天了,咋还刮大风呢?”赵庭禄满脸疑惑地说。 他不等张淑芬做怎样的回答,自己推门上外边查看房顶的草是不是被肆虐的风掀开。 菜园里的辣椒是立夏那天种的,张淑芬说赶节气的好出还辣。她只是这么一些说,有点开玩笑的意思。现在赵庭禄看到那几垅辣椒已被风抽的不成样子,暗黑的土干爽爽的,没有一点儿水分。西墙下的三垅秋葱倒是充满生机,绿得浓重的叶管儿不惧狂风顽强地指向半空。 赵庭禄掐下了一截葱叶,一点一点的舔进嘴里,他的唇齿间立刻染上了绿色的叶汁。 转了一圈后,赵庭禄进屋凑到张淑芬跟前说:“那辣椒好像不能种,大风给嚎干了。” 张淑芬一只腿蜷着一只腿伸着,正拿着小鞋反复端详着,听他这么一说,想也不想地回道: “不种再出。”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赵庭禄听后明白地哈哈大笑起来。 梅英和梅芳愣愣的看着父亲,不知他笑为何故。 张淑芬思谋了一会儿,笑骂道:“你个虎犊子,你不说不能种了吗,要不我能说不种再出?” 又一阵大风啸叫着像怪兽一样扑过来,刮得窗玻璃咔啦咔啦地响。梅芳害怕了,投进母亲的怀抱后,将头埋进张淑芬的胸间,闭起了眼睛。 昨天晚上就没做饭,全吃凉的。现在,大队广播喇叭里孙江又喊了:要注意防火,注意防火,注意防火。 “谁还不知道防火?磕巴的啥事都管。哎,你看前院,那媳妇儿正看房子,好像要上房压坯头子呢。”张淑芬说。 张淑芬的目光穿过风沙落在了前面魏景中家的房角下。赵庭禄一惊,以为张淑芬发现他隐秘的心思,就连忙掩饰地将脸转向前面。 “也真不容易,管孩子还得管‘迂呐八揣’的老爷们,还得管家里家外的事,操劳人呢。你说这老娘们啊,越操劳越白净,细细粉粉的,像水泡的似的,招人喜欢。”张淑芬边看边说。 赵庭禄越发惊惶,他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操心不见老呗,赶明我也多操点心,保准比她还水细粉,一掐就出水。” 眼见李玉洁搬过来一个梯子了,正吃力的向房上靠,张淑芬说: “去搭把手,别把这老娘们儿摔着,把蛋黄摔出来。” 赵庭禄装做不情愿的样子说:“大风小嚎的,要去你去。” 张淑芬一瞪眼睛,道:“我能去还用得着你?” 赵庭禄磨蹭了一会儿,然后下地出去,只几分钟的工夫就到了李玉洁的身边。凭感觉,李玉洁一定是看见赵庭禄从家里出来走向这里,但她还是很吃惊似的问道: “你咋来啦?” 赵庭禄接过他手中的梯子道:“张淑芬看见你够够巴巴的整个梯子,就让我来了,说怕把你蛋黄摔出来。” 他说完哈哈地乐了,同时他的内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我看你一个人搭梯子上房,怕你摔下来,可是心疼得要命。 这内心里的声音是不能让李玉洁听到的,也不好意思让她意会到。 李玉洁微笑了,在狂乱的风中道:“蛋黄摔出来不还有蛋清吗,吃着更好。” 赵庭禄回首仔细地看她,见她的右眼角很俏皮地挤了一下。 赵庭禄立好梯子后几下蹿到上面,接过了李玉洁递过的半截子土坯压到不断掀动的房草上。 “再拿一块来,那也欠缝了。”赵庭禄大声地下着指令。 在接李玉洁递上来的坯头子时,赵庭禄触碰到了给她温热的手背儿。他心里一翻动,不自觉地把目光定在了李玉洁光滑细嫩的脸上。她的双眸中有奇特的光在闪烁跳跃,让赵庭禄心神不定心猿意马。 强自镇定的赵庭禄将房角压好向下挪动时,李玉洁就在梯子的右侧把持着。看着赵庭禄蹬到第二个横牚时,她感激地说道: “得回你来了,我正打怵呢。这么高的梯子,别说让我上,看着都迷糊。” 她的声音里有些微的颤抖,好像她在极力地控制着情绪。 “嗯,不用扶着,摔不了。”赵庭禄耳朵听蹭了,大声地回应,“我蛋黄结实,摔不坏。” 李玉洁脸色红润目光迷离,她的胸脯起伏着,像是有东西要弹跳出来一样: “你、我还是扶着点,真把你摔着,张淑芬让我包咋办?我可包不起。” “景中呢?这天真是的,一个劲地刮风,刮得人‘刀绞马乱’的。”赵庭禄最后站到地上说。 “景中在屋呢,出不来,可口灌的大风都能把他呛过去。赵庭路,你吃葱了?” 赵庭禄忸怩起来,自嘲地说:“才‘哈目见’地揪了一个葱叶吃了,有味不好闻?” 李玉洁咯咯地清脆且甜润地笑道:“我也吃葱啊,啥好闻不好闻的。” 赵庭禄看到她的牙齿洁白而整齐。 “赵庭禄,你你咋老也不上我家来了呢?” 这突兀的问话让他不知如何回答,支吾了一会儿说:“生产队的活多。” 赵庭禄被李玉洁相让着进到屋里后还没坐下,李玉杰就抢先开口:“看人家淑芬,要多热心有多热心,大老远见我捅鼓房子就让老哥个过来帮忙了。” 李玉洁是故意说给魏景中听的,赵庭禄好像能明白她的用意。赵庭禄和魏景中说了几句,并承诺哪天没事儿时和他唱唱本儿后就回家。他有点儿恍惚,眼前总浮现那双眼睛和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第五十九章 有点意思 赵庭禄回到家里刚刚坐稳还没有两分钟,赵守志和赵守业中午回来了。他们吃了点儿凉饭就向外走。赵庭禄叫住赵守志问: “你们快期中考试了?” 赵庭禄这样问儿子并非真的关心他的学业,他想藉此表明自己现在心态平和自然。赵庭禄多虑了,张淑芬现在什么也没想。 赵守志答了一句“快了”就跑到风中。 赵守业背着风在街上奔跑起来,飞一样轻快的御风而奔让他兴奋不已。赵守业张开双臂啊啊的叫着,享受着这自然所带给他的快乐。在跑到大队前的空场上时,他停下来回身望,并且扬了扬手臂。 赵守志被风吹着走得也不慢,若不是他强迫自己将上身后仰,他也要御风而奔了。在十字街口,孙成军从南边过来,刚过小庙大树就喊道:“赵守志——” 赵守志站下来,歪斜着身子等待。孙成军侧着身子紧跑着过来后说: “我爸上公社开会去了,你爸送的。” 赵守志突然来了兴致,因为孙成军提到爸爸,于是他回应道:“我爸肯定开车去的。哎,不对呀,我爸在家呢。” 孙成军眯起眼睛笑道:“那不会早上去。” 赵守志点头,表示认同。 孙成军和赵守志随着三三两两的学生进到学校的大门后,径直走向班级。偌大的操场上只有几个学生,其余的像是被风刮跑了一样。 上课了。 徐凤敏老师每次到班里上课都要带一面小小的圆镜子,这次也不例外。她的这节课农业常识课没有被赵守志听进多少,她的鲜丽的容貌倒是被赵守志深深地刻印在脑海里。徐老师三十一、二岁,个子中等,微胖,顾盼生辉的眼睛永远流泻着甜润柔和的光彩。 现在徐老师正将小圆镜对着自己的脸,左手的食指轻抹着眼角。赵守志见老师不再注意,就转过头来捅了捅后桌的周胜宝说:“抓贼呀?” 不等周胜宝有所表示,他已将左手的五指攒到一起,然后用右手握住,尽可少地露出指尖,让周胜宝找出中指。周胜宝眯缝他的小眼睛用指头点着,然后大拇指和食指的甲盖揪住了其中的一个说: “这个。” 赵守志松手,无名指显露出来,同时哈哈的得意而快活地笑起来。徐老师循着笑声看过来,瞪了他一眼。 不光是赵守志,后边的男同学也都小声但是兴奋地说起话来。仅仅是四五分钟后,孙成海和那几个大个同学无所顾忌的钉起了“钢锤”玩起了石头剪刀布。 一阵风啸叫着,像是要鼓破窗子将这间教室扫荡一空,赵守志吓得一哆嗦。也就是在这时,门“哗”的一声开了,校长毛振华推门进来。 毛振华的到来让这间教室有了片刻的安静,但也仅仅是两分钟,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又响起,混合了窗外风的呼啸,像粥一样。 赵守志并没有专心听毛校长和徐老师在说什么,但他们看似亲密的交谈声还是传进了他的耳中: “切,那个、他长得跟个狗熊似的,心眼儿还不少哎,那天他说……” 赵守志抬头,见两米开外的徐老师已把嘴凑到毛老师的耳边。毛老师满面笑容,不住地点头。 他俩挨得好近,四目相视,像有好多话要说。赵守志能感觉到毛老师的眼神里融化进了白糖,甜蜜又柔润;也好似里面有无尽的欢喜,就像他看爸爸从孙成文那里拿回的小皮球一样。 赵守志把目光收回,因为他看到毛老师将目光头投射到这里。他低头继续他的还未完成的画作,桌上的图画本里有一只冲锋枪,枪托还没安上。 赵守志画枪的兴趣源于她他那本《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小人书,那里面有战士有冲锋枪。可是,那本小书让赵守林拿去了,之后他又借丢了。为此,赵守志还很不高兴了好几天。赵守林为了安慰守志的情绪,又找来一本破旧的《火烧野牛》给他,算是对他的补偿。在把小书给他时,赵守林说: “这家什的,一天要八十遍!你看二掌包的,没了就没了,眼皮都不眨。” 现在,赵守志似乎忘记了窗外风的嘶吼,直到下课的铃声杳缈地响起,他才抬起头而后走出座位。 傍晚的风好像刮的断倦了,最终停下,昏暗的太阳有气无力地垂挂着,将最后的一点儿光热照射下来。 第六十章 打碎了玻璃 五月中旬的天气晴晴朗朗,风沙好像不会再来光顾。下过几场小雨后,夏天便真的近在眼前了。 赵守业随着蜂拥而出的学生们走出学校的大门,他没有等他的好朋友李德才。昨天他让李德才和他原来的同桌换了座位,为的是能和他长久的坐在一起,便于玩耍。 赵守业到家胡乱地扒了一碗小米干饭吃了一根葱后,就到外面仰脸看天上。天上有飞机拉线儿,由东北过来,转了一个弧弯,然后向西南而去。他将手臂举起,但马上又放下了,他害怕,因为别人说用手指飞机拉的线会烂手指。飞机看不见了踪影,飞机拉的线儿也逐渐扩散,随后消失,只有湛蓝的天空深远透彻,成为夏梦的背景。 张淑芬见赵守业傻呼呼地抬头仰望,就高声喊道:“你咋还不上学呢?都啥‘前儿’啦?” 赵守业头也不回地说:“赶趟,午休一个小时呢。” 墙上立着的不到两米长的杨木棍引起了他的注意,守业赶紧过去,抄起,扛在肩上并且喊口令道:“立正,向前看齐——” 几次立正稍息之后,他平端着木棍,面向房门道:“你的八路?八路的死啦死啦的。” 说完后他又转身面向南边,以一个八路军的口吻说:“我是八路,今天就干死你。” 然后,他又转成模仿鬼子的腔调道:“你拼刺刀的不是个儿,投降,皇军大大的优待。” 赵守业自己假想着战斗的画面,将身子转过来,背对窗户,把木棍斜端着做拼刺的动作。 “嗨,杀——小日本儿,你完犊子了。想跑?往哪里跑,看枪!我要把你穿得透心凉。” 他说完,右手擎起木棍向后递送,准备投出去。他还没向前发力时,就听到后面咔啦一声清脆地一响,守业的心嗵地跳了起来。坏了,一定是玻璃给干碎了。他回头一看,果真如此,于是他扔下棍子逃命似的跑开。那杨木棍嘎啦啦地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后不动了。这时,赵守业已飞出大门外。 跑了很远,赵守业停了下来,呼哧呼哧的蹲在地上喘气。他扭头看去,不见妈妈追出来,就站起身,慢慢地向学校走去。 学校的操场上喧闹嘈杂,追逐奔跑的学生在人缝间穿过来穿过去。赵守业到秋千下下站着仰望,高高的秋千上的横木上的绳索已被扯去。固定它的“把锔子”泛着微黄的暗光。篮球架下两个四年级学生在攀缘,试图爬到架子顶端的横梁上。 “二掌包的,你也往上爬啊?”一个男孩说。 赵守业仰头说:“我班老师不让,我知道你,你叫张兴宝。” 高平从上边出溜下来说:“那我叫啥?” “高平,你们家在前街住。”他说完呵呵笑起来。 “你大哥在班里玩呢,和女生玩,都是姑娘。”张兴宝手攀缘着篮球架的横梁脚盘着架子的立柱说道。他的眼睛眨巴着,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赵守业转着眼珠子,忽然大声念道:“今年好年头,王八兔子上高楼——” 他说完拔腿就跑,一直跑到自己班前。张兴宝没有追上来,他觉得没意思,就百无聊赖地向这里班级的门前走去。王亚娟正和赵梅平还有另外几个学生跳绳,她们像燕子一样,依次从摇起的皮筋下越过。在摇起摇落的空当,赵守业突然来了兴致,几布步跑到摇起的皮筋下。但他慢了半拍儿,还未等他跃起,那黑色的皮筋就套在他的脚上。长得胖乎乎的小女孩把皮筋的一头递过来道: “你坏了,摇绳。” 赵守业晃着脑袋道:“我又没和你们玩儿,干啥我摇绳呢?” 王亚娟气昂昂地过来,叉着腰歪着头质问道:“你怎么没跳,你就是跳了。你说你没跳,那你就是打搅混,凭啥我玩儿你打搅混?” 赵守业张嘴结舌,好一会儿才说:“我想过去上班里,你们挡道,碍事。” 王亚娟不依不饶道:“啥碍事?那边那么大地方你不走,偏从这过!跳坏了你还不摇绳,摇,不摇不行!” 赵守业知吾着想不接胖女孩儿递过的皮筋,可王亚娟已把皮筋硬塞了过来。 赵守业无奈地摇了起来,啪嗒——啪嗒—— 当——当—— 钟声响了。赵守业扔下皮筋奔向教室,一边跑一边喊:“钟响啦,铃没响啊,不是坏了就是停电了。” 第六十一章 长大了赶马车 午休后的第一遍钟声响过后,操场上渐渐安静下来。 赵守业坐在土凳子上,一点一点地撕扯着土桌子上边糊的报纸,扯得津津有味。刚刚进屋坐到座位里的王亚娟制止道:“赵守业,老师说了不行祸害人,你咋又撕纸了呢?” 赵守业偏头看了一眼,停了下来。但仅仅是几秒钟,他又转了半个身子看着王亚娟念道: “那孩子的屁,震天地。传到莫斯科,传到意大利。意大利听了很满意,研究这个屁,怎样组成的?热水加凉气,这样组成的。” 王亚娟瞪视着赵守业,小胸脯起伏着。赵守业念完一遍又念第二遍时,她忽地站起,跨到赵守业面前说: “你骂谁呢?” 赵守业向后闪着身子回答道:“我谁也没骂呀,我说着玩儿呢。” 王亚娟撅嘴道:“你看着我说,那就是骂我。” 赵守业哈哈地怪笑了两声,说:“有捡钱的,有捡乐的,还有捡骂的。那孩子呀,真虎。” 他说完蹭地跳出去,跑到黑板下。 在一片吵嚷声中,赵守业在前面来回迈着方步。直到第二遍钟声响起,他才一步三扭地坐回到座位上。 见老师到班上后,王亚娟不举手就站了起来,历数赵守业的罪状,那个胖6呼呼的小女孩儿出来做证明。 赵守业被靳老师批评道:“瞅瞅人家王亚娟,懂事还学习好,所以被选为学习委员;瞅瞅你赵守业,调皮捣蛋狗屁不是,明天选你当捣蛋委员。我告诉你啊,以后再不许欺负王亚娟。” 赵守业低头斜眼看着同桌的李德才,无声地美滋滋地笑。 “回去。”老师说。 赵守业向座位上走时,靳老师又提醒道:“好好走道,别像黄三撅子似的脑袋屁股一起晃。” 唉,上课真没意思,能像那些大学生一样在外面练走步练队形做操多好,还有那些运动员也让他羡慕。可自己才二年级,不让参加体操队,又当不了甲组远动员,就只能待在教室里了。 外面的口令声和哨声不断地传进赵守业的耳鼓,令他不自禁地转脸看过去。 “赵守业,你精神又溜号了,集中注意力,看黑板。”靳老师严厉地警告。 操场上,赵守志排在队伍的后面,向前看是密匝匝的身影,向后看,两排的体操队员中缺了几个,留下了空位。王秀杰在前边靠左的位置甩动着胳膊,踏着节拍儿,很用心地走着,不东张也不西望。 “注意用你眼角的余光看两面,保持队形的整齐,顺拐的用脚踏半步再踩上去。一二一、一二一、……”毛振华校长的双脚坚实有力,沉着稳重。 在前面的拐弯处,三年级的那个好看的女老师正笑眯眯地看着赵守志。赵守志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他忽然有点不会走了。他机械地抬高脚步,扑打扑打地踩着节拍,手也不自然地摆到了小腹前又甩回去。 “要拐直角弯儿了,不能甩大尾巴。”她提示着。 虽然如此,队伍的后尾还是向外侧甩去。 天热,热得浑身是汗。 赵守志是第一次参加到体操表演中来。去年时,他的个子小没有被选中,为此还郁闷了好几天。现在,他忽然觉得参加体操表演很没意思,训练太累太热。 走了两圈后开始做操。上肢运动、冲拳运动、体转运动……这一套操下来后就是整队集合,听校长也是总指挥的毛振华做总结和指导。 赵守志当然看到赵守业站了起来,扭脸向外看。 靳老师提醒道:“说你八十遍了,还往起站!”他边说边向赵守业这边走,吓得赵守业赶紧坐下。 “赵守业,你这本子背面点那些点儿干什么?”靳老师好奇地问。 赵守业慌地将本子用手盖住低下头,但他眼角的余光还在看老师的手。 “我看看你做什么样了。” 靳老师强行把赵守业的手挪开。 “唉,赵守业,你这些点是不是用来查数的,手指头不够用啦?” 赵守业被说着了,就抬眼看老师。老师呲牙乐了,说: “你这加上三十五就点三十五个点儿,那要是加上三百五十,是不是得点三百五十个点儿?要加一万,这个本子怕是不够用呢。点那么多,查多一个或者查少一个,得数就会错,不能这样,得用方法。来,我教你。这都学过的知识了,你呀,听着……” 赵守业窘迫地看着老师的手指捏着笔,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他听着老师讲,觉得额上有细汗在渗。 “会了吗?”老师问。 赵守业答道:“嗯哪。” “那好,你算这个。”老师出了一道加法算式题。 赵守业掐着铅笔在本子上算,过了一会儿写上结果。 “哦,这就对了嘛。赵守业,你很聪明,好好学,说不定将来能当个科学家。”老师鼓励的话还没落地,赵守业脱口而出道: “长大了我要赶马车。” 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靳老师憋着没有笑出来,他转过身走向前面。背对着同学们好半天,他才转过身来开始讲课。 第六十二章 被送回了家 放学时,赵守业特意叫李德才和自己一起走的。在到家门口正要向里拐时,他忽然想起了那块打碎的玻璃,就马上改了主意道: “上你家呀?” 这虽然是一句征询的话,但他的脚步已向前迈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李久发虽然只长赵庭禄三岁,但他却有六个孩子。每天里他的六个孩子和他的侄子撕成帮打成蛋,闹得乌烟瘴气。李久发并不厌烦,厌烦也没用,“嗷喽”几声后,也仅仅是得到片刻的安静。他生性随和,不与人争执,又常常迷迷糊糊地显出半吊子二百五的模样,因此被人叫做李三乏。大约是他的这种性格,才和赵庭禄合得来对心情,能做了十几年的朋友。所以张芬芬免不了时常拿赵庭禄开心:瞅瞅你们俩,一个马里马虎稀里糊涂,一个沥沥拉拉老也睡不醒似的,咋凑的呢? 李久发因为赵守业的到来,特地煮了鸡蛋。 赵守业在李久发那吃过晚饭又玩了一阵后,却不说住下也不说回家,这就让李久发很是奇怪。他紧鼻瞪眼,做了一个滑稽的怪相后问赵守业: “是不是惹祸了,不敢回家。” 赵守业吭吭哧哧地道出实情,并且落下了两滴清亮的泪水。李久发见这情形忙安慰说: “侄儿小子,三大爷送你回家,别怕。” 他说完,向前面走去,赵守业在后面跟着。没过五秒,李德才啪啦啪啦地从后面追上说:“爸,我也去。” 李久发领着赵守业到门前后就大喊大叫:“咋给孩子吓成这样,连家都不敢回了。不就是一块玻璃吗,也不是他净意打坏的。那什么,二,过来,别往后躲了,谁敢打你我就削他。” 张淑芬笑容满面地回答道:“三哥,打完玻璃我也没说啥呀,再说他跑得比兔子都快,就算我说啥他也听不见。” 张淑芬的笑容里有一半是对李久发的感谢,另一半是因为他系错了一个扣子。 李久发过门槛时缩了一下脖,就好像怕门框磕了他的脑袋一样。进到屋来,他屁股还没坐在炕上,就数落赵庭禄道: “孩子不回家也不知道找,这要让拍花子的抓去,你们哭都找不着调。” 赵庭禄毫不在意地答道:“找啥找,都那么大了,丢不了五不了的。去年冬天这俩小犊子哪天不玩到天黑才回家来,疯的连饭都不吃。” 赵守业刚开始还是小心翼翼的,现在他完全将打破玻璃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和李德才都骑到了小土墙上,身子前倾,大声地喊着: “同志们冲啊,我小松要打死你个老鬼子。biu——biu——” 夕阳西下,霞光涂染着街道、房屋,涂染着每一处可以照射到的地方。对面的高压电杆下,几个半大孩子在拿弹弓射上面的瓷壶: 啪——啪—— 第六十三章 饼干真好吃 第二天中午,张淑芬让赵庭禄将坏掉玻璃的窗口用塑料布钉上,但赵庭禄说:“这天还不到热时候,蚊子苍蝇还没‘兴洋’,赶趟的,再说风也没多少啦。” 他的这一态度让张淑芬很不满意,她指责赵庭禄办事拖沓不麻利不爽快。赵庭禄反诘道:“那你怎么不钉呢?” 张淑芬道:“我钉还用你?” 那个窗子就这样大张着嘴,延宕了一天。第三天时,张淑芬被赵庭禄用手扶拖拉着送去了娘家。她说有好些天没去看老妈了,时常做梦呢。他们在赵守志和赵守业没上学前就嘱咐中午回家吃饭时别忙三瘪四的,要慢吃慢喝,省得灌肚子里风。不厌其烦地说了几次才打发他们走掉。 守志中午随着人群走到学校大门外时,后面想起了赵守业的喊声: “大哥。” 他停下来回头看小跑的弟弟,没有说话。守业赶过来说: “我班上王小乐子把腿卡坏了。” 赵守志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正午的阳光直通通地照射下来,不留一点情面。赵守业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走着。他的样子很是滑稽,身子摇晃着两个手臂大幅地摆动。一个大个子瘦脸学生逗他道: “二掌包的,今天拉啥?” 赵守伸出手说:“今天拉屎。小朋友握个手,拍拍肩膀来个斗。” 他边说边将手伸出拍向瘦脸的肩膀,拍了一下后,又去扣他的下巴。赵守业的个子小,够不到瘦脸学生的下巴颏,所以他努力向上蹿着。 笑闹着的赵守志和赵守业到自己家的大门口后,赵守业做了一个鬼脸对瘦脸道:“不哄你玩儿了。” 他张开双臂向院里跑去。到房门口,他站住了,回头说:“大哥锁门了。” 赵守志紧走几步到近前看了看,说:“你上后院儿看看,爷八成在后面呢。” 赵守业腾腾地跑向后面,不一会儿跑过来道:“没有啊。” 他趴在窗台上向里面看,自言自语道:“爸不是让爷中午时别离家吗,咋走了?那把笤帚咋还在地当腰呢,有鬼?” 赵守业转过身,琢磨了一会儿后,顺着窗台往西走,然后又回来。赵守业再次将目光落在那个掉了玻璃的窗口时,他两眼突然放出了光彩,说: “大哥,咱俩从这儿钻进去。” 不等赵守志同意,他已行动。窗口虽然不大,但能容他赵守业通过。他的头探到了里面,再进去半个肩膀。赵守业努力蠕动着,一点一点地将手接近锅台。终于,他的手触到了台面。铺锅台的木板动了几下,从里边窜出来几只蟑螂来,吓了赵守业一跳。他怕蟑螂往自己身上爬,那东西咬人。他被咬过,也被跳蚤咬过,还被蚂蚁咬过。他恨死了那些吃人血的小东西,每次逮到它们时,他都要好好地折磨它们。可是,跳子不好逮,腾腾直蹦,最主要的是它们不好发现。 三年前赵庭喜从这里搬出去后,那西屋的灶台就闲置下来。撤去了大铁锅的灶台空荡荡的,很不美观,还有一点儿阴森的感觉。张淑芬好几次都想让赵庭禄将它拆扒掉,但赵庭禄说以后再买个锅回来,烀猪食不是更好,省的一个锅倒腾来倒腾去的,“贼啦”不方便。两个月后,赵庭禄果然搭生产队去城里的大马车买了锅和锅盖,这才将那大窟窿堵上。 现在,赵守业已爬到锅台上,只需一蜷腿就可以站起来了。他小心地将腿收起,然后蹲立,四下看看,见西屋灶上破旧的木锅盖靠立在墙上,锅里装着少半锅猪食。 他跳下来后喊道:“大哥,钻进来,那儿有个小钉别刮着。” 赵守志如法炮制,不一会儿也进到屋来。 翻开碗架子,黄盆里有早晨新烙的大饼子,小白盆儿里有土豆酱。赵守业将黄盆端出来,捡了一个黄莹莹的大饼子,左右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将黄色的糊面儿揭下去放到一边,再找出小勺在大饼子的中间挖起来。他挖得很认真,那些挖出的碎块儿被他扔回到饼盘里。 赵守志拿着饼子吃得很卖力,不时将葱白蘸上酱,然后咬一口。 “你干啥呀?”看赵守业在大饼子上挖坑,他不解地问。 赵守业头也不抬地答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赵守业挖好后,再用小勺从小白盆里舀出几勺土豆泥来放进挖出的凹坑里,然后把那个揭下来的“嘎巴”复合上。他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赵守业骄傲于自己的创新,所以在他将最后一口大饼子咽到肚子里后,得意地仰躺在炕上,鼓着小肚皮呵呵咧咧地唱起来。躺了一会儿,他呼地坐起,瞪着眼睛说: “爸那天买饼干了,我就吃着一块。” 赵守志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那是给小妹买的,你要吃了妈不骂你?” 赵守业没去细想哥哥话里的意思,他跳下炕,腾腾起几步蹿到柜前掀开柜盖,把那个盛饼干的半大洋瓷盆端出来。他端详着,不住地咽口水。赵守志也过来,看一眼饼干,又看一眼赵守业。 赵守业禁不住诱惑,拈起一块饼干放到嘴里。他只嚼了几嚼就吞咽了下去,然后嗒嗒嘴意犹未尽地说: “当老妹儿真好,饼干管够吃。大哥,你也尝一块。” 赵守业拈起一块饼干递给赵守志。赵守志犹豫着,终也是敌不过饼干的香味儿,就咬了一口。 赵守业的馋虫被勾了出来,他现在已完全不顾后果,只要能把饼干吃到嘴里,管他明天会怎样。于是,他又抓起一块来放进嘴里。 “再尝一块,嗯,最后一块了……”赵守业每次都说最后一块,可他嘴里咀嚼的同时又拈起一块来。 当半小盆饼干被吃掉一半时,赵守业停了下来。他将小盆儿放回到柜子里,又拍打了几下,以期和原来一样。 呃,他打了个嗝。 到水缸前喝了半瓢水后,赵守业艰难地爬了出去。向外爬不比向里爬容易,他需将腿先放出去,然后才是上半身。还没等赵守业的腿搭到地上,赵有贵远远地在大门口喊: “二啊,慢点儿,这孩子。” 他急走着到门前开了锁,赵守志从里面出来。 “哎呦,我就上东头你大爷那块找四股叉这工夫劲儿,你们就回来啦。我还寻思没放晌午学呢,才没着急。” 赵有贵像是在解释,更像是在两个孙子面前道歉。 赵守志笑了笑,笑得有点傻。赵守业贼眉鼠眼地瞄了一眼后爷爷说:“爷,我上学了。” 他说完就跑开了。赵有贵看他跑出去的背影,爱怜地笑了。 等到下午赵守志和赵守业回来时,他们发现那个窗窟窿已经被爷爷用塑料布堵上了。乌突突的塑料透光性不好,但能遮蔽风雨。赵守业暗自嘀咕,是不是爷爷发现自己偷吃饼干啦?但是看爷爷的表情,好像没事。 张淑芬只在娘家呆了三天两个晚上就回来了,她惦记着家里的两个儿子惦记家里的猪和鸡。赵庭禄同样神气地开着那辆手扶拖拉机接她回来。这次赵有贵没有批评什么,也许他觉得儿子三十好几了不必再由他耳提面命,也或者是他明白了自己的那个老黄历已翻不得,一切都有了新章程可循。世事变迁,他有一种无力无奈之感。 回来后,张淑芬发现了饼干少了一半,但她没有追究,只是在不经意间透露了那么一点意思:这饼干好像让猫叼去了。 第六十四章 他们看电影 赵梅春以一种平淡的心去看待自己与孙成文的婚事,似乎与孙成文定亲的是赵梅香赵梅波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她对孙成文亲近不起来,但也绝对不能说是疏远甚至讨厌,这恐怕源于她与孙成文接触不频密,也或者是林余波的影子还在搅扰着她。 有十几天没看见孙成文了,她没时间,每日里要上队里干活,回到家里还要洗涮休息。 现在赵梅春已吃过晚饭,正站在院门口向外张望。她的光洁的脸在五月末的霞光中愈加显得清丽雅致,轻微的晚风拂起她的发梢,半掩去她左侧的眉毛。在收工回来进到屋门的那一刻,赵梅红红就告诉她今天晚上公社有电影,片名叫《三进山城》,还有一个是加演片儿。赵梅红说她今天不去看电影,一是累,已经往返十里路上学下学,回到家就不愿动弹了;二是电影迟早会轮到这儿,再看也不晚。 赵梅春仰头看东边天,见那边天际好像正有暗青色弥漫上来。她吁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孙成文推着自行车的身影蓦的出现时,赵梅春觉得血登时涌上来。她想急速地逃离,但最终她没有动,而是有点儿木然地在这儿站着迎候着,看他进院儿,看他把自行车停靠在土墙边。 “公社有电影。” 这么一句简短的话作为开场白,让赵梅春觉得好玩儿。他明白孙成文话里的意思,就莞尔一笑,道: “我爸不让我去,说挺大个姑娘疯疯张张可哪跑不好。” 赵梅春注意到孙成文的脸上现出了一点失望的表情,于是将自己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收敛。 赵庭财从屋里出来,招呼孙成文道:“成文啊,进屋来。” 孙成文结巴起来说:“不、不的了,也、也没啥事儿,我上公社看电影去。电影可打仗了,《三进山城》,我骑车去,骑车快。公销社那儿老赵值班。” 赵梅春暗自在心里笑他多笨,就也学着父亲的口气说:“再不,你进屋坐一会儿。” “不了,不了,我去看电影去。”他说着慢慢地转身,极不情愿地拖动脚步。 赵庭财似乎明白了,他对赵梅春也是对孙成文说:“都去,都去,早早去早早回。” 赵庭财不会巧言利舌,说出的话虽然朴实,却让人觉得有点儿好笑。 赵梅春迟疑了一下,回转身向屋里走去,她没有让孙成文一同进屋。她到屋里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没有纰漏后,换了一件儿军绿色的小开领上衣走了出来。此时的孙成文正殷殷期待着,眼巴巴的样子倒有些可怜。 从院子里出来后,孙成文轻巧地骑上自行车,慢慢地蹬着。赵梅春明白他是在等她坐上去。梅春跟了十来步后,紧走着悄悄地坐上。尽管她动作轻柔,孙成文还是察觉到了,于是他一哈腰,脚一用力,那车子就飞跑起来。 这是第二次坐他的自行车,这次与上次有不一样的感觉,怎么不一样她说不清楚。 孙成文很兴奋,不停地说话,梅春缺却是嗯嗯地应着,不作正面的答复。 孙成文驮着赵梅春走在路上时,看见了赵守中赵守林这帮兄弟们嘻嘻哈哈地在道上走着。在经过他们身边时,赵守林突然大声喊道: “南边儿来个人儿,一看是孙成文儿。孙成文骑毛驴,毛驴屁股插小旗儿。” 赵梅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赵守林的一套顺口溜为她描绘了一幅画,那画面真切滑稽。 因为赵梅春笑得开怀,孙成文的话就多起来,从他家说到他老叔,从供销社说道到总社。 电影的银幕立在小学前面宽阔的操场上了,音箱也已挂起,斜拉的铁链上不断的有淘气的小孩子在扯动。天光已经暗淡,西天最后的一抹红霞被抹去了,星星在半边天空闪烁。 孙成文和几个熟识的人打过招呼后,其中一个大个子探寻的目光扫过来又马上收了回去。赵梅春没有看他们,也不想听他们的谈话声,但还是有几句硬生生的话钻进她的耳朵里: “成文,啥时办事啊?我们好去喝酒。总社的小刘说他看过你对象,可漂亮啦。” 赵梅春脸上发热,被关注后的不自然的感觉立刻从眉心处向全身扩散。她希望的电影快些开演,那样他们的注意力才会集中到银幕上。 当轻柔的欢快的放映机声响解后,电影场上安静下来,所有的人目光都投射到银幕上。 电影是两个正片儿,除了《三进山城》外,还有一个是《金光大道》,所以说先前传过的消息并不准确。孙成文将车梯子支以后原本是半趴在车座上看的,当演第三卷时,他拉了一下梅春的后衣襟儿。梅春回头,在夜色中看着孙成本朦胧的脸庞,问: “干啥呀?” 孙成文讨好的说:“坐驮货架上,站着累。” 梅春心里一热,她忽然有了被关爱的幸福感。迟疑了一会儿,梅春坐到了驮货架上。孙成文守护神一样贴身站着,手把着自行车的横梁,以防车子倒掉。梅春嗅到了她身上的男人的味道,神奇而有些许的迷人。 孙成文在《金光大道》演到一半时就说不打仗,不想看了,并征询赵梅春的意见。梅春思忖了片刻,从驮货架上下来说: “走,我也没有心思看呢。” 赵梅春没过多的考虑孙成文不看电影的用意,她只是觉得他真的不喜欢看,而且自己也不喜欢看。当然,更重要还因为她小腹坠胀,必须找一个地方一泻为快。 从偌大的电影场出来后,孙成文跨上自行车慢行着等梅村坐上。梅春轻巧地坐上后,孙成文便加力,在颠簸中自行车向前滑去。电影场远去了,那电影里的音响也越来越缈杳。 村边的那个大岗子就在前面了,孙成文回头说:“下来,这大岗子,我有点儿蹬不上去。” 这很和梅春的心意,她正怕自己忍不住把那一泡热水倾泻出来。 “哦,我腿正好也麻了,”她掩饰道。 “你家三叔当畜牧队长啦。”孙成文报功一样对梅春说。 梅春点点头。 暗夜中她点头的动作不会为孙成文所看见,但他能感受到。 “我爸说先让三叔锻炼着,等过三过五的再提拔他。” 梅春又一次点头。 她尽力的夹起两腿抑制着,让注意力集中在那儿,所以让孙成文误以为梅春对他的话不感兴趣或仅让三叔当畜牧队长有所不满,就自嘲地呵呵笑了一下,不再做声。 在岗顶,孙成文说:“你先坐上我再骑,要不然高岗下坡不好上。” 梅春不得不说话了,她说自己的腿麻得厉害,还是再走一块儿。孙成文不再坚持,他看出梅春走路的姿势有点不正常。 在出村一里外的大坑边,梅香站下了,迟疑了片刻说:“你先走,我有事。” 孙成文不解的问:“啥事儿啊?” 赵梅春心慌得厉害,不知作怎样的答复,想了一想,咬牙道:“我出厕所。” 孙成文突然间明白了,推起自行车叽哩咣啷地快步向前走,连头也没回。 梅春见他走远,急急地下到土坑里,双腿弯曲,双手解开裤带,在褪下裤子的同时她猛地蹲下。 当系好裤子轻松地走上来时,赵梅春忽然觉得脸上热得厉害,连耳朵都像被火烧过一样。她不疾不徐地向前走,二十米外有一个黑影,赵梅春知道那就是孙成文。 孙成文把话题转移到了供销社的业务上,七七八八地说了一遍,赵梅春听得糊里糊涂。尴尬就此消除了,赵梅春便不再觉得刚才的那点事有多么的难堪。梅春重又坐上了孙成文的自行车,依旧是双手握着货架的横梁,这样的姿势让她觉得很累。 回看过去,树影依稀,暗弱的灯光星星点点,村庄中有一种神秘与温馨在隐隐地涌动。 突然车子一歪,很明显的车轱辘啃到了一个陡坎上。赵梅春本能地伸出右臂,抓住了孙成文腋下的衣服,尽力地将身子挺直。孙成文平衡着车子,晃了几晃后就恢复了向前滑行的状态,但梅春的手却没有松开。男人的体味温由她的手臂传导,她的心在砰砰地跳。 自己村子里各家各户昏暗的灯光在远处延展过来,天上的星星灿烂耀目。 他们都没有说话。当孙成文左脚支地将自行车停下时,赵梅春才猛地醒悟过来到家了。家里的灯光正为她做指引,在那里,她正好可以做最美最香甜的梦。 赵梅春下了车,孙成文将车子靠在墙上。 “梅春、梅春……”孙成文一迭声地叫着梅春,却没有说她要干什么。赵梅春没有立刻转向院里,她似乎预判出了孙成文下一步的行为。 在叫了几声梅春后,孙成文猛地向前,不由分说抱住了梅春。梅春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不知所措,她本能地挣脱着,但是她的双臂连同腰身都被孙成文紧紧地箍住,她动弹不得。 正值青春的男人的热情点燃了梅春心底对异性的渴望,她抑制了颤栗,攥紧了拳头,急促地喘息着。星星在颤动,不远处家里的灯光倘恍迷离。 几十秒钟长得无法想象,却又短的如转瞬之间。 孙成文松开手臂,转身抓过自行车逃也似离开,一阵叽哩嘎啦的响声后,这儿归于平静。 梅春手抚着胸口,长长地出气吸气,最后平静下来。她的滚烫的脸上一定布满了红霞,还有那眼睛里也一定有明亮的充满幸福与期待的神采,只是天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梅春傻愣愣地站了一会后,慢步向屋里走去。还没等门被拉开,屋里的灯亮了。 第六十五章 李玉洁手术了 梅春第二天在生产队里看见赵庭禄从后面的场院里转过来时叫:“老叔。” 赵庭禄拿着一个活口扳手停下来,问道:“春,你没回家呢?” 梅春说道:“这就回。” 赵庭禄将扳手放回到手扶拖拉机的工具箱再上了锁后,看着梅春的身影出了个会儿神,他觉得梅春今天与往日不太相同。 中午的太阳很毒辣,不远处学校操场上的喧闹声隔空传过来。 赵庭禄简单收拾了一下手扶拖拉机的车厢后就向回走,路过学校大门口时还特意向里面看了看,想找到守志或守业的身影。或许是他们还没上学,或许是他们淹没在众多学生的身影中,也或者是他们没出来,只在班级里,赵庭禄没有看到他们。 走在正大街上后,赵庭禄忽然看见大队的前面聚了很多人,马上想起今明两天,县里的大夫要为育龄妇女做结扎手术。这本也是与他无关的事,所以赵庭禄匆匆地走着。在大队部的门前,他偏转脸,见几辆手推车在那停放着。 赵庭禄刚推开自家的刚安了半个多月的木门,就听守业在院心里喊: “妈那些老娘们儿让人给劁了,那小刀这么长,可快了,嗖地就拉个口子。” 赵庭禄心里暗骂这个混蛋儿子逮说啥也不寻思这是好话赖话,就前紧几步想上前训斥他几句。这时张淑芬的疾速的声音由房门里传来: “你个二鬼,成天正经玩意啥也学不会,没用的东西整的可溜和了。啥劁了,你是不是偷着看去了?你等着,我非得告诉你爸不可。” 张淑芬的声音越来越近,等赵庭禄到小横墙时,张淑芬已出了房门。 赵守业辩解:“他们说的,说把老娘们儿劁得哇哇直叫唤。” 他的声音很小,比苍蝇的嗡嗡声大不了多少。 “他们说啥,你就说啥?他们骂我你也跟着骂我?”张淑芬接着训斥赵守业。 赵守业看了一眼严肃的父亲,又看了一眼严厉的母亲,忽然咧嘴没心没肺地笑了。 赵守志和赵守业走了,他们都去上学。 赵庭禄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后,不满地说:“小门也不关严,又该进鸡了。” 想张淑芬用白眼看了看赵庭禄,然后将眼皮抹搭下来说:“那你拉土垒墙呀,我就不用看鸡了,也省得给鸡打膀子了。你看这园子,跟道通似的大敞四开,不进鸡往哪跑?” 赵庭禄被妻子说得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回应道:“那还得拉土整泥找人做饭啥的,不花钱呢?” 他的辩解马上得到了张淑芬的诘责:“呸呸,就说你懒得了。” 赵庭禄不再与他争论,自己一个人进屋里,透过后面的小窗子向北看去,土豆地里有几颗鲜嫩的幼苗钻出地面,很是让人欢喜。 “下午你不去对上啦?”张淑芬问。 “哦,还是要去的。”赵庭禄答。 这样不咸不淡的来言去语只持续了十来分钟,李玉洁的八岁的儿子魏彦学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老娘,我妈说让你去接她。” 张淑芬一愣问:“上哪儿接她?” 小孩子学话还不那么透彻,但意思表达明白了,李玉洁请张淑芬去大队办公室接她,她做结扎手术了。 张淑芬打发走魏彦学后纳闷地说道:“她咋还手术了呢?” 赵庭禄反问道:“你都手术了,她咋就不能手术?” 张淑芬瞪了一眼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家那个人还能伺候她了吗?不能伺候她还手什么术啊?” 张淑芬现在倒替别人操起心来。 她匆匆地出去了。 赵庭禄到东屋,坐在炕沿上,想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到西屋,对正在炕上玩“嘎了哈”的没梅英和梅芳说:“你妈上你姥姥家了。” 赵庭禄的这一句话立刻起了作用,梅芳站起来扑向爸爸,若不是他反应快,女儿就会掉到地上。 “我也去。”梅芳说。 赵庭禄暗骂自己把玩笑开大了,这梅芳可不是省油的灯。 “爸糊弄你呢,你妈上大队了,没上你姥姥家。”说完,他抱着梅芳向外走。 梅芳没看见妈妈的身影,哇的一声哭起来,手指着大门口说:“我妈不领我,我妈不领我。” 赵庭禄啪地拍下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骂自己道:“真他妈没事找事。” 赵有贵正在园子里用锄头铲着冒头的杂草,听见孩子的哭声大喊道:“挺大个人还跟个时不闲似的,逗他干啥?” 门窗都大敞着,屋里的声音他全听到了。 梅芳的眼泪一双一对地向下落,嘴里喊着:“我找我妈,我找我妈。” 赵庭禄连蒙带唬地的也止不住梅芳的哭声,又有梅英跟上来扯着他的后衣襟儿,他自己都要哭了。 “别哭,找你妈去,你妈也真是的,干啥不领你?”赵庭禄说。 第六十六章 送李玉洁回家 从自家的大门向东,赵庭禄抱着赵梅芳走着。此时赵梅芳已止住了哭声,她还在抽泣。 还没走出二十米,远远地看见张淑芬急三火四的向这边跑来。到近前后,她嚷道: “这虎老娘们儿也不早说,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赵庭禄,快点你上队上把蹦蹦狗子开来,我回家拿点垫的。” 张淑芬接过到梅芳又急急地向自己家里走去。 路面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浮土,已有十几天没下雨了。 赵庭禄扑踏扑踏走得急,到生产队时已是满头大汗。他到手扶拖拉机的跟前,把上衣甩在车斗里,然后手摇发动,那车子顷刻间就欢快地叫起来。张二胖子逗趣道: “庭禄干啥这么着急忙慌地,又去接媳妇?” 赵庭禄坐到座位说:“送李玉洁回家。” 张二胖一愣,忙问:“李玉洁是谁?” 赵庭禄答道:“魏景中媳妇儿。” 张二胖故作恍然大悟道:“哦,你们是亲戚?” 赵庭禄顺着他的话说:“她和我好。” 张二胖子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笑眯眯地看着赵庭禄挂挡转向然后轻快地驶出生产队的大院。 大队部里作为手术室的办公室的窗子都用窗帘遮住了,没有一丝可供偷窥的缝隙。几个妇女在走廊里站着,张淑芬也在其中。张淑芬听见手扶拖拉机欢快的马达声就从里面出来,到刚停下的车旁,对赵庭禄说: “别进去,在外面等着。” “啊,我也没想进去呀。到没到号呢?”他问。 “没有,得下一个轮到她。你说也是,这个魏景中推个车还气喘吁吁的,还能干啥?这还结扎呢,不结扎也没事儿,他上都上不去,别说怀上了。” 张淑芬口无遮拦的说着,旁边几个等待的闲凑趣的男人暧昧地笑起来。张淑芬自觉失言,忙住了嘴,四下看了看,眨眼紧鼻地做了一番掩饰。 张淑芬虽然没说详细的过程,赵庭禄却也听明白了。她将搭在窗台上的被子拿过来放到赵庭禄的怀里后,又跑向大队卫生所的屋里,借来了一把笤帚,打开车厢后几步跳上去扫了起来。 “这上面全是土,来时咋不整干净的呢?”张淑芬埋怨道。 赵庭禄不做理会,只顾和一个胖子说话。 当李玉洁被张淑芬扶出来时,赵庭禄看到她泛白的脸上倏然间现出了红晕。他的目光在与赵庭路相遇时的一瞬间,马上又转向看着张淑芬道:“还得麻烦老哥来,这事儿整的。” 张芬说:“啥麻烦不麻烦的,咱不是自己能动吗,能动还显着别人?把车厢那个锹拿了。属拨拉锤子的,不扒拉不动弹。” 待张淑芬服侍李玉洁坐好后,赵庭禄启动车子。 魏景中家房后了。赵庭禄尽可能地将车停靠在房山前,好让李玉洁少走那么几步路。从车上下来后,赵庭禄问: “还有事吗?” 张淑芬道:“没了,你走,那个被你拿家里去。” 赵庭禄将被子送回家后,又开车上队里,他不知道张淑芬和李玉洁说了些什么,不知道李玉洁在术后有怎样的表现。他忽然觉得李玉洁很可怜,要操持家务,拉扯孩子,还要照顾多病的丈夫。那么现在李玉洁手术了,魏景中能扶持她吗? 第六十七章 送饭 到生产队后,赵庭禄将车子随便停在了东边的马圈下。午后一点多的太阳晒得他的肩膀直冒油,于是他进屋。炊事员正做小米稀饭,见他进来忙打趣道: “庭禄,张二胖说你拉老娘们去了,都劁完了?” 赵庭禄嘻嘻一笑,道:“嗯呐,都劁完了,花花肠子割刮折了。” 赵庭禄凭想象觉得给妇女结扎应该和给小猪去世幽闭一样,一刀子下去三下五除二就解决问题。张淑芬去年做的绝育手术,但她没细说过程,只说打麻药,然后到动刀子只觉得嗖的一凉,其他的看不见。张淑芬手术后的十来天里,一直有母亲伺候她,赵庭露完全像个局外人。 二胖子不知哪去了,李宝发领着社员在地里干活儿,保管员张维明躺在炕上呼呼地睡大觉,只有老黄在抗沿上坐着,嘴里叼着烟袋向南方眺望,如思想家一样。 炊事员老何将火烧至十分热后对赵庭禄说:“庭禄,下午啥活儿啊?” 这种没话找话的招呼必须马上回应,于是他说道:“不知道啊,这谁谁也不在家,一大上午的拉土胳膊累死了,就我一个人装卸。” 老何故作神秘地说:“你干急了,抻悠着拉,那不是现在还干着吗?那老些土啊,就堵那个墙豁子用不了的用。哎,要不你登会跟我送贴晌饭,送完回来也得两三点钟,正好凑一天工。” 赵庭禄想了想觉得也对,就点点头。于是他等着老何把饭做好再和他一同去地里。 一大桶半干不稀的小米饭外带一大碗芥菜条儿和他碗筷都装在车上后,张维明还没有醒,只是翻了个身,面向东墙。 广阔的田野上,刚刚放了两个叶的玉米鲜嫩茁壮,在阳光下呈现出喜人的浅绿。高粱还在肚里含着,只待某一天的早晨,便齐齐地探出头来,向这个世界张望。 突突突——手扶拖拉机沿着土路跑去,一直向北。视线从一片稀疏的小树林中穿过去,可以看到一排男女社员在缓慢地向这边移动。 赵庭禄将车子开上田间道,又向西行了二百多米后停了下来,老何从车头里跳下,把手拢在嘴边大喊:“吃贴晌饭了——” 他这一嗓子如同命令一样,几十号男女社员都放下锄头向这边走过来。 赵庭禄看见梅春满脸胀红地走过来,不禁心中怜惜。他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到梅春走到近前叫了他一声老叔后才跳下车座。赵庭禄将碗一个一个地地与老何,再由他将盛得的稀饭交到社员手中,这样他们俩相帮着将最后一碗盛完后,桶里的饭下去了大半。 “大叔啊,这咸菜要搁点儿辣椒油就好了。”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瘦高挑男社员说。 他是老何的本家侄子,所以老何就骂他道:“去你妈的叉去,这还有辣椒油呢,给你来点儿尿。” 瘦高挑并不恼怒,只是故意瞪了一下眼睛,回道:“这老东西,临死不留念想。” 在一片哄笑声中,社员们陆续地将自己碗中的稀饭喝净。 桶中的稀饭被搜刮一空后,老何将碗筷走起放到桌上。但他并不急于向回赶,而是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和席地而坐的社员闲扯起来。 赵庭禄有滋有味地听着,不言语,不做评论。 又过了十几分钟后,李宝发站起大手一挥,道:“干活儿了,干活儿,别扯白儿了。” 他的一声招呼过后,所有的社员包括妇女女队长陈金平和民兵排长刘三闷儿都站了起来。 老何见状叫赵庭禄道:“咱们也走,人家都干活儿了。” 赵庭路忽然想起自己下午的活还没有着落,就问李宝发道:“队长,下午我干啥呀?” 李宝发回头看他,摸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院子里的东西拾掇一下。” 赵庭禄应了一声,爬上车座,但马上又下来,抄起摇把子去打火儿。他再次坐到座位上,后,车斗里的老何说:“咋啦,屁股大就行啦?” 赵庭禄嘿嘿子一乐,回应说:“看着娘们儿了,何大姐你半夜憋的难受不难受?” 赵庭禄一边突突地开动手扶拖拉机,一边和老何斗乐子玩儿。 在拐弯处,赵庭禄偏脸看地中间,见李宝发和陈金平坐在地上,刘三闷儿站在他们的身旁,其余的社员都在劳作,他们的头上是五月下旬的太阳。这一刻,赵庭禄忽然想到梅春在这炎炎的烈日下挥汗如雨,不觉怨恼,他们是把头一样的存在,专门监工查边,而且挣的还不少,这不公平。他的这一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老何又在后边”撩壳子”了: “庭禄,你媳妇没节育?要节育,你得休息几天。” 他说完咔咔地笑起来。 与赵庭禄逗笑的老何细论起来还是赵庭禄的表姐夫,所以他敢和赵庭禄七分八素地胡言乱语。他的老婆去年病故了,丢下两个儿子由他抚养,想想也是可怜之人。 张二胖子已回到了生产队。赵庭禄进屋子时,他正翻着账本儿,张维明却不知去向了。老黄扒了上衣,笑眯眯地挤着衬衫上的虱子,嘎巴——嘎巴—— 赵庭禄稍坐了一会儿到外面,看偌大的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可以规整的,就自言自语道: “这也不怎么乱絮,有啥归置的。” 老何听见了,喊他道:“你这人呢,就是实在。那西房下的两副破犁杖往空房子里堆,再划拉划拉不就得了。” 赵庭禄嗯嗯了两声就去西厢房下这那两付废弃的木梨弄到装杂物的空房间后,他又划拉了一下整个院子,发现再没有什么可以归置的了。虽然活儿不多,他的浑身还是出了汗。 赵庭禄的这一天就是这么过去的,没清闲,却也没累到。二胖子给他记了一个整天的工。 张淑芬在赵庭禄回家后就絮絮地说李玉洁的事,但赵庭禄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眼睛只看着外面的晾衣铁线。 第六十八章 最后一次去生产队 开过六一中小学运动会后,下了一场雨,天气变清爽了许多,酷热的南风像是藏了起来,不再搅扰人们。 梅春今天是最后一次去生产队,把这个工做完后他就不再除田抱垄躬耕劳作了。昨天大广播来过,和赵庭财商量了结婚办喜事的日期:阳历七月十六号,阴历六月初一。大广播说: 丁巳丁卯是卯哪天结婚哪天好,现在不像早先了,要看黄历,选黄道吉日,那都是老令不时兴了。 赵庭财征询过梅春的意见,但梅春没做表态。没做表态就是不反对,所以赵庭财就把日子订下了。既然订了日子,就要做婚前的准备工作,忙里忙外置办柜上的小用品做被褥等等等等。 现在梅春走向了生产队的大门。 朝阳在东边的地平线上跳了出来,鲜润温暖,红得醇厚。 半个天空所呈现出的橘子样的色彩,恰如昨夜的梦幻,飘渺倘恍经久不去。 梅春今天特别为自己准备了辣椒油拌“地槐儿”咸菜,仅仅是想犒赏自己给自己做一个总结,以期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能记住今天。 生产队的大桶子屋里已坐了很多人,大多手捧着饭碗,有几个还用筷子,有节律地敲起来。这屋里热闹的像大锅里的苞米碴子粥,咕嘟——咕嘟—— 老何将莫大的锅盖掀开的同时响脆脆地喝道:“开饭喽,苞米碴子大芸豆粥黏的呼的腻的呼的黄盈盈的香死人不偿命了。” 他的一声唱喏,富有喜感极具诱惑力,已有四五个性急的社员端着碗到大灶前用那个大号的勺子盛起来。 赵梅春和张二丫在说着话。张二丫今天有一种特别的神采,擦过雪花膏的脸上泛着特别的光泽,似乎还有隐隐的一丝羞怯从她的眼睛里透露出来。 “梅春,你这衬衫是孙成文给买的?”张二丫以无限羡慕的语气说话时,她的手伸向了梅春的衣领内,用大拇指和食指细细地捻着。她的手指关节触碰到了梅春的锁骨上,一阵痒而且麻酥的感觉均顷刻间传导到全身。 “哎呀,别摸了,刺闹。”梅春缩着脖颈嘻笑着说。 “啥别摸了,我摸你不好?”张二丫的嘴咧着,没一点女孩的样子。旁边的一个妇女粗噶的笑出声,她用生活的经验去理解两个女孩子的话。 梅春向后退了一步说:“盛饭去,别没正形。” 她和张二丫到大灶前排着队,等了一会儿后才将饭盛到碗里。她们重回到屋里准备吃饭时,听旁边的几个男社员在讨论: “这么多的苞米碴子粥,你能走一圈儿喝下去?不得烫秃落皮了。”一个瘦弱的公鸭嗓说。 “我也没说现在喝,稍微凉一下,我一圈儿就闷它。”端着碗的外号叫蒜瓣旮瘩的说,看他的意思是打赌。 公鸭嗓又道:“你等一会儿,凉了我还能喝了呢。” 蒜瓣旮瘩把眼睛撇向他又收回,哆嗦了一下嘴道:“我查十个数,完后开喝。你看一圈下来,我能不能把他干下去?说住了,咱就‘嘎’你那一罐辣椒酱,不带秃噜扣的。” 公鸭嗓上了劲儿,撸了一下胳膊,说道:“干。” 梅春被这一景象吸引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李宝发忙制止道:“别整那虎出,嘴烫坏了后悔就晚了。” 李宝发必须阻止这种玩笑,先例已有,他大意不得。去年夏锄时节,王老冒失也是和别人打赌,硬生生地吃了二斤年糕,结果撑得胃胀动不了地方。李宝发拿了小竹棍抽他屁股强迫他在场院里跑动,才让他慢慢消化了。当然,打赌出了事的还不止这一件。 虽有李宝发制止,但蒜瓣旮瘩全部在意,只见他说了声“没事后”就数起数来: “一、二、三……” 当“十”字刚一出口,他猛地端起碗,凑到床边。在众人的注目下,他试探着撮起嘴唇抽了一小口,然后也不咀嚼,就吞咽了下去。在他慢动脚步的同时,蒜瓣旮瘩将碗转了一下,“吱喽”又是一口,但他并没有急于吞咽,而是含在嘴间吸气,以让这个粥凉下来。当感觉不到太烫后,他再一次缩肩抻脖儿,蠕动喉头。 好、厉害、尿性……起哄一样样的喝彩声响起,夹杂着几个女人的欢畅的笑。 慢走,转碗,吸粥、吞咽,如此往复的几个动作被蒜瓣旮瘩做得轻松,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痛苦的表情。当他走到东边的三屉桌前时,跟在他身后的刘三宝子说:“没了,见底了。” 此时蒜瓣旮瘩将整个碗都扣在脸上,伸着舌头舔着碗的外半圈儿。 公鸭嗓赌输了,他涨红着脸将香喷喷的辣椒酱递到了蒜瓣旮瘩的眼前。 赵梅春看着这喜感的一幕,止不住咯咯地乐出声来。 吃过早饭后,赵梅春他们到了北面的谷地里,同行的还有几个放了农忙假的学生。 第六十九章 最后的一次集体劳动 早晨有点凉。风有时从南边漫过来,轻拂起赵梅春鬓角的发丝,便添给她妩媚与清雅。树林、泛绿的大地,渐渐白亮的天光以及半空里飞过的麻雀,成为模糊而又清晰的背景,为赵梅春以后的回忆做依据。 太阳在升高,谷苗上的晨露也一点一点地干掉。自家的两间小房子好像飘在梦中,生产队那些房舍“稀溜的一大片”,怎么看都像个破大家似的。赵梅春蹲得累了,腿弯处酸痛麻木,于是她站起来,直了直身子。 今天很特别,民兵排长刘三闷儿带这些妇女们。 “你这个孩子,都告诉你多少遍了,红根的是谷莠子!你怎么把谷子薅了谷莠子留下了?看着没,像这样式的,薅扔了,这样式的留着。” 刘三闷从早上一直教到现在,交得他都有点儿不耐烦了。梅春认得这孩子,他是李德仁的大儿子李光宗。李光宗,这个守志的同班同学,现在被刘三闷教训着低着头,努力按照学得的方法去辨认谷苗和谷莠子,但他不得要领,总是把谷子薅掉。刘三闷气得没法儿,大手一挥道: “去,回去,给你记八分。” 李光宗面红耳赤,窘迫地站起来走了。 “这孩子念书念傻了。”刘三闷看着他的背影说。 张二丫突然说道:“人家根本就不是这里的虫儿,你以为他像咱们呢,顺垄沟找豆包土里刨食儿。叉!” 她的最后一个顺口滑出的响亮脏字刚一落地,便引来一片放肆的大笑。 “笑什么?赶紧的,都起来圈圈。”张二丫佯装生气道。 她们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纷纷站起来,肩靠肩围成一圈。张二丫站到中间后说:“苞米茬子粥,稀溜溜,几泡尿就抽抽。” 她解开裤带蹲下后,雪白的屁股映亮了两米方圆内的禾苗,于是,那个有点黑的女人逗趣道: “真暄乎,真肉头,一掰就两半。” 张二丫仰头道:“不掰都两半儿,再掰就四半儿了。” 张二丫的与她年轻女子身份不相称的话说出后,她们开怀大笑,笑声在开阔了大地上向远处重播,与远处那一片鲜绿相结合。 赵梅春不大愿意在这样的场合下如厕,除非是迫不得已。她待张二丫直起腰系上腰带后松了手,然后回到自己的那条垄上站着观望。 刘三闷儿左右张望了一下,很有气势地将手一挥说道:“都干这一大阵了,歇气儿。” 他的话音刚落,欢呼声四起,然后是那个有点儿黑的女人大幅度扭腰拉胯道: “现在是扯犊子时间。” 的的确确是扯犊子时间,这些妇女们毫无顾忌地说笑着。刘三闷远远的躲在一边,低头想着,不知道他听还是没听。。 赵梅春忽然想那个小孩儿,他现在到家了,守志放农忙假怎么没来? 当席地而坐的妇女们再一次被唤起时,太阳也显出一点热力,照得额头上渗细密的汗粒。垄沟里朝润润的,草被铲掉,回身看看,一道道黑绿相间,煞是好看。 原来想把这一天的工做完,但赵梅春在中午时突然改变了主意,所以特地上队上找李宝发,告诉他下午不来上工了,以后也不来上工了。 但没有找到李宝发,她就让在院儿里晃荡的赵庭禄转告,然后就出了生产队的院门。在院门口,她回首看了一眼,一种莫名的奇怪的伤感涌来,从现在开始她便是三线妇女了! “那个,铲地不能糊弄,不能一铲二埋三趟啷,得一板接一板的。这个生产队是咱们大家伙的,只有干好了上秋才能勾钱多,是不是?……” 赵梅春在回想早晨李宝发的话时,不禁恬然一笑。 第七十章 被刷下来了 虽然离七月十六号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是要经办各种事情,买柜上杯盘器皿做被褥,所以也不会有多少空闲。 赵庭财在六月六号这天请了二队的头头脑脑,自己的兄弟姐妹亲朋好友,在家里聚餐会宴为梅春过了彩礼后,孙赵两家操办婚礼的日程就正式开始。赵梅春对孙家要打的柜子的式样和描画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对柜上的摆设也不提具体而明确的意见,只说一切都循常礼别人怎么办就怎么办。这很让孙江为难,他怕未经赵梅春的认可,打作做的大柜碗橱等不合她的心意。但当到梅春过去草草的地看了几眼后,孙江就放了心,他看出赵梅春真的不在细节上做苛求,能大致过得去就可以。过完大礼以后的第二天,孙成文依照习俗拿了四合礼去赵庭财家里拜望,并且接去了赵梅春过节。吴桂兰说: “这眼瞅着就要结婚了,还接啥。” 孙成文回道:“这、这离结婚的日子还有挺多天呢,该接就得接,不在时间长短,过程不能落。” 赵梅春被接到孙家后住了一个晚上,在次日的上午就回自己家中。在孙家的一天中,他过得相当不自在,因为她羞怯的天性,因为她受到了孙家人十分的关切。 六月十一号那天到赵梅春在十字路口碰见了守志,就很奇怪的问:“人家都放学老半天了,你咋才回家呢?” 赵守志回答道:“补课,我们班里抽同学上公社参加学习竞赛。” 赵梅春为他高兴,看到他蹦跳的背影,由衷地笑。 赵守志已经补了八九天的课了,他希望自己能去公厕参加竞赛,那是一种荣耀,如果能在竞赛中取得名次更好。当然这是他的理想,也是美丽的梦。和赵守志一样参加补课的李福臣永远稀里糊涂,漫不经心,似乎成绩并不那么重要。大多时候,李福臣的考试成绩与赵守志不相上下,名次也多是前后相接,即便有差距也不会太大。班上的前五名不属于他们,第六第七第八常与他们打招呼或者说如影随形,所以这两个倒颇有喜感。 每天里,赵守志留下来补课时,他的脸上总有那么一点骄傲。这种骄傲与陈永安的不同,他的骄傲是浅淡的不为人所察觉,而陈永安的,是挂在眉梢上写在脸颊旁垂在嘴角下。因为陈永安的骄傲的言谈,葛老师没少批评他。 同样的,赵庭禄也有自豪的神情溢于言表,每天晚上见儿子写老师特别为他们留的作业,一定要喜滋滋地说: “你太爷就是秀才,守志随老赵家的根呀。” 又一个周一的第六节课上,葛老师强调了组织纪律的重要性,又告诫课间时不要乱跑乱闹,之后她说: “经过十来来天的观察和几次测试,我决定这次参加公社学习竞赛的同学是——” 她停顿了一下,环顾全班的同学。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脸上,等他揭晓答案。赵守志挺直身子,手自然地下垂,他很希望老师念到自己的名字。葛老师接着说: “陈永安,王秀杰,李光宗这三名同学今天继续补课,其余的正常放。” 没有念到赵守志的名字,也没有念到李福臣的名字,他们是其余同学中的一个。 有一点沮丧失望,还有一点羞惭的情绪在这守志心中生成。他侧过脸看陈永安,发现他正洋洋得意地晃着脑袋。 放学时,李福臣特别亲热地拍着守志的肩膀。他的用意很明白,他和赵守志是难兄难弟,同病相怜。孙成海笑嘻嘻地从后边撵上说: “老师招呼你俩补课呢。” 李福臣转脸乜斜着他说道:“老师让她那三个心肝儿补哪,没我们什么事儿了。” 孙成海忽然间大笑起来。他笑,赵守志也笑起来,只不过他笑得有点勉强。孙成海唰唰地跑到前面,然后转过身子后退着走路,唱道: “让人刷了,刷得拉拉胯了,没有脸回家了。” 孙成军扬了一下胳膊,帮着赵守志回应道:“啦啦啦的,拉屎啊?” 孙成海晃着大个子,凶孙成军道:“小脸儿,不大点儿,抽抽个小屁眼儿。” 他说完,扭头向家的方向跑去。孙成军在后面追着,一边追一边喊叫。看他们跑远了,赵守志和李福臣转到正街,远远地看见大队前面的空场那儿聚了很多的孩子,有几个还奔跑着向西边逃去。李福臣好奇的问: “发生什么事了?打仗了?走,看看去。” 他们加快了脚步。 与大队办公室隔街相望的五间连脊的房子,分住着两个王姓的兄弟。西首王宪周家右侧后园植了一棵海棠果树,现在正是夭夭盛期,鲜润淡绿的果子累累欲坠,半掩在葱翠的叶间。果实虽未成熟,却已有无限的诱惑。 几个五年期的学生猫腰从过道上跑去,跳上墙头,看准果子猛的一捋,那一大嘟噜海棠果就被生生地扯下来。与此同时,王宪洲那驼背的老母亲从门里走出大骂道: “叉你们妈的有人养没人教育的玩意,早晚得嘎巴瘟死……” 那几个孩子跳下墙飞快地逃走,跑到远处还将手中的海棠果晃了晃。他们在故意气老王太太。 赵守志看了没超过五分钟就转身向回走去,他没有参与到抢偷海棠果的行列中。在走到家门口时,他忽然慢下来,一副犹犹豫豫心事重重的样子。 第七十一章 赵守业挨揍了 赵守志磨磨蹭蹭地到了院门口的小横墙那儿时,看见赵守业正咔嚓咔嚓地嚼着什么东西。赵守业的吃相很特别,呲牙咧嘴紧鼻闭眼,很是痛苦的样子。赵守志走上前面,问: “你吃啥呢?” 赵守业“噗”地将嘴里的东西吐出后,咝哈了一下道:“果真他妈酸,都酸倒牙了。” 赵守志明白了,问他说:“你偷老王家果了?” 赵守业回头回脑地张望了一下,小声说:“别让妈听见。” 他把卷起的松紧带穿成的裤腰放开,扣出两个果儿,捡出一个递给赵守志说:“给你一个,剩俩了,原来十来个呢。” 赵守志没接,他说:“瞅你酸的,牙帮子直冒水儿。” 赵守业用眼睛看着守志说:“不要拉倒,上赶不是买卖。” 赵守志和赵守业这么的一来一往的几句话后,他好像忘了学校的事。他背着书包到放下书包后又上新屋,见梅英和梅芳在炕上正摆那福已明显不成样子的扑克牌。梅英的脚旁有两个海棠果,其中一个咬出了一小半。梅芳胡乱扔着的扑克,二五三四地一阵乱叫后,从屁股底下掏出鲜润的果子说: “我都没吃,等大哥回来搁他小刀切了。” 赵守志拖鞋的上炕,跪坐在梅芳身边说:“这果可酸了,吃了倒牙,赵守业偷的,偷好些个呢。” 梅芳回过头,瞪着眼睛看着守志,然后又麻利地出溜下地,连鞋也没穿就跑到外屋,对正在灶上刷锅的张淑芬说: “我二哥偷人家果。” 她说的将手里的果子举到了妈妈面前。 张淑芬明白了。他望见赵守业正在小墙那面向西南摇头晃脑,就悄悄地走过去,到了他身后,猛地揪住他的胳膊骂道: “你个小崽子还学会偷了,长能耐了是?我说刚才那工夫老王太太一边哭一边骂,骂小王八犊子,果还没成呢,就给撸的破破扯烂的,原来是你干的。” 赵守业辩解道:“他们也偷了。” 张淑芬愈加生气,骂道:“他们偷你也偷,他们杀人你也杀人呗?我让你偷,今天我非打你个偷样!守志,把掸子拿来。” 赵守志闻听,吓得连忙把掸子抓过来紧走几步交到母亲的手里。张淑芬将掸子抓在手里,然后高高的举起,再猛地抽向赵守业的屁股,只听得嗷的一声,赵守业跳起来,捂着屁股,哭叫道: “妈,我再也不偷了,再也不偷了。” 张淑芬手里的掸子已经第三次抽到了赵守业的屁股上,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哆嗦,她生气心疼懊恼等情感混合着冲撞着她的额头,让她难以抑制住自己的行为。当她再一次在赵守业的哭叫声中将胳膊举起时,赵有贵赶过来夺过撞子责怪道:“行了行了,别破马张飞的,还没完没了呢。” 张淑芬松了手,鼓着眼睛看着赵守业,胸脯急剧地起伏。赵有贵大声地呵斥:“还不进屋,等着挨打呀?” 赵守业急转身跑进屋里,跳到炕上。 张淑芬运了一会儿气后,长叹了一声骂道:“我怎么有了你这么现世的玩意。” 她说完将转身进屋站了一会,然后到灶上用水瓢将锅里的水向外投淘。赵守志接过爷爷手里掸子,从窗子里扔到炕上。 赵守业在屋里站了一会儿后,爬到炕上,伸手去扯梅芳正在玩的小被子。梅芳扯不过他,就一松手,赵守业冷不防跌坐在炕上。待他的的屁股刚一触到炕面时,他激灵一下弹跳起来:“哎呀妈呀,疼死我了,哦,呵呵……” 梅芳见二哥这副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赵守业看妹妹笑得开心,立刻虎下脸道: “乐乐乐,全怨你,汉奸叛徒,就知道告密,要不然我能挨打吗?” 说完,他上去拽住梅芳的胳膊向上一提。梅芳被他拽得痛了,就在他裸露的胳膊上抠了一下。赵守业哎呀一声,顺手抓起炕上的掸子“呜”地轮起来抽向梅芳。在掸子杆抽到梅芳胳膊的同时,他猴子一样跳下炕夺门而去。 张淑芬刚听梅芳哇的一声,就见赵守业猫腰跑向外面。她稍一愣神,马上明白了,于是冲着宝贝二儿子的背影骂道: “你个二鬼,咋不嘎巴下瘟死呢,省得成天惹事。我就不信你不回来,等你回来我非爸你皮不好。” 赵守业顾不得听妈妈是怎样骂自己,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儿就到了大街上。他慢下脚步回头看看,没见妈妈追来。 第七十二章 李德才这个鬼东西 赵守业漫无目的地走,一直向西。他不知道自己最最终要走到哪里,只要不回家就好,因为回家就会被妈妈打被妈妈扒皮。 下午三点的太阳还是有一些热力,虽不至于那么毒辣,却也让赵守业的额头鬓角都出了汗。 村子沉浸在午后的阳光中,道路向两边延伸,与别的村落相同,无数个村落聚合着铺陈在广袤的大地上。天上没有云,蔚蓝深远的空阔容纳了十几年几十年的故事。 赵守业沿着后街一直到四队的后面,又转向西南。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来,摸着后脑想了半刻后又继续向南走,在过一个大大坑后,到了一座小房子的后房檐下。 最前面的这趟街永远透着神秘与未知,让赵守业觉得这里是通向天庭的入口,从这儿可以看得见西王母梦见玉皇大帝。 赵守业正在出神的时候,从小房东边的胡同里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拿着精巧的泛着古铜色的小葫芦。赵守业仅凭自己肤浅的认知来判定他手里的东西,甚至他连葫芦都没见过,就是凭想象。 赵守业趋前一步仰头问道:“大爷,你没吃饭呢?” 这个被赵守业称为大爷的五十左右的人微微一笑道:“这天还早呢,不急吃饭。赵守业,你到我这来有三次了?” 赵守业搬起手指头装模作样地数了一会儿道:“嗯哪,正好三次。” 其实他完全是在胡掰,他根本没记住来的次数。 赵守业忽然想起大人们常说的话,就问:“大爷,他们说你是太乙真人下凡,那你指定会飞。” 他的这句话马上得到了回应:“我可不是什么太乙真人,我就是一个凡夫俗子,我哪能会飞呢?我叫齐云峰。” 待话音落地,赵守业伸出手在齐云峰的腿上摸了一把,似乎是要确认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神仙。 齐云峰身材颀长,目光明亮,和善却又不失果敢与坚毅。他微笑着将赵守业按坐在小板凳上说:“有什么不一样吗?” 赵守业点头,有点儿茫然地望着齐云峰。 齐云峰不再理会赵守业,他把那个被赵守业看作小葫芦的东西放到唇边,只轻轻一吹,一阵悠远清亮的声音便传出并向远处播散。 一曲结束后,赵守业问:“大爷,你吹的那玩意儿叫啥呀?” 齐云峰把头低下,看着赵守业说:“你觉得是什么就叫什么,万事生于心,依心而行,你便真实。” 赵守业绝不明白,他迷惑地望着齐云峰,而后低下头想了一阵说:“叫葫芦笛子。” 他很为自己的发明而高兴,两只手交击在一起,脸上绽放着得意的笑容。 齐云峰认可了他的叫法,点头道:“那就叫葫芦笛,葫芦笛子的简称。” 赵守业没有在这儿待多大一会儿,因为他听不懂齐云峰的话,还觉得葫芦笛子的声音怪怪的,抓挠着他的小心肝儿。他奇怪的是,从他离开那一刻一直到李德才家的这一路,那乐曲一圈一圈绕着他,经久不去。 李德才家的房门大敞着,能看见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影。他们又吃饭了?赵守业咽了口吐沫。 赵守业没有冒冒然地闯进李久发家,他老记着妈妈“不吃别人家东西”这句话,他就一直在李久发家小土墙外坐着,坐了二十几分钟。他现在很想回家,但是又怕妈妈打他,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趴到墙头向院里张望。李德才在院子里来回地打车轱辘把式,根本不向大街上看。赵守业希望李德才出来,所以他把脑袋抬得高一些,并且低声的喊起来: “李——德——才——” 李德才这个狗东西,打了几个把式后又进屋了,真气人!赵守业踹了一下墙根,沮丧地坐下。 赵守业终于等到了李德才从院子里跑出来时,是二十分钟后。李德才在大门口张东张西望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好像没有看见赵守业似的,只待了一小会儿就要转身回去。赵守业大叫道: “李老四,我在这呢。” 李德才一激灵,然后慢吞吞地说:“吓死我了,你在那儿猫着干啥?” 赵守业勾着手指示意他过来,等他过来后左右看了看放低声音问:“吃饭了吗?” 李德才被赵守业弄得好紧张,也左右看了看后放低声音答道:“马上吃了,你干啥?” 赵守业翻翻眼睛问:“那你还出来不?你家啥饭?” 赵守业实在忍不住了,他已抵挡不住吃的诱惑。 李德才回答说:“烙大饼子。” 赵守业咽了两口唾沫道:“等会儿你吃完给我偷一个,再拿根葱。” 李德才疑惑地望着赵守业,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然后问:“葱上蘸不蘸酱?”。 赵守业忙不迭地回答:“蘸酱,多蘸酱。” “我先上西边,要不的你们家人给看着了。” 太阳在一点一点的向西边滑落,好像能看见霞光正在那一条云带的下面生成,然后慢慢的弥漫扩散。 李德才吃得快,不到二十分钟就跑了出来。他一手拿着发面大饼子,一手拿着蘸过大酱的葱向这边跑,看见赵守业就喊:“哎,我偷出来了。” 赵守业像做贼似的,挤咕眨咕小声喊:“别吵吵。” 到了近前,赵守业过吃的东西,狼一样看着虎一样吞咽着,他饿了。李德才瞪着不大的眼睛看他问:“你晌午没吃饭呢?” 赵守业含混地说:“吃了,没吃饱。” 赵守业吃过大饼子后,和李德才游游逛逛地走了很久,一直到太阳落山。李德才走得累了,坐在四队大墙下说:“我腿都直了,等会儿回家。” 他像是在和赵守业商量。 赵守业鼓了鼓嘴唇,最终说:“李老四,你们家下屋能不能住人,我不敢回家了,怕我妈打我。” 嗒嗒地,赵守业的眼泪掉了下来。李德才听了他的话,慌了手脚,支支吾吾地劝导: “啊,没事,我、我、你别哭啊,等会儿我叫我爸送你回家。” 赵守业又掉了几颗眼泪后,突然乐起来:“我就得在下屋住,吓唬吓唬我妈,要不他天天打我。” 第七十三章 小仓房实在太冷了 六月上旬的傍晚总是姗姗来迟,八点多了,星星才出来。看着满天的繁星,赵守业拽着李德才的衣襟,躲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向那土坯垒成的仓库走去。 屋子里已有灯光,虽然不明亮,却也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人影。 扯开门,李德才和赵守业几步就跨了进去。 “哎呀妈呀,这么黑呀。”赵守业四下摸了,“这屋里有睡觉的地方吗?” 赵守业的声音很小,完全是在耳语。李德才在一个破桶上拽过两条麻袋,然后扑在地上说:“在这上面躺着软乎还不凉。” 赵守业用手摸了摸,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话。过了几秒钟,他忽然害怕的问:“这屋子里有没有耗子呀,耗子专门看小孩的脑瓜皮。” 李德才在暗夜中抓着头皮琢磨了一阵儿,说道:“没事,我家耗子怕人,不敢咬咱们的。” 听他话里的意思,他也要在这里住,赵守业放下心来。 “你等着,我找点儿东西去。对了,我爸那个大棉袄就在外地碗架子上堆着呢,我妈说要拆还没拆呢。”李德才说完猫着腰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回来,抱着他爸的棉袄。 “我二大爷家李德臣也在我奶奶屋住呢,和我三哥一被窝。”李德才说完手捂着嘴坏笑起来。他的表情当然看不清,只有那双候眼睛在暗夜里闪着光。 上屋的灯全灭了,这仓库里就显得更暗。 赵守业和李德才小声地说着话,班上的,家里的。说着说着,李德才不吭声了,轻微的鼻息声传导给赵守业,令他打了个哈欠。他也头一歪,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三哥三哥,看到我们家守业没?上屋里传来一片吵嚷声。” 赵守业一轱辘坐起,紧张地扯住了那件棉袄的一角。李德才也被惊醒,梦呓一样问道:“咋的啦?咋的啦?” 赵守业说:“我爸。” 李德才惊慌地问:“我爸咋的了?” 赵守业摸索着捂住了他的嘴道:“啥你爸,我爸来找我来了。” 李德才明白过来了,手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别出声,别让他们听见。” 赵庭禄和张淑芬眼见着太阳落山了,还不见赵守业的影子,不免心慌起来。他们找遍了赵守业能去的地方,最后到了李久发这儿。李久发没好气的责怪道: “就没有个柔韧劲儿,成天破马张飞的,这下好,把孩子吓没影儿了。” 张淑芬哭笑不得,她不去辩白,问:“三哥,老二来没来呀?你估摸他能上哪去呢?这孩子还没吃饭呢,能不能饿着啊?他不会跑外屯子去?……” 张淑芬的一连串的问题让李久发愣愣了好一会儿,他没有办法一一回答。 赵庭禄急赤白脸地嗔怪道:“净说废话,赶紧进屋,看老二在没,要不在就接高找。” 对赵庭禄的嗔怪,张淑芬没做反应,她从光着膀子穿着大花裤衩子的李久发身边过去,到西屋里站定。 李久发的妻子刚从炕上蹭下来,现在正坐在炕沿上。 “嫂子,守业没来?” 李久发的妻子茫然地看着张淑芬,急急地答道:“没来呀,没看见呢,那啥你别急,淑芬,咱们好好找找,能找着的。” 他们又去东屋。李老太太半睁着老花眼在昏暗的灯光下点数着:“一二三四五,五个,对呀。这孩子上哪儿也不告诉一声,让大家着急了不是,唉!” 她叹了口气。 李久发忽然问:“德林说在这儿住了的,回没呀?” 老太太说道:“没理会呀,八成走了,不知道啥时候走的。小四睡觉老这样,张跟头打把式翻蹄晾掌的。” 李久发和赵庭禄并没有细看在炕上的每一个孩子,也没多想,就急匆匆地出去了。赵庭禄刚要让李久发好好休息,他先说了:“等会儿我穿衣裳和你们一起找。” 赵守业听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扯着棉袄的领子说:“你说他们是不是得找到二半夜呀?” 李德才肯定的回答:“嗯,你妈着急,找不着得哭。” 赵守业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想哭起来,可是他忍住了。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暗夜想事情。 赵守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去的,他只知道夜半十分李德才叫醒了他:“二掌包的,咱俩上屋里,太他妈冷了,还有蚊子。” 赵守业忽地坐起,糊里糊涂的问:“上哪?还没有亮天呢。” “唉呀,你睡毛愣了,咱俩上屋里,这太冷了。” 赵守业忽然明白过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凉得很。 两个孩子做贼一样蹑手蹑脚从小仓库里钻出来,再猫的腰进到东屋里。李德才找了一个空位儿挤进去就示意赵守业睡在李德军和李德有的中间后,他猛地扯着被子的一脚盖到自己的身上。 赵守业躺着,感觉还是在炕上舒服,那是一种温暖的安心的舒服。 “二掌包的,守业,醒醒哎,太阳都把腚沟晒热了。”赵守业正迷糊地做梦,朦胧中听见这一喊声,忙睁开眼睛,见李久发俯身站在前面。他忽地坐起,一边揉眼睛一边说: “三大爷,我妈打我,我不敢回家了。” 李久发安慰赵守业,告诉他妈妈正想他呢,不会再打了。 “唉,二张包的洗脸,洗完脸我送你回家。”李久发说。 赵守业不用穿衣服,昨晚儿根本没脱。他磨蹭着下地穿鞋,洗了脸后就由李久发护送着向家里走。 太阳淡白。 张淑芬这一宿也没怎么睡觉,现在正傻坐在炕上看着外面。李久发和赵守业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时,她的心呼地冲撞上来,顶在了嗓子眼儿上。 跌跌撞撞迎出来的张淑芬一把抓住了赵守业的手,仔仔细细看了通后颤声问道: “你这个败类玩意跑哪去了?” 李久发将事情经过复述完后又补充说:“我们家孩子多,大哥家的二哥家的也‘晃常’凑热闹,多一个少一个也不大注意。咱们查了五个脑袋,谁知道这两个小子跑下屋里猫了半宿!” 听这口气,李久发是在自我检讨,怪当时没有仔细地验看。张淑芬笑道: “我也是没细看,心里急的。不管咋说,没丢了就好。这三大爷比他亲三大爷还亲呢……” 李久发走后,张淑芬搂住怯怯的赵守业问:“还打不打小妹了?” 赵守业点点头说:“不打了。” 张淑芬又问:“还跑不跑了?” 赵守业又点头说:“不跑了。” 张淑芬亲了一口赵守业道:“你呀,就不如你大哥让我省心。” 第七十四章 拾马粪 天气真是热的不行,坐着不动还要冒汗。 广阔的原野上,玉米已长成一尺多高,谷子和黄豆糜子等矮棵农作物以它们独有的颜色,将玉米地区隔开,成为好看的直线条的、棱角鲜明的田园画。 远处有一大队社员在追肥。男社员刨坑,女社员挎装有尿素的小土篮儿手拿接绑着细木棍的小勺,一下一下地将尿素扔到坑里,再踢培上。再远处几副马犁杖趟着地。 从家里出来时还不到三点,现在怕是有三点半了。赵守志将筐放到地上,然后直起腰,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 “他们还在补课呢。” 李福臣接过话道:“补他的的课呗,跟咱们啥关系?” 他的话说得很轻松,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小得瑟将真得瑟,摇头尾巴晃的,就好像上公社竞赛肯定得第一似的。”赵守志说。 “得瑟将,二百样,养活孩子上不去炕。”李福臣唱道。 哈哈哈的两个人开怀地笑起来。 上两天下过了一场雨,现在道东侧的沟里,积存的雨水已蒸发殆尽,沟底鱼鳞状的泥片一块一块地翘起来,有序的排列着。 “那儿有马粪。”李福臣兴奋地喊起来。 赵守志抬眼望去,果然在前方三十几米处有一串新鲜的马粪。他们小步快跑着赶到那儿,猫下腰用手捡拾起来。 松软的湿润的马粪抓起来有种特别的感受,既不恶心也不舒心。赵守志喜欢新鲜的马粪,他不大愿意捡拾半干的已经泛黑的马粪。当他俩将这里的马粪捡拾干净后,赵守志说要是能变戏法多好,一口气就能把别处的马粪变到这里来。 赵守志的话立刻引来了李福臣积极的回应:“可不是咋的,会变戏法就是好,尼克松偷九龙杯时就是耍魔术的给变过来的。要不,你直接朝人家要多不给面子。” 李福臣的极力渲染的故事让赵守志兴奋不已,虽然他对这一故事熟悉得快要背下来了。 “耍魔术的把鸭子一放,就没了,然后说,鸭子变成了杯子,就在尼克松怀里。上去一翻,真在那呀,哎呀我叉……”李福臣乐了,仿佛他就是那魔术师一样。 赵守志也快活地乐起来,他将筐放到地上,无限向往地说:“九龙杯一装酒就出去九条龙。哎,他们一桌子能吃多了那些菜吗?电影里演的菜里有没有猪肉炖粉条子?” 赵守志的幼稚的话在李福臣听来一定觉得好笑,他用大拇指被抹了一下鼻子,耸耸肩说: “那指定得可劲儿造,造饱拉倒。” 李福臣说完舔了一下嘴唇。 这条路一直通到北面的那个村子,因为是一条背道,就少有车马。 ” 李福臣因为有赵守志这个忠实的听众讲得更有兴致。 “老毛子凫水过来了,咋整?放个冷弹呗。然后一个冷弹打出去了,老毛子全给冻住了,露着一个个脑袋瓜儿。咱们的人一人拿一个小锹,上去一顿抢,跟抢小萝卜似的,真他妈解‘嘎吱’,哈哈哈哈哈……” “马粪——” 赵守志叫起来。 不能再向北走了,这离村子已很远。油绿的田野层次鲜明,在远处的树林将这里与那里界定好,不能逾越。 两个孩子跨着半筐马粪向北走,他们没有了来时的兴奋。在走到学校的大门口时儿,赵守志转脸看了看说:“咱班的门开着呢。” 李福臣呵呵的一笑,道:“开着就开着呗。” 第七十五章 挂锄 赵守志回到家里,将马粪倒在在院子里平展的地方后就到西屋,将自己放倒在炕上。梅芳从地下爬到炕上,爬在哥哥的旁边,向他耳朵里吹气儿。吹了一会儿后说: “我在园子里抓了一个沙虫呢,可大了。” 赵守志微闭着眼睛问:“在哪儿呢?” 梅芳回答:“让我喂鸡了。” 赵守志翻了一个身,将脸贴在炕席上。 梅芳见哥哥待理不理的样子,索性一屁股坐上来,并揪住赵守志的耳朵说:“我还没吃饭呢。” 赵守志不明白梅芳怎么会说起这句话,就问她道:“你饿了?” 梅芳松开手答道:“没有啊。” 这奇怪而有趣的问答,让摘着小白菜儿的张淑芬“哧”地乐出声来,然后招呼梅芳道:“别搓磨你大哥了,下来。守志,等会儿你给我拉风匣烧火。” 外屋张淑芬一阵的忙乎后,听得见灶里的火已必必剥剥了烧起来。赵守志来到外屋,见簸箕里已装了一下子干透的马粪,这些马粪是赵守志拾来的。赵守志捡拾马粪上了瘾,好像这这项劳动已成为了他的专属。不过赵庭禄不喜欢儿子出去暴晒的烈日下,他倒不是十分的心疼儿子,只是说马粪轻飘飘的,不起火,费了好大劲儿捡一筐粪,结果还做不成一顿饭。 赵庭禄永远是这种态度,不十分的严肃也不随随便便,凡事没有严格的标准,却也不失去应有的原则。在听说赵守志被刷掉不再参加补课后,他的眉毛只是挑了一下,随即轻松地说: “你补了这么些天课了,占了不少便宜呢。” 赵庭禄现在还没有回来。 赵守志依照妈妈的吩咐到了灶前,将干马粪撮起投放到灶里的火上,然后拉起风箱: 咕哒——咕哒—— 风箱鼓动的风吹到灶里,那火苗就向上蹿起,直舔着锅底。只消片刻,锅就被烧干。倒油,炝葱花,瞬间这屋里就充满了香味儿。 赵庭禄回来时,饭已做好。他首先的一句话就是:“可下要挂除了,李宝发说就剩点黄豆高粱没铲。” 刚刚从外面疯跑回来的赵守业接话道:“就是把锄头挂房笆上呗。” 他说着仰头看房笆。 赵庭禄拍了一下赵守业的脑袋,点了一下头说:“对,就是那个意思,我二儿子就是聪明。老二,哪天队里还杀猪呢,你宝发大爷说的。” 赵守业立刻兴奋起来,跳着脚蹦着高跑到了外面,只一会儿的功夫,他拿回来赵有贵放在园子里的锄头进来。张淑芬问他道: “干啥?” 赵守业将锄头斜向上举,回答道:“挂锄,挂完锄就杀猪了。” 赵庭禄和张淑芬都没去制止赵守业荒唐的行为,他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将锄头举得高高。 房上的檩子和挂椽儿在蒸汽日积月累的熏陶下,已呈现古朴的微红色,第二个檩子上的小燕窝坚实地巴着,一只燕子尾剪朝外正在忙碌。 赵守业绝不可能将锄头挂到椽子下,他也只是举着玩。还没到两分钟,赵守业就将锄头放下,有些失望地说:“挂不上锄头就吃不上猪肉了。” 门窗敞着,将初夏迎进来。 晚上的霞光透过半空的薄云向东边弥漫,与那浅蓝的天光渐渐融合。遥远的南方湿润的暖风从门窗里涌进来,夏天的意味就更加浓厚。 第七十六章 帮李玉洁挪缸 赵庭禄吃完饭后信步走出院子,到大街上向东看去,身边有几个小孩子在玩儿拍钉子的游戏。追逐的两个孩子跑过来后,一个躲到赵庭禄的身后,来回闪着身子,试图找个机会跑回老家。他淡然一笑,把身子迎向了前面追赶的小男孩儿,故意掩护着后面。 这种与小孩子的游戏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赵庭禄看见李玉洁。李玉洁以她特有的甜润的声音召唤赵庭录道: “老哥,你过来搭把手。” 赵庭禄的心怦怦地跳了一下,又落回原处。他并没有快步急走,而是慢条斯理地过到斜对面,在离李玉洁两米远的地方站住。李玉洁拢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看着赵庭禄并不急于说话。傍晚的天光中,李玉洁有十分的妩媚,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和飘渺,仿佛七月里摇摇的荷花。 “我正好要出来叫人把我那个大缸挪外边,可巧看见你了。”李玉洁说。 赵庭禄点点头,向前迈了一步后,忽然问道:“你刀口好了?” 李玉洁脸一红,沉吟了一下,道:“好了好了,早好了。” 李玉洁在房山的过道中间站着,所以赵庭禄在向里走时,胳膊触到了李玉洁的手臂上。 从房山下转到院心,赵庭禄看到规整的菜园里,魏景中正坐在酱缸前一下一下有节律地打耙。酱香飘逸出来,弥散在庭院的各个角落。赵庭禄提起鼻子说: “你下的酱真好闻。” 这一声夸赞将李玉洁从羞赧的状态中拉了出来,她面向打耙的丈夫说: “下了好长时间了,天天打耙,我不打,他打。” 这样陈述的话听起来索然无味,但里面似乎还有更多的意思,需细细品味。 赵庭禄仅仅是站了不到两分钟,就到菜园的墙边和坐在凳子上打耙的魏景中说话:“还有啥看本儿没有?” 魏景中停了下来,大喘了一口气说:“你看我的病,一天好一天赖的,没精神头整那玩意。” 赵庭禄表示理解并同情地说:“哪天上医院好好看看,老这么病病怏怏的也不是个事儿。” 魏景中叹了口气,道:“上哪看也不好病,再说也没钱呢。就这样,活一天算一天,哪天不行了就往阴沟里一捞。我也干不了啥,打个酱耙还得歇气儿,这不完了吗?” 魏景中自言自语一样的话说完后又咣啷咣啷地捣了几下后,把缀有小红布条的白蒙布苫到缸上,再套上皮筋儿。蒙布的四个角都拴了螺丝帽,螺丝帽撞击缸体的声音倒也有几分悦耳。魏景中直起腰,看了一眼南面又说: “好像天又长毛了,这天能不能下雨呀?” 李玉洁接过话道:“盖上,晚上凉快,不怕捂缸头。” 听李玉洁这么一说,魏景中秫秸皮编成的酱缸帽子扣上,然后拍了拍手,由小门出来招呼赵庭禄道: “老哥,进屋里坐,有些日子没说话了。” “我是让老哥帮忙挪缸的,哪天有功夫你们两个再唠。”李玉洁说。 赵庭禄猛然醒悟一样道:“对,玉洁才出去找人,正好我在大街上站着。在哪呢?缸。” 李玉洁将赵庭禄引到屋里,指着缸说:“在这儿呢,碍事巴啦的。我寻思挪到外边房檐下接点雨水,雨水洗衣服透亮干净。开春那阵我就想把它挪走,可我也挪不动啊。” 赵庭禄感觉李玉洁是在努力的制造话题,在她的话里隐藏着她无可言传的心思。 老式的高可及胸的大缸底座并不比上口小多少,暗红的胎面透着久远年代的气息。粗糙的钢口有一处细小的纹路,不注意看绝不会被发现。赵庭禄转动着缸沿,小心地让它滚动。在门槛上,李玉洁早已准备好了一个木板儿,横放着,一端触地。赵庭禄将缸滚到木板上,努力控制缸的倾斜度,以不让它从木板上脱落。赵庭禄很小心很认真,他怕自己一声不慎将这古董一样的家伙打破。 赵庭禄将缸运动李玉洁指定的位置后,马上直起身子擦拭脸上的汗水。李玉洁问: “累了?”。 赵庭禄回答:“累,比铲地还累,怕打了赔不起。”赵庭禄抬眼看李玉洁,见她脸上有压抑后的笑容,面颊上飞着一朵云,恰如天边的那抹霞。 赵庭禄开过玩笑,稍事休息后再次搬动缸体。 “不牢固,拿小木片儿垫一下。”赵庭禄说。 李玉洁小步跑到东边的的墙下,拿过两个沾满泥土的木片问:“这个行吗?” 在与赵庭禄对视的一瞬间,她迅速的移开目光。 “行,不行再换。”赵庭禄说,“我欠个缝,你往里插。” 李玉洁的肩膀明显地抖动了一下,甚至能看到她面颊上已不是飞起了一朵红云,而是像扑了一层红胭粉。她迟疑了几秒钟,然后蹲下将木片探入缸底的缝隙中。 “好了,这回你晃晃还动不动了。”李玉洁站起身说。 赵庭禄在她直腰的那一刻,连忙将目光移开,他怕李玉洁发现自己的这一副猥琐贪婪的嘴脸。直起腰来的李玉洁抻了一下短袖背心的下摆,又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把一抹浅笑传递到了赵庭禄的眼中。赵庭禄内心里摇荡着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情感,翻涌着冲撞着他的额头。 “哦,不嘎达牙了。哪天下雨一弥就冰梆铁牢了。”赵庭禄尽力的平复自己的呼吸,以一种很自然的语调和她说话。 李玉洁杨把胳膊扬了一下,赵庭禄蓦就看见她腋下闪亮的一团儿黑后,慌乱地将目光挪开。 李玉洁有点窘迫,她补救似的夹紧胳膊,就好像能把刚才的影像从赵庭禄的眼中退出来一样。 “老哥,进屋坐一会儿,陪我唠唠嗑。”魏景中有底气的一声召唤传进他的耳鼓。他有点犹豫,但只是一会儿,赵庭禄还是进到了屋子里。 白炽灯的瓦数低得不能再低,昏暗的灯光里,赵庭禄和魏景中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唱本。赵庭禄看得出唱本能支持起他一半的生命。在魏景中的世界里,有他想象出的薛刚、樊梨花、罗成等等一众英雄。也对,他最大的爱好就在于此,现在又身缠重病,他也只能以此来慰藉自己,打发病痛的时间。 第七十七章 外面不下屋里拉拉 赵庭禄回到家里时,张淑芬还没有睡觉,正借着灯光拆棉袄。赵庭禄问她道: “这都啥时候了,还点灯熬油的不睡?” 张淑芬头也不抬地回答:“白天热,趁着凉快儿干点儿是点儿啊,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拆拆棉衣做棉裤,这些活太多了。你看老二的大拇指头又快顶出来了,还得做鞋。你们男的多好,就是一手活,哪像我们老娘们儿磨磨唧唧没完没了地干,还看不出干啥来。” 赵庭禄翻了翻眼根子,不做回应。张淑芬的话虽然不受听,但很在理。 半夜十分,赵庭禄被张淑芬摇醒,他半睁着眼睛迷糊地问道:“干啥?” 张淑芬说:“好像下雨的架势,你去把酱缸盖上。” 赵庭禄翻身坐起,透过窗子向外看,果然见天上暗沉沉的一片,没有半颗星星。 他嘟囔道:“昨晚咋没盖好呢?” 张淑芬啪的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到他的腰上,佯嗔道:“昨晚还是满天星呢。” 赵庭禄穿着蓝布大裤衩子匆匆地跑到酱缸前,见尖尖的酱缸帽子老老实实的扣在上面,不免心里一阵恼火。他抬眼见天空中层层的云叠压,知道雨真的会来。 赵庭禄在清爽的外面待了一会儿后又重回屋里,不过他没有安分地睡去,而是和张淑芬行起了夫妻之事。 张淑芬满足地睡去后,赵庭禄却辗转反侧起来。他的眼前不断地复映着在魏景中家里的场景 赵庭禄失眠了。 后半夜下雨了,却没有雷声。雨淅淅沥沥,不疾不缓。 赵守志在早晨吃完饭后刚想向外走,张淑芬叫着他道:“披块塑料,要不该浇湿了。” 赵守志接过她递过来的塑料布后,并没有展开,就跑了出去。地面上湿滑的很,有几次他险些跌倒。 大街的低洼处上积存了一些雨水,上面叠着一圈圈的波纹。无数的雨丝从天空中扯下,虽不紧密,却也打湿了赵守志的头发。 赵守志跌跌撞撞的跑到学校的大门口后才慢下脚步。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嗓子干热,头上的汗水和雨水汇聚在一起向下淌。他衣服的肩背初处看起来颜色偏重,像是补过的一样。 操场上没有了往日的喧闹,高大的围墙的顶端,一带暗黑向南北两侧延伸,与教室相连接。 教室的门半开着,从里面传出一阵哄笑。赵守志站在门口,探进半个身子向里面张望,好像很迟疑的样子。孙成海大声地嚷道: “进来呀,怕掩脖子呀?” 他说完粗噶地一笑。李成明左顾右看,也笑起来,并大幅度地展开手臂。孙成海马上转脸说: “哎呀妈呀,这得回你笑,要是山笑就涨水了。”李成明被恶意的调侃后,绝没有半点的不快,他嘻嘻一笑道: “啊,啥山笑啊,是我笑。” 孙成海见他回应,马上又说道: “嘎,谁踩你脖子了,还啊!笑你妈大叉呀,跟马叉打闪似的。” 孙成海的恶毒的话很明显激怒了李春明,他还嘴道:“你妈叉。” 他的声音虽然小,但还是被这孙成海听到了,他瞪着眼睛问道:“你骂谁?你个叉瓤子!” 李成明虽然个子大,但还是不敢与孙成海对阵,他蔫蔫地向后缩,眼睛看别处。 赵守志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背着书包站着背对着同桌冯玉芬。那边没有动静了,他才转身看也没看地将书包掼到桌子上。冯玉森用胳膊肘子点一下他道: “过界了。” 赵守志扭头一看,自己书包的右角已搭到了那条界线上。他用眼睛夹了一下冯玉芬,将书包向这边扯了一下,然后坐好眼望着前面的黑板。他的目光散乱不能集中于一点,完全是一副思考的模样,但是他真的没有思考什么。 第三节课时,赵守志正伏在桌子上写字,同桌的冯玉芬突然大声说:“老师下雨了。” 葛老师正倚靠在窗台上看同学们写作业,听她这么一说,连忙回头看,见外面的雨还在慢条斯理滴下着,就微蹙了一下眉头。赵守志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手指轻转动着钢笔。他的浅绿色的钢笔写起字来笔画粗粝,而且笔尖会时常划破纸张,所以他很羡慕赵守业那只写字流畅的笔画纤细的玉米状的钢笔。 啪嗒,一滴水珠由上面落下,砸在他的本子上,倾刻间那水滴晕开并透过了纸背。赵守志抬头向上望去,似乎能看见细小的水珠正在汇集,在聚成水滴。他这样仰头望了两分多钟,忘记了现在是上课时间。 “赵守志,看啥呢?赶紧写作业。” 老师的声音猛然响起,吓得他一哆嗦。他赶紧扶在桌子上,专心的写起来。突然,他的后脖颈一凉,本能地,赵守志缩了一下脖子,并且探出手摸去,上面又漏水滴了。 “老师,房子漏了。” 几乎是同时,后面的一个女同学尖声向老师报告。 赵守志无心再写下去,他又一次抬头望向房顶的秫秸。所有的同学也都抬头向上望,连葛老师也将目光均匀地洒落在屋顶上。 房顶的漏点在一点一点的扩大范围,大有连成一片的架势。 雨丝从天上扯下来,不紧不慢。 外面大雨,屋里小雨。外面不下,屋里拉拉……下课的时候,赵守志和孙成海他们起哄一样地唱了起来,声音整齐划一穿过鱼雨雾直向高空。 偶尔一阵风,那雨线就斜过来,然后又像被什么拉动一样,又从天上直直的扯下。 第四节课已不能正常上了,个挤在一起看书读课文。 在下课以前,葛老师宣布参加补课的同学午休,下午继续上学,其余的放学。这是一个不错的消息,一下午的时间里可以尽情地玩耍,明天又是礼拜天儿,只要没人拦着,连天都可以上得去。 第七十八章 雨后 在回家时,赵守志撑开了塑料布,苫住了头顶和后背。塑料布的并不难闻的气味被雨水所冲淡,有那么已一点飞入他的鼻孔中。他不能快走,必须尽力地挑选可以下脚的地方。尽管这样,到家时,他的鞋已湿透了。 赵守业先于赵守志到的家。他不光是鞋子湿透,连衣服都湿得可以拧出水来。此刻,他正光着身子在东屋的炕上来回跑着。赵有贵笑着训斥道: “挺大个小子也不穿个衣服,光腚拉叉地耍拉。” 赵守业见大哥进来,抢先说道:“大哥,我们班学习委员让老师给克了。” 赵守志很感兴趣,问:“那个王亚娟?因为啥呀?” 赵守业麻利地坐下,叉着双腿很自豪的回答:“不是王亚娟。” 赵守志不解地问:“王亚娟不就是学习委员吗?” 赵守业撇了一下嘴,稍停了一会儿说:“那个假学习委员。” 赵守志哦了一声,未做进一步的回应。赵守业见哥哥这样,只一会功夫又没有听下去的意愿,就急急地补充道:“他今天收数学一号本了,让老师给说了,老师说他得瑟。” 赵守志勉强地一笑,算是给了他一个回应。 张淑芬拿着一套衣服走进来,板着脸说:“下雨也往外跑,你是龙王爷的儿子啊?瞅瞅你那衣服整的,呱呱透。换上!” 她说完将衣服扔到炕上。赵守业侧身接过衣服看了看说:“我大哥的衣裳啊,我净穿他的,成天捡剩,我不穿。” 赵守业腿一踢蹬做出撒泼耍赖的样子。 张淑芬弯腰将赵守志脱下的鞋子拾起来,瞪着眼问赵守业说:“你大哥的衣服都六七成新,好好的呢,就是有点儿小,给你穿不行啊?你看你哥的鞋,就外边儿湿了,里边儿干爽的,哪像你,哪有水往哪去。成天猫叉狗旮旯地掏,衣服鞋几天就给你穿飞了。你穿不穿?不穿就光腚,我还真不信了。” 她说完用另一只手将炕上的衣裤一滑划拉就要拿走。赵守业见状,连忙跳起来,抓住那几件衣服堆在自己的身边。张淑芬笑了几下,骂他道: “没脸扒皮的玩意,随谁呢?” 中饭吃过以后,赵守志赵守业在东屋守着赵有贵的收音机听电影录音剪辑《春苗》。张淑芬和赵庭禄在西屋的炕上,边说话边哄着梅芳。赵庭路奇怪的问张淑芬: “打早晨到现在也没见你做活,咋的啦?” 张淑芬答道:“今天忌针。” 虽已过中午,窗外的雨却没有停歇的意思。这不免让赵庭禄慨叹起来:“这个天不是漏了,还没完没了了,嗯,李宝发正闹心呢。” 张淑芬听罢问道:“咋闹心了?” 赵庭禄莫名其妙地笑了,然后说:“还有一片黄豆地没铲呢,还有东北地的化肥没追呢,还有仓库的房子没插呢。” 赵庭禄一连说了几个还有后停了下来,拿起鸡毛掸子哄嗡嗡乱飞的几只苍蝇。 “你咋不出去玩儿了呢?”张淑芬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 赵庭禄嘿嘿一笑,并未回答。 雨下到三点多,慢慢地小了,最后停了下来,但天上的云好像一时半会儿散不去。层层堆积的云朵间的距离,一点点地拉大后,能看见一点微弱的阳光正努力想透过来映亮地上的一切。 赵守业早已光着脚跑了出去,拿着小锹在大街上放水玩儿。他对水和泥等这些玩儿的项目似乎有不同寻常的天赋,能花样百出变化多端。 低洼处积聚的雨水深得淹没了车辙,明晃晃的大水笸箩倒映着灰突突乌蒙蒙的天空,便觉得这水洼深不可测,有着骇人的神秘。赵守业努力的在没有水的地方挖着沟渠,好连通起另一处水洼。他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挖通了,于是水便流动起来。赵守业拎着小铁锹兴奋地看着,获得了简单的快乐。但只在十几分钟后,水流忽然变得平缓,最终停了下来。他抓耳挠腮地想着,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又下大雨啦——” 赵守业将小铁锹伸向水里,然后上抬再奋力扬向半空。水珠在半空中洒落,溅到水面上,有几滴飞进了他的脖颈里,便有了一阵阵的清凉。如此往复,赵守业乐此不疲。直到张淑芬喊他,他才踩着泥水,呱唧呱唧地回到屋里。 “这雨可别下了,再下没有干柴火了。”赵守业刚一进屋就听见赵庭禄这么说。 张淑芬逗趣道:“老天爷是你亲戚呀,你说不下就不下?” 赵守业来了精神,忽然接过道:“妈,王亚娟是不是咱们家亲戚?” 他的这一问题让张淑芬愣了片刻,但在她反应过来时,赵守业已光着脚到西屋逗起了赵梅芳。 “云彩拉开了磴,估计明天能晴。”赵庭禄在晚饭后说,“要真晴天,新年是好年头呢。现在正是土豆杨花的时候,可缺不得水,要不不做豆了。” 赵庭禄猜测的或者是他希望的没有错,第二天早上太阳真的出来了,映彻了天空与大地。被雨水洗过的万物格外鲜嫩,就连土墙也如新打过的一样,有着清新的糜草的味道。 赵庭禄上工去了,李宝发找他和另外七八个社员‘插’房草,趁着这雨后初晴不能下大地干活的时间。 虽然阳光炽热,道路却不可能马上干爽起来,这恰给了赵守志和赵守业玩水的充裕时间。他们赤脚趟在倒映着蓝天与白云的水里,感受着没过脚踝的深邃;在水边修筑城堡,再引水入城;把泥巴做成泥碗,再高高地举起向半干的地面倒扣;放纸船,然后撩水去推动它…… 第七十九章 夏日时光 将各家各户的土豆地趟完,便完成了最后一项工作,于是锄头便真正地挂起来,人们开始享受悠闲的夏日时光。正式挂锄的标志是生产队里杀了一头猪。在将这头猪的生肉和熟肉按人头数分到各户后,空气中便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味,让人们陶陶然幸福感油然而生。 封垄后的大地一片盎然,玉米疯一样地长,黄豆平展展向远方铺去,高粱的纤细的身姿婀娜摇曳,将一个个夏日的晨梦摇到下一个傍晚。 赵庭禄这几天办了一件大事,他受李久发之托让郑秀琴的大哥收了李久发的大儿子做了徒弟。李久发在求赵庭禄穿针引线时说: “庭禄,让你大侄去学木匠总也比下庄稼地强,到啥时候都是家有万贯钱财不如有薄艺在身。德来干活行,还有眼力见,学他几年就是成手木匠,不说挣多少多,最起码说媳妇不‘滞难’不用求爷告奶的” 赵庭禄去跟郑大木匠说这事时,他满口答应,于是选了个日子李德来就由赵庭禄和李久发领着又备了四合礼正式去拜师。隔日之后,李久发预备了酒菜请了赵庭禄赵庭喜和郑大木匠,这关系便愈加牢固。 赵梅春这些天更是忙碌,再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是她成婚大喜的日子了。她尽可能地珍惜每一秒的光阴,但是太阳切转得很快,好像眨眼之间一天就过去了。由五月初六那天早晨算起,已有十多天没看见他了。赵梅春每次见到他时,都有奇怪的冲动在心里涌起,但与他分开又没有什么不舍,多日的未见也没有多少的想念。书上说的爱情是这样吗?好像不是。林道静的爱情生活与自己的就不一样,保尔与冬妮亚的爱情生活与自己的也不一样,那自己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赵梅春自己也想不清,反正是不如他们的甜蜜,能感觉彼此幸福牵肠挂肚。 赵梅春觉得自己今天应该休息一下,舒展一下筋骨,放松一下心情。她想起张二丫,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样了。于是,她从家里出来,信步到街上。东边的一小堆人正眉飞色舞的说话,放肆而露骨。赵梅春微微地下牵了一下嘴角,便向西去。 夏天里十点多的燥热透过衣衫将她包围起来,还没有走出三十几米,她的浑身就沁满了细汗。赵梅春扬起手臂在额头上抹着,一次又一次。 第八十章 张二丫说…… 只穿了一件短袖背心的张二丫很有些意外地迎了出来,她的脸上绽放着窝瓜花一样的笑容。 “梅春要当媳妇了,咋还有工夫出门儿?”她老远就问道。 赵梅春稍微低下了头,又将头扬起目光撞下张二丫的探究的调笑的目光。张二丫并不躲避,故意瞪大眼睛与梅春对视。赵梅春敌不过章张二丫,就慌忙地将目光移向别处,佯装轻松地说: “呀,你家黄瓜都开花了。” 张二丫的注意力并没有被转移,她依旧像在梅春的脸上寻找什么似的,凑近了看。赵梅春被她看得羞赧,红霞飞上了面颊。 “看什么,不认识?” 赵梅春在说话的同时推了她一把。 “哈哈哈,我看你眼眉立没立起来。” 张二丫的鼻尖儿都快贴到赵梅春的脸上了。 赵梅春不知道张二丫说话的真正用意,但她知道张二丫一定会进一步调笑。果然张二丫说: “唉呦呦,眉毛都柳顺条扬滴趴着呢,没有立立起来。没立起来就是没干那事儿,现在你还是黄花大姑娘。” 这种直白的话马上被赵梅春听懂,她扬起拳头捶在张二丫的肩上道: “你胡说八道些啥呀,就好像你经着过那事似的,大姑娘家家邪心眼还不少。。” 赵梅春说着时,一丝隐秘的情感忽然冲撞到胸口,一脉颤动也从最幽秘的地方向全身扩散。她抑制着不让胸脯起伏,目光从张二丫的肩头越过,落在敞开的窗户上。屋子里的那面大镜子映在眼里,明亮又空洞。 张二丫在右侧稍前引领着赵梅春进屋里坐到炕沿上。几只苍蝇营营地叫着,飞起飞落,赶走了又回来。赵梅春侧身坐在炕沿上,张二丫靠着墙一副懒洋洋的情状。张二丫的老母亲此刻正在地上,她说唱前边看看,看什么她没说。 老太太走了,她们说起话来便没了拘束。 “唉,梅春,你看你现在多享福,不用下地干活了,不用起早八瞪眼上生产队和那?歪的苞米碴子粥了,哪像我成天猫腰撅腚的,屎都累出来了。” 张二丫的看似胡乱的言语,显露出她对梅春的羡慕和对繁重体力劳动的抵触以及她自己无法摆脱的无奈。赵梅春呵呵地笑了,她不敢多说,怕被误解是在炫耀,又不能不做回应,就叹一口气道: “嗯哪,我真干够了。可是不干这样就得干那样,扔下锄头就得拿笤帚,往后得给人家看看门打狗,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也不易呀。” 梅春的话很得体,所以张二丫很快活的回应赵梅春: “就是,还是在家为姑娘好,吃粮不管穿里里外外一手活儿,累点儿省心。梅春,那天李宝发和孙大蛮干起来了。” 赵梅春立刻来了兴趣,忙不迭地问:“因为啥呀?” 张二丫还没说事情的原委,自己先快活地笑起来,若没有墙做依靠,她就要张到外屋去了。笑得满面通红的张二丫最终停下来,说: “孙大蛮人长得蛮嘟的,说话吭吭的一句话能把人噎死,谁给起的名呢?” 赵梅春催促张二丫说正题,别扯那些没用的。于是张二丫正襟危坐,严肃地一本正经地说: “这不嘛,那天追化肥,两人一帮股。你说这蛮嘟的死玩意,非得和林余波一帮股,别人谁也不行。哎哟,跟着他屁股后一步不离呀,就好像怕人抢似的。”张二丫说话时没有注意到梅春的脸上起了细微的变化,她略显略显夸张的语气继续着。 “林余波在前边刨坑,她在后面点肥踢坑。你倒是瞅着点儿呀,队长查边儿呢,就别糊弄了。她可倒好,咔咔的一大勺子一大勺子往坑里扔。她那勺子也大,是盛饭的铝勺。我们大家伙的筐里还有一半多没点下去呢,她的就没了,就那么挎着筐比划。李宝发也不眼瞎,看到了就说,那啥大蛮,你那些肥都哪去了,是不是图稀轻快先大勺点没了?这虎叉玩意,老实承认错误得了呗,不,她还来劲儿了。她问李宝发,别人这么干,你咋看不着?李宝发说没看着谁这么干就看着你这么干了。大蛮嘟不服气地说,张二丫就这么干过,李三平也这么干过,你都看不见就看着我了。当时我那个气呀,真想踹她个大马趴。” 这一连气地说话,张二丫感觉有口气没上来,就停顿了一下。她撩起眼睛看梅春,见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地面,就叫: “梅春,梅春。” 赵梅春忽扬起脸,勉强笑道:“喊啥,叫魂呢?” 张二丫向前凑着,盯着赵梅春的脸看,然后狐疑地自语道:“寻思啥呢?眼珠子都凝住了。” 赵梅春掩饰地一笑回应道:“没寻思啥呀,你说。哎,大蛮嘟后来怎么了?” 因为赵梅春又拾起了这个话题,并且表现出十足的兴趣,所以张二丫又接茬说下去。 “大蛮嘟啊,她撅嘴胖腮地使劲拿勺子刮筐底,给李宝发气乐了。李宝发说,再糊弄扣你分儿,信不信?大蛮嘟说,你扣我分儿我就跟你挠挠成萝卜丝儿。哈哈……” 张二丫被自己绘声绘色的学说逗乐了,哈哈的一阵笑后,她将短袖背心的袖口向上扯了扯,露出了浓厚的腋毛和半个鲜嫩白净的。赵梅春看着她忘形的神态,不仅微微地牵起嘴角,继而大笑起来道: “露了,白花的跟馒头似的。” 张二丫没明白,直视着她问:“啥露啦?” 赵梅春眼睛里有十分的笑意,指着她的胸脯说:“咂儿,哈哈哈……” 张二丫故意快速地将袖口放下,佯装羞涩道:“你看见了?哎呀妈呀,我还咋有脸见人呢。” 第八十一章 葫芦笛子? 赵梅春由张二丫那里出来后,眼睛里还含着笑意,她不断地回味着,觉得张二丫相中了那个“大驴脸”,太有意思了!张二丫说以后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因为赵梅春结婚后就不再出来。倒也是,赵梅春很认同她的话。 赵梅春在以后的几天里虽然不那么忙,却也没想着,直到他和孙成文去城里买了两面大镜子后才消停下来,只等着结婚大喜之日,上车入孙孙家。 有一天赵梅春趁着晚饭后凉爽的空档去了赵庭禄那里,他她要赵庭禄和张淑芬去送亲并且带着梅芳,还让赵手守志做压车的。张淑芬说一家子去两个就行了,她就不带梅芳去凑那个热闹了。赵梅春一脸的真诚,没有半点的虚情假意,但这没有说动动张淑芬,张淑芬不去的理由很充分: “赵家可去的,往少了算也要十二三个,再加上赵梅春的姨舅至亲,总得有二十五六个,已经是紧缩得不能再紧缩了。还有那么一堆的旁叉子,也要来那么几个,这样下来人数咋的也在三十开外,去的多让人笑话不是?该让的的必须让也必须去,特别是你三婶,别让她跳里见怪的。梅春,老叔老婶人跑不了丢不了的,以后的日子长了呢……” 让谁去送亲去多少个,可伤了赵庭财的脑筋,他算计着要凑双数人还不要那样多,又要不落下一个,既要有足够的热情以示不怠慢还要横打竖科精细衡量。 赵守业对于自己没有在送亲之列很是失落,他羡慕哥哥能那么荣耀地坐到送亲的车上享受娘家客人的待遇,更重要的是压车的还能得到小红包。赵守业眼红得都快要哭了。 赵守志并没有因为能去压车送亲而沾沾自喜,他的性格有一点迷糊的成分,常常对那些即将到来的喜事视若无睹。现在赵守志就坐在班上,端着语文书小声地读着。t 七月的十一号要进行期末考试,今天是七月八号。虽然考试日期临近,但到赵守志绝对没有感到紧迫,考完试后就是放假了,放了假可以去姥姥家玩儿,去看火车。 赵守志读课文的声音越来越大: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 奇怪,怎么这么安静?听不到孙成海的喊叫声,听不到大嗓门的孙桂芳的吵嚷,仿佛这间教室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似的。他忽然意识到出现了问题,而且很严重。他停了下来,环顾四周,蓦然看见老师在前面等待着。从她脸上发现不出不满的神情,却也没有看到赞许与鼓励。他窘迫羞赧地低下头,不敢正视。 第二节上,老师没有强调纪律的重要性,也没有督促同学们努力学习,甚至连周胜宝做小动作她都视而不见。课堂上老师没有讲新课,一切都是在复习旧有的知识,所以赵守志学得很轻松。 因为有了赵守志旁若无人的朗读这件事,下课时孙成海便调笑赵守志到道: “哎呀妈呀,连老师来了都不知道,真是聚精会神哪。” 他的话引来了了一阵哄堂大笑。赵守志勉强咧了一下嘴,似笑非笑的样子很难看。陈永安借机诵读起来: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最后的斗争。” 孙成军打断陈安道:“去你妈的叉的,都背错了,还得瑟呢。你竞赛那分还没有生产队给的多呢,净在我们面前显摆的章程。” 上几天他们去公社参加竞赛了,但是成绩不那么理想,所以陈永安被孙成军一揭短,就哧溜一下跑到了北行。 孙成军扳着赵守志的肩膀出来,到外面后说:“真热,咱们俩上那面走五道啊?” 赵守志很积极地响应,这是最友好的表达方式,他们是亲戚了。 空气中的热度一直持续着,持续到下午的四点多才有所和缓。 赵守志吃完晚饭后,和赵守业游游逛逛地向西走,他们没有目的性,完全是由着性子走哪算哪。五点多的阳光依然是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亮白的天光中,几只燕子在飞,掠过去栖息落在院墙上插着的用来防鸡的秫秸棒上。赵守业停下来大声的呼喝: “呜哈——” “三大爷家二哥用弹弓打过小燕,没打着,让三娘给骂了。他还逮过呢,就在墙帽上,让三娘给放了。” 赵守业小跑着,从后面追上来,很认真地叙说。 赵守志嗯嗯地应了两声后不再出声,只顾歪着头,看北面的那户柴姓人家晾衣杆上的红布。赵守业也循着哥哥的目光望过去,看了一会儿后,紧张地拉住了赵守志的胳膊说: “他们家要死人?” 赵守志听他这么一说,也有点儿紧张,但是他强作镇定道:“死人用黄布的,还烧大黄纸。” 赵守业忽然闭起了眼睛,紧走了几步,连头也不敢回。等他睁开眼睛再看时,他的身子就快贴到土墙了。 “上三大爷家吗?”赵守业问赵守志。 赵守志看看天空,再看看前方不远处四队高大的院墙慢慢地回答:“你说呢?” 赵守业乐了,摇晃着脑袋学着哥哥的腔调回答:“哥,我有个好地方,咱们去听葫芦笛。” 赵守志没听明白他的话,就问“啥笛?” 赵守业大声说:“就是葫芦笛子。” 赵守业很骄傲地走在前面,溜过四队前面的大土坑,再到南边的那两间小房子后停下来。 那两间房子在斜阳中拖出一个巨大的阴影遮却了它东边的一块空地。这幢略显孤单的两间小房子没有太特别的地方,只是在它左侧两米的地上栽了一根粗大的木桩。 赵守业把半个身子探进胡同里张望了一下,又缩了回来说:“老头还没吃饭呢。” 赵守志问:“你怎么知道没吃饭?” 赵守业提提鼻子:“我闻着土豆的香味了,肯定刚掀开锅盖。” 赵守志闻了闻,好像也闻到了新土豆的香味儿,就说: “咱们看看去呀?” 虽然是征询,但他没等赵守业同意就登登地进了院子。 东边的空地南边的菜园和西面的树林将这这儿构成半独立的状态,院墙外的浓厚的玉米田层层包围着,密不透风。 赵守业判断虽不十分的准确,却也大体说对了,齐云峰正将饭菜向院中的小桌上摆。赵守志认真地看去,见是新土豆熬茄子,一把小葱一碟大酱,还有一小盆金黄的小米饭。 齐云峰看见登登跑进来的赵守志道:“这不是赵守志吗?有挺些天没看见你了。” 他说完呵呵的一笑,笑声里有十分的亲切与柔和,又兼有不可言说的自信与威严。赵守志不记得自己究竟来过几次,但绝不会超过五次。他摸着脑袋嘿嘿地傻笑了几声后,猛然问: “咋就你一个人吃饭呢上,” 这是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但齐云峰却不加思索地答了出来: “他们都上天了,哈哈,你们抬头看看。” 赵守志真的抬头向上看,却空阔的天空里什么也没有。赵守志又摸着脑袋傻笑了,半信半疑的说: “玉皇大帝就在天上,她和玉皇大帝在一起?” 赵守志很肯定自己的判断,自信地点了一下头。 赵守志和赵守业在看着齐云峰吃饭的同时,也回答的他并不十分清晰却也绝不含糊的问题。赵守志的回答是认真的,赵守业却有点心不在焉。 等到齐云峰将一切都收拾停当,坐到院心的方凳上之后,赵守业讨好地凑近齐云峰问:“爷爷吃完了?” 齐云峰笑眯眯地看着赵守业,道:“教爷爷啊,我老得不成样子喽。要听吹葫芦笛还是要听故事?” 赵守业脱口而出道:“葫芦笛。” 齐云峰微笑了,随手拿过窗台上的葫芦笛吹了起来。 悠远的笛声似乎是在诉说一个凄婉哀怨的故事,将赵守志牢牢地吸引住。他能在眼前映现出一个少,如纤巧的轻云一样舞蹈着,长袖拂风,衣袂曳地。忽然,雨丝从高空中扯下,无数的浅蓝的湿重的花瓣也从高空中旋转着落下来,在女孩儿的身边重重地堆积,最后将她淹没。亮白的水渺渺茫茫,太阳在乌云中向上爬升,在一瞬间,大地与山川便又是一片盎然繁盛。清冷的笛声从那颗最高的树中穿过,萦绕了几圈后一直向西去,融在远天的那片云霞之中。在那少女正掬一捧山泉水洗濯自己的面颊…… 葫芦笛的声音已停止,赵守志还沉浸在那飘渺的境界中。他眼望着长空,嘴唇翕动着。 “守志,你看到了什么?说说看。” 齐云峰的声音杳淼得如从云端里传来。赵守志忽地从那样的一种境界中醒过来,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到了一个姑娘在跳舞。” 齐云峰似乎是很满意,他的目光也如刚才赵守志那样投向了长空。 齐云峰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有一点神秘,有一点仙人般的飘逸和洒脱: “来,我给你们讲一个伍子胥的故事。” …… 当齐云峰将他的故事定格在“过了昭关”这几个字后,他站起来,对赵守志和赵守业说: “天不早了,再晚你妈会惦记你们。我这儿还有一些书,你要是喜欢,过些天可以来看。” 赵守业偏转头看着齐云峰将院落中的各式物件收拢在一起,拿到屋中。 忽然间,赵守业跳起来拔腿就跑。赵守志一愣,紧接着他也跳起来,追赶着赵守业。跑过六七家的房檐后,赵守业停下来大大口大口的喘气,说:“吓死我了,他、他家里有红布。” 赵守志这次没有一点点害怕的感觉,仅仅是轻声笑了。 两个孩子踢踢踏踏地赶回家时,落日正红。 赵守业向赵庭财禄汇报在西头齐云峰那儿的见闻时,把“伍子胥”说成了“吴子虚”,并且好奇地问:“爸,吴子虚是不是和吴大老板子一家啊?” 赵庭禄呵呵地笑着摸着宝贝二儿子的头说:“伍子胥是吴大老板的祖宗。” 在一旁拿一块硬纸壳忽打忽打地给梅芳扇风的张淑芬嗔怪道:“净扯王八犊子,啥话都跟孩子说,这要是让吴大老板子知道,非拿鞭子抽你不可。” 天色向晚,赵守志和赵守业都上东屋睡觉去了。 夏日的晚上,蚊子嗡嗡地叫着,不断盘旋,张淑芬就勉励支撑着,为熟睡的女儿驱赶可恶的蚊子。 “老这么哄也不是办法,这天天晚上受蚊子气,还受跳子气。”张淑芬软绵绵的说。 “啊,明天买点儿敌敌畏,那东西药跳子可好使了。上些日子我掸过一回了,咋又生了呢?” 赵庭禄说完打了个哈欠,倒头睡去 声地读着。 第八十二章 盛夏已至 广阔的大地被各色的庄稼区隔成一条条一块块,看起来错落有致如刀割斧切一样。麦子已近成熟,清风吹过,麦浪滚去,恰如一片梦海微澜;黄豆鲜怒的浓绿向远处铺陈,犹如一张巨大的地毯,平展展绝无阻隔…… 盛夏之时,虫声四起,遥远的诱惑就在天际的那带白云上生成。 赵庭财这一家经过了这些天的忙碌后,一切都准备停当,就等七月十六号那天送梅春上车,嫁到孙家做新娘。赵庭财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也略做准备,好在那一天光鲜体面地以尊贵至亲的身份被引入孙家的大门,享受那种热情恭敬的款待。赵守志取完成绩后,就再也没去学校的操场上玩儿,他这些天里不断地游走在大伯家和自己家之间,也去三伯家里,到二伯家后面的树地里和七八个兄弟一路欢跳着扑进野地中抓蝈蝈逮蚂蚱。他没有细致地向赵庭禄和张淑芬汇报考试的成绩,只说及格了。但赵庭禄和张淑芬凭经验知道他的成绩不那么理想,至少不在前五名以内,儿子说没发表就是没考好,及格了就是还说得过去,所以赵庭禄对赵守志说: “还行,我在生产队一天才挣十分的,你一家伙就六七十分呢,不错。” 他说过后,哈哈地一笑,并且滑稽地做了一个楼转向舵的动作。他的表情和动作忽然逗乐了赵守志,他也笑了,脸上并无羞愧的表情。 赵守业倒不遮遮掩掩,他直接了当地告诉赵庭禄,他在班上排名倒数第五。这很让赵庭禄觉得意外,他审视着赵守业说:“还有四个比你还差呢,那得操蛋到啥粪堆儿啊?” 赵庭禄对赵守业很是无奈,他知道二儿子在学业上绝无所成,就时常打趣道:“等长大了当木匠?再不跟我学开蹦蹦车?我看长大了赶大车也不错的,挣分多还有出差费。” 赵守业听不明白父亲的话,竟接过去说:“我跟吴大老板子学,喔,喔,吁……” 赵守业做了个扬鞭子的动作后很惬意的笑,就像是真的坐在车上催马驾车。 齐云峰的名字被提起时,赵庭禄不免有所诧异,他从赵守志手里的书看出了端倪,自己的大儿子与那个略显神秘的小老头建立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他不大了解齐云峰的根底,只知道他在四队作喂马的经管。听赵有贵说四清时大队派人做过他的外调,却并没有查出个子午卯酉来,齐云峰没有不良记录,是地道的农民,念过几天私塾。 第八十三章 到老叔那里坐坐 下过一场雨后,天晴了起来,但依然有丝丝缕缕的云像是被水扯动一样,慢慢地游移着。 赵庭禄财很担心天气骤然变坏,这要是再下起雨来,赵梅春出门子就得催踹泥了。不过七月十四号那天傍晚,西天云霞灿烂,一片祥和的景象。赵庭财很是高兴,他知道明后天必是大晴天。 赵梅春的心随着喜庆日子的临近而变得忐忑起来,她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体验,既不是满怀的期待,不是满心的向往,也不是些许的抵触,不是些微的反感。她梳理着这些天来的所思所想,忽然感悟出无奈与幸福相纠缠时也不过如此,人生的际遇有时也由不得自己左右。明天是孙家办婚事的正子,从明天开始她就正式成为孙家的一员,行人之妇的责任,为孙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 所有的布料衣物都包在四个包里,那是她的妆奁。那件艳红的带大襟的衣服叠放在一个包袱上,预演着那份喜庆。 赵梅春在这一整天里什么也没有做,吴桂兰尽可能的把所有需要动手的事承接下来,你好,让女儿安安生生的地做最后一天的功能。赵有梅香也像突然间懂事一样,辅助的母亲忙东忙西。 现在,赵梅春就站在院门口,向院外眺望着。对面人家的小后窗子坐着一个小孩,淘气的将脚支在窗框上。太阳在一点点的向下滑,滑到了屋脊之上。 赵梅平探头探脑地从屋子里出来,颇为神秘地拉住了赵梅春的手,小声说:“大姨和妈说了,大舅明天来。 赵梅春一向觉得小孩子的把戏挺好玩儿,就握了握赵梅平胖嘟嘟的小手说:“大姨还在炕上坐着呢?” 赵梅平略显夸张地答道:“嗯哪,就那样式的盘腿儿坐着,还叼着烟袋。” 赵梅平有讲述的天赋,她的描摹一样话语让赵梅春仿佛又看到了大姨的形貌。 忽然,赵梅春对赵梅平说:“上爷家呀。” 这是很令赵梅平欢迎的提议,她立刻蹦起来。 赵庭财家前面的路少有车马行走,所以并没有那种深深的辙痕,看上去平坦纯净。赵梅春每次走在这段短短的道路上时,总是心情畅快,就如同被熨贴过一样。赵梅平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不时回过头看看。走到三岔路口时,见前面就那么不平整了,深深的辙痕里虽然没有了积存的雨水,但辙痕壁面却依然没干透,呈现暗黑的颜色。 在经过供销社时,赵梅春特意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她明明知道此时孙成文不会有那里边,但一种奇怪的心理让她必须去看。 赵庭禄不知道赵梅春来自己家,他正在大街上和几个人闲扯淡,直到赵守业颠儿颠儿地跑来找自己时,才意犹未尽地向回走。 在屋门口,他大声道:“春,都准备好了吗?” 赵梅春轻柔的声音传过来:“都准备好了。” 赵庭禄并不急于进屋,而是到水缸前舀起了一瓢水,咕嘟嘟的喝起来。喝完之后,他自言无语道:“这水乌突突的,不凉不解嘎吱。” 赵梅平的欢快的笑声响起之后说:“老叔真好玩儿。” 紧随其后的赵守业叫赵梅平道:“赵三丫,你出来。” 只几秒钟,赵梅平从屋里跳出。 赵梅春像往常一样侧坐在炕沿上,她的对面是赵有贵。张淑芬正往炕席上贴一个布片,用来补那个破洞。她粘完后用嘴吹了吹说: “老二手欠,原先就是折了一个篾儿,他没事就抠扯,就这妈样了。” 赵梅春听老婶儿的责怨,已能想象出赵守业淘气的样子,不免微笑起来。 “春儿打明起,你在人家就得好好干活,不许偷懒。”赵有贵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赵庭禄抬眼看着父亲道:“爸,咱家春儿上哪儿都是勤快人,一点儿都不藏奸耍滑。” 赵有贵点点头说:“我就是这么一说,我自己的大孙女还信不过?哎,就是给人当媳妇不容易呀,伺候完小的还得伺候老的。” 赵有贵的话是实话实说,但听起来未免让人伤感,所以赵庭禄故作严肃地说道: “爸,你这是啥话呀,梅春出门子是件高兴的事,又不是跳火坑下油锅。再说谁当媳妇儿不都是伺候人,老的小的都得伺候。” 张淑芬瞪了他一眼道:“咋说得吓人虎道的,重启头唠唠点别的。” 张淑芬的话说完后是短暂的沉默。 赵梅春左右看了看说:“我跟孙成文说了,什么安柜钱上灯泡钱,这个钱那个钱的都可以免,就是压车钱不能免。” 她的这一句话马上得到回应,张淑芬略显夸张的接话道:“哎呀呀,春,咱可不能朝人家硬要,给就接着不给拉倒。我要是有你这么个闺女我就砍个祖宗板把你供起来。多好的孩子啊,谁娶了谁烧高香。” 赵庭禄打着哈哈说:“老孙家娶着了,他家也没烧高香啊。” 张淑芬瞪他道:“净整没用的。” 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赵守业的大呼小叫由窗外传进来:“那天我和王亚娟干仗你咋不帮着我呢?你坏了。” 赵庭禄向窗外望去,见赵守志和赵守业,还有赵梅平在跳皮筋儿,梅英和梅芳在一边拍手观望。 赵守业虽然长于动手敏于动作,但的确不善于跳皮筋儿,只是一会的功夫,他就将皮筋踩到脚掌下。 “坏了坏了,你个大笨蛋。”赵梅平大声嚷嚷道。 她扔下皮筋儿转到一旁,等着赵守业过来抻皮筋儿的这一端。赵守业提提裤衩,又踢了几下腿,边猫腰拾皮筋边说:“你是灵巧蛋,天天在地上轱辘,都轱辘到茅楼里了。” 赵梅平不理会手不老实嘴也不老实的赵守业,轻快地抬起右腿,将皮筋儿缠绕在上面,嘴里唱道: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第八十四章 婚庆之日 赵梅春在赵有贵这屋里坐了好长时间才离开。她在向回走的路上,想自己以后没有多少空闲的时间来爷爷家里啦,不免有一点儿伤感,但旋即又将那伤感的情绪驱散开。回到家里时,吴桂兰正在吩咐赵梅香还有赵守中上赵庭禄那里找宿。赵梅平听后马上接过话说,她也去。赵梅平这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还惦记着刚才跳皮筋儿的游戏。 夏夜短暂,又常有蚊子来搅扰,所以赵梅春觉得睡得不太好。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倦怠乏累。她早早地起来,洗涮完毕后就到院子里看满园的菜蔬。各式的蔬菜正处于生长的旺盛之季,黄瓜的枝蔓努力向上攀爬,叶片层层叠盖,不留一点空隙;茄子浓绿中泛了一点儿青紫,浅蓝的小花朵透着一点神秘;辣椒坚韧挺括,棱角分明,直让人觉得它十足的味道正一点一点地渗出,再渲染成秋天的鲜润艳红。那十棵毛子菇娘和紫菇娘是赵梅春和赵梅平亲手种下的,现在已是果实累累,再过十天半月就可以采摘食用了。草从地里钻出来,不问地点,不分场合。 太阳的淡白的光照射过来,已有几分的热力。 早饭过后,送亲的人们陆续赶过来,赵庭财的不太宽敞的院落便愈加热闹拥挤。 赵梅春被张二丫和大姨家的三妹小玲扶持着。一阵打扮后,张二丫嘻嘻笑着说:“好漂亮的新媳妇,快赶上仙女了。” 赵梅春的三妹儿是个文静的姑娘,她只是恬淡地笑了几笑。张二丫忽地又有新发现似的针扎火燎地大声说:“不行不行,这红配得不匀,跟鬼画符一样。” 她说罢,重又拿起胭脂红的粉拍儿在赵美春的脸上轻轻地细致地拍着,由面颊到脖颈逐渐拍匀,平和过渡不留一线突兀的地方。之后,她审视着,满意地啧啧感叹。 “看包啊厢啊什么的都齐备没,有没有落下的?庭禄,那赏厨师的钱都拿好了吗?等会儿咱们就送新娘上车了,到孙书记家咱们少吃少喝,别给咱们老赵家人丢脸,咱们下午回来消停的坐炕上由着性子造。”大广播可着嗓子吵吵着。 她今天很忙,赵家孙家两头跑。她今天就要完成任务了,俗话说,媳妇上炕媒人靠墙。 赵庭禄早晨时开过来的那辆手扶拖拉机就停在大门口,作为拉新娘的轿车。现在赵庭禄已经到车前将车发动,手扶拖拉机哒哒的欢叫起来。 九点多钟的空气中弥漫着菜蔬和青草的味道,充涩着滞闷的暑热。赵庭禄抻了抻白衬衫的下摆,又理了理头发,自觉自己一副人模狗样,还能称得起娘家客人,就有一点得意。庭院里的人开始向外走,最前面的是张二丫和赵梅春。张二丫象征性地搀扶着赵梅春,边走边在她的耳边说话。 赵梅春在这一早晨都被精心侍候,成为绝对的中心,她有些木然地接受着人们的赞美和祝福。现在,她走出了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庭院,即将进入另一个庭院,要在那里起居饮食。当然以后她可以回来,但回来时的身份变了,那时她不再是一个青春的女孩子,而是初为人妻的小媳妇。她回头看看,门依旧,窗子依旧,那只大黄狗也依旧如往日一样没有变化。正当她扭转头想收回目光时,却见林余波倚靠着他家的院墙注视着自己。赵梅春一哆嗦,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张二丫。张二丫眼看着赵梅春的指甲陷进自己裸着的胳膊里,不禁呀地叫出声来,同时笑问道: “你干啥呀?梅春。” 赵梅春觉得自己失了态,忙端正身子掩饰地回答道:“刚才有一个小砖头硌脚了。” 显然张二丫相信了赵梅春,她低下头寻找着,前后左右,却并未见什么砖头。但好在她并没有什么疑心,只是片刻间,她又满心欢喜地继续搀扶着赵梅春向大门外走。 赵梅春被长袖的艳红的衣服包裹着,虽然衣服轻薄而且宽松,但还是觉得纤细的汗正在渗出,像有蚂蚁在身上爬一样。在手扶拖拉机前,赵梅春站住,对正看自己的照庭禄说: “老叔,我爷咋没来呢?” 这本是她早就想问的话,只是现在才有机会。 赵庭禄歪了一下头,说道:“他咋说也不来。” 后面拎包袱的人只几秒钟就紧随而至,赵梅春就不再说什么。由着张二丫搀扶着,她到车厢的后面,那儿的车厢板已被赵庭禄放下,好方便她上车。 “新媳妇上车,管小饭的也上车,还有压车的抱小孩的都上车,坐满了别空着。剩下的架步蹦,一会儿就到了。东西都搁车上,别傻了唧的拎着,缺心眼儿啊?”大广播说着时候,咧开大嘴笑了。 赵庭喜看大广播半笑不笑地说:“这啥大姨子啊,还说我缺心眼儿。” 他的这一句话像点醒了大广播一样,她爽快地一挥手道:“哎呀妈呀,这妹夫子还挑上理了,你不缺心眼儿,你心眼儿多得跟筛底似的。” 她的玩笑话惹来了一片笑声,大广播自己也笑了出来,如菜园里盛开的西葫芦花一样。 赵梅春坐在车厢正中的位置上,头上蒙着一块见方的红布。她从红布中将目光透出,朦胧的见出来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和送亲的人都着了一层神秘的红色。在这一刻,她忽然希望林余波能出现在她的视野中,那样她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将他看个够。可是林余波没有出现在他家门前,院里也没有他的身影。失望失落的情绪慢慢浸染上来,与面前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 “梅春,你看你妈哭了呢。”张二丫俯在她的耳边说。 赵梅春掀起蒙头幅子的一角儿,果真见母亲在离车两米远的地方望着自己在抹眼泪。赵庭财站在土墙的拐角处,手指轻捏着土墙上斜插的秫秸棒,微牵着嘴角,默默地看着。赵梅春心里一酸,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转。她强忍着不让更多的泪花滋生,同时尽力地用一种很自然的语调对张二丫说: “我妈也真是的,又不是千八百里的,哭的什么?” 张二丫一定听出了她的声音不同以往,于是她掀起蒙头幅布的一角。但她没敢再看,又快速地放下。这次,张二丫没有说话。 车开了。遮着红盖头的赵梅春走上了她人生的又一大段的路途。 赵庭禄熟练地驾驶着手扶拖拉机,慢慢地行走在村中的土路上,车的后面是一大群赵梅春的挚爱的亲人。 转了几个弯后,车子停在了并不算远的孙江家的大门前。孙江的大门前早已聚集了许多迎亲的人,他们见车停下,都围拢上来。赵守志刚想从车上跳下,郑秀琴扯住他道: “傻小子,三娘咋说的啦?坐着,不给钱就不下车。” 赵守志和赵守华乖乖地坐下来,探着脖子望满面喜色的孙成文。 “老亲少友们都过来帮忙拿东西。没有婆婆就不用兜斧子戴花儿了,以后孙书记就是婆婆。娘家客人都往里走,女客西屋男客东屋。”支人客刘志东努力地放大他的声音。 孙成文笑嘻嘻地挨到车旁,从兜里掏出两个红纸包,分别交到赵守志和赵守华的手里,说:“下车,再不下车就压冒炮了。” 这个从今天起正式作为姐夫的人逗笑着这两个正式的小舅子。 赵守志和赵守华好像约定好了一样,从车上跳下来,好奇地打量这座喜庆的院落。 赵梅春被张二丫和小玲搀下车,慢慢地向院里走。一帮好热闹的半大小子起哄一样将一把把玉米粒子打向赵梅春。张二丫尖着嗓子骂道: “兔崽子们,打你姑奶奶身上了。” 赵守志寻到了孙成军后,相对嘻嘻笑着,然后说一些有用的废话。孙成军还想说什么,但被另外几个看起来是他亲戚家的小孩子们叫走了,所以赵守志进了屋,挤在人堆里向西屋看。他什么也看不到,大人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向里面挤,挤到了屋里边。他看到赵梅春正坐在炕上洗净手洗脸,神情赧然眉目低垂。她的面前放了一盆香水,清水里浸泡着一棵葱。 装饰一新的新房除了新打制的一口大柜和柜子上的大镜子外,还有簇新的杯盘茶盏,新的暖瓶,此外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新裱糊的墙面和棚顶,反映着日光,整个屋子里便显得明亮透彻。 炕上的三叠被子规矩地横放着,赵守志不知做什么用。 看了一会儿,赵守志又人群里钻出,站在外屋的地上向外张望,他看见孙成海在外面的墙边抻着脖子傻乎乎地望着。炒菜的香味从支在院子东边的灶台上飘进来,窜进了他的鼻孔,他使劲儿闻了闻。 门框上鲜红上的对联,园子里繁盛青绿的菜蔬,以及满院的喧嚷,渲染成了极喜庆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中,赵梅春接受着支客人的各种指令完成着各种礼数。她的脑海里乱哄哄的,所有的声音都会聚着鼓进耳朵,又像所有的声音都被屏蔽了,只剩下自己的喘息。 “都让闪开,让个道儿,典礼了。”支客人大声喊着。 赵梅春被张二丫和小玲扶持着坐到了炕沿上,穿上那双红色的踩堂鞋,如做梦般飘行出去到了西屋的窗子下。那儿有一张桌子,桌子上蒙着一块红布,上面端正地摆放着和华主席的画像。 孙成文与赵梅春相挨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他此刻的心情已被张二丫揣测到,所以她隔着赵梅春逗他道:“心都长草了?八瓣儿梅啥样你心就啥样。” 张二丫的话被孙成文听到了,于是他的嘴张得更大。 致辞、主婚人证婚人落座、行礼……各式礼数之后步入洞房。在赵梅春转身的一瞬间,站在墙头上的半大孩子们将玉米粒子高梁粒子噼里啪啦地打来,并伴有他们嗷嗷的起哄声。张二丫尽力地挡住袭来的各种颗粒,护着赵梅春快速的冲向门内。 刚一坐定,张二丫就略有气恼地骂道:“这帮兔崽子还带这么打的?拿苍子棵往上糊。”她说着把一粒老绿色的苍耳从赵梅春的肩上摘下来。 赵梅村的盖头已摘一下,她打量了一下张二丫,不禁哧地乐出来。 “唉呀,都是为了你。”张二丫抹着赵梅春的脖颈,“真细粉儿。” 她说完笑起来。 赵梅春晕红了大半个脸,眼帘垂下。过了片刻,她扬起脸看着张二丫动手将她头发上老绿的苍耳轻轻地取下。 典礼结束,婚宴就要开始。赵守志抻着脖子向窗外看,他在看管菜的把一勺勺菜盛到盘子里,那些盘子都装在一个方盘中。东院、前边的过道里、西院、还有隔院的老张家都压上了桌子,单等大支客一声令下下就起菜走盘儿。 “大支叉还真有两下子,左右能调开扇儿。” 说这话的是赵庭禄对面一个矮胖子的中年人。他以陪客的身份尽量地和赵庭禄说话,为的是不让气氛冷落。其实不必,同桌的几个都是熟识的人,即便是矮胖子也不陌生,他是四队的队长。赵守志听矮胖子说,忽然一笑,笑得矮胖子有一点儿尴尬,他自嘲地说: “孩子在这儿哪,不能啥都说。庭禄,今年是好年成,你看这雨下完了就晴天,完后再下,不旱也还不涝。” 赵庭禄想起一个月前张维明说他和张李宝发闹别扭的事儿,就认真的看了他几眼,忽然一乐道:“风调雨顺。” 矮胖子忽然抚手笑道:“对,是这个词儿,风调雨顺。这华主席就是有福的人,刚一坐金銮殿就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赵庭禄听完他的话后点头。他觉得四队长挺有意思,想摆队长的派头儿,还要装有学识的样子,却处处露破绽。心里这么想,嘴上是不能说的,他道: “去年四队勾一块七,今年整好了得勾两块。” 矮胖子骄傲地一撇嘴说:“嗯,我估计勾两块日值应该有把握。” 李宝发没在屋里,他在外面比比划划地和孙江说着什么。大概是他不想和四队长撞在一起? 这间屋子里总共摆了三张桌子,炕上两张桌,地上一桌;炕上的两张八仙桌旁了十多个人,地上的大园桌旁,围住了七八个。这种通常的坐法如别家的一样,不会引起赵庭禄特别的注意。倒是地桌上穿着讲究的一个人,很让赵庭禄多看了几眼,他是孙江的弟弟孙忠。 孙忠的语调平缓,态度谦和,没有多少城里人倨傲的神情,但赵庭禄却感觉出他内心里的优越感。由孙忠而起,他忽然想到了春天里卖完猪在饭店里吃饭时的那个跛脚的男人,他们说不定还认识呢。这种毫无根据的联想只在脑海里徘徊了一小会儿,立刻被他遣散了。布菜添酒,主客寒暄,互相礼让着,享受着婚宴所带来的快乐。在最后的专为送亲的娘家客人准备的四个献菜上来后,赵庭禄从兜里扯出五元钱来高声喊道: “厨师辛苦,赏钱五块!” 那个端菜的方盘手将钱高举过头顶,也高声喊道:“谢赏——” 只不过四五分钟之后,支客人刘志东到东屋里朗声诵道:“各位亲朋好友,十事九不周,如果有慢待,挑我别挑东家。长江水不断,孙家酒不干,各位慢吃慢用。” 他的最后两个字是用歌唱的韵律送出的,拖曳着长长的尾音。 大约一个小时后,赵梅春如梦般地看着送他的娘家人从孙家——不,是自己家的院里走出去,将自己孤零零的撂在这儿。从此以后她就与孙成文同床共枕过日子生儿女,想到这,她不免内心里酸楚,有想哭的感觉。周围热闹的氛围依然浓厚,她天性中易于害羞的性体和强迫自己所呈现出来的些微喜兴她看起来妩媚娴静,有新娘的韵致。 斟酒、送客人、接受闹洞房的半大小子们半大姑娘们的调笑,在吃过宽心面后,这个新房里就只剩下孙成文和赵梅芳两个人。红烛已点亮,摇曳跳动的焰火将一团柔和的光播散出去,也将赵梅春脸映得粉红。 第八十六章 在瓜地 七月下旬正是香瓜成熟之际,离村落二里地远的瓜园上空早已弥漫着甜润扑鼻的味道。 赵庭禄有两天多没上队里了,农闲时节队上没有什么事,去了也是聚在一起扯闲白。他也没去前街刘大爬犁家或者王大鬼头那儿。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仅仅是因为身子不大舒服。感冒了?可能。他吃了两天去痛片和四环素后,感觉现在好多了。 赵庭禄现在从敞开的窗子向外看,见太阳正向上爬升,清白炽烈,心想今天又是暴热的天气,不禁抹了一下额头,仿佛汗粒正在渗出一样。 赵梅春回门子后的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隔了几天又下了一场,所以赵庭禄说赵梅春是有福之人,福大得老天爷都来照应。 李宝发的身影闪进来后,赵庭禄连忙趿拉着鞋迎了出去。他迎到庭院的小土墙那二,就站定问: “没上队上啊?” 赵庭禄没话找话的一问将李宝发逗乐了,他回答说: “去了,能不去吗?这两天张二胖子正和张维明闹‘叽硌’呢,扭头别棒的。” 赵庭禄忽然来了兴致,问道:“因为啥呀?” 李宝发无奈的摊手道:“不知道啊,问谁谁也不说,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有啥不可解的?” 赵庭禄点头,嗯嗯地答道:“可说呢,这两个家伙就是吃饱撑的。” 这种没咸淡的对话没持续多大一会,李宝发揪了一片“老母猪耳朵”的叶片,然后上了东屋和赵有贵寒暄了几句,算是没落过程。赵庭禄料定李宝来这不单是为了唠几句磕说几句话,果然,李宝发咂眨巴了几下眼睛道: “你今天没啥事?要是没啥事,你出车上公社。这不,瓜熟了,开园的时日,哪回不得送点儿给那些头头脑脑的。” 赵庭禄听完马上转身向外走,李宝发拉住说:“就这身儿,破背心子都露窟窿了,裤子还有补丁,丢人现眼?换换换,穿你送亲那套。整体统的,让他们看看咱们队社员个个都是有模有样的。” 赵庭禄换完衣服,李宝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后先走了,他说他去瓜地。 赵庭禄突发奇想,觉得带着儿子出去转转也是一件极好的事,就对在炕上看书的赵守成说:“跟我去送瓜呀,可好玩了,还能吃着瓜呢。” 赵守志乐得和爸爸出去玩耍,就腾地跳起来,穿鞋下地,他并不等赵庭禄,登登地向外跑。 赵庭禄领着儿子去了生产队将车子发动,再开到北面的瓜地时,李宝发还没到。看瓜的老马头鼓着漏风的腮帮子说:“屁眼夹大窝瓜了,这时候还不来?昨天就告诉把瓜下好了,今早就开车送去,可是你看,咔——咔——” 他咳起来,然后吐了一口痰。 赵庭禄明白他的意思,便接过道:“也快了,我两前脚后来的。” “啊,我都忘了给孩子拿瓜了。”老马头从瓜堆里挑出一个上好的香瓜后递到赵守志的手里说,“造,这瓜又甜又面,能香你个大跟头。” 巨大的长方形瓜地被稠密的玉米包围着,西侧正中人字形的瓜窝棚两面各开了约一尺见方的了望孔,南面五米开外的土坑里倾倒着生活垃圾。瓜窝棚里阴暗潮湿,用木板搭成的床占去了大半个地方,床上的被褥油渍麻花,像是几年没有拆洗过一样。瓜窝棚门前四五米远的土灶上,小锅里还有刷锅水没有淘出去,不断的有苍蝇飞起飞落。 第八十七章 装瓜 李宝发火急火燎地夹着一打面袋子赶来后,第一句话就说:“我现上队里拿的袋子,要不搁啥装瓜?这脑袋呀,木榆子做的。”他说完到瓜窝棚前的瓜堆前看了看,然后回头说: “来装。” 老马头问:“再搁一块就晒熟了,嗯,那什么,咋装?你说。” “挑好瓜,圆溜的,一样装点,别白沙蜜都是白沙蜜,红糖罐都是红糖罐儿。照着大半下子,干多了系不上嘴儿。”李宝发发下达指令。 四五个人装这么一点瓜不需要多长时间,待装完后李宝发点数着:“一、二、三、……” 赵庭禄经过这一会儿的忙碌后,浑身都出了汗,他解开衬衫的扣子扇着,让那一点点的凉风稍解一下自己的奥热。老马头儿来得痛快,赤裸的上身蹲在瓜棚的阴影中纳凉。 “庭禄,等会你把这些瓜送给张主任,还有工交办的马大哈,还有水利站的赵站长,还有党委秘书吴宪章……。叉他妈的,年年给他们上贡,到啥时候送啥。好人家接瓜时还知道把袋子倒出来,操蛋人家不但不倒袋子,还待搭不稀理的。瓜能吃,面袋子也能吃?你别说真有讲究的,去年吴大老板子给李书记送苞米瓤子,人家就备酒供饭,给大老板喝得迷糊的,差点没找着家。” 李宝发自己说得来劲,嘴角直泛着沫子,像老母猪打圈子一样。这是赵庭禄的观感,所以他哈哈地大笑起来。 李宝发以为他的话引起了赵庭禄听的兴致,就得意起来,接着说:“可不是咋的,都说我来气,能不来气吗?” 赵庭禄听不出李宝发话里有多少牢骚的成分,又有多少是炫耀,所以他没接茬。 在将瓜袋子装上车后,老马头指着地下余下的一小堆儿瓜说:“队长,这些瓜咋整?” 李宝发故意装出思忖的样子,卡巴着眼睛说:“你愿意咋整就咋整。哎,庭禄,赶紧走,趁天还不那么热。” 赵庭禄绕到车头前忽然又回来了,说:“你写个单,我记不住都给谁。” 李宝发点头,然后将手探进裤兜,抠扯了好一会儿,才弄出一只油笔来,又向老马头要了一块儿抽烟的报纸。他的油笔不爱下油,所以他用嘴哈着又甩了几甩,之后在空白处写着一个个的职务和名字。赵庭禄看那些字虽然曲里拐弯断断续续不那么清楚却也都认得。看了一会后,他不解地问: “再不你跟去得了,省得我找不着,还得现问。这个是教学小组的叶吉平,管不着咱们这一段呀,也给送?” 李宝发摆手回答道:“我不能去,都熟头巴脑的,不给谁是?” 他没有回答为什么给叶吉平送瓜 赵庭禄点数纸条上的人名,再看了一眼装香瓜的袋子,忽然说:“队长,多出一袋儿瓜给谁呀?” 李宝发此时的脸都变红了,不知是赵庭禄的问的还是热的。 老马头嘿嘿地饶有深意地接话道:“你说大书挺溜的,这点事还不明白?剩下的拉家里去呗。” 赵庭禄看看老马头,又看看李宝发。李宝发没听见似的,将目光投向对面的玉米地,若有所思。 车子发动了,赵庭禄等赵守志爬上车厢后也坐了上去。在车座上,赵庭禄刚想让车子向前滑行,李宝发走近叮嘱道:“走背道别走大道。” 赵庭禄狐疑地看着他。 “背道光溜没车辙,大道坑包的颠簸,瓜都揉碎了。”李宝发说。 赵庭禄忽然明白了,他原以为不让走大道是怕被社员们发现呢。 第八十八章 蛤蟆腿子瓜又甜又面 赵庭禄送到叶吉平家门前时也是最后一站。他看着这个有着三间泥草房的院子里,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搬起车上的瓜向里面走去。 赵庭禄送瓜的过程虽然不算曲折,却也费了不少周张,他不断地打听,不断地询问,走了不少冤枉路。现在,他一边向里走,一边打量着这个与自家并无明显差异的庭院:不算长的院脖,开在东侧的一圈儿土墙将菜园围定,里面的菜蔬倒也齐全,周正的三间房门开在东首,“bj窗户”都对开着。 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在过道上摆弄杏核玩儿。看见赵庭禄走近,女孩儿忙站起,扬起沾满土面儿的小手擦了一把脸,那小脸就一条一桄地变得脏了。赵庭禄忍不住笑了,对这个小花脸儿说: “瞅你那小脸,造得魂画的都是土。” 小女孩儿睁大眼睛,看了两米外的赵守志几眼,忽然说道:“那孩子咋不下来呢?我爸睡觉呢。” 赵庭禄抱着瓜低头仔细地看,见小女孩儿眉目清秀,便生出怜爱之情,心里想:这个小女孩儿说不定是自己将来的儿媳呢。于是她逗趣道:“他怕你呗。” 小女孩嘻嘻一乐,露出了细白的小牙。 屋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迎上前问赵庭禄:“你找谁?” 赵庭禄回答:“是叶吉平家?我们队长李保发让我给您送瓜。” 这一句话他已烂熟于心,只不过在每一次说时换了一下名字。 女人微笑点头让赵庭禄进屋,于是他就抱着袋子向屋里走去。 赵庭禄将袋子放下后,女人马上拿过一个筐来,将袋子里的瓜一个一个的捡出。她一边捡一边同赵庭禄说话,并不时巧妙地不露痕迹地夸赵庭禄。在将最后一个瓜捡完后,女人直起腰说: “等会儿啊,我去拿给你拿烟。” 赵庭禄连忙摆手道:“我不会抽烟,别找了。” 说罢,他掉头就向外走。 睡眼惺忪的叶吉平从后面追出来时,赵庭禄就快要走到大门口了。 赵庭禄放慢了脚步,等叶吉平与自己处在同一身位后,侧身微笑了一下道:“叶老师快上班了?” 这么一句搭讪的话立刻得到了回应:“再有二十来天,你连口子都没喝,这大热天的。” 赵庭禄想尽快结束这说话的进程,就跳上没有熄火的车上,道:“别送了,都回,我走了。” 突突突地,手扶拖拉机向前窜去,叶吉平的一句什么话被甩在了后边。 由原路返回,再走一条僻静的路,到村边后,赵庭禄停下车,到车厢旁伸手抓些里面的蒿草将那袋那袋瓜苫了又苫,怕别人看见。这掩饰的行为做完后,他又跳上车向村里驶去。 赵庭禄将瓜搬到屋里后,特意叮嘱赵守志和赵守业,不要大声吵嚷更不能将瓜拿到大街上吃。吃瓜像做贼一样,这让张淑芬忍俊不住不住哈哈大笑,之后小声说: “有没有蛤蟆腿子瓜呀,那瓜最好吃了,还甜还面。” 第八十九章 洗衣捶被 第二天早饭后,张淑芬早早的和赵守志赵守业拿着拆下的棉袄棉裤的罩面和木板木棒来到小庙大坑这儿,她要洗涮。 夏日的几场大雨过后,本来就积存了许多雨水的小庙大坑,便更加恣肆汪洋,俨然成了一个小湖泊。从七八天前开始,这里便热闹起来,随着棒槌的起落,当当的砸背面捶衣物的声响就不绝于耳连成一片。高低错落缓急有律的捶击声在空中传播着,越过房脊掠过树梢与天际的那几抹白云相交融,仿佛那盛夏之梦梦也被震落了,凝成清晨里那颗颗晶莹的露珠。 张淑芬搬着木板由北向南找寻着,想找一处最佳的地方。在打了几声招呼之后,张淑芬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的身边。那女人回首一笑道: “淑芬呢,上这儿,我正好洗完了。” 她说罢,又用力捶了几下被子,然后将棒槌放到一边说:“腰都快折了,真累。” 张淑芬笑道:“你洗的多,看看都一大满盆了。就是恨活计,一回洗点,多洗几回不就有了吗?” 那女人看了看张淑芬带来的一堆衣物也笑道:“你不也是恨活计吗?看看都成小三了。” 待那女人将木板从水里抽出后,张淑芬对赵守志和赵守业说:“去帮大娘拿板儿拿衣裳。” 那女人并未推辞,让他们相帮着向南走去。 水边看起来还算清亮,能看得见水下木板压过的光滑的斜坡。张淑芬将宽约一尺长约一米半的木板搭在水里,然后坐在木板的这端试了试,有点硌屁股,于是她扯过未洗的一件袄罩垫上。 待洗的衣物就堆在身后,肥皂放在腿弯的外侧。张淑芬将一片儿棉裤罩甩到水里,来回荡了几下后再收拢回来叠在木板上,一切的准备都已就绪,接下来就是用手中的木棒去捶打。 梆梆梆……随着张淑芬手臂的起落,这水边又添了一抹有韵致的声音。 手攥住衣物的一角翻动再打肥皂,再捶打,如此往复,十来分钟后,张淑芬将棉裤的罩面儿展开仔细观察着。她确信这件棉裤罩面儿洗得干净了就捏住它的一角,在水里涮了几下,然后拿出来拧去水分放在脸盆里。她直起腰,用湿漉漉的手背抹了一下额头。 像是有约定一样,棒锤的敲击声稀落下来,说笑的快乐充盈在荡漾在水面上。 “我看看,唉呀妈呀,这小‘涸落’一个套一个,这得扯多少蛋呢?”北侧的李三丫指着王玉秋手里正欲砸洗的褥面儿说。 紧接着是一阵放肆的大笑,王玉秋待她们笑过之后反诘道: “天天扯,要不能有这么多小‘涸落’吗?你晚上挺老实的,褥子上干干净净的啥也没有,那你家小华小国从哪来的?” 李三丫说:“从粪堆里刨出来的。” 张淑芬有滋有味地听她们胡说八道,不禁会心地牵了一下嘴角,她想起赵守志在五六岁的时候拿二齿子在粪堆里刨粪的情形。不但是张淑芬,几乎所有的妇女们都会告诉孩子们,小孩是从粪堆里刨出来的,所以赵守志才想起去粪堆里刨。 停歇下了那么几分钟后,棒槌敲击木板的声响又紧密起来,张淑芬也紧着去洗第二件。 大约九点后的太阳有十足的热力,空气里弥漫着水气,所以感觉起来就像浸在蒸笼里一样。张淑芬将脚浸泡在水里,让那润泽清爽透过小腿传导过来。 “太阳出来像盆火,照照你来照照我。太阳出来像火球,照照屁股照照牛儿……” 张淑芬闻得这一句小孩子洗澡时常念的顺口溜,突然想起守志和守业好半天没回来啦,就抬眼向大坑南边儿张望,恍然见赵守业正蹦跳着,不免心急起来,她尖着嗓子喊道: “守志、守业——” 没有回应,也听不见他们的应答。张淑芬生气地随手撂下棒槌,站起身向大坑的南岸绕去。 那两棵大榆树正茂盛葱郁,繁密的小叶片层层叠叠遮蔽了太阳的光,没有一点空隙。裸露的根向四面八方伸展着,有不可阻遏的气势。 还没等张淑芬绕过大榆树下,赵守志和赵守业已经颠儿颠儿地跑过来。待他俩走近后,张淑芬虎着脸问道: “是不是想洗澡?大坑里全是玻璃碴子,不怕扎烂脚巴丫子就洗去。” 赵守志不说话,眼睛看着张淑芬。张淑芬半笑不笑地说道:“冤枉你了是不是?” 赵守业忽然答话:“我没说洗呀,就是看热闹。老师不让洗,老师在肚子皮上卡戳,一洗就掉了,老师挠胳膊出白印儿就洗澡了。” 赵守业说出的话语句不通顺,但意思是明白了。张淑芬语气缓和了,说道:“去回家,告诉你爸十一点来接我。” 赵守志刚迈步,张淑芬又叫住他道:“告诉你爸,多挑水好投衣服。” 赵守志在转身时,赵守业已跑出了很远。 张淑芬再次坐下时,却发现自己的棒槌已飘离了岸边,在三米处的水边上晃荡着。她试探着站起来向下走,想把它够回,可她的身子一侧歪险些摔倒。她害怕地对北侧的李三丫说: “唉呀,棒子漂走了,可咋整?” 李三丫心闲气定,冲着在水里洗澡的喊:“狗剩子,把棒子给三姨捞上来。” 只一会儿功夫,那个被称为狗剩子的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扑通扑通地刨过来,抓起棒子直起身。张淑芬看过去,见水已没过他的腰,若自己下去得淹个半死。 男孩子必是粗枝大叶的家伙,他只顾掐着棒子向水边走来,不承想没穿裤衩的身子赫赫然地暴露出来,不免尴尬地把棒子撇过来而后急转身向山深水里逃去。李三丫和张淑芬的一阵畅快的笑声,也被他背负着融合在水面上。 赵庭禄领着两个儿子雄赳赳气昂昂如接受检阅一样站在张淑芬身后时,最后的一件衣物正被她反复地捶打着。 洗完衣物的张淑芬很骄傲地让赵庭禄拿湿重的衣物,让守志和守业抬木板,她自己只拎着棒子。此起彼伏的捶打声中,她觉得很幸福。 张淑芬第三天又去了大坑那洗衣物,洗完之后正是中午,其时太阳在头顶上毒辣辣地烤着。这次赵庭禄没有来帮他,他上队里了。正是麦忙的时节,割、拉、打,再将新鲜的麦子收储入库,赵庭禄总是忙得脱不了身。脱粒之后的“麦花溜”和“麦余子”都被分到了各家各户以作抹墙之用。赵庭禄在用手扶拖拉机向队上的各户分发时长了心眼,特地多给自己留了一些,也给李玉洁多留了一些。他的行为赢得了李玉洁一片感激之心,她说不在乎那点东西,而在乎那份情谊。那份情谊是什么?李玉洁没说,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张淑芬将洗好的棉袄棉裤的罩面捋顺缝补之后整齐地叠放在一起,再在上面压上装针线的纸笸箩,以便让它们平整规矩。之后她就开始拆被洗被。在大坑那砸洗背面时,她恰好遇见了也在那洗被褥的李玉洁。李玉洁向张淑芬诉说她持家的艰辛,诉说她家年年都欠生产队钱,三角债摞了又摞,诉说她家陈粮已近告罄新粮又没下来,只好挖土豆子做贴补。张淑芬同情地对她说,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找她,前后院住着,不能眼瞅着不是?拆炕抹墙什么的尽管知会,别抹不开。 张淑芬注意地观察了李玉洁的褥面儿,好像没有那种秽物干掉后留下的污渍,那就是说他们没那事儿啦?或者是他们共用的褥面儿被丢下了?张淑芬为李玉洁可惜,年纪轻轻的那么好的东西干闲着,可是白瞎了。她在想时,止不住上下打量李玉洁,那眼波都快透到她肉里去了。之后她哈哈地大笑,笑得李玉洁一愣一愣的。 洗过后的背面褥面儿,经过赵庭禄和张淑芬顺叠再各执一端拉抻,然后再将稀薄的水融土豆粉涂抹上,就完成了全部的浆洗程序,接下来便是铺棉花套贴补透露的地方,最后是行针走线裁剪缝缀。重做过的被褥透着肥皂的香气,仿佛张淑芬的体香也由她的双手传导到被褥上。 第九十章 在雨中 一到八月,庄稼便不再鲜绿得可爱,秋黄一点一点地向外透,再过些日子就慢慢浸染开来。土豆秧不再直挺挺地怒然傲立,黄豆的叶片虽然还绿得发黑,却已有一片一片叶子脱落,便显出由盛转衰的开始。高粱的穗子早已伸展开,打“乌米”的时节已过去。 现在,赵守业看见赵守志飞快地跑向大门外,刚想追过去,但看见李福臣探头探脑做贼一样在大街上晃,就转身回了屋里。他摸出了工具箱里的钳子,玩儿了一会儿后觉得没意思,就喊梅芳道: “老妹儿,跟我上大街呀。” 梅芳抹搭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要吃黄瓜。” 张淑芬将正在缝补的裤子放下道:“梅芳,那有瓜,你吃瓜。” 梅芳撅嘴道:“我要吃黄瓜妞儿。” “这孩子,昨天才分的的瓜不吃,吃什么黄瓜妞?”张淑芬很是不解。 赵守业不等张淑芬吩咐,早已跑到园子里摘了一个三寸长的小黄瓜喊道:“老妹儿,我摘小黄瓜了。” 梅芳迈着细碎的步子赶到赵守业的身边,接过黄瓜后将顶上的黄花儿拨下拿在手里,左端详右端墙详细,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小巧的浅绿黄瓜上刺被抹抹掉了,瓜蒂去还留着,被梅芳捏在手里。她就这样拎着小黄瓜,拈着花儿站在道上。房檐上,赵守业抓的蝈蝈滴滴滴卖力地叫着,此起彼伏。 西北的半边天上有浓重的云漫上来。 穿着裤衩套着破了一个洞的背心却毫不在意的赵守业,拽着梅芳的手说:“我领你玩去。” 他不等梅芳回应,拔腿就向外走,在院区里仰头看天的梅英见状急忙追了过来。 “二哥,红马莲。”梅芳指着一个红蝴蝶说。 此时梅芳已将那朵小小的黄瓜花扔掉了,那根小黄瓜攥在她手里。赵守业者把背心呼哒呼哒地抡起拍着蝴蝶。蝴蝶越过土墙,飞入了东院的菜园里。 赵守业领着梅英和梅芳漫无目的地向东走,过供销社再过十字街后转向北面。 这条南北向的穿村土路相较于两边要低洼得多,老辈人说三四十年前发大水时,由南而来的水流在这儿淌了三天三夜,不断地冲刷切割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梅芳在经过学校的大门时,好奇地向里张望,目光里充满了向往和期盼。校园里阒无人迹,安静平和。东北的二队门口站着一个人,赵守业说那是老黄。梅芳紧盯着他的身影,看了一会儿,有点儿害怕地说: “老黄会不会迷人呢?” 梅芳把老黄同黄大仙联系起来。她问话时,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赵守业的胳膊。赵守业很勇武地昂首挺胸,做出护佑妹妹的样子。 从学校后面的树林斜穿过去,就是一带东西向的树带,树带南侧的荒道里野草丛生,各色野花开得鲜艳。赵守业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琢磨了一会儿说: “老妹儿,我给你编小猫啊。” 梅芳的欢喜笑声立刻响起,咯咯地说道:“嗯呐,你编。” 赵守业现在俨然成了领导者指挥者,他手一挥,对梅英和梅芳说:“都去揪草,要这样式的。” 在树带北侧的被踩踏得坚实的小道上,摆着两大把狗尾巴草,赵守业坐着,梅英和梅芳半蹲着看着他编织。赵守业天性中有善于动手的特质,所以七八分钟后一只毛茸茸的形神具备的猫诞生了。赵梅芳接过小猫,随手将没吃一口的小黄瓜扔掉了。 由西北漫过来的暗黑的云已压上了他们的头顶,但赵守业他们玩得正高兴,对此浑然不觉。现在,赵守业把几只蚂蚁放进他勾画好的三个相互联结的方块中,大呼小叫道: “走,走,快走,去晚了就开饭了。老师老师快放学,我家煮着白面条,一人一碗零一勺,回家晚了捞不着……” 蚂蚁被他用小草棍儿拨弄着,沿着他给定的路线张皇地向前爬,小小的触须不断转动,像是在探查未知的凶险。 这种简单的快乐持续着,一直到梅英跑过来说他看见了一个树狗儿。赵守业跟从梅英到一丛小柳树前抓住那只肥胖的扭动的树狗儿放到一个蚂蚁的洞口,只一会儿工夫几只蚂蚁爬到它的身边咬噬着。赵守业兴高采烈地看着并用小木棍拨动以防它跑掉。蚂蚁好像收到了讯息,越聚越多,咬得数狗翻滚着想摆脱它们。 “蚂蚁打仗才好玩儿呢,那天我就看见一堆黄蚂蚁和一堆黑蚂蚁掐架,都死那么多了。”赵守业描述着。 忽然一阵风起吹过,赵守业一哆嗦。他抬头看天,发现阴云正浓,就惊慌地大叫道:“哎呀妈呀,要下雨啦。” 现在,赵守业他们正处在自家的后身,但他们不能穿过玉米地回去。赵守业拉起梅英和梅芳的手,急慌地向回走,他想在暴雨到来之前赶到家里。又一阵风打着旋刮过来,并伴随有隐隐的雷声。越是急慌,赵守业就是向西北的天上望,一大片浓重的如泼墨一样的云泛着白边儿,翻滚着,如万千的战马奔腾咆哮。突然间一道深长的闪电划破浓云,然后是惊天动地的炸响: 咔嚓——轰隆—— 雷声如战车驶过一般,沉闷,撼人心魄。 赵守业拽着梅英和梅芳向前跑去,但他绝对跑不快,梅芳力气小步子小,只一会儿工夫就拖着哭腔说: “二哥,我跑不动了,咳咳……呜……” 赵守业回头,见妹妹的眼泪正噗噗噜噜地向下落。赵守业用手擦拭着梅芳脸上的泪水哄他道: “别怕唉,咱们到家雨才能下呢。” 他虽然这么说,自己内心里却怕的要命,他怕雷,更怕瓢泼的大雨。 “雷公要劈人的,谁不孝心就劈谁,谁打爹骂娘就劈谁。” 浓重的云已将天地遮没了,仿佛现在就是傍晚,夜幕正欲拉开。突然间又一个闪电划过来,能听见远处刷刷的疾雨声。 赵守业跑不赢这盛夏时的骤雨,只一会儿工夫,一个大雨点子落在他的后脖颈上。赵守业一激灵,本能地缩了一下肩,手把梅英和梅芳抓得更紧啦。接二连三的雨滴砸下来后,赵守业裸露的肩背已湿漉漉的一片。 狂暴的雨以雷霆万钧之势泼洒下来后,树木、庄稼、房舍都笼罩在溅起的水雾中,朦胧不定。 路已不仅仅是湿滑,而是泥泞。好几次梅芳都跌倒了,被赵守业扯起来。梅英和梅芳一边踉跄地走,一边哭着,雨水混合着泪水向下流淌。在走到供销社门前时,赵守业忽的脚下一滑,也跌倒在泥泞中。梅芳双手拽住赵守业的胳膊,哭喊道: “二哥,起来呀,起来呀,咱们回家。” 赵守业从地上爬起,抹着眼睛止不住也大声哭起来。 手拉着手,互相拖拽着,三个孩子在雨中走到家门口时,看见房门正敞的。 张淑芬远远地看见梅芳梅英就忍不住冒雨冲出,抱住梅芳牵起梅英向屋里跑。等她跑进屋里后才发现赵守业没有跟进来,她放下梅芳后向外喊道: “快进屋,守业!” 赵守业怯怯地走到门前,哇的哭道:“妈,我不敢进屋,怕你打我。” 张淑芬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水,她招手道:“妈不打,你快溜地进屋。” 雨来的骤然退得也迅疾,不到半个小时,一道彩虹如穹拱一样,卧在东边的天空中,云变得稀落起来,从云间的缝隙里透出阳光,虽然不强烈,却让人开朗了许多。 赵守业和梅英梅芳站在窗台上,手扶着窗梁大声喊: “老天爷,别下雨,蒸的馒头都给你……bj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当兵好,穿着黄棉袄。黄棉袄,钉五个扣,净吃牛羊肉……云彩往东,刮大风;云彩往南,摆大船;云彩往西,淹死鸡;云彩往北,发大水……” 第九十一章 好悬 一场雨过后,天气又湿热起来,伏季还没有结束。 赵守业的鞋子在前几天的那场雨中跑丢了一只,即便是不丢,那只鞋也不能穿了。那鞋子不但被大拇脚指顶出了一个洞,前面还张了嘴儿,所以张淑芬把新做的鞋子让他换了。穿了新的青布面白斜纹掩口的鞋子后,赵守业觉得走路都轻快了很多,而且背心也是新的,这就更令他精神气十足。 赵守志这两天总是和李福臣玩,有时也去齐云峰那里,像走热蹄了一样。所以赵守业现在一个人信马由缰地走在道上,向着四队的方向。原本他想去找三大爷家的赵守诚,只是因为前些天和他干了一仗,才改的主意。 道路已经干透,车辙里的水在无声无息中蒸发殆尽。 在老米家门口,一个三十多岁的精瘦的男人在把马车上的土向下卸。赵守业认识他,他叫马三倔子,离李久发三大爷家不远。 赵守业脑袋里的那个弦被触动了,他凑近马三倔子,讨好地说: “三叔,我去过你们家哪。” 马三倔子哦了一声,铲了一锹土问:“二掌包的,你这几天上去三大爷家呀?” 赵守业眯缝着眼睛,躲避着下午两点的太阳光道:“哪个三大爷呀?我有两个三大爷,一个是我亲三大爷,一个是李久发我三大爷。” 马三倔子被说得哈哈大笑,从车上跳下来,随手摸出挂在腰带上的烟口袋,打开,抠扯出皱巴巴的一条纸儿,顺向在四分之一处对折,然后拈出一撮叶子烟,均匀地撒在折角里,再卷搓粘牢,最后揪掉拧成的小尾巴。 他从兜里掏出火柴后,并不急于点烟,而是不管不顾地坐下来,顺便将纸烟和火柴放到地上。 赵守业好奇地问:“你咋不抽呢?” 马三倔子说:“嘴干巴,有点渴。” 赵守业忙接过话,道:“我上老米家给你?水去。” 他说完噔噔地向院里跑去。 当赵守业捧着半瓢水出来时,看见马三倔子正喷云吐雾抽得香甜。赵守业将水送到他面前,表功一样道: “我跟那老太太叫大娘,她给我?的,她说不能?满了,该逛荡了。” 马三倔子端起水瓢,一阵猛灌,跟饮马似的。喝完水之后,马三倔子将瓢递给守业,自言自语道: “抽完这棵烟该干活了。” 赵守业端着水瓢左看右看,发觉这东西不但笨重而且丑陋,就是在一块大木头上抠出凹槽,再削着一个把,粗糙得很,一点儿也不如自家的水舀子那样轻便美观。 等赵守业再回到马车前,马三倔子正掀车中间的活木板。随着那块长条形的木板儿被掀开,土陷落下去,形成了长方形的漏斗。赵守业看着他把土推下去,最后再用板锹刮净,不禁羡慕地咂嘴。等马三倔子将马车赶出,在调转车头后,他腾地从后面爬了上去。马三倔子没有赶他下来,而是说: “中间坐,别他妈掉下去,把蛋黄摔出来。” 坐上颠簸的马车真是享受,赵守业的身子随着马的跑动上下起伏着。 马车向西行不足二里就走进了西大坑的上沿。赵守业和赵守志他们已经无数次的到过这里,看过三马拉的车在大坑里取黄土,看马躬身向上牵引马车。那场面让赵守业心悸又振奋,他真想自己立刻成为老板子,摇鞭呐喊。 但这辆单马车只能在边上停下,它的马力有限,不能放下去。 南面和东面是校田地,抽了穗儿的高粱正招招摇摇的有无限的风姿,西边的谷地绵密醇厚微风正行于其上。 装满土的马车被马三倔子赶上路后又停了下来。马三倔子对赵守业说: “二掌包的,你往前坐,坐这儿,给三叔赶车。” 赵守业高兴地蹦起来,爬到车上后坐到了老板子的位置上,抄起一米长的鞭子,问马三倔子: “三叔,开干哪?” 马三倔子晃了晃头道:“嗯,不行的,我得教你往里往外的口令。” 赵守业无比自豪地说:“我会,往外是‘咦院’,往里是‘喔呜’,停车是吁,向后倒‘稍刹’。” 马三倔子很满意的也很高兴,他下指定道:“开路。” 赵守业摇着鞭子呼喝道:“驾,驾,驾。” 马车轻快地运动起来,向着村里,车上载着赵守业马三倔子。 “二掌包的,赶车好玩儿不好玩儿?”马三倔子逗趣道。 赵守义回答:“好玩儿,‘咦院’——驾!”。 离村子一里远的道路正处在低洼地段,马车掏过的辙印很深。当赵守业晃着鞭子,呼喝着马车赶到这时,车大幅度地左右摇晃起来。马三倔子子刚想让赵守业停下来与自己替换,却不料一个大“拽”猛地将车向右悠过去,像要把这辆车掀翻一样。也就是在这一刹那,赵守业把握不住身体平衡,整个人前倾进而向下扑去。他的手臂本能地张开,环住了粗重的车辕,腿弯曲着拖在地上,手里的鞭子被他甩落在了马屁股后边。 马三倔子见此情景忙喝到:“吁吁吁——” 同时,他的右手迅速地探向前面,抓住马缰绳死命地拉扯。马向后坐着,四腿蹬地马头微扬,几秒钟的时间将车稳住。马三倔子脸都白啦,哆嗦着把赵守业从地上捞起,再把他抱到车上,好一会儿才: “赵守业,说话,叫我三叔。” 赵守业眨了眨眼回答道:“三叔。” 马三倔子连忙回应:“哎哎哎。” 他将赵守业揽入怀中,摸着他的脑袋,口中念念有词: “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腿儿,吓一会儿。” 赵守业看看他滑稽但却是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马三倔子瞪着眼睛说: “叉你妈的,吓死我了,蛋都快吓化了,你还乐!” 回走时,马三倔子紧紧地抱着赵树业,他没有将鞭子再交与他,他怕赵守业再折下去。 晚饭过后,赵守纸和赵守业分掉了仅有的二十多个泥蛋后,拿着弹弓找赵守林玩去了。此时太阳正在房顶上趴着。 张淑芬将碗刷完后坐在炕上看梅英和梅芳玩嘎拉哈时,不禁微然一笑,因为梅芳把“之儿”说成了“轮儿”。赵庭禄在外屋叮叮当当修那个小板凳,那个小板凳被赵守业掰掉了一片凳腿儿。 马三倔子的到来让赵庭禄很意外,他礼让后就坐在炕沿上问那四队的一些事情,完全是为了不冷场而胡扯乱拉。马三倔子和赵廷禄闲说了一会儿后,忽然问: “你家老二呢?” 赵庭禄道:“都玩去了,和老大一起走的。” 马三倔子又问:“挺乐呵的?” 赵庭禄迟疑了一下道:“挺乐呵的呀,我家那玩意儿多咱都那样,没心没肺。” 马三倔子的似是放下了千斤重担,长出了一口气道:“好好好。” 他一连说出了三个好字后不吭气了,所以赵庭禄忍不住地问: ”老三,你来不是有啥事?” 马三倔子翻着白眼仁,看着赵庭禄晃了几下身子说:“有事,守业他差点没让车压着。” 他这一说,在旁边听着的张淑芬一捂胸口,嘴巴夸张地向两边牵引,然后问:“咋啦?” 当马三倔子将事情的经过说完后,赵庭禄呵呵地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三别放心上,小事一桩。我们家这个熊孩子干出的操蛋事多着呢,那回他舞舞扎扎地蹬着后边大墙上房了,一直上到房顶。上去容易,下来就难,吓得嗷嗷哭。我和我爸一人拿一根杨木杆子顶着他脚,倒换着才把他弄下来。我那苫房草让他好像好几绺子,这不头两个月才插上。” 赵庭禄的话是为宽解马三倔子说的,所以在他走后,张淑芬嗔怪道:“瞅你跟没事人似的,我都吓死了。” 赵守业回来时天已黑了,张淑芬没有“嘿哆”他。 第九十二章 抹墙 离开夏至之日快到两个月了。天变得越来越短,早晚很凉,雨也来得不那么勤了。 傍晚的霞光弥散在空中,房舍、土墙、道路、用秫秸夹成的栅栏都被渲染成橘红色,神秘而又祥和。 赵庭禄在院子里裹紧了上衣,用脚捻着小蛐蛐。他讨厌这些聒噪的小东西,它们总是不知疲倦地在隐秘的角落里鸣叫,吵人连觉都睡不安生。 “老哥,干什么呢?”赵庭禄猛然听见一个甜润的声音响起,心头一跳,抬头看去,见是李玉洁悄然进来,就在眼睛里拉出一抹笑意道: “看蛐蛐玩儿呢。” 他撒了一个小谎,没说自己弄死蛐蛐的事。 李玉洁莞尔一笑,又问道:“我老嫂呢?” 赵庭禄直挺起身子,说:“在西屋里呢。” 李玉洁进屋,赵庭禄佯装在院子里看着风景,耳朵却留意屋子里两个女人的谈话声。 “干的活都严丝合缝板板整整的。”李玉洁的声音传出来。 “哪啊,你看这儿,都损线了,秃噜反帐的看着就闹心。” 赵庭禄知道张淑芬是在说那件刚刚补过的自己的那条裤子。 两个女人越说越亲近,声音也小了许多,但赵庭禄还能听得见:“张二胖子给三香子两棒子豆油,他们那个啦……” “两棒子豆油就给换下了,真贱!” 赵庭禄暗骂自己嚼舌根的媳妇,逮什么说什么。 张二胖子拿豆油讨三香子喜欢的事是张维明告诉他的。上些日子这两个队上的会计和保管员闹别扭,就是因为张二胖管张维明要豆油的次数多了,张维明怕事情败露被李宝发责骂。张二胖子也是色胆包天色迷心窍,竟不避讳张维明当他是不出气的棒槌。 李玉洁大概收敛了自己的言语神情,所以赵庭禄只听他她“嗯呐,是吗?还有那事?”的回应。 过了一阵儿,张淑芬的声音又响亮起来:“我这些日子不使这个锥子,你先拿去。你的八成是太细了,我原先那个锥碴子打了,白瞎死了。那个锥子好使还透亮的,一点儿都不滞难。” “老嫂,我来有点儿事,嗯,明天想……”李玉洁说话有点儿迟疑,“想让老哥帮忙把墙抹上,我还找了我大姑姐家的四生子。” 张淑芬听罢马上喊起来:“赵庭禄,屋来。” 赵庭禄忙进屋故做什么也不知道似的,问张淑芬:“啥事啊?” 张淑芬问道:“明天是不是没什么事?要没什么事就帮玉洁抹墙。那谁,四生和你一起干,不是你一个人。” 这已不是商量,而是下达指令了。赵庭禄摸着脑袋想了一下说:“没事?没啥事儿。” 接下来李玉洁千恩万谢地说了一大堆好话,说得张淑芬骄傲而且自豪起来。赵庭禄没有参与进去,他到东屋拿了收音机旋开,胡乱地收听。 磨磨蹭蹭的赵庭禄在第二天早早地被张淑芬催促去了李玉洁家,他故意磨蹭的用意很简单:让张淑芬看不透内心的隐秘的情感。张淑芬确也是没看出端倪,神情里是无限的信任,还有对李玉洁的无限同情。 四生子先于赵庭禄了到李玉洁那里。 魏景中的大姐共育有四儿一女。老大老二都已结婚了,分家另过;老三和老四尚未成家。按照金银满库的顺序,这四个分别叫王兆金,王兆银,王兆满,王兆库。这王家的老大在出生时为讨吉利给他取了个乳名叫大生子,所以余下的几个便顺次为二生子三生子四生子。这生子的名字响亮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他们的学名反倒很少被人叫起。 四生子十八岁,正是如日东升的时候,健硕的身体里有使不完的蛮力气。 赵庭禄多看了几眼四生子,本也是有那么一点儿好奇,却将他看得扭捏起来。李玉洁道: “老哥,这么早就来啦。” 这么一句平常的礼节性的话,让赵庭禄稍觉不自在。他寻思了一会儿,找出话来应道: “早干活凉快,再说这大面子墙也费工夫,不抓紧怕得贪黑。” 魏景中“嘿喽嘿喽”地拉一会“风匣”道: “我这体格啊,可咋整,不是麻烦这个就是麻烦那个,都求到到的了。”他的脸上是无奈与懊恼的表情。 只坐了一小会儿,赵庭禄就领着四生子到外面操起了工具。 太阳跃到房顶的上面去了,播洒下光热。 将卸在后面道边的黄土一锹一锹的,尽可能扬到房子近前,再均匀地撒上“麦花溜儿”后,赵庭禄动手把它从中间掏开,向四外扩展成一个碗状的凹坑。松散的黄土和略显白色的“麦花溜”掺杂着,麦香和土香便融进这八月下旬的空气中。这抹墙的先期工作只完成了一部分,还要挑水和泥。 当赵庭禄和四生子各自担着担子,把一桶桶水从井里挑来,倒进土堆中间的凹坑后,赵庭禄说: “满了,浮溜浮溜的了,这两桶水先搁这搁着。泥干了不行,滞泥板儿,拉不动板儿就抹不平,你老舅妈得骂咱们。稀了不行,一撮都拉拉汤,你老舅妈该骂咱们懒汉和稀泥了。先闷着,等闷透了,咱们这一叨,诶,坐一会……” 赵庭禄完全说是顺嘴胡咧咧,可四生子却听得认真,不住地点头表示赵庭禄的话很对。四生子健硕的身子和方正的面庞忽然让赵庭禄觉得他有几分可爱,是那种憨厚的不懂心机的可爱。于是他逗笑道: “四,老叔给你介绍对象啊?” 四生子抬眼看了一下赵庭禄后,马上将目光移开。赵庭禄乐不可支,盯着他看。憨憨的四生子憋了半天才说:“ “老叔净逗我,我三哥还没结婚呢。” 哈哈哈,赵庭禄开怀大笑起来。 笑够了的赵庭禄马上变得严肃了,一本正经地对四生子说:“四,我给你破闷儿,可有意思了。嗯,啥玩意越‘咔哧’越粗,啥玩意管卖(迈)不招呼?” 四生子对于这类谜语早已烂熟于心,所以脱口而出道:“挖窖,门槛子。” 赵庭禄表扬道:“行啊,挺聪明,来,老叔再给你出几个。“ 受到了夸赞的四生子高兴地抿嘴乐起来,他危襟正坐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赵庭禄连说了几个谜语后,他的心思跑偏了,说道: “摸摸你的,摸摸我的,掰开你的,插进我的。” 他说完,抬眼看四生子,见四生子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就得意起来。他稍作停顿,然后问: “猜不上?” 四生子用右手食指划着腮,想了一会,然后有所悟似的,脸色在慢慢地变,变得窘迫不安,还有点羞涩。这是赵庭路想要的结果,于是他注意观察四生子的反应,但见他的目光掠过自己的头顶,好像着落在空阔的青天中。他转过头去,赫然见李玉洁站在自己身后一米多远的地方,正看着自己。他的心怦怦地跳了一下,极不自然的把手搔向太阳穴说: “你咋跟猫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李玉洁莞尔一笑道:“我去买盒烟,再装点儿酒。” 赵庭禄没能猜透她笑中的含义,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个谜语是不是被她听到,就把目光转过来,喃喃自己语道: “我也不抽烟,酒也喝不多少。” 李玉洁复又莞尔一笑道:“你不抽烟四生子还抽呢。一斤酒一块二毛七,一盒葡萄一毛八,还有一盒花椒二毛二……” 李玉洁报着她要买的东西名称价目,掐着手计算着。 赵庭禄来得精明,脱口而出道:“二块三毛一。” 李玉洁的目光里有一种赵庭禄熟悉却又不敢确认的神采,她趋前一步几乎又接到了赵庭禄的后背道: “赵庭禄,你的小账还挺灵呢。” 赵庭禄被李玉洁夸赞不免有一点小小的骄傲,于是扭转身,仰脸上看,刚好与李玉洁四目相视。李玉洁的胸脯微微起伏,白皙的脖颈上有一道淡红的抓痕,雪花膏的香味由她的脸上散逸出来,窜入赵庭禄的鼻孔。 “啊,那什么,我喝酒就能喝一两。四儿,你喝酒?” 赵庭禄此时的话音颤颤的,给人一种慌乱的感觉。 四生子憨声道:“我没喝过酒,我妈也不让喝。对对对,酒别多装,装半斤足够,多了浪费。” 李玉洁忽闪着眼睛问:“半斤多小钱?” 赵庭禄此时没替她算账,而是说孙成文会扒拉算盘子,比他灵。 随着咯咯的一阵笑声,李玉洁款款地由赵庭禄的身边过去,那阵体香却没有被她带走,还萦绕着经久不去。 约么过了二十几分钟后,赵庭禄站起来用二尺子叨开一个豁口看了看道:“闷得差不多了,咱俩给他倒个个儿,完后再闷一会儿就能上墙了。” 四生子猛然站起来,不待赵庭禄吩咐,抄起二齿子吭吭地倒起泥来。他的肩胛上的肌肉都有节律地蠕动,肘弯外侧的那条肌肉也不断地绷紧再拉伸。在二齿子的前推后送中,土坷垃被撞碎,与水与“麦花溜”均匀地搅拌在一起。赵庭禄在另一侧也如四生子样,卖力地劳动。 当赵庭禄和四生子将倒在两侧的泥堆再次合为一体后,他直起腰来抹了一把汗说:“再闷会儿,叨个个儿就开抹。” 四生子并无更多的话语,只是点头说“嗯哪。” 这先期的和泥的准备工作耗费了赵庭禄不少的力气,他是觉得心跳得快多了,而且汗不停的向外渗透。他趴在水桶旁将嘴凑进水面,像牛一样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十点多的太阳有些肆无忌惮,天气又好像回复到了盛夏时节。赵庭禄喝完水后撩起背心,抹了一下嘴唇,而后对四生子说: “烟好抽吗?” 四生子嗒着嘴回应道:“好抽,比叶子烟好抽多了。我老舅母买的烟卷儿里梗子少味儿正还柔和。我蛤蟆赖还抽过呢,那家什嘎辣嘎辣的一股烟袋油子味儿。” 四生子明显地比当初那会儿话多了,可能是熟识的缘故。 李玉洁夹着一捆干柴由后面转过来在赵庭禄面前站定后说:“这点柴火瞅着烧,都不敢使劲填。还得回今年没下落套雨,要不全烂了。” 赵庭禄点头,嗯嗯地应着眼看自己家的房门。 李玉洁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张淑芬正在向晾衣线杆上搭一块小被子,就会心地一笑进到了屋里。 由现在开始,赵庭禄和四生子抹墙。赵庭路和四生子搭配的倒也合理,他负责模,四生子负责向盆里端你。 从前面飘来炒菜的香味儿 赵庭禄提提鼻子逗四生子说:“你看炒的啥呀?兑了胭粉了,这么好闻。” 四生子听不出这是一句玩笑话,放下工具,扑通扑通的走向前面,过一会儿回来报告说:“炒鸡蛋,黄莹莹的。” 他吞了一口唾沫。 房子后墙不算高,伸手就可以够得到房檐,所以不用搭脚手。赵庭禄抹得仔细,淡黄的放着亮光的墙面,慢慢的向西延展。 突然间孩子的哭声传过来,并伴有李玉洁的责骂声,听不太清晰。赵庭禄并没有太在意,以为是魏景中的哪一个孩子淘气惹了祸,遭到了李玉洁的训斥。小孩子都这样,就像守志和守业。可还没过五分钟,魏景中领着那个最小的孩子出来啦。赵庭禄扭转脸问: “景中,咋的啦?” 魏景中喘着气说:“这孩子非要吃鸡蛋,让李玉洁白打屁股了。我领他上大姐家呆一阵儿,省得他老作。” 赵庭禄看着楚楚可怜的小孩儿又不禁叹了口气说:“那就让他吃呗,她能吃多少!”。 魏景中和赵庭禄说了几句后走了。赵庭禄看着他弱不禁风的背影,又叹了一口气。 整个的一面墙被抹完后,赵庭禄停下来站到远处,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他很满意自己,觉得自己现在有点伟大,可能会赢得李玉洁白的欢喜。他正暗自得意时,李玉洁由前院绕过来喊道: “老哥,快洗手,吃饭。” 赵禄禄答应着,走到泥堆前望一眼道:“先不忙,咱俩把泥攒一块儿再吃饭。” 洗手洗脸,坐到放好的桌旁,赵庭禄细细地看着摆在前面的杯盘碗盏:粉条炖豆角色泽柔和,土豆丝炒鸡蛋清新鲜嫩。赵庭禄不禁赞道: “这个土豆丝切的,要不能这么立生吗?张淑芬就不会切,只会擦。炒土豆丝可是技术活,炒大劲儿了??歪歪,炒轻卡咔哧咔哧的。” 李玉洁听他这一夸赞,脸上绽放花一样的笑容:“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就炒给你。” 她说完将柜上的酒拿过来打开瓶塞,把赵庭路禄面前的小酒盅斟满。赵庭禄没有阻拦,那酒盅很小,小得玲珑可爱。 “四也喝点儿?”他问四生子。 四生子子晃着脑袋道:“我不喝,我妈不让,我还没喝过酒呢。” 这憨憨的回答后,赵庭禄道:“啊,不喝就不喝,这头不能打我这起。老大老二呢?” “他们?孩子们都玩儿去了,就是不玩去也不能上桌。” 赵庭禄嗯嗯地应了两声后,拿起碗筷儿挑起盘子里的鸡蛋来。李玉洁不明就里地看着,一只手轻揉着右腮。待赵庭禄了满满的一碗鸡蛋后,他将筷子放下说: “给孩子的,放到碗架子里。大人怎么的都好对付,孩子还小,不能委屈了。” 李玉洁没有推辞,她默默的接过去,放到柜子上。赵庭禄撇见她眼里的泪花,也看见了她抹眼角的动作。 赵庭禄没有喝多少酒,一是他本无酒量,二是他想下午还要干很多活,多喝无益。当狼吞虎咽的四生子将最后一口饭咽下,正准备翻身下地时,赵庭禄半伸着舌头道: “四儿,等老叔一会儿,我就没喝完呢,饭还没吃呢。” 李玉洁此时在外屋,听过后进来道:“四儿,你吃饱了吗?一大上午的累得过呛,可别装假。” 她看到四生子拍着肚子打着嗝,知道他现在已沟满壕平,就拿过烟来递给四生子子,又对赵庭禄说: “老哥你慢慢吃,不急,下午的活,赶在天黑前从容地就干完啦。” 赵庭禄吃完后向里面挪了挪,再扯过炕上的枕头依靠着。李玉洁边检他们用过的碗筷边说: “生子,你去找你老舅回来吃饭。要是没上你家你就学寻摸寻摸。老哥你上里屋歇着,这乱哄哄的炕上啥都有。” 四生子年轻,经过短暂的休息,马上又恢复了体力,扑通通几声脚步过后,他走出了屋门。 赵庭禄将自己放倒李玉洁里屋的炕上后,才觉得腰腿酸胀,而且肩膀也麻热热的。他仰面向上看着棚顶糊的报纸,努力地辨认着: 热热欢呼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 他微然一笑,手在虚空里抓了一把。正当他闭起眼睛想眯一会儿时,李玉洁轻轻地走进来,拿着一个枕头,上了炕后跪爬到赵庭禄的身边。赵庭禄睁开眼,见她已到自己一尺远的地方。 “不枕枕头怎行?多控啊!”李玉洁说着将枕头向赵庭禄的头下塞来。 赵庭禄微扬头,那枕头就被枕到了头下。在他扬头的霎那间,他看到了李玉洁藏在背心里弹跳的右侧半个。他慌地将目光离开,又撞见李玉洁微俯的柔和静美的脸。 “和泥是四大累之一,不用劲都不行……”忽然,一抹云霞飞上了她的面颊,她的眼皮儿也垂了下来。 李玉洁半坐着,右手拄着炕面。 赵庭禄的心急剧的跳动着,他也能感受到李玉洁经抑制的但仍然粗重的喘息声。 他与她对视着,他看到了她嘴角在抽搐,他也看到了她眼睛里就一小团火在跳,跳得他神智开始错乱。 “四生子快回来了?”当赵庭禄用了力气说出这句话后,李玉洁才如梦醒一样红着脸道: “快了,他姐家住的不远。赵庭禄你好好躺着,我去撒目撒目。” 她说话的声音轻柔亲昵,像哄小孩子一样。赵庭禄翻了个身,侧对李玉洁。李玉洁妩媚地努努嘴,然后轻巧地下去,如燕子一样。 女人唇齿尖的香味透过赵庭禄的鼻翼,浸润到他的肺腑里。他侧身躺了一会儿后,又翻转过去,仰面看那糊在棚顶的报纸。 热热欢呼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 他此刻忽然觉得这张报纸与周围的颜色不协调,好像是去年刚补上的。 赵庭禄迷迷糊糊的地闭眼躺着时听见外面一阵吵嚷,是魏景中和李玉洁她们回来了。接下去是盆碗的撞击声,还有四生子憨憨的说话声。 下午的活相对上午要轻松一些,没费多大的力气。四生子子说做小工的活也不那么好玩儿,要撮泥要把泥堆倒过来倒过去的还不如上墙,他真的抄起泥板子和板托上到梯子上去抹“山人”时,却发现抹墙也需要一点技术,并非是他想象的那样简单。他抹过的墙面薄厚不均,而且不光滑,所以他自己就泄了气。 李玉洁为赵庭禄和四生子准备了四样菜菜做晚饭:老黄瓜种擦丝儿拌酱,辣椒炒土豆片儿,炒鸡蛋和油烧茄子。在擦老黄瓜后,李玉杰特意到外面东房山队对蹲着吭吭哧哧抹墙的赵庭路说: “老哥,你吃我家的酱?” 赵庭禄转脸看去,见她半蹲着,手里端着一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蓝边儿小碗儿就说: “我谁家酱都吃,没有那么多挑剔。” 李玉洁没等他说完就清脆的咯咯笑起来道: “看你那花狗脸儿。” 赵庭禄忙用手去抹,那脸就更花哨。 晚饭后,赵庭禄没有急于回到家里,而是和魏景中说起了大鼓书。当赵庭禄以清亮的声音唱起时,魏景中不羡慕地说: “我是完了,气拔不上来,别说唱了。” 赵庭禄回到家以后绝口不提在李玉洁那里所做的一切,他有意在屏蔽,不让张淑芬产生联想。张淑芬也并无探究的意思,只是说瓜罢园时,得捡点瓜蛋回来。 几天以后的下午,张淑芬真的捡了许多瓜蛋儿回来,她说生产队的瓜还没罢园呢,那些老娘们就去地里摘瓜,气得李宝发破口大骂并把她们追得呜呜跑,跟狗撵兔子似的。她很骄傲地告诉赵庭禄,赵守志能扛着半袋子瓜了,跟玩儿似的。 第九十三章 抓蝈蝈 正是抹墙才拆炕的时节,所以空气中弥散着“麦花溜”和泥水相掺合的味道。刚脱成的土坯列成阵或半干的土坯叠架起来成规矩的大三角,倒也别具趣味。 李玉洁在她家求人帮忙脱坯时没有叫上赵庭禄,但在扒炕的前一天,她又惴惴地到了张淑芬面前。其时,张淑芬在收拾园子里的干枯的早豆角秧。在下午二点多的阳光下,她说着话: “我上几天捡的瓜蛋儿让我扔缸里了,没全扔,就一小盆儿。赵庭禄说搁多了,酱改味了。剩下的全淹上了,好就苞米碴子粥吃。这一大年哪,咸菜酱啊可少不了。” 李玉洁不断的顺着她的话回应,最后才说了她此行的目的。张淑芬看了李玉洁一会,看得她低眉顺眼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然后说: “有事就直说呗,看你转弯抹角的好像还抹不开张嘴。没事儿,我们家老爷们儿你随便使。” 她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赵庭禄和四生子向炕面上泼水,待水将炕面的泥土浸透,再铲、扒、掏、铺,最后将四生子和好的泥抹到炕面时,已是下午的二点多。灰头土脸犹如灶王爷一样的赵庭禄把里外两铺炕都抹完后累得就差倒在地上;?禄将最后一抹泥堵到墙角时,也一屁股坐到院子里拆扒下来的炕面坯上,不管那上面的焦油是不是会粘到身上。 帮李玉洁拆完炕后,赵庭禄才做自家的事情。在自己家干活没有了紧迫感,不必忙三火四像有人在后面催一样。 土豆秧已枯萎,地里的杂草倒是生得茁壮,“咕咚咕咚”地大有喧宾夺主之势。草顽固低伸展着自己的茎穗,成熟的籽粒随风摇落了;蓼吊子旁逸斜出,红绿相间的枝杈上满布针刺;麻麻果挺直洒脱,将肥硕的叶片招摇于九月的阳光中……秋天的味道充塞于土豆地的上空,充塞于庭院的上空,也熏染了一幢幢泥草房。 把土豆起完之后,那一片黑就由学校的大墙向西扩展,眼界顿时也开阔了许多。北面的玉米已泛黄,玉米的穗子半垂着头,只待一场秋霜之后便可以收割。 秋分不生田。 秋分既过,黄豆割了,谷子割了,糜子割了。好像是转瞬之间,大地被分割成一条条一块块,黄的是玉米,红的是高粱。 赵守业今天上学晚,因为他找语文书,语文书找到了,原来书掉到了柜空里。在找到语文书后,他如获至宝的大呼小叫,张淑芬半是责骂半是调侃道: “屁股大丢心了?当官的能把印丢了,真是服了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学习咋好呢,好好上课别招猫逗狗的,没有老实气儿蹄跳的招人烦不?” 老师在布置完下午带绳去四队地捡黄豆这个任务后,表扬赵守业说他这几天来表现很好,没有做违反纪律的事。这让赵守业格外的骄傲,所以整个一上午都老老实实地坐着,认真听课,他没有去逗王亚娟也没有和李德才胡闹。 中午有点儿热。 列队,立正,稍息,向前看齐,再依次序走出洞开的校门后,靳老师喊:“学习好榜样,唱——” 整齐的歌声响起,回荡在村子的上空。 由村中的主干道一直向西,过自己家大门口时,赵守业伸长脖子向里看,见梅芳站和梅英踢口袋整在玩儿,就蹦跳着挥了挥手。梅英和梅芳没有反应,全没看见他。 歌声稀落下来,队形也散乱。赵守业和李德才走在最后面,嘻嘻哈哈的笑闹着。 “吊死鬼儿就这样儿。”李德才将他的小拢绳套在脖子上仰头向天,翻着白眼睛道。 赵守业晃着绳子说:“还得伸舌头呢,就这样。” 他说完将舌头伸出,伸得很长。 忽然前面一个五年级的学生大声说:“哎呀妈呀,二掌包的你后面有鬼呀,快跑啊。” 李德才惶恐地向赵守业的后面看,就像真的有鬼一样,噔噔地快步跑起来,到老师的身边才放慢脚步。 四队的那一大片黄豆地在道路的北侧。赵守业和李德才慢吞吞地赶到那时,老师正收拢队伍。 “你俩快点儿!赵守业,早晨刚表扬完你,这工夫又现原形了是不?还有你李德才,整天鼻涕拉撒的也不知擤擤。” 李德才听老师这么一说,赶紧用手在鼻子上抓了一把,然后在裤子上一抹。老师呲着牙,无声地笑道: “瞅你整的那埋汰样,快溜的煞腰干,没看人家都捡上了吗?注意脚下,别扎着。” 赵守业很兴奋,他猫下腰很卖力地捡拾着遗落下来的豆枝,好一会儿才捡了一大把,被他放在垄台上。他正要再去捡拾前面不远处的一大截豆枝之时,忽然看见一只火蝈蝈在豆根的空隙里趴着。蝈蝈的触须左右移动像是在探查未知的凶险。赵守业瞪着眼睛看通体暗红的火蝈蝈,逮住它并把带回家塞进蝈蝈笼子的欲望油然而生。他忘记了捡拾豆枝儿,只顾看着蝈蝈,希望他能从豆根的空隙中爬出,最好爬到垄沟里好一下子用手扣住。 赵守业玩儿的兴致永远浓厚,夏天里,他时常蹲在后面的小窗台上,用空洞的掌声吸引黄昏时飞在半空中的“沙尘”;他会在挖来的屎壳郎的尖角上绑上细线去拉动秫秸棒扎成的小车;拆炕时他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把东西屋的炕一起拆了,像前院魏景中家那样。赵庭禄搞不懂他的意思,就问他,待赵守业告诉他拆了两铺炕就可以睡地铺后照停路眼泪头快乐了出来。 “李德才,李德才……”赵守业鼓足丹田之气,小声呼唤十米米外的李德才。 李德才这次反应倒很快,他颠颠地掐着一把豆枝儿跑过来说:“干啥?” 赵守业指着火蝈蝈,并作出用手捂的动作。李德才立刻会意,蹑手蹑脚地贴近它,然后猛地探出右手将刚被赵守业轰出的蝈蝈罩在手心里。赵守业凑过去,掰开李德才的手指,从里面拽出那只蝈蝈来。他稀罕宝贝似的左右上下观瞧着,并且用手捏住它的翅根,可是没有听到翅根磨擦后的清亮的声音。李德才疑惑地说: “小镜坏了?” 赵守业琢磨了一会儿,虽不认可李德才,却也没有完全否定: “嗯,好像是天冷了它就不叫。夏天时蝈蝈可愿意叫唤了,滴滴的这个歇气了那个就叫了。我抓的那些蝈蝈全死了,就剩蝈蝈笼子在那儿晃荡呢,我都没舍得扔。” 李德才手扒拉着蝈蝈的小细腿儿,道:“你拿家去,搁笼子里,一到晌午头就叫唤了。” 赵守业白了李德才一眼,满自信的说:“晌午头也不叫了,得天热乎,它叫唤就是让翅膀凉快呢。” 赵守业和李德才议论着,重温养蝈蝈的乐趣,竟忘了劳动。 王亚娟飞跑着过来尖声道:“老师招呼你们俩呢,让你们快点。” 赵守业在原地转了两个圈,说:“就你欠儿欠儿的,别人不来你来。” 王亚娟瞪圆眼睛指着赵守业道:“爱听不听,是老师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说完她飞一样的跑向前面。 李德才向前面望去,只几秒钟就吃惊地叫道:“哎呀妈呀,拉咱们那么远了?” 赵守业和李德才一起向前追赶,刚刚出去不远,赵守业突然想起那把放在垄台上的黄豆枝儿,就急转身向回去。哪里有啊?那个豆枝儿不见了。赵守业怕自己弄错了,就顺着垄沟一直向前找下去。可是他走到地头,也没寻见那把豆枝儿的影子。没有办法,他调转身懊恼地向回返。他把手里的绳子左右甩着,偶尔弯下腰慢吞吞地捡拾遗落的豆枝儿。当他赶上去后,老师训斥他道: “就知道玩,你也不看看别的同学是咋做的,这么大半天才捡那么一小把,连个女生都不如!” 赵守业刚要辩解说自己的那一大把豆枝儿丢了,但老师已走向前去,扶不小心摔倒的一个女生。赵守业半张着嘴乐出声来,因为那个小女生被豆根儿扎了屁股。 赵梅平幸灾乐祸道:“该!” 也不知道她是在说赵守业还是说那个小女生。 “该,我上房,你挨摔!”赵守业冲着她做了一个鬼脸。 现在赵守业认真地捡了下去。 到地头时,赵守业用小绳子将自己捡拾到的豆枝捆扎起来。他捡拾的豆枝儿那么少,少到连别人的一半都不到。赵守业觉得自己太没面子了,真的连个小女生都不如,所以在向四队走的路上,他故意磨磨蹭蹭地落在后面。老师过来问赵守业: “怎么啦?” 赵守业支吾了一会儿,忽然说:“老师,我有尿了。” 老师恍然大悟一样道:“你上苞米地撒去,哈哈,还抹不开了。” 赵守业装模作样的钻进玉米地里,过了两分钟又钻出来,看看老师已走远了,他出了一口气。 第九十四章 他把黄豆背回了家里 四队西侧的猪圈里大猪小猪晃来晃去,脏兮兮的,身子上像涂了黑色或绿色的油彩。猪圈东侧挖土留下的深沟被雨水冲蚀得都没了棱角,再过几年就会被淤平。 赵守业前后看了好几次,见自己班的同学都已走进了南面四队的院里,就贼一样地向旁边溜出,背着他那一小捆豆枝儿,头也不回地向家的方向急步快走。 张淑芬正在向锅里添水,见赵守业满脸通红地撞进屋来,就问:“放学了。” 赵守业提了提裤子,想要说话,却又闭紧嘴巴,低头翻着自己的裤袋儿。翻了好一会儿才从库袋里扯走那只蝈蝈来,顺带着还抓出一把金黄的已经揉烂的小小的野花儿。蝈蝈已毫无声息,一只腿别在翅膀的下面,另一只伸直着,像是要腾空跃起。赵守业很是惋惜,他撅着嘴看了半天后,把蝈蝈的腿一个一个的揪掉,然后扔到地上的柴草里。 张淑芬添过水吩咐道:“烧火。” 只简单的两个字,赵守业便坐到地上拽过一绺柴塞进灶里。之后他猫腰撅腚的向灶里看看,就像是里边有什么稀罕物似的。张淑芬催他道: “点火呀!” 赵守业拿过火柴划燃,点着柴后说:“妈苞米杆子雀黑黑还有灰。” 张淑芬嗔怪道:“夏天让雨浇的,能不黒吗?吃饭不?想吃饭就得干活儿。” 赵守业有点儿不满,他紧起鼻子嘟囔了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一句话。 把淘好的小米下锅,捞饭,再熬土豆窝瓜后,张淑芬将赵守业撵到一边儿,自己边拉着风匣边向灶里续柴: “这孩子就知道一个劲儿往里添,也不知豁弄,都成堆了,风匣也不拉。”张淑芬大声责怪着。 赵守业听到了这些话,但他全不在意,就当没听见一样。他拽过墙下的板锹,坐到锹头上,手握着斜向上翘起的板锹大声喊着:“开炮,撞沉吉野——” 靳老师慢悠悠地面带笑容走进院子后,赵守业木然地望着他,手紧紧的攥着锹把。靳老师仅仅是看了他一眼就进屋了。 张淑芬惊讶于靳老师的到来,他直起身子礼让着:“靳老师,你屋里坐,你来有事,是不是我家老二又犯错误了?” 靳老师看着紧张的张淑芬笑了笑说:“没犯大错误,就是他把捡的黄豆背家里来了。” 张淑芬稍微放下心来,冲着外面喊道:“守业,屋里来。” 赵守业本想逃掉的,听张淑芬这样叫他就弹簧一样跳起来,惴惴不安地进到屋里,站在靳老师面前。 张淑芬黑着脸问:“你把豆子背回来了,咱家缺那点东西吗?你个丢人现眼的玩意。” 赵守业的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来的:“我捡的少,怕磕碜就背回来了。” “啊,别哭,赵守业,怕磕碜是好事,说明你还有羞耻心。我回去跟同学们说明情况,叫他们不要笑话你。”他说完,手抚着赵守业的脑袋,很亲切的样子。 靳老师没有待多大一会儿就走了,骑着他那破自行车。 赵守业此刻完全地放松下来,他从重又回到那板锹之上,嘟嘟叫着如在坦克的驾驶里一样,咚咚地向敌人开炮。 第九十五章 守志病了 第二天早起时,赵守志慢吞吞地穿衣穿袜,完全不同以往。他洗涮完毕后就在炕上一动不动的坐着,眼睛呆呆地只看着东墙,一副无精打采病怏怏的样子。这让张淑芬很是担心,她放完桌子后就探身到赵守志的面前,伸出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又在自己的额头上摸了摸,说:“有点热,是不是‘嫌乎’不舒服了?哎呀,这可咋整,再不今天别上学了。赵庭禄,你进屋里来。” 张淑芬直起身子,冲外屋喊。 赵庭禄急火火地进来看着赵守志,眼睛一眨不眨,好一会儿才说: “嗯,今天蔫不欢实。老二,你跟你哥班老师请假,这事能干不?找药,阵痛片儿什么的。” 早饭很简单,新贴的玉米饼子,小米稀饭和盐泡炒黄豆。 赵守志坐着,背靠着墙。即便是这样,他也觉得头昏脑胀,身子绵软无力支撑,就重又倒下。 “守志,你吃点儿啥呀?起来啊,儿子。”张淑芬语气急切地俯在守志身上说。 赵守志勉励坐起来挨到饭桌旁,但他只吃了几口玉米饼子,就又躺了回去。 张淑芬一眼一眼看儿子,她把半个饼子吃进后,也下了桌子。 赵庭禄虽然不像张淑芬那样忧心忡忡,心里也多了一分牵挂。他吃罢饭去上工前特意嘱咐张淑芬:“给孩子发发汗,做点儿好吃的。” 他婆婆妈妈的情态被张淑芬接受了,并没有半点的不耐烦。 在生产队的大门口,吴大老板子赶着马车迎面过来,还未到近前就高声问道:“庭禄,今儿咋才来呢?每天你早早的就到队上了。” 赵庭禄回答道:“我家老大嫌乎不好啦,我正愁得没法儿没法儿的呢。” 赵庭禄觉得自己快要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吴大老板子赶了马车咣哩咣当地从赵庭禄的身边过去了,然后是另外三辆马车。他们去地里拉糜子。 由前天开始,赵庭禄就和社员们清理场院上的杂物,然后整修洒水,再由赵庭禄用手扶拖拉机拖两个碌碡来回镇压,现在碾场上大部分已坚实平整,只剩边边角角还没处理。 李宝发和队上的头头脑脑们刚刚开完会,看样子他们有点不大高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民兵排长刘三闷晃晃的从旁边的豆垛的空隙里钻出来,像刚撒完尿似的提拎着裤子说: “干活儿干活儿,庭禄四哥,把蚂蚱子开这边来,我瞅这儿还没压实。” 赵庭禄提车转向他指的地方叽里呱啦压起来。 九月末的天短了很多,十点多的太阳斜照着,慵懒的光明显地少了很多热烈的成分。 赵庭禄将车停下后对刚到这里的李宝发说:“我回家看看,就一会儿,我大儿子有病了,迷眼不睁的。” 他故意把事情说得很严重,不单是对眼前这个队长,也是对场院上的所有人,免得让他们觉得他是在偷奸耍滑。 现在,赵守志正躺在炕头上,身上盖着大棉被。他吃过镇痛片后就迷迷糊糊的睡了,在睡梦中他看见房子的起个柱脚都着了火,火势凶猛,似乎要将他吞没。他不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灭的,蓝色的窗棂无限放大着,遮蔽在眼前。他醒来后觉得自己全身被汗湿透了,就将被子掀开。 阳光从窗子上透射下来,又有炕面的热力向上传导,就有了十分的奥热。赵守志的脑袋昏沉沉的,像灌了铅一样。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张淑芬的问话:“你不是压场院吗?” 赵庭禄道:“老大不是有病吗?惦记是回事,就要回来看看。” 张淑芬勉强一笑,道:“这当爹的还算长心。孩子有病啊,我最难受了,就寻思那病要整的我身上多好。” 赵庭禄问:“吃饭了?” 张淑芬回答道:“没有,啥也没吃,我去问问。” 随着一阵脚步声,张淑芬进到屋里问:“大儿子,吃啥?” 赵守志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答道:“啥也不吃。” 张淑芬焦灼的问:“大儿子,要不妈给你拨拉旮瘩汤,再打两个荷包蛋?” 赵守志听后没说不吃,也没说吃,只是微动了一下脑袋。这就让张淑芬微笑起来说:“唉呀,我大儿子想吃饭了,想吃饭就要好了。” 她急忙到西屋,从小面袋里?出半碗白面,再倒进盆里。想了想后,她一咬牙又从面袋里?出半碗来。 张淑芬端着盆儿到灶台前,恰好赵庭禄也在那儿舞舞扎扎地刷锅。张淑芬将盆放到锅台上道:“一边儿拉去,孩子没有病你不带上锅台的。” 她的略带嗔怪的话,并未让赵庭禄动半分气,他凑近妻子道:“守志要吃了?少搁水,别整稀啦咣汤的,多搁油别抠叉叉猫地舍不得。” 张淑芬瞪她道:“我是后妈呀?这不用你告诉我。这守志就随你,啥事儿不直接说,非得绕那么一个圈儿。问吃不吃疙瘩汤啊,他不吱声,不吱声就是吃。老二就不的,有头疼脑热的先喳喳呼呼的,生怕人不知道,你都不用问他吃啥不吃啥,他先点了,吃旮瘩汤,再不就是吃罐头,随谁呢?” 赵庭禄忽然嬉笑道:“随外人,八成不是我的。” 张淑芬一边和面一边骂道:“就不是你的,是张二李四王三麻子的,你是王八,活王八。” 赵庭禄在言语上吃了败仗,转而问道:“我听说张小雨相中李老二了?” 张淑芬抹搭了一下眼皮道:“不知道,你去队上,别让人以为你有倚仗。” 听她这样说,赵庭禄就稍作停顿,然后不满地问道:“我倚仗什么了?我就是一个社员。” 张淑芬见他面有愠色,便尽可能柔缓地说:“队长和你那么靠,大队书记还是你亲家,你说你没倚仗人家信吗?” 赵庭禄翻了翻脸皮,虽不表示认可,却也未说否定的话。他站了一会儿后,转身走向屋门外,后边是张淑芬咯咯的一阵笑,笑得花枝乱颤。赵庭禄心里暗骂: “喝骚老爷们尿了?” 张淑芬将做好的疙瘩汤盆放到炕边上后,又将盛有一勺面汤和两个细腻嫩白鸡蛋的粗瓷小白碗儿端到赵守志的枕边,再轻轻唤道: “守志,起来吃点儿,看妈给你做的可香了。” 赵守志闻到了面汤的味道,似乎也看到了金黄油亮的蛋黄滚在汤碗里。 张淑芬托着赵守志的头将他扶起,然后将碗端给他。赵守志一手端碗一手拿手,仔细的看着。 张淑芬哄道:“大儿子,趁热吃了,吃了就好病了。” 她的目光中含有热切的期待和无限的怜爱。赵守志?了一勺面汤放进嘴里,然后咽下去,麦面的香味就从唇齿间扩散到全身,那病好像登时少了一半。忽然他停住了,将小勺平举在半空中,眼睛望向门口。张淑芬回头看去,见梅芳正趴在门框上,眼巴巴地向里望。张淑芬连忙下地抱过小女儿,将她放到炕上说: “想吃呀?你大哥有病了。” 梅芳还不能确切地明白母亲话中具体的含义,只是点头并不说话。 赵守志举小勺的手画了一个小圈后,从碗里舀出鸡蛋来递了过去。张淑芬把儿子递过来的小勺接过看了看,又拿起她的碗接到梅芳的下颏,然后将手里的鸡蛋送到嘴边。梅芳稍向前,咬下了半个鸡蛋咀嚼着。一个鸡蛋被她吃过后,张淑芬又问: “好吃吗?” 梅芳稚嫩的声音响起:“好吃。” 张淑芬蒋将碗里的面汤喂给梅芳后说:“这个鸡蛋是给你哥的,懂吗?” 梅芳已经吃饱,所以点头,然后翻转身扒着炕沿下到地上。 赵守志吃了两碗面汤后没有倒下,而是拿过收音机调起台来,这让张淑芬放心啦,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盆里的疙瘩汤还有不少,这是给上学的梅英和赵守业准备的。梅英上学了,从这学期起她成了小学生。 第九十六章 出血了 赵守业转着圈儿如同风一样旋进屋里后,见炕上的盆里盛着疙瘩汤,顿时两眼放出光来。他气还没喘匀,就抓过勺子舀了面汤倒进赵守志用过碗里。张淑芬拍了他一下道: “不嫌乎你哥埋汰?” 赵守业鼓着腮帮子,含混地说:“好吃就不嫌乎了。” 梅英回来后和赵守业一起将剩余的面汤全打扫了,没留一点儿,就连盆底儿都被他用舌头舔干净。吃饱了的赵守业仰面躺在炕上问: “妈,我啥时候有病啊?” 张淑芬正在外屋刷碗,听到这么一问就笑骂道:“你个混蛋玩意,还愿意有病?你愿意有病就明天。” 赵守业“唉”地叹了一口气道:“有病能吃旮瘩汤还不用上学。” 张淑芬料定他会这么说,但没有接他的话。 赵守业和梅英走了以后,张淑芬又坐到赵守志的身旁关切地问:“大儿子,好点儿了?要不,出去溜达溜达?” 赵守志没有说话,但眼睛里的意思是不想动。张淑芬知道他身子虚,就没有坚持。 赵有贵回来后背了半面袋芸豆,还有两棒没有成熟的瞎玉米。他放下袋子,进到屋里后就问: “孩子吃饭了吗?” 张淑芬说:“吃了,吃了两碗。” 赵有贵松了口气,几步到柜子前翻出一瓶罐头,用螺丝刀撬开,然后拿到赵守志面前说: “吃,把这瓶造了。” 张淑芬隔着门道:“你自己留着吃。” 赵有贵咳了一声说:“我这大岁数了还吃啥?守志是胃里有火,吃点罐头,败败。我还有一瓶呢,留着看谁有病再吃。这两棒苞米还挺嫩的,晚上做饭吃给孩子烧上。” 张淑芬心里笑,老爷子说话欠考虑,但嘴上却说: “爸,那一瓶你吃了,别老舍不得,孩子吃的日子长着呢。” 中午还是有点热,直到二点多时才凉爽了。这样的天气不会持续多久,说不定明天就变了。 赵守业背着直打屁股的书包颠儿颠儿地跑回后,很快活的对正在簸葵花籽的张淑芬说: “妈,我上我爸那了的,我爸开车突突地转圈。” 张淑芬边簸别问:“你不好好上学,跑那干什么?” 赵守业查看着母亲的脸色,过了一会儿说:“我班里大六子领着去的,找他大爷。” 张淑芬应了一声,不再同他说话。 赵守业进屋后,又东西屋转了两个圈儿,看到了空的罐头瓶,忙拿起拿去打开盖儿将瓶子倒扣在嘴上,仰头喝里面的残汁。赵守业将瓶子控了几控后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然后问赵守志: “大哥,啥罐头啊?是苹果的还是山楂的?” 赵守志现在已有了八分的精神,他回道:“山楂的,老妹儿也吃着了,剩下的爷吃了。” 赵守业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儿又嘬了嘬,就好像那润滑的山楂已到了舌尖,正被他品尝着。 当赵守业拎着镰刀走出屋时,张淑芬正端着簸箕挑里面虫子咬过的瓜子儿。她瞥见赵守义就问: “干啥去?” 赵守业说:“割甜杆儿去。” 张淑芬大声的嘱咐:“加小心,别把腿拉了。” 她的话好像一阵风,没有被赵守业听到,他一晃就没影了。 赵守义割了十几杆儿,回来后就拿菜刀咔咔地剁成一段一段的,放在阴凉的地方。之后他从张淑芬刚挑拣的瓜子里抓出一把来,有滋有味的磕着。瓜子还没有干透,有夏t把扒玉米干的皮儿。剥好的玉米杆儿被他托举着递给了赵守志。 他的扒皮的行为继续着,一直到他的手被拉破才停下来。 赵守业用右手按住淌血的左手食指跑到墙根下寻到干细的土面后,他拈取一点揞在伤口上,然后吹了吹,又咧嘴又摇头好像十分痛苦的样子。血慢慢地渗透出来,他又揞点土面,血最终停止了,手好像也不疼了。 梅芳从屋里跑出来,见二哥坐在地上查看手指,就大声喊道:“妈,我二哥手指头拉个大口子。” 张淑芬听罢连忙走出来,抓起赵守业的手说:“哎呀,你个二鬼搁啥土面子呀,那不得‘孬发’吗?那有马粪包,上上就好。梅芳,上屋里找找,就在北墙角那儿挂着哪。别动,我拿水给你冲冲。” 张淑芬转身进屋里舀了一大舀子水,又出来道:“伸手。” 赵守业将手伸出,瞪着眼睛看张淑芬将那一舀子水淋到自己的手指上。有一点疼,不过能忍住。 待张淑芬将马粪包的细面儿揞在伤口上后,赵守业: “妈,我在地里看到过好几个马粪包呢,一踩一股黄烟儿。” 张淑芬拍了一下他的屁股道:“成天这样式的,手脚不时闲儿,去,玩儿去。” 赵守业噌噌地跑向大门,像有人拿枪追他一样。 第九十七章 秋天的味道已十足 秋天的味道已很十足,玉米被割倒后,田野便一望无际,没有了遮拦。 赵庭禄不大关心李宝发和社员孙二愣子之间的矛盾,也不参与张二胖子发起的孤立畜牧队长王振江的行为中。他只是每天上工下工,开着他那辆手扶拖拉机,挣他那每日的十个工分。他不知道李玉洁是不是感激他,因为他分发豆杆时多分了她那么一点;但明显地,在他将多于她应该得的白菜推下车时,李玉洁感激的目光里融合了迷离的色彩。 李宝发以一队之长调度着生产队的运行,分配着社员的工作:打场,扒玉米再拉回到场院里,掐高粱头,向下发成粮分发“纥挠”杂碎等等。他做得艰苦却有条不紊,这让赵庭禄很佩服,尤其让他佩服的是他能让他媳妇把多分给他的二十多斤白面又背回来到生产队。张淑芬在听赵庭禄讲述这件事时,用她那惯有的撇嘴的动作表示她的不信服: “那就是做样子呗,趁下黑再偷偷摸摸都弄回去,你知道吗?” 赵庭禄忙替他急辩解到道:“那不能,我去过他家,三间房子一眼看个透,还真没见大面袋子咕咚咕咚地撂在那。” 既然如此,张淑芬也不再做怀疑,她本也是说说,不是当真。 “那倒是,他要胡整乱搞能服众吗?全队那么多人不好摆弄的还真有好几个呢。” 赵庭禄一副赞美的模样说话时,张淑芬禁不住咯咯地笑,不知是认同还是揶揄。 占趟子搂豆叶,这个秋天里必须的活计耗费了张淑芬不少的力气。他不能求赵庭禄,只能和赵守志赵守业相帮扶着,一点一点地向家里捣弄,最后的那大部分是赵有贵借了手推车推回来的。拉回来的豆叶整齐地码在墙边,用来烧火做饭。 进到十月中旬,天气变真的凉了下来。 今天赵庭禄从队上回来的早,因为这一场高粱打完了。他洗过脸后就在院子里站着,听大队广播喇叭里孙江的讲话: “现在正是秋忙之际,可是有的社员却投机倒把,挣外快上自由市场,老惦记着资产阶级那一套。我告诉你啊,这么做是行不通呢,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昨天我上四队去了,发现四队的社员就很好,基本上没有旷工的……” 赵庭禄听了一阵后进屋,对洗着毛巾的张淑芬说:“磕巴的说话挺有挺狠啊,可是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惩罚过谁。哎,淑芬,你说梅春咋还没有显怀呢?” 赵庭禄忽然想起了梅春。 张淑芬轻飘飘地答道:“没到月份呗。” 第二天一早赵庭禄到了生产队后,就直接来到东边墙下的桌前,问正在闭目养神的张二胖子道:“昨天那事儿咋整的?” 张二胖慢慢抬头看看四周,小声道:“能咋整,一个半大小子不会干活儿,差一不二的就过去呗。记满工,扣啥分儿?宝发队长也是气头唱那么一说。” 赵庭禄点了一下头,道:“嗯,应该应该。” 他说完,转身离开坐到大通炕的炕沿上。本来他对别人的事不太关心,更不要说李宝发与队上其他人之间的纠葛,他只在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当然,队上几个头头脑脑之间的利益纠缠大多也是不会让他知道的,如果偶尔透露一些,也不过是有意让他捎话传话或者是图一时口舌之快发泄发泄而已。 昨天被李宝发训斥过的陈百才进屋时赵庭禄连忙把他叫到外面道:“百才,昨天的事你别记在心上,他是队长,说两句就说两句,你得能吃言语。那个,我跟张二胖说了,给你记满工。” 憨厚的陈百才急忙点头:“嗯嗯,老哥,我听你的。” 李宝发和畜牧队长王振江从场院那回来后对陆续到来的社员说:“我才刚看了,咱们还得把高屋梁打了,要不碍事儿。陈金平,你接着领妇女把北长垄子的苞米扒喽……” 七七八八地布置完后,社员们各自到指定的岗位上准备劳动。 偌大的略呈长方形的场院里堆起了谷子糜子未打完的高粱玉米,如小山一样,延绵围定,看了就让人喜不自胜。 赵庭禄将带有石头滚子的手扶拖拉机开到昨天晚上就铺好的高粱上面,猛地发现中间的空地上有一滩屎,赫赫然灿灿然积在那儿。他吐了一口唾沫,骂道: “叉他妈的,谁烂屁眼的了?” 欻欻地赶过来的李宝发在赵庭禄的示意下看过去,不到两秒的工夫就破口大骂。 随即跟过来的社员们都快活地哈哈大笑起来,包含有不同含义的笑声回荡在场院的上空。 圆形的场地上高梁穗子对着高粱穗儿也是好看,但当赵庭禄开着车从上面一遍遍碾过去后,一切都变得零乱,进而相互交叉裹挟。 赵庭禄也记不住自己跑了多少圈啦,带李宝发示意他停下后,他才将车开到一边。仅仅是休息片刻,他开车又到另一块好的高粱场地中。 碾压,翻场,再碾压,再翻场,然后将高粱“挠子”搂到一边,攒高粱成堆出风,入库,如此往复,高粱垛在慢慢地变小。 赵庭禄就在这繁杂的劳动中将一个个秋日送走,迎来的是一个个与旧日毫无二致的新日子。他扳着指头计算着收场的时间,忽然觉得那一天实在遥远。因此他时常训诫赵守志和赵守业道: “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看人家汤家窝棚那两个孩子,扎麻绳上学,怎么的?人家穷,可人家有志气,都考上大学了。守志,给爸爸添光,听着没?” 每当此时,赵守业往往都心不在焉,对于父亲的话置若罔闻。他说:“ “我考不上大学,我开车。” 赵守业不赶车了,因为那次马三倔子的马车差一点就压到他,让他心有余悸。虽然如此,二掌包这个名号仍然被人喊起。 第九十八章 拔豆根 赵守志已经连续几天在上学后去拔豆根儿了,今天依旧。对于劳动他没有什么抵触情绪,当然也没有什么高涨的情绪。 今天是个阴天,云层薄薄地均匀的地铺陈,将目光遮蔽住。遥远的三里地外的那片叶已落尽的树林,缈杳静谧,有许多的童话从那里飘摇过来。 赵守志在这片东西垄地上拔豆根儿已有半个多月了,他的身后每隔三四米就有一把豆根儿,整齐地码放着。他想拔粗的豆根儿,那样的出数,但那样的豆根根须发达,要费很大的力气;细的好拔,但是要好多根才能凑成一把。豆根上的还残留着一两个豆荚,不过赵守志没有理会他们。 不远处赵守叶也在拔着豆根儿。赵守业现在是三年级小学生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大了,不再是一个一二年级的小嘎嘣豆子了,所以他有时做出一些大孩子的举止。赵守业拔豆根儿时并不专一,他有时候会坐在垄台上东张西望大喊大叫。现在,他正唱着: “小汽车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嘟嘟嘟嘟嘟嘟喇叭响,我是汽车小司机……大哥这里豆根又粗又高。” 赵守志抬头望去,远在五十米外的赵守业正在向他招手。赵守志走到起始的地方,将一把把的豆根儿规矩地摆到筐里,然后挎着向那边走去。赵守业筐里胡乱地堆放着豆根儿,还有几根细麻茬混杂在其中。赵守业待哥哥走到近前,细细地看他的筐,然后道: “哎哟哟,瞅你傻啦咣唧的,还拿个大筐,摆的还那么齐整,那得吃多少亏啊?看我的,咱家最小的筐,再搁点麻茬‘净意’整得支楞八角的上面再摆点,老师就算一筐了。” 他充满得意的呲牙,笑得赵守志有点惭愧。 像赵守业说的那样,这儿的豆根儿要粗一些。豆苗的粗与细全在豆苗的稀与疏,苗盛的地方,豆根儿就细而且易拔。赵守志弯腰使劲拔取一棵豆根儿后,拿到眼前看了看,见这颗豆根儿确实根系发达而且特有手感。豆须上的一个个小苞儿规则地系挂着,老师说那是个根瘤菌,是固氮用的。 赵守志的手上起了血泡,血泡红润润圆鼓鼓的倒也好看,可是一碰就疼,他必须小心地避让。赵守业没有赵守志那点痛苦,他用钳子拔。用钳子拔并不省力气,但是不磨手。 “大哥,我班张二牛叉就穿‘嘚啦’裤子,都不怕冷。” 赵守志忽然有了兴致问:“你咋知道呢?” 赵守业停了下来,晃着手里的钳子,说:“尿尿看着的。” 赵守志看赵守业,表示还有兴趣听,赵守业就又说道:“他泚尿可高了,屁股一拱一拱的。” 赵守志哈哈大笑,他想象着那场景,觉得太有意思了。 赵守业的演说的性质被调动起来:“他妈死了是好几年了。他爸当过兵,打过美国鬼子,还认识秋还认识……哥,你书上救小孩的叫啥?” 赵守志答:“。” 赵守业手舞足蹈道:“对,他在北朝鲜往南打,一直打到南朝鲜,到啥地方了?打完了就不打了。打南朝鲜咋没从咱这过呢?” 赵守业一脸疑惑和不解,他认定北朝鲜在北边,南朝鲜在南边。赵守志无法解答他的疑惑,她他没有相应的地理知识,而且他也认为南朝鲜在南边。 赵守业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因为赵守志提起自己班上的孙成海和六年级的马大埋汰干仗时把帽子都打丢了。 赵守业拔了一阵向西边去了,他要开辟新的战场。赵守志没有动,只在这专注的拔。 当然,赵守志在拔豆根时脑袋里并没有闲着,他由张二牛叉想到了志愿军战士,想到了,想到了,牺牲在烈火中了,要是孙悟空和一起战斗就好啦,孙悟空能让龙王爷行雨。赵守志漫无边际地想,最后想到了魏红云,魏红云长得真好看,尤其是那小嘴儿。想到魏红云时,一种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看见梅女士一样。 赵守志把最后一把豆根塞进筐里后直起腰,脸上浮出一丝满足骄傲的笑容。手上的泡已破了,被渗出的细汗浸润过,疼得厉害。 “赵守业,二掌包的,回家啦——” 赵守业正在西边鼓鼓捣捣地装豆根,听到唤他的声音,急忙喊道: “等会儿的。” 赵守业挎着半筐的豆根儿过来后,半是羡慕半是赞赏地说道:“哎呀,装得登登登都顶梁了。” 赵守志将满满的一筐豆根尽力地抡起,托举到肩背上,双手抓住筐沿向前走去。赵守业挎着在后边跟着。 赵守业边走边说:“要有麻茬夹子就好了,就夹那么几根就满筐,那玩意支楞八角的占地方。” 赵守志不说话,他没有多余的气力,也没有心思。 从树地穿过去,再走在自家后院的玉米田中,赵守志已累得呼哧呼哧地喘息,心也快速地跳着。他撩起眼皮,看见这儿离家的后墙还有一百米,就咬咬牙,把筐向上颠了颠,然后又向前走去。 终于到房房后了。赵守志抓住了筐沿将筐放下,然后手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赵守业大声喊: “妈,妈——” 张淑芬闻声打开后窗向外张望,见赵守志满脸暄红手扶墙站在那儿喘气,脚下是满满得顶筐梁的豆根儿,不仅禁心疼地大叫道: “咋薅那么多呀?” 说话的同时,她身子灵巧地翻过来,捡起豆根儿筐道:“进屋,快溜的,这天多冷。” 张淑芬已将饭做好,单等着赵守志和赵守业。两片锅盖的对缝虽然被她用抹布捂上,但仍有热气冒出来,之后消弭无形。 今天赵守志吃大饼子时觉得格外香,不但是因为有妈妈熬的土豆萝卜和可口的咸菜,还因为他确实累了也饿了。 第九十九章 我班老师是女的 第二天早上,赵庭禄拎着满筐的豆根儿和赵守志一同出来送他上学,然后去生产队。他在路上和大儿子的对话很有意思,他问: “你拿少了,怕老师不愿意?” 赵守志回答:“不是呀。” 他又问:“你们学生都拿这么多?” 赵守志回答:“不全是,有的半半拉拉的都不满。” 他最后问:“那你咋还非得顶筐梁呢?” 赵守志回答:“我班老师是女的。” 赵守志在想什么呢?赵庭禄猜不透。 赵守志将剩余的这筐豆根儿上交后,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不想超额完成,虽然班上有同学因为超额完成而受到的表扬。 赵庭禄来到队上后,见李宝发正和张二胖在窗子下的嘀咕:“就在后面扇阴风点鬼火,整天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赵庭禄的走近让李宝发绽放出另一种他所难以理解的笑容:“哦,庭禄,你昨天说蹦蹦狗子小轮儿扎了?” 赵庭禄点头说是。 李宝发像是心急地说:“早不扎晚不扎,这裉节上扎。得修啊,庭禄,上公社,现在去。” 赵庭禄刚想说手扶拖拉机是昨天从场院向院里开时扎的,李宝发却向仓库那儿走去,张二胖在后边跟着。刚才的那句话是无意间听到的,或许也是李宝发没有戒备,但更进一步的却不再想让他知道。 赵庭禄又琢磨了一小会儿,就到手扶拖拉机那,打开工具箱,找出扳手钳子,卸下小轮儿。之后他用一个破麻袋装了去公社农机修理站去粘补。等他回来将轮子上了,再开车时见场院已铺好,单等他拖动碌碡碾压了。 赵庭禄自然不知道赵守志今天过得不顺畅,因为在半月前老师又挑选了七八个同学补课,以便再从中选出三个最终参加公社举行的学习竞赛。赵守志今天没有成为那三个人之中的一个。赵守志不良的情绪没有表现出来,这些日子忙于秋收的赵庭禄也疏于过问儿子的学习,所以晚上这一家人倒也快活。 直到过了两天,赵守业问哥哥为什么不补课时,赵庭禄才像猛然记起似的说: “好像有这么回事,老二你还不如你哥呢,你哥好歹还摸着边儿了,你连影都没看到。” 赵守业很不满赵庭禄的话,小声地嘟囔着。 第一百章 放风筝 冯万金被抓起来的消息,如风一样传遍了全村。冯万金被抓,是因为他伙同西头的老王大狗子在这两年中偷过临近各村生产队的猪,共计是二十三头,然后杀掉卖肉。据传冯万金经不住讯问,已全盘招认,倒是老王大狗子有“钢条”够爷们儿,宁死也不领罪名。 在林家屯,冯姓是大家族,上溯五代,本是同根相生,但后来分为了前冯家后冯家。赵有贵说赵家的姑娘嫁到冯氏门中的一股后,带来了丰厚的嫁妆,又有赵家的大力扶助,于是这股人置田买地家境越来越殷实富足,最后成为坐拥几百亩的地主。赵庭禄也常听冯家人说起,你们赵家和我们冯家是老表亲呢,细乱起来还没有出五代,不远。赵庭禄对父亲那一代的姑表亲没有具体的感性的认识,爷爷只不过有一个妹妹,却不幸在婚后的第二年去世了,并无一儿半女留下。那么这赵家和冯家的关系,实在让他茫茫然理不出头绪,并非他不会排辈分,而是他感觉不出亲戚的意思。当然,遇见冯家的晚辈儿喊他为老叔的时候,赵庭禄绝对是笑脸相迎,亲切而和蔼。 冯万金是前冯家。冯万金此前并无恶迹,每日里上工下工,与他人并无二致。所以当人们听到他被抓走的消息后,都大吃一惊。是不是老王大狗子教唆鼓动勾引他呢?王大狗子的相貌并不像狗一样,只是他像狗一样嗅觉灵敏才得此名号。他的被抓捕,绝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因为他一贯好杀猪屠马不喜农桑之事。关于他的品行,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有一点儿特能说明问题,当小孩子相互骂仗时总喜欢这样喊: “你妈跟着老王大狗子!” 秋天正午的阳光下,赵守志和赵守林、赵守中他们奔跑在赵庭禄家后面的土豆地中。这七八个兄弟很难得聚在一起,最小的八岁的赵守成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 “大哥,快往前跑。”赵守志在将手中的风筝放飞到半空中后立刻喊到。 风筝在离地面有两丈高的半空中突然头一偏,在风的作用下猛地飞向北边迅速而利落地扑向地面,义无反顾如战士一般。赵守林向前走着并把线拐子倒起将线缠绕上。到了风筝的前面,他捡拾七来看这个不听用的东西说: “这边的线长了,我为了糊这个八卦好费劲呢,又劈箭杆儿又打糨子,还挨我妈一顿骂。” 赵守林的风筝很简单,简单得粗糙丑陋。他先用粗细适中的秫秸杆做成规矩的边长为一尺的两个正方形,再讲它们交叉叠放,让各自的直角突出于另一个方格的直边,最后用细铁丝绑定,这样就成了一个八角形的框架,之后又用报纸或糊棚纸或者是其他的什么纸张将框架糊上,再缀两个穗子就成了一个自制的风筝。 赵守林将他的风筝校正了一下后又重新放线,待放到三十几米后大声喊道:“守志,往往高里撇!” 赵守志听到指令后迅速的将手中的风筝扔向高空,在那一端,赵守林奔跑起来,边跑边回头。风筝高高的飞到空中,但是它左右脚摆着很不稳定。赵守林用手拽了拽,希望稳定他,但就在这时,风筝又向右侧偏去,只几秒钟它坠落到土豆地上。 三番五次的调整后,风筝才最终飞升到高空中,稳稳的停在那儿。远远地看去,风筝好像比原来小了一半,那两个拴缀的穗子也必须努力分辨才会得见。 “大哥,八卦咋不掉下来呢?”最小的赵守成问。 赵守林一副骄傲的神情,答道:“有绳拴着。” 这是确定无误的答案。 赵守林将线拐子放到地上,用一块大土坷垃将它压好后坐下。几秒钟后,其他的几个兄弟也坐下来围着赵守林,听他讲电影《小号手》的故事。无论是赵守志还是赵守中还是其他的兄弟,都对小号手的故事情节烂熟于心,但还是喜欢听他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地一顿乱说。 比赵守志大四岁的赵守林已初具大男孩的神采,他的声音在慢慢的转为浑厚深沉。他的幻想已不再局限于英雄于战场上的拼杀,很多时候已扩展到女生的身上。 赵守志忽然间跳起来道:“小耗子。” 几个孩子也都跳起来,追逐那只小老鼠,可那只小老鼠转眼间钻进洞里。赵守业拿一根蒿子杆儿向洞里捅了捅说: “是好耗子,脊梁骨上有黑道。唉,离家远,要不就取锹挖出来。” 因为老鼠的出现,赵守林兴奋起来,唱道:“老鼠怕猫,都是谣传。一只小猫,有啥可怕。壮起鼠胆,把猫打翻……” 有赵守林带头,众兄弟齐声诵念起来。 风筝还稳定在空中,系着少年们的梦想。 忽然赵守成慢悠悠的走向线拐子,弯腰搬起那块大土沟坷垃,想拿起它。可他没掌握好顺序,没有事先扯线拐子的一端,如此一来,那风筝竟拖拽着线拐子向前飞去。八岁的赵守成在后面追着踉踉跄跄,有几次险些跌倒。赵守林他们看着他的狼狈相,忍不住哈哈大笑,这笑声刺激了赵守成,他回过头骂道: “笑你妈叉,笑!”然后他又转身去追风筝拖拽的线拐子。 赵楚林被骂急了,几步赶过去,抓起地上的线拐子后,回身在赵守成的肩上拍了一巴掌,说:“这孩子嘴真骚,咋谁都骂呢?” 赵守成被拍的有点疼,抬起脚向赵守林踢去。赵守林乐了,看着瞪眼发狠的赵守成到道: “你的小嘎崩豆子还挺尿性的,就家炕头的章程,出外边儿就尿党一个。” 赵守成不服气的说:“在外边我也不在乎谁,咋的?” 赵守中上前哄劝道:“老弟,我这有小人书,你还没看过呢。” 赵守成听他这么一说,马上转移了注意力,问:“打仗吗?” 赵守忠中说:“打仗,机关枪突突的。瞅瞅,这呢。”。 赵守中掏出小人书,递到了赵守成的手中。 一本《渡江侦察记》很好的安抚了赵守成,虽然他已看过了,还是认真地翻阅。 “哎呀妈呀,今天老王大狗子他们游街了。”赵守志突然想起这个事。 赵守林听到立刻绕起线拐子将风筝收在手中。现在,赵守成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神态,跳着蹦着大声喊: “大家都来看哪,我是耍钱犯呢……” 赵有贵的孙子辈中,女多男少,这常常叫赵庭富的媳妇李春华心有戚戚焉,每与张淑芬见面,就不自觉地说: “咱们老赵家女孩子扎窝了,生一个是丫头片子生一个是丫头片子。” 张淑芬尽可能的劝她道:“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妇女也顶半边天哪。再说女孩知道疼爹妈,不像男孩儿那样粗枝大叶。男孩儿要娶媳妇,女孩儿就不用了……” 张淑芬明明知道自己的话并不具一点说服力,难以劝慰李春华,但必须这样说。李春华没有节育,她说她一定要生一个小蛋子才罢休,要不赵庭富这一支香火就断了。张淑芬列举了男孩子种种的恶劣之处,又以赵梅红赵梅春赵梅波作比例,说女孩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文静娴淑,却也只能是隔靴搔痒,不会深入到李春华的内心。她说就算是有赵守成那样“驴乎”的家伙做儿子也值了。 赵守成的性格里沿袭了太多郑家的坏习气,蛮混暴躁杀打不怕。当然优点也是明显,健忘于事,不计前嫌,不功于心计,没有城府,所以常常意气用事敢为人两肋插刀。 赵守成的两个哥哥中,赵守林更像赵家人,赵守森有赵家的遗传,又兼有郑家的性体。 现在,赵守成扯着脖子唱完后转脸对赵守志说:“大哥,我这哥也多,不是大哥就是二哥。” 赵守志听他叫自己,就侧耳听他的下文。 “大哥,那天二年级有个学生就那样式的踢梅英,让我一拳给他闷脸上了。”赵守成弯腰向侧后踢,去学着他口中那个二年学生的动作。赵守志微微一笑,对他讨好表功的话做了回应: “你以后下手轻点,别给人家闷坏了。” 在赵守成看来,赵守志的话无疑是对他的赞美与鼓励。所以赵守成牛哄哄地“扎煞”起小膀,像一个半大的小公鸡。 从西头绕到正街上,却未听的一点游街的声音。 “老王大狗子就是有‘牙咒’,那么揍他都不吱声。”赵守中的话很是被认同,所以赵守森说: “冯万金就是熊家伙,刚上老虎凳就招了。” 他们的是非标准没有确定,一切都以自己的感觉为导向。 没有游街就没有汽车可看,这多少扫了他们的兴,但也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赵守成扯着脖子向前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又喊起他念过的歌子来: “大家都来看哪,我是耍钱犯呢。” 赵守成唱完,将脖子探出来并凹胸垂目,一副伏法认罪的模样。有他带头,这几个孩子也一起喊起来: “大家都来看啊,我是耍钱犯呢——” 赵守成稚嫩的声音如尖利的锥子般穿透十月末的阳光,停住在前面老孙家的大木门上。他喊得兴起,快速的奔跑着。赵守林故意喊: “小朋友,等等我。” 在说话的同时,他有节律地耸肩缩脖子并把手臂弯曲,做拿帽子的状态,身子亦是一张一弛犹如一只虾米。动画片里的特务被他学得惟妙惟肖。 第一0一章 打枪了 在赵庭禄家的大门前,赵守志和赵守业拐向院里,其他的都各自散去。 进屋后,赵守业对正在用袜底托补袜子的张淑芬说:“妈,晚上我还和大哥他们一起玩去呢。” 张淑芬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并未做进一步的回应。赵守业又说: “今天、我今天游街没看成,我大哥的八卦飞得可高了。”赵守业用手比划着。 “哦,老二你和你哥去要点盐,那清酱也没了。”张淑芬下着命令。 一张五角钱的纸币从张淑芬的衣袋儿里掏出来,赵守业刚伸手去接,但张淑芬却用她的手指尖儿将她拨到了一边: “去,有钱也不给你,整天八倒六扬的,信不着你。你大哥准称,让他拿着钱我放心。” 赵守业有点委屈,撅嘴道:”就向着我大哥。” 张淑芬将钱交到赵守志手里后,又恢复了坐姿,继续补起袜子来。赵守志拿着五角钱端详了一会儿的,问: “妈,买多少?” 张淑芬头也不抬地答道:“二斤盐,一斤青酱,完了还剩八分,你俩一人四分,留着买本买笔。守志,攒多少钱了?” 赵守志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因为赵守业现在已飞出了屋门,他转身追了出去。 太阳已向西斜去,天凉了很多,又有一阵不算紧的风吹过来,赵守志便一哆嗦。 赵守业说他好几天没上供销社了,都忘了里边什么样。他的话有些夸张,所以赵守志嘲笑他道:“拉倒,昨天就去了,还说好些天。” 赵守业停下来转向赵守志,虚踢了一脚,然后他跑开了,像被风吹动一样。 供销处的大门紧闭着,门窗下横着一截两寸长的木棍。在赵守业拉门的瞬间,他用脚尖将木棍儿迅速的捻动了一下。 “哎哟,二掌包的来啦,来了楼上请,一斤牛肉俩烧饼。”孙成文以姐夫的身份调侃着。 孙成文的永远没有愁容的脸上,目光游过来游过去,半张的嘴里牙齿熠熠闪亮。 赵守业昂首挺胸,一副骄傲得意的神情,道:“不买牛肉,不买烧饼,就买花椒大料皮马鞭哨。” 孙成文呵呵地乐出声来,问:“跟谁学的?” 赵守业扬脸看柜台里面的孙成文说:“跟马三倔子学的。”。 他提起马三倔子,更让孙成文兴致高涨,他伏到柜台上问:“马三倔子没教你赶车,哈哈。” 赵梅春从值宿里出来,半嗔道:“成天就知道闲逗哏,咋老实的孩子都让你逗皮了。守志,咋老也不上我家呢?哪天跟成军去,大姐给你们做好吃的。” 她说完慢慢地走到赵守志跟前,用手抚摸着他的前额。 “我妈说买二斤盐,一斤青酱。”赵守志仰头道。 他的无限信赖和依恋的目光,停伫在赵梅春的脸上。 “哦,守志,成军说那天你和那个魏什么的骂仗了,因为啥呀?” 赵梅春没有批评赵守志的意思,只不过是随口问问,但赵守志却忸怩起来,他羞于提起那件和魏红云对骂的事。赵梅春见他这副情状,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赵守志窘迫的低头,以为她是在笑自己。 赵守业已经坐到了盐池边,伸手抓取了一个大盐粒,翻过来调过去研究着。那颗不太规则的正方体盐粒暗白没有杂色与众不同。孙成文抄起称盘向盐撮去,然后提起去并不称量,然后问: “二掌包的,倒哪儿?” 赵守志急忙把小帆布包敞开,让孙成文将盐倒里面。之后,孙成文转回到酱油铺前,伸出手来。赵守业将盐粒向后一背,好像是怕被他抢走似的。孙成文现在已是开怀大笑,说道: “没人要你的破盐子,给我瓶,子装清酱。” 赵守业恍然大悟一样眨眼看孙成文,然后将瓶子递给他。半封闭的货柜里陈列着酒缸醋缸和酱油缸。孙长文将量杯探进酱油缸里,一下一下地提着,然后问: “几个了,二掌包的?” 赵守业回答:“六个。” 孙成文逗赵守业的兴趣永远也不减:“回去告诉你爸,这瓶子小,就能装六两。” 赵守业不明就里的看着,稀里里糊涂地点头。他接过瓶子舔着流溢出来的酱油,说: “我妈就好这样舔清酱,可香了。” 之后,他将小秫秸棒塞进瓶口。 赵梅春扳着赵守志的肩膀,看孙成文道:“叉了叉了的就没个正形,还你爸,那那是你老叔。守业,别听他狗戴嚼子胡勒,那是一斤二不是一斤,六个二两的‘提拉’。” 赵守业琢磨了一会儿,明白了,眯缝着不算大的眼睛说: “孙成文尿尿撒可道。” 赵守志和赵守业到家后,把盐和酱油放置好就直接奔向西屋。赵守业刚把屁股挨到炕沿上就说: “妈,我大姐有孩子了,大肚‘嘞嘚’的,这样式走道。” 赵守业腆肚子,将右手撑在腰窝上。 张淑芬瞪了他一眼,骂道:“学习上狗屁不是,不是打狼就是打狗,扯犊子一个顶俩。把北柜里的包袱皮儿给我拿过来。” 赵守业腾腾几步跨到柜前,胡乱地翻找着。 张淑芬不满地骂道:“能不能好好找,都‘叨’乱了。就在边上呢,那个带红花的。” 赵守业停止了翻找,似乎在观察什么。张淑芬连忙下地到柜前,见赵守业正摆弄着那只银手镯。 “二犊子,你咋翻出的?”张淑芬拍了他一巴掌骂道,“祖宗啊,你咋翻出来的?给我。” 张淑芬将婆婆留下的手镯包好,重新将它向柜子里掖了掖后又训斥道:“滚犊子,一边去,跟你生不起气。” 张淑芬没拿她想要的包。她整理好柜子后到外面去了,不一会儿从外面用旧麻袋兜裹进一大抱豆叶进来。 一阵洗刷过后,张淑芬将锅填满了水,再将锅盖上,变便喊:“守志,给妈烧火。” 在外面和赵守志弹玻璃球的赵守业闻声像玻璃球一样滚进来,讨好递说:“妈,我烧。” 这次,张淑芬没有训斥他。 清爽的豆叶还存留有秋天的味道,黄莹莹地卷曲着。赵守业将一坨豆叶塞进灶坑边儿,然后用火柴点燃。致密的豆叶燃起后,他用铁铲将它推向灶心。 添柴,拉风匣,再用铁钩将灶里的柴火扒拉松散有利燃烧,赵守业干得有条不紊,像模像样。但只是一小阵儿,他腾地站起来将门推开一道缝对正看着天空的赵守志喊: “妈让你烧火呢。” 张淑芬一撇嘴,半笑不笑地骂道:“滑屎蛋子,还学会打冒支了。” 赵守志进来了,坐到小板凳上。 赵守志永远长于思考拙于动作,现在他已将豆叶塞得满满的,甚至将烟道都要堵塞了。他拉动风箱,想将更多的风鼓进灶里,好让火着的更旺,可他忘记了用铁钩子去翻动,以让灶里的柴多一些空隙。烟弥满了灶坑,却不见一点红得可爱的焰火。正当赵守志猫腰撅腚地向向里察看时,一条像要吞没一切的火舌猛地从灶里窜出来,并伴有“通”的一声闷响。赵守志猝不及防,好像还有一股毛发烧过的焦糊味儿。 张淑芬扔掉手中的活计,两步跨过来扶起瘫坐在地上的赵守志,惊慌地问:“守志,烧着没?” 赵守志说:“没有。” 张淑芬仔细地查看着颤声道:“哎呀妈呀,头发燎‘拘挛’了,还没烧着。疼不?眉毛也燎得半拉咔叽的,这可咋整!快溜的,上屋里坐着去,妈不用你烧了。守业,老二,给妈烧火来。” 赵守业风一样的旋紧屋里,看着赵守志道:“打枪了?你得豁拉,要不闷火,真笨!” 他说完,到小板凳上,添柴拉风箱。 赵守志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像是被扒掉了一层皮一样,不敢用手触摸。从镜子里看去,眉毛全燎掉了,光秃秃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头发稍卷曲着,黄色的烧焦的部分被赵守志用手拨拉掉。 火热的感觉持续着,弄得赵守志坐卧不安。没有办法,他找了脸盆,盛了半盆清水,然后将脸浸没其中,让水的凉意沁入皮肤。感觉还不错,那种火热减轻了不少。赵守志如法炮制,直到晚饭后才觉得那种痛少了一点。 赵庭禄下工后说李保发和刘三闷儿吵吵了,险一险就动起了手。张淑芬问原因,赵庭禄说是因为那天刘三闷上公社没给算工。赵庭禄学说得并不仔细,他也只是知道个大概,细情并不了解。张淑芬并未做评判,只是侧面说那老刘家人都推横车不讲理。 第一0二章 他叫小得瑟 赵守志第二天没有听张淑芬的话,又上学了。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了那种火烧火燎的痛感,但依然感到很热。 天气突然间变凉冷了,只是在一夜间风便紧俏。 赵守志只穿了一件秋裤,风从裤管里钻进来,就觉得鸡皮疙瘩呼啦啦的在全身各处长出来。他裹紧上衣,尽量弓着肩缩了背,并且抄袖抱胸,以减少那种冷凉所带来的不适。 教室前面的黑板上画着长有八个爪的大王八,不知道是谁的杰作,黑板擦扣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小节粉笔。 赵守志来得不早,可也不算晚。他放下书包后想坐好等老师,却觉得脸热得厉害,就起身,到黑板南边的水桶前,拿起那只磕掉漆的搪瓷缸,?了半下水倒在手上,然后拍打面庞。这个沿用多时的办法很快奏效,他感到不那么热了。脸上挂满了水珠的赵守志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在前面看起那张宣传画来。一桢桢图画配文字,告诉人们要安全用电: 不能在电线杆上拉晾衣线,不能将衣物搭在电线上,不能用湿抹布擦拭灯泡,有人触电时要用木杆挑开电线……花花绿绿的画面很有意思,虽然没有故事情节,却能让赵守志产生无尽的联想。 “陈永安,你别得瑟,上公社竞赛你取上了?”孙成海大声嚷嚷着。 赵守志被吸引,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扭头看他们吵架。 “还没发表呢,你咋知道没取上?”陈永安为自己辩护。 “你得了,昨天我都听张老师说了,你们几个除了李光宗考得还行,剩下的全嗝屁。” 孙成海再说你们几个时看了一眼另外两个参加竞赛的同学。陈永安自知成绩肯定不如人意,但嘴上不服,道: “那也比你强,你连门儿还没摸着呢。” 他的这句话激怒了孙成海:“叉你妈你个小地褶子。” 陈永安被骂后,只是恨恨地咬着牙齿,嘴唇翕动着。孙成海读出陈永安没有骂出口的话,于是大声道: “你个得瑟将,二百样,养活孩子上不去炕。七九六十三,坚决打倒陈永安——七九六十三,坚决打倒陈永安;六八四十八,坚决打倒陈广发……” 淘气的男孩子们都一齐诵念起来,涨红了脸兴奋异常。赵守志的天性中有安静的品质,不喜欢随众起哄,他没有参与诵念,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尚的觉悟,仅仅是因为他觉得那样不好。 齐声地诵念几遍之后,声音渐渐稀落下来,最后是孙成海和几个大个子男生在笑闹。赵守志看陈永安在慢慢地抬头,然后和周胜保比比划划的笑容满面。刚才的那阵不愉快可能被他压抑住了,或者是被另一种招之即来的快乐替换掉。赵守志回过身来,打开小盒,看里面的物件:小刀、橡皮、格尺、钢笔都杂乱地挤在里面,那只圆规大叉着脚像要从里面逃逸出来一样。 葛文英老师公布了这次竞赛的成绩,像孙成海自己所说的那样,李光宗考得还可以,陈永安和王秀杰的成绩不那么理想。赵守志再次将目光投向陈永安,发现他微伛着身子勾着头,一幅羞愧难堪的样子。 “我们都要努力,不能骄傲自满,不管是参加竞赛的和没参加竞赛的同学。有的同学有点小成绩,就小尾巴翘上天去了,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这早早晚晚要吃亏。早就教导过我们,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可是有的同学就是不听,这耳朵进那耳朵出……” 老师讲了好长时间。 赵守志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因为与他无关。他唯一动心的是希望下学期的学习竞赛中他是其中一个。 下课以后,陈永安找到赵守志,很是亲昵邀请他上去找他玩儿。赵守志说: “我自己去?你们家太远,在大西头。” 陈永安呲牙道:“你、李福臣都去,嗯,找李光宗,你们仨。我有好几本小书呢,打仗的。叉他妈大子宫,那王八犊子!” 赵守志哈哈大笑起来,他明白陈永安那句话里的指向。 十月末的太阳无力地照着,阳光像北风吹凉的一样。 陈永安的父亲陈广发并不是林家屯的老户,他的家在二十里外的陈家岗子,光复前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听陈广发说他祖上有良田二十多垧,忙时雇劳计二三十个,就是平常也有三个长工铡草喂马打扫庭院。这陈广发有一个外号叫陈小爪,据传是他家的一个短劳计给起的。陈广发的手的确小,不愧于陈小爪这个外号。除此以外,这个颇有喜感的称谓似乎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味。 陈广发的祖上家庭优渥,但他本人却没有富贵相,除了眼睛还算有神以外,尖削的下巴,不饱满的两腮以及那个细弱的不挺直的鼻子,常给人以奸巧又滑稽的感觉。但实际上陈广发并无过人的心机,虽偶有小聪明之处,也不贻害别人;滑稽倒是有一些,他善于玩笑且谙于律动,按上年纪的人所说,他浑身都是点儿一身“得瑟”肉。 陈永安似乎沿袭了陈广发的性格,这倒也不奇怪。他常常将从陈广发那儿听来的话加以渲染补充: ——我们老陈家好几百垧地呢,甩手无边,半个屯子都姓陈。铲地时雇劳计一百多人,我爸领头,比生产队还红火。我们家的妇女一到忙铲忙割时都上厨房干活,包豆包子撒年糕。那大豆包子,焦唧黄一吃嘎登嘎登的贼劲道。 ——我们家的大院子里有四个炮楼,一个炮楼里有两人,一人拿机枪,一人拿小钢炮,胡子都打不过我们家。 ——我们老陈家不剥削,到年底给人分五斗红高粱,南方地主才剥削得厉害呢。 …… 赵守志对于陈永安惯常说起的陈家的旧事似懂非懂。他本能地觉得地主都是凶狠恶毒惯于压榨剥削吃人不吐骨头的人,却又很难将地主这一形象与陈广发联系起来。 现在正是第五节下课的十分钟,赵守志对塔啦塔啦地向东边走的李福臣说: “傍叨个上陈永安家,你去不去?” 李福臣抹了一下鼻子,困惑地说:“他家老远了,在大西头。” 赵守志听出李福臣话里没有拒绝的意思,就进一步说:“他说有小书呢。” 李福臣眼睛一亮,半笑不笑地说:“这小得瑟,早咋不说呢?啥时候去?” 赵守志想了想,回道:“吃完晚饭的。” 李福成一呲牙,然后习惯递抹了一下鼻子。这招牌式的动作表示他已同意。 因为有了约定,赵守志在晚饭时草草地吃过,然后风一样的跑出去。如心有灵犀一样,赵守志刚到大街上,李福臣的身影就从他家的后院闪出来。赵守志摆手示意,马上得到了李福臣的回应,他加快了脚步。 第一0三章 在陈永安家里 午后三点多的太阳已不再那么明亮,风似乎是舒缓了很多,这光景已非上午可比,所以两个孩子欢快起来。淡白的炊烟依然从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来,打了几个旋后,就散到空中,不留一点痕迹。 这条主街向西边拉扯出三里地之远,所以赵守志和李福臣走了好一会儿才到陈永安家。这三间泥草房外挎一个小偏棚子,住着陈广发一家人和另外的冯家。偌大的园子里西侧的大半归陈家使用,所以留给冯家的就显得狭窄逼仄。对门居住的两户人家共用一个堂屋,这种空间上的无隙上他们相融共处,亲密无间,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所以陈永安常说: “近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对门不如南北炕,南北炕一被窝。” 陈永安见赵守志和李福臣进院,忙颠颠地迎出来道: “喜鹊登枝,贵客临门,二位请。” 他的方形的脸上漾着得意的样,右手指拧动着下巴上的一个小肉揪。 赵守志和李福臣进到屋里,见陈永安胖胖的母亲正收拾着饭桌,那张老式的八仙桌上,一只酱碗里插着半截葱。 “这是谁整的,半拉咔叽的?真是!” 用手指甲剔牙的,矮胖的家伙答道:“老四。” 陈广发计有五男一女,刚才说话的是老三,叫陈永福。陈广发为求吉祥,给他五个儿子取名为永财、永宝、永福、永安、永全,寓富贵平安吉祥之意。 赵守志四处寻觅着,希望看到陈永安所说的小书,可是他连影子都没看到。李福臣来得直接,瞪着眼睛问: “小人书呢?” 陈永安一拍脑门说:“哎呀,瞅我的记性,人老了弦也跳不准了,吭吭……” 陈永安故作老态龙钟的样子引来他妈的一顿骂:“有点人出行不?成天挤眉弄眼三七噶哒话跟乱嘴似的。看人家赵守志,文文明明的不招灾不惹祸。妈的叉的!哎,这孩子眼眉咋没了,秃了光叽的。” 赵守志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忸怩着向右歪去又歪了回来,之后说: “打‘呛’时燎的。” 忽然,他的脸又热起来。 陈永福逗趣道:“敢像大姑娘了,羞羞惭惭的。” 炕上的已收拾得利落,陈永财早已出去,陈永福斜倚在炕里的窗台上跷着脚哼哼唧唧地唱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的选段: 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 赵守志和李福臣手捧着陈永安从柜子里找出的小人书看着,入迷入神专心专注旁若无人。在他们看小人书的同时,陈永安的的嘴没有闲着: “我这七八本么,我都不给他们看,扯他们?李光中还没来呢,我放学时和他定妥了。他家不远就在前边住……” 天傍黑时,陈永福去拉灯绳,咔哒一声响后,灯没有亮。他说: “我叉,又他妈停电了。” 第一0四章 打仗了 十一月五号完全没有初冬的样子,天暖得出奇。上些日子那种冷凉的气氛,仿佛在一夜之间被西南风吹跑了,只剩下湛蓝的天空和天边的那一抹黛青。 太阳越升出地平线上,慢慢地变得淡白了。早晨的阳光清凉,笼罩着村庄、土墙、房舍、树林、街道,它们如律动的清浅音乐,和谐而美妙。 从四五天前开始,家住西头的李光宗就每日来找赵守志上学。现在赵守志刚刚走出大门,背影还没有消失在土墙的后面。盘腿坐在炕上的赵庭禄自言自语道: “这孩子咋摊上这么一个爹,不着调的玩意!” 张淑芬没听明白他的话,手拿笤帚边划拉边问:“你还知道自己不着调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能看见自己后脑勺了。” 赵庭禄故作生气的样子,说:“滚犊子,老娘们家家的少插言。” 张淑芬乐出声来:“拉屎纂拳头——假横。你不去上队上干活了?这个破场得打到猴年马月。” 赵庭禄情愿地向抗边挪,说:“上,不上没人开蹦蹦狗子了。” 赵庭禄没在炕上坐多大一会儿就磨蹭着下地,穿上鞋,带上他的破蓝夹帽向外走。正喂猪的张淑芬看了他一眼说:“昨晚跟你说的那件事,你寻思好了吗?” 赵庭禄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问:“啥事儿?” 张淑芬真的有点儿生气了,说:“老二订婚的事。” 张淑芬的音调提高了,眼睛眯乜斜着。 “啊,我想了一宿,觉得该借钱给你们家,是?亲戚里道的,又不是走半路上认的,咱不帮谁帮?春起时卖猪那二百来块钱也没咋花,现在家里还有一百多,我再淘弄五十凑二百拿去。” 赵庭禄一本正经的说着笑话,逗得张淑芬笑容绽放开来:“咋不早说,隔了一宿才放出这么个屁来。” 赵庭禄缩脖子,叹气道:“昨晚回来都啥时候了,能说啥?就寻思睡觉了,连叉都懒得干。” 赵庭禄的话,立刻将一抹红云曳起,粘贴在张淑芬的脸上。 “说话连个把门的都没有,让你爸听见!去,叨个早点回来。” 赵庭禄能从妻子的话里听出暗含的意思,他暧昧地一笑,慢悠悠地走了。 赵庭禄从学校大门经过时,正巧看见赵守志和李光宗在那儿拿着砖头比划着要打墙角下面的麻雀。大喊了一声后,那麻雀立刻飞起掠过后栋教室的房顶隐没在后面那一片树林中。赵守志转头看了父亲一眼说: “爸,我们还没上课呢。” 赵庭禄没有责怪的意思,听赵守志这么说话后呲牙乐了。 从学校的大门过去后,他忽然想起李德仁来。李德仁?他忽然又笑了起来,“机耕作业连轴转,耲耙点种抱着干”便是他的大作。这小子有点儿歪才! 李德仁与礼久发是同族叔侄,虽然不是很近,却并未出五服,所以李德仁常叫赵庭禄为老叔。这种从李久发那儿论来的称呼,常常会令赵庭禄不好意思,总觉得占了他的便宜,毕竟他只年长李德仁一岁。李德仁年轻时和东南十五里外赵小武屯的孙家女儿定亲后的第二年便解除了婚约,原因是那女的走了歪路。听李德仁说他苦劝过,但并无效果。李德仁念过初中头脑好又好使,就在小队里会计,而后是大队会计,可谓顺风顺水,风光体面。但李德仁生性好赌,推牌九掷骰子打扑克看小牌无一不通,倒把做会计的主业给荒落啦,由此他落下了口实,授人以柄。李德仁在四年前被公社革委会主任高大巴掌撤了职之后很是窝囊了一阵子。那时他老老实实的上工安安分分地干活,勤勤恳恳地过日子,大有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架势。但只是过了不到一年,他又旧病复发,旧态复萌,牌场里又重现了他的身影,只不过他不再走东屯串西屯大输大耍。 李德仁只顾自己快活倒误了生计,所以家境惨淡妻儿多受贫困之累,景况日下。李德仁膝下两儿一女,若不是他媳妇狠心做了绝育手术,恐怕他还要多生几个呢。李德仁文化匪浅,所以给大儿子取名为光宗给二儿子取名为耀宗,他希望儿女长大后能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不至于像他那样败家废业,一事无成。 李德仁的影子像故事片一样在赵庭禄的脑袋里打着旋,若非叨着烟袋的老黄问他话,他还要继续想下去呢。 “噢,吃过了,你吃过了?”赵庭禄向前到老黄面前,问了一句废话。 老黄的那个须臾不离口的短烟袋上,青烟袅袅而起,贴着他的脸打了个转儿后散去了,之后又有一股清白的烟被他喷出。 偌大的院子里停着一辆马车,斜支在地上的马车上摆放着马套马鞍。那台手扶拖拉机的车厢也与大马车并排放着,其余的马车被套出去了,拉玉米杆子。 赵庭禄来的得晚点儿,李宝发已将活派完了。似乎也没什么好派的,一切不过是对昨天的延续,只不过做了细微的调整。今天赵庭禄还是开着他的手扶拖拉机,拖着石头滚子压。赵庭禄初始时开拖拉机的新鲜与兴奋劲儿早已消散的无影无踪,有的只是枯燥和乏累,他希望有一天能摆脱这繁重的劳动,自己支配自己。 九点多时,太阳已暖得,几个社员索性脱了外套,让习习的风吹凉自己。赵庭禄在他们将场翻好后又把车开了过来,转了圈碾压。突突的马达声,石头滚子的振动声,交互撞击着赵庭禄的耳骨,直让他觉得心意烦乱。 那边起场了。起场后的谷草被捆成捆堆到一边,再上大垛。余下的杂有碎草叶的黄橙橙的谷粒子被攒到一边儿后,又铺了谷子,都穗对穗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 “我叉你妈的,你生意我,骂我山耗子。”十几米谷垛底子旁,一个矮胖的三十多岁的社员血脉贲张地大声呼喝着,看样子他怒不可遏怒气冲天。 赵庭禄目光聚集在那几个人身上,耳朵补捕捉从那边传过来的声音,于是车子就偏离了方向,石头滚子压到了边缘。 “庭禄庭禄,歪歪了。”一个比他大六七岁的精壮社员喊。 赵庭禄赶紧校正方向,重新让石头滚子撵到正中的谷穗上。 “叉你妈的,动不动你就山耗子的山耗子的,叫你爹呢?”那个声音很大,像是要撕裂了喉咙一样。 “你妈大叉的,你骂谁?我打大山耗子,你嗔什么心?叉你妈的!”另一个手叉着腰,瞪圆了双眼。 对骂由此展开,用尽了各种污言秽语。骂是不能完全泄愤的,只有拳头挨到对方身上才会解心里的恨义。于是两个家伙向前凑,逐渐接近了对方最后扭打在一起。 赵庭禄将车停了下来,快步奔到那里,拉着矮壮的男人道:“你这是干啥?” 另外几个见这两个家伙真往一起“叨扯”就都去拉那个叫大柱子的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虽然将他们两个拉开了,但他们没有停止对骂。 “队长呢,找李宝发。”不知是哪个喊了一句。 可是李宝发不在,不知道哪去了。于是刘三闷很快的跑去找,隔了一阵回来说李宝发上大队了。这两个家伙还在骂,只不过声音小了许多。 事情的原因倒也简单。矮壮的外号叫山耗子的佟克礼本来就对山耗子这两个字极其的敏感,偏偏这个大柱子在手持木叉追打从谷垛里窜出来的老鼠时大呼小叫:“ “这个大山耗子短粗胖,圆鼓轮墩的,抽死你这个犊子玩意!” ——这就令他心中怀疑大柱子是有所指于是雷霆大发了。 赵庭禄知道他俩素来不和睦,所谓大山耗子这四个字不过是药引子导火线而已,正合了那句“沿流水沟去了老冰排”的俗语。但这意思是不能挑明的,只能就事论事。赵庭禄并几个年长一些的社员,左劝右劝才制止住了这两个人的对骂。 继续干活时,佟克礼和大柱子被分开了。 第一0五章 夜晚,安详静谧 在晚上躺下后,赵庭禄将白天里发生的事说与张淑芬时,她哈哈大笑。赵庭禄善于讲述的天性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又以动作相辅,就让张淑芬看到了乱哄哄的带有喜兴的画面。 “哎,大山耗子好像和你们老赵家有亲戚。”张淑芬说。 赵庭禄想了想道:“有,听我爸说他爸是我爷的什么表侄子。这村子里家家都让线穿着,扯耳朵腮动,绕来绕去的都是亲戚再不就是父一辈子一辈的老邻旧居老哥老弟。” 张淑芬对赵庭禄的这句话特别认同,又说了几句闲话后,她问:“拿钱、那事?” 赵庭禄一激灵,知道张淑芬要问的是什么,是马上答道:“我跟李宝发说了,他让晚上去取,可是……不是不急吗?” 张淑芬忙回道:“不急,等过几天的。” 赵庭禄暗自思忖,明早一定找到李宝发将事情与他说了,好把这个谎圆过去。 张淑芬不知道赵庭禄心之所想,见他老实仰面躺着,就问:“累了?” 赵庭禄没明白她的意思,如实的答道:“干了一天活能不累吗?” 张淑芬奇奇怪怪地说:“那你、你就睡。” 她的特别的语气立刻被赵庭禄所领悟,于是他掀开被子挨到张淑芬的身边。 初冬的夜晚安详静谧,星星在闪烁。 场院里山样高的谷草垛很让人想起宝塔,一年的骡马草料都储存于此。打场过后的“纥挠”杂碎玉米芯子等,大部分都分了下去,还有少部分供队部取暖烧用。原先拥挤的场院,现在重又变得宽阔起来。 队上也没什么活计,除了送公粮的还每日往返于生产队和粮库间外,这里已变得冷清。 第一0六章 劝解 整个的十一月份都没有落雪,没有雪的冬天就不像冬天的样子,感觉起来空落落的,仿佛有所缺失。直到十二月十四号,雪花才慢悠悠的飘过来。两天之后雪霁初晴,太阳在雾蒙蒙的天空里露出了淡白的脸。云丝丝缕缕的,还没有完全散去。 赵庭禄在东屋的炕上摆弄着收音机,滋滋啦啦的好一会儿才固定在一个频道上。收音机里正播送相声《帽子工厂》。赵庭禄虽然听过,但还是乐不可支。赵庭禄喜欢听相声,他的笑点很浅,《打电话》《醉酒》《种子迷》等相声,常令他莫名其妙地捧腹大笑,这很让张淑芬不解,所以不时地调侃他说: “咋瞅你都像个傻叉。” 逢此时,赵庭禄便眼睛一翻,笑道:“没有我这个傻叉还能写出你这个‘尖’叉吗?” 他的表情常常成为一种招牌,由此能读出他内心里的轻松,态度的戏谑。 相声听完之后,赵庭禄又继续调台,除了断续的歌声,不连贯的新闻播报外,那熟人的“抓纲治国”几个字也不断的敲击他的耳鼓。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不知这个纲还是不是那个纲? 赵有贵起早爬半夜的就把雪扫完了,现在正寻摸着还有什么事可以干。墙角的破缸碴子积落的雪还没有被清除,于是他拿起笤帚扫起来。咔啦咔啦的几声响后,赵有贵猫腰仔细地看去,见是几个洋钉冻结在一起。赵有贵将铁钉捡拾起来装进衣袋内,然后将雪扫到院中,让它自己慢慢化掉。看看再没有什么可干的,他跺跺脚进了东屋。 太阳低低地压在东南的半边天上,光线照过来,映着炕面,就有了十足的暖意。 “庭禄,你二嫂和你三嫂好没好啊?这都家里人闹什么叽硌?” 听父亲这样说,赵庭禄连忙将收音机关掉,眼皮翻来翻去的,过一会道: “操那闲心干啥呀?我三嫂那刁蛮的玩意四六不上线。哎,爸,你不说上我老妹儿家呆几天吗,啥时候走?” 赵庭禄希望转移赵有贵的注意力,不让他在叨咕二哥和三哥两家的破事。赵庭禄的的话奏效了,赵有贵开始说赵亚兰的家事,说来说去的,他忽然问: “亚兰上回走时,拿没拿我那个裤带?我记得她前几天好像空手出门的,可是我又找不见了我的腰带。我俩裤带呢,一个在腰上,那个没上身儿,都是牛皮的。” 赵庭禄说:“没太理会,你这儿没有就是拿去了。” 赵有贵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又道:“那个皮带是军用的,光堂的铮亮。你妹夫就系个布条,每回来都是。” 赵庭禄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他对那条裤带有些不舍,又对女婿心存怜惜,就说: “那赶明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嗯嗯。”赵有贵点头,然后又道,“你上你三哥那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嘛。” 赵庭禄觉得父亲是不会将注意力从三哥二哥那移开了,就应承说他就去劝劝那个骚娘们儿。 张淑芬隔着门喊:“没水了,挑水去,我好洗衣裳。” 赵庭禄到外屋,对正扫碎柴叶的张淑芬说:“真能祸祸水,昨晚我挑的又没了。死了给你扎两个老牛,一个不够用。” 赵庭禄的玩笑话开得有点重了,引来了张淑芬真的不满:“你咒我死是不?会说人话不?不会说你回回炉再托生,破叉嘴,啥话犯忌你叉叉啥!” 劈头盖脸的一顿呛白后,张淑芬得意的抿嘴笑了起来。 赵庭禄抽了两下鼻子后,踢踢踏踏地走到外面挑起水桶,晃晃荡荡地出了院子,一副受气包的模样。 锅里的水已烧热,冒着丝丝缕缕的蒸汽。张淑芬淘出五六瓢来倒进洗衣盆里,又兑了凉水,就开始洗衣服。这样的劳动每隔七八天就要重复一次,似乎没有终止的时候。 赵庭禄挑了两桶水后就搭上他的细布围脖出去了,也没有戴那顶尖顶的狗皮帽子,刚才挑水挑热了。他信步走着,心里有十一分的惬意,以后的日子就由他支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冬闲时光好猫冬,年终岁尾望来年。 赵庭禄在一年里去三哥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所赵庭禄的身影出现在赵庭喜家的大门口时,他疑惑的自语道: “老四来干啥了?是不是老头有病了?” 他带着这样的疑问快步走出屋门,迎了出去。 “三哥,你在家里啊?”赵庭禄对出来的赵庭喜说。 “哦,就今天没事,往天都在队上。”赵庭喜认真的看赵庭禄的脸,见没有忧戚的神态就放心下来,“老四,昨个公社的刘主任来检查,队上供的饭。” 赵庭禄本想和赵庭喜家长里短地叙叙兄弟情义,见他这么说不免心里反感,但脸上漾笑容道: “二哥,我听人说你和老郭五孩儿干起来了,就在头半个月前。” 赵庭禄忽然愤愤起来,大声道:“小叉崽子不服管,田队长给他派活他不干,拨拉摔甲的,惯他呢?要不是他成分好,就得专政这小子。” 赵庭喜现在摆出的架势有点滑稽,他的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挥舞着。 赵庭喜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后,最后做收尾似的总结:“把那几头蒜捏咕好了,不让他们炸翅儿,就天下太平。” 郑秀琴涮了涮眼珠子,咧嘴半是嘲讽地说道:“要不是我们老郑家在后面撑着,就你还能震得住?” 赵庭喜不服气,但他只是梗了梗脖子。 赵庭禄对他说的不太感兴趣,见他意犹未尽还要发表宏谈高论,就直入话题: “三哥,你上二哥家去了吗?” 赵庭喜一愣,以为赵庭富那里出了什么事,就急急地说:“我大前儿个还去了呢,怎么啦?” 听三哥这样说话,赵庭禄放下心来,哥两个倒是没有嫌隙,于是说:“没什么事儿啊,就是爸惦记三嫂二嫂闹别扭的事,怕你和他们扭头别棒让人笑话。家里不和外人欺,咱们老赵家到多咱都是心往一处放劲儿往一处使,不能让人看扁了。” 还没等赵庭喜说话,郑秀琴过道:“庭禄,你说啊,那个抠叉叉猫的玩意嗔着我把她家的风车皮筋使折了,这家什的,挺长个门帘子脸呱哒就撂了下来,话也不说,倔哒倔哒就走了,至于吗?一个皮筋多少钱的东西!” 赵庭禄不知如何作答,但可以想见当时的场景。 他微微一笑道:“二嫂就那样的人,大不见小不见了别太较真儿。”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着三嫂的刁钻蛮横。 赵庭禄的微笑是礼貌性的习惯性的,他不好在三嫂面前皱眉紧鼻子,以免郑秀琴挑理见怪。这在太多的时候,往往给别人一种错觉,以为他持认同的态度或者没有主意。 郑秀琴继续说开去:“我都不稀得说她,那回我寻思借她那闲着的小缸腿儿腌芥菜什么的,你猜她怎么说的?啊,十个裂纹八个裂纹的。裂纹了你自己别使它呀,上一阵我去那儿瞅着了,腌了一下子咸菜,噔噔的。” 郑秀琴说到激动之时,抓起抗头的笤帚胡乱地扫炕面。 “他们家的事我八天八夜都说不完,等哪天有空了我好好跟你细唠扯。”说完,她啪地将笤帚摔到炕上,吓了赵庭禄一跳。赵庭禄心中暗笑: 今天不是有空吗?那就好好唠扯呗。 “骚叉娘们儿烟不出火不进的,八杠子也压不出一个屁来,一点也不响快。挨叉没够就知道低头算计,什么玩意?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枣木棒槌一对,对付了。” 郑秀琴说话没了遮拦变了味道,在一旁的赵庭喜挂不住,嗔怪道: “你不也是挨叉的玩意吗?我二嫂不好,我二哥也不好?” 郑秀琴姐见赵庭喜面有愠色,却并不退让:“说你二嫂你不愿意啦?她好你跟它过去啊,你别戴花照镜子里外装好人。” 赵庭禄见三嫂脸上的肉绷了起来,忙打圆场道:“算了算了,我不过是闲磕打牙,随便问问。你哪愿意干也行,等我走了再干。三嫂,守成这小子你得好好管管,我听梅英说他上课净气老师,下课还好打仗。” 郑秀琴打了个沉吟后,把刚才的情绪切换过来道: “庭禄啊,我‘嘴巴麻’地告诉他好好学习,别招猫逗狗的,他不听啊。昨天,西头老郑五哥找我说守成给他家小姑娘熊哭了,你说这败家孩子咋谁都欺负呢?我那天就给守成揍了。还有一个东头谁家的?” 赵庭喜接过话说:“小秃手家的,都上二年级了。” 郑秀琴立刻把话接回道:“对,小秃手家的,你说那孩子也是,挺大个子咋的让守成给熊哭了?” 赵庭禄见三嫂说话时的表情里没有对守成的袒护也没有责备守成的神色,就说:“守成这小子真得收拾,要不得上天。现在管还不晚,真到打爹骂娘的时候后悔就晚了。” 郑秀琴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叉他妈的,操心呢。” 赵庭禄小心地避让三嫂,怕再挑动她哪根敏感的神经。 待了足足两个小时,赵庭禄起身说上刘大爬犁家,好长时间没上那扯闲篇儿了。郑秀琴见他要走,忙道: “庭喜,把昨天你拿回的桃酥给老爷子一半。” 赵庭喜得了指令,疾快掀开柜子,拿出一个小盒来,再找来一张报纸,包了一半桃酥交到赵庭禄手上。赵庭喜一连串的动作麻利准确,没给赵庭喜禄反应的时间。 第一0七章 生产队要杀驴 从三哥家里出来,赵庭禄心里琢磨着二嫂和三嫂的事情,无可奈何地咧咧嘴。他没有顺道去刘大爬犁家,而是直接向回走。他拎着报纸包的桃酥去刘家多有不便。 赵庭禄回到家时,看见张淑芬正向晾衣线打搭衣服。湿漉漉的衣服上冒着热气,滴落的水珠溅到地上,便晕成一个圆点。 “回来啦,咋这么快就骚啦回来了?还你们老爷们好,一手活,干完就拉倒。我们老娘们就不一样了,洗洗涮涮干完这样还得干那样,磨磨唧唧的还不显活。” 张淑芬把这样说了无数遍的话再一次说出来后,抬眼看了一下赵庭禄。赵庭禄没作声,只是把手中的纸包打开一角,拈出一块桃酥来,塞到正在搭衣服的张淑芬的嘴里,道: “快点儿把屁眼子堵上,省得再放呲拉花屁。” 张淑芬嘴里嚼着桃酥,手里拿着衣服,含混的说:“去把水扔了。” 赵庭禄答应了,将桃酥放到东屋的炕上后,转身把盆里水端了出去,再过后脚门倒在灰堆上。 时光已是正午,太阳高悬着。 张淑芬坐在炕上,舒展着腰身:“这一上午没歇气,太阳一出溜就晌午歪了了,再待一会儿就该做晚上饭了。” 赵庭禄附和着,歪倒在炕上闭目假寐。 “哎哎,一宿觉还没睡好?”张淑芬用脚尖儿登着赵庭路,“听你的意思,你上前街了。” 赵庭禄睁开眼睛答道:“去了,你怎么知道?” 张淑芬习惯性地一撇嘴说:“你和老爷子说的我听着了。” 赵庭禄忽地坐起骂道:“那娘们顶不是个物了,鲁蛮瞎臭推横车歪?斜拉不讲理,妈的叉叉的!” 张淑芬听罢哈哈大笑起来,眼睛里乐出了泪花。 赵庭禄等张淑芬的笑声落地又继续说: “那风车子她都拿去两三个月了,就那么一直使着,都成她的了。夏天时,她说柴禾潮不爱着,得搁风车吹着,行,使就使,可你使完给人家送回去呀。二嫂不是因为皮筋折了不愿意,是……” 赵守志他们午休进来后,赵有贵将他们招呼到了东屋,把桃酥分给了他们。这几个孩子吃了桃酥后,不再吃碗架里的大饼子,都燕子一样地飞走了。张淑芬小声地说: “老爷子就是贱,舍不得自己吃给孙子。这事要是让三嫂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赵庭禄眯缝着眼睛说:“当爷奶的都是那样,这叫老猫炕上睡一辈留一辈。” 忽然他坐起来,瞪着眼睛说:“我问你个事儿。” 他这个样子吓了张淑芬一跳,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便回道:“咋的啦?” 赵庭禄说:“咱孙子得啥样?” 张淑芬手捂着胸口夸张地嗔怪道:“哎呀,你个死鬼,一惊一乍的,要把人吓死了!啥样,跟守志一样呗。” 下午突然风紧起来,温度也急剧地降低,眼看着真正的冬天就掠过前面人家的屋顶向南面遮蔽过去。 “也该冷了,要不得瘟人,就是学生上课遭点罪。”赵庭禄很认真的说着废话,“守志上课指定跟小蔫鸡似的。” 赵守志此刻正坐在椅子上专心地做算术题,他旁边的冯玉芬用胳膊肘捣它了一下道:“往那边点”。 赵守志手一歪讲了一个2写成了8字。啊他扭头斜眼看冯玉芬道:“我又没过界,老‘钉巴’碰我干啥?” 冯玉芬说:“你那边热乎。” 赵守志将屁股挪了挪,搭在了凳子边缘,但这也仅仅是探出了十几厘米。冯玉芬忽然站起来,叽里呱啦地将桌子搬起南侧的炉子靠近。赵守志看着这个同桌的小女生风风火火的趁着老师不在教室搬桌子,不禁傻呵呵地乐了。赵守志的傻笑一定被冯玉芬误解是对他的嘲笑,就没好气的说: “乐啥?喝娘娘尿了?” 赵守志虽然傻笑着,但心里有十分的不快,就想也没想的地随口说道: “喝你尿了。” 赵守志的话刚一落地,冯玉芬破口大骂道:“叉你妈,谁是你媳妇?” 赵守志茫然的看着这个有点儿不讲道理的同桌,小声辩解道:“我也没说你是我媳妇呀。” 冯玉芬抹搭了一下眼皮,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起来!” 赵守志脸色变了,想要和她纠缠一番,但还是站起来看着冯玉芬。冯玉芬没好气地把凳子向南边搬去去,几乎贴到了炉灶上。 门响了,老师进到屋里。 所谓的炉子不过是用土坯垒成灶形,再在上面扣一口大锅而已。灶口很大,便于添柴,灶尾竖起炉筒子与烟囱相接。这种简易的炉灶,填以豆根儿为师生做取暖之用。 老师进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堆在灶口一米远的豆根儿推进灶里。老师白皙的手指上粉笔灰清晰可见,让赵守志觉得她有一种别样的风致。他有时也故意在食指肚上蹭一点粉笔灰,或者把老师的笔拿过来涂一点红墨水,以满足他小小的欲望。这种欲望很单纯,也很容易实现。 被推进灶里的豆根儿只过了不到两分钟就猛烈地燃烧起来。呼呼作响的火焰窜进立起的炉筒子向上爬去舔着筒壁,顷刻之间热力散逸出来向教室的四处扩展。 “老师,冯玉芬欺负赵守志。”孙成海边举手边说。 大个子的孙成海晃晃地站起来后,抻着脖子向炉灶这边望。 老师警觉起来,看着赵守志因受热而暄红的脸,之后问:“孙成海,说,怎么回事?” “老师,冯玉芬都把桌子搬炉子上去了。” 孙成海的话虽然说的糊里糊涂,却让老师听明白了。她转而审视着冯玉芬,搓了搓手质问道: “你把桌子搬得离炉子那么近,不怕烤着赵守志?” 冯玉芬低头不回答。突然她又抬头看着前面的黑板说:“我这边冷。” 虽然她的声调不高,但很清晰。葛老师明显的不满起来,她看着冯玉芬大声说: “那你过这边试试,看你能不能受得了。你冷,那后边的那些同学是不是更冷?把桌子向北搬!” 冯玉芬站起,极不情愿地将桌子向北挪动,搬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赵守志默默地跟着站起来,看着这个女同桌咔咔啦啦地搬桌子拽凳子。 放学前,老师特别强调要把炉灶里的火熄灭,不能让一点火星残留下来。班级的东北角落里堆放的豆根儿将窗子严密的遮挡住了,也遮挡住了后墙上张贴的那幅画。 赵守志和李福臣做完值日后向家里赶时,发现风很硬很冷峭,操场上的雪清扫过后,残留的雪檩子一条一条的装点着校园,便愈显出冬天的酷寒。 由学校的大门开始,积存的雪向四面八方铺陈,漫无边际。道路上面的雪已被踩实,大门对面的土豆地上,一条雪中的小路弯弯曲曲向东北方向延伸。一群麻雀在他们的头顶上飞过,栖落在五十米外的一棵杨树上。 “老家干的肉可好吃了,比山雀的肉香。”李福臣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我没吃过,赵守林吃过。”赵守志缩着脖子咽了一口唾沫。 李福臣胡说八道的兴致来了,由麻雀开始,最后落到龙的身上: “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驴肉最好吃了。赵守志,你们队要杀驴呢。” 赵守志狐疑地看着李福臣问:“谁说的啊?” 李福臣抹了一下鼻子,这招牌性的动作表明这个消息确信无疑:“供销社你姐夫说的。” 帽子拎在李福臣的手里,被他忽打忽打地甩着,也不怕那猫耳朵被扯掉飞了出去。赵守志的两个帽耳朵挽起来,看上去像脸展翅的鸟。 与李福臣分了手后,赵守志就张开双臂飞奔起来。风在他耳边溜过去,呜呜作响。突然,他脚下一滑,赵守志扑倒在路上。他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拍打了身上的雪后又继续向前走。 由大街上向家里望,赵守志看到了屋顶被一层耀目的白雪覆盖着,上下对开的窗户反照着太阳暗弱的光,庭院土墙的灰黑与房体的灰黄显示出了一种古旧与朴拙。 赵守志一进屋就大声说:“明天生产队杀驴。” 他的这一报告立刻引来了正在绑笤帚的赵庭禄疑惑的问话:“你咋知道的?” 听口气,赵庭禄已有所知。 “李福臣听我姐夫说的。”赵守志边开东屋门边说。 “守志高兴得快赶像过年了。”张淑芬笑着说。 “嗯,老驴了,有病了不能动了,一辈子压滚子拉磨,临了让人杀了吃肉,咋说呢?”赵庭禄悠悠的说,好像也能听到他心里在默默叹气。 他用铁丝将破散的笤帚把笼扎好后到西屋,侧坐在炕沿上,背靠着墙。 “前年春天四队大白马死了,就埋在西地里,然后社员们把它扒出来割肉吃,中毒那么多家呢。”张淑芬回忆道,“得回不是咱们队的白马,要不咱们也得中毒。那两天县里来了那么多大夫,都穿着白大褂。” 赵庭禄纠正道:“哪是春天啊,都五方六月了,地里苞米都一搾多高了。” 由现在开始,赵庭禄和张淑芬谈论的内容都聚集在那头驴身上。 那头驴在它的妈老死之后便承担了全部的重负,休息或劳作在四季更迭中往复着,闲时被拴在阴暗潮湿的马厩中,忙时上套夹板被鞍。赵有贵任队长之时,它还是毛色润泽光亮动作敏捷洒脱的驴驹,现在它已病入膏肓风烛残年。驴生如死,人生又何其相似! 第一0 八章 杀驴 第二天,赵庭禄早早的到了队上。 偌大空旷的队部里聚集了很多社员,这不仅仅是因为今天要杀驴,还因为要政治学习。 地中央的油桶做成的炉子里火正燃烧。呜呜作响的火苗向竖起的炉筒子里冲去,其势不可阻遏。炉筒的后背有明显的红色,红得鲜润,红得舒心。 李宝发等人来得差不多后,清清嗓子大声喊道: “各位社员同志们,根据上级部门的要求,我们要定期进行政治学习。这个,嗯,抓纲治国的战略决策,是英明领袖华主席提出来的。我们想治国就得抓纲,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说你办事我放心,所以我们要听华主席的话,搞生产促战备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这个、那什么……”李宝发不善于长篇大论,所以讲起话来磕磕巴巴,“现在,由赵庭禄宣读红旗杂志上的文章,大家要认真地听,认真地领会。” 赵庭禄被弄了个措手不及,他没有想到李宝发会点他的名。他心里暗暗的埋怨,怎么不事先给个知会也好有个准备,不是还有张二胖子吗?心里有诸多疑问,但当李宝发将一本杂志递过来时,他还是接了下了。他本来也善于在众人面前说唱,这早已是熟稔的场面。赵庭禄定了定神,将口中的唾沫咽下后念道: “英明领袖和统帅华主席在抓纲治国的战略决策中……” “庭禄,别站在地下念哪,坐炕沿上,坐这儿,郑重其事的。”李宝发说。 赵庭禄在李宝发的指引下,坐在抗沿居中的位置上。那个苏大娘们喊道:“庭禄,把纲抓住了,别整耍圈喽。” 他的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李宝发大声地严肃地训话道: “都正经点儿,别没话做话,这是政治学习,不是扯犊子的时候。说话要小心,嘴上有把门儿的,别嘻哈地啥都掏送!庭禄,念。” 赵庭禄天性中善于唱念的优点被发挥出来,他的清亮的声音将这枯燥的政治学习变成了一场听觉上的享受: 中国共产党第十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会议胜利闭幕了。喜讯传来,全国亿万群众纷纷集会游行,敲锣打鼓鸣放鞭炮,热烈欢呼这次会议的巨大成功,衷心拥护会议通过的各项决议。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 ……全国形势很好,越来越好。只要全党全国各全国人民继续努力,华主席指出的抓纲治国、达到天下大治、“今年初见成效,三年大见成效”的目标一定可以达到。我们高举的伟大旗帜,紧密团结在华主席为首的…… 赵庭禄将整篇文章念完以后,探寻地望着李宝发,那意思是继续还是停止。李宝发大手一挥道: “今天的政治学习就到这儿,大家伙要往心里去,别不当回事。二胖你做好记录,上面来检查时,咱们好端出去。完后大家别着急走,等着分驴肉。分法还是按老规章办,按人口均分,有一头算一头。” 他说玩故意停顿,等着下边的反应。 “队长,我们不是猪,不能按头论。”一个尖细的男声说。 嘁嘁喳喳的一阵议论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快愉悦的笑声。杀驴分肉,这不啻是一次节日,藉此社员们可以一饱口福。 “等会就杀驴了,愿意看的可以去看了。”李宝发复又大声说。 太阳的清冷的光照射下来,将生产队的庭院,生产队的大筒子屋映亮。浓重的汗味儿、油腻味儿、烟草味儿、臭脚丫子味儿混杂着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偌大的炕上,老黄嗒嗒地抽着旱烟,面容如凝固的雕像一般。另外几个社员或坐或卧打着哈哈: “哎,刘三宝咋没来,听他哨仗最招乐。” “刘三宝子挖大窖呢,累得王八二怔的,来不了了。” …… 赵庭禄抬眼看了一下东墙正中的和华主席的画像后,转身到外面,外面清冷的空气令他浑身通透舒畅。 西厢房南首的碾房里永远有灰白的细粉面儿扑挂在门框上,扑挂在用作窗子的花轱辘车的轮子上;北面的仓库紧紧地上了锁,里面是粮面油料还有一些重要的物品。东侧的马厩里有几匹马在踢踢踏踏刨着蹄子,也有突突的响鼻声传出来。草料味儿与马粪马尿的不算重的腥臭混杂着与清冷的空气相融合。 宽敞的院子里聚了很多社员,他们要看杀驴。 蒸汽从欠开一道缝的门里涌出来,也有李瞎子粗嘎的声音传出:“别说杀驴,杀人都手掐把拿。” 随后,短小精壮有一点匪气的李瞎子像一截木桩般弹跳着,站立到人群中。今天他是主角,理应汇聚所有人的目光。 那头老驴拴在马圈的槽头上,无精打采地挑着草料吃。 李宝发招呼道:“老白头,你去牵驴。” 做豆腐的老白头梗了一下脖子,回道:“我?我不去。我整天赶驴拉磨,临了杀驴时让我去牵,不忍心啊。” 李宝发指使不动老白头,就转而叫王三孩子:“三孩子,这驴最听话,你去牵。” 王三孩子站在人群的后面,木然的看着,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圆墩墩的脸上有红晕,看出眼神中有几分无奈、委屈和愤懑。 从赵庭禄家往东走,过十字街十五六米就是王三孩子家。由大孩子算起,王喜庆共计生育七男二女,这九个孩子加上王喜庆老夫妻组成了十一口人的大家庭。有玩笑话说他家吃土豆子要半锅,贴大饼子要整整一圈才能填饱他们的胃口。他们吃饭的场面蔚为壮观,围坐在方桌旁的和散坐在炕上的,如猪一样风卷残云欻欻造完后,看看盆已见底,连汤汁都不剩一滴。现在王家的二孩子入赘到了哈尔滨郊区的一户独女菜农,两个女儿也已出嫁。 赵庭禄分不清哪个是五孩子哪个是六孩子哪个是老够子,他们都长得一样,墩墩实实球球蛋蛋浑身上下永远滚满尘土耳台子脖颈永远乌漆麻黑。 王三孩子不动,李宝发就大声地喊:“三孩子,赶紧牵驴!” 王三孩子大脖筋胀得老高,粗声回道:“我不去!” 李宝发复又大声道:“你吃不吃?” 他的话分明有训斥的味道啦。李宝发的态度虽然有点严厉却没有效果,三孩子还是没有挪动一寸脚步。 赵庭禄凑过去捅了捅李宝发道:“别让他去了,这孩子和驴有感情。” 从十五岁起,刚从村里的带帽初中辍学的三孩子就上生产队当半拉子。春天里三孩子就牵赶着这头毛驴,拉着滚子跋涉在田里,一去一回再一去一回。驴的嘹亮悠长单调的嘶鸣在辽阔的大地上回响时,三孩子总是入神地听着,觉得那是动人的音乐,能沁入他的心脾。毛驴车小巧灵便大车进不去的地方,就有三个孩子和毛驴一起拉杂物送土石倒粮食。虽然毛驴被役使的时间不比大马大骡少,但它所得的待遇却比不上它们,偶尔吃一点高粱黄豆,已是很奢侈的事啦。 “我去,都当好人?我是坏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李瞎子挽了挽袖口向马圈走去。 “瞎猫虎眼的,别牵错了。”一个声音道。 “错牵就错杀,反正都是杀。”李瞎子回应着。 那毛驴想必是知道了它的大限已到,眼里现出恐惧的光,浑身哆嗦着,在众人的瞩目下颤颤的迈动四肢走到院心。毛驴虽不显瘦,但毛色枯焦神色疲惫。 李瞎子,这个壮硕的汉子将一块蒙眼布罩上驴的额头,然后退一步,拾起起地上笨重的铁锤,举起。在李瞎子罩上蒙眼的一瞬间,赵庭禄仿佛看见了毛驴绝望的但又祈求活下去的目光。他一哆嗦。 李瞎子举锤的手向后拗过去,拗到了极限。当他蓄势待发时,猛地一声撕裂喉咙的喊叫道: “别砸!” 赵庭禄以及众人都看过去,见三孩子猛然冲到毛驴跟前,抱住驴脖子,并将脸贴了上去。三孩子的眼泪涌出,然后滑落到毛驴的脖子上。 两分多钟,漫长得像一个月一年,又仿佛时间凝滞了一样,整个庭院里静静的,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三孩子以他特有的方式与这头毛驴告别后,低着头走出了院子。在他的身影消失后,李瞎子举起铁锤,然后照着毛驴的脑门猛地一击。在那一刻,赵庭禄不自觉地闭了眼睛。毛驴受了这重重的一击后,晃了几晃,但并没有扑倒在地。它的四肢颤抖着勉励支撑身子。李瞎子再次举起铁锤,狠狠地击打下去,毛驴终于轰然倒下。 从放血到开膛破肚,赵庭禄没有再看下去。暴力血腥的场面刺激他的神经,让他觉得这驴肉吃得很残忍。 第一0 九章 冬日的早餐 又下了一场大雪后,天气愈发冷了,冷得像有一只小猫在挠心。 早晨的太阳刚刚爬升到东南那户人家的空地上,清冷的柔和与温暖的嫣红,让人心中生成一种感动。窗子上的霜阻隔了阳光的渗入,屋子里就不那么明亮。 在窗玻璃边缘透风的地方没有一点霜,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窥见外面。霜上得厚,就遮盖住了小树小草等纤小细腻又离奇的霜花,这又给了赵守志他们带来了乐趣:作画涂鸦。 赵守志和赵守业忍受不了后半夜炕的冷凉,就“鼓鼓球球”地爬起,窜到西屋,爬上炕钻进了张淑芬的还没有叠起的被子里。张淑芬的被子里还有余温,所以赵守业大呼小叫道: “妈的被窝真暖和,怪不得爸愿意上妈被窝呢。” 正从袋子里向小黄盆里盛小米的张淑芬笑骂道:“你个犊子玩意,越活越回陷,八辈五看不着后脑勺。把被子叠上,别可炕抡!” 赵守志听话地转身叠被,然后将被抱到一边。梅芳爬起来,胡乱地穿好衣服后扯过那条做搭脚用的小被子,再将枕头放上去,做起了包小孩的游戏。如此简单的游戏做过了无数遍,但她还是乐此不疲。 “大哥,你看我哈的滴溜圆。”赵守业手点着那个玻璃墙的圆晕说。 赵守志现在正专心地画小房子,听他这么一说忙过来,透过那五分硬币大小的圆晕向外看,他还看见爷爷赵有贵正把插在雪堆里的秸秆抽出,那是昨晚赵守业干的好事。 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阵后,赵守志好奇的问:“咋整得这么圆呢?” 赵守业很是自豪又很神秘的说:“不告诉你。” 赵守志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是搁扣扣的,然后再哈气。” 赵守业嘻嘻地笑起来,摇头说:“不是。” 他很乐见大哥这种冥思苦想的情状,并从中得到了别样的满足。赵守志猜了好几种做圆晕的方式,却全被赵守业否定了。见火候已到,赵守业从兜里掏出一枚五分的硬币来: “这儿呢?” 赵守业以一种先知先觉的神态,将五分钱硬币贴紧在霜面上,然后转了几个圈再取下捂在手心里,待手心里的温度传导到硬币上,复又将它贴紧在霜面上转动。如此往复,那圆晕的边缘清晰整齐,圆面光滑透亮。赵守志再次从这圆晕里向外望去,虽然景色依旧,他却感到新异而奇特: 院落里的雪都被推到菜园里,通向大街的过道中有两个玉米杆子横躺着,菜园东侧的玉米杆子垛上白雪覆积着,像套了白色的帽子,大街上有一个老头在走。这一切都框定在五分硬币融出的圆晕内,就有童话之眼的感受。 赵守业叫道:“大哥,你画的小房子没有烟囱。” 简单线条勾勒的小房子上,小窗子半开半闭,里面有一个小脑袋,像赵守业的。门前的小路弯曲下行,好像要通到南河沿儿,后画的烟囱上,炊烟正一圈一圈的斜向上飘,恰如自家的一样。 看了一会儿,赵守业忽然兴起,将手张开,印在厚积的霜面上。印了几秒后,他将手拿开,于是那霜面上便拓印出一个鲜明的掌形。 赵庭禄将被叠好放到原处后,张淑芬端着火盆过来。她刚把火盆放好便说道: “我还寻思今天上学呢,早不咧就起来了,做到一半儿才想起来今天是礼拜天儿。” 张淑芬的头上半围着头巾,为的是将灰尘阻隔住。 “早吃早利索,早吃晚不吃晚吃早不吃。”赵庭禄笑着说。 太阳在一点一点地爬升。火盆所散发的热力虽然微不足道,但已让人感受到温暖。赵守业将火铲插进火盆里,过一会儿拿出,然后跪爬到窗子前,把火铲像结霜的玻璃上烫去,并且左右扭动着。嘶——一小团儿蒸汽腾起,也有急剧融化的水珠向下流散。张淑芬闻声骂道: “说你八百遍了,就是不记‘甩头’,不能用火铲烫玻璃,整炸了搁你堵啊!” 赵守业辩解着:“火铲没烧热,嗯呜,老说我。” 被烫过的地方像一块疤痕,丑陋凌乱。 水捞小米饭,米汤熬酸菜土豆这个惯常的早餐让赵守业吃厌了,所以一小碗吃过后,他就匆匆下桌。张淑芬训他道: “不爱吃那就饿着,饿得眼睛瓦蓝瓦蓝的,看你还挑不挑。守志,你吃,别像二掌包似的。” 赵庭禄嗒着嘴很认真地说:“这酸菜熬土豆啊,硬挺,赵守业不爱吃我也不爱吃。” 张淑芬将筷子头向桌面一撴道:“你挣来啥了?谁不知道酸菜炖肉没腥味儿还好吃。” 张淑芬的一副认真的表情立刻让赵庭禄得到些许的满足,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啊,这一年我也没呆着呀,忙死忙活的腰梁杆子都要累折了。也不知今年能勾多少钱?”他说完,得意地笑起来,并且挤着眼睛。 赵守业忽然插嘴问道:“妈,咱们家什么时候杀猪?” 张淑芬和缓了语气,看着二儿子说:“守业,不杀猪是不是就不吃饭了?” 早饭吃得热闹,逗得赵有贵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孙女。 窗子上的霜化得只剩下一层半透明的薄冰,玻璃上隐隐的花纹显出来。 赵守业从外面拿过一穗玉米,搓了一小把粒子后扔进火盆里。他拿着火铲不断地扒拉着,好让玉米粒子受热均匀。冷冻着的玉米粒子受热膨胀,在慢慢变到红黄,于是火盆的周围便盈满了烧玉米的焦香。砰的一响,一粒玉米跳起来,连带着一团灰儿也崩溅起。赵守业连忙拈出那粒熟了的玉米,刚想送进嘴里,却见梅芳正守着火盆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稍一犹豫,就把玉米粒给了梅芳,说: “老妹,热,别烫嘴。” 如此简单的享受须臾就可到唇边,赵守业不但有一种幸福感,还有一种成就感。不到十分钟,赵守业的唇上已沾满了灰,像黑嘴巴的黄鼠狼一样。 “守业,看看窗户水下了没有?” “我炒苞米花呢,没工夫,让我大哥擦。”赵守业一边扒拉玉米一边说。 不待张淑芬下达指令,赵守志拿起抹布到窗台上擦融化的霜水,一遍又一遍,再到炕沿边冲着地面把抹布拧干,然后又到窗台上擦拭。两寸厚的窗台板吃进了一部分水便不再渗透,那些霜水若不擦,便会溢出向炕面流淌。 窗玻璃干爽明亮起来,阳光透射进来照在炕面的秫秸席上。 第一百章 陈百才来了 赵庭禄收拾完猪圈里的粪后,吭吭地假咳着到屋里对擦柜面的张淑芬说:“肥猪该杀了,到时候了,再喂也不涨膘,还白搭食水。” 张淑芬表示认可,于是他们认真地商量杀猪的事情。 杀猪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要计议请谁来吃肉,要盘算自己留多少肉卖多少肉,要考虑怎么给路途远的大姑和赵亚芝赵亚兰她们送信,若不然就会让人挑理,而且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赵庭禄和张淑芬热烈地讨论着,讨论到日正中天还兴致不减。 赵守志和赵守业早已不见了踪影,那本被赵守志芳看过无数遍的《茅盾文集》扣在炕面的一角,他的唱本胡乱地叠压着。梅芳在炕梢睡着了,梅英老老实实地坐在那用扑克摆着八门。 赵庭禄看了外面自语道:“叉,这太阳一出溜就下午了。” 张淑芬撩起眼皮也向外看去,说:“天短了,还老停电,一停电就摸瞎黑儿。冬天里小丰满不发电了,就老‘钉巴’停电。” 赵庭禄不置可否定嗯了一声,然后再看了看外面说:“停电好,好干摸瞎黑的事。哎,陈百才来干啥?” 陈百才这个二十岁的青年有着壮实的身躯,方正敦厚的面庞。 从屯子的大十字街向东走第二家有一幢两间的茅草房,并不宽敞的庭院西侧挎了不大的装杂物的小仓库。这样的格局与房子的品次显示这户人家并不富足。这座房产的拥有者陈占奎已经年过花甲,他膝下的三个女儿都已嫁与他人,令他骄傲的大儿子做了三年战士后复员转业又念了工农兵大学,而今初入xz。最小的儿子陈百才孔武有力,干活虽无板眼却不偷奸取巧,是当社员的好料。 张淑芬对陈百才的到来颇为意外,她小声说:“他来肯定有事,不的不来。” 赵庭禄倒好像是猜出了几分,他起身下地穿鞋迎了出去。 陈百才撞进门后,粗憨地问:“老哥,吃完了?” 赵庭禄抬头看看太阳,一本正经地答道:“中午饭还没吃呢。” 陈百才咧嘴无声地笑,他笑的时候很特别,上唇外翻牙齿完全地露出来,倒显出他的为人纯粹少有城府。他的这一惯常有的表情已深深地印在赵庭禄的脑海里,所以他没觉出有什么不一样来,倒是张淑芬哈哈地笑了。张淑芬的笑将陈百才闹得毛毛愣愣的,他摸摸脑袋又抠抠鼻凹处,不自然地咧了咧嘴。 陈百才坐好后问:“我大叔呢?” 赵庭禄说:“在东屋呢。” 张淑芬忍俊着笑意,到炕稍将梅芳放平,然后垫上枕头再盖上小被。她的这一连串专注的动作将刚才那阵笑意驱走了。待她再回身时,便恢复了常态。 “老叔,以后我叫你老叔。”这突兀的一句话让赵庭禄不知所云,但马上又心领神会,道: “百才,照说我管你爸叫大爷,都叫了好几十年了,可你要改我也不反对。” 张淑芬在旁边听得糊涂,但没有插话,只是眨眨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都是赵庭禄问陈百才答。陈百才回答问题时总是目光躲闪游移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赵庭禄心中疑惑却不好直通通地问他来干什么,就提话引话道: “百才多大了?该处对象了?” 陈百才突然脸涨得通红,磕磕巴巴的说:“过年二十一了,眼瞅着二十一了,我处没、处对象老叔……” 赵庭禄微笑起来,鼓励道:“百才,有话就说,咱都不是外人。” 陈百才定了定神,壮了壮胆,突然鼓足了吃奶的力气,说:“老叔,你给我保媒呀,保四丫。” 赵庭禄的微笑忽地变成了朗声大笑,他的笑被陈百才误以为是嘲笑,就更加窘迫。他说: “我和四丫都同意的,她妈不同意。” 赵庭禄止住了笑,审视着陈百才说:“行,我待会儿就去问。” 陈百才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直视着赵廷禄却并不说话。 “啊,我中午就过去,明天给你准信儿。”赵庭禄说。 这明确的答复让陈百才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他的眼睛熠熠闪光起来。 张淑芬兴致骤起,忽然问:“你和四丫咋处的?快跟老嫂、婶说说。” 张淑芬永远对这个事情感兴趣,她的天性里有对浪漫爱情的向往。 陈百才和四丫是小学同班同学,但到初中时四丫就不念了,所以从十四岁开始到十六之间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陈百才好歹把初中念下来之后就去生产队当了半拉子。 陈百才在冬闲时到城里上一面袋冰棍儿后,再每日里分装到小木箱子中,背着沿街叫卖,所得虽然微薄,却总也是对家用的添补。四丫也卖冰棍儿,由此相见日多也多有交流。细节已不可得,陈百才说得简略,但有一点张淑芬听得明白,半个月之前陈百才买了一条手帕给了四丫,四丫也接受了。无论如何,这故事听起来不浪漫不唯美,不会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不像王二姐与张廷秀那样缠绵悱恻动人心弦。 张淑芬说:“百才,你们拉过手没有?” 陈百才窘然咧嘴,答道:“没拉过,碰过。” 张淑芬呵呵地笑问道:“啥时候?” 陈百才扭动着身子说:“送手绢儿那回,还有那年拿零钱儿和我换整钱那回,还有那年出厕所,让我背帮她背箱子。” 张淑芬听得糊涂,问:“那年?你的意思四丫现在不卖冰棍了?” 赵庭禄接过道:“四丫都十八大九了,还还能背箱子满大街吆喝吗?” 张淑芬好像明白了,又问:“那手绢儿咋送的?” 她说完自己笑起来,咯咯的笑声洋溢着她内心的欢愉。 第一一0章 去提亲 赵庭禄将陈百才送到了大门口,并再一次承诺马上去给他提亲后,转身回到屋里说:“你个臭娘们儿,问的‘细作百文’的,也不嫌絮烦。这得亏是处对象,要结婚那事儿也这么问,人还得说你让傻子叉了呢。” 他说完,不看张淑芬作何反应,抓过帽子就向外走。张淑芬抹搭了一下眼皮道: “上哪去?” 赵庭禄扔下一句话:“上大哥家。” 当年到庭禄的爷爷携家带口由赵升窝棚迁居到林家屯不久,他的亲叔伯兄弟也随后而来。经过七十多年的繁衍生息,这本是同根的赵姓两家已成一个大族。陈百才所说的四丫是前街赵庭栋大哥的女儿,学名叫赵金凤。 赵庭禄出大门向东再右拐,入一个小巷后南行不到一百米就到了赵庭栋的家。与赵庭禄家一样的三间房里多了一个小后倒闸子,于是这里就显得很别致。 大嫂已是四十五六岁的人,但她的小儿子才呀呀学语。她没有做绝育手术,按她的意思还要生下去,一直生到不能生为止。赵庭禄不大愿意上赵庭栋这儿来,除了关系不那么亲密外,还因为这个大嫂说话惯会“咬木搭字”挑斜理找歪茬。 赵庭禄刚进屋,大嫂便说:“呦,庭禄啊,我们家门槛子也没那么高,你咋了老也不来呢?” 赵庭禄心里暗骂:“这个骚叉的娘们,说话净咬眼皮。” 但他嘴上却甜甜地回应道:“哪的话呀,嫂子,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赵庭栋闻声从小后屋钻了出来,灰头土脸的像刚在灶坑里打过滚一样。 “庭禄啊,快坐。我收拾一下后倒闸子,劈片的没有下脚地方。”赵庭栋拍打了一下身子说。 赵庭禄环视一下这间屋子,见东墙上张贴着一幅《海岛女民兵》的年画,窗台上乱七八糟的摆着好几块抹布,炕面上一个枕头打着斜像是刚被枕过。因为有后间壁屋,所以这儿看起来有点促狭拥挤。 赵庭禄说:“大哥,没上队上去呀?” 赵庭栋答道:“去也没啥活了,再说干了一大年了,也不差这三天五天的。” 赵庭禄点头称是,思谋了片刻道: “四丫呢?” 大嫂听赵庭禄提起四丫,当时变了脸色,道:“不知道骚拉到哪去了,成天跟老母猪犯圈子似的,不着个家,说了也不听。我的话就跟那放屁似的,还不如放屁呢,放屁还有个味儿。” 赵庭禄暗暗叫苦,他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与大嫂沟通,若是在平时他完全可以一笑置之,但现在可不行,现在他肩负使命,不能意气用事。见赵庭禄若有所思,大嫂说话的语气平缓下来,盘腿坐在炕上揪了一下嗓子说: “庭禄啊,我实话跟你说,四丫相中陈百才了。陈百才那个憨头憨脑的玩意,三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我们家四丫就是找不出主,也不进他们家门儿。” 赵庭禄听她这么说,搞不清楚是平白的顺口一提还是还是专门要给他一个闭门羹。他的脑袋飞快地转,思谋着该怎样将陈百才托与他的事情自自然然地讲出来又不至于让大嫂反感。赵庭禄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就转而说: “三丫去年啥时候结的婚?” 赵庭栋琢磨片刻,回道:“去年夏天,瓜还没下来呢。” 大嫂抹搭了一下眼皮儿,接话道:“啥去年夏天,就四月了时,姑娘啥时候出的门都记不住,你还能记住啥?上炕认老婆下炕认鞋的玩意。” 赵庭禄心里一紧,觉得大嫂连带着也是说自己,因为去年送亲时他去了。 “庭禄啊,咱家三姑爷就是懂事有眼力见,比陈百才强百套。” 听大嫂又把话题转回到陈百才身上,赵庭禄索性说开去。 “大哥大嫂,我今儿来就是为陈百才保媒的。” 他的话虽然不响亮,但是很清晰,所以大嫂沉默了片刻,眼睛滴溜滴地转。赵庭禄亦不做声,等着嫂子的回应。 “庭禄,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就琢磨着你肯定不是闲串门。陈百才啊,绝对不行,你就别费唾沫星子了。”大嫂的话分明是把门关死了,没有回旋的余地。 赵庭栋斜坐在炕沿上,手拄炕面儿,嗒嗒嘴说:“陈百才那孩子老实巴交的,能干活,就是笨点嘴又不会花说柳说的。” 他的话分明是对陈百才做了肯定,这给了赵庭禄一线希望,有大哥做内应,这事情就好办多了。于是他说: “咱们老赵家祖祖辈辈勤俭持家老实本分,花里胡哨的事咱们都没干过,是?大哥,陈百才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没啥坏毛病。” 大嫂听过后,并没有马上答言,她在思忖。过了一会儿她说: “老实本分当饭吃啊?这年头老实本分就是虎。你看生产队里横眉竖眼把梗梗的都吃香,净干俏活。陈百才除了老实还哪好?人不像人,家不像家的。” 大嫂的话有点儿极端,这就给了赵庭禄一个机会,他道:“人老实就行呗,要不你能相中我大哥?人家陈百才长相也说得过去嘛,咋就人不像人?穷不扎根富不落地,三穷三富过到老,这都是古话老理儿。我就不信,老陈家还能老‘钉巴’穷。” 大嫂无法反驳赵庭禄,就掏出心里话:“这么说,庭禄,我就是没看好他,旁的别扯。哎,庭禄,人都说媒人是小鬼儿,两头抹油嘴儿,老陈家请你吃几顿饭啦?” 赵庭禄嘿嘿一笑道:“吃饭?我连水都没喝上呢。” 从现在开始赵庭禄反复阐述自己的观点,尽言陈百才的种种好处,并说他们已自由恋爱了,老人再不能搞封建那一套,干涉儿女的婚姻;大嫂一遍又一遍的表达自己的意见,预想他们若真的结合会遇到哪些困难,说自己全是为了四丫好,不愿意看儿女吃苦受累。相争持的结果是赵庭禄闭口不语,以沉默来收场。 大嫂最后说:“庭禄,你告诉陈百才,叫他死了那份儿心,别老是惦记四丫。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 眼见着自己费尽心力的一番言语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又见日向西斜,赵庭禄就告辞出来。大嫂没出来送他,赵庭栋与他前脚后脚相跟尽了礼数。在大门口,赵庭栋看着面前的本家兄弟道: “你大嫂就那个揍性,歪三拉四的嘴不好。陈百才和四丫那个了?” 赵庭禄见这个老实的大哥这么说,就大度的挥挥手道:“自个的嫂子啥样还不知道?她愿意说啥说啥呗。大哥,没听说陈百才和四丫那样。你同意不同意陈百才?要是同意,你给敲敲边鼓。” 赵庭栋点点头,嗯嗯的应了两声。赵庭禄搞不明白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就走了。在赵庭栋家的房西,他再一次向里张望,见大哥房子的拨房板向下耷拉着,好像要落下来一样。 只有一丈多宽的小巷子少有行人,道路上的积雪就少了许多踩踏过的痕迹。小西北风扑过来,他打了一个寒战。 第一一一章 安慰陈百才 赵庭禄没有直接进屋,而是把要撒尿的老母猪赶到园子里,免得它随处便溺,再冷冻成冰。那只大肥猪又在悠哉游哉地徜徉着,晃着屁股摇着尾巴,一副享受的神情,它不知道再过几日就要被宰杀被食用。 张淑芬正剔着鞋样子,见手抓着帽顶的赵庭禄光着脑袋进来后问: “妥了?” 赵庭禄把帽子啪地摔到炕上,大声说:“妥他妈的叉,那骚叉娘们顶不是物了,手指着我的鼻子问,赶明他们过穷日子你搭帮啊?七七八八的一大堆,什么玩意啊?” 张淑芬抿嘴一乐说:“我就知道一把成不了,她啥秉性我还不知道?就是她真心同意也得扭搭地拿你一把,妖啦妖式数落你一顿。” 赵庭禄被张淑芬说乐了,坐在炕上向张淑芬跟前凑:“你看见了?快赶上千里眼了,神通广大呀。” 急于知道结果的陈百才晚上来到赵庭禄这里后,被告知事情有点眉目,但还需时日。赵庭禄善意的谎言一方面是安慰陈百才,一方面也是安慰自己。他不愿看到陈百才垂头丧气失望失神的样子,就给他出主意,让他多与四丫亲近,通过四丫给他梦想中的老丈母娘施加压力。憨厚的陈百才点头称是,但随后问赵庭禄说: “老叔,咋亲呢?” 赵庭禄随口说道:“搁嘴亲。” 看到陈百才红涨红了脸,张淑芬接过话道:“别听她狗戴嚼子胡勒,你以后就是多和四丫说话唠嗑,啥好听说啥,把她哄得五迷三道的,让她铁了心跟你。” 此后的两三天里,陈百才没来找赵庭禄,赵庭禄也没去赵庭禄栋那里。他只是等待陈百才与四丫处得火热再去与大嫂理论,如果是生米做成熟饭,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一一三章 送信 天气越发的短了,天气预报里总说西伯利亚的寒流侵入我省,造成急剧的降温与大风天气。但大风没有如期而至,降温倒是感受明显。 星期天虽然没有尽兴地玩儿,但赵守志却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高兴,因为他和赵守林被打发去老姑家送信儿,让他们在十二月十五号那天来吃猪肉。 丝丝缕缕的云像是从棉絮里扯出来的一样,粘贴在蓝天的背景下,一阵冷风由西北方向吹来,钻进空心棉袄里,又从肚皮下钻出去。赵守志双手抿紧棉袄的对对襟,好让里面贴紧身子,以阻隔住不断袭来的寒风。 赵守志的去年冬底做的蓝色裤子明显短了很多,“吊了吊”的不能完全地盖住棉裤的裤脚。入冬时穿上的新棉鞋上有一道炉钩子的烫痕,白底已成了暗灰色。 不到九点的太阳懒洋洋地斜在东南方向的上空,吝啬地散着光和热。雪地平展展的向四面八方铺陈,一带带横与纵的杨树林将雪野分割成一个个巨大的长方形三角形梯形。 赵守林问:“你冷啊?” 赵守志点头,同时弓起了身子。 赵守林又道:“快走就暖和了。火连单那个瞎话听到过没有?穿单衣服一跑都能跑出汗,要不地主老财能相信吗?” 赵守林,这个赵有贵的长孙以他特有的长于“白话”的品质,分散着赵守志对于寒冷的注意力。赵守志答道: “听过。我还听过万里哼哼的故事呢。” 赵守林将身子转过来,倒退着眼看着赵守志说:“你听过八仙桌子的故事吗?” 赵守志摇摇头,紧接着又点点头。 不管是听没听过,赵守林开始讲起来: “有个放猪的小孩,才十四岁,叫张小三。他家里穷啊,穷的连大饼子都吃不上,衣裳也穿得破破烂烂的。有一天他放猪回来,忽然听到井里有声音,就趴在井沿上看。哎,井底下通亮通亮的,还有金星冒出来。他就寻思,啥玩意在里面呢?他是越想越觉得奇怪,就顺着柳罐绳出溜下去了,一看里边有个大屋子,比三间房都大,大柜大镜子摆了一圈儿。在屋里中间放着一个八仙桌子,桌子旁边坐了四个兄弟。有一个仙人拿筷子一敲桌子说,我要一盘猪肉炖粉条,欻,一盆猪肉炖粉条就出来了。另一个仙人说,我要一盘小鸡炖蘑菇,欻,小鸡炖蘑菇就出来了。那两个也都要了菜,都是好吃的。有菜还得有酒啊,他们又要来酒,喷香喷香的都六十度老白干。张小三看着那些好吃的,哈喇子都淌出来了。” 赵守林讲到这,咽了一口唾沫,就好像那些酒菜摆在他面前一样。 “张小三儿看了又看的,真想进去吃一口。这时大哥说,哎呀,咱们还得开会去呢,怎么把这事忘了?于是,咝喽一声四道白光干出去了。李小三儿想这桌子是宝物,我得带回去,就钻进去把桌子背了出来。到了家里,李小三也像仙人一样拿筷子一敲桌子说,我要三间房,三间大瓦房就出来了。他又一敲桌子说,我要一挂四马拉的大车,一辆四马大车就出来了。有房有车了,还缺一个媳妇,她一敲桌子说,我要一个媳妇,欻地一个女的坐到他身旁。” 赵守林讲到这儿,突然两眼大放异彩,仿佛他正与一个妙龄女子耳鬓厮磨一样。 “不讲了,快走。”他说。 赵守志正听得投入,并没有仔细分辨这故事是否有逻辑性,猛然地赵守林止住了,不禁有些失落。他想象着故事里的场景,竟糊里糊涂地在眼前浮现出老刘家以即前面那口水井的画面。 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随着这响声,村子离自己越来越远。帽耳朵被挽起,有如丑陋的飞鸟在振翅,额头上有汗水渗出,身上也感觉潮热热的。 赵守林道:“是不是越走越热乎?” 赵守志点头说,他裤兜里全是汗。 雪与路面上的土混杂着,一点一点地沾到脚底,再被踩实,于是赵守志的脚底下就起了“钉揪”,这“钉揪”如鸡蛋一样粘在鞋底上,走起路来很容易失去重心,硌脚又疲累。赵守志和赵守林走上那么一里两里路,就要将鞋底面与地面努力蹭碰,好磕去那烦人的泥雪团儿。 赵守志以他少年的新奇的目光欣赏着沿途所见的一切:大体相同细节有异的村庄,另一种格局的田野,以及脚下还算平整的垫道——沙石路。沙石路走起来好像要比土路舒服很多,“钉揪”也打得少了。 脚下的沙石路穿村过屯马上就进入西岭公社了。西岭公社所在地与东面所属的村屯被一条排污渠相隔,一座小桥将两边连通。这条排污渠由县城迤逦而来,绵延几十公里经由这儿直向南边汇入拉林河。每年春暖之际,渠里的融化的灰黑污水汩汩而下,裹挟着废弃的杂物,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儿。蒲草在水浅的地方滋生出来,每逢夏季倒也蔚为壮观。 小桥要高出两边很多,站在桥面上就有俯瞰的感觉。赵守志手扶着桥栏问: “大哥,那儿是学校?” 赵守林肯定地答复道:“嗯,西岭中学,我听我爸说他还去过呢。” 西岭中学的宽大超出赵守志的想象,他不由得赞叹道:“真大!” 从小桥上下来,像西走再南行,由赵守林引导着,赵守志走出了这个比自己的那个公社还要大的屯子。他听赵守林说那边还有粮库,还有火车站,还有火车道,这些迥异于他平常所见的事物是他所向往的,只是今天不能去那边看一看了。 瓦盆窑离西岭公社所在地只有三里地,有一条土路相互通联,那条排污渠就在它身边经过。在村东的渠上就有一个涵洞,水在四个大水泥管中流过去,天暖之日便响声不绝。 当赵守志看见赵亚兰由屋里迎出来后,他张开双臂向院里跑去,同时喊道: “老姑,我爸让你和我大姑上我们家吃猪肉去呢。” 他的清脆的声音在庭院的上空回荡着,如春日里深林间婉转的鸟的歌声。 赵亚兰张开双臂接纳侄子扑入自己的怀中,并且抚摸着赵守志的脱去了帽子的脑袋,说: “哎呀妈呀,大侄儿也不戴帽子,别闪着汗。进屋,屋里热乎。” 正午的阳光暖暖的照射着,照射到屋里,有一种别样的温暖。 赵守林和赵守志被强行留住在赵亚兰家里,她说学习好不好不差这一天半天的,明天耽误一天课。 赵守林自然不在意学习的事,对他来说那是可有可无的。但赵守志却惴惴不安,他怕老师批评,更重要的是读书写字是他每天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任务完不成总觉得是一件错事。 第二天的九点多,赵守林和赵守志又踏上了回来的路途。他们好像失去了来时的兴致,不再满目新奇地看沿途的风景。赵守志的心里还有几分期许,因为赵亚兰说下次赵守志再去的时候顺带他去大姑家大姑奶家,她们都在河沿边上住。赵守志的这个期许是在他十七岁那年实现的,那时他已成为一个翩翩少年。 第一一四章 她帮着攥豆馅呢 像办一件大事一样的杀猪宴请过去了,张淑芬熨熨贴贴地躺在炕上,享受着十点多太阳的爱抚。赵庭禄头枕着窗台,双肘支着肩背,小孩儿一样一下一下地吐着舌头。 “昨个咱们来了多少人?”张淑芬转脸问。 赵庭禄感觉自己半躺不躺的姿势有点累,就坐起来说:“二十四五个,也没查。该请的都请了,来不来是他们的事。梅春也没吃多少啊,就搛了几块血肠。” 张淑芬撩起眼皮又垂下,再撩起道:“就惦记着你的大侄女儿,都成你心尖儿了。” 赵庭禄干笑了两声,摸摸自己的头道:“你好像说对了,梅春算不上心尖儿,也是肝尖。” 张淑芬忽然坐起,起瞪眼问:“那猪心你搁哪了?” 赵庭禄吓了一跳,想了了片刻说:“不是我搁的,是你搁的。” 张淑芬翘动了几下脚,忽地长舒了一口气道:“哎呦,对,让我放缸里头了。” 她抬眼眼看向院子里靠墙的缸那里看,然后放心地重又躺下,只不过这次他侧身面向赵庭禄。 “这回得吃了二十斤肉?那玩意儿见生不见熟,瞅着挺大一块烀熟了就没多少了。昨天我瞅了,肝还剩下一小块,肠子也就是剩一轱辘,酸菜还有点,够吃两天了。” 赵庭禄斜睨着张淑芬,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说:“心疼了?” 张淑芬被说到心之所想,立刻微红了脸道:“说啥呢,我就那么小抠儿?人家八辈五不端咱们家饭碗,来了就得好吃好喝招待着,啥心不心疼的。” 赵庭禄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挨近张淑芬小声道:“我还不知道你啥心思,你一眨眼我就知道你啥心思。” 昨天杀猪宴请的情形历历在目,那画面回放起来也纤毫毕现。猪被抓住拴住了四蹄,然后将它放着于一张桌子上,几个壮硕的汉子倾全力捆住挣扎的猪,在猪的哀嚎声里,张淑芬躲得远远的。她不愿看到自己辛苦辛苦一瓢一瓢喂大的猪被一刀捅下去,进而结束生命。直到放了血的猪被抬到锅台上,她才出来。浇热水,烫猪,铤猪,刮毛,开膛破肚等一系列程序下来后,一个鲜活的猪被劈成了四角,头蹄尾巴被埋在雪堆里。切细的酸菜、整条的肉、灌好的血肠、暗红的血筋和各种调料一起放进锅里滚煮,别样的肉香随着门里涌出的蒸汽就满布于庭院中。 昨天已过,疲累的状态也已成为过去,现在是劳顿后的放松。 张淑芬说咱们留了三十斤肉,再加上头蹄下水,过个肥年也够了。赵庭禄嗯嗯地答应,眼睛眯着,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忽然张淑芬扒拉他了一下,道: “该淘米了,咱家糜子还没伐呢。” 赵庭禄睁眼道:“明天,明天打糜子,然后找个嘎嘎冷的天把米淘了。” 说完他又把眼皮垂下。 入九以后井里的清水上升浊水下沉,正好用来淘米。这是老话,是否有道理谁也说不清楚,但都依循着。赵庭禄淘米的第二天,李玉洁帮着张淑芬剁豆馅攥豆馅儿。李玉洁没说让赵庭禄帮着淘米,倒是张淑芬主动说: “玉洁,赶明你淘米就让我家赵庭禄帮着。” 李玉洁莞尔一笑道:“不的了,我让四生子过来。我家掌柜的两个哥也不在跟前儿,我兄弟也不会干啥,就指望四生子了。” 李玉洁的话好像透着无奈,还有一点无助时的辛酸。张淑芬爽快的笑道: “我家的老爷们儿你随便使唤,只要没那事就行。” 她的玩笑话让李玉洁迅速地低头,而后又迅速地抬头,咯咯地笑着,轻轻的蹬了张淑芬一下。帮着张淑芬攥豆馅的另外两个妇女嘎嘎地畅快地笑。 张淑芬和李玉洁算攥豆馅时免不了东家长西家短地闲唠,说到亲密时就窃窃私语,宛如亲姐妹一样。 第一一五章 帮她淘米 李玉洁淘米的这天,凛冽的小西北风刮得正紧。早饭后,赵庭禄就到了李玉洁家里。临来以前,张淑芬特地让他把那件破旧的干活时穿的旧衣服套上,在打面子时就不怕沾染灰尘了。 赵庭禄跺了跺棉胶皮靰鞡,然后抬头向雾气里寻找。李玉洁在北面正用抹布擦拭着笊篱,听见门响以及跺脚声,甜腻腻地说: “老哥,外面挺冷?” 这本是一句问候的废话,并不是真的在问。 赵庭禄听见李玉洁杳缈的声音道:“不冷,就是小风挺硬。水都烧开了,我来晚了。” 李玉洁拿着笊篱过来,看他的眼睛说:“不晚,我这儿也我刚把水烧开,架了一簸箕苞米瓤子,着起来还没挡了,水翻花了。” 近距离地看李玉杰,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妩媚,淡红的脸被水蒸气浸润着,水珠挂在鬓角的发梢上。 赵庭禄只是在李玉洁面前停留了片刻就进了里屋,对正坐在炕上的魏景中道: “景中,这大冷天儿别出去,‘抖搂’住可不是玩儿的。” 说话就如拉风箱一样的魏景中酝酿了一下道:“就我还敢出门?一出门哈喽一声能把我呛死。” 赵庭禄将狗皮帽子摘下放到柜盖上,道:“水都开了,赶紧淘,要不晚了还得排号,不得整到二半夜去?” 李玉洁隔着门脆生生地接过道:“这淘米刚搭头,没几份,不用排号。我就寻思了,抢早再不赶晚,省得‘囊喷’时抢不上槽,坐一会儿,赶趟。” 虽然李玉洁说赶趟,但赵庭禄却已觉得不赶趟了。他问魏景中说: “大黄米在哪儿?” 魏景中答道:“都泡上了。” 赵庭禄连忙到外屋,寻到缸前看了看道:“也不等我,你怎么能干得动?” 赵庭禄的声音很轻,轻得只能让李玉洁听到。 李玉洁请咬嘴唇,眼睛就那么的一撇,却分明有万千的言语在其中。 四生子狗熊一样扑通扑通地撞进来时,赵庭禄刚将锄杠捅进缸里用力的搅着。缸里的大黄米和水打着旋儿撞击着缸壁,米里的杂物分离出来漂浮在上面。赵庭禄搅拌两分钟后停下来,用水瓢将上面的漂浮物撇掉,然后又将锄杠插进缸里搅动。初始的两分钟他搅得很慢,但渐渐的力度越来越大,转速也越来越快。赵庭禄劳动时的健美显露无疑,他的身子向前侧倾,右手正握锄把左手反握,这姿势恰如一个战士越出战壕,去冲锋陷阵。几番搅动之后,赵庭禄已大汗淋漓,于是他索性脱掉棉袄。 四生子替换下赵庭禄,又搅动了一次。 这一缸大黄米被搅动撇清之后,捞出来装到一个二盆中,再将余下的尚未淘洗的大黄米倒进缸里再如法运行,之后将米捞出。于是第一遍也是最重要的一遍淘洗便告完成。 在四生子直着腰的空档里,赵庭禄逗他说:“四就是有章程,干活跟玩儿似的。这赶明说媳妇得找个扑门大身的,单薄细脸的不能要。” 四生子涨红了脸不说话。 李玉洁似是明白了赵庭禄的意思,不过还是问:“那咋还不要呢?” 赵庭禄明知言语有失,此话在女性的面前多有不宜,但鬼使神差地他脱口道:“那不得祸祸两截了。” 李玉洁向锅台上放盆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同时她的嘴角浮起一抹笑意。赵庭禄装作抹汗的样子,把双手从额头一直向下抹,抹到下巴了又绕脖子转了一圈。稍停,他道: “淘米头和最关键,要不然包出的豆包净黑雀子。等会儿开水炸一下,再投一和,淋好水就能打面子了。”他明显是在掩饰刚说走嘴后的尴尬。 将淘过一遍的大黄米和玉米碴子分批次装倒进滚水锅里,再迅速的捞出倒进大盆里,然后再捞出倒在斜放成十五度角的八仙桌上控水,这样反复劳动,三十几分钟后八仙桌上面堆成了一座小米山。稍微发黄的水由桌子上摆八字形的两条窄木板间的缺口淌下来,滴进下面的脸盆里。 “在热水里不能炸太久,要不然大黄米该涝了,淘涝了糊碾子。刘长河家淘米就淘涝了,费老劲了还遭损。” 赵庭禄看着轻巧地淘锅里费水的李玉洁说。 李玉杰用手腕擦了一下额头说:“老哥,你上屋里歇一会儿,我让四生子拎泔水就行了。” 赵庭禄不明白李玉洁心中所想,所以点头道:“嗯呐。” 于是,他到里屋和魏景中说话。 当外屋李玉洁叮咣地拾完后,四生子担起担子去挑水,赵庭禄和李玉洁将控过水的米盛到两个面袋里。 “可不要打到半路停电。”李玉洁待赵庭禄将最后一捧米装进袋子时说。 “是啊,就怕这事呢。”赵庭禄看着李玉洁绯红的脸说,“太阳都那么高了,得抓紧去,要不然排到下午就坏了。” 四生子吭吭地将水担回后,他们两个一人扛一个面袋子向生产队走去。李玉洁在他们刚走出后门时喊道:“生子,轮换着筛,别可一个人干。” 她的话好像是说给赵庭禄的,里面有一层特别的意思。 风从脖子后灌进来,冷得很,出汗后的棉袄里面贴在背上,向挨了一张铁皮。赵庭禄紧了紧身子,像要甩掉棉衣一样。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正拉着小爬犁,爬犁上坐着一个冻得满脸通红的小女孩。赵庭禄忽地想起了赵守志和梅芳。 生产队的保管员张维明兼碾房管理员,粉面打米都经由他手。他看见赵庭禄和四生子扛着袋子进来,疑惑地问:“庭禄,你不是淘完米了吗?……” 碾房里机器的轰鸣声将他的话遮盖住,赵庭禄没听清。四生子大声的问: “还有几份儿啦?” 张维明哥把胳膊一抡,伸出三个手指倒道:“两份儿,打完了还有一份儿。庭禄,你给谁打的?” 这次赵庭禄听清了,他思忖着迟疑着,最后还是照直说:“魏景中家的,他连屋都出不了。” 赵庭禄把事情说得夸张,是在掩饰,他不想让内心里隐秘的情感有一点点的显示。 “啊,魏景中半死不活的,啥啥不能干,可苦了李玉洁了。”张维明大声地说。 赵庭禄看了看四生子,踢了张维明一脚道:“我上上屋。” 不等张维明回应,他就逃也似的跳了出去。 队部里清清静静的,老黄坐在炕上嗒嗒地抽烟袋,眼睛望着前方若有所思神情专注。排在赵庭禄前面的那份不知道是谁的,人不在,可能是等得不耐烦跑出去找热乎地方了。 大通炕上有点热,地中间的大火炉里上有余温,所以这屋里也不算冷。四生子不管不顾地躺在炕上,上半身倚靠着老黄油渍麻花的卷起的被褥。赵庭禄开玩笑地说: “木匠斧子瓦匠刀,跑腿行李大姑娘腰。四,你往回老黄被褥上躺,就不怕老黄骂你?” 老黄闻声,回头嘻嘻笑着,把烟袋拿离嘴巴道:“我那玩意都不娇气,谁碰都行。庭禄,给谁打的面子呀?” 赵庭禄不喜欢别人提起他帮李玉洁淘米的事儿,就没有立刻回答,倒是四生子痛快嘴道: “给我老舅家打面子。” 老黄点头后,重又叼起烟袋,作重大的思考。赵庭禄见状,忽然担起心来,老黄不会认为别人自己和李玉洁那个? 赵庭禄找话题好将老黄吸引过来,就说:“等会儿米房停声了,就是这份儿打完了,再响再停就又打完一会儿,然后是我的。” 我的?他心里忽然一动,情不自禁的伸出舌头转圈舔着嘴唇。老黄附和道:“嗯呐,也快了,你门以头那一份是大马猴的,她淘得少,总共才六十斤。” 赵庭禄与老黄一搭一搭地说话,不觉那碾房那儿轰隆隆的响声停了下来。老黄说:“八成大马猴打完了。” 赵庭禄迅速跳到地上,从窗子里向外看去,见张维明正在门口那站着,拍着身子。他返身到炕边推着已入梦乡的四生子,说: “四,打完面子了,到咱班儿了。” 四生子睁开眼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来:“嗯啊哎呀妈呀,睡着了。” 他忽地坐起,抓过那个棉帽子扣到头上,然后咚咚地出去。 碾房里的墙壁上窗框上挂满了粉灰上,一嘟噜一串串随着涌进来的风飘荡着。大马猴和她的弟弟真正向面袋子里装面。 这座朝东坐西的常常常常给赵庭禄与以错觉,待久之后就把东看作南。这种感觉很有趣。 当机器再次轰鸣时,被填到梯形斗子的黄米和玉米碴子向下泄漏,有黄色的面子从机器的底部散播下来,落进木箱里。赵庭禄弯腰后在大笸箩上等待着四生子将面粉搓到他手中的细木筛子上。 小幅度转圈筛动,在筛动的过程中右手不轻不重地磕打子的底边儿,待筛底上残留的粗面无法通过细小的筛孔时再将它倒回漏斗内,如此往复,不到十分钟,赵庭禄的身上就出了汗。 四生子牢记着李玉洁的话与赵庭禄作了替换。四生子的动作拙笨,劳动时的形象绝无美感,所以张维明笑话他是黑瞎子逮蚂蚱——瞎扑腾。 上午的十点刚过,赵庭禄和四生子就各自扛着打得的面子回到了李玉洁家。此时,李玉洁已将和面的水烧开,正用淘米水擦着锅台。地上的器皿都整齐地摆放着,那只陶米缸也里里外外地擦拭过,釉色明亮。 进了屋里,将面袋子放到炕上后,赵庭禄问:“景中呢?” 跟进来的李玉洁道:“上东院老林家了,说是写堂子。他家媳妇儿有堂神,都是黄家,那不去年冬底新得的吗。我都不想让他去,嘿喽气喘的。” 不等赵庭禄回应,四生子急忙说:“老舅妈,张维明少收五毛钱。” 赵庭禄连忙将钱掏出来,道:“总共一百斤零点,一分一斤加工费,张维明收五毛。 李玉洁恬淡地一笑,接过钱揣进兜里。 李玉洁五岁的二儿子和三岁的小女儿在炕上玩着,不理会这三个人。将发面的缸抬到炕头上,再添少许的压缸水,然后把和好的面放进去,这淘米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完成了。在大号的黑色陶盆里和面时,李玉洁负责舔水,时而拿过毛巾擦拭赵庭禄额头上的细汗。 “可得把汗擦干净的,要不然汗珠子掉面里了。”李玉洁在擦汗时掩饰地说。 阳光足,炕热,体力的大耗费让赵庭禄觉得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李玉洁自然亲热的擦汗举动显示了不同寻常的内心情感。她的眼睛闪扑着,奇异的神采映在脸上,妩媚中还有那么一点儿娇羞。 第一一六章 包豆包 第二天赵庭禄没去李玉洁那里,不过帮她攥豆馅回来的张淑芬说,李玉洁的蒸饽饽帘子的“堵头”坏掉了一个卯子,没修又不好意思请木匠打一个,只能将就着用软帘儿蒸豆包。赵庭禄嗯嗯地应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见丈夫这个姿态,张淑芬不满地说: “跟你说话呢,别嗯啊的,没舌头啊?”赵庭禄见她这样就,答应道: “你怎么个意思?” 张淑芬说:“咱不是用新堵头了吗?你把那个旧的拿去给她安上。别看是旧的,也才用二年,刷一刷跟新的一样。一个女的跟半拉寡妇似的,看着挺让人可怜的。” 赵庭禄依了妻子的吩咐,拿着那七成新的堵头,慢条斯理地去了李玉洁家里。此时正是下午的两点多钟,太阳已西斜,就快落山了。 两片木板的底侧面被刨成弧面再与两根削得棱角分明的木条卯榫相接就成了蒸屉的托堵,上面铺绑秫秸杆串成的帘子,再剪成圆形,自制的用来蒸食品的炊具便大功告成。这个沿袭了百几十年的炊具发明者已不可考,将大黄米淘洗后磨成面再发酵包成豆包的做法始于何年也无从知晓,一切都有其传承,传自上一代再传给下一代。 被赵庭禄擦洗得干净的托堵拿去交与李玉洁时,他看见了她的眼睛里好像润泽过的葡萄一般晶莹地闪着光。 才四点刚过,外面漆黑下来。这些时日是夜长昼短的阶段,往后便是白日渐长。 早饭过后,李玉洁借的帘子都斜立在外面,一架梯子担在两条板凳上,做冻豆包之用。屋子里已收拾利落,攥好的豆馅装在盆里,整齐地摆在地上,都用报纸苫着。 “我老嫂咋没过来呢?”李玉洁问。可她没等赵庭禄回答,又说,“我攥的的豆馅又紧实又匀溜,老好了。” 赵庭禄听李玉洁夸自己的媳妇,不禁有一点得意,就说:“我们家张淑芬干啥像啥,就有一样不好,厉害,跟小辣椒似的。” 炕上蒙面缸的被已掀去,缸口敞着,里面有酸香扑出。魏景中说: “发两个个了,都淌出来了。李玉洁今今早搋一遍了,下午二点多又搋了一遍,她劲小,缸底没搋上来。” 他们正说话时,陆续的几个小姑娘进来,都洗了手坐到炕上。赵庭禄拎起八仙桌子放到炕上,道: “先包着,等他们来咱们都包完了,不给他们饭吃。” 他说话时,故意挤眉弄眼的,逗笑了那个胖胖的小姑娘。她咯咯地笑着站起身,从缸里揪出一小块儿面来,在桌子上反复擦拭,于是那块面就慢慢的变得灰黑油污。扔掉那块面后,她又揪出一块面来再擦拭。 张淑芬和两个妇女叽叽嘎嘎的进屋后,两端搭在炕沿与凳子上的秫秸帘子已摆了大半豆包。 李玉洁今天晚上特意换了一百瓦的灯泡,为的是让这屋子更明亮。她期望今晚不要停电,能顺顺当当的把豆包包完。 除了那个那张八仙桌外,张淑芬和后来的几个姑娘媳妇儿,围坐在另一张小饭桌旁,一个面色白净的小媳妇抠扯着堆在桌子上的面问: “这是谁发的面呢?不硬不软正相应。” 赵庭禄没有回答,张淑芬快嘴说道:“我们家赵庭禄发的呀。” 张淑芬有点骄傲,但他不知道此时赵庭露心里正有一点儿小尴尬小窘迫,他不愿意让人把自己和李玉洁联系起来,不想让人知道他帮李玉洁做事情。所以他故意岔开话题道: “四队老王家那面子发了两宿也没发。” 他的话引起了先前那个矮胖的姑娘快意的兴趣,说:“他们家呀,他家老娘们儿可仔细了,舍不得烧,那屋子跟冰房似的。三队高大着急干啥都抢先,人家苞米碴子还没伐呢,他先把米淘了。也是,你看看日子啊,找个瞎子瞎子掐算掐算,没有!他把米淘完了还没打呢,忽拉下子停电了。高大着急真着急了,就把米噌地撇炕上去了,说这得热乎着,别等电来了米再凉喽。跟盼儿女似的把电盼来了,就打面子。这家什稀罕宝似的打完了也发完了,等把包好的豆包蒸出来一看,哎呀妈呀通红,跟钢球似的,哈哈哈……” 说话的那个矮胖的姑娘,左手捏着面右手握豆馅,神采飞扬的模样让人忍俊不住。 几个小媳妇姑娘们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谁也没注意四生子进了屋坐在炕上面缸旁。四生子不知是为那个姑娘所动,还是为故事所用,竟哈哈地大笑起来。四生子的膛音浑厚饱满,所以在一片欢笑声中,人们的都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四生子见这么多人齐齐的看,他不禁忸怩起来红头涨脸。他向缸里看了一下说: “都抠出一半了,再抠就见底了。” “四,不能说见底了、没了这样的话,得说还有一大缸呢。”张淑芬笑道。 本想遮掩自己窘迫的四生子愈加窘迫,就手足无措的抓耳朵又轻挠腮帮子。 “四,跟我抬一个帘子。” 赵庭禄的话让四生子得以解脱,他很快地起身再两步跨到摆满了光亮豆包的秫秸帘子旁,猫腰单手托举另一只手把扶着帘子的边沿以作稳定。赵庭禄问: “咱俩抬,你能行吗?” 赵庭禄担心他重心不稳,再好端端地把豆包全撒到地上。他的话刚落地,四生子已虎虎地走到外屋地上。 赵庭禄相跟着到了外面,和他一起把豆包放到梯子上。 赵庭和四生子再到屋里后,见另一个帘子已放了上去。 几分钟过后,赵庭禄正专心将桌子上的豆包向帘子上摆时,那个长脸的媳妇开口道:“四哥你给我唱一段大鼓呗,再不学学西头的傻常青。” 赵庭禄将一个豆包拿过,但不急于摆放到帘子上:“说,傻长青才不傻呢。四队队长招呼他说,傻长青去把后面的场院划拉划拉。长青不搭茬,直到队扒拉他,他才问啥事?队长让我干活行,白干可不行,得给我记公分。” 赵庭禄翻眼皮上,脑袋微扬,右手不断地画圈。 张淑芬大声地训斥他道:“净耍狗坨子,整点人出!” 赵庭禄一呲牙,待笑不笑地说:“不说不笑不热闹,都绷着脸,那不得把人憋死!” 外屋响起了刷锅添柴的声音,张淑芬尖声喊道:“玉洁,这都刚吃完饭,还做啥?” 李玉洁轻快的声音传过来:“也不做啥,就蒸锅豆包让大伙尝尝,然后熬两个菜,让我四哥和四生子喝点儿,都不是外人。” 赵庭禄虽然不讷于言语,但在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面前,她不敢再胡说八道。他静静地听着,听到高兴时,莞尔一笑,偶尔也插句话。 “你们知道不,冯万金和老王大狗子都判了,一个判十八年一个判十五年。”一个声音有点尖细的小媳妇儿说。 七七八八的一阵议论后,张淑芬接话道:“王大狗子倒没啥,冯万金媳妇孩子一大帮,可怎么活?” 这样同情的话语马上得到了附和,于是炕上的姑娘媳妇们便叹息起来。 李玉洁已将豆包蒸好,正掀开锅盖试图将帘子托出。里面的热汽还在蒸腾,弥散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发过后的大黄米面的香气也四溢弥漫。 “四,你给老舅妈看看,这咋也拿不出来了。”李玉洁喊道。 四生子过来,努力向锅里看了一会儿说:“没有堵头啊。” 李玉洁说:“有堵头,还没上呢,你老叔才拿过来的。快点整出来,要不再待一会儿就溻底了。” 四生死试着,可豆包挨得紧致,没有插手的地方。李玉洁想了想,找过碗和筷子,将两侧中间的豆包夹到碗里,然后对四生子说: “这回你看行了?” 四生子又试了试,然后猛地托起放到锅台上,再抖着手道道:“哎呀妈呀,烫死我了。” “老嫂,你来揭饽饽,我做菜。”李玉洁大声说。 张淑芬应道:“哎——” 说完,她抬眼向缸里望。那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笑着说:“四婶,还有一缸呢。” 晚上的八点多,肃杀的寒气正威严地压过来。 张淑芬和赵庭禄是最后从李玉洁院里出来的。 “要不,让我家赵庭禄帮你磕豆包。” 这种试探性的说法,显示张淑芬并没有太多的诚意。 李玉洁回道:“不用,老嫂,我一个人就行了。” 赵庭禄并没有做声,他尽量地在张淑芬面前拉开与李玉洁的距离。 繁星点缀在夜幕上,偶或有一颗流星划过,狗吠声时时响起,这冬夜便愈显得静谧而安详。 第一一七章 今没天上课 赵守志望着前面的黑板,自己叨咕着:“为了新中国,同志们冲啊!” 他的双手做持枪状,脚踏动着。 早晨冷酷的风不断由开启的门里、没有溜严的窗缝里挤进来,墙壁屋顶也不断地被寒意侵彻。赵守志着玩儿了一会儿,低头看左前方炉灶前捅咕火的孙成海。孙成海拿着炉钩子,在将一小堆豆根向里面塞,并自言自语道: “我让你进不去,我让你进不去啊,进去,叉你妈的。” 赵守志忽然开心地一笑,觉得孙成海太好玩儿了。孙成海很为自己的行为得意,也哈哈地假笑起来。 今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期末考试了。 炉里的火猛烈地燃烧起来,顷刻间热力由倒扣的大锅上散发出来。赵守志挨着炉子,他的脸被烤得通红,左侧的腿也热乎乎的,像坐在自家的炕头上。侧后的胖嘟嘟的小女生伸出手在炉筒上烤着。 下早自习的钟声还没响,后边的那些女生就都围到炉子旁,将脚踏上去。孙成海骂道: “那谁的蹄子?拿下去,把泥都蹬掉了,老师又该让抹了。” 孙桂芳半是玩笑半是责怪道:“官不大管事还不少,属镇痛片儿的?明天就放假了,你管不着这段了。” 孙成海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咋的?我就管了,气死你。” 孙桂芳和孙成海追逐起来,满屋里乱跑。 第一节课的钟声响过后,老师面呈微笑走进来。她并没有拿课本和教案,只不过夹了一本本子。像往常一样,她先到炉灶前查看了一下,然后用脚尖划过一小堆儿,并不弯腰,再直接用脚尖儿踢到炉灶里。迅速燃起的火将一团热浪扑过来,烤着赵守志的半边脸。 葛老师今天套了一件浅灰色的小翻领上衣,围了一条针织的粉色围脖,所以看起来比以前漂亮多了。赵守志听老师讲这学期同学们的表现,讲下学期的设想,鼓励同学们努力学习,长大好建设国家。之后,老师念她拟成的对每一个同学的评语。当老师读到赵守志的名字时,他侧耳去听—— 赵守志同学在本学期中积极响应学校号召,热爱劳动,踏实肯干,任劳任怨,团结同学,不打仗不骂人,是遵守学校纪律的表率。但是赵守志同学学习不太认真,不刻苦不勤奋,上课时精神爱溜号,有时不完成作业。希望赵守志同学在以后的学习中发扬优点,克服缺点,争取做一个三好学生。 赵守志一字不落的听完后,轻松而愉快地微笑起来。他只记住了老师夸奖的话,老师批评他的话充耳不闻,就像老师说的那样——这耳进那耳出。 一个一个地点评过后,老师问是不是冻脚了?教室里立刻想起了整齐的回答: “是——” 老师微笑地说:“跺跺脚。” 她的话刚落,教室里立刻响起了双脚交替跺地面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 踏起的浮尘在日光中如雾一样弥漫着,闪着细碎的波光。 赵守志的鞋里絮着梳成条状的玉米叶子,现在这些玉米叶已经聚成团儿,向鞋后根儿滚来,前半部分的鞋底冰凉如铁板一样。他跺了一会儿停下了,尽量将脚趾勾起,不让脚掌与鞋底接触。 窗外大队房顶上的积雪耀目,屋顶上灰黒的苫房草若隐若现,西侧那家的山墙旁立着的梯子上,一个正人在掏着什么。赵守志所看到的这些就像电影里的一桢桢画面,连续的放送下来,就成了活动的可以永恒存在的记忆底片,在他若干年后回顾时能清晰地再现。 今天的课简单,没有语文数学,只有老师的在前面讲。之后,全班同学去学校的仓库里把破旧的杂物收捡出去,再打扫了自己的教室后放学了。 炉灶拆掉了,大锅和炉筒子放置到腾空的仓库里,没有烧尽的豆根儿堆放在小落里,北窗子完全地显露出来。 赵守志离开自己的教室时,忽然有了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伤感,只不过这种心绪只持续了一小阵儿。 冷风从脖颈后灌进来,贴着脊背窜下去又从棉袄的下摆窜出。赵守志裹紧棉袄,缩起脖子,好让狗皮帽子的后檐与袄领尽量严密地接合,以抵御那袭来的西北风。 小庙大坑里的冰被雪覆盖着,已不能再在上面打出溜滑支爬犁,但可以抽冰尜。一个小孩子在上面侧身甩动着布条子拴成的尜鞭,看情形他很愉快很兴奋,好像完全忘记了凛冽的寒风。赵守志想加入其中,但迟疑着走了几步后又折返回去。 今天的下午,赵守志哪也没去,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他听了电影录音剪辑《海霞》后又听了相声《帽子工厂》,看了一阵《茅盾文集》,和赵守业打一会儿扑克。晚饭以后他早早地睡了,在睡梦中他看见一架飞机掉了下来,还有一块云彩也摇曳着飘下覆盖在飞机上。 第一一八章 考试了 第二天早晨,赵守志醒来后看到外面下了一场清雪。云稀薄得像被撕扯过的半透明的纸,一动不动地浮在空中。鲜红的太阳努力地爬升出来,像是被冻过的一样。二年级和一年级考完才能去哪,所以现在上学还早。九点刚过,赵守志就迫不及待的背起书包走出家门。 赵守业破天荒的和赵守志一同上学了,平日里他总要晚走那么一阵儿。 “大哥,我们班上二年的屋考试去。”赵守业边走边说,他似乎对二年级那屋有无限的期待。 学校的操场上只有几个不怕冷的大个子学生在追逐。 赵守业说来早了。 不等回应,赵守业飞快地跑向他班的教室。赵守志看到李德才的小脑袋瓜从教室的门里探出来。 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自己班里时,孙成海咣地一声撞出门来,后面孙桂芳拿着笤帚追赶着。孙成海得意地笑,边跑边摇着屁股。孙桂芳大声地喊:“傻海子,咋不吃大饼子噎死你。” 赵守志觉得有趣,无声地笑起来。 撤去了炉灶的教室显得空旷了许多,也显得更加清冷。窗玻璃上有少许的霜花,风从窗上的缝隙里灌进来,一张桌子倒在地中央。 教室里的八九个学生或站着或坐着。赵守志将只装了小盒和几个本子的书包放到自己的座位上后,到前面的黑板下仰头望着,看上面残存的字迹。周胜宝挨过来拍了他一下道: “小朋友,握个手,拍拍肩膀来个斗。” 赵守志回转身冲着周胜宝虚晃了一拳后,用肩膀去撞他。这两个孩子撞得起劲儿,便引来了别的一些同学也过来拥挤,他们边靠墙拥挤边喊: “挤,挤,挤香油,挤出粑粑换糖球。” 这样的游戏持续着,二十几分钟后,赵守志全身出了汗,头上的狗屁帽子也被他甩到自己的书桌上。 钟声响过之后,一二年级学生从考场上跑了出来。孙成海突然大喊道:“哎呀妈呀,这屋里有鬼呀,快跑啊。” 他喊完率先撞出去,几个大个子男生也一起喊着神号鬼哭的样子,吓坏了胆小的女生,她们也惊慌地向门口挤去。 几分钟后,这一班学生被召集到办公室里,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赵守志和李福臣坐在一张暗红色的办公桌两端,他们的前面坐着魏红云和陈永安。赵守志忽然羡慕起陈永安来,因为他能和魏红云很近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这种想法很是奇妙,支撑着赵守志想象下去。 葛老师环视了一下全班同学说:“考试期间同学们要遵守纪律,不能打小抄,不能交头接耳,要用真实的成绩检验自己这一学期的学习。” 她拢了一下头发,抿嘴笑了。她的笑容很甜美,像五月里初绽的海棠花。 数学题抄写在东墙的黑板上,共五个大题:计算题、文字题、应用题。赵守志算得很快,几乎是在老师抄完后就将前面的计算题和文字题答完了。余下的三个应用题没有费上多少气力,赵守志很快将式子列出并得出答案,之后,他危襟正坐。赵守志现在有一点骄傲的心理,同时也希望老师过来看看。他并不希望老师检查对错,而是希望老师能露出赞许的表情。 葛老师走过来,拿起赵守志的卷子,看了几眼后责怪道:“马马虎虎的,也不知道检查,好好看看!” 赵守志的脸一热,忙伏身看自己的试卷。 陈永安一定是把试题答完了,此刻他摇头晃脑地半举着卷子一副得意的样子。魏红云歪着脑袋,右手托着腮,在冥思苦想。 窗户上探出了一个小脑袋,那是赵守业的。他的“栽麻”的坦克兵帽歪扣着,手指在窗玻璃上滑动。葛老师向他挥手示意,赵守业看见了,将脑袋缩了回去。 阳光斜射下来,明亮地映在地面上,桌子上,映在左前方的炉子上。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虽然隔有两米远,却依然能感受到炙热。 办公室北墙张贴的广播体操分解图中,那个健壮英气的男人在做上肢运动冲拳运动体转运动……赵守志看着,忽然觉得那个人就是谭老师。 “都仔细检查,别觉得做完了就没事了。好好看卷子,别捅咕。”说话的是谭文章老师。 赵守志从刚才那如梦幻般的状态中醒转过来,目光从那张部首表上掠过,最后落在他自己的卷子上。他看了一遍卷子,看得并不仔细,之后闭上眼睛。他的眼帘上一片昏黄,无数的白亮的小船在这一片昏黄中行走,也有四五只鸟在振翅而飞,仿佛要穿越出去,融进一月初的阳光中。 “赵守志,你昨晚没睡觉吗?”赵守志激灵一下睁开眼睛,看见老师正盯着他。 第一节数学考试后,赵守志没有和同学们讨论试题的结果,他的想法很简单,考完了还对它干嘛呢?这一方面源于他的天性,不喜欢纠结于过往,另一方面也是留有赵庭禄的遗传,随性随和有点马虎。 在语文考试中,赵守志没有那么顺利。听写时“澎湃”这个词没写上,辗转反侧的辗字也没写上,废寝忘食的寝字是瞎蒙的,仅仅是形似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对。其他的虽说都写上了,但不敢说没有错误。 余下的题都抄写在黑板上。 伟大的反义词是不伟大,哪个词是不伟大呢?与大相对的是小,那会是什么小?这道小题真难住了赵守志,他连蒙都不可以。 正向西斜去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黑板上,反射的光又映进赵守志的眼里,叫他感到惝恍迷离。 “渺小——渺小——反义词。”是王老师在他身边小声说。 赵守志听得明白,伟大的反义词是渺小。可是渺小“渺”字怎么写呀?王老师以为他没听清,又小声说:“渺小。” 赵守志就这样苦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确定渺字该怎样写,实在没有办法,他写了个“秒”字来冒充。 赵守志对语文考试完全失去了信心,及至他写完作文后交了卷子。所以当回到家里回答母亲的问话时,他支支吾吾含糊其辞,目光犹豫,躲躲闪闪。 赵守业倒是轻松,他说他全答上了。张淑芬调侃他道:“全答错了?” 第一一九章 成了 赵庭禄在年终结算时从生产队分到了九十七块四毛八分钱,这是很不错的收入。在李宝发的带领下,二队的日值一块五,虽比不得四队,但总比三队和一队强,这是让李宝发骄傲而自豪的事。赵庭禄开玩笑地说,赶明大队革委会老李过一两年退了以后就由他接任时,李宝发摆手道: “不行不行,我水平不够,要说没说的要写没写的。” 不过赵庭禄听张二胖子说过,李宝发曾到孙江家拜会过几次,估计是想讨革委会主任的位置。这个位置不大容易坐上,因为大队里还有治保主任民兵连长等干部惦记着呢。 “事在人为,凡事都要争取,只有努力了才能知道能成不能成。”赵庭禄这样说话时,李宝发原先半吞半咽的语气才明朗起来,说以后还得赵庭禄帮忙呢。此言一出赵庭禄不禁诧异地问: “我又不是公社书记主任的,在大队也没有一官半职,怎能帮上忙?” 李宝发说:“你和孙书记是亲家,没事时在他面前多说点好话,多敲点边鼓,多溜溜缝,也是管用的。” 赵庭禄自然明白自己几斤几两,李宝发的话不过是客气,不能完全当真。 又一场雪下过之后,天冷得像能把脚后跟撕裂一样,老话说三九四九打骂不走。可事情总要办,娱乐总要有,所以还得“出门撂户”不能窝在家里。赵庭禄除了去打打小牌,上刘大爬犁家闲扯淡逗乐子,偶尔也来一段大鼓书外,主要的是跑赵庭栋家里。赵庭禄前前后后跑了四五次才有了点眉目,那个“吊歪”的嫂子终于答应了让陈百才和四丫先处处,处好了后再操办订婚过礼的大事。先处处?赵庭禄听嫂子这么说时,苦笑着咧嘴心里骂这个事妈一样的女人太不好办事,太不通情达理。他心里明白,嫂子说处处不过是个借口,好让她自己有个台阶下。四丫闹得欢,要死要活的,那架势是非陈百才不嫁,还说大不了和陈百才一起跑,跑到北大荒那去立个马架子生儿育女,永远不回这个家。陈百才听说让他和四丫处处这个消息后,自然是喜得合不拢嘴。他叫赵庭禄为老叔的频度更密了,也隔一两日就往他那跑,向赵庭禄张淑芬讨要计谋。 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回家还得喝凉水,这媒人当得身累心累。赵庭禄和张淑芬说自己以后再也不当媒人了,一不养花,二不养鸟,三不保媒四不担保,真是有道理。张淑芬逗她道: “保一个媒多活三年。” 赵庭禄说:“屁,少活三年还差不多。” 一月三十号那天,赵庭禄给故去的老母亲上了坟,长周年短百日,这个百多年的“辙例”遵守着,同样过年时也没有贴喜庆的对联红艳艳的春条。 第一二0章 看小外女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来得晚,料峭的风不时刮起,便觉得那冬天还未真正的离去。 赵梅春的第一个女儿的降生不仅给她带来快乐与初为人母的幸福,还同时也让赵家的庭字辈们欢天喜地,这是他们第一个外孙女。赵梅春生产后的第七天,张淑芬等这些娘家人带小被儿鸡蛋白面红糖去给赵梅春下奶。四月的阳光下,孙江家的庭院里异常热闹,所有来这儿的人都面呈喜色,笑声不绝。赵庭禄没有去,他有事,他和李宝发去城里买马的鞍具和一应的生产用品。赵庭禄在下午回来时,一边开车一边听着坐在车厢里喝得眯眼不睁的李宝发借着酒兴胡说八道。在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中,他大部分话被遮掩住,所以听起来的意思断断续续,不过有句话很真切: “他妈的,张维明想当队长,舞舞扎扎的是那块料吗?” 赵庭禄暗自思忖,不是他当大队革委会主任的事有眉目了?这样想就问: “那事有信儿啦?” 好半天后面也没有传来李宝发的回话,赵庭禄扭头看去,见他好像靠在车厢上睡着了。赵庭禄淡然一笑,他觉得李宝发当上大队长是件挺有意思的事。 时间延宕着,直到赵梅春出满月的第三天,赵庭禄才第一次看见外孙女儿。当赵庭禄俯身以无限亲切的眼神端详着她时,赵梅春含笑而道: “燕儿,你老姥爷看你呢。” 昨天,赵梅春就抱着燕儿在拎着大包小包的孙成文的陪护下,到赵庭禄财家躲骚窝。由大门进到院里后,她有一种特别的激动,因为现在回来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还有另一个新的生命。 赵庭财去年九月份将自己那两间房卖掉了,转而在离赵庭禄二百米远的西头置了三间端正的草房。虽说那离生产队远点,可也算不上不方便。有了这三间房子,赵庭财觉得敞亮多了,从此一家人不必再挤在促狭的一间屋子里了。 现在,赵庭禄端详了好一阵才说:“真像你小时候。” 这样的一句看似平淡却饱含了真情的话,立刻将赵梅春感动,她看着赵庭禄道: “老叔,我小时候也这么能睡觉吗?” 赵庭禄肯定地点头道:“也这样啊,那年你出生时下大雪,可冷了。天暖和时,好几回你都尿我身上了。” 赵梅春听完后咯咯笑道:“老叔,赶明让燕儿再浇你几回。” 赵廷禄欢喜地答道:“行啊,我还真得让我大外孙女撒几泡尿,看我实浇不实浇。” 赵庭禄回到家里后,自己一个劲儿的说:“燕好看,越长越像梅春,将来一定是头牌人。” 这样的话在赵守志听来就有了去看小外女的冲动。但此后的几天内他都没去成,因为每天放学后都有事,去供销社买胡椒面,给张淑芬烧火,上生找队赵庭禄要铁钉钉猪槽子。等过了五六天,他兴冲冲地跑到赵廷财那看时,赵梅春抱着孩子刚走。这让赵守志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所以在第二天的第四节体育课时,他找到孙成军说: “哎,上你们家呀。” 孙成军嘻嘻地笑了,却并不说行与不行,只是抬腿向校园外跑去。赵守志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也相跟着向外边跑出去。 远处的杨树已经泛青,可以望得见几里外的地面上蜃气起伏,村庄漂浮在其中。那两棵大榆树似是在孕育,只待一场春风吹过,便抽出叶片装点自己。 在经过这两棵小庙大树时,孙成军说原先这里有庙了的,后来破四旧就扒了。这个好多次听说也被他好多次提起的话题,依旧有新鲜感。他怕黑白无常,怕阎王爷,怕阴曹地府里的各种鬼。赵守志把这儿和《鬼狐传》里的故事联系起来,觉得那个被书生放飞的雀就七栖落在大榆树上。 从前街向东走时,赵守志将上衣的扣子解开,他热了。破旧的线衣上有两处小洞,透露出了他鲜嫩白净的细肉。 赵守志上一次到赵梅春家时,还是在两个月前。现在进入这个院子,他又有了一种新的感觉。他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新奇?亲切?陌生?都是,又都不是。 赵梅春正在洗褯子。他反复搓洗着长方形的已经潲了色的红布,浑黄色的水泛着花在脸盆里荡漾。看见赵守志进来,她将搓洗完的褯子拧干放进另一个盆里后,站起来说: “放学了,等着我投完给你们做疙瘩汤。” 赵守志说道:“还没放呢,这堂是体育,我俩偷着跑出来的。” 他刚说完就跨到挂在漫杆子上的摇篮前,探着脖子向里看。 这个才一个多月的小外女静静地躺着,胳膊和腿都被红布做成了绑带轻轻缚住,上面盖着一层小夹被儿。婴儿的细嫩滑润的脸,怕是一口气就可吹破,睡梦中她的眼皮在轻轻地闪动。赵守志看了一会儿后忽的想起爸爸说的话,就扭头转向赵梅春。赵梅春把褯子用清水投完,正准备拿出去搭晾,见赵守志直直的看自己,就笑着问: “守志,你瞅我干啥?” 赵守志不好意思地抠抠鼻凹说:“我爸说小孩像你。” 赵梅春过来用手摸着赵守志的脑袋瓜问:“哪儿像我啊? 赵守志仔细想了想道:“眼睛。” 这肯定的回答有逗笑了赵梅春,她将手拿开,然后说:“她眼睛闭着呢,咋看着像我了。守志,你看着点,要是她醒了,你就晃悠悠车子,啊! 赵守志点点头,悄悄地坐上挨近摇篮的炕沿上。孙成军无声的笑着,爬到炕上眼睛盯着里面熟睡的婴儿。 赵庭梅春蹑手蹑脚地上外屋?面和面抱柴之后,探进身子小声说:“成军,给嫂子烧火。” 孙成军爬了几爬,然后跳下炕,坐到灶前的小板凳上。 一阵滋滋啦啦的热油声后,一瓢水被添进锅里。等到水响边儿后,两个鸡蛋被赵梅春打进锅中。这种特别的待遇给了赵守志,令他回味了好几天。 吃面汤吃得满头大汗的赵守志和孙成军到学校时,见操场上空荡荡的,放午休的同学们还没有来。那边带帽初中的两个班里出来两个女生,赵守志认识,她们都是西头的。 第一二一章 耍小聪明呢 赵守志做学生的生活波澜不惊地继续着,一日复一日,课上得稀里糊涂,玩得虽不算精明却也尽兴。开过运动会便是六月份了,葛老师告诉大家,这学期还要举行学习竞赛,“细情”尚不清楚,只是有这么一个打算。赵守志萌生了希望,但这希望并未满怀,他的希望是与幻想共生的。直到六月七号老师公布具体的方案,他才陡然在心底生成了去参加竞赛的骄傲和荣耀,他还幻想自己能取得好名次,为家里为班级添光加彩。 赵守志沉静的品性与耽于想象的品质,让他看上去文静清丽,有如一个小女孩儿惹人怜爱。他常常将自己幻想成神勇的战士,与孙悟空一起降妖除魔,也常常将自己定位于久远的过去,和林道静一道在黑暗抗争中寻求光明,或者在自己编织的情境里手持驳壳枪,同李春林并肩作战,亦或是在眼帘里构画出一个个场景,救战友于敌人的枪口之下。 如赵守志所愿,从六月九号起,赵守志和另外七个同学每日里参加补课,由葛老师加强辅导。这次没有被裁撤之虞,因为公社要选定八个人去参赛。赵守志学得不那么刻苦,却也说不上马虎拖拉,他的一切的学习活动都是在老师的要求下进行的,不逾矩也不超越。他有时会闹出一点笑话,比如:六月十号的第二节语文课上,赵守志问老师道: “老师,你看我这造句行不行?” 老师笑容可掬地看过念道:“九月九号,我们隆重纪念逝世一周。好,不错。” 赵守志得到了预期的效果,他的一点点骄傲的心理满足了。老师接着问:“你的造句本呢?” 赵守志的造句本早已因残破被他扔掉,所以听老师问起不免忸怩进而窘迫答道: “没影了。” 老师不解地追问:“那咋还没影了呢?” 赵守志低头说:“扔了。” 葛老师严厉地批评了赵守志,责令他由现在开始造句本必须好好保存,不得撕毁,更不能丢弃。 要不要责怪赵守志呢?不能,他还是一个孩子。 赵守志尽管这次没有像以往那样被刷掉,但也没有享受到特别的关注,因为他的成绩不在前五名之内。陈永安王秀杰李光宗魏红云他们被老师寄予厚望,他似乎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与他同命运的李福臣好像不在乎自己的际遇,他如一如既往的摸鼻子邋邋遢遢写作业,稀里糊涂地学习。 因为这八个同学被留下来补课“单槽饲养”,所以孙成海就有怪话出来。有一天他大发牢骚说: “耶,你们八个四男四女正好四对儿。” 放学的时候,赵守志和另外几个同学到正要骑车回家的老师面前告状,并且添枝加叶地渲染了一番,将他往日里的一些恶言也一起端了出来。葛老师听后生气地说: “等着,看明天怎么收拾他。” 赵守志暗自高兴,但也仅仅是高兴一阵,过了一宿,他已忘记了老师要收拾孙成海的话。老师好像也忘了,第二天没有批评孙成海,甚至连看都别看他一眼。 学习的生活继续着,继续到公社组织的学习竞赛之前的那个下午。二十几天的学习好像有所得,又好像没有学到什么。近义词反义词记住了不少,拟人比喻等这些修辞方法也了解了一些,解词背得不熟,作文写的驴唇不对马嘴。赵守志不懂得检讨,他只知道自己不会用标点符号,不喜欢写心得体会,不愿意动手写写算算。那一次他将老师留的总复习题里的几个应用题写完后忽然兴起,又将余下的应用题一个一个地列出式子在空白处,并得意地对老师说: “老师,你看我这些题做的对吗?” 葛老师从南行转过来,看着空白处的式子,然后道:“嗯,不错。” 老师是真心地赞许,这很和赵守志的心意,但还没等他露出得意的笑来,老师问: “写本子上了吗?” 赵守志小声地答道:“没有。” 他的额头被老师戳了一下,然后是批评的声音:“懒惰,写到本子上就那么累?只列式子不算出来,我这么教过你吗?” 第一二二章 考上了 赵守志不知道自己在竞赛中成绩到底怎样,只知道在暑假后的八月初听陈永安说他和李福臣王秀杰李光宗考上了尖子班。但这个消息是由陈永安发布的,对赵守志来说可信度就不高。有一天李福臣找到了赵守志,他们一起去了西头陈永安家里。将他叫来出来后,李福臣问: “你净糊弄我们俩,我们咋没听说呢?” 陈永安翻着眼睛酸了唧地回答道: “谭老师是校长,他说的还有假?你们四个都考上了,我没考上啊。” 他家的前面有一个小土堆,就在这小土堆上,赵守志和李福臣将陈永安推倒搔他的胳肢窝扒他的裤子。八月初的暑热里融入了他们含义不同的笑声,仿佛淅沥的细雨。得以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是两天以后,恰巧那天赵庭禄碰见了谭老师并做了询问,结果赵庭禄满心欢喜并买了一斤饼干奖赏四个孩子。 赵守志从领完期末考试成绩后,一下次也没有去学校,他谨记着老师要求放假后不许到学校的话。现在他正从院子里走出。 菜园里已不再那么青葱,黄瓜底部的叶片已枯黄脱落,未枯的叶片也长了菌斑,茄子秧依然是浓绿得发黑,长了老皮的微微发白的茄子垂挂着。赵守志没太细看这些,他全部的心思在将要去的校园上。 在大街上,深深的车辙已干涸成灰白色,八九天没下雨了。向东望去,一辆大马车正向这边驶来,叽哩咣啷。及至走近了才看清是四队的马三倔子。赵守志没有同他打招呼,马三倔子也没问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从供销社前绕过,过街角的老孙家,再拐向北,这条以前每日必须走的路,现在忽然变得陌生而又亲切。以后再也不会以小学生的身份奔跑往返了,这是令赵守志伤感的事。 学校的大门永远洞开着,连同后栋房东侧的小角门。赵守志从大门迈步进去,绕到了篮球架子的后面。木制的篮球架子不牢固不结实,好像推一下就会倒掉一样。赵守志无数次地攀援过这个篮球架,无数次地在场地边看球赛,他曾经在追逐打闹时将脑袋磕在篮球架的横木上。 赵守志在篮球架下站了好一会儿,才向校园那边走去。 东房山下是他和同学们经常玩的地方,在那,他和周胜宝走“五道”憋尖玩天下太平。现在那里只有几块砖头,静静地躺着。曾经学习过的教室里桌椅都摞在一起,摆在东北角,那儿是去年冬天堆放豆狠儿的地方。黑板上还留有老师的字迹,前面的课程表撕去了大半,黑板擦倒扣在地上。 转了一圈的赵守志现在又回到大门前。他回转身向校园里望,不自觉地抽了一下鼻子。 赵守志,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用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细腻和敏感在心理上与小学生活做着切割。以后的诸多岁月里,他常常回忆起今天,回忆起无数个昨天,他怅怅然唏嘘感叹,并写了许多散文与诗来记录他的少年时光。 赵庭禄做媒已成功,嫂子或者赵庭栋亦或是他们家人已完全接受了陈百才。五月份过了礼订了婚之后,陈百才和四丫便公开地堂而皇之地恋爱起来,恋得轰轰烈烈昏天黑地。 第一二三章 上初中了 村上的戴帽中学取消了,六年级七年级归并到公社中学,自然念了初一的赵守林赵守中赵梅杰也都上了公社中学,只不过他们都留了级,和赵守志一起又重读初一。 今天是开学后的第二天。 九月初的太阳悬停在东边的天空上,正将一团团炽热抛掷过来。夏天还没有真正的离去。也许这样的天气在哪一天戛然而止,但至少现在仍可享受那份热烈的爱抚。 赵守志走在本已熟悉的路上,不停地向两边张望。四队高大的围墙内有一阵长长的马的嘶鸣,右侧那片树地里藏着的一只鸟在婉转地叫。路在向前延伸,那两带熟稔的枫树林和大树地都慢慢地退去。正平村就在眼前,看得见那些房舍都朝向东南。因为脚下的路向北而去,所以才有了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很奇妙,让赵守志有种特别的享受。 穿过整个村子,新学校正敞着大门迎接着他。 灰黄的又高又厚的土围墙里,前后两栋教室在赵守志看来富丽堂皇,西侧的食堂昏暗油腻,永远是被熏烤过的样子。一台二十八马力捷克胶轮拖拉机停在食堂的门前。 秋千、单杠、还有那简陋的木马,呈现出特别的不比寻常的气派。虽然赵守志在以前到过这里,但他依然感到新鲜,一种拥有后的新鲜。 赵守志的教室在后栋校舍左起第三间屋子里。教室里没有棚,大柁托举起的立人上也没有搭糊上草把泥巴,所以两个教室间可以隔空喊话,讲课声也毫无阻碍的向两边传导。尽管如此,赵守志觉得这也比原来自己原来的那个教室好很多。 老师是身材颀长的李云达。他的尖利的声音与他的性别很不相称,而他的每次说话都抬一下脚后跟的习惯,很有喜感。昨天他已经做了自我介绍,告诉同学们在以后的一到两年内他将和大家一起学习劳动。现在老师做好了课前准备后开始讲课: “什么是有理数呢?” 他的脚后跟抬了一下,赵守志也跟着抬了一下脚跟。 “在小学阶段,我们学习了整数和分数,知道了……” 小学阶段,那现在自己已不是小学生了。所有的小学时学过的知识好像与现在所学无法接续。 赵守志侧转身,看见陈永安和一个胖乎乎的小男生坐在一桌。他骄傲地晃着脑袋,眼睛里有一抹笑意。除了赵守志李光宗李福臣和王秀杰这个四个凭成绩被录入到尖子班的学生之外,葛老师又通过关系递送进陈永安和魏红云。听说葛老师和李云达是亲戚,还有不远呢。 在学校的几天里陆续新进来十来个同学,于是这间教室前面的桌子几乎要触到黑板啦,整个教室就拥挤不堪。李云达老师对这种状况很是不满,终于在第二周时,后进来的学生被清退了出去。当那些同学向外走时,赵守志看见一个小女生哭了,样子很可怜。走了十多个学生,这间教室立刻显得疏朗起来,前面有了空地可供老师走动。 赵守志的品性不因为上了初中而有所改变,依旧那样文静雅致,还有稍许的腼腆。这种品性让他在课上不积极举手回应老师,以至于他被特意叫起来回答问题。他的答复准确无误,所以老师半事夸奖半事批评的说: “嗯,不错,学的扎实领会到位。不举手我还以为你不会呢。” 老师呵呵地笑出声来。 张淑芬因为儿子进了尖子班而高兴了好几天,她骄傲的心情溢于言表,眉宇间的神采飞扬着将每一个角落都映亮了。他每天都为赵守志准备午饭,用新买到的饭盒盛装,然后用网兜兜住。赵守志开始用网兜拎着饭盒时还觉新鲜,慢慢的他嫌背着书包拎着饭盒费事,就直接把饭盒塞进书包里。饭盒里的菜汁有时会渗透出来,洇湿了书本,于是那些书本就沾染了油污,卤上了颜色,每次拿书本出来,一股奇怪的味道就会扑鼻而来。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二十几天后,赵守志索性不再带饭,图的是省事。事倒是省了,但肚子饿了,所以午后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碗架子找可吃的东西。 赵守志在学习上虽不是很刻苦,却也有些板眼。所以,期末考试的成绩还算理想,在班级排名第十二。赵守志为此自豪了好些天,那张巴掌大的油印通知书也被揣了好些天。赵守志炫耀的心理被精心掩盖着,他会以一种不经意的神态,从棉袄的挎兜里抠出那种成绩通知单,当别人好奇地询问时,就稍作忸怩地呈上去。 第一二四章 他已病入膏肓 由春天开始一直到隆冬时节,赵庭禄都在忙于劳作。他自觉肩上的担子沉重,不单是养家糊口,还要侍奉年迈的老爹,要管教督促儿女,还要抽时间去娱乐放松,委实不容易。现在他学会了感慨,感慨于时光的流逝,感慨于生活的艰辛,感慨于万千生命的脆弱。 魏景中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生命已走到尽头,再接下去就是永恒的沉寂与黑暗。赵庭禄在十二月十九号去看过他,安慰他说病会好起来的,吉人自有天相,只要吃药打针就能日日见轻。魏魏景中撑着病弱的身子回答赵庭禄说: “四哥,我的病没救了,能不能熬过这个年还两说着。” 他对自己的生命已绝望,不再说“来能开春就好了”这句话。赵庭禄与刚刚升任村革命委员会主任才三个多月的李宝发闲聊时说: “照顾照顾李玉洁,一个老娘们介介的操持这个家也真是不易,年年欠着三角债。” 李宝发看了好一会儿赵庭禄,像要把眼珠子嵌入他的骨头里似的,看的得赵庭禄慌了手脚。他避让着李宝发的目光,佯装着看窗外的变压器。 “我啊,照顾的不少了,有米面贫困户补助什么的,哪样少了她?她是我亲叔伯妹妹,一爷公孙啊!”李宝发面色凝重地说完后忽然又慢慢绽放出琢磨不出是什么意味的笑来,道,“庭禄,玉洁说你贼拉拉的好,要是嫁你这么个老爷们儿就是死了也值个。” 赵庭禄马上面红耳赤起来,嗫嚅着说道:“净瞎说,这娘们嘴怎么没有把门儿的?” 他说话时心里直扑腾,就像是李玉洁的小手在抓揉他一样。 李宝发正式坐到村革委会主任的位置正是八月之末,其时绿色正浓,秋黄微显。在之后的第三天,他宴请了大队班子成员及一干朋友,所用食材无外是豆角黄瓜柿子粉条土豆。这些家常食材经过请来的厨师精心烹饪,却也是上好的菜肴。那天赵庭禄大队长长大队长短地叫他时,李宝发还不好意思地说: “别叫大队长,以前怎么叫现在还怎么叫,实在,亲密。” 赵庭禄呵呵笑道:“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但以后赵庭禄真的不叫他为大队长,还是沿用着以前的称谓——宝发大哥。这是一种习惯,这种习惯源自他们之前的默契和友情。 李宝发的继任者是民兵排长刘三闷。赵庭禄听说在指定刘三闷做队长后,畜牧队长王振江还是不服气,特意去孙江那里讨要说法。但说法没有讨回来,倒被孙江一顿训斥。孙江很少发脾气,那天不知道他抽了哪股邪风一副“江北胡子不开面儿”的架势,只把王振江弄得灰头土脸。赵庭禄暗自高兴,直骂王振江活该当不上队长,因为他私心太重又巧舌如簧两面三刀八面见光。 赵庭禄有时疑惑,他怎么当上的畜牧队长呢? 自从那天去李玉洁那儿看过魏景中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赵庭禄总在眼前浮现出那副病弱不堪的面貌以及李玉洁焦灼忧虑的神情。赵庭禄愁闷的情怀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即要撒手人寰,还因为李玉洁的无助与无力。 第一二五章 他死了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四日早晨四点多一点,张淑芬披着棉袄光着雪白的大腿,从外面嘶嘶哈哈地跑进屋里后,咔地闭了灯噌地钻进赵庭禄的被窝说: “大事不好!” 赵庭禄逗笑道:“屁眼儿冻封口了?” 张淑芬用冻得冰冷的脚在赵庭禄的小腿上蹬了一下道:“给你嘴冻住了,得搁凉水欢开。” 赵庭禄将身子向旁侧挪了一挪,半笑不笑地说:“这凉得赶像死人了,怎么那么着急,连穿裤子的工夫都没有。” 张淑芬将身子贴上去,很享受的说着:“老爷们儿的身子就是热乎,跟小炉子似的。谁着急了?那不是图稀省事吗。这大早的穿体统的出去,回来是脱还是不脱?不脱天大早,那我直脖等着?” 她轻轻地在赵庭禄的腰眼上掐了一下,又道:“哎,前面好像出事了,是不是魏景中‘别古’了?我看见好几个人往他家院里走呢。” 赵庭禄心里一惊,死人的画面立刻在眼前浮现。他不动声色地说: “生生死死是常有的事,又不是孙悟空能活一辈子。” 张叔芬面向他笑道:“谁不活一辈子?寿命长短都是一辈子,没听说谁活一半就死了的。” 赵庭禄想自己心不在焉,恐被张淑芬看出破绽,就不老实地将他的手伸向张淑芬的隐秘之地。张淑芬用手隔挡着,将嘴凑近赵庭禄小声说道: “孩子快醒了,晚上的啊。睡个回笼觉,嗯——” 张淑芬说完把手臂搭在赵庭禄的腋下,闭上了眼睛。 张淑芬睡着了,轻松后的睡相甜美娴静。赵庭禄没有做轻微的翻转,怕弄醒她。他的手搭在张淑芬的蜷曲的腿上,一动不动。 张淑芬侧转身平躺后,赵庭禄悄悄地掀开被子的一角,爬出来后再把被子掖好。他没有开灯,只就着窗外透进的微薄的光亮,拽过自己的衣服穿上,然后下地到外面。 天空中,繁星闪烁,西北天际上的圆月正慢慢地沉入地下。赵庭禄忽然想起今天是腊月十六,再有十几天就过年了。隆冬时节的酷寒正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星星也像被冻住了一样。 现在正是“狗呲牙”的时候。 雪光映天。那几只公鸡又叫起来,此起彼伏:哏哏——咕—— 东边天上出现了一点微光,清白冷淡。 赵庭禄进屋后坐在炕沿上,想了一会儿后把鞋子脱掉,转身将脚伸进被子的边缘,去感受那里的温热。张淑芬现在已醒来,半睁着眼睛问: “你啥时候起来的?” 赵庭禄说:“才起的。” 张淑芬稀里糊涂地哦了一声后,伸手将灯绳扯住,咔嚓一声灯亮了。 梅芳的手伸出了被子的外面,赵庭禄将她的胳膊塞回去,然后说:“你说的话吓着我了,魏景中真死了。他没事就和我说大鼓书看唱本,想想真……” 张淑芬没等他说完接过道:“怕鬼?” “不是不是,就是觉得空落落的。”赵庭禄说。 太阳刚一跃升到房脊上,魏景中的大儿子就撞见门来,咕咚一下跪倒磕头道: “老大爷,我爸死了,我妈让你帮着找木匠打棺材。” 赵庭禄慌地挽起他道:“先回,我马上到。” 将伤心悲泣的魏彦峰送出门后,赵庭禄噼哩噗隆地洗涮穿戴,望向水缸说: “缸里水不多了,要不我挑完水再去?” 他的征询的话说得犹犹豫豫。 张淑芬疾快地说:“快去,磨磨蹭蹭的,一点儿沙愣气儿都没有,叨个你回来再挑,再不我和守志去抬。” 赵庭禄听罢,戴上帽子后正欲推门而去,张淑芬叫住他又说:“这死冷寒天的,戴上手闷子,可别把你再糟践了。” 她说玩自顾乐起来,乐得快活,没有城府。赵庭禄翻了翻眼白儿,稍作迟疑后就出去了。 李玉洁木然地坐在炕上,背靠着墙,双手抱在拱起的膝盖上。她的小女儿茫然的坐在窗下,握着拨拉锤望着进进出出的人。 李玉洁的那个亲兄弟叔伯兄弟们里里外外地忙碌,已先到的李宝发对进屋后站在地中央的赵庭禄说: “这昨晚还好好的呢,就念着今天找你说大鼓书,那成想半夜就拔气儿咳嗽,不到四点就咽气了。庭禄,你领着魏彦峰去找郑大木匠来攒料子,你们是亲戚。这景中也没交下谁……玉洁,你也别傻坐着,景中死了你还得活着不是?把你那鞋带子系上别踢啦蹚啷的好像你也要是咋的似的。” 李玉洁转身面向地上的几个人抹着眼睛说:“大哥啥事你就做主,我现在脑袋里跟粥似的。” 赵庭禄没有多耽搁,领着魏彦峰转身向外走去。在过躺着的魏景中拍子前,他仔细地看着,青色的装老棉衣套在他瘦弱的身上,肥肥大大,一双登云鞋倒是合脚,绊脚丝拢住了脚踝。他还没有拿打狗鞭子也没有圆圆的打狗饽饽拿在手上。他不知道压口钱有没有咬上,一块黄布苫着脸面,看不见。应该咬了,听魏景中说他早就让李玉洁准备了,怕到时候抓瞎。 赵庭禄领着魏彦峰拜请了郑大木匠后回来,见四生子正把魏景中的被褥衣物搭在土墙上。 赵庭禄这两天尽自己的所能帮着李玉洁完成葬礼的所有程序,直到第三天将魏景中下葬。七不出八不的古训没有奉行,阴阳先生老穆说他已去墓地做法行了敕令一切无虞。用五谷净宅撵了“殃”后穆先生走了,没有人送他。 在下葬回来漱了口吃过饭后赵庭禄没有立刻回到自己家里,而是和李宝发的大弟还有四生子一起打扫庭院,收拾杂物。 屋子里已被清理擦拭了一番,正午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上两天来冷风肆意荡开来扫去的屋里充满了暖意。炕上很热,小窗台上的一小碟墨汁正在一点点地干涸。 烧大黄子后的烟味儿还满布于屋子中,里屋地上接收的黄纸堆积着,昭示这儿刚刚有人离去。除此以外,一切如常。 李玉洁斜坐在炕沿上,对才进屋来的赵庭禄他们说:“四哥,歇一会儿,看这几天把你们给累的。” 赵庭禄并未坐下休息,他对李玉洁的大弟和四生子说:“也没干啥,不累。玉洁,我先回去了。” 李玉洁没有挽留。 第一二六章 出血了 赵庭禄回去后就躺在炕上,让炕上的热力穿透棉袄,爱抚自己的腰窝。突然他对补袜子的张淑芬说: “魏景中现在就躺在坟丘里,冰凉‘马快’的,热炕头他是享受不着啦。” 张淑芬拿袜底托的手一哆嗦,然后看了看赵庭禄说: “说的吓人虎道的!哎,赶明你不也得那样吗?”死的画面不好看,所以赵庭禄转移话题问: “守志呢?” 张淑芬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回道:“上大哥家了,我也不知道。老二才上毛道子了,这半天没回来,八成是拉屎了。” 赵庭禄嗯了一声后闭上眼睛。 当赵庭禄稀里糊涂的要进入梦乡时,猛地听见了赵守业杀猪似的嚎叫:“妈呀,我屁眼子出血了,一啦啦出血啊!” 赵庭禄猛地一惊,连忙坐起,连鞋也没穿就跳到地下,从门玻璃里向外看,见赵守业正撅着屁股一步一步向屋里挪。张淑芬丢下手中的活计,趿拉着鞋到赵守业的跟前问: “咋整的,咋还拉出血了呢?快溜的我看看。” 闻声出来的赵有贵看着宝贝二孙子到道:“在以后别使揩腚棍儿了,让你爸上生产队要点报纸。” 他的语气里有十分的怜爱,并俯下身子察看着。 张淑芬笑骂道:“没事啊,‘蝎虎打掌’就跟挨刀似的,搁热水洗洗就好了。赵庭禄,看看有没有干净纸,先捂上。” 张淑芬说完,将赵守业托起:“咋越长越沉呢?再长两年就抱不动了。” 她将赵守业放到炕沿后就说:“撅着!” 赵守业将屁股高高地撅起,头触着炕席。张淑芬将接过赵庭禄递过来的一片干净的报纸,刚要擦上去,赵庭守业就晃着屁股喊: “妈呀,疼啊——” 张淑芬真生气了,骂道:“叉你妈的还没沾边儿呢,就招呼疼,有没有点‘钢条’?成天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前天把云豆粒子塞鼻窟窿里了,咋没憋死你!忍着点儿。” 她呵斥着,啪地把报纸糊上去,再一使劲,将赵守业屁股上的秽物擦下来。 赵守业咬着牙屁股哆嗦着问:“完了吗?” 张淑芬道:“没完,还得洗呢。呸,真他妈恶心人。” 她说完,在赵庭禄端来的温水里蘸了一把,然后拍到赵守业的屁股上。打香皂,再拍水,反复的几次后,赵守业的屁股干净了。仔细看看,那儿拉了一厘米多长的小口子。 张淑芬待赵守业穿好裤子趴在炕上后,问:“咋拉的?” 赵守业说:“我嫌冻屁股就使劲用秫杆棍揩了一下,就拉出血了。” 趴了一阵儿的赵守业慢慢地爬起来,坐到炕头上拿过剪子和报纸,剪起了五角星来。他可能是忘记了疼痛或是疼痛已轻微了。 赵庭禄被这么一折腾,睡意全消。他在屋地的中央来回踱着步子,说:“三哥家的老大处对象了。” 张淑芬有点疑惑地睁大眼睛,问:“梅波和谁处对象呢?” 赵庭禄撇了撇嘴,看着张淑芬道:“梅波处啥对象,是老李三哥家的老大。才多大个人儿就处对象了?现在的孩子真是的,跟疯了似的自个找对象,还拉手呢。” 赵庭禄自顾说着,没有理会张淑芬正斜眼儿看他,目光中含有调笑的神情。 “要是定妥了不得找你借钱呢?”张淑芬突兀的一句话让赵庭禄一愣,但旋即他以肯定的口吻回应道: “那咱得帮,没多还没少人?都说我们俩好,裉节上我一个大子不出,不叫人笑话。” 张淑芬没言语。 张淑芬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四丫他们啥时候结婚呢?” 赵庭禄站住,然后坐到炕沿上:“不知道啊。” 张淑芬一改刚才神态,咯咯地笑道:“你不是媒人吗?当媒人不知道谁知道。媒人是小鬼儿,两头抹油嘴儿,人都这么说。” 张淑芬的话音刚落,赵庭禄不满地嘟囔道:“还抹油嘴儿了,拢共就吃了老陈家一回饭。那叉娘们儿我一去就说三七嘎杂话,没完没了地说,水都喝不上一口。” 张淑芬知道那叉娘们指的是谁,所以听过后不免也跟着骂了一句:“那叉娘们跟旧社会里的刁婆婆没啥两样。” “来年开春结?听老陈头的意思是那样。他说他大儿子过了年打xz回来,八成也得带钱。” 赵庭禄和张淑芬闲聊着,东拉西扯东一锄头西一杠子,聊得梅芳枕着张淑芬的腿睡着了。 天比十二月份长了很多,三点多的太阳斜在西边天空之上,淡白明亮。 晚饭过后,赵庭禄上腰街王大鬼头家里坐了一会儿,看了热闹后就转回来。他没有在那儿看牌,一是没那心情,二是没有空位子。那个扣喽眼的王磕巴调侃赵庭禄说: “赵庭禄学好了,以后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 赵庭禄打趣道:“把眼儿不担输赢,还不用把着身子,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傍晚的昏暗中有那么一阵暖意,这样的一种错觉完全由那一盏煤油灯而起。停电了,这一段时间以来,每到晚饭后都要停电。钢笔水瓶做成的煤油灯跳动的暗弱着火苗,将这间屋子照映着。 赵守志饶有兴致地蜷曲四指,大拇指向上挑动,对赵守业说:“像啥?” 赵守业歪头想了想,回道:“狗。” 赵守志嬉笑着又继续做他的手影,做了一会儿,赵守志说:“兔子。” 这样的游戏继续着,彼此猜测各自的手影为何物。简单的快乐来得容易,但并没有因为来得容易就随意地终止。窗玻璃上透明的薄冰绘画出花草树木,鸟兽虫鱼,自然的手笔奇妙而绚丽。 直到赵守业淘气地将煤油灯故意吹灭他们才跳下炕,相互追逐着跑进东屋。张淑芬故作生气地说: “这二鬼,把洋油灯吹灭干啥?败类的玩意。” 煤油灯重又燃起。梅英和梅方蜷曲着睡去了。张淑芬脱去她们的衣服,让她们在被子里安然入梦后,整理了一下刚才被两个儿子踢蹬乱的铺盖道: “这点热火气儿全放没了,两个小犊子。”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闪光,有特别的妩媚。张淑芬的言语饱含着她深深的母爱,并非是简单的责骂。赵庭禄下地来到东屋,见赵有贵正坐着看对面的墙,赵守志和赵守业已钻进被子里睡去啦。 “爸,咋还不睡觉?”赵庭禄问。 赵有贵看了看儿子说:“你说你老妹儿啊,头八百年就说听听收音机,就几天,然后拿回来。这都二十多天了,我连影在哪儿都看不见。” 赵庭禄笑笑道:“不才半个多月吗?亚兰过两天就来了,别着急。” 赵有贵不满地嘟囔道:“十一月十七号淘完米拿走的,哪是半个月都一个多月了。我那收音机嘎嘎地,听着可真切了。” 赵庭禄明白这大长夜的父亲无事可做,觉又少,就只能听收音机来打发时间。 赵庭禄又转了两个圈后出来到西屋,将门插上,只几步就跳到了炕上。张淑芬已脱了棉裤坐在被子里,棉袄半披着。他咽了口吐沫,盯着张淑芬一下一下的看,那目光就像喷火一样。仅仅是几秒钟,赵庭禄迅速地脱掉衣服,赤裸着钻进被子里。他在享受着热炕。 张淑芬将灯吹灭,侧身倒下。 赵庭禄忽然说:“哎,你说李玉洁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张淑芬忽然停下抚摸着赵庭禄的手,问:“啥怎么过来的?” 赵庭禄道:“魏景中连说话都大喘气,更别说干那事了。白瞎了,白瞎那好玩意了。” 张淑芬明显地冷淡起来道:“那你去伺候啊,不就不白瞎了。” 赵庭禄暗暗怪自己说话考虑不周,忙回应道:“我自己的地还没伺候明白呢,哪有工夫去干她那叉事。” 他尽量说得自然轻松,好让张淑芬觉得他与李玉洁毫不相干,仅仅是邻里旧居。但张淑芬却没有依顺他的意思,反而问道: “你是不是想打她的主意,想沾点她的荤腥?你俩要是有叉狗事儿,我就给你刷茬。” 赵庭禄在黑暗中连忙陪笑道:“想哪去了?这不是今天魏景中才埋了吗,我就寻思起这事来啦,没旁的意思。” 他说话的同时手亲热的抚摸上去。 赵庭禄的话自然又平静,听不出有什么异样的情感。 “完事后睡觉可香了。”张淑芬说。 第一二七章 郑大矬子其人 陈百才和四丫结婚的那天,赵守志和赵守业没有作为压车的到婚礼现场,他们只是赵有贵的嫡孙,和赵庭栋的儿子侄男外女差得远呢。赵守志知道这点,他已经十四岁了,他已经是初二的学生了,他虽然没长多少个,声音却有了很大的变化。赵梅波说赵守志说话怎么像个大老爷们似的,现在连碰都不好意思碰一下了。赵梅波形容得并不准确,她只是凭自己的经验做前后对比,觉得赵守志已显露出男孩子的特质。才大赵守志四岁的赵梅波在五年以前就与家人住在赵庭禄家的西屋,每天里拉着赵守志的手甚至与他耳鬓厮磨而无一点异样的感觉。赵守志的声音虽不成熟,但已显得醇厚圆润又不失清亮,这也是让赵梅波在肢体上远离赵守志的原因。在所有的赵守志的同族女孩中,他最信任的是赵梅春,然后是赵梅波。他讨厌赵梅香,但从未在言行中有所表露。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性格不喜欢张扬含蓄内敛,另一方面也是他被赵廷禄的训话所渲染:为人要恼在心笑在面,话到舌尖留半句,举手投足左右看。所以赵梅香在评论这些兄弟时常常对赵守志赞赏有加。 赵有贵的稍长的孙女们陆续到了婚嫁的年龄,赵梅香自然也在其中。从去年六月份开始,赵梅香就到生产队干活了,一直到现在,已经做了一年半的女社员。一个月前,赵庭财听说赵梅香和陈三祥子处对象时,他暴跳如雷。他搞不清自己怎么总会与地主家硬扯上关系?赵梅春是自己硬逼着才没和林余波成婚,这赵梅香怕也是要费他一番心力? 陈广发的五个儿子当中,老大娶了同为地主成分的邻村刘家的胖姑娘为妻,这也算是门当户对。陈永祥为大儿子,顺延下去,老二陈永瑞为二祥子,老三陈永福为三祥子。但陈永安却并未叫四祥子,原因不明。二祥子陈永瑞去年夏天入赘到了韩景成家做了上门女婿,结婚所用简而又简,就少了不少钱。 在林家屯,郑大矬子是颇具喜剧色彩的人物。郑大矬子本名有田,论起来,他还是郑秀琴的同族二哥,上述四代他们同根同源。郑有田从十四岁起给地主家打短工,到了成年就扛长活做整年的劳计。郑有田不抽烟不喝酒不耍钱,唯一的爱好是喜欢看皮影戏。皮影里嘎秃子的形象最能让他开心,是他生活的调剂。他的简单的快乐与幸福由几十年前延续到现在,又会延续到将来。郑有田二十五岁那年娶了前屯李举爪的女儿李三花为媳妇,他的幸福的感受高涨到极致,于是每日里他的脸便充盈着满足的无法掩饰的笑,甜蜜而温暖。不知道是谁的毛病,郑有田结婚后却无子嗣,但这并没有让他有断了香火后的忧戚自卑和深深的不安,他常常自我解嘲自我安慰的说: “没孩子更好,没累赘,没啰嗦,两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还省得长大给他张罗娶媳妇。” 他的由娘胎里带出来的乐观常常被人们看作是愚钝、麻木、少心缺肺,就被暗地里讥笑。郑有田上工劳作下工操持家务,倒也把日子过得有板眼不凌乱。 郑有田的西邻韩景成巧言俐舌能说会道又拉得一手好二胡,但很不幸,他的妻子在他的女儿二岁半时撒手人寰驾鹤西去。女儿尚小,无人照管,便把她抱给李三花,求她在白日里帮着看护洗涮。有一天,韩景成干了半天活回来到东院接孩子,见她睡了就与李三花闲聊。张家长西家短天南地北地过了几十分钟后,那种黏糊的情状就像文火煨过的黄米粥。那天韩景成就和李三花好到一块儿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种事不会戛然而止,如果那样男人便都是圣人。韩景成由此开始的偷偷摸摸到后来的明铺暗盖,再到现在的大模大样同床共枕,历时十几年。其中的滋味不需亲身经历却也能品砸咂得出七大八来。郑有田是不是苦恼过?酸楚过?恨过?痛过?不知道。他没有咒骂没有吵闹,甚至他没有流露出不满的情绪,每日里总是笑呵呵的。有一句话他说得很经典: “老娘们那玩意谁使不是使,活着不交人人儿,死了烂成泥儿。” 说来奇怪,李三花和韩景成好过的四个月后突然怀孕了,所以有猜测说郑有田那玩意不中用,再不就是清水罐子不能生育。不中用也好,清水罐子也罢,李三花怀孕后所生的姑娘就是他的,随了他的姓。这也算是老天开眼,没有让他绝后。李三花生过这一胎后再无动静,就好像专为成全韩景成一样。 不能简单地说郑有田达观豁然于事,说他看得清想得透好像也不准确,有一件事很能说明问题—— 前年的夏天缺粮,不够吃时只好以挖土豆做填补。一天晚饭,韩景成对正咕囔咕囔起劲吃饭的郑有田说: “二哥就愿吃土豆,有口福啊。” 郑有田忙接过话说:“二哥就得意这口,好吃。” 他吃得愈发起劲,还有一副占了便宜的表情显现出来。 韩景成类似的话很多,比如: “二哥翻过的园子深还细发,二哥打的鸡窝‘缁密’还好看,二哥干活就是实在,二哥多咱都不耽误工……” 韩景成与亡妻生的女儿外嫁后,就堂而皇之地将家具被褥一股脑地搬到了郑有田家里,自己的那两间小破房却并被卖掉,说以后招养老女婿时用它做新房。 韩景成与李三花生的女儿和陈二祥子结合后,第三天就双双住进了腾出的那两间小房里,过起了甜蜜的小日子。那阵子陈广发很是郁闷,说儿子白生白养了,归齐到了倒插了门儿成了人家的儿子。不过很快陈光发想明白了,儿子走到哪都是自己的儿子,况且儿子入赘到韩省了不少事。 二男事一女的日子见惯了,就不觉得奇怪在哪里。郑秀琴在起初还好言劝这个未出五服的二哥多长心眼儿,别傻了唧的被人几句话哄过就找不着北。现在她不再说此类话了,因为郑有田嗯啊的答应过却并不往心里去,而且他有时会把自己的话转给韩景成。郑秀琴骂过他: “郑大矬子,你人矬心也矬。” 第一二八章 反对无效 陈广发家与郑有田家只隔了一个院,也算是老龄旧居了,彼此都知道身上有几个痦子。人熟为宝知根知底,郑有田愿意将不是自己亲生女儿却又终日叫自己为爹的郑彩凤下嫁给陈永瑞。 赵庭财与陈广发熟悉,却对他并无很深刻的了解。他在二队陈广发在四队,而且这一年以前他们两家相距太远,没有“穿互”往来,更重要的是赵庭财在工业上班,与一般的社员交往很少。所以,这也成了他反对赵梅香与陈永福谈恋爱的原因。他对赵梅香说: “那个陈永福长得五短的身材,嘴倒挺溜,就是‘油拉罐子’卡前失全靠嘴支着。他家哥们儿多,他除了嘴勤快外,哪也不勤快。人活着靠力气吃饭靠,能靠嘴吃饭吗?” 赵庭财句句话不离嘴字,好像陈永福所有的缺点都挂在他的嘴上。 赵梅香没有因为父亲提出的种种反对的理由而放弃自己的对爱情的追求,她的眼睛乜斜着,一副绝不退缩的态度。所以赵庭财骂她道: “你硌崩着眼睛跟个小瘟鸡似的,我咋养了你这么个现世的玩意!” 赵庭禄对赵梅香的事充耳不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实际上,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赵梅香与他不亲近,不与他沟通,不柔婉不通达,她想要做的事不许别人阻拦,很有一意孤行的架势。 赵梅香与大他一岁的陈永福由初始的相互有好感到逐渐走近再到暗定终身历经了一年多。这过程虽说不上浪漫,却也有诸多可以回味的地方。从电影场到新近一二年才兴起的二人转露天剧场,再到舞绢弄扇的秧歌场上,赵梅香和陈永福爱恋之情,慢慢的炽热浓烈,最后如胶似漆不可分割。他们的爱情谈不上惊天动地,跌宕起伏,但足能够说明爱情的甜蜜。 “地主”这一成分已不再是特别的标签,把这一群体与贫下中农相区隔,所以陈永福没有了自卑的感觉,赵庭财也不再与地主这一称谓表述不满或鄙视或者是做为反对的借口。赵梅香有一次谈及自己与陈永福的恋情时说,赵庭财老像是看贼一样看她。此时,赵梅春揭她的老底道: “你那时不也看着我吗?” 赵梅春的话并无恶意,但赵梅香却有八分的不满,两只眼睛几乎要分列到太阳穴的两侧,撅嘴鼓塞的不理赵梅春。 赵梅春不与赵梅香争长论短,不与她掰扯旧事,她只是在平静地说说。很多时候,她都是这样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不亢奋不萎靡,不傲慢不卑怯。赵梅春在四月份的时候很是郁闷了一阵子,因为林余波订婚了,他将要迎娶孙大蛮做他的媳妇。孙大蛮小林余波波三四岁或四五岁,他搞不大清楚。赵梅春小林余波二岁,这是肯定的,赵梅春与林余波相般配也是肯定的,赵梅春比孙大蛮更适合做林余波的媳妇是千真万确的事,但他们没有成就姻缘。赵梅春的郁闷没有表露在脸上,实际上她没有多少时间去思前想后,繁杂的家务让她每日的难有闲暇,所以她不能像思想家一样凝神静气将目光深入星空深处作深邃的思考。 听说孙大蛮很是同意林余波,宁可不要彩礼也要下嫁到林家。孙大蛮和孙江是没出五伏的共有一个太爷的家族兄妹,论起来,赵梅春还得叫她姑姑呢。想到这时,赵梅春心里是一阵苦笑,觉得命运真会捉弄人。 “鬼迷心窍的,认准一个人就是棒打都不会回头。”吴桂兰这个做母亲说的话,适用于孙大蛮也适用于赵梅香。 赵梅香的婚事终也是反对无效,阻拦或阻挠都无济于事,倒不如依了她。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都炸翅了要飞了,都不服天朝管了。赵庭财每每叹息着说这样的话时,免不了一阵气闷,之后是无奈地骂几句脏话。赵有贵的孙子辈中赵梅香是第二个出门子的人,所以在一九七九年十月末结婚时,场面很是隆重气派,除了孙江这个亲家去送亲外,李宝发等一干有头有脸的大小干部也大多到场。 第一二九章 他真会干事 孙江此时已调到社办企业当副厂长,接任的是李宝发。李宝发很会干工作,又精于人事善于调和迎来送往,所以接手大队书记这一职位也算是名至实归。李宝发上任后没有对大队的人事做调整,一切都按部就班因循旧例。他有他的考虑,一是老胳膊老腿又没有什么错误,不大好说出调整班子的话;二是他自信凭能力凭关系团结这么几个人还不成问题。李宝发为人处事待人接物有别于他人的地方,不能说他圆滑,因为他办事实在不大说空话;不能说他廉洁奉公,因为他也有吃喝拿要的行为,对待别人往往不求全责备,但真的不会大贪大占明目张胆肆意妄为;不能说他洁身自爱,因为有传言说他和张小五子打过情骂过俏,但这也仅仅是传闻,查无实据,没有现行。 到现在为止,成分不好的地主富农们提起李宝发来并不责怨之情。在小队里,每一次起猪圈粪时,李宝发都会找林余波的哥兄弟把这脏活承下来,派成分好的社员是万万不可的,没人愿意在及膝盖深的猪圈粪赤脚挖粪再用力甩出去。李宝发每次将起猪圈粪的活派给他们后,都要打发张二胖到供销社装二斤白酒买五斤饼干给他们,工分按双份下。李宝发所给的待遇让林家兄弟“五可五可”的,就差没有磕头谢恩了。有社员提出异议,李宝发就让他们试试。当双脚刚踏进恶臭发绿的粪泥以后,那吵闹的精瘦的家伙就干哕起来。这活不是谁都能干的。能干的林家兄弟总在事先喝那么一点酒,让自己处于微醺的状态中,于是味觉和视觉就不那么敏感了。他们的手头又稳又准,断不会把四股叉插到脚上。同样的待遇也用在起沤好的青麻上。秋成之后,收割的青麻堆积在小庙大坑的水里,四周用木棒插住,上面用重物镇住。十几天二十几天后,青麻就沤好。在水中将沤好的青麻弄到岸上是又脏又累的活,水是绿的,不说还有异味还又冷凉。林家兄弟就喝酒取暖壮胆,然后下到水里将一捆捆青麻搬上岸。 有人说李宝发是刀切豆腐两面光,不得罪人还会使唤人。李保发坐上支部书记的位置后,曾对赵庭禄说,现在大队上有治保主任的位子,你干还是不干? 赵庭禄犹犹豫豫的,没说干也没说不干。这么的过了五六天后,新治保主任走马上任,没有他的事了。听李宝发说新治保是公社老蒯的什么外甥,门神头挺硬的。赵庭禄没有后悔干不上志保主任,于他来说,在队上开手扶拖拉机也不错,苦不着累不着,只是在打场时要忙碌一些。 第一三0章 缱绻缠绵 雪下得紧。 十二月中旬天冷得如往年的三九天,冻得脚后跟像猫咬的一样。场已打完,这是很出奇的事,接任李宝发的刘三闷有力度有干劲儿,做事风风火火不拖泥带水。赵庭禄开着那辆手扶拖拉机给刘三闷儿说得上话的公社干部送了几次玉米瓤子后,就不再有什么紧要的事了。刘三闷儿私下里对赵庭禄说: “老叔,以后有事找你,免不了还得送东送西的。” 赵庭禄心领神会,不再多问。 刘三闷怎么会被李宝发选中做他的继任者,是一直让赵庭禄困惑的事,他们吵过架,而且李宝发多次表达过对刘三闷的不满。但不管怎样说,由刘三闷接任队长想必也有其道理,只是赵庭禄还参悟不透,也许其中另有隐情。 现在赵庭禄看眼前飘飞的雪花时,不免烦燥起来,这雪三天两头的,也太勤了。 张淑芬去了北四屯,说要呆些日子回来,娘家兄弟生了小孩,总得伺候着。张淑芬在昨天下午临行前嘱咐又嘱咐,让赵庭禄别走马灯似的东家进西家出,好好做饭看孩子。赵庭禄嗯嗯地答应,在昨天晚上果然没有出去,老老实实的在家看守志守业哄着梅英梅芳。 赵庭禄只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站了一会儿,他的套面棉袄的肩背狗皮棉帽上就落满了雪花。他拍打了一下身子,然后环顾左右,顺手抄起立在墙边的扫帚,左右开弓扫起长长的过道来。轻飘飘的散落的雪花没有粘结踩实,所以扫帚过后就如雾一样飞起。赵庭禄扫到大门前后,回头看看过道又落了一层雪,地面灰黑的颜色透过来倒也好看。赵庭禄现在忽然来了兴致,觉得看雪花飞舞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于是在九点的天光下,在被雪迷乱的暗淡中,他仰面向上看去。 赵庭禄的目光穿过飘飞的雪花落在斜对面的李玉洁身上时,见她忽然用食指调皮地勾了他一下,脸上还挂着甜腻的笑。赵庭禄将扫帚扔到苞米秆垛上,迟迟疑疑鬼鬼祟祟地挨近李玉洁道: “啥?” 李玉洁拾起刚才放在地上的泔水桶,看了一下前后左右说:“没人看你呀,瞅瞅把你吓的。” 这么一说后,赵庭禄忽地表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看就看呗,又不是干见不得人的事。” 他的清亮的声音仿佛被雪花融会,带着一种春雨般的缠绵与细润。李玉洁扭捏起来,好似她现在就与赵庭禄做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好一会儿才说: “我家炕头好像塌了,塌了好几天了。” 赵庭禄立刻明白了,他不再瞻前顾后径直向院里走去,那样子大大方方气宇轩昂。 李玉洁的庭院中积雪纯净,没有杂乱脚印,没有杂物。窗台靠着的扫帚弥迷满了雪花,窗台下的一只筐头被雪围附着,浑圆晶莹,玻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 赵庭禄进屋后跺了跺脚,搓了搓手,然后掀开炕席看,果然见一块塌陷的地方。他把炕席卷起然后拿过小板凳塞进卷筒内,以作固定。李玉洁一边将炕上的小被儿扯到手里一边说: “这屋冷?” 赵庭禄忙答道:“不冷不冷。” 李玉洁抬眼看,正与赵庭禄的目光对接,于是她抬头想了一会儿说: “还不冷?外地上水缸都快冻死窑了,得隔几天用热水欢欢,不敢多烧柴火,怕来年不够。” 赵庭禄点头说:“我们家也一样,外屋地上的水缸也上冰了。那你挑水、能挑吗?” 赵庭禄的言语有十分的关切。这话触动了李玉洁,她的目光迎向赵庭禄,如有泪水在漫漫渗出一样,眼里雾蒙蒙的。 “抬呗,和彦峰抬。你能挑,可你只能给张淑芬挑。” 赵庭禄不敢再与李玉洁对视,就用小铲儿顺着缝隙探进去,然后向上翘动。塌裂成两片的土坯被赵庭禄抠出来后,问: “有没有整块的?” 李玉洁一叠声地答道:“有有,秋天拆炕时还剩两三块,让我放在里屋了,就寻思炕塌了好换。” 她说完,急忙向里屋去,只是片刻就搬了一块土坯出来。赵庭禄接过坯换上后,将那快熏染了烟灰的土坯拿到外屋地再用斧头砸烂,又倒水和成泥。李玉洁如观赏一部好看的电影一样,看着赵庭禄的一举一动,并不时地露出恬淡的微笑。等赵庭禄用泥将炕面抹平再把结合处溜严后,李玉洁用斜搭在墙上的一根玉米杆蓬起了炕席。 李玉洁将暖瓶里的水倒了一点到洗脸盆里,又添了凉水。现在她将水盆端过来放四脚八叉的方凳上,说: “洗洗,看造得跟灶王爷似的。” 她的话似是妻子在对丈夫说。 赵庭禄没洗脸,只是洗了手,然后用毛巾擦过。 窗外的雪此时绵密了很多,连对面的墙都影影绰绰了。 把脏水倒完水后,李玉洁边向屋里来边说:“这两个孩子天天挣命,在炕上又是蹦又是跳的,没有老实时候。往后,我可得管管,要再塌了,就把他俩塞那儿。” 李玉洁玩笑的话说得轻松,看得出她现在心情好极了。赵庭禄坐在炕沿上,有些拘谨地欠了欠身子应道: “小孩儿哪有不淘的哪。”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玉洁看着他的脸道:“瞅瞅,那边儿太阳穴沾了炕灰了。” 她顺手扯过毛巾,站到照庭禄前面举手擦向那点污秽。李玉洁两片在他红底蓝花的棉袄里微微颤动,几乎要触到赵庭禄的脸上。李玉洁的鼻息在赵庭禄的脸颊上如春风一样拂过,让他的心陡然欢快地跳起来。他想伸出手将李玉洁拦腰抱住,他想把脸贴在李玉洁起伏的胸脯,他想亲一下李玉洁浑圆温暖的臀部,但他忍住了,他不敢造次,只是咽了两口唾沫。 李玉洁擦拭完那小块烟灰后微低头,她的鼻翼渗出汗粒来,面颊也晕红如霞。 “你咋那么老实?”忽然李玉洁幽幽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仿佛传自渺远的天边。 赵庭禄身体里原始的欲望和长久以来被他压抑的渴望迸发出来。只是在一刹那间,他的双臂环上去抱住了李玉洁的腰肢。李玉洁微微地颤抖着将赵庭禄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下巴抵在他的耳畔上。慢慢地她的眼睛滋生出泪水,这泪水聚集着在滴落下来,滑到了赵庭禄的脖子上。她啜泣着,双肩抖动,一线口水也流出来粘染在赵庭禄的耳朵上。 赵庭禄缓缓地站起,用双手捧着李玉洁的脸,有点儿心慌地问: “哭什么?” 李玉洁抹了一下眼睛,又擦了一下嘴,小声说:“我才没哭呢。” 她将脸向左边扭过去。 “孩子们要等一阵子才放学呢,小丫头在她姥姥家。”这种带有暗示意味的话说得轻柔如同耳语一样,“张淑芬昨天走的,我看见了。” 赵庭禄明显地感知到李玉洁的细腻和聪敏,于是他将李玉洁抱住后倒在炕上。 赵庭禄只停留在拥抱与接吻的层面上,他没有再深入下去。当他将自己的手搭在李玉洁私密处时,李玉洁说: “等两天的,那里埋汰。” 如哄小孩一样的李玉洁,软语轻声。 赵庭禄与李玉洁缱绻缠绵了好一阵子,才恋恋不舍地出来,此时空中的雪花少了许多。他出门时,李玉洁没有送,只是扬了扬下巴颏,目光软糯,如加了棉白糖一样。 第一三一章 黄汤了 从李玉洁家里出来,赵庭禄没有环顾左右贼头贼脑。他尽量做出自然平和的样子,神态端正,目光从容。但他心里却打鼓,怕让人发现。在炕上倒着时,李玉洁问过他: “庭禄,我们家死鬼没小一年了,你咋不来呢?怕别人说闲话?” 赵庭禄说:“是怕别人说闲话,更怕张淑芬。” 现在,他强力说服自己,给自己一个理由:看见有什么?有事才去呢。 赵庭禄回到自己家后,东忙西忙了一阵子,无非就是借此让自己恢复平常的状态,让自己显得自然轻松。中午时他打发午休的孩子们上学后给东屋炕烧了一把柴,好让炕上有个热乎气。他自己的炕没有烧,火盆又在东屋,所以西屋冷得跟冰窖一样。 没有张淑芬,这屋里就少了女人的味道,炕上梅英的一只破袜子搭在小被子上,那个鸡毛掸子头朝下靠在窗台旁,炕头里大饼子的残渣落在炕面上,特别显眼。 赵庭禄爬上炕,用笤帚将炕扫净后,把平时盖脚的小被子叠好,再把那个破袜子塞到装脏衣服的包袱里,之后他支着窗台向外看。玻璃上的霜厚积着,外面的一切全看不见。赵庭禄撮起嘴唇卖力地向玻璃上哈气,那霜就一点一点地晕开,最后透透亮亮。从这不规则的圆晕里向外望去,见雪依然在下,被雪遮覆的墙、屋顶、柴草垛都呈现出一片洁净纯粹的景象,没有一点杂芜。斜对面的李玉洁家的三间草房映进他的眼里后,赵庭禄一哆嗦,身体里那份蠢蠢的欲望又慢慢的升腾,冲撞着他的胸口。李玉洁明天该没事了?想到这,焦灼的渴望在他的小腹部鼓荡着,再向上涌,直欲冲上额头。 李玉洁出来了。 赵庭禄好像感觉到了李玉洁正向他这儿凝望,他立刻端正坐姿,就好像李玉洁能看见一样。李玉洁拢了一下头发,似是心有不甘地回转身。 赵庭禄是个细腻的人,他忽然想到张淑芬也可以透过窗子向外面看得清清楚楚时,心里一惊,他不会也坐在这儿监视自己?应该把苞米杆垛在东侧,那样就能把张淑芬的视线遮断了。 张淑芬浑身落满雪花进屋时,赵庭禄正在东屋和赵有贵闲说话。听见熟稔的扑通扑通的脚步声,赵庭禄马上跟过去问: “你不说待些天吗,咋回来啦?” 张淑芬边摘围巾边说:“啊,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就回来了。再说家里也放不下呀,这又老又小的,还有猪,哪样能离开我。” 赵庭禄开玩笑道:“他老人家去世了,地球还不是照样转吗?离谁不都得活着。” 张淑芬将脸拉下来道:“你盼我死呢?” 赵庭禄慌忙摆手说:“没那意思,别歪三拉四的挑理见怪。” 张淑芬本也没往心里去,听他这么说就笑道:“这十多多里地走得都冒汗了。” 赵庭禄殷勤地拿笤帚打扫着她肩背上的雪花说:“你也是,再住一宿怕啥的,看明天放晴再回来多好。” 张淑芬一边接受着丈夫的殷勤,一边指着这屋子里说:“还多住?这一宿的工夫,你瞅瞅这造的,跟跑腿窝棚似的冷清寡灶,就要黄汤了。” 赵庭禄脸上挂着笑,心里暗忖:和李玉洁的那事儿要黄汤了…… 第一三二章 编炕席 第二天太阳出来后,整个的庭院以及屋顶围墙柴草垛都覆盖了厚厚的雪,成了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 赵庭禄在厚积的雪中奋力劳动着,卷起的棉帽耳朵随着手臂的摆动有节律的上下颤动。 赵庭禄的棉手闷子是刚入冬时张淑芬新作的,絮了一两多新棉花,又轻又保暖。赵庭禄现在把这两只用长布缝合的带儿所连接的手闷子甩在了一边,光着手刷刷地抡起扫帚。先前他已经将雪撮到了园子里,所以扫起来并不费力。 当赵庭禄到大街上时,蓦然看见的李玉洁也正拿着扫帚头清扫着积雪。看见赵庭禄向她望去,便喊道: “四哥,你扫完了吗?借我扫帚使使。” 赵庭禄心里一翻个,暗道:小姑奶奶,你喊个啥? 赵庭禄左右看看,见左邻右舍的清理雪的几个人对李玉洁的话好像毫不在意,就放松下来,高声回应道:“完了,这就送过去。” 赵庭禄踩着半尺厚的雪,向那边走去。 李玉洁戴着狗皮帽子,那是魏景中留下的。她的红底蓝花的棉袄上还系着围裙,围裙上有一处水渍,还粘了几个半熟的小米粒儿。 赵庭禄将扫帚交到李玉洁手中后,眨着眼睛使劲地看她。马上,李玉洁的面颊上飞起了一层云霞,这云霞迅速弥漫,连细润的脖颈都泛红了。只五六秒钟,李玉洁说: “我快走了。” 赵庭禄没有反应过来,问:“上哪儿?” 李玉洁吃吃地笑道:“那个,那个快走了,大笨蛋。” 赵庭禄摸摸脑袋再扯扯耳垂最后呲牙着牙说:“哦、哦、那、那……” 他此时真变得拙笨起来,笨得连话都不会说。 他感知到了李玉洁话里的那份情,就又努力的抬起眼看她,问道:“你咋不买新扫帚?” 李玉洁脸上的红晕还有没有褪尽,笑声的余音还在赵庭禄的耳畔萦绕。她趋前一步小声说:“没钱买。” 赵庭禄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不怀疑她在开玩笑。李玉洁说完又咯咯地笑起来。 “喏,张淑芬瞅你呢。”李玉洁扬着眉毛向北看去。 赵庭禄慌地扭转头却不见张淑芬的人影,便将头又扭过来,扬起拳头虚打了一下。 没有在多和李玉洁说什么,赵庭禄由心里往外的怕。他向回走时,心里还回响着“大笨蛋”这三个字。李玉洁已给他足够的亲昵的暗示亲近的表述。 赵庭禄很担心张淑芬看见他和李玉洁在前面对话的那一刻,但见张淑芬只在忙碌着擦炕席好像没空搭理他一样,就放松下来,没话找话道: “赶明编领炕席,嘎嘎新的。” 张淑芬撅着屁股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今天就创秫秆破篾子呗,还赶明?说不上把明个赶哪儿去了!那屋炕席都破成那样式的了。” 张淑芬说的越多,赵庭禄越显平和自然。 中午的时候,赵庭禄果然将赵庭富家用剪子股弯成的秫秸创子拿了回来,并且钉到了晾衣线的立柱上卡拉卡拉地去起皮来。赵庭禄皮去得起劲,头上冒了汗,棉帽耳朵被斜系起背在帽子后面。歪扣着狗皮帽子的赵庭禄现在看起来很滑稽,所以引得来找张淑芬要沿口布的李玉洁很是开心地笑起来,但她没说什么,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就进了屋。 赵庭禄觉得李玉洁今天非常的妩媚,有特别的神采。她的红底蓝花的棉袄套上军绿的上衣后,让她整个人年轻了许多,精心梳理过的头发和略微敷过雪花膏的细润白净的脸,又让她回复了青春时的娇俏和美丽。 赵庭禄没有进屋,他不知道张淑芬和李玉洁说什么。 过了二十几分钟,张淑芬趿拉着鞋在门口探出头道:“多创点儿,给玉洁编一领。” 赵庭禄瞪眼看她,像不认识一样。张淑芬以不容违拗的口气说:“让你编你就编得了。” 她说完将头缩了回去。 一直到李玉洁拿着沿鞋口的白布和用硬纸剪成的鞋样子走到大街上,赵庭禄才进到西屋,坐到炕头上。张淑芬把李玉杰送走又出了厕所后丝丝哈哈跑回屋里,跳上炕头,挨到赵庭禄身边,说: “真他妈冷。” 赵庭禄被他说乐了。 这种夫妻间的私密的调笑继续了十来分钟后,赵庭禄忽然问:“她咋知道你有沿口布呢?” 张淑芬说:“我上些日子告诉她的,我说我有‘里服呢’白布,沿鞋口最好了。‘白花齐’布不结实,绦啦唧的,搁它沿鞋口子几天就飞边儿。李玉洁真顾娘家人,自己都不知道咋过呢,还惦记给兄弟做鞋。哎,瞅你那架势,不愿意给她编炕席呀?” 赵庭禄斜眼看着张淑芬故意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这大冷的天手都伸不出。” 张淑芬忽然笑道:“寡妇家家的也不容易,能帮就帮,前后院住着。要不这么着,你帮她编炕席,完了就在那住一宿不就得了。” 赵庭禄只能把这当笑话听,而且还要表示出反感,就道: “滚犊子!” 第一三三章 他的希望 这几天,赵庭禄一直窝在家里编炕席,他哪也没去。等编完了炕席给李玉洁送去时,恰好她不在家,只有魏彦峰和魏彦学在炕上玩嘎拉哈,也看见炕上堆着裁剪过的鞋底和黒趟绒的鞋面。赵庭禄问起时,他们说上姥姥家了。赵庭禄有点失落,不过隔一天赵庭禄在王大鬼头家看完牌回到家里,张淑芬说李玉洁已经来过,还拿了些她抡的粉皮。赵庭禄看那李玉洁手工制作的粉皮时说: “轮得还挺好,白净的透亮还直颤涟,李玉洁还有这手艺,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多着呢,你都想到你不就是神仙了吗?”张淑芬揶揄赵庭禄道,“哎,你说西头冯万金媳妇跟着谁?” 赵庭禄反问道:“冯万金不是蹲监狱了吗?” 张淑芬以一种先知先觉的快意道:“你傻呀,他蹲笆篱子才出那事啊。他媳妇儿闲不住了,和他叔伯小叔子冯万才去、今年春起时就好了,好了半年多了。” 赵庭禄问张淑芬道:“听谁说的?我在刘大爬犁那都没听说。” “李玉洁听西头刘鲜桃媳妇说的,她们是表姐妹。”张淑芬说完笑起来。 凭想象可以构画出那样的一个场景:冯万才常去冯万金家帮辛苦持家形同守寡的嫂子周凤兰做一些活计,长墙帽脱坯抹墙挑水起猪圈粪翻小园上房通烟囱……脏活繁重的体力活全承下来后,换来的是周凤兰的异性的关切。也许是寂寞难耐,也许是为了报答,在那个夜里的八点多,在周凤兰的几个孩子睡去之后,她把自己全交给了冯万才。 李玉洁或者是张淑芬,不过是大致的勾勒,渲染出的细节多半是想象出来的结果。但她们的想象是合理的,甚至能与真实的事件相叠映。很多时候,这种事情大都相似,唯有心境不同罢了。 张淑芬在转述李玉洁所带来的消息时,赵庭禄忽然想到自己,他自己又何尝不与冯万才一样。 他们在炕上说这香艳的故事时,正是下午到两点以后,再有一会儿学生就放学了。果真,只一会儿工夫赵守业就飞跑着进了院子,到西边的墙角下撒了一泡尿。 这几天里,赵庭禄一直没有机会去与李玉洁亲近,白天他断不敢造次,即便张淑芬对他与李玉洁之间的暧昧之事毫无察觉,不加监视,他也怕被别人看见而闹得满城风雨,那便害了自己毁了李玉洁。李玉洁还有大好的前程,还可以再嫁,若因为自己一时之云雨之欢让她跌了身份,那不是罪过吗?夜深人静时,可以避开人们的目光,可李玉洁的孩子难免会发现,那也不是好玩的事。 机会总是不好找。 过了几天后,赵庭禄不再奢望即刻去李玉洁那了,他只望在来年春暖花开庄稼起身后再和李玉洁轰轰烈烈地好那么一回或两回。他甚至幻想过在那些日子的晚上趁孩子们熟睡后从李玉洁里屋的窗子爬进去,同她缱绻缠绵共享肌肤之亲,也或者将她引到房山下再铺上干净的麻袋与她同度销魂一刻。赵庭禄这样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实在让李玉洁失望,所以在一天的晚上赵庭禄东向东去时,她拦住了他问: “张淑芬看着你呢?” 赵庭禄躲避着李玉洁的目光道:“没有,就是怕,怕人看见。” 李玉洁抿紧嘴,看了几眼赵庭禄后,转身进了院子。 第一三四章 赵庭财得病了 赵庭财由秋天起忽然得了怪病,他总疑心吴桂兰和邻居李大马勺关系暧昧存有奸情,因此常常无缘由地咒骂。骂得实在听不下去时,吴桂兰就打发赵梅红或者赵守中来找赵庭禄去劝说压服。 说不上从什么时候起,赵有贵的子孙们已将赵庭禄视做可以与之谋划与之商讨能托以大事的人,调和劝解的重任全落到他的肩上,凡遇到了解不开的事一句“找老叔去”的话就变成最终的方案,一切由赵庭禄定夺甚至连郑秀琴也时常来赵庭禄这讨主意拿分寸。 现在赵庭禄被赵梅红从刘大爬犁家挖出,走上去赵庭财家的路上。 由赵庭财置下的这幢房子时到秋天他得了病,赵庭禄去大哥家里的次数曲指可数,只是这几个月才去得勤一些。 赵庭财的有别于先前那两间小房的三间大屋显得宽敞气派。房顶上苫房草的四角都用白灰浇成的四分之一个梅花形图案压住,房檐的护板刷了蓝漆,对扇的bj窗户与众不同,最要紧的是他的前脸儿都用红砖砌成。这个一面红的房子原来是公社水利站站长大烟口袋盖的,他在公社所在地住进了干部家属房,这个费尽他心力的房子就卖了。 从搬到这个新房起,赵庭财就就心满意足,不但是这房子品位高显富贵,还因为能拿得出一千多块钱来置这所房子的人在全屯子也寥寥无几。从这幢房向西一百米,再过道就是四队,前面的腰街上矮趴趴的小草房一户户连接着向两边延伸,前面的大街宽阔可并两排马车行走,向东二十几米那有口大井,这一切都显得方便不局促。 赵庭禄由自家走到大哥门前时,刚巧冯万才也从那边过来。冯万才看见赵庭禄边问道: “老叔,上我大叔家呀?” 赵庭禄含笑道:“嗯呐,你干啥去啊?” 冯万才指着东边说:“我上合作社。” 冯万才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和稍弯曲的腰,总让人联想起大虾,因为他在家排行居三,所以常被人换做冯三虾。有好开玩笑的人说他头天晚上由额头向下捋,第二天早上才捋到下巴颏。为什么呢?他睡着了。冯万才家境并不富裕,父母年老多病,又有一个兄弟,所以年交二十四了,还没有人为他介绍对象。他的老母动了几次荤油坛子,以期一个好兆头,但终也是无果。新近这冯万才瞎鬼迷一笑色欲罩心,竟和比自己大七八岁的叔伯嫂子好了,那婚事就更是遥遥无期无从指望。 赵庭禄在冯万才走过去后,心里暗想:这小子长得还不赖,好好的黄花郎让小老娘们儿给祸害了。冯万金媳妇长得壮实,大脸盘子,大眼睛,一副能把男人吸干的模样。想到这时,赵庭禄如花一样地绽放笑容,这就让赵梅红颇觉奇怪,于是问道: “老叔,你乐啥?” 赵庭禄不能将自己心中所思告诉自己的侄女儿,就灵光一闪道:“乐你爸,挺大岁数的,老了老了还来心细劲了。” 这话倒也有说服力,所以赵梅红羞涩地一笑道:“老叔,你都不知道他磨人那出啥样,气人还吓人。” 院子里的那只狗汪汪地叫了两声,赵梅红吆喝了两句后,那狗就近到赵庭禄跟前,摇着尾巴嗅了嗅又跳到一边。 由涂刷了绿漆的门进到东屋里,赵庭禄看到大哥赵庭财正守着火盆用火撑子烤豆包。赵庭禄凑上去没话找话说: “没多少火了。” 赵庭财将火撑子上的四五个豆包逐一翻了个个儿,说:“嗯哪,都剩灰了,还是早上扒的火呢?也能熟,这面儿都出黄嘎巴了。” 赵庭禄没从这几句话上感觉出异样来,于是仔细地看他的表情。赵庭财埋头认真地烤着豆包,并未注意老弟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 “我说,庭禄,你们家东院因为啥吵吵巴火的,打的满院是人呢?”赵庭财抬起头去看赵庭禄,“那天我下班回来,好几个人一边走一边说,我听得囫囵半片的。” 赵庭禄提起自己东邻的家事,就简略地说了一遍。赵庭财听罢自语道: “那娘们儿该打,还有这么对婆婆的?” “大哥,你今天早晨没上班?”赵庭禄小心地问道。 其实赵庭禄明白大哥不上班的原因,他疑心太重,就是为在家看着吴桂兰。 “嗯,休班。”赵庭财答道。 身边的吴桂兰突然接话道:“都两三天没上班了。” 他的话顿时惹恼了赵庭财,只听得他破口大骂道:“叉你妈的,有你缸有你碴啊?老娘们家家的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赵梅红不在屋里,她说去找江玲了。 赵庭禄忙截断大哥的话:“你这是干啥?三句话不来就骂人,我嫂子那么大岁数该你骂的?咱有事说事,有话说话,谁是谁非不能靠骂来评判,要那样咱们都来骂! 赵庭禄说得严肃,绷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真的让赵庭财将神情缓和了下来: “哦,老四,我这几天不大舒坦,就多休了几天。” 吴桂兰虽然没说话,但赵庭禄从她的眼神里能看出她发自内心的疑惑不满。 “你们哥俩先唠着,我上前院老冯家坐一会儿。”吴桂兰说完就出去了。 赵庭财的目光追随着吴桂兰的身影,一直到前面冯家的后角门。 “大哥,你头午又作妖了?”赵庭禄没有再斟词酌句。他的单刀直入的话让庭财才很不自在,他停了几秒钟后说: “梅红说的?这个丫头片子,败类的玩意。” 赵庭财的话等于他承认了他作妖的事实,于是赵庭禄半是开导半是批评道: “我大嫂这些年了,有啥乌漆麻黑的事没有?他啥人你还不知道,那李大马勺大脑瓜壳子大鼻子整天大咧着怀鼻涕拉撒的没有一点人样,我大嫂能看上他?” 赵庭禄一阵疾风暴雨似的话把赵庭财说得晕头转向,好一会儿才像被水呛了一样缓过气来,说: “老四,你的意思是我自己拿屎盔子往自己头上扣?我还没糊涂到那份上。” 赵庭财说得情急,好像很委屈似的,眼睛里转出了一点泪光。赵庭禄见状,已经不忍心再劈头盖脸地批评大哥,就说: “大哥,这么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看见了还是抓住了李大马勺和我嫂子干见不得人的事?没有啊,所以嘛,你以后就别摔盆扔碗的,也别在院子里架洋炮咣咣地往天上放。孩子都大了,你这一折腾孩子们都得受影响。” 赵庭禄忽而和颜悦色地劝导忽而又疾声厉色的批评好像有了效果,赵庭财表示他以后不再说作妖不再跳老虎神,打明天起就好好上班。 赵庭禄晚上在大哥那吃的,他说要看大哥怎么面对大嫂。赵庭财在吃饭时没有再背对着吴桂兰,没有凶恶的吃相表现出来。 当赵庭禄回家后,张淑芬问她的这个大伯哥以后会不会好,会不会再磨人时,赵庭禄道: “李大马勺不死他就好不了。” 晚上时,赵庭禄想白天里发生的事,忽然觉得大哥可笑可怜又有点可恶。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问正欲睡去的张淑芬道: “你要是跟别人搞破鞋,我得啥样?” 张淑芬眯着眼睛说:“王八样。” 赵庭禄蹬了她一脚,正好蹬在她顺滑的小腿上。 耳听得张淑芬轻微的鼻息声传来,赵庭禄却是睡不着,这是很少有的。再有四五天学生就该考试了,再有几天就三九了,那个《岳飞传》里有几段没听到,得抓住哪个台重听一遍。刘兰芳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呢,大家伙都这么说。李玉洁,李玉洁…… 第一三六章 又遇见了她 春天好像要来了。 赵庭禄已有好几天不再戴棉帽了,他受不了汗水浸透帽里子后的那种冰凉的感觉,虽然张淑芬这里面缝了衬布。 现在,他在棉袄上套了一件蓝色的制服上衣,脚蹬了一双年前做的还半新的棉鞋,围着他那条浅灰色的细布围脖出门了。赵庭禄今天的穿着打扮又如春节的那天几天一样,甚至神情更加自信怡然。赵庭禄的个子不算高大伟岸,但在人群后面看向前方时至少可以不必翘脚抻脖。他的眼睛永远闪着柔和的光,鼻子微微地上翘带着一点调皮和佯装出的严肃。 在过李玉洁家后院时,他特地向里看了一眼,发现院子东墙多了两根斜倚的木头。 赵庭禄那份自信怡然忽然暗淡下去,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就像有李玉洁在后面瞪着着他一样。他有点儿怕李玉洁,怕见她幽怨的目光,怕与她直面相遇时无话可说的尴尬。 赵庭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李玉洁在五十米开外的巷子里拐了过来,同行的还有她大姐。赵庭禄心里一张个,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李玉洁。这两个月里,他只在腊月二十二日那天与她正儿八经的打过照面,却没说几句话。他记得很清楚,因为第二天就是二十三,要过小年儿打扫房屋送灶王爷升天。那天他去供销社买花椒面火柴等等一些零七碎八的东西。 现在,李玉洁和他大姐领着魏永琳说笑着走过来了,赵庭禄就无法躲闪,于是他佯作镇定自如的样子走上前。正当他思忖着该如何开口时,李玉洁率先问道: “四哥,你干啥去?” 听那语气,仿佛她现在心气平和一如往日,不再纠结于四生子的事。 赵庭禄回答:“上二哥家。” 李玉洁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道:“我买了袋洗衣粉,可好使了,你让老嫂也买一袋。我去年入夏就使这玩意,都快一年了。” 赵庭禄嗯嗯地点头,然后说:“学生快开学了。” 赵庭禄的话说得有点艰难,他寻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似乎心里还有点儿障碍。 李玉洁忽地咯咯笑起来道:“可不是吗,一晃又开学了,我们家魏彦峰再念半劲儿就上五年了。” 她的笑声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赵庭禄听不出来。 李玉洁对站定的微微发愣的赵庭禄说了句“四哥你忙去后”就款款地走了,但那咯咯的笑声却回响在他的耳畔。赵庭禄耸耸肩,将刚才的那一幕影像甩到身后两米远的地方又向前走去。忽然,他的右脚踩到了一个小偏坡,身子一趔趄差点滑倒,他骂道: “叉他妈的!” 还没走出十米,他的脑海子里又浮出李玉洁的影像来,不过这影像中李玉洁的神情由初始时的难堪羞愧进而转为激愤委屈憋闷然后是无所谓。四生子与李玉洁强行好过二十多天后,他的五十来岁的老妈也就是李玉杰的大姑姐,拎着一根木棍去找李玉洁算账,要声讨她的恶行,挞伐她不知羞耻的乱伦行为。在一拐进院子时,她就破口大骂,骂李玉洁是妲己转世骚狐狸投胎专会迷人,骂她是破鞋养汉老婆,诅咒她过年时吃饺子咕噜一下噎死,出门时让大马车嘎嘣一声压死。她的所有的恶毒的话一股脑的说完后,李玉洁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四生子的妈并未就此止住,难听的话如雨一样倾盆而下,就激怒了李玉洁,于是她跟她吵骂起来—— 你个小骚叉,气死我了!看我不砸了你们家。 你砸呀,你前脚刚砸,我后脚就让四生子去买玻璃,没玻璃就把他堵上。 你个不要脸的玩意,把养汉当光彩事,可丢了我们老魏家的人了。 我不要脸,你问四生子,谁不要脸?别说我不要脸,整急眼我要告你们去,让公安把四生子抓去,判他强奸罪,嘎嘣就枪毙。 …… 围聚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小墙都站满了。 大生子赶来强行拉住他妈时,她还不依不饶地说:“李玉洁你个骚叉娘们,让人整透腔的破鞋头子,耽误我们家四生子了!我老儿子可是黄花郎啊,嗷吼……” 那天很冷,冷得让人打哆嗦。 第一三七章 今天是正月十四 赵庭禄说上二哥家也不是撒谎,二哥要请大广播吃饭,因为她牵线搭桥促成了王三孩子和赵梅贤的婚事。 赵梅贤,这个二十一岁的侄女不喜言语,所以常常被赵庭富在背地里说她迂讷窝囊。年前大广播受三孩子的老爹之托到赵庭富那提亲时,他并未同意,当然也没说不同意。他有一个顾虑:王三孩子太老实,这么老实巴交的三孩子和“愚囊八搋”的梅贤结了婚,那以后的日子还咋过? 赵庭富到赵庭禄家里征询意见时,他这个做老叔的毫无保留地说,王三孩子诚实厚道能干活不会玩转心眼藏奸使诈,并且拿出当年杀驴的事证明他心地善良,以后断不会欺负梅贤。赵庭禄的话颇有作用,让赵庭富不再犹豫,就告诉大广播应承了这门亲事。 赵庭禄下午两点多由二哥那里回来经过李玉洁家后院时,见四生子在里面忙碌着,早晨看见的那两根木头也不知去向。四生子是这家的男人了,成了李玉洁的老爷们儿。这事真他妈尿性!赵庭禄想着时,忽然苦笑了一下,同时心里酸溜溜的。在进自家的院门时,赵庭禄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见李玉洁家西房山的厕所里露了一个半圆的围蓝头巾的脑袋来。那是李玉洁的,她在出厕所。 赵庭禄回到屋里转了两个圈后,坐在正打袼褙的张淑芬身边问:“咱们啥时烀酱?” 这种“没话做话”的方式,很快得到了张淑芬肯定的回应: “咋得出正月,人不都说正月里烀酱不发吗,还有臭脚丫子味儿。” 赵庭禄不禁笑道:“都是老太太令,还说正月的不行剪头呢,说方舅舅。” 张淑芬很认真的回道:“我们屯一个孩子剪头了,然后他舅舅就死了。” 太阳的光斜射进来,照着张淑芬的脚面,她的大拇指明晃晃地从袜子伸出来,刹有介事地晃着头。赵庭禄由张淑芬的袜子,想到洗涮的脏衣物,再想到肥皂,最后想到洗衣粉。 “咱们家是不是还有一袋洗衣粉?”他问。 张淑芬把头微仰起做思考状,然后说:“在柜空儿那呢?我也忘了。那玩意不好使,烧手还有骚了唧的味儿。” 赵庭禄的脑子飞快地切换着各种画面,突然说: “李玉洁家都不使胰子了,都使洗衣粉。” 好像得到了提示,张淑芬猛然停下手里的活计瞪眼问:“你上李玉洁家里了?” 赵庭禄自知说漏了嘴,连忙补充说:“上午那工夫在道上碰见的,闲说话。嗯,也没说别的,就一会儿,她姐在跟前呢。” 张淑芬目光定在赵庭禄的脸上,疑惑地揶揄道:“话挺多的,还急赤白脸的。我好像觉得李玉洁和、李玉洁稀罕巴叉地瞅你,那眼光里就像长了倒抢刺似的,扎进去就拔不出来。” 赵庭禄暗骂自己言多有失,欲盖弥彰,就放缓了语气,尽量平和地说:“她没瞅我几回呀,我也不瞅她。” 张淑芬将手中的三角布块儿抹上浆糊后啪地粘到木板上,然后拍了几下道: “是没几回,可看你的时候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行,我得长点心眼,别让人划拉完四生子,再划拉我家老爷们。” “明天是十五了,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赵庭禄半闭着眼睛道,“张淑芬,明天包不包饺子?” 张淑芬乜斜了赵庭禄一眼,反问道:“你说呢?” 赵庭禄回答说:“包。” 第一三八章 日子真快 正月十五一过,年的味道已非常的淡薄,红的绿的春联福字虽然还没有完全地被扯去,却是噗啦噗啦地显出几许落败。年总是要过完的,日子却总也过不完,一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三月中旬,赵梅贤和王三孩子过了礼订了婚。在过礼前三天,赵庭禄开着那辆已显得几分颇破旧的手扶拖拉机拉着赵梅贤他们去城里。在车子启动前,赵庭禄道: “三孩子,把着点儿。梅贤靠前坐,道上颠簸。” 这话说得正经,却听得三孩子傻傻地一笑。 赵庭禄半引领半看护地和这两个新结亲的青年男女,买了东西照了相又吃了饭后就驾着他那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往北赶。他在回来之前特地去了新华书店看了一眼,想找一本东北大鼓的唱本。 赵庭富以一个准岳父的身份在赵梅贤买完东西的第三天备酒菜请了赵家的哥几个和媒婆子大广播。虽然他的刚满十个月的小儿子才会坐着,但绝不妨碍他对小宝贝的疼爱。在吃饭时,他不忘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并不时蘸一点菜汁送到他嘴边。这个最小的赵家的守字辈男儿在若干年以后将是辈分最大的人。 赵庭禄在二哥那儿喝了点儿酒。一元二毛七分钱一斤打来的酒用小酒壶烫热之后喝起来也别有味道。赵庭富依着那句“喝凉酒使脏钱早晚是病”的古训,每次都把酒温过才喝。赵庭富生性谨慎过日子仔细少与人交往,这与赵庭禄的性格有很大差别,所以张淑芬有时逗赵庭禄说: “你二哥就是过闷头日子,蔫的不显山不露水。哪像你,猫戴帽子是朋友狗戴帽子也是朋友,不是一个爹的?” 当她说此类话时,赵庭禄并不生气,只是笑笑道:“你去问我爸,他能告诉你。” 张淑芬的性格中有好嘻笑的成分,很多时候她都用一种少许的不严肃看待所发生的事。比如魏景中死后的第三天,她说,打这以后,李玉洁就没有人叉了。赵庭禄,再不你去堵那个窟窿眼子? 赵庭禄喜滋滋地从二哥家回来后被张淑芬给损了一通,因为他的屁股上沾了好些颗饭粒子,现在看上去“嘎巴扯曳”的。自恃喝了点儿酒,正所谓酒壮熊人胆,这赵庭禄满不在乎地开口道: “嘎巴扯曳的怕啥,你洗呗,我说你不就是洗衣服做饭的吗?” 这玩笑的话让张淑芬当了真,她骂道:“滚你个王八犊子,那嘎达写着我非得给你洗涮做饭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些年我穿好的吃好的了吗?还舔个叉脸说呢,我应该应份的?给你生儿育女,跟老母猪下崽子似的,一窝接一窝,罪没少遭,好没落下。那鸡蛋还得查着吃,见着荤腥吗?你当老爷们多省事儿,家伙事儿一插一拔就擎等着当爹,我腆着大肚子还得伺候老的小的,喂猪打狗撵鸡轰鸭哪哪落不下……” 赵庭禄歪着鼻子吵也不是打也不是,听着还憋气,就起身上外边顺手抄起水桶和扁担,晃悠悠地向大门外走去。张淑芬抬头看一眼,抿嘴乐了。 赵庭禄只想做一件事情,并不只为担水。他到井沿上刚把水桶放好,见冯万才由西边过来,就打招呼道: “万才干啥去?” 冯万才回应了一句:“老叔,我大叔昨天又作了,架着洋炮往大马勺那比划,连窜带跳哒。” “哦?我还以为这些天消停了呢,没成想又犯病了。”赵庭禄说。 冯万才向赵庭禄通告了这条消息后就向东去了。赵庭禄站在井沿上想了一会儿后摇起辘轳把,一圈儿一圈儿,辘轳把吱吱嘎嘎地响起,那柳灌被提了上来。赵庭禄右手扶把左手扯过柳罐,然后将水折倒进水桶里。他慢悠悠的放辘轳把时,脑子里还想着大哥,回映的大哥架洋炮的滑稽画面。他只顾想事情,却未曾看见李玉洁已近到身后。 李玉洁今天外面套了浅绿色的上衣,很鲜润很温暖,衬着娇俏的脸型,仿佛六月里初绽的花。 “赵庭禄——”李玉洁的声音听起来柔和轻软,有着不可抗拒不可违拗的亲和力。 赵庭禄急忙回头,见李玉洁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立刻心慌意乱起来。他回应道: “你挑水呀?” 李玉洁咯咯笑道:“抬水,和彦峰。” 赵庭禄似乎恍然大悟地点头,看了看魏彦峰然后说: “我说呢。”他骚骚头,又眨了几下眼睛。 赵庭禄摇上辘轳后伸手够柳罐时,李玉洁说:“去年冬天我也这样够柳罐时,脚一跐一下子摔了,差一点儿攮到井里。那家伙的给我吓的,差不点没哭喽。” 李玉洁说的未必夸张,凭想象那场面有多凶险。赵庭禄吸了一口气,看了李玉洁好几眼。 “那阵儿学生还没放假呢。后来、后来就是四生子给挑水了。”李玉洁提四生子时身子一哆嗦,“他挑水可有章程了,呼呼的一会儿就把缸干满了。” 李玉洁说得自然轻松,可赵庭禄听后却有一股怪怪的味道由心底涌出。他好像觉得李玉洁在自己的面前炫耀,还有一种自得的意思。但旋即他又否定自己的判断,说: “四生子年轻有力气。” 他说这话是已把柳罐顺到井里,之后再提上来。 将李玉洁的那只水桶倒满水后,赵庭禄正欲挑起担子向回走,李玉洁对他说:“四生子上活去了,后天回来。” 赵庭禄稍偏转头看了李玉洁一会后,挑着水忽闪忽闪地家里去。 赵庭禄回到家里,将其中的一桶水倒进缸里后到西屋,对收拾着炕上碎布条的张淑芬说: “晌午歪了,该做饭了。” 张淑芬微微一笑:“你打两个土豆。” 赵庭禄翻着眼根子说:“你不是嫌我削的皮厚吗?” 赵庭禄很明白李玉洁话里的含义:四生子不在家,那就是晚上有空当可以做最好的事。 三年前,四生子才十七岁时,他就师从陆家店子的老豁嘴子学习吹唢呐,现在已师满出徒,正式作为鼓乐班子的一员。婚丧嫁娶的场面缺不了鼓乐班子来渲染气氛,百十年来的风俗又被拾起,一切又都做了一次轮回。 四生子住进李玉洁家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日久天长,便让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啦。他的做艺人的收入也理所当然进了李玉洁的包中。四生子孔武健壮而且模样出落得不错,虽然看起来憨憨的不那么灵通,但终究敌得过上生产队务工的社员。有传言说四生子他妈背地里总要谩骂李玉洁,咒她最好嘎嘣下瘟死,省得再祸害人。 赵庭禄最终也没有去李玉洁那儿和她好上那么一回,不是他不想而是赵梅红在刚吃过饭就找赵庭禄,说赵庭禄财又犯病了,背对着桌子吃饭不说,还把用过的碗摔在地下而且破口大骂进而呜呜淘淘地哭,没完没了。赵庭禄问梅红: “架洋泡没?” 赵梅红说没有。 赵庭禄怕自己一时镇唬不住大哥,就喊上了赵庭喜一同去赵庭财那里。他们连吓唬带忽悠总算让大哥表态说以后再也不作不闹后,才打道回府。晚上九点多钟走到自家大门前时,他特意仔细地向李玉洁的院里张望,见那里漆黑的一片,没有一点亮光,就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嗵嗵地进了自家的院子。 赵庭禄没有越雷池一步不是他有多高尚,而是因为天太晚了,又有三哥在身边。不过仔细琢磨起来,赵庭禄还是有点怕,怕东窗事发后无法收场;也怕事情太唐突,被李玉洁骂他流氓混蛋或者是挠他个满脸萝卜丝,因为今非昔比,李玉洁已有男人了。 第二天晚上四生子回来了。看见他的身影,赵庭禄再也不敢有非份的想法。赵庭禄不知道的是四生子早早起来后走了,不知他为何匆匆回来又匆匆而去。 第一三九章 又犯病了 赵庭禄的魔怔病越来越重,终于在四月里的一天,找到了未出五服的本家兄弟赵庭江,让他替自己出气。 赵庭江是西岭公社那一带有名的地痞无赖,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有个外号叫赵大歪爷。这外号犹如《水浒传》里的江湖浑名远播十里,他的本名反倒被淹没了。赵庭江得到过赵庭财小小的资助,又在一年前让赵庭江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哑巴媳妇儿留住了四五个月,所以这浑名为赵大歪爷的赵廷江颇为感激。赵庭财哭诉自己的“遭遇”后,赵庭江义愤填膺血脉贲张,他安慰赵庭财说: “大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谁敢欺负大哥就是欺负我。不就李大马勺吗?我让他成漏勺。” 于是他纠集几个人在集市上逮住“拎猪腿”挣外快的李大马勺,不容分说不问青红皂白,一顿胖揍,打完之后问李大马勺: “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告诉你,以后再打我大哥赵庭财的主意,就把你老二薅下来炒辣椒吃。” 这大马勺挨了一顿“搋鼓”还不容分辨,只好违心地说: “以后不了,以后不了。” 赵庭财出了一口恶气,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不过那洋炮还是被他时常拿在手里,比比划划地瞄准食指搭在扳机上。 五月上旬赵梅春让孙成文驮着去了前村看巫医。压过香火钱跳过神后,巫医说有个上数四辈的魔头汉子在作怪,让她扎个替身,并同三匹大黄纸烧掉。赵梅春依她的话去行事没有打半点折扣。结果怎样呢?赵庭财依然是老样子,未见半点起色。 有一天夜里,赵庭财忽然起身,摘下挂在墙上的洋炮,也没穿衣服赤身裸体向外跑,边跑边喊: “叉你妈的大马勺,我轰死你,让你搞破鞋。” 他在暗夜里对着臆想中的人影追了一阵后扣动扳机,只听嗵的一响,他哈哈哈大笑,然后回转身到家里纳头睡去。 第二天早晨,赵梅红问他昨晚都干什么去了时,他直愣愣的回答说: “就睡觉了,啥事没有啊。” 赵梅红让他检查洋炮里面有没有填装好的火药铁砂后,他才奇怪地说:“明明洋炮装得了,谁放的?” 赵庭财的臆病或者是魔怔病或者是按张淑芬所说的鬼迷心窍,要多久才好呢?要等大马勺死了。可大马勺现在身体硬邦邦的,没有马上要死的征兆,那赵庭财的病就不会好。这可苦了赵庭禄,他时不时的就会被叫去劝解大哥开导大哥批评大哥,乃至去斥责大哥,搞得他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第一四0章 拉水 五月十一号这天晚上下了一场雨,雨虽不大,却稍显泥泞。 赵庭禄到队上转了一圈后问队长刘三闷还有活没有,刘三闷想了半天才说: “没有?” 他的不确定的样子让赵庭禄觉得好笑。立夏到到小满,种啥都不晚,眼见还有几大片地没种上,说没活有点像笑话。不过,细想想也是,刚下过雨,干活多有不便,还是先缓一缓。 赵庭禄刚要拔腿回家好好享受这难得的闲日,李宝发风风火火的进院对刘三闷儿也是对赵庭禄说: “我这妹子啊,昨天就找我,哭哭啼啼的让我找‘扬脚’,还要拉一车水,说院子里的墙倒了,墙帽儿还没长呢。这不就是让我帮着淘弄吗?我上哪儿淘弄那玩意去,就得找你们。” 刘三闷急忙应承说:“书记吩咐,我就照办。啊,四哥,你看谷草垛跟前那‘纥挠’杂碎的很多,正好做‘扬脚’,你给拉去,再搁水老鳖拉点水。” 赵庭禄眨眼睛若有所思,似是有顾虑的样子。 “四哥,算你工。”刘三闷嘻嘻笑着说。 还是李宝发心眼活络,他转了几下眼珠子道:“庭禄,你去,回头我跟张淑芬说是我让派的工。” 赵庭禄领了活后,发动手扶拖拉机到场院西南的大谷草垛旁查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木叉挑起堆积在底部的杂碎的草向车上装,这些不长还不碎的谷草,正好做和泥用的“扬脚”。 赵庭禄装满车后开起来突突地出了生产队的院子,行在路上。路面虽然稍显泥泞,好在手扶拖拉机没有挡泥的瓦盖,就不怕把车胶子糊住。等赵庭禄将这一车杂碎的谷草拉到李玉洁家后院时,见四生子正吭吭地向房山那铲土。 李玉洁去年没抹墙,所以生产队给拉的用作拆炕抹墙的土只取用很少的一部分。 四生子见赵庭禄将车停稳,忙上前展露出由衷的笑容,道:“四叔,正愁没‘扬脚’呢,这下可好了。这家什的这么老多!” 不善言语的四生子虽然没有说谢谢两字,但话语已让赵庭禄有骄傲的表情浮现出来,同时心理上也有了为李玉洁做事后的得意和一点甜蜜。 “四儿,你老舅妈干啥去了?”赵庭禄边打开车厢板边问。 四生子答道:“才还在这儿呢,你有事啊?” 赵庭禄连忙说:“没事没事,就是随便一问。” 但四生子此时已向院里走去,步履沉着有力。在这一刻,赵庭禄有一个荒唐的想法,这家伙晚上肯定有“章程”挺时候。 四生子并没有同李玉洁一起转出来。头发稍显凌乱的李玉洁一见赵庭禄,就将一抹红霞飞在脸上,继而手搓着衣服的下摆,扭捏局促了几秒钟,然后她小声的问: “你是不是嫌我啊?” 赵庭禄连忙惶然地回应道:“不是,我脱不开身。” 李玉洁低顺着眉眼,似乎是在思忖他的话,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道:“你就是嫌我脏,嫌我跟四生子。” 她的语气里有一点不满意,有一点委屈,有一点艾怨,她闪动的目光从赵庭禄的头顶上掠过去,落在赵庭禄家的房脊上。但仅仅是一瞬间,她又笑道: “宝发哥说你给拉水呢,等会儿回来时顺便给捎个草帘子回来,我看队上有一大堆呢。” 赵庭禄嗯嗯地点头答应。 将一车的碎谷草卸掉后,赵庭禄说:“没有糜草了,这玩意也能使,总比没有强。” 说完,他发动车子再跳上去开走,留下李玉洁一个人怔怔地站着。 到队里装上水老憋再从电井那回来,赵庭禄拉着灌满了水的长方形水袋,晃晃荡荡地行到生产队旁侧道口时,他忽然想起草帘子还没有顺手装上,就停车跳下去,到生产队的马圈里扯出两片来。太阳晃得厉害,路上也干爽了很多。 赵庭禄这一大阵忙碌过后,四生子已将土和草拌好,专等着他送水来。拌好的土与草相混合的堆里扒了一个碗状的凹坑,那是用来填水闷泥的。赵庭禄没有动手拎水,只是静静的看四生子一个人汗流浃背地放水倒水再放再倒。此时他想起那年他们帮李玉洁抹墙的场景。唉,一晃好几年了,像梦一样。 李玉洁在房山下就着阴凉用挖锹剁秫秸杆儿,她剁得认真,但效率很低,一次只剁一截儿。赵庭禄咬了几次牙后,挨过去要过挖锹,然后将四根秫秸并拢,用脚踏住,看好尺寸后把锹用力剁下去,一次四五根一尺长短的秫秸棒就齐刷地跳动着飞起来。后退、踏住、用铁锹猛剁,如此往复,不多一会儿用来插墙帽的秫秸杆儿就积了一大堆。 还有些水,都被四生子拎到前院去,浇在攒成一堆的墙土上。四生子说先闷上,等闷好了再叨扯,那样省劲多了。赵庭禄到前面都看过倒掉的墙,那豁口有四米多,够四生子忙一大阵子啦。憨憨的四生子说“老叔你帮我整”时,赵庭禄并未说同意与否的话,只是笑笑。 最后的一点水放完时,张淑芬从自家院里出来,近到迎向她的赵庭禄身边说: “忙得还挺欢呢,人家四生子干活,你跟着瞎掺合什么?” 赵庭禄闻声不免心头一紧,再看张淑芬愠恼的脸色,止不住气血上涌,便冷冷地说: “啥我掺合?你个破叉嘴叉啦叉啦的也不嫌累的慌。” 尽管他们离李玉洁和四生子不太近,但还是被听见了。只听得李玉洁高声地甜甜地喊道: “老嫂,我宝发哥让老哥拉水过来的。上这凉快凉快,这天还挺热的呢。” 张淑芬并没有因为李玉洁示好的态度而有所缓和,她扬了扬下巴也高声回道: “我们家赵庭禄就愿意帮人家干活,一听说人家有活接两腿往这儿跑,认可自己家事儿撂着。” 赵庭禄担心李玉洁和张淑芬吵起来,就急赤火燎地说:“你能不能唠点人嗑,话里带话的,以为别人听不出来啊?” “听出就听出来呗,本来就是那回事,有那事还怕别人说?赵庭禄,我可得看好你,说不准哪阵妖风把你这大活人刮走了。”张淑芬眼睛盯着李玉洁,一手叉腰一手捋着耳畔的头发,“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呀。” 李玉洁忽然变了脸色,大声呛白道:“我有哪回事?老嫂你说说。我没请你家赵庭禄,他也没上赶着帮我。心里画魂儿,你就找李宝发刘三闷,你们六只眼睛到一块儿好好甄对甄对,别在这念三七。” 太阳热辣辣地照着,赵庭路的头上鼻凹处全是汗,他的身上也有汗粒渗出。 赵庭禄怕张淑芬脑筋突然折掉一根后情绪失控,就小声但严肃地说:“你这不是伸脖子让人扇嘴巴吗?哪有你这么傻的,走,回去。” 他说罢去拽张淑芬的胳膊。 张淑芬自知并无充分的理由同李玉洁争执下去,又担心被左邻右舍听见,就半推半就的随赵庭禄回了家里。 回到家里后的张淑芬把火气全撒到赵庭禄的头上,如果不是赵有贵撵赵庭禄上生产队,张淑芬还要纠缠不休。赵庭禄被骂得昏了头,从后墙跳过走到学校的大围墙下,才想起手扶拖拉机还停在李玉洁家后院,就又折返回去,将车子顺原路开到生产队。他去取车时没有看到李玉洁,只看见四生子在卖力地和泥。 这天晚上,李玉洁待孩子熟睡后,将被褥搬到了里屋。她第一次以最热烈的方式给四生子以最高的礼遇,她第一次不拒绝四生子的需求,任由他挥霍体力与精力。第二天早起后,看了几眼睡梦中的四生子,忽然泪水涌出来,落到坦露的胸前。 第一四一章 未雨绸缪 立夏过去的十几天后,夏天真的来了。天长得总让人昏昏欲睡,夜短得总让人早起。 有一天,张淑芬见李玉洁披着傍晚的霞光走进院子,不禁心里一阵紧张,她本能地绷紧了身上的肌肉,警觉地注视她。她的过于紧张的神态,被李玉洁误解为她内心里有深深的敌意,就停在半道上,张皇着向里望。这么对视了十几秒钟,张淑芬忍不住问话了: “上我们家来干啥?” 李玉洁说:“我家小鸡走了一只,看是不是裹在你家鸡里了。” 张淑芬说:“我家鸡都往后院撒,从不让它们上前边大街上,再说也没看见什么鸡进来。” 李玉杰转身想走,看神色悻悻的,右手还抹了一下眼角。张淑芬见她转身自己也想回屋,可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将迈出的脚收回,鬼使神差地大声说: “上我家找啥鸡呀?我家鸡我看得老老实实的,一只也跑不出。你也把你家鸡看住了,别破马张飞地出来瞎叨扯。哎呀,这鸡呀,看着溜光水滑的,可不定啥时候就得出去找老公鸡踩蛋,不踩不行啊,那旮瘩刺挠憋得烦心——” 张淑芬唱歌一样的话刺痛了李玉洁,她慢慢转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你说那么多干啥?不让我找就不让找呗,啥叨扯不叨扯的!” 赵庭禄隔着窗子听得真切,他忙出去制止的张淑芬道:“你瞎乱乱啥呀,不嫌磕碜?” 赵庭禄制止反倒起了相反的作用,张淑芬愈加大声地嚷起来,近乎是歇斯底里。她的话如同年前四生子他妈说的一样,语调相似,语意相同。李玉洁横眉立目,告诉张淑芬道: “我现在还怕什么?什么也不怕!张淑芬,你看好你家老爷们儿,你要看不住,不定哪天就让他趴到我们家炕上。” 两个人越吵越凶,越骂越起劲儿,只把个不大的院落弄得像一锅粥一样。看热闹的抻长脖子“侧楞”着耳朵仔细地捕捉每一句话,生怕漏掉一个字。 赵庭禄抖着两手不知所措,他不敢拉着张淑芬回到屋里,又不方便劝退李玉洁。亏得西院的白二宝媳妇把张淑芬从后脚门扯走,才让这院子渐渐平静下来。 当晚,赵庭禄阴着脸一直没有说话,张淑芬辗转反侧的好久也没有睡去,傍晚时的情形在他们各自的脑子里不断的回映。 第二天早晨起来后,赵庭禄在自家的后屋檐下蹲着发了一大阵呆后,又回到屋里咣当一下躺在床上,两眼望棚顶不发一言。 这一天里,赵庭禄没有去队上。以后的三天,赵庭禄也没有去队上。 赵庭禄不敢见人,不敢迎向别人讶异的揣测的目光,他仿佛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长道短。这样挨着到第五天早上,他才壮着胆子厚着脸皮走出了大门。 赵庭禄原来很担心人们看怪物一样的看自己,但所见打消了他的顾虑。生活在继续时,有很多的新事发生,旧有的逐渐会成为夜里的残梦,被人们有意无意地淡忘。 这天晚上,张淑芬极尽女性的温柔,让赵庭禄堕入到忘我的境地,几日来的苦闷也倾刻间融蚀掉。事后张淑芬问: “还生气?” 赵庭禄道:“老生气,那不得气死?我又不是气管子。” 张淑芬又问:“你和李玉洁真没那事?” 赵庭禄心里发虚,但嘴上硬气地说:“没有就是没有,你非要说有我也没招。人家碰到这事都手捂手摁的,你可好,嘴翻花似的说恐怕人家不知道。” 张淑芬打了个沉儿,说:“你以前有没有我不管,以后就不许有,这叫防患于未然。” 赵庭禄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妻子太好玩了,就问:“打哪学来的这句话,知道啥意思吗?” 张淑芬答道:“守志说的,我好像明白啥意思。” 六月初的夜晚虽不是酷热难耐,却也盖不住被子。张淑芬的身子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着微白的光泽,细润柔滑,还有一点被笼罩的神秘。 赵庭禄在这些日子里没有去赵庭财那儿,不知道大哥有没有犯魔症病。赵梅红没来找他,他也懒得去过问,自己家还有一堆“烂眼子”事要处理。 六月七号下午的二点多,正是全天最热的时候,炙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将一切包裹起来,到处都蒸腾着焦灼与干燥。已有八九天没下雨了。五月旱不算旱,六月连天吃饱饭,若六月雨水调和,十有八九是丰收年。 满眼绿油油的大地上,一条一条的玉米高粱黄豆错落间隔,虽然缺苗断空,但远观却十分的好看。南面二里外的村庄如在微波里一样起伏跳跃,又似是向远处漂移。 赵庭禄开着手扶拖拉机,由北三节地的东西垄子拐过来,走上了南北向的正道。他抹了一下额头,微笑着回味刚才的场景,不仅脱口说道: “这小犊子还挺屁性。” 他的微笑的表情持续了一会儿后,忽地又转变成探究的神情。前面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在向前移动—— 李玉洁,她这大热天干什么? 白地蓝花的圆领短袖背心儿,一条粘了土的大蓝色裤子,一双破了一个小洞的懒汉鞋将娇俏的李玉洁打扮成了刚从地里归来的形象。她挎着筐,身体侧歪着,看得出筐里的东西很沉。在离她二十几米远的地方,李玉洁回头,但马上她又将头扭转过去。 赵庭禄将手扶拖拉机开到李玉洁前面十米远的地方停住,然后跳下车等待着她过来。可是李玉洁却站立不动,而且将脸别过去微低着头。赵庭禄左顾右看见四下无人,就迟疑着向前到她的身边,看见她筐里满满地塞着苣荬菜和婆婆丁,就说: “挖这么多呀!装车上,这一大筐都上尖儿了,‘死嘟来沉’的胳膊都得勒折。” 赵庭禄尽量用轻软的语气说话,原本也是希望李玉洁也轻松自如不再沉闷抑郁,但李玉洁却并未转脸。在她抬手的时候,赵庭禄看过去,见她抹了一下眼角。 赵庭禄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劝解?好像都不行。他垂着手,默然的站着,任由着自己的呼吸声微缈地向外递送。 赵庭禄和李玉洁就这样沉默地站着,能听到彼此的鼻息却并无对视。过了好一会儿,李玉洁说: “把筐拉的到生产队前边道口那儿卸下来,搁墙边。” 赵庭禄如梦初醒一般点头道:“那你也坐车,我一出溜就、就到了。” 李玉洁抬起眼睛看着赵庭禄说:“不用的,让别人看见又要说闲话了。” 她的脸又现出一片红霞,嘴角微微地牵起。 赵庭禄从李玉洁手中接过筐后向车那儿走去,走得很慢,他希望李玉洁能跟在后面。可到车厢旁他也没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于是在把筐放到车厢后,他扭转头,见李玉洁还在原地站着看自己。赵庭禄晃了一下脑袋,又咕噜了一口唾沫,无声地苦笑了。 手扶拖拉机开到拐向生产队的路口后,赵庭禄将车停稳再跳下,顺手将李玉洁的筐放在猪圈的墙角下。向北望去,李玉洁的身影在慢慢地向这边移动。在广大的田野的背景下,李玉洁那微渺弱小的身影,就如一粒细沙一样。 猪圈里的猪在杂乱地叫,没有韵律没有节拍。 第一四二章 放学路上 赵守志在尖子班已念到初二啦。 和他一同入学的李福臣在一个月前转学到了城里的五中,因为他家搬走了。在李福臣走的那天,赵守志默默地看他坐在大卡车上,默默地看大卡车远走,最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李福臣不能与他同去同回了,这很令他失落。他在李福臣转走后的十多天里,总是有怅怅的孤单落寞的感觉。这种感觉陈永安不能来弥补,虽然他是二姐夫的亲弟弟。陈永安的俏皮嗑永远不断,他的骄傲的情绪也一天不曾消减,他没有一刻不在炫耀自己的聪明,那个沿用至今的“小得瑟”这个外号真的是名副其实。 现在,在六月的阳光下,赵守志陈永安和李光宗走在放学的路上。 李光宗永远是听的多说的少,他的毫不敷衍又无奉承阿谀的笑显示出他的真诚的与率性。从初一的下半学期起,赵守志便和原本不错的李光宗好起来,好得不得了,好得让陈永安时常说怪话。李福臣以同样的心境随着赵守志出入李光宗家,和他一起玩耍嬉闹。虽然赵守志和李福臣常去李光宗那里,却不大顺便到陈永安那里坐坐。 赵守志在去年冬天放寒假的那段时间里去过赵梅香那儿好多次,他对这个梅香二姐的新家很感兴趣。陈广发的三间房中堂屋的后半部分被间隔出来,搭了炕立了门之后,就成了赵梅香的新居所。她自结婚之日起,便每日里与陈三祥子共枕同衾,甜蜜地过日子。赵守志每次去的时候,赵梅香都笑逐颜开地招待着娘家兄弟。三祥子陈永福幸福的感受,在这小小的居室里荡漾着并向外散逸。在用报纸糊就的墙壁上,陈永福用钢笔端端正正地写道: 生活真正的是幸福! 在陈永福家里,赵守志曾跟着收音机里的播音员念道: 这是最根本的拨乱反正。建国之初,党就要求各项工作必须以发展生产力为中心。党的八大确定要以在新的生产关系下保护和发展生产力为主要任务。这以后我们的失误,归根到底,就是背离了八大路线,搞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没有集中力量进行经济建设。三中全会果断地作出把全党工作着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战略决策。这是八大正确路线的恢复和发展,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建设有中国自己特色社会…… 十五岁的赵守这声音里有赵庭禄的遗传,又兼有张淑芬高亢的成分,所以在一年前听起来圆润清亮又不失醇厚,现在这嗓音进一步地饱满起来。虽然这声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稚嫩,却已有足够的辨识度,让人听后有愉悦的感觉。赵守志有板有眼扬抑顿挫的跟读让似笑非笑的陈永福颇为好奇,他顺口说道: “守志,再不,你跟你爸学说大鼓书去呗。” 那天陈永安不在家里,听他妈说上郑家屯他二姐家去了。 陈永安此时摇头晃脑地说:“史大奈和史文恭是亲兄弟。这时一见史文恭中箭了,蹭地一声拔出大刀嗷地跳上去,咔咔地一阵乱砍,把官兵杀得是抱头鼠窜。” 他说完这句话得意地对李光宗说:“对不对?” 李光宗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说:“史文恭是《水浒传》里的。” 他没有说对还是不对。陈永安玩呲牙笑了说:“敢说八大爷不对吗?” 赵守志对陈永安的这副表情极其地看不惯,他不待陈永安说完就揶揄道: “还八大爷?瞅你那小样,人家给你当八大爷还差不多。净欺负李光宗,有能耐你和李福臣干呢。” 陈永安辩解道:“李福臣?我不在乎他。” 赵守志呵呵地笑道:“吹牛叉呢?李福臣转学了你才这么说,不转学你试试,他那两个拳头磕死你。” 道路的北侧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一群社员在劳动。 他们脚下的道路是春天时新修的,现在道两侧取土后留下的深沟已不如初始时那样棱角分明,风雨在慢慢地将它侵蚀淤塞。那条旧路的痕迹依旧在,弯弯曲曲地被庄稼所覆盖。笔直的路向两边延伸,前面三十几米处魏红云和王秀杰手拉手走在路边上。 赵守志忽然说:“他俩手拉手不嫌热?” 这个问题显然难不住陈永安,他答道:“人家女的天生手凉,不信你试试。” 赵守志想试,他很想拉着魏红云的手一同向前走。 “你咋不试呢?你敢吗?你试完她不挠你?”赵守志心里想的绝不可能说出来,所以他这么呛白陈永安。 陈永安一梗脖子,满不在乎地回应道:“吹牛叉呗,她敢挠我,一个电炮给她闷那儿。别看她像小辣椒似的吱吱厉害,整急眼了,干淦他小子宫。” 赵守志没说话,只是白了他一眼。 赵守志永远耽于幻想,他的幻想中除了孙悟空李春林哪吒等这些神仙英雄之外,很多时候把生活中的人物加以渲染放大再与自己相融合。魏红云是他幻想的对象,他编织了许多细节作为素材去勾画现在与未来。现在可以感知,未来怎么样呢?赵守志曾想象自己作为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与坏人搏斗后住进了医院,魏红云去陪护他与他做深入的交流,而后又和同学们接他出院。凡此种种,赵守志的少年生活倒也充满期望。 李光宗嘻嘻地笑了声后,指着前面的大树地说:“大树地前边好像是赵守林。” 赵守志仔细地看过去,确认是守林大哥后说:“是他,他干啥呢?打柴火?不能,现在还不是时候。打鸟?他都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 李光宗看了足有一分钟,然后肯定地说:“是赵守林打鸟呢。” 大树地里有好多鸟,蓝背红颏耗溜子还有……”他眨巴着眼睛,想鸟的名字。 “还有老家干。”陈永安快嘴说道。 李光宗很是不满,但他没有用言语回击。李光宗不会夸夸其谈,尤其不擅长用言语取巧占便宜。他动了动嘴唇,终也是没有说什么。 李光宗的爸爸李德仁写得一手好字,又当过大队会计,所以他在村里也小有其名。假如他不好赌而且勤于工作,不把账目整得一塌糊涂,那个大队会计职务断不会丢掉。如今接替他做大队会计的江大爪子在四个月前已调任到公社,张二胖子摇身一变又升了一级,坐到了李德仁曾经坐过的椅子上。李德仁也许是心有不甘,就在今年春和本村的公社办事员周兴礼联合要倒掉李宝发和张二胖子,好取而代之。但终没成功。其中缘由,一言难尽。好赌的李德仁有一个外号,叫老干腰子。所谓干腰子,就是不输得干干净净绝不罢休,于是他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紧紧巴巴。日子过得如此拮据,却挡不住他经常在赌局上晃,真是积难改。 陈永安将老干腰子这四个字加以引申,成为了老家干、干碗等等一些明显含有贬义的词,从李光宗那得到嘲弄戏耍后的快感。 赵守志很为李光宗鸣不平,便讥诮道:“我看你就是个老家贼,就家炕头的章程。去年秋天修路放学后,在供销社那儿,你咋没敢跟小秃疮干呢?” 陈永安当然不会忘记这事,他记忆犹新呢。当时,下午二点多的太阳正盛,他倒拿着铁锹作持枪的样子,对走在前面的李光永宗说道: “开路!开路!” 外号叫小秃疮的高他们一个年级的本村的家伙骂陈永安道: “叉你妈的,让谁开路呢?” 他上前就打了陈永安子嘴巴,不容分辨。 陈永安被揭了老底,嗫嚅着不说话了。赵守志不是一个尖酸刻薄的人,他不喜欢把话说满,不喜欢把事情说穿,不愿看别人因为被戳破而生成的尴尬,他做事都留有余地,都存转寰的空间。赵守志虽然不得赵庭禄的教诲,但绝对受其影响,更重要的是赵庭禄的性格智慧遗传给了他。 陈永安终于把嘴闭上了。李光宗因为赵守志教训了陈永安而明显对赵守志有所亲近。他走在左边,侧对着赵守志说: “今天咱们班新来的那个学生叫什么?他说他爸是公社的副书记。” 赵守志想了想说:“叫刘什么民?” 陈永安好像忘了刚才被赵守志忘了而生出的不快,快嘴说道:“刘志民。” 一九七八年九月成立的尖子班,历经一年多的时间,已由原来的四十多名学生缩减为三十多人,或转走或辍学的学生与新转进的学生总是不成比例。赵守志初进尖子班时的荣耀感越来越淡薄,到现在已找不到一点儿痕迹,唯一与别的班不同也是让他有一点自豪的是: 他们这个班在初一的下学期开了英语课。 赵守志喜欢上英语课,连带着也喜欢英语老师。胖胖的个子不算太高的英语老师是下乡的女知青,在这儿结了婚生了子。以赵守志的标准来衡量英语老师,她很美丽。之所以觉得英语老师美丽,仅仅就是这么一个理由——喜欢。 初中一年级第二学期开设英语课的第子天,赵守志和他的同学们以巨大的好奇和热烈期盼的目光迎来了英语老师——宋强。当面带略显羞涩的宋强老师,背着手风琴进屋后,原先还探头探脑的学生们立刻危襟正坐,就连也想掌握一门外语的班任李云达老师,也如学生一样挺直了腰杆。那一节课之所以深深地地镌刻在了赵守志的脑海里,不仅仅是第一次英语课,还在于老师用手风琴伴奏教唱字母歌。 赵守志的英语成绩好,所以宋强老师也偏爱于他。这种良好的互动令赵守志在英语课前都热切地期盼老师的到来,他的看似不经意的望向窗外的举动,很鲜明的表达了他的内心。厌学的情绪逐渐蔓延着成为风气后,班上的纪律坏得无法形容。这时,英语课上的教学几乎成了宋强老师与赵守志一对一的辅导。 宋强老师曾在今天在课堂上和刘志民说过话。 陈永安没有得到赵守志和李光宗热烈的回应,并未有沮丧的神情,他把手拢在嘴上大声喊道: “赵守林——” 陈永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地上向远处传播。正向这边慢慢走来的确是赵守林,他手掐着弹弓,腰带上挂着夹子,正聚精会神地搜寻着树上的鸟儿,听那边的喊声忙转过头看去,见是赵守志他们就挥了挥手。他挥手时,牵动了腰间的夹子哗啦哗啦地响,之后他快步向树林子的这一端奔来。 十七岁的赵守林有了翩翩少年的风采,他的的确良白衬衫和蓝色的裤子搭配得恰当恰到好处,正体现了他的蓬勃朝气,就像电影里的洪雨一样。赵守林的萌动的青春意识总会融汇在生活细节中,不但注重穿戴,而且更喜欢向女孩堆里钻。今年春节时,他就借由到外面扯垫棉鞋的玉米叶子而甩开了赵守志赵守中赵守华这些小于他的兄弟们,独自一人去了西头的老何家。他乐于游荡在那一边,那里有很多小姑娘;自己也愿意去老米家家,因为那儿整天地吆五喝六掷骰子推牌九。 赵守林不喜欢上学,整日坐在课堂里学习,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他由村中的戴帽初中进到公社中学后,服从学校的安排,留了一级,与赵守志同学一样的教材。复读半年的赵守林成绩不见丝毫的起色,逃学的本领却与日俱增。白天里他都会带上满满的一盒饭,有模有样地背起书包走出家门,待到小树地后,一转身踅进去,将书包挂上枝头,于是他的打鸟的快乐就由此开始。等下午学生放学时,吃得饱饱的赵守林也若无其事地背书包回家,有模有样的像是刚从学校回来。直到有一天,校长在全校的师生大会上做了通报,并找来郑秀琴后,赵守林才停止了他这种恶劣的逃学行为。仅仅是两个星期后,赵守林说什么也不再上学了,哪怕每天让他吃面鱼喝汽水也不行。十六岁的男孩能干什么呢?他还小。赵庭喜不忍心让他上队上当半拉子,就和郑秀琴商量等十七岁了,有点儿力把头了,就让他去跟他大舅学木匠。 赵守林现在已经十七岁了,他也在家游荡了将近一年,他已经不止一次的去过大舅干活的地方。对于赵守林来说,只要不让他坐在椅子上读书干什么都行。十七岁的赵守林在家里起过猪圈粪和过泥抹过墙打过柴禾长过墙帽,一应男孩子该干的活他全干过。有时他对赵守志说: “瞅瞅你多享福,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 他的羡慕的话,很多年后依然回响在赵守志的耳边,让他如闻其声如见其形。 赵守林与赵守志他们几个汇合在大树地的这一端后,陈永安以一种十分亲近的态度问:“打着鸟了没有?” 赵守林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红颏来,说:“打下时还活着呢,搁挎兜里一闷就死了。” 他的脸上显出十分可惜的表情。 李光宗伸出手摸摸赵守林腰间哗啦啦作响的夹子,说:“这么多,都新的呢。” 赵守林很骄傲地回应道:“我家里还好些盘呢,还有一个扣网。” 赵守林亲手用铁线和钢丝盘成的夹子,细致不粗糙,美观又实用,这是令他自豪的东西。赵守林勤于动手又有创新的能力,所以他的夹子都与众不同。赵守志去看过他盘夹子的整个过程,也看过他将一截自行车链条拆下来和八号线一起做成的洋火枪,精明的手艺在书本上是学不来的,他觉得这辈子绝对赶不上赵守林对实际操作的掌握。 赵守志忽然问:“大哥,你啥时候跟大舅学木匠啊?” 赵守林以他做大哥的身份回答道:“我大舅说快了,也就十天八天的。要不,我能出来打鸟吗?再以后就打不着了,我大舅可厉害啦。” 赵守林的话里充满了对过往生活的留恋与不舍。 在路口,李光宗说:“你等会儿吃完饭上我们家呀?” 这样征询的语气很快得到了赵守志的回应:“嗯呐。” 陈永安调笑道:“一会儿能吃完?又不是孙悟空,一个跟头到家再一个跟头回来,是咋的!” 李光宗瞪他说:“扯犊子!” 陈永安嘻嘻笑后道:“叫姑父,不差辈儿。” 李光宗骂他道:“你他妈就放屁。” 陈永安又嘻嘻笑道:“唱戏?唱戏搭台子。” 李光宗没有再搭理陈永安,背着书包撅撅地走了。陈永安满足地眨巴眼睛说: “我叉,脾气还不小呢。” 他说完冲着李光宗的背影喊:“小朋友,你慢点儿,我的皇军大大的喜欢,哈哈……” 他学着电影里日本鬼子的腔调,咧着嘴抓着耳朵。 第一四三章 抬碗橱 赵守志晚饭后出来,到了大街上。五点的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边的天上,不向下滑落。赵守志向东看,见李玉洁正站在房后张望,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赵守志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情感,他不能确定这种情感应该归属于喜欢还是厌恶,或者是鄙薄。但是有一点足以明白无误,他觉得的李玉洁不再可亲近。 李玉洁招手喊道:“守志,你过来一下。” 赵守志犹豫着,最终还是走到了她面前。 李玉洁说:“守志,婶求你点事,帮我把碗架子挪一下。” 赵守志见她亲热地看自己,目光中还有期许,就迈步走向院里。 李玉洁的碗橱立在里屋,门敞开着,碗筷都拿出来摆在了炕上。 “守志,这架子后面裂开了一个缝子,那小耗子就往里钻。耗子可邪乎了,啥都嗑,还拉粑粑。咱们把它抬到外屋去,就不受耗子气了。” 赵守志忽然问:“四生子呢?” 这唐突的一句话立刻让李玉洁陷于难堪之中,她避开赵守志的目光,好一会才说: “上活去了。” 赵守志觉察到自己说话的不妥当,但他还不懂得补救,就直直地盯着李玉洁看。镇定下来的李玉洁喊: “彦峰,过来帮抬碗架子。” 碗橱并不沉,只是不方便搬动。将碗橱挪到西墙下固定好后,李玉洁似是自语道: “这碗架子搁这当不当正不正的,你爸帮我抬过呢。原先在外屋地放着了的,老这么抬,都快散架了。” 赵守志点头,却不说什么。 “守志,你、你、你爸干啥呢?”李玉洁问。 赵庭守志回答道:“没干啥呀,就是铲后边的土豆呢。” 赵守志好像看到李玉洁眼睛里有一道光倏忽闪过,紧接着她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 “完事了,你帮了婶儿,我得谢谢。”李玉洁说话时掀开柜子抓出一把糖来,交到了赵守志的手上说,“这是四生子上活时拿回来的糖,你揣着慢慢含。” 赵守志推脱着说:“我都十五了,不含糖了。” 李玉洁半抓着赵守志的手说:“啥十五十六的,咋的都是孩子。拿着,听婶的话。” 赵守志看到她眼睛起了一层水雾,就吓了一跳,赶忙将糖塞进裤袋儿,然后转身道: “婶儿,我玩去了。” 李玉洁将赵守志送出门外,看着他走远。 赵守志走到大街上,慢吞吞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经过自家的门前时,他向里边望了一眼,见张淑芬正在骂赵守业: “进来也不关门,小鸡进园子了。” 他看见赵守业的身影闪进屋里,忽然从裤袋里拈出一块糖来看了看。水果糖的包纸粉红艳丽,一股香甜的味道散发出来。赵守志剥开,将晶莹剔透泛着微亮光泽的糖块放进嘴里,那一小片儿糖纸被他扔掉了。 第一四四章 他那样古怪 赵守志迎着夏天五点多钟的太阳向西走了五百米后再南行一百米左右,在靠道边的两间小房的门口停下。这是李光宗的家。西开门的院落不大,一堵小墙将它和菜园隔离,菜园的绿色茵陈,也有杂草在边角处肆意地生长着。 上下对开的窗子敞着,从里面涌出生活的气息。 “光宗,你明天上学到公社那买点儿腐乳回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 赵守志紧走几步,到窗台前向里看去,见这一家人正吃晚饭。刚才说话的李德仁坐在炕头上,手持筷子夹了一箸鲜嫩的生菜蘸过酱塞进嘴里,转脸对趴在窗台上的赵守志说: “孩子来了,坐上边。这孩子仁义懂事,嘴还甜。” 他的话含混不清,但也能听明白。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一口大柜,一口小柜,大柜上摆着“柜跑”,小柜上摆着一个长方形的纸箱子。一览无余的屋里,昭示着这个家庭的景况,虽然不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却也绝对不能说殷实富足。老式的小炕桌边除了李德仁外,还有李光宗的妈妈和妹妹,李耀宗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四脚八叉的凳子正就着炕沿吃饭,像一个受气包一样。 李光宗快速地将碗里的饭扒到嘴里后噌的跳下炕就向外跑,竟差一点儿将李耀宗从凳子上撞倒。他没好气的责怪道:“你干啥呀?谁拿枪撵你了?” 李德仁的骂声也随后追过来:“叉你妈的忙死啊?吃饱了吗?” 李光宗的妈妈,那个一贯逆来顺受的女人,不满地看了李德仁一眼。 撩开作为门的长布帘,再撞开房后,李光宗到赵守志的身边道:“走。” 赵守志跳下窗台,快步与他走到大门外,站在道上。李光宗问赵守志: “找不找陈永安?” 赵守志翻着眼皮看了看的光宗道:“你说呢?” 李光宗很是坚决的答道:“不找!” 这条南北向的道路与另一条西向的巷子的交角处有一口水井,正好与李光宗家的大门相对,这就让赵守志有了羡慕的理由: “你们家挑水真近,我们家那儿老远了。我爸说赶明个打个压水井,就不用挑水了。” 李光宗并未露出骄傲的神情,说:“还挑水?净是我和我妈抬,我爸就知道看牌耍钱。你没来前,我找他要本子,你猜他说啥?他说,你奶死那会接的大黄纸还没烧没呢,裁巴裁就搁那订本。你多好,要啥有啥。” 李光宗的话不无羡慕,还有对他爸爸的怨气。 “吃咸了,得喝点儿水。”李光宗说。 赵守志本以为他要转回屋去?水喝,不料他径直向大井走去。在水井的辘轳把前,李光宗站定酝酿了一下,然后将辘轳把摇起。李光宗不比赵守志高,但看他摇辘轳把的劲头与熟练程度,显出他是经常担水的人。 柳罐摇上来啦。 李光宗的动作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他将柳罐担在井沿上后俯下身子,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像牛一样。之后,他问赵守志: “喝不?” 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调皮地将柳罐倒扣,那柳罐里的水就哗——嗵——地击在水井里,很是好听。 李光宗和赵守志一样,好像还没有到窜个子的时候,与去年相比他门并未高多少。李光宗比赵守志稍微壮实一点,面相敦厚,还有女孩儿一样的腼腆。这让他呈现出了一种特别的惹人怜爱的情状。 李光宗柳罐放入井里后说:“井水可甜了,还凉快儿,不像缸里的水‘乌拉巴突’的难喝死了。” 他的带笑的话也感染了赵守志,他们都一同无缘由的大笑起来。 已有好些天没去齐云峰那里了,所以赵守志才说上他那里玩儿。赵守志永远觉得齐云峰有一种神秘感,可又值得亲近。他说不清自己去那儿能得到什么,他更不明白这清逸的小老头到底给他一种怎样的心理体验。 但是很不巧,齐云峰不在。李光宗很是肯定地说: “上队里了,得一会才回来。” 赵守志很相信他的话:“嗯,干完活就收工了。李光宗,我听我爸说他刚来那阵儿大伙都看不起他,因为他没媳妇还没钱。” 李光宗寻到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后说: “嗯呢,我爸也说过。有一天苫房,他往后‘稍’,都‘稍’到房檐了,看着就要摔了下去。别人说老齐头别往后‘稍’了,再‘稍’就摔了。这老头才不怕呢,一个空翻稳稳地站在地上。” 他们所共知的故事口口相传了二十来年,早已有了传奇的色彩。还不止这些,人们说齐云峰会算卦甚至能画门穿墙。 “哎,那就是老头练武的桩子。”李光宗指着那一片小空地说。 赵守志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问:“你管李德才叫叔,那你管他爸叫啥?” 李光宗看了看赵守志说:“叫三爷呀,我们家是末枝人,辈都小。我爸说我们家谱按字排辈叫君恩天路文运长久德兴运旺,什么春啥什么的,我都忘了。我应该李兴什么,我爸说那都老黄历了,不行了。”李光宗掰着指头说,赵守志也掰着手指头,他在听。他听得稀里糊涂,想像听上古神话一样。 太阳忽然迅速地滑落,已在西边的树梢之上了。微微泛红的又圆又大的太阳温柔恬淡,看上去亲切娇好。 赵守志站起来看着北面的大坑,说:“老齐大爷不回来了?” 李光宗左顾右看的,忽然说:“那不回来了吗?” 赵守志循李光宗的目光看过去,果真见那齐云峰由那边若飘行一般地过来。 赵守志和李光宗随齐云峰到他的庭院后,齐云峰找了两个小板凳让他们两个坐了下来,他自己到屋里洗漱。他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听人说他从来不向地上吐痰,甚至连唾沫沫都不吐。 “光中这孩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将来必定封爵拜将。”齐云峰出来时,手里拿着毛巾,一边擦拭一边说。 李光宗被说得扭捏起来,双手不自然地搓着。赵家志忽然笑问道: “大爷,我以后能干什么?” 齐云峰审视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文僚。” 赵守志琢磨这两个字却不明其意。想了一会儿,忽然哈密赤的形象跃于眼前,便问: “大爷,有哈密赤这个人吗?” 赵守志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觉得文僚与军师是等同出来的。 “守志,你怎么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还问有没有金兀术这个人?完颜兀术是有的。”齐云峰说。 昨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 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 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齐云峰忽的送诵起这首诗词前并没有给这两个孩子以知会,所以当他们听到扬抑顿挫的声音后,赵守志愕然看着他。赵守志的神色没有被齐云注意到,他沉醉在自己创设的意境中。良久,他表情凝重地问赵守志和李光宗: “你们知道这首词吗?” 赵守志和李光宗同时摇头表示没有。齐云峰点头道: “你们是没听过,因为你们的课本上没有。守志,光宗,我要告诉你们,三年后我要离开这儿,到那时我把埙和《蓝本易经》送给你们作为纪念。”三年那还早呢,为什么这么早就说出来?守志心中有疑问,但没有所流露,他只是注视着齐云峰。 赵守志和李光宗从齐云峰那里出来时,太阳正好落在地平线上。柔和的的橘红的霞光涂染着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一层神秘与未知也在两个孩子的心中涂染。 天道轮回,谁解其意?风行云上,雨藏水中。我看三千众生,昏昏然茫茫然。寻一清静之地,度我余生。 这清越的歌声从后面飘来时,赵守志似乎感受到了一阵悲凉。这个古怪的老头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第一四五章 那些传奇的故事 “不是国军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了。”陈永安的小嘴巴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共军就是人多,搞人海战术。东头的老张头都说了,国民党反动派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囔啦唧的一打就面片儿。” 李光宗忽然笑道:“报告司令,你妈有病。今天不死,明天指定。”这个几年前的顺口溜画面感极强,所以赵守志哈哈地笑起来道: “报告司令,你们家来客了。男的女的?蹲着尿尿。” 陈永安嘘嘘地吹起了口哨,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赵守志上去拍了他的肩膀,陈永安故意哎哟地笑道:“这孩子打‘嗒’一下。” 这种语言游戏他不只玩过一次,所以赵守志瞪眼骂道:“狗卵子玩意,你是谁八大呀?你是我八大,你也是我二姐八大,那你三哥管你叫啥?光宗,上,收拾他。” 李光宗得到明确的指令后,上去就扳住了陈永安的肩膀,赵守志也弯腰将他抱住,两人一起用力将他摔倒在地上。 在六月下旬的周日的上午,在陈永安家的大门前,在炽热的阳光下,两个孩子把陈永安摁在地上,就如同前年夏天他和李福臣收拾陈永安一样,所不同的是那个小土堆不见了。 陈永安在地上翻滚着喊道:“你们胳肢我霍霍我不得好死啊!给你们八大我……哈哈……伤天哪……” 陈永安的胖胖的母亲从门里出来呵斥道:“玩儿就好好玩儿呗,撕皮捋带的干啥?净霍霍我们家大四。” 赵守志和李光宗从地上爬起,拍打着满手的土面子,喘着粗气。陈永安一骨碌弹跳起来呲牙道: “人赛酒壶马赛兔,末道之年,人都不孝,倒反乾纲了。” 陈永安的妈妈骂他道:“成天跟个碎嘴似的,没有一会儿消停时候。不叉叉不行,谁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老太太说完这几句话后就进去了。 “都是解放区,都归共产党管。”陈永安呲着牙说。 赵守志哈哈大笑起来。 东头的老张头是国民党军七十四师的连长,在孟良崮和解放军打过仗。很多时候赵守志想把他和《红日》里的人物相对应起来,但除了张灵甫之外,其他的毫无感觉。也许是老张头顾虑到自己的身份,他很少谈及他的过去。同样从战争年代过来的柴三虎,却敢于大讲特讲,他说打四平的时候血都没脚脖子了,但没有一个后退,都杀红眼了。柴三虎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身经百战却无一处枪伤,也是奇迹。因为他的经历,生产队安排他看青护院,这也算是对他的优待。大前年九月份时,他在南边看护成熟的庄稼时,一个前村的社员偷他们本村的玉米被他抓住了。被抓到的那个人问柴三虎: “我也没偷你们屯苞米呀,你凭什么抓我? 柴三虎说:“除了台湾全是解放区,你偷我就抓。” 同样,赵守志也难以把柴三虎与银幕里解放军的形象等同起来。所有想象出的解放军战士的形象都是英姿飒爽英武干练,就如李春林一样。 现在陈永安很得意地眨着眼睛,因为他又看到自己的话有了逗笑的效果。 “下学期好像咱们班要打乱重分了。”陈永安说。 赵守志很奇怪地问:“谁说的?” 陈永安以一种先知先觉的快意答道:“我听周老师说的。” 赵守志没有往深里想,那事太过遥远。周老师是个很逗的人,去年年初在班上和同学们讲中美建交时忽然振臂高喊:“美帝国主义万岁!美国人民万岁!中美友谊万岁!” 初一过后,周老师不再尖子班了。周老师是工农兵师范大学毕业生,有着战士一样的外表,端正健壮。 所有的过往都很有趣,都会令赵守志去回忆,他由老师的嘴里知道韩丁博士,知道美国康拜因收割机,知道…… 第一四六章 朴素的向往 陈永安的话在两个月后得到了应验。八月二十五号赵守志和李光宗相约在黄昏时分随众人去公社看电影时,碰见了同班的叶安军。叶安军告诉赵守志,自己的班的确被拆分了,分流到了一班和三班。一班和三班是尖子班,但这个尖子班给赵守志的感受和先前的绝然不同。 赵守志相信叶安军的话,因为他的爸爸是叶吉平。叶吉平已升任公社教育组的正组长,是有威望的一个人物。 在电影没开演之前,叶安军给赵守志和李光宗各一块干鱼片,他说这是他大姐从哈尔滨带回来的。赵守志和叶安军在此之前并无亲密的交往,仅仅是一般同学的关系。但是在这一刻,他突然对他产生好的情感。他觉得原来高雅高贵得让人窒息的叶安军正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来,与他揽腕携手共入一片新天地。 赵守志与其是在看电影,还不如说是在享受与叶安军共同看电影的过程。 开学的那一天,赵守志和叶安军以同班同学的身份再次聚首时,叶安君很是热情地邀请他去叶家做客,这就很让李光宗羡慕,但同时他又有失望失落的情绪流露出来。全公社的所有初三学生集中起来,按成绩重组后,李光宗被分到了三班。虽然同为尖子般,但三班的新面孔居多,不像一班那样,很多是原来的相处二年的老同学。赵守志突发奇想,觉得上叶安军家能有办法让李光宗上一班,于是就和他说了。他惴惴地过了一个晚上后,果然看见在第二天李光宗坐到了自己的班上。这很令赵守志感动,他在内心里立下誓言,要将叶安军视为终生的好朋友。少年的赵守志还不懂得大情大义,他只是以朴素的认知去与人相交往。 新的班级新的学期虽然没有带给赵守志很多新的感受,但毕竟毕竟是初三了,他不再懵懵懂懂稀里糊涂,他的精神世界里不但有学习的事,还有了对女生的向往。在读过的书中,他体会到了两性之间交往欢娱的美好,他喜欢林道静,喜欢梅女士,喜欢一切书中的女青年,仅仅是因为他们美丽。魏红云依然是他幻想的对象,他希望与她共处在一起,但很不如意,魏红云在三班。王秀杰不念了,不知道因为什么。 李光宗有没有同样的想法呢?他没有和赵守志说起过。 第一四七章 为光宗交学费 李光宗这几天正闹心,因为他的学费还没有交上。每当老向问起李光宗什么时候把四元钱的学费交上时,他总是窘迫地涨红脸不说话,或者吱吱呜呜地说明天。这种状态延续着,搞得李光宗心情很是郁闷不爽朗,甚至于有一天他对赵守志说他不想念了。赵守志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但李光宗却不肯讲。李光宗没有讲为什么,赵守志却想明白了,所以在晚上放学后对赵庭禄说: “爸,给我四块钱。” 赵庭禄看着儿子问:“干啥?嗯,拿去。” 他从兜里扯出一张五元的票子来递给赵守志,眼睛看着他,那意思是在询问。但赵守志撩了几次眼皮后却什么也没说。 赵庭禄没有再追问儿子要钱的原因是,他觉得儿子大了,他觉得儿子不是“八倒六扬”的人,他觉得儿子拿着钱一定是做正用。虽然他没有再追问,但赵守志最后还是说了: “李光宗没交学费呢,老师天天抠扯他,他都说不念了。” 赵守志尽量把事情夸大,实际上老师并不总是问李光宗学费的事。他之所以这样说,就是为这四块钱找一个充足的理由。 这么重要的事不能做视不管。于是赵庭禄跟张淑芬要了十元钱后就走出门外。张淑芬想想觉得不对劲,喊道: “赵庭禄,你拿十元钱干啥?” 赵庭禄头也不回地高声回答道:“有用。” 张淑芬不满地嘟囔道:“又整什么鬼画符的事?” 赵庭禄披着晚霞,迈进李光宗家门时,李光宗的妈妈很是惊讶。这个老实得有点木讷的女人问: “他老叔,你来有啥事儿?” 赵庭禄见她一副紧张的样子,就逗笑道:“嫂子,我没事就不行来吗?” 他的话让她更加紧张,说:“行来行来,我家也没挂杀人刀。” 赵庭禄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之后问:“我德仁哥呢?” 李光宗闻听,急忙跳到地上噔噔地跑出,只一会儿功夫,李德仁便进了屋。 李德仁人未进屋声音先入赵庭禄的耳中:“呦,庭禄啊,哈哈哈,我家光宗成天说你对他可好了。才刚我在老柴家后面扯了一会儿犊子,挺好玩儿的,二马头擦屁股眼子把纸抠破了,弄了一手屎。” 李德仁的像雷一样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地响,也把赵庭禄的心震得一翻个。他装作感兴趣的的样子问:“咋还抠手屎了呢?” 李德仁难得有人分享这乐死人的事,就复述道: “这不是吗,原先都使开腚棍子,这二马头也不知跟谁学的,也用卫生纸擦,使劲大了把纸扣漏了。” 赵庭禄听了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算是给了他一个回应。 李德仁虽然好赌且懒惰懒于劳作,但终归是精明人,几句话后,他眼睛盯着赵庭禄问:“庭禄,你来八成是有事?” 赵庭禄听他问起,也就不转弯子,直截了当地说:“李光宗学费还没交呢,老师要得紧。你掂对掂对把钱交了呗,别让孩子受窄巴,孩子也不小了,有自尊心。” 李德仁鼓了鼓眼睛说:“还学费?吃咸盐钱都没有了。咱家没钱交那玩意儿,让念就念,不让念咱回家上生产队当半拉子去。” 这样的一种态度着实让赵庭禄生气,他心里暗骂这个混蛋玩意耍钱有钱,孩子念书就没钱,也配当爹? 心里这么想,脸上却堆出笑容,道:“这不是让不让念的事,这是你的脸面。赶明李光宗真不念了,人家问为啥呀,因为交不起学费,磕碜不磕碜?” 刚落屁股在炕沿上的李德仁马上跳起来,像被针扎了一样,说道: “你这啥话,啥磕碜不磕碜?我穷是穷点,可我有骨气不偷不抢不占便宜不坑蒙拐骗。赵庭禄,你别瞧不起我,三穷三富过到老穷不扎根富不落地,马粪蛋子还有发烧的时候呢。” 赵庭禄也从炕沿上站起,指着的鼻子说:“孩子因为学费不念书了,你就是磕碜!李光宗这孩子多好,聪明仁义,脑袋瓜子好使,哪次考试都不出前五名,你就眼看着他打铺盖卷回家上生产队当半拉子?你还是人不?” 见二人动了肝火,一旁的李德仁的媳妇儿忍不住插嘴道:“哎呀,李德仁哪,你少跳老虎神,人家庭禄说的都是为孩子好。你、你说你有啥正事?给孩子订大黄纸当本子也就算了,四块钱你还赖着不交,干正事就没钱。” 他的话戳到了要害处,李德仁将眼睛立起来骂道:“叉你妈的,叉娘们哪有你事儿?呆着去!” 赵庭禄见状也将眼睛立起来道:“你干啥?我叫你哥是看得起你,真要论起来,你得叫我老叔。你还给脸不要脸了,骂谁呢?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这句话,你听过没?你骂她不就跟骂我一样吗?你以为我愿意来你家管这破事,我闲得手刺挠我挠墙根去也犯不着跟你生气。李德仁,你那大队会计的差事让人撸了就对了,连自己儿子上学的事都摆弄不明白,还能摆弄好全村的账?我真服了你,好好的会计不好好干,输耍游逛的把账整个烂马七糟,要不能有今天这个叉色吗?要不要上大街上吵吵吵吵,让大家伙都听听。你不好好干也就得了,还耽误下一辈。” 李德仁被赵庭禄快似连珠一样的话呛白得直翻白眼,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放软话道: “庭禄,这么着,我出去掂对掂对,明天就让光宗把钱交上去,省得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赵庭禄待他把话说完,从裤兜里掏出十元钱来晃了晃道:“我拿来了。” 李德仁见赵庭禄手里拿了钱,脸立刻涨红起来,张张嘴又合上,手伸出来又缩了回去。 “那什么,老叔,这事闹的,我……”此时李德仁语无伦次,手无足措,“光宗你进来。” 正在窗下惶恐地看着屋里的李光宗小心翼翼地进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赵庭禄直接了当地说:“我也不拐弯抹角的了,这钱就是给光宗的,明天好交学费。我不能给你,我信不着你。” 他说把将钱交给李光宗。 李光宗反复看手里的钱道:“用不了这么多,四块就行了。” 赵庭禄用和缓的语气道:“剩下的买本买笔,别搁那大黄纸做题了,那玩意就不是写字的玩意。光宗,这个钱是我借你的,不是我送你的。” 李光宗不明其意,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赵庭禄从李德仁那回去时已经黑天了。他在回家之前和李德仁说了好多,当然他不可能再急赤白脸地批评他,李德仁已经承认了错误,服了软。 两天以后,李光宗上赵庭禄家里时,赵庭禄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光宗,你得好好学,学习好,才对得起我的一片心思。你也要监督守志,他一向糊涂不认真。” 赵庭禄把话说的文绉绉的像念大鼓书一样。李光宗年纪尚小天性又不善于表达,就说:“嗯哪,我好好学习。” 赵庭禄又道:“我不希望你将来有出息后报答我,只要你不忘记老家乡就行了。” 李光宗点头,一副诚恳的样子。 张淑芬在李光宗走后,对赵庭禄说:“这家什的,快赶上亲儿子了,还守志中午吃面鱼就得带他一份。要不是李德仁媳妇岁数大又迂讷,我都怀疑你们两个搞破鞋。” 此时,赵庭禄呵呵一笑道:“唉,咱家也不富裕,三毛五毛不是大钱可也是钱呢,你当我是散财童子,没事儿就撒钱玩儿?孩子怪可怜的,摊那么个家,那么个爹还咬牙坚持,以后错不了。” 第一四八章 他叫大老鬼 秋天又到了。 这几天赵庭禄趁着秋忙前的空闲日子,多去了几次刘大爬犁家和王大鬼头家。赵庭禄在人多热闹的这两家里都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赵梅惠和三生子处对象了。 赵庭禄本能的不喜欢三生子,因为他家境不好?因为他大赵梅惠五岁?因为是四生子的哥?他说不清。四生子,他在想到四生子时莫名其妙地有股酸溜溜的感觉滋生出来。赵庭禄不熟悉三生子,他在一队。他熟悉三生子他爸,那个外号叫大老鬼的家伙。 大老鬼这个外号由何而起,无考。他的这个外号响亮,反倒湮灭了他真实的名字。每逢提起大老鬼时,人们都会想起头戴护耳毡帽穿着齐腰棉裤的形象,还有那他那双小眼睛尖削的下巴。大老鬼常说“妈了个巴子的”这句话,常形容好为“阔气”,常拿过去跟现在比较,觉得往昔的生活值得回忆。大老鬼恨日本人,他说当年日本鬼子抓他去修城北的飞机场时,日本兵那个恶,动不动就弄个大棒子往脑袋上削,睡觉时鞋都得一水儿尖朝外,吃饭时“鸦没雀动”的,谁要出声叭嘎一句话大撇子就扇上来。他亲眼看见一个民勤乡的大老闷让日本人活活打死,然后捞出去喂了野狗。大老鬼在说日本人时咬牙切齿,他的所有的愤恨都凝结在那“妈了个巴子”五个字上。 大老鬼是在修机场时趁日本兵不注意时跑掉的。那时蒿草齐腰茂密深厚。猫着腰没命奔跑的大老鬼只听得头顶上啾啾地响,还有日本兵呱啦呱啦的喊声由后面追过来。等到枪声停歇,头上不再有子弹的啸叫声,他才慢下脚步,回头去看,见日本兵没有追上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捂着急剧起伏的胸口不管三七二十一坐下后,才发现左脚那只破鞋跑丢了,脚被扎得鲜血淋漓。 大老鬼没敢直接回家,只在后面的玉米地里蹲了三天三夜。他怕被抓回去,那样就是死路一条。啃食未成熟的新玉米是他至今都无法忘记的情形,他常说,看饿没饿到份儿,饿急眼了屎都敢造上一口。第四天,大老鬼实在不堪忍受饥饿和蚊虫的叮咬,才大着胆子趁早晨人少的时候回到家里。其后的十来天里,他白天不敢出屋,晚上躲到前面的柴草垛里,只等着一段时间过后,日本人将他忘掉。 大老鬼待日本人投降的那年,跳着脚地大骂他们,连带着将依附于日本人的那些王八蛋们也骂了。他分到地以后哭着说,真他妈阔气,给人扛活这些年都没想到有今天。 大老鬼有两则笑话流传至今。那年电灯第一次点亮后,他站起来将纸烟卷子凑上去,对了半天道: “妈了个巴子,怎么点不着?” 同样是那年,生产队里安了碾米机之后,他不相信电机有那么大的力气,就脚蹬地双手抓住传送带想用自己的蛮力“闷”住机器。管理机器的只是瞬间点了一下电闸,只听轰的一响,就见大老鬼一个狗吃屎抢在地上。 大老鬼的三儿子是不是和他一样又猛又愣不大清楚,但赵庭禄知道三生子喜欢在冬闲时往局场上凑,这还时不时地试几把身手。赵庭禄虽不大输大耍,但也深知其中的厉害,倘若三生子以后嗜赌成性不懂收敛,而赵梅惠又管不住,那就不是一种好玩的事了。 想到老实巴交的这个侄女,赵庭禄一阵忧心,他很怕她将来吃亏又帮不上什么忙。什么事呢?操心不见老!他自己责怪自己。赵庭财春天时被嫂子的几个侄男外女一阵”搋鼓”,弄得可怜兮兮的。若不是赵庭禄压服,赵庭喜就要伸手干仗了。那几天里,赵庭禄一趟一趟地往大哥家里跑,责怪大嫂的那几个侄男外女又要听他们赔礼道歉,还要听他们听历数大哥的种种罪状。赵庭禄被闹得身心俱疲,真恨不得天塌下把大哥一大家子闷死在里边,省得天天出这些“烂眼子”事儿。 好不容易赵庭财的事稍有平息,又耳闻赵梅惠搞对象了,真叫人烦心。他本想充耳不闻装聋作哑,但恐怕赵庭富会找上门来与他商讨,就自忖还是去那么一趟,探探虚实看看情况,这也是对二哥的尊重。 第一四九章 和二哥商量 赵庭禄由家里向外走时,正是下午的四点多。晚饭之后,太阳离地面还有五丈高。太阳落得早了,天短多了,夜长得多了。 张淑芬尖着嗓子问:“干啥去?” 赵庭禄头也不回地说:“上二哥家。” 张淑芬自言自语地道:“支部书记也没你忙,一天到晚管八家子闲事。东一趟西一趟就跟小‘克朗’似的,也不怕骚啦瘦了。” 赵庭禄背着缓缓滑落的太阳向二哥家走去,到供销社门前时正好看见赵梅春出来,领着她的小女儿。赵梅春对女儿说: “叫老姥爷。” 小家伙甜润润的叫了声“老姥爷”后,赵庭禄答应并扯过她的小手牵引着问赵梅春: “几个月了?” 赵梅春答道:“四个月了。现在计划生育,不让再生了。” 赵梅春的话让赵庭禄产生了误解,就问:“那咋整?” 赵梅春笑而不语。 赵庭禄忽然又问:“三生子这个人咋样?” 赵梅春侧脸看着老叔,想了一会儿道:“还行,谁知道是不是和四生子一样啊?” 赵梅春狐疑的目光在赵庭禄的脸上伫留了一会儿后,问:“啥事啊?” 跟赵梅春没有隐瞒的必要,赵庭禄就将赵梅惠的事说了。赵梅春忽然笑道。: “我二叔那几个姑娘都死心眼,跟我二婶一样,有点二虎巴唧的。” 赵庭禄被这突兀的一句话说愣了,他打量着赵梅春问:“看你的意思是三生子不咋地?” 他们说话时已到了十字路口,南边有一个骑自行车的过来。赵梅春动了动嘴唇,欲说还休,这个样子被赵庭禄看在眼里,于是问: “梅春,你有话就说,不用背人。” 赵梅春咯咯地笑起来,很是亲昵地请求道:“老叔,你给守志买辆自行车,天天驾步崩也不是个事啊,你要没钱我借你。” 赵庭禄把脑袋转了一圈后回应道:“也是啊,那就买一辆。” 赵梅春向南去了,由那边回她的家。 赵庭禄看着这个赵家梅字辈里最大的女儿不禁心生感慨,时间过得好快,一晃燕都那么大了。以后燕也会出落得像她妈那样贤惠漂亮,知轻知重知冷知热。他这样想着向二哥家那走去,待他再抬头时已过去赵庭富家几十米啦。 赵庭富对启门而入的赵庭禄说:“我正想找你呢。这梅惠死心眼子非得要给三生子,咋说她也不听,榆木脑袋不开窍了。” 赵庭禄故作疑惑地问:“真有那事,你咋知道?” 赵庭富梗梗脖子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到道:“昨晚就跟我说了,吭吭的跟狗似的,让我别管她的事,以后享福受罪她自己擎着。我掰开了揉碎了跟她讲道理,可这孩子油盐不进。” 赵庭禄嗯嗯地点头,似是心不在焉。其实,赵庭禄在心里正琢磨说该不该过问这件事,那年赵梅香也是不顾赵庭财的反对,非陈永福不嫁,最后不也是成了吗? 赵庭富见赵庭禄闷声不语,以为他对赵梅慧的事漠不关心,就面有不悦地说道: “庭禄,这事我就能和你说,和别人还真不行。大哥那样魔怔怔的就能看见大马勺,你三哥自打当了队长,牛叉得不行了,眼睛里只有比他大的官儿。你说这梅惠,是不是得压制压制?” 赵庭禄说:“是是是,是得压制,能别黄最好,可梅惠铁了心要跟三生子想整黄也不容易。嗯,二哥你别说我不同意这话,要不梅惠得恨我。那年梅香和三祥子处对象时,她把我三嫂的话和三祥子说了,打那以后这陈永福对三嫂带待搭不稀理的。去年他当着三嫂的面骂不听使唤的老白马说,这老犊子瞎叫唤,眼瞎嘴也瞎。气得我三哥就想晚上去揍他,最后没干成,把锄杆子给砸折了。” 赵庭富若有所思,然后道:“不说,不说。再不这么的,咱跟梅慧说彩礼少一千不行,外加缝纫机和自行车手表啥的。咱拿钱别别,看他有啥招。” 这哥俩在屋里密谋,直到赵梅惠回来才转移话题。 第一五十0章 九月十五号,赵庭禄开着他那辆手扶拖拉机上了城里的商店,为赵守志买了辆自行车回来。红旗牌自行车从手扶拖拉机上卸下来后,张淑芬稀罕宝贝儿似的将它推进院内。她推得小心翼翼,生怕一时不慎将它磕了碰了,末了还将车把上的手指印仔细地擦拭掉。赵庭禄把车推进屋里将它大卸八块,然后重新在车轴上涂了油再安装上。他天生就有对机械的敏感,又具耐心,不厌其烦,所以这辆新买来的红旗牌自行车就在他的整饬下愈发地光亮照人,再加上缠绕在横梁上的装饰带,便有十足的仙女的风范。 赵守志在以后的放学时间里,总是将自行车推出学习骑乘。为了学它,他吃了不少苦,脚踝被磕破了,大腿内侧现出好几处淤青,脚脖子擦去了一层皮。在他学习时,赵守业总要跟在车子后面,趁机摸一把。这时张淑芬就喊他道: “别动弹车子,那是给你大哥买的。” 听到这样的话后,赵守业就不满地嘟囔道:“啥都可着我大哥,就向着他。” 这天,赵守业在放学后,又尾随赵守志向东走去。现在,赵守志已经学会坐在座子上骑行了,只是还不那么熟练。 赵守业跟着赵守志画圈的车子走到十字路口时,正发现四五十米外的赵梅惠站在自家的门前,向这里张望并喊他。赵守业听见二大爷家的二姐喊他,就快速地跑过去问: “干啥呀,二姐?” 赵守业等着赵梅惠的回答,可她想了半天也没吭哧出一句话来,于是赵守业急了,又问道: “快溜的,啥事啊?” 赵梅惠迟疑着说:“你上东头三生子家,让他到北三节地电井旁那等我。” 赵守业摸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认识四生子不认识三生子。” 赵梅惠的圆胖胖的脸不知怎的突然涨红了,她的目光开始变得迷离,手好像也微微地抖动。 “你去问,要是他不在家,就告诉他麻溜的。”赵梅惠的话语意不明,“你就说再一会天就黑了。” 赵守业抬头看着西边的太阳,点了点头。在向东头快走时,赵梅惠喊道: “回来找我——” 赵守业朦胧地觉得今天这个事不比寻常,他联想到了电影里的男男女女。 赵守业转了几个弯到了东头后,仔细地寻找着,看哪里有三生子的身影。二姐说三生子比四生子高,眼睛也比四生子的大,穿着绿军上衣。可这没有这么一个人呀。正在他耳挠腮的想找一个人问问时,忽然在前面不远处走出一个老头来,赵守业几步就跑过去问: “大爷,三声生子住哪呀?” 那老头恰好是大老鬼。他端详着赵守业,呵呵地笑道:“你不是二掌包的吗?这孩子长得阔气透亮。你找三生子干啥?” 赵守业觉得不能跟这个老头说二姐找三生子,就转而问他:“这儿是不是?” 大老鬼去吭地咳了一下,说:“是啊,三生子,有人找你。” 赵守业好像觉得这老头和三生子关系非同一般,就很仔细地看他,见他的眼睛小小的,像刀片儿拉的一样,赵守业想笑,可他忍住了。 三生子一如赵梅惠所说的那样,个子很高,眼睛很大,只是没有穿军绿的上衣。他出来以后问:“二掌包的,找我啥事?” 赵守业心里琢磨道:“这家伙说话憨咚咚的,咋二姐相中他了呢?” “你就是三生子啊,看见过。二姐让你上三节地电井房那儿,天快黑了,麻溜的。” 赵守业说完调转头向回跑,像有枪在后面瞄着似的。 赵守业跑了一会儿慢下来,东张西望的地琢磨这边住户的房屋布局,研究着各家院中的摆设。他这样一边玩儿一边走到赵梅惠的跟前说: “二姐,我告诉完了。” 他说罢抬脚就向西边走,赵梅慧叫住他道: “干啥去?” 赵守业答道:“看我大哥学车子。” 赵梅惠忽然咯咯地笑起来,说:“看什么看,你等二姐一会儿,就一会儿。” 赵守业转回来,好奇地看赵梅惠,发现她的脸上飞起一团红霞。 赵梅惠回屋洗了脸擦了雪花膏后,又出来,领着赵守业向北走。在经过学校的大门口时,赵守业猫下腰向里看,见赵守志正兴趣盎然地骑着车子在操场上兜圈子。他扬起胳膊做出击打的样子,而且紧鼻瞪眼以示心中的不满。赵梅会惠见状笑道: “干啥呀?二掌包的。” 赵守业找到了诉苦的对象,撅着嘴说道: “买个新车子摸都不让摸,哪天我给气门芯子拔掉扔南到大坑里。我妈说了,那是给你大哥买的,不是给你买的,你个二鬼,别整天就寻思骑一圈这美事啦。学习整得啥也不是,面鱼可不少吃……” 赵守业学话学得惟妙惟肖,把赵梅惠逗得前仰后合。 玉米枯黄,再有十天半月就该收割了。 二节地北端的荒道向西边延伸,曲曲折折,那一片黄豆的叶子已完全脱落,荚芽垂挂着,挺阔的豆枝不屈地直立,将一团秋梦指向半空。 在小电井房那两个人站住了。三生子还没到,大概要等一会儿,这就给了赵梅惠以充足的时间再次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 当三生子的身影出现在路口时,赵梅慧的心跳起来。她小声地对赵守业说: “你先上西边站一会儿,别走远,嗯,就在那棵树下。” 赵守业寻思了有三秒钟后,腾腾地跑过去。此时太阳正在玉米稍上悬着,一片柔和的晚霞漫过来。 赵梅惠没有抬眼看,只是用耳朵捕捉着三生子的脚步声。三声子走进了,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了,能看见他沾了一点泥土的解放鞋。 “你爸咋说的?”几秒钟的沉默后,三生子突兀地问。 赵梅惠慢慢地抬起目光,看着他的胸脯,道:“我爸说要一千块钱彩礼,家具被褥手表自行车在外。” 赵梅慧本想和他再说一阵话,却不料三生子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后扭头就走。赵梅惠稀里糊涂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玉米田后的那一面,咧咧嘴苦笑了一下,喊道: “守业,回家。” 她没有喊二掌包的。 赵守业回到家里后,原原本本地将所看到的事情跟赵庭禄叙说了一遍,这就让赵庭禄心中诧异,三生子反悔了?他问赵守业: “他们说啥了?” 赵守业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答道:“说了,就一会儿,我隔得远,离他们有四五丈,听不见。三生子那样式走的……” 赵守业学着三生子走路的样子,来回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 “爸,三生子眼睛那么大,他爸的眼睛咋那么小?”赵守业好奇地问。 赵庭禄笑笑,没有答复。张淑芬倒笑个不停,她的双肩颤抖着,好一阵才放下手里的围裙止住道:“大老鬼媳妇养的那几个玩意真尿性,都一桶一桶的。” 大老鬼的媳妇也就是四生子的妈,前几年去供销社买可地松时,为了不让自己忘掉那个古怪的绕嘴的药名,就一路不断地念叨着:可地松,可地松……当她快到供销社时,恰巧碰见了从二队里回来的李宝发欻欻地赶过来。李宝发问: “干啥去呀鬼婶子?” 李宝发他们有论头,是七拐八拐的屯里屯亲蒙叔蒙侄,就闲磕打牙瞎胡闹。听他一问,这不算老的老太太骂了李宝发一句后,说是去买药。之后,又闲聊了几句,李宝发走了。这老太太笑滋滋的又向前去,竟忘了反复念起药名。到供销社屋里,她说买药,买什么松。她挠着脖子想了半天才猛然想起,道:“买十片尼克松。” 那阵孙成文刚参加工作没多少时日,不成熟没历练,他又好玩笑,就说:“别买尼克松了,你买总统。” 老太太急了,说:“可买不了一桶,十片就够了。” 这个故事成为了笑谈,沿传至今。 张淑芬笑过后,说:“这事我都画魂,那三生子咋就冒冒失失愣头愣脑的呢?” 同样疑惑的赵梅慧在事后的两三天里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她很担心三生子被彩礼吓退,从此与自己断绝关系。但在第四天,也就是秋分的前一个晚上,大广播受大老鬼的托付上门来提亲了。大广播转过大老鬼的话说,赵庭富所提的要求全部答应,并且额外地给他们留一个小母猪,做日后居家生活之用。 这大老鬼爽快不斤斤计较,很出乎赵庭富的意料之外,反倒让他茫茫然不知该怎样处置这事,只好找赵庭禄商量。他们研究来研究去的结果是:同意。 第一五一章 赵守业想不念书 秋天真正的到来后,收获之际便也开始。只在二十几天内,大地便通透下来,又能看见几里外的村落了,又能看见远天那一脉黛青色了。一青一黄又一年!这样的感慨时时从赵庭禄的嘴里跳出。 赵梅惠过了头茬礼后就和三生子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闹起了恋爱来,不再怕人戳戳点点点点议论纷纷。这时的青年男女已不同于先前几年,所有的恋爱的认知已被颠覆,所有的不成文的规矩已被破除,拥抱与接吻不再有伤风化,亲密的肉体的接触不再被嘲笑。一九七八年冬天那场关于海报上可不可以出现接吻画面的讨论,在现在被当作是笑谈;几年前有婚约的男女分走在道路两边的行为已成为褪了色的风景图片。 当穿裙子着鲜艳的衣服渐渐成为时尚时,过往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的影像,缓缓复映,带给人们一种无穷的怀念。 赵梅惠与三生子是不是拥抱接吻过呢?不知道。不过,赵守业说他看过赵梅慧二姐给三生子被镰刀尖划过的腿敷药,那样子亲昵甜蜜。 三生子是最终要将赵梅惠娶回家做媳妇的,尽管花费不菲。按大老鬼的话说,买个大活人进家看门打狗洗衣做饭花多少钱也值,钱是人挣的也是人花的。没钱挣去,借去,谁见过攒土打墙攒钱说媳妇的?把媳妇接家里,那是添人进口,阔气! 大老鬼把希望寄托在年底生产队的分红上,但能分多少呢?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他盘算着向亲友借,你一点他一点地凑,聚少成多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事是人办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赵守志骑了一个多月的车后将自行车给了赵守业,他的理由是不喜欢看李光宗一个人落寞地走在上学的路上。这个理由虽然成立,但不足以说服人。李光宗上学时还有其他的同伴,不止他一个。其实在内心里,他更希望与魏红云一起放学回家,彼此前后相距三十米四十米。这个从一年级起就同学过来的女孩,早已成为他幻梦的对象,他的少年的萌动的心在为他而跳。这种隐秘的情感是不可能同别人说的,只能自己在安静的时候静静地体会。 骑了自行车上学的赵守业无比兴奋,无比自豪,每天他飞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哪怕是下雪天也那样欢实快乐。他上学的目的不在于学知识长见识,而在于与同学玩耍,结交各色的朋友。他把班上调皮捣蛋敢于冲撞老师的同学视为英雄,把敢于打仗出手敏捷的同学看作是秦琼一般的豪杰。他的学习成绩每况愈下,扯淡聊骚的本领却与日俱增。上课是令他头疼的事,但他不敢效仿他心中的英雄豪杰惹是生非胡作乱闹,所以每次在课堂上他都昏昏欲睡,无精打采。终于在临近期末时,他对赵庭禄说: “爸,我不想念书了。” 赵庭露翻着眼根子问:“因为啥呀?” 赵守业如实地回答:“一上课就迷糊,学不下去。” 赵庭禄瞪眼道:“不念?你一个十三岁的小犊子能干啥?初中毕业,到时候想念还不让念呢。儿子,咋的也得识个眼巴前字儿,将来能记个豆腐账啥的,是不?” 第一五二章 赵梅波当了老师 赵庭喜的大女儿赵梅波从九月份到学校上班已有将近四个月了。她从去年在公社的高中毕业起到今年的八月份,一直在家,不曾到生产队里上过一天工,赵庭喜不让。他说,赵梅波是他的心头肉,绝不忍心让女儿除田抱垄风吹日晒。 赵梅波没有考上大学的实力,但赵庭喜不在意这些,他觉得赵梅波日后定能谋个体面的工作,求得好的职业。他说他找齐云峰算过卦,那卦上说“身望官印相生”。赵庭喜不明其意,但齐云峰却并不解释,只是向北边指了指。齐云峰家的北面是四队,莫非赵梅波要到四队上做点儿什么? 那天赵庭喜狐疑地回到家,见赵梅波端坐着,看她学过的书时,似有所悟,便对女儿说: “梅波,你以后不不用下庄稼地了。” 赵梅波看着父亲,见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就说: “那我能当工人?” 赵庭喜忙摇头道:“我看你当四队会计正合适。” 赵梅波没有把父亲的话当回事,因为自己是三队的人,而且四队的那个会计干得好好的,更重要的是她不相信算卦。等八月二十五号那天,大队的大广播喇叭里喊出本村要招考教师这个消息后,赵庭喜想也没想就替赵梅波报了名。考试那天,赵梅波举手问监考的教育组副组长叶吉平道: “老师,那个3上边是一个点儿啊,还是粉笔字没擦净?” 叶吉平笑着说:“你认为是啥就是啥。” “认为啥就是啥?”赵梅波百思不得其解。 考完试的赵梅波很沮丧,她觉得一同参考的另外四个答得都比她好,他们之中一定有一个被录取。在考试成绩公布后,赵梅波的以第一名的身份被录用了,虽然她的成绩仅仅比排名第二的多三分。这个好消息没有给赵梅波特别的惊喜,倒是赵庭喜感觉女儿如同中了状元一样,内心的喜悦自豪洋溢出来,逢人便说,好像要通告给全世界一样。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声音传到他的耳朵,令他难以自抑地恼怒——赵庭喜是队长,书记李宝发还是他的好哥们儿,这里面有猫猫狗。但传言终归是传言,传言不能阻拦赵梅波到学校上班。 赵梅波很幸运,她上班的第三天就填了表,成为了一名民办教师。成为县里在册的民办教师就意味着她有了正式的稳定的工作,而且每月还可以领十八元的民办教师补助费,这对于她来说是笔不菲的收入。十八元钱可以买好多东西,从今以后买蛤蜊油,买万紫千红护手膏,买雪花膏,买胭脂粉,买小零小碎的就可以不用向爸爸要了。 赵梅波上班后的十一月份,学校搬到了改建后的青年点。知青们都撤走了,留下了这幢房子是最好的财产,若在前边再建一栋校舍,正好可以供全村师生工作学习。李宝发的这个主意得到了上下一致的赞同。李宝发若干年后还常常以这项政绩为傲,他时常去看看,看到它就想起过去。 第一五三章 故意的吗? 赵梅波此时正坐在教室里最后边的一个空位上,看着一个学生的练习本,那个小女学生恭敬地肃立在她的身边。看过之后,她抬眼睛看了看说: “赵梅荣!” 赵梅荣一哆嗦,本能地后退了一小步。 赵梅波觉察到自己语气的严厉,便和缓下来道:“这道题做错了,过来我告诉你。” 她的语气的转变让赵梅荣放松下来,她靠近听着这个做为老师的姐姐的讲解。 原来的知青宿舍都有一条走廊通连着,一直通到那一边的饭厅,饭厅的那一边是厨房。如今走廊的内墙打掉了,两个宿舍合并成一间教室,再加上房屋的举架过高,所以这屋子里就显得空空旷旷。从窗子向外看去,没有围墙做遮拦的校园开阔冷清,用来区隔校园与外部的土沟边堆积的白雪耀目刺眼。看了一会儿,赵梅波闭起眼睛时,会觉得有一团蓝绿的云彩浮动。 赵梅波站起来,走到前面的客桌前,手拄着桌面说:“等一会儿下课后做正当游戏,不能撕皮捋带,听见没?” 全班同学以整齐的声音回应道: 听——见——了—— 赵梅波有她母亲性格的遗传,说话做事干脆果断不拖泥带水。郑秀琴有时不讲道理挑挑拣拣的毛病却又被她摒除,所以赵庭喜有时对她说: “梅波,你妈横条鼻子竖挑眼睛的缺点,你咋没有呢?” 赵梅波通常笑着答道:”我随老赵家人呗。” 赵梅波身材适中,微胖,端庄的脸因为那双水灵的大眼睛而显得严肃又不失亲切。她有一个最令人称道的优点:鼻子笔挺而优雅。 赵梅波没有腕表,很多时候她感觉出的时间不会有太大的误差,在她说完话后只十几秒钟,钟响了: 当——当——当—— 赵梅波随着钟声到门外后,一股冷风钻进她的领口。她将红色的绒围脖紧了紧,又用手里了一下头发后向办公室走去。 几天前下过的雪已被清理出去,操场的地面残留的雪迹被学生踩踏的所剩无几。赵梅波抻抻罩在棉袄外的灰底大蓝格小翻领上衣,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得莫名其妙。 由近两米宽的大走廊走过去,再左拐过值宿室便是赵梅波他们办公的地方。这个与各班教室一样大小的办公室显得更加空旷,又因空旷便显得整个房屋清清冷冷。一个两灶的炉子搭在屋里的中央,串接的炉筒子从炉灶的尾部竖起再微斜着爬入烟囱里。十二个桌子两两相对,在南北两侧贴墙摆放着。校长郑文山和主任程焕礼坐北侧的西首,桌子上摆着老式的威海牌座钟。暗黄的上沿呈拱形的座钟分针正指向九点四十五,这恰是上午最富朝气的时候。 程焕礼是个爱逗笑的人,他眯着眼睛对赵梅波说:“小闹钟,今天没掐准点儿。看看,过好几分钟了。” 赵梅波咯咯一笑道:“今天小闹钟没上弦。” 赵梅波似乎有说笑的天赋,她从不惧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言论阐释观点,这多半源自于她母亲的遗传与影响。但是与郑秀琴不同的是,她说话总很得体,分寸拿捏的很到位。 南侧面向北坐着的李秀丽哈哈地笑着说:“提起小闹钟,我想起一件事。上两个月给学生读一本小人书,里面有个叫钟馗的挺‘嘎咕’的名。我当时也不认识那个字啊,心里寻思念什么呢?当学生的面儿不能说不认识,那叫蒙,反正学生也不认识。我就念钟首什么什么的。后来查字典才知道叫钟馗,哈哈,乐死我了。这书念的,都他妈就饭吃了。” 李秀丽做了这样的开端,各自都说糗事,顿时整个办公室热闹起来。赵梅波待众人稍有停歇就插话道: “八月份考老师的时候,我看黑板的3还是5的忘了,那上面有个小白点,我就问老师,那是不是黑板上一小坑弥进粉笔面子了再不就是没擦净,叶老师说,你怎么理解就怎么是。真有意思,那时也没寻思什么循环小数啊。” 赵梅波因为讲起自己尴尬的事而脸红起来,她的年轻的光彩映亮了办公室。叶迎春,这个只比赵梅波大两岁的女老师,慢悠悠地说: “都那样,我领学成练拼音时还拼过‘资——衣——资’呢。” 说完她温婉地一笑。 赵梅波对这个叶吉平的二女儿有一种天然的疏离感,这一方面因为她的出身相对于她来讲要高贵得多,还因为她性格有些内向不善言语。赵梅波不太喜欢叶迎春,但也绝对不能说讨厌。梅波与她还合得来,只不过没有到推心置腹无话不说的那种程度。能让赵梅波亲密无间倾心交往的是李秀丽,那个有着男人性格的生育了三个孩子的女老师。 十分钟的课间休息仿佛是瞬间即过,程焕礼拿起钟锤说:“咱们的电铃该修修了,那样用着方便。” 郑文山点头说:“那是,那是。” 说完,他回头对一个面色白皙的高个青年老师道:“玉斌,你抓空修一下。” 程焕礼拎着钟锤走出去后只一会儿,挂在木桩上的一尺多长的铁轨就被砸响: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李秀丽大声嚷道:“这该死的成天敲(劁),别敲了,留两个作种。钟声响了,上战场。” 她的话惹了一阵大笑,赵梅波自然是难以自抑地笑出声来。赵梅波笑的时候不太顾虑什么,不掩嘴不做羞状一切源于本性。她的笑容很灿烂,如盛夏时节初绽的月季。 赵梅波只顾笑,不防脚下一块微微凸起的砖角磕绊了一下,于是她向前一扑,双手搭扶在正向前走的陈启军的肩背上。陈启军回头,他那双不算大却清澈的眼睛含着笑意,像是在询问。赵梅波站稳说: “差不点摔了,砖绊的。” 走在侧后的李秀丽呵呵一笑道:“我看你是故意的,好借事因由摸一把。” 赵梅波回头一巴掌拍到她身上道:“你怎么胡说八道呀,什么摸一把?” 她说完脸突然发烧,进而晕红起来,心也咚咚地跳着,如书中所说的怀揣着一只小兔子。 被赵梅波搭扶到的身材匀称目光清澈的青年教师陈启军家住在陈家窝棚。二十一岁的陈启军一年前接母亲的班儿,那时他刚好高中毕业才两个月。陈启军的母亲早逝,听他说母亲去世那年才他才十一岁,这些年是爸爸含辛茹苦将他们拉扯大。赵梅波觉得启军很可怜,他时常有想为他做一顿可口饭菜,然后看他吃下去的冲动。 赵梅波这种隐秘的心思没有说出来,但李秀丽看了出来,于是在十一月上旬一个风清日暖的上午到赵梅波的身边说: “是不是看上陈启军了?就是看上了。”她的自问自答的肯定的话语很自然地招来赵梅波的否认: “没有,人家能看上我吗?” 这种否定几乎就是承认,所以李秀丽凑近赵梅波,看着她的眼睛道: “你那眼神儿,像是要把人家吃了似的。说,用不用我搭桥?” 那天的话依然在耳边回响,所以赵梅波微微地甜甜地一笑。这情形没有被李秀丽发现,若不然又会被她寻开心。赵梅波没有让李秀丽搭桥,因为她听说陈启军正和他们村支书的女儿谈恋爱。赵梅波每次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孩时就有一种酸楚的情感在胸间弥漫,然后占据整个胸膛。她尽力地做无所谓的情状说说笑笑,那种情感好像少了许多。 西北风从西边的山墙那边溜过来,将赵梅波耳畔的一缕青丝拂到了脸颊旁。赵梅波伸手轻轻拂过,顺带把围脖紧了一下。 赵明梅波每天往返于家与学校间,出办公室的门再进班级的门,看似单调乏味,不过还好,她习惯了。在这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里,她悟出了一个道理:做老师还不如做学生好呢。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不值得炫耀,所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 第一五四章 赵梅波在下班前,挨近李秀丽的办公桌时,听到她正和葛文英说话: “哎,文英,你那里边的衬衣在城里哪买的?” 她趴伏在桌子上,探手翻着葛文英的衣领。 “就在一百那买的呀,不贵。” 葛文英说话时将下巴抵进肩膀:“我上个礼拜坐大客车去的。” 这两个女老师亲密的谈话引起了杨玉斌的注意,他将手臂搭在椅背上,转过来笑道: “一百那里人老鼻子多了,都‘泛不开沫’呢。” 李秀丽白了他一眼道:“哪旮说话哪旮搭茬,哪旮……” 她的话只停在“哪旮”上,没有再继续下去。 杨玉斌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接过话道:“哪旮放屁哪旮呲牙。” 他说玩完自嘲地笑了笑。 赵梅波没觉得好笑,但她还是微微牵扯了一下嘴角。 赵梅波不喜欢杨玉斌,觉得他有点轻浮,有点得瑟,有点臭显,总之不是一个稳重人。这是直觉,而且很强烈。但是她又不能表现自己内心的情感,很多时候都要礼貌地回应。赵梅春不喜欢他的原因还有—— 刘金凤尚不足三十岁,少妇的风韵在她身上鼓荡着。要去学校上班,就必须将尚在哺乳期的小女儿托人照管,可她的婆母在外村而且脱不开身,于是邻居的被她叫做老婶的女人成为不二的人选。这样,她给每天给孩子喂完奶上班,再在九点多钟和午休时回去给孩子喂奶。这样的行为反复着,没有一天停止。 正是五月的下旬,天气燥热。刘金凤在中午时面色赤红地进屋,抱起女儿说: “老婶儿,你给我叨点儿酱,等会儿我奶完孩子过来取。” 说完她出去,回到她自己的家。老婶带她走后,忽然对在地上摆弄着小木匣的儿子说道:“大小子,去叨酱去,再薅点葱,然后给你嫂子送过去。” 这种道听途说的消息虽不可靠,但事出有因,未必是人们无中生有的编排。赵梅波听到这个近乎荒唐的事时,正在村上的小学念书。当时她还不懂男情女爱,一切都在朦胧之中。大他二岁的胡二白话讲起时满面的兴奋难以自抑的神采,显示了他内心的渴望。如今胡二白话入赘到了吕仓家里,正践行着他做学生时梦寐以求的好事。 杨玉斌将头转过去了,装模作样地看着眼前的报纸儿。 李秀丽忽然叫赵梅波道:“梅波,傍叨个你上我家呀?” 赵梅春咯咯地笑道:“天这么冷,我去?天这么短,一出溜就黑了。” 这分明是委婉的拒绝,同时又表明不去还有点遗憾。 “去,我跟你说事。我们家那犊子玩意蹲点儿不在家,我实在呆得寂寞。” 赵梅波听着她的辽宁口音,觉得特别有意思,就学着他的腔调说:“好,我吃完晚饭就去。” 第一五五章 李秀丽说凡事都要争取 下班回家吃过饭后,赵梅波走出门在院中站着。过了一会儿他喊:“守森,跟姐上李老师家。” 十四岁的赵守森光着头从门里探出身子道:“她们家?好……” 听那语气,他好像是不情愿。 赵梅波等了一会儿去,等出了赵梅静。赵梅波问:“你哥呢?” 赵梅静撅嘴道:“他不去,他让我去。” 赵梅静像是要哭的样子,可怜兮兮的。赵梅波拉住她的手,说:“姐给你钱,想要什么就买什么,随你便儿。” 有了这一句承诺,赵梅静立刻高兴起来。 随着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赵梅波领着赵梅静到了李秀丽的家门前。从外观上看,李秀丽的泥草房并无与众不同之处,但启门而入却见地面用红砖铺就,灶台也是用红砖搭成,上面抹了水泥。铺了红砖的地面好看,平展还不起尘土,水泥抹成的灶面光滑好打理,还不会藏匿蟑螂蚂蚁。外屋地收拾得干净利落,擦锅台的抹布和屉布搭在斜拉的铁线上,蒸食物的锅撑和帘子都贴墙挂着。里屋的灯已点亮。 赵梅波还未踏进里屋,就听见李秀丽高声说道:“梅波,我不能下地迎你了。” 赵梅波也大声回道:“迎什么呀,天天见面的,说这话就外道了。” 他进屋里后,见李秀丽坐在炕上,下半身盖着被子,怀里抱着小女儿。也许是热了,她的半边屁股露着,大花裤衩子鲜明的映进了赵梅波的眼里。赵梅波来了逗笑的兴致,说: “真胖乎,性感。”她说罢,嘎嘎地大笑起来。 性感一词很有贬义,不过赵梅波说来就有了夸赞的意思。 李秀丽褪下裤衩的一半,将雪白的肉呈现了出来。 “性感就是胖乎乎的招人稀罕,哈哈哈……梅波,我屁股是不是大?”不待赵梅波回答,她抢着说,“比你的大,哎呀,你的也不小,就是我的松你的紧实。” 赵梅波被她说得忸怩起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大腿。李秀丽没注意到赵梅波这细微的动作,看着她眼睛说: “这老百姓瞎编,整成一套嗑。” 赵梅波好奇地眨着眼睛问:“啥啊?” 李秀丽圆胖胖的脸上的大眼珠子转了两圈后笑道:“顺口溜,把咱们学校的老师全编里去了,你听着啊—— 蔫了唧郑文山,磕巴嘴子王子轩。挺大屁股李秀丽,低头算计陈焕礼。通红嘴唇陈启军,吭哧瘪肚叶迎春。还有啥杨玉斌的,我没记住。” 赵梅波仔细地听过后,抑制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赵梅静奇怪地看着他们,不再和李秀丽的二女儿玩嘎拉哈。莫名其妙的,她也咧嘴笑了一下。 笑出了眼泪的赵梅波重新坐定在炕沿上后,涨红脸说:“还挺合乎个人特征的呢,李老师,有没有我呀?” 李秀丽一拍被子道:“有呀,最后一句什么什么,最小前街赵梅波,胖胖乎乎大眼灯。原先那套嗑里有毛振华呢,还有靳永革,说靳永革的那句是……哦,得得瑟瑟靳永革。” 赵梅波觉得编这套顺口溜的人真是神了,她重新打量李秀丽。李秀丽揣摩出了赵梅波的心思,佯装生气道 “看啥?看红嘴唇去!” 赵梅波的心猛地一动,她将目光移向别处,看对面墙上那幅《铁弓缘》的年画。仅仅是几秒钟,她问: “你家大哥呢?” 李秀丽道:“啥大哥,按辈分排得管你叫姑姑呢。管他叫一把手掌柜的。” 赵梅波张张嘴,觉得那么去称呼不好,就转而说道:“天都黑了。” “是啊,是啊,天都黑了。梅波,我们掌柜的三点以前不回来,就是住下了,他在三屯蹲点儿。犊子玩意蹲点儿就好好蹲,别蹲眼儿啊。” 赵梅波隐约地觉得她心里有气恼,但碍于她在面前没有发泄出来。 “李老师,你说刘玉民这两天和谁鼓气呢?”赵梅波分散着她的注意力,不让李秀丽像想像她的犊子玩意周兴礼。 赵梅波永远有赵家人的聪明,能从细微之处觉察出人的内心,从这方面来看她绝对不随郑秀琴。 “啊,那犊子啊,这不是吗?校长把他们班上的学生克了,还把那个叫王占会的领各班去做现身说法,这刘玉民就说磕碜他了,成天拿小话磕打郑文山。这郑文山也是,烟不出火不进的,还真受得了那份恶气。” 看李秀丽的神色,他很为郑文山鸣不平。 “打认识他我就看不上他,他成天抹发油吸烟卷儿,跟国民党特务似的,还留一撮小胡子,还一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去年不是在宣传队了的吗,这会考上老师了,一下牛上来了。” 李秀丽没说他是哪一个,但赵梅波知道所指:“我以前不太熟悉他,现在看他原来是这么一个人。” 李秀丽挪了一下屁股,自语道:“这炕真热,吱喽吱喽的把屁眼子都烙干巴了。” 她的这一句粗话说的自然轻松,将赵梅波逗乐了,但她只是名字微微一抿嘴。 “这么好的热炕头,就我一个人睡,真白瞎了。”李秀丽忽然又悠悠地说道。 赵梅波这次没有再努力转移话题,而是任由她说下去。赵梅波由此知道夫妻之间尚有那么多烦恼苦闷,很多事排遣不掉的。 “哎,梅波,这老爷们儿都不是好东西,属猪八戒的,看见女的就走不动道。”一定是有隐秘的不方便说出来的事情,小赵梅波想知道,但又不好去问。 “去他妈叉的,找男的可得掌握好眼神。我看陈启军就不错,小孩字写得好人机灵会眼目行事,长得也不错,还有个头……就是、就是一样不好。” 赵梅波在心中早就期望他她能将陈启军提起,所以马上接过来问: “就是怎样?” 李秀丽故意慢条斯理地说:“有点毛毛草草迷迷糊糊稀里糊涂的。” 赵梅波虽不认同李秀丽的看法,却也不便于否认,她附和道:“是有点儿。” 李秀丽圆乎乎的脸上浮出笑容道:“啥有点?多少个点啊,多了去了。上个月前,他把线衣都穿反了。” 她说罢,将笑容迅速地绽放到耳根子上,响亮的无拘束的笑声也倾刻间充塞到这两间小屋的每一个角落里。 赵梅波也记起了这件事,不禁抿嘴淡淡地笑着,说:“那不是人家着忙上班儿吗?再说一个男的没有妈经管,难免衣服脏了脸没洗净。” 赵梅波的话刚一落地,李秀丽立刻探过身子仔细端详着她,故作疑惑地说: “梅波,你的话我怎么不明白。” 赵梅波的脸上立刻发烧发热,她双手捂住眼睛道:“李老师,我没有旁的意思。” “哈哈哈,你没有旁的意思?我也没说你有旁的意思呀。” 赵梅波将手放下,与李秀丽的对视着,好一会儿才说:“那你看他,我……” 李秀丽鼓励道:“想说什么就说,别藏着掖着,大大方方的,别拐弯抹角。” 赵梅波瞪了瞪本来就大的眼睛说:“我和他有可能吗?我听说他和他们大队支书的闺女处对象呢。” “啥可能不可能的,事在人为,你不争取就永远不是你的。”李秀丽大睁着眼睛说。 赵梅波有点儿茫然地望着面前的李秀丽。 李秀丽见赵梅波这样看自己,就开导道:“听说那书记不同意,好像因为陈启军他爸和那个书记、对,那书记叫王大愣,他爸和他亲侄儿媳妇好像那个……” “哪个?”赵梅波不解地问。 “那个就是这样。”李秋丽将左手的拇指和手指环接起,右手食指捅到里面。 赵梅波窘迫得不敢直视李秀丽不雅的动作,埋首胸前。李秀丽将手势收回成自然的形状后,突然大笑起来。 良久,李秀丽才慢慢止住笑声,说:“我这是咋的了,你还是大姑娘呢。” 赵梅波心里有失落的情绪,她好像从这一时刻起不再关心陈启军的话题。 “哎,梅波,其实,陈启军他爸也没什么大错,守男寡那么容易?没听说吗,三年不见女人面,老母猪也赛貂蝉。” 赵梅波被她的这一句话逗笑了,刚才心里的那一点失落似乎慢慢的消退。 赵梅波从李秀丽家里出来后,耳边还回响着李秀丽的话:打明起我就给你扫听,啥都整明白的。你要相中了,我就给你提供准确的情报,像战士炸碉堡那样冲锋陷阵攻下他。 赵梅静被赵梅波牵着,一跐一滑地跟在身边。她忽然乐了,乐那个李秀丽。 李秀丽从沈阳下乡到一个村子后,和驻扎在当地的一个战士恋了爱,爱得如胶似漆。这个战士复员转业后到公社敬老院当了食堂管理员,也算是跳出了农门。之后,李秀丽千里迢迢追过来,与他成了亲结了婚。这个战士就是周兴礼。他们结婚很简单的,两床被褥,一口大柜外带两个碟子三个碗,真是简朴的革命伴侣。 赵梅波想着事情时就没觉得家门就在眼前,若不是赵梅静抓着她的手拽了一下,恐怕就这么过去了。赵梅波拐进院子,将小木门掩上后,急急地到墙下解开裤带,蹲下,一股灼热的水流倾泻而下。赵梅静两膝并拢摇胯摆臀,一副情急的样子。突然她拖着哭腔道: “姐,我解不开裤带了。” 赵梅波大声说:“忍着点儿啊,梅静,姐马上来。” 她用力挤压腹腔,将体内的残液排空后马上站起来,连裤子也没提就奔到赵梅静的身边,用责备的语气说: “咋整的?这么半天还没解开裤带,把手拿开!” 赵梅波将手伸进赵梅静的腰间,摸索着去拽那条用做裤带的布绳,去发现它已打成了死结。赵梅波一边埋怨,一边借着微弱的雪光努力地解绳儿,却不料赵梅静已停止了紧张的动作,静静地站立着。赵梅静立刻明白,她尿裤子了。 赵庭喜闻声出来到跟前问:“怎么啦? 赵梅静见到爸爸哇的一声哭了。 赵梅波生气地说:“尿了,也不咋整的,系死扣了。” 赵庭喜牵起女儿的手,将她领回屋内,赵梅波相跟着也进了屋。郑秀琴已听明白了屋外所发生的一切,待他们一进屋便虎下脸训道: “那么大的大丫头还把裤子尿了,看明天咋上学!” 赵梅波劝劝母亲道:“她也不是故意的,少说一句。” 赵梅静撅嘴道:“你也骂我了,现在装好人。” 吵吵闹闹地一阵过后,屋子里安静下来。夜虽未深,却也是睡觉的时候。 白天里所发生的一切只在赵梅波的眼前过了一遍,她便睡去了。 第一五六章 炉筒子丢了 第二天早晨,赵梅波比平日里去得晚一些。她用淘米水洗了头,怕被冷风吹过后再感冒,还怕头没干,被围脖压变了形。赵梅静穿着一条单裤子,坐在炕上,身上披着被子,样子滑稽又有点儿可怜。赵守诚刚才狠狠地气了她,说她是哭巴星尿炕精。 头发干了后的赵梅波显得洒脱干练,一件灰蓝色的小翻领罩衣,更衬出她青春的风采。她走在街上,迎着料峭的晨风,黑色的趟绒鞋踩在地面上,咯吱咯吱有节律地响。赵梅波从去年开始就不再梳大辫子,只扎了两个马尾辫,这样的装扮让她看上去简约明快。 赵梅波到学校后没先到办公室,而是直接进了自己的班里。她一向如此,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在进入门口的一瞬间,见陈启军在炉子后边和班上的一个大个男孩忙碌着。她走去,看见他们正在安炉筒子。 赵梅波疑惑地走上前问:“怎么啦?” 陈启军指了指北边的窗户道:“那儿玻璃全卸下了,贼从那里爬进来把炉筒子偷了。” 赵梅波问:“你们班的也丢了?” 陈启军直起腰来,看着赵梅波道:“没有啊,我班靠道,好像贼怕动静?我也是猜的。那个窗子是几条玻璃拼装的,有一条掉了一个角。我觉得贼是一点一点卸的,玻璃条子还搁窗台上呢,还挺讲究。” 陈启军大致的讲述已经让赵梅波完全地明白了,一定是他看自己班学生安炉筒子费劲才过来帮忙,或者是受了郑文山的指派。 赵梅波一直看到陈启军将炉筒子安完并点了火才去办公室。在陈启军忙碌时她曾说要搭把手,但被陈启军拒绝了,他说炉筒子里外都是灰,会把手弄脏的。这让赵梅波很感动,她觉得这个帅气的小伙子还懂得怜香惜玉。现在,赵梅波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对桌叶迎春前面的备课笔记后缓慢地坐下。因为她的看似优雅的动作,一直注视她的李秀丽朗声说道: “梅波,咋还慢条斯理的,怕吓着谁?” 赵梅波脸一热,心里怪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整天狗带嚼子——胡勒。她明白李秀丽话有所指,但她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笑笑说: “我班的四节筒子一节没剩呢。” 郑文山待全体教室都落座后宣布召开晨会。他说: “昨天晚上失盗了,这大家都知道。偷炉筒子的人将三年级的后窗子下扇玻璃卸下来后再开了窗子将炉筒子拿走,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响动。还好,我们有备用炉筒子,要不然今天就得去买。我和焕礼研究了,从今天起放学后由专人将炉筒子拆回来,放到库内。这样虽然麻烦一点,但总比丢了强。炉筒子不值钱,丢了再买废时费力。” 整郑文山的晨会开得简单,他向来如此,总是长话短说,言简意赅。陈启军早晨说的与他刚才的叙述虽略有出入,但大致的意思相同。赵梅波没有仔细琢磨郑文山话里的意思,她只在想扫早晨的事,眼前不断浮现陈启军安炉筒子的画面。李秀丽说他毛毛草草迷迷糊糊稀里糊涂好像不那么准确,他看起来很细心。这么想,她不禁抬起眼睛,向陈启军那里望,发现他正双手托腮凝神注目地想事情。 “去年、不对,是今年刚进十二月,半夜里老吕听见一年那屋有动静,就悄悄地出去。哎,一进一年级就看见一个黑影在窗户外伸手够炉筒子哪。老吕嗷嗷一声窜上去,一把把炉筒子薅住,那个人也不松手,就这么的一个在外,一个在里,两个人拽起来了……” 年岁不大肚子却不小的刘玉民可着嗓子嚷起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捋着细亮的头发。因为他说得形象又有动作辅助,就惹得办公室里一阵大笑。 有刘玉民开启这热闹的模式,好说的几个人就争着叙说有意思的可以咀嚼的可以玩味的旧事。赵梅波很感兴趣的听着,不时咯咯地笑起来。她的这一情状很可爱,显得没有城府,没有心机。上课的钟声响过后,众人相跟着走出办公室,上各自的班级。 赵梅波讲完课以后,忽然想起自己的红钢笔没有带过来,就急匆匆地向办公室走去,连围脖都没戴。当赵梅波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听到程焕礼放低的声音: “那条玻璃虽说有个角,但也不至于伸进整只手来,怎么能把玻璃条子卸下来?我怀疑老吕是里应外合,是故意弄出这么一个假象来。” 赵梅波的出现没有让他止住话语,只是那种怀疑的语气缓和下来。他继续说: “这事咱到此为止,你知我知。” 赵梅波略微低头,装作没听见一样,从抽屉里翻出钢笔出去。 暑期后新开办的幼儿班已经放假,教室里空荡荡的。赵梅波从这儿经过时向里看了一眼,见里面的一张桌子上立着一把椅子,仿佛是谁要演杂技似的。 赵梅波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了四个月,她已经熟稔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也许以后她会一直呆在这里为学生答疑解惑,也许某一天她离开这到另一个地方。人生有太多的未知与不可测,她只有被动的承受,试图主动地选择似乎不太可能。 第一五七章 他咋这样? 第四节课是自然。 这难得的自然课和体育课一样,能让赵梅波放松一下。赵梅波的工作很累,要备课要上课要批改要管理学生,既身累又心累。 赵梅波第三节下课钟声敲响以后回到办公室,拽过椅子坐到炉子旁。炉子里的火着得正旺,红的火焰从炉盖的缝隙中透出温暖的光来,就是看一眼也觉得舒服。叶迎春站在立起的炉筒子旁烤手,见赵梅波一只脚蹬在炉壁上就问: “你们班是不是也可冷了?” 赵梅波答道:“教室空旷得跟人民大会似的冻手动冻脚,学生拿的柴火都不够了,不敢使劲烧,怕一下干没了。” 赵梅波和叶迎春的交谈被杨玉斌无一遗漏地听进耳朵里,并作出会心的微笑。他扭了几下身子,笑道: “多大炉子,一下子就干没了?” 一阵嘻嘻的腻得如化开的白糖水一样的笑声慢慢地起来,而后是他的略微有些迷离的目光在两个女孩子的脸上扫来扫去。赵梅波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算是给他一个回应,已好不冷落他。 赵梅波的手不断地翻转,好让手心手背均匀地受热。细腻的如凝脂一样的皮肤,恰如一幅生动的山水画,花香和鸟语似柔和的春风般迎面扑来。忽然,摊着左手烤火的杨玉斌蜷起大拇指和中指用微微弯曲的食指点着赵梅波的手背道: “你的手真胖乎,都胖出小坑儿来了。” 赵梅波先是一愣,继而涨红了脸,最后猛地收回手,瞪视着他道: “你干啥?无聊!” 她说完“嚯”地站起来,噔噔的几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杨玉斌刚尴尬地举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幕发生得突然,除了叶迎春留意到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梅波坐下后,努力地稳了稳心神,向对面望去,见葛文英正以探究的目光看她。她勉强牵了一下嘴角,又将目光收回,装作看眼前一本书的样子,埋下头去。 上课的钟声响起后,赵梅波对教体育的老马说:“马老师,这节课不用你去,我上班。” 她说完站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出办公室。赵梅波心不在焉的将第四节课上到一半多就把学生放了出去,她想单独在屋里坐一会。 下午第五节课钟声刚响,赵梅波叫道:“赵梅荣。” 赵梅荣怯怯地站起,仰望着威严的不苟言笑的老师。赵梅波举手做了让她到前面来的动作,于是赵梅荣慢慢地走到了她身边。 “下课。”她说道,然后向门外走去走,“走,跟我上办公室。” 赵梅荣很害怕,但又不得不跟着走出。赵梅波领着赵梅荣到值宿室门前停住了,想了一会儿,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值宿室里有股浓重的旱烟和汗泥相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点儿霉味儿。这间屋子只有一扇窗户,所以显得阴暗,因为阴暗又没有生炉火就显冷清。 赵梅波看了看炕沿,发现并不脏,就坐下对赵梅荣说:“你二姐的事咋样了?” 赵梅荣想了一会儿说:“老师,我不知道。” 赵梅波乐了,拉过她的手说:“在这就叫大姐,在班上叫老师。我问你,三生子上不上你家去?” 赵梅荣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她靠前一布步,附在赵梅的耳边说:“大姐,三生子那天抱我姐了,让我看见了。” 赵梅波立刻呵呵地笑起来,问道:“没说多咱结婚?” 赵梅荣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我爸说咋也得过年暖和时的。” 第一五八章 李秀丽来说事 李秀丽风风火火地推开教室的门坐到正在检查学生练习本的赵梅波面前时,正是下午的第一节课。漫长的四十五分钟课对她来说一定是一种煎熬,所以就来这儿找赵梅波聊聊天儿?赵梅波想到这时,不禁微然一笑,放下手中的红钢笔说: “这一天天的忙得脚打后脑勺子,没一会儿消停的时候。这回快了,再有六七天学生就考试了。” 李秀丽忙附和道:“是啊,再七八天就解放啦。哎,梅波,你知道南方人管解放叫什么吗?叫‘该放’。” 她说完,爽快地笑起来。 “这四十五分钟真他妈长,别说我,学生的屁股都起‘尖’了。唉,梅波,你说这天叫冷啊,嘎嘎的。你看窗玻璃的霜化了,现在又起冰花了。” 赵梅波听罢她的话,将目光移上窗子,果真见玻璃上结满了玲珑剔透的小草小树。她笑着说: “挺好看的,这天太冷了。” 李秀丽点头,将一只脚踮起蹬在坐着的长条椅子上,说:“辽宁那边不这么冷,都十冬腊月了还不结冰呢,穿个‘嘚了’裤子就能过冬。” 李秀丽的话绝无半点文雅的修饰,有着一种直白朴素的喜感。赵梅波忽然问: “李老师,你们那儿往南是不是bj?” 赵梅波的地理学得不太好,所以才这样问。 李秀丽答道:“远着呢。哎,梅波,我问了,他那对象给弄到富锦哪也不什么地方去了,他大爷是党高官。” 赵梅波茫然地望着她说:“谁呀?” 李秀丽停下来左顾右盼,然后拽过赵梅波前面的本子,咔地扯下一张纸来,再拿过笔写道:陈启军,他对象王丽敏。 这简单的几个字看过后,赵梅波明白了,她看着李秀丽好一会儿才说: “啊,那又能怎样啊?” 赵梅波这些天里的确没去想那个陈启军,因为她觉得陈启军确实毛毛草草迷迷糊糊稀里糊涂,更重要的是他正在处对象或者按更文明的说法是,他正在谈恋爱,和王大愣的女儿谈恋爱。现在李秀丽忽然提起这事,不免又触动了她隐秘的心思,于是那个青年的形象又在眼前明晰起来:身材颀长,精神饱满,嗓音极富穿透性。 “梅波,这是机会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儿了。”李秀丽嬉笑着说完这事后就站了起来,抬腿向外走。还没走到门口,她又转回来,道,“那个王丽敏上他大爷那儿是他告诉我的。” 门“空”地一响,她出去了,李秀丽好像是专为告诉这个消息而来。 这是个机会吗?即便是机会能把握得住吗?把一个有所属的心生生地拉过来与自己的心相叠印哪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赵梅波犹豫着,彷徨着,她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陈启军,说喜欢可她分明看得到他身上的许多缺点,而且很在意;说不喜欢,可他的形象却又总是跃然于眼前。 坐了一会儿后,赵梅波站起,对正襟危坐的学生说:“下课。” 随着一声清脆的“起立”声后,全体同学站起行礼。 赵梅波刚进办公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在那捅炉子的杨玉斌笑嘻嘻地说:“这小闹钟真准时,还有三十秒下课。” 他似乎忘记了上些天的那种尴尬。赵梅波应付地对不起他笑了笑,眼睛看向葛文英道:“葛老师。” 葛文英转过脸,手臂搭在椅背上,回应道:“梅波。” 赵梅波问葛老师:“你那本儿《第二次握手》看完了吗?” 葛文英说:“看完了,看完好几天了。” 赵梅波款款地走过去,站在她的桌子边:“借我看看呗。” 葛文英呵呵地笑道:“还这么客气干嘛?我上些日子就说我看完了你看的。” 她说话时顺手将那本书从抽屉里拽出来,交到赵梅波的手上,说:“好好学学啊。” 她的很有深意的目光扫在赵梅波的脸上,让她心里跳了那么几下。 钟声响过后,办公室里又热闹起来。这种喧闹似是对以往的重复,又在细节上有所不同。赵梅波没有详细捕捉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她只是听认真听叶迎春和葛文英的喁喁交谈。 从今天开始,赵梅波用业余于时间全身心地去读《第二次握手》,读得投入苦涩。赵梅波为动人的情景而投入,为男主与女主的爱情而苦涩,有相当的时间里她置身于小说之中。赵梅波读完后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希望故事能延续下去,延续到现在,再延续到未来。 第一五九章 最后一天上班 今天是学生最后一天到校了。 发布完成绩简单地打扫完教室后,赵梅波第一个跑进办公室。教室没有生炉火,寒气浸透了她的全身。 办公室里的炉火正旺,三十几粒玉米散在炉盖上。赵梅波看快要糊掉的玉米粒子说:“哎呀妈呀,这谁呀,都冒烟了。” 程焕礼将头抬起来斜着眼睛道:“老马搁的,这人哪去了?可不是咋的,都有糊巴味了。” 程焕礼站起两步跨到炉子前,拢起五指一划拉,那些熟透的玉米粒子就被抓去了一半儿。赵梅波饶有兴致地看着,然后道: “不怕烫,铁手一样。” 终究是玉米粒太热,程焕礼丝丝哈哈的将玉米粒子放到桌子上,之后再如法炮制,把剩余的玉米粒子也放到桌子上。 赵梅波刚才还是微笑着,现在哈哈大笑起来。程焕礼拈起一粒玉米粒儿,扔进嘴里道: “这苞米烙干巴了不好吃,新苞米在炉盖子上炒到八九分熟时再吃,一咬一股气儿,可香了。梅波,你吃两粒?” 赵梅波连声说声说不不后,将手伸到炉盖子的上方。 陆续的,教师们都回来了。待大家都坐定后,郑文山开始讲话: 今天是我们这学期的最后一天上班,再来就得明年的二月份了。根据教育组的指示精神,我们除了要写好工作总结并上交外,还要召开讨论会,相互指出优点找出缺点,以利于今后的工作。叶组长说了,讨论会不能流于形式,要有出面记录,书面记录由我在明天上交到教育组。下面大家开始发言。” 没有谁肯第一个发言,都面面相觑。李秀丽的大眼睛叽里咕噜地转,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她的脸上挂着笑容,嘴微微地嘟起。这样的沉闷尴尬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程焕礼清了清嗓子后率先开口: “我来说。总的看,我们这学期的工作是有可圈可点之处的,首先我们的队伍多了一位新人赵梅波老师。赵梅波老师的到来为我们补充了新鲜血液,带来了蓬勃的朝气,让我们的学校焕然一新。我的感觉是,老胳膊老腿跟不上形势发展与时代的要求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历史所淘汰。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所以我们就要……” 程焕礼啰里啰嗦说了一大通,不疼不痒的全是废话,和今天会议的主旨搭不上边。所以刘玉民粗憨的声音响起: “什么什么呀,让评优点找不足,你这扯远啦,都到南河沿儿了。还首先,有首先就有其次、其次、嗯,其次……” 他眨巴着眼睛像是在思考,然后说:“其次,我们要防注意防火防盗防人。” 他的算不上恶意的发言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待笑声落定后,郑文山板着面孔说:“好了,说正经的,我来做一个学习工作的总结,焕礼你做好记录。” 在老教师们七七八八的挨个发言过后,郑文山对陈启军说:“启军,你谈一下你的感受。” 陈启君清了一下喉咙后,逐个地看了看每一个教师,当然也看了赵梅波。赵梅波感觉他看自己的时间更长一些,他看自己的目光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这只是感觉,并不准确。 “我来说一下。”陈启君的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响起,“我工作的时间不长,但我的感触是很深的,尤其是这一学期。在以前,我在我们村小学,我的校长就是我的父亲,所以不用方方面面的周到细致地考虑。现在环境变了,这就促使我努力的适应,理顺和学生和各位老师的关系。总的来说,在这一学期里,我在老教师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当然新教师身上的很多优点也值得我学习。” 赵梅波的心理一动,自己就是新教师,新得不能再新。她的脸微微地发热腿不由自主并拢,肘规矩地支在办公桌上,正襟危坐。 “赵梅波同志所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这体现在班级管理课堂教学上组织纪律上还有精神面貌上。”陈启军的右手指弯曲,轻轻地扣击着桌面,“这些成绩的取得,对一个年轻女老师来说是难能可贵的。当然也有不足,就是赵梅波同志在工作中还有点急躁,这在以后的工作中会一点一点的克服的。” 陈启军说了一大段话后,宣布自己发言结束。 看似过于溢美的言辞,让赵梅波耳热心跳,她极力地镇定自己,好让自己与平常无异。 “嗯,梅波,说说你的看法。”郑文山说。 赵梅波脑袋忽然长大了,她还没有在老师们面前发过言:“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大家都是我学习的榜样,是我学习的楷模。” 说完这几句话后,她抬起头看郑文山,见他正侧耳静听,不禁哆嗦起来,竟然忘记了该如何说下去。 赵梅波木然地停了足足有一分钟后,郑文山问:“完了?” 赵梅波答:“完了。” 郑文山笑了一笑道:“好,会就开到这儿。” 赵梅波长舒了一口气,她暗自感谢郑文生没让自己做长篇的发言。 接下来的时间里,几个年长的老教师们打起了纸牌,牌值是一分。赵梅波不太懂,看了一会儿后就坐到一边去。郑文山宣布现在就到下班时间了,愿意玩愿意看热闹就留下,不喜欢的可以回家。刘玉成可着嗓子嚷道: “一年到头了就这点福利,太可怜了。” 郑文山不说话,自顾剪着指甲。 第一六0章 给他留了一个空位 放假了! 这是赵梅波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寒假。 漫长的寒假里,赵梅波除了去城里以外,只是窝在家里。她没有到李秀丽家,因为她回沈阳娘家了。一切学校以外的消息她都不感兴趣,她又不喜欢结交同龄的女孩们,所以这一整个假期赵梅波就是自我封闭。赵梅波不喜欢与他人往来的性格,往往被误以为她骄傲清高,有着故意端起来的架子。当然这有一点道理,郑家人便是牛气冲天者居多,大多时候是晃着膀子走路,一副“反戴帽子倒趿拉鞋,谁敢动动我郑大爷”的样子,所以有人抱那样的想法就不足为怪了。郑秀琴不止一次的说过: “我们像梅波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还有工作,以后找婆家不是工人不住供销社不在粮库当职工都不干。” 赵梅波有一次恰巧听到了母亲和东邻说这样的话,就背地里责怨道: “说点啥呀?就好像我是金枝玉叶似的。以后少这么说,让别人笑话。” 四季更迭冬去春归,杨树再次绽放新叶时,赵梅波忽地感时伤物起来。她的这种情怀很与她的性格不相称,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李秀丽没有更多的进一步的关于陈启军的消息,只说他给那个王丽敏去过几次信并收到回信后,便只有去信再无回信。陈启军似乎很消沉,不与人沟通交流,对赵梅波也好像有意回避。赵梅波陷入了一种彷徨惆怅酸楚苦涩的情感状态中,她拒绝一切外来的事物,怕搅扰自己。直到有一天,她到生产队里找赵庭喜时才豁然开朗起来,因为她看到那些与自己同龄的比自己大的女孩儿,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何其辛苦。相形之下,自己的那点郁闷只不过是小情绪,算不得什么。 那天正是六月的中旬,太阳正毒辣。 赵梅波拒绝了同为同为队长也是赵庭喜好朋友的老柳三叔的提亲后,郑秀琴很是不解,因为老柳三叔提的那个青年是粮库职工,吃供应粮,而且家境不错,长得也可以。赵梅波的理由很简单: 自己才刚刚二十岁,不想定那么早的婚。 郑秀琴很是遗憾,她以为赵梅波错过了一次好机会,再不会有这么好条件的人了。 赵梅波虽然拒绝了提亲,但心里隐隐的也有一点儿怅怅然。她凭想象构画那个青年的形象,塑造那个人的性格后,才赫赫然地发现,自己心中还给陈启军留了一个很大的空位。这种情绪持续了四五天才慢慢消退。 第一六一章 他像耿桦吗? 离暑期还有那么十来天了,真快。 霞光映射件来,将一切事物都涂抹成神秘的橘红。赵梅波站在庭院里看着自家的菜园,看着前面道上过往的行人,看着前面大坑沿上渐渐起身的高粱。赵守成从菜园里爬出来说: “大姐,你咋不去呢?” 赵梅波看着他手里拿着的嫩黄瓜,道:“还没长大就揪下来,妈看见又该骂你了。” 赵守成扬扬手道:“骂就骂呗,反正她是妈。” 他说完腾腾地跑出大门外,像一阵风一样。 窗子被关上了,郑秀琴说关晚了进蚊子。早关也有蚊子,嗡嗡叫着,要多烦人有多烦人。每天屋里都闷热,还有蚊子的袭扰,就跑到外面点火,放上半干的草用浓烟驱蚊。现在不用了,因为都去看电影。 赵梅波站了一阵后向门外走去。大街上兴高采烈的孩子们一路欢跳着向西边跑去,仿佛现在正过节。 到大队门前的空场上站定后,赵梅波向横放电影杆的窗下看去,见几个孩子正抓住铁链的一头,使劲的上下摆动,同时嘴里还呼号着。随着他们的舞动,那铁链也就波动起来,向那一端涌去。这种好玩的游戏在每次来电影时都被重复着。赵守成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劈手夺过一个比他大的男孩子手中的铁链,疯狂地舞动。那个男孩子很明显的不服气,骂了一句赵守成。赵守成呱哒呱哒地舞了几下后,突然回头怒视着并骂道: “叉你妈的,你骂我。” 他说罢丢下铁链窜上去就是一拳。赵梅波看得真切,急忙跑过去扯住赵守成道: “你干啥?成天招灾惹祸。” 赵守成向外挣脱着大喊道:“他妈的他骂我。” “守志,守志,过来!”赵梅波在与赵守成撕扯时,忽然看见赵守志向这边走过来就高声喊道,“你拉住守成,我有点儿拽不动。” 赵梅波的脸通红,因为霞光的映照,因为用力。 赵守志急忙赶过来抱住赵守成道:“姐的话你还不听,耍什么驴?” 赵守成被抱住动弹不得,就咬住了赵守志的胳膊。虽然他没有用力,但赵守志还是感觉到有点儿疼。 “你咬我,松手。”赵守志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赵守成慢慢地松开嘴,看着赵守志突然乐了:“哎呀,你松手哇,勒得我都喘不上气了” 被放开的赵守成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后,跑向了道南边的变压器下。 “这败类孩子,成天就是干仗,句不合,保准动拳头。守志,你看他那眉毛都拧劲儿长,还长仨穴呢。”赵梅波很是无奈地说,“你们考完试了?” 赵梅波的这一问让赵守志红了脸,他忸怩地回答:“考完了。” 赵梅波见他的这一情状,明白他考得并不理想,就安慰说:“没事,实在不行就复习一年。守志,你长个了,都快到我眼眉了。” 赵梅波靠近赵守志,用手比量着。 “我有两个题没答上。”赵守志还在纠结着考试的事。 赵梅波笑了了,将手放下后转身看了看在变压器下玩的赵守成说:“没事,你没答上别人也没答上。兴许他们不只有两个答不上,是四个八个呢。” 随后是她一阵清脆的咯咯的笑声。 赵梅波呈现出少有的快乐,因为今天有电影了?因为赵守志? 赵守志在最后一天离开他所就读的中学时,满怀依恋地看着校舍的红墙,看着那四棵挺拔高大的杨树,看着前排教室东北角的那颗榆树,一种失去后不复得的空荡填充在整个心间,虚得发慌。他走近校舍的后墙,将手搭上去,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班长集资给老师买的挂钟,已经安到老师家了?老师还记不记得自己的那篇被他当做范文朗读的根据《沁园春·雪》改写的散文?那个在自己背后冲自己笑的张玉敏日后会不会想起今天?…… 二十八号那天拖拉机拉着赵守志他们曲曲绕绕地到东岭公社找有空屋子的农家安顿下来后,一幅全新的画面映入了他的眼帘。这个新的天地与自己熟悉的家只有微细的区别,但就是这个微细的区别让他感受到了,原来外面这样好看。 考试很严,不许带书本儿,交卷时必须全体起立。 赵守志没有把握考上中师,因为全公社只招一个;赵守志只有把握考上普通高中,所以他报了重高和普高。现在已考完五六天了,他的心好像还留在考场上,忐忑而不安。 赵梅波听完赵守志简略的讲述后,忽地抓起了他的手,真诚而动情地说:“我弟最有出息,就等着好消息。” 暮色渐浓,电影的幕布已挂在由四根铁索斜拉固定的两根松木杆子上。只不过几分钟,白刷刷的光打在银幕上,然后散射的光被调整成一束光柱将银幕映成长方形。 赵梅波没有挤进人堆里看电影,只在东北角驻足翘首。赵守志在旁边站着,目光盯在荧幕上。 “哦,赵老师,看电影呢?”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响起。 赵梅波侧目望去,见是孙成文眯着眼睛在在门旁斜依着。 “去一边拉去,不看电影,看你啊?”赵梅波不善于玩笑,即便是想开一句玩笑,也多半被人当真。 孙成文假装害怕的样子说:“我可不敢让你看我,你不得给我挠成萝卜丝啊。哎,守志,大学生也来看电影?” 赵守志不像赵守业那样善于嘴上的功夫,就只是笑了笑。赵梅波瞪着她那双好看的水柔灵的大眼睛凶他道: “你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她的认真的情状反倒让孙成文开心地大笑起来:“这架势的装得还挺像啊,学生怕你我可不怕你。” 他的细密的白牙熠熠的闪着光,脸上的笑容像绽开的西葫芦花一样。 赵梅波噗地笑了,拉起赵守志的手说:“走,上西边,离这犊子玩意远点儿。” 她的声音尽管很小,但还是被孙成文捕捉到了,他把嘴咧得跟瓢一样,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三生子和赵梅惠在那边呢,你别打搅混。”孙成文大声说。 赵梅波不再与他纠缠,穿过人群到了电影场的西北角。星星在东半边天空上闪闪烁烁,还有一缕轻纱似的云漂浮在即将开启的夏夜之梦中。 赵守志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是对动画片依旧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看过的动画片中《小号手》是他的最爱,他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赵梅波是另外一种心情,她以更加成熟的心智去看待电影里的故事。《庐山恋》里的耿桦有点像陈启军,尤其是那双眼睛。赵梅波奇怪的思绪与电影里的情节格格不入,甚至偏离了电影的主题,而与现实接续起来。她稀里糊涂地看,明明白白地想。 “高平你在家都干啥呀?”这是赵守志的声音,他在问旁边的长相憨厚个子敦实的大男孩子。 高平抻着脖子边看边说:“干活呀,当半拉子。” 赵守志又问:“不都挂锄了吗,还干呢?” 好一会儿高平才笑道:“这阵儿不干了。” 赵梅波猛然想起她在八年级的时候,就是这个高平帮过她。 那天她左手抓住装满豆根儿的筐沿右手抓筐梁吃力地走在上学的路上,前后不见一个熟识的女同学。她觉得自己好可怜。守林这个混蛋玩意先跑了,连等都不等一下,气死人了。 和赵守志一般大小的男孩走在十多米左右的前面,不时回头看她。这个小男孩儿的目光很奇怪,像是有一种期盼,还像是在遮掩。那样若即若离的样子触动了赵梅波,于是她喊道: “帮我抬筐啊?” 赵梅波本没有多大的希望让他帮着自己,但话音刚落,见他折转身跑过来抓过筐梁就要向自己肩上扛。赵梅波见此情景,连忙摆手道: “咱俩抬。” 赵梅波觉得这个小男孩挺有意思,就问:“你在几年,叫什么?” 小男孩答道:“高平,在六年级。” 赵梅波见他太拘束了,就放松语气说:“赵守志在也在六年级,我‘莫一天’就能看见他背个书包,倔哒倔哒地可好玩了。” 高平只是看了看赵梅波,之后将目光移开。 “你和他一班?”赵梅波又问。 “我在傻子班,他在尖子班,小时候在一个班。”高平回答说。 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一样。赵梅波抿嘴笑了一下,将目光偏转,在微光中她似乎感受到高平也看了自己,于是她重又将目光投到银幕上。 电影里耿桦和周筠亲密地坐在一起,令赵梅波浑身燥热。当周筠将一个轻轻的吻印在耿桦的脸上时,赵梅波便愈加觉得羞赧不安,同时血液加速流动,冲撞着胸口。她没有看别人,她怕与别人的目光交接,她怕别人看出她隐秘的心思。直到电影结束,她才慢慢收回自己的思绪向家走去。她没有看见赵守志和高平,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夜色中有迷离的炫光,在赵梅波的眼前流淌,就如同庐山的色彩一样。陈启军与那个耿桦有点儿像。只不过他的脸稍瘦。这样的比较很突兀,她自己都惊讶了。 赵梅波到家里时,见赵守成正坐在炕上脱上衣。赵梅波问: “你没看电影吗?” “看了,看和尚那个了,然后我就点火熏蚊子了。” 郑秀琴没有和大家一起去电影场,她看家。见家人们一个个的回来后,说:“睡觉。” 但赵梅波却没有立刻睡去,她在回忆电影里的故事情节。无论如何,她复映不出多少电影画面,周筠亲耿桦的那亲昵甜蜜的瞬间却被她无限的拉长,进而覆盖到梦中。 第一六二章 挺有意思 这学期没有进行全公社的统考,所以复习相对轻松一下。当然,对刚参加工作的赵梅波来说,这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不统考就不用紧张兮兮了。她可以抽出时间去与别人聊聊天,或者听那个几个年长的老师胡说八道。王子轩老师挺逗,原来他是摘帽右派。马文良老师在叶迎春出去的时候,有时会咬牙切齿地骂:叉他妈的,把我调这来,没好下水。天天,天天地我走一步骂一步。 王子轩和马文良言语多有不合,当马文良接王子轩的话时,他会多半会板着脸严肃地说,自个重另起头,别和我掺和。 赵梅波很喜兴地看了这一切,原来课余的生活也这样丰富多彩。五月份时,善于跑的郑文山和王子轩进行长跑比赛,其他老师用一块钱押注。这本是毫无悬念的比赛,所以十有七八都把希望寄托在郑文山的身上。但领先的郑文山跑到作为终点的北二街地南头的小树林,再折返后速度忽然慢下来,反被王子轩超过,并且一直领先到学校的门口。赌郑文山赢的输了,这是一个很值得回味的故事,因为在事后王子轩磕磕巴巴的说再向回折返时,他们商量好了。 今天会不会有令人回味的事呢?今天是不是像去年冬天那样,相互总结点评? 今天是发表成绩的日子。学生领完成绩通知单后都回家了。赵梅波喜庆地向办公室走去,嘴角牵扯起的微笑被从南面斜穿过来的李秀丽发现了,于是她瞪着眼睛问: “哟,梅波,啥事美成这个样?” 赵梅波见到李秀丽探究的目光就回答说:“啊,刚才我班里李站骂刘伟东,说他妈和他爸一被窝。” 李秀丽立刻大笑起来,鼓掌道:“呦,这孩子骂人骂得还挺艺术呢。本来他爸和他妈一被窝吗,要不咋整出他来呀?哎,梅波,我早晨探听出一个事,过来,这边儿。” 李秀丽很神秘地招手道。 赵梅波原本后悔自己说什么一被窝不一被窝的,怕李秀丽调侃自己,现在听她叫自己,就跟了过去。 校园外的庄稼浓郁葱翠,生命正是最旺盛的时候。 “梅波,我探听了,陈启军那对象还没回信。他说再等她半年,要还没有消息就不等了。”李秀丽似乎比自己还要高兴,不等赵梅波回应,又继续说说,“哎,这小子看着毛毛草草迷迷糊糊的,其实心里明镜似的。真好玩儿,春起时的那天早晨,他穿着裤脚上有泥的裤子来上班,我问咋回事,他说长墙帽。哎呦,那天他头发那个乱哪,跟鸡窝似的。梅波,他好像知道我去探话再转给你。” 李秀丽这一大堆话让赵梅波不知道如何去答复,想了一会儿才说:“咱们上赶着总不是买卖哟。” 李秀丽眼睛又是一瞪,吓了赵梅波一跳:“啥上赶着不上赶着,同意不同意的他说了算,咱不是没强买强卖吗?我看你们有戏,等着。说不定哪天你俩就一被窝了,哈哈……” 赵梅波扬起巴掌拍在李秀丽绵软的肩上说:“说啥呢?我才不跟他一被窝呢。” 她的脸涨得通红,欲显出她的端庄。 “梅波,玩笑归玩笑,咱以后可不能在他面前低气,好像非他不嫁似的,那样他该瞧不起咱们了。” 赵梅波点头,然后看着李秀丽问:“那该怎么办?” 李秀丽张着嘴,故作思沉思的样子道:“看着办。真的,不开玩笑,咱们还得等。上办公室,开会呢。” 第一六三章 投票 李秀丽和赵梅波一前一后进到办公室后,正听得屋里的人放生大笑,那笑声从敞开的窗子荡漾出来,沾在前栋校舍的房檐上。李秀丽立刻被笑声所吸引,高声问道: “乐什么乐,都喝小老婆尿了” 刘玉民脸憋得跟正下蛋的鸡一样,好一会儿才说:“笑张老沙。张老沙和大队官儿们吃大头,回回是他,没冒。” 李秀丽不解地问:“啥玩意儿吃大头?” 刘玉民看着李秀丽问道:“你真不知道吗?就是把几个苹果中的一个拿出来,在屁股上按上按钉,然后几个人抓苹果,谁抓到按按钉的苹果就谁花钱。” 李秀丽明白了,说道:“抓大头啊,明白。谁大头了?” 刘玉民答道:“老沙呗。孙成文把每个苹果屁股都按上了按钉,那不一抓一准儿吗?张老沙就纳闷了,这是怎么了,怎么哪回都抓到?有一回他长心眼儿了,挨个检查,我叉全他妈按了,他实在呀,抓着以后先吵吵,别人‘鸟不悄’地都把按钉抠下去啦。” 刘玉民复述的并不太好笑,只不过是有点意思,一定是他们说得更详细,而且语气上更放肆,或者是说了旁的什么事情。到现在为止,这屋里还只有李秀丽和赵梅波这两个女老师。 人都进来啦,郑文山宣布开会。会议内容如以往一样没有新意,但在最后郑文山说: “下面,咱们评选先进工作者。” 他的话音刚落,原先还是嘻笑着的人们,一下子危襟正坐异常的严肃。 “我和焕礼研究完了,这次我们采取投票方式来评选。你给每位老师发一张纸,也给我一张。同志们注意,只能投一个人,多了就是废票。” 赵梅波觉得这是个新颖的事情,她以前没有经历过。她不认真思忖,李秀丽是不二的人选。 程焕礼将稿纸分发到每个人的桌上后,郑文山又说道:“一定要选真正优秀先进的,各方面都叫得应的教师,不能投感情票。我和焕礼就不在评选之列了,所以不要写我们俩的名字。” 刘玉民忽然大着嗓门喊道:“你这不是猪八戒啃猪爪让我们自残骨肉吗?校长你一句话说谁就是谁。” 未及他继续说下去,郑文山露出些许微笑道:“民主,民主,我相信大家比我看得准。” 刘玉民坐下,看着稿纸。过了一会儿,他将稿纸翻过来,在背面写了几个大字。 赵梅波在稿纸的空白处写上了李秀丽三个字之后将纸折了几折放到桌角。都将人选写到各自的稿纸背面并折好后,陈焕礼由西边儿起,逐桌收捡。 程焕礼重新坐好后,将票推到郑文山面前。郑文山端坐着,像能透视似的好一会儿才说:“启军,你来唱票,焕礼统计。” 陈启军犹豫着站了起来又坐下,然后说:“你念,错不了。” 李秀丽忽地一下跳起来说:“启军不念我念。” 她几步跨到郑文山的桌前伸手就去拿票。郑文山说:“坐下,那有椅子。” 李秀丽并未坐下,伸手将一张票拿过了展开念道:“刘玉民。” 李秀丽微侧脸,见刘玉民正抬手拢油亮的头发,嘴角还挂着笑。李秀丽继续念道: “赵梅波。” 李秀丽一张一张的仔细认真地念,念完之后她手抚着胸口,夸张地说道:“我的妈呀,累死我啦。” 不消五分钟,程焕礼就将票统计好。他将统计好的结果递给了郑文山,由他来宣布。郑文山瞪着眼睛看了几秒钟后,目光巡视了一周,道: “计票结果出来了,现在我公布一下。” 赵梅波没想到自己竟得了四票,占了全部票数的三分之一。她诚惶诚恐地把目光从郑文山的头上扫过,脚跟不由自主地点着地面。得了两票的刘玉民慢悠悠地站起说: “众望所归,赵老师的工作有目共睹,值得庆祝。” 赵梅波的脸上羞红的汗粒渗出来,说:“我做得还不够。” 那边的杨玉斌马上接过话:“够,绝对够。梅波,请客。” 刘玉民揶揄他道:“总共十块钱奖金,请客不得搭上?好意思张嘴,哈哈哈……” 虽然是玩笑,但赵梅波却认真对待。她笑道:“为了答谢大家的好意,我今天真请客。李老师,过一会儿你领老师们上我家,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嘻嘻哈哈的一阵后,赵梅波走出办公室。 第一六五章 又上班了 有一天,赵梅波去了李秀丽家里,顺便拿了一罐大酱,她说赵梅波家的大酱好吃,糊香糊香的。李秀丽讲了许多学校的事后,对赵梅波说: “你看那陈启军好像迷瞪的,明白着呢。” 赵梅波有同感,但还是想听她给出的事例,所以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李秀丽看,像小学生一样。李秀丽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调侃赵梅波说: “瞅我干啥?我脸上没有花,我嘴唇又不红。” 赵梅波哈哈地笑着,将目光移开,假装看菜园里翠色欲滴的菜蔬。 “真的,梅波,人和人就是不能比。那天投票时,你记得?念票时陈启军不是不念吗?你看他就是有心眼儿,他肯定能认出笔体,知道谁投谁,所以眼不见才是上策。” 李秀丽的话有语病,而且有点儿词不达意,但还是听得明白,所以赵梅波就问: “那你咋上去念票呢?” 李秀丽哈哈笑道:“我一个虎叉老娘们儿怕那个,再说我也想看看谁投谁了。梅波,我告诉你,我投你了,叶迎春投你了,杨玉斌投你了,还有那人投你了。” 赵梅波明知道那个人是谁,但还是故意问道:“谁呀?” 李秀丽飞眼儿,一下一下的看着赵梅波,忽然噗地乐了,说道:“挨叉打呼噜,你就装,哈哈哈……” 李秀丽说完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赵梅波的脸羞得通红,她小声地嗔怪道:“你个大老娘们儿,没有好话。” 那天李秀丽穿了一件男人穿的挎篮背心,半个挤出来,颤颤的,她还时不时撩起背心的下摆扇风,所以整个上半身几乎就是裸露着。 从放暑假后的第一天到上班,这四十来天是飞一般的过,赵梅波觉得还没好好享受这惬意悠闲的时光。 赵梅波已完完全全适应了做教师这一角色,她不再以半个学生的自我认知,参与学校的学习与生活。新学期的生活或许就是对过去的重复,绝无变化;也许是有新的局面产生,让人意想不到。 赵梅波怀着一点点小小的期待在开学第一个到学校时,才发现自己是第一个到的。在这许多天里,她只在七月十六号到二十号这四天里来只值班,其余的时间没有再来过。学校操场边的土楞子长了草,茁壮旺盛,婆婆丁和苣荬菜杂在其中。婆婆丁已开花,花色金黄,很是让人喜欢。 工友老吕见赵梅波来,打了个招呼后就向校园外走去,他没有走大门而是从土楞子上穿过而后向东去。 去年新盖的前栋房上暗黑的瓦被两天前的雨水冲洗过,向着了一层油彩般的亮色闪跳着迷人的神韵。红墙温润,有细腻的初秋的清凉透露出来。赵梅波看了一会儿后,进屋。办公室安静祥和,有些许的霉味儿由地面散发出来,飘进赵梅波的鼻孔。 一切都如原来那样,校务日记教师签到簿教学记录等都斜挂在墙上,有一种不端正的美感。日历还留在二十一号那一页,老吕有几天没扯了。 窗子开着,有几只苍蝇飞进来,落在桌子上。 陈启军推着自行车由洞开的校门进来时,赵梅波正向窗子外看。那一瞬间,她将脸扭过来,危襟正坐,看桌子上的一张旧报纸。她的心里响声着李秀丽的话:要端住架子稳住心神,不露破绽,不留痕迹,不能给他一种感觉,认为自己在追求他。她这么在心里想,就没有留意陈启军扑噗踏噗踏地进来,直到他问起话才猛然醒悟一样说: “这么早?你来。” 陈启军说:“啊,吃饭早就来得早。” 赵梅波忽然笑了,灿若桃花,说:“半夜吃完半夜也来?” 这玩笑不那么好笑,所以赵梅波自嘲地咯咯笑起来,笑得陈启军很不自然地翘了几下嘴唇。他小孩子一样说道: “我家半夜不吃饭。” 陈启军看似好笑的蠢笨的回答兀地让赵梅波觉得他是不懂心机不会耍奸取巧的人。赵梅波还年轻,她不会也不思谋该如何揣度一个人的心思,全凭自己的感觉。 “你家谁做饭?好吃吗?你都干什么呀?你的衣服谁洗? 赵梅波一连串提出四个问题,这些都关乎他的生活。 陈启军思考了一下,说:“我爸做饭呢,就是咕嘟,好吃不好吃就另说,反正是熟了。昨天我爸烙的大饼子都出溜到菜里去了,吃着咸不拉叽的。” 赵梅波抬眼看他,又迅速把目光转向眼前的报纸上,说道:“那不是省咸菜了吗?我问你,那天投票后你咋不上来唱票呢?” 陈启军站着,从进屋开始。现在他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然后说:“他们的字体我都认识,认识了就知道谁投谁的票了,要有人问,我怎么说。还有我要知道谁投我一票就知道了谁没投我,这多少会让我心里不舒服,还不如不知道。” 赵梅波在心里赞到,想得还挺多啊。 但她面色平静,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后又伏到桌子上看那张旧报纸。 今天上午的工作简简单单,郑文山没做具体的安排,只说王子轩调走了,程焕礼也调走了。王子轩的调走不会引起波澜,但程焕礼的调走却让人们浮想联翩,他是主任,他走了就有一个空缺。 赵梅波不太关心这个事,谁来谁走谁升职,原本与她无关。但看刘玉民的架势,总让人奇怪。 因为没有什么事,下班时刚刚十点多。在赵梅波站起要走时,郑文山从他的帆布挎包里拿出几张纸来,翻捡一番后抽出一张,对赵梅波说: “赵守志是你们家的?他的录取通知书。” 赵梅波接过来看了看,说:“我老叔家的。” 郑文山点了一下头说:“这么的,这几个你也给捎回去。” 赵梅波拿过这几张录取通知书,匆匆地向外走,她要亲自将它送到赵守志的手里,她要与赵守志一同感受被录取的快乐。 在经过供销社门前时,孙成文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喊道:“赵老师嘎哈去?” 赵梅波回头坏笑了一下道:“给你大舅送录取通知书去——” 第一六六章 守志很高兴 初秋的天气虽不像盛夏之日那样炎热难耐,却也让人汗流浃背,大约也是她走得急的缘故。各家的门户都洞开着,生活的气息与初秋的些许奥燥相融合,便觉得有一点感动。赵梅波的心情很是奇怪,她自己也不明原由。 赵梅波不像赵梅春那样总上赵庭禄这儿,所以她的身影现于门口之时,赵有贵很是欢喜地迎出来,上一眼下一眼不断地打量着,像是许久未见的样子。 赵梅波很轻很轻地叫了声:“爷。” 赵有贵点点头说:“嗯嗯,上回你来才放假,这一晃儿一个多月了。” 赵有贵似是在感慨时间的飞逝,竟在不知觉中夏去秋来青黄相接。 “爷,守志呢?”赵梅波问。 赵守志闻声从后面的土豆地里跑过来道:“姐。” 赵梅波将手中的录取通知书扬了扬,睁大了眼睛对他说:“录取通知书。” 她趋前一步,把通知书在眼前晃着。赵守志伸手去抓时,赵梅波却将手疾快地递背到了身后。赵梅波很享受这样的游戏,她的微胖的身形轻摆着,犹如水上的荷叶。 “哦,守志,给你。”赵梅波将通知书倒换到另一只手后递出去说:“我们家守志最有出息了,就是大学生。” 赵梅波微笑着。 赵梅芳蹬蹬地跑过来说:“我大哥还吃田星星呢,都十六了。” 赵梅波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摸着她的脑袋说:“我这么大了还吃田星星呢,可甜了可好吃了。你告诉姐哪里有,我好去摘。” 赵梅芳当了真,指着后院说:“土豆地里有,我们俩在那儿吃的,我抢不过他。” 赵梅芳一副认真的样子,惹得赵有贵和赵梅波一阵哈哈大笑。 张淑芬在屋里喊道:“梅波,屋里坐。” 赵梅波进了屋,坐到炕沿上问张淑芬:“我老叔呢?” 张淑芬将手中正在搓洗的上衣放到盆里,说:“上你二大爷家里去了,说梅惠要结婚。那个大老鬼说要少过二百块钱,这不合计去了吗?大老鬼这名没白叫,订婚时满应满许,临了往回坐。他知道咱们老赵家好说话,好办事,好商量。” 赵梅波又问:“我爸也去了?” 张淑芬揣测道:“好像得去?” 赵梅波坐了很长时间才回去。她手中的那几张通知书被赵守业拿了去,他愿意干发通知书的活。 由现在开始,赵守志每天都陷于一种亢奋之中,他游走于各家之间将自己骄傲的神情做充分的展示并收获赞许,他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和赵守林一起飞驰在乡间的土路上,将少年的梦想一路撒播。 第一六七章 新的学校 赵守志和陈永安以及另外一个年纪稍大留过一级的女生一同坐着马车去报道的前两天下了雨,不过现在路还可以行走。赵庭禄没开他的手扶拖拉机,路面车辙深重,不便行驶。陈永安永远骄傲,他说考试的时候没记着时间光顾着算那道难算的题,而忽略了那两个简单的题,要不考上重点高中绝对有把握。那两道简单的题没答吗?鬼才知道。赵守志从来都是先拣简单的答,然后再解难题,他很务实不张扬。同样务实不张扬的李光宗考上了重点高中,上城里念书去了,他更有骄傲的资本,但他和赵守志共处的时候绝口不提他考上重点高中的事。 吴大老板子晃着鞭子马屁股后面的赵庭禄道:“这孩子们上学还得拿行李带粮,太麻烦,咱们公社咋不整个高中呢?” 赵庭禄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因为他不明白。 “吴大老板子,你和三生子是啥亲戚?”赵庭禄问。 吴大老板子晃着鞭子,“哦哦”地喊了两声说:“啥亲戚?三生子他爸和我妈是亲表兄妹。就、就那谁,魏明学他也是我表叔。” 魏明学,也就是魏红云他爸,是吴大老板子的表叔,那魏红云也和三生子有亲戚了?赵守志想不明白他们有怎样的亲戚关系,所以噗嗤一笑,笑得吴大老板子得意地一缩脖,然后道:“这亲戚套亲戚,都不知咋论了。” 赵庭禄恍然大悟般说:“对对对,你说过,我都忘了。哎,那你以后得叫我老叔呢,这可不是瞎论的。” 吴大老板子没说反对的意见,他嗯啊地一笑,然后说:“叫啥还不都一样,那就是一个称呼,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 吴大老板子说起话来“尿尿叽叽”的语速快不停顿,而且有的发音不清,所以听起来就粘腻得像玉米面糊糊一样。赵庭禄哈哈的一阵笑,在他笑的当口,马车猛地向左侧歪去,然后是车马行在水里噗啦噗啦的响声。赵庭禄身子也一歪,本能地抓住了吴大老板子的胳膊。吴大老板子一甩胳膊,于是赵庭禄说: “梦着了?摸错了。” 赵守志不明其意,却也呵呵地笑起来。 村庄一个一个慢慢的迎过来,又一个一个慢慢地退去,浓厚的庄稼将夏末秋初的味道散发出来,浸润着天上的片片浮云。 赵守志重进这个学校时感受到的与上一次有所不同,那次他的身份是考生,而现在他是这里的学生。现在他属于这座学校,他今后二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将在这里耗废掉。 前面的一大栋房舍由东而起是厨房食堂宿舍。北面的两栋校舍是教室,中间东侧是办公室,西侧正在修建的不知道做什么用。 吴大老板子按门卫的要求将车在食堂的门口后,赵庭禄跳下车讲将那个女孩儿的行李和赵守志的行李拎起向食堂里走去,吴大老板子则拎起陈永安的行李。赵守志提拎着盥洗用具随着赵庭禄进到门里后,被一个表情严肃的老师问道: “高一学生?带录取通知书了吗?” 赵庭禄忙问赵守志:“守志,看看你书包,把通知书拿出来给老师。” 赵守志低头将挎在身上的书包翻开,在里面找着,可是除了一个小盒牙膏牙具外,连通知书的影子都没有。 赵守志惶急地说:“爸,八成落家了。” 赵庭禄生气地责怪道:“让你好好收着,你咋还忘了呢?那个、老师通知忘带了,你看这事……” 那个严肃的老师盯着赵守志,看了好几秒钟后问:“你叫啥?” 赵守志回答后被告知把带来的粮食兑成饭票后再到高一宿舍那屋找地方安顿下来。赵庭禄手忙脚乱地将随车带来的玉米碴子交给一个和他一般年龄面貌和善的老师过了称领了饭票后,又帮陈永安他们称粮兑票。这一通忙碌,让他的脸上挂满了汗水。他直起腰,看着偌大的食堂自言自语地说: “这大桌子,坐十个人宽绰的。” 西侧的宿舍被一堵墙在走廊中间隔断成男宿舍和女宿舍,从北开的门进到走廊再向东行五六米就是高一的宿舍。赵庭禄拎着行李到北侧的大通铺上看了看,发现中间还有空位,就将行李撇了上去,然后吭哧吭哧地上去,将行李打开铺好。陈永安带来的大花被与赵守志淡白的带有竖纹的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俩挨着好,有个伴。”赵庭禄说。 南面向阳的铺位上已占满,正有四五个学生好奇地看着赵庭禄他们。 全部安置完后,赵庭禄对赵守志和陈永安说:“走,吃饭去。守志,你去招呼东头老刘家那个丫头也一起吃点儿。” 赵守志应声跑了出去。 天阴了,早晨来的时候还有太阳呢。 赵守志不大一会儿跑回来说:“爸,她不来。” 赵庭禄滑稽地歪脖撇嘴挤眼,然后说:“抹不开,那就别‘硬气拔毛’的招呼了。” 几个人又坐了吴大老板子的车出走出校门向北去。吴大老板的说:“真饿了,再不吃饭连鞭子都拿不动了。” 他的玩笑话不被赵庭禄当真,他也开玩笑地说:“啊,回家吃,家里有茄子柿子豆角,小辣椒,哈哈哈……” 北行再向西走,六七十米处是供销社,供销社的旁边便是饭店。吴大老板子将马缰绳拴在木桩上后,几个人便进了去。 这个饭店不算大,四张桌子一个小柜台,后面是厨房。看起来是负责人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过来问: “同志,吃饭吗?” 不等赵庭禄回答,吴大老板子抢先说:“住店里你也不让啊。” 那男的卡巴了一下眼睛,努力地笑了笑说:“坐坐,点菜。” 赵庭禄看着柜台边上立着的小黑板上道:“一个干豆腐炒青椒,再来一个木耳炒肉,四碗面条。” 没有多长时间,菜就上来了。 赵守志和陈永安唏哩呼噜的把面条吃完后,就一左一右的站在门边儿向外看。外面已有雨丝从天空中扯下,慢条斯理不疾不徐。赵庭禄抬头向外看了一眼说。 你们两个上学,一会儿雨下大了。 赵守志看看马车又看看赵庭禄,嘴唇动了几下欲说还休的样子。赵庭禄手捏着筷子,撩起眼皮注视了赵守志一会儿,然后说: “去,我们等雨住了再走。” 赵守志望望父亲又望望陈永安,然后走出去。 赵守志在不算泥泞但是粘脚的路上行走时,不断地看两边的景色。这里与自己的公社绝然不同,是不一样的世界。这种感受很奇妙,就如同他很小的时候看外村一样。南侧的农机站占地很大,院落停放着两台东方红拖拉机雨水浇在车体上,那红色便愈加鲜明。北侧的供销社大门洞开着,可以看见货架上的商品。 赵守志前行再南折循来时的路,回到宿舍后登着立柱上的卡蹬爬上了自己的铺位,坐好,重新打量着这里的同学。有些是自己原来的同学,其余的大部分都是生疏的面孔。那个很高的稍瘦的叫张长发的同学,看着赵守志笑了一下,还微微点了头。赵守志认识他,他曾经是上一届的学生。 外面的雨大起来,对面的房屋处在一片朦胧之中。 “大雨哗哗下,bj来电话。叫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当兵好,当兵好,穿个大黄棉袄。黄棉袄钉五个扣,净吃牛羊肉。”一个尖细的声音由走廊传到屋里,随后是瘦弱的身形闪离门内。 张永通,这个不与赵守志同班的家伙,大嘴巴老也不闲着,走到哪说到哪。 张永通刚坐到他自己的铺位上,那个管宿舍的老师高明亮的高亢响亮严厉的声音,从女生宿舍那边追过来,: “谁大声喧哗?” 男生与女生宿舍的隔断门开了,高明亮老师大踏步地循着声音走过来。张永通耗子见猫一样缩进身子双手绞着紧张地看着门口。高明亮进屋后,敏锐的目光巡视一周后,问: “谁喊的?你这么一喊别人还怎么休息?勇敢点,站出来!”高明亮从大家的目光和坐相中看出不敢与之对视惴惴不安的张永通,便是高声喊叫的人,便指着他说,“你,下来!” 张永通磨蹭着下来,歪斜着站到高老师的面前。 “立正,连个样子也没有。你吆五喝六地喊啥?当这是你家哪,想怎的就怎的。”高明亮老师训斥他道,“打那边儿我就听见像你的声音,现在还装模作样的不承认。” 高明亮老师完全是在诈他,他和张永通初相识,还不了解。张永通默不作声,一副低头认罪的态度,这便是承认。 在高明亮一顿训斥后,张永通乖乖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之后高明亮又是一通讯训话,告诉大家要遵守舍规,不能违背。他走了,赵守志长出了一口气,他感觉这老师太厉害了,前所未见。不过马上有当地的同学说,他就是对新生厉害,那些高二的学生不怕他。赵守志自己盘算着以后要加小心,不能冒犯他。以赵守志的性格,他是惹不到高明亮老师的,他一向循规蹈矩,不捣乱,不生事。 雨还在下,宿舍里亮起了灯。 在这阴晦的日子里,赵守志开启了她读高中的第一天。 晚上的灯熄掉以后,赵守志躺在床上一个劲的翻身。于是,旁边的陈永安就不满地小声嘟囔道:“烙大饼子呢,生虱子了吗?” 赵守志用脚尖蹬了他一下到道:“你才生虱子呢,睡不着。” 其实陈永安也睡不着,他瞪着眼睛说:“我三哥说出门要靠墙睡。” 二姐夫这奇怪的说法令赵守志噗嗤一声乐出声来,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陈永安道 “靠不了墙你就蹬墙。” 北墙的方窗透过来一点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也有沉重的脚步声从那边传过来,是高明亮在巡查。赵守志赶紧老实地挺直身子,仰面看离自己只有一米高的棚顶,然后闭眼睛。走廊里的脚步声又一点一点的远去,最后归于沉寂。 赵守志睡着了,他听不见蚊子在耳边嗡嗡的响声,感觉不到宿舍里的湿热。 当赵守志在半夜时被尿憋醒时,他突然发现陈永安挤到了自己的被子上,不过他没出声,悄悄地滑下去,就着走廊里面的灯光赵守志到门口将门推开,一阵凉爽迎面扑来,让他十分的惬意。赵守志试探着将脚探向门外,发现外面很泥泞,于是他环顾左右后,便做贼似的就地撒起尿来。 当赵守志快速地跑回自己的铺位上时,发现陈永安睡了过来。赵守志心里骂了他一句话就钻进他的被子里,可还没等他将身子与褥面贴合,一片潮湿令他激灵灵坐起。赵守志又在心里骂道: “你个小犊子尿炕了,上我的被窝!” 他想将陈永安叫醒,可看他熟睡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就无奈地贴近陈永安倒下。 第一六八章 挺有办法 早上醒来时,与赵守志同在初三时读书的张永文埋怨道:“这家什的,你俩可真能挤,这个挤完了那个挤,轮班来。” 赵守志半笑不笑地咧嘴,刚要说话,陈永安挤着眼睛说:“啊,我半夜睡毛愣了。” 赵守志明白了他的意思,就顺着他的话道:“他上我那边了,我上这边了。” 陈永安很是感激赵守志,所以在去吃早饭时,小声地对他说:“我就有这毛病,一换地方一累了就好尿炕。哎,你以后别跟别人说。” 赵守志点头,却并未说话。 早晨的天气晴了起来,天空中不见一丝云。透明的天空中徜徉着往日之事,无限的过去融汇进那一片湛蓝中。 东面的南北向的砖墙,将谷草杂物大车和学习区生活区分隔开,再那边是密集的住户。有几只鸽子从西南飞过来,从头顶上掠过去。 食堂与厨房的间墙中中间开了不算太大的打饭口,北侧有门相连通。赵守志昨天晚上在这打了大碴子粥喝,现在又到了这儿。那先前有的新鲜感慢慢地消失了,有的只是适应了后的习惯与麻木。打了饭站在圆桌旁吃饭,然后拿着饭盒去厨房南边的小井里汲水刷洗,这一过程将会在以后的日子里重复,每天三次。 虽然有老同学,但更亲近的还是陈永安,所以吃过晚早饭后,赵守志便与他腻在一起。今天是星期日,明天正式上课,所以现在是很休闲的一段时光。刷过牙的陈永安指着赵守志说: “你牙花子有苞米皮子。” 赵守志伸手用指尖抠了一下,然后问:“没了?” 陈永安说:“掉了。小样,牙还挺白呢,显摆呢?” 陈永安总是这样不失时机地占语言上的便宜,赵守志已见怪不怪。 校园里泥泞不堪,无处下脚,所以陈永安和赵守志就蹲在铺上熬时间。 高明亮老师巡视到这时,陈永安正和赵守志玩锤子剪刀布。见高明亮老师绷着脸挨个儿看,赶紧端正身子,免得被他训斥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高明亮老师只是例行巡视,并未训话。当他在西铺位低头查看时,一个壮硕的同学领着两个稍小的同学,昂首挺胸进了宿舍。壮硕同学将手中的行李使劲一掼,那行李便砸到两个行李的中间,说: “谁占我位子了?” “哪是你的位子?谁给你分的啊?那写你的名了吗?你一天蛮横霸道,上高一了还改不了。”高明亮的一顿训斥并没有让他服气,他晃着膀子向外看着。 “文基哲,站稳当点,别有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说,以后能不能遵守纪律不欺负小同学?”高明亮没有放低音调,文基哲像被冤枉了一样小声道: “我刚来,也没欺负小同学呀。” 高明亮凑近一步:“那你撇行李干啥?那么霸道,不是欺负人又是啥?” 赵守志瞪着眼睛,其他人也都噤若寒蝉。 文基哲军绿上衣的肩背上,呈着斑驳点点的盐白,脖颈处的一道红印象是被什么勒过一样。这个同学给赵守这一个鲜明的印象,他感觉到他的桀骜不逊狂野不羁。 高明亮将文基哲训斥了一顿后走了,他没有指定让他到哪个铺位上。文基哲铺好自己的行李后就和与他同来的同学去水房洗脸洗胳膊,他说这一路太热了,不能骑自行车,只能背着行李。 中午时操场上的干爽了一些,陈永安跳下去,仰头对赵守志说:“上供销社呀?” 赵守志想了想就掉转屁股,踩着卡蹬到地上说:“走。” 校门对过的一大片土豆地已显出颓败之相,叶已枯黄枝已倒伏,杂草却旺盛。陈永安说: “在家不愿意吃土豆,现在馋土豆了。” 赵守这有同感,不过他没说,他只是提了一下鼻子,咽了一口唾沫。 供销社的后面是一片大地,左右又只有小饭店和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两幢小房,所以就显得寂寥空阔。陈永安第一个进去,径直奔到盐池边后问 “大姐,我买盐。” 一个矮墩墩的四十多岁的女售货员过来问:“买多少?” 陈永安眨巴着眼睛说:“我买、买一两。” 售货员以为他在开玩笑,瞪着陈永安看。赵守志窘迫地摸着后脑勺,就好像说错的是他一样。 “大姐,买多了我吃不了。我是来上学的,我家离这儿三十多里地,没带咸菜酱,吃不下饭。”陈永安尽量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 “啊,这么的,你就抓一把。看着孩子多不容易!” 陈永安猫腰在盐池里抓了一把,然后抬头充满感激地说道:“谢谢大姐。” 赵守志刚要随他走出去,忽然觉得他也应该道谢,就给她深深的鞠了一躬,说: “谢谢大姐!” 那售货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陈永安再出得大门到大街上后,晃着手里的盐,不无得意地说:“看看,我略施小计就白得这么一大把盐。” 赵守志翘起起嘴角:“你咋管人家叫大姐呢?她有四十多了。” 陈永安骄骄傲地一晃脑袋,说:“那不显得她年轻吗?” 陈永安捡了一粒最大的盐粒,放到嘴边用舌头舔着,说: “真好吃,不怪大矬子说油盐酱醋少啥都行,就不能少盐。赵守志,你来一粒。” 陈永安将攥着的拳头伸向赵守志。 陈永安捡一小粒盐舔着,盐的味道很快由舌尖蔓延开来,有一种奇怪的舒服的感觉。 晚上四点开饭。 赵守志拿着他的初一时用过而后不用的铝饭盒和陈永安贴着墙走向食堂。食堂里学生不多,今天是星期天,只有他们先报到的来打饭。赵守志把饭盒和饭票递上并说了“四两”后,里面的总是阴沉着脸不说话的人看了他一眼,将饭盒饭票接过去,只是几秒后,特制的小水舀子扬起,四两粥倒进了饭盒里。赵守志端起被推出的饭盒,小步快走到大圆桌旁,将满盒的清可照人的粥放下,说: “真他妈热!” 陈永安已咝咝喽喽地用小铝勺喝起来,一边喝一边舔着盐粒子。赵守志也如法炮制,咝咝喽喽地喝起来。 王瑞,这个由上一届蹲班下来重读的与赵守志不同班的旧日同学很友好的将他的咸菜罐划过来道: “吃我的,没人告诉你带咸菜呀?” 赵守志摇摇头。 “十年级学生告诉我的,在上两天。吃吃,我带两瓶子呢。”王瑞继续说。 赵守志顷刻间对王瑞产生了信任,且愿意与他继续交往下去。他在王瑞的咸菜罐里挖出半勺咸菜,放进水里,很有滋味地咀嚼起来。咸菜比盐好了很多,虽然是芥菜条。看他吃得香甜,王瑞特意将咸菜罐子倾斜后磕了磕,好让咸菜更加散落,便于挖取。但赵守志却只是象征性的挖了两次,他不太好意思吃别人的东西。 咔啦咔啦的刮饭盒底的声音响了几声后,赵守志和陈永安还有王瑞从厨房里穿过,到水井边。汲水用的长圆形底部有开合圆孔的胶皮“柳罐”倒在井沿上,王瑞将他拿起,侧着身子猛地扔到水井中,于是那辘轳把就飞速地转动起来:啦啦——啦啦——嗵—— 王瑞很享受地哈哈笑道:“哎呀,我叉。” 第二天正式开课。 分班,发书,排座次。赵守志和王瑞恰好分到了一班,陈永安和张长发分到了另一班。赵守志这班被叫做三十五班,那个班就三十四班。 由此,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正式开始。 第一六九章 走在回家的路上 本村的曾经高赵守志一个年级现在也是高一新生的周志全只在周一到学校看了一眼就走了,他说这学校不好;王瑞说到十一月份他想当兵,估计念不长;陈永安流露出重读的想法,他说如果再有两个星期还“杀”不下心就打道回府;其他的几个虽然认识,但不太熟悉,所以赵守志隐隐的有一种孤独感。 语文老师是严正举,红脸膛,个子高高;政治老师是赵桂芬,说话一板一眼咬文嚼字;数学老师李伟东,从自己原来那个学校转过来,说话幽默风趣;物理老师小个子,脸庞声音都细小,刚由师专里毕业;英语老师面目黝黑,讲课时总是抬起脚后跟撬动大拇指;那个历史老师是女的,年轻漂亮,朝代歌背得滚瓜烂熟;还有化学老师年纪很大,不过讲课条分缕析很有章法…… 由前面的宿舍到后面的教室,要走一百多米的路,中午饭后去教室时总能听见一个嘹亮的声音在唱《骏马奔驰保边疆》。西侧的新建的房舍正在内部装修,再有二十几天就可以入住了。 赵守志已渐渐熟识了这里的一切,原来这里与自己的那个学校并无太大的本质的差别,新鲜感已过去。 今天是周六了。 赵守志和陈永安胡乱的在食堂吃了一点饭后连饭盒都没有刷就奔回宿舍,然后走出校门。他们以极为兴奋的心情向前走,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没觉得累。 赵守志不知道母亲张淑芬正为自己担心担忧,她担心儿子吃不好睡不好,她担忧儿子一个人在外不会好好的照顾自己,怕受欺负受委屈。 就在昨天临睡前,张淑芬眺望着满天的星斗,对赵庭禄说: “他们那宿舍有蚊子?也不知道守志会不会被叮得满身是包。” 赵庭禄不做正面回应,只是说:“我看他们宿舍前面全是草棵子。” 有草棵子的地方蚊子就多,这可吓坏了张淑芬,她坐起道:“那咋整啊?” 赵庭禄将她扳倒训道:“孩子十六七了,吃点苦算不了什么。怕吃苦老搂在家里,能有出息吗?没事儿,有二两血够蚊子喝了。” 赵庭禄将话说得血淋淋的,着实吓到了张淑芬,就好像她正看着万千的蚊子嗡嗡叫,然后又扑到守志的身上拼命叮咬一样。她把将脸贴到赵庭禄的臂弯里,嘤嘤地哭起来。 现在,赵守志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那个村子,看到了村中那两棵茂盛的大榆树。低矮的泥草房此时看上去灵动漂亮,像漂浮在童话中一般,暗灰的土围墙也仿佛在奏响杳缈的仙乐,在九月的阳光下微微颤着,让赵守志的心熏熏然陶陶然。 “啊,又喝到家乡的水了。”陈永安兴奋地喊起来。 赵守志揪起一片“麻麻果”宽大的心形叶片放在微拢起的拳眼上,右手猛地一拍,啪的一响后,说:“哎哎,还没到家里呢。” 陈永安嘻嘻地笑道:“爱爱的,你爱谁?你爱的是魏红云。” 赵守志冲上去拍了他一下道:“你才爱魏红云呢。” 陈永安的话让赵守志心里一动,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魏红云的形象来。魏红云在毕业前穿着一条浅蓝的裤子绿色的上衣,梳着两个小辫子,模样纤巧可爱。陈永安没有揣摩到赵守志的心理,他是对赵守志也像是对自己说: “黄瓜都老了。” 赵守志嗯嗯地附和,心思并没有放在陈永安的话上。 在经过魏红云家的门前时,赵守志特意向院里望,那里没有她的身影。赵守志有点儿失望,因此他默默地走着。 第一七0章 家里真好 赵梅芳正在自家的门前和两个小女孩儿跳皮筋。她的右腿在那两个小女孩抻起的皮筋上灵巧地缠放,嘴里唱着那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歌谣: 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六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忽然,他抬头看了赵守志和陈永安由供销社那边过来,就收回如燕子一样翻飞的腿,连声喊: “大哥,大哥,大哥——” 赵梅芳气喘吁吁地跑到赵守志跟前,抓起他的手说: “我都十多天没看到你了。” 陈永安笑道:“没有啊,连去带回的才八天,还十天?这孩子算数不及格。” 赵梅芳扬起眉毛撅了嘴说:“你才不及格呢,我夏天时考试算数九十多分呢。” 她的认真的表情引来了陈永安哈哈儿的一阵怪笑,然后说:“给你棒槌你还当真(针)了。赵梅芳,我敢说你就是你班的小辣椒,吱吱辣!” 赵梅芳虽然不大明白这句话的确切含义,但她明白他一定是在拿她开心,就骂道: “滚犊子!” 赵梅芳圆圆的脸蛋上一双眼睛如晨露一样,小巧红润的嘴儿轻抿着。 赵梅芳与他们走了一段后,又忽地叫起那两个女孩向东跑去,她边跑边说:“大哥,我们第五节课是体育。我上学了,放学回来再跟你玩儿。” 在门前,赵守志让陈永安到屋里坐会儿,陈友安摆手道:“no,no no,我的回家的心切。” 赵守志听罢哈哈地大笑,陈永安得意地一缩脖子。 张淑芬听到赵梅芳的大声通报早已迎了出来,还未等赵守志向院里拐,她就奔过来扯住了赵守志的胳膊道: “哎呀,儿子,你可惦记死妈了!吃晌午饭了吗?快麻溜的把书包给我。看满脑瓜子汗,热?进家里,妈给你做好吃的。” 张淑芬现在嫌自己的嘴太少了,只有一张,心里的好多话来不及说。 两侧的菜园比走时多了些枯黄的颜色,豆角架上挂的老豆角一嘟噜一嘟噜的尽显出老态的样子,茄子秧还暗黑如常,只是结得太多,暗白暗灰不再鲜亮,黄瓜架的上老黄瓜垂挂着,很让人担心它随时会坠落,“毛子”菇娘已经成熟,炸裂的果皮上能看见金黄剔透的果实…… 赵守志望着这亲切的家,有一种奇怪的感动洋溢在心里。 赵有贵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赵守志,不说话也不挪动身子。赵守志也嘻嘻地笑着,与爷爷对望。 过了好一会儿,赵守志才忽然想起来似的问:“梅芳呢?” 张淑芬道:“上学了呀。” 赵守志恍然大悟,忽然想起了刚才在路上的情形。 “儿子,我给你炒土豆片儿青柿子,黄瓜擦丝,等着啊。”张淑芬说这话时进屋,再出来时拿了一把葱叉子。 “我爸呢?”赵守志问。 “上你二大爷家了,你二姐要结婚,就这个礼拜四。” 张淑芬答应过后,上园子里揪了两个青柿子,扯下了两根嫩黄瓜,顺带挖了一把葱。”她的动作麻利轻快,仿佛岁月并未将她身上的那股劲儿磨蚀掉,依然如年轻时那样。 赵有贵拿出收音机一声不响地递给了赵守志。在阴凉下,赵守志拨着旋钮,听他喜欢的节目。门窗都敞开着,赵守志不时向里看看,屋里一切如旧。 叮咣叮咣的一阵响后,张淑芬喊道:“守志,给妈烧火。” 赵守志跳起来,将收音机放到东屋的窗台上,然后进屋里,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灶面上盆碗已准备停当,食材也规整地摊在菜墩上,单等着火把锅烧热再翻炒。赵守志把玉米杆填进灶里,然后用火柴点燃,马上就有红红的火焰窜起,舔着锅底。烧火这一活计,赵守志绝不生疏,他一根一根的填柴一下一下地拉风箱。 “儿子,火太急了,先别拉风匣。”张淑芬下着指令。 赵守志停下来微起身看锅里,见母亲正向里面用小勺?油。油入锅的一瞬间,轻微的滋啦啦的响声像收音机里的广东音乐一样,柔和动听,因为有一股油香扑进赵守志的鼻孔。 “妈,学校就是大碴子粥大碴子干饭,一点儿也不换样。”赵守志说。 张淑芬边炒着菜边皱着眉头,说:“啥破学校啊,连菜也没有。这一天到晚的连点荤腥也不见,铁人也得熬干了。” 张淑芬说的多,不给照赵守志一插嘴的机会:“咱们家打井了,压井,一压就出水,这回不用你爸挑了,省事。” 赵守志听妈妈这样说,连忙回头,真的在西屋门后有一口压水井。 “你爸去年就说打井了的,我没让。这不上些日子总下雨,看你爸挑水一跐一滑的就在大前天打了。老二开始图新鲜,没事儿就压着玩儿,都满缸了还压呢。哈,这两天不压了,压够了。”张淑芬自顾说着。 又是咔啦咔啦的几声后,张淑芬将土豆片儿炒青柿子淘出来,之后在锅里添了水。桌子放在西屋,青柿子炒土豆片儿青白相应倒也美观,擦黄瓜丝细嫩鲜润颇具诱惑。赵守志上炕抄起筷子,夹了一口黄瓜丝放进嘴里,一股清香沁入心脾。张淑芬忙拦住道: “等会儿,没拌酱呢。” 张淑芬动作麻利,在说话的同时已将一勺酱放到盘里,然后用筷子搅了几下又停住了,说:“还有味之素呢,拌里面可好吃了,等着啊。” 她说完下地取了一袋味精,放到桌子上。 赵守志拿过来,好奇地念着:“莲花味精。” 他向盘子里倒了一点点,拌匀,再搛一口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确实有一股特别的清香由舌间入喉。 张淑芬似乎是要把这些天积攒的话全部说完似的,由东家说到西家,由二伯说到大伯。她说赵庭财西院大马勺的房子卖妥了,再过些天就给人家倒房子。他怕赵庭财不定哪天犯魔怔病,拿洋炮把他轰了,就算是不轰,把洋炮架那儿成天比划也够吓人的。 赵守志边听张淑芬絮絮地说边吃饭,还要点头答应,竟忘了让赵贵也过来吃一口,待他吃完才想起来。他抹着嘴说: “我爷还没吃呢。” 吃完饭的赵守志由东屋到西屋从炕上到地下,这里看一看,那里摸一摸,一种久违的感觉占据着他的心房。他看什么都亲切,哪怕是炕上那一块小小的破洞。 第一七一章 让捎东西 赵守志在第二天中午装着书包时,陈广发拎着陈永安的书包来了。他一进门就说: “亲家,你在家呢?” 赵庭禄正眯着眼睛看着儿子,一副甜滋滋喜洋洋的样儿,听陈广发这样一问就抬头道: “哎呀,陈亲家,没理会你进来,咋跟个猫似的。” 陈广发晃着脑袋道:“你还能看着我?光看你大儿子啦,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说完哈哈地笑了,然后坐在炕沿上。 张淑芬搭话说:“这不装咸菜酱吗,昨天晚上我就备好了。我一听孩子‘嗍啦’盐咸盐粒子,我的心哪刀绞马烂的。” 陈广发道:“可不是咋的!我这就是让你家老大把东西捎着,要不我家老四咋个拎法,三十来里地的,远道没轻载呀。” 赵庭禄看着陈广发微晃的头说:“行,让守志把两个书包搁驮货架上,一边一个正好不偏坠。” 陈广发一连声说了“那感情好”后将话题扯到了儿子身上: “亲家,你看你多轻松,就俩儿子,省心呢!我这滴了嘟噜的五个,忙乎完老大忙乎老二,成年到辈地还饥荒。老三结婚领了一半儿的饥荒,剩下的我不还?短人家欠人家的能黄了吗?唉,一言难尽哪!早起我就寻思着大四骑他三哥那车子,可梅香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那么咯嘣的眼睛绷着脸,我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老脸呢,唉!” 陈广发的责怪让赵庭禄听着不入耳,就转移话题道:“再不买个车,实在也不行弄个旧的。我看老刘家那孩子弄那七成新的飞鸽也不错,还不贵,才七十多块钱儿。” 陈广发微晃着头说:“看看,也真得备一个啦,大四上学太远。啊,亲家,这个东西就让孩子稍着,咸菜黄瓜柿子什么的。” 陈广发坐了一大阵后走了。 赵庭禄想起陈广发的话就埋怨梅香说:“也是,骑就骑呗,这家什的一个不行百个不行,太邪乎了。” 张淑芬撇嘴道:“都分家另过了,人家梅香也不是打‘谷茬’混日子,今天骑了,一去六七天,明个还骑不骑?再骑又是六七天。一不动百不摇,不借就不借到底,省得一个不好全不好。” 赵庭禄虽然不认同张淑芬的话,却也没说出什么来。 第一七二章 他干的好事 赵守志下午两点多钟推起自行车向外走时,张淑芬翻看着他搭在驮货架上的书包,把包里塞的用以防磕碰的新鲜玉米叶子又整理了一下说: “守志,黄瓜蘸酱吃,那柿子要‘熟腾’了就扔了,别吃坏了肚子。要不我揪两个辣椒?” 赵守志连忙摆手说:“妈,不用,我嫌辣。我走了——” 张淑芬将赵守志送到大门外后,还不断地嘱咐儿子:“要是道上有车就下来,道要是不好骑就推着走。” 赵守志骑上车走了。张淑芬望着儿子骑车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睛里慢慢潮润起来,她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向院里走去。她没有注意到李玉洁正在看着,手里拎着一把铁锹。 赵守志没有想到陈永安在他到学校后仅三十几分钟也到了。于是,他奇怪地问刚爬上铺位还没坐稳的陈永安: “你不是走着来的吗?咋这么快就到了?” 陈永安故作神秘地说:“我像土行孙一样会土遁。” 赵守志知道他在开玩笑,就揣测道:“骑车来的?还孙悟空腾云驾雾呢。” 陈永安打开赵守志捎过来的书包,一样一样的捡出规置好后,抓起一根黄瓜连看也没看就吃起来。 “我三哥送我到石家屯儿,上我姐家,完了又送我来的。我三嫂那个叉娘们儿,他奶奶个花哨子的,贼拉拉邪乎。” 赵守志眼睛一瞪道:“你骂谁?” 陈永安含混地答道:“我三嫂啊。” 赵守志的鼻子紧起来,瞪着他说:“他奶就是我奶,骂她就是骂我。” 陈永安忽然醒悟:“啊,这叉娘们,叉她妈的,不让骑自行车……” 没等他把话说完,赵守志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道:“他妈是我大娘。” 陈永安翻着白眼说:“这娘们儿,养汉老婆挨叉的玩意,死抠死抠的。” 赵守志冲着陈永安竖着大拇指,道:“你高,实在是高,让自己三哥当王八。” 陈永安莫名其妙地笑,几秒后问:“赵守志,我咋说才行?” 晚上时忽然停电了,宿舍里燃起了蜡烛。窗外有蛐蛐在叫:蠷——蠷—— 睡觉。不睡觉能干什么?虽然彼此已逐渐熟识,可以说笑打闹,但总有得疲倦之时。夜长了许多,还不到七点半,天已经黑了。 半夜时分,赵守志在朦胧中感觉到陈永安悉悉索索地下了铺,急急慌慌跑出去。他半睁着眼睛,借着微弱的星光向地下看,见南铺的同学睡得正香。慢慢地,他又闭上了眼睛。在半醒半睡间,陈永安上来了,轻微喘着像是有点急惶。赵守志小声地咕哝: “这半天才回来,拉线屎啊?” 陈永安小声地说:“别吵吵。” 赵守志又睡去了。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由窗子射进来时,赵守志还在熟睡。陈永安半闭着眼睛,手搭在前胸,中指和食指有节奏的扣打着。 走廊里有学生的喧哗声传导过来,这喧哗声越来越大,把赵守志吵醒了。 “这是谁呀?把屎拉门槛子上了,快叫高老师。”这是一个稍微有点结巴的声音在说。 “唉,这屎放线了,都到前面那儿了。这屎拉得还挺艺术,正道的在门槛子中间开始一直往前窜,要偏一点,高老师该上咱们屋抠了。”赵守志听得清,这是文基哲的声音。 赵守志扑棱棱一下坐起,几下子就穿好衣服,然后扒拉陈永安道:“哎,大四,起来起来,有人拉屎了。” 陈永安不动,一副沉睡的样子。赵守志又扒拉道: “哎,有乐子事了,起来看看。” 陈永安勉强睁开眼睛说:“干啥呀,大早上的瞎搅和。” 赵守志见他办半闭着眼睛就自己爬下来到门口。 聚集的同学们都抻长脖子向门槛子那儿看,有的在外面顺着痕迹向前查找。 “哎,这儿还有哪。”一个初一小学生兴奋地说,像是看到了稀罕宝贝一样。 七嘴八舌的议论和哄笑将这一早晨渲染出十分喜庆的色彩。高明亮老师来了以后,打发两个高二年级的学生用铁锹将屎铲走了,同学们这才散去。 这一件事成为全宿舍同学谈论的焦点,就算在吃个早饭时,一个调皮的大个子还挖出一勺粥,然后向下慢慢的倾倒,那一勺粥就拉着粘稠的不规则的线儿向饭盒里滴落。哈哈的开怀大笑声起来似乎要将偌大的食堂的房盖鼓开。 中午吃完饭后,在西边的双杠旁,赵守志问道:“大四,那屎是不是你拉的?你昨晚睡觉前就招呼肚子疼,撑的?就是你干的。” 他观察着陈永安的面色,发现他目光躲闪,情态不自然,心里就有着九分的肯定。 陈永安禁不住诈,又考虑赵守志不是外人,就做贼一样左看右看,说:“别跟别人说。” 这样的话便是确认,赵守志哈哈地大笑起来。柴永安被笑得毛头竖尾,眨着不大的眼睛说: “笑笑笑,山笑(啸)涨水了,显你牙白呢?跟个呲牙豹似的。” 在放学后,高明亮老师召集所有住宿生在食堂开会时严厉地训示道: “是谁把屎拉到门槛子上了?是男子汉就站出来!这件事我一定要调查清楚,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交代。啊,有些六年级的小同学吃饭时往死了攮塞,还一边吃一边玩儿,然后就窜稀跑肚……” 赵守志不敢看高明亮,他怕高老师鹰一样的目光。 第一七三章 家里一切都好 雨总是延绵不绝,少有晴朗的日子。 这半个月来,王瑞和文基哲的关系虽然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却也极不融洽。赵守志想不明白他们互相对立的原因,一切好像都无来由。他们小心地敌对着,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互相不激怒也不互相退让。文基哲身边有四五个同一公社的同学围着他转,这自然就与王瑞赵守志他们形成了两个小集团。赵守志有时担心文基哲和王瑞哪天大打出手,他也会被裹挟其中。张永通不念了,张永文转走了,只剩下张长发、王瑞、陈永安、还有一个不爱说话的小个子吴占东他们几个。这样的几个人显得力单势薄,缺少排山倒海般的气势。 因为总下雨,赵守志就连续两周没有回家。直到九月十九日下午他才骑着自行车匆匆地向回赶。张淑芬眼见着宝贝大儿子推着自行车拐进院里,就急忙迎出,拽着赵守志的胳膊说: “儿子,八月节都没回来,咋整的?” 赵守志看着母亲道:“下雨骑不了车子,就是现在道也不好走。” 张淑芬低头看去,果然见自行车的轴圈上沾满了泥,就连赵守志的库管上也满是泥点子。 “哎呀,儿子上个礼拜六我就瞅啊瞅的,干等你也不回来。我这饺子都煮好了,留到礼拜天,最后让守业他们吃了。” 赵守志将张淑芬的话一直听到屋里,待她稍一停歇后问:“我爸呢?” 张淑芬说:“上生产队了。” 张淑芬没有像上次那样急急地为赵守志做饭,因为赵守志说真的不饿,还有就是她现在急着去赵庭喜那里,郑秀芹求她给赵梅波做上肩棉袄。张淑芬在叙述时有点儿不满地说: “这离冷天还早呢,做什么上肩棉袄?拿求人家不当孬,咋寻思的呢?守志,你等会儿上后园子扒点土豆,晚上我给你烙饼吃。” 张淑芬走后,赵守志在爷爷那屋坐了一会儿后,就上后面的土豆地里。偌大的家家户户的土豆地连成了片,远远地一直铺展到西边四队后院的大路上,那尽头的王志国家像是在缥缈童话中。听说那家男的当兵打仗时怕死,就向回逃,逃到中途听到有人喊救命,忙到一堵坍塌的墙前,见一个解放军的军官被压在下面。他手忙脚乱地救出他,慌忙报了自己的名字所属部队后又跑掉了。那个被救的军官现在已成为大人物。他费尽周折寻到了王志国,本想好好安顿他,却见王志国猥琐不成体统,又见他的大儿子跩胳膊掂脚,另一个儿子尖嘴猴腮难成大器,就扔下一些钱物走了。 土豆地浸透了大量的雨水,虽然到了收获之季,却只能任由它们在泥水里沤着。现在阳光照着,若再晴一些时日,就可以起了。土豆秧已干枯,但是杂草还茁壮。这熟悉的景象令他十分的亲切,土豆地连同北面的玉米地以及东北侧新建起的那几幢房子,都被他悉数收入眼底。 赵守志挖取土豆后,从后窗子翻到屋里,舀了一盆清水将沾满泥土的土豆泡上,这种活计驾轻就熟不用费思量。待了十几分钟后,他将盆中的土豆反复搅动,然后捞出再清洗。土豆已长了老皮,不能再用玻璃片或铁片去刮,所以赵守志站起来寻刀子。他看到锅台后的小钉上挂了一个奇怪的用白铁皮做成的小物件,就好奇地看了一阵后,喊道: “爷,这是啥玩意?” 赵守志举着它跨到外面。 赵有贵正琢磨那扇畸扭的小木门,听到孙子这样问,便说:“土豆挠子,打土豆皮的。” 赵守志哦了一声后,拿着这个土豆挠子狐疑地坐下,再捡出一个土豆,挠了起来。还好,用这个东西挠土豆皮比用刀削好多了,至少不会厚一下薄一下。将去皮的土豆清洗,然后擦丝儿,最后用清水泡上,赵守志干得蛮有乐趣。现在对他来说,家里一切都可亲,做什么都惬意顺心。土豆窖里长了水,压水井出水旺盛,猪圈里那头老母猪趴在那儿哼哼的喘粗气,西邻家的大狸猫喵喵叫着由墙上窜过去…… 第一七四章 仿佛回到了过去 张淑芬回来后就一直说郑秀琴手笨心也笨,连上肩棉袄都做不好。 棉袄是为赵梅波做的,她要好好地打扮自己的女儿,让她漂亮大方有模有样。赵守志在听母亲叙说完后,问: “啊,我大姐在家吗?” “哦,她没下班呢。”张淑芬笑着答道。 赵守志接过话道:“那,我上学校玩去。” 他不待张淑芬是否允许就一步跳起来,迅速地翻过小后窗,由各家的房后到了学校的大墙边。赵守志的个子明显地长了,现在可以透过墙上的小豁口看到校园里的一切。这个昔日的校园此时已经残破不堪,操场上杂草虽不茂盛,但已拉开覆盖的架势。赵守志忽然有了进去看一看的想法,就从北侧的大墙豁口里跳进去逐屋看着。 四围的墙壁参差不齐,窗子与门的轮廓依然清晰,可用的东西都被抽走了,包括窗台上的那一点红砖。 在曾经作为值宿室的那间屋里,赵守志停了下来,仔细地看着墙上糊的报纸,很认真地读起来。报纸的年份显示它离现在已有四五年之久。在这一刻,赵守志感受到了一种历史的厚重,仿佛时空做了翻转,他又回到了自己十一二岁时。报纸上的图片里刚果贵宾一脸真诚地坐着,带着异域的神秘。 在这间屋里待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门里出来,转身又进了另一间屋子。这是仓库,在赵守志念一年级的时候,它曾是办公室。四壁同样也糊着报纸,只不过这些报纸颜色更加老旧,已显出黒灰的暗影。赵守志记得东墙上张贴过广播体操图解,北墙上张贴着偏旁部首示例子,还有一幅《红色娘子军》的剧照。这些都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不连续的旧日影像在他的眼前播放着。在那一年,八岁的赵守志由张淑芬牵领着进走廊再进办公室,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个广播体操图解,还有各自拉着小孩儿围在老师身边报名的家长。 赵守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仿佛那绵长的岁月就在这一嘘中又回转过来。 南边的那栋校舍也如这里一样,只剩下残垣断壁,但赵守志在看时,分明能映现出完整的立体的教室,那窗玻璃还在,那黑板还在,那墙角还放着小桶,那块黑板北侧的图书角里还放着孙成海藏进去的黑板擦。 有这向自己曾经的教室走去时,赵守志轻声地哼起了那首歌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李秀丽老师教的这首歌被他唱出来时,一种难以名状的伤感由心底升起,如同薄雾一样浸润着他的眼睛。赵守志的与生俱来的怀念旧事的特质,让他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的忧郁,还有那么一种穿透历史的深刻与深厚。 赵守志由操场上穿过,径直走向自己的那个教室,就像当年那样。过去不可回复,但可以依照旧有的样式在眼前排演,这便是自己安慰自己,为自己寻一个安放心灵的场所。 教室李里原来安放黑板的地方被人剜出一个大洞,里面的坯显出新鲜的土色,上方的插炉筒子的圆窟窿还在,只是不那么规则了。靠近窗子的墙壁上还有模糊的几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初火驴子拿铁锥子在墙上划刻时把“好”字写分了家,变成女子女子学习天天向上。因此好长时间里,男生们都说学习是女生的事,与男生无关。 在这儿待了几分钟后,赵守志出来,没有再回头。 天上湛蓝的背景中,有一朵云徜徉着。 从二队的大门里跑出一挂马车,呱啦啦地向东去。没有围墙的学校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富丽而又温馨,朗朗的读书声传出来,散逸到半空中,那半空之中便有了书卷的气息。 第一七五章 看赵梅波 赵梅波对赵守志的到来有一点小惊喜,她放下书推开窗子喊道:“守志,你过来。” 此时,赵守志正在校园外向里张望着,听大姐叫,他就跳过土沟快步到窗前说: “姐,你咋在这屋呢?原先不在后栋房子吗?” 赵梅波波微笑着回答:“对呀,这学期招了两个一年,就把我挤到这儿来了。” 赵梅波微胖的脸上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飘到赵守志的鼻孔里,他使劲嗅了嗅,然后说:“姐,我妈帮我三娘做棉袄了。” 赵梅波扬起脸看着赵守志道:“你也做一个,我弟穿上肩棉袄保准板正精神。” 她的这一句话让赵守志忸怩起来,手足无措地摸摸头又摸摸耳朵。 教室里一个小女生在告状。赵梅波隔着着窗子说: “守志,你先玩儿。” 赵守志点点头。 下课铃声响过后,学生们都背起书包突突的跑出教室。放学了?赵守志疑惑地抬头看看太阳,见日已西斜。 赵梅波叫赵守志道:“上这边来。” 从这绕过西房山到赵梅波的前面站定,赵守志还再搓着手里的泥团。赵梅波现在比去年刚入职时要成熟得多,稳重得多,她不再有羞怯之状,言谈举止中有一种大方端庄的魅力。她对转过来的赵守志说: “跟姐上办公室啊?” 赵守志听罢马上摆手道:“我不去,我不去,都是老师。” 他的惶急的形态让赵梅波咯咯地畅快地笑起来,她逗赵守志道: “哟,还跟个大姑娘似的害羞呢。那不去就不去,就在这儿。” “姐,我刚才上老房子那儿了。”赵守志看着赵梅波说。 赵梅波听出了赵守志对旧校舍被拆除的失落,就说:“你看,咱们的新学校比那儿更好。” 赵梅荣由后边过来,扬脸对赵梅波说:“老师,地扫完了。” 赵梅波侧身向屋里看了看道:“嗯,行,回家,别忘了写作业。” 赵梅荣看了赵守志这一眼,胖乎乎的脸上展露出笑容,可她并没说什么。赵梅波拉住她说: “叫大哥。” 赵梅荣喊了声大哥后急慌慌地跑了,书包拍打着她的屁股。 葛文英走过来询问了几句,又走开了。上初中时,赵守志几乎每天都与她在路上遇见,所以并不生疏。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赵守志问: “我们班老师结婚了吗?他原先有个对象叫刘大憨。” 赵梅波将右手中的书倒换到左手上,抿着嘴想了一会说:“去年就结婚了。” 赵守志瞪着眼睛,又问道:“有孩子了吗?” 赵梅波的脸一下红了,同样的她也瞪了眼睛与赵守志对视道:“没有,没听说。哈哈哈……” 陈凤玲的到来让赵梅波稍许窘迫的情状缓和下来,她说:“韩老师,中午时你们说谁家办事?” 韩凤玲微微歪着头道:“李焕老师家,你可去可不去。赵守志,我求你办点事,把这封信给老师捎去。” 赵守志接过来,看着白信封上面的几个小字,又看了韩老师问:“给谁?” 韩凤玲猛然醒悟般说道:“哎,对,咋忘这事了呢。给东岭收购站的张伟。能不能找着?找不着就问。” 她说玩,爽快地大笑起来。赵守志被他的笑声所感染,也大笑起来。 “赵老师,韩老师,叫你们上办公室呢。”赵守志认出那个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是陈启军,就很有些不舍地说: “姐,我回家了。” 赵梅波扬了扬手道:“吃完晚饭上我们家。” 之后,她与韩凤玲携手并肩向办公室里走去。 但是赵守志晚饭后并没有去赵梅波家里,这就令他有点惴惴不安,觉得自己没有践言践行。第二天下午一点多时,赵守志骑自行车驮着一罐咸菜,一罐炸好的辣椒酱上学时,路面已干爽成灰白色。在魏红云家西边四十米处,恰好魏红云从东面过来,低着头,快步走着。赵守志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自行车嗖的从她身边掠过。她没有考上高中,不知道现在干什么。 第一七六章 他们和好了 赵守志背着阳光到学校的宿舍后,意外地见到陈永安先于他到了学校。问过之后才知道他上午十点多搭了四队去于家烧锅拉酒糟的马车,然后步行十里才抢先一步到的。这捷足先登很令陈永安骄傲,他说从于家烧锅往这儿走,跟玩儿似的,都没觉得累。这点小小的骄傲感很让赵守志觉得好笑,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免得令陈永安感到对他的不恭。 在铺位上打闹嘻笑了一阵后,赵守志说:“韩老师有封信要送呢。” 陈永好奇地问:“送给谁?” 赵守志说:“送给张叫张伟的。” “啊,他呀,韩老师对象。”陈永安好像有所耳闻。赵守志也听说过,只是未见其人。 陈永安要看那封信,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没有办法,赵守志只有拿出来交到陈永安的手上。陈永安咧着嘴,打开信封,抽出信纸,看过忽然哈哈地笑起来。 赵守志问道:“写的啥呀?” 陈永安反问道:“你没看呢?” 赵守志很是怪样地看着陈永安,那意思明显是:别人的私信,我为什么要看呢? 陈永安将信退还给赵守志,他瞥了一眼,见上面写着:找时间来一趟,商量立柜的问题。 赵守志好像明白了陈永安为什么笑,于是他也学着陈永安的口气又道: “研究立柜的问题。” 陈永安纠正道:“是商量,不是研究。” “是是,是商量。”赵守志点头回应道。。 在晚饭后,陈永安和赵守志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收购站,将那封信交给了张伟。 王瑞与文基哲的关系渐渐紧张。有一天,他和文基哲因为闭不闭灯而争执时将一瓶钢笔水摔到了地上,以发泄心中的不满。他们虽然努力回避,但目光总有相接的时候,在那一瞬间似乎火光就要崩射出来,点燃这紧张的气氛。赵守志有点怕,他也看出围在文基哲身边的两三个同学也很害怕。幸好,那一班的晁班长出面劝解,故意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才化解了危机。 听晁班长说晁天王是他的老祖宗,他家还有家谱呢。 情形继续发展,虽不很坏却也未向好。文基哲那的小伙中有一个人丢了一只钢笔,这几个那钢笔是金头的很值钱。这自然就把王瑞作业来自同一工社的同学列为怀疑对象。但没有证据,怀疑也只是怀疑,在言行上文基哲并无过分的地方,只是那目光扫来扫去的像探雷一般。 那天晚上王瑞陈永发陈永安张长发几个同一公社的同学就着淡白的月光聚在操场西侧的双杠下,颇为不平地议论诉说着心中的憋闷。那情形有些悲凉,他们就像一小队哀兵一样。王瑞说他想一巴掌糊死文基哲,省得他成天板着大饼子脸目睒着三角眼。说归说,终究不能去那样做,所以在回宿舍后,他们都若无其事地脱衣睡觉。张永文转走了,赵守志这边就不再那么挤,即便是他不走,这儿也很宽敞,不断辍学不断转学的陆陆续续地腾出很多地方。 十月一日以后张长发没来再上学,听说他也转学了。陈永安上临近的前进中学读初三,他说他要考重高,不考上誓不为人。对于这样的话,赵守志只能笑笑。同学的相继走掉,让赵守志有些落寞,幸好还有王瑞。这个健硕的喜欢舞弄拳脚的家伙,于学习上糊涂得很,或者说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一定是王瑞预想到了当兵的前景,学习的事对他来说就可有可无了,于是他很轻松。 天已变得很短,短的像是作怪一样;天又很长,总是不黒。这是赵守志的感受。他现在对上这里求学有了些微的抵触,对这里的学习生活感到无望。 现在,王瑞在傍晚的朦胧中问赵守志:“今天几号?” 赵守志扳着手指头去算着:“星期天是十七号,今天是……” 还没等他算出来完,文基哲接过道:“二十号。” 赵守志报也一个微笑。王瑞一定惊讶于文基哲肯于回答自己的问题,就用复杂的但绝对没有敌意的目光看了他,然后也报以一个友好的微笑。他没有再继续示好,也许他认为那样就低气了。 “我给你破个闷儿,去时急急忙忙,回时清清爽爽,往后一看,尖儿朝上。”王瑞说。 赵守志早已知道谜底,他不说出来,只是觉得那事太脏。王瑞没有让他说出来的意思,他仅仅是顺口一说或者是觉得好玩儿。 “哎呀,不行,说得我想去、去了,走,上厕所。” 王瑞说完,调转身牛一样把自己的身子顺下去,然后等着赵守志。 他俩迈进走廊的那一瞬间,王瑞突然高声喊起了《七十二家房客》里的台词:“我看中你们家阿香了。” 他的喊声嘹亮如波浪一样,向走廊的尽头涌去。还没走出五步,那边也传来高亢响亮的声音 “谁?你个王八的。” 是高明亮老师! 王瑞吓得紧跑几步跳出门外,赵守志则猛地转身慌里慌张逃回屋里,然后爬到铺上头朝里趴下。过了一会,高明亮老师怒气冲冲的撞进宿舍大喊道: “你看中我们家阿香了?你才多大?不好好念书,成天搞这些没用的东西。你敢说出来就不敢站出来吗?你起来坐好。” 赵守志一哆嗦,微扬起头左看右看,见上铺同学的目光正指向自己,就惶恐坐起来,面向着高明亮老师。 “嗯,你一个十七大八的学生,整天寻思那些乌漆抹黑的事,像个学生吗?……” 高明亮的声音震得赵守志的耳根子子嗡嗡地响,仿佛是两块碎瓷片在刮擦。。幸好高明亮老师没有追问自己,若不然,他恐怕要当叛徒呢。 高明亮老师训了一大顿话气昂昂转身走掉后,同学们都面面相觑,继而哄堂大笑起来。 王瑞探头探脑地回来后,满屋的同学包括文基哲在内都嬉笑着说:“我看中你们家阿香了,我看中你们家阿香了……” 王瑞到赵守志的身边悄悄地问:“老高知不知道是我说的呀?” 赵守志回答:“他不知道。” 王瑞长出了一口气,摸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这时,南铺上的一个姓张的同学对王瑞说:“哎,你知道吗,高老师的闺女就叫高什么香。你还看上人家阿香了,哈哈,他能不急愣眼吗?” 原来如此! 王瑞大声地说:“我哪寻思那事了,就是觉得电影里的那句话好玩儿。” 又是一阵笑后,王瑞摸摸脑袋,自嘲地咧嘴挤眉弄眼。 第二天,高明亮老师召开全体住宿生大会上严厉批评了女生在晚上如厕时看见尿盆满了还向里面排便的行为,许诺给两个大桶,免得到时又是污水横流骚气冲天。同时他还告诫男同学,不要胡说八道,狗戴嚼子整天呼嘞嘞嘞。 “什么看上我家阿香了,我家阿香才十多岁,你看上了不是要耍流氓吗?” 这两个月来赵守志习惯了高明亮老师的严厉,不再像初始时那样畏惧他。在舍务会结束后,王瑞嘻笑着边走边挥拳,一副得意的样子。文基哲眯缝眼睛,勒着嗓子喊:“我看中你们家阿香了——” 文基哲没有将王瑞告密,现在又这样善意的调侃,于是两人迅速地接近,只几秒钟的工夫,他们热络地打闹在一起。 第一七七章 回家 天气陡然凉起来,小风嗖嗖地刮着,冷得慌,然后是一场雪。还未进到十一月的这场雪让天气更加冷凉起来,由里到外的冷意就让赵守志频频地上厕所。王瑞逗他说: “冷尿热屁穷撒谎,马瘦毛长耷拉鬃。” 他这么说后不长时间,他也颠儿颠儿地奔厕所去。 这样的天气持续了近两天后,风不再那么紧俏,太阳也温暖了许多,秋天的感觉是不是又恢复了?天气好,心情好像也好了许多。但有一天王瑞说他明天就回家了,去当兵。此时赵守志突然提前给感受到了孤独,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了,赵守志这个试考得不太理想,也不那么差。接替严政举作为班任的语文老师特意点名赵守志道: “严重偏科,外语九十多物理却不及格,这样下去会吃亏的。” 赵守志觉得老师说的太对了,这种分数的对比很有喜感。自己的化学试卷被老师当作样板摆在桌角,用以核对其他试卷时,赵守志心中有一点小自豪。 进到十一月中旬以后,所有的九年级同学都搬到了十年级那个宿舍里,因为住宿学生已越来越少,这样管理起来也方便,还省去了燃煤。虽然有炉火,赵守志却依然感觉到冷。夜半时分,他能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有时被腿抽筋的酸痛弄醒。这样的一种生活加上孤寂让他觉得失望失落,他的心被一种苍凉笼罩着,于是在那个星期六早晨他草草吃过二两粥后就骑上自行车逃出学校。 张淑芬没有责备儿子的逃学行为,并不仅仅是因为爱他,还因为听赵守志说晚上床铺凉冷得要命。他心疼儿子,觉得儿子受了苦,就急急火火地找了两个破麻袋缝合到一起做了个大长口袋,然后去生产队灌了满满的铡成一寸许长的谷草并把赵庭禄拽了回来。她命令赵庭禄现在就去北四屯的娘家向老妈借鸡毛褥子。赵守志说他去,但张淑芬语气坚决地说: “不行,就得你爸去。头半个月就让你爸把你姥鸡毛褥子拿来先用着,就是不动窝。去,非你个老犊子去不可!” 赵庭禄低眉顺眼的又折返回生产队,把这事说了。刘三闷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说:“去,开车去,快去快回,等着你呢。” 但赵守志并没因为有了草口袋和鸡毛褥子而发奋读书,相反的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提前,由周六的早晨变为周五的下午,甚至于最后到周四就跑回家。这很令张淑芬气恼,也让赵庭禄无可奈何地长吁短叹,但看儿子那沮丧忧郁的表情,他们便都忍住。每次赵守志从家出来向学校去时,他的脸上都有恋恋的不舍,仿佛此去便不再回来一样。张淑芬很痛心,她不止一次的对赵庭禄说: “咱儿子不愿意上学了,这可咋整?” 这样的状况持续着持续到一月六号。今天最后一天考试。 赵守志在上一个星期就将草口袋和鸡毛褥子驮回了家,为的是放假回去时所担负的能少一些。 早晨时,他就已经把洗漱用具放在了被褥里打好了,只等考完试就回家。现在考完试的赵守志急匆匆的奔回宿舍,将走廊里的自行车推出立在外面,然后又返回抓起行李跑到自行车前,将它放到驮货架上,急三火四地捆绑起来。横绑竖竖,直到将整根绳子用尽拴牢后,他才踢开车梯,抬腿跨上车子右脚踏脚蹬板,身体前倾,然后左脚猛一用力那是行车就滑行出去。 帮当赵守志把车子骑到校门口时,门卫喊住了他:“下来下来。” 赵守志右腿由大梁上跨过,然后下车说:“干啥啊?” 穿绿色军大衣的门卫审视着赵守志道:“没放学呢,不行出去。” 赵守志心里有气,脸上就表现出来,他辩解道:“老师说放学了。” 他说完想把车子推出校门。门卫绕过来照着赵守志的屁股踢了一脚道:“我说没放学就没放学。” 赵守志被踢急了,瞪着眼睛问门卫道:“你踢我干啥?你凭啥踢我?放学回家我有错吗?” 因为激动,赵守志脸涨得通红。 门卫将他的目光直射过来,赵守志并不躲闪,与他对峙着。 那边有几个学生过来了。赵守志眨了几下眼睛,扭头推起车子就走,那门卫并未阻拦。 赵守志骑上车之后没有回头看学校,他奋力地蹬着,好快些回到家里。 西北风不甚猛烈,天气也不算很冷,不过西北天上有云漫压过来。 这条道路他已走了一个学期,早已熟稔得像自己的手掌一样。那棵树歪斜着像被谁打折了腰一样,北侧那儿有一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现在那坑里弥满了雪,梁屯那家的房盖被掀开了,房架子完全地裸露…… 迎着风骑行虽然很吃力,但赵守志却感到快乐舒畅,心里面轻松得仿佛卸去了千斤巨石。 天上飘起了雪花,斜着钻进赵守志的衣领里,扑到脸上,便觉有点清凉。雪要下大?看样子是。 雪花越飘越密,越来越大,赵守志艰难地骑着。等他走到归途的一半时,实在蹬不动了。风大了许多,雪花迷乱了双眼,于是他下来推着车子前行。 早晨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殆尽,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前腔贴后腹。他后悔自己没吃了东西就出来,如果这样下去还没到家里怕是饿得成一张皮了。要是现在有点吃的——他想到吃的,马上咽了口唾沫,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大饼子咸菜糕的小米饭团儿,不管是什么都好吃。 推了一阵后,他又骑上车子。他的弯着的身子以及后面的行李产生了很大的阻力,再加上路很滑,只行了不到二里地后他又下来。于家烧锅到了,再过三个屯子就到家了。赵守志有了希望,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家的那三间房,那屋里的水井,还有西边的锅灶。 第一七八章 玩得痛快 张淑芬问赵守志去不去取成绩时,他想也没想的答道:“去那个叉地方!?” 他的话很能显示出他此时的心情,所以张淑芬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 “不去就不去。” 看似是轻描淡写,却也是很无奈。 赵守志在这个寒假里发疯似的游走于各家,去赵梅春那里,去赵庭富那里去赵庭喜那里,也去赵梅贤那儿去赵梅惠那儿,所有的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似是补偿他这一学期以来在学校里的缺失。在赵梅香那里,他遇到了不快,陈永安埋怨他不该将他复读的消息透露给一撮毛。 十一月中旬的一个周六,赵守志在骑行到二孔屯东一里多的地方时,觉得累了就下来推车走,恰巧与一个从北面过来的脸上长有一撮毛的家伙碰到一起。一撮毛率先问道: “你是哪的?” 这不算恶意也谈不上友善的话,让赵守志充满了警惕。他看了一下四周后回答说: “林家屯儿的。” 一撮毛点点头,旋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又问: “在哪儿上学?” 赵守志老实地回答:“东岭。” “你们屯儿有个陈永安的,在我们学校,学习挺好,你认识吗?”一撮毛问。 赵守志不加思索,脱口而出道:“我俩一班的,能不认识吗?” 一撮毛眼睛亮了,进一步探究细节。他们就这样走着说着话,仿佛是一对偶遇在路上的老朋友。 赵守志断不会想到一撮毛会以此为依据将陈永告发,于是做为复读生的陈永安不被允许考重点或中师。 陈永安的埋怨是不间断的,他似乎找到了他上不了重点高中上不了中师的借口,似乎他以后的人生之路也被赵守志断送了。赵守志开始还默然承受,后来就反诘道: “你总是怪我,还有完没完?就算我不说别人会不会说?两个屯子离得这么近,一撮毛想打听还不容易吗?” 赵梅香说话很直接,在这一刻显示了她做姐姐的担当:“成天怨这个怨那个,在哪念不都一样?人家高家窝棚那俩孩子都考上大学了,他们也没念啥重点呢。再说李光宗不也上重点高中了吗,你怎么没去呢?都一样老师教出来的,考不上还不是你自己的事,肚子疼埋怨灶王爷。成天巴巴的,油拉罐子卡前失——净嘴支着!”。 赵梅香的话让陈永安哑口无言,他眨巴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唉,还是你们亲哪,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 他说罢自嘲地笑。 陈永安不与赵守志玩耍啦,好像他对赵守志心存成见耿耿于怀。赵守志也乐得疏离他,免得他的破嘴成天骄傲地嘚卟嘚没完没了。 第一七九章 失望 一九八二年的春节来得早,还未到阳历的二月份就已破五。春天的气息可以感受到,好像能看见西南的暖风正随那几片云款款而来。 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昨天赵守志驮着赵守业上北四屯找三舅剪了头,现在看这两个孩子清清爽爽的干净利落。赵守志明显的长高了许多,声音也更加清亮圆润醇厚。赵守业正在炕上摆弄着绘有《岳飞传》里人物肖像的圆卡片,很认真,稀罕宝贝一样。赵守志凑上来说: “咱俩摔‘啪叽’啊?” 赵守业虽然已经十五岁了,但举止仍和小孩子一样。他两手扬着从炕上跃起,然后下来穿上鞋道:“摔呗,我这老些呢。” 他并没有将鞋子穿好,只是趿拉着。所以张淑芬训斥他道: “把鞋提上,都踩牙跟了。” 赵守业猫腰将鞋胡乱地用手指勾扯后,又抓了一下鼻子,呲牙道:“大哥,我这‘啪叽’都新的,嘎嘎的。你有几个?” 不等赵守志答话,他伸出手道:“钉钢锤,扎死你。” 赵守业将拳头攥紧,同时将右腿轻轻抬起道:“啊,哧哧……” 晃了几下后,赵守业出了一口“井”,将赵守志的“锥子”套了进来:“你输了,飘。” 赵守业兴奋地手舞足蹈了一会儿后,双手向上提了一下裤子。 赵守志将圆卡片高高地抛起,眼见着它旋转着,轻飘飘地落到地下。赵守业跨上前,俯身查看着说:“大牙翘,来杆儿。” 他微伛着身子将右手臂高高扬起,然后再猛力将圆卡片甩出。赵守志扔出的那个圆卡片被赵守业掀了过来,面朝上,完颜阿骨打瞪着眼睛在看他。 “哈哈,我的岳云就是厉害,一扇一个准。” 首战告捷令赵守业面带喜色,像中了彩一样。 张淑芬和呵斥道:“都上外地玩去,整得暴土扬场的,呛人不?天天挣命!” 赵守业和赵守志相视一笑,跳到外面继续扇。 虽然赵守业每天都和伙伴们玩这种摔“啪叽”的游戏,但终究没有敌过赵守志。赵守志个子够高,力气够大,扇动起的风更强,所以不出二十几分钟,赵守志的手里已多了十多个圆卡片。 “别拿我岳云,给你哈密赤。”赵守业对弯腰捡拾的赵守志说。 赵守志接过赵守业递过来的卡片道:“你飞啊。” 赵守业手里的“岳云”弹向半空中,待它落地后,赵守志上前查看,再用卡片在赵守业的“岳云”前细细地刮着,好让它欠起一道缝隙。 “别刮了,快扇。”赵守业觉撅嘴道。 赵守志高扬起手臂再猛力扇下,但见赵守业的“岳云”弹跳着翻了几个过后趴在地上不动了。 赵守业不待赵守志说话,冲上前捡起他的“岳云”,拖着哭腔说:“我不跟你玩儿了,你净唬我,把赢的都给我。” 赵守志高扬手臂躲闪着,不让跳着高的赵守业抢到。没有抢到卡片的赵守业委屈地哭出声来喊道: “给我!” 赵守志也喊道:“输不起,输了还往回要,哭哭,哭精哭精。” 他嬉笑着冲出门,赵守业在后面追着。 张淑芬隔着窗子尖利地喊道:“都回来,你个犊子玩意。” 赵守志不是被赵守业追回来的,是他自己跑累了自己回来的,那些卡片被他还给了赵守业。赵守业脸上显出笑容,他将手里的卡片一个个倒换着,然后选出几张给赵守志说: “大哥,这几张我不要了。” 赵守志扭头一看,见那几张卡片都磨飞了边儿,画面又模糊很不新鲜,就说:“我不要,破玩意。” 赵守业一撇嘴:“不要拉倒。” 张淑芬对进屋来的赵守志说:“守志,把东西都归拢归拢,又要开学了。” 赵守志刚才还笑容满面的,现在突然间愁云惨淡。他低垂着脑袋到炕稍那将新做的毛褥子扯过来,漫不经心地拍着。 毛褥子里絮了足够多的鹅绒鸭绒,蓬松轻柔。由去年十二月起,张淑芬就开始收集各家杀鹅杀鸭后废弃的绒毛,然后拿回家里清洗晾晒后一点一点的挑捡,再剪掉尖锐的毛梗。这是一项艰巨的工程,耗费了她近一个月的时间。那些日子,整个的西屋每天都飞着轻飘飘的鹅绒鸭绒,飘渺得像天宫一样。赵守业尤其喜欢这样的场景,故意在炕上舞动,以旋起绒毛来,这免不了张淑芬的一顿责骂。 张淑芬见儿子情绪低落,知道到他又犯了难,就轻微地叹了口气,然后问: “守志,不想念书了?” 赵守志头也不抬地小声回答:“念。” 张淑芬放下手中的剪子说:“念书就得上学校,不上学校怎么念书?” 她的语音不高,但能分辨出里面的无奈心痛,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气恼。 赵守志停下手,看了母亲一眼说:“我就是不想上东岭念去。” 张淑芬又轻叹了一口气,重又拿起剪子想捡什么似的,张合着剪口,那剪子就发出噶哒噶哒金属撞击的脆响。 张淑芬想了一阵儿,忽然对赵守志说:“守志,这么的,找你爸去,让你爸上你老姑家。” 赵守志茫然地望母亲,目光里充满了疑问。张淑芬此刻心境似乎霍然开朗起来,她笑着下到地上,趿拉着鞋向外走。赵守志跟着也出了屋门。张淑芬从水缸里舀出一点水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后对赵守志说: “你老姑的三大伯子好像是西岭中学的什么主任,找他准能把你转哪儿去。” 听了母亲的话后,赵守志的眼睛里立刻放出光来,他问张淑芬说:“我爸在哪儿?” 张淑芬伸出手指指点着,然后说:“你大爷家,刘大爬犁家,老王大鬼头家,再不……你就问。你回来时给我买一盒胡椒面。” 因为有了希望,赵守志回答母亲的话便痛快而轻松。他一阵风似地冲出家门,到刘大爬犁家,没有见赵庭禄,又去王老鬼家,还是没有。他出一家入一家地寻找,逢人便问,终于在李久发那儿将赵庭禄寻到。 赵庭禄见儿子光着脑瓜满脸通红地撞进屋里,便急急地问:“守志,你来干啥?” 赵守志环顾了一下,见李久发像猴一样抱着双膝依墙坐着,李久发的媳妇半张着嘴似笑非笑地缩在墙角,像个受气包一样。赵守志定了定神回答赵庭禄道: “我妈让你回去,有事。” 赵庭禄嘻嘻地笑了笑,问:“咱家来客了。” 赵守志忙接过道:“嗯哪。” 赵守志说了一个谎话。 李久发只眨着他那本来不大的眼睛逗笑道:“这张淑芬呀,太不像话,就差她没拿根绳把庭禄拴上了。那什么,别忘了那事。真是的,原本想喝点儿呢,这来招呼了。” 赵庭禄从李久发那儿出来后,就问赵守志:“谁来了?” 赵守志面红耳赤地回答道:“谁也没有来,就是我妈让你回去。” 赵庭禄有点儿生气,道:“这孩子咋撒谎撂屁呢?” 赵庭禄回头见儿子神态窘迫就心疼起来,转而温和地问:“守业干啥呢?” 赵守志说:“没干啥呀。” 穿街过巷回到家里后,赵庭禄迫不及待地问张淑芬道:“招呼我回来啥事啊?” 张淑芬此时正用笤帚扫着炕面,听他这么一问,马上得意地说:“我想着一个招来。” 赵庭禄不明就里,疑惑地问:“啥招?是‘掏’还是‘跪’?” 张淑芬放下笤帚,把眼睛转了两转后说:“跟你说正经的呢,还‘掏’呀‘跪’的,还‘花’呢!你明天上瓦盆窑找亚兰的大伯子,让他帮着把守志转学到那儿。” 赵庭禄啪地一拍脑门儿说:“对呀,我听亚兰说他是教导主任,收一个学生还不算事。好好好,我吃完晌午饭就去。” 赵庭禄现在很急切。 赵庭禄没有下午就去,因为今天是二月二。他在第二天开着手扶拖拉机,带着四合礼满怀期待地去赵亚兰那儿,由她领到西岭公社的赵亚兰的三大伯子家里,从那里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可以转学过来。 虽然还要开转学书,但有了接收的学校,便是有了一个好的开端。在回来时,赵庭禄开得轻快,仿佛腾云驾雾一样。 赵庭禄很少动用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干私事,除非是事情紧急。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愿仰脸乞求别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赵有贵不允许他占公家的便宜,假公济私损公肥私。今天是特例,早晨他特意请示了刘三闷儿。以赵庭禄的为人,刘三闷对他有一百个信任,他常对别人说: “赵庭禄我四哥,够意思讲义气。” 这样的话传到赵庭禄耳朵后,让他哭笑不得,又不是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说什么义气不义气,不过是凭本心做事而已。 赵庭禄将车送到生产队回到家里后,就首先对翘首以待的儿子说了可以转学的好消息。新的可以实现的希望升腾起来,赵守志仿佛看到了自己走在去新学校的路上。等到三月一日正式开学上课这一天,赵守志早早地洗漱吃饭后,骑上自行车就奔学校猛蹬。他的心情很急切,他要早早地到那里。赵守志没有感受到早晨的风那么清凉,他也没有感受到太阳正一点点地变得温暖。当满头汗水的赵守志到学校找到校长说了转学的请求后,校长说不可以。在那时,赵守志心一下凉了,进而悲观得仿佛天要塌了一般。他没有甘心,可怜巴巴地说自己家离得远,往返不容易,而且同路的同学又少,如果不转学到离家更近的西岭中学就没法念书了。他的话打动了校长,但过了五六秒钟后,他告诉满怀期待的赵守志说: “上级不允许转学,这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孩子,理解。” 虽然校长的话温和委婉,但赵守志还是觉得有一盆冷水从上面浇下,冷到脚心。 去的时候,赵守志没有心思看沿路的风景,回来时他更没有心思看,他只有一个心思:赶紧回家。 张淑芬见儿子沮丧的表情,知道事情不顺。她没有去问,只以一种默默的关爱去舒缓他的心情。他知道儿子一定是饿了,就拿来冻豆包放在炕上,之后就去外边归置散乱的柴草。 虽然豆包装在外面背阴处缸里,但随着天气转暖,豆包已经酥软。赵守志拿起来啃食着,酥脆的外皮被啃食掉后,冷硬的豆馅儿吃起来爽脆可口,正好败了他旺盛的心火。 赵庭禄好言安慰了儿子,答应明天再去找赵亚兰的三大伯子,让他想办法,他认识的人多。听赵庭禄这么一说,赵守志才稍微的露出点笑容。 第一八0章 走向鲜花之海 第二天早晨,没有洗脸的赵守志晃晃荡荡地来到大街上,抻着脖子看上学的学生。他没有注意到赵守业推着车从身边过去。走了十来步后,他回头喊:“大哥,我骑你车走了。” 赵守志只是摆了一下手,算是回应了。 魏彦学由他家的大门出来了。他奇奇怪怪的看着赵守志,像不认识似的,之后他向东走去。没走多远,李玉洁从院里追出来喊道: “你本子落家了。” 赵守志看着李玉洁追了上去,将本子塞进魏彦学的书包里。就在她转身向回走时,李玉洁抬头看见了赵守志,她走近几步问: “你咋没上学呢?” 她的关切的问话刚一落地,赵守志的眼睛潮润起来,这是第一个外人如此真诚而且心疼地询问。 “婶儿,我要转学,我们校长不给我开转学书。”赵守志说完,眼睛里的泪花涌出来。 李玉洁轻轻地走过来,看着赵守志问:“你们校长姓什么?长什么样?你们学校是不是东岭?” 赵守志似乎觉得李玉洁的话里有一层深意,就答道:“姓刘,长得有点胖,牙挺白啊,有一对扫帚眉。” 赵守志大体的形容让李玉洁得到了确认,她又问:“是不是说话先啊一声?” 赵守志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点头说:“嗯,就是先啊一声再说话。” 李玉洁笑了,挥手道:“守志,别上火了,该吃吃该喝喝。瞅瞅,脸还没洗呢,‘泚目糊’那么长。把脸洗净了再擦点雪花膏,要不怎么上学呀?” 这母亲般的亲切的话语,让赵守志感受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关爱。他努力地点头,然后走进屋里洗了脸,刷了牙,还真的擦了点儿雪花膏。 赵守志的情绪舒缓了很多,不待淑芬吩咐就坐下吃起为他留的饭菜,这就让张淑芬很诧异。她上下左右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说: “守志,你爸说上你大爷那儿,过一会儿回来、再去。” 赵守志明白妈妈说的“再去”是什么意思,就含混地答应道:“嗯,不差这一两天的。” 这句话在张淑芬听来便是宽慰之词,所以她很欣慰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去热猪食。那边猪圈里猪在吭吭地叫着,声音浑厚如同闷雷一样。 李玉洁穿戴齐整地走进院子时,张淑芬正擦拭锅台。从窗子看见了她的身影,张淑芬心忽悠一下上来又下去,不知所措的竟没有迎候,就这么眼看着李玉洁启门而入。 李玉洁的神情有点儿尴尬,她不自然地用手拢了一下头发道:“老嫂,我来有点事和你说。” 李玉洁勉强挤出点笑容,脚向里挪动了两步。张淑芬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心态不合待客之道,就努力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相让道: “上屋里说。” 张淑芬将李玉洁让到西屋,见她坐到炕沿上后就问:“说,什么事?” 李玉洁咽了一口唾沫,看看张淑芬就又看看窗外,说:“早晨我看见守志了,在大街上。我问他咋没上学,他说要往西岭转学,可东岭那边不给开转学书。守志这孩子看着可怜巴巴的,我心里也不得劲儿,这么多年了看守志就跟自己个的孩子一样。” 张淑芬心里一哆嗦,本能的自我保护的意识猛然占满了胸间,她把脸冷落下来说: “啊,就这事啊?” 她的眼皮抹搭了一下,目光扫向北面的柜子。 这种冷淡的态度让李玉洁顷刻间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于是很快地将话转入正题:“我亲表哥是东岭的校长,我这就去给守志开转学书。” 她说完,立刻起身迈步向外走去。张淑芬愣住了,空气里仿佛被塞了一团棉絮,乱遭遭的。等李玉洁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她才追出去,喊道 “玉洁,你等下。” 李玉洁站住了,回身看着张淑芬没有说话,但那眼睛分明是在询问。张淑芬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前胸,问:“你咋去呀?那么远。” 李玉洁的神态变得轻松起来,她笑着说:“四生子今天没事儿,他驮我去。” 李玉洁说完,转身走出。张淑芬的声音追过去:“再不,让赵庭禄送你去?” 这略显迟疑的话,得到了李玉洁的回应:“不用了,嫂子。” 由赵庭禄的家门口出来,李玉洁的步子迈得轻快。她的心里升起小小的骄傲的一团火焰,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愉悦的笑容,仿佛接下来的行程是通向鲜花之海一般。 第一八一章 四生子不去了 李玉洁回到自家后,对坐在炕沿上嗒嗒抽烟卷的四生子道:“你今天没事,正好和我上东岭。” 四生子猛抽了一口烟后问:“上那儿干啥?” 李玉洁看着满嘴满鼻子喷烟的四生子道:“给赵守志开转学书。” 四生子撩起眼皮看着李玉洁,问:“哪个赵守志?” 李玉洁回答说:“赵庭禄的大儿子。” 四生子听后一挺身窜到地下道:“他呀,不去!” 李玉洁瞪起眼睛问:“为啥不去?” 四生子哼哼地答道:“赵庭禄家的事就是不去!” 李玉洁半笑着道:“他是你三哥的亲叔丈人。” 四生子晃了一下脑袋:“啊,就是亲爹也不去。” 李玉洁从柜上扯过围巾围到脖子上,直视着四生子说:“去不去?不去就从这儿滚!” 四生子不想从这幢房子滚回自己家里,就嘟囔着说:“我去还不行吗?怎么那么愿意管他们家的破叉事?” 李玉洁半恼半笑道:“不但他那破叉事我管,他那破事儿我也管。” 四生子拗不过李玉洁,于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就推出自行车驮着李玉洁骑行在路上,前方的半空中是三月初温和的太阳,两旁是尚未融化尽的残雪。 从二孔屯穿过去还未到一里半地,李玉洁忽然感到屁股撴得厉害,四生子也觉察了。 四生子说:“老舅妈你下来,怎么撴圈呢,是不是带扎了?” 李玉洁灵巧地跳下来,站到道边。四生子下车后,一手把车把另一只手提起车子的驮货架,右脚再将车梯儿踢下,之好后弯下腰用手捏着后轮的外胎,说: “叉他妈的,扎了。” 四生子说话时面带笑容,好像车胎扎了是一件喜事一样。 李玉洁有点儿心急,她对四生子说:“你这屯子有没有认识的人?去借一台自行车。” 四生子嘎巴了一下嘴拨拉了一下脑袋说:“啊,我这屯子没有认识人。你自己去,这可不是我不驮你,车带扎了谁也没招。” 李玉洁扬脸看着四生子央求道:“再不你把车子搁屯子头,完后和我一起走。” 李玉洁希望四生子能答应,但四生子却说:“可拉倒,走到那得十一二点钟,再回来也不得下午二点啊?家门都锁着呢,彦学他们进不去屋,猪还得喂,还是你自个儿去。赵庭禄那个叉事你就管到底,我去算咋回事?” 四生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李玉洁就一个人向前走去。她的身形越来越小,慢慢地融合到天地的背景中。 第一八二章 等待 赵庭禄由赵庭才那儿回来后还没坐稳,张淑芬就迫不及待地将早晨的事说了。赵庭禄听后默不作声,好半天才慢慢地蹭向炕里斜倚着炕墙半躺下。 “大哥说要把他妻侄女介绍给冯万才。” 赵庭禄说出这一句话后,张淑芬有点惊讶:“那不是冯万才和他嫂子在一起了吗?” 赵庭禄的身子向下滑着,头靠着墙,几乎要成了九十度角。他重又坐起,端正地把身子靠上墙后说道: “你真是一刀割两口——二叉。他们又不是明媒正娶的两口子,能长吗?我听说冯万金媳妇不让他去了,因为孩子大了怕影响不好。” 张淑芬转着眼睛撇着嘴,瞪了赵庭禄一眼道:“你三叉!哎,那大哥咋寻思给那谁、叫小丽,介绍给冯万才呢?” 张淑芬刨根问底想探个究竟,已满足她的好奇心。 去年九月,赵庭财的邻居大马勺把房子卖了,买家便是冯万才。不知道大马勺卖房子的原因,赵庭禄估计是他不堪其扰,怕大哥洋炮的扳机扣动后一枪铁砂子糊到他脸上,不死也得扒层皮。大马勺搬走了,赵庭财的魔怔病立时好了一半,上班也安心了许多,不再大中午风风火火骑车回来探查,再一百个不放心地犹豫着骑车离去,也不在吃饭时背对着桌子像与饭碗为敌似的使劲用筷子敲打。大马勺搬走了,好处多多,变化喜人,赵庭禄也乐得见到这样的结果,这就省了他不少心,免了许多烦恼,要不然又会时不时的被找去说和调解教育批判,费尽口舌却又无济于事。 冯万才和他老父母将一间半的房子核给他二哥后搬到了这儿,听说赵庭财的妻侄女刚刚在两个月前死了丈夫,只留有一个小女儿且模样又说得过去,就动了心思,跑上跑下帮东帮西一通的忙活,终于让赵庭财夫妇俩受了感动,又知晓冯万才除了有那一段艳史之外并无劣迹,而且人勤快能干没有不良嗜好,就商议让小丽嫁给他。 张淑芬对这些早有耳闻,只是不那么详细,现在听赵庭禄这么一介绍就说: “还挺般配呢,谁也不嫌谁。” 赵庭禄嗯嗯地点头,貌似是在回应张淑芬,可他心里却在想着李玉洁,不知道现在她怎样了。唉,这李玉洁!他在心底打着唉声,作着感叹,隐隐的有一种痛感由两肋间滋生出来,迅速扩展。 “我跟你说话呢。”张楚芬扒拉着赵庭禄。 赵庭禄还沉浸在那样的酸涩又稍觉悲苦的情绪中,被张淑芬这一扒拉便如梦初醒一样问张淑芬说: “干啥?” 张淑芬凑近赵庭禄,审视着他道:“我问你,冯万才今年二十几了?瞅你那眼睛,直勾勾的,说不上是想啥呢。” 赵庭禄顺着他的话说:“才刚我寻思冯万才和林凤兰哪,她那屁股可大了,比我脸都大。” 赵庭禄很自然地将张淑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林凤兰身上。 “屁股比你脸大?你中邪了,我看是你脸比她屁股大。”张淑芬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中午已过,梅英和梅芳上学去了。 张淑芬从西院回来后对赵庭禄说:“我看见四生子了。” 赵庭禄转着眼珠子看张淑芬,问:“李玉洁回来了?” 张淑芬也很疑惑,她说:“照理说她回来得告诉咱们是行还是不行,再不就是没回来。” “庭禄,你把厕所收拾一下。”赵有贵喊他道,“那厕所里的纸你收出去,起‘楼子’的我镩完撮出去了。” 赵庭禄听出父亲语气里有些许的不满,就急忙应着走出门外到厕所边。铁镩子立在墙边,起了‘楼子’的排泄物大部都被镩掉收到了墙外,但还不彻底。赵有贵已老了,不再像当年那样有气力。 赵庭禄将铁镩子拿起,用力地一下一下镩去,那脏东西就飞溅着崩到嘴边,扑到眼睛里,落到脚背上,有几粒甚至钻到他的鼻孔中。赵庭禄呸呸地吐着唾沫,极力不去感受那咸腥的怪味儿。 在赵庭禄把最后的几片带有血迹的纸刮到一起,用火柴点燃后,他才直腰跺脚抖搂身子。待火熄灭后,赵庭禄进屋报功似的说:“镩完了,真埋汰。” 张淑芬问:“就穿这身?瞅瞅你咋不换破衣裳啊,整得全身是臭烘烘的,还有那鞋,快拿笤帚到外面划拉划拉。” 张淑芬并没有闻到什么臭味儿,只是那样感觉。 “把衣裳都脱了,好好抖搂抖搂,把鞋好好扫扫。”张淑芬隔着窗子对赵庭禄喊着。 脱掉了外套的赵庭禄重又进屋向炕上爬时,张淑芬命令道:“洗脸,洗脖子,洗手。” 第一八三章 起回来了 午后的一点时,天气显得十分的暖和,阳光晒得人懒懒地想睡觉。在这样的氛围中,赵庭禄将自己放倒,仰面向上,享受着美好的时刻。 “你上前院看看,要不我心不落底儿。”张淑芬对赵庭禄说。 “嗯,你去,我不去。”赵庭禄回道。 “我去?就好像我不放心你似的。再说,我一个老娘们儿,老‘钉把’抛头露面不好,别人笑话。” 赵庭禄忽地坐起,说道:“穆桂英还阵阵少不下呢,谁都夸她女中豪杰。” 张淑芬踹了他一脚,责怪道:“你去不去?天天说正事一句没有,咸叉淡话的可有能耐了。” 赵庭禄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不动声色地为自己找到去李玉洁那的理由,而且这理由绝对充分,不容置疑。 赵庭禄出去以后,张淑芬瞪了他一眼。 四生子对赵庭禄的到来似是在意料之中,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老叔,坐,坐。” 赵庭禄环视着这曾经熟悉而现在又稍显陌生的房屋,嗅着这房间里的味道。 “你老舅妈呢?”赵庭禄问。 四生子不急于回答,而是从上衣兜里扯出一支江帆牌香烟来,用汽油打火机点燃。喷了一口浓重的烟后,四生子才说: “那不是上东岭了吗,走着去的,还没回来。” 赵庭禄看到四生子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似乎还有话要说。沉默了几秒后,赵庭禄很小心地问: “我家你老婶说你老舅妈让你驮他去的?” 赵庭禄说得很艰难,他甚至觉得他在四生子面前有点低三下四。 “我车子扎了,驮不了,她自己去的。现在八成往回走呢。”四生子的话像砸夯一样重重地砸在赵庭禄的心上。 没有再多坐一会儿,不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赵庭禄从李玉洁家出来。出来后他抬眼看看太阳,太阳已偏向西边。 当赵庭禄告诉张淑芬说李玉洁走着去的东岭时,张淑芬惊讶地说:“这么远,走着去?!” 赵庭禄没有回应她,而是到压水井旁嘎吱嘎吱地压起水来,他并非是为了压水,仅仅是想做一点事情。 无论是赵庭禄还是张淑芬,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李玉洁带回好消息。 下午二点多时,李玉洁满脸疲惫地走进院子,正在炕上翘首以待的赵庭禄和张淑芬赶紧下地穿鞋迎了出去。未到跟前,李玉洁展露出喜悦的神色,从棉袄里子上缝的衣袋里掏出折叠的档案袋说: “这就是,还有转学书呢。” 看起来她要比赵庭禄和张淑芬还要高兴,一种赵庭禄从未见过的神采洋溢着,让她看起来特别的妩媚。赵庭禄上前接过陈留着李玉洁体温的档案袋儿小心地展开,好奇地像宝贝一样端详着。 “我哥说了,里面有学籍什么的,挺重要的呢,可保管好了。” 张淑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上前拉住李玉洁的手道:“玉洁,进屋,死冷寒天的在外面干啥?” 李玉洁没有挣脱,但也没有向前挪动脚步,笑道:“不的了,我还没到家呢,也不知那猪喂了没有。都出来一小天儿了,我得赶紧回去,你们进屋。” 她说完抽手转身向外走去,一副急急火火的样子。 赵庭禄早已想好了许多表示感谢的话,暗忖着晾点开水好润润她干渴的喉咙,现在却全用不上了。张淑芬追上去道: “玉洁,再不晚上在我家吃?” 李玉洁快步走着头也不回地说:“嫂子,不用了,我着急回家,要不我就多坐一会儿啦。” 张淑芬感觉不出李玉洁此时对自己有抵触的情绪,一切都处在自然的情状之中。 赵庭禄进屋后,就将档案袋打开,把里面的图表一张张的拈出仔细地看着。 “这是转学书!”张淑芬兴奋地说,“怎么跟介绍信似的。” 赵庭禄眯着眼睛上下端详着,念道:“转学证明,兹有东岭中学高一35班赵守志同学……哎,张淑芬,你说他妈的就这么一张纸,几个字儿的事儿,怎么就这么费劲?” 张淑芬欣赏的目光从那几张图表中移开道:“啥费不费劲,不是起回来了吗?起回来了就好,哎,守志呢?守志、守……” 张淑芬一面喊一面向外走,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儿子。 赵守志此时正蹲在房后的土豆地边上向远处眺望。后面新起的道路上没有行人,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一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 听母亲叫自己,他站起身从土墙上跳过,问:“妈,干啥啊?” 张淑芬难掩兴奋,举着转学书说:“起回来了!” 第二天早饭后,赵庭禄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行李洗漱用具草口袋毛褥子咸菜罐酱罐和一大袋玉米碴子送儿子上学,后面车厢里赵守志满面春风地坐在草口袋上。 第一八四章 送豆油 张淑芬胸间的重物被移开了,心境豁然开朗。这两天她不断地问相似的问题:西岭中学和东岭中学哪个好?西岭中学宿舍也是大通铺吗?你看见老师了吗?现在她又在问。 赵庭禄以他特有的耐心给她描摹那样的一幅画面后,忽然说:“都说守志不愿意去东岭,搁我也不愿意去。太远了,要过六七个村子啊。西岭多好,一出溜就到了,还有亚兰她们也在那边。” 张淑芬附和道:“嗯哪,是啊,这下可好了。” 她眨着眼睛,看着前面李玉洁拎着泔水桶从她家的院儿里拐出来,不禁感喟道: “李玉洁呀,来来回回的走了小六十里地,连咱们家一口水都没喝,咱们再不声不哈的,那也忒不叫玩意了。” 赵庭禄歪着脑袋看张淑芬,好像不认识一样,几秒钟后才说:“你的意思是拿点儿东西看看人家?” 张淑芬道:“是呀,咱不能落过程,让人家背地里讲究,我寻思给她们拿点啥。” 张淑芬现在很认真地同赵庭禄商议拿什么去东西答谢李玉洁了。但实在是没什么好拿的,所以讨论虽然努力却也没什么结果。 赵庭禄讨论的兴致少了许多,他倦怠地下到地上到东屋转了转后又坐回到炕上说:“这一会又十点半了,梅英他她们又该午休回来吃饭了。” 张淑芬好像得到了启发,马上道:“哎,去年冬天时,刘三闷让你送豆油,然后给你一桶,那咱们就把这个给李玉洁送去。” 这个提议很好,赵庭禄由心底往外地赞同,但他表面上做了一些沉吟道: “那桶油你都没舍得吃。” 张淑芬果断地说:“就这么定了,你马上把那桶豆油送去。” 有了张淑芬这句明确的指令,赵庭禄不再作犹豫。他从碗橱里拎出那桶豆油,说道: “这个桶还挺好的,白净的新鲜的。” 张淑芬白了他一眼说:“油都给人家了,那‘邦壳’还要他干啥?” 赵庭禄出门口没有走五步又折转回来,道:“四生子没在家,我看见他早晨背着喇叭杆子上活去了,还是你去。” 张淑芬的脸上迅迅速闪过一丝不安的神情,但马上又笑逐颜开道:“去,他留你就在那儿住下,那玩意使也使不坏。再说我去送,人家还不得说我小肚鸡肠,恐怕老爷们让人占了似的。” 赵庭禄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李玉洁正在将作为枕巾的一块长方形灰布绷在枕面上,听见门声响起,就停下手中的针线,将身子向炕边挪去。她的屁股刚搭上炕沿,赵庭禄已经进到屋里。李玉洁慌乱地用手将头发捋了捋,又正正衣襟,好一会儿才说: “你、赵庭禄,来了?” 她的没穿袜子的脚不自然地勾动,脚趾弯曲又伸直。 “嗯,我给你拎了桶豆油,张淑芬让来的。” 他特意强调是张淑芬让来的,不过是想打消她的疑虑,但李玉洁却理解成另外的意思:“她不让来你就不来了?” 赵庭禄赶紧解释道:“不是不是,她不让来我也来。” 一阵畅快的笑声响起,李玉洁的脸上飞起了一片红霞。 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后,李玉洁抽了一下鼻子说:“拿东西来感谢我?我可不是为这桶油才去东岭的。赵庭禄,那天我一去一回走了五六十里地,又饿又渴又累,可我不在乎,一寻思守志又能上学,我心里就甜。你懂吗?” 赵庭禄忙不迭地点头回答:“懂懂懂,你的心思我懂。” 李玉洁的脸上如火烤过一样,她轻轻地问:“我啥心思?” 赵庭禄想找出最合适的一句话来表达,但此时他的脑子里像粥一样粘稠得转不开。李玉洁咯咯地笑后低声道: “回家,张淑芬正看着你哪,可不能让她百爪挠心。” 赵庭禄的目光在李玉洁的脸上停伫了片刻后猛地转身到外屋地,当他正推房门时,李玉洁叫道: “赵庭禄——” 赵庭禄收住手脚,回过身来,面对着一尺外的李玉洁。李玉洁灵动的眼睛里有水样的光泽,娇俏的脸上腮肉微微地颤动。她伸出手一边系着赵庭禄棉衣最上边的扣子,一边说: “扣系上点儿好,这样才显得干净利索。” 她的微曲的手指关节轻轻在赵庭禄的脖子上触动,滑润酥软。 张淑芬正倚在窗台上向前眺望,见赵庭禄从李玉洁家的庭院出来,忙跳下炕,穿上鞋奔到北墙下的柜子前掀开柜盖,悉悉索索地翻找着。等赵庭禄进屋时,柜盖上已摆了六七个大大小小的包裹。赵庭禄见张淑芬翻箱倒柜就问: “干啥呢,整的跟山似的。” “啊,我想早点‘噗嗔’的打袼褙。这老老小小的得鞋穿了,两双鞋打发不住。给守志做一双好的,我大儿子上新学校了嘛。”张淑芬像是很无奈地说。 赵庭禄凑过去,嗅着樟脑丸的清香道:“那个布包不在那格里吗?老多了,布条子布角子大块小块的。” 张淑芬猛然醒悟道:“可不是咋的,我忘了。哎,怎么这么快就完事儿了?” 赵庭禄皱了皱眉,不满地反问道:“啥叫完事?我和她没什么事,怎么还完不完的!” 赵庭禄现在并不是做样子,而是真的生气。 “我没说你和她干那个,我是说你豆油送完了?”张淑芬辩解道。 赵庭禄这次没有迁就她,严肃而且痛快地说:“别一天三七噶哒话磕打我,当我傻子呢?我告诉你张淑芬,是那样的你看也看不住,不是那样的也不用看着。闲的?” 他说完忽地转身推门出去。 赵庭禄要到李久发那里,告诉他可以去大队当打更兼做通讯员。既然二月二那天答应过他,那就必须去办,至于成与不成是另外一回事。送完赵守志的下午他就找到了李宝发,结果是顺风是顺水,大功告成。大马靴有病了,不能再值守大队部跑腿送信。 李久发以他独有的黏黏糊糊的热情留赵庭禄吃饭喝酒,以表示他的谢意。酒是供销社的散装白酒,菜是土豆丝炒鸡蛋和酸菜熬粉条。赵庭禄没有喝多少,倒是李久发开了斋过了节一样喝了大半。待他们两个下桌后,那几个早就馋得直咽口水的小蛋子狼一样跳上炕,风卷残云一般将两个菜搂得精光,连一点儿汤汁都没给李永久发的媳妇儿留下。赵庭禄过意不去就说: “咱俩吃小锅,他们干瞅着,这好像不是人干的事。” 酒足饭饱的赵庭禄和李久发说说笑笑地到了刘大爬犁家,为的是在那儿你能撩一会天扯一会淡。刘大爬犁的瘪嘟嘴的老婆说: “庭禄有五六天没来了,今天趁天还早,你唱一段儿。唱,我家房子要卖了,以后再想听你唱就得特意回来。” 她说得有点伤感,于是赵庭禄说:“现在都听收音机了,谁还听大鼓书?哎,不对呀,你也不是投苏修去,那咋还听不着了呢?” 她说她家房子要卖,然后搬到田林子去,那里吃大米随便,因为种水稻。 赵庭禄只喝成微醺的状态,这也是他没有拒绝刘大爬犁媳妇的原因。人聚了七八个后,他便唱了一段《薛刚反唐》。 赵庭禄的清亮的声音,在三月的黄昏里向外递送荡漾,再与渐浓的夜色融合。 第一八五章 买房子 张淑芬在第二天早上赵庭禄醒来后问:“你昨晚在大爬犁家回来后说她家要卖房?” 赵庭禄回答说:“卖呀,他家往田林子搬。” “嗯。”张淑芬简单地回应着,望着棚顶若有所思。 吃过早饭,张淑芬对赵庭禄说:“你上大爬犁家看看,好好扫听扫听,看他们到底卖不卖,多少钱能卖?” 赵庭禄狐疑地审视着张淑芬问:“干啥?” 张淑芬道:“让你去就去得了,瞎问啥?去,晚上有好事。” 张淑芬现出甜甜的颇具诱惑力的笑脸后,赵庭禄做了个怪相,乐呵呵地出去。 孩子们都已上学了,屋子静得很。做完家务后的张淑芬坐在炕头上,仰望着对面墙上的年画,画上一祯祯的图片正讲述女驸马的故事。这样坐了二十几分钟后,她扯过早晨赵梅英换下来的裤子缝补起膝盖上的破洞来。 还没到十一点,赵庭禄就喜滋滋地从大道上拐进院里,对正在用木棍儿刮猪身子的张淑芬说:“大爬犁的意思是少一千三不卖。你要买呀?” 赵庭禄把“你”字咬得很重,就好像他们不是一家人似的。 “你猜对了,我就是要买,买定了。”张淑芬说。 赵庭禄十分地不解,问:“为啥?” 张淑芬没有回答,扭身向屋里走去,赵庭禄想来想去也跟着进了屋。 赵庭禄进屋后没有立刻坐到炕上,而是屋里屋外的转了几圈儿。他毛毛愣愣地转圈时不小心把水舀子刮到了地上,呱啦啦直响。张淑芬大声喊: “屋来!” 赵庭禄板着脸进屋把门带严,然后坐到炕上挨近张书淑芬问:“买那房子干啥?稀溜的一大片,一点儿也不紧局,跟生产队似的,一看就是破大家。再说那窗户框有点畸扭了,我都怕哪天呼啦下散架子。” 赵庭禄尽可能地将那房子形容得破烂不堪不值几文。 “漏不漏?”张淑芬问。 “不漏,前年还是大前年苫的房子,我还帮工了呢。”赵庭禄回答道。 “那就行,房子就怕漏,只要不漏就能住。赵庭禄,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买这房了,你同不同意?你不同意也行,我自个张罗。” 由此时开始,张淑芬回忆过去展望未来左观右顾上分下析掰开了揉碎了跟赵庭禄讲一定买大爬犁房子的理由,讲得赵庭禄耳根子嗡嗡地响。张淑芬的理由如下: 一、大爬犁那儿地放方宽绰,东西六七丈,南北十来丈,哪像咱家的院子东西不足四丈,窄的连屁股都转不开;二、两个孩子大了,以后结婚了有房住不用再为房发愁;三、那房子眼亮,往前一瞅无遮无拦,一眼望能望出五六里地;四、那房子后面新开了道,前面还有道,出入方便。 张淑芬这一二三四五的一通说后,赵庭禄茫然地看自己的媳妇,道: “你怎么王八吃成坨铁了心要买那房子?你好像大队干部,这一二三四的,还挺挂架,跟做报告似的。” 张淑芬听过他的话后并不急躁,依旧苦口婆心地开导,最后说:“这地方我是住够够的了,整天提心吊胆的。” 张淑芬说完马上意识到了什么,眼里闪现出不易觉察的慌乱神色。赵庭禄抓住他她的话尾巴问: “这儿也没红胡子没响马的,怕什么?啊,你怕那什么……” 赵庭禄话未说完就将目光投向李玉洁的房子,并颇有深意地牵扯了嘴角。张淑芬像被揭了老底一样,脸色刷地红了起来,她说: “那才不是呢,我不跟你说了。梅英梅芳快午休了。” 在这一天的唇舌摇鼓下,赵庭禄到底还是同意了买大爬犁家的房子,他不能不同意,因为张淑芬态度坚决,还因为张淑芬说:你要是不同意就是恋着李玉洁。不过赵庭禄有个请求,卖房的事由她去和赵有贵说。 张淑芬做事麻溜,在第二天征得赵有贵的同意后就托房媒去了大爬犁家。几经周折,双方写文书订协议确定东西边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后,这买卖就做成了。当张淑芬将自己辛苦攒的三百块钱元钱外加筹借来的一千元钱交到中间人手里,点验完再交予大爬犁而后再点验时,她的脸红得厉害,像被火炙烤着。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不是鲁莽不合情理,是不是计议长远荫及子孙。她最后止住自己不去多想的理由是: 可离开那个狐狸精啦! 由赵庭财赵庭喜等亲戚朋友筹措来的一千元钱就指望在卖房子上,当初答应的最多花一个月,所以绝不能食言。 一连七八天的折腾后,张淑芬感觉有些疲倦,她忽然间明白了主家事也真是不容易,不可以与做家务同日而语。赵庭禄虽然态度不那么积极,却也没有与她为难作对拖她的后腿,想想这个,张淑芬倒也觉得欣慰。 第一八六章 愉快的学习生活 今天是礼拜五了,不知道守志什么样,张淑芬现在有空闲时间去想她的儿子了。儿子应当挺好的,因为有他老姑有他大姑,更重要的是儿子上学时的心情不再抑郁。 赵守志此时正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他的旁边是他的新同学王维山。上个周三他被送到班上经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的许成贵介绍给同学们时,赵守志明显感到在座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他全方位的接受着审视与品评。但仅仅是几秒钟,他又很自然地把自己的目光均匀地洒落在每一个同学的脸上。赵守志天性中有羞怯的一面,又能从羞怯中很快地把自己调整过来,显得落落大方,又有九分的自信。 赵守志注意到北行第三张桌的一个女生在与他的目光交接后迅速地低头,她的眼睛里浅浅的笑意如初绽的树叶一样赏心悦目。南行后数第二张桌空着一个座位,许老师用手指着做示意。赵守志走过去,将书包放到桌上,然后坐下。 新的学习生活由此开始,他的感受也是全新的。赵守志的心情愉悦,不再压抑孤寂。 前后各三栋砖结构上敷黒瓦的校舍被用作教室和办公室,办公室居中。一条四米多宽的砖铺甬路在办公室西山墙下直通后面,与相对应的两栋教学用的校舍相连接,再以东侧坐西朝东的厢房一起组合成了学习区。厢房是男宿舍,它与北面的女生宿舍和东厢房围成了生活区。这样的一种布局,简单实用,出入方便。 现在,赵守志晃着脑袋的对王维山说:“我早晨第二节课时就饿了,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的响。” 他说完撩了一下衣襟,露出了里面的白背心。 “哎呦呦,女生看见了。”王维山笑着说。 赵守志回头看去,果真见班上的于爱莲和另外两个女生在后面走过来。她们没有说话,但赵守志分明看见于爱莲轻咬着嘴唇。 在她们走过去五六米远后,赵守志小声地说:“她们女生老也不说话。” 他的话虽然是说话给王维山听的,但于爱莲肯定是听到了。赵守志看到她微躬下身子,用手捂嘴,快步向前走去。 他们两个慢腾腾地边说边走,边说边笑。 王维山体形匀称,走路时喜欢左右摇晃,所以与他并肩时常被他轻微地撞到。脸上长满青春痘儿的王维山是第一个对他友好微笑的新同学。那天赵守志以一个新同学的身份在第二节间操结束后向自己的班级走去时,一个穿浅黄上衣的男同学面色喜庆地冲他点头,并自我介绍说他叫王维山,自此他便与王维山迅速地接近。其实,赵守志所有的新同学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叶安军张长发周志全还有在二班的张永文。 “那孩子叫啥?”赵守志问。 “哪孩子?”王维山反问他。 “就是那个胖乎乎的,长得挺好看的那个。”赵守志用手比划着。 “她呀,叫张淑芬。”在说出她的名字后,赵守志的嘴巴大张张道: “我妈也叫张淑芬。” 王维山嘎地一声乐“屁”了,张大嘴巴说道:“那你以后就管她叫妈呗。” 于爱莲和张淑芬现在刚好走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这么一说,于爱莲忍俊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张淑芬则低垂着头迅速地从他们身边挤过去。 后面的同学都蜂拥而至,他们都被裹挟着进了食堂。 赵守志每次进食堂都会产生一种错觉,将房子的后山墙看作北面。如果不是看西面窗子里映进的景物,他怕是转不过这个弯来。这很有意思,就如同在西转盘地看前方的道路一样。 食堂南侧的两间房子有锅灶有火炕,不知道曾经做过何用。赵守志曾经好奇地扒着窗户向里张望,看见里面的一把破椅子上搭了一件破烂的上衣。 “你们他妈的能不能老实地排队?生蛆了,一个劲‘顾雍’?” 食堂的小周师傅大声地去斥责着。但他的斥责没有见效,后面的十年级学生推搡得更欢了。整个的食堂中充斥着笑声,喊叫声,口哨声,还有一两句尖利的叫骂声。 赵守志先于他们打完了饭,所以他一边吃一边饶有兴致地看他们瞎胡闹。女生们在旁边站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男生们。 十年级——不,应该是高二——这是王维山纠正于赵守志的说法。在昨天赵守志说十年级的那个李德满是自己同村的同学后,王维山呲牙笑道: “现在城里都说高一高二,还啥九年十年呀。” 玉米大碴子干饭硬得要命,但赵守志牙口好,就算石子也能嚼得咯嘣嘣响,所以就着母亲给炒的咸菜,赵守志吃得香甜。初识的另几个同学围在一个桌子上,互相在咸菜罐子里掏挖着。赵守志还不全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家住在哪里,只知道那个稍瘦的个子高一些的叫林若波,那个有一些胖乎乎的叫赵英辉。 打过饭的同学们陆续站到圆桌的周围吃起来,喧闹声小了许多。女生大部都将饭打到宿舍在那儿用餐。 吃过饭后,赵守志拿着饭盒和小铝勺上外走去,他没将咸菜罐子放到靠后墙的木架上,他们还没吃完。 男宿舍北端前四五米外的石灰管小水井旁还没有人,赵守志是第一个。他熟练地将井绳上下拽了拽,好让胶皮“柳罐”灌满水,然后摇铁把的辘轳。嘎吱嘎吱的一阵响后,“柳罐”被提拉上来。赵守志左手轻松地牵过瘦长的汲水罐,同时右手将井绳放放了两圈,然后将腾出的右手拉住了“柳罐”底沿,向放在地上的饭盒里倒水。当他欲将汲水桶平放在井沿边上时,一只饭盒递了过来。捏着饭盒的手白嫩细腻又好看,如剥开青皮的刚刚定浆的小玉米。赵守志抬头,目光由她的手臂向上,他看到一张胖嘟嘟的脸,是张淑芬。赵守志微微一怔,继而忸怩的拱起肩蹭了一下腮帮子。此刻张淑芬的目光投射过来,恰与赵守志的目光相接。张淑芬抿嘴微笑着,将手中的饭盒晃了两晃,这便是无声的示意。赵守志扣住胶皮汲水桶向张淑芬的饭盒里倒水,却因为用力过猛将水灌得溢了出来,有一些溅到了她的衣袖上。于爱莲在张淑芬的后边看看赵守志,又看看张淑芬,无声地笑了,笑得莫名其妙。不过这一幕没有被赵守志看见。 井沿边陆续地多了些吃完饭的同学。 赵守志胡乱地涮了一遍饭盒后就又回到了食堂,将饭盒放在木架上。这时与他同桌的几个还没吃完饭,赵守志看见王维山正用手背擦拭额前的汗粒。 “赵守志,你这星期回不回家?”叶安军抹着嘴巴问他。 赵守志想也没想地回答道:“回家,我上周都没回家。” 叶安军点头,然后环顾左右神秘地说:“咱们班那个张洪成最不是物了,传闲话得瑟还手脚不老实,我都想揍他。” “叶安军,你后边掉东西了。”赵守志听出是林若波的声音。 叶安军回头左右寻找着,却什么也没看见,就虚晃了一拳道:“站锅台尿尿,你乱呛汤。” 林若波嘻嘻地回应道:“你吃猪尾巴啦,回头回脑,哈哈哈……” 赵守志也跟着笑,因为他小的时候常常拿吃猪尾巴寻开心。猪尾巴吃过了总会害怕后面,可是吃猪尾巴又是很奢侈的事。 赵守志和他们还不那么熟稔,所以他没有参与到他们的笑闹中。 男宿舍的南边半部分被间隔成三个房间,有走廊通连着。从正门进去便能闻到轻微的霉味儿,还有说不上是什么的别的味道掺杂在其中。 偌大的宿舍里两排双层铺倚而立,相对的两扇窗户将两侧的景物映了进来。 赵守志坐到自己的铺位上,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双腿。空旷的床铺下面杂七杂八无序地摆放着同学们的脸盆,有一只竟然倒扣着。 “赵守志,有人找你。”一个同学在叫他。 赵守志闻声一个跃身从铺位上下来到走廊上。赵亚兰刚好从门外进来,见到赵守志就说: “哎呀妈呀,守志,这个地方咋住啊?” 赵守志对老姑的话很有意见,于是拉她到外面说:“老姑,你说话咋跟吵架似的,别人能住我也能住。” 赵亚兰被侄子这么一说,立刻将声音放低道:“我上号了的,顺便到你这儿。打窗户里我都能看见里面那板铺有点儿凉,是不?今天晚上就回家住去,老姑给你做好吃的。”赵亚兰的声音越来越大,又和刚才进来时一样了。 赵守志听老姑把话说完后,告诉他以后去住,自行车没骑来。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赵亚兰给赵守志扔下两个麻花后走了,她告诉赵守志从下礼拜起就上她那去。赵亚兰话是不容置疑的,由不得赵守志分辨。 上周日时赵守志去了赵亚兰那里,从他那儿带来一罐子辣椒酱和一小口袋玉米爆花。爆米花是用晾干的熟玉米吊子炒的,加了糖精,吃起来很有滋味。这些玉米花没有被他一个人吃掉,而是被分抢了。 赵守志送走老姑后重又进了宿舍,这时张长发正和那个高个子的班长讨论几个老师的行为特点。 “张老师净往后边棚上瞅,就像那里上面有啥东西似的啊。这个问题你们想过没有?那个穿蓝衣服的同学你来说说。”张长发边学说着老师的语态边指着上层铺的那个穿蓝衣服的同学。 因为张长发描绘得形象,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哎,我在东岭时的英语老师才有意思呢,他一讲课就把大拇指翘起来一点头一点头的还抬脚后跟,就这样式的。” 张长发为了更形象竟要站起来,可他忘记了头顶上还有棚,于是砰的一声,他的头被撞到了。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响起后,张长发自我解嘲道: “罪过呀,揭老师的老底了。哎,我是不是没埋汰那英语老师?” 张长发问赵守志。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赵守志的身上,他少了许多初到这里时到拘谨,于是从铺位站起来道:“对,就这样。”他学起那英语老师的动作。 中午的这短暂的时光有着很多欢乐,这是赵守志最大的收获之一。张长发不会片刻中断话语:“我们村子学校开运动会时打小鼓就这样,锵锵锵,嘁卟隆咚锵,锵锵锵,嘁卟隆咚锵,嘁卟隆咚嘁卟隆咚锵,唧卟隆噔锵……”他自己笑了,脸红脖子粗的。 “嗷,唧卟隆咚锵,唧卟隆咚锵,哈哈哈……” 午休时光尽管很快乐,总有结束的时候。在第一遍响铃之前,宿舍里的同学陆续地离开铺位走出去。 赵守志现在已串到南边第二行,他也熟识了同学赵东波。比赵守志高一点的赵东波,永远一副骄傲的派头,仿佛他就是雨果再世巴金第二。赵守志并不认同他的言行,很多时候对他的举止有轻微的抵触。尽管如此,赵守志还亲密地与他说笑,没有一点疏离感。 今天下午的课听起来挺有意思,那个历史老师饶有兴致地讲了索姆姆河战役,讲铁血宰相脾斯麦。她要比东岭的那位历史老师风趣活泼。之后是自习课,最后一节是物理。 赵守志的学习生活就这样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继续着。 第一八七章 家庭会议 张淑芬总是向窗外眺望,她在看赵守志是不是出现在大门口,她也准备好了细切的酸菜和粉条,又和好了面,单等儿子进屋后好下厨做饭。 当赵守志拐进院子时,张淑芬急忙迎出去快步到他的面前接过书包道:“咋快二点了才回来?瞅瞅这脸暄红暄红的。” 赵守志摸摸自己的脸,说:“走着回来的。” 张淑芬猛然想起他没有骑自行车,就说:“哎呀呀,我咋忘了呢。儿子啊,进屋,妈给你烙饼。” 赵守志说现在还不饿,在学校吃过了。 既然如此,做晚饭还不急,而且天还大早着。 赵守志不断回答着张淑芬的各种询问,由住的到吃的由学习到班上的同学。她从儿子的回答中得到了异常的满足,于眼前映现赵守志在学校的生活画面。 “妈,我班有个女生也叫张淑芬。”赵守志说。 这还令张淑芬很感兴趣,她看着儿子笑着问长得啥样在哪住多大年纪。在她的内心里,所有的与赵守志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都是她未来儿媳的人选,是可以亲近并需要了解的。 赵守志想想道:“胖,我班赵东波管他叫排长。” 张淑芬疑惑地看着儿子,问:“啥排长啊?” 赵守志解释说:“赵东波把长得矮一些胖一些的都叫地排子缸,按型号分别叫排长副排长,大排小排什么的。” 听完赵守志的解释,张淑芬皱了皱眉头说:“胖瘦都是爹妈给的,谁不希望有个‘条根’的大个,谁不想长得白净的人见人爱。守志,你可不能笑话人。笑话人不如人,跟着屁股撵上人。” 很显然,张淑芬对赵东波报以否定的态度。 “赵东波和我姐就差一个字,还有林若波,他和林余波也差一个字呢。”赵守志说。 “嗯,哦,有意思。”张淑芬放下剪子,将袜底托拿起,然后套上袜子缝起破洞来。 林若波,林余波……张淑芬若有所思。 林余波与孙大蛮的第一个孩子很不幸夭折了,原因只是意外。那天林余波有事不在家,晚上时孙大蛮将几个月大的孩子放到炕头上,恰好放孩子的地方炕坯塌陷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凹坑。到半夜孙大蛮翻身时将孩子压在身下却并无察觉,等到醒来后发现孩子已没了气息。这不幸的事件颇能说明问题,人们总是说林余波不头秃不眼瞎不傻不乜,娶了孙大蛮为妻真是可怜见,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口不积德的人说孙大蛮属老母猪的压羔子。 林余波为给自己寻找一个出路,又在结婚的第二年拜公社卫生院的欧大夫为师学起医来。他学得明白,人体结构了若指掌汤头歌倒背如流。虽然如此,终究也没成大事,一方面无法谋得职位,一方面也是没有从医的经历毫无经验可言。去年的六月林余波忽然眼界大开,接来了东边十五里外曹家店的曹半仙跟他学起了占卜算卦风水易学。林余波可能找对了门路,凭他所学又加上他能言善谈竟引得村中的男女找他卜卦问事,这也颇壮了他的门面。赵守志对林余波的事有所耳闻,这多半是由赵庭禄那听来的。赵守志还小,他从赵庭禄的叙说里品咂不出有什么滋味来,只当是听一个故事。 张淑芬将袜子补完后,她的活便告一段落。她打扫一下身子,然后找过小黄花的围裙系上,到柴草垛前拽了一捆玉米秸秆,打开踢了踢在抱进屋来。 一阵洗刷后,张淑芬开始做饼坯再擀饼,待一切准备就绪,就叫刚刚放学的梅英说:“给妈烧火。” 很快的油香四起,弥漫在这个小院的半空中。 “守志,咱家买房子了,是前街大爬犁的。”张淑芬忽然想起这个消息还没有告诉儿子,就说到。 赵守志接替梅英坐在小板凳上填火续柴,听妈妈这么一说,就问:“那咱们家房子呢?” 张淑芬稍微直了直腰道:“卖呗,守志,你看咱家那房子卖多少钱合不合适?” 赵守志对这件事不那么上心,他想不明白就回答说:“你和我爸说了算。” 赵守业大呼小叫地回来后把书包往炕上一掼道:“哎呀,大学生回来了。大哥,你还啥时回来呀?你一回来妈就做好吃的。” 张淑芬此时已把锅烧开,烙好的饼盛在盆里用屉布苫着,外屋地上剩余的柴草也扫到了西边的灶前已备温猪食用。听他这么一说,就半嗔半笑地说: “啥大学生,还兴逗你大哥的。” 赵守业故意装出委屈的样子回答:“他们都这么叫,赵守林赵守森赵守中他们都管我大哥叫大学生。” 张淑芬吩咐梅英说:“放桌子捡碗筷。二,你再学上学就别骑车子了,给你大哥骑,你走着,噢。” 这掺杂着复杂情感的一句话,立刻得到了赵守业的回应:“我不骑了。” 赵守业的回答让张淑芬误解为宝贝二儿子心有不悦,就有点讨好地说:“二,等赶明让你爸给你买一个八成新的。” 赵守业眯缝眼睛道:“不用,我不念了。” 张淑芬以为赵守业在跟他赌气,就收敛起刚才讨好儿子的情绪,转而严肃地问: “你啥意思?” 赵守业道:“就是不念了,不会,鸭子听雷,一急两瞪眼,这耳进那耳出。” 赵守业罗列了很多不念书的理由,让张淑芬明白二儿子原也不是因为不让骑自行车而闹情绪。 赵守业不念书了,这是个重大事件,所以吃过晚饭后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做认真地讨论。在此前,张淑芬问赵庭禄怎么上队里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时,赵庭禄说吴大老板子和刘三儿闷干仗呢。 “干一块了?因为什么呢?”张淑芬很好奇地问。 “没打一块,就是骂仗,因为出差费什么的。” 现在赵庭禄很严肃地坐在炕上,姿势端正,面无笑容:“守业,你说不念就不念,不念你干啥去?咱们家虽然不富裕,可供你们四个念书还不那么‘霸劲’。就算是我老太太下夹子——量支,也不能眼瞅着你们打马踅坡回家转,就是卖血也得让你们念去。” 赵庭禄的话怎么听都少了许多严肃的成分,所以张淑芬踹了他一脚,道:“你唱大鼓书呢?眼瞅着奔四十的人说话跟闹着玩儿似的。” 张淑芬说完自己倒笑起来,这便让讨论会变得轻松。 “二,守业,都说你不念,不念干啥去?你爸说得对,你还小,得多学点文化。虽不指望着你以后考大学当大官,可总得多识两个字儿,记个豆腐账啥的……” 张淑芬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无济于事,赵守庭禄又重复着说过的话:“不念你干啥?你说说。” 赵守志业不加思索脱口而出道:“开蹦蹦车。” “开蹦蹦车?”赵庭禄笑道,“你开蹦蹦车,我开啥?守业,再不你也学木匠,跟老郑你大舅,正好和守林搭个伴。” 赵守业晃着脑袋说:“我不学,我就开蹦蹦车。” 赵庭禄严肃的神态荡然无存,他嘻笑道:“拉大锯扯大锯,老家门口唱大戏。大锯一响,黄金万两;大锯一住,馊裆尿裤。当木匠可是受人尊重,手艺人啊,那李德来十八九就有上赶着给当媳妇的。” 张淑芬真的生气了,瞪着眼睛训斥道:“说点啥不好,净整那些没用的。都说老二整天没正形,那不是随你吗?说正事。我跟你说,守业,你非要不念,我也没办法,我不能拎着你耳朵上学。你不上学就得干活儿,咱们家可不养你这么个闲人。想好没?没想好今天晚上别睡觉,好好琢磨。” 赵守业说:“想好了,我不带后悔的。人家王亚娟学习那么好,都不念了,她回家,我也回家。” 刚才还沉默的赵庭禄忽然精神起来,笑问道:“儿子,你这上学是奔忙王亚娟去的?她要是不上学了,你就没奔头了。” 赵庭禄的话戳中了要害,赵守业吭哧吭哧地辩解道:“不是,她念不念的和我啥关系。” 他这么一说,反倒是证明赵庭禄猜测的准确性,所以赵庭禄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儿子,那分明是夸奖与赞扬。 “好了,不念就不念。打明儿起你就老实的干点杂活,我不让你走,你别‘绕哪’走,‘日日’的跟走马星似的绝对不行。” 家雀不尿尿,各有各的道。现在赵守业打定主意不念书了,那就由他去。这是家庭会议所达成的共识,至于赵守业以后干什么,再议。 第一八八章 搬到新家了 二八月,乱搬家。这是老话,老话自有他的道理。赵庭禄在三月二十日,也就是农历的二月二十五这一天乔迁于腾空的大爬犁家。搬家那天,张淑芬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己住了十八九年的房子,有千般的不舍。她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这也不过是疏忽的一闪念,老邻旧居终归还是老邻居,相见日多,情谊还可以延续。 赵庭禄的新居舍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在此之前他隔几日便出入于这里,与人们聊天扯淡,胡说八道。现在这是自己的新家了,从此以后就要在这儿看日出日落,云聚云散。他的那三间房卖了,卖给米长脖,作价一千元。 居所已换,但赵守志尚且不知,所以三月二十号中午十二点多他再一次从学校回来将车子拐进曾经的家,猛然怔住了:米长脖一家人正在向屋里归置东西。好一会儿他才醒悟过来——房子卖了!在那一刻,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失落的情感。 新家给了赵守志一种新的感受,虽然这个庭院破破烂烂院墙残缺窗不明几不净。偌大的园子东侧一条通道与前面相连接,也与后面相连接,东面的灰堆上,污水向下流淌着,显示曾经的主人慵懒随意不精于打扫收拾。 赵守志在新家住了一个晚上后,就在第二天的下午二点多骑车去了学校,带着一罐炒好的咸菜,一罐炸得喷香的辣椒酱。他去时,正刮着西南风。 宿舍里的炉火已住,所以整个屋子便显得冷清。傍晚的阳光由西侧的那一扇窗子斜射进来,似乎带过一点点的温暖。赵守志懒散地躺在床上,听满屋里同学们吵闹。外号叫张嘎的张柱,尖着嗓子说: “我骑车靠边走时,对面来个小子,黑不溜秋的,也骑个自行车。他、他妈的不让道,想和我顶闷,明摆着是欺负我。我一使劲儿‘呜’就干过去了,撞,反正我走的是正号。” 张柱故意停顿了一下,以引起同学们的关注。张长发迫不及待地问:“完了呢?” 一副自豪神情的张柱说:“那小子吱喽拐旁边去了。我叉你妈,就撞死你。” 由张柱做导引,人们各自讲述自己的骑车的遭际—— 我去年秋天打家里往学校走,驮着苞米碴子。走到小谭窝棚时,前面有个鸡从道上过。你倒是快走呀,不,它跟散步似的,走得可慢了。我正犹豫着是从它后面还是前面过时,它突然加速了。他妈的,我前轱辘一下压脊梁骨上了,就听嘎的一声给它干死了,蛋黄从屁股后面挤出。那家什给我吓的,赶紧跑,搂得跟兔子似的。哈哈…… 我那会往十字街那边骑,骑的不快也不算慢。道上有几个小孩儿正玩儿呢,我就想从他们前边上绕过去。突然一个小男孩噌地往道那边跑,一边走一边乐。我赶紧用脚蹬前轱辘,车也停了,小孩儿也刮倒了。吓得我赶紧下车拉起小孩问怎么样,那小孩不吱声,大眼睛瞪着瞅我啊。我看前后没人,跨上车子就撩了。打那天起,我有一个月没去那儿,怕让人认出来。 我刚学骑自行车时,心里想别往墙上撞,哎,拐啦拐啦的就往墙上撞,还愿意上沟里,就跟沟里有磁铁似的。 张长发猛地大喊道:“赵守志!” 赵守志正笑得有滋有味儿,听张长发喊,他立刻止住笑,看向在上铺佝偻着腰的张长发,问道: “嘎哈?“。 “请说出你的故事。”张长发扬抑顿挫地说道。 赵守志稍微扭捏了一下,然后说: “我的故事啊……我刚学自行车那阵儿,半会不会上大梁了,歪歪斜斜地往前蹬。我们前面有个叫李玉洁的在旁边看热闹。骑着骑着,我就奔她去了,把她吓得嗷嗷地叫唤,撒丫子就跑。我心里寻思别追人家啊,可手脚不听使唤,她往哪去我就往哪去。最后她没招骑小墙上了,我也哐地干墙了。” 一阵哄笑过后,张长发一本正经的问:“你奔人家使劲,相中人家了?” 未及赵守志回话,周志全慢条斯理地说:“净瞎扯,李玉洁都三十多了,都赶上他妈大了。” 张长发呲牙笑道:“对对对,你们一个村的。” 灯已亮起,虽然略显昏暗,但是可以看清每一处角落。 你的身影 你的歌声 永远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虽已消逝 分别难相逢 …… 赵东波的稍显沙哑的歌声响起后,一个胖脸的男生说道:“李谷一唱歌了。” 赵东波唱了几句后,停下来自我调侃道:“我不是李谷一,我是李谷二,李谷一是我姐。” 叶安军刚才还微笑地倾听着,现在突然开口道:“我叫李鼓肚。”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张长发问:“你有那功能吗?哈哈哈……” 有鼓肚联想到怀孕,由怀孕联想到男女之事,班长李文杰故作忧虑,道: “今天是星期日,又有无数少女惨遭蹂躏啦。” 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令这些正值青春的学生浮想联翩: 我媳妇儿正在老丈母娘腿肚子里转筋呢。 我媳妇儿和你媳妇儿是姐俩,咱俩是连桥,呦,大姐夫。 …… 第一八九章 住进了老姑家里 第二天的第二节课间操散场后,赵亚兰的正念初二的胖乎乎的婆家侄子找到赵守志,告诉他今天必须去她那,要不然她就亲自来找。赵守志答应了。第七节课后,他骑上自行车带上书包就直奔赵亚兰那里。 今天的风很柔和,空气又不那么清凉,所以骑行起来就有非常舒服的感觉。道路西侧的污水壕已完全解冻,黒灰的水虽不见波纹却真的在流淌。干枯的水草被风折去一半,参差不齐顽强地挺立,只待真正的春暖之日便发芽吐绿,为这里做一番装点。东侧的杨树已隐约可见暗青透露出来,正等着春风唤醒便绽开新绿。 赵守志缓慢地骑行时,于爱莲从他身边过去,留下一阵淡淡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孔。他家在哪呀?也在瓦盆窑? 跨过那简易的木桥后,再过不到二百米就进了村子。沿街的景色与自己的那个村庄并无二致,都是土墙,土墙里垛着玉米秸秆儿,鸡在院内游荡,时而有公鸡不合时宜地鸣叫: 哏哏——咕—— 赵亚兰笑逐颜开地边拍打着赵守志肩上的灰尘边说:“让你昨天来你就不来,非得让二活驴叫你不可。老姑家挂杀人刀了?” 这嗔怪听起来亲切,所以赵守志嘿嘿地他笑了一会儿说道:“昨天我们晚上要开个小会,所以没有来。” 他撒了一个小小的谎。 赵亚兰很感兴趣就追问道:“你们还开会呀?” 赵守志脑子里飞速地转着,然后说:“嗯,班长召集的,强调了晚自习的纪律,规定晚自习的时间。” 这个小小的谎言很让赵亚兰信服,她好奇的说:“我寻思就大队生产队开会呢,想不到你们也开会。哟,守志,你们自习……咱们家也能自习,一个人消停的想怎么学就怎么学。看我大侄儿又高又俊,赶像画了。” 赵亚兰左右端详着,啧啧地称赞。 赵亚兰晚上做了好吃的给赵守志,用以表示她对娘家侄子的一片爱心。赵亚兰对赵守志说: “你姑父在工业上班,你不来我也得早起做饭,你就住这儿,老姑伺候你。” 赵亚兰的话多,没有闲着的时候。语多必有失,当她说“你妈做硬饭给你奶吃”时,赵守志微微扬了一下眉毛,他实在想不起母亲什么时候把饭做硬了。好在赵亚兰轻描淡写,并很快又转移了话题,所以赵守志并不是太往心里去。 这几天里每次早饭后上学,赵守志都能看见于爱莲或是在前边或是在后边骑车的身影,这让赵守志很奇怪,终于在星期五的早晨,他蹬自行车追上她后问: “于爱莲,你们家在哪住啊?” “李小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后,于爱莲不再说话,只顾低头前行着。 第一九0章 说到心里去了 赵梅波说:“老叔,我总觉得守业在家里这么游逛不是个事,再不让他跟我大舅学木匠。守林现在砍架子打窗户都会了,都成成手木匠了。” 赵庭禄思忖过后说:“行倒是行,就怕他不学呀。这二鬼头就喜欢车,非要开车不可。” 赵梅波自从赵庭禄搬到前街来后,几乎是每天下班时都来这里坐一会,因为方便。由东后门进屋聊那么几句,再从东侧前门穿过去回到自家中感觉近了许多,当然这是心理上的距离。 “守志现在学习怎样?”赵梅波又问。 赵庭禄听侄女提起儿子,不由得面露喜色,回道:“挺好的挺好的,最起码不旷课了。梅波,我也不指望他将来有多大出息,能当什么官儿,像你似的当个老师守家在地我就知足了。” 赵梅波听老叔将赵守志与自己作比较,不禁咯咯地笑起来说:“我有什么出息?守志可别像我。” “嗯,话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当个老师挺好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顺垄沟找豆包吃。哎,梅波,我听别人说你和那个陈启军搞对象呢,是吗?” 赵梅波羞赧地眨了两下眼睛后果断地不容置疑地说:“没有,人家有对象,老叔你别听别人瞎说。我听梅荣说,我大娘给我大爷骂了,不歇气不重复地骂。” 赵庭禄的目光从赵梅波的耳畔掠过去,落在对面的墙豁子上。看样子他是在沉思。 “哦,老叔我回家了。”赵梅波说,“老叔,那些活慢慢干,别累着。” 赵庭禄听后忙点头。 赵梅波走了,如淡雅的清荷。 赵庭禄自言自语道:“骂了,她骂大哥?” 突然间赵庭禄笑起来。从屋里向庭院灰土多的地方倒废水的张淑芬狐疑地看他道: “乐啥,又想谁呢?这回她想看你都看不着了。” 赵庭禄收敛起笑容,一字一板地说:“净扯王八犊子。” 张淑芬抿嘴一乐道:“搬家那天,李玉洁就站在她家房后望啊望的,连眼芯子都快抻折了。” 赵庭禄很快回应道:“没溜!” 张淑芬奇怪地咕噜了一句,拿着空盆向屋里走去。 “收拾不完就别收拾了,明天再干。”张淑芬的话由敞开的门里飘出。 今天的晚饭和往日一样,吃得都晚一些。赵庭禄要趁着队上没活时,赶紧将庭院规整利落,不能像大爬犁那样破狼破虎乱七八糟的好似个破大家。一圈墙帽还要长,那几个墙豁子还得堵上,不过这是四月份的事,现在还不急。 赵守业歪倒在炕上逗着梅芳说:“你们老师说、你们班老师告诉我了,你去年考试的分都是抄的。” 赵梅芳委屈地撅嘴道:“我才没抄呢,我班土耳其抄了。” 赵梅芳瞪圆眼睛时的模样很可爱。她认真的情态很让赵守业满足,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张淑芬训斥道: “干活累不累?我看不累,累还还能闲逗哏?老二,我告诉你,园子角那堆碎柴烂叶子就是你的了,明天一上午给收出去。” 赵守业刚才还得意洋洋,现在神情立刻变了,嘟囔道:“这一天净干活,还不如上学呢。” 张淑芬噗嗤乐了,说:“干活的日子多着呢,嫌累,明天上学去呀。书不念活还不想干,你想干啥?” 赵守业哼哼唧唧地下到地上抓过破帽子扣在头上道:“不跟你们说了,我上三大爷家去。” 张淑芬将挂在脚尖上的斜啪地甩到地上说:“瞅你那尿汤样,去,远点滚着,越远越好。” 赵守业走了,不过他很快又转了回来,并且面带喜色。 “妈,我看见李二扁儿和王珊了。”赵守业难掩满脸的兴奋说道。 “我以为你看见孙悟空了呢,看见他俩有啥稀奇?”赵梅芳嘴快,她先接过来说。 “去去去,哪都有你,跟蔡巴接他八老爷似的。你哪噶哒说话哪噶哒搭茬,那噶哒放屁哪噶哒呲牙。” 赵守业口无遮拦,不管好赖话拿过来就说。 赵梅芳扬起拳头重重地击在赵守业的肩膀上后,又捏起他的腮肉,大声说道:“你说谁?妈,他骂我。” 赵守业被捏疼了,也大声说:“松开!不松开,我抡旋风拳了。” 张淑芬怕赵守业没轻没重真的挥拳头,就对赵梅芳说:“别理他,拿狗屎臭着他。” 赵梅芳露出胜利的笑容,她将手拿开,躲到张淑芬的身旁。赵守业嘴巴绝不肯吃半点儿亏,说: “敢不拿开吗?李二扁儿和王珊在苞米杆垛后拉手呢,看见我过去欻就手就松开了。” 男孩子和女孩子牵手的画面正激动着他的心房,让他产生无限遥远的联想。赵梅芳探过头来说: “我知道你想和王亚娟拉手。” 这样的话让赵守业手足无措,仿佛王亚娟就在身边一样。 赵庭禄看着宝贝二儿子,琢磨着此时他安静下来的原因,忽然乐了,道:“等过两年的,咱就找媒人上老王家提亲。” 张淑芬没有批评赵庭禄,也赞许地点头。在张淑芬的心里,早已设想好未来的格局:盖一幢三间大砖房,前面的西南角再搭建一个像样的砖猪圈,不再担心猪把墙啃倒,不怕猪圈炕被雨水沤成烂泥塘。孙儿降生后,她护佑看哄,尽享天伦之乐。至于守志嘛,还要念大书,然后做大事,好光宗耀祖。 这是她的梦,有梦就有希望。 “也说不上守志去没去亚兰那?”张淑芬问赵庭禄。 “不知道啊,赶明回来你问他。”赵庭禄回答。 第二天下午,赵庭禄给队上拉了一上午玉米瓤子后向回走时,在十字街口恰好碰见了李宝发和张二胖子。李宝发很是热情地让他和张二胖子一起去他家里,他说好长时间没在一起聚过了,这一次好好喝喝。赵庭禄推辞不过,又见张二胖子手里提拎着帆布的书包里面“支楞八角”塞着几样东西,就相跟着去李宝发家里。 张二胖子现在已是大队会计,他的前任升到公社做统计去了。 李宝发进了家门后,就吩咐他那胖乎乎的媳妇抱柴烧火,将干豆腐炖上再煎几个鸡蛋。他的话很有效力,所以赵庭禄他道: “一把手,家里家外都是一把手。” 李宝发嘿嘿一乐,既不认可也不否认,说:“那咋滴还不给个面子吗?来人了嘛。” 在炕上坐定之后,李宝发问张二胖:“那笔钱又没入账?” 张二胖眨巴着眼睛问:“哪笔?” 李宝发看着张二胖子的脸说:“就那笔。” 赵庭禄觉得现在自己在做碍事,就起身道:“我上厕所。” “赵庭禄,别偷着溜啊。”李宝发的声音追了过来。 赵庭禄去了厕所痛快淋漓地撒了一大泡尿后,又到庭院里左张右望,一副欣赏景色的样子。看了一阵后,见西院那好说笑的王大鼻子媳妇儿出来晒小被子,就凑过去隔着高可及胸的院墙和她扯闲篇儿。他俩扯得热火朝天,由薛仁贵扯到再由大爬犁扯到赵庭富的亲家大老鬼,直把大鼻子媳妇儿逗得面色潮红笑声连连,若不是李宝发胖胖的媳妇儿喊他,赵庭禄还要扯下去。赵庭禄进屋后见张二胖子正两眼放毫光满面春风喜气洋洋,就好奇地问: “咋那么高兴啊?” 张二胖子说:“书记说你还挺招老娘们稀罕呢,这么大工夫就把大鼻子媳妇整贴壳了。” 张二胖的话说得露骨,所以赵庭禄故作生气地说:“净扯咸蛋。” “哈哈哈,你还当真了。”张二胖子点着食指晃着脑袋说。 李宝发一本正经地插话道:“庭禄可不是那样人,就算是那样人,大鼻子媳妇儿也入不了法眼。啊,庭禄总得找一个小三四岁水灵漂亮的小娘子,还得白净的眼睛长刺会勾人。” 李宝发的媳妇儿在外屋听得真切,大着声音道:“说啥呢?你们这帮老爷们儿到一块儿就会‘虑虑’女的,我都知道你们说谁。 张二胖探出半个身子,手扶着门框问:“我们说谁?” 李宝发媳妇道:“谁?我们老李家人呗。” 她这么一说,赵庭禄仿佛被扒了衣服游街示众一样,立刻忸怩不安起来,同时心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陡然生成,让他呼吸急促,手足无措。 “嫂子,你们老李家老多人了,谁呀?”张二胖子眨着眼睛,明知故问。 李宝发媳妇回应说:“自己寻思,我要指名道姓的,那不是扯老婆舌吗?别有的说没有的也说,唠点正事。” “哎,二胖,那个翟会计,现在干啥呢?”李宝发现在装起正经来。 “啊,他呀,那不上些日子公社去人查他账嘛,横打竖科的给他算出那么多空漏,他对不上‘埯’了,就让人给……” 张二胖做了一个劈砍的手势,那意思已经很明白。赵庭禄的注意力被他们的谈话吸引,李玉洁的影子慢慢淡了。 “听说咱们这来年也得分队,不分不行啊。这社员也不好好干,得糊弄就糊弄,可不像以前了。是啊,是啊,分了也省心,这一天到晚净乱马糟殃的事,你来告状他来骂人,一个个可豪横了。” 赵庭禄静静地听他们说,偶尔问一句,让他们答疑解惑。 李宝发的媳妇虽然胖乎乎肉乎乎,做事却不慢,卡里咔嚓的铲子与锅的撞击声响过一阵后,炖得稠腻的干豆腐和炒鸡蛋就端了上来,再配以五香鱼肉和花生米,倒也丰盛。 赵庭禄没喝多少酒,他不胜酒力。当晕晕乎乎的赵庭禄晃晃荡荡回到家里后,第一句话就是: “爸,过年就得分队了。” 赵有贵没有反应,像早有所知似的。赵庭禄将自己放倒在炕上,自语着:“这酒太冲,我才喝那么一点儿,就散脚了。” 张淑芬从被垛里抽出一个枕头扔到炕上说:“不能喝还逞疯。” “庭禄,分队那事是谁说的?”赵有贵突然问。 “谁说的?李宝发他们说的,南方都分完了。”他将李宝发的话重复了一遍。 赵有贵道:“哦,收音机早就说了,分就分。” 张淑芬将剪子拿起又放下,说:“分了就对了,你瞅瞅这队上又是队长又是保管员的,不干活的七八个,再加上调皮捣蛋装大爷的牛叉拉撒横着膀子晃,这还有好?!” 赵有贵不做声。过了一会儿,他对赵庭禄说:“庭禄,抽空拉车土,过些天把墙豁子堵上,再找个犁杖把园子搅一遍。园子太大了,翻不过来,指着人得累死。” 赵庭禄嗯嗯地答应着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睡梦中。 太阳斜在西边天上,几朵云徜徉着。 第一九一章 祭扫烈士墓 赵守志又一次回到家里后,曾经破破烂烂的院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应物品都各有各位,就连那破炕席也被半块土坯压着叠放在西墙根下。四间房好像比原来大爬犁家住时要敞亮,玻璃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玻璃的窗扇也用塑料布钉好,于是这院落便焕然一新了。 赵守志周一上学时没有像往日那样行色匆匆,他很放松。今天是四月五号清明节,全体师生要给烈士们扫墓,祭奠他们的在天之灵。 在上周二,许成贵老师就安排赵守志去写一篇祭文,以纪念先烈告慰先烈,向先烈宣示同学们努力学习将来报效祖国的决心。赵守志开始是迟疑的不敢接受,一是觉得初来乍到根基尚浅;二是对于自己无信心,恐怕误了大事。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份光荣的任务,认真地准备起祭文来。听班长李文杰说,许老师有两个人选,一个是赵东波,一个是赵守志。许成贵老师说,赵东波作文能力强,但声音略显沙哑,赵守志文采显然且声音明亮清澈,富有感染性,于是就选赵守志了。 赵守志初到这里的第二周,赵东波就神秘兮兮的对赵守志说,他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且名字已经拟好,叫《天涯路》,现已在心中构思好轮廓梗概。在那一刻,赵守志简直对他刮目相看了,仿佛一个未来的大作家就站在眼前。赵东波没有透露更多的关于《天涯路》的细节,只说是写爱情的。写爱情的?赵守志现在对爱情这两个字特别的敏感,想到爱情就立刻感到脸热心跳,于眼前浮现若干女孩子的面容。 许成贵老师把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交给赵守志,就令他感到骄傲,有无上的荣誉。他不去理会赵东波失落的情绪和嫉妒的眼光,没有那么多的关注。 赵守志到班上后,发现同学们和自己一样没有了往日紧张的气氛,都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嬉笑,胡言乱语,认真地说明……让教室里异常热闹。张长发清着喉咙故作严肃道: “嗯哼,注意了,我发布一个重要消息。当年老八路开进咱们这里时,对老百姓说我们是共产党的军队,是为人民打天下的。那老百姓没听明白,就问啥是共产党?老八路是山东人,说不好共产党这三个字。他连笔划带瞪眼的费老鼻子劲了,总算把共产党这三个字说明白了。真的,这是我三爷说的。” 小眼睛的王中军面向南歪坐着,听张长发煞有介事的叙述,接过道:“我寻思跟你说的呢,闹了半天是你三爷说的。耳朵挺长啊,怪不得老师管你叫长巴小子,个子长胳膊长手长哪哪都长,耳朵也长。” 王中军的眼睛一眯缝,小牙一呲,怪得像电影里的小丑似的,惹得邻近的几个女生捂着嘴暗笑。王中军受到了鼓励,又说开了: “有个小山东子来咱们这儿问,这是什么乡啊,什么香?猪肉香,哈哈哈……” 他自己先笑起来。 “我看了一个电影叫王中王,我就是王中王。”王中军举起拳头很英武地大声叫喊。南边两行的同学们都愣眉愣眼地看他,过了一会儿都哄笑起来。 “你们这儿旅店多不多呀?贼多。哎呀妈呀,贼多那可不得了。” “妈的巴子的,国民党反动派都不在话下,我还在乎你黄大仙!连长掏出匣枪照着老仙的屁股就开了一枪,吓得老黄直哆嗦,别介,我修我的仙,再也不敢惹你们啦。鬼都怕恶人哪!” 小偷拉闸——贼闭。 小偷放屁——贼臭。 小偷包饺子——贼香。 …… 赵守志饶有兴致地听着同学们胡拉乱扯,感觉比听相声还有意思。 教室的门开了,许成贵老师走了进来。他的身影一出现,教室立刻安静下来,张长发装模作样地挺直了身体,王中军闭紧了嘴巴目不斜视。赵守志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发言稿,心里有一点跳。 许成贵老师做了简单的动员后,全体到外面集合。 高二学生就快高考了,学习要紧,所以此次祭扫他们没有参加。由高一一班带头,全校师生徒步走出校门,向烈士墓地进发。擎着花圈的李文杰和赵东波在走了将近一里地后,实在招架不住,就喊道: “张老长,王中军,换我们一下。这风也太大了,一步一顶可口灌。” 许成贵老师招手道:“你们几个轮班抬,别可着他俩干。” 这一条通向烈士墓地的道路,由校门起西向一百米,再折在西向,然后顺着铁路路基旁不足一米的肩膀向前延伸。一列列火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带过来一阵阵风把人都刮得歪斜了,也有骑自行车的人娴熟地由对面骑过来,丝毫不惧飞驰的列车。 在初中时,赵守志不止一次地从校田地里爬到路基上,也曾远距离的看过列车风驰电掣般地由远而近,再驰向远方,但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他被轰隆隆的车轮与铁轨的碰撞所震撼,仿佛心灵也与那飞滚的车轮一道驰向远方。 由路基上下来再过一个小村庄,再东向南行二三里地就到了拉林河边。向下凹进去的河套向东西两个方向无限铺展,远远的河对面的一脉黛青色如飘渺的仙境般引领着赵守志的想象。河床里的水缓缓地流着,流到珠耳山的脚下,再向西北绕去。 风在吹。 二十几座坟茔整齐地排列着,凝重肃穆,犹如整装待发的一团团战士。荒草萋萋,悲声恻恻,枪声与喊杀声隔空传来,在墓地的上空萦廻。 整队,立正,稍息,屏息注目,敬献花圈,默哀。许盛贵老师告诉大家,每一座坟里都埋着二十几个战士。 校长——那个微微秃顶的半大老头做讲话: 同学们,今天是清明节,我们在此祭奠那些为全中国的解放而英勇献身的解放军战士们。 在攻打长春外围城市九台的战斗中,我们的于朝阳营长及以下大部指战员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鹅头山下,拉林河畔…… 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是无数的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烈士的鲜血染红了我们这片土地,也鼓舞着我们为着共产主义事业而努力学习。 于朝阳烈士永垂不朽!英勇献身的烈士们永垂不朽! 赵守志知道下一个出场的是他,所以他整了整衣襟正了正军绿色的帽子,注视着前面。主持祭奠仪式的教导处主任尽力将声音放大,好让全体同学都听: “下面,请高一一班赵守志同学到烈士墓前诵读祭文。” 赵守志的心狂跳起来,他是第一次在众多眼睛的瞩目下展露自己。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神情自若地走到前面,向烈士们鞠了一躬后,再转过身来面对着同学们。他的目光没有躲闪,而是均匀地在每一个同学的脸上扫过,尽可能的不遗漏。虽然看上去他很镇定,但其实他的小腿肚子在哆嗦,他的心还在狂跳。 赵守志咽了口唾沫,做了一下深呼吸,然后将文稿捧起念道: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今天我们聚首在这里,为的是缅怀先烈,纪念英勇牺牲的革命前辈。 在二十几年前在松辽大地上,我们的人民军队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了殊死的搏杀,无数的解放军战士前扑(仆)后继,英勇牺牲。于朝阳营长在攻打九台的战斗中身先士卒,以大无畏的精神和他的战友们冒着枪林弹雨冲向敌人。于朝阳牺牲了,与他一起倒在冲锋路上的,还有他的朝夕与共的战友们。 拉林河畔埋忠骨,珠耳山下葬英雄。 河水呜咽,青山肃穆。 …… 赵守志清亮的嗓音,穿过了弥漫的风沙与那战斗中的厮杀声相融合,回响在墓地的上空。 赵守志的祭文诵读完后,校长做了简短的总结,祭奠仪式结束。 回去时顺风,心情好像也顺风顺水一样。张长发踢踢踏踏地追过来道:“赵守志,你的文章写得太好啦,very, very good 了。” 张长发说完自己先笑了,他的笑声顺着风传出很远,惹得前面的几个女同学不断地回头看。 “拉林河畔埋忠骨,珠尔山下葬英雄!赵守志,你这个词整的硬。还有什么河水含悲青山肃静……”张长发的话刚说完,壮壮实实的王文江接过道。 王文江把肃穆说成肃静,这就让旁边的赵东波讪笑不止,他咧着嘴说:“还肃静?那是肃穆好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王文江被他呛白得脸上挂不住,他跳上前一拳捣在赵东波的肩上说:“我不是没听清楚吗?耶耶耶,你好,老师这回都没用你发言?” 他的这句话戳到了赵东波的痛处,他愣眉愣眼地看着赵守志说了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然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赵守志突然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夺人所爱的事情。 王文江似乎少有算计,简单的思维中只有力量与速度。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常常是亮出拳头,看起来粗暴又直接,但往往非常有效。 赵守志在以前还不太了解他,但在此时忽然对他又产生了好感,觉得他很仗义,而且易交往。于是赵守志凑过去对他说: “你这么说赵东波能愿意吗?” 王文江一脸不屑地撇撇道:“管他愿意不愿意,啥都依着他,咱们都不用活了。” 有道理,的确不必要看另外人的脸色,更多的应该是考虑自己的感受。赵守志非常赞同他的话,就学着张长发的腔调说: “very very good!” 张长发在两米远的地方正和王维山谈着什么,听赵守哲志这样一说,哈哈大笑起来。 赵守志走着走着竟唱起大鼓书来,这就让王文江很好奇的瞪大了眼睛问:“你还会唱啊?唱的还挺好听。” 他的夸赞是由衷的,不见得有半点的恭维。张长发以一种先知先觉的自豪说: “你才知道啊?我在东岭就听他唱过,贼拉好听。” 王文江很让赵守志想起王瑞,他们同样壮实,都喜欢拳脚。王文江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压腿舒筋做俯卧撑,然后转体仆地做鲤鱼打挺。当他高高地将腿抬起侧踢时,刚毅勇猛刹那间迸发出来,有不可遏止之势。 还未到十一点,全体同学们都陆续地回到了学校。 第一九二章 不是小李屯 风没有止住的意思,而且有越来越大的架势。直到星期三的晚上,整个天空才平静下来。 早晨赵守志吃过饭后就如往常一样,从赵亚兰家出来骑行在上学的路上。太阳柔和地照着大地,一缕云像被牵扯住一样,飘浮在空中,一动不动。 从横跨污水渠的那座简易木桥上驰过去,赵守志看见于爱莲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着。他很奇怪,就猛蹬了几圈追了上去。于爱莲听见后面有自行车的响动回头见是赵守志后,马上又回转头继续前行着,只是脚步放慢了。 赵守志在于爱莲左边跳下车来,看看于爱莲又看看是行车问:“扎了?” 于爱莲立刻扭捏起来,仿佛车子不能骑是她的错似的:“没扎,就是刮圈,你听。” 于爱莲推车走了几步。 赵守志将自己的车梯起,上前接过于爱莲的车向前推去。车圈与车架咔啦啦的刮擦声很刺耳,若不是赵守志正值青春,恐怕还要费一些力气才能推动它。赵守志停下来查看了一会儿,然后用脚踹了一下车轮再向前推时,那咔拉拉的声音没有了。 “啊,左边的螺丝松了。于爱莲,你骑我车。”他说完就将自行车调转向来路走去。还没走出二十米远,那种咔啦啦的刺耳的刮擦声又响起来。 赵守志将于爱莲的自行车送到赵亚兰家后,又急匆匆地向回赶,走得额头上全是细小的汗粒。 于爱莲正背着自己的书包站在原地,见赵守志赶回来后并不说话,只将车把让出来。赵守志看着于爱连的眼睛,将她看着低了头。 “你骑上走。”赵守志的话听起来柔和温润,如这天气一样让人觉得清凉。 于爱莲抬头道:“咱们走。” 说完,她背起书包向前走去。 赵守志错解了她的意思,骑上自行车缓慢地前行。骑车出十几米远,他下意识地偏转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到于爱莲背着书包在后面跟着。他停下来,骑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双脚点地等着于爱莲。于爱莲赶上来后,他轻轻地说: “我驮你。” 说完,他将右脚蹬到车蹬子上,稍一用力后自行车便向前滑行。收右腿坐到车座上,尽可能平稳慢行,只为于爱莲能轻松地坐上车后座。走出十几米后,赵守志没有感觉到于爱莲坐上来,就用左手向后触摸,忽地碰到她柔软的前胸,吓得他赶紧将手收回,专注地骑车。 过了一会儿,赵守志道:“咋跟小猫似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还以为你没上来呢。” 他用这种方式来说话,只是在掩饰内心里的慌乱。 于爱莲说:“你刚走时我就上来了,我还纳闷呢,怎么不快骑?” 她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赵守志天性中少有羞怯于忸怩的成分,更多的是自信与大方,所以听到于爱莲的笑声后,他完全地轻松起来,说: “于爱莲,你们家在前边哪个屯住啊?我看你天天从那边来。上回你说过,我忘了。” 于爱莲回答道:“李小屯儿,就在河沿边儿上,一抬头就能看见珠山。” 赵守志好像怕于爱莲听不清楚似的大声说:“我大姑就在小李屯住。” 于爱莲纠正道:“不是小李屯儿,是李小屯儿。” 但赵守志并不因为她的纠正而改变对李小屯的叫法,他说:“我小时候去过小李屯儿。” 既然他这么说,于爱莲也不再去纠正。 赵守志微弓着腰,借助身体的力量用力地蹬着车子疾快飞驰。 “你妹妹叫于爱菊?”赵守志问,同时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我姐叫于爱菊,咦,你怎么知道?”于爱莲问。 赵守志挺直了身子,双脚一上一下地踏动脚蹬子回答说:“你叫爱莲,莲花嘛,然后菊花啦什么的。你妹妹叫于爱萍。” 于爱莲大声笑道:“你就瞎蒙,我没有妹妹,就一个姐。我弟今年十五,学习不上心。你十几?” 赵守志回答:“我十七,你呢?” 于爱莲稍一迟疑,回答道:“十八。” 她的声音很小,像耳语一样。 耳边是风声,脸上是汗粒。 “赵守志,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好啊,比赵东波写的都好。”于爱莲的夸赞虽然是由衷的,但赵守志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不好,有的字都错了,纪念的‘纪’写成了记,前仆后继的‘仆’写成了扑。” 于爱莲宽容地说道:“那没什么,谁还不行有个错,哪天我看看你写的。” 赵守志响脆脆地答道:“撕了,上哪看去?” 车子突然颠了一下,前轮向左侧偏去,赵守志极力把控,才不至于跌倒。在此时,于爱莲一下抓住了赵守志的衣服,同时尖叫了一声。 此后,他们没有再说话。 在小桥边,于爱莲轻巧跳下来,让赵守志先行去学校。在赵守志要将她的书包也一并捎过去时,于爱莲扬了扬下巴没有说话,但那眼睛里却分明含有一层深意。赵守志明白了,骑着车子从隆起的桥面上急速滑下。 放学后,赵守志如火燎屁股一样忙三火四地骑车到了离学校一里地外的道边等着,见于爱莲的身影越来越近,便将车梯踢起,跨上自行车做出准备骑行的姿势。 于爱莲穿着一条浅灰色的裤子,军绿的确良小翻领上衣罩着一件儿浅粉色的毛衣,这种衣着的搭配让她看起来流光溢彩,尽显青春的活力。赵守志注意到于爱莲的右眼微微向上吊起,却绝不妨碍她的美丽与大方。 没有约定,在第二天早晨他们又聚在了小桥边。赵守志将修好的自行车交还与她,于爱莲将昨天骑到家里的赵守志的自行车也还给他。这一切都做得自然,没有丝毫的刻意的回避与忸怩,仿佛早有默契心照不宣。 以后的许多天里,赵守志和于爱莲偶有目光相接,却没有说话。并不躲闪的目光里包含了很多的不能用语言描述的情感,诱引着赵守志勾勒一幅幅图画渲染出一幕幕场景。 第一九三章 四生给撵回去了 赵庭禄趁着今天下午有空闲,由自家的房后出来,向北边走去。在那两棵大榆树下,他略微地放慢脚步,向头上望去。他能看见树枝里透出的一点暗青,似乎也能看见榆树叶正欲绽开,把一抹抹春天的新绿涂抹在眼帘上。 四月中旬的阳光由西边照过来,温暖而又祥和。 赵庭禄从曾经住的那三间房里搬出来快一个月了,在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向那边去过,更别说到老屋里看看。老房子让他怀念不已,在梦中他不止一次地又居于其中,坐卧饮食劳动忙碌。 在十四街口,陈百才由生产队那边过来,见到赵庭禄后问:“你干啥去,老叔?” 赵庭禄说:“上我们家你大叔家。人都在北三节地刨茬子,你干啥呢?” 陈百才道:“我找会计,他把工分给我整差了。” 赵庭禄看到他脸上愤愤的表情又一点一点的聚积起来就问:“整明白没有啊?” 陈百才大声地说:“整明白了,那有根有派的不给我分行吗?” 赵庭禄点点头道:“生那闲气干啥?” 听赵庭禄这样说,陈百才露出笑容,道:“我也没生气,就是气不公。老叔,你上我家坐一会儿呗,我不干活了,等走到那边也快收工了。” 赵庭禄没有去,陈百才是自己的叔伯侄女婿,不那么亲近。 赵庭禄悠闲地向西走,过供销社的门口,过一户户人家院脖前,最后停在了李玉洁家房后。赵庭禄停下的原因是和李玉洁聊天的白二宝媳妇叫住了他,并问他怎么老也不过来,是不是把老邻居给忘了? 赵庭禄听过她的话,说:“没忘没忘,做梦都想回来看看,就是家里头烂眼子事多。” 白二宝媳妇说了几句后,像回避一样说了句“该给大碴子烧二遍锅了”就急匆匆地跑回去。 李玉洁抬眼看着赵庭禄道:“守志怎么样?” 赵庭禄左右张望了一下道:“挺好的,不逃学了,上课也着调了。” 李玉洁手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就担心呢,怕守志耽误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一百个放心。” 李玉洁说的认真,未见虚情假意,其实她也用不着虚情假意。赵庭禄点点头,亦是真诚地表示道: “我家守志真的该谢谢你,那天我都去了……我、赶明守志出息了,让他看你。” 赵庭禄语无伦次的话语让李玉洁窥见了他的内心,就软浅地笑起来,然后说: “四生子让我撵回去了,就在昨天下晚黑时。他都二十三四了,该成家立业了,我不能耽误人家是不?赵庭禄,你怎么老也不过来?” “庭禄,你……”米长脖走过来,刚要向下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向回走去。 “玉洁,我上我大哥家。”赵庭禄做贼一样,四下看了看说。 “嗯,去。”并无多余的话,李玉洁的娇俏的脸上展露出甜蜜的笑容。 赵庭禄使劲地用眼睛看李玉洁,像要把她拓印到眼睛里一样,之后他向前走去,竟忘了看自己到老宅。他真的要去大哥那里,已有好长时间没见他了。 第一九四章 春天已到 赵庭财今天下午请了假回来,因为邻院的冯万才请他们吃饭。他见四弟晃晃悠悠地走进来,就对在方凳上坐着的冯万才说: “我们家你老叔来了。” 冯万才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未等赵庭禄开口便抢先道:“老叔,正好你来了,省得我找你去了。” 赵庭禄不明其意,就疑惑地看着冯万才。赵庭财说:“啊,万才今天来找我吃饭,正好你来了,就一起过去。” 冯万才点头,表示是那个意思。 赵庭禄很想拒绝,但又觉得有失恭敬,就答应了。 冯万才就要迎娶大哥孀居一年多的妻侄女做媳妇了,所以他与赵庭财的交往日渐亲密,连带着对赵禄禄也亲近起来。以后冯万才就是亲戚了,多了一门亲戚总是好事,赵庭禄自然很高兴。所以喜滋滋的赵庭禄回到家里就说: “张淑芬,你们女的到多咱都是快货,带个孩子都剩不下,大哥要成冯万才的姑父丈人了。” 张淑芬看着笑嘻嘻赵庭禄道:“瞅瞅那二两猫尿给你灌的,连人话都不会说了,还快货!买东西呢?” 赵庭禄老没正经地伸手在张淑芬的脸上摸了一把道:“没喝那么多猫尿,也就一小盅。” 他说完,拽过枕头倒在炕上。 “庭禄,你三嫂来过了,说抓空劝劝梅波。”赵有贵从东屋过来,一边说话一边捅咕着他那昆仑牌的收音机,“这玩意不好使了,声小。” 赵庭禄忽然坐起问:“爸,我三嫂来让我劝梅波啥?” 张淑芬接过道:“那啥,三嫂来说,让你劝梅波,老大不小的该定就定,再等两年就过岗了。” 赵庭禄没搭张淑芬的话,转而对赵有贵说:“把那匣子撇了,赶明买个新的。哎,再不买个电视,不买大的,买个九英寸的就行。” 赵梅芳把赵庭禄的话当了真,眨巴的眼睛,说:“电视可好了,能看着人,里边有武松,还有张嘎呢。” 赵梅芳去过四队,在那间大桶屋里看过《排球女将》,看过《神秘的伴侣》,看过好多好看的电影。那个电视被电视被锁在一个高高的木箱里,有专人看管着。去那儿看电视很不尽兴,太远,而且还不一定每次都能看得到。有自己的电视是赵梅芳的梦想,她的梦想还有很多,比如她想像大哥一样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 赵庭禄对于女儿认真的态度,只是哈哈一笑,他扳着梅芳的肩膀说:“赶明你出门子时多要点儿彩礼,就什么都有了。” 赵庭禄的话越来越没谱,所以张淑芬拉他到东屋说:“就在这儿睡,别没话说话,顺嘴胡嘞嘞。” 赵庭禄最终是没有劝赵梅波抓紧时间处对象订婚,他没有机会,即便是有机会也劝不了,婚姻大事得靠缘分,不能像买东西一样,一手钱一手货。况且梅波还小啊,急什么? 有一天,也就是赵庭禄在冯万才家喝酒后的第四天,张淑芬神秘兮兮的对赵庭禄说:“你知道吗?四生子给撵家去了。” 赵庭禄故如作惊讶地问:“你听谁说的?那天我还看见四生子和李玉洁上地里磕打茬子呢,还有说有笑的。” 赵庭禄瞪着眼睛直视着张淑芬,表明他心地磊落没有丝毫污秽。张淑芬诡秘的一笑道:“真回去了,四生子是死乞百赖的非得和李玉洁一起骨碌。这孩子真他妈虎,人家有个十八九的大姑娘看上他了,他还不干,非得干那狐狸精。” 赵庭禄对此事未有所闻,就问:“谁跟你说的这事?” 张淑芬抿嘴挑了挑眉毛,得意地回答:“梅惠,三生子媳妇。” 她特意强调三生子,为的是证明这消息的准确性。 由前年起,生产队里可以分包出去的活已完全配分到各家各户,打茬子薅谷子扒玉米捆玉米秸秆等不再被刘三闷操心劳神。张淑芬和赵有贵起早贪满晚地将分给自己的玉米茬子打完后正是四月二十四号,再过几天就是谷雨啦。打完茬子的大地里,一片暗黑平展展铺向远方,似是张开胸怀等着播种下肥。 谷雨种大田! “眼瞅到谷雨了,啥时把园子搅了?”张淑芬忽然将李玉洁抛到九霄云外。 “队上的马都忙着,倒不下来。嗯,这么的,哪天下午我开着蹦蹦狗子回来,挂生产队的那副上锈铁梨整小园子。”赵庭禄回答。 赵庭禄做事虽不麻利痛快却也不拖泥带水,在第三天的下午,他果然突突地开着手扶拖拉机拽着木爬犁回家里。赵庭禄歪着脖子,将车开进院子里时,张淑芬跑出来欢天喜地说: “每年都是搁四股叉翻,今年可好了。” 赵庭禄将车熄了火跳下来卸下爬犁,再将爬犁上铁犁挂到车桥后的环口里,然后对出来的赵有贵说: “爸,你能扶犁吗?” 赵有贵抖擞起精神,满有信心地说:“老庄稼把式了,扶个犁还不会?” 在曾经的大爬犁而今是赵庭禄的园子里,赵庭禄慢慢地开着车,赵有贵左右晃着犁把,随着车子向前走。 搅了两遍的园子里满眼都是大块土坷垃,所以赵庭禄骂大爬犁道:“咋搋鼓成这样子了,赶上场院了。” 边边角角没有犁到的地方由赵有贵用四股叉翻着,再依样打成垄。 春天似乎真的到来,整地备耕沥肥下种,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第一九五章 好是好,就是困 一场春雨过后,树叶初绽,一片鲜绿就如春梦一样蔓延开来。 早晨,赵梅波由自家向西走,在赵庭禄大门前略作犹豫,便向里走去。赵庭禄正手握一把钳子吭哧吭哧地拧着后脚门上绑缚的铁丝,见侄女走过来,就问了一句有用的废话: “上班啊?” 赵梅波水灵灵的眼睛含着笑意,她用手将一绺头发顺到耳后说:“老叔,你还没上队里呢?” 赵庭禄直起腰,说:“这就去。” 偌大的菜园整洁利落,再多些时便会生机勃勃了。 赵梅波没有和赵庭禄一同出来,她先行到后边的空场上略微思考了一下后,就向学校走去。大榆树的树冠投射巨大的阴影,便有了斑斑驳驳的神秘。 很奇怪,今天又和那个高平相遇在路上。高平很是礼貌地叫了声赵老师后,就低着头从身边走过去。赵梅波从他躲闪的目光中,好像感觉到了他内心里特别的情感,是什么,她不敢确定。这个和赵守这一般大的男孩在他她的面前有点儿羞怯,有点掩饰后的期盼。 赵梅波不断地对回应着学生的问候,到了学校的大门口。 赵老师,赵梅波——后面一个女声在叫她。赵梅波凭声音听出是韩凤玲。她停下脚步回转身,等着急匆匆赶来的韩凤玲。 “哎呀妈呀,你寻思啥呢?干招呼你也不回头。”她微微喘息着说。 赵梅波一脸无辜地说:“我没寻思谁呀。” 韩凤玲以特有的爽快调侃道:“我没说你想谁,我问你想啥事呢,哈哈哈……” 学校的空旷的操场因为没有围墙而显得更加空旷,不断地有学生跳过被当作围墙的土沟,奔向自己的班里。 “赵梅波。”韩凤玲叫她的同时环视左右,像有什么秘密的话要说,“哎,昨天你不是早走一会儿吗,他那三角眼睛挤咕眨咕的,完后还在东边操场和校长‘蠷蠷’的说不上打啥小报告。” 赵梅波眉头一皱,这些事委实不知道。她的脑子飞快转了一圈后,又有了新的疑问,她是挤咕眨咕自己吗?在校长的前面打自己的小报告吗? 韩凤玲没指明他是谁,赵梅波也没有说他是谁,彼此都心照不宣。 赵梅波知道韩凤玲和刘玉民多有不睦,彼此看不顺眼。也因为这样,她尽量地保持和他们等距离。想法虽然好,但施行起来却有点难。很多时候她都以缄默来维持关系的平衡,免得让他们理解为有所偏向。 前年临近暑假学校要评公社劳模时,刘玉民和韩凤玲彼此毫不相让,一定要争得那份荣誉。那时韩凤玲已参加工作三年有余,相较于刘玉民来说,她是老教师了。但这不会成为刘玉民谦让的理由,韩凤玲也不因此迁就他。彼此开列出对方的种种缺点,足足有八九条之多,加在韩凤玲身上的除了工作上的不足外,还有:她勾引王大魔,扰乱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此事有信为证,并非捕风捉影。刘玉民拿出被韩凤玲扔弃的尚未起封的信件时,韩凤玲脸都白了。她自知在与刘玉民的争执中落于下风,便不再和他纠缠。 隔阂可以移除,但若真在心中种下不信任对立甚至仇视的种子,怕不是好事,只要有适合的条件,便会生根发芽。 王大魔追求韩凤玲当然是自不量力自作多情,用一句歇后语来形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韩凤玲绝对反感王大魔,讨厌王大魔,因为—— 王大魔自称上至县长,下至公社革委会主任没有不认识的,各局各企事业单位的大门槛也几乎被他踏破了,出入如履平地。熟悉他的人多对他的言辞哈哈一笑,当面恭维背后多给他定下吹牛叉的定义。由大前年的五月份开始,他不断散布与韩凤玲谈恋爱的消息并不时到学校,想方设法去接近她,甚至产生肢体上的接触,这让韩凤玲心里恐惧,怕他一时把控不住做出危险的举动,那可叫她如何做人。 赵梅波当然听到过这些事情,只是细节不甚明了。什么时候王大魔不再纠缠于韩凤玲,刘玉民又是如何与她摒弃敌对的态,她都不得而知。 “梅波,你以后小心点儿他,顶不是个人了。”韩凤玲提醒,同时眼睛鄙薄地剜了一下,“哎,梅波,我下学期打算转中心校去,不在这地方呆着了,瞅着就闹心。” 她们两个边走边说,不一会儿就到了办公室。赵梅波刚把脚迈进门槛,李秀丽装疯卖傻地扑上来抱住赵梅波道: “哟,我亲爱的你可来啦!” 赵梅波羞红了脸推开她说道:“干啥呀?我又不是你家老爷们儿。” 李秀丽嘎嘎大笑起来,手舞足蹈地左右看了看后,转着大眼珠子道: “这屋里没有别人,别脸红。哎,梅波,早晨三点多我就睡不着了,烙饼似的翻过来调过去难受死了。后来我一寻思,起来,就起来了。做饭,早做早利索。等吃完了也收拾完了一看表,才他妈七点。这也忒早了!” 赵梅波马上接过道:“所以你就来了。” 李秀丽故意瞪圆了眼睛道:“嗯哪。” 赵梅波被她的模样逗得笑弯了腰,好一会儿才止住道:“可乐死我了。” “赵梅波老师,起早了好不好?好,就是困。”李秀丽半疯一样又说。 赵明波立刻红了脸,她嗔怪道:“你个破车嘴,逮啥掏送啥。” 她说罢,几步跨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教科书佯装仔细翻看。 李秀丽说的那句话有它的来由。去年十月下旬韩凤玲结婚后的第五天,在去厕所的路上,赵梅波问韩凤玲: “韩老师,结婚好不好?” 韩凤玲当时一愣,但马上又大方地回答道:“好是好,就是困。” 韩凤玲的话里有一层不便明说的深意,在旁边的李秀丽补充道: “嗯哪,晚上精精爽爽的大眼瞪小眼,一到白天就困得滴哩当啷的两眼不睁。” 韩凤玲心领神会,看了李秀丽一眼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郑文山的到来让三位女老师立刻安静了,她们都你看我我看你地抿嘴微笑。 “老吕走了?”郑文山的目光在三个人的脸上扫了一圈后问。 “哦,没太注意呀,好像八成是走了。”李秀丽一改往常的情态,用慢条斯理疑惑不定的语气说道。 郑文山忍俊不住,噗地笑道:“秀丽,你家新房里有没有耗子?” 李秀丽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寻思了一会儿说:“好像有一个小耗子,抱苞米秆时带进来的。你家有啊。 李秀丽很奇怪地看着郑文山。 “有,这么大个。我们家那只耗子可‘尖’了,夹子不上,耗子药也不吃,整天噼里啪啦的贼拉烦人。”郑文山说。 韩凤玲突然间大笑起来,笑得前前仰后合,笑得郑文山毛毛愣愣的以为自己哪个地方有失捡点,就上下左右的看,确信没有纰漏后也一咧嘴一呲牙,挤出一点笑容来。 陆续地老师们都到了,郑文山门危襟正坐道:“各位老师都安静一下,我们今天利用早自习这段时间开个会。由开学到现在将近两个月了……第一,我们一定要加强纪律,课堂是不能闹哄哄,课间不能大撒羊;第二……” 郑文山第一第二地讲了二十几分后,话题切入最重要的一件事:下午挖树坑。 作为校长的郑文山已和支部书记李宝发谋划好,要在校园的东西两侧以及东半部顶头栽上树,树苗由大队供应。要净化我们的学习环境绿化我们的校园,这是郑文山的提出的口号。 开完会后,程焕礼按响电铃,于是学生们跑出教室,享受着下自习的十分钟。当程焕礼再次按响电铃后,刘玉民站起理了理油光的头发狠吸了一口烟后,说: “催命的铃声又响了,上刑场。” 程焕礼不为人注意地撇了一下嘴,他的心中似乎有一点不满。听李秀丽说去年他原本是想上中学教数学,却被郑文山生生拦下了,因为他们合作默契步调协调。 刘玉民说完这句话后,马上得到稀落的几声回应,他便得意起来。 “梅波,赶明跟你家我老叔说整点黄油,我那破车子嘎吱嘎吱的,老响。”刘玉民在走廊里说。 赵梅波手拿着三角尺夹着书走在前面,听他这么说,头也不回地答道:“那你看看去呗。” 赵梅波想起韩凤玲的话,便本能地冷淡起刘玉民来。但仅仅是一会儿,便又补充道:“上两个礼拜,我看见他拿着黄油往守志的自行车里抹呢。” 赵梅波这么说是觉得过分冷淡他有点儿不大好,况且韩凤玲的话未必属实,兴许是她添油加醋有梗添叶,或者是无中生有无事生非。刘玉民像是仔细想过了说: “嗯,我叨个晚上就去。风车也缺油,吱嘎吱嘎响得可牙碜了。我家和你老叔家也不远儿,在我家门口就能看见。” 刘玉民一脸笑容,样子温和可亲。 赵梅波与李秀丽还有刘玉民一同向前栋房子走去,刚出门口的韩凤玲赶过来。赵梅波自语般说: “这天儿真好,没风没浪的。” 李秀丽深有同感道:“我最烦大风天了,刮得瘆人。” 赵梅波回头看看北栋房子,窗垛子上的黄底红字特别鲜明: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宏伟蓝图而努力学习。陈启军的这几个字饱满圆润又不失灵动,如同夏初的绿叶滴了清亮的露珠。 第一九六章 那面红旗 中午有点儿热。 赵梅波午休回家换了一身衣服,现在看她端庄中又有一些别样的妩媚。紫色偏红的趟绒女式拉链小立领制服,又让她的端庄妩媚中多了几分俏皮,淡黄色的线衣,只露出脖领的边线,与外套相映衬,协调而又别致。 “你们男同学把锹头朝下拎着,不准上肩,不准用锹头相互比划,不准用锹头剁地。女同学站好,你们也是,别我一说男生你们就像没事人似的。我们班共分得六十四个坑,每人两个。能不能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挖完?” 赵梅波的话极富鼓动性,所以全班同学都齐齐地回答:“能——” 操场上各班同学都到指定的地段,由老师分配任务。 一二年级的小同学不能参加劳动,都在教室里抻着脖子看热闹。 程焕礼似是要为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再加一点温度,就从仓库里扯出四五面彩旗来,分别插在操场的四角,所以这学校看起来就有了过节的喜庆气氛。 三年级学生身单力薄,挖起坑来有点吃力,所以作为班主任的陈启军就不时替下弱小的同学。赵梅波也试着帮赵梅荣挖了几下,但也只是那么几下,她便觉得心跳得慌起来。恰巧李秀丽过来,开玩笑道: “整天手不提篮肩不担担,能干了吗?” 赵梅波把锹还给赵梅荣说:“还真是不行,手没劲儿。” 李秀丽好像是要找赵梅波聊天儿,所以她站过来后就没挪动半步。 “梅波,你说咱们四年级两个班,六十多人都是一年生的,嘁哩咕嚓隔几天一个,接上溜了。” 李秀丽的话虽然粗糙却形象生动,所以赵梅波掩嘴笑起来。 “李老师,你昨天说有一个家长上你们班找你啦?” 赵梅波忽然想起昨天的事就问她。 “唉,别提了,就因为我捅咕了那孩子几下,这家长就不依不饶的。还说是亲戚呢,那算什么亲戚呀?” 李秀丽有点儿气恼,有点儿无奈。 赵梅波摇摇头说:“算了,别搭理他们了,成材成熊的由他们,别管那么多了。”。 见他们说话,陈启军走过来,目光在赵梅坡的脸上停伫了几秒钟又投到了别处。 “启军,这学期的比上学期轻松多了?” 陈启军回答道:“轻松倒不见得轻松,就是学生上道了。这三年级就是塌腰子阶段,得一点点顺搭,顺过来就好啦。” 李秀丽深有同感地点头,然后问:“启军,你那天说你弟弟启华要结婚了?” 陈启军将目光与李秀丽的目光相接,道:“我爸说六七月份的。” 李秀丽瞪着大眼睛又问:“那啥时候喝你喜酒啊?” 这玩笑的一句话后,陈启军很明显地窘迫起来,又兼有些沮丧。他没有答话,默默地要过一个瘦弱的小女生的铁锹,再还没成型的坑里剁起来。李秀丽伸了一下舌头,自知说漏了嘴。 陈启军一定是在半失恋的状态?赵梅波搞不清楚。这一段时间以来,李秀丽少了探究的兴趣,不再借故过去询问,所以赵梅波就得不来陈启军与那王秀敏是否还在继续的消息。或许是陈启军做自我封闭,不再将内心开一道缝隙,所以就不再把忧虑与不安坦言与李秀丽,只让苦涩沉积在他自己的心中,慢慢地化解。赵梅波只是这样揣测,不可能得到证实。 杨玉宾从教室里走出来,嬉皮笑脸地说:“这、这小学生能挖动吗?赵老师,看你班那小女生用手往外掏土呢。” 赵梅波扭头一看,果真见外号叫“小报马”的女孩儿半趴在坑边用手掏着。赵梅波心里陡然升起怜惜之情,就轻轻地走过去,拿起铁锹说: “你起来,老师替你挖一会儿。” 杨玉宾紧跟过来,伸手道:“看你细皮嫩肉的,不用几下子就得打出血泡。” 赵梅波微蹙了一下眉头,将铁锹交到他手中。杨玉宾炫耀似的将铁锹高高地抬起,然后猛地剁下去。反复地剁再清土,不大一会儿,两个树坑挖完了。杨玉宾的脸上有得意的笑容,把铁锹还给“小报马”后说: “女孩子挖树坑根本就不行,只适合做家务穿针引线了什么的。我得上班去,别掐起来。” 陈启军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挖着。这很令赵梅波诧异,她揣度陈启军是借此来排遣内心里的某种情绪。他的外衣脱了下来,随便地摊在地上,淡蓝线衣的领口松松垮垮的像是被撕扯过一样,那青春的活力也似乎散逸出来。赵梅波心里忽然动了几动,觉得眼前的这个青年很可怜,还有几分受委屈后的忧郁。她不让自己的情感有所流露,就大声说: “男同学加快速度,然后帮女同学,女同学也要加快速度,不能等着看着。挖完就自由活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郑文山巡视过来,半是认真地说:“这声音真‘赫亮’,赶明开运动会你当广播员正合适。” 赵梅波听过后,脸一热,不自然地回应道:“可显不着我,有李老师还有那个什么、就是挺大个子挺大下巴的那个家伙呢。” 郑文山窥破了赵梅波的心思,就很是认真地说:“李老师怀孕了,好像是五月份的月子。现在不是一对夫妇一个孩儿吗,那墙上都写了什么‘只生一个好,将来国家来养老’啥的。” “她不怕?”李秀丽扬着眉毛道。 郑文山环顾左右神秘地说:“整明白了呗,私不举官不究。哎,可别说漏了,说漏了就是咱们的不是啦。” 郑文山又向南转去再折向西。 李秀丽见他走远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挂上了泪花。赵梅波不解其意笑问道: “你乐啥?” 李秀丽忍住笑后说:“那个李淑霞蔫巴的还挺能干呢。” 赵梅波脸色刷的变了,脸颊红红的,就连耳根也觉得发热。她想到了男女之事,虽很模糊,却激动人心。李秀丽没有觉察到赵梅波神态的变化,因为此时她班的一个男生正将铁锹像向一个女生举起。她径直走过去,瞪圆了眼睛,大声地呵斥着。 虽然挖起来有些吃力,但毕竟每名同学只有两个树坑,所以在下午第二节课刚上不久,劳动结束。 陆续地其他几个班的劳动也结束了,操场上喧闹起来。 东北角和西面的彩旗在收拢队伍时,顺便也收了过来,但东南角的那面黄旗却被忘记了。程焕礼慢悠悠地对赵梅波说: “让你们班学生把那面旗取回来。” 此时赵梅波正和韩凤玲在窗子下闲说话,听他吩咐自己,就大声喊道:“赵梅荣,去把咱班那面黄色的红旗拿回来。” 赵梅荣正坐在地上和另一个女同学做游戏,听到后猛地弹跳起来,风一样跑向那边。 “哈哈哈……”办公室里传来一阵开心的笑声,郑文山从开着的窗子里探出头来道: “这声音打远,十里地都能听到,就是说错了。” 韩凤玲眨眼问道:“啥错了?” 郑文山看着赵梅波说:“红旗还有黄色的吗?” 韩凤玲恍然大悟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有理会,可不是咋的。” 她说完笑着推了赵梅波一把。 整个一下午的时间,人们都会抓住黄色的红旗来调侃赵梅波,甚至有所引申,搞出“红色的白裤衩”这样暧昧的句子来。刘玉民很为有自己的引申而得意,顺带还讲了他所见的或道听途说的趣事,以博大家的哈哈一笑。 ——三老磨的他妈和王老大搞破鞋,搞就搞呗,还搞到自己家炕上。有一天晚上那叉娘们儿刚和王老大要那什么的,三老磨他瘫巴爸就喊:打嘚(灯),我要闹闹(尿)。灯点着了,他又说叉他妈的,没闹了。那就重来呗,刚想捂扎,他爸又喊了,打嘚,我要闹闹。等灯打着了,他又说叉他妈的,又没闹了。这么三番几次的,三老磨他妈骂他说:打嘚打嘚,我打你个嘚样,别闹了。” ——大磕巴最能勾坏,就愿看两口子干仗。那天他上王老扁家了,正好看见他守着火盆烤火呢,那手黑的像老鸹爪子似的。火盆老冒青烟,这下逮着了。大磕巴就事因由开始挑拨,就……就……你媳妇儿搁纥挠多了,冒生烟,肯定还有碎苞米米瓤子。就大人能受得了,小孩能受得了吗?一呛就淌眼泪。完了,王老扁就开始骂媳妇,嘴不啷唧的。他媳妇能干吗?就吵吵起来了。大磕巴还假装劝呢,你倒是网开了劝呢,他往一块儿劝,劝着劝着,两个人干起来了。大磕巴一看好老太太吹尿壶——有音了。笑滋滋的,他走了。” 赵梅波对刘玉民荤素搭配的笑话只是抿嘴一乐,她没觉得刘玉民粗俗招人恶厌,倒是觉得两性生活令人向往。 照例在下班时到赵庭禄家坐了一会儿。张淑芬不知道在哪得来的消息,说西南街的刘乌眼半夜三更地扒人家窗户被逮住了。张淑芬讲得有鼻子有眼睛,绘声绘色,真实再现了当时的场景,所以赵梅波听得很入神。后来刘乌眼儿被怎么发落的,张淑芬没说,估计她也说不清楚。 第一九七章 又一次路遇 五月便是真正的春天,一切都被温暖的风吹得醺醺然陶陶然,如微醉后的美人,甜爽而不油腻。立夏一过,好像夏天就在不远的地方翘首以待,只等人们召唤便入千家万户。 “守志,你大姑说让你给捎回点儿大米,给你爷插粥捞干饭。你傍叨个放学时就去,明天驮回去。”赵亚兰对正欲出门的赵守志说,她抬头看看天又道,“可别嚎大风,刮得瘆人巴拉的。今儿个好像安稳没事儿了,亮瓦晴天的心里也得劲儿。” 赵守志没有与老姑讨论天气,只是说:“老姑,我放学时就去大姑家,正好今天周六,下午不上课。明天我从那边直接回家,后天回来。” 赵守志推着车子到大街上后,前后张望了一下,见西边那家的老爷们儿正猫腰撅腚在灰里扒拉着,不禁开心地笑了一笑。他是怕死灰复燃而引起火灾吗? 对面人家后墙上的大字块又鲜明地跳进他的眼里: 大风不生火,死灰勿复燃。 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 天天防人(火),夜夜防盗。 …… 赵守志左脚踏到脚蹬上,右脚点地,让自行车慢慢地滑行。赵守志滑行的姿势很洒脱,犹如斜飞的燕子。滑行十几米后,他轻轻地抬右腿坐到车座上,再沉下上半身用力一蹬,自行车便箭一样地射出去。 从小木桥上骑过去,赵守志看见了前面五十几米处于爱莲的背影,于是他又用力蹬了几圈,将车子追到了他的右侧。 “于爱莲,我今天放学要上你们屯子。”赵守志以这样的一句话做了开场白。 “上你大姑家?”于爱莲明知故问。 “啊,是的,是的,上我姑家。”赵守志故意严肃地回答。 于爱莲在车子上咯咯地笑,因为笑得认真,车把也跟着扭了几扭。 “笑,有什么好笑?”赵守志学着电影里的腔调说。 好一会儿于爱莲才平静下来,扭转脸对赵守志说:“学校要举行歌咏比赛,你知道吗?” 赵守志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极度的夸张,所以于爱莲又一次笑起来。 “老师说的,不过还没有最后确定。听那意思是十有八九的事,要不然老师不会透露消息。”于爱莲说。 赵守志眼睛盯着前方若有所思,七八秒钟后才说:“那老师说的肯定有谱,他不会随便乱讲,那不是扯老婆舌吗?” 赵守志的话听来一点也不严肃,所以于爱莲只是微然一笑,并没有接话。 “你大姑家在哪住啊?”沉默了好一会儿,于爱莲忽然问。 “在小李屯儿住啊。”赵守志答到。 “我知道在李小屯住,我的意思是她家在哪嘎溜住。” 赵守志偏脸看于爱莲,正巧于爱莲莲也看他,在目光交接时,于爱莲迅速地把脸转过去。 “在、在东头第二趟街,她家后边有井。我姑父叫刘永辉,大个,脸上有块痣。”赵守志这次很认真地说。 “啊,我知道了,他家在我家前面斜对过,有六七十米远。刘永辉还是我大表哥呢。”像是怕赵守志不相信似的,她加重了语气,说,“真的,他管我爸叫叔,管我奶叫老姑奶。” 赵守志被这辈分弄糊涂了,他自语道:“老姑奶表兄妹,那你比我大一辈儿呗?” 于爱莲没有占到便宜后的笑容,她依旧微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蹬着车子。 小桥已近在眼前,赵守志猛然用力加速转弯冲到桥面上,扭头看去,于爱莲下了车子推着向桥上走。 于爱莲和赵守志约好了一样在班上刻意回避,连目光都不汇聚在一起。 外面的并不大的风由窗子的缝隙挤进来,发出轻微的声响。 第一九八章 一丢一麻袋 两节课后,在间操上,体育老师严厉地斥高年级同学尤其是高年级大同学,纪律散漫不严肃不认真,动作绵软像面条一样。后面的胡长河声音不高,倒也清晰地说: “一人发一根苞米棒子,就把操做好了。” 邻近的几个人会意地笑了,有一个居然笑得很响亮。这响亮的笑声被老师听到,他复又高声地批评道: “你们几个别腆不知耻反以为荣,就说你们呐。” 又训斥了几分钟后,解散。 胡长河了解体育老师的底细,所以绘声绘色地描述道:“吔,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他在他们屯子二队偷苞米,咔咔地掰了一麻袋。正往上背时,后面有人说,王老师我‘周’你呀?我叉,回头一看是看青的。他撒腿就跑,麻袋也不要了。要不信你喊偷苞米这三个字,他保管骂你。” 胡长河说话前总喜欢咧嘴,再加上他又有墩墩实实的胡汉三一样的身材,这让他颇具喜感。张长发对这个故事早有所耳闻,不过他仍如初次听到一样很有兴趣地伸着脖子听着,之后说: “他外号叫丢麻袋,一丢一麻袋。” 汇聚的十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赵守志不明其意,就问叶安军说啥意思。 叶安军撮着腮帮子费力地说:“米娜桑口内起哇,偶还有狗代理骂死。玉米熟了,地里去拿,一丢一麻袋。你的明白?” 赵守志明白了,他哈哈哈地笑起来,那些个也被叶安军的临场发挥再一次逗笑,笑声荡漾着从这涌到那一堆女生那里,搞得她们也莫名其妙的跟着笑了笑。 张长发晃着大长胳膊道:“叶安军,你日语说的好啊,无师自通,要不你上二班。” 整个高一学生有学英语的,有学俄语的,还有学日语的,所以张长发才这样说。 “下堂课英语。”林若波道。 课间的二十分钟很快地过去,铃响了。 赵守志快步地走进教室,坐在座位上。同桌的赵东波正小声嘟囔着,他正为出公开课做准备,老师指定他在课上复述《王贵与李香香》。 操场上没有一个人影,全班同学都等待着。 英语老师——一个二十多还没有结婚的文静的女青年出现在前两栋校舍间的空当中。她走得很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不情愿走进教室。她一边走,一边摆弄着手指。 张长发探着脖子看了两眼,道:“老师正寻思怎么教呢,我不会的话怎么办呢?我会了学生不会怎么办呢?” 胡长河咧开嘴笑道:“吔吔吔,你和老师睡过呀?” 胡长河自知这话太粗俗,就尴尬地自嘲道:“这破叉嘴,呸呸呸——” 他的话越说越俗,同学们的笑声越来越响亮。 英语老师进来后,说笑声戛然而止。 赵守志从不为难于英语学习,他的天性中有对于语言的偏好,无论是说还是写。尽管他对于老师所讲的初中第三册英语几乎是烂熟于心,还是很用心地听下去。 第一九九章 她说明天去学校 中午放学后,赵守志将书包放到桌格里,就空手奔向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叽哩咣啷地推出后,忽然想起应该将语文书带上,因为有一篇课文需要背诵,就急匆匆地赶回。刚刚走到门口六七米远的地方,于爱莲迎见他后小声地问: “你怎么又回来了?” 赵守志大声回答:“我取语文书。” 于爱莲撇了他一眼,说道:“你打仗啊,那么大声。我先走了,不等你,放学时人多。” 赵守志有点儿茫然地看着于爱莲,过了好几秒钟才向教室里走去。正在做值日的王维山见赵守志去而复返,便嘻嘻笑着与他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个正题。赵守志心急,却又不能有所表现,好歹聊了几分钟后说: “冒烟了,呛嗓子,不跟你说了。” 他出来,不理会王维山幸灾乐祸的笑声。 路上络绎不绝的同学延绵着,但也只是几分钟便拉开了空档,稀落落的一堆堆儿,一簇簇向前蠕动。 赵守志将车子蹬得飞快,如风驰电掣一般。 在李小屯村口,赵守志终于追上了于爱莲。听见后面呱啦啦的响,于爱莲就回过头看,见是赵守志,忙说: “骑得还挺快呢。诶,赵守志,你回班里后看没看见杨晶莹?” 赵守志努力回忆了一下道:“好像她没在屋,我就看见王维山他们值日了。还有……秦丽敏她们几个在窗户下站着。” 于爱莲点头“嗯”一声表示明白了。在她转向时提高了音量道: “明天我上学校看书去。” “你们学校好玩吗?”赵守志问。 “好玩儿,还有风琴呢。”于爱莲的声音飘过来。 赵亚芝没有赵亚兰善谈,在赵守志进到屋里后,她只是询问了一些事情便开始给赵守志做饭。同赵亚兰一样或者说同大多数女性一样,她对娘家侄子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赵亚芝在看赵守志吃饭时说: “守志,赶明在我们村儿说个媳妇,然后再在这儿安个家。” 这是笑话,赵守志不会去当真答。小玉——赵守志的小表妹却是很期待地说: “把我小姑给我大哥。” 姑父刘永辉慢悠悠地说:“那不行,差辈儿。” “差辈儿怕啥,又没有骨血关系。赶明守志大了,咱就和他们家拉割拉割。”赵亚芝半是认真地答道。 赵守志很早就知道大姑父能说会道,人送外号叫刘大话,所以赵守志赶紧说: “大姑父,我还是考大学,成家的事以后再说。” “哎,有志气,这才像个小子样,要考上大学,什么样媳妇没有?别说于爱莲,就是郭凤莲都说得来。” 赵守志一惊,差点儿将嘴里嚼的饭吐出来。姑姑姑父的话说明了他们走动还热络,那种亲戚关系也不是七转八绕绕来的。 下午的太阳向西歪去。 赵守志被小玉和小他三岁却早已辍学的表弟连丰引领着前行二百多多米到了拉林河边上。赵守志在三年前来过这里,不过那时他还小,不懂得欣赏。现在他们就站在被水切削过的崖壁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河套。远远的对面一脉黛青色横贴于天际,如梦如幻,让人产生无尽的想象。赵守志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那是一条没有起伏的平缓的山脉,山坡上住着人家,飘着淡淡的炊烟。即便是现在,他也搞不清那一脉黛青到底是什么,但绝非小时候所认定的,那儿是神仙住的场所。偏西南的珠耳山突兀高耸葱笼如雾,恰如鹅头一般,所以清明祭奠烈士时,校长叫他鹅头山。于朝阳烈士就葬在珠耳山脚下,那儿可能离这里并不远。 由一百米外的坡度徐缓的道路深入到河套中,赵守志感觉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看到各色的草,看到了细弱的但不会断流到河水。连丰表弟告诉他,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到河里洗澡,可以到草甸子上捡野鸭蛋,可以抓“窝啦”,抓小野鸡……南边还有条大河,那里更好玩儿。 草还没有繁茂,还未到最好玩的时节。 第二00章 和她背课文 第二天,天气晴好,风又不来作怪,难得有这么个好的休息日,可以惬意的享受一下。 赵守志忽然想起于爱莲说的“我明天上学校看书去”那句话,忽然心中一动,她是在暗示自己吗?这样的想法一出,马上又被他否定了,人家怎么可能暗示于自己,是自己想多了。虽然如此,他却有了去学校一看究竟的冲动。 赵守志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咬了牙下了决心,让小玉陪着自己去学校。小玉说她们学校屋里有耗子,前天还打死一只呢。 学校在村子的西端,由这儿再向西一片开阔,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投射到五里以外的地方。土围墙,泥草房,这些与自己曾经学习过的那个小学校有太多相似之处,只是细节有所不同。上下对开的老式的窗户里显出一种古旧的情调,屋檐下的麻燕儿窝作为点缀,让这里多了一些生活的气息。 办公室在前栋房的左首。赵守志在门前稍作迟疑后叩门。 “进来!”一个清丽的声音传出来。 赵守志推门而入,垂手站在办公室的地中央。看似不经意的举动,顷刻间让于爱莲捧腹大笑起来,随着笑声,她的肩头也抖动着:“你一敲门我就知道是你,都不用想。” 于爱莲说完站起身来将笔和本子放到一边。 赵守志注意到今天的于爱莲刻意修饰了一番,她的端庄的脸上光洁细润,散逸着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儿,微微上挑的眼角平添了几许俏皮和妩媚,灰白格子小翻领的外套和浅蓝的薄绒衣很好地衬着她的面庞,让她显得清新而又雅致。 “赵守志,那课文儿你背了吗?”于爱莲问。 “背了,昨天晚上背的,就是不那么熟。”赵守志答。 “那你背一下试试。”于爱莲盯着赵守志,用不容分辨的语气说。 赵守志清了清喉咙,声音不高但却清晰地诵道: 《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忆往昔……忆…… 赵守志背到这里时,忽然支吾起来,他想不起下面该是什么,就挠脑袋摸耳朵。 于爱莲提示道:“峥嵘——” 赵守志结结巴巴的在于爱莲的提示下总算背完了。他自己不满意,还有些诧异,背得好好的,怎么就“打奔儿”了呢? “激扬门字,激扬文字,不要落下激扬文字。”于爱莲严肃地警示,“不行,你多读几遍,不能浮皮潦草的应付。今天不背得滚瓜烂熟,别想回家。” 赵守志红着脸,像小学生一样拿起于爱莲的语文书诵读起来。他的声音在这个不大的办公室里回响,清亮圆润又不失醇厚,扬抑顿挫如歌唱一般。 在于爱莲规定的五遍诵读之后,赵守志又开始背诵。这一次他能完整地背出,但还不流利不顺畅,于是他再读再背。 当赵守志将这首词真正的流利顺畅地背诵完后,于爱莲满意地说:“嗯,行了,你回家。” 赵守志一愣,看着于爱莲问:“回哪儿?” 于爱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就趴伏在桌子上无声地笑起来。 小玉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外面。 笑得脸色通红的于爱莲从桌子上抬起头来问赵守志:“杨晶莹昨天放学时没在班上?” 这个问题又被她提起,所以赵守志怪怪地看着于爱莲。赵守志执拗的目光将于爱莲吓住了,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后,她将目光移向别处。 “没在,你问这干什么?”赵守志要探个究竟,就凑前一步道。 “她说、她说要照相,杨晶莹要走了嘛,想留个纪念。我感觉她好像冷落我,不愿意和我们照。她很骄傲的,像领袖一样,大家都围着她转。” 赵守志立刻明白了,虽然不能也拉帮结派来定义他们,至少可以说于爱莲与杨晶莹相处得不那么融洽。他这么想过后,脑袋一热便口无遮拦地说: “你们女生就是好挑理见怪,针尖那么大点事都能当成天。” 于爱莲明显的不高兴了,嘟起嘴巴嗔怪道:“啥我们女生,是她们,但不包括我。本来嘛,杨晶莹莹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都把她当中心。” 赵守志认真地想了想,确实如于爱莲说的那样,杨晶莹俨然是女生的领袖,甚至于上厕所都居中与人牵手而行,神情中透着无比的优越。 “哦,你说的还真是,你们女生都像众星捧月一样对待她”。赵守志话音刚落,于爱莲纠正道: “没我,是她们。” 赵守志忙点头说:“对对,是她们。” 于爱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眼角溢出泪花,脸色涨红。 “背课文,看你忘没忘。”于爱莲再一次要求。 赵守志危襟正坐,像小学生一样酝酿了一下情绪后,背诵道: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 当赵守志将最后那句“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诵读完,于爱莲明亮的目光停伫在赵守志的脸上,好一会儿才赞叹道: “你比赵东波读的好多了。” 赵守志不怀疑她的话,他觉得于爱莲是认真的由衷的,没有半点的虚应恭维。 “啊,我们屯儿有个很怪的老头,整天神神叨叨的,会折跟头还会算卦,跟诸葛亮似的。他还会吹埙呢,估计也会弹风琴。” 赵守志眼看着墙角立着的风琴说。 “你会弹吗?”于爱莲问。 “会,我会弹贝尔扎克的《w大调幻想曲》。”赵守志的天性中有来自赵庭禄的遗传,说话的方式做事的态度为人的准则个人的能力以及偶然的不严肃不认真,都与赵庭禄相像。于爱莲饶有兴致地到风琴前,将琴盖儿打开招手道: “来来来,你弹一首。” 赵守志笑滋滋地坐到椅子上,煞有介事地把手指搭在琴键上,再踏踏板。随着呼哒哒的踏板声起,赵守志将十根手指齐刷刷地按在琴键上,同时唱起来: “小汽车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嘟嘟嘟嘟嘟嘟喇叭响。我是汽车小司机,我为祖国运输忙……” 赵守志的歌声清亮,也极富韵律,只是他弹出的琴声却杂乱无章,让于爱莲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赵守志本也是胡闹,所以只一会儿工夫他便从椅子上下来。 于爱莲故意睁大眼睛问:“完了?” 赵守志答:“完了。” 于爱莲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说:“想不到你还是挺好玩的一个人。” 赵守志在这儿与于爱莲共处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告诉了许多关于他的事,他也知道许多于爱莲的事,他知道他爸爸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他知道他妈妈姓艾,他也知道了,于爱莲七岁那年差点儿被河水吞没。 赵守志领着小玉回到大姑家后,驮着半袋大米沿着一条他所不熟悉的道路回家了。他在向回骑行时,不断在眼前复映着于爱莲的笑靥,在耳边回响着于爱莲的笑声。 第二0 一章 他为她修桌椅呢 在赵守志周一上学时,赵梅波恰巧由东边过来。她叫住了赵守志道: “你回来咋没上我家呢?” 赵守志在清凉的风中提了提鼻子,看了看端正微胖的赵梅波说: “我回来时都二点多了。姐,我大哥干啥呢?” 赵守志不像其他的兄弟那样,大姐二姐的区分得很明白,他一律称为姐。赵梅波很是爱怜地为赵守志摘掉扎在衣服上的草棍儿,然后回答说: “他能干啥?干活呗。守志,好好学,咱们、老赵家、就指着你出息人了。赵梅波说得极其的认真,连她自己都被感动了。 说了几句话后,赵守志骑上车子走了,驮货架上搭着半袋苞米碴子。土路向西边延伸,一直到村子的尽头,然后折向西北。虽无大而且深的车辙,却也坎坷坑坑洼洼,只有路边还算平整。赵守志就贴着路边向前骑行着,只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转角处。 张淑芬目送完儿子后,对赵梅波说:“梅波,这么早就上班?” 张淑芬扎着灰蓝布的围裙,趿拉着鞋,一副随随便便不修边幅的模样。 “老婶儿,今天吃饭早,我爸要上公社开会。我老叔呢?”赵梅波抻了一下衣角,然后又理了理头发说。 张淑芬将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回答道:“上生产队了。” 赵梅波与张淑芬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后就走向上班的路。这条路她熟稔得闭起眼睛都可以复映出每一处细节,甚至于连那块被丢弃的因潮湿而硬化的水泥袋子都能被她准确的找出位置。 赵梅波昨天晚上和郑秀琴生了气,因为母亲不问青红皂白骂了赵守林,怪他将自家的一块上好的松木板拿走了,给王振江家做碗厨的背板。不过早晨母亲的态度大反转,用近乎讨好的语气和赵梅波说话。赵梅波有时来母亲的气,但更多的时候是无奈的忍受。 在经过学校旧址时,她如往常一样向里张望。围墙还在,只是那里边的残垣断壁已被拆除,靠近路的这一侧已盖起了三间的拉合辫房子,房顶上张铺着涂了沥青的油粘纸。 一切都在变,悄无声息。 赵梅波刚一进自己班里,一个虎头虎头虎脑的小学生就喊道: “老师,咱班李大旺的凳子腿儿掉了。” “掉了?”赵梅波自言自语。 “老师,李大旺‘嘎达’掉的。”这个小家伙告起了状。 赵梅波吩咐道:“去,回去看书。” 赵梅波走前几步,看着惶恐站立着的李大旺。还没等她问怎么回事,李大旺就面色通红地说: “老师,我没‘嘎达’,我一拽就掉腿了。” 赵梅波安慰了他几句后,俯身察看,见长条凳的凳腿的榫头已经破损,不能与卯口严密地接合。要是守林在这儿就好了,他可以很快的将它修好。赵梅波将长条凳子拽出后,拿着凳腿儿仔细端详,那样子显得她很为难。最终她还是放下蹬腿儿,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老更夫老吕见赵梅波进来,拧了一下鼻子,乌拉拉说: “赵老师这么早就来了,我刚吃完饭。那什么,我出去有点事。那天我看见你爸了,他说哪天请我喝酒呢。” 赵梅波对老吕的话只是一笑置之,并没有做过多的回应,但这已是老吕十分地满意,他哼着二人转的曲子离开了。 赵梅波从程焕礼的桌下找了一把斧子和一块儿小木板后,来到门外。陈启军少有这么早地到了学校,这很让赵梅波意外。于是她问道: “陈老师,你没吃饭呢?” 陈启军红润的嘴唇嘟起,说:“吃了,我就喝了一碗水饭,吃了两口咸菜。” 这样的回答极其的自然平常,但赵梅波却觉得觉得非常有趣。她抿嘴儿轻轻地笑道: “早晨没胃口,吃不下去。” “你拿斧子干什么?”陈启军问。 赵梅波挑了挑眉毛,说:“修凳子。” “修凳子,你修凳子?”陈启军不相信她的话,盯着赵梅梅波看,“还是、我来。” 陈启军说完从赵梅波手中接过斧子和小木片向赵梅波的班级走去。赵梅波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后,那条凳子算是修好了。不过陈启军说凳子只是勉强能用,等会儿还得跟郑文山说再找一条结实的椅子。 赵梅波看着陈启军突然问道:“你嘴咋老那么红呢,涂口红了?” “没有没有,我是男的。”陈启军极力否认,“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从小就这样。” 赵梅梅波见他这副着急的样子,不禁开心地笑起来。 下午,程焕礼找了一条稍微结实的长条椅子给了赵梅波,那条被替换下来的长条凳被他扔进了仓库里,他说冬天好用它烧炉子。 安静与喧闹就在校园里交替切换,朗朗的读书声与欢笑声交融着相互渲染,恰如那几抹淡淡的白云,悠远飘渺。赵梅波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日复一日地生活学习,新的日子似乎是对旧日的重复,却又迥然不同。 第二0二章 赵守林处对象了 这天晚上,赵梅波看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时,就对母亲说: “妈,以后别呜嗷喊叫的多不好,让人听了以为要打仗呢。” 郑秀琴不满的表情渐渐浓重起来,瞪着眼问:“我啥时呜嗷喊叫了?” 赵梅波本想说“你现在就嗷嗷喊叫了”这样的话,但转念道: “昨天你不就骂守林了,大小伙子啦,你张口就连崩带损的,考虑过他的感受没?守林眼看着就要娶媳妇了,你这样式的谁家姑娘敢给!” 赵梅波故意将事情说得严重,这很奏效,郑秀琴板着脸嗫嚅了一会儿,挤出一句: “我可不像你们老赵家人那样会说,我就是想哪儿说哪儿,不让说我得憋死。” 她的语气缓和了,不似当初那样严厉急促。赵梅波乐了。说: “我是老赵家人,你不也是老赵家人吗?” 郑秀琴轻轻地骂道:“去你妈的。” 这样的情景每隔几天就会重复一次,只不过内容有所差异,赵梅波已见怪不怪。 在赵梅波的心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疑问,守林为什么讨好似的为王振江家修碗橱而且还拿自己家的木板去做碗橱的背板呢?当然这有合理的解释,王家虽不是邻居却也相隔不远,而且两家相处的还不错。但这仅仅是表面上的,不足以让人信服。直到周六晚饭后,赵守志领着赵梅荣赵梅杰赵梅英赵守业还有王秀杰六七个少年男女浩浩荡荡的到了自家院里时,她才猛然醒悟,该不是王秀杰和守林……是,一定是。她的心忽地跳起来,喜悦之情立刻写满了脸颊。她小跑着迎出门,抓住赵守志和王秀杰的手,用近乎颤抖的声音道: “哎呀,守志秀杰,你们都吃完了呀?” 王秀杰羞涩地点了一下头,虽然她没有说话,但会说话的眼睛做了明确的回答。 赵守志问:“姐,我大哥呢?” 赵梅波努努嘴儿,示意他在西屋。 正在磨刨刃的赵守林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站起来,将半个身子头探出门外,目光在王秀杰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后,又迅速移开。 “赵梅杰,你也出来了?真不容易!” 文文静静不爱说话的赵梅杰答道:“我咋还不行出来呢?大哥,我招呼王秀杰来的。” 赵梅杰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赵守林用破抹布擦去炕沿上的污渍把刨刃放到西墙下的工具箱里后,审视着赵梅杰。他搞不清赵梅杰话里的意思,这个老实巴交的妹妹,没有心机也不会拐弯抹角,可能她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这么几个串门来的本家兄弟姐妹加上赵守林赵守森他们一起闹嚷嚷地说开了,于是整个的三间房里欢声笑语: “哎呀,那天大马勺和李广志干仗了,因为边界。那家什打的,人脑袋都快打出狗脑袋来啦。” “你看见了?净瞎白话,张大白活没死托生你了。” “那你说咋回事?” …… “那天小刘嘎坐拉土车回来时,吹牛叉说他会轻功,屁股一扇忽就窜上去。可哪成想那土刺溜了,他啪叽就卡地上了,差点被车抿里边儿。” “哎,赵守业你还说别人呢,你那年坐马三倔子车不也差不点让车给抿死了吗?要不是你把住车辕子,你魂儿都没了。” “你这人就愿意揭我老底,看我怎么收拾你。” 赵守业抓住了赵守森,两个人摔起跤来。 赵梅波假装生气地呵斥道:“别疯了,磕着碰着咋整?都把手松开!” 一阵开心的笑声过后,赵梅波问王秀杰:“秀杰,你好像和守志一班,对?” “赵老师,我们俩就是一班呢,葛老师教我们。他学习可好了,就是有点马马虎虎,老师说的。”王秀杰眨着眼睛说,很可爱的样子。 “秀杰,可不要叫我赵老师,就叫我大姐。不管是从你妈那还是从你爸那,怎么论都是姐。”赵梅波的话很亲切。 那么,由现在开始,王秀杰就叫赵梅波为大姐。当王秀杰叫出第一声后,她的脸涨得通红。这本是很平常的称呼,但她却说的很艰难,由此更加明确赵梅波当初的判断。所以在赵守志这几个男孩女孩走掉以后,赵梅波悄悄地问赵守林: “跟姐说,你是不是和王秀杰处对象呢?” 赵守林把胳膊抡了两抡,否认道:“没有,她才十七”。 这种否认完全不被赵梅波信服,于是她盯着弟弟看。赵守林扛不住姐姐审视探究的目光,就深深地低头,眼帘却挑起,偷看着赵梅波。 赵梅波诡秘地一笑,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后,自顾自地说道:“还挺会溜须的,知道送木板了。” 她的话被赵守林误解为是在批评,就抬起头来辩解道:“不是我送的,是她要的。” 赵梅波看他委屈又无辜的神色,忍俊不住咯咯地笑出来道:“我可没有批评你的意思哟,相反的我还要的表扬你。我大弟有出息了,会讨女孩子的欢心了。说说你和王秀杰是啥时好的?” 赵守林听赵梅波这样肯定地表示后忸怩的神情慢慢地散去,他讲述与王秀杰交往的历史,言语中充满甜蜜的向往,目光中融汇了太多的渴望。同大多数男女孩子一样,赵守林的爱绝谈不上惊天地泣鬼神,一切都以平淡开始,爱意与甜蜜的关心在目光中传递,彼此属意的情感,用心便能感知。 “就这些?”在听完赵守林简单的支离破碎的叙述后,她说,“没说明白,可我听明白了。守林,都怪你当年不好好念书,要不现在就可以写情书情诗了,哈哈哈……” 赵守林很享受如此的嘲笑,他的心完全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中。 郑秀琴虽未参与到她们的谈话中,可她却将耳朵伸得很长,这边的一切他都听得明明白白。赵梅波到东屋后,她小声地问: “王秀杰相中守林了?太好啦,那孩子大眼秃噜水灵灵的,招人喜欢,等过年咱们就张罗给守林结婚。哎呀!哎呀!” 赵梅波道:“什么呀?王秀杰才十八,小孩子呢。” 这天晚上,赵梅波辗转反侧,好久也没睡着。她想赵守林的事,想自己的事,想得昏昏然,脑袋都要爆炸了。 第二0 三章 才不当老师呢 第二天早钣后,赵梅波去了赵庭禄那里,详细向赵守志打听王秀杰的性格人品。赵梅波并非反仅仅要验证自己对王秀杰的判断,也是由此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赵守志有条理的清晰的讲述,让赵梅波赞叹不已,她逗赵守志说: “你以后当老师。” 赵守志想也没想地回答道:“我才不当呢。” 赵梅波将好看的眉毛扬了扬问:“那你当啥吗?” 赵守志说:“当作家。” 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像是作家的名号唾手可得一样。 赵守志下午二点多到学校时,见赵东波正在床上修改着他的发言稿。前些日子那次公开课中,他复述《王贵与李香香》时,赵守志曾用食指尖儿轻轻划动他拄在桌沿儿上的手,但他好像没有察觉一般。那次抛头露面风光了一把后,他似乎又重拾回了自信心,那种骄傲的派头又重新显现。许成贵老师让他撰写发言稿并把在开幕式上代表全体学生讲话的任务交给他后,赵东波俨然是天下舍我其谁的姿态,这让赵守志忍俊不住在暗地里笑了几次。原本许老师有意让赵守志发言,但让赵守志婉言推迟了,他的理由是:自己到班上才刚刚两个多月,一切还未真的熟悉起来;另外赵东波十分的优秀,无论是在写和说上,所以这次还是让他表现自我更适合。其实在深层次上,赵守志已看出赵东波对自己有些许的抵触,怕与他产生矛盾,那样就得不偿失了。能在开幕式上发言与否没那么重要,那不过是脸面,可有可无。 歌咏比赛将各个班级都调动起来,高一一班自然也不例外。音乐老师在教了几天《中国中国鲜红的太阳永不落》后,突然撂下挑子不干了,因为同学们故意将声音快半拍或慢半拍,于是那歌唱得参差不齐,长短不一,而且伴有拍击桌面的杂响和凌乱的脚跟踢到地面的乱响。虽然班上捣乱的男生们一起在老师家里赔礼道歉负荆请罪,最终也是没能将老师再请回来。当然,许成贵老师严厉地批评了同学们,声称若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则是定斩不饶绝不姑息。 新转来的英语老师是个小个子的三十几岁的男人。他姓郭,被林若波背地里叫做郭pia子。郭老师教唱的是英语歌曲《i love pekg's tian an n》。儿歌,高一学生唱儿歌也颇有喜感,但好在是用英文唱的,就显得很有水准很洋气。 现在,赵东波念念有词,虽然声虽然不大,却很清晰: 在这知识爆炸的年代,我们青年学生更应该努力学习,奋力拼搏,只有这样才能肩负起祖国和人民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 ……同学们,未来是我们的。 现在……实现四化的宏伟蓝图,让我们的祖国立于世界的强国之林。 五讲四美三热爱,学习…… 星期日的下午基本上都是轻松安逸的,不需用看书写字,都在宿舍里乱说乱道,或者对女生平头品足。 “诶,咱们班于爱莲瞅人那样瞅。”张长发把眼角挑起腮肉抖动着。 宿舍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赵守志地回忆了一下,纠正说:“没有没有,是这样瞅。” 他微微侧着头撩起眼帘,同时右嘴角轻轻牵起。 “哎,你别说赵守志学得还挺像。老实交代,你和于爱莲是不是有猫腻?不说死啦死啦的。” 赵守志努力镇定自己,让自己看起来处于自然的状态中。 “没没没,猫腻是不可能有的,就算我想有人家也不干。”赵守志说。 这样的话说出时,他的心里怦怦地跳。一个高个子的男生问张长发:“你怎么看出杨晶莹戴的是平镜?” 张长发嘻嘻笑道:“那天我摘下来看了的,要不我咋知道?” “吹吹吹,吹得山崩地裂……” 直到晚饭钟声响起,宿舍里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赵守志和王维山一起走出宿舍的门时,王维山道:“赵东波净他妈扯犊子,还说老师求他发言的,发炎!” 赵守志莞尔一笑,他想起了上些天老师找自己谈话的情形。但赵守志没说什么,未就此事做点评,只是摇头道:“天又抹糊眼长毛了,怕是要下雨。哎,你说我是上我老姑家呢,还是在宿舍住呢?” 王维山不做肯定的回答,也不作否定的回答,只是说:“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 说完他哈哈笑起来。 “我寻思把苞米碴子换成饭票,可食堂管理员还没来,这事扯的。要不我吃完饭去?”赵守志自言自语道。 今天食堂里吃饭的人少,所以就显得不那么拥挤喧闹。 赵守志最终还是没在宿舍住下,而是回到了赵亚兰那里。夜里下了雨,虽然不大,却不能骑自行车了。赵守志对赵亚兰说: “老姑,天老下雨,我还是在学校住。” 他的理由绝对充分,这就让赵亚兰不再坚持,他告诉赵守志,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赵守志感觉到姑姑内心里有很多不舍,同绝大多数做姑母的一样,她疼爱侄子。在以后的两年中,赵守志虽然常去,但住在赵亚兰家里的时日却不多。 第二0四章 没有正形 第二天早晨,赵守志打点起自己的学习用品走到小桥边,习惯性地向南望,从十多个人影中,他分辨出了于爱莲。于是他故意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等着她。稍显泥泞的道路上,赵守志神情自若地走着,头上是蓝天白云,身旁是刚刚泛绿的田野。 尽管赵守志走得很慢,可于爱莲还是好一阵才赶上来。这时,可以依稀看得见那座小桥了。 “赵守志,你走得那么快,都要累死我了。”于爱莲脸上沁着汗,红润润的透着一点顽皮和故意装出的嗔怪。 赵守志心领神会,但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是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女孩儿道:“那个小丫头片儿鞋不跟脚,一走一秃噜。” 于爱莲白了他一眼道:“说什么呢?还丫头片子,我打你个丫头片子样。” 于爱莲斜肩挎着书包,看上去身体就向左偏去。 “把书包给我,正好一肩一个不偏坠。”赵守志说。 于爱莲不做推辞,把书包取下交到赵守志手里。赵守志将两个书包交叉着斜挎起来,昂首挺胸地说: “看我像不像解放军战士,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前面的小女孩回过头怪异地打量着赵守志一会儿后,无声地笑了。因为她笑,于爱莲低声地提醒赵守志说: “别没正形,像个学生样。” 她说得过于严肃,结果自己反倒先笑了。 “赵守志,你咋不发言呢?” 赵守志一愣,不解地转头看她说:“发啥言?” “就是老师让你在歌咏比赛的开幕式上发言。” “哦,那个呀,我不想。上一次去烈士墓凭吊于朝阳后,我看赵东波有点儿不是心思,所以……哎,于爱莲,你怎么知道?” 于爱莲脸上呈现骄傲的神色说:“我是学习委员呢,老师找我们讨论过这事。” 赵守志恍然大悟。 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说话,很快就到了离小桥一百多米的地方。 “赵守志,把书包给我。”于爱莲停下脚步说。 赵守志继续走着,说道:“我还没有背够呢。” 于爱莲紧走几步追上小声责怪道:“哎呀,别闹了,闹什么闹啊,让别人看见。” 嗯,是个问题。赵守志将于爱莲的书包带牵起从头上绕过,然后递给她。于爱莲没有和赵守志同步向前走,而是慢下脚步,眼看着赵守志将自己落得越来越远,最后跨上桥面。 许成贵老师在课前强调了学习的重要性,除了告诫同学们不能荒废时光外,还不点名地批评了班上几个同学,批评不守纪律不完成作业的行为。 “下午找时间继续排练小合唱,另外有一本语文练习册挺好,于爱莲同学负责收预定款。”许成贵老师说。 课上到一半时,孙明和林若波敲门进屋站在黑板的南侧,看着老师,等他发落。但许成贵老师并不批评他们,而是继续讲课,等到把课讲完后,他来回踱着步子说: “你们俩知道犯什么错误了吗?” 林若波眨着眼睛说:“迟到了。” “迟到了?吃道了啊。你们俩牙口挺好,还能吃道呢。那道多硬啊,别崩了门牙。”许成贵老师仰着脸慢条斯理地说。 赵守志忍俊不住,突然乐出声来,引得全班同学都回头看他。许成贵老师并不看笑声的来源,依然扬着脸说: “笑笑笑,下一个就是你,除非你不迟到。” 赵守志忍住笑意,憋红了脸看前面的林若波。林若波像捡了个金元宝一样,喜滋滋的微张着嘴。 “说说,为什么迟到了?”老师才将话步入正题。 孙明神情严肃,一板一眼地说:“昨天晚上下雨了,早上起来看不能骑自行车,走着来的。” “哦,下雨是下雨了,可雨也不那么大呀。雨不大,不能骑自行车,那就是沾胶子。嗯,理由很充分,回去。”许成贵老师终于将扬起的脸放下来,平视着孙明和林若波。 这颇具喜剧色彩的一幕,让赵守志回味了好一阵子,直到下课时他才将注意力集中起来。 于爱莲在收钱,同学们在交钱,拥拥挤挤的。赵守志没有立刻过去,他想了想后站起身,站到外面,依靠在窗台上享受阳光的爱抚。 五月下旬的天气已有几分的热力,风又很少来作乱,所以八九点钟的光景很令人舒适惬意。操场上微微地腾起蒸汽,太阳下的地面渐渐地不为人觉察地变得干爽。 赵守志忘记了交钱,所以在第三节课的课间,于爱莲大声喊: “赵守志!” 这时赵守志正和赵东波在座位上顶拳头玩儿,听她这么一喊立刻停下来,循着声音望去,恰好与于爱莲的目光相接。 “到!”赵守志挺直腰板答应了一声。 他的这一声答应立刻引来一阵哄堂大笑,于爱莲微低了一下头,然后又抬起头很严肃很严肃地说: “赵守志,交练习册钱,就差你一个了。” 赵守志忙不迭地来跨出自己的座位,从前面绕过到隔行的于爱莲桌前,将五角钱小票放到她桌上。 一定是赵守志拙朴的动作让杨晶莹觉得好玩儿,赵守志见她看自己,然后又把头微转过去,镜片后面的眼睛有一层笑意。杨晶莹同桌的女生趴伏在桌子上,双肩抖动了几下。 赵守志不自然地接过于爱莲找给他的一角六分钱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嘘了一口气说: “吓死我啦。” 他夸张的话语又引来了邻近的男女同学嬉笑的目光,邻桌北侧的杨晶莹更是哈哈地笑出声来。 按照老师的安排,英语老师在第六节继续教唱《i love pekg's tian an n》。已经完全发育好的男声女声整齐划一地回响着: i love pekg's tian an n the sun rises over tian an n our great leader chairan ao he leades archg on i love pekg's tian an n the sun rises over tian an n our great leader chairan ao he leades archg on 儿歌被这帮十七大八的青年男女们用英文唱出来,也颇有韵味。 英语老师再到这的第二天就让赵守志朗读课文:梁大妈的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所以他她很惊讶…… 赵守志流利的朗读很让他自豪,他天赋中对语言的敏感和天性里的自我约束成就了他,使他看上去聪明伶俐,又不浮躁,不盛气凌人。 王维山曾对他说,你赶上广播员了,读的就是好听,咱班女生都支楞耳朵了。 三天后的歌咏比赛上,高一一班的合唱声响起时,赵守志做为合唱队的一员站在第二排上,他的前面是胖乎乎的张淑芬。王维山演唱了《牡丹之歌》。他的歌声清澈透亮,如微风吹起的波浪一样播散到遥远的未来。也就是在这时起,他有了考音乐学院的意向。 第二0五章 友情的延续 陈启军这十数天来情绪异常的低落,虽然不是长吁短叹,却也是愁眉不展。今天他好像有了一点那模样,能偶尔参与到大家的谈话中了。 李秀丽讲了半堂课留了作业后,匆忙地拿着那只小布包,上了厕所后出来,恰好赵梅波也由她班的门里出来向这边走,于是她站住,等着。待赵梅波走近后,她明知故问: “嘘嘘去?” 赵梅波扬了一下胳膊道:“老没正经。” 李秀丽得意地呵呵一笑,道:“快点儿的,别磨磨蹭蹭的撒细尿拉线屎,肚子一使劲简单麻溜快。” 赵梅波莞尔一笑后走到里面。 李秀丽顺着刚栽过不久已成活的小杨树林儿的边缘慢慢地走,手不断地挥舞着。 赵梅波从后面过来时,她正低头看一颗蒲公英:“婆婆丁都老了,不能吃了,大地里的苣荬菜也老了?” 赵梅波嗯嗯嗯地答应着。 “这树现在看是活了,要是明年春天还能发芽长叶就彻底地活了。”李秀丽说。 赵梅波不太明白她的话,不过她不想问个究竟。李秀丽也只是看见什么说什么,没有深究的意思。忽然,她站定面对着赵梅波说: “梅波,我看陈启军这几天咋跟小蔫鸡儿似的,是不是他那对象彻底黄了?我都好长时间没问他和王、王……” 赵梅波接过道:“王秀敏。” 李秀丽诧异地看着赵梅波,随手扯过一片小树叶攥在手心里。赵梅波忽然觉得自己说走了嘴,这无疑是向她证明在心里还有陈启军的位置,要不然怎么牢牢地记着那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梅波,我去打探一下,你等我消息。他们班好像是体育,要不就是活动。”李秀丽说。 赵梅波想劝阻这个冒失鬼,但李秀丽已拔腿向后栋校舍的东边走去,风风火火急不可耐。 她真去了?她会怎样说?会不会说自己心中的心中正暗恋他?会不会……赵梅波有那么多疑问。自己怕是真的喜欢他?或许是自己压抑着自己,因为那个王秀敏。 李秀丽走到陈启军班级的门口后,探着身子向里张望了一下,见陈启军正躺在搭接在一起的两张课桌上放仰巴登,就大声又不失亲切地问: “启军,你这是怎么了?一天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打不起精神。” 陈启军忙坐起招呼道:“李老师,进屋里。” 李秀丽进屋捡一张长条也坐了下来。 “也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好……”陈启军欲说还休! “启军,是不是因为王秀敏?”李秀丽单刀直入不拐弯抹角。 “嗯,是,王秀敏和我拉倒了。” 陈启军向李秀丽讲起了他的事。 简单地说,陈启军给远在外地的王秀敏写了很多信,初始还有回音,但后来就音信皆无了。一个月前听接近王家的人说,王秀敏被她大爷安排了工作,而且订了婚,男方是供销社的职工。 陈启军在叙述时显得有点伤感,最后说:“我不想再和她处,处不来,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我这是何苦!我头秃吗?我眼瞎吗?我有工作,我一个月还能挣四五十块钱。现在就算她愿意,我还不干呢,什么事呀?” 陈启军说完又嗵地仰面倒下。 “启军,你真和那个王什么黄了?”李秀丽问。 “黄了,彻底黄了。人家不接茬,我还上赶着人家?”陈启军仰面看屋顶,穿着懒汉鞋的脚一勾一勾的。 “啊,启军,我有个人儿,不知你同意不同意?”李秀丽微倾着身子,好像这样才会是使陈启军听得更清。 “谁?”他问。 “赵梅波。”李秀丽答。 陈启军忽地一下坐起,瞪着眼睛看着李秀丽,一句话也不说。 “你干什么?跟诈尸似的!有话说话,别瞪眼珠看,瘆人巴拉的。”李秀丽说话时也大瞪着眼睛。 陈启军自觉失态就笑了笑,然后从桌子上下来问道:“赵梅波能看上我?她那么漂亮还有点儿高、高傲。” 陈启军想找出一个更恰如其分的词来形容,可搜肠刮肚后却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赵梅波哪高傲了?人家那孩子稳当不疯张,做事有根有派。”李秀丽为赵梅波辩解道。 “不是不是,不是那意思。诶,怎么说呢?就是她对我冷冷落落的。”陈启军语无伦次的表白,让李秀丽明白他内心所想,就逗他道: “你的意思是赵梅波得天天跟你屁股后面转,贱贱儿的维奉你?直说,你到底相没相中她?” 陈启军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眨着眼睛。 “怎么想的,你说。”李秀丽瞪着眼睛像问讯学生一样,“赵梅波那一堆那一块就摆在那,好赖你都看在眼里了,不用我介绍。” 陈启军摸着鼻子张张嘴,然后又骚头:“怎么想的?今年过年时我就寻思了,王秀敏不和我断我也得和他断,揉肠扯肚的我可耗不起。赵梅波、那个、其实,我那什么……” 陈启军没说出那什么是什么,倒是李秀丽率性地替他说了:“痛快儿的麻溜的,别磨磨唧唧的,想和赵梅波处对象就直说,她在那呢。” 陈启军一遍一遍的用左手摩挲着脖子,转了两个圈后问:“她同意吗?” 李秀丽没有回答他,只是颇有深意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微笑了一下。 李秀丽走后,陈启军端坐着,眼睛盯着前面的语文书。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向赵梅波的班级走去。 此时赵梅波正站在课桌的边角旁给学生批作业,她批得认真,连陈启军的敲门声都没听见。及至有学生提醒,她才转过身看,然后走过去。陈启军示意赵梅波出来。赵梅波抻了抻衣服的一角,整理了一下发丝后,来到门外问: “陈老师,什么事?” 陈启军的嘴唇翕动着,过了四五秒后才说:“我早上没吃饭,哦,不是没吃是吃得少。” 赵梅波没猜到他的本意,就笑着说:“饿了?” 她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陈启军。陈启军有点儿慌,急忙避开赵梅波的目光:“饿了。赵老师,我想中午上你家吃去,让你家婶儿做。我好些年没吃到妈妈做的饭了。” 鼓足了勇气说出这句话后,陈启军大胆地将目光停伫在赵梅波端正的脸上。赵梅波一下乱了方寸,不知所措地用脚尖捻动着地面,目光低垂,扫视着旁侧里学生画的方格子。 “行吗?”陈启军问。 “行行行,我这就去告诉我妈。”赵梅波猛然醒悟一般返身回教室简单布置了一下,就旋风一样地走向大门外,连李秀丽大声的问话都没听见。 赵梅波的胸膛鼓荡着的甜蜜的惴惴的渴望像要从里面迸发一样,难以遏止。原来她是喜欢或者是爱陈启军的,只是这种情感被强行抑制着。赵梅波想轻轻歌唱,想翩翩起舞,她要唱给青杨听,他她要舞给白云看。 赵梅波急匆匆地赶回家后,对坐在门槛上呆看着菜园的母亲说:“妈,中午做点饭呗。” 郑秀琴手拄着膝盖站起来,说:“哪天都做饭呢。” 赵梅波没说清楚,所以进一步明白无误地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做两个菜,陈启军要上咱家,他早晨没吃饭呢。” 郑秀琴转着眼珠子想了想说:“就他,没别人?” “没有,就他一个。”赵梅波说完后跑出门外。 “我刚在园子里忙完,这还得做饭,还得整俩菜?”郑秀琴咕哝道。突然她的嘴角泛起一抹笑容,之后,忙三火四地去园子里薅了一把鲜绿的大葱,“都他妈都快十点了,也不早点回来告诉我,这死丫崽子。” 她看了看挂钟后,摇摇头又点点头,无声地笑了。 赵梅波和陈启军在午休铃响后走到大门口时,李秀丽满脸喜悦地追出来道:“梅波,告诉你妈装酒了吗?要没有,你去装点儿,我这有钱。” 陈启军忙回头道:“我不喝酒。” 李秀丽开玩笑道:“咋的第一回也得装个人,今天不喝就不喝。姑爷进门,小鸡没魂,哈哈哈……” 赵梅波涨红了脸,没有回应,只在前面走着。 “这家什的进展真神速。”李秀丽含笑的话音又追过来。 对于陈启军来说,赵梅波家并不陌生。他很多次出入这里,熟悉那三间的泥草房,熟悉那上下对开的窗子,也熟悉菜园里的草木陈设。他知道东侧有一棵杏树,酱缸贴墙立着,南面垛着玉米秸秆。但作为全新的身份走进这普通的农家院落,他还是有新鲜感,不由得把一切看得更细啦。他注意到房门被铁丝斜拉着,他注意到堂屋二檩上的燕子窝里有燕子一会儿飞进一会儿飞出,还有东屋锅台上一块锅台板不知为什么叠到另一块上。 “哟,陈老师快进屋里,等会儿我们家掌柜的就回来。”郑秀琴此时总觉得话说得不够好听,就尽力地搜索词句,“上一上午课累了?” 陈启军他特有的有一点甜的微笑做了回应,说:“婶儿,别叫我陈老师,叫我陈启军,这样亲近。是,梅波?” 赵梅波立刻脸红了,将目光看向外面,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叫啥还不行。” 她的内心已感觉到陈启军已将自己和他的关系作了清晰的定位,只是没明确说出来而已。 桌子已放好,四个小菜摆着,颜色鲜明,香气扑鼻:一盘大葱炒鸡蛋,一盘油炒土豆片,一盘儿油炸花生米,一盘儿炖干豆腐。郑秀琴一边向桌上拿着碗筷,一边说: “正好过来卖干豆腐的,我就买了一斤。那卖豆腐的是小个车轴汉,我一喊卖豆腐的过来,他‘呗’儿下就蹦过来了,跟尜似的。启军,没啥好做的,等明天我让你叔上收购站称二斤肉回来给炖上。” 郑秀琴的嗓门大,说得陈启军笑个不停。他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赵梅波说:“婶儿,不用那麻烦的,以后我会常来常往,要都像今天似的就太过意不去了。” 赵梅波听他说话时抿嘴微笑着。 赵守成和赵梅静噼哩噗隆地跳进屋看见陈启军后,马上又缩了回去。他俩个在外屋嘻嘻哈哈对笑着,彼此相互推搡,并不时探头向屋里张望。陈启军招呼道: “进来呀。” 赵守诚做了个鬼脸儿,说:“不进,怕你踢我。” “把大上衣脱了,死热的天。”郑秀琴说。 陈启军脱去了外衣,赵梅波接过放在柜子上。 赵庭喜满头汗水地进屋后,喜气洋洋说:“启军,以后就拿这当你家,想来就来,不要外道。梅波,给启军倒酒。” 陈启军摆手并对赵梅波眨了眨眼睛,赵梅波会意,就对父亲说:“下午还上课呢。” 有了赵梅波的这句话,赵庭喜便不再相让,于是纷纷落座。 赵梅静只吃了一点点就下去了,赵守诚说她张不开嘴。赵梅波逗他道: “你能张开嘴?” 赵守诚逞疯一样说:“能啊,你看。” 他说完就抡起筷头夹这个又加夹那个。赵梅波在桌底下蹬了他一脚。 赵守诚走后,赵梅波说:“守诚这孩子学习不好,老是蹲班,要不该上初一了。” 陈启军扒了一口饭说:“知道,他就是淘,其实脑瓜还挺好使的。” 赵梅波和陈启军出双入对地从学校到家再从家到学校,就给了人们一种明确的认知:他们谈恋爱了。不过在赵梅波看来,这还不是恋爱,仅仅是男女同事间友情的延续,以后会?一定。 第二0六章 爱情就这样来了 第二天晚饭后,赵梅波到赵庭禄那坐了一阵,她没有避开张芬疑惑的目光,没有支支吾吾避重就轻。她告诉张淑芬关于婚姻的事情有了眉目,至于以后能不能成就婚姻那是以后的事。赵梅波愿意谈及陈启军,她能从中得到异样的满足,那种甜蜜的情感弥漫在胸间唇齿间,看什么都绚丽而亲切,《第二次握手》或《庐山恋》给予她的那种向往现在疏倏忽间变成了可以触摸到的实际的存在。 赵梅波虽然在以后的十几天里和陈启军双入双出,但没有粘腻的举动,还没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她不知道,一切都应当循乎自然。 六月中旬的天气陡然热起来。 赵梅波向下捡着碗筷,不时用裸着的胳膊擦拭额上的汗粒。从窗子看出去,园子里的菜蔬已有半尺多高,绿油油的煞是喜人。燕子从门外轻巧地掠进来落到巢上,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后又调头掠了出去。赵守诚和赵梅静已经上学去了,郑秀琴说上东院儿过一会儿回来,所以现在这三间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梅波,碗里也没多少酱了,是刷还是不刷?”陈启军问。 赵梅波看了看说:“刷了,这都抹糊成啥样了。我妈下的酱好吃吗?” 陈启军把碗放进盆里后,连忙答道:“好吃,好吃,比我爸下的好吃多了,糊香糊香的的。” 初始的盛情招待让陈启军很是不安,所以他告诉赵梅波再这么四个碟八个碗的就不去了。同样的意思转给郑秀琴后,她不再把饭菜搞得那么丰盛,一切都如平常居家一样,简单却不应付。这样效果很明显,陈启军欣欣然地不再有客气的话。 靠边儿站的桌子真的立在墙边,赵梅波看挂钟说:“还有二十多分钟呢。” 这无疑是一个明确的暗示,至少可以再呆十几多分钟的时间。陈启军心领神会,坐在方凳上侧身倚靠着炕沿。赵梅波斜身坐在炕沿上,恰好与陈启军面对,相距不过一臂远,所以陈启军能清楚地看见赵梅波手臂上的纤毛。 赵梅波今天穿了一件小花格的短袖衬衫,再配上精巧的海鸥牌手表,所以看上去就颇为清新甜润。 陈启军咽了口唾沫,说:“梅波,你胳膊上还有花呢。” 赵梅波误解了他的意思,便说:“现在花还没开呢,上哪儿找花去。” 陈启军前倾了一下身子,道:“不是,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栽的花。” 在说话的同时,他的十指伸出点在赵梅波的上臂上。赵梅波心里突地一跳,脸立刻红了,感觉腿也在颤抖。她没有躲避,任由着陈启军的手指在自己的胳膊上点着。异样的激动心扉的快感由那指尖传导过来,扩散到全身。 “你有几个花?”赵梅波问。 “两个,你看。”陈启军将手指收回,弯臂,再用另一只手撩起短袖管儿微微侧转身,让赵梅波看。赵梅波没有像陈启军那样将手指戳上去,她只是微低头查数着: “一个两个,你的花还挺真切呢。我小时候栽花,老师说不疼,就跟蚊子叮一下似的。我们班老师姓张,你不认识,大个,比我还高,这么高。” 赵梅波将手臂扬起,比量着。她扬胳膊时袖口露出油亮的腋毛,被陈启军看得明白,于是他又咽了口吐沫,咕噜一声。赵梅波猛地从陈启军的眼神里发现了自己小小的失误,就放下手臂,低下头不说话。 此前赵梅波只和女孩子谈论过栽花的旧事,比量过花的位置花的大小。现在与陈启军谈起,不免心跳的异常,像书上说的“怀里揣着个小兔子”那样激动得难能自抑。 几分钟后,外面传来郑秀琴故意做出的踢踏声。赵梅波立刻站起来,抓起炕上的毛巾,做出要往杆上搭的样子。郑秀琴进来了,她没有看赵梅波,而是径直到柜前,掀开盖子说: “我寻思给启军做双鞋,也不知多大号的。启军,你试试这双,看大还是小?” 郑秀琴将一双白塑料底的懒汉鞋翻出拿到陈启军面前。陈启军不客气,脱下自己的鞋子试起来,然后道: “小点儿。” 郑秀琴也说:“嗯,小点儿,幅面矮。这双鞋是你爸的,还没上脚的。哎呀,这大热天的还穿回力鞋,多捂的慌啊!” 不知是郑秀琴无意还是有意,她“你爸你爸”的俨然陈启军就是自己的姑爷儿了。赵梅波心里怪母亲说话不加思考,就截断她的话道: “妈,我们该上班了哦。” “去去,别晚了,耽误学生的课。” 下午放学后,郑文山召开了一次校务会议,宣布全公社统考的日子,要求全体教师抓时间抢进度,务必取得一个好成绩。还有二十几天时间,时不我待,所以复习备考的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了。赵梅波自不例外,她希望自己取得好成绩,不仅因为她要强上进,还因为现在身边多了一个陈启军。 第二0 七章 他们一同趟过了水洼 “全公社分为三个考场,我们在中心校。一二年级明天考,三四年级后天考,五年级是大后天。所以三四五年级,明天后天都不上学。”郑文山说。 刘玉民哈哈地笑道:“你这话不对,五年级明后天可以不上学,三四年级后天也不上学吗?” 郑文山醒悟道:“三四年级后天上学,我说话不严密。” 之后他自嘲地笑。 因为是最后一天上课,所以十点多钟就都陆续的放学了,学生这一段的学习紧张,老师们也紧张。 赵梅波与李秀丽并肩走出来后,陈启军也跟了出来。李秀丽回过头问: “启军,你咋没看热闹呢?” 陈启军推着自行车道:“不喜欢。李老师,你和韩老师两个五年班,总共才四十多个学生,你一个人就带过去了。” 陈启军仅仅是为不至于冷场才这么说。 “是呀,韩老师和我都合计好了,大后天不用她来。” 在校门口,李秀丽忽然带笑道:“启军,吃完饭再走呗。” 陈启军咧嘴一笑道:“李老师净逗我。这个天可别下雨,要下雨就糟透了。” 他将话题转移了。 刘玉民新盖了两间房,就在老学校的后身。现在,他们三个在这里分了手,各自回家。 赵梅波总是心怀忐忑,担心自己的学生考不好。虽然她已经历了一次统考,但还没有练就老教师们那镇定自若泰然处之的心态。因为记挂着考试这件事,她晚上的觉都没有睡好,总是做梦,梦见稀奇古怪的画面,也梦见陈启军,梦见他只穿了一件裤衩,拿着一根儿玉米秸秆儿舞动。她醒来后捂住了狂跳的胸口,在眼前复映着陈启军的形象,不禁浑身躁动像有小蚂蚁在爬。 第二天早上起来后,赵梅波看到天阴了,云层遮却了天空,虽不浓厚,却让人心生忧虑。赵梅波暗暗祈祷不下雨,至少下过雨之后便雨霁天晴。十点多时,雨线突然从空中扯下,并伴有一阵大风。没有闪电亦没有雷声,而且那风也像是急骤的雨吓跑了一样,只刮了一阵便躲了起来。 雨持续了半个小时后又骤然停住,太阳从云隙中露了出来,片刻间整个天空变像奔腾着怒涛的大海一样。但也仅仅是二十几分钟的宁静,又一阵刷刷的响声由西南传来,而后整个天空逐渐昏暗,雨幕又将一切笼罩起来。 就这样时断时续的雨下到四点多才完全结束。云拉开了距离,一团一团的像跑累的野马。到夜里九点多,那野马似的云都跑光了,星星在夜空中闪烁。 赵梅波在早晨草草地吃过一碗饭后就穿上黑色的雨靴,走向前面的路。昨日的雨一阵一阵的下得急,所以路上还不算太过泥泞。赵梅波的浅蓝色的裤脚挽起,刚好掩住靴口,所以看起来就简洁又不失美感。 赵梅波到学校后,收拢学生点数着,发现张小旺还没来,就嘱咐班上的同学遵守纪律,不要吵闹,她自己到办公室静静地等着。时间还早。 郑文山办公桌上座钟的针脚正指向六点半。 赵梅波闲着没事翻动北墙上挂着的各种表册时,忽然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和学生的问好声,她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她知道陈启军来了。虽然与陈启军只能有短暂的十几分钟的独处,但她心里还是产生了焦灼的渴望和些许的不安。 陈启军由走廊里推门进来后,赵梅波并没偏转脸,就像没有觉察一样。 “梅波,这道可泥泞了,幸好我穿着农田鞋。”陈启军走近赵梅波道。 直到这时,赵梅波才微侧过头,看着陈启军说:“裤脚上全是泥。” “嗯嗯,甩的。”陈启军将目光扫向自己的脚面,像是有点儿难为情似的,又说,“我爸让我穿靴子,我没干。靴子带泥,不跟脚,走这一路还不得累死我啊。” 陈启军白色的衬衫扣子完全地解开着,露出里面红色的背心。 赵梅波很希望与陈启军独处在一起,但真的在一起了许多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内心里很紧张,看得出陈启军也局促紧张。赵梅波尽量的找出话题来,好让彼此放松,免得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这样艰难地扯出几句话后,两个人反倒更加找不出话题来。 陈启军抬头看看座钟提醒道:“看看学生都到齐没,要到齐了也该走了。” 这句话仿佛是救了赵梅波一样,她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平复了下来。 “应该到齐了。”她说。 检点人数后,陈启军将同学们带了过来,都站在前栋校舍的房山下。这分明是无声的等待,赵梅波会意,再简单交代了几句后,她也把学生领了过来。 “梅波,从后边树趟子过去,那儿可能不泥泞。”陈启军的这个提议得到了赵梅波的响应,于是两个班级的学生在他们的带领下向外面走去。 一带高大的杨树林向西延伸,树间的杂草纤弱得吹弹可折,地面平整不泥泞,只是有些湿滑,南面的玉米葱绿茁壮,叶片宽大肥厚。 走出一百多米后,学生们的队形散乱了,有的已跑起来,欢快地喊着。 赵梅波双手拢在嘴边大声的喊道:“慢点儿,别摔了,保持好队形。” 她的话起了作用,跑在最前面的男同学回望了一眼,慢下了脚步。陈启军忽然逗趣道: “快赶上小广播了,真打远儿。” 赵梅波扬手臂比划了一下,道:“什么大广播小广播,不许起外号。哎,我叔伯姨就叫大广播,成天呜嗷喊叫的,就好保媒拉纤。” 她说完后微笑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陈启军。陈启军吸了一口气道: “咱俩就不用大广播了。” 杂草上的水珠将陈启军的鞋和裤脚全打湿了,所以赵梅波提醒他道:“挑好道走,别不管不顾的。” 陈启军故意踩到一个小水洼上,说:“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 赵梅波咯咯地笑了,之后不再说话。 树林的尽头是一条南北向的荒道,由这儿向南再走一百多米就是连接两村的主干道。虽然是短短的一百多米,但显然这一段要泥泞得多,难走得多,而且分明看见前面五十几米处有一个巨大的水笸箩,明晃晃白亮亮的。已有一大半的同学疾跑过去,还有一小部分正小心地在水里趟着。 在水洼的边缘赵梅波停住了,她想找一处没水的地方绕过去,可是没有。陈启军将一只脚踏了进去,溅起来的水珠复又落到水面上,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哗——啦—— 陈启军在前边走得很有气势。 赵梅波试探着将右脚迈进水里后,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她稳了稳心神调整了一下呼吸,将左脚跟进。水已漫过脚背,真不知道水洼的中心会有多深。蓝天与白云倒映在水中,又有玉米的影子做陪衬,这虚幻的景色倒也很美。赵梅波试着着向前趟了几步,发现水虽不是很深,但已经没过脚踝了。走了几步后,她忽然害怕起来,她担心这水深不可测,会吞没了她。尽管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都是假象不怕的,但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陈启军——”赵梅波终于忍不住呼叫起来。 陈启军听见赵梅波的呼叫,急忙回头,见赵梅波战战兢兢的样子,就喊道:“别动!” 然后他哗啦啦地冲过来抓起赵梅波张开的右臂说:“别怕,我来了。” 赵梅波一阵羞赧,不自觉地想推开陈启军的手,但就在此时她的脚下一滑,左手本能的伸出,抓住了陈启军的衣襟。 这一场景温暖甜蜜。 赵梅波的双手被陈启军紧紧地攥住,牵引着向前走着。他们走得不快,这不仅是因为赵梅波怕水灌进靴筒里,还因为他们心里有默契,要享受这一美好的时刻。将要走出这片小水洼时,陈启军站住,向前看,再向后看,然后目光停在赵梅波红润的脸上。 “梅波、梅……我想亲你。”陈启军艰难地说着。 赵梅波没作声,这便是默许。陈启军迟疑了片刻,猛地低下头,轻轻地在赵梅波的脸上吻了一口。 “让人看见……”赵梅波小声地说,似是责怪又像是鼓励。 挣脱了陈启军的双手后,赵梅波跨到水边。她的娇好的身形与一片绿色相映衬,恰如水面上的一朵清荷。 你爸知道咱们的事吗? 不知道,我还没说呢。 你说二弟六月份结婚,咋还没动静呢? 啊,改日子了,放假的。 赶明上你家看看呀? 可以的,我们欢迎。 …… 陈启军的那一吻好像开启了情话的闸门,自此后他们的说笑声便不停歇了。 到考点后,陈启军和赵明梅波都若无其事地到各自的位置上,好像素不相识的样子。 考完试以后,陈启军的学生被赵梅波带回,他回家。在走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赵梅波好一会儿,赵梅波没有躲避,而是将目光迎向了他。 第二0八章 爱情很浪漫很甜蜜 陈启军的兄弟结婚那天是七月的二十五号,天气正热。赵梅波和李秀丽还有马文良步行到他家里后,被安排到邻院休息。在心里,她很希望能好好的看一看陈启军生活起居的这个地方,看看这个去年新盖的三间砖房,看看他家东墙上挂的像镜子,看一看粘有他体味的衣物。她的这种想法被她恬淡的微笑所掩盖,也被那喜庆的气氛所包围,便不能让人觉察。屋里是熟识的不熟识的老师们,他们在热烈地交谈。 赵梅波与李秀丽他们一行坐完席后,便与站立在门口的陈启军和他的父亲辞了别。来时是他们三个,回去时又多了杨玉斌他们,所以这队伍就浩浩荡荡蔚为壮观。赵梅波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胡说八道,心里却想着陈启军。 这是传说中的爱情吗?赵梅波不敢相信。爱情是很浪漫甜蜜的,像书里或电影里的那样,自己与陈启军的事说不上浪漫,当然有甜蜜的成分,能让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赵梅波想复制一下考试那天陈启军亲她的那一场景,就在她假期值日的第一天,让赵守森和赵守志去陈启军家。赵守志不明就里地问赵梅波道: “姐,上那干啥?” 赵梅波答道:“我今天值日。” 赵守志突然明白了,他将自己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我告诉他你值日,他就来了。” “胡说什么呀?你这个坏蛋。”赵梅波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嘟着嘴嗔怪道,“快去快回,等会儿天该热了。” 赵守志是认真地说,没有逗笑的意思,所以听赵梅波生气的语调,想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但看到姐姐调皮可爱的神色,又觉得自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般的歪打正着。 赵守志和赵守森共骑着他的那辆自行车穿行在玉米的海洋中时是上午的八点多,太阳正一点点地升高,将一层层热力展示出来。 当赵守森莽撞地将“我姐叫你去哪”这句话甩给陈启军后,他一愣,转而看赵守志,一脸疑惑的表情。赵守志补充道: “陈老师,我姐今天值日,她一个人不敢。” 赵守志编了一个理由。 “好的,你俩吃完饭再走。” 赵守森嘿嘿傻笑了一下,抓起赵守志自行车就跑。赵守志喊道:“干啥呀?等着我。” 陈启军对远去的两个孩子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咧嘴一笑。 校园里,被雨水冲刷又无人踩踏的操场平展光滑,虽未长高但却有少年风姿的小杨树傲然挺立着,将一小团一小团勃勃的生机散逸出来,于是整个学校的半空中就充满了青春的味道。西面田野里各色的庄稼正茂盛,盛夏的气氛便由此深厚起来。 窗子打开着。 赵梅波坐在椅子上,侧脸向外看。她来到这里已好一会儿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坐到什么时候,也许他的身影不出现,她就永远这样坐着。 当陈启军骑自行车的身影由小杨树的缝隙间透露出来时,赵梅波赶紧转过脸来,端起眼前的一本教科书看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心在跳,呼吸也急促,甚至手也在轻微地抖动。尽管她没有用眼睛去看,但所有的响动都被她捕捉到:他跳下自行车了,他将自行车靠在墙上,他跺脚,他进到走廊里…… “梅波,赵守什么,说你一个人值日不敢。” 陈启军站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说。这声音飘渺得如从云端处传来,带着盛夏的气息。赵梅波回身莞尔一笑道: “嗯,你来了,他们呢?” 惶乱的赵梅波手抚着胸,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梅波,这屋里真热。” 陈启军趋前两步站在赵梅波的身边,就那样直盯着她看。突然他俯下身子将赵梅波抱起,然后把他的唇印到赵梅波的脸上。 赵梅波感到一阵眩晕。 缠绵缱绻的情话仿佛耳语一般,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见: 梅波,我爱你! 我也爱你。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去年啊,去年的九月二十五号。 胡说呢,那还会有准确的日期。 …… 那你和那个王秀敏断了吗? 断了断了,她一直没有回信,不断也得断。 …… 中午十二点多时,陈启军才恋恋不舍的离去。他临走时告诉赵梅波,他明天还来。赵梅波许以他一个甜美的笑脸,说: “缺德的玩意。” 陈启军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后,赵梅波摸摸自己尚还火一般热的脸长吁了一口气。 一点刚过,赵守森和赵守志就踢踢踏踏地跑来了,后面二十多米处跟着王秀杰。王秀杰腼腆地用左手抱住右肩,脚步迟疑着。赵梅波连忙探出身子喊道: “秀杰——” 好像是从今天开始,赵梅波真正地读懂了她的心思,那种渴望与憧憬是其他的情感无法代替的,它会长久地充盈在胸间,无法排遣。 王秀杰应了一声后,快步走过来,进了办公室。赵梅波问: “秀杰,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你干什么呢?” 赵梅波想说“没看见你上我们家”这样的话,但转念一想,这恐怕会让王秀杰难堪,就变换了话题的方向。 “大姐,我这几天身子不大得劲儿。” 王秀杰很勇敢地与赵梅波对视,她看到了赵梅波眼里关切的目光。 “哦,那你得好好休息,别凉着,别干重活。”赵梅波误解了王秀杰的话,以为她正在经历每个女孩子每月里必须经历的那件事。 王秀杰没有辩解,只是垂下眼帘,抿着嘴。 “姐,我让她来的,我说看学校。她还扭扭捏捏地说怕你。”赵守志清亮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响。 赵梅波呵呵地笑起来,爱怜地看着王秀杰道:“我又不吃人,怕我什么?秀杰,以后你想去我们家就去,我们家就和你家一样。” 王秀杰会说话的眼睛扑闪闪地眨动着,很明确地回答说:“以后会去的。” 赵守志看看赵梅波又看看王秀杰,道:“我俩是亲同学,可她老跟我见外,连话都不说。” 王秀杰道:“我说了,哪回我没说话?” 赵守志将脚抬起蹬在椅子上说:“就那一句,上哪去?嘎哈呀?吃完饭了?哈哈哈哈……” 赵守森弯着手指道:“哪是一句呀,都四五句了。” 王秀杰很明显地羞涩了,脸颊红红的像涂抹了一层胭脂。 “你们两个把嘴闭上,不说话没人把你们当哑巴卖了。”赵梅波做出很严肃的表情,但她严肃的表情没有持续两秒钟,忽然乐了,又对王秀杰说: “他们要欺负你就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王秀杰使劲地点头,无比信赖地看着赵梅波。 “还用你收拾我,赵守林就动手了。那胳膊这么粗,跟小挂椽儿似的,一下子就能把我削死。”赵守志认真地胡说着。 “大姐,妈让我们来换你。”赵守森说。 赵梅波嘱咐了几句后,就走上了回去的路。到了家里,见赵守林光着膀子稀里哗啦的正洗得痛快。 “大姐,李德来让大舅给骂了。”赵守林边洗边说,“他把木头截短了,都告诉他了,长铁匠短木匠,可他不记甩头。” 赵梅波笑着问:“大舅没骂你?” 赵守林脑袋一歪道:“没骂过,踹过。” “哈哈哈……”赵梅波大笑起来。 “守林,王秀杰在学校呢。”笑过之后的赵梅波看着健壮的弟弟说。 赵守林的精神立刻饱胀起来,穿上衬衫,戴上帽子就向外走。没走几步,他又返回抻抻衣服后问: “大姐,我身上有褶没?” 赵梅波道:“拿我当镜子了?没有,没有啊——” 赵守林前后左右地看,自己确认没有纰漏后,将头上的军绿色的帽子又摘了下来,左手持帽遮右手攥拳向帽里顶了两顶,然后戴上。 “大热天的戴帽子,不嫌捂得慌?”赵梅波的意见正确,所以赵守林摘下帽子扔向赵梅波说: “给我拿屋里去。” 说完,他急匆匆地向院外走去。 赵梅波看着大弟的背影,无声地笑了。她的水灵灵的眼睛转了两转后,忽地眼帘垂下像是在回映什么场景似的。 赵守志和赵守森在赵守林到学校后,就开始前前后后地疯跑,完完全全的把赵守林他们两个撂在了办公室里。这倒不是他们有意地为赵守林和王秀杰创造机会,仅仅是他们玩得尽兴。 在赵梅波值日的三天里,陈启军如上班一样,早来晚走勤勉不辍。他许诺过那么一两天,就将他们的事情合盘托出,请父亲定夺。赵梅波总说不忙,一切都自自然然地进行,不能操之过急。她内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呢? 赵梅波与陈启军的爱情生活进行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免不了被他父亲听闻到风声,于是在八月二十四号新学年校长会上,他托郑文山做媒居中传话以成就他们的姻缘。当订婚之事被提上日程后,陈启军就堂而皇之地成为了赵家的准女婿。 第二0 九章 现在是高二 从今天开始,赵守志不会再游游逛逛东家进西家出了,也不会再有意无意地把王秀杰叫上,然后去找赵守林,为他们创设眉目传情的机会。开学了,他要回归正常的学习生活中。 满院子里一阵恶臭,地上还星星点点溅落下黄绿色的大粪汁。掏大粪的张瘸子拎着大粪勺子对赵庭禄说:“庭禄,这一晃儿又进八月了,一青一黄又一年啊。你家大小子十七八了?” 赵庭禄回答说:“十七,过年十八。” 张瘸子又感慨道:“看着他长大的,一眨眼呀,一辈一辈的把咱们都撵老了。” 张淑芬手里拿着小铲子,笑道:“老张三叔,把你那臭家什拿大街上去,然后你俩再唠。” 张瘸子咧开大嘴道:“哟哈哈,我忘这茬了,那什么不和你说了。我都惯了,闻不出味儿不味儿的,香臭不分。” 他说完,深吸了一口气。 张淑芬嘎嘎的笑过之后使劲的吐唾沫,就好像那粪汁被吸到了喉咙里一样。张瘸子咧嘴一笑,然后拎着大粪勺子走了出去。 “妈,我小盒呢?”赵守志隔着敞开的窗子问。 “你问梅芳,她那天把小盒摞在一起当楼房了的。”张淑芬答道。 过了一会儿,赵守志用同样的音调说:“妈,我找着了。我爸才还在院里了的,这工夫又上哪了?” 张淑芬看了看儿子,回答说:“上你三大爷家了。早晨你三大爷让马给踢了,你爸说看看踢啥样。” 赵守志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赵庭富此时正哎哟哟地歪坐在炕上,任由着郑秀琴的唠叨责备,他也绝不会知道赵庭富因为腰部遭那匹大青马重重的一踢而埋下了祸端,在此后的若干年他都饱受着腰病的折磨。 一阵忙碌之后,赵守志将文具和洗漱用品装进了书包,行李也捆扎好,绑在自行车的驮货架上。 “儿子,不带苞米碴子?”张淑芬站在赵守志身边问。 “妈,不用,上学期我还剩十多斤饭票呢,这星期够了。”赵守志回答。 他今天穿了一件的确凉的白衬衫,一条蓝裤子,所以整个人便显得清新明澈,犹如秋日深湛的晴空一样。青春的活力不可遏止地散发出来,连带着那矮墙与墙里的菜蔬也像着了青春的色彩。 张淑芬已经见惯了儿子出门十几里外上学的情形,那种初始时的不舍也淡了很多。待儿子出了大门正欲上车时,她又嘱咐道: “好好学,别耽误工。” 赵守志一脚蹬在脚蹬子上,回头说:“妈,你让守业告诉王秀杰,就说大哥给她做的袜底托成功了,让她叨个去取。”他说完左脚一用力,车子便向前滑行。 下午还有点儿热,不过比盛夏时节凉爽了很多。 在开着窗子却依然散发霉味儿的宿舍里,重聚后的同学们纷纷亮出胳膊比较着,或者背靠背,看彼此是否又长高了—— 你胳膊比放假黑了也壮了,肯定是干活了。 打草天天打能不黑吗? 呀,这家伙长个了,长得有十厘米。 净扯还能有十厘米?哈哈哈…… 这么高儿?瞅你咋比量的,我就看中指和拇指了,没看食指和大拇指。 停停停,你可停! …… 赵守志没有参与到他们热烈的讨论中,这一暑假他什么也没干,所以胳膊既没晒黑也没长粗。他想继续蹲在铺位上,有滋有味的听他们说笑而不置一词,可是林若波招呼他说: “哎,下来下来,咱俩比比个。” 赵守志磨蹭着下到地中,挨到林若波身边。赵守志踮起脚尖,眼睛看着上铺的王维山,他正猫腰撅腚地捉一只苍蝇。他的手臂伸得很长,手指拢起,然后猛地一轮,那苍蝇被迎头罩在手里。王维山的神情专注,对身边的声响置若罔闻。 “放下脚,玩赖。”林若玻用脚尖踢了一下赵守志的脚跟。 赵守志恢复自然的状态,挺胸收腹,目视前方。 “哎,长高了,比我都高了。”林若波赞道。 “我靠,这两个蝇子正配对呢!罪过罪过,人家谈情说爱却让我坏了美事。真是生死不离生死相拥,感动啊。”王维山无限惋惜地说。 “苍蝇也有爱情,何况人乎!”正躺在铺上的张长发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爱情?爱情!很美妙的词,说起来就会让人心动。 按照年级排序,高二的全体男生统统搬到了中间的宿舍里,教室也转换到了东边那幢校舍的西首第一间屋中。新的宿舍和教室给人一种新的感觉,作为全校年纪最高的学生,好像也给了他们不一样的体验。 第二一0章 这帮混蛋们 十来天以后,新入学的高一学生渐渐少了怯怯的神色,与高二学生熟识起来。 “王志佳,你来唱《童年》。”赵东波午饭过后在窗下喊。 那个王志佳是他们公社的,他们原本就熟识。 王志佳嬉笑着想逃掉,但赵东波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拖到了窗下。 “唱,不唱就给你塞花池子里埋上。”赵东波厉声道。 那个叫王志佳的扭捏了一阵,很无奈地唱起来: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赵守志好像在爷爷新买的收音机里听到过这首歌,他不敢确定。他对王志佳唱的这首歌没什么感觉,既不喜欢也不反感。但赵东波却如获至宝,唱了一遍后还要他唱第二遍。 王志佳说他就会唱两段。那也可以,只要是唱了,就能一饱耳福。赵守志没有听下去,他听不出美感,一是旋律,二是歌者,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上学期六月下旬时,许成贵老师转走了,听说他去加格达奇,为的是给子女们谋个出路。在许成贵老师没有搬走以前,赵东波及班里的几个男生去看了他,赵守志也去了。新的语文老师是年轻帅气的李春明,一个讲课时要红脸的师范毕业生。 现在,赵守志回到班级里坐下,手端着语文书凝视着前面的黑板。同桌的李成义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 “想啥呢?” 赵守志如梦初醒一样说:“没想啥呀。” “行了,眼珠子都凝了,还没想啥?”李成义笑着说。 赵守志刚才真的什么也没想,只是发了一阵呆。但李成义是不信的,他侧过身子审视着赵守志一会后,又说: “王文江早晨练鲤鱼打挺时,把屁股蹲两半儿了。” 胖乎乎的李成义说话的腔调很特别,有点像浆糊,粘粘腻腻的。赵守志觉得好玩儿,就哈哈大笑起来。李成义用手捅着赵守志的胳肢窝道: “嘎嘎嘎,谁踩你脖子了?” 于爱莲忍俊不住的笑声由左前侧传导过来,同时还回头瞟了赵守志一眼。赵守志没能看见于爱莲的回首的一瞥,当然就不能判断那眼睛里所含的意思。 一阵电铃响过之后,赵东波那一帮在外面大呼小叫的男生们都呼啦啦地撞进屋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大个子张长发咳了一声道: “嗯,吭,大家都来看,我是耍钱犯。” 赵守志回头看去,见张长发正嘻嘻地笑。 李春明老师进来了。 穿着浅灰色亚麻布短袖衬衫的李春明显得干练又不失温厚,他不再如初是那样腼腆羞怯,不敢正视同学。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学习《花城》,请大家打开课本。” 简单介绍了作者及这篇文章的特色后,老师随机抽取学生同学读课文。赵守志被叫到时,一个同学已经将前两个部分读完。赵守志站起,酝酿了一下后,清晰饱满地读起来—— 农历过年的各种风习,是我们民族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形成的。我们现在有些过年风俗,一直可以追溯到一两千年前的史迹中去。这一切,是和许多的历史故事、民间传说、巧匠绝技和群众的美学观念密切联系起来的…… 这一切,都显示出今年广州的花市是不平常的。 读到这时,赵守志抬起头望向李老师,发现他正埋首看书,并无表示,于是他继续读道—— 这便是我们热爱那些古老而又新鲜的廉洁风俗的原因。“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的日子过去了,大地的花卉越种越美,人们怎能不热爱…… 赵守志清亮又显醇厚的声音,在教室里扬抑顿挫地回响着,如若老师不叫停,他会一直诵读到文章的结束。 “好,坐下。张长发,你起来读下面的。” 张长发晃晃地站起,先自调整了一下状态,然后读出声。他的声音开始还洪亮,可是越来越小的,小得只有邻近的同学能听清。这与他高高的个子很不相称,于是很多同学都笑起来。当读完一个自然段后,他停下来看着老师,这是很明确的信息:他不想读了。于是他被允许坐下。 赵守志此前有骄傲的心理生成,他自信于朗读能力。这种骄傲的心理持续着,一直到放学时。扫过并洒上清水的教室里泛着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儿,阳光透进窗子,将那种味道冲散了,慢慢的书卷的气息又浓厚起来。 赵守志不管不顾地坐下后左右看看,见除了自己外,在座的全是刚做完值日的女生。于爱莲翻着物理书头也不抬地说: “全是灰,也不拍打拍打。” 赵守志偏脸看她们,确认是说给自己听后,就站起来,用语文书来回忽扇着。 “都坐完了,才想起扇忽。”于爱莲明确了说话的对象。 赵守志就重又坐下来,手托着腮看前面,看了一会儿后他站起,跑到前面的报架前,摘下《语文报》到自己的座位上读着。 红楼梦要拍成电视呢,要选演员!……一个小散文里讲述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关于爱情的……想起爱情,赵守志心一动,竟抬起身子鬼使神差般地看向左前侧的余爱莲,见她正往作文本上写着什么。恰巧于爱莲扭转脸看向这里,便发现了赵守志的脑袋向这边凑近,就用左手挡住本子,笑道: “别看!” 赵守志忽觉自己唐突,赶紧转过脸来,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因为他的这种情状,与于爱莲同桌的小女生忽然清脆地笑起来。赵守志窘迫地红了脸,向前看的目光看更加专注。但仅仅是十几秒钟,他忽然站起身向被枪瞄着一样飞跑出教室,他不知道那些女生有没有笑他。 赵守志如做了丑事一般吃完饭后很晚才走进教室上晚自习。 各色的小飞虫扑进来,盘旋着撞击着荧光灯,也有不知死活的蚊子飞到同学们额前一臂远的地方,被啪地拍死。 赵守志低头看化学书。他现在很挠头于化学,有畏难情绪,物理尚好。去年冬天频繁的逃学逃课,这是他失去了学习物理化学的兴趣。兴趣既失,学起来当然吃力。 在后面的几个大个子男同学突然哈哈地大笑起来,赵守志好奇地回头,见周志全急赤白脸的对叶军说: “给我,你得瑟整爆了崩着人。” 叶安军嬉笑着答道:“爆了也不崩人,只能吓人。” 他捏在手里的是吹得圆滚滚的乳白色半透明的避孕套。 在周志全伸手去夺时,不知是没捏紧还是故意松手,那只避孕套噗地向棚顶飞出去,飞了四五米后,坠落到两名女生的桌旁。 周志全责怪道:“靠,偷着玩得了呗,还拿出来显摆,磕不磕碜?” 这一幕喜剧被男生们看在眼里,于是爆发出一阵笑声。 好一会儿教室里才平静下来。虽然平静了,但晚自习却不能再进行下去,四个灯管儿全灭了,停电! 周志全嘟囔了一句:“夏天还停电。” 没有电就都回宿舍,摸黑儿钻进被子,但旺盛的精力支撑着这帮混蛋,他们在对老师和女同学说长论短平头品足。 语文老师年轻帅气,为同学们所接受,但新来的数学老师却不被喜欢,他讲课毫无逻辑性而且口齿不清,比如,他“楼”和“柔”不分。他也年轻,听说刚刚师范毕业。 不满的情绪孕育着,终于在第三周的星期一,班上的男生不满足于通过班任向校方反映问题,而是直接跑去找了校长,要求将数学老师替换下来。这男生里有赵守志,只不过他没有说话表达诉求。校长答应物色一个合格的老师来代替他,但需要时间。时间过得很快,到了周五,替换的老师还未到,所以男生们用罢数学课来做抗议。喜欢文字的赵东波写了一首诗或叫顺口溜来描述这件事: 我们要上大学,可老师楼柔不分。我们要上课,可老师说话听不准。赶紧换老师,不然就把班来蹲。 新的数学老师来了,这首歌便戛然而止,不再被同学们——当然,主要是不被赵东波念起。 一切都步入正轨。 周德强很高兴,因为新来的数学老师是他爸。他们临时住在食堂南侧的两间屋子里。 第二一一章 遇到了陈永安 十月初的分科会上,校长讲了话,最后强调要一寸的免冠的黑白的没有背景照片。赵守志没有像校长所说的那样仔细斟酌好好考虑不能一时冲动就选择文或理,他想也没想就报了文科班。分了班以后,赵守志自我感觉好像一切都重新开始了,便有了努力学习的愿望,仿佛经过努力学习就可以实现大学之梦。 重新排定座次后,赵守志阴差阳错的与于爱莲成了邻居。只能容一个人走过的两行课桌的空隙让赵守志毫无阻隔地闻到她涂擦的脂粉香和她的体香,还能听见她读题时轻软的细语。 林若波和周德强的矛盾始于高一的王姓新生。那个新生和林若波在打饭时,因为推搡拥挤发生口角,最后产生肢体冲突。自然林若波占了上风。王姓同学不甘心,于是找来了校外的大男孩,要报复林若波,周德强也参与其中。仗是没打起来,因为班主任周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他们。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林若波和赵守志迅速接近,连带着与林若波要好的几个同学也友好地待他,这几个人变成了一个小团体。同样地,赵守志亦与叶安军更加亲密起来,只不过他在理科班,不可能每日里形影不离。 燕子在开会呢,它们讨论什么时候回南方去。看到燕子集合,赵守志就想到了冷凉渐袭上来,便觉得衣衾单薄。 赵守志从赵亚兰那儿出来,没有立刻骑上自行车,他觉得步行在土路上欣赏田野里的景致,也是不错的选择。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只有捆过的玉米秸秆被一簇簇叠着,以便于装车。远处,一辆东方红拖拉机在翻地,再远处,一小群人在忙,不知道在干什么。走了将近二里地之后,赵守志还是跨上了自行车,风一样的向前驶去。 在即将冲上小桥时,他忽然瞥见了陈永安在离桥二十几米远的一幢房子前站着。陈永安也看见了赵守志,他急走几步迎过来。赵守志下了车,习惯性的问了一声: “你干啥呢?” 陈永安露出整齐的牙齿道:“没干啥,在屋子里呆闷了,出来透透气。” 陈永安从六月份起就到这里跟张大夫学医,据他说已整了个“虎皮色儿”,把脉问病已“胡抡”个七大八了。赵守志不明白医道,虽然怀疑他的话,却无法验证。 “你回家了吗?”赵守志问。 他想起了上一次看见他时说过的话。 “回了,我前天回去的,不想在家呆,不如这儿吃的好。我师傅净给我买好吃的,什么挂面啦,溜肝尖儿啦,就是动不动就崩我。” “严师出高徒嘛。”赵守志捡起这传了几百年的话回应他。 “诶,那天我在小街溜达,看着一个男的喝汽水,喝呛了‘哇’下喷出去了。”陈永安说笑的兴致起来了,“赶明我上你班去听课啊?别看我不念将近一年,学历史地理很手掐把拿。数学嘛,不敢吹牛叉。” 赵守志点点头道:“我信你。” 他俩正在胡扯呢,那边有声音在叫:“永安。” 陈永安慌地说道:“我师傅招呼,得赶紧回去,要不然挨收拾。” 赵守志现在真正开心地笑起来。看着毛头竖尾的陈永安进屋后,他推着自行车上了小桥。 小桥下的流水永远散发着刺鼻的腥臭之味,东南风起来后,这气味就飘进教室里宿舍里。 第二一二章 还挺有办法 第二天下午第二节课后,周老师要求同学们利用今明两天去地里拔豆根儿,好做冬天的引柴。这是一个很好玩的任务,正好可以借机会去外面放松一下。 拉林河在这个刚刚设为镇的西岭前面六七里地外飘过,京哈铁路线斜系吉林省的小镇蔡家沟和东北面的双岭县城。 “往哪里去?”林若波从学校的大门里走出来后问。 赵守志眨着眼睛想着,说:“南边好像没看见豆地,往东去?” “上铁道西,那儿有好几片豆地。”林若波的提议得到了孙明的赞同。 “赵守志,于爱莲也往那边去了,咱们跟着她。”王维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那么直视着赵守志说。 赵守志撩起眼皮微低着头像老学究透过老花镜上的缝隙一样看着王维山,道: “她上哪跟我啥关系。” 哈哈哈……王维山大笑起来,道:“不打自招!啊啦赫赫呢呐……我要霍霍你呀……” 王维山只是轻声地唱,他怕前面的同学听见。 “在我童年的时候,妈妈教给我一首歌……啦啦啦……” 林若波被勾起了唱歌的兴致,但他在唱“啦啦啦”时声调猛然低下去,所以王维山笑称他是西洋唱法。被调侃的林若波笑嘻嘻地扬起巴掌向王维山拍去,但王维山反身躲过,然后跑向前面。 公社——不是,现在应该叫镇的堂皇气派的建筑在暗淡的天光下矗立着,围墙外的一大片菜地已显凋零后的凄清,残枝败叶铺陈着,偶有麻雀从中间飞起。 赵守志忽然想起昨天的那一群燕子,就问:“小燕都回家了?” 孙明环视了一下四周道:“那不还有一只吗?” 的确还有一只,由那边的小房后斜掠过来,向东南飞去。赵守志在这一刻忽然有点惆怅,因为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年年秋天又回去! “我小时候打过燕子呢。都说打小燕瞎眼睛,可我也没瞎呀。”林若波说。 “我那年捡着一只小燕,让雨给拍蒙了,落在车压沟里。我拿家里了,养了好几天才放的。”王维山回忆起往事,一副想回到过去的神色。 因为提起车,林若波说他们屯子那年来了一个蹲点的城里干部不会赶车,就会招呼站住。 他们嬉笑着向前过了粮库再向西南拐去。到道口,他们停住了,因为一列火车呼啸而过。绿皮火车里坐着的人都向外张望着,其中一个还调皮地向他们挥手。 听人说离铁道一百多米的二层楼是面粉厂,它的旁边就是一片黄豆地。 赵守志将捆行李的绳子扎到腰上,第一个猫腰拔起来。他还没拔三根,孙明说不在这拔,上里边,里边的粗实还高。于是,他们向里又行了一百多米,找到了豆根稀疏的地方拔起来。 一拃拃的豆根整齐地摆在垄上,也是好看。 都分散开了,便没有说笑。 等拔得差不多时,赵守志将摆在垄上的豆根收敛起,然后用绳子捆扎。那边,孙明几个也在做相同的动作。 “赵守志——” 赵守志抬头望去,见于爱莲正叫他。他应了一声,背起捆好的豆根到于爱莲的身边问道: “干啥?” 于爱莲涨红着脸道:“捆不上,绳子一拽就折。” 赵守志将豆根放下,把于爱莲的豆根重新整理,然后穿过绳子用力一勒,却听“嘭”的一声,绳子又折了。赵守志乐了,逗趣道: “在哪淘弄来的?真结实!” 于爱莲左右看看,说:“毛子话反说着,结实还能折?” 赵守志咧嘴一笑,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将绳子抽出,用手用力扽着,咔的绳子又折了。 “你这破塑料绳,风化了。” “早晨来时,我也没细看呢,拿出一根就来了。”于爱莲说话时用手抹了一下面颊,于是她的脸上留下了两道黒印,“我下礼拜,住校。” 赵守志“嗯”了一声后,动手将自己的豆根捆打开,用绳子的一端再捆好,这样,就余下很长的一段绳子,正好可以捆扎于爱莲的那一堆豆根。 当赵守志将一根绳子捆着的两捆豆根搭上肩后,他得意地说:“怎么样,我厉害不?” 于爱莲用眼睛瞪他道:“没人夸你胖呢,先喘上了。我手起泡了,你看。” 赵守志探着脖子看过去,果真见她摊开的手上起了个小血泡,于是半笑道:“不是劳动人民的手。” 于爱莲微扬起手臂,微微笑道:“我都这样了,你还幸灾乐祸?看我不拍你!” 太阳在西边的云隙里露出半个脸,如害羞一般。 赵守志肩上搭着两捆豆根与林若波他们一同往回走时,王维山审犯人一样问道:“说,你和于爱莲什么关系?不说死了死了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赵守志想了一会,大方地回答:“她爸是我大姑父的表叔,她是我小姑。” 王维山审视着赵守志,见他没有半点忸怩的情状,就如大悟般说道:“怪不得呢,原来是亲戚!我要有这样一个小姑多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时也,运也。” 他顺嘴胡咧咧的样子很是搞笑,所以孙明哈哈地乐起来,他可是一向严肃认真。 因为拔了一下午的豆根,所有的同学在到学校后都窝在宿舍里说说笑笑,直到晚饭后才三三两两地到班级里上自习。 这两天来所拔得的豆根都被搬运到学校后身李桂琴家里,当冬天来临时,再由她一捆一捆地拎来做引火之需。李桂琴穿着鲜丽,又盘着头发,所以有一种冷艳高贵的气质。因为她的穿着,因为她的盘起的头发,她被赵守志长久地记住,以至于很多年后他们相聚在一起时,他还能准确地描摹出。 王维山有次说,要是能娶李桂琴当媳妇,大学都不上了。他的理想是音乐学院,为此他咿咿呀呀地吊嗓唱音节。他的理想能实现吗?同样的,王文江的理想能实现吗?王文江喜欢武术,他除了练习后空翻以外,还练习悬空踢腿。赵守志亲眼所见,他能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跳起来,干净利落,所以赵守志不怀疑他能练成后空翻练成悬空踢腿。那天,看了《少林寺》以后,王文江就开始模仿觉远和尚,吼啊嗨地挥拳劈掌。赵守志也时常念起电影里的那句台词:野味难寻—— 第二一三章 分队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的与往年不同,天气温和风也不来作怪,每日都显得平平静静不起波澜。 赵庭禄目送完儿子后回到屋里,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上衣说:“我上队上,今天分队。” 赵庭禄转了一个圈后,又坐下了。张淑芬不解地问:“你不是上生产队吗?” 赵庭禄看着张淑芬道:“去呀,咋不去呢?我寻思守志呢,这孩子这两天不那么乐呵。” 张淑芬停下手里的活计,将碗放在锅台上,隔门问道:“可不是咋的,每回都礼拜天下午走,这次咋礼拜一早晨走啊?” 赵庭禄和张淑芬胡乱地猜测着,虽说不是担忧儿子,却也有些许的不安。 “没事呀,那么大的小伙子了,能有啥事?”张淑芬这样做自我安慰后好像释然了,就重新将碗拿起在盆里洗涮。 赵庭禄当然知道张淑芬是自我安慰,就勉强笑了笑道:“我看也没事,算啦,别瞎寻思了。” 说完,他站起身向外走去。 赵守志犯了一个错误,在回来时,和叶安军边骑车边说话,结果将横穿道路的一只母鸡压死了。自行车的前轮从母鸡的背上滚过,一枚热乎乎的鸡蛋就挤了出来后,赵守志害怕地跳下车,慌慌张张望着。叶安军小声地喊: “快跑!” 他正犹豫,一个妇女叫住了他,之后,他赔付了十元钱。赵守业没有十元只有三元,余下的七元是叶安军借给他的。 这不是一件大事,但他没敢和赵庭禄说,怕他责怪自己。 赵庭禄怎么会知道呢? 他还没走出十米远,赵有贵从后面追上来,问道:“真的分队了?” 赵庭禄回头奇怪地看着父亲,回答道:“分了,地都分完了,还要生产队干啥?” 赵有贵嗫嚅着,说道:“这么快?我也去生产队。那,庭禄,咋分生产队呀?” 赵庭禄简洁地说:“东西都作价了,就是卖,想买啥就买啥。” 三三两两的人群都向生产队涌,不时响起他们的说笑声—— 三子,你想分点啥呀? 我就得意那小青骒马,听使唤。 哈哈哈,你把那小骒马搁屋里养着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白天能使晚上还能使。 哎呀,想不到念不到的,生产队还黄了,看刘三闷儿还管谁? 那年李宝发他妈的训我,说你混混混,你还能把生产队混黄了?瞅瞅,今天不就黄了吗? 你早上没吃饭呢,走道跟面条似的。 不是早上没吃饭,是昨晚干活累着了。 滚王八犊子,你才干活累着呢,累得乌眼青。 庭禄你要啥呀?一个细长个子在旁边问。 赵庭路想也没想地答道:“我要我那台蹦蹦狗子,别的不稀罕。” 那个细长个子道:“对对对,那玩意就得你开。诶,那车有七八年了?” 赵庭禄掰着手指头数着:“六年还是五年,死的第二年。” “这人缕缕行行冒面子似的,生产队上工时也没这么多呀。”细长个子又说。 好像就在这几日,偌大的生产队就破败破落下去,各种农具用品东一西堆儿西一堆儿地摆放着。有一匹大红马被拴在一辆大车前,烦躁地刨着蹄子。 男男女女成堆地说着闲话,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赵有贵站在墙下,沐浴着四月里温暖的阳光,心里有一种惘然的情绪在弥漫。他没有参与到人们的说笑中,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听着。 “这在往年又该上地里干活了,哪有工夫在这儿扯闲片儿。”刘三闷凑近赵有贵耳边说。 “对呗,这地分了,东一条西一桄的,也不知咋伺候。三闷,咱们队上的存粮也分?” 刘三闷儿点点头说:“按人均分。” 生产队的大院里人越聚越多,像过一个盛大节日一般。屋子里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有人大声说: “净扯儿马尾子,也不怕人听见?正经话一句没有,唠骚嗑一套一套的。” 看看已近九点,刘三闷儿大声喊道:“都进屋都进屋,咱们先开个会。” 他的话音落地后,众人进屋,或站或坐或者斜倚窗台。 吭吭……刘三闷儿清了清嗓子后,用最大的音量道:“咱们的生产队就解体了,就是黄了。那么队上的农具车马怎么处理呢?不能分,没法分,不能把车马劈开一家一块儿是?经过大队小队的讨论,决定做价处理。当然小来小去的也不能说拿走就拿走,都要按货论价。下面就由会计宣布方案。” 赵庭禄听着并不停地向窗外张望,那辆手扶拖拉机静静地停在那儿,仿佛在等待主人将它开动驶向辽阔的田野。 李宝发做为书记分包这里的财产处理,他是从二队走出的队长。他到屋里时,会计刚好宣读完财产处理方案,所以他接过话道: “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我们要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但是这不是说生产队黄了。生产队没黄也不可能黄,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队长还是队长,会计以后就是统计。以前我们是集体劳动,现在是分散经营。以前是出门大帮轰,现在是下地满天星……” 这一年里,虽然听过李宝发在大队广播里讲话,但近距离的听还是第一次。行啊,不愧是大队书记,说出的话有板有眼,条理清晰,赵庭禄不由得赞叹。 之后,公共财产的处理正式开始。 吴大老板子率先说:“书记,队长,那匹马我要,多少钱都要。别人别和我争,我赶了这么多年的车了,就愿意捅咕马。” 刘三闷儿答道:“依你依你,我没意见,大家要没意见的话你就牵走。七百块啊,咱把话说明白。” 吴大老板子环视四周,大声说:“那就、那就这么的了,我去牵马。” 开端顺利,并无争执,于是整个队部人声嘈杂。 听我说,听我说,咱们都要去。你拿东西我们去记账。 嗯,行行,咱们做饭的大锅我要了。 不行这三屉桌还得给会计办公用呢。 队长这个钟给我。 先别盯着小件儿,那大件儿分完再说。 走,到外面。 …… 呼啦啦的,那么多人都涌出门外。赵庭禄也到了门外,到自己开了好几年的手扶拖拉机前看了看,然后坐上。他的意思是手扶拖拉机已名花有主,别人不要打主意。这便是扔一把笤帚,占一把碾子。 刘老东子,大青马一挂车共计九百二十元,记上记上。 队长这红骒马,我牵走了。 李万财大红骒马。哈哈哈,李万才大红骒马。 马具与车分完了,碾房里的器材处理给了保管员兼打米员,仓库的粮食待日后均分到各户,所余小件儿都被归置到各自的脚下。 “我先要的凭啥给你?”一个胖胖的妇女大声呼喊着。 “啥你先要的?谁抢着归谁。”一个纤细的女人疾声回应。 他们两个互不相让,竟对骂起来。 刘三闷儿走过去厉声道:“吵吵啥?白捡的?就算是捡的还要谦让呢。”他将胖妇女和纤细女人争执的八成新的大板锹抢过来又道: “抓阄!” 胖妇女挺逗,问:“还得造个阄啊?别逗了,给你一个石子儿往手心里攥,然后我俩猜。我告诉你三闷儿,你得公平,不能偏向。” 刘三闷儿拿过小石子后面向墙壁,双手合在一起,然后转过身来高举起两只胳膊道:“猜,猜上就算数,就一把,不能反桄子。” 胖妇女上前点点这个拳头,又点点那个拳头,然后用手将刘三闷儿的左手握住道:“就这个。” 刘三闷儿问:“老刘二嫂,你呢,你也可以猜左手。” 纤细的女人犹豫了一会儿,下了决心说:“那,我要这个。” 刘三闷儿将两只手缓缓地松开,那个小石子儿就攥在他的左手里。胖妇女赢了,她的脸上乐开了花。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 “别笑,算了算了,继续分。那什么,今天看架势分不完,明天咱们分仓库。” “队长,老黄分不分呢?” “分,你要就领你家去。” “给我分一个女社员呗。” …… 七七八八的一阵后,刘三闷儿嘱咐保管员,仓库门千万要看好。 家庭妇女们抓起小件就走,不再登记,于事就乱了套,闹闹嚷嚷让刘三闷儿急得直跺脚。李宝发道: “算啦,想过来登记就登,不登记就拉倒,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计较什么。” 赵庭禄看了看,看着这一切笑着,他的笑有点难看。 始终在窗下站着的赵有贵木然地看着人们搬东倒西,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赵庭禄将所用的修理工具找齐,再登记后发动车子,准备把属于自己的车子开过去时,刘三闷儿凑过来小声的问: “你也往回鼓捣点儿啥呀,就整个手扶拖拉机回去?” 赵庭禄有点儿茫然,看着他说:“没啥鼓捣的,再说我跟人家抢不合适?” 刘三闷儿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哎,也是。再不,你把那磙子拉回去,秋天打场不正好用吗?” 赵庭禄想了想说:“嗯,也是啊。” 赵庭禄话刚说完,刘三闷跑到了一边去。 那石头磙子的托架尚还结实,只是绳子没有了。赵庭禄四处找,终于在马圈的角落里寻到了一条二绳。粘有马粪尿的二绳散发着马粪尿的味道,但尚还结实。赵庭禄拿着它到磙子前,绑上,然后挂到车斗下的钩子上。 看着已近中午,赵庭禄启动车子,然后喊:“爸,爸,回家了。” 赵有贵听见儿子的喊声,很不情愿地走过来。赵庭禄看父亲失落惆怅的眼神,不免也有些伤感。 “爸,黄就黄了,自己伺候自己地更好,省得这个管那个看的。”赵庭禄把一根木棍扔到车上说。 赵有贵抹了一下脸,然后爬上车斗。赵庭禄回头看了一眼,见父亲已坐稳,就开动车子,突突地驶向大门。大井边有人在摇辘轳院子,西侧有几捆谷草横七竖八地躺着。真是散了灶了,啥也不像啥了! 石头磙子被牵引着,骨碌碌——骨碌碌—— 张淑芬眼见着赵庭禄开着手扶拖拉机费劲地驶进院子,就忙迎出,看着。等赵庭禄将车停稳,她上前摸着机盖子问: “这车以后是咱们的了?” 赵庭禄严肃地回答:“这嗑唠的,不是咱们的还是谁的?哈哈,以后我要使这车干点啥就不用问谁了,摇着了就走。” 他说完,腾地跳下来,看着院墙,用木棍比量着说道:“院墙太窄,走车抹边抹沿的,得把这道顺墙扒了。” 张淑芬听他自言自语后,问道:“去年、前年又是和泥又是拉水的,好不容易‘叉’成了,又扒了?” 赵庭禄绕到车斗与墙的缝隙间,拿下车上的工具道:“你看看这还有空吗?才刚进院时磙子把墙都刮了。” 赵有贵从车上下来后就到屋子里压了满瓢的凉水出来喊道:“庭禄,喝点水,拔凉拔凉的。” 赵庭禄确实感到口渴了,就走过去端过水瓢咕嘟咕嘟地猛灌起来。喝过水后,他猛然想起似的说:“我得整个水老鳖回来。” 想到就要做到,去晚了连水袋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起车,倒车,转向。大爬犁的院落好像是专为他设计的,宽绰得很。出了刚能通过手扶拖拉机的院脖后,赵庭禄加快了速度,一路突突地拐进了生产队的大院。 偌大的院子里还有一些人,他们见赵庭禄将车驶进来,都齐刷刷地扭转头,把目光投向他。赵庭禄熄火,翻身下来,找到正要回家的刘三闷问道: “队长,咱们的水老鳖没人要?” 刘三闷快速地答道:“没人要没人要,好几个呢,都在西屋堆着。你自己去拿,我和他们去吃饭。” 赵庭禄见刘三闷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队部对门的仓库里空荡荡的已没了可用的好东西,两三只水袋堆在墙角。赵庭禄用脚踢了踢,发现共有三只。当赵庭禄将两只好的水袋胡乱地卷起分两次搬到车上后,又觉得那只有破洞的水袋以后兴许能派上用场,就回去也搬它到车上。 马圈里没有了马匹,连马槽都被搬走了,庭院里的马车马具全不见了踪影,笨重的木犁和轻巧的铁犁连同拉爬架子也都各自随了主人……都空了,心仿佛也空落落的。赵庭禄忽然理解了父亲的心情。 赵庭禄再一次回到家里后,张淑芬道:“人家都管锹二齿子的啥都往家整,你咋就这样?” 赵庭禄简单地回答:“分得好不如过得好!” 在以后的二十几天里,赵庭禄这一家人整地播种一通忙碌后,他的承包田里一片绿油油生机盎然。也就是在见苗三分喜的五月中旬,赵庭禄找人帮工,将东首的房间开了后门,再置办一些日用食杂,经营起了小卖店。 第二一四章 战苗荒 天气突然阴晦起来,而且很冷,完全与人们经历的不同。当雪花飘起时,人们以自己的经验判断,那雪花不过是老天爷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而已。但是,雪却越下越大而且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这就让人们目瞪口呆了:恐怕不是个好兆头? 雪覆了厚厚的一层后,接着便是下雨,雨雪的交替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赵守志就在这糟糕的天气中捱着时日,冷点可以忍受,鞋子被泥水浸透冰得让他总想上厕所,这才是最坏的情况。他盼望着日丽风和的日子,盼望着雨霁天晴的那天。但天总是和人们作对一样,雪在以后的几天里常来光顾,搞得赵守志的心情也如天气一样阴郁。直到五月二十一号,天才彻底地晴了。 连日的阴雨使大地里的草苗一起疯长,从远处看,犹如一片草原。 苗荒!苗荒!苗荒! 为了战胜苗荒,社会全动员支援农村支援农业,确保联产承包后的第一年粮食大丰收。 赵守志作为参加劳动的一员随着队伍向前走着。 早晨的太阳晒出微微的白汽,也有细小的水珠儿附着着。 从学校的后门走出,宽阔的操场没有一个人影,分列东西两侧的两副篮球架静静地伫立。对面小学的操场上,有小学生在跑动,隐隐的还可以听见吹口笛的声音。 由脚下的这条路走下去,拐过几个弯后就到了火车站前。五四青年节那天,他和同学们拿着抹布脸盆到过这里,擦拭车站的玻璃长椅,用实际行动践行五讲四美三热爱。 一列火车在启动:呕——呕呕—— 车轮的连杆像胳膊一样弯曲直起,同时车头喷出的水雾形成一道绚丽的虹。 同学们都停下脚步,欣赏这奇景。 呕呕——哐且且——呕——火车慢慢地加快了速度,车身从眼前滑过去。 巨大的车体初始柔缓继而风驰电掣一样地消失后,赵守志用大拇指抹了一下鼻孔,再挠了一下嘴唇。这个滑稽的动作被王维山看到了,他笑嘻嘻地说: “这家伙像小孩似的。” 赵守志腼腆地一笑,不同于惯有的情态。刚才他的思绪被火车带到了一种恍惚的梦境中,带到了遥远的天边。 “唱歌,唱《我的中国心》,你不唱我唱。”赵守志一边向铁路上走一边说。 这正中了王维山的下怀,他乐于唱,乐于在众人面前唱。 刚开学时,李国超曾拿来收录机,将它接到灯线上,然后按播放键,于是那优美的震撼人心的旋律响起,平实而又真挚的情感随即感染了每一个同学。这首歌让人耳目一新,所以就被一遍又一遍地听取。可是,从那一天起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赵守志一直困惑于那一段歌词: 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前进——它们怎么能在心中前进呢?直到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的看到曲谱后,才豁然明白,原来是“在心中重千斤”。 王维山歌唱的兴致起来,他酝酿了一下情绪后,唱道: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可是不管怎样…… 田野一片新绿,人影如星星一样散布其中。 赵守志第一次到这边来,所以有一点新奇。他注意到一家三间房的院里整齐规矩,一切都井井有条,菜园里也干净利落,西边的葱已开了苞,灰白花也一样好看。 王维山已不再引吭高歌,他在擦汗。这家伙总爱出汗,做操出汗吃饭出汗,就连撒泡尿也出汗。 妩媚的阳光均匀地洒落,不偏不倚。一棵孤独的老榆树上有一只鸟在叫:嘀嘀——哒—— 一路说笑着,走过十几里路也并不觉得累。在一片谷地前,他们停住了。周老师与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说了几句话后,点手叫道: 赵东波、赵守志、林若波孙明、王文江你们几个过来。” 赵守志几个过去,站到老师身边。 “你们几个帮这家薅谷子,好好干活,别偷懒啊。” 老师说完,宽厚地笑了。 谷子、谷莠子,红根的是谷莠子,绿根的是谷子,赵守志根据已有的经验仔细地分辨并将它们拔下来。因为连日的阴雨,和谷子一同生长的杂草已深深地扎了根,拔起来颇费一些力气。 赵守志学会辨别谷子和谷莠子的经历有一个很艰难的历程。三年级放农忙假时,他第一次去偌大的农田里和妇女们薅谷子,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识别谷苗和谷莠子。尽管他学得认真,却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误将谷莠子留下,有时也将谷苗薅掉。那次农忙假,他只干了一个上午,之后就再也没去,因为赵庭禄心疼儿子。直到再过一年的农忙假,他才真的懂得如何去识别。 起初,干活的几个同学还颇有兴致,还能说说笑笑,但慢慢的,他们都住了嘴。太阳在上面烤着,地上的湿气蒸腾,又有杂草劳累双手,赵守志便觉得汗流如洗肩被沉重腰膝酸痛,索性他坐下来,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前面两米远,赵东波跪爬着,一手拄地一手拔草。他的屁股高高地撅起,露出里面已经脏了的白衬衫。 那个长着一脸雀斑的四十多岁的妇女过来道:孩子们,别着急,能干多少算多少。哎呀,这在家都不是干活的,上这受罪了。等会大婶蒸馒头,又大又白又暄腾,让你们吃个够。” 像狗一样还在撅着的赵东波回过头来小声说:“有馒头吃!我叉,咱们一个礼拜才吃一回馒头哎。你乐啥?王文江馋了。” 王文江不禁逗,上前蹬了他一脚,赵东波猝不及防,竟趴在地上。 哇,哈哈哈…… 赵东波不甘心吃亏,就攥起湿润的土向王文江打去。王文江早有防备,他的头一偏,那一团土飞过去了。 “哎哎哎,别闹,让人家看见还以为咱们不正经干活磨洋工呢。”赵守志说。 他的话得到了孙明的赞同,就马上附和道:“别闹了,干活干活,不干活不给馒头吃。” 垄沟里铺满了拔下来的杂草,在太阳的曝晒下,都慢慢地萎蔫掉。垄台上清晰起来,不再像马鬃一样密不透风。 第二一五章 午餐是馒头 已到中午。 赵东波此时已坐到地上,迷瞪地问:“几点了?” 林若波抬眼望天空道:“我也没戴表,我哪知道啊。” “哎呀妈呀,饿死我了!”赵东波说完这句话后扑通一声仰躺在地上,不管太阳如何的暴烈,不管地面如何的湿热。 他们似乎耗尽了体力,无法再撑下去? 那个大婶见状,叫道:“孩子们,回家,回家吃馒头。” 这无疑是一个特赦令,于是王文江“吼哈”一声从地上弹跳起来,助跑,然后双手拄地来了个前翻。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所以得到了那个妇女的赞扬: “厉害,赶上少林寺了!” 她的话引来了赵东波的笑声:“大婶,他啥都会,还会王八翻饼呢。” 王文江瞪大双眼,挥起拳头要砸向他,赵东波却跑掉了。 没有心思看这个村到底有哪些特别之处,他们实在太饿太累了。 桌子已放好,一盆馒头摆在桌子上,桌旁放着一盆汤,碗筷也准备齐当。 赵东波没有回应让他洗手的话,三下两下脱鞋爬上炕抓起一个馒头吃起来,吃得既香又甜。 赵守志他们几个洗过手洗过脸后也都坐到桌旁。 馒头不大也不白,但不算太硬。赵守志抓起一个馒头刚向嘴里送时,倚墙坐着的男人喊道: “丫头,给学生们盛汤。”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低着头,将桌子上的碗一一盛满。还是孙明显得老成,他向那男的说道:“大叔,你们也吃,都忙了一上午了。我们不是外人,别拿我们当贵宾。” 那男的呼哧带喘地说: “我们不忙,你们大小伙子好饿,你们先吃。” 饿极了吃什么都香,喝什么都甜,现在即是如此。孙明抓起一个馒头吭地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咽下去,然后喝了一口汤。馒头虽然蒸得不那么松软漂亮,但毕竟是面食,强过玉米碴子几倍十几倍。 唧——唧——呼噜——呼噜—— 只是不大一会,那一盆馒头就见了底。于是,那大叔喊道:“丫头,捡馒头。” 但很快的,姑娘捡上的馒头又见了底。 “丫头,盛汤。”大叔又喊道。 那个十七八的姑娘进屋来,端起汤盆向他们都碗里续汤。 丫头,盛汤…… 大叔不断地叫那个姑娘盛汤却不让她捡馒头,足以说明问题。孙明便放下碗筷将最后一口汤喝下后,说: “大叔,我们吃好了也喝好了。” 说罢,他转身穿鞋下地。赵守志紧随其后也下了地,与他一同向外走。在经过锅台时,赵守志瞥见另一只盆里只余下三个小馒头,很扎眼。 在外面,孙明小声地对刚出来的几个同学说:“这事闹的,那馒头没剩几个了,都不够他们吃的。早知这样,咱们几个少吃一个多好!我告诉你们啊,下午干活卖点力,要不对不起这馒头。” “学生们,上西屋歇会。”那个大婶喊道。 “不了,我们溜达一会。”孙明答。 他是班长,他的话便是决议。 现在,他们有机会有精力去去看这普通的农家院落了:三间有些歪斜的泥草房,不算太规整的庭院,长了许多杂草的菜园,昭示这家的主人不太干净利落,但也说得过去。 那个姑娘不算好看可也不算难看,穿着旧的尚还干净的小格子衬衫。她在门口闪了一下,随即身影消失了。 中午很热。 第二一六章 傍晚的霞光里 下午两点时,小睡了一会的同学们下地了。从两点多到七点,他们干得很认真,因为要对得起那些馒头。 傍晚的霞光涂染着半个天空,涂染着大地,涂染着青葱的禾苗,涂染着在田野上劳作的人们。在大婶的召唤下,赵守志笑起来,努力地直腰,好一会才舒展开来。赵东波“啪”地将自己放倒在垄沟上,唱诗一样念道: “让我死在这里,与大地融为一体,让星星装点我的梦。” 孙明用小土块打了他一下道:“傻叉的玩意,整点吉利话不中?” 在中午临上地前,孙明就对大婶说:我们都不是娇贵的孩子,就别麻烦做好饭好菜了,捞点小米饭熬点土豆什么的家常饭菜也挺好,没那么多挑儿。可能是大婶觉得他的话说得在理又诚恳,或者是她实在拿不出好东西来招待他们,就真的捞了小米饭炖了土豆条,只不过桌子上多了葱酱和一盘花生米。 这次,那个“嘿喽气喘”的大叔没有再喊女儿盛汤。 晚饭后,在走向大街时,赵东波拍打着屁股道:“这一身造的,跟老母猪打圈子似的。” 林若波笑他道:“还拍打!拍打啥?就这么的,反正也埋汰了。” 正值青春的他们有无限的活力,稍事休息,又活蹦乱跳了。 这个村子有一点与众不同,东高西低。站在东边向西俯看,就仿佛是站在悬崖峭壁上一样。 没有约定,男女同学都聚在这村边的高地上,只不过男女分隔各自为群。虽然如此,目光却穿过傍晚的霞光,彼此交汇。 “诶,我说个歇后语你们猜。赵东波薅谷子——”林若波坏笑着说。 胡长河咧开大嘴哈哈笑道:“那谁知道,你说呗。” 赵东波估计接下去肯定不是好的形容,就怪模怪样地看着林若波。林若波给人们一会儿思考的时间,然后道: “连滚带爬。” 很生动,很形象,很直观,赵东波薅谷子的情状跃然于眼前。赵东波吃了亏,就反戈一击道: “我也来个歇后语——林若波扭秧歌,啥?”他还没等别人思考就马上给出答案,“王大扒沙,哈哈哈……” 林若波当时翻了脸,砰的一拳捣过去,打在了赵东波的肩膀上。虽然不很疼,却让赵东波脸上挂不住,他拉下脸生气地说: “还带急眼的?” 孙明以他的持重沉稳劝解道:“算了算了,都是开玩笑,别当真。哎,赵东波,下次作文就以这次劳动为内容,把咱们的趣事都写出来。” 赵东波很喜欢别人提写作文的事,他愿意以此为切入点说他所掌握的当代作家与当代作品,谈他的构想与远大的抱负。 在一片哄笑声中,王文江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他说:“扯!还做梦就梦出了一首诗。我昨晚还做梦了呢,就梦见了大草甸子,咕咚咕咚的没人了。” 七七八八的议论都没离今天的劳动。 “王文江,来个鲤鱼打挺啊?看我的。” 赵东波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自己放倒在地上,双腿高高抬起,然后猛然抬臀在双脚点地,好让上身挺起。但他的腰板生硬又没掌握好要领,反倒摔了屁股。他不甘心又反复做了几次后才从地上骨碌起来,像觉远和尚一样,做了个白鹤亮翅的动作。 “哦哈,王文江,你来。”他说。 王文江不推辞,站立,然后半曲双臂手心向前扑地,再翻身仰面一个鲤鱼打挺后立在地上。 “好!“林若波起哄一样鼓掌叫好,其他的同学也鼓掌叫好。王文江搞笑一样的抱拳道: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 没有书本作业的劳累,这些年轻人完全地放松着自己。 天色渐渐暗下来,男生们在前,女生在后,各自散入农户中。 第二一七章 苏东波是谁? 第二天早上三点多时,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惊醒了朦胧中的赵守志。他坐起来向外看去,见满天的阴云浮走着,一片一片像飞出的破旧棉絮。他起来到外面撒了一泡尿,又重回铺位眯着眼睛。 吃过大婶儿做的早饭后,他们都一起看着外面。雨点虽然稀疏地落下,但地面上已见白亮的水痕。 于爱莲顶着雨跑了过来,对孙铭说:“老师让回家呢,让你带好他们几个。” 孙明点点头问:“你着急忙慌的,还要通知那几帮?” “是呀,还得告诉张淑芬她们。老师说胡长河他们由他来通知,旁的就不用了。”她说完就转身走掉。 赵守志注意到于爱莲裤子灰淘淘的已失去了本色,而且有杂草的绿汁液沾染了上去。 既然是明确了要回去,孙明就像大婶告辞,说着感谢他一家人盛情款待的话,并请她原谅自己以及另外几名同学不善于劳动的错误。孙明很会说话,善于沟通,有做领导的潜质。 在以后的四五天内,赵东波总念起“姑娘上汤”这句话,原先的那句“野味难寻”不知被他扔到哪里去了。 时时地下了几场雨后,天终于彻底地晴朗。没有人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阴雨连绵的天气,但不管怎样晴了就好,心境也豁然开朗。 林若波和赵守志一同走出教室后,迎面碰见了一个高一的女学生。每次看见她,林若波都会有所触动,现在依然是。 “她和我媳妇长的可像了。” 赵守志凭这个女生去勾勒林若波恋人的相貌,研判她的性格。 “昨天闷热闷热的,舌头根儿都出汗了。”林若波说。 赵守志快意地大笑起来。 去后面的厕所要经过两栋房子间的过道。此时赵东波正站在桌子上向房山墙上的水泥黑板上写字:五讲四美三热爱,学习学习张海迪等。 赵守志慢下脚步,向墙上的黑板望去,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雨中的凝望——苏东波。阴雨连绵,一切都如笼罩在雾中一般…… “林若波,那苏东波是谁呀?”赵守志疑惑地问。 “他、他妈的净扯犊子,苏东波是他笔名。”林若波不屑地回答。 赵守志明白后,忽然笑了,那笑里有颇多的含义。林若波眯起眼睛也会意地笑。 偌大的男生厕所在午后三点的阳光下荡漾着,味道飘逸出来,弥散在半空中。 从厕所出来回到宿舍后,林若波忍不住对横七竖八或坐或卧在铺位上的同学们说:“咱们学校出了大文学家啦。” 孙明琢磨了一会儿问:“谁?” 林若波眯起眼睛,用惯有的表情答道:“苏东波。” “苏东波,苏东波是谁?”铺位上的胡长河问。 “苏东坡的兄弟呗。”林若波忽然说了一个脏字,“东波——” 哦,全体恍然大悟。 那么,这之后的十几分钟,所有人都围绕着赵东波展开议论。 “哎,你看你们班最最好看的女生张红梅。”理科班的陈香静说。 大家的目光一起望过去,果真见她正由甬路上斜穿过来上班级里。陈香静很享受的骂了一句:“就这骚叉骂我山狼水贼,看我怎么收拾她。口溜子伺候。” 张长发起哄一样把口笛扔给他。 嘀嘀——嘀嘀嘀—— 一阵清脆的笛声响起,伴着张红梅的步伐。张红梅意识到这口笛声为她响起,就放慢了脚步。但是陈香静也放慢了吹的节奏,故意与她的步伐合拍儿。 嘀嘀——嘀嘀嘀—— 能看到张红梅向男生宿舍看了好几眼,凭直觉也感受到了她还瞪了眼睛。陈香静获得了心理上的满足,直到张红梅走进教室,他才停了下来。 “真过瘾,他咋不骂我呢?”陈香静说。 “哈哈哈,还有找骂的?” 嘻嘻哈哈的一阵说笑后,陈香静一本正经地说:“她要骂我,我就骂了我叉你——妈。” 他的这样敏感的话,立刻引来大家丰富的联想,于是又一阵哈哈大笑。 赵东波进到宿舍时,人们的话题已转换到了英语老师的身上,说他那年考老师时一边烧火一边看书。 “看什么看?没看中你爸你妈结婚呢?” 林若波忽然想起这句台词。他一定是由英语老师联想到电影里的郭趴子,因为英语老师姓郭,而且个子也小,面貌也有一点神似。 “赵守志,来段大鼓,要、要有那事的。”周志全说。 “哪事啊?”张成发忍不住笑问。 “就那事儿,搞对象的。你寻思啥事?歪歪嘴吹喇叭,一肚子邪气儿。” 赵守志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不是为这句话而大笑,他只是为他们两个人的神态。吴立全,这个上学期新转来的同学,面色稍黒,眼睛灵活身体壮实。他催促道: “别笑,喝小老婆尿了?赶紧沙愣地,唱!” 赵守志略一踌躇,而后开口道:“大金国侵宋啊燃起烽烟。宋高宗小朝廷偏居临安,声色犬马宰相用秦桧,他貌似大忠本是一大奸。楼外楼啊那个天下大醉,三潭印月啊湖上望月残……苦不堪言。” 赵守志的尾音刚落,吴立全叫住道:“得得得,什么秦桧岳飞的,没意思。唱搞对象的。” 赵守志停下来,看了看四下道:“那就穆桂英。 “对喽,唱穆桂英!那小娘子……”吴立全搓手,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清亮的声音又响起: 西江月罢,书接上回。话说穆桂英进得帐来,到宗保榻前,只见他独对孤灯,侧身而卧,棍伤依然疼痛。佳人见此情景,,心中十分难受,不由得手扶肩胛,带笑低声说道:将军,不必烦恼,这时贱妾的错,叫人后悔不及,如今我赔情认罪来了。宗保双目二合,故作睡着,万不答应。桂英将他摇了几摇,低下头去,脸对脸说道:这一时怎的不言语,那实在是我的不是,我知错就是了。宗保依然合着眼,动也不动,也不作声。宗保小先锋,主意那得稳。吃了妇人亏,这回要斩谁。任凭怎么叫,只是睡得沉。女儿想求欢,男儿未必肯。急得穆桂英,泪自腮边滚。无奈将身向前坐,低声细语启朱唇:小奴家一时做错今已悔,就如同堂前一盆水。常言说怪人就算不知理,也要把轻重根由仔细分。现如今你做先锋我为帅,此不是夫妻平素在闺门。定要得规矩遵军令,需知道从来王法本无亲。将军你当面推辞不出马,你叫我那时脸面何处存。把将军绑出辕门非本意,不过是拿着先锋做个样,做样子好管众三军。恨那行杖军士无眼力,谁让他真打个血淋淋。夫君你眉头展放休烦恼,可怜我偷寒送暖献殷勤。今晚上赔情消消火,到明日认罪酒重斟。说过后到榻前推几把,杨宗保闭目无言不动身。桂英哭一回笑一回,哀告一回勾引一回……杨宗保翻身下榻,一把将她抱住,夺剑丢于地下,道:娘子不必如此,我自是与你做戏玩耍,你怎么认真起来,寻此短见?你死,我也不活了!杨宗保说完,抓过宝剑,横在颈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这事整的下回分解了,还没过瘾呢!”吴立全张嘴笑道,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 “穆桂英说今天晚上枕上赔情消火,咋赔咋消啊?赵守志,你说。”坐在上铺的张长发嘻嘻笑道。 林若波猛地提高音量道:“叉,那还咋消,哄呗。就这么的,宝孩啊,别生气了,嗯……”林若波边说边做动作,形象而且生动。” “那不是哄杨宗保,那是哄儿子。得这样,亲爱的大官人,别生气了,等会给你吃‘咂’。”张长发无所顾忌地说,然后开怀大笑起来。 笑闹的年轻人快要把房子鼓塌了,他们的对于爱情的向往也涌向窗外,荡漾着延绵不绝。 直到晚饭时,他们才意犹未尽地走进食堂。 周老师的新房子还没有盖好,他们仍借住在那两间厢房内。 夕阳由窗子透射进来,很热。潮湿的地面上散发着霉味,散发着馊酸味。 在这样的就餐环境中,赵守志和林若波他们几个打过饭围站在圆桌旁。 “这他妈的,能当镜子使了。哎呀呀,这还有一个虫子呢。”王维山大呼小叫道。 “别扔了,那是肉,好赖不济也是高蛋白呀。”在另一桌的叶安军探过头嬉笑着说。 “哎呀我叉,这么多个呢,我还以为是苞米脐子呢。闭着眼睛吃!”吴立全傻瓜一样咧开嘴,然后真的闭起眼睛把一勺饭送到嘴里。 “赵守志,这礼拜你回家不?”叶安军隔桌问。 “回呀,我都两个礼拜没回家了。”赵守志回答。 吃过饭,同学们到小井旁打水洗刷饭盒,再将饭盒送回到食堂的木架上。这套程序完成之后,一部分回了宿舍,一部分上了班级。赵守志没有去宿舍,所以他不知道他们又在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教室的门开着,张淑芬和于爱莲在里面聊天。胡长河咧着大嘴和赵东波进来后,她们两个停了下来,专注地看书写字。 “别瞎白活了,还去年就来了,去年有你吗?”胡长河夸张地歪着脖子说。 “你个狐狸崽子,啥叫没有我?”赵东波说完摆了一个姿势。胡长河当然毫不在乎,他挥起拳头隔住赵东波的胳膊道: “小样,老寻思动武把抄,就你那样单薄细脸跟秫杆似的,我一使劲能把你撅折了。” 哈哈的几声后赵东波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但他的嘴没闲着,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的一通乱说。 赵守志没有参与到他们的胡说中,他也没有看书写字,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窗外的红墙。 于爱莲起身了。在她的手摆动时,有一个小纸团飞到了赵守志的桌子上,他急忙抓起,展开,见纸上写着:谁吹的口溜子?张秀梅气得鼓腮撅嘴,又是摔又是打的。 赵守志左右看看,然后在下面写到:陈香晶吹的,他报复她,因为她骂他山狼水贼。 他写完把纸对折,再迅速地侧身夹到于爱莲的历史书中。 天光渐渐地向暗,但太阳还没落山。 于爱莲和张淑芬进来时,赵守志盯着她看,恰巧张淑芬把目光投到他的脸上,于是张淑芬显出琢磨不定的笑容来。于爱莲发觉了赵守志在看自己,就将目光迎向他,她看到赵守志向自己的历史书使眼色,而且左手的食指还做了明确的指向。她会意,便几步跨上自己的座位,坐下,若无其事地翻开书,然后又迅速地合上。看到同桌的张淑芬认真地写数学作业后,她才小心翼翼地翻开书做贼一样将对折的纸条稍稍张开,看着里面的两行字。 “千里捎猪槽子就为(喂)你一个呀。”胡长河大着嗓门说。 就在他话音刚落时,于爱莲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得清脆。胡长河以为是在笑他,就嗫嚅着想说不说的,最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奇奇怪怪的。 第二一八章 带过滤嘴的烟就是好 赵守业问张淑芬:“妈,我爸啥时候回来呀?” 张淑芬研究着儿子的目光,而后问道:“我哪知道他啥时候回来,你干啥?” 赵守业避开母亲的目光,嘟囔着:“不干啥,就是问问。” 张淑芬笑了问道:“是不是想开车?” 被窥破内心的尴尬立刻在赵守业的脸上呈现出来,但他嘴硬:“我才没想开那破玩意呢。” 那辆赵庭禄开了五六年的手扶拖拉机成为他的私有财产后,赵守业几次要求着要学习驾驶,但赵庭禄每次都拒绝,拒绝得很干脆,没有缓和的余地。他不让赵守业学习开车有两个原因:一是手扶拖拉机是大件儿,比自行车都金贵,随便捅鼓不得;二是守业年纪尚小,刚刚十六岁,还是个孩子,而且他毛手毛脚做事远不及赵守志细致。赵守业当然不甘心,就在半个月前趁赵庭禄不在家时发动了机器并开了起来。马达欢快的转动,传送带将开车的愉悦传导到赵守业的心里。但赵守业还没有将操作要领完全掌握,只见车子偏转了,撞到了墙上。在这一刻,他的心忽地提起来,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他手忙脚乱地拉制动器,才将车子停住,然后熄火。赵守业的脸红得像被烤过的一般,额头上沁着汗。赵庭禄回来见手扶拖拉机歪在墙根,劈头将赵守业一顿臭骂。骂过之后,看看儿子可怜兮兮的样子,不免又心疼起来,问道: “摇把子没有把下巴打掉?这孩子,说你啥好呢?” 赵守业见父亲态度缓和了,就逐渐放松了自己说:“我就使劲摇,都没松手。” 赵庭禄确认儿子没有受伤后道:“算了,我不说你了,没出事就好。守业,等你十七岁时,爸再教你学开车。” 虽然赵守业心里惦记着开车,但有了这次教训,他万万不敢再碰。所以听张淑芬说过这话,他便掩饰。 “下午你铲地去。”张淑芬说。 “不都铲完了吗?”赵守业不情愿地回答道。 “那黄豆不得铲吗?苗眼里草都把豆子欺负死了,还能打黄豆吗?”张淑芬的音调提高了。 “我也没说不铲,就是我不会铲黄豆。我大哥多合适,不用干活。” 赵守业的话音未落,马上招来了张淑芬冰雹一般的痛骂:“不会铲还不会学吗?谁一出生就会干这干那的,都是学来的。铲黄豆不学,那你想学啥?上学不好好念书,旷课迟到早退,哪样也少不了,还舔着脸说你大哥合适不合适。上学合适,你去,念好书啥也不让你干。” 赵守业被骂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才缓过劲儿道:“我铲还不行吗?这家什的叨叨地,说得我耳根子嗡嗡的。” 张淑芬被说乐了,她用相对柔和的语调吩咐道:“上小卖店那屋看着点儿。” 赵庭禄的食杂店或者说小卖店并没有太多的陈列,除了必备的烟酒外就是可以久放的罐头饼干挂面等,还有一些日用品。 赵守业到东里间屋,坐到还没有拆掉的炕上,眼睛从东墙下简易的柜台转到后门外,再转回来,落到炕梢的柜子上,他看见了那包开了封却没有抽过几支的葡萄牌香烟。他的心一动,连忙窜上去,从烟盒里扯出一根烟来。带过滤嘴的烟就是好,看着都舒坦。他将烟放到鼻子底下,闻着,感受到了烟卷里散发出来的异香。忽然,他回身抓过炕上的火柴,拈出一根划燃,然后将烟叼在嘴上,凑近点着,吸一口再吐出。青烟缭绕着,扩散开去。可是别人吸烟都是从鼻子里出的,自己的完全不像吗。赵守业闭着眼睛猛吸了一口,再抽进肺里,顿时一股灼热弥散在胸膛中,同时喉咙发紧又如被火燎过一般。吭吭吭的,他咳起来,有泪花从眼里涌出。这他妈的啥破玩意呀,他将烟扔到地上。 张淑芬闻声到这屋里,立刻明白了一切,她骂道:“你个二鬼,还学抽烟啦?那烟带锡纸的还有过滤嘴呀!不学好啊,你个犊子玩意。” 张淑芬着实生气,眼睛瞪得跟玻璃球一样,差一点就滚出来了。她弯腰捡起守业扔掉的大半截烟说: “祸害人是不?抽几口就扔了,可白瞎了。” “我抽完还不行吗?”赵守业伸手就去抢那大半截烟,结果被张淑芬一巴掌打了回去: “马蹄表不走字儿,欠拧啊?” 她说完把烟丢到地下,用脚碾碎。 “妈,我大哥回来啦。”赵守业腾地跳下来,从张淑芬的身边跑过,跑到外面。张淑芬先是一愣,继而面若桃花般地笑。 赵守志像猴子一样敏捷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后,赵守业逢迎道:“大哥,你就是厉害,就像觉远和尚。不娶媳妇,不杀生,如今能持否?阿弥陀佛!” 赵守业以这特有的方式迎接哥哥很令赵守志开心,他左右看了看问:“妈呢?” 赵守业一扭头道:“在屋里哪,看你回来了,乐得都走不动道了。” 猛可的,张淑芬笑骂道:“去你妈的叉的,成天油嘴滑舌的,是不是又少骂了?” 赵守业知道母亲现在并不是责怪他,就嘻嘻地笑了一会儿,说:“妈,我大哥衬衫上全是白嘎巴。” 张淑芬仔细看过去,不免惊讶的说:“哎呀妈呀,那是出汗出的,反卤了。快进屋脱下来,妈给你洗洗。” 赵庭禄开着他那辆手扶拖拉机进了院子后,张淑芬尖着嗓子喊:“守志回来了。” 赵庭禄的笑颜立刻如窝瓜花一样绽放,招手道:“快过来帮我卸货。” 当赵守业一边走一边闻着塑料袋儿装着的麻花的香味儿时,张淑芬问:“你上麻花干啥?” 赵庭禄答道:“卖呀。” 张淑芬又问:“能有人买吗?” 赵庭禄又答:“卖不了吃。” 在一问一答中,赵庭禄的眼睛转着,嘴角微微地牵扯。 等所有的东西都搬进来,并分门别类地放到货架上后,张淑芬说:“守志,你吃晌午饭了吗?” 赵守志忙答道:“吃了,在学校吃的。” 张淑芬在问的同时,拿出一根麻花来塞到赵守志的手中又说:“那大碴子干饭不是硬了就是稀了,把儿子都吃坏了。吃这个,油汪的,黄洋洋的看着就香。” 赵守业瞪着眼珠子,眼巴巴的看,喉头一下一下地蠕动。 “哦,那麻花不卖了。”赵庭禄很严肃很严肃地说。 “你不说卖不了就吃吗。”张淑芬把目光投到赵庭禄的脸上,也很认真地回答。 “吃,吃,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赵庭禄转身扯出三根麻花来,分别塞到张淑芬和赵守业的手里,剩下的那个拿在了自己的手中。 张淑芬有点发懵,左一眼右一眼地看着,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愿意呀?瞅你那口叉叉猫的样子,两个麻花就吃穷了?” 赵庭禄突然哈哈大笑,有点儿嘲弄人的意思。张淑芬一下明白过来,骂道:“你个犊子玩意。” “守业,等会儿吃完给大哥擦擦身子,没看都上漆了吗?”张淑芬说。 第二一九章 六月的骄阳下 午后两点是全天最热的时候,但之后便是逐渐的凉爽。赵守志扛着一把已经被磨成几近半圆的锄头和赵守业笑闹着走在后面的道路上。在十字路上,他俩跳进了赵庭禄开过来的手扶拖拉机里。家由赵有贵看着,忙的时候都是如此。 赵庭禄等两个宝贝儿子坐稳后,将车子向前开去。 “妈,叶安军说明天让我上他家去串门。”赵守志对抱着竹套暖瓶的母亲说。 “去呗,人家让你去你再不去就不识抬举了。”张淑芬看着儿子说道。 赵庭禄驾驶着手扶拖拉机向前跑时,不断地同行人大声地说话,点头,样子谦和友善。他开得并不快,但依然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风。 突突突——突突突—— “守志,你说的那个叶安军家是不是可有钱了?”张淑芬问。 “我也不知道啊,好像有。”赵守志琢磨了一会儿,给出这样一个回答。他很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这样问。 在自家的黄豆地前,赵庭禄将车慢下来,再转弯深入一个车位,然后熄火。 赵守志从车上跳下后,站在车厢旁,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暖瓶,看着她从车厢里爬下。他发觉母亲虽然还如原来一样美丽,但身体已不如原来轻盈。 大地里的人一点一点的多了,如星星一样散布着。远处的杨树林和铺展的禾苗描画出一幅生动的图景,令人赏心悦目。 “守业上那边干什么了?”张淑芬问。 赵庭禄在竹杠上撸了两把,就像那上面有脏东西一样。 “哦,去学铲地。”赵庭禄答道。 赵守业正在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精瘦却硬朗的人身边站着,目不转睛地看那个人舞动着锄头开高粱苗。那个人抬头看了一眼赵守业道: “二掌包的你不学开车,学这玩意干啥?” 赵守业眼睛须臾不离那锄头,手臂也像握锄把一样上下摆动。 “我爸不让我学开车,怕摇把子把我下巴干碎了。大哥,我上过你们家呢。”赵守业套着近乎。 那男人笑了,道:“咱俩家还是亲戚呢,你四姐夫是我小舅子。” 他的锄头随着手腕的转动一起一落,锄角准确地将杂草和冗余的高粱苗剔除掉。 赵守业看了一会儿后,兴冲冲地跑回来,对正在锄地的张淑芬道:“妈,刘玉真铲地那家什的,啪啪啪贼带劲儿。” 他的羡慕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赵守业有做农活的天赋,他的锄头在豆苗间起落游走,俨然是一个老庄稼人。 “儿子,你杀‘山沟’就行了,不用铲苗眼。”张淑芬对小心翼翼左比量右算盘算的赵守志说。 听了母亲的话后,赵守志不再犹豫于豆苗间,专心地铲起了垄沟。铲垄沟是一项费力却无需技巧的劳动,赵守志做得很认真。赵庭禄回头提醒说:“累了就歇会儿。对,就这样搂,别耪。” 太阳慢慢地向西斜,但热力却丝毫没有衰减,赵守志觉得裸露的肩膀火辣辣的如烤过一般。长久地歪着脑袋侧着身子,让他觉得难受,酸胀的肌肉仿佛被揪扯过一样。他锄地的速度慢下来。 “歇一会儿喝口水。”这是赵庭禄的提意。 赵守志如听到赦令一样,丢下锄头坐在潮湿的地上。刚刚铲掉的杂草不再水嫩,在六月的骄阳下,迅速地萎蔫脱水。苦麻子、蓼吊子、婆婆丁、苣荬菜、水稗草等横躺在垄沟里,劳动后的快意由其中散发出来,和着泥土的芳香。 “守志,铲地不能错步,得倒步。你看你后面都要踩出道来了。”赵庭禄面南背北,眯缝着眼睛指导着。 “什么呢?别教了,守志又不是庄稼人,咱儿子还得考大学呢。”张淑芬看着赵庭禄说。 赵守志被母亲说的羞赧起来,拈过一根铲掉的芦苇,说:“现在还没考上呢,就得样样会点儿。” “看刘玉真一身黧黑的肌肉,古铜色的,就是健康。”赵守业的话听起来前后矛盾,但意思是表达明白了,所以赵庭禄逗趣道: “那你就脱光膀子可劲儿地晒,不用三天就成黧黑色的了。” “我不晒,都晒秃噜皮了,火烧火燎的。”赵守业说。 张淑芬忽然想起来似的问:“你不说上叶什么军家吗?明天啥时候去呀?” 赵守志说:“明天上午去,然后下午一起去学校。” 从三点开始,那种燥热一点点地缓和下来,直到七点,凉爽才真正地开始。 张淑芬在半个小时前就回了家,她要做饭,所以现在只有赵庭禄爷三个在地里忙碌着。 “爸,那天我看见西头老张家使那玩意儿趟地,赶明咱家要买一个呗,省着铲山沟了。” 赵庭禄问:“那玩意?犁杖啊?” 赵守业停下来,用手比划道:“就是像铁犁杖式的,下面有好几个小铧。” 赵庭禄努力地想了一会儿道:“七爪八挠啊,也行哈,过年的买一个。” 夕阳下,一切都被涂染成了橘红色。 赵守志这四五个小时的劳作,累得他又想趴在地上永不起来,所以当听到赵庭禄说出回家这两个字时,他直愣愣地手拄着锄把看着远处正荷锄而归的人们。 “大哥,累傻了?叉,这一下午就成这傻叉样了,完犊子。”赵守业走过来,扒拉着哥哥的肩膀说。 赵守志耸动了几下酸痛的肩膀后,似笑非笑道:“妈说烙饼了的,还炒土豆丝。” 赵守业咽了一口唾沫,点头,然后说:“爸把车摇着了。” 在坐车向回走时,赵守志看见了四生子驮着李玉洁骑行在路上。 第二二0章 她叫叶迎冬 第二天早晨九点多时,赵守志骑上车子,带上张淑芬给炒的咸菜上路了。叶安军已与他约好,先上他家,然后去学校。赵守志在初中时去过叶安军家里,但那时同去的还有另外的同学,不单单是他一个,所以对于这一次他还有一些期许。 斜向西北的土路上,偶尔有马拉的爬犁嘎啦嘎啦地迎面过来,锄地的人们顶着烈日,挥汗如雨。 两趟枫树地过后,前方的曾经散发着松脂香的偌大的一片树地现在已变得光秃秃面目全非,只剩下半尺高的树桩还坐在那,犹如一片狼藉的战场。从这经过时,赵守志忽然有一点伤感:那里不会再有鸟儿婉转的叫声了,不会再有树隙间透过的阳光,不会再有松树塔坠落下来,不会再有行走其间的舒畅了。所有的都成为记忆,缈杳而又真切。 叶安军家在两年前建起的三间房在村子的前街,从这儿能看到广阔的田野和纵横的树带。 在大门口,赵守志略一迟疑之后,就推车进去。 及胸的红砖围墙框定的院落里,正房、耳房和偏房井然有致,就连那西墙下的狗窝看起来也敞亮大方。赵守志感觉到这个家庭的富足,所以就有点怯手怯脚。 “安军,你同学赵守志来啦。”叶迎春先看见了他,就大声地喊起来。 叶安军如风一样跑出来,后面跟着他的弟弟叶安民。 “哎呀,你咋才来呀?黄瓜菜都凉了啊。每天来生人,我家的狗都叫,今天怎么没叫呢?” 赵守志虽然熟悉了叶安军的说话方式,但还是忍俊不住,哈哈笑道:“现在也不晚呢,太阳还没落山呢。” 三间的油毡纸苫顶的房子与自家的四间泥草房有明显的不同,这不仅表现在格局与气势,还在于它会给人以心理上的满足感。赵守志仔细地看过去,东首的堂屋被间隔成两部分,北面的小隔间安放着一张床和一张桌子,里屋的布局与自家的有些相似,不同的是这里陈设着酒柜立柜和三屉桌,一台彩色电视机摆在酒柜上部的隔断里。 小心谨慎的赵守志坐在炕沿上。叶迎春问:“守志,你大姐定日子了吗?” 赵守志马上明白了她问话的意思,便答道:“不知道啊,我这回没上我三大家。” 他的拘谨的坐姿和简短规矩的答话,让叶迎春微微地笑起来。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大哥,我上三肥子家。”叶安民道。 叶安民走了,这屋里就只有叶安军、他的母亲、还有正在桌子上写作业的叶迎冬。叶迎冬,叶家最小的女儿——看起来十四五岁,文静乖巧。她看着赵守志说:“你来过我家。” 赵守志点头说:“来过,初二初三时来过好几回。” 叶迎冬撇了一下嘴说:“不是,你小时候来过。” 赵守志努力回忆后说:“没有。” 叶迎冬站起来,迈前一步道:“来过就是来过嘛,你坐蹦蹦狗子跟你爸送瓜。那时我们家在北边住。” 她说完用手指向北面。 赵守志忽然想起,就来了兴致,刚才的那种拘谨慢慢地消散。他看着叶迎冬说:“是是是,那天可热了,你和叶安军玩土,造得脸魂画的跟小鬼似的。哎,你的小狗记性还不错呢。” 赵守志现在已完全放松,全然是和叶迎冬非常熟识的样子。 “你才小鬼儿呢!你是小男鬼儿,你是淹死鬼儿,吊死鬼儿。”叶迎冬笑闹的兴致被挑逗起,“你和小女鬼玩撒尿和泥扒炕。” “迎冬,你写作业,写完了好看《霍元甲》。”叶安军训斥着妹妹。 他的严厉的话好像没起多大的作用,叶迎冬瞪视着哥哥答道:“我不会。” 母亲说:“不会,让你哥告诉你。” 这声音听起来不那么严厉,但叶迎冬老实地坐到木椅上等着。 叶安军走过去,看那道被叶迎冬标划出的题目读起来,然后耐心地讲解。叶迎冬手里的笔尖朝向左上方不断的摇晃着,她的眼睛一会儿看哥哥一会儿看题目。七八分钟后,她说: “大哥,我不用你讲了。” 叶安军直起腰,不解的问:“为啥?” 不知道叶迎冬怎么想的,她脱口道:“你嘴臭。” 叶安军登时红了脸,愣怔的地站着好一会儿才说:“我不跟你讲了。” 叶迎冬翻着眼皮看哥哥慢吞吞地说:“我也没让你讲啊,我让他讲。” 叶迎冬的目光从叶安军的脸上离开,看向赵守志。 “去,还瞅啥呀,人家嫌乎我。”叶安军有点儿悻悻然,他的话里有一点委屈和不满。 赵守志的心一下翻上来就落下去,并不是他羞赧,实在是他不敢去讲解。但是叶迎冬在看他,目光里有所期待。赵守志无奈地过去,站在叶迎冬的身旁,看着题目念道:“如图,已知在正方形abcd中,ef是对角线上的两点,be等于df,点g、h分别在ba和dc的延长线上,且ae等于ch。连接、eh、hf、fg,求证四边形hf是平行四边形。” “哎呀,你念快了,我都听不出个数来。”叶迎冬眼睛里含着奇怪的笑意说道。 赵守志放慢了语速,又重读了一遍问:“听清了?” 叶迎冬点头,而后仰起脸说:“你的声音好像佐罗。” 这句与眼下题目毫无关联的话,让赵守志不好意思地搔了一下头,又抹了一下鼻子。赵守志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声音像谁,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感觉有点儿像。 “不过你比佐罗粗点儿,那样式的。”叶迎冬找不出恰当的言语来形容,她的学识还不够。 “哎呀,波棱盖挂掌——离题太远了!什么佐罗还《尼罗河惨案》呢。”叶安军说道。 赵守志把心思拉回,目光聚焦于题目上。他仔细斟酌一会儿道:“平行四边形的判定要符合这么几个条件,一是对角相等,二是邻角互补……” 赵守志不断地提示,不断地讲解,最后问:“听明白了吗?” 叶迎冬点头,又摇头,就那么一脸懵懂地看赵守志。赵守志拿过她手里的钢笔,在演草本上画了大大的一个正方形,再取点连线,又重新提示讲解。当最后那句“gf=eh,fh=,于是就判定这个是平行四边形。”声落后,又问: “明白了?” 叶迎冬点头道:“有点明白了。” 叶安军不满地责备道:“这孩子真笨,我都听明白了,你还没明白。” 他的话刚说完,叶迎冬嚯地站起来撅着嘴说:“你才笨呢,我早就明白了。” 她的话将叶安军逗乐了,之后,他说:“听明白了还说不明白,我看你就是中草药一味——茯苓。” 叶迎冬跳起来,冲到哥哥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日本选手——真完犊子。” 她说完,扬起手向叶安军拍去,却被叶安军反手抓住,只那么轻轻一弯转手腕,叶迎冬便转身面向赵守志。 “哈哈,你个大鬼头欺负人啦。”叶迎冬弯起小腿用脚跟磕向叶安军。 母亲笑着看他们,说道:“就知道闹,轻点儿,别扭错了环儿。” 叶安军放开手猛地跳开,向外逃去。叶迎冬大声喊着抄起炕上的笤帚追了出去,身形如轻灵的燕子一样。 “你家几口人?”母亲问。 赵守志想了想,回答道:“七口,我爷我爸我妈,我弟,还有我两个妹妹。” “噢,你爸多大岁数?”母亲又问。 “我爸四十,我妈三十九。”赵守志答。 在这一问一答中,赵守志为母亲勾勒了他家大概的状况。看起来这个坐在炕上的母亲——付玉香,很是满意于赵守志,她的和善爱怜的目光,让赵守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就是这样看自己的。 “这孩子看起来就实诚,不是滑屎蛋子。”这句朴素直白的话,便是最好的认可。 叶安军与叶迎冬进院时,已不再追逐打闹。他们一前一后的走着,有叶迎冬的笑声传进来:“大哥,二埋汰管我叫小姑时,我可别扭了,他都那么大了。” 赵守志从窗子望去,见叶迎冬侧身扯过一根葱叶在手里卷曲着,然后放进嘴里。小格短衬衫,浅灰色的裤子,让叶迎冬少女的气质显露无疑,同时又有一种神秘洋溢出来。 “快走快走,演《霍元甲》啦。”叶安军提醒到。 叶迎冬加快了脚步,跑在哥哥的前面,进了屋,之后她几步跨到电视机前,按下电源键。清晰的带有色彩的画面立刻映现出来,或坐或行的人物,将赵守志代入故事情节中。 赵守志在四角八叉的方凳上,肘支在炕沿上微微偏着身子,从眼睛的余光中能瞥见叶迎冬在自己两尺远的地方依靠炕墙坐着。她的坐姿规矩乖巧,文静的情态又恢复如初。 中午十二点多,赵守志与叶安军一家人吃过水煮挂面后上学了。刚出村口,叶安军站下,对赵守志说:“我嘴臭吗?” 他说完向赵守志哈了一口气。赵守志抽了抽鼻子道:“有点味,不大。” 叶安军好像如释重负,他自语道:“这败类丫崽子!” 赵守志无声地笑了。 他们在路上对话很有意思。 你老妹儿十几? 十五。 你老妹儿十几呀? 她十二。 叶迎冬这个丫头片子,平日老老实实的,今天不知咋地还逞上疯了。你老妹儿咋样啊? 我老妹儿还小,不敢跟我皮。 你们班赵东波好像和邵春娟搞对象了。 不知道啊,你听谁说的? …… 学校沉浸在炙热的氛围中,校舍与围墙在摇曳。 第二二一章 谈论新姑爷 赵守志和叶安军到宿舍后,见同学们横七竖八或坐或卧地在放肆而暧昧地大笑。叶安军爬上床将自己放倒后问:“笑什么?” 张长发止住说:“笑、笑姑爷呢。说有个新姑爷还没结婚,去老丈人家了。丈人儿给他拿瓜,什么白茶蜜呀、什么红糖罐啊、蛤蟆腿子啊、反正都是好瓜。他就吃啊吃啊,吃得肚子滚瓜溜圆。我叉,这一下吃多了,晚上把褥子尿了。早晨了他醒了一看,这多么丢人呢,赶紧把褥子卷卷,塞柜的下边了。那也不行啊,塞柜底下也得被发现,还不一样丢人。他一琢磨,一丫子加俩丫子撒丫子。跑了!” 周志权纠正道:“才刚你不说他俩搂着搂着睡觉了,那小子把尿泚女的卡巴裆上了吗?” 哈哈哈…… 张长发把这个故事又重复了一遍,仅仅是想从中从中得到一种虚幻的满足。 各自讲了有趣的男女爱情故事后,都安静下来,说得累了笑累了。大个子李春江晃晃地端着一盆清水从外面进来后,对张长发说:“借你小姨子使使。” 张长发呲牙道:“我小姨子不用借,给你了。别借借的,地头地脑种点儿。”刚才还安静的宿舍里又热闹起来。 林若波笑够了,从床上爬下,自语道:“饿了,都怨你们,没事儿讲什么笑话。赵守志,和我上食堂看看看饭好没。” 在一团燥热中,林若波和赵守志到食堂里,见小周师傅用长长的小铁锹在大锅里翻铲着。黄橙橙粘腻的大碴粥冒着热气,鼓着泡,散发着米香。 “今天的粥还行,挺粘乎。”林若波说。 “哪天的粥也没稀里咣汤的。”细眼睛的周师傅说。 “你可拉倒,昨晚上的粥就稀得能照人影,跟镜子似的。”林若波嬉皮笑脸地看着周师傅。 “净扯儿马尾子,昨天礼拜六,你不是回家了吗?”小周师傅努力睁大他的细眼睛道。 “前天晚上,对,前天晚上。”李若波肯定地说。 大锅灶上有几个蟑螂在爬,像是在寻找什么。 看样子开晚饭还得一会儿,他们就出来,百无聊赖的向南走。南边的老师曾住的房间已经空了下来,他们搬到了新建起的房子里。林若波趴在窗台上向里看了一会儿,突发奇想道: “唉这个地方不错,咱们搬这屋住多好,肃静的。”这是个好主意,赵守志完全赞同。 不需要动员,孙明、林若波、赵英辉他们几个卷起了铺盖,搬到了那间空屋子里。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的晚饭后,王维山赵守志他们几个闲逛到办公室里见到了那架脚踏风琴时,胆大包天的王维山竟伙同赵守志他们将风琴抬了回来。此后,风琴声与王维山的歌声便在课余时间不时响起。 第二二二章 赵梅波结婚了 赵梅波结婚了。 在她还没有结婚前,陈占军就转告他爸爸的意思,必备的家居用品都会置办,一样也不少。至于外债,则由陈占军来背负,因为班儿给他了。意思已很明了,赵梅波不用细细的思量,就尽量地省钱。要得好不如过得好!她结婚那天,赵守志没有去送亲,赵家的人多,还轮不到他。 赵梅波结婚那天是阳历七月二十五号,农历六月十六,又是周一,按赵庭禄的说法,这天是好日子。这天也确实吉祥吉利,前三天下过雨,道路不算泥泞,婚礼过后的第四天,又是阴雨如晦阴雨连绵。那日好像是专门为赵梅波准备的,这似乎是吉兆,是不是预示着她的一生一帆风顺,绝无坎坷呢? 结婚了就要过柴米油盐的日子,恋爱的甜蜜会逐渐的被生活的滋味调和。 已经长成壮硕小伙子的赵守林和赵守志在八月初去赵梅波那里。对他们来说,那儿的一切都新鲜,有种特别的感受萦绕在胸间,这种感受与当初去赵梅春那里的有些微的不同。 八月二十六号上班后,赵梅波便住回了自己的娘家。这个留有她身影与声音的庭院,每日都会映进她的梦中。常言说,头年的媳妇半年的家,所言也不虚。赵梅波告诉陈占军她要住五天,五天以后回不回去呢?再定。陈占军神色中有点失望,于是赵梅波许他以一个甜甜的微笑说,咋像舍奶的孩子似的没出息。 现在,吃过晚饭的赵梅波还没到门口就喊起来:“守志,你也不来接一下姐。” 正懒洋洋地躺在里屋炕上的赵守志听见声音,一挺身坐起,几步跨到后门探出头道:“姐!” 赵梅波咯咯地笑了,扬起手打了个招呼说:“守志,怎么像女孩儿似的,怕见人?” 赵守志噌地跳出来,傻笑着看赵梅波。新婚的赵梅波浑身散发着新婚后甜润的气息,脸色红润,目光明亮清澈,这让她的眼睛更显得水灵有神韵。半袖的蛋白衬衫半掩着她微胖的上身,小媳妇的风致如花一样透露出来。 “来电影了,你没听说?”赵梅波边向里走边说。 “说了,他们买货时说的。好像是《武当》,新电影。”赵守志紧随在赵梅波的身后回应道。 赵梅芳在和赵梅英疯闹,又有赵守业在一边见缝插针的挑唆逗笑,这屋里就炒成了一锅粥。 “去,上西屋疯去,房盖都要鼓塌了。你个二鬼,是不是闲出屁了?赶明割地掰苞米时看你还有没有章程?” 赵守业被母亲训斥后没有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道:“西屋耗子搞对象呢,我看了闹眼睛。” 他说完跳下炕,扯过那顶帽子,仔细地将边线捏直,然后戴在头上,再正了正,对赵梅波说: “大姐你看我精神不精神?” 赵梅波哈哈大笑,抚掌道:“守业就是精神,谁家小姑娘都喜欢。” 赵梅波的话很适合赵守业的心思,他挺着胸脯,很骄傲地转着眼睛。 “他们说我二哥喜欢王亚娟。”赵梅芳快嘴说道。 “你听谁说的?扒瞎!不跟你说了,我看电影去。”赵守业说完,很得意地推门而去。 赵梅波和张淑芬说了几句话后,转而对赵守志说道:“我好长时间没看见王秀杰了。” 赵守志会意,马上说:“等会儿我去招呼她”。 “梅波,你穿这身儿看电影不得冷啊?这一早一晚可凉嗖了。”张淑芬手捻着赵梅波的衬衫下摆道。 “等会儿回家问我妈去不去,她要去我就看家。这么多年了,一来电影就她看家。” “哦,也行。”张淑芬道。 赵守志从前门出来,右行向西,过六七十米后在王秀杰家门前停住,向里张望着。王秀杰一定是发现了赵守志,所以只一会儿工夫她便穿着齐整地出来,而且还洗了脸,擦了雪花膏。她仅仅是看了赵守志一眼,但那一眼却分明是问候打招呼。 “我那天看见咱们班老师了,领着他儿子。”赵守志说。 王秀杰明显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说:“咱们班老师不转中心小学了吗?” 赵守志说:“是呀,去年就转走了。” 这看似没用的对话持续到家门口后,赵守志喊:“赵梅英,赵梅芳,赵守……哦,他们走了。你等着,我去找赵守林。” 赵守志的身影迅速向东面奔去。 不需要多长时间,赵守林赵守业赵梅芳这一帮兄弟还有另外一个小赵守志一岁的少年就聚在一起,他们慢慢地移动着,向村办公室的方向。 两株小庙大树相对应着,把百几十年的故事向外传递。 “小庙在当腰,一死死一挑。”赵守林忽然信口胡说起来,还故意瞥向那两个带有凹槽的方石。 这树、这方石,从他们记事时起就伫立在这,带着久远的神秘。王秀杰微微地一哆嗦,本能地抓住了身旁梅芳的小手说: “吓人唬道的。” 十二岁的赵梅芳还不懂她的心思,就捏紧了王秀杰的手说:“赵守林就吓唬人,那天我们上南地时看着了一堆纸灰,他狗嚎似的喊,鬼来了,吓得我差点没哭了。” 王秀杰看看赵守林,抿嘴笑了。她对赵梅芳有无限的亲近,对赵家的人有无限的亲近,所以看见赵梅荣自家的院子走出来时,她轻轻地喊了一句: “赵梅荣——” 霞光弥漫了整个天空。 当最后一抹晚霞褪尽,暗色包围上来后,电影开演了。 赵梅波特地穿了一件上衣来看电影儿,赵梅静站在她身前,被她双手环抱着。郑秀琴没来,她看家。她说不放心梅波一个人在家,再就是她也不喜欢看打打杀杀的电影。 赵梅芳鬼头鬼脑地钻过来,对赵梅波说:“大姐,他俩拉手了。” 赵梅波笑了,她的整齐的牙齿熠熠地闪着光泽:“你看见了?” 赵梅芳嘻嘻地笑道:“看见了,就那样式的。” 赵梅波笑得更厉害了,点着赵梅芳的额头说:“你个小丫头片子,看电影。哎,梅芳,你大哥呢?” 赵梅芳在暗淡的银幕的反光下搜寻着,然后说:“刚才还在那儿了的,这工夫没影了。大姐,我上前边了,这看不着。” 说完,她登登地跑向银幕的下方。 赵守志的确没在电影场上,他回家了。他看不下去,也不知为什么。他到家时,张淑芬还没躺下,就在炕边儿查数着那沓票子。门开的那一瞬间,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把钱背到身后,当看见是儿子,就夸张的手扶胸口连声道: “吓死了,吓死了。守志,咋不看了呢?” “没意思,就不看了呗。” 张淑芬嗯了一声又继续查数。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道:“今天卖了有四十多,现钱二十六块二。你爸卖东西可行了,我眼瞅着四赖皮了花七块六毛四,他就收七块。” 赵守志劝解道:“卖货嘛,不能按葫芦抠子,总得抹零去稍的。” 赵守志重复着父亲曾说的话,用以为赵庭禄辩解。 “那就收七块五呗,也不能咔嚓一下抹六七毛啊。” 赵守志笑了一笑道:“我爸说了少核点儿多卖点儿,不啥都有了?那大西头的都上咱家买货呢。” 张淑芬不吭声,或许是她觉得儿子的话对,也或许是她不想再纠缠下去。 “守志。”赵有贵叫道,“你啥时候上学?” 赵守志反身到外屋,站在爷爷面前。赵有贵打量着孙子,等着回答。 “后天,后天下午的。”赵守志说完,跳到炕上。 赵有贵说:“你早点去,给你大姑捎膏药。我在孙大夫那儿买了五贴膏药,管腰的,挺好使,你大姑就腰疼。” 赵守志一边答应着,一边到被垛上拽被子。 赵守志躺下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看到了稀奇古怪的画面,经历了不可理喻的事。 第二二三章 初识 第三天中午,在赵守志将行李绑缚到自行车的驮货架上后,张淑芬拎着装有咸菜罐儿酱罐儿的书包道:“这个别忘带上了。盖儿都拧紧了,不能渗汤。” 赵守志接过搭在车把上,这可让张淑芬着实担心,就急急地说:“搁车把上能行吗?叽哩咣啷的别打了。” 赵守志将书包带紧紧地缠绕了一番,再用麻绳绑牢以后说:“没事儿,只要不磕就打不了。” 说完,他跨上车子,左脚放在蹬子上。 “守志,别忘了给你大姑送膏药。”赵有贵嘱咐着。 赵守志走了,踏上了上学的路程。这条路他已走了无数次,他熟悉沿途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赵守志到学校将自行车上的物品放到宿舍后没有休息,又直接奔李小屯的大姑家。赵亚芝为远道而来的侄子做了个疙瘩汤,看着他吃过后才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守志,你上个学期说来咋没来呢?” 赵守志努力回忆,又思索了一会儿回答说:“学习紧,没有时间。” 他撒了一个谎,他不敢说自己没想来。同时他心里还有疑问:自己没说来大姑家里啊。 河套里茵茵陈陈,一派草木茂盛的景象。听老人们说,以前柳头通塔头墩将河套团团地围住,獐狼常出没期间,野鸡遍地。对久远过去的回忆洋溢着他们的留恋之情,这种情不因时间的推移而淡化,反而愈加浓厚。他们是对的,赵守志现在常怀念自己的小学时光,常感叹时光易逝,岁月无情。 从赵亚芝家里出来时,天气正热。虽然时令已过立秋,但天还未真的凉爽下来。 各色的庄稼掩压在道路的两边,稻田里的蛙鸣时时传来,所以赵守志很有一点诗情画意的感觉。 从李小屯出来不到二里地,赵守志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儿,挎着塑料编织筐,吃力地向前走。忽然,伏在她肩上的小女孩儿手里的一样东西飘落在道路上。赵守志紧蹬几下,到近前下了车,见是一方花格子手帕。他弯腰捡起,然后喊: “大姐,你东西掉了。” 那年轻的女子停下,慢慢地回身,看着赵守志。赵守志推着自行车,快走了几步到了她面前举起手帕说:“阿姨,你手绢掉了。” 那年轻女人先是一怔,继而微笑起来。赵守志注意到她的脸色鲜红,只有一个酒窝,眼睛不那么大却很俏皮。 “谢谢你!”她看着赵守志说。 在与她的目光相交接的那一刹那,赵守志的心一颤,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由心的最深处窜扰出来。 “不客气。”他回答说,“阿姨,你拿着东西还抱孩子不累吗?” 赵守志这样问时,他的心里在咚咚地打着鼓。他的深层次的意识里是希望能帮助她为她减轻一些负担。 “咋不累呢?抱个孩子还得挎筐。远道没轻载,就是一根针举这么长时间也受不了。” 赵守志辨不清她是否明了自己的意思,就进一步说:“那鸡蛋挂我车把上,这样你就轻快一些了。” 他说得真诚,于是那女人犹豫起来说:“那不是耽误你赶路吗?” 赵守志将车子停下支起来,然后强行拿过那个塑料编织筐道:“没事,今天下午也不上课。你长得和我姐可像了。” 赵守志这突兀的一句话,立刻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那年轻的女子清脆地笑起来,说:“你姐?你有几个姐呀?” 赵守志将那只筐挂到车把上后,偏着脸道:“好几个哪,我梅春姐梅波姐梅贤梅惠姐还有梅香姐还有……” “哈哈哈,你那么多姐呀?”那年轻女子越发笑得畅快。 “不是我亲姐,是我大爷家的。我有三个大爷,我爸是老四。我还有两个姑,我大姑在小李屯儿,我老姑在我瓦盆窑。” “嗯,单抱一个孩子轻快多了。你大姑在李小屯,我大姐家也在那屯,和你大姑家不远。你叫什么?我叫孟繁君。”她说话时将已睡着的孩子向上掂了掂。 “我叫赵守志,十八,正念高二呢,再开学就高三了。阿姨,我们家在政平公社那边住,离这挺远呢。” 孟繁君听着赵守志清亮的声音,忽然道:“别叫我阿姨,我才二十四,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就叫我三姐。” 赵守志推车子向前走去,孟繁君也相跟着向前走。 “我都叫姐,不分一二,那我也叫你姐。”赵守志说。很明显的,孟繁君很乐意称她为姐。 放开了的赵守志与孟繁君一路说笑着,很快就到了小桥边。 “弟,你说我怎么觉得像早就认识你似的呢?”孟繁君问。 “因为前世有缘。”赵守志想都没想地说道。 孟繁君将孩子换了一只胳膊,说:“说啥呀?啥前世有缘呢?” 赵守志立刻窘迫地红了脸,不敢看孟繁君,然后是一阵沉默。 在过学校大门时,孟繁君命令式地对赵守志说:“弟,送我回家。” 学校的大门慢慢地退后,学校的围墙渐渐地被遮掩住了。转过道街又过了几个巷子后,一座带有黑漆木门的小院落呈现在眼前。这里清幽僻静,一条不足两米宽的过道,向南与另一条巷子相通,向北直通主街。 开了门锁,孟繁君用脚先将门踢开,然后闪身进院。赵守志把筐从车把上取下,也跟着进到院里面。 “车子推进来呀,搁外面别丢了。”孟繁君说。 这就是很明确的让赵守志进到她家里坐一坐的信号,赵守志便不再推辞,老老实实的将自行车推进院里。 两间草房的窗子刷着深蓝的油漆,窗玻璃很干净,一道小墙将庭院与菜园隔开,菜园里菜蔬已失去了夏日里的葱翠。这样的景致没有特别之处,是司空见惯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里很局促,也显得幽闭。 房门开了,孟繁君抱着孩子进屋,赵守志也跟着进去。 堂屋北三分之一处那部分被间隔出独立的小房间,窗玻璃上挂着小兰花的布帘,一个碗橱靠东墙立着,然后是一口压水井。 赵守志正看时,将孩子放上放在炕上的孟繁君小声地说:“弟,进屋来。你看一会儿家,我先出去一会儿。” 说完她出去了。 赵守志进里屋,坐在炕沿上,仔细看着这间屋子,只见除了一口大柜一个立柜两把木椅外,再无其他的陈设。炕面铺着刷过黄油的纤维板,看起来光洁平滑,比自家的好看了很多。 孩子躺在炕上,安然恬静地睡着,小圆脸展露着微笑。他仔细地看着,蓦然发现她的眼睛与孟繁君很像。 赵守志老老实实地坐在炕上看护着孩子,他怕她一时醒来找妈妈不见而哭闹。 十几分钟后,孟繁君回来了,手里拿着两把挂面和一瓶鱼罐头。她将东西放到碗橱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进屋来,悄声地问:“还睡呢?” 赵守志也悄声地回答:“就翻了一个身又睡了。” 这样的对话听起来自然纯净,没有一点杂芜的色彩。 孟繁君用俏皮的含笑的眼睛看了赵守志一眼后说:“坐着,我给你做热汤挂面。” 赵守志刚想说“吃过了”这一句,孟繁君已转身去了堂屋。不需要再一眼不眨地看着熟睡的孩子,赵守志轻轻地走出,随后把门掩上。 “姐,我中午在我大姑家吃了疙瘩汤,还不饿呢。” 孟繁君将浅绿的电饭锅放到碗橱上,然后接通电源。但还没过两秒钟,马上又将插头拔下,自嘲道:“看我跟傻子似的,煮热汤挂面还得切葱花什么的。” 她说完风一样地出去,到菜园里摘了一个鲜嫩的茄子,薅了两棵葱回来。 “什么饿不饿的,到姐这儿就得吃饭。弟,等下次你来姐给你炒菜,不吃这破挂面。今天不行,得现引火不敢趟。”孟繁君的语速很快,跟珍珠落玉盘一样,清脆明丽。 赵守志不再提已吃过中饭这件事,他看出孟繁君主意已定,是不能更改的。 “姐,我姐夫呢?”赵守志站在她身边问。 “没了,去年五月节以头就没了,跟沙场拉沙子车时从车上掉下来压死了。”孟繁君说。 她没有回头,所以赵守志看不出她脸上有怎样的表情。赵守志不知道该说啥,就那样沉默着,二十几秒后他才抽了一下鼻子。 “我家姐七个,没有一个儿子,我最小的妹妹才十五。”孟繁君以这句话打破沉默后,回头莞尔一笑。 他没有弟弟呀,那自己以后就是他弟了。赵守志这样想,心里便一阵感动,心好像也加速跳动了。 切菜热油,再将葱花和茄子丝翻炒,最后放水。 “弟,这电饭锅煮面条就是不行,好糗,咋说也不是那玩意。不像大锅火上来了,哇哇翻开一会儿就熟。”她自顾说着。 赵守志嗯嗯地应着,他插不上嘴,因为孟繁君善言谈,还因为他完全没有生活的经验。 “打两个鸡蛋,我弟是小伙子,正长个呢。”孟繁君说,“你们学校天天都吃啥呀?” 赵守志终于可以回话了:“早晨和晚上是大碴子粥,中午是干饭。粥做得有时稀有时干,稀的时候能当个镜子使干的时候腻的糊的。星期五中午是馒头还有汤,得拿粮票打。” 孟繁君听得高兴,呵呵地笑道:“我弟说话跟广播员似的真好听。哟,水开了,待一会儿该下了。” 下了一小绺挂面后,孟繁君专心地看着锅。 赵守志从门玻璃向里张望了一下,见孩子依旧睡着,就把目光又移到孟繁君的身上。她的身形很好看,给了赵守志异样的满足。他的目光就这样随着孟繁君的移动而移动,直到她将面和鸡蛋盛到了一个大碗里。 桌子放在炕上,面条和倒在一个盘里的鱼摆在桌子的中央,一双筷子斜放在碗下。孩子醒了,孟繁君将她抱在怀里。 “弟,你吃,都吃掉。” 赵守志面对着眼前的一大碗面发怵,他不饿,他羞于在孟繁君面前一个人吃掉它。于是他自己到碗橱里拿出一只碗和一双筷子,然后坐到炕上,动手将那碗面条和鸡蛋分为了两份。 “姐吃,你也吃。”赵守志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咯咯的一阵笑后,孟繁君抱着孩子坐到桌前,挑起一根面条对着孩子说:“吃不吃?和小舅一起吃面条喽。你别管我吃不吃,你先吃,要不姐生气了。” 赵守志不再犹豫,端起碗来稀里呼噜吃得飞快。他自己奇怪自己怎么没有忸怩不自然的情态。 从孟繁君家里出来后,那句“下个礼拜天,你一定来家,姐给你做好吃的。”这句话始终萦绕在他的耳旁。他有一阵儿直觉得自己荒唐竟能与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女性迅速地接近,并且热情地以姐弟相称。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他觉得自己一切出于纯粹不含龌龊的想法。 第二二四章 异样的感觉 赵守志在又一个周日的中午,就早早的到了学校。在从家里出来时,他谎称现在是高三,学习紧张,老师要求严格,不可以有半点的松懈。这样的话在张淑芬听来很是满意,她似乎看到儿子在灯下苦读后如愿考上大学的情景,于是她怜惜又骄傲地看着儿子。 现在,躺在铺位上的赵守志眯着眼睛,身边同学们的胡言乱语从左耳进又从右耳出,不会留一点痕迹。孟繁君的俏皮的眼睛在他的眼帘前闪动,也有她轻快的声音响在耳旁。赵守志咽了一口唾沫后,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孟繁君家的陈设上。 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折磨着他。之后,他说服了自己:她得到了自己的帮助,她筹备一些好的饭菜也是应该的,她是姐,姐姐招待弟弟不是很正常吗?赵守志争得了自己的同意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吓得正闭目养神哼哼呀呀的吴志全一跳: “叉,诈尸了?” 赵守志笑一笑说:“我上我老姑家。” 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慌张,装出无所谓的情状。 赵守志推出自行车,在窗前略微思索了一下,便猛然上车,他怕自己过一会会改变主意。 转街过巷来到孟繁君家门前后,赵守志下了自行车。门虚掩着,能听见孟繁君哄孩子的声音。他捋了一下自己的稍显长而且凌乱的头发,整了整衣襟,然后推门进去再将车子支起。 孟繁君闻声抱着孩子出来笑道:“你要再不来我就接你去了。对,这才像个弟弟,不许外。快进屋。” 赵守志进屋后,见锅台上摆着一绺摘净洗好的蔬菜,一大半碗的搅匀的鸡蛋,一小碗切好的肉,一盘切得匀匀净净的干豆腐,一小盆儿还未搅拌的凉菜,一盘切成细条的猪耳朵,葱花盛在一个小碗里。看来孟繁君早早地就做好了准备。 孟繁君将孩子放到炕上说:“嗯,给你哗啦棒自己玩儿啊。弟,她可听话了,磨磨式的玩儿,多咱也不磨人,不像别人家孩子那样咧咧的成天哭。” 他转过头看赵守志。 “姐,你做那么多干啥呀?麻麻烦烦的,我又不是外人。”赵守志说。 “不多呀,才四个。弟头一次端姐的饭碗,就做一两个的,那多不好意思。我上小街那儿买菜时寻思再多整俩,可是再一想天热,剩下了一宿就得馊。我弟也不是这一次吃饭,以后日子长着呢。是不,弟?” 孟繁君说话时,目光没有离开赵守志的脸。 “姐,这不是第一次了,上个礼拜天是第一次。”赵守志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回应道。 “上次的不算,那是加演片儿是序幕。”孟繁君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将灶里的灰掏出,再点燃柴草,加上细碎的木柈子,然后填上一点煤,就静等着锅烧热。 “弟,你家烧啥?”在等火燃旺的空档,孟繁君问。 “烧苞米秆子再不就是秋天搂豆叶烧。苞米杆子不好存,下落套雨时苞米秆垛就漏,到天晴时还得晾晒。” 坐在小板凳上轻摇着风车的孟繁君见火已燃起,就站起来道:“弟,给姐摇风车,别快了,要不然往出飞小尾巴灰儿。” 赵守志坐下握住风车的摇把,轻轻地转动起来。他好奇地向灶里张望着,见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就说:“姐,我小时候给我妈烧火时,总爱往灶坑里瞅。有一回烧豆叶,我填多了,里面闷着老也不着,我就趴在灶口往里看,看着看着就听里边嗵的一声,一个大火舌喷出来,把我眉毛燎了,那脸上热辣辣的,可疼了……” 赵守志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便讲述起来。 “是吗,让姐看看。”孟繁君移过身子俯下脸察看着。她的细腻有光泽的脸上散发着雪花膏的香味,不无遗漏地被赵守志吸进鼻孔里。“嗯,没看出什么烧过的样子,脸光光溜溜的一个疤一个结都没有,眉毛也整装的又黑又密。” 赵守志注视着不到一尺远的孟繁君的眼睛,说:“这都六七年了,早好了。” 锅热了。 一阵翻炒之后,两盘色泽鲜明香气四溢的热菜摆在了锅台上。 “弟,你去屋里放桌子捡碗筷,我趁热把锅刷出来再放点水。”孟繁君吩咐着。 由吃饭时开始,孟繁君就给赵守志讲她的过去—— 孟繁君如所有的农村女孩子一样,在二十一岁那年就早早的结了婚。他的男人,那个在社办工厂上班的张喜文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幸福,只留下一个女儿,便在车祸中撒手人寰,杳然西去。“公家”答应把女儿抚养到十八岁,并安排孟繁君到沙场的冰棍厂上班。所以女儿断奶后,孟繁君就将她女儿交给了婆婆来看护。两个星期以前,婆婆通话说这两间房你可以住,若以后孟繁君改嫁就不再归她所有。孟繁君很气愤,同婆婆吵了一架后就自己带孩子,冰棍儿厂的工作也辞了。 “弟,还是你们学生好,啥烦心事都没有,就一个心思上学。”孟繁君不无羡慕地说。 “那孩子她奶不来看她呀?”赵守志问。 “哦,没有。我告诉他们了,要想看孩子先问问她儿子同意不同意。” 赵守志没听明白,就问:“他儿子?” 孟繁君扬了杨眉毛,眨了眨俏皮的眼睛,回答道:“对呀,问她儿子。不跟你说这些烦心事了,说点儿别的。对,你班有没有小姑娘看上你?” 赵守志被她一问,蓦地在眼前浮现出于爱莲的形象来,但只是在转瞬间,他痛快地答道:“没有,没有人看上我。” “哈哈哈,我弟说谎话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有人喜欢你。我再盛点给你,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饱了才有力气长个。” 赵守志吃得够多了,他觉得肚子满满的甚至连嗓子眼儿都填了东西。当他把最后一口饭压进喉咙里后,他将筷子刷的放到桌子上,转身下地。孟繁君先是一愣,然后故作严肃的板着脸道:“坐那,着急忙慌的,我不跟你盛了。” 赵守志被窥破了心思,有点儿窘迫,就重又坐回到炕上。 “哈哈哈,弟真好玩儿。不急,跟姐说会儿话。” 没有明确主题的闲谈持续了二十几分钟后,孟繁君下地收捡碗筷洗刷擦抹,赵守志则哄着孩子。这个小女孩也同他熟悉起来,看情形,她也乐于和他玩耍,不时还有笑声传出来。孟繁君透过墙上的小窗子,不时张望着,微笑浮在她的脸上。 “小娜好像是困了。”玩儿了一阵儿后,赵守志说。 孟繁君几步跨到屋里上了炕,将小娜抱进怀里来回悠着。只一会儿,小娜就闭上了眼睛。孟繁君将她轻轻地放到炕上,抬眼对赵守志说: “弟,你去把头洗了,我给你剪头。” 赵守志以为自己听错了,就用求证的目光看孟繁君,待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他起身到外面,见椅子上放着盆,盆里盛着清水。椅子的旁边立着一个塑料瓶,他不知道做什么用。赵守志端详了一会儿,猛地把脑袋扎进清水里了,连眼睛都没掉了。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林海老师,他春天时上河沿捞蛤蜊被淹死了,为他准备的棺椁明晃晃地停放在宿舍那儿,看了脊梁骨嗖嗖的像有冷风吹过。他想到这儿,身子一激灵,忙将脑袋抬起,恰好看见孟繁君轻巧地过来,问: “水凉?” 赵守志闭着眼睛说:“不是,我想起学校老师了,他在南河沿儿淹死了。” 孟繁君站在赵守志身旁看了一看,然后弯腰拾起那个塑料瓶,并倒出一点粘稠的乳白的液体涂抹在赵守志的头发上。一股清香由头发上飘进他的鼻孔里。 “洗头时得把鬓角也搓了,别光顾着一个脑瓜顶。你们这些男孩子呀,就是粗枝大叶惯了,多咱都不知道细细作作的。弟,你是不是使洗衣粉洗头啊,再以后可别那么整了,洗衣粉烧头发。原先我用酸菜水洗过还用黄土泥洗过,现在我用洗发香波。”孟繁君连珠一样的话清脆地跳着,一个一个的蹦进赵守志的耳朵里。“把脑袋低下,我把你后脖颈好好洗洗。” 赵守志把脑袋扎到水里,闭紧眼睛。孟繁君笑道:“不用扎水里呀,洗澡呢?我们家离河沿近,一到天热时,半大小子又往水里钻,说也不听。对,你可不能洗澡,让水那什么可就看不着姐了。我弟不在河沿儿住,淹不着。” 她边说边撩水,仔细的投洗着赵守志稍稍显长一些的头发,然后洗他的脖子。这一切都是亲姐姐才能做到,但现在被孟繁君做来却显得那么自然,没有一点点的怯手怯脚。 “好了,抬头,包上。”孟繁君把一条干爽的毛巾裹到赵守志的头上后说。 赵守志直起身子,用毛巾擦拭着头发。觉得头发不再湿漉漉后,他睁开眼睛,见孟繁君正向屋里走去。他将手巾搭到椅背上,然后把水倒掉。 孟繁君拿着手推剪围巾和梳子蹑手蹑脚地出来后,瞟了赵守志一眼,很有点儿不自然的笑了笑。赵守志莫名其妙地看她,见她把手推子和梳子放到窗台后就进了菜园,直奔东南的厕所。赵守志明白了,于是他转过脸向屋里看,屋里小娜正在熟睡。 太阳的白光照在头发上,只需七八分钟就已半干。 “弟,坐下,姐给你剪头。”从菜园里出来的孟繁君有些许的忸怩,她的脸上有点儿晕红。不过她很快调整了状态,落落大方地把围布围在了赵守志身上。 “弟,我爸就是剃头匠,队里活时就走村串巷给人家剃头,一个头五毛。他在家给人剃时我就在那看,看着看着就学会了。我爸不让我学,更不让我上头,他说丫头家家的学啥剪头,好好的做针线活得了。他不让学我也学,慢慢的我就看出门道来了。我结婚以后就买了一把推子,专门拿我们家那死鬼练手,隔三差五地剪。走一回我推狠了,他那脑瓜顶好像扣了个茶壶盖儿似的。我一瞅这不行啊,就给他剃了个光头。弟,你剃过光头吗?” “剃过呀,我们班老师给剃的,全班同学全剃光了,锃明瓦亮跟进少林寺似的。”赵守志答道。 孟繁君悦耳的话音总是响着,像旋开开关调谐好频道的收音机一样:“那真有意思,你们上学的就是幸福,不像我小学都没念完。弟,我觉得以后开个理发店准行,最起码能养活我自个儿。还没有女的开理发店呢,就是男的开的也少。我要开理发店,就在小街那儿,那儿热闹人多……” 孟繁君纤巧的身子转到前面后,他呼吸急速起来,但他尽力抑制着不让自己有异样的情态。他的心在跳,像有一只小巧的手在心中搔弄,又像是被一根线细拉扯着上下翻动。 “鬓角是长点好还是短点好?”孟繁君问。她并没有等赵守志回答就自作了主张,“长点儿留,也不是那么长,就是些微的长点儿。现在都不时兴平头了,都是带座的。我看两边一不一边齐?” 孟繁君侧歪着身子头向后仰,仔细地端详着。 赵守志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并抬起眼睛看孟繁君的脸,此时孟繁君正好也看他。目光交接的一瞬间,孟繁君的脸迅速地燃遍红霞,拿推子的手也停止了动作。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或几分?赵守志感觉不出来。 “行了,我弟现在精神多了,就是一个帅小伙。” 孟繁君说话时用笤帚轻轻地拂拭赵守志的脖颈,然后将围布摘下。赵守志恍恍惚惚如梦后醒来一样站起来,猫着腰闭着眼睛用手打扫着脸上头上的碎发。孟繁君将围布抖了几抖,再叠好放到窗台上后,趋近赵守志,用她的纤柔的手指,轻拈去赵守志耳后的细发,说: “瞅瞅你们这些男人,都这样毛毛草草的,就知道大面上干净。” 赵守志理完发呆了十几分钟之后,他走了。 第二二五章 谷子熟了 黄澄澄的谷穗低着头,将成熟的喜悦透露给大地、天空,透露给所有的人们。 秋分不生田!现在已到了收获的季节。 晨露已褪去,秋日的阳光斜照过来,将那点清凉慢慢地赶跑了。 “守志,要是不行的话你就回家,也不差你一个人。”张淑芬半是疑虑地问。 “行,我割点儿是点儿。”赵守志回答。 赵庭禄将他的手扶拖拉机开得很快,突突突的一阵响后,北二节地已近在眼前。 “妈,你咋不问我行不行?”赵守业看着母亲们。 “问你?你昨都割一天了。你就是当庄稼人的命,没有啥行不行的。”张淑芬说完剜了眼赵守业,随后笑了。 赵守业受了一阵呛白,也不生气,反而嘻嘻笑着说:“李老四让他爸给骂了,他一撅搭就跑了。”他怪模怪样咧着嘴,让赵守志觉得他特好玩儿,于是逗他说: “他挨骂你咋知道啊?因为你才挨骂。” 不想,他无心的一句话让赵守业立刻蹲起来,说:“不怨我呀,我就说你敢喝我就喝,哎,他真就喝了。不抗忽悠!” 张淑芬板着脸道:“别叉叉了,到站了,下车。” 赵守业腾地跳下去,然后拿过镰刀望着前面。 赵庭禄的这片地有七条垄,北边的大部分种了玉米,南边的一小部分种了糜子和谷子,就是给自己家食用的。糜子已经割倒,只是还没有捆扎。 赵庭禄将车开进地里停好后,拿起镰刀弯腰割起来。赵守业为难地看着眼前的一大片谷子说: “这得啥时能割完呢?” 赵守业一脸愁苦的样子,免不了又是被张淑芬一阵数落:“眼是赖蛋手是好汉,眼愁手不愁。你看能把谷子看没吗?割一把少一把,慢慢就割完了。” 赵守业猫下腰抓住一把谷子后,将镰刀递上去再猛地一拽,一把谷子轻松地割了下来。虽然他干着活,但嘴却闲不住:“等我说了算时,就种苞米,旁的啥也不种。这家伙的三拨两样的割完这样哥割那样,太絮烦。自己过日子自己说了算,想吃啥就买啥,想吃肉就熬肉,想吃鸡就逮一个咔下剁了。噢哈,大雁回家向北飞,小燕回窝喳喳叫……” 赵守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守业,放腰了吗?”他笑过后问。 “啊,不用放,你爸在前边放腰呢。教教你哥割谷子,别让他割腿上。” 赵守志第一次割谷子,他不懂如何发力,没有用力的技巧,所以一把谷子被他连根薅了下来。这样便儿让赵守业有了些许的自豪,他说道: “你不能骑垄,得像我这样的侧歪身子。瞅着,先把镰刀搭上去,然后左手抓住这绺谷子稍微向下压,正手贴根儿向后拽,这不就齐刷刷地下来了吗?” 赵守志依他的动作要领去割谷子,果真一把谷子顺顺当当的齐根切下。他很有成就感地露出笑容。 “哎呀,再告诉你一遍,别向上提刀,那样容易割手,也得把你腿闪开,小心‘哨’了脚脖子。” 初夏之时,他到这里锄过地,现在又到这里收割,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真快。 劳动的枯燥和疲累让赵守志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不时直起腰看前面。赵庭禄不知疲倦地躬身挥镰打腰儿,一铺铺谷子就齐整整放倒在两垄之上。 劳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大约在十点过一些就暂告一段落。张淑芬说剩下的那点下午割,活不是一天干的。赵守志松了一口气,但他不明白张淑芬的另外一种心思:不想让大儿子受累。 中午的阳光很强烈,赵守志的身上出了汗。 在车上,张淑芬问赵守志:“昨天从你三大爷和你三娘说话没?” 赵守志不解地回答道:“说了。” 张淑芬抿嘴一笑:“哦,打仗了,你三娘五马长枪破马张飞地骂你三大爷,嗔着你三大爷没去打米啦。” 赵守志暗自思忖,打米是一件小事啊,何必吵架呢? 第二二六章 被于爱莲看见 赵守志驮了玉米碴子带上张淑芬老早为他准备好的咸菜酱上路后,不断的自我批评着。他觉得自己在逃避劳动,而且借口还冠冕堂皇:学习。张淑芬话言犹在耳,儿子好好学习,学习好了比啥都好,省得在地里累死累活的汗珠掉地摔八瓣。 自己有负于妈妈的期望,不值得她怜惜。 赵守志到学校后装模作样的和同学闲聊了一阵儿后,就出来向孟繁君家里去。他的矛盾的心理淡了很多,他不再强迫自己执念于孟繁君是姐。他有一种蠢蠢的期望,想亲近她,得到她的爱抚。 心猿意马心神不定的赵守志到巷口前行再北转三十几米到孟繁君家门口时,他站下了,里面有吵嚷声: 我啥时说不让你看孩子啦?你是孩子她奶,看是你的权利,我不能阻拦你。 你说过,你上回就说了,现在不承认了,脸真大!要不要八只眼睛到一块好好对证? 我没说,你扒瞎。你不就是惦记这房子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把这房子烧了,也不让你捞着一根草棍儿。 这房子是我儿子的,是我们老张家的,凭啥你独占?你个卖叉的玩意! 你老卖叉的!说话干净点,拿尿布擦嘴了? 赵守志辨别出孟繁君在和另一个女人争吵。 你说这房子没有我们一根草棍,可我们当初给你过礼买东西花的那些钱又咋算?一个男人尽量放低了音调说。 找你儿子算去,跟我算啥?孟繁君尖利的声音传出来。 …… 走不走?你不走我走,别吓着孩子,那可是你们老张家的骨血。 哐的一声门响,赵守志吓得一哆嗦,他赶紧快走几步向北而去。他怕孟繁君出来发现他,他也怕看见孟繁君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 北面的正街上有一辆鹅鼻子解放车开过去,向西再转向西北。 赵守志游游逛逛地进了供销社,又出来沿街走着,一副垂头丧气心事重重的样子。到了学校后面的操场上,他站下了,倚靠在篮球架上看孙明林若波他们打球。段树军操着很有特点的嗓子喊道:“这球秀得杠杠的,我都佩服我自己,哈哈哈……” 在一旁观战的王文江调侃道:“叉,乐都能乐出二人转味儿来。赵守志,你也上去呀。” “我不喜欢打球。王文江,来几个把式,就那样的往地上一趴,两手撑住。”赵守志道。 赵守志的话说得真诚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所以王文江很痛快地立正,然后双手双掌与肩平齐,身子向前倾,再扑向地面,最后以掌面做支撑。他的动作连贯优美,又有阳刚之气,所以赵守志击掌道: “我叉,太牛叉了。” 受到鼓励与赞赏的王文江索性继续下去,但见他双掌支起身子,然后收左脚再收右脚,肩头一缩,前滚,最后领灵巧地抱腿,蹲在地上。赵守志很是羡慕,他也想像王文江一样做相同的动作。王文江哈哈大笑起来,他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王文江运动的兴致被赵守志逗引出来,他平躺着,然后双腿尽量靠向胸前,在猛地旋向地面,同时上身借力腾起,一个鲤鱼打挺漂亮地完成。有样学样,赵守志也翻身平躺下去,仰望天空,酝酿着,慢慢地将双腿抬起与身子成九十度角。 “赵守志,双脚尽量靠后,让重心落到肩膀上,挺腰再收下腹……”王文江讲解着动作要领。 赵守志并没认真听,他只是凭本能将双腿放下,在试图弹起上半身。他天性中少有运动的禀赋,所以他扑腾了几下也没有挺起来。 “赵守志,你这不是鲤鱼打挺,这是鲤鱼拍菜板子啊,我叉。” 赵守志坐起来,看清打球的几个人后,响亮地傻笑着。他没有注意到于爱莲张淑芬几个女同学从学校的后门出来,正走在篮球场的边上。于爱莲的掩饰过的笑声传过来,清脆清晰,如秋日里的晨露。 赵守志摸摸脑袋,斜睨向于爱莲,见她手半掩着嘴,目光却在自己的脸上。他做了丑事一样,迅速勾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 稍显窘迫的赵守志瞥见于爱莲她们走远后,才站起来,拍打了身上的灰土后向学校院里走去,他没有再看他们打球。王文江从后面追上来,嘻嘻笑道:“我还得练腾空飞踹,他妈的老也翻不好,那天摔了,把屁股摔得生疼。” 王文江永远对武术感兴趣,所有的电影与书中的侠义英雄都是他的偶像。王维山也有梦,只不过他的梦在音乐上,他想成为一名歌唱家。 赵守志和王文江一同走进了宿舍。学校为高三学生安排的宿舍在原来宿舍的北侧,虽然容纳的人数相同,但空间却小了许多,于是各种味道混杂着就显得污浊不堪。 王维山咿咿啊啊的声音传出来,起伏扬抑,富有韵律。王维山王文江这两个同姓的一文一理的家伙成为了两个班里的人物,时常被人们善意地调笑。这会,从操场上跑回来的段树军调侃道: “你老都来咪都来咪的没意思,应该弄个风琴咕嘎咕嘎一伴奏,那才带劲呢。” 王维山停下来,看着段树军挤咕眨咕的眼睛道:“滚蛋,哪壶不开提哪壶。” 宿舍里的七八个人一起笑起来,赵守志尤其笑得响亮。 上个星期三放学后,王维山兴致勃勃地在食堂南侧的两间房子里又弹又唱,歌声响亮,琴声悠扬,仿佛进入了忘我的境界。恰巧在这时,校长书记还有总务主任从南面过来去食堂那儿,听到了这歌声琴声,总务主任雷霆大发,怒道: “啊,你们住进去也就算了,还把风琴也搬了过来。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赶紧哪来的回哪去。” 那天晚饭后,赵守志孙明这几个乖乖地搬出了行李回了宿舍,这便成了几天来同学们反复咀嚼的故事用于说笑的资本。 打球的呼啦啦地进来后,宿舍里立刻热闹了。脸盆的敲击声吵闹声捶打床沿声交混成一片。打水洗脸洗漱擦雪花膏向窗外泼水,蹿到床上……一阵喧闹后,段树军亮着嗓子唱道: 年年都有三月三,王母蟠桃会寻仙,各路大仙全来到,缺少刘伶醉酒仙。王母忙把杜康叫,叫一声杜康你听言。来来快来,王母有话对你言。杜康闻听忙跪倒,尊声王母要听言:唤我杜康有何事,快对杜康把话来言! 唱到这里,段树军故意将嗓子勒细:今日唤你不为旁的事,让你去往府地临安,府地临安去买酒,搭救刘伶上西天南。 …… 唱了二十几分钟后,张长发打断他道:“唱十八摸。” 哈哈哈…… 段树军接话道:“不会,师傅没教。” “赵守志,来一段大鼓。”笑嘻嘻的吴志全喊道。 这快乐的下午时光,就在一片吵嚷说笑中度过,也很有意思。于是赵守志便快乐起来,他暂时忘记了孟繁君。接下来到六天时间里,学习成为头等大事,孟繁君也很少被想起。 第二二七章 带膀的乌鸦 星期日,也就是十二号,赵守志的心又一次萌动,他满怀期待地去孟繁君那里,却见门紧锁着。满怀的期待顷刻间化为了满怀的落寞,他若有所失地回到了学校。 天变得越来越短,而且越来越凉,到十月十七号的早晨,那口小井旁已见了冰碴。再过些天,冬天就到了。 早起的赵守志和同学们上了一阵早自习后就到食堂。早晨的阳光从向西面窗子里反射进来,阳光没有给人以温暖的感觉,反倒愈加的清冷。 围在圆桌边吃过饭刷过饭盒后,赵守志没有回宿舍。他和林若波一边走一边说笑着,到班上后见林中国正猫腰撅腚地翻找着,像什么东西丢了一样。林若波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啊,啊的一声将他吓得跳了起来。 “干啥?”林中国直起腰,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我的《历史辅导纲要》不见了,咋找也没有。” 赵守志道:“你落宿舍了?” 林中国茫然地回答:“没有啊,宿舍都翻遍了也没有。” 赵守志肯定地说:“那你是落家了,我上学期就把语文书落家一周,第二周回家才找到。” 林中国言之凿凿道:“没有,肯定没有,我昨晚还看了那。嗯,对,你还拿书考我呢,你忘了?” 赵守志前倾着身子说:“对呀,再不就是裹谁书包里了,你翻翻。” 赵守志和林若波胡乱地出着主意,帮着找了好一会儿,直到教室里同学们多了才停下来。 “慢慢找,总会找到的。”赵守志说完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高二时排的座次被沿袭下来,基本没什么改变。于爱莲依然坐在他的左边,一直到她串行到南侧后才有那么一个星期不相邻。现在,于爱莲捧着英语书,嘴唇翕动着。赵守志突然大叫一声: “哎哟,大事不好!” 与他同桌的王维山愣眉愣眼地看着他。 赵守志露出笑容说:“钢笔没水了。” 于爱莲将脸偏过来,小声地批评道:“有点儿正形,都那么大了。” 她的表情严肃,眼角上牵。胡长河咧着大嘴哈哈地笑道:“吔吔吔,完了?挨泚了?让你不整人出。” 胡长河幸灾乐祸的笑容还有另一种隐秘的含义,只能意会却言传不出。王维山怪模怪样地斜睨着赵守志,然后慢悠悠地整出一句:“老太太的尿壶——挨泚没够。” 男生们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赵守志气急败坏,抓住王维山的胳膊,扭到背后嗔怪道:“让你狗带嚼子——胡勒。” 王维山夸张地喊道:“你怎么这么狠呢?等我儿子长大了,一定让他为我报仇雪恨。” 无论是男生和女生都笑起来。王维山半笑不笑道:“我就不兴有儿子?” 胡长河咧嘴道:“还你儿子?你媳妇儿说不上在哪个老丈母娘腿肚子里转筋呢。” 胡长河说完嘎嘎地大笑起来,目光在女同学头上一尺的地方扫过去。 赵守志松开手,将一本地理书拿起又放下,然后说:“哇,小罗成来到三尺桃花巷,猛抬头见天上飞过带膀的乌鸦。” 他胡说的话音刚落,王维山唱起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家乡…… “你大声唱,别搁嗓子呜啦。”胡长河咧着嘴说道,“还啥带膀乌鸦,你家乌鸦不带膀啊?” 王维山不知道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站起来说:“各位同学,各位……” 赵守志不待王维山说完,接过道:“各位同学、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同志们、先生们、朋友们、大爷大叔大娘们,现在由我们学校着名男高音歌唱家王维山同学,演唱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请大家热烈——欢——迎——” 埋头看着一本《当代》的赵东波起哄一样,鼓起掌来。 歌声响起,回荡在教室中。 上课了。 “你们来学校要好好学习,要不然对不起你们父母也对不起你们自己。你们父母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为的是什么?……”老师的这些话,在赵守志虽听来谈不上是过耳不留,却也并没有太大触动,他或者他的大多数同学一向如此,谈不上荒废学业,也谈不上努力刻苦。 上到第三节课时,赵守志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像是在陈情抗议一样——饿了。所以在午休铃响老师走出后,他噌地站起跑出教室直奔食堂。赵守志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平淡的点滴积累着,慢慢形成经久的记忆。所以在很多年以后,他曾笑着对叶迎冬说,他之所以没长成一米八的大个儿,完全是因为饿的。 中午,赵守志打了满满的一大饭盒子苞米碴干饭,就着咸菜吃得香甜。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课,才能在闲暇的时候打哈哈凑趣,才能有心思头偷瞄一下女生。在放学后他买了一个大作文本儿回来时,却只看见李洪成在教室里看书写字。 赵守志问:“他们呢?” 口中念念有词的李洪成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依然是看书写字。赵守志啪的一拳捣在他桌子上,说:“诶诶诶,别装模作样了,他们呢?” 李洪成激灵一下抬头,故作茫然地回答道:“不知道啊,好像是上小街了?” 赵守志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左右顾视,然后探身向于爱莲的桌格里看去。她的作文本就在桌格里放着,上面压着文具盒。赵守志一时兴起,从桌格里扯出作文本,翻开小声念道: 祖国,我为你唱首歌。 母亲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那么神圣,那么亲切。祖国就是我们伟大的母亲,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欢乐和幸福都与祖国息息相关,紧密相联(连)…… 赵守志一篇一篇地读着,连老师的评语也不放过。他读的仔细专心,竟不料手中的作文本被人一把夺过,而且还伴伴有嗔怨责怪声:“你这败类孩子,咋看人家作文?” 赵守志猛抬头,见是于爱连立在身边,瞪着眼看他,不禁张惶地缩起脖子,一副小学生被老师训斥的样子。啪的一声,于爱莲绵软的手掌拍到了他的肩上,旁边的女生吃吃地笑起来。当于爱莲的手再度扬起时,赵守志歪着身子向左侧躲过去,但于爱莲的手却收了回去。她红着脸,将作文本塞进桌子里,然后坐下直视着前面的黑板。 赵守志与于爱莲的那层亲属关系不再被同学们作为想象背景与调笑依据,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第二二八章 她是姐呀 当晚饭过后,先前出去的那七八个同学非常失望地说没有在同学小为子家里找到什么。原来他们怀疑林中国的那本书是被李洪成偷出去的,并付诸行动,到李洪成借住的小为子家做了搜查。小为子当然不满,在第二天上学后指责那几个同学,说他们私闯民宅触犯刑法罪大恶极。这半真半假的话,不会被那几位认真地对待,都嘻嘻哈哈的作着应付。当李洪成铁青着脸有恶语相出时,林若波瞪着他问: “你骂谁?” 此时的李洪成嗯吭吭的哼了两声后不作声,最后又铁青着脸坐下。 林中国的书确实没有再出现过,也许是真丢了,也许是他忘记了放在哪儿,以后会找到。 在周四的中午,那帮理科班的几个大个子男生突发奇想,要让与文科班的张红梅笔体相仿的段树军写一封信给周德强,约他在小桥边见面。说干就干,段树军马上就撅着屁股在床板上写了一张纸条: 周德强同学,今晚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在小桥边见面,谈谈你学习上的事情。 张红梅 这张纸条由赵东波神不知鬼不觉地夹到了周德强的数学书里,单等他发现好如约而至。赵东波夹这条纸颇费了一番心思,既不能太显眼,以免他生疑心,又不能藏得太深,那样就不会被看见。一切做得稳妥之后,大家都注意周德强的举止情态。果然,在第六节课时,周德强左顾右盼心神不宁起来——鱼儿上钩了。 晚上,赵守志和其他的调皮的男同学悄悄地躲在土围墙后面,向小桥那儿窥视。做贼一样的感受着实特别,又兼有恶作剧后的快感做支撑,他们屏住呼吸等待着。周德强满怀期待地来了,在小桥边等待顾盼,这令赵守志他们掩口而笑,压抑后的粗重的喘息在暗夜中相互传递感染,就在被彼此的心中产生异样的满足。 周德强苦苦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们就在墙下蹲守了一个多小时,因为他们不敢挪动,怕弄出声响。直到周德强失望地离开,他们才如是重负一样长舒了一口气。 这种成功捉弄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赵守志就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中。星期日又要临近了,他又在斟酌是不是该去孟繁君那里,还有,一想到孟繁君就会在眼前浮出于爱莲的脸来,他觉得有点愧对于她。可是……这种纠结,最终在星期日的下午被他破解开:去! 下午一点多的阳光很温煦的倾泻下来,融进他的眼睛里,让他的心也酥润润的,仿佛被白糖水洗过一样。 孟繁君很是欣喜地迎进赵守志后,一连串地问道:“我老长时间没看着你了,你上哪去了?咋现在才来呢?你好像瘦了,是不是学习累?看看你头发好像又长了,是今天剪还是下个礼拜剪?……” 赵守志就那样看着孟繁君,看她的俏皮的眼睛眨动着看她的红润的嘴一张一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说: “我上周来过,你这锁门。大上周也来过,那天有人吵吵,大大上周我到学校时都四点多了。” 孟繁君感觉到了自己情急,不觉微微涨红了脸。她放缓语速道: “嗯,我还以为弟把姐忘了呢。上个礼拜我回娘家了,帮着整地。整地可累了,累得我胳膊酸腰也酸,上两天才缓过劲儿来。你看我胳膊这,让茬子划的,现在还没好利索呢。” 孟繁君说着将自己的袖子撸起,露出被茬子划过的伤口。赵守志微俯下身爱怜地问道:“疼” 孟繁君微扬起脸说:“疼啊,滋滋地淌血,吓得我都不敢看了。这儿定‘嘎巴’了,你摸摸。” 听了这个被自己亲切地称为姐的年轻女子的话后,赵守志的心陡然翻起来,他壮起胆子凑上去,指尖轻轻地搭在孟繁君的胳膊上,但只是那一小会儿,他又顺迅速地移开了。 咯咯的一阵笑后,孟繁君将袖管放下,看着赵守志说:“弟,我妈说,你们屯儿离我们屯儿二十多里地,她还去过呢。我一个表姐就在你们屯子住,叫张丽荣。你不认识,她都死十来年了。” 赵守志在脑子里搜寻着张丽荣这个名字,却无印象,便点头道:“我不认识,我们屯子好多人我都不认识。姐,那个礼拜天我来时听见里面好多人在这嚷,我就没进屋。” 在这一刻,孟繁君的眼神暗淡下来,她依靠在墙上目光投向外面。 赵守志怪自己不该触碰她的痛点,就努力地转移她的注意力,道:“我们上周开会了,校长说不好好学习你就不能得到毕业证,只能得肄业证。” 孟繁君没有反应,依然呆坐着。黑布鞋、灰色的八成新的裤子和淡粉的针织毛衣,将孟繁君装扮得简约又端正,但她暗淡忧郁的眼神却与简约和端正极不相衬,让赵守志不由得怜惜起来,真想上去抱住她。 “弟,你说,他们这一家咋这样啊?”孟繁君转过脸说。 赵守志还不太懂成年人的世界,所以就静静地看孟繁君说:“他们是谁?” 孟君繁君的神色慢慢有了光彩,答道:“我死鬼他妈他姐他妹他七大姑八大姨。那天他们来了,说要看孩子。那就看,咱没权利不让看,孩子有他们的骨血。看了一溜十三遭,那个阴阳怪气的歪嘴小姑子说,哟,这房子,可是值几个钱哪,都划镇了不是。我就说,值不值钱的我也不卖,卖了上哪住去?总不能挖个地窨子像‘曲蛇’似的在里边猫着。你听我那死鬼他妈说啥?她说,哟,指不定你哪天偷摸的把房子卖了,钱一揣兜里就跑了。上哪去?我又能上哪去?我就问她,咋的,卖房还得先告诉你一声呗?她说,那倒不用,但这房是他儿子的,是他们老张家的产业,得有他们一半。我就急了,啥有你们一半啊?嫌不嫌害臊,知不知道磕碜几分钱一斤?我给你们家生儿育女,到了连个房子钱都捞不着?当时我就生气了,指着她说,滚滚滚,都远点儿扇着,别上我跟前刮旋风。那老叉?舔着脸说,这是他儿子家,她有权利来。我说你儿子在阴曹地府呢,要找上那找去,最好拿点大黄纸去,要不小鬼把你留在那儿。她嗔着我说话不好听了,指着鼻子骂我小骚叉骂我小狐狸精不是正经货。我不让劲儿,就和她吵吵。当时给我孩子吓得哇哇哭一个劲儿的往我怀里扑……” 孟繁君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她的胸脯起伏着,额头上渗出了细汗。赵守志拙笨地安慰劝解道:“都会过去的,不要太往心里去。” 他没有足够的人生经验做支撑,所以只能这样说。但这也已足够了,孟繁君现出被安慰后的些许轻松,抱过昏昏欲睡的孩子摇晃起来,嘴里还哼着歌儿:“悠我孩儿睡觉觉啊悠啊悠,悠我孩睡觉觉啊悠啊悠……” 孩子睡啦。 孟繁君与赵守志四目相望时突然她噗地乐出声,旋而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她隔着窗子点手并做着让赵守志出来的口型。赵守志轻轻地推门到外屋,凑近孟繁君轻轻唤了一声:“姐。” 孟繁君手指着放在锅台上的一个布包说:“姐给你煮了点儿咸鸭蛋,你好就饭吃。这个鸭蛋是河沿下的,腌得不咸不淡正好,蛋黄里直冒油。” 赵守志一笑道:“河沿还下鸭蛋呢?” 孟繁君捏起拳头打在赵守志身上,道:“姐不是没念过大书吗?别笑话我啊,弟。” 赵守志没在孟繁君那呆多久就回学校了,他也没有推却那一包鸭蛋。推却多有不恭,还不如自自然然地接受。 在从孟繁君家里出来后,赵守志忽然有一个让他自己心跳的想法,下一次再去一定让她抱抱自己。想到这时,他的身体一阵躁动,未曾体验过的感受诱惑着他,让他的眼前映现出那么一个令他血脉贲张的场景。这很荒唐,她是姐呀! 第二二九章 天气渐冷 天气渐冷起来。 下午的阳光暗淡,又有一阵一阵的风吹过,就觉得一片云将心包围住了。 孙明走了,去了大庆。走之前他买了日记本,赠送给赵守志,赠送给林若波,也赠送给别的与他要好的同学,当然还有几个女生。于爱莲是其中的一个,因为她是学习委员。那天孙明满脸窘迫地把日记本递送到于爱莲的桌子上并紧张兮兮的说了惜别的几句话后,于爱莲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但赵守志看得清楚,她的脸色通红,手还有点抖。这是很有趣的画面,赵守志觉得他会铭记下去。 孙明上两天分别给赵守志他们来信,说他已回初三复读,准备报考中专。他好有福气哟,有人为他不铺路。很多人都值得他羡慕,他们能去粮库接班,能凭吃供应粮的身份毫不费力的考取技工学校。 与孙明一起看《人生》的日子远去了,与孙明一起品味《爬满青藤的木屋》的日子远去了;高加林成为一个模糊而又鲜明的形象,金叶木莲成为美丽浪漫的象征。孙明的转学让赵守志有点伤感,但很快那种情绪淡薄了,学习的生活继续着,许多新鲜事不断刷新他的记忆。 第二三0章 流动的月光 自习。 赵守志夹了夹腿,然后又伸直,将手掌撑在桌子上,嚯地站起。他必须上厕所了。 在将身子闪到外面后,他回手把门轻轻地掩上。西风猛可地灌进他的前胸,他打了一个冷战,随即道:“真他妈冷啊!” 赵守志解决完内急后顺风回到教室后,正听胡发河咧着嘴说:“别白话了,那回去时才没看着李大骗子呢,就看着李小骗子在那嚼甜杆儿。” 赵东波扎煞个膀子说:“你哪个眼睛看着了?你个狐狸崽子。” 胡长河把大嘴再一次的咧开,骂道:“你是狐狸孙子,比崽子还小一辈呢。” 赵东波吃了亏,亮了一个架势,啊哈一声怪叫后将拳头探出,却被胡长河一把抓住,然后一反手拧到背后。赵东波啊了一声后胡长河才松了手。 “好像大鹅叫。”长河说时抻了脖子,还故意向前探着下巴。 哦,还真像大鹅呀,瞅你那样,哈哈哈…… 一阵开心的笑后,王维山说:“大鹅叫才不是‘啊’哪,得先‘啊’,然后‘咿’,听着,啊咿啊咿——哎,对,就这么的,啊之后紧接着说咿,不能停顿,然后拉长声,啊咿——” 王维山抻着脖子,啊咿啊咿地叫,真像是一只鹅在引吭高歌。教室里的男生兴致起来了,也都啊咿啊咿地叫开,顿时此起彼伏的鹅叫声充塞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班上最好看的张红梅猛地站起来将书啪地摔在桌子上,然后气昂昂的冲出班级,再将门猛地带上。他的这一行为更令男生们欢快地叫起来,于是整个教室就成了鹅场。 赵守志没有随着他们学鹅叫,但他还是饶有兴致的左顾右盼。 这样热闹的场面持续了十来分钟,直到下课铃响才告结束。 赵守志和赵东波他们来到外面靠着墙,面向南边。赵东波抿着衣襟说:“这天真凉,还是春天好,暖洋洋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若有所思,然后举出了七七八八的作家名字及他们的作品。胡长河咧嘴道: “别白话了,哪个作家也不认识你。” “他们不认识我,你认识我啊,狐狸崽子。” 一阵打闹后,赵东波站在花池的小墙上,下蹲摆臂,然后起跳,他的双脚就立在另一边的小墙上。这是他的独门绝技,没有人能比得过他,他也因此而自豪。 这样的运动过后,赵东波说热了,胡长发河也说不那么凉了。 每当天好时,同学们总是聚在窗边儿下晒太阳,扯七拽八地闲说话。虽然现在阳光晦暗,但依然止不住他们胡说八道的兴致。 理科班的王成武踱过来慢吞吞地说:“林中国让人戳。戳多深,戳没根!” 林中国笑嘻嘻地回应道:“王成武,开后堵。堵不住,让人杵!” 赵守志笑眯眯地看他们俩,将左手抬起,抓着耳朵。 铃响了。最后一节课是历史。 赵守志将书拿出来,规矩地摆在书桌上,端坐着等待老师。教史地的于富老师小幅摇晃着进教室环视一周后说:“把地理打开到第十七页。” 胡长河大声道:“老师,这堂是历史。” “啊,对我搞混台了,是历史。” 赵有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很突兀,招来大家奇怪的目光。赵守志发笑的原因,除了老师的口误外,还因为他想起了老师的一句话:慈禧那拉氏和李连英狼狈为奸。小学老师葛文英说过,狈这个东西前腿短,所以和狼做坏事时必须把前腿搭在狼的后背上,那么李连英就要把两个前肢搭在慈禧的背上了。 赵守志笑了一会儿,强行将自己抑制住,转而去专注地听老师讲课。 上到课时的一半时,赵守志听到啪的一响,扭头循着声音看去,见张红梅刚把铁制的小盒合上。她的神情难看,目光里有轻蔑鄙夷,而且脸微微地偏转好像不屑一看的样子。有她带头,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于耳,似乎是在抗议示威。赵守志稀里糊涂听着看着,不明就里地咧咧嘴。他把目光转向于爱莲,见她正埋首玩着手指头,就重又看前面。老师已走回讲桌前,面色通红,想说又没说出什么来。老师的腮肉颤了几下后坐在椅子上,空洞的目光在同学们的头顶上掠过去,落到后面的墙上。 赵守志觉得老师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似乎是有点尴尬,还有点委屈。此时他也想起了语文老师,那个把稀疏的头发背到后面的四十多岁的人。他有点口吃,说话时总是“呃”字打头。比如他说,呃,什么是文章,自古文章就是一大抄,看谁抄得巧看谁抄得妙。呃,文章就在于多写多练,俗话说熟能生巧巧能升华,升华之后你就是名家。赵守志想到这时微笑了。恰在此时,他的微笑被老师发现,于是他努力板着脸,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严肃起来,以免被老师误以为他幸灾乐祸。 这样的稍微有点窘迫的场景随着下课铃声响起结束了。 今天值日。 赵守志待女生和部分男生走出教室后问拿笤帚的林若波:“老师咋把女生得罪了,都啪啪地摔书?” 林若波琢磨了一会儿,不做肯定地说:“八成是老师的举动招他们烦了。扫地扫地。” 也许林若波的猜测是对的,老师确实对女同学太过亲近。这个疑问在两天天以后得到了证实。在那天晚饭后,赵守志没有随王维山他们去宿舍,而是自己独自一人上了班里。他有作文没写完,内容是论述业精于勤荒于嬉。赵守志走进教室后,看见于爱莲和张淑芬在喁喁私语便灵机一动,紧走几步坐到座位上,从本子上扯下一张纸,写道:你们女生为什么摔于老师啊?之后,他将那张纸伸手递到于爱莲的桌子上。赵守志并未避讳张淑芬,于爱莲亦很大方地将那张纸让张淑芬看了。张淑芬看完后抿嘴乐了,同时将目光投向这边。 很快的,那张纸又传了回来。在赵守志提出问题的下面,于爱莲写道:她们不喜欢于老师黏黏糊糊的样子,他在辅导时总是有意无意的碰她们的手。我可没有摔书。别跟那帮混蛋说。 赵守志得到了明确的答复后,舒展了一下身子,很惬意的。 呼啦啦的像约好了一样,班上的男生一起涌进来。 “这天短了,夏天时还大亮呢。”胡长河说。 “嗯,今天暖和,没风没浪啊。九月暖十月温,冬月还有小阳春,腊月咬牙挺一挺,立春一到就升温。穷人的日子也好过,哈哈。”赵东波哑着嗓子说。 “哎呀,别写了,等会儿看天狗吃月亮。”林若波抢过赵守志手中的钢笔道。 胡长河趴在桌子上说:“天还没黑呢,天狗还没出来。哎,赵守志,趁着这工夫,整段儿大鼓。” 他说完就跑到前面拿个洗脸盆回来,放到赵守志的桌子上,然后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赵守志。赵守志有点犹豫,班上除了于爱莲和张淑芬外,又多了些女生。王维山呲牙道: “没有鼓槌。” 胡长河从桌子上的小盒里翻出一个白钢格尺,扔给赵守志说:“这不是鼓槌吗?唱。咱们高三就是人才多,理科班有唱二人转的段树军,文科班有唱大鼓的赵守志,歌唱家有王维山,武术家有王文江。” 林若波赵东波他们也起哄道:“快唱,一会儿黄花菜都凉了。” 赵守志不再犹豫,抄起格尺在倒扣的脸盆上面敲了几下道: 叹君王万种的凄凉,千般的寂寞,一心似醉两泪双倾。 愁漠漠残月晓星初领略,路迢迢涉水登山哪段径。 好容易盼到了行宫歇歇倦体,偏遇着冷雨凄风助惨情。 剑阁中有怀不寐唐天子,听窗儿外不住的叮咚作响声。 忙问道外面的声音却是何物耶?高力士奏林中的雨点和那檐下的金铃。 这君王一闻此语长叹气,说这正是断肠人听断肠声。 似这般不作美的铃声不作美的雨,怎当我割不断的相思割不断的情。 洒窗棂点点敲人心欲碎,摇落木声声使我梦难成。 当啷啷,惊魂响自檐前起,冰凉凉,彻骨寒从被底生。 …… 赵守志唱得兴起,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完全沉浸在故事中。 从能读出大概的意思开始,赵守志就在闲暇之时捧着赵庭禄的唱本古书有滋有味的看。他的天性中对于文字的感悟能力和对语言的驾驭能力让他能较好的去演绎,虽有误差,却也不会偏离故事主线太多。 清亮又不失醇厚的声音戛然而止时,胡长河咧着嘴道:“这咋咔的就刹闸了呢?” 赵守志努嘴示意,于是胡长河说:“月亮出来了。” 一轮圆月正在东边的半空之上,将清凉的光洒落下来。但是天狗还没有来。 从昨天开始气温有所回升,所以外面爽朗中透了些许的温馨。校舍在流动的月光中摇曳,如梦幻般融会进往昔、现在与将来。 在外面等了一阵还不见天狗出来,赵守志就有些心急,他来回踱着步子道:“杨二郎还没有把狗放出来呢。” 张长发晃着脑袋说:“得七点多呢,收音机里说的。” 赵守志没再等下去,他去了屋,拿出书本儿写起来。 因为要看月食,就不断的有人进进出出,赵守志也像心里长了草一样不时地抬头看外面。终于他忍不住,胡乱地将书本塞进桌格后到了外面。 月亮高高地悬在天空中,淡白中有不规则的暗影,那是桂树。赵守志仰头看过去,有一缕云似是要将月亮围住,做她的丝巾。 翘首等待的感受原也这样奇妙,赵守志安享着。 窗前聚集了明显的两拨人,男生与女生。 天狗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赵守志仰头,果真见月亮的一边有那么一点暗影。那暗影慢慢地扩大它的范围,占了月亮的三分之一了。赵守志想象着天上有一只狗在吞噬着月亮,还不时左顾右盼。 张长发突然跳进他们班的教室,拿过脸盆和教棍跑了出来,一边敲一边喊:“天狗把月亮吃了,天狗把月亮吃了——” 快要遮去半边的月亮、昏黄的月光、月光下的房舍与操场、窗子下翘首观望的同学、以及敲着脸盆的张长发构画出那一幅场景——古朴、久远、温暖。 第二三一章 不是来说书唱影的 月食过后的七八天里,赵守志都会被撺掇着在晚饭后唱出了那么一小段儿大鼓。赵东波和林若波他们在拍手叫好的同时,赵守志也得到了一种别样的成就感。直到有一天,于爱莲将半张写满字的半大作文本纸递给他时,赵守志才将延续了七八天自鸣得意的打鼓说唱行为停止下来。于爱莲的文字是这样的: 赵守志同学: 我们是来求学的,不是来说书唱影的,所以我郑重的请求你,以后不要再唱了。 明年的七月我们就要进入高考,这样算起来我们也只有九个月的时间,所以现在还是要把学习放在首位。检验我们的那天一转眼就会到来,到时再想学习就晚了。 你唱大鼓书我并不反对,你有这个爱好值得肯定,而且你唱的也很好听。说真的,每次听到时都是一种享受。可是我们是高三学生啊,学习是第一的任务,当然课余时间唱一唱,放松一下无可厚非。你唱的时候会影响到别人学习,她们虽然没有明确的表示,可我能感受到。 走进大学的殿堂是我们的梦想,为了这个梦想,我们还是努力学习。 娟秀的工整的文字被赵守志反复读了三遍,然后他将这半张作文本纸叠好夹进书包的隔层里。从那时起,他不敢正眼看于爱莲,就好像能从他的眼中读出批评的意味一样。他自我反省了一天后,那种好像被剥光了衣服般的感觉,慢慢地淡了。本来生活是多彩的,不能将所有的事都铭记于心。但过了一天,周老师在放学后晚饭之前,将赵守志叫到了僻静之地,问: “赵守志,你最好的成绩是第几?” 赵守志想来想去回答道:“第三。” 老师点点头,又问:“那最差的呢?” 赵守志努力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答:“第八?好像是。” 老师点点头,然后说:“以你的成绩和你的脑力考上大学还是有希望的。可是……” 老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看赵守志。 赵守志知道老师可是后面还有话,就极其恭敬地等待着。远处的单杠前,王文江正将他自己的身子支撑起,然后双腿跨到杠上。 “这个王文江学习不上进,总是嗷嗷哈哈地练武术,也就这样了。但你不同,你有潜力可挖掘,所以要再不要唱大鼓了,把精力用在正道上。” 在这一刻,赵守志羞赧得想要找个地方钻进去。老师与于爱莲的语意相同,但老师说的更具效力,更能触动心灵。于是他低头说道: “我再也不唱了。” 老师宽厚地笑道:“偶尔唱唱也可以,娱乐嘛,但要分清主次。” 与老师说完话后,赵守志回宿舍。他一边走一边想,不会是于爱莲告的密? 赵守志萎蔫的样子立刻成了同学们嘲笑的依据,在一片热烈中张长发舞着长胳膊道:“我叉,今天两大喜,赵守志挨杵,段树军挨批。” 这合着押韵的一句话,引来了一阵大笑。段树军清了清喉咙道:“滚嘚儿蛋,幸灾乐祸?再不唱二人转啦,老师说了要喜欢就上班子里唱去,别来上学了。王二姐坐北楼,眼泪汪汪啊啊啊……” 他啊完了,扑通一声倒在床上。 赵守志的那点疑惑很快被证实是多余的,在晚自习前赵守志在于爱莲带给他的字条上看到: 我没有和老师说你唱大鼓的事,可能是别人干的。我发誓! 赵守志马上回过字条道:我相信你的话,我不怀疑你向老师告密。即便是你说了,也是对我好。 在字条的结尾处,赵守志画了一个敬礼的上半身图像,那图像头戴着五星的帽子,右臂弯曲五指齐眉。 赵守志画得粗糙,但大体意思还是表达出来了。于爱莲在看了赵守志偷偷递过去的字条后忍俊不住,咯咯笑起来,头伏在桌子上双臂拢住面颊,双肩颤抖。 屋子里的六七个女同学和林中国都好奇地把目光投向她,也跟着半笑不笑地咧嘴。 赵守志知道于爱莲笑的原因,但他不动声色,装模作样地拿着英语书念念有词。 于爱莲笑了一阵后抬起头来,依然涨红的脸上眼角微吊着。她看了看赵守志,然后站起来招呼张淑芬道:“走。” 在说话的同时,她扬了一下下巴。 陆陆续续的,同学们都进屋了。 胡长河咧嘴说:“你们老吵吵,整得我单词都背不下来。” 赵东波接过道:“谁吵吵了?我就和林中国说那几句话就吵吵了?你上前栋房子紧东边那屋去,那消停还背风。” 胡长河抓起书道:“你以为我不敢去呀。” 他说完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直冲向门外。 赵东波挤着眼睛笑道:“一会儿就得回来。” 林若波急忙问:“你咋知道呢?” 赵东波把嘴附到林若波的耳朵上悄声说了几句后,两人相视而笑。赵守志扭头看着他俩心怀鬼胎的样子,不禁微笑了一下,然后回转脸继续看书,这次是真的在看,不是做样子。 过了不到十分钟,胡长河气喘吁吁地撞进屋来,上去就给赵东波一巴掌,道:“你个犊子玩意没安好下水,净坑我。” 被重重地拍了一巴掌的赵东波不生气,嘻嘻地笑着,得意地说道:“你个狐狸崽子,看到啥了?” 胡长河咧着嘴说:“啥也不告诉你。” 到底胡长河还是小声地在后面说了:“我噌的跳到窗台上瞅也没瞅就蹦下去了,刚他妈一站稳就看墙角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傻不愣登的看我呢,把我吓了一大跳。坏醋了,赶紧跑,再不跑我得闹眼睛。我爬上窗户叽里咕噜下去后撒丫子往回蹽,头都没敢回。你摸摸我,现在胸口还跳哪。” 不用胡长河再做解释,赵守志已明白了。和他们一样,赵守志对男女之事特别感兴趣,他喜欢爱情故事,喜欢幻想两性肌肤相亲的甜蜜感受。所以现在听到赵东波说“你肯定知道那两人是谁”这句话后,他转过头去,盯着胡长河。胡长河咧嘴道: “你别扯王八犊子啦,还你不知道?你装作不知道,你老早就知道他俩在空屋子里,完了还诓我去那儿,净玩我!” 一阵笑闹之后,班级归于平静。 第二三三章 穿上了新鞋 树叶已脱落殆尽,树冠光秃秃的没有了一点生气。遥远的村落灰突突地趴伏在地面上,没有蜃气与天空相连接,就少了那许多的灵动。 赵守志骑着自行车与叶安军在沙石路的右侧走着。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响声,传导着进入他的耳鼓,让他感受到了一阵惬意与舒适。 “赵守志,你明天上我家呗。”这一句征询的话很快得到了赵守志积极的回应: “行,我中午去然后一起上学。” “你们班的李洪成太得瑟,要不是看他就一个妈可怜巴巴的,真想揍他。林中国的书是不是他偷的?”叶安军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在他那没搜到,林中国那儿也没找着。”赵守志答道。 在他们分手时,叶安军再一次叮嘱道:“别忘了,明天上我家,咱俩一起走。” 叶安军骑车的身影飞一般的向北而去,赵守志望着,不禁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刚才的一阵猛烈骑行让身体透出了汗水,现在感觉起来潮湿冷凉。蓝色的上衣套着棉袄,让他显得臃肿了很多,少了一点秋天时的清爽和利落。他的棉鞋面上沾了一层细细的尘土,于是那颜色变成了黑灰。 这十一月中旬的天气忽然间好得不得了,暖和还没有多少风,仿佛秋日无限留恋,不肯离去。 田野上,被黄豆高粱间隔出的玉米地中捆就的玉米杆十个或八个码成一个小垛,由近及远整齐地排列着,也煞是好看。有一辆马车在装玉米杆。 赵守志到家里后,只看见赵有贵坐在屋里炕上向外张望。父亲母亲都不在,赵守业也不在。于是他问:“爷,我爸我妈呢?” 赵有贵端详着孙子,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上你三大爷家了。啊,是你李久发三大爷。他们家老二今天相对象写彩礼单。守志,你妈说要是饿了就吃点面鱼。” 赵守志看着货架上的面鱼说:“我不饿,在学校吃了饭。学校的大碴子干饭太硬,我有点胃疼。” 听赵守志这么一说,做爷爷的马上惊慌起来,关切地问:“重不重啊?你上那屋炕躺一会儿,热乎热乎肚子。” 赵守志没有说谎,这一段时间来的确是偶尔会胃疼,但不太严重。 偌大的菜园东半部分被辟做了一个小场院,被反复碾压后的暗白地面上坚硬平整,细小的裂纹正扩散连接,显示出已好几天没有用过了。谷草和糜草整齐地贴墙垛着,豆杆儿堆在苞米杆子垛边。 “爷,我上个礼拜回来时,谷子还没打呢。”趴在炕上的赵守志说。 阳光从窗子里透射进来,照在他的背上,暖暖的。赵有贵大声地应着:“都打完四五天了。守志,好点没?” 赵守志刚趴到炕上还不到五分钟,没有感觉到有所缓解,但还是告诉爷爷好多了。赵有贵自语道:“饭硬得跟石头子似的,宿舍里还凉,能不胃疼吗?再不爷爷给你买点胃友。” 赵有贵将最后一句话提高了音量。 “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赵守志说完,翻了个身仰躺着看棚顶。棚顶糊的破纸上面印着:国务院发出紧急通知,提出五点要求,加强领导,防止企业发生重大伤害事故……领导干部要下乡调查……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抓好思想建设,文化建设……赵守志的目光漫无目的的在棚顶上扫来扫去,慢慢的他闭上了眼睛。 自行车飞驰着,好似离开了地面,转瞬之间就到了叶安军的家里。叶迎冬已站在庭院之中,捧着一本书在朗诵:独立寒秋,香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我要乘风归去,直挂云帆……赵守志急忙纠正道:错了错了。叶迎冬转过脸来,那眼梢分明微微吊起。赵守志暗暗想道,于爱莲不在这儿住,这是做梦呢。在狭长的巷子里,他走着,到一幢两间房子前,推门进去,正见孟繁君舞着一把笤帚在扫着空中的灰尘。于是,他叫道:姐。孟繁君发现了他,很羞涩地过来,牵起他的手…… 突然的一阵响后,赵守志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做了一个梦。他坐起,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扫来扫去。 “哟,守志,你爷说你胃疼,好了吗?”张淑芬见儿子坐起,忙过来关心地询问。 “哦,现在、现在不疼了。几点了?”赵守志问。 赵守志已完全放松下来,他一转身跳到地下。 “三点多了,儿子,等会儿妈给你烙饼,熬萝卜丝汤。”张淑芬喜庆的神色如沐了春风一般,她的话也如被春雨浸润过一样,温暖而且甜润,就好像赵守志现在还是个小孩子,需要她哄着捧着。 三点多了?那就是说自己睡了将近三个小时。赵守志外屋的缸前?了一舀子水,倒在脸盆里,秃噜秃噜地洗过脸后问:“我爸呢?” 张淑芬一边洗着萝卜,一边说:“在你三大爷家呢,没时候回来。梅芳,去抱柴禾。” 正在屋里写作业的赵梅芳,尖着嗓子道:“让我大哥去抱,我忙呢。” 赵守志向屋里看了看,见赵梅芳正撅着屁股趴在炕上写算术题。赵守志逗她道:“你们不是有学习小组吗?” 赵梅芳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我才不和二骡子在一起学习哪,他埋啦咕汰贼恶心。” 赵守志乐了,又逗她道:“没准他愿意和你在一起学习呢。” 说完这句话,他到园子里抱了一大抱豆秆回来。 赵守业很晚才开着那辆手扶拖拉机回来。早晨他被赵守林拉去给王秀杰家打谷子时,赵守业逗他说:“大哥,你这么溜须要不成咋办?” 赵守林嘿嘿地傻笑道:“能成能成,他爸都说了,等她满二十就给我们结婚。” 赵守林倒显得老实厚道,没有扭扭捏捏的。 还没过秋分时,赵庭禄就让赵守业学开车。由发动到驾驶的全部要领掌握后,赵守业兴致勃勃地把手扶拖拉机开得飞快,得意自豪幸福的神情涂染在脸上像过了年一样。自那以后,赵守业就开车,张淑芬装车赵庭禄挑个子,将谷子拉了回去,将糜子拉了回去,将玉米的秸秆拉了回去。赵守业对庄稼活好像能无师自通或者稍加点拨就干得得心应手,所以赵庭禄不止一次的说: “你真他妈的是干活的命。” 对这句不知是赞美还是调侃的话,赵守业眯着眼骄傲地说:“别看我小,要论干活,我真不服谁。爸,后街何小崽子可笨啦,笨得倒上炕,啥也不会。” 现在,赵守业坐在炕沿上,两个脚后跟轮换着磕打着炕墙,当当当的倒也有节奏。 “大哥,我看见王秀杰给大哥擦脸呢。”赵守业神秘地说,“真的,擦得可细致了,连耳朵都擦了。他爸笑眯眯带看不看的。” 赵守志问:“你看啦?” 赵守业道:“我没看呢,我根本就没看,看那玩意闹眼睛。” 在里屋拢完账的赵庭禄过来对赵守志说:“明天下午晚点走,我上完货给你买双皮鞋,再买一个棉帽子和裤子。守志,你四十号鞋?等会儿让你们量一下腰,看看几尺。” 穿皮鞋?赵守志有点惊惶,说:“爸,我穿毡底布鞋就行了,再不,我明天上供销社买一双。” 这种犹疑不做肯定的话,让赵庭禄更坚定了自己的主张:“不行,非买不可。我儿子都十八了,不能老穿得邋里邋遢的。咱家有这个条件,买皮鞋还真不是个事儿。” 赵守业眼巴巴望他说:“爸,我啥时候买呀?” 赵庭禄干干脆脆地回答:“你啥时候订婚啥时候买。” 夜幕降下来。 赵守志一个人由后门出来向北走去。那两棵大榆树在星光下团团而立,朦胧的树冠似是要要将星星摘取,做它们的点缀。 各家各户的灯光暗淡,狗吠声由那一座座院落里传出来,让这夜晚愈加显得宁静。 在十字街口,赵守志想了一会儿向西走去。过供销社的门口时,他停了下来,望着值宿室内的灯光,他笑了一下。供销社的闸板已合上,那里面看不到人影。大概孙成文又值日了,好多日子没进到里面了,不知道柜台东首的那些小人书卖掉没? 赵守志到自己曾住过十几年的那三间房前时,他长久地看过去:窗棂、房门,还有那庭院中的矮墙依然如原来一样,只是西端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棚子。 赵庭禄在第二天下午一点多,喜滋滋地将买得的帽子鞋子裤子从车上拿下后,张淑芬就忙不迭的吩咐赵守志:“快进屋穿上衣服,让妈看看。” “快搬东西,搬完东西再看。守业,瞅啥呀?过去把这包糖拿上。”赵庭禄下达着指令。 赵守志进屋里,将那条穿了一年多的明显见小见瘦的灰布裤子脱下来,再换上了赵庭禄新买的蓝黑色的涤卡裤子和皮鞋,然后站到地中间。张淑芬见了由衷的夸赞道:“看我大儿子长得多‘条根’,再这么一‘扎咕’就更带劲了。这帽子戴上,让我看看。” 赵守志,一个纯净英俊的男青年,因为穿上了新鲜挺括的裤子和皮鞋而愈加显得端正爽朗如秋日阳光下的一株青松。 “看看这裤脚长,得剪一点。脱下,妈给你收拾收拾。你爸也真是,涤卡裤子太硬不好洗。”张淑芬似乎是在埋怨。赵庭禄此时正坐在炕沿上欣赏着儿子,听妻子这么一说,回应道: “涤卡抗磨,总比绦啦唧的玩意强。先穿着,等过年爸再给你买一套。” 张淑芬将新裤子的裤脚剪去一截再绷好,然后用装了热水的搪瓷缸熨烫了一遍。她满意于自己的手工,在赵守志穿好后,她啧啧地赞叹着却未说一句话。直到赵守着推出自行车,她才说: “守志,穿衣服‘借栽’点儿,别逮哪儿坐哪儿,把新裤子整的大涸落小圈的。” 赵守志匆匆道:“妈,我得走了,叶安军让我找他一起上学呢。” 第二三四章 刚好开晚饭 下午虽然有些清冷,但赵守志还是感觉到热了。他停下来将簇新的蓝色羊剪绒帽子摘下,反复端详了一会后,把它挂到车把上,他怕帽子被车子摩擦,特地向一边挪了挪。 赵守志就这样光着脑瓜重又登上了自行车,不紧不慢地骑行着。 在离叶安军家不到五十米的路上,他下了车子把帽子取下重新戴上,并正了正,他希望自己的形象能让叶安军一家人耳目一新,能对他刮目相看。确信自己全身上下并无纰漏后,他昂首挺胸走进院子里。 那只狗在窗前转了一个圈,但没有叫出来。 母亲正用小笤帚清扫着门前的草屑沙土,见赵守志进院,忙直起腰,招呼道:“守志啊,安军才还说你了呢。” 叶迎冬从屋子里出来,左一眼右一眼的上下打量,最后抿嘴笑道:“呀妈呀,穿的真岗。” 赵守志感觉不出叶迎冬是在调笑他,因为她的眼神里的别样色彩让她看起来很认真。赵守志左晃一下头再右晃一下头,然后故作骄傲地看着自己的身着打扮说: “一般,还没有到杠的地步。” 叶迎冬把赵守志让进屋里后告诉他说,叶安军上后街二姑奶家了,一会儿回来。赵守志点点头,然后说: “他让我来找他,好一起走。” 他是在没话找话,以不至于冷场。 叶迎冬点头,然后笑道:“你还戴帽子,不嫌热?赁来的。” 她这样说,赵守志顺着她的话道:“嗯嗯,一天两毛,所以得老戴着,要不亏得慌。” 他说得轻松,逗得叶迎冬咯咯地笑道:“人家都说骑车戴表一天两毛,你咋还两毛呢?” 赵守志说笑的兴致高涨起来,抬起手摸了一下脸,道:“骑车戴帽一天两毛,不对吗?” 叶迎冬笑得更厉害了,她捂着胸弯下腰,缓缓地说:“还挺能篡改的,那得亏你岁数小,要是岁数大非得和四人帮掺合到一起去,成五人帮。” 她说着,直起身子,伸手摘下赵守志的帽子,看了看故意哕道:“一股汗泥巴味儿。” 那屋的叶迎春大声说:“赵守志,你吃饭了吗?” 话音落后,她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 赵守志猛然记起已好长时间没看见她了,听叶安军说她结婚嫁到了城里。 叶安军回来就解释说,张老师让他找他爸,有急事,找了好几家才找到。其实赵守志并不在意他去了哪里,去多久,和叶迎冬说话倒挺有趣,不觉得时间过得慢。 “赵守志,这些天段树军老实了,不唱二人转了。那天,老师给他撸得都成茄皮子色儿了。” 赵守志很怕他在叶迎冬面前提起自己也被老师批评过这件事,就接过话说: “咱们这星期该升炉子了,宿舍里半夜都冻脑袋。” 母亲听见后马上关心地问:“那么冷啊,那你们被窝是不是捂热的?” 叶迎冬不在意冷热,她看着赵守志问:“你们班段树军是哪的?听他的名,我咋就想起杨辣子呢?” 叶安军瞪了叶迎冬一眼:“哪有话哪搭茬,赶上蔡巴结他八姥爷了。” 叶迎冬同样地瞪了哥哥一眼道:“就问就问,我也没问你。” “没人理你呀,还觉得自己咋回事呢。咱们走。”叶安军装好书包后想了想,又到三屉桌里翻捡出一支钢笔塞进书包里。 赵守志和叶安军到学校后,刚好开晚饭。 第二三五章 莫名其妙的期望 赵守志最近一次去孟繁君家里是在十二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在那儿,他被孟繁君强迫着剃了头,并吃了晚饭。从八月末算起,他已是第四次到孟繁君家里了。每一次去,他都会有一种甜蜜的感受。他有时会把《金叶木莲》里的金叶与孟繁君联系起来,于是莫名其妙的期望就会生成,诱惑他不断地回味并想象。他希望下次再抽时间去那里,以满足他似隐似现的无可名状的极力自我否认自我掩饰却又昭然若揭的鬼心思。但很不巧,连续两个星期日他都有事,一次是和赵庭禄上城里买了一件上衣,一次是和赵守林森一起共骑一辆自行车跑到很远很远的曹家店,抓了几副汤药再回来。因为有事耽搁了时间,到学校时已经很晚了。 第二三六章 我没碰钢笔水瓶 落了几次雪后,冬天便真正的冷酷起来。 现在,赵守志和王维山吃过晚饭后,在宿舍里胡说八道了一阵儿,又听了一会儿别的同学胡扯六拉,就一同出来走向教室。但还没等走到教室门口,赵守志又返回去,在铺位上悉悉索索地翻腾了一阵后找出一本名人轶事的书来。他翻来覆去地读着其中的一段,然后下床向班级走去。在班级的门口,恰巧王维山由西边过来,他便疑惑地问:“你没上班呢?” 王维山嘻嘻笑道:“上厕所了的。” 虽未到冬至,但天已短得不行,还未四点,天色已暗淡。 教室的炉火虽然不旺,却仍旧能感受到暖气。在进门的那一刻,赵守志张开五指像要把那种热抓在手心里一样。教室里没有别人。 赵守志没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是和王维山一同坐在了赵东波和胡长河的座位上。王维山借着昏暗的灯光,翻出赵东波的作文本,读道:“在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我们的祖先创造了璀璨的中华文明,这文明如同江河水之浩浩汤汤,将永远传承下去,被发扬广大。……如什么盛宴,我叉,太他妈深奥了,欣赏不了。” 赵守志看过去,见王维山讲“汤”读成米汤的汤,不禁莞一笑,不过他没有纠正。 今天很奇怪,没有停电。入冬以来,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借蜡烛的光读书写字,所以今天有特别的感受:敞亮。 王春英和刘玉芝进来时,赵守志正摆弄着胡长河的木头小盒。他不断地拉开又合上,心里想着自家的长方形扁匣,不免有别样的情感占据心头。他没有注意到王春英在一眼一眼地看地上的墨水渍和打翻的墨水瓶。 “这谁呀?我刚出去这么一小会儿,就把我钢笔水整洒了。” 一小会儿,自己进屋都进将近十分钟了,怎么会是一小会儿? 他转脸看了看王春英,又看了地上的墨水瓶,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笑。这好像给了王春英一种错觉,以为墨水瓶是赵守志碰掉的,于是她絮絮叨叨地说: “哪个缺大德的家伙干的?我抽完钢笔水儿还没盖盖呢,正好有事回宿舍里,寻思一会儿回来,这工夫劲儿就给碰地下了。碰地下了给我捡起来呀,就是这么蔫不悄闷着,欺负人呢?一瓶钢笔水不值几个钱,可不是那么个事儿。有胆量把钢笔水儿碰地下咋没胆量承认呢?我不让你包赔,我就想看你态度。干啥呀?不就是前几天我瞪过你吗?至于拿钢笔水撒邪歪气吗?还是男的,我看连个好老娘们儿都不如。”觉得用老娘们儿这个词不妥,就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得有一点勉强。 赵守志趁着这个空当说:“我没碰你的钢笔水瓶,别说碰我连看都没看。” 王春英的笑脸立刻做了切换,她拉着脸问道:“我说你碰了吗?没说你碰的你搭什么茬?” 从小学到现在,赵守志还没有和除了于爱莲之外的女生正儿八经的说过话,想不到今天竟会以这种形式与王春英争吵,不禁兴致大起,就直视王春英说: “现在这屋里就我们两个没有外人,不是说我们又是说谁?王春英,我说不是我碰的就不是,我不能屈打成招。你捡起来,要不好意思我来捡。” 赵守志说完,猫腰将墨水瓶捡起来放到王春英的桌角上。 刘雅芝拉扯着王春英小声地说:“拉倒,吵吵扒火的干啥?” 听过她的话,赵守志哈哈大笑起来,之后说:“王春英,这钢笔水瓶真不是我碰掉的。” 王春英好像有点委屈,说道:“我也没说你碰了呀。” 呼啦啦的男生和女生进来了,仿佛商量好的一样。赵守志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翻出地理书,看了看又合唱,然后又翻开。他正欲再次合上时,灯忽地灭了。又停电了,总是这个样。 半个月亮悬在中天之上,与白雪相映。 同学们各自组合,要好的围在靠并的两张桌子旁,学习看书写字。 第二三七章 惬意与幸灾乐祸 赵守志与王春英的吵架的故事被讲述回味了好几天,他们一致获得一种惬意与幸灾乐祸。 段树军嘲笑赵守志说:“王春英心有爱慕,便以这种‘曲线救国’的方式表达。” 段树军在说这话时,正坐在铺位上光着脚丫子搓汗泥。 不是这回事啊,王春英不过是疑心王维山恶意报复,因为在王维山这个屁王放闷屁时王春英嫌恶地瞪过他,恰巧赵守志回头扔字典给胡长河,却偏偏刮碰到了王春英,也恰巧看见了她瞪视的眼神。 王维山在揣测时张着嘴大笑不止,说哪个庙上都有冤死鬼。后来,人们知道了他和赵东波追逐打闹时,将王春英的墨水瓶碰到地上然后又迅速跑出教室的事,便更加觉得赵守志太有意思了,傻傻的一个呆子的形象。 学习的事当然重要,但找时间胡闹也别有情趣。这些天来,每当晚自习结束女生都走后,两个班的男生们便将水桶倒扣在北墙与两个班的间隔墙前,咚咚地敲,鼓点时而密集时而舒缓,仿佛两军对垒。 王维山继续他的音乐之梦,在“都来咪”的唱响中,他寻到了另一种乐趣。赵守志没刻意的跟他学习,竟磕磕巴巴的粗通了音律,很奇怪。 第二三八章 带小红花的蓝色尼龙袜子 因为校方本来没有在寒假期间安排补课的计划,所以高三的文理两班的学生推举了几名代表到校长那里做积极争取,最终达成一致:为同学的前途计,放假补课。补课两个时段,年前和年后。 赵守志与其他人一样忍受着编砭人肌骨的寒冷,每日里往返于宿舍教室和食堂间,不愿跨出校门半步。到年后状况才好转一些,可以感受到一点阳光的温暖,北风也不那么强烈了。 年轻的朋友啊,你可曾想过,可曾想过。真正的爱情是什么?……赵守志每次唱起这首歌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孟繁君。与孟繁君的算爱情吗?不算。那算什么?赵守志不知道。不过他知道在孟繁君面前,他会心神不宁心猿意马。这好像是一种别样的情感,虽然称其为姐,但见到这个姐时,他总有上去抱一下的冲动,绝不同于见到赵梅春赵梅波那样自然。 期末考完试一直到年前补课这一段时间里,赵守志只去过孟繁君那里一次。年后补课时,他也动过去孟繁君那儿的心思,但他谨遵母亲的教诲:新正大月的空手空脚别哪都去。这句张淑芬每年的春节时都要重复的话,并非说给他听,赵守志却当成了铁律。 赵庭禄希望儿子能金榜题名步入大学的殿堂,这便能光宗耀祖了,但他很少去督促儿子。倒是张淑芬在赵守志回家后常常念起要努力学习这样的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或者是说要想人前显贵,就要吃苦受累。赵守志对母亲的话不是作抵触,却也真的不往心里去,大多时候是这耳那而出不去深刻地感悟。赵守志在学习上谈不上勤奋刻苦但也不能说懒惰拖拉,所以他的成绩不靠前也不落后。 三月十一号这个天,他早早的到学校后就去了孟繁君那里。他为自己找了足够的理由:理发。头发长了,已有将近两个月没剪头了,头发长的跟长毛僧似的。他用这个理由压制自己的心神,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心闲气定泰然自若。这种自我掩饰很见效,当他进到孟繁君屋里后,赵守志便将一抹微笑呈现出来,很自然很亲切的说: “姐,我头发长了。” 孟繁君正哄孩子子,一只腿蜷曲张,另一只腿伸直,脚心朝向西边。赵守志目光停伫在她袜子上的两个小洞上两秒后,又迅速地移开。 “都长么长了,早咋不来呢?”孟繁君问。 “正月里剃头,方舅舅。”赵守志答。 “那,上个礼拜咋没来呢?”她又问。 “上个礼拜是二月二。”赵守志回答。 赵守志剪过头发又清洗后说学校抓得紧,老师要求严格,就从孟繁君那里出来,径直奔供销社。在供销社里,他选了两个带小红花的蓝色尼龙袜子后,又迅速回来到孟繁君家,将袜子递给她后轻声地说: “姐,你袜子坏了,我给你买了两双。” 在那一刻,孟繁君愣住了,然后是泪水盈满了眼眶。在反复地端详袜子时,她的手轻微地颤抖。 “弟,你是学生,不挣钱。”孟繁君说。 赵守志斟酌着字句道:“姐,这用不了几个钱的,我就是有那么份心思。” 孟繁君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抽噎着。赵守志慌了,凑上前看她的脸。他想安慰孟繁君,却不想她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自己,呜呜啕啕哭出声来。 赵守志惊惶起来,他将手臂轻轻地环上孟繁君的双肩,不做安慰,不做劝解。五六分钟后,孟繁君止住了哭声,将头从赵守志的胸膛前移开,羞赧的目光撞向赵守志又迅速地弹开。 “我是不是没出息?”她说。 “没有没有。”赵守志不知怎样说才好,他的拙笨的言语和窘迫的神情,让孟繁君笑起来,她眨着俏皮的眼睛问: “你们班一定有女孩喜欢你,哈哈,肯定的。我弟长得好,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还会说话心思又细,怎么会没人喜欢呢?” 在这一刻,赵守志忽然想起了于爱莲。 赵守志从孟繁君那回来后,她的耳边不断地回响着她的语声,他的眼前不断映现着她的眉眼和那张红润的嘴。这以后的几天里,他的注意力仿佛被牵引着,游走在孟繁君的庭院里屋子里。 第二三九章 奇怪的冲动 一连几个星期日,赵守志都去孟繁君那儿,但那儿锁着门。因为没有再见到孟繁君,赵守志便有了失落感,甚至揣测孟繁君不再喜欢与他来往了,因而故意躲避他。 今年的四月要比往年暖和许多,雨也时常来光顾,之后便是晴天。 赵守志通过那深巷再一次到孟繁君的院前,见门上没有锁,他心里一阵激动,就去推门,可是门插着。 “姐,开门。”赵守志一边扣击着门板,一边喊着。 “来了——”踢踢踏踏的一阵脚步声响过后,门开了,孟繁君暄红的脸映出来,“弟,我就寻思今天你能来。” 孟繁君一副惊喜的神情,连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地颤抖了。 赵守志闪身进去,将自行车梯儿支起,细细地打量着孟繁君。孟繁君只穿了一件泛白的浅绿色线衣,配以浅灰色的裤子,便显出九分的清纯与利落。见赵守志目光聚在自己的脸上,孟繁君跺跺懒汉鞋上的灰土,又拢拢头发说: “我翻园子,就翻一小块,栽蒜。” 赵守志感觉她好像是用这样的话来掩饰一种情绪,因为她的呼吸略显急促。 “姐,你真好看!” 赵守志这突兀的话音刚落,他的心猛地悬起来,他怪自己说话不加考虑竟这般的胡言乱语,就紧张地看孟繁君。孟凡君微微地牵起嘴角,微微地低头,然后又迅速地抬头,将目光投向赵守志。在与赵守志目光交接的一刹那,她像被点击了一样,随即目光也偏移过去,看着不大的菜园。 赵守志愣怔了一会儿后,如梦初醒似地说:“姐,我帮你翻。快,一会儿就翻完,这么点儿小地方,欻欻的一个小时拿下。” 孟繁君咯咯地笑起来说:“那当然,我弟是大小伙子,这点活手掐把拿。” 她没有说推却的话,任凭赵守志操起立在墙边的四股叉走进园子里。 东西不过八米,南北不足十米的小菜园局促狭小,又有一个厕所和一条贴墙的便道占去一些面积,便觉得这真是方寸之地,无法与自家的园子相比。赵守志在孟繁君翻过的那一小块地方的边缘用叉子插下,然后右脚蹬上去用力再压叉子的把杆,一坨土被翻了上来。将那坨土用叉子拍碎后再插进去,如此往复,十几分钟后,一片泛黑的沁着土香的地儿,就展现在眼前。 孟繁君洗过脸又擦过雪花膏后,来到园子里站到赵守志身边说:“弟,别着急慢慢干,天早着呢,才两点多钟。在家干过吗?” 赵守志直起腰说:“干过,就是没靠常。我们家这几年都搁蹦蹦车翻地起垄,再用四股叉找边角。” 现在,孟繁君饶有兴致地和赵守志聊起了家常: 你们家四间大房子真宽敞。赶明儿我上你家串门,行不行? 行的,姐,我妈待人可热情了,你去了保管给你做好吃的。 那怎么介绍我? 我就说你是我姐呗。 弟,我自个在家时我都在里边插门,你在这儿就不用了,不害怕。 我妈也关门,我妈说不插门睡不踏实。 哈哈,我也插门呀,要不该有坏人进来了。天天睡觉我都把菜刀搁枕头旁边,谁进来我就砍谁。 …… 赵守志和孟繁君漫无边际地前聊着,天南地北鬼怪妖魔无所不包。时间过得好快,看看太阳就在西面斜挂着。孟繁君说: “弟,我去做饭,你慢慢翻,不急啊。” 孟繁君出去了,拿着一个铝饭盒。赵守志看着微开着的门,出了一阵神。 孟繁君回来的时候,恰巧赵守志从厕所出来。她瞥见了赵守志正紧裤腰带,就低下头快走几步进了屋里。赵守志有一点尴尬,有一点害羞,有一点被别人窥见后的不自然。他重又拿起四股叉时,赫赫然发现贴近无名指的手掌上起了血泡。 “弟,吃饭了。”在赵守志翻到一大半时,孟繁君喊道。 “还有一点,我干完得了。”赵守志高声回应道。 他说完,将叉子插到土里,然后用力蹬下再挑起拍碎。 孟繁君轻快地跑出来,劈手夺过叉子说:“剩下这点我明天就翻完了,不急的。瞅瞅这脸上的汗跟水洗似的。” 孟繁君的话有点夸张,赵守志的脸上虽然有汗水,但是没那么多。赵守志站直了身子将蓝色的晴纶衬衣抻了抻,道“嗯,不翻了,姐,现在不那么热了。” 洗过脸后,赵庭守志将上衣穿上进到屋里。炕上已放好了桌子,桌子上摆了两样菜,电饭锅的盖儿敞开着,热气蒸腾。 “弟,我在青年饭店要了一个溜腰花又就在小卖店买了干豆腐,咱们卷发芽葱。”孟繁君面呈喜色,就像过年一样。他的情绪感染了赵守志,他也满脸喜气地说: “干豆腐可抗饿了,早晨吃饱了能挺一天。孩子呢?” 孟繁君看了一下炕上答道:“没领回来,在她姥家呢。弟,吃饭。” 她盛了满满的一小碗饭递到赵守志面前。 赵守志确实有点饿了,他风卷残云一样扒掉碗中的饭后,孟繁君又给他添了一碗。 吃完饭后,赵守志看着孟繁君将桌子碗筷收敛下去后坐了一会儿,捏捏腿又揉揉肩,他感觉肩背腰腿都酸酸胀胀的。孟繁君咔啦咔啦洗碗收拾,没有语音传过来。也许是累的,也许是饭吃得饱,赵守志感觉眼皮沉重,他就将自己放倒在炕上,只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他不知道自己的头下什么时候被塞了一个枕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孟繁君用玉米瓤子把炕烧了。他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 繁星点缀在夜空中,月牙斜挂着。 赵守志被一阵火车的轰隆声震醒后,嚯地坐起,揉揉惺忪的眼睛道:“都这时候了?我得上学校。” 孟繁君斜坐在他身边,见他起来,说:“回学校?都大黑天了,我一个人不敢,又不能回我妈家。弟,你知不知道三老贼?” 赵守志回答说:“知道啊,他不是去年严打时被毙了吗?” 孟繁君扬了扬眉毛说“对呀,他给毙了。可他还有个兄弟叫四老贼,贼不是物。知乎啥我不在家住,就因为他老贼头贼脑地寻摸还扒门放往院里瞅。我害怕。” 赵守志突然明白了,他鼓足勇气说:“姐,我今天晚上不走了,给姐作伴。” 孟繁君微微地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用俏皮的眼睛看赵守志,脸上就起了一抹红霞。 垂吊在纸棚上的白炽灯发着暗淡昏黄的光,这整间屋子就显得模糊而暧昧。 孟繁君沉默了一会儿后,到北的柜里拽被子褥子铺到炕上,又将一只新的枕巾盖到枕头上。她很有分寸地把两床被褥隔开,又相去不远。 “弟,你在炕头,炕头热乎。你说那个四老贼,那天进院了说,你一个人在家呢?当时给我吓的都岔声了,就怕他贼心上来,我舞扎不过他。今天有你,我心里要多踏实有多踏实。”孟繁君说完,脱鞋上炕将绘有竹子图案的窗帘拉上,于是这屋里就成了封闭的空间。 赵守志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心跳,故作镇定地说:“我们班老师说五月十几号就预考了,考上的继续读,考不上的吹灯把蜡卷铺盖滚蛋。” 这种轻松的话语逗笑了孟繁君,她的目游移着问: “那你能过预考吗?离考试还有一个多月了,可得抓紧。” 赵守志没有躲避,直视着她说:“不知道啊,两悬。” 然后是一阵沉默。 “弟,我要脱衣服,转过脸去。”孟繁君很低很轻的话语柔软如水,却无可抗拒。赵守志立刻转过脸去,一阵悉悉索索的脱衣服的声音响过后,孟凡君道,“弟,转过来。” 赵守志转脸看去,虽然被子盖住了她,但身子的轮廓却依然鲜明。孟繁君的手抓着被角,掩在了脖颈处,这便让她有了朦胧的半遮半掩的美,极限的诱惑,亦从被子里散逸出来。 赵守志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这无声的语言被孟繁君悟解,她微闭起眼睛,鼻翼翕动。赵守志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咬咬牙迅速地脱下衣服,毛头竖尾钻进被子上的。咯咯的一阵笑声过后,孟繁君睁开眼睛。 “弟,你说姐好看,真的吗?”孟繁君问。 “好看,跟电影演员似的。”赵守志说。 “姐哪儿好看?”孟繁君又问。 赵守志琢磨了一会儿,看着孟繁君的眼睛说:“哪都好看,眼睛鼻子眉毛还有嘴。” 孟繁君用手半掩着嘴,眼含笑意。由现在起,他们面对面说话,相隔不到半米,赵守志可以看到孟繁君额下细小的暗斑,孟繁君也可以看到赵守志耳垂下的小痦子。 我每个礼拜天都盼你来,弟。 我也是,每到礼拜天都想来,就是、就是没有时间来不了。 嗯,这几个礼拜我不敢一个人在家,所以…… 所以我就扑了空。 姐,你早说我做伴给你,那个四老贼就不敢了。看我这胳膊。 赵守志伸出胳膊挥舞着。那浓密的腋毛很是鲜明地牵动了孟繁君的视线,让她的眼珠随他的舞动而转动。赵守志发现了这一点,便戛然收回胳膊并把被子向上扯了扯。 哈哈哈…… 姐,我上次回家时,我小学同学看见我都没说话。 那你说了吗? 我说了,我问他干啥去呀,她就瞅我一眼。 那是她不好意思,兴许心里喜欢你呢。是不是她低头,还不知手脚往哪儿放? 姐,你好像是看见似的。 …… 我是女的呀,不用看见想都能想出来。 墙上的钟响了九下。 弟,你不困吗?要是困你就睡,明天还得上学呢。 那阵儿睡过头了,现在一点也不困。 姐有点困,睡。灯绳就在你头直上,要是晚上起夜就拽灯。 嗯,姐,你睡。 赵守志完将灯拉灭。 轰隆隆,轰隆隆,火车驶过去了,震得地面在颤动,好像北边柜子上的玻璃器皿也跟着微微的响。 孟繁君的鼻息轻微又均匀,似乎是进入了恬美的梦乡。 赵守志翻了一个身仰躺着。与一个和自己并无亲缘关系的女子同床共榻,是以前没有经历过的,也就绝无经验可言。他又翻了个身,面对着孟繁君,感受着她的鼻息。忽然,孟繁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是极力调控的仍显出波动的呼气声。赵守志身体一震,突然伸出手在暗夜中摸到孟繁君露在外面的手,轻轻地用手指摩挲着。 在心里,赵守志告诫着自己一定要坚守最后的底线不能突破,但身体里里的奇怪的冲动像要从每一个出口倾泄而出一样,让他感觉像焚烧在火中。这滋味很不好受,他极力地控制自己,试图用学校用家里的画面来转移注意力。 过了许久,赵守志迷糊了,眼皮粘合在一起。他也进入了梦乡,各种稀奇古怪的影像映现在眼前。 第二四0章 预考之后 夜半十分,赵守志被尿意搅醒。他没有打灯,悄悄地下地,蹑手蹑脚走出去,在小墙边将一脉水线笔直地射向菜园内。然后,他又蹑手蹑脚回来钻进被子里。 天色渐亮时,赵守志再一次醒来。他适应了一会儿晨光后,扭头看见孟繁君的上半身向侧边偏移了许多,她的头勾着,一只手伸向自己的铺位,右腿裸在被子外面。突然,他甩了一下头,然后将目光移向孟繁君面庞,见她的眼睛紧闭着,眼球在里面转动。想了一会儿,他拽起自己的被子,将孟繁君裸着大腿盖上,然后又侧身半躺着,依靠着炕墙,右肘支起,托住耳畔。 十几分钟后,孟繁君睁开眼睛,扑闪闪的很是好看。她问:“弟,睡好了吗?” 赵守志心里的话是,没睡好,迷迷糊糊的——但嘴上却说很香甜,还做梦了呢。 起来还早,时间尚不到五点。孟繁君说: “再躺一会儿,早起八瞪眼的不能干啥,还凉飕飕的。” 这是充分的理由,所以他们面对着在被窗帘封闭的屋子里,在渐亮的晨光中说着话—— 弟,赶明说媳妇就要找漂亮的能干的还贤惠的。 嗯嗯,那就说一个像姐这样式的。 哈哈,像姐这样的不大好找,只有一个呀。你就在班里面选一个,好姑娘有都是。那次我上学校找你了的呢。 啥时候? 就是二十多天以前,好像是。我都要到你们学校门口了,寻思寻思还是没进去。怕别人问,你是赵守志的啥人呀? 你就说是我姐呗,谁还能刨根问底? …… 这样愉快而轻松的对话持续到五点过后,孟繁君坐起来,用被子围住下身挪到窗前抓住窗帘用力一扯,阳光便透进来,顷刻间屋子里明亮了。 “起来啦,弟。”孟繁君说。 这便是一个提示,赵守志将脸偏转过去,不看她。 孟繁君穿好衣服后匆忙地走向外面,直奔厕所。赵守志在这一时间内迅速地穿好衣服,下地穿鞋。等他穿得齐整后,孟繁君端着一簸箕玉米芯儿轻松地进了屋。 “弟,我烧火给你做疙瘩汤,再打两个荷包蛋。”孟繁君一边儿向灶里填柴一边说,“还是搁大锅做好吃,就是费点事。” 赵守志一边应着,一边叠起凌乱的被子。在叠孟繁君的子时,他蓦的发现了一个白地兰花的贴身短裤。短裤头掖在被子里面,就拿过来展开。裤头像被水浸过一样湿润,而且有特别的味道。他将鼻子凑上去嗅,就像嗅到了孟繁君的灵魂一样。 外屋卡啦啦一阵勺子盆撞击响过之后,赵守志吓了一跳,赶紧将裤头叠好放到炕稍,然后若无其事叠被子。将被子放到立柜后,赵守志到外屋灶台前,坐在小板凳上向灶里看。 “姐,我小时候我妈烧火时就爱往里瞅,有一回呼一下打‘呛’了,把我眉毛头发全燎了。”赵守志又想起了这件糗事,自嘲地说道。 孟繁君咯咯地笑了,说:“这回不能打枪了,里面是苞米瓤子。” 赵守志见里面的火苗渐起,就轻摇起风车。火势越来越大,火苗舔着锅底,锅便热了。倒油,油热后呛葱花,只两分钟工夫,屋里便弥满了香味。 一个在锅上,一个在灶前,两个人配合着,为着早餐。 当一小盆热气腾腾的煮有荷包蛋的疙瘩汤盛到小盆儿后,孟繁君吩咐:“去把脸洗了,洗完正好吃疙瘩汤,也凉得差不多了。我刷锅再“扞’点水,完了刷碗。” 桌子放上了,盆里的面汤也分盛在两个碗里,一小碟咸菜条摆在桌子中间,早餐前的准备已就绪。洗完脸的赵守志坐在桌旁说:“姐,吃。” “好了,马上就吃。”孟繁君爽快地回应着。 在镜子前,她抹了一下脸,然后转过来。忽然,她的目光落在赵守志放在炕稍的短裤上,就羞赧而窘迫地低下头,脸色刷的红了。她走过去,疾快地抓过裤头,转身几步到立柜前将它胡乱地塞进去。 “吃,吃饭,吃完饭弟还得上学。”孟繁君急速地说,好像她以这种方式做掩饰。 太阳升在了东侧甜菜站那一溜厢房的屋顶脊上,将明媚温暖围裹上来。赵守志走出屋门,站在自行车旁,手把着车把。 “姐跟你说件事。”孟繁君看着赵守志说,“这些天,我没事就不回来了。” 她的话有些伤感,就好像现在是永远的诀别一样。 赵守志也就点点头,然后看着他道:“姐,我要是想你,就去看你。” 孟繁君强装作欢笑,道:“傻小子,净说傻话!不用你看我,我上学校找你。嗯,去,上学。” 赵守志转身刚要踢开车梯子,孟繁君又说:“弟——” 赵守志挺直身子等着她。 孟繁君走近,把右手抚在他的脸上说:“好好学习,等你考上大学,姐把什么都给你。” 赵守志颤抖着,将双臂环在她的腰肢上。他的血液迅速地用涌动,冲撞着要挣脱羁绊。 “你考上大学了,就告诉我,到那时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孟繁君柔柔地颤颤地说。 赵守志点头,很郑重地点头,然后将手从孟凡君的腰肢上脱开,微倾着身子,将自行车推起走向门外。在门外他挥了一下手,然后跨上自行车向小巷的尽头骑去。 赵守志没有再去孟繁君那儿,因为孟繁君这些天不回来了,还因为孟繁君让他好好学习。 紧张的学习到五月十八号,明天就要预考了。王维山说他对考试不抱任何的希望,只要给毕业证而不是肄业证就烧高香了。赵守志抱有希望,他的希望是建立在他的成绩之基础上的。但名额有限,听老师说只取前四名同学进入统考。预考之后赵守志和其他同学一样,被告知三天后上学,听取通知决定去留,并拿回毕业照。 第二四一章 落选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小雨,小雨不大,但洗涤了空气,润泽了大地,还将刮了两天的大风压了下去。 赵守志怀着忐忑的心情骑车到学校后,见大部分同学都已到来。欢笑洋溢着,但赵守志相信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留恋与不舍,还伴有不安与迷茫。 并没像以往那样准时上课,直到八点多时,老师才从前栋房绕过来。赵守志立刻紧张起来,他怕希望变成失望,但又急切想得到确切的消息。 同学们都进了教室,翘首以待。紧张、期待、轻松、无所谓的种种情态,表现在一张张脸上,但无一例外的在目光的深处都有一种离开校园的失落感。老师先做回顾与总结,鼓励通过预考的同学再接再厉,安慰落选的同学不要灰心气馁,然后是发照片到每一个同学的手中。 “同学们,该说的我都说了,下面我公布通过预考的名单:于爱莲,李洪成,吴文艳,张秀敏。今天是我们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天,啊,也不对,对那四名同学不是。不管怎样说,今天都是特别的日子,你们能不能记住我不知道,我知道我是会铭记于心的,因为你们是我从教这些年来带出的第一个毕业班……” 老师说完环视了一下教室,又回头向黑板上看了看,一如往昔那样。 “下课,同学们!”老师说完,缓慢地走出教室。 教室里一片寂静。赵守志看见几个女同学都低着头。 突然赵东波站起来大声地说道:“毕业了,回家了——” 他率先走出教室,然后是胡长河林若波王维山…… 像往常一样,赵守志他们聚在领操台前说笑。但在他们的说笑中,多了一些伤感的成分。李洪成从北面扎煞着小膀到领操台前,兴高采烈地说: “没成想,我还考上了!” 说完他跳了起来。 赵守志没说话,他不喜欢他,对他这种得意忘形的言行也极其反感,这种反感可能也源于源于妒忌。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阵后,转身向宿舍走去。总是要散的,不管心里有多么的留恋,其余的人也都先后回到了宿舍,各自打点起行李。赵守志此前在上一次回家时就将毛褥子和草口袋带了回去,所以只剩下被褥,携带起来也方便。 将行李绑缚到自行车的驮货架后,赵守志的目光由北面的那口小井转到南面校舍的后窗台上,那是他们每天早起刷牙的地方。王维山每次刷牙时都说要是没出血就感觉没刷好,真是奇怪的逻辑。以后再也不会到小井那里打水了,再也不会到后窗台那儿刷牙了。 在互相道别,互道珍重后,赵守志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他并没有马上骑行,他要再看看生活了三年的校园,回味一下在这里的学习生活。教室、宿舍、食堂,还有那偌大的操场,慢慢地转着角度逐次退让着。在小桥上,赵守志停下来做最后的一次深长的嘱望,此时的校园便是一幅画卷,一定会收藏在记忆的深处,不褪色,不显斑驳,一切的细节都俯仰可拾。他知道这座小桥的这边是学校,那边是回家的路,过了小桥他便不再是学生。身份的转换只在须臾之间,但是感觉上,他依然把自己定位在昨天。 赵守志终于骑上了自行车,没有再回头。沿途的景致他早已熟稔得像拓印在心上一样,包括写有“农业学大寨”字样的半截标语。轻盈的云浮着,慢慢地向东北飘去,天很蓝,蓝得澄澈通透。 第二四二章 正视也是一副良药 赵守志骑到离村子还有二里多地时,正在弯腰补种的陈永福喊:“守志,放假了” 赵守志没有放慢速度,在车上答道:“放了。” 这么简短的两个字后,他身子一沉脚一用力,自行车飞一般的过去。他不敢和二姐夫说什么,他怕二姐夫问他成绩,他怕二姐夫探究的目光。赵守志也怕所有的人,哪怕是一个不熟悉的小孩子。郑大矬子在他家门口笑眯眯地问他话时,赵守志像没有听见一样滑过去,直到走出很远他才醒悟,怪自己没有礼貌。 到家了! 赵守志一头钻进屋子里坐到炕上,连行李都没有卸。过了好久,他才出去,背过挂在车把上的书包,进屋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出来。那种毕业照弹跳着躺在炕上后,他仔细的看过去,自己在最后一排,他的右边是段树军军,左边是王维山,他们这一排同学都站在桌子上。想了想后,他将毕业照拿起翻过来,标注着每一个同学的名字: 李志双,张长发,段树军,王维山,吴全,周德强,林若波,代林枫,叶安君,张永文,胡长河,刘成文,王文江,谢文杰,周仁江,李青,李洪成,赵东波,李满亮,王成武,林中国,吴志权,王中平,翟艳波,于爱莲,曹丽红,王丽敏,高畅,王春英,刘玉芝,邵春娟,付国丽,吴文艳,张秀敏,唐志贵,周老师,王老师,崔校长,陈校长,张老师,连老师,何老师,李庆元,吴慧中,赵显斌,孔繁臣,李弘彬,佟克俭,马军,张春平,王占东,周淑兰,黄玉芳,王晓辉,孙云霞,左海玲,赵闯,李永军,田海,杨再春,王东宁,张辉,王雨林…… 赵守志名字一一写上后又看了一遍,就将它放到用过的课本中。虽然十点多的阳光只照进一点点,但已是足够热了。赵守志仰面倒在炕上,眼望着棚,慢慢的他睡了。赵守志做了很多的梦,梦见了学校,梦见了同学。 赵守志不知道赵庭禄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醒来时就见桌子已放到炕上。赵守志做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问:“都做好饭了?” 张淑芬正端着土豆片炒韭菜向桌子上放,听儿子问自己便说:“饭是现成的,也没就是炒了土豆片。守志,以后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赵庭禄接过道:“去叨酱去。” 张淑芬瞪了他一眼道:“你就叨呗,也不是没长手。” 赵庭禄大着嗓门儿,一反常态道:“你那酱缸纸包纸裹的,哪回不是你亲自动手。我敢动吗?去去去。” 张淑芬翻着白眼,看着赵庭禄愣了一会,然后拿着碗和小勺走了出去。 赵庭禄没有一点迟疑相跟着出去,到园子里后,他扯住张淑芬说:“你这骚叉娘们,守志正闹心呢,你能不能别胡咧咧了?” 张淑芬掀起洗得白净的蒙缸布问:“我胡咧咧了啥了?” 赵庭禄伸手扯住蒙缸布,以不让它滑落到地上说:“你不是想说守志以后不上学了吗?他肯定没考上,要不能睡窝囊觉吗?行李都驮回来了,明摆着的事,你连个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 张淑芬被丈夫嗔怪责备了一通并不生气,她一边打着耙,一边回应道:“可咋整,咱儿子这么窝囊不得窝囊出病来?不行,我得开导开导他。” 张淑芬端着还没有一滴酱的碗就要往回跑,被赵庭禄一把拽回道:“你咋听风就是雨呢?这事不用劝,越劝越难受。这么的,下午别上地了,在家把他那被褥拆了洗了。我卸行李时看到被面儿褥面儿粘糊的。唉,在学校住哪也不合心,孩子遭老罪了。” 张淑芬点点头,然后到装陈酱的小坛子盛了半碗酱,再让赵庭禄把酱缸的蒙布盖严,别爬进小虫子。 酱香冲进鼻孔,细腻的黄红色的酱汁上浮着一层细皮儿,很是好看。 张淑芬端着酱碗走进屋后大声说:“守志,咱们家新酱还没发透,那也可香了。今年我早不咧的就下酱,没等四月二十八。你上回回来时,酱还有酱引子味儿呢,再等些天就能发透了。” 赵庭禄和张淑芬绝口不提考试的事并没有减少赵守志心中的郁闷,倒是赵守业嘻皮笑脸的话让他稍微轻松:“大哥,我看见王亚娟了,她正在猫腰撅腚地刨地,我一打口哨,她呜地站起来骂我说,你个二掌包的能不能有点儿人出?一辈子看不到后脑勺!” 赵守业的话极富画面感,所以赵守志笑了,他能想得出赵守业此时的心理。他不是讨厌,而是要引起王亚娟的注意。 张淑芬遵从赵庭禄的吩咐,下午没有上地。她将赵守志的被褥拆洗后,又和了面打了土豆擦了土豆丝,准备晚上烙饼用。赵守志坐在炕上,依着窗台拿着第六册语文课本,反复的看着。课本看起来簇新洁净,本来就没有用过。考试的范围截止到第五册,所以这本书就被他放置到了一边,很长时间没有拿起过。老师说微积分要纳入大学课程了,以后不再学它,老师说以后数学得分要分甲种本和乙种本,老支说…… “守志,给妈拎桶水,把园子里的小生菜浇浇,那东西缺水不行。”赵守志听罢放下书到外屋拿过水桶放到水缸前,一边?水一边问: “我爸上哪地了?” 张淑芬无限爱怜地看着儿子道:“上北三节地了了,那还有一截没补完。苞米苗放喇叭筒,看着可招人稀罕了,就是凹兜那儿缺苗。” 在说话时,赵守志将桶装满水,再把水瓢倒扣在水缸盖上拎起水桶就向外走。 在一畦生菜前,他将水桶放到地上,环视这个偌大的菜园。被长过的墙帽上都插着秫秸棒,一根细长的木棍突兀的立着顶,顶端绑缚着一块巴掌大的规则的长方形红布,像一面旗帜。菜蔬的幼苗已长出来,给了这片菜园一片勃勃的生机。 赵守志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正欲将满桶水倒向那一生菜时,张淑芬叫道: “守志。” 赵守志转脸过去,见母亲从门里出来走园子里。她蹲下来,一边间着生菜一边说:“就是愿意吃生菜蘸酱,一大口一大口的跟喂兔子似的。今天下午就能补完了,完了歇两天,铲地还早点儿,咋也得二十三四号,有的才刚冒锥儿。” 赵守志嗯嗯地答应着说:“我好像看见西头我二姐夫也补地呢。” 张淑芬没有停下自语,继续说:“依你爸就不补了,说啥七不补八不簪,那哪行啊?眼瞅着一锄杠远的地方黢黑一片,那不白瞎了吗?也不知道你爸能不能糊弄我,都信不实他。” 赵守志听母亲的话怪有意思的,就不断地问她这事那事,问得细细致致。 三生子耍钱推牌九,白老五媳妇去年偷老张家的黄豆,守成上些天用砖头干李老四脑袋上了,梅香把陈广发骂了……生活里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是他在学校里想不到的。 看时间也四点多,张淑芬对赵守志说:“你去抱柴禾,咱们开烙。” 赵守志呵呵一笑后到园子南边的玉米杆垛前拽了一捆苞米秸秆回来。张淑芬提醒道:“抱苞米杆前先把把腰打开,别把耗子带进来。” “高平啊,你买这些糖干啥呀?”在屋里照看着小卖店的赵有贵说。 “我妈老迷糊,人说喝白糖水就好了。”高平回答。 赵守志很想出去和高平说几句话,但又怕他问自己为什么不上学,就没有动地方。在高平出去以后,张淑芬才说:“说着,老高家可咋整,老爷们儿死了扔下好几个大小伙子,竖叉的愁人呢。守志,把开泔桶给妈倒出去。” 张淑芬眼看着儿子拎着桶走出了,不禁很满足地微笑,她的笑容轻柔软糯,如夏日时节细雨后的月季花。她的目光追随着儿子的身影不作片刻偏离,直到赵守志进屋后她才说:“儿子,把面板拿来,在西屋呢。” 张淑芬有她的打算,她想让赵守志尽力多做一点事情,好摆脱考试成绩不佳后的郁闷和愁苦。赵守志上装杂物的西屋将面板搬出放到锅台后,张淑芬便揉面做饼坯再将泡在清水里的土豆丝捞出盛在一个绿色的搪瓷盆里。一切准备就绪,赵守志将火点着,锅慢慢的热了。油倒进热锅里,只一会儿工夫,香味儿就弥满了整个屋子。 “守志,火轻点。”张淑芬吩咐着。 一张面饼被贴到锅里后,他她又反身拿第二张。她的动作麻利准确,步态轻盈腰肢灵活。 饼遇热后就起了小包包,然后这整张饼与锅面翘离。张淑芬用铲子铲起热油浇到饼上,再翻动,如此往复,第一饼铲到了盘子里。 “你爸也是,就图便宜,咕咚咕咚地买两袋,要不是你大姐夫挡着,还要买两袋呢。这面黑不说还粘,听你大姐夫这面是去年捂小麦磨成的。供销社进的面一哄就没了,去晚了还都捞不着。你爸像捡大便宜似的说啥,才十来块钱一袋儿,吃呗,咋的也比大碴子大饼子好吃。” 赵守志不住地笑,好像他突然发现母亲还有如此的说话的天赋,像说相声一样。 “你爸可气人了,守业抽烟他不管,还笑模滋地瞅着。我得看着,小孩棒子才十七就抽烟,反了天了!” “那个高大着急苞米刚放喇叭筒就铲上了,天天扛着锄头去,倔哒倔哒的……” 烙了饼,又就这锅炒了土豆丝后,张淑芬抹着额头的汗水说:“你上地迎迎,让他们回来吃饭,饼凉透了就该硬了。” 赵守志心里有点儿不情愿,他怕别人问起后不好回答。张淑芬看出了他的心思,说:“去,别人问你就实话实说。” 赵守志心里一翻个,他好像明白了母亲不停的说话让他干活的心思。 穿戴利索的赵守志没有骑自行车,而是走着向地里去。现在他的心情好像轻松了许多,不再过分纠葛于预考落选的事。他打定主意,如果有人问起他就实话实说,不支吾不搪塞。以这种心态应答了几个人的询问后,他解脱了,不再有精神负担,原来正视也是一副良药。 还没到三节地,远远地就见赵守业驾驶着手扶拖拉机向这边驶过来,如风一样。赵守志站下来,等车子停在面前时,他说:“让你们回家吃饭呢。” 赵守业像预知什么似的,高声答道:“知道知道,不是烙饼就是大米干饭,还有土豆丝。我猜对?妈烙饼就是好吃,软颤颤黄莹莹还不碎糟的。” 赵守志上了车后,赵守业回头确认叫道:“大哥,你别坐在车厢角那儿,再闪下去,往里往里。” 看似不着调的赵守业还挺用心。 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刚一停稳,赵守志就蹭地跳了下去。赵庭禄手车厢板将一只腿探下去偏转身子,再蹬车轱辘上,然后迈另一只腿,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拙笨迟缓,恐怕从车上掉下来的样子。张淑芬在屋里笑道:“瞅瞅你像熊瞎子似的,那就一蹦的事,还小心翼翼的。” 张淑芬用了一个成语来形容,让赵庭禄笑出声来道:“滚犊子。” 洗过脸后,一家人团坐在饭桌旁。张淑芬问:“都补了?” 赵庭禄咕囔咕囔嚼着饼道:“嗯哪,都补了,一个空都没落下。” 张淑芬挑起眉毛,不相信似的又问:“你不是糊弄我?守业,你说落空没?” 赵守业将一根葱叶蘸了酱,塞到嘴里回答道:“没有,就这么大个小空都补了。” 他用手比划着并且笑了。 他这一笑让张淑芬加重了猜疑:“你们俩合伙糊弄我是不?” 赵守业委屈道:“真没糊弄你。” 张淑芬瞪眼说:“那你笑什么?” 赵守业很无奈的说:“我就是爱笑,干啥都没有正形。” “妈,我们明天照相单人相。”赵梅芳将一口饭咽下后说。 “哦,照相干啥呀?” “体检,还得交钱呢。嗯,我还想和他们照。”赵梅芳答道。 张淑芬看了看赵梅芳,没说话。 赵庭禄拾起他们的话题,说:“你们都照相了,就我二儿子一张相片也没有。梅英,你能不能考上高中啊?” 赵梅英支吾着说:“考不上就考不上呗,考不上我就回家铲地。” 赵庭禄笑了,笑得无可奈何。 第二四三章 璀璨怎么读 晚饭过后,赵守业坐在窗台上,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胡说,最后发牢骚道:“哎呀,我活十六七了,连回相都没照着,都不知道自己小时候啥样。” 鬼才知道他怎么想起了这个茬,语气透着十二分的遗憾和无奈,还有一点委屈。赵梅芳快嘴接过道:“谁不让你念书了,你念到初三不就照相了吗?单人照毕业照都有。肚子疼埋怨灶王爷!” 赵守业忽站起来,道:“我小学毕业时,他咋就不照相呢?真气人!哪都有你,哪说话哪搭茬哪放屁哪呲牙,就跟蔡八结他八老爷似的。” 赵梅芳瞪圆了双眼站起来,贴近赵守业道:“干啥我不搭茬?你不就眼气我照相吗?你也照啊,谁也没挡着你。” 赵庭禄饶有兴致地看着哥俩吵架,脸上的笑容绽放。 刚刷完碗正在喂猪时的张淑芬大声呵斥道:“你个二鬼头,成天净逗哏,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去,干活去,把园子南头的山沟杀杀,省得你没话找话。” 赵守业撅着嘴嘟囔着:“咋不让我大哥去呢?死了累的,就看着我。” 他嘴上这么说,却没做半点的耽搁,下地穿鞋子到外面操起锄头进了园子。 太阳还没有落山,在斜对人家的屋脊上悬着。 赵庭喜风风火火地走进院子时,张淑芬正向猪槽子里添食水,眼见向这边张望就打招呼道:“三哥吃饭了?” 赵庭喜边走边答道:“刚吃完,庭禄在家吗?” 他没有慢下脚步,不等张淑芬回答就进了屋。 赵庭禄见哥进来忙起身道:“三哥,大框都起来了?” “嗯,起来了。我寻思明天你帮我拉土,好垫屋地。”赵廷喜说。 赵庭禄点点头,答应了。 这么的几句话后,赵庭喜急匆匆地走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赵庭喜在三月份扒掉自己的三间草房后就进砖瓦木料打地基起大框,一直忙到现在,新房子有了眉目。他的打算是三间亮堂堂的大砖房盖完后,上秋就给赵守林订婚,来年春暖花开再把王秀杰迎娶到家里做自己的儿媳妇。 赵庭喜走后两三分钟,张淑芬进来,扬了扬手道:“又使车?这连人带车的帮多少了?修车不花钱?油不花钱?” 这一大串的问话后,赵庭禄卡巴着眼睛说:“那咋整?那是我亲三哥,又不是道上认的。” 张淑芬很不满意于赵庭喜尤其是不满意于郑桂琴,当只有赵庭禄和她在家时多半会发牢骚,嘟囔起种种三哥与三嫂的错漏之处,后悔凑到他们跟前。 逢此时,赵庭禄便默不作声。 现在,张淑芬抬眼看了看赵有贵后,半笑不笑地说:“你不说上城里买七爪八挠吗,多咱去?” 赵庭禄连忙答道:“后天,后天。” “那账不得齐吗,都半年了。赊账的越来越多都攒在一块儿了,齐都不好齐。”张淑芬说不上是嗔怪赵庭禄还是嗔怪买东西赊账的人。她说完转身出去洗手洗脚,然后唤赵守业回屋。赵守业拖着锄头进来后说: “还没铲完呢,咋让我屋来呢?” 张淑芬骂了他一句道:“让你杀山沟就是给你找个占手的,要不然你又招猫逗狗。” 赵守业没再招猫逗狗,老老实实地坐炕上看赵守志带回的语文书。 “大哥,这俩字儿咋念?”他指着璀璨问。 赵守志告诉他读音后,他又问:“啥意思?” 赵守志了一会儿,说:“就是晃眼睛。” 赵守志解释的不准确,但这就够了,赵守业能大体明白包含这个词的那句话的意思。 赵守志认真读书的神态与平日里的情形判若两人,所以斜靠在炕墙上的赵庭禄笑着翘起二郎腿,脚尖一下一下地点着。 第二四四章 沉浸在音乐中 第二天不到五点,赵庭禄起来了。他胡乱地洗漱完后,到外面发动车子突突突的开出。赵守志听声音渐渐远去,便翻了个身又闭起了眼睛。学校的土围墙忽然间如被割倒的麦子样都聚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峰,代之以整齐的红砖墙。那垒墙的红砖头如簸箕般大小,砖与砖的空隙可以伸进一个拳头。在这个空隙中,赵有志将饭盒递过去,于是,一大瓢玉米粥扣进饭盒里。赵守志双手捧起饭盒到桌子前与赵守林王秀杰一起进早餐。于爱莲挨过来说,我饭里有虫子。赵守志低头一看,果然见那么多的虫子长着鱼一样的嘴在蠕动,他吓得一哆嗦,赶紧睁开眼睛。 阳光斜射到墙面上,微红。他做了一个怪诞的梦。 赵守业有早起的习惯,现在他正前院后院乱窜。赵梅英和赵梅芳也起来了,她俩归置着自己的东西,等吃完饭后上学。赵守志趴在被窝里,两手搭在炕沿上对赵梅英说:“你骑我车子上学呗。” 赵梅英一呲牙道:“我不骑,不会。” 早饭过后,赵梅英和赵梅芳上学了,赵守业说去找李老四后也一溜烟地跑走,于是家里就剩赵有贵张淑芬他们三个。赵有贵一边看着食杂店,一边听着收音机,张淑芬在园子里忙着在玉米空里种晚豆角,所以赵守志就感到百无聊赖。待了一阵后,他从后门出来,站在道边。 去年春天开辟的道路北侧陆续地稀稀落落地建起了十几幢房屋,虽不是砖木结构,却也新颖别致,为这个村庄平添了许多亮色。不需用十年,这条街就会被填满,与向北扩张出的两趟街道一同增加了村庄的容量。大榆树下依然是巨大的空场,夏天时这里是娱乐的场地,冬天时铺满白雪。也许将来这儿也会矗立起房舍,建起围墙。 忽然,赵守志想起齐云峰,想起了他那间坐落在紧西头的三间茅草房,便有了去看一看的想法。去年的五月,他你和李光宗一起到过那儿,隔窗向里张望过。听李光宗说,齐云峰在一个清冷的早晨走了,不知所踪。 赵守志这次没去李光宗那里,他一定不在,他是重点高中的学生,他有大好的前程。即便是周日休息,他也不会去叫他,赵守志心里有一种本能的自卑。 再向西走不到一百多米,“罗锅八相”的周胜宝“跩跩”地迎过来,笑眯眯地问赵守志:“你干啥去?不上学了?” 还是像昨天一样,赵守志如实以告:“上学?毕业了,连预考都没考上。” 周胜宝嘻嘻一笑,那笑容里有多种含义,但赵守志揣摩不出那里面是不是有嘲笑讥讽。赵守志看着他扁平的特征明显的脸忽然问:“你看过傻成海没有?” 因为周胜宝小时候经常和孙成海玩,所以赵守志想起了他。 “看不着,他也不回来,那年他上城里结婚时谁都没告诉。咱老屯人上他那买菜籽时,他都带搭不稀理的。” 赵守志没有兴趣和他说下去,不是看不起他,也不是文化层次的不对等,他现在急于去齐云峰那儿看一看那三间房,看一看屋里的陈设。于是,他说自己上西头有事,就走了。 周胜宝散乱的五官总是各自为政,他只有在笑的时候,鼻子才和嘴角有了微许的靠近。 “嗯哪,哪天咱俩玩去。”他说。 每次放学回家和上学,他都要经过齐云峰房后的道路。赵守志每次路过那时,都要张望一下,但每次都看不真切,那儿与道路隔了一个大坑,又有树林在坑沿阻隔。现在,赵守志的前脚已经迈进了胡同里。 齐云峰的这个庭院已显得颓败,草肆无忌惮地生长,有一处院墙已坍塌。菜园里没有菜蔬,一片荒凉。赵守志在这个庭院里从东走到西又转回来,最后停在窗子前。长久未擦拭的窗玻璃上像挂了一层灰一样,乌突突的失去了旧时的透亮,一块打掉玻璃的窗帘棂上卡着一枚发卡,不知是哪个淘气的孩子留下的。屋子里的小柜碗橱静静的伫立着,好像在等待它主人的归来,炕上的笤笤帚斜放着,好像在等待它的主人重新操起它。 赵守志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在经过房门时,他用手拨了一下门锁。铁锁与门框的撞击声沉闷不清脆,就像他的心绪。 齐云峰走了,赵守志的心事就不能向他诉说。如果他在,就可以开导自己劝慰自己,赵守志想。 回到家后,赵守志从箱子里找出齐云峰送给他的那个埙来,试着吹起。埙的有一点悲凉的乐音立刻响起,回荡在庭院的上空。赵守志好像有音乐的天赋,很快的,他找到了每一个音所对应的孔洞并很投入的吹奏他会的曲目——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以后的三四天里,赵守志沉浸在音乐中,他的郁闷似乎少了许多。 第二四五章 在田野中 刘三闷虽然还挂着队长的头衔,但也没有多少具体的事情需要他打理。在春天时,他找到赵庭禄,问西大排有一片地要不要承包过来,费用一百,就是地荒了一些。赵庭禄知道那块地是懒鬼王老五去年种的。那块地荒成草甸子,不仅是因为王老五懒于经营,还以为去年夏锄时节总是阴雨连绵,草苗一起长。因为那遍片太慌,没有人肯去承包,所以刘三闷才找赵庭禄。赵庭禄的犹豫迟疑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确对那片地打怵。刘三闷见赵庭禄这样犹疑不定,就许诺说: “今年的费用一百元,明年要愿意种就接着种,给你联产承包合同书。“ 如此一说,赵庭禄脑袋一热应承了,随即交了钱,在承包合同书上签了字。那么,这片地不仅今年属于他,以后的若干年也为他所经营。赵庭禄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张淑芬时,她没有赞赏也没有加以否定,只是说: “你买就买了,庄稼人不种地干啥?分的两垧地再加上一垧,也真够伺候的。” 赵庭禄在春播以前就和张淑芬盘算好了,多种玉米,少种大豆谷子,不种糜子高粱,为的是好经营省力气。糜子高粱费工费时且产量不高,更重要的是高粱不像玉米那样被大量收购不好折腾,糜子可以被粘大米替代,做淘米之用;谷子大豆必须种,因为要吃小米儿要榨油,要送公粮。赵庭禄不种糜子而想用粘大米替代大黄米的主意,并没有被张淑芬顺顺当当地做首肯,但架不住赵庭禄反复地陈说不断地讲述成破利害,并加以威胁说,若种糜子,他以后一手不伸。最后张淑芬同意了,虽然说同意,但张淑芬说试种一年,若粘大米豆包不好吃,还得种糜子。怎能不好吃呢?大姐家就用粘大米包豆包,包了不止一年了。 赵庭禄上铁匠铺买了两副两副七爪八挠后,很是喜欢地拉上它们,开着手扶拖拉机,挠了玉米挠黄豆,七挠八挠的挠得不亦乐乎。赵守志和赵守业在后面扶着,突突突地玩一样将垄沟划开沟,勾掉杂草松散了土壤提高了地温。这省了很多的力气,更要紧的是节省了很多时间,提高了劳动的效率,所以张淑芬很是满意。不过在铲西大排那块地时,赵守业发牢骚了: “这苗眼儿全是草,一板抹似的的找苞米苗赶上找针了。这破地包它干啥,把人都累死了,呜呜……不干了,谁包的谁干。” 这免不了被张淑芬一阵痛骂,赵守业便老实了,虽然撅嘴胖腮的却不敢再说不满的话。 现在,赵守志就在下午三点多的阳光下努力地挥动锄头,将垄上的杂草和冗苗剔除,然后再弯腰薅掉玉米苗的“护脖草”。他的这样一种劳动的情形与赵守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赵守业手中的锄头左右翻转着,铲、挖、削、刮之后,多余的苗和草被铲除,准确轻盈,有着灵动的美感。 尽管赵守志很努力,但他还是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所以,张淑芬一边不断地回头看儿子一边说: “咱儿子干活就是不灵通,咋瞅咋笨,可不像老二,沙愣还利索。” 赵庭禄对张淑芬这句说了多次的话不作具体的回应,只是嗯嗯地点头。 “你三哥也真是,明知道守志不会干活,还让他去帮着绑秫杆把子,连个星期天都不让过好,咋想的呢?”张淑芬不满地说。 赵庭禄慢下来,问道:“啥时候啊?” “还啥时候?四月前儿,你忘了?那天刮小冷风,嗖嗖的。”张淑芬停下来,双手拄着锄把回道,“守志也是,就说要高考了,学习紧不就得了。那天绑了一天,礼拜一才上的学。” 赵庭禄忽然想起,就停下,偏转脸看着张淑芬道:“咱们家守志不是实在嘛,不会撒谎。帮就帮,也不差那一天半天的。” 他说完,又弯下腰铲起来。 “不是那个事,当大爷的不是图稀小便宜就是短‘墨儿’,我都不舍得支使守志。”张淑芬由赵守志想到赵庭喜两口子,话便多了起来,“咋对付的呢?枣木棒槌——一对,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家伙的,盖个房子把咱家车看上了,动不动就庭禄啊拉这个庭禄啊拉那个,比使自己家的都仗义。去年,开小卖店四五月时候,那娘们说啥?说,诶呀,这回妥了,你家买卖干大了,要啥有啥,青酱都搁缸装。这一天净进项,八方来财,钱跟水似的。呸!我一天进八万‘藏’是我凭能耐挣的,又没偷又没抢,眼气也没用。还好意思说呢,账赊了一大年,临了还抹一大比。抹也行,一家子的,又不是认乎的,咋还信不着人呢?三哥算完账了,她又来了,瞪眼珠子说没那些。我还能多记账?说她那些破事,三天三夜说不完。” 赵庭禄在她停下话的空当,咳嗽了一声,然后吐了一口唾沫。 “你不爱听了,是不?不爱听也得听。我告诉你啊,别一来找你干活你就嘴‘巴麻’地答应。人家盖房都雇出去,扫地出门,一包在内。他可倒好,啥啥都求,木匠不用说了,自个家有,瓦匠也求,拉沙子求,拉土求,没有求不到的,还当自个是队长呢?” 赵庭禄翻着白眼,不满地瞪着她,说:“那你说我咋整?” “咋整?就说自个家有活,铲地趟地拉砖砌猪圈,啥不是理由?老可着他,啥时是头?咱们也过日子,不是打谷茬。一脸抹不开肉,你抹不开,人家可抹得开。” 张淑芬快铲了几锄与赵庭禄拉齐后笑了,又说:“我都后悔买大爬犁家房,这可方便了,一胯子远,几步就到。你躲都躲不开。” 赵庭禄逮住了机会,问道:“那你还卖房?晚了三春喽。” 张淑芬拉下脸说:“咋的,我后悔你高兴呗?我告诉你,卖房我不后悔,买房我后悔。” 像赌气一样,张淑芬快铲几下,她便落下赵庭禄一锄杠远。 “再不往前,再不稍后,要不就和我拉齐,整的都怕铲你脚后跟。”赵庭禄说完这句话后又唱起来—— 叹君王万种凄凉千般的寂寞, 一心似碎两泪如倾。 愁漠漠残月晓星初领略, 路迢迢涉水行船把山登。 …… 张淑芬回头看了一眼后,将锄头递向前去,腰也俯下,串过一个苗间空隙道:“我告诉你赵庭禄,别那我当傻子,我心明镜似的。我当着老爷子和孩子面不说不等于我心里没数,谁又不是二百五虎叉揍的,不说是给你面子……” 张淑芬自顾说着,过了好一会,她回头,见赵庭禄已转身向回铲去,不禁笑骂道:“你个虎犊子!” 张淑芬与赵守志聚齐后,问:“累不?要累就歇会,喝点水。” 她说着,拿起竹套暖壶递给赵守志道:“喝点水,洇洇嗓子。” 太阳挂到西边的树梢上后,赵庭禄直腰说:“你回家,猪得喂,还得做饭。煮点挂面得了,省事。” 张淑芬扛着锄头走了。她走时,嘱咐赵庭禄别贪晚,早点回去。 此时,太阳的光已变得柔和,橘黄色弥漫上来,涂染着大地树林,涂染着劳动的人们。赵守志的两个裤腿高高地挽起到膝盖上,裸露出白净柔滑的小腿。他的衬衫系在腰上,背心的下摆也系起,细白的肚皮上沾着一截草叶。 前面不到十米便是腰道,每天,砖厂里做工的人都要从这经过回到家里。 赵守志不止一次地看见魏红云与做工的人们走在这条小路上,只不过以前他在远处。今天,魏红云又过来了,披着霞光。看见魏红云由西边过来,赵守志赶紧将背心解开,装作埋首干活的样子微俯下身。 在魏红云离自己还有七八米时,他抬起头,说:“下班了?” 魏红云明显放慢了脚步,回答道:“嗯呐,你不上学了?” “啊,我没考上,毕业了。”赵守志把身子完全直起,看着眼前这个同学。 魏红云稍停,低头,再看了赵守志一眼,又低头,之后,她走过去,没有再说什么。 赵守志看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神。他忽然想起魏红云是三生子的什么表妹,不禁笑了笑又摇摇头。 七点多时,赵庭禄开着手扶拖拉机载着两个儿子回家了。 第二四六章 又是挂锄之季 直到六月九号,赵家的地产完头遍后,赵守业才露出笑容。那片几近荒甸子的地块在他们的侍弄下,干净漂亮,如图画一般。铲完头遍地就要趟头遍地,在趟地时,赵庭禄没用赵守志扶犁,一是手扶拖拉机夫只能挂一副犁杖,多了拉不动;二是赵庭禄疼大儿子不忍心看赵守志暴晒在烈日下。赵守业不满一样儿子两样对待的方式,半是开玩笑半是发牢骚地说: “就可我一个人造,造死拉倒。” 赵庭禄不训斥他,只说:“儿子,等上秋送完粮,爸给你买衣裳买皮鞋买手表,上海全钢的。” 赵守业琢磨了一会儿说:“拉倒,还买这买那呢,家里现成的玩意都不让我动。” 赵庭禄不解地问:“啥?” 赵守业毫不掩饰地说:“烟呗。” 赵庭禄说:“抽,咱们家还没有一个会抽烟的呢。” 铲完二遍地后,就单等着在下过一场雨后追施化肥,然后再封垄挂锄。但天像与人们作对一样,总是响晴露日的,没有半片的云彩。一连七八天都是如此,好像以后的几天里也不会有雨如约而至。实在等不及,张淑芬说: “要不咱追,反正也是刨坑,刨深点儿不啥都有了。蹦蹦狗子不像马犁杖,苞米太高了打苗,趁现在没拔节赶紧追巴追巴合垄。” 此言甚合赵庭禄之意,于是他们四个热火朝天地干起来,刨坑点肥肥覆土,三天下来,肥就追完了。 赵庭禄和赵守志赵守业轮换着将最后一条垄封上时,是下午的五点多。 封垄挂锄,这在生产队时是要杀猪吃肉的。猪自然是不能杀,但张淑芬捞了大米饭,炖了粉条熬干豆腐犒劳他们爷三个。在吃饭时,张淑芬说天长毛了瞅着潮乎的,看着好像要下雨。嘴里塞满饭的赵庭禄探着脖子向外看了一会儿,吞咽过后也说: “也到时候了,该下了。” 下雨是个好事情,但另一个消息让赵庭禄格外高兴,赵梅波生了,生了一个小姑娘。 听完张淑芬报告的这个消息后,赵庭禄问:“不是还得两天吗?怎么这就生啦?” 虽然不是亲姐姐,但赵梅波很令赵守志亲近,就如同他亲近赵梅春一样。 “妈,我姐生小孩不得下奶吗?”不等张淑芬回答赵庭禄的问话,赵守志做提示一样地问。 张淑芬未作直接的回答,而是看着儿子说:“那下奶你能去吗?” 旋即她地笑起来。 第二四七章 赵守林死了 云不知什么时候漫了上来,半夜时分雨滴落下,但只是一阵儿。第二天早上起来看时,地面刚湿了一层,但是云还没有散去。赵庭禄道:“就撩扯这点玩意,不够上眼睛的。” 张淑芬笑道:“慢慢抖搂,急啥?” 因为已经挂锄,所以现在比较惬意舒适。夏日有云的上午看起来也可以享受,能看得见浮云在缓慢地聚集,能看见南面田野里劳作的人们,能看见一片绿海中马与人在悠然地移动。 赵守业出去了,他说帮同学刘二秃家追肥,同去的还有另外的几个。赵梅英和赵梅芳上学去了,赵庭禄去城里上货,所以家里只有赵守志和母亲还有爷爷。这些天的劳动好像让他忘记了落选后的烦恼,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的抑郁。 阴云浓重而且很低,像要压迫到地面。下午的一点多时,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并且从西南方向传来刷刷的雨声。赵守志坐在窗台上向外望去,看那豆大的雨点打在地面上、墙上、黄瓜的叶子上。雨越来越大,白亮亮的像要淹没掉整个世界一样。十分钟后,雨渐渐地小了,风也停了下来。庭院里积满了水,水面上被雨点儿激起的涟漪向外扩散与另一个涟漪相接合。正当赵守志有兴致的欣赏时,偏东南的半空里突然响亮起了一个青白的火球,紧接着是咔啦的一声炸响,仿佛要穿透一切似的。赵守志吓得激灵一下从窗台上滚下来,跌坐到炕上,望着刚才响雷的地方,呼哧呼哧地喘气。雷很怪,清脆短暂,没有轰隆隆的余音,不像以往的那样,犹如磨盘在天空滚过。又是一轮急雨,雨幕绵密,看不见远处的田野,看不清近处的树木。暴雨如发了疯一样打着旋儿,拧着劲抽打着肆虐着。 赶在骤雨来临之前回来的赵庭禄自语道:“这雨下的这么恶呢?” 终于,雨住了,云拉开了缝隙,如一片片旧棉絮一样慢慢地浮游。 赵庭禄等雨住了,连忙穿上家里仅有的水靴到院子里左看右看,想把积存的雨水引出去。思谋了一会儿后,他无计可施,院子洼,很难把水排出。又看了一会儿后,赵庭禄趟着齐脚背的水,向大街上走去。还没等他走到院门口,赵守成跌跌撞撞跑来大喊道: “老叔,老叔,我大哥让雷劈死了。” 赵庭禄一愣,马上骂道:“扯他妈王八犊子,说话撩天日蛋的。” 不对,赵守成虽然混点儿,但不至于说出这样混账话,于是,赵庭禄紧张起来。 “老叔,我哥挡窗户时让雷劈了,真的!” 赵守成拖着哭腔道。 赵庭禄心里一翻个,脸色也刷的白了。他紧走几步,却不防脚下一滑,身子失去平衡,摔倒在水坑里。 赵庭禄心急火燎地赶到赵庭喜家里时,见赵守林已被平放到地面上,仰躺着如安详地睡着一样。他的额头上有三道紫红色的印痕,半旧的白衬衫上沾染了泥水,脚上的鞋子勾在脚尖上。郑秀琴守在儿子的身边,不住地喊着。 “守林,守林,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别吓唬我。” 赵庭喜傻子一样立在墙边,看着赵守林,一句话也不说。 “三哥,咋回事啊?赶紧的找车拉卫生院去。” 赵庭喜依然不作声,呆若木鸡。 没有时间再询问,当下最要紧的是赶快找车,将赵守林拉到卫生院。赵庭禄立刻请求左邻右舍看护好郑秀琴和赵庭喜,他自己跑去李老三家,请他套上马车。李老三没有怠慢,胡乱地穿上鞋然后套马车。赵庭禄没有等待,又跑了回去到赵守林跟前掐他的人中道: “守林,守林,醒醒,咱们还得干活呢。” 赵守林没有反应,一动不动。赵庭禄知道守林的性命恐不保,即便是华佗在世,恐也无力回天。他站起问赵梅静说: “咋回事?” 惊惧的赵梅静哆嗦着说:“雨往炕上潲,我大哥拿旧窗户上去,堵完了就打雷了,我二哥和我爸都震倒了。” 无需再问,赵庭禄已明白了,再挡窗户时,赵守林受到了雷击。他抽了一下鼻子,转身再去看地上躺着的赵守林。 屋子院里站满了人。 张老三把马车赶来后,赵庭禄在别人的帮助下,将长拖拖的赵守林背起,放到车上,然后坐上去,与闻讯赶来的郑家兄弟一同向乡卫生院奔去。赵庭喜没去,郑秀琴也没去,赵庭禄没让。当一行人将赵守林抬到卫生院经大夫一番急救后,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呼吸心动早已停止,瞳孔也已扩散,六料理后事。心有不甘的赵庭禄央求着,但大夫转身离开了。事已至此,只能将赵守林入土为安。 现在,赵守志在炕上坐着,见前面的道上人都向东去,不禁奇怪地问:“妈,他们都呜呜地往东去,干啥呢?” 张淑芬也疑惑地说:“可不是咋的,我也看他们在后边道上往东跑哪。不行,我看看去。” 在里屋坐着的张淑芬走出后门对一个妇女招了招手,然后问:“你干啥去呀?那么多人的都往那边跑呢。” 那妇女小声又显惊讶地说:“你不知道?赵庭喜你三大伯的大儿子让雷劈死了。” 张淑芬吃了一惊,忙转回身小声地对赵守志说:“你大哥让雷劈死了。” 她说话时,小心看地看坐着的赵有贵。赵有贵正听收音机,下雨天特有的滋滋啦啦的杂音由收音机里传出来,很刺耳。 “儿子,我得去,你看家啊。” 张淑芬走后,赵守志想来想也穿好鞋子出来,到前面的大街上。 赵庭富的媳妇儿王春华由墙角那边拐过来,看见赵守志便喊道:“守志,守志。” 赵守志站在泥水中等着。 王春华一泚一滑地到赵守志身边后说:“守志,你妈去了?” 赵守志点点头,然后问:“我二大爷呢?” 王春华答:“你二大爷也去了,他前脚走我后脚就过来了。死了,让雷劈死了,该!你三娘做损做的。” 赵守志忙接过道:“我大姐夫那天说上公社砖场干活了的,去没?” 王春华生气地说:“那个瘪嘟玩意能干啥?净家炕头的章程,上炕认媳妇,下炕认鞋。” 赵守志他们到赵庭喜家里后,赵守林已被拉走。郑秀琴坐在地上,面色槁灰,一言不发,赵庭喜垂着眼帘,依靠着墙木然站着。 赵庭喜的三间房以显形制,油毡纸盖顶,红砖的四框,红砖的间壁墙,红砖的炕和灶,处处都显得家境的富裕。但就是在这时,赵守林却没有福命去享受新房,实在悲哀。 在大雨来临之前,赵守林就已将一捆捆谷草立在窗台上,用来遮挡雨水。但狂野的风将谷草个子吹落到刚盘好的炕上,于是那急雨就毫无阻碍地潲来。在大雨停歇下来的空当,赵守林把谷草重新立好,并用旧窗倚住,再把草绳绑缚到窗框上,让它们连成一体。赵守森相帮着打着下手,赵庭喜在一边指挥着。在这项工作要做完时,那个炸雷响了,赵守林被劈到被弹到地下,赵守森和赵庭喜也被震倒。 被震晕的赵守森和赵庭喜醒来后,挣扎着站起,喊来了下屋里的郑秀琴。 赵守志从人们的议论声中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看着潮湿的炕面,看着还没有铺砖的地面,想到大哥从此永别天各一方,不禁悲从中来。 赵守林被拉回来后就停放在外屋地上,他的身下是旧门板,门板下垫四摞砖。 赵庭喜忽然间醒着过来,嚎啕痛哭,捶胸顿足。郑秀琴凄厉的哭声也响起,穿透云层包围住了渐行渐远的赵守林到灵魂。 不知道赵有贵从谁的口中得到了消息,他也来了。他坐在赵守林的身旁,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赵有贵的脸扭曲着,嘴巴抽搐,像是在抑制,但他抑制不住。长孙早夭,何等悲伤! 张淑芬把赵守志叫到一边说:“家里没人呢,你赶紧回家。” 赵守志答道:“嗯哪,你告诉我二娘,让她别再说我三娘这是损的是报应,让别人听着不好。” 张淑芬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说:“行,我这就和你二娘说,快回。” 赵守林被一口现做的白茬棺材盛殓埋进自家的承包田时,是第二天的上午。云开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高不及膝的玉米田中那座扎眼的坟在一片绿色中突兀苍凉。 第二四八章 欺骗 赵梅波生小孩已七天了。 按习俗娘家人都来下奶,可等来的却是赵庭禄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赵家的几个女眷。赵梅波疑惑地问赵庭禄: “我妈咋没来呢?” 张淑芬左看右看,然后说:“你妈这两天伤风,能来吗?再传染给孩子。” 说完,她走上前,看炕上的孩子,稀罕宝贝儿似的用食指轻轻按了下婴儿的小胳膊。 “那我爸咋不来呢?” 张淑芬直起身子说:“你爸呀,你爸这一天忙的脚打后脑勺子跑东跑西的,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哦,早晨又去拉沙子了,说沙子不够,趁晴天露日多拉点儿,就怕下落套雨呢。” 张淑芬说得自然,由不得赵梅波不信。 在来之前,张淑芬逐个了提醒,告诉她们千万不能说漏嘴了,若不然,赵梅波奶水吊上去不算,还会得月子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春华默默地站在地上,一言不发。赵梅波指着炕沿道:“二娘,你坐炕上,老站着多累啊。” 王春华向前俯身看着婴儿的小脸蛋,道:“哟,啧啧,这小孩比梅波长得都好看。” 她的这一句话立刻让赵梅波笑逐颜开神采飞扬,她侧身看着婴儿道:“你二姥夸你呢,说你比妈好看啊。你有好几个姥呢,那是大姥,那是三姥姥,那是老姥,还有好多个个大姨,二姨,三姨,小姨。” 王春华放松了,又道:“睡婆婆娇哪,瞅瞅,做梦了。” 张淑芬怕王春华语多有失,赶快插话道:“梅波,孩子的包腿布裹得太紧了,这热天呼啦的不得捂出热痱子来。我生梅芳那阵儿也是热天,我都没有给她扎绑带,就那么扎煞小手蹬了蹬了的。你妈还说呢,不绑上能行吗,那腿不得弯弯?我就不信那邪,说啥也没帮。你看,梅芳腿弯了吗?” 张淑芬的话无疑是在提示,所以赵梅波征询地问:“那我也不绑了,我姑婆这些天伺候我,她说得绑的。” 张淑芬没有做肯定的应答:“人家苏联老毛子都不绑,也没见哪个罗锅八相的,都溜溜直。梅波,你妈说了这两天我先陪你,等你妈好了再来。” 赵梅波点点头。 生完小孩的赵梅波没有显瘦,微胖的脸上闪着水嫩的光泽,可能是在屋里呆久了的缘故,她的脸比先前还要细白。 “启军昨天回来说守林都累瘦了。你看我们家的碗架子,就是一口大木箱子中间隔了一下,然后立起来,瞅着就别扭。守林说等房子盖完了过来打一个新的,再刷上黄油子,要多板正有多板正。 正在看婴儿的赵梅春眯起眼睛说:“昨天守林还说老多天没看到你了,有点想呢。” 赵庭禄在心里叫苦,眼睛也酸涩涩的,有泪往出涌。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后,他说: “守林这孩子可犟了,活不干完不歇着。” 几个人合伙欺骗着赵梅波,不让她有半点的疑心。 “哦,等启军放假就好了,就不用你姑婆伺候了。也快,就七八天的工夫,一晃儿就过去。” 陈启军的父亲,那个四十多岁的陈校长回来后,赵庭禄就告辞了。他推却了陈校长挽留他们吃饭的盛情,这个饭没法吃,心情不好又怕一时说走了嘴被赵梅波看出破绽。张淑芬留下了,代郑秀琴的职责,照看赵梅伺候月子。 但郑秀琴不露面总不是办法,于是在七月五号那天,他被赵守业拉着去了赵梅波那里。拼命地压抑着痛苦的郑秀琴,不断地眨眼睛抹眼睛抽鼻子,让赵梅波十分的诧异,也十分的疑惑,于是问:“妈,你伤风还没好啊?” 郑秀琴说:“也不知道咋了,都十来天了,老淌眼泪鼻子还不通气。我哪天得上街看看去,是不是得鼻炎啥的。那天我上卫生院看了的,那个白大夫说好像是鼻炎。我难受得老拧鼻子,鼻子都拧破了。唉,我上外边待一会儿。他老婶儿,等会儿你也跟我回去,你家也不能没有你。” 郑秀琴说完,一扭头出去。 郑秀琴强迫自己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后,赵守业突突地开着手扶拖拉机将她和伺候赵梅波七八天的张淑芬拉了回去。赵庭喜这些天里,没有再劳动于他新起的三间房里。他不言不语常常如木雕泥塑一样坐在临时住宿的小仓房的炕上望着,目光呆滞神态呆板。郑秀琴倒比他坚强些,大约是他一场一场地哭过了,心里的悲伤就不再积压。 日子总是要过,不会因为至亲至爱的人离去而停滞下来。在赵守林死后的第十七天,赵庭喜打起精神,装他的三间房的内饰,吊棚抹灰铺地。 第二四九章 躲骚窝 郑秀琴迈进赵庭禄家里时,张淑芬正吭哧吭哧坐在炕上修理纳鞋底的夹子。见她进屋,张淑芬直接了当地问: “三嫂,你来有事?有事就说,正好他们都闲着没事。” 郑秀琴脸上的腮肉动了几下,哑着嗓子说:“她老婶儿,这一春带八夏的没少用车用人的,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张淑芬怕见她的泪水,就紧着接过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啥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你就说,啥事?” 郑秀琴抽了抽鼻子说:“梅波出满月了,该挪骚窝了,我寻思让守志接她回来。唉,赵庭禄不在呀?” 张淑芬把底夹子推到一边,说:“上西头了,也不知啥时候回来,让守业开车去。” “我本打算让守森去的,可是这怕孩子毛拉张光的再说漏了,就寻思让守志去。晚知道一会儿是一会儿,晚知道一会就会少哭一会儿。守志和他大姐对心情,他还会说,他去了我放心。” 张淑芬喊:“守志。” 赵守业在里屋炕上答道:“在后院呢。” 于是,张淑芬下地,趿拉着鞋跑到后院,对正在东张西望的赵守志说:“快和老二去接你大姐,接她回来躲骚窝。” 赵守志傻乎乎地一笑,然后又摸摸头说:“躲骚窝?躲骚窝,哈哈哈……” 张淑芬骂了一句后说:“你也躲过,那年你爸送我上你姥姥家,走到半道上你尿了,尿了我一大襟儿。” 赵守志笑嘻嘻地问:“那你咋没打我呢?” 张淑芬笑骂道:“去你爹的蛋。” 赵守业开着车拉着赵守志出村口后大声地喊:“大哥,昨天晚上王亚娟上老刘家了。” 现在的赵守业特别关注王亚娟,每一次提起她都眉飞色舞。赵守志明了他的心思,就逗他道:“你是不是相中王亚娟了?” 赵守业倒不避讳,大声说:“她长得好看。” 赵守业没说相中与否,但分明自己承认了王亚娟是他的意中人。 这一路上,话题总离不开王亚娟,即便是稍有偏离也会被赵守业拉回。赵守志坚信,这个看似不着调的弟弟已深陷在他自己编织的情网中。他还小啊,只有十七岁。想到这时,赵守志手扶着车栏杆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开怀,笑得一点儿也不矜持。赵守业回头看他问。: “乐啥?” 赵守志忽然严肃了,说没乐啥。 车子轻快地开进陈启军家的胡同口后,赵梅波已闻声跑了出来,站在墙角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我一猜就是你们。”赵梅波说。 赵守志打趣道:“姐赶像诸葛亮了,能掐会算。 赵守业也学着赵守志的腔调说:“真赶像诸葛亮了,能掐会算。” 在来之前,张淑芬特地嘱咐赵守业,道:“嘴紧点儿,别嘞嘞地说露了馅。” 赵守业不服气,道:“那早晚不得知道呢,就差这一阵?” 张淑芬瞪视他道:“从你嘴里知道就是你的错,赵梅波要是知道守林让雷劈了这事,我就拿菜刀把你劈了,信不?” 现在,赵梅波趋前一步,到车头旁边问:“二掌包的,赵守林在家干啥呢?” 赵守志急忙回答:“我大哥沿门扇呢,他说没工夫,就让我来的。” 赵梅波没有怀疑,喜滋滋地接话道:“这半年了,可给守林累坏了,等整利索了可得让他好好歇歇,要不王秀杰该心疼了。” 她说完咯咯笑起来。 赵梅波穿了一件小格子短袖衬衫,双臂半裸着,丰而不腴的身材在上午的阳光下散发着温婉甜润的气息。 赵守业和赵守志跳下车后向屋里走去。在门口,赵守业对迎出来的陈启军说:“不知道来客了,还在屋里等着,你也猫月子呀?” 陈启军没有和赵守业斗嘴,他对赵守志说:“你五六天前是不是上公社了?” 赵守志回答说:“去啦,你看见啦?” 陈启军咕哝了一下红润的嘴唇,说:“看见了,我在供销处那出来,看见你在前边骑着车子,一晃。” “启军,把东西都包装好,我们要回——家——喽——”赵梅波说完把孩子抱起放在铺好的一方干爽的红花小背面上,“走喽,看姥姥去看姥爷去了,看大舅去了,看小姨去了。” 赵守志看着赵梅波灵巧地包孩子,止不住赞美道:“小孩的眼睛真黑,透亮透亮的,多纯净啊!” 赵守志由衷的赞美让张赵梅波幸福而骄傲地微笑了,他扬着下巴说:“你大舅夸你呢,嗯。” “姐,我妈说让早走,早走凉快。我还带伞了呢。”赵守志说。 赵守业学着赵守志的话:“嗯哪,走晚了天该热了。我妈说拿伞挡阳光,小孩不扛晒。我爸上回在城里先买的伞,折叠的,可好看了。” 赵梅波将孩子包好后问陈启军:“东西都装好了啊?” 陈启军半笑不笑道:“哎呀,都装好了,昨天晚上就装好了,小毛衫儿小肚兜小被子你衣服都在包里呢。真是归心似箭哪!” 赵梅波抱起孩子道:“那咱们走。你把屋子收拾收拾,片片的哪也不像哪,完后你把被子褥子拿出去晾了。” 陈启军道:“都做点饭啊,人家大老远来的。” 赵梅波笑道:“自己兄弟,啥饭不饭的。我不在家你别老‘日啦日啦’地走,连家都不顾。” 赵守业出去将车倒出停好,并打开一侧的箱板,等着赵梅波。赵梅波到车旁,把孩子交到陈启军手里,自己上了车,然后坐下又嘱咐道: “那炕得时不时地燎上一把,别懒得王八犊子色的。” 赵守志把偌大的包袱放到车厢后跳上车,“哒”地撑开伞举到赵梅波的头上,为她遮阳。赵梅波转脸甜润地笑道:“守志,往姐这边坐,这边有小破被儿,省得硌屁股。” 陈启军直直地看着赵梅波,翕动了几下嘴唇,然后说:“到家里别哭,那我啥时候去?” “乐还来不及呢,哭的是什么啊?除了今天哪天去都行。走,守业。” 突突突——哒哒哒—— 手扶拖拉机轻快地向前开去。 “慢点儿守业,别把孩子颠着。”赵守志提醒着。 赵守业回头道:“不快呀,这才二档,比老牛车快不了多少。” “守志,赶明你也当老师,我听你姐夫说还要招呢。” “姐,我看看再说,我想复习一年。我还没跟我爸说,怕我爸不同意。” “我老叔不会不同意的,他最开通。” “嗯哪,我想我爸也会同意。姐,我就差两名没考上,主要是我学习不刻苦。” 赵守志在车上和赵梅波说着话的同时,享受着手扶拖拉机带来的轻柔的凉风。玉米的海洋中道路穿行着,不断地有黄豆地和谷地慢慢闪过。因为没有车马走过,这条宽不盈丈的荒道就没有深深的辙印。 过了一带杨树,就可透过黄豆地看到村子了。赵梅波俯身了一下孩子兴奋地说:“大姑娘,咱们就到家了,就能看见姥姥姥爷了,就能看见大舅了。姥姥家盖新房子了,姥姥给你煮鸡蛋呢,咱们不吃,等大了才吃呢。” 赵守志听着赵梅波欢快的自言自语,沉重的忧虑涌上来。他抹了一下眼角。 赵庭喜的三间红砖房已经成型,现在只差刷油上玻璃。艳艳的砖红与满目的翠绿相映,别有一番喜庆的温馨,又有房顶黑亮的油毡纸作陪衬,更显得这个家的富足。 赵守业将车在大门口停稳后跳下来,看着赵梅波。赵守志道:“把厢板打开呀。” 赵守业听过,忙不迭地将车厢板放下,并顺手将车上的包袱扯过来拿在怀里。赵梅波并没有立刻下车,她仔细欣赏着新建起的三间房,啧啧称赞道:“真漂亮,真带劲,真阔气。” 她看了一会儿,将孩子交给赵守志,然后下车。赵守志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让她安安稳稳地躺在臂弯和手心上。 赵梅波抻了抻衬衫的下摆,又拍打了一下裤子后,伸手就去接孩子。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嘶哑的嚎啕大哭猛烈响起,向积蓄已久突然间被释放一样。赵梅波一惊,本能地缩回手,惶恐地循着哭声看去继而狂奔起来,冲向仓房。下屋的春天盘起的炕上,郑秀琴捂脸痛哭,随着哭泣,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赵梅波从不大的窗子里看见了母亲的样子,马上意识到守林出了大事,是守林…… 脑袋里正飞速旋转的赵梅波撞进下屋里急切地问:“妈,咋的了?” 郑秀琴不说话,只是埋头哭个不停。 “妈,咋的了?守林呢?”她上前拉母亲。 郑秀琴泪如泉涌,眨着红肿的眼睛说:“守林、守林、我咋这么命苦啊?” 她没有说出赵守林怎样,但赵梅波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她眼看着惊惧的赵梅静厉声问道:“你说,你大哥呢?” 赵梅静哆嗦着回答说:“让雷劈死了,呜呜……吭吭……” 赵梅静抬起胳膊抹在眼睛上,她哭了。 “赵守森,赵守森,赵守森你过来!”赵梅波喊到。 赵守森从新房子里转出来,看着姐姐。 “你说,守林埋哪了?领我去!”她的声音竹像竹片在半空中舞动一样尖利而凄切。 赵守森说:“在南二节地。” “快领我去,领我去!”赵梅波喊道。 赵守森领着赵梅波,急速地向外走去。 赵守志将孩子交给郑秀琴后,也跟了过去。 向南,过一个横道再右转前行二百多米后,就是赵庭喜家的责任田。玉米已没人,稠密望不出十米远。 赵梅波随着赵守森跌跌撞撞地深入到地里,到赵守林的坟前。坟立在一个小阳坡上,细弱的草长了出来,有一个刨子和一把锯子端正地摆在正南端。她撕心裂肺的一声“守林”后,一头扑倒在坟上面,呜呜啕啕地哭起来。 赵守志站在一边,没有劝慰没有拉她。过了好一阵儿,赵守志才上前拽过赵梅波的胳膊,将她挽起道:“姐,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哥走了,可我们还得活下去。” 赵梅波身子摇晃着,泪眼望着静默的坟茔一会儿,把头扑在赵守志的怀里。 “弟、弟、姐……守志,他还没给我打碗架子呢,他还没看见小外女儿,啊、啊……咳咳……” 赵守志的泪水潸然而下,为赵守林也为自己。 赵梅波没有问详细的事情的经过,她不敢问,锥心刻骨般的痛;赵守志也没有向她说,他不敢,他怕赵梅波承受不住。 枯涩的眼睛里好像没有泪水了,所见都是一片灰色。 “走,姐,孩子该哭了。”赵守志提醒道。 赵守志知道自己的劝慰的语言不会起任何作用,就用孩子来分散赵梅波的注意力。果然,赵梅波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来,到道上。 天空正有云积聚。 赵庭喜没让赵梅波住在那间小仓房里,他说小仓房阴暗,还有点潮湿,怕孩子住了会闹病。也是,被临时用来住宿的小仓盘狭窄逼仄,除去炕和锅台,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赵守森和赵守成这几个月来一直住在郑秀琴的三哥家,一些家用物品堆放在北面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上面用塑料布搪蓬遮盖着。 当赵庭喜建议赵梅波晚上就住在他大舅家里时,她思索了片刻摇头说,她上老叔家里住。在这一刻,她打定主意要和赵庭禄商量搬过来住进他家的西屋。 第二五0章 地板革颇具富裕的观感 这天晚上,赵梅波跟赵庭禄和张淑芬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张芬没有一点犹豫,她替赵梅波说了搬过来的理由:上班了,每天往返十来里地太不容易,还要送奶;家里没有老婆婆,搬过来,孩子正好由郑秀琴看护;搬过来后可以每天看看母亲,安慰她,让她慢慢减少失去守林的痛苦。 西屋虽然有炕,但炕面破烂不堪,有几处已经塌陷。赵庭禄和他的两个儿子忙了两三天,修整了西屋的土炕,并挪走了西屋的杂物,然后利用去城里上货的机会捎回来一卷儿印有连环方块的浅绿的地板革重铺到炕上。于是整个屋子便亮堂起来,尤其那地板革颇具富裕的观感。 张淑芬头一次见到地板革,在以前甚至没有听说,所以在赵庭禄将那一块地板革打开铺到炕上后,惊奇地问:“这大厚塑料真花花还光亮。搁它铺炕能行吗?一热不得粘脚?” 赵庭禄笑道:“屯迷糊,还厚塑料?这是地板革,城里人用来铺地的,咱们铺炕。” 赵庭禄的话很令张淑芬疑惑:“人家铺地的玩意,咱们铺炕能行吗?” “咋不行?城里人都拿它铺炕。”赵庭禄有先知先觉的快意,“咱们这儿还没有时兴呢。对,我上货的那家就搁地板革铺的炕。” 他们俩将地板革铺好后,张淑芬用手摸着光滑的炕面,不住地赞叹:“哎呀,这玩意真好,好擦好伺候还不划手,等梅波孩子大了就不怕脚扎刺儿了。原先大哥家铺了苇席子,我都觉得牛叉了,现在铺地板革了,哎呀妈呀真高级。” 一切都收拾停当后,赵梅波举家搬了过来。 赵守志听母亲说三娘俩时常去赵守林的坟前痛哭,也听说王秀杰跟魔怔一样经常被家人跟着到守林的坟前傻坐傻笑。赵守志没再去那里,说不出原因。 有一天,赵梅惠和三生子来到赵庭禄家里,对张淑芬说,他们给赵守志介绍对象。此时,赵守志正趴在西屋的炕沿上逗小外女玩。赵梅芳被张淑芬打发过来叫道:“大哥,有好事,你过来。” 赵守志跟着笑嘻嘻的一脸神秘的妹妹到东屋,见梅惠姐和三生子坐在炕上,不禁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赵梅惠说:“守志,魏红云是你同学,她可好看了。她是你二姐夫的表妹,还不远呢。”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刚落地,赵守志已猜出了八九分,不过他没有立刻给出自己的态度,而是说:“从一年就同学,同到初三呢。” “对呀,你最了解她了,在一块那些年。我和你姐夫来就是给你保媒的。”赵梅惠说话时直直地看着赵守志。 赵梅惠不善言语,只罗列了魏红云的几个优点,然后问赵守志同意不同意。 赵守志说:“姐,我还小,先不急。我还想复习呢,正要和我爸说。” 如此一说,便是明确又委婉的拒绝,赵梅惠便不再提保媒的事。他们走后,赵守志不断地在眼前浮现魏红云的音容笑貌,最后长叹了一口气。这就吓了张淑芬一跳,她一眼一眼地看儿子,发觉他面色凝重后也长叹了一口气。 在赵守志的心里,于爱莲的影子兀地转了出来,好像她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他找出用过的书,在里面翻拣着,去年于爱莲写给他又被他小心翼翼保存下来的半张大作文纸赫然呈现在眼前。看了一会后,他又重将它夹到书里。 第二五一章 找叶吉平去 又到开学季。 在八月二十七号的上午,赵守志对正磨镰刀的赵庭禄说:“爸,跟你说个事。” 他的目光怯怯地,不敢与父亲对视。 赵庭禄停下,问:“啥事?你说。” 赵守志咽了口唾沫,有点儿艰难地说:“我想、我想复习一年,要再考不上我就老实地回家铲地。” 赵庭禄豁达地笑笑说:“那就复习呗,只要你愿意,复习多少年都行。上哪?还上西岭?” 赵守志不加思考地回答:“我要上五家高中。” 赵庭禄挠挠脑袋道:“五家子那儿,咱也不认识谁呀。” “我找叶安军他爸,兴许他能认识五家的校长。” 在得到赵庭禄的首肯后,赵守志骑上自行车,直奔叶安军家。在路上,他骑得飞快,他仿佛又拾得了希望。但是,他到了叶安军家里后,没有看见他,只有叶迎冬和他母亲两个人。叶迎冬见赵守志儿急火火地进来,很是惊讶的说: “我家狗咋没叫呢?回回是,人都说……哈哈哈……我哥没在家,上班了。” 赵守志跟着笑了两下,然后说:“那,我去找他。”他说完起身欲走。 叶迎冬拦住他问:“什么事儿?你说。” 赵守志答道:“我想找叶老师给我介绍到五家高中复习。” 叶迎冬咯咯地笑起来说:“就这事啊,那走。” 叶安军的母亲放下手中的剪子说:“哪都有你。” 叶迎冬不回母亲的话,径自向外走去,赵守志想了想也跟了出去。在路上,他们说着话—— 赵守志,我考上中师了。 我不知道啊。 你当然不知道,你老也没来呀。 我一点儿也不想当老师,可是我爸不让,他说,你一个丫头家家的当老师不正合适吗? 我不愿意当老师,可现在要让我念中师我也去。 你得念师专念啥中师。 …… 他们从大门出来左转再从胡同穿行过去,到了一个东西向的路上。叶迎冬侧转头审视着赵守志问:“你是大学漏子,你咋没上财政所呢?” 赵守志被他说的有点窘迫,回答道:“我啥大学漏子,连预考都没考上,你哥才是大学漏子呢。” 叶迎冬微笑了:“你是大眼漏漏下的,我哥是二筛子漏下的,对?” 这算不上调笑的话听来也怪有意思,于是赵守志兴奋起来说:“对,我就是大抬筛漏下的,叶安军是细筛漏下下的。” 他说完停下来,双手做筛动的动作,同时嘴里发出声音:哗——哗——哗啦啦—— 叶迎冬笑得弯下腰,为这个看似是自来疯的又稳稳当当的青年。“你得好好学,就算统考考不上也弄个二漏子当当。大哥要不是二漏子漏下来的,能被财政所招去吗?” 尽管叶迎冬是在嬉笑着说,但在赵守志听来却是鞭策,兼有一点批评的意思。 “哦,再上学我一定好好学习,刻苦钻研,努力奋斗,积极向上。”赵守志说。 叶迎冬收敛笑容,迈下脚步凑近赵守志,看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很认真地说:“你好像是在表决心,不过你真的该努力,然后考上大学要不然……” 赵守志看到叶迎冬的面颊上现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她的目光也犹疑不定起来。 叶迎冬,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此时有一种别样的风致。 叶迎冬领着赵守志到教育办门前,没有敲门,直接进到屋里。屋里正在开会的叶吉平有点气恼地问道:“连门都不敲,你干啥啊?” 叶迎冬迎向父亲的目光道:“有事,很重要,你出来。” 赵守志从门窗里看有个男老师傻呵呵地笑,他也看到了自己村小学的校长。 叶吉平像是很无奈地出来,看见了门后的赵守志稍微一愣。 “爸,他要重读,想去五家子中学。”叶迎冬指着赵守志说。 赵守志的脸发起烧来,他微低下头道:“大爷,我想再考一回。” 叶吉平呵呵笑了一下,转身进屋。赵守志的心呼的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怕叶吉平拒绝自己,于是看着叶迎冬,目光直拗不躲闪。叶迎冬低下头很快又抬起头,于是他们的目光对接。 叶吉平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去,到那你就说你是我表侄儿。” 简短的一句话后,他又返身进屋。赵守志目送叶吉平进屋后,刚想看手中的那张纸,却不料被叶迎冬劈手抢过并小声地念起来: 李成明校长,现在有我表侄子赵守志想到你处高三复读,请帮忙。谢谢! 叶迎冬抿嘴笑起来,瞟了一眼赵守志道:“表侄子?你是我表哥了。赵守志,那以后我就管你叫哥,行不?” 叶迎冬调皮的神情让赵守志忍俊不住地笑了,并扬手臂像要拍下的样子。叶迎冬扬脸哼了一声道:“你敢?” 她的声音很轻,不由得让赵守志想起了赵梅芳,于是他鬼使神差般的抓起叶迎冬的手,牵着她向外走去。叶迎冬吃吃地笑着,在他的牵拉下来到外面。 校园的一切似乎依如旧日少有变化,只不过大门开在了南边,土墙换成了砖围墙。三年前,他就在这幢有着水砂石墙面的办公室前,与同学们合影留念。 叶迎冬将手抽出,指着东面的那棵榆树树说:“我们班小牲口上那棵榆树上够榆树钱儿时一把没抓住,从树上摔了下来,摔得嘎的一声。” 叶迎冬现在还是少女,少有青年女子的那份矜持。她的绘声绘色又辅以动作的描述,让赵守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他呵呵地傻笑道: “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小牲口净干牲口事。” 叶迎冬的兴致被调动起来:“可不是咋的,他上课就拽前面女生的头发,还说磕碜话。有一回在厕所的墙缝里往女生那边看,可缺德了。” 赵守志听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叶迎冬懵懵愣愣地看着他。 “我没在厕所里面。”叶迎冬说。 叶迎冬否认的情状让赵守志更加笑得开怀,他感觉到这个小姑娘的单纯与明快。 “你笑话我?你个坏蛋汉奸叛徒。”叶迎冬扬起拳头砸在赵守志的肩胛上。 在大门口,赵守志止住笑,对叶迎冬说:“我回家了。” “回家?你自行车还在我家里呢。”叶迎冬一脸郑重地提示道。 赵守志猛然醒悟,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看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循着原路,赵守志与叶迎冬说笑着向回走。在院里,赵守志推起自行车向外走时,叶迎冬问:“不找我哥了?” 赵守志回道:“他刚上班,还是不打扰他的好。” 叶迎冬将赵守志送到大门外,看着他跨上自行车远去。 第二五二章 那些复读的日子 “守志都走两个礼拜了,今天要不回来就不能回来了。在西岭时,一个礼拜回来一回,顶多两个礼拜,现在可好了,两个礼拜‘叨’住影就不错了。”张淑芬不止一次地说起这样的话。 现在她坐在炕沿上,背靠着墙眼望着北面的道路。赵庭禄拧着装花生的塑料袋口说:“天天说这话,也不嫌絮烦。那孩子不好好念书能出息人吗?赶明要真上大学了,离家千八百里的一走好几个月,看你咋整。哎,现在搁塑料袋装花生就是好,不返潮不浸油。等下回去多上点五香花生米,要不的不够卖。” 张淑芬听了他的话后将注意力转移了过来道:“卖多少能咋的,一半现钱一半赊账。” 她的话说到了赵庭禄的痛处,他打了个“唉”声道:“总有那么几个‘皮拉’户,有钱也不还,什么事呢?不管咋说,开个小卖店就有活动钱,总也比死吃干嚼强。” 说着说着,张淑芬又将话题转到赵守志的身上:“五家学校啥样啊?是不是也和西岭一样睡大板铺?” 赵庭禄没立刻回答,因为张淑芬已不止一次问过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咱们家酒卖得太快,这才哪么几天,坛子快见底了。” 张淑芬下地,趿拉着鞋到酒坛前看了看说:“人家都往里兑水完了点敌敌畏,你就不那么干,能不快吗?” 赵庭禄呵呵一乐道:“咱不糊弄人,卖货还抹零去稍的,要不怎么大西头大东头的人都来买?” 张淑芬撇嘴一笑道:“你还挺骄傲的呢,那赶明守志考上大学了,你不更得骄傲?” 张淑芬算是绕不开赵守志了,索性就说开去。 赵守志在入学后自觉地与别的同学做了区隔,他不主动与人交往,不加入某个小圈子,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学习。因为学习,赵守志给人一种孤僻的印象,好像他在自我封闭,因为他只有微笑的日常表现,他也就有意无意地被疏离。在寒假里,赵守志终日闭门学习,这就让张淑芬既欢喜又忧虑。终于在腊月二十八那天,张淑芬强迫赵守志放下书本作春节期间的休息。也就是在初二的那天,他看见了扭秧歌的魏红云。魏红云在他的注视下羞赧地扭着秧歌,动作变得拙笨而且不合韵律。赵守志不知因为什么心理,竟追着秧歌看,一直看到魏红云脱离了队伍他才如梦初醒般离开。破五一过,赵守志重又捡起书本认真地学习。这样的生活持续着,一直持续到预考结束成绩公布出来,他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初考通过了,所有的努力都见到了成效,那么以后会怎样呢?在七月考完试的三十来天里,赵守志焦灼地等待着。终于,他等来了一纸通知书,那通知书赫然写着,他被地区师范专科学校录取。在那一刻,赵守志如释重负。 在看到孙子的录取通知书后的第三天,饱受疾病折磨和失去长孙打击的赵有贵溘然长逝,去地下与赵守林相会。在他弥留之际,赵守志攥着他的手,做无声的诀别。 好像在这一时段,赵守志明白了许多。去年他高中毕业,今年他又将踏进一个全新的校门,那里有高楼大厦,那里有读书室,那里有体育馆,那里有他所向往的一切。因为自己被录取,赵守志以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去找李光宗,现在他们是对等的。去年考上黑大的李光宗比以前白了很多,也胖了很多。 在李光宗那里,赵守志一下子喜欢上了李祥君——那个与李光宗共有一个曾祖父的文静得如同一个小女生的小男孩。赵守志并不熟悉他,但却一见如故。听母亲说他的妈妈还是自己的一个不算远的表姨。 在从李光宗那里回来后,赵守志忽然想起孟繁君。她现在怎样在哪里?她说过等自己考上大学了就…… 第二五三章 忘却或是铭记? 第二天,很凉爽。 “妈,我要上同学家,约好了。”赵守志将自行车推出后对母亲说。 张淑芬绝不怀疑儿子的话,儿子不仅仅长大了,是个大小伙子了,而且儿子还是大学生,值得赵家的人骄傲。 路还是那条路,但今天走起来便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赵庭禄家斜对过的大队部——村办公室的红砖墙体白铁皮盖顶的工字型新房,已初具规模,再等些时日就可以入住了。上两天赵守志曾和赵守森一起闲逛到那里,看见刚刑满释放的冯万金和别的几个人在往墙上抹灰。冯万金看见赵守志和赵守森,就问旁边的人他们是谁,待得到答复后他感慨地说,这八九年的工夫,他们都成大小伙子了,都不认识了。 听说冯万金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冯万才叫了去,让他跪在面前检讨反省并扇嘴巴。这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不准确,但眼见却又不可能,所以多半是揣测猜想不足信。 但有另外一件事是确实的,林余波把远在八十里外的榆树县一个有家的女子领了回来做他的小老婆,而且现在过得有滋有味。详情不得而知。 道路北侧新近又建成了好多砖木的拉合辫的房子,都一律用油毡纸苫顶,再涂以沥青。不出几年,这趟街就会全部填满,与其他几趟街构造着整个村庄。 在村口,赵守志又望了一眼齐云峰的那三间茅草房,见一个小孩正从胡同里面跑出来。他是在胡闹?和李光宗去时,他们一同扒着窗户向里看过,所见并无异样。他转过脸看向前方,十几里外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五年前曲直道路南侧栽种的杨树已有大碗口粗细,正茁壮地刺向半空。赵守志和赵守林他们不止一次的到过这里玩耍,也和赵守林经过这条路去瓦盆窑的老姑家,请他们吃猪肉;无数次的上学放学,他熟悉这条路上的一草一木。 走到小桥上了。 他跳下车西,驻足向昔日的校园看去,一切如昨,又好像是面貌全非。去年临毕业前垒起的红砖围墙,现在依然红艳,没见一点点的褪色。他回忆起自己去年经过这座小桥回家的情形,那时自己迷茫沮丧失落,那么现在呢?现在他有点骄傲。 赵守志最终还是骑上自行车由小桥上急速地向下滑行,到学校的大门时,他扭头看了一眼,瞥见那儿放了一张桌子。 过了学校,赵守志将车速放慢,他不是要重温沿街的风景,而是要平复自己的心境。旧日的场景历历在目,让他的心怦然跳动。愈近情愈怯,愈近愈觉得奇怪的悸动难以抑制。 在巷口,他跳下自行车,推着慢慢的向里走。此时,他在眼前勾画着自己与孟繁君久别重逢后的情形,可能会喜极而泣,可能会笑逐颜开,可能会相拥着走向屋里……忽然觉得全身震颤起来,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由小腹部窜生出来,进而鼓荡在胸间。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孟繁君家不算大的门。 赵守志站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呼出。他上前轻轻地叩击着门,马上有人将门拉开,随后,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传出:“谁呀?” 开门的不是孟繁君,这多少令赵守志尴尬。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我找孟繁君,她不在吗?” 那女人稍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啊,她呀,她把房子卖给我们后就搬家了,搬到了民勤公社,叫啥屯子来的?” 赵守志略一踌躇,说:“她是我不算远的表姐,我哥下礼拜结婚,给她一个信儿。” 那女人顺着他的话说:“啊,喝酒啊。他那个屯儿叫什么强,这都一年多了我也忘了。这么的,你去找我家的儿媳妇,她在冰棍厂上班,她知道,她还送亲了呢。” 赵守志谢过女人后直奔沙场。在沙厂的冰棍制作车间,他站下了,左看右看犹犹豫豫。赵守志太过急切,竟没问儿媳妇的名字。但是总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就走进里面向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媳妇说:“我想打听个人,大姐。” 那小媳妇儿好奇地看着他,问:“什么人,你说。” 赵守志眨眨眼睛,重复着对那个女人说过的谎话:“孟繁君是我表姐,不远也不算近。我哥下礼拜结婚,给她个信儿。” 小媳妇有点狐疑,但只是一会儿她便回头叫道:“小凤,这孩子找孟繁君。” 那个叫小凤的听到喊她后未说话先笑了,然后说:“你找孟繁君哪?她搬富强去了。他找了个老伴儿,是中学老师,去年七月十七号结的婚,我还送亲了呢。” 赵守志记住了这个村名,不过他没有立刻转身走掉,他就问的再详细一些。 在问明白了路径,问明白了详细地址后,赵守志出去了,骑上了自行车,穿行过一个一个的村子,最后在富强村口停下来。他的后背被汗水溻透,衬衫与皮肤粘贴在一起。十点多的太阳很毒,天空里又像饱含了水汽,要下雨吗? 那个小凤说孟繁君在西头住,那么赵守志现在就沿着街道向西走。走了约百十米后,他向对面走过来的老太太打听:“大娘,孟繁君家住哪儿?” 老太太一脸茫然,想了半天才说:“我们这儿没有叫姓孟的呀。” 赵守志发觉自己没有表述清楚,就补充道:“去年七月嫁过来的,带一个小孩,她丈夫是中学老师。” 老太太恍然大悟道:“她呀,从这儿趟街往西走,边儿上倒数第四家就是。她家门前有铁大门,别人家没有,都是木头的。” 老太太的指示很明确,但为保险起见。在走了一段路后,他还是再一次询问了一个在门口傻站着的中年男人。 铁栅栏门上焊着两个红艳的五星,周正的土墙围定的菜园里,向日葵正长得旺盛,三间拉河合辫房子算不上富丽堂皇却也显示这个人家的殷实。这便是孟繁君的新家了,他和另一个男人每日厮守着过日子,过去已成为记忆,只能在心里回味。 赵守志将自行车支起来在道路南侧,若无其事地俯身察看着,并且将脚蹬子蹬动,让车轮子转着圈。在抬头的一瞬间,他向院里望去,没有人影。那一片向日葵遮住了他半个身子,院里即使有人也看不清他,但他可以清楚的看到院子里的一切。 洞开的门里好像有人影在晃动。赵守志一阵紧张,一阵激动,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但是没有人从那门里出来,好像只有风从前往后贯穿过去。赵守志吁了一口气。她不会不出来?她要是到大街上,自己是躲还是不躲?如果被她发现了,是不是要进她的家门? 孟繁君出来了,赵守志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本能地正了正衣襟,整理了一下头发。 穿着短袖背心的孟繁君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小筐进了菜园。在豆角架前,她把一个一个豆角摘取下来,放进筐里。她的动作轻灵雅致,让赵守志想起了过往的日子,他很想跑进去叫一声姐,告诉他自己考上了大学。 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几分钟后,赵守志默默地提车子,将车梯儿踢开,然后向西走去。孟繁君已有了自己的家室,她的生活不应该被打扰,她对赵守志的许诺实践起来虽然容易,但之后呢?一切都成为过去,那就把一切发生的或可能发生的事情贮存在记忆的深处,让它成为一个个连续的可以随时调取的梦。 对于自己的把控,对自己的抑制,让赵守志矛盾地苦痛着,像有着一只纤柔的小手在轻轻地牵扯着肠子一样。多年以后,他再回想起这段往事时,总不能要拷问自己:与孟繁君做深入的肌肤之亲后会怎样?自己会不会沉沦下去?自己的人生之路又是怎样的一个走向?没有答案,一切都不可知,生活不能彩排。 赵守志没有循原路返回,而是由西面的道路向北再折向东一路打听着回到了家里。 几天以后,赵守志又上学了。现在他的身份已绝不同于以往,因此他的神色朗润,还有些许的骄傲。 “赵守志——”当于爱莲叫出赵守志的名字时,他正独自一人走在小径上,享受着九月中旬温煦的阳光。 他们又在同一所学校了,只不过他比赵守志大一个年级。 你也考到这来了? 我复习了一年,今年才来的。 我在中文系。 我在历史系。 真巧。 是呀,是呀。 …… 第二五四章 买新车了 一九八七年的春天来得晚一些,料峭的风时常刮起,直到四月才现出了一点温暖的样子。整地备耕播种,一气忙下来,到五月十几号,看看地里已经绿油油的一片了。 赵守业很神气,因为他开了上了新买的小四轮拖拉机。崭新的泛着光泽的四轮车跑起来轻快飘逸,像是要从地面飞升一样。 “爸,你看我这车多好,开起来连声都没有。你那破玩意该退休了,噼里啪啦的听着就闹心。”赵守业得意地说时,赵庭禄着眼睛翕动着嘴唇,好一会儿才骂道: “去你妈的叉的。” 赵庭禄很少骂儿女,现在这一骂不过是表达一下自己的一点无奈,一点不满足,一点怜爱,一点自嘲。 赵守业嘻嘻笑道:“爸,赶明儿你开我车,别开你那破蹦蹦狗子了。” 赵庭禄禄说:“啥你的车我的车,分得还挺明白。” 赵守业马上转换了腔调:“咱家的车,咱家的车。爸,这开四轮子和开蹦蹦狗子一样,都是启车挂挡踩离合,好学,你开不开?” 赵庭禄道:“没人开你那破玩意。” 赵守业眯起眼睛看赵庭禄,像研究怪物一样,然后说:“啥你的我的,都是咱家的。” 赵庭禄被儿子气乐了,骂道:“叉你活妈的。” 赵守业为买这台车,费尽了口舌,真的是不容易。他跟赵庭禄摆事实讲道理分析利弊晓以成破后又说他不结婚了,也不是不结婚就是晚结几年,好把娶媳妇的钱再挣出来。赵庭禄这几年攒了多少钱?他计算过,存在银行的有四千,借出去的钱不到两千,外面赊欠的账齐拢上来有两千出头。不算赊欠的,手里现有的钱用来给赵守业娶媳妇儿绰绰有余。所以赵庭禄私下里不止一次骄傲地和张淑芬说,别人家娶媳妇都东挪西凑,张罗得哇哇嚎,咱们家手托的钱不用拆东墙补西墙求求借借憋得两眼瓦蓝。 稀罕宝贝儿似的四轮车被赵守业走合了四五天后就挂了两副七爪八挠,由赵守森和他的同学兼好朋友李得才扶着将自家的地挠了一遍,又顺带把李得才家的地也挠了。李德才的爸——李久发说,三大给你油钱。 赵守业很大度的回答:“不用,你和我爸是过命情,我就是你亲侄儿。以后李得才在帮我嘛,等李得才瓦匠学成了,正好闲时帮我砌猪圈。” 赵守业在人情世故上似乎无师自通,说话做事周到细致,不失分寸,恰到好处,不会给人以油滑的感觉,这与赵守志有很大的不同。赵庭禄在与张淑芬谈论他的宝贝二儿子时总是说: “老二这孩子花里胡哨的和他舅舅差不多,三辈不离姥家根。” 这算不上褒扬也谈不上贬损的话,让张淑芬哈哈大笑,她说:“我们老张家可不花里胡哨的,这孩子可能是差了种了。” 那天晚上,赵守业在李久发那喝了酒后,问李得才:“明天有没有活,出去不出去?” 李得才眨巴眼睛回道:“明天没事儿,老张家刚打完梁,得养生。” 赵守业听罢,喜不自胜,忙神秘地凑近道:“明天你还帮挠半天。” 赵守业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又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所以李得才满脸狐疑地看着他并不说话。赵守业见李得才愣怔着,马上嬉笑着将手指搔到头上,说: “给王亚娟家挠,我找不着地。” 李得才明白了:“我找着了她家地,和我家隔不远。明天你也不用找别人,我一个人扶俩。” 李得才喝了一点酒,所以显出一副很能干的样子。 “不行,还得有俩人扶,我还让守森二哥帮着。” 赵守森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不过他说,王亚娟她爸背地里叨咕想让王亚娟上她大姐那找婆家,这让赵守业不安起来。 第二五五章 挠地 这三个按照约定早早地到南三节地时,太阳刚跳出地平线。早晨的空气清凉甜润,柔和的风轻轻地吹来,便觉一阵惬意舒适。 “李老四你整准喽,是不是这儿?”赵守业问。 “是,肯定是这,我们都一个队的,错不了。我家地这边是老王家,再往这边是二坏家,再往这边是老柴家,完了就是王亚娟家。” 赵守森等他说完,看着李得才的嘴巴笑道:“啥这边那边的,呜啦半天也没整明白哪个是边界。” 李得才踢了一脚道:“指正是这,这儿有锄头刨的坑,看了没?” “差不到哪去,大约摸面就行,干!”赵守说。 红色的四轮车头拉了两副七爪八挠在晨光中移动,从这头到那头再折返回来。 突突——哒哒哒—— 王亚娟的三片地挠完时,太阳已升得很高。性子急的人已开始铲地,星星点点的洒落在广阔的田野中,别有一番景致。 “哥几个,打道回府。”赵守业志得意满一副骄傲的神情,仿佛王亚娟就在前面冲他微笑,也像是做了一件经天纬地的大事一般。他的这副神情一直保持到家里,直到把车停稳后才切换到热络和殷切中。 “妈,我们还没吃饭呢。”他喊道。 张淑芬听闻得四轮车突啦啦地响便迎了出来,听儿子这么一喊,忍不住问道:“你个二鬼哪去了?连人带车的。” 赵守业跳下来说:“给、给我朋友家挠地。” 张淑芬不解地问:“哪的朋友啊?” 李得才抢过话话答道:“咱们村的,你认识,二掌包的给人溜须舔腚呢。” 张淑芬愈加的糊涂:“起早八瞪眼的的就听车响,再一看人没了,原来是给朋友挠地去了。这老二的朋友也多,猫戴帽子是朋友狗戴帽子也是朋友。” 李得仁才一屁股坐到地下,脱下鞋磕打着里面的土说:“不是不是,四婶,是给王亚娟家挠地。那什么,嗯,吭吭,二掌包的说了赶明还帮她家铲地呢。” 赵守业拿拳头比划着说:“再乱乱儿,我削你。” 张淑芬明白了,她比儿子还要喜悦。 赵守森没有拿赵守业寻开心,他是哥哥。不过他还是在坐定之后说:“这个饭应该老王家供。哎,二掌包的,你说王占坤那个老登上地里一看全挠了会咋想?他得寻思,谁给挠的呢?是不是挠错了?哈哈哈……” 张淑芬为他们准备了四个菜,花生米、五香鱼肉罐头、炖干豆腐和鸡蛋炒韭菜。她在锅灶上忙碌时,听见那三个在嘻嘻哈哈地笑,不仅抿嘴轻松地乐了。她想象着未来的情形,憧憬着王亚娟做守业媳妇的美好日子,不禁心里甜若蜂蜜甘若饴糖。 “妈,油都冒烟了。”在灶前烧火的赵梅英提醒到。 张淑芬猛然回过神来,将打好的鸡蛋倒入锅内,搅拌好的鸡蛋随即膨起,变了颜色,同时蛋香弥漫开来。 十八岁的赵梅英已出落成大姑娘,虽不十分的漂亮,却也耐看。 “妈,我爸啥时候回来?”赵梅英填了两根柴问。 “快了,不会过多久。你爸说这回去多上点货,要铲地了,不能总去。” 赵梅英没吱声,低下头继续一根一根地添柴。 张淑芬明白了赵梅英的心思,她一边翻炒着一边说:“梅波不把尺寸量完了吗?我让她把数字在写在本上了,买完货一准把衣裳捎回来。我还让你爸买美加净和绵羊油洗发香波了,还有……哎呀,别烧了糊了。” 她说完忙不迭又翻炒了几下后,将蛋炒韭菜盛到一个小搪瓷盆里。赵梅英嘴角浮出一抹笑意。 填水刷锅再淘洗锅水复又添清水到锅里,做饭的工作便完成。张淑芬直起腰,吩咐赵梅英道:“放桌子,剩下的我收拾。” 桌子放好,菜肴摆上,凉水拔过的连珠啤酒盖子已起开。赵守志兴致勃勃地说道:“手把瓶嘴对嘴吹,来,走一个。” 他说罢,抄瓶子扬起脖咕嘟咕嘟的灌起来。李得才和赵守森抻着脖子看着,随着赵守业喉结的蠕动,他们也一探脖一探脖地跟着使劲。 最后一滴酒进到喉咙里后,守业将空酒瓶子往桌子上一撴,转转眼珠子看抻着脖子的二位说:“你俩看驴皮影呢?喝呀。” 李得才晃着脑袋说:“二掌包的,我可不敢像你那样灌,我怕呛着。我得这么喝——” 他说完把酒瓶与自己的嘴巴对接,咕嘟嘟喝了几口后,再把酒瓶拿开,那瓶口便发出轻微的闷响。 酒落尽肚子里,平日里不想说的话就溜了出来:“哎,李老四,你干活的那家胖乎乎的姑娘给你洗几回衣服了?” 赵守业用牙齿启开一瓶啤酒问。 李得才有点儿忸怩,像屁股起了疔似的,扭了几下道:“谁说的?净瞎白话。” 赵守森眯眼睛笑道:“你三哥呀,他不说,我们咋知道!瞅你还急赤白脸的,洗就洗呗,有啥藏着掖着的。” 李得才见他们两个没有嘲笑自己的意思,就老实地承认:“洗了。” 赵守业吹了一大口啤酒,问:“洗了几回?” 李得才很认真地回忆道:“那天一回,那天一回,那天一回,那天那回还没干透呢,我就穿上了。” 坐在里间屋里侧耳细听他们说话的张淑芬突然大笑起来,然后走过来看着窘迫的李得才问:“四儿,那个女孩儿要给你当媳妇呢。” 李得才吭哧吭哧地张了好几回嘴后才说:“老婶儿,那个丫头可胖了。” 张淑芬问:“那她长得好不好?” 李得才脸红脖子粗地答:“长得好看。” 张淑芬复又哈哈大笑,道:“那不结了,长得好看人还富态,保准是好媳妇儿。” 她说完,向外走去。 赵守业待母亲出去追问道:“那天一回,那天一回,是一回啊还是好几回?说话连头鬼不牢的真犯愁。” 赵守森突然醒过腔一样点着李得才说:“好几个那天好几个一回,我看看,哟,这小衬衫洗得白,都秃噜皮了。” 他们一边儿喝一边说,直到十一点多才撤桌。 第二五六章 李得才这个笨蛋 赵守森先回去了,他说他要好好闷一觉。李德才没有走,可能他被调动起了内心里的某种情愫,不断地描述那个姑娘:“胖是胖点,可长的不赖还能干。四婶说了,胖就是有福,一福压百祸,谁要是娶着谁逮着。” 他的这句话反复地说,说得赵守业咧嘴笑个不停。 到底李得才将他的那句话磨叨完了,之后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地一笑,赵守业也一笑,眼睛看着他道:“李老四,我知道你心里想啥。” 李得才顺势接过话说:“走走走,上大街上告诉我你想啥。” 张淑芬看着这两个家伙咯咯地笑,并用手指点着。 李得才将赵守业拉到大街上问:“告诉我你心里想啥。” 赵守业将一只眼睛半眯起,再挑起另一只眉毛,反问道:“我啥时说告诉你我心里想啥了?” 李德才道:“你刚才说的。” 赵守业表现出很无奈的样子说:“我刚才说我知道你心里想啥。说,你心里是不是有那个胖姑娘?” 李得才不吭一声,直直地看着赵守业。 “好,我说是就是。”赵守业为猜中李得才的心思得意地笑起来。 看见李德才不作声,赵守业凑近他的耳朵道:“你回去时得逮谁就跟谁说,说赵守业给王亚娟挠地了,全挠了。” 李得才点头,然后茫然地看着赵守业说:“我逮谁跟谁说?” 赵守业使劲地点头道:“对的,对的,照我说的没错。” “嗯嗯,那我走了啊。”李得才半扬了一下手。 由这儿向西,李得才晃悠悠的向前走拐街角再向北。在十字路口,他碰见了高平,便停下来扯住他的胳膊道:“高平大哥,你知道我和赵守业头午干什么了吗?告诉你,我们给王亚娟家挠地去了,全挠了。” 李得才未等高平做怎样的表示,就歪歪斜斜地向前走。前面坐着一个女的,穿着上衣还包着围巾,李得才没认出是谁。他上前半睁着眼睛说: “大姐,赵守业……” 他的业字刚说出口,那女的嚯地站起来,急慌地问:“赵守林叫我,在哪呢?你领我去。” 李得才登时醒转过来,那双眼睛全睁开了。坏了,是王秀杰。 赵守林死后的第二年春天,王秀杰的精神便出了极大的问题。她不再忧郁哀伤,也不再时常去赵守林的坟前静静地坐着,而是经常着鲜艳的衣裳,蒙上红布,将自己打扮成新娘的模样,或者身穿旧衣服当街扯啊扯的;她也时常去赵庭喜家里傻傻地坐着,一言不发。王家人领他去哈尔滨治过病,虽有好转却回复不到当初的样子。好的时候,王秀杰终日静默无语目光呆滞,病发时满街游走,唱着赵守林的名字,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现在,王秀杰直勾勾的目光盯在李得才的脸上,吓得他连忙后退并摆手道:“我没看见赵守林,你别跟我来。” 说罢,李得才拔腿便跑,竟忘了西行,而是左转往北。跑了五十几米后他停下回头望,王秀杰没有追上来。 “这个疯子!”李得才抚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李得才没有忘记赵守业的话,不过他变换了方式,不是直通通的告知,而是提话引话巧妙地将赵守业为王亚娟挠地的事进行透露,看似是不经意的样子。 第二五七章 出力不讨好 即便是不经李得才渲染,王亚娟也会知道赵守业挠地的事。所以,在第三天中午赵守业从地里扒拉苗眼后向回走的路上,王亚娟拦住了赵庭禄开的手扶拖拉机:“二掌包的,你下来。” 赵庭禄眼见着王亚娟怒气冲冲地站在前面,便回头看车厢里的赵守业。赵守业眨巴着眼睛,目光由二百米外的小庙大树上慢慢地再聚集到车头上,然后回转看车厢板。 “我让你下来,听见没?”王亚娟尖声道。 赵守业一哆嗦,乖乖的从车上爬下站到她身边。 “四叔,没你事,我就是和赵守业说说话。”王亚娟将神情切换到微笑的状态。 赵庭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后将车慢慢地开走。 赵守业见车走远,就小声说:“你看这死热荒天的,有话咱回家说不行吗?” 王亚娟瞪视着他道:“哪儿热?今天热吗?我看是你心热。还回家!谁跟你一家?我告诉你二掌包的,别以为全世界就你尖别人都是傻子,拿我二百五呢?小心我糊你满眼花,给你挠成萝卜丝儿。” 赵守业被她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弄蒙了,他张口结舌地说:“我也没没拿你当二百五啊。” 王亚娟凑前一步,胸脯起伏着道:“你还没拿我当二百五?你支使李得才,见谁跟谁说,赵守业给王亚娟家挠地了,赵守业给王亚娟家挠地了!这个大舌啷唧的玩意还跟我三叔说了,他也没翻翻眼睛看看是谁。” 赵守业向后躲闪着,他怕王亚娟饱满的前胸触碰到自己。 哈哈哈……一阵笑后,赵守业眼睛盯着王亚娟说:李得才这个笨蛋,有眼无珠。不对呀,我起早八瞪眼地给你家挠地,累得我们仨王八犊子色似的,饿了还得我供酒供饭,你连油钱都不掏,怎么错的倒是我了?” “干活儿不是你的错,你满大街嚷嚷着,恐怕别人不知道就是错。你啥意思我还不知道吗?”王亚娟又向前逼近一步说。 “我啥意思啊?”赵守业反问道。 “你自己心里明白的,少在我跟前装糊涂。” 赵守业又后退着,退到了地里,脚踩到了一株玉米苗上:“我就那个意思,才没装糊涂呢。你不同意就拉倒,干啥像要吃人似的。” 王亚娟稍停了片刻继续,指责道:“你说你呀,前年春天听说我家前面要堵墙豁子,这家什的趁我爸没在家的工夫吭哧吭哧拉七八车土,全堵那了,害得我爸又折腾了一遍。不倒一边儿行吗?咋和泥咋拌‘扬脚’?你溜须都不会溜。” 赵守业在回忆,之后委屈地辩解道:“那时候我不是小吗?” 王亚娟撇撇嘴:“那阵儿你十几?五岁还是六岁?还小,十八还小?就算你小,那去年你还小吗?还舔着脸上人家老周太太那说,再不行给王亚娟介绍对象了,谁介绍谁就是你仇人。咋的,你还给我霸下了?非你不嫁是怎么的?” 赵守业被一顿喝斥后,便觉得掉了面子,刚说出一个“我”字,却被王亚娟硬生生地顶了回去:“我还没说完呢,老实听着。今年过年时候,刘四坏把秧歌领去了,满院子扭,不给烟不给钱就不走,跟要饭似的。你个二掌包的看就看呗,得瑟的你还发上烟了,还、还整两盒凤凰来显摆。哎,我大姐夫本来拿的是葡萄烟,见你整那么好的烟咋出手?你这不是‘掩’我们吗?” 赵守业翕动动着嘴唇道:“我那不是想给你们留个好印象吗?没寻思那么多。你看我好歹也是上了心的,你就别挑理见怪。” 王亚娟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爱之愈深责之愈切的样子:“有你那么溜须的吗?办事不过脑子,二十来岁了还跟小时候一个德性。告诉你,我们西南地少挠三根儿,西边儿老柴家捡到便宜了。” 赵守业嚅动了一下喉结,一抻脖子,嗫嚅道:“李老四这个犊子玩意,他说他记得钉棒铁牢的保准错不了。” 王亚娟乐了说:“算了,瞅你那可怜样,我也不扒扯你了。那边有人来了,我走了,要不然别人还得以为咱俩咋回事呢。”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赵守业大着胆子问:“你干不干?” 王亚娟边走边说:“不干,你们家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去,你爱找谁找谁。” 赵守业杵在那儿,看着王亚娟渐渐远去的背影,傻乎乎地琢磨着。他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低着头往家走,走到学校那儿偏转头看见赵梅波正站在树荫下,他有了主意,于是喊: “大姐!” 赵梅波循着声音望来,见是赵守业,就走到墙边探过头了喊道:“你干啥呢?” 赵守业前走几步到墙边回答说:“铲苞米呀,我爸说早产完早利索,人家都没铲呢,苞米才放两个叶,这么高。这家伙的,高大着急没死托生他了。” 赵守志业的话惹得赵梅波哈哈大笑,她觉得周围的话太有意思了,就说:“听你的意思是铲早了。” 赵守业不加思索地答道:“那可不是咋的,人家还没动称呢,我爸就是着急。大姐,跟你说个事。” 赵梅波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却不想赵守业欲言又止。等了一会儿,她问:“啥事儿啊?” 赵守业翻着眼睛看着赵梅波道:“大姐,晚上我上你家跟你细说。” 赵梅波咯咯地笑了,她感觉到赵守第一次业这么细致,这么心事重重。 赵守业只是通告了一下就跑了。 第二五八章 指点迷津 晚上不到六点,赵守业直起腰拖着锄头向地头走去。赵梅英问:“二哥,回家呀?爸说晚上铲地要凉快。” 赵梅英的话里有一层深意,所以赵守业答道:“我有事找赵梅波。” 正歪着脑袋的赵庭禄看着太阳道:“等会儿把这骨碌接齐一起回家。” 当赵庭禄开着手扶拖拉机行在路上后,他大声的问道:“找你大姐干啥?” 赵守业同样大声地回答道:“我大姐说,让帮陈启军抬麻袋。” 赵守业扯了个谎,这个谎扯得不圆。 赵梅波在赵庭禄的西屋借住了一年后,就在离赵庭喜不算太远的东头买下了两间草房。她对生活很满意,有居所虽然不奢华衣食无忧虽然不奢靡,也让她有足够的幸福感。女儿四岁了,再过三二年便可上学,那么她便又有了希望和寄托。 看到赵守业急匆匆地进了院子,赵梅波对女儿说:“陈露,你在炕上好好玩儿,别上窗台。” 说完,她迎了出来。 赵守业进屋,屁股还没挨到炕沿上,就急急地说:“大姐,我就整不明白这事了,她咋想的呢?” 赵梅波不解地问:“谁呀?” 她问完,坐在炕上招手让陈露坐到自己的身边。 赵梅波的身形一如原来那样,只不过更端庄更文雅。她看着赵守业,等着他的回答。赵守业鼓了鼓腮帮子,然后说:“王亚娟。” 赵梅波咯咯地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守业,你问她不就知道了吗?人都说没有二掌包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怎么在王亚娟面前就成了熊蛋包?” “不是,大姐,我敢说,我都问她同意不同意了,她说不同意。” 赵守业因为激动站了起来:“我都那么给她家打溜须,一点效果也没有。” 赵梅波看着赵守业涨红脸的样子,又一阵哈哈大笑,然后问:“她咋说的?” 赵守业来回踱着步子道:“她就说不干,你们家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去,你爱娶谁就娶谁。” 赵梅波听后笑得更厉害了,前仰后合的眼泪也流了出来。赵守业茫然地看着,不知道该怎样询问。 笑够了的赵梅波问:“你啥时候问的?” 赵守业答道:“就是上午那阵儿,她在半道上把我堵住了,然后给我那顿扒扯呀,造得我就差往地缝里钻了。” 赵梅波的兴致起来,她让赵守业把事情经过都说出,越详细越好。 赵守业遗传自赵庭禄的记忆与复述能力现在得到很好的体现,他用表情与动作为辅助将上午的那一场景还原后,赵梅波肯定地说:“守业,这事成了,你继续进攻,保证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赵守业半是明白半是糊涂地盯着赵梅波看,那目光里满是疑问。于是赵梅波解释道: “她跟你说了那么多,说明什么?说明了她不想拒绝你的追求,要不然一句话都是多余的;你给她们家地挠了,她给钱没?没给牛具钱,说明他们家有心思,要不然凭他爸的脾气不会和你没有一分钱的瓜葛。王亚娟批评你溜须都溜不到正地方,说明了什么?说明她很在意你给她们家留下的印象,要不她才懒得跟你提那些旧事呢。王亚娟跟你瞪眼珠子说明什么?要是心里没你,她躲还来不及呢,还能半道上逮住你和你掰扯?……” 赵梅波这一阵说明将赵守业说得一愣一愣的,他将信将疑的问:“那我问她干不干,她咋说不干呢?” 赵梅波以过来人的口吻道:“人家是大姑娘,哦,你说干就干?人家王亚娟不值钱咋的?” 赵守业被赵梅波一通开导后似乎明白了,他的眼神告诉赵梅波:渴望、憧憬、以及对美好爱情生活的向往,正把持着他年轻的心。 五月下旬的黄昏里,赵守业环顾着四周,看看赵明梅波大姐家的菜园、围墙、以及那狭窄的院脖,忽然有了歌唱的冲动。 从赵梅波家里出来后,他特意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了王亚娟家前面的大街上,深情地向里看去。王亚娟在家吗?在干什么?她一会儿要睡的,能不能做梦?她的梦与自己的有没有重叠的部分? 我们可爱的赵守业,现在可是心思细腻情感丰富,与过去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判。 第二五九章 给她铲地 赵庭禄的玉米被挠得只剩下一线苗眼,又是抢前抓早,所以在别人家还未将地锄到一半时,他便铲完了头遍地。余下的那点儿黄豆和谷子不急于铲趟,于是就有了闲暇,这便是最好的时机,赵守业就扛了锄头,在铲完地的第二天早饭后,做贼一样地溜出家门。 现在,赵守业有点感谢赵庭禄,觉得老爸有点伟大。 早饭吃得早,正上初三的赵梅芳再有一个多月要考试了,耽误不得时间。刚过七点的太阳还算温和,风清爽爽地拂来。 赵守业不知王亚娟他们下没下地,在哪片地,他只是撞运气。如果南二节没有就去南大排,如果再没有就去西南地。他很有福气,走出村子不远就看王亚娟一家三四个在南二节地劳动着。赵守业心花怒放,差一点就要跳起来。现在他看那一棵一棵的树都那么挺拔伟岸英姿勃勃,地里的禾苗是那么的娇嫩葱纤纤若舞,看天空是那么的深邃高远碧蓝如洗,看田野是那么的遥远广阔如梦似幻。 赵守业没有直接到王亚娟那儿,而是斜穿过去到她前面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下回望,见王亚娟正看自己。他向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将锄头刮进土层里,只那么轻松地一带一提,那一株多余的小苗便被剔除。 赵守业的锄头小角度的翻转着在苗间游走,精准地松土铲草间苗,只一会儿功夫,便前出了四五十米。他自鸣得意,回首看看后面的王亚娟,见她正大猫着腰认真的锄地。在这一刻,赵守业忽然心疼起来,他恨不得自己能会法术,只需吹一口气,这片地顷刻间苗清地净,那样,王亚娟就不会挨累了。这么想来,他不敢有片刻的停息,手中的那柄锄便舞出了花,好像评书里说的那样:上下翻飞,左右开弓。 衬衫被赵守业甩在了地上,火红的背心很醒目的将他标示在田野上。赵守业的臂膀坚实有力,块状的肌肉律动着,将力传导到锄头上,远远看上去有一种特别的美感。 王亚娟像猫一样到了他的身后:“我爸说,说不让你铲了,让你回家。” 赵守业没回头,一边铲一边说道:“我来都来了就不回去了。我多铲一块儿你就少铲一块儿。看你猫腰撅腚的,我心里跟猫挠门似的。” 赵守志的话粗糙,但王亚娟听起来有一些感动。 “你渴不?”她问。 “不渴,一会儿好像得渴。”赵守业停下手里的锄头,直视着王亚娟说。 王亚娟此时说话柔和甜腻,完全不是以往那种尖牙利齿的样子。 “我爸刚才说、说你哪都好,勤快能干不输不耍,就是嘴‘扫’没有消停时候,还说你个头高长相也不错,人‘钻技’有脑瓜。”王亚娟认真地观察着赵守业的脸又说,“我爸说赵守业要赶上赵庭禄的一嘎角就把我搁悠车子给老赵家悠过去。” 赵守业将目光聚集在王亚娟的眼睛上,鼓足了勇气问:“那你咋想的?” 王亚娟的嘴角倏然掠过一丝微笑,但很快正色道:“你想呢。” 赵守业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王亚娟嚯地转身,边走边说:“不知道就好好想。你要是渴了就摆下手,我好把水送过来。” 赵守业拄着锄把很努力地想着。 当真如王亚娟说的那样,在赵守业转过身摆手后,她抱着暖瓶走了过来。在赵守业的眼里,王亚娟异常的美丽,特别的俏特别有风姿,即便是她穿着旧的红格子白底衬衫,也让他赏心悦目,更不消说她被阳光晒得涨红,却绝不失妩媚的脸了。 赵守业在王亚娟一家人回家后又铲了一阵子,才悠然地扛着锄头向回走。还未到自家门口,远远的看见王秀杰在将近十一点的阳光下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向这边走来。他紧走几步,到她面前道: “你干啥呢?” 王秀杰双臂环着一只旧枕头,正俯首哼着,听赵守业一喊,慢慢地抬头看了一会儿笑了,说:“抱孩子去打针去,嘻嘻,我儿昨晚都没睡觉。守林,你儿子还没吃饭呢。” 赵守业把锄把用力在地上一掷,故作严肃地说:“又犯病了不是?赶紧回家,赵守林在家等你吃饭呢。” “这孩子真俊。”王秀杰看着赵守业说。 “赶紧的回家,成天疯疯张张的,也不让人省个心。”赵守业上前,把她怀里的枕头摆端正,哄她道,“回家,把孩子都晒冒油了,再晒就该晒死了。” 王秀杰害怕起来,泪眼婆娑地转过身,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张淑芬询问二儿子去哪里铲地时,赵守业如实回答。 “哟,行啊,儿子会搞对象了。快把王亚娟逗到手,给妈生个大胖小子。” 第二六0章 成了 赵守业得到了母亲的赞赏和鼓励后,一连几天都去王亚娟家的地里,与他们不远不近的拉开距离,独自在前面铲着。最后一天九点多时,王亚娟走过来说: “跟我回家,买东西准备午饭。” 这时,赵守业所铲地块与后面不过三四十米的距离,差不多要接续上了。 赵守业明白了,他知道八字已起笔,事情有了眉目。但他还是装不明白的样子眨着眼睛疑惑地问:“不让我铲了?” 王亚娟说:“这块地铲完了,跟我回家做饭呀。走,别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了。” 王亚娟的话很轻柔,像要像赵守业融化掉一样。她认可了自己,接受的自己;或者说她们家认可了自己,接受了自己。赵守业忽然扭捏起来,左看右看地回应: “有点儿不好意思,别人准会议论咱们俩。” 赵守业说得真诚,绝无半点嬉笑的成分,所以王亚娟撇嘴说:“你还不好意思?这些天你就在我们前面铲地,谁看不着?你恐怕大家伙不知道,故意嚷嚷说给我们家干活,现在倒假正经了。” 她说罢甜润地笑了。 现在,赵守业真想大声地唱出来,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唱《热情的沙漠》,唱《成吉思汗》,他也想牵住王亚娟的手与她共走在田野的土路上,享受着六月初的好时光,沉浸到浪漫甜蜜的爱情中。 拘谨的面呈羞状的赵守业与往日判若两人,突然降临的情爱与他想象的期待的好像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他用眼角的余光去感知锄地的人们,凭直觉他相信他们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议论着自己。 走出一百多米拐入大道后,赵守业终于说:“我家黄豆还得两三天才能铲。” 这是一句有用的废话。 “你家种多少黄豆啊?”王亚娟问。 “不多,也就二亩来地,我爸说够送公粮就行了,剩下的榨油。” 王亚娟应和道:“那黄豆不保打还费事。我家也是没多种,就够送公粮的,剩下的榨油。” 王亚娟的话实在是对赵守业的重复,可能她一时找不出话题来。 “要依着我妈,啥都想种点儿,我爸不干,说样数越少越好,好经管。大前年我妈还要种糜子,我爸‘拧梗’就没种,说淘米时买粘大米,省事不说包出的豆包焦唧黄又劲道又好吃。过一年我爸问种不种糜子了,我妈说不种了,种糜子太费工特别是淘米时又是投又是漂的,把人累死了。” 他们的谈话变得轻松起来,慢慢的不再拘谨,并不时畅快地笑出声来。 “赵守业,我问你个事儿,你得老实地说,不许撒谎。”王亚娟慢下脚步,偏转脸看这赵守业。 “说,我只要我知道的,我全抖落出,一点渣都不剩。”赵守业把锄头向上颠了颠,像是很沉重的样子。 王亚娟转转眼珠未开口先咯咯地笑了一会儿,笑得赵守业抹腮抠鼻,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问你,你为什么老气我?”王亚娟看着赵守业问。 赵守业一下放松了,在回忆中复映出一个个细节,王亚娟年少时的形象与现在的形象相重叠,虚幻的那部分便成为他想象的空间。 “我没气你呀。”赵守业伸长脖子然后又猛地一收,滑稽地打个颤舌道,“我真没气你。” 王亚娟轻快地说:“还没气?你那回眼瞅着我念叨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还说没气?老多事了,我一闭眼睛就跟昨天发生的一样。” 看王亚娟的神情,她沉浸在对于往昔美好的回忆之中,于是赵守业很诚实地说:“小时候就喜欢你,愿意听你说话,愿意看你的脸。就是那阵儿,男生女生不掺和不和乱,所以才傻气人。哎,我真不是故意气你的,我就是想和你搭上话。” 王亚娟点头道:“嗯,我知道。不对呀,你那时候才多大个小孩,就知道搞对象?” 尽管赵守业和王亚娟走得不算太快,但村子还是近在眼前。王亚娟闭了嘴,目光直视着前方,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赵守业闭了嘴,也昂首挺胸向前走着。 “赵守业,你先上我家,我去供销社,这是钥匙。”王亚娟将钥匙掏出来交到赵守业的手里说。 “上我家,供销社啥玩意也没有。“赵守业一把拽过王亚娟的胳膊道。 王亚娟另一只手推却着说:“干啥呀,让别人看见。” 王亚娟终于拗不过赵守业,半推半就地跟着他向前走去。 张淑芬正坐在炕沿上,倚靠着墙,给赵守业上鞋。她猛地见赵守业和王亚娟进来,惊喜地跳下地说:“哎呀,亚娟儿快进屋,坐这坐这。” 王亚娟虽然不常到这儿买什么货品,但对这间屋子并不陌生。张淑芬和赵庭禄很会做人,每次王家的人来购买东西,总要抹去一部分钱款,这就让王亚娟的爸爸王占坤很是过意不去。耳闻儿子和王亚娟处对象,赵庭禄他们在见王占坤时有一副讨好的模样。 “婶儿,本来我想去供销社的。”现在王亚娟突然间将是“四”去掉而改叫婶儿,“我爸说守业干了这几天活,怪累的,就想让他上我家吃。” 张淑芬笑逐颜开,忙不迭地回应道:“这儿有什么拿什么,别客气,到这儿就是到自己家了。” 张淑芬的话让王亚娟一阵羞涩,微微地低下了头。 赵守业噌地窜进柜台灌五香花生米,拿鱼罐头,掐粉把,顺手又取下两瓶绿豆大曲,再胡乱抓了两把糖。这些东西都被它塞进一个大三角兜后,想了一想又卷起一沓干豆腐递给了王亚娟。王亚娟窘迫地阻止道:看书喇 “行了,你要抄家呀?婶儿,你看要多少钱?” 张淑芬忙说:“啥钱不钱的,提钱就见外了。”她说完将两个西葫芦放进三角兜内。 张淑芬手脚麻利,说话也干脆爽快:“去年胡家窝棚张大嘴儿就说,留点儿干豆腐,批发价,你转手卖了还能挣点儿,也省得我成天喊谁买干豆腐了。我就没打拢,寻思这玩意不好搁,还怕不好卖。过了七八天我试着留点,还真行,都卖出去了。亚娟,这两把挂面也拿着回去煮上,省事吃着还水灵。” 张淑芬的这份热情让王亚娟有点承受不住,就一边客气地和张淑芬说话,一边催促赵守业快点儿走,说回去要做饭呢。 待走出大门,王亚娟抚着胸长舒了一口气道:“哎呀妈呀,累死我了,都不如铲一会儿地。” 赵守业呵呵一笑道:“我妈那是高兴的,看着儿媳妇了。” 王亚娟扬起手,啪的拍在赵守业的肩上:“谁是你媳妇儿?缺德。” 第二六一章 一起忙碌 王亚娟儿家在西边一百米外的地方,与赵庭禄在一趟街。跟所有的庄户人家一样,土围墙泥草房是他们家标准的配置,所不同的是猪圈是红砖砌就的。 赵守业对这三间房绝不陌生,在以前也没少与李德才出入这里,听李德才说王占坤还是他未过五服的表叔。 等赵守业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摆在锅台上并舀了半瓢水喝过后,听王亚娟叫他道:“赵守业,给我换点儿水来。” 他抹净了嘴角的水痕走出屋子,见了王亚娟正双手攥住不算长的头发,水向下面的盆里滴。 “你洗头了?这凉水别激着。”赵守业的话里有十二分的关切。 “没事,这水晒了一头午了,温乎的正好洗头。”紧紧闭着眼睛的王亚娟说。 赵守业从水桶里舀出一瓢水,到了王亚娟跟前,殷勤地说:“我一点点浇,就跟电影里那样式的往下冲洗。水凉不凉啊?我试试,嗯,温乎的行。” 赵守业用手试过水温后将水瓢举到王亚娟的脑后,但她并未立刻将水倒下而是牵起王亚娟的衣领,免得被水沾湿污染。 “倒,慢点儿。”王亚娟说。 赵守业一手牵着她的衣领,一手将水缓慢倒下,王亚娟便双手轻揉秀发,动作优雅轻灵。赵守业看见了她白皙的脖颈细腻的耳垂,不仅心旌摇荡难能自抑。 当最后一滴水滴落后,赵守业直起腰扯过事先准备好的搭在晾衣线上的毛巾递给王亚娟,然后说:“我爸说洗发香波可好使了,洗的干净还好闻。哪天我爸再上街里,我让他给你买一瓶。这么的,你和我一起去,咱们上一百再不上二百。” 此时王亚娟已站起,正手拿着毛巾裹住头发揉着:“我不和你去,让别人看着该说闲话了。赵守业,你说香胰子洗头,总觉得腻不丢的不透落,香波我看着过,挺贵?” 赵守业将洗过头的水泼掉后说:“不贵,才三四块钱儿。早晨我洗的头,现在还有香味儿呢,你闻闻。” 他将脑袋凑到王亚娟跟前。王亚娟提了提鼻子,夸张地说:“一股子汗味儿。” 赵守业脸色稍微变了,缩回脑袋,紧走几步跨进屋里,将水瓢放到水缸盖上。院子里,王亚娟开怀地大笑起来。 燕子叽叽喳喳地掠进来,落到窝的边缘上,只停留了片刻,又倏地飞掠出去。经年的烟气的熏蒸,二檩已呈暗红色,透着古旧厚重的时代感。 赵守业正好奇地左观右看时,王亚娟抱着一捆柴进来了。赵守业忙说:“你招呼我呀,看把你身上造埋汰了。” 王亚娟扬了扬下颏道:“反正衣服也不干净,就着埋汰可劲儿干。你看我现在好看吗?” 王亚娟将柴放下,站在赵守业前边儿一米远的地方。赵守业心中陡地跳起来道:“好看,比七仙女有多好看。” 王亚娟咯咯地笑起来笑道:“还好看?算了,我就不换衣服了。二掌包的,咱们做饭。都说新姑爷进门小鸡没魂,可现在就四个菜,太委屈你了。” 赵守业逮住了王亚娟说话的破绽笑道:“新姑爷,我是新姑爷了。” “美得你!给我把锅刷了。”王亚娟一扭身到锅台前,把那些东西一个一个搭配着。 赵守业舀一瓢水放到锅灶上,再将锅盖掀开,然后填水。他的动作拙笨,次序错乱,他还不精于此道。 一个锅下一个锅上,两个人忙了一会儿后,炖干豆腐和鸡蛋炒西葫芦片儿便热腾腾地摆在了支起的靠边站上。 “四个菜真硬,赶上过年了。”赵守业咽着唾沫说。 “赵守业,你收拾刷锅扫地,我上西屋把衣服换了,你别看呢。我爸咋还不回来呢?”王亚娟吩咐着,然后走进屋再将门关严。 赵守业心猿意马魂不守舍,胡乱收拾着,眼睛不断地瞟向西屋,等他将锅盖盖上后,就坐在小板凳上眼巴巴的看对面的门窗,就好像那儿能映出王亚娟的影像似的。 清爽利落的王亚娟再一次站到赵守业的眼前后,他看到了与以前不一样的她,蛋清白的衬衫浅蓝的裤子,装点着她青春的模样。 赵守业从今天开始,便堂而皇之地与王亚娟谈起了恋爱,谈得热火朝天轰轰烈烈。 第四天,赵守业坐着赵庭禄的手扶拖拉机上了城里,为王亚娟买了洗发露,还有宫灯牌杏仁露友谊霜。赵守业没有将这些女孩子用的东西直接送去,而是让赵梅芳转交给了她。 第二六二章 受了侮辱 赵廷庭禄今天得闲,就信步到自己的地里。头遍地已趟过,深松过的垄沟黒灰的土向两边分展,土香微微散发着。若再下场雨,玉米就会疯长,不消半个月就要封垄了。 不足一搾高的玉米苗向前方铺陈,地的那一边已看不到一点儿土色。 赵庭禄一时高兴,就顺着垄沟向北边走去。 在地的北头,赵庭禄停下来,他看着对面的新趟起的地头,慢慢变了脸色。对面的半截地里一辆四轮车正向北面开去,黑烟从烟囱里喷出,扩散到半空中。开车的是张二发子,扶犁的是张士全和张三发子。赵庭禄看见张士全这爷三个就生气,这几年来他们种地趟地总是向前拱地头子,本来直直的一条田间路已成了一道弧线。 赵庭禄想要讨说法。看书喇 过了好一阵子,那辆四轮车才慢悠悠的赶过来。待车行到地头正欲转弯时,赵庭禄前趋两步,笑道。: “士全二哥,跟你说件事。” 赵庭禄尽量平和心气,不让他人看出自己内心里的情绪波动。张士全将铁犁放倒在地下笑着问:“啥事啊庭禄?” 赵庭禄沉吟了一下道:“你看这个地头子都往我这边凹进多少了,原先这个道是直的。” 张士全眨了眨眼睛说:“啊啊,这我们也没往这边拱啊,你看往回趟的还没到头呢。” 张士全说的没错,往回趟的两头垄确实没到头,但向那边去的几垄却都“啃”在了道路上。赵庭禄压抑着不让自己激动: “二哥,不是?你看那几垄不都从这开始的吗?我不差这么一星半点的,就是差这个事儿。” 张士全张张嘴,想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却不料三发子大声道: “谁他妈叉的拱你家地头子了?打去年我看你在这儿相的来相的去的,就好像我们占你家便宜似的。” 赵庭禄顿时火起,指着三发子问:“你跟谁妈妈的,我看看还不行吗?来,你看我们家这地,往里凹多少了?一年一年的往这边拱,就拿我当瞎子吗?种地往过挤趟地往过挤,再备地头子挖上坑,你们那地都出了个大肚子了。” 三发子被赵庭禄一阵呛白,又恼又怒,于是冲上来指着他的鼻子说:“就说你呢,说你不行啊?你叉啦叉啦的,还一年一年的,哪年?哪拱了?” 赵庭禄抬手拨了一下他的手指道:“别指我!” 三发子上来了虎劲,一把抓住赵庭禄抬起的胳膊,用力一抡,赵庭禄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坐到地上。 赵庭禄又气又羞,他爬起来正欲冲向三发子,却被张士全拖住了:“庭禄,他还是孩子,不懂人语,别跟他一般见识。叨个回家的,我非得骂他不可,没大没小的。三,还不扶犁!” 他说完走上前拾起铁犁。那个胖头鱼一样的二发子启动了四轮车,于是这三个又慢慢地走向了地的深处。 赵庭禄自成年以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大的侮辱,他恨恨地望着扶犁的三发子,大拇指用力地搓磨着食指的关节。闻声赶来的几个人询问后,劝解着安慰着。 赵庭禄恹恹地回到家时还不到一点。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坐到里屋迎来送往,或者和张淑芬闲聊,而是纳头躺在炕上闭着眼睛。直到下午二点多时,赵庭禄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到外面的菜园里架柿子。 第二六三章 打了三发子 赵守成得到老叔被欺负的消息时是下午的五点多,这时他刚从地里回来。 身材不算太高但是精壮的赵守成好勇斗狠,顽劣不服管教,按赵庭财的说法是他杀打不怕,十足是一个滚刀肉。这么一个怪物常常让赵廷喜和郑秀琴一筹莫展,他们已经打不动骂不动了,只好任由他去。 赵守成吃过晚饭后借口说去找梅波大姐要报纸,就出门直奔张士全家。笑模笑样的赵守成没在他家找到三发子,又出来一路打听着,到了屯子的西头,正好撞见三发子和另外两个青年,比划着说说笑笑地走过来。 傍晚的霞光涂抹在他们三个身上,如同涂了一层油彩。 “三儿。”赵守成大喊一声。 三发子听声音后猛抬头,见笑呵呵的赵守成正看自己,不禁也微笑着回应道:“守成。” 赵守成走上前看了几眼后,猛地挥拳砸向他的面庞,还没等李三发子缓过劲儿来,他的另一只手也向上兜起,砸在那一边脸上。挨了两拳后,李三发子才明白过来,破口大骂道: “叉你妈的赵守成赵三驴子,你打我干你妈叉!” 赵守成不跟他斗嘴,一个直拳重重的击过去,只听得嗵的一声,张三发子后退着跌倒在地上。 “来,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揍你,你打我四叔,你敢打我四叔!?你手长齐了吗?起来,我让你起来。” 张三发子爬起来,怯怯地看着赵守成说:“等着,你等着,我找我二哥。” 赵守成吓道:“我告诉你,你要是找我家跟我会气,我整死你。要会咱上大街上再不出屯子二里地西大岗子,咱俩好好骨碌骨碌。” 赵守成好像永远不会动怒,即便是在下狠手之前也面带微笑。现在,他眯着眼睛牵起嘴角,得意的看着张三发子背着晚霞佝偻着腰远去。 赵庭禄在第二天早晨扛着锄头刚要去地里铲黄豆,远远的看见赵庭喜急三火四地向这边奔来,就停下等着。赵庭喜额头上沁着汗,敞着怀露出不太结实的胸脯,近到跟前便喊道: “庭禄,李三发子住院了。” 赵庭禄愣住了,不解地盯着赵庭喜看,他心里暗暗琢磨:他妈的把我扔了个跟头,他三发子还住院?” 见四弟一脸茫然的样子,赵庭喜补充道:“听说你让张三发子打了,赵守成这个犊子玩意,昨晚上就堵住了他一顿胖揍,牙就干掉一颗。早晨那家人上我家了,闹闹吵吵的非要收拾守成,要不是我好话说着,三犊子非得干出人命来。三发子院了,你三嫂跟着去的。” 赵庭禄嘴骂道:“这王八蛋叉的,张三发子他还要讹人呢?三哥,你别急,我这就去城里。” 赵庭喜“扎煞”手,抬起又放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和你合计这事儿咋办?” “能咋办?看病呗,好说好商量。这事因为我而起,所有的花销都归我,我不能让你在我三嫂前面受窄巴。”赵庭禄说。 赵庭喜现在已呈现一点儿老态,生活的重负与失去儿子的阴影罩着他,让他失去了曾经的生龙活虎,寡言沉默常被他的常态。 在听了弟弟的话后,赵庭喜稍显尴尬地咧嘴,但他没有辩白。 赵庭禄安慰了几句赵庭喜后回到屋里,向张淑芬说道:“哎,拿五百块钱。” 张淑芬问:“干啥?你不刚上过货吗?” 赵庭禄翻着眼白回应道:“还得去上了几个塑料桶,再看看孔窝棚那有没有酒了。” 张淑芬没有怀疑,拿出五百元钱来交到赵庭禄的手中。 第二六四章 你敢不出院? 赵庭禄揣了钱,开着车心事重重地赶到县医院后到住院处。可病房那么多,上哪里去找啊?赵庭禄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找,却未见张三发子的身影。见不到他们,他的心就愈加焦急,恐怕张三发子再生出别的事端来。我叉他妈的这叫什么事?他颓丧地靠墙根儿坐下,可怜巴巴地望前面的宣传板。 张三发子被郑秀琴挽着由大门外进来后,赵庭禄从地站起来,迎上前去讨好的问:“三儿,没事?” 同来的张士全磕磕巴巴地回应道:“啥没事?牙都打掉了,豁牙露齿的以后还咋说媳妇?庭禄啊,不是我说你,这事告诉赵守成干啥?” 郑秀琴的腮肉动了几动,不满地说:“这事你可别冤枉赵庭禄,是我们家守成听说打老叔受欺负了才找你家三发子的,是不?当侄儿的,眼瞅着自己叔让人干倒了,能不急眼吗?” “赵庭禄,咋样啊?没事?” 赵庭禄不明就里,,点头道:“没事没事,都检查完了,押金多少?” 郑秀琴可着嗓子嚷道:“那能有啥事,皮里肉外的,离心大老远呢。” 赵庭禄听后心中暗暗叫苦:三嫂啊,这时候就别说咬眼皮话了。 他尽可能的把笑容堆簇出来,向着张士全道:“咱们有病治病,啥时候好病啥时出院,我都不带打喯儿的。嫂子,这押金多少钱?” 郑秀琴想了想说:“不多,三百。” 赵庭禄抠出三百元钱交到郑秀琴的手中。 一应的检查都做了,大夫说没事,但张三发子说他迷糊。当郑秀琴将这层意思讲给赵庭禄听时,她恨恨地咬着牙说赵守成咋没一拳把他闷死。 可怜的赵庭禄三孙子一样点头哈腰,好话说了三千六就差没叫他爷了。他现在唯一的愿望是张三发子早点出院,好了去这桩麻烦事—— 三儿,吃药了,叔给你倒水。 二哥,你歇一会儿,我伺候。 三儿,你等着,叔给你买冰棍去。 …… 中午时,赵庭禄买了四个菜款待张士全和张三发子,跟孝敬爹妈似的。 郑秀琴吃过午饭后就回去了,赵庭禄让她捎信给张淑芬,告诉她实情,让她不必挂念。 赵庭禄看护打吊瓶的张三发子服侍他吃晚饭不断的递小话违心地自我批评,就闹得他五内俱焚一般。他恨不得拔下输液的针头,插到张三发子的眼睛里或者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扼死了。赵庭禄的痛苦是那种强装笑颜却又心中愤闷的分裂与矛盾的痛苦,这种痛苦令他度日如年。 第二天的上午,赵庭喜和张淑芬两个人匆忙赶来时,赵庭禄正疲惫不堪地收拾着小柜儿上的垃圾。还没站稳,张淑芬就大声的说: “哎呀,咋整这么大动静啊?三儿,赵守成打你了?这败类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赵庭禄你惹三发子干啥?这么大岁数一点沉稳劲都没有。” 赵庭喜敷衍了几句后,找了一个空床坐上闷声不响。 “二哥,你看三儿要是不舒服的话,咱再检查检查,治好了再出院。”张淑芬斟酌着说。 “哎呀,我迷糊,一动弹就天旋地转。”张三发子装作痛苦的样子。 好言安慰违心讨巧了好一阵后,张淑芬对赵庭禄说:“庭禄,你回,家里也离不开人。再说,你折腾出病来该咋算。没什么大事,你别上大火。” 赵庭禄很无奈地点头答应,然后向外走去。出了大门赵庭禄站下了,抬头看天,天上有浮云,太阳正热。他想了一会儿忽地又回转身到病房里,对张淑芬说:“中午得吃饭。” 赵庭禄此刻感到有点儿悲凉,就好像此一去便是生死离别一样。他没有看另外几个人的脸色究竟怎样。 赵庭禄寻到了他放在角落里的手扶拖拉机,启动后跳上去,待赵庭喜坐在车厢后突突地开起来。 出了城里,赵庭喜开始埋怨赵庭禄怪没有理解郑桂琴的话,埋怨他不装出被推倒后头晕的样子。 赵守成在下午到了赵庭禄这里,先是向他道歉,说下那么重的手惹了麻烦给老叔添堵,实在不应该,又说张三发子“尖头日脑”牛叉闪闪的揍他也活该。现在学会讹人了,就是千刀万剐也不解心头之恨。赵庭禄反过来安慰道: “你把人家牙打掉了,这不能算讹。” “老叔,明天他再不出院,我就去弹治弹治他。”赵守成笑呵呵地说。 赵庭禄只是听听而已,没把这个混蛋侄子的话当真。他想不到赵守成从这里回去后就在西屋刷刷的地磨那把半尺长的杀猪刀,磨得雪亮飞快。 赵守成在张三发子住院的第三天下午将那把杀猪刀装进了旧书包里,然后骑自行车到了县医院。逢每周的二、四、六、日允许探视病人,今天是星期一,赵守成成就从后面的大墙跳过去进了病房。 张淑芬正服侍着张三发子吃香蕉,讨好陪笑着,一副低三下四的模样。赵守成推门进来后,她回望了一眼问:“守成,你老叔咋样啊?” 赵守成不紧不慢地坐到床沿上答道:“我老叔在炕上放仰巴蹬呢,水米不打牙的都一宿了。” 张淑芬一听急了,颤声问:“那可咋整啊?” 赵守成安慰道:“没事,大不了上医院呗。我老叔说肋叉子疼,都疼两三天了,呲牙咧嘴的。” 张士全闻听接过话道:“可不是我家三整的,他就是抡了他一下。” 赵守成笑道:“我说是三整的了吗?三儿,好没好?还迷糊?一不二的就出院,这五方六月的都忙,地不能撂着荒着是不?” 张三发子没有将目光与赵守成对接,而是转向张士全道:“迷糊,我一动就迷糊。” 赵守成不再搭话,眨眨眼睛想了一会儿,将裤腿撸起,露出结实的左腿。张淑芬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赵守成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后打开书包,掏出闪亮的杀猪刀,将刀尖儿抵在了大腿上。 “守成,你要干啥啊,吓人唬道的。”张淑芬刚想去夺刀子,却见赵守成将刀尖压进了肉里,慢慢地向下切去,然后再向里拉来。鲜血渗出,血腥味儿似乎也顷刻间冲鼻孔。拉过一寸长后,赵守成将刀拔出,血立刻涌出来,一条条血道与床板相接。张淑芬看得目瞪口呆,她怕见血,她怕赵守成控制不住情绪,再做出疯狂的举动。早有准备的赵守成从书包里翻出还算干净的白布把伤口包起来,然后笑着对张三发子说: “明天六点以前,我在屯子里看不着你们人影,就弄死你们全家,信不?我不跟你废话,说多了我嫌累。哦,还有我老叔也得住院,你们看这事儿咋整?” 同病房的另外几个惊惧地看着。 “守成,你快走,等会儿公安来了指正得抓你。”张淑芬哆嗦着说。 “老婶儿,走,咱们结账去,别管他们。”说完赵守成站起,拽着张淑芬大步走出去。 结完账以后,张淑芬还要去病房,被赵守成拉住了。他一瘸一拐的地向前走着,张淑芬问:“守成,疼啊?” 赵守成咧着嘴说:“啊,抻着刀口疼啊,哎哟哟……嘶哈……” 赵守成在医院的门口要了一辆用来出租的三轮车,将自行车放到里面后,和张淑芬回了家里。 张淑芬心急火燎地奔到屋里后见赵庭禄用勺子挖白糖就问:“你不是肋叉子疼吗?” 赵庭禄不解地看着张淑芬说:“没有啊,我哪也不疼啊。” 他说完按了一下自己的肋骨。 “哎呀,守成说的你肋叉子疼,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这一道我也没细问。守成自己把自己扎了,这孩子啊!” 张三发子在第二天十点多回来时,并没见赵守成的人影,看看家里也并无异样,他舒了一口气。他摸摸自己的牙豁子小声的骂了几句:“你妈的赵守成赵三驴子早晚得嘎嘣一下让车撞死!” 第二六五章 受了侮辱 生活在继续。 追过肥封过垄后,闲暇之季开始被享受。此时天空中云峦又会时时聚起,雨总会不期而至。土豆花开了,悠悠如画,白的蓝的花相连缀着成为一片花海,向远铺展;玉米抽了蓼,摇摇扶风,灰的绿的相拼装着成为一幅织锦,与天的那一堵暗蓝融合。 又是几场雨过后,亚麻熟了。黄色的细茎的亚麻在骄阳下若不堪折,似乎一阵大风就会拦腰扑倒。 王三孩子穿了一件灰秃秃的衬衫,抬头看了一下天,自言自语道:“又是一个热天呢。” 说完,他抓起那没有瓦盖没有驮货架没有链盒的“三没”牌自行车就向外走。赵梅贤叫他道: “早晨没吃多少呢,带上这个大饼子再带一根儿黄瓜,饿了好垫垫。” 王三孩子摆手道:“不用啊,我一咬牙能挺到下午唉。” 这个老实的家伙,说起话来倒有几分幽默。 薅亚麻的男男女女们齐聚在北十字路口,说笑了几分钟后向北驰去。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地十二里的张窝棚,那里有一大片亚麻等待他们去薅。 秦大脑袋——张家窝棚一霸,承包了学校种下的两垧亚麻地。他答应劳动结束后给付工钱二百五十元,均分下来,每个人可得十六块,这样的价位也算合理。看书溂 “二百五十,怎么是傻子数?”一个瘦高个说。 胖胖的外号叫大麻丫的女人哈哈笑道:“哼,不是咱们二百五就是东家二百五,反正有一个是二百五。” 一阵大笑后,秦大脑袋由那边过来。他在众人面前站定后,胖头胖脑地讲了几句话,按人数分段。 骄阳似火,暑热蒸腾。 王三孩子的汗水不住地从身子的各个部位渗漏出来,濡湿了他灰色的衬衫和浅黄的裤子。因为太热,他索性脱掉衬衫,光着膀子干起来,胳膊与肩胛的肌肉就有节律的跳动着,将力道传导到手上。迸溅起的土和亚麻上的灰尘残叶沾到他裸露的身上,不消片刻就将他涂抹成花里胡哨的野人般的形象。 太阳越升越高,天气越来越热。 “六月里数三伏天气炎热呀……啊……我光着膀子薅呀薅亚麻呀……啊……亚麻一薅一大撮呀……累得我腰酸腿有麻呀。”精瘦的王占有唱起来后,一点苦中乐荡漾出,盘旋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王三孩子用力扯下一把亚麻科磕掉土放到一边后,直起腰看着前面,还有一半。渴,渴的厉害。 “各位兄弟姐妹,都歇一会儿,喝水了,会抽烟的抽一口,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秦大脑袋将塑料桶放到地上喊着。看书喇 王三孩子奔过去,待另一个喝过水后就提起塑料桶,嘴对嘴咕咚咚地灌起来。塑料桶装的水有股异味又温热,但他还是全然不顾地喝得畅快。 烟是金黄的凤舞,看起来精美富丽很有诱惑力。王三孩子坐下抽出一支来,端详着笑道:“带把的烟,这时兴带把的了。” 刚才唱唱咧咧的王占有笑道:“还有不带把的。” 他说完把目光扫向那几个女的,旁边的几个会心一笑。 短暂的休息之后,大家又顶着烈日干起来。这次所有人都不说话。 贪了一个小时的晌后,亚麻全部薅完。王三孩子躺倒在土路上,伸展着四肢,哎呦呦地叫起来。 “那个,大家伙累了一大上午了,就、就到咱家吃饭。”秦大脑袋热情地宣布。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王三孩子现在已经饿得前腔贴后腹,所以他腾地跳起来。 一行人随着秦大脑袋到了他家洗涮过后,都分坐在两个桌上。菜品虽然不丰盛,只是豆角熬粉条和尖椒炒干豆腐,但是有酒。秦大脑袋说了祝酒词让大家喝好吃好后就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满酒“叨”菜再满酒,众人吃的不亦乐乎。王三孩子没喝酒,只是一碗接一碗的挑挂面,稀里糊噜向喉咙里顺着面条,将筷子抡着如旋风一般。他的吃相不雅,不但是他,所有劳动的人都像饿了半个月一样,可着劲地鼓腮帮子咀嚼着。 都吃完后,饭碗筷子收捡下去桌子也撤下,众人就等着秦大脑袋来给开工钱。半个小时后,当秦大脑袋进院时,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他。秦大脑袋打着哈哈,说了客套感谢之类的话后,绝口不提工钱的事。王三孩子憋不住问: “东家,我们的工钱……” 秦大脑袋突然变了脸色,厉声道:“啥钱?中午饭我都供了,你还要钱!” 王三孩子哭唧唧说:“我们一大上午薅亚麻,累得跟王八犊子似的,那一顿饭给我打发了?” 秦大脑袋向这边靠了靠,打量着他说:“咋的,你还要报个手啊?” 王嫂孩子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好一会儿,才哆嗦着嘴唇说:“我啥手啊,我就是要工钱。” 秦大脑袋趋前一步,几乎要贴上了王三孩子:“你他妈叉的,别人不说话你说话,咋的三头六臂呀?妈的叉的我秦大脑袋还真没碰上你这样的人呢。” 王三孩子挨了骂,脸上挂不住,反问道:“你跟谁他妈他妈的。” 秦大脑袋瞪大眼睛,凶恶恶地说:“跟你呀,咋的?不服过来溜溜,我不但骂还要我打你。” 他说完,扬起巴掌打向王三孩子,只听啪的一响,王三孩子将手捂到脸上。王三孩子尿尿叽叽地骂道:“叉你妈的,你打人。” 未及他将手拿下,秦大脑袋的另一只手扬起,然后是重重的一扇,登时沉闷的一响,王三孩子的脸上立刻现出五道指印。 “别打了,不要工钱还不行吗?这大热的天儿别把人打坏了。”那个胖乎乎的叫大麻丫的女人拖着哭腔,劝阻着三孩子,“回家,回去好好睡一觉,睡完觉就啥事没有啦。走走,别拧梗了。” 王三孩子被推出了院子。 钱秦大脑袋不过是半夜吃柿子专拣软的捏,然后杀鸡敬猴。不想这招还真管用,每个人都面面相觑后,默默地走开了。 第二六六章 英雄凯旋 觉得晦气觉得受了辱没受了欺侮的人们回到村里后迅速把三孩子挨打的消息散播开。赵守成听说后怒气冲冲跑到王三孩子家,见他正躺在炕上仰面看房笆,面色凝重。赵守成进屋就骂道: “你个完犊子玩意,薅了一大半天亚麻没得着工钱也就算了,还让人揍一顿。你们这帮都完犊子,熊了熊了的就在家炕头章程。起来,跟我弹治那家伙去。” 赵梅贤说话的声音都岔了:“可拉倒,咱们不要那钱了,要那点钱也发不了家。” 赵守成斜眼看着赵梅贤道:“不是那回事呀,钱可以不要这口气可咽不下去。大姐夫,你就是熊蛋包挨欺负的命。” 王三孩子一时火起,腾地跳下地向外冲去。赵梅贤拉他道: “祖宗啊,你消停点。” 王三孩子一甩手,将赵梅贤拨拉了一个趔趄说:“滚犊子,别管我事。” 说完,他气昂昂的窜出去,抓起他的“三没”牌自行车猛地跨上,一哈一用力便飞将出去。 赵守成连着眨巴几下眼睛抿嘴笑了。赵梅贤惠无奈地说:“这可咋整啊,不行我得找梅波去。” 赵守成出了大门紧蹬几下尾追过去,那根绑在驼货架上的榆木棒子咯拉咔啦的作响,在铁梁上震动着。 下午三点多是最热的时候,赵守成和王三孩子的衬衫儿都被汗溻透了。 在秦大脑袋家门口,王三孩子跳下车,挥舞着短胳膊骂道:“秦大脑袋,给他妈叉的我出来,叉你妈的,不给工钱还打我,你是人叉的吗?”看书溂 过了三两分钟,睡眼惺忪的秦大脑袋被骂了出来。他扬起裸着的胳膊,刚想向王三孩子身上击打,猛地瞧见赵守成正虎视眈眈地看他,便收回手去。赵守成进前一步,笑着问: “认识他吗?听他说给你干活不给工钱。” 秦大脑袋见赵守成微笑着,就将底气提了上来,答道:“没给,咋了?” 赵守成收敛起笑容,突然间摆拳捣向秦大脑袋的面颊,紧接着又一记摆拳捣向另一侧面颊。秦大脑袋被打懵了,他转了两个圈后,像狗一样扑向赵守成想要与他扭打,赵守成岂能让他抓住,但见他灵巧地侧身闪过,然后抬起右腿,用膝盖猛地撞击秦大脑袋的小腹。可怜的秦大脑袋,噔噔噔的后退着,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赵守成绕到他的后面,在他向上爬起的那一瞬间飞起右腿踢上去。这次赵守成长了心眼儿,没攻击他的要害部位,而是踢在他的肩上。秦大脑袋被踢后向左前方扑去。他几次要爬起,几次又被踢倒,最后秦大脑袋半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起来呀,你章程呢?” 秦大脑袋愤怒屈辱的目光掠过来,赵守成回身从自行车的货架上抽出一米多长的榆木棍,与他对视。秦大脑袋终究敌不过赵守成的带有杀气的目光,将头垂下。 一两分钟后,秦大脑袋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说道:“你等着!” 赵守成将手里的棒子晃了晃,笑道:“我等你十分钟,你去取菜刀取斧子拿棍子,再不找你哥兄弟。” 之后的十几分钟里,秦大脑袋的屋子里是一片吵嚷声,却未见他走出半步。 估摸时间已到,赵守成抓起自行车对三孩子说:“时间到,走。” 他抬腿跨上车子,再左脚支地右脚背将脚蹬子提上半圈,然后用力蹬下,自行车便箭一样飞出去。王三孩子慌忙用双手扶车把,左脚踏在脚踏板上,右脚猛蹬地面也跨上自行车飞骑而去。 他们飞出村口二里地许,迎面突突的一辆四轮车开过来。赵守成慢下自行车道:“大部队来了,姐夫,别骑那么快了。” 赵守业开着的四轮车停在了前面,郑家的年轻人和赵守森从车厢里跳下。赵守业大声喊道:“给他干了?” 不等赵守成回答,王三孩子兴冲冲地说道:“干了,那家什的三下五除二,秦大脑袋咣地趴地下了都没容空。过瘾,叉他妈的可解我的恨了。” 赵守业忽然来了兴致,问道:“大姐夫,咋干的?你比划比划。” 王三孩子放倒他的“三没”牌自行车,伸胳膊踢腿儿的学着赵守成打秦大大脑袋的样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后,上车,向回驰去。赵守成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好像英雄凯旋一般。 第二六七章 咋进了你们这狗窝? 王亚娟找到赵守业时,正是第二天的中午。将赵守业叫到房山的阴凉处后,她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二掌包的,你能耐大了,学会干仗了,还开车去了,咋没开坦克去?” 赵守业支支吾吾地说:“不是,是我三娘让我拉他们去的,说怕三驴子挨打。” 王亚娟竖起眼睛:“让你去你就去,让你死你也死去?还不是干仗,不是干仗是啥?都拎着棍子棒子的,那不就是打仗吗?人说老郑家是窝子狗,你也学老郑家当窝子狗?我问你,真要打起来你伸不伸手,我就问你伸不伸?” 赵守业缩着脖子思谋了一会儿,说:“那要打烂桃了,备不住伸手。” 王亚娟道:“都是窝子狗,咋进了你们这狗窝了。” 王亚娟的声音很大,被赵庭禄听得真真切切。他抑制住笑小声说:“这真是的,哎,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啥婆婆啥儿媳妇儿,好啊。” 张淑芬眼睛一瞪骂道:“滚王八犊子,我就那样?” 王亚娟批评了几句后说道:“叨个趁凉快跟我爸上我大姐家拉稻糠,记住没?” 说完,她缓缓的向大门外走。赵守业喊道:“吃完饭走呗。” 王亚娟回头轻咬着嘴唇说:“我不在你家吃,你大哥在家呢,大伯子拉撒的别扭。上我家吃,要不然你又该不玩活了。” 王占坤是个爽快人,他说要和赵庭禄对砍,不找媒人,于是就在半个月前和赵庭禄商妥了彩礼的数目,结婚的时必备的物品。赵庭禄很大方,答应给三千元彩礼外带一辆自行车,一台电视,一块手表,一架缝纫机还有四铺四盖,至于家具器皿一样也不会少。赵庭禄说现而今不像以前了,除了吃穿之外还有剩余,明年结婚一点儿饥荒也不拉。就算拉饥荒,咱也得三九天扭秧歌咬牙浪,孩子就结一回婚,得让他舒舒心心不能委屈他。谁见攒土打墙攒钱娶媳妇了?不都是张张罗罗跑东借西求亲靠友,咱不争争讲讲就像让市场买东西似的。张淑芬讥诮他说,小牛叉吹得叭叭响,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既然对砍成功,赵庭禄就让赵守业和王亚娟去城里买了东西,并选择吉日请了王占坤和他的亲朋好友到自己家去会了亲家过了礼。赵庭禄没有计较过礼和取礼这样的细节,他觉得娶个媳妇不在那三瓜俩栆的;况且新近时兴取礼,要是去王家过礼,反倒让人笑话。取礼那天赵庭禄请了李宝发等一干头面人物给自己壮排场,也请了自己的好朋友李久发给自己站脚助威。过了礼后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赵守业和王亚娟就不再半遮半掩很自然地出入对方的家中。 现在,赵守业颠颠地跟在王亚娟的屁股后讨好地问:“啥时候去?那你去不去?” 王亚娟回转身站住,说:“你愿意啥时就啥时去。” 赵守业把目光定在王亚娟光洁的脸上,说:“我现在就去。” “洗干净的,别像个灶王爷似的,我先走了。”王亚娟说完,扭头走开。 “二哥。”赵守业着声音看去,见赵守成从东边过来。 他晃着脖子迎过去问:“你干什么去?” 赵守成道:“二哥,你明有事没?” 赵守业马上回答道:“等会儿上王亚娟家。” 赵守成成哈哈地笑道:“明天,明天有事没?” 赵守业料定他必有事情,就回应说:“没事,你要干啥?” 赵守成说:“明天薅亚麻。” 赵守业疑惑地问:“不是过两天吗?” 赵守成答道:“怕下雨。” 赵守业点头说:“啊,行,我明天帮你薅。” “都包出去了,你就开车往回拉,再帮我送。”赵守成顺手摘了一片“麻麻果”肥大的叶子用两手拍了一个响后说。 第二六八章 送亚麻 赵庭喜春天时种下的两垧多地亚麻长势喜人,现在到了收获之时。他和赵守森雇人薅、摔、打包后用赵守业的四轮车拉着去乡上的亚麻厂。 四周的天上好像长了毛。 送亚麻时赵庭喜没跟出去,他和赵守森在家收拾杂碎的亚麻筛选亚麻籽。赵守义和赵守成虽然去的并不晚,但亚麻厂的大门前还是排起了很长的车队。赵守业簇新的四轮车在大马车队中很显眼,透出了几许的气派,所以赵守业很得意。 由专厂扩建的偌大的亚麻厂的南侧是存储场地和沤浸池,北侧是梳麻车间,大地秤上正有马车赶上去。 赵守业摇晃了几下裸着的肩膀,说:“前面还有七八辆车呢,这得啥时候轮到咱们?” 他只是很随便的一说,但赵守成却当了真,他探着脖子向北侧的办公室望望,说:“再不,找找人?” 赵守业说:“拉倒,等你找人把人找着了也到咱们号了。” 赵守成点点头道:“也是。” 前面的马车在已点一点地向门口挪,赵守业也尾随随着一步一步地把车向前开进。看书喇 炙热的太阳是肆无忌惮地烤着,像要把人晒冒油一样。 前面有一辆马车进去了,赵守业看到了希望。没有熄火的四轮车嗒嗒地欢快地唱着,赵守业也随着微微地颤动。 忽然间,从侧后赶上来的一辆马车停在那他们的南边。坐在翅膀上的赵守成一下子警觉起来,大瞪着眼睛看那辆车和车旁站着的那个二十七八岁的壮实的小伙子。赵守成认识他,他叫大毛子。 过了十几分钟后,称完车马重量的一辆车从大门里出来,于是前面的马车赶进去。正当赵守业业欲向前提一个车位时,大毛子突然指着赵守业道: “你停停停,我跟厂长打招呼了,我先进。” 他必须把车赶到这侧来,若不然里边的车无法通行到外边的大道上。赵守成附在赵守业的耳边道:“二哥,上。” 赵守业不怠慢,迅速地将车启动。大毛子见赵守业没听他的指挥,便破口大骂道:“叉你妈的小叉瓤子子,你听没听见让你停车?” 赵守成从车翅膀上跳下来,逼近大毛子问:“你骂谁?你加塞儿还有理了?” 赵守成本想和他理论,却不料大毛子扬起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并骂道:“你瞅啥?你个小犊子。” 赵守成登时火撞上脑门子,一股邪恶的要弄死他的念头奔涌出来。他不答话,只攥紧拳头,猛地捣向大毛子的鼻梁。向撞在棉花团上的感觉过后,赵守成看见血由他鼻孔流出来。他不给大毛子以喘息的机会,抡起右拳斜兜向大毛子的太阳穴。被重重的一击后,大毛子踉跄着向一辆马车的箱包靠过去,然后靠住手捂着脑袋大口喘气。趁着这个空档,赵守成急转身把插在麻包空隙里的木棒抽出来,怒视着大毛子。喘了一口气的大毛子叫骂着冲上来,被赵守成一脚踹在小腹上,于是大毛子后退着依靠在亚麻包上。 赵守成微笑着说:“还有啥章程使出来,使出来。” 他垫掂着手里的木棒。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两分钟之内,便是那样的惊心动魄。赵守业很纳闷,这棒子啥时候插进麻包里的? 大毛子抹了一下鼻子下面的血,料定再动手还是吃亏,就装横道:“你等着!” 赵守成笑道:“我等你?我没工夫等你。” 赵守业和赵守成将亚麻过了秤验了等级卸了车再将车称重后去,又办了手续交票据取了钱。赵守成以英雄般的姿态面对人们的目光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和荣耀。大毛子是乡里的一霸,今天被打趴下了。 从财务室里出来,赵守成又坐到了车翅膀上,对赵守业道:“开车!” 赵守业问道:“不等大毛子了?” 赵守成拍了一下赵守业裸着的肩膀说:“你傻呀,乌泱泱的再上来那一堆,我能干过吗?” 赵守成的话有道理,好汉不吃眼前亏。 突突的将车车开道大路后,赵守业大声问:“你给验麻的多少钱?我看你往他兜里塞了的。”看书溂 赵守成没说,只是怪模怪样地笑了笑。 回到家里后,赵守成吁了一口气。他不知道他们刚走出两个小时后,大毛子就带了五六个人手持棍棒,气势汹汹的赶到了亚麻厂,扬言要打折赵守业的腿。过了两天赵守成听说后,很邪性地笑道: “两个小时后才去的?没等到八月十五去,不算晚。” 因为在这不到十天里赵守成打了两仗,郑桂琴就有些忧虑,她怕哪天这个混蛋又生出事端来,就找赵庭禄商议,想让赵守成入冬时参军入伍,去接受部队的管教。赵守成自是十分的期许,他对战士的生活充满了向往。 第二六九章 她来信了 “大哥,你的信。”赵梅芳一脸诡秘地扬着手里的信件撞进门说。 赵守志正懒洋洋地在炕上放着仰巴登,听妹妹这么说,慢条斯理地答道:“放那。”看书喇 赵梅芳将信放到炕上问:“大哥,我看行不行?” 赵守志一本正经地答道:“私人信件,未经允许,不得拆阅。” 赵梅芳生气了,撅嘴道:“不让看就不让看呗,跩啥?” 赵守志依旧仰面道:“鸭子尚有三跩,何况人乎!” 赵梅芳愈加不满:“我再也不跟你取信了,就算李三大爷把大喇叭喊漏了,我也不去。” 赵守志侧脸看赵梅芳嬉笑着说道:“谁让你去了呢,这么几步远的道,我也不是不能走。” 张淑芬将手中的大蒲扇啪地拍在赵守志的腿上道:“净逗,一会儿又逗哭了。” 赵梅芳被母亲的话壮了胆,抓起信件哧地扯开,然后扯出信读起来: 守志: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儿放假又二十多天了。 那天你帮我搬行李时,把钢笔和笔记本儿落在我这儿了。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保管的。 回家那天我本打算…… 赵守志不等赵梅芳念下去,猛地起身夺过信,瞪眼道:“去去去,天热,哪凉快儿哪去。” 赵梅芳先是一愣,旋即开心地乐起来,眼含深意地看着哥哥问:“谁的信?” 赵守志回答道:“我的。” 赵梅芳侧身坐在炕沿上说:“我知道是你的,我说是谁写的。” 赵守志没有答复,转身到里间屋。在里屋子的柜上,赵守志盘腿坐上,继续读道: 我本打算和你一起走的,可刘玉玲非要拉我先行一步到她家里。我和她是好朋友,无话不谈,所以不好拂逆她的心意,就依从了她。 刘玉玲很有意思,她总是向我打听你的情况,事无巨细。看情形,她对你很感兴趣。她还说过,她舅舅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如果你以后不想进教育部门,可以找她帮忙。当然,我知道你是不会找她的,因为你有一颗骄傲的心,还有你说过你不大喜欢她。 好了,我们不说刘玉玲,说说我自己。 回家后,我去看了我大表哥,在那儿吃了青海棠果。海棠果还没有熟,把我的牙都酸倒了。我大嫂也就是你大姑说我们家守志就愿意酸果子,看他咯嘣咯嘣地,腮帮骨都冒水了。 守志,我妈说看见过你,夸你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还仁义厚道不耍滑取巧,我也觉得是。四月份时你们系的王春雷被大家孤立,只有你还和他来往,所以他和别人说只有你不歧视人,不小看人,是值得信任的同学。不过我侧面打听了,王春雷还有一些明显的缺点,所以我提醒你,要提防他。 我毕业了,下学期开始就要去上班当老师。说真的,我还没念够书,可是没有办法,人不能当一辈子学生。明年的四五月份你也要实习了,真快。 河沿又涨水了,河汊子里鱼很多,你要是能来,我们就一起去抓鱼。 好,别的话不说了,希望能希望见到你。 此致 礼 于爱莲 1987、8、6 赵守志将信读完后腾地跳下来,看了一下四周后莫名其妙地笑了。他将信塞进信封里,然后大声喊:“赵梅芳。” 赵梅芳闻声过来问:“干啥?” 赵守志道:“扒土豆去呀。” 赵梅芳饶有兴致地说:“行。大哥,是不是于爱莲来的信?” 赵守志思忖了一会儿道:“你咋知道?” 赵梅芳得意地说:“大姑说的。” 赵守志哦了一声。 于爱莲给赵守志的信不多,因为不他便能清楚的记得他的称谓变化:第一次时,叫他赵守志同学;第二次称他为赵守志;第三次直至现在都叫他守志。这种称呼上的变化,是不是意味着心理上微妙的变化呢?赵守志凭感觉可以认定,是。 现在,赵梅芳催促道:“走啊!我穿完破鞋了,走。” 穿着旧白背心破了一个洞的蓝裤子的赵守志低头看了看,笑道:“嗯,这鞋可真是够破的了。” 他的不怀好意的一笑,让赵梅芳一下子反应过来,她瞪起眼睛扬起拳头砸在赵守志的身上道:“你才是哪,你是大破鞋大大大破鞋。” 张淑芬妈道:“还行那样说话?” 赵守志拎着塑料胶带编织的提篮儿走出房门后,用手遮了一下阳光,道:“还挺热的啊。梅芳,把四股叉拿着。” 赵梅芳寻了一圈,道:“没看见四股叉呀,就看见葱叉了。” 赵守志逗笑的兴致又起来:“死心眼子,非得找四股叉,看着啥拿啥。” 但赵梅芳没有理她,因为她的注意力在赵守业的身上。满脸油污的赵守业专心地摆弄着齿轮,不去理会赵守志和赵梅芳。 赵梅芳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小黄格子的衬衫和刚及膝的淡裙子将她衬托得如雨后的月季花。现在,她拿过葱叉子,跟着赵守志来到大街上后,她回望了一眼,道:“昨天晚上蚊子给我叮了好几个包。” 赵守志斜眼看着妹妹的胳膊说:“都钉纱窗了,咋还有蚊子呢?” 赵梅芳回道:“八成从门那儿跟进的呗。” 赵梅芳热烈地与哥哥讨论蚊子的话题,说蚊子就愿意咬她,说蚊子一嗡嗡她就睡不着觉,说蚊子已到白天就藏起来。 “大哥,我再上学不用骑自行车了,就坐车去。”赵梅芳终于把话题拐到了上学这件事上来。 赵守志知道妹妹的心思,就顺着她的话道:“还你们上学好啊,不用带粮,还吃大米白面。重点高中啊,哥比不起你呀。” 赵梅芳被重点高中录取后,赵庭禄很是骄傲了一阵子。虽然他没有逢人便讲,但脸上的神色已昭昭然显露出他内心的情感。 “哎哟,这是我们家祖坟冒青气了。”当别人真诚或假意逢迎他时,赵庭禄这样说。 赵梅芳也要骄傲也自豪,她完全喜形于色,不做一点的掩饰,她还小不谙世事。 赵守志现在半真半假的这么一说,赵梅芳得意地笑起来,道:“大哥,我听说宿舍里都是单人床上下铺的。再过三年我也上大学了,啷个哩个啷个哩个啷啊小二郎……” 赵梅芳欢乐地唱歌时,赵守志没有打断她,任由她得意地唱下去。赵守志猜想此时的赵梅芳眼前必定有一幅绚烂的图景,那里面充满着她的希望、向往以及朦胧的对爱情的构想。他忽然想起于爱莲,一种异样的情感窜生出来占据了他的心头。好像应该去大姑那里,和她一道在河汊抓鱼。 “大哥,赵守成上大庆干活去了,伺候瓦匠。三娘给他骂了,说他三天不干仗两天早早的,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三娘说让他去当兵呢,让他上部队锻炼,我看赵三驴子还挺愿意去呢。”赵梅芳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赵守志和赵梅芳扒完土豆回到家里后,正好看见郑桂琴坐在炕上和张淑芬大吵大嚷,语气里有十分的担忧和八分的气闷。她在说赵守森。 赵守志没有认真听,他转了一个圈就出去了,蹲在后面的房跟前左张右望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赵守森要结婚了,女孩是小李屯的,由大姑介绍过来。他忽然想起于爱莲,她现在怎样? 第二七0章 遇见了叶安军 以后的几天,赵守志哪也没去,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应了节气,八月八号这天好像不那么热了。 “守志,你上公社买点肉,今天包饺子抓秋膘。”张淑芬吩咐着赵守志。 赵梅芳马上“欠登”似的接过道:“妈,我也去。” 张淑芬嗔怪道:“你去干啥?死热荒天的,你大哥还得驮你。” 赵梅芳的理由很充分:“我去看着我大哥,省得他买死猪肉老母猪猪肉,再说我还得上老师那儿去录取通知书呢。” “取录取通知书才是你要去的第一件事,还看着大哥买猪肉。净‘褶’着说!”赵守业的话点中了赵梅芳隐秘的心思,她骂道: “二掌包的,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赵守业洋洋得意,为自己的聪明。 “守业,等会儿告诉王亚娟,让她叨个上咱家吃饺子。买二斤多就行,多了该坏了。”张淑芬对赵守业也是对赵守志说。 赵守业噌的跳出向外奔去。张淑芬问:“嘎哈去?” 赵守业道:“我找王亚娟去啊。”他的话音刚落,人已出门。 赵守志推出自行车到后面的道上,骑跨着做出欲登蹬的姿势,说:“梅芳,你先坐上。” 赵梅芳一撇嘴道:“我后上,你先骑。” 向前一路飞奔,车子到乡政府前面的小市场上。赵守志刚要下车,赵梅芳急切地说:“先取通知书。” 赵守志哈哈地笑着又向西边骑去。 录取通知书买了肉后,他们刚要离开,一个声音从乡政府的院内传出:“赵守志。” 这熟悉的声音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听到了,他欣喜地循着声音望去并喊道:“叶安军。” 从高中毕业起,他只见过叶安军三次,一次是考上师专那年的冬天拎了四盒礼去答谢叶吉平,一次是在路上偶遇,上一次是在去年夏天开学前他的婚礼上。叶安军从院子里走出来,问道:“你干啥呢?” 赵守志扬了扬手中的塑料方便袋说:“我妈让我买肉,说抓秋膘,今天不是立秋吗?” 叶安军恍然大悟:“对对对,我们家不是买没买?这是你妹妹,我以前常看着过她。你咋老也没上我家呢?我二月份和迎冬上你们屯子喝酒时还到过你家呢,迎冬还问你干啥去了,你妈说不知道嘚瑟哪去了,说让你妹妹去找,我没让。” 赵守志听母亲说起过这事,所以微笑着不做回答,他不好说没时间去,那样显得虚假;又不好说不想去,那样会让叶安军难堪。停了一会儿,赵守志道: “那天我去我大爷家了,回来时你们走了。哎,叶迎冬毕业了?” 叶安军抚掌说:“毕业了,再开学上中学当老师。我家叶迎冬去你家时还问你妈你啥时回来呢,还说你妈特干净又和蔼可亲。”看书溂 赵守志一阵感动,竟鬼使神差的问道:“她还好吗?我有一年多没见着她了。” 叶安军的脸浮现出诡秘的微笑说:“你上学她也上学,碰不到一起。哎,今天你有事没有?” 赵守志迟疑了一下道:“没、没啥事啊,就是买肉。” 叶安军立刻接过道:“得,正好我今天也没啥事儿,你就上我家坐一会儿。老妹儿,肉什么的你拎回去。骑车小心!” 赵梅芳看看叶安军,又看赵守志,一副犹豫不定的神色。 “还请示啊?回。”叶安军将车把交给赵梅芳。 赵守志不好再推却,那便是不恭,于是道:“你先回去,告诉妈我上同学家。” 叶安军补充道:“吃饭别等他。” 赵梅芳上自行车走了。 待赵梅芳走远后,叶安军转身到肉摊前称了肉,又买了点儿凉皮干豆腐和五香花生米。赵守志凭直觉感到今天叶安军要留自己吃饭,便又不好多言,就默默的看着他买东西。 买完东西后,叶安君很是滑稽地摆了一下头道:“走。” 赵守志哈哈一乐说:“那年在小卖店买完面鱼时,你就这个动作。” 第二七一章 不是故意的 沿着熟悉的街道到叶安军家门前后,叶安军边踢大门边喊:“叶迎冬,出来。” 叶迎冬闻声,从房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却只看了一眼,又倏地缩回去。随后又一个人影从门里闪出来,是叶安军的怀有身孕的媳妇。 “哎呀,赵守志。我们家安军老念叨你哪,还一个劲儿的说你放假了也不来,也不咋的那么忙。” 虽然辨别不出她的话是真实的表述还是夸张的寒暄,赵守志还是笑着说:“嫂子,我今天这不来了吗?以后可是常来常往啦,怕要把门槛子都踢破了呢。” 嫂子是响快的爱开玩笑的人,她回道:“没事,明天把门槛子鱼鳞铁包上,你就使劲踢。” 随即,她哈哈哈地笑起来。 赵守志被让到东屋后,他礼貌地问候了母亲和父亲,然后坐到椅子上。叶吉平和赵守志说了几句话后,起身到前面的道上,他是给赵守志和叶安军一个空间。赵守志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和叶迎冬找他的情形,不免感慨道: “叶老师有白头发啦。” “那可不,一晃儿咱们毕业三年多了。”叶安军说。 叶迎冬穿着白底水粉小花的短袖衬衫套着米黄色褶裙儿蹬着凉鞋过来后,有点羞涩地抬眼看了一下赵守志道:“今天你咋这么闲着呢?” 赵守志略微有点慌乱,答道:“你哥生拉硬扯的不来不行啊。” 话一出口,他马上意识到不妥,就极不自然地扭动了几下身子。他的窘迫的情状被叶迎冬不无遗漏地看在眼里,于是她抿嘴微笑道: “要不,你就不来了?” 赵守志愈加慌乱道:“不是,我来、我……” 叶迎冬咯咯笑出声来,她的肩头也随着微微地颤动,愈显出她的清爽清扬。 赵守志镇定了一下自己,让自己恢复惯常的状态后,说:“我平时上学,放假了又懒得动弹,所以就不常来。不过说真心话,有时还是有一种冲动,想过来看看。” 赵守志说完,将目光投向叶迎冬。叶迎冬此刻慌地将目光避让开,不与他对视,脸上好像也微红了。 赵守志并非言不由衷,他在先前的确这样想过。 “叶安军,买肉干啥?”嫂子大声地问。 “包饺子,立秋了,抓秋膘。”叶安军答。 “我去剁馅儿。”叶迎冬抬头看了一眼后,转身向堂屋走去。 “第一次这么积极主动。”叶安军笑道。 叶迎冬回头睁大眼睛说:“我啥时候干活不积极主动啦?” 叶安军连忙辩解道:“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头一次张罗事儿。” 嫂子喊:“安军,你和面。” 叶安军忙不迭地几步跑到外屋,那么现在赵守志就和叶安民聊着各自学校里的事。 外屋忙碌得越欢,赵守志心里越乱。他趁叶安民停下的空当起来到外屋对母亲说:“大娘,都十二点了,我该回去了,太晚了我妈该惦记了。” 叶安军闻声直起身掂着擀面槌儿挽留道: “哎,别走了,我就是为你买的肉和菜。再说了,你回家一个大伯子拉撒的嘴都张不开,多不自在!我诚心留你,你就别客气。” 赵守志不好再推却,就说:“那我就留下?” 叶迎冬一边捏着饺子,一边说:“留下,我大哥是真心实意的。” 叶安军看着妹妹说:“你不也是真心实意的吗?” 既然如此,赵守志便不再心神不定。他重又回到东屋里坐下后,继续与叶安民胡扯乱拉,倒也轻松。 破天荒地叶安军吃完饭后洗了碗,这很让嫂子觉得怪异,就问他道:“今个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呢?” “这不是来客人了吗,给你个面子好显得你持家有方。”看书喇 他随即眨眨眼又呶呶嘴。 嫂子不明白,便问道:“啥意思?” 叶安军凑过来小声地对嫂子说:“让迎冬和赵守志上西屋。” 嫂子略一思忖后,拍了他一下笑道:“守志,你和安民到西屋,那屋有电扇。迎冬呢?迎冬——” 叶迎冬拿着抹布从东屋里钻出来问:“折呢,啥事?” 嫂子呶呶嘴道:“问你哥。” 按照叶安军的意思,赵守志被让到了西屋。西屋的格局与东屋一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唯一不同的是后窗子安了钢筋。 西屋的陈设温馨,又有现代的气息,一个三开的大立柜,一个电视柜,一对镀锌的钢管沙发,一台缝纫机,一台电风扇,帘布苫着电视、缝纫机和沙发,便显出女主人分外的整洁与勤快。 “老姐,那次你上老姨家没问三姨啥时候来吗?”叶安民问。 “没问呢,上回来信不是说好过了三伏天来的吗?”叶迎冬答道。 她背靠着墙斜坐着,眼睛看看叶安民,然后又看看赵守志。 赵守志在现在已完全地放松了自己,他天性中的洒脱的一面又显露出来,于是笑道:“哈哈哈……” 叶迎冬以为是笑自己,就问:“你笑的是什么吗?” 她的腔调柔柔的怪怪的,有点像港台电视里的对白,可细听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我是觉得你细致文静,和以前大不一样,真是窈窕淑女的形象。” 叶迎冬明显的脸一红反问道:“我以前就不像淑女了?” 她说完抻了抻衣襟。这动作看似是不经意,却透露了她微妙的内心。 赵守志连连摆手道:“你以前也是淑女,就是以前敢说敢做,有点像傻小子。那时候我就琢磨,这孩子以后找不着婆家。” 叶迎冬故作生气地站起走近坐在沙发上的赵守志问:“你再说一遍,我还像傻小子?哪管你说我像假小子也好听点。” 赵守志仰起脸,目光由叶迎冬胸前高耸的双峰中间掠过,落在她清爽的脸上道:“傻小子是爱称,比假小子好听多了。” 话一出口,他立刻学得不妥,但已经晚了。叶迎冬的巴掌扬起,不轻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你还挺会说话的,本姑娘不怪你。”她笑着说。 没有惹恼叶迎冬,赵守志胆子便大起来:“叶迎冬,你现在和以前真的不一样,如出水的芙蓉清奇又妩媚,刘晓庆都不如你漂亮!” 赵守志与叶迎冬现在开启了笑闹的模式,叶安民倒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 胡乱地收拾完灶台的叶安军走进来,笑道:“还挺热闹的呢。哎,那回上城里开会,你说碰到谁了?我碰到我们班吴志全了,他说王文江当兵考上军校后分到云南当排长了。这阵在边境那块儿,天天打枪放炮住猫耳洞。对,《血染的风采》唱得就是他们的事。” 赵守志回忆起来了,他说:“王文江好练武,前空翻鲤鱼打挺什么的都会。那天我在别人家看电视时,见那些战士都踩着脚窝巡逻,稍不注意就爆炸了。” 由此,叶安军和赵守志热烈地谈论起高中时代的人和事。 叶迎冬时时抱以一个会心的微笑,也插话让他们解答不明白的地方。她在听故事,并以此勾画出几年前赵守志的形象。 “哎呀,那时吃一顿馒头喝一口汤,都是饕餮大餐哪。”赵守志感慨地说。 “饕餮这两个字我认识,就是不会写,你写一下看看。”叶迎冬接过话道。 赵守志从沙发上站起来,在缝纫机上寻到一小节粉笔蹲下。叶迎冬饶有兴致地站在他面前,看他如何下笔。赵守志看见眼前叶迎冬的双脚,就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饕餮……赵守志自语着,然后写在砖地上。叶迎冬微俯着身子,仔细地品味着,轻轻拍手道: “你的粉笔是写得还不错呢,我们专门有写字课,可是我怎么练都写不好,勾勾巴巴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赵守志受到叶迎冬的夸奖心里暗暗高兴,脸上随即也浮现出笑容来。他正欲直起身,却不防屁股顶到墙上,反作用力让他猛地前扑,突然将脸贴到了叶迎冬的胸脯上,同时双臂也本能地怀上了她的腰肢。在那一刹那,叶迎冬欣赏的笑容僵住了,旋即脸色突地涨红,目光迷乱乱的由赵守志的头上飘过,又投到嬉笑的叶安军的脸上。 也就是那么几秒钟,赵守志慌乱地收回手臂,直起身咧着嘴不知所措地看他她。 “你流氓!你占我便宜!你……你道貌岸然……伪君子!”叶迎冬斥责他后,气咻咻夺门而去。 赵守志瞪着眼睛站了一会儿,对叶安军说:“这事整的,我真不是流氓,我、你来试试。我就是一起身忘了,我……” 叶安军看着语无伦次的赵守志安慰道:“没事没事,你别往心里去,叶迎冬就那样,扬风炸庙的好使小性子,都惯的。” 他说着,到墙前蹲下,再猛地起身。像赵守志一样,他的屁股顶到墙上,反作用力将他弹出去,差点没扑倒。有了这个实践后,叶安军信心满满地跑去找叶迎冬,向她解释。过了一阵儿他过来,气昂昂地说: “这个死丫头片子,油盐不进,就咬着你是故意的,可咋整!赵守志,别理她。” 赵守志很无奈,就委屈地重复着那说过好几次的话:“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猛一起身,然后撞屁股了。” 赵守志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叶安军心里一动,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再过去,看她还咋说。” 叶安军往返了几次后并未得到满意的结果,叶迎迎还是揪住不放,坚持认为赵守志是故意占她便宜。 赵守志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而做错了事又没得到原谅,就尴尬得手足无措,于是他想尽快地逃离叶家。当赵守志推叶安军的自行车向大门外走时,叶迎冬由子里探出头来,莫名其妙地笑了。 第二七二章 是我故意的 赵守志一路骑行着,一路想着心事,就感觉转瞬之间进了村子。看书喇 王秀杰拦在前面,神情凄切地喊:“守林,咱们家柴禾垛着火了。” 赵守志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赶紧跳一下车子,哄他说:“王秀杰,我是赵守志不是赵守林,赵守林回家了,正打双人床呢。回家,啊!” 王秀杰直直地盯着赵守志道:“这孩子,真俊!” “回去,再不回去赵守林该生气了。”赵守志说。 王秀杰真的转身向回走了,一只鞋趿拉着,呱哒哒地打着脚后跟。 赵守志哀怜地看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和自己同岁,今年二十二了,如果守林大哥还活着,他们的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 赵守志回家后躺到炕上,不断地回想。他忽然回忆起去年夏天到叶安军家参加他婚礼的情形。那天他和叶迎冬还有另外两个小女孩在叶家前面六十几米外的小树林边上闲说话,说得不亦乐乎。他记得有个叫陈思静的,总是叫叶迎冬为三姐,并且问她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说到高兴处,叶迎冬忽然笑问道: “赵守志,我给你保媒啊?” 她停下来,注意观察赵守志的脸,好像要从中发掘出点什么来。不等赵守志回应,她嬉笑着又说道:“这个女孩你保准满意,嗯……裘皮大氅两排扣,一条大辫甩在后。大眼薄皮高鼻梁,高跟皮鞋走八方。怎么样?你要是同意我就给你介绍。” 此时,赵守志正靠着一棵碗口粗的树坐着,一只腿向上蜷曲,另一只叠压着,脚尖勾着懒汉鞋,一下一下地翘动。 那个叫陈思静的,忽然浅笑起来,眼睛看着赵守志。赵守志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仰脸向天,好一会才说:“我知道她姓——魏,叫魏宝娟,喂饱圈嘛,你们是好朋友?对,同吃同住同劳动,形影不离,不分你我。哈哈哈……还给我介绍对象,你自己还没有呢。我知道你喜欢谁,就那个,我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你心窝。当我悄悄走到你身边,我看到你不知所措。” 叶迎冬问:“我才不喜欢他呢……哎,你是谁的火呀,还走到我身边!看我一盆水给你浇灭了。” 叶迎冬说话时,上前,迅疾地扯过赵守志勾在脚尖上的鞋子,刷地撇了出去,之后,咯咯笑着跑开。赵守志抹着下巴,坐着晃了一会脚尖,站起来,单脚跳着到十米外的鞋子前穿上,再向叶迎冬快步追去。 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现在,他没再多想扑到叶迎冬怀里的事,一切都听凭自然。 正在他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想着要不要将自行车还给叶安军时,却见叶安军满头大汗地撞了进来。他问候了张淑芬后,直通通地对赵守志说:“走,上我家。” 赵守志知道叶安军所来还是为昨天的事,就不声张,乖乖的与他出来,一路骑行着。 在大门口,叶安军嘱咐道:“她说啥你都听着,老实地认承,明白没?” 说完他诡秘地一笑。 赵守志不能从叶安军的一笑里读出什么含义来,他忐忑地进院后停车,然后迟疑着向屋里走去。 “叶迎冬,你要找的人来了。”叶安军喊道。 赵守志心里一动,他明显的感觉到叶安军的话里有不同于寻常的意味。 “没有别人,我妈上西院我二姑家了,安民和他同学走的,我媳妇早晨吃了趁凉快回娘家了。”叶安军揣摩着赵守志的心思说。 东屋里叶迎冬穿着昨天的衣服侧身坐在方凳上,肘支着炕沿,神情严肃又有几分羞涩。见赵守志进来,她眼帘撩起,又旋即放下。赵守志在门口一眼一眼地看了叶迎冬后,说:“我、我昨天真不是故意的。” 叶安军在外屋说:“赵守志,我出去买盒烟,一会儿回来。” 等叶安军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叶迎冬轻柔地说:“你就是故意的,还不承认!” 这语气与神态同昨日判若两人,所以赵守志诧异地看着她。叶迎冬被看得扭捏起来,道:“看我干嘛?故意占便宜你还理直气壮?” 赵守志将目光移开,说:“我真不是故意的。” 叶迎冬的声音虽然小,但是字字清晰:“承认错误就那么难呢?” 赵守志忽然想起叶安军的话,就嗫嚅道:“是我故意的。” 叶迎冬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站起来问道:“为什么要故意占我的便宜?” 赵守志凑前一步大胆地回答道:“因为我喜欢。” 叶迎冬慢慢地将清爽的脸扬起,微闭着眼睛道:“你真的喜欢我?” 赵守志明白了,他没有犹豫,上前抱住了叶迎冬。轻盈的犹如一片云彩般的叶迎冬微微颤抖着把自己的胸紧贴在赵守志坚实的胸膛上,她的双臂攀缠着赵守志的脖颈。 第二七三章 在三娘家 赵守志与叶迎冬拥抱后的第三天带着愉悦的心情去了赵庭喜那里。 郑秀琴对这个不大登门的侄子显示出十足的热情,她将铺展的棉裤罩面向炕里扯了扯,又把旧棉裤瓤子向一边推了推道:“守志,快坐这。哎呀,自打上大学了,老也不上三娘家来,三娘家挂杀人刀了?” 郑秀琴的笑容极其的灿烂,又有慈爱的表情融在笑容中,赵守志便有几分感动,于是坐到炕沿上回答道:“就是没走顺腿,等走顺腿了出出溜溜就来了。” 赵守志答得真诚,完全不是虚与委蛇,所以郑秀琴呵呵地笑起来。或许是年岁的关系,也或者是她经历的多了,当年那种锋芒毕露得理不饶人情态少了很多。 此时,赵守成从屋外过来,手里攥着一把钳子,见赵守志坐在炕沿上,便道:“大学生大哥,我前天找你没找着。” 前天?前天自己去了叶迎冬那里,与她做了深情的拥抱。他现在想起这事,忽然有了奇怪的念头,想把与叶迎冬所做过的一切说给三娘,说给所有的人。但他张了张嘴,却道: “你上哪能找着我?我去地里了,好一阵才回来。” 他说了一个小谎。 “守成,你拿钳子是不是又要磨刀?”郑秀琴问。 她这一问后,赵守成无声地笑了,看了看赵守志又看了看看母亲道:“什么呀?这老太太,眼神不好,钳子能磨刀吗?我把下屋里的那个小柜钉了钉。” 在郑秀琴看来,赵守成永远是不让她省心的家伙。上几日他帮三孩子出气打了秦大脑袋后,郑秀琴狠狠地责骂了他,骂他四六不懂不分里外拐虎了唧二虎唧愣头愣脑没头没脑——所有能想到的最能解气的责骂语句被她如水一样泼出去后,赵守成非但不生气反倒笑容满面道: “妈,那秦大脑袋真不抗揍,就几下子给干趴架了。我就这样,嘿啊……” 看着这个不进油盐的儿子,郑秀琴无奈地骂道:“是狗改不了吃屎,小时啥样现在还啥样。去,滚一边拉去,看着你就闹心。” 不让郑秀琴省心的赵守成不但不惧人,好像也不惧鬼神。 在前年的秋末,赵守成听说村南一里地外的骨灰堂中栖落很多麻雀,每天傍晚都能听见雀儿飞进飞出的扑翅声和临睡前的躁动,就领着尚不足十岁的赵守义去那儿捕捉。去时正是日落之后晚霞散尽之时,骨灰堂里暗黑一片外面还有不算微弱的光亮。 赵守成将一只大胶丝袋子的口撑开,堵住了骨灰堂一尺见方的窗窟窿,然后让手拿杨木棍的赵守义进到里面把门关死再挥舞木棍轰赶麻雀。那些麻雀不堪惊扰,就向那仅有一点光亮的窗口飞去,便恰好撞进口袋中。赵守义在舞动木棍时不小心将一个骨灰盒打翻,于是里面的骨灰便撒落下来,掉到赵守义的头上脖颈里迷了眼睛。此时,骨灰堂里的雀儿已飞出大半,余下的只在里面乱冲乱撞。毕竟赵守义年岁小,见骨灰撒落下来就害了怕,一边揉眼睛一边喊: “三哥,我看不着啥了!” 赵守成闻声,急忙将袋口用绳扎紧,然后开门进来问:“咋的了?哎呀,没事,就是落里点灰哥给你打扫打扫。噗,噗,这耳朵里都是。把衣裳脱了。光着上身的赵守义抱着小膀眼看着赵守成噗啦噗啦地抖动他的衣服,问道: “三哥,鬼能不能找我呀?我爸说鬼能把人头换了。” 赵守成安慰道:“没鬼,别听你爸吓唬你。有哥呢,是哥让你轰雀儿的,就是找也得找三哥。” 被安慰后,赵守义不再害怕。他随赵守成回赵庭喜家后洗了脖子洗了脸洗了头发,待头发干爽些由赵守成护送着回赵庭富那。在路上,赵守成反复嘱咐赵守义回家后不能说去骨灰堂的事,并一再叮咛他明天去吃炸家雀儿。 赵守成在第二天把一大堆麻雀弄死褪毛摘去内脏再洗净后,就烧锅倒油烹炸。烹炸好的麻雀酥脆焦黄,异香弥漫在整个的屋子里,诱引着原来还责骂赵守成败家祸害人的郑秀琴忍不住也要来一个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早早就来的赵守义尤其吃得香,直把个圆嘟嘟的嘴巴吃成了油嘴巴。 赵守成还想故伎重演,但郑秀琴斩钉截铁地拒止了他,说骨灰堂是先人安息的地方,你去抓家雀儿就是打扰人家,会有报应的。赵守成虽然混蛋,却也不敢违拗母亲,就另想计谋以作消遣。 上些天赵守成打了大毛子后,郑秀琴没有责怪他,只说再以后下手可别那么重了。这样的话分明就是认可与些微的赞赏。郑秀琴不担心赵守成在她眼皮底下会干出出格的事,她只担心儿子脱离了她的视线没有了管束会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在赵守成去大庆的那几天里,郑秀琴每日里忧心忡忡,生怕儿子再惹出事端。好在赵守成去了几天又回来了,除了换了一双鞋子外,并无变化,她悬着的心才放下。她不知道赵守成回来是因为打架,赵守成没告诉她实情,只是说活太累工长管得又严。赵守成到大庆干活的第一天中午吃完饭躺着休息时,一个外地的壮得像牛一样的家伙噌地将他枕在脑下的新解放鞋拽出要与他的旧鞋作替换后,赵守成如一截木桩一样弹起来,并不多言,一个直拳捣向他的左腮,然后摆左拳砸向他的右腮。赵守成出手迅疾又狠辣,直把那壮硕的家伙打得原地转了俩圈。待他站定时,赵守成赫然见他嘴角在滴血,随即一颗牙被他吐了出来。赵守成有点害怕,但他虚张声势道: “信不信我弄死你!” 他快速地搜寻着,几步跨到一堆废木料前,抽出一根一米长的木棍,又道: “瞅啥?没工夫搭理你,我是来挣钱的不是来打仗的。” 他说罢转身就走,耳朵却留意身后的动静。在十几米处一垛红砖的后面,赵守成回看了一眼,见那家伙没追过来,就扔掉手里的木棒撒腿跑开。不知道没穿鞋子的脚啥时候被扎了,鲜血直流,他顾不上。 这惊心动魄的故事成为他炫耀的资本,也为他积累名气。 现在,赵守成笑着问母亲:“妈,你让我往哪滚?” 郑秀琴半笑着道:“你想滚哪就滚哪。” 这种母子间的逗笑透着无比的亲昵,也将赵守志感动了,他看看郑秀琴又看看赵守成说:“我爸说老三以后整不好还能成个人物。” 赵守志的话透着十分的真诚,未见半点的奉承,所以郑秀琴高兴起来,赵守成亦是得意地晃起了脑袋。高兴了一会后,郑秀琴忽然神情暗淡了,翻了翻眼皮叹道: “这个二鬼,没等结婚呢,就啥都听媳妇的,媳妇说啥是啥。你三大爷说缝纫机等上秋给,眼巴前先把要紧的张罗上。媳妇咋说也不中,跟媒人说不给缝纫机就不下车。你二哥吭哧瘪肚的也整不出子午卯酉来,那倒行,媳妇嘛,听她的也不见得低气,可咋还埋怨你三大爷干啥啥不中呢?你三大爷这些年都咋干的,锄田抱垄腰都累折了。哎呀,提起这腰,还真是事,你三大爷也不咋的了,老说自己胯骨轴子疼。我寻思给他上街里看看,可这褃节上哪哪都用钱,先咬牙挺着。都在你家拿一千了,小卖店的账还欠那多呢,都不好意思见你吗了……” 郑秀琴对赵守志并无戒备之心,或许是她认定这个侄子品行端正心口如一,或许是她想让他居中传话给张淑芬以示心曲。赵守志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附和,也偶或提出一点见解,但实际上,他并无生活经验可言,完全是为尊重起见。 郑秀琴说了一大阵后,停歇下来,一眼一眼地看着赵守志。赵守志被看得发毛,就摸鼻子捋耳朵一副不自然的情状。正在笨手笨脚挽着裤脚的赵梅静抬眼看着赵守志哈哈儿地笑道:“大哥,梅芳说那个叫于啥莲的老给你写信,大姑说她管大姑父叫大哥呢。” 赵梅静这句话让赵守志忽然间心里酸涩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感体验,于爱莲和叶迎冬的影子交替在眼前闪过。他镇定了一下自己,面对赵梅静说道: “写信不能说明什么,只是同学关系。” 这样的话无疑是在掩饰,却有欲盖弥彰的效应,所以赵梅静不怀好意地盯着赵守志看,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名堂来。但赵守志现在面色平静,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神情。 赵梅静狐疑地耸耸肩,不相信他的话。郑秀琴责骂道:“干你的活,这半天了连个裤脚子都没挽好!活干不好也行,学习整上去呀,连个高中都没考上。是不是你也想搞对象啊?才哪么大的丫头片子,净寻思歪门邪道的事。” 郑秀琴的一番话让赵梅静脸上挂不住,她嘟起嘴将裤子扔到柜上说:“说话那么难听,多咱都是,就没有一会柔声细语的时候。” 赵梅静说完,嚯地起身,气昂昂地跨出门外。赵守志觉得三娘的话过于尖刻,就是打圆场道:“三娘,梅静学习不好,可是做事认真,人也勤快,这是一大优点呢。梅静、十五了?” 郑秀琴接过道:“十六,才初中毕业,学习狗屁不是,哪管赶上你一个角呢,我也知足。你看,这么大丫头了,挽个裤脚都这么费劲,可咋整?” 赵守志不知如何同三娘说话,她就这个脾气,按母亲的说法是:四六不上线螃蟹搬土豆横推。赵守志心里这样想,嘴上劝道: “梅静还小,过两年就啥都会了。我妈说我二哥上他老丈人家了。” 郑秀琴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气呼呼地说:“去了,挣命似的去,我说你把西屋收拾收拾,别劈片的哪不是哪,他不听啊,非要问媳妇组合柜打完了刷啥色。……” 赵守森的婚期已定,是八月十六号,星期日,农历的七月二十二。郑秀琴说早结婚早利索,要不然成天呼呼着,没有消停时候。 “我抢着夺着抓今天没木匠也没活寻思做棉裤,你等上秋了还哪有工夫?你三大爷上药社了,腰老疼,也不知咋的了。我说赶明上城里看看去,他说哪有钱,这又过大礼又打家具的,愁死人了。” 郑秀琴说着又扯过棉裤的罩面,仔细地抹平后向上摊棉花。赵守志看了一会,就和郑秀琴道别。他出门时,看见赵守成站在院子里抻着脖子向南边望着,神情专注。赵守志轻声唤道: “哎哎哎,老三,看啥呢?” 赵守成回头道:“大哥,你说赵守森咋那么怕媳妇呢?” 赵守志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就笑了一下,然后信步走出。 从三娘家里出来,赵守志向东折去,再沿着那条南北向的道路一直走下去。拐了几个直角弯后,他到了学校的院墙外。暑假里的校园静悄悄的,没有喧闹没有小孩子跑动,但书卷气仍从里面传导出来,渲染在半空里。右面曾经的生产队的队部仓库米坊马圈猪圈都已拆除,连同后面的场院一道成为可耕作的田地,只是那壕沟还在,那个趴在壕沟的大碾盘还在。 没有走多远,赵守志转身回家了。 第二七四章 送信儿 赵守森结婚的日期渐近,赵庭喜一家人便益发忙碌起来。赵守森和赵守志在第二天各自骑着自行车上城里买了油漆还有别的小零碎后,又去乡上敬老院开的酒坊里装了五十斤白酒。在打酒时,那个管库房的姑娘微笑着说: “你叫赵守志?” 赵守志不明白她怎么会认识自己,便疑惑地看她。但那姑娘却不再说话,把三只二十斤的塑料桶全部灌满。赵守志愈加疑惑,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赵守森道: “我买五十斤。” 那姑娘抿嘴笑了一下,将手中的大水瓢放到搁板上说:“不用要了,就给五十斤的钱。” 付了款将酒桶拎出固定在自行车的货架上,再次回望时,见那个姑娘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赵守志忽然责怪起自己,怪自己刚才没有说感谢之类的话。但此刻表示也不算晚,就扬手说道:“大姐,你的情我领了,等以后有机会报答你。”看书喇 赵守志说完乐了,他觉得自己有点虚伪。赵守森对着赵守志傻笑了一下,说:“你搁啥报答?” 他的声音不大,看起来那个姑娘并未听见。赵守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捏起拳头比划了一下。 从敬老院的洞开的大门里出来,赵守森忽然奇怪地问:“守志,她咋多给咱们十斤呢?” 这是个问题,赵守志没有回答,他也回答不了。 因为这多给的十斤白酒,赵庭喜很是高兴,他连连说这是个好兆头,守森的婚事一定会顺风顺水。其实,他这样说是在遮掩心里的隐忧,媒人传过他的意思,缝纫机等事过去再买,眼下太紧巴。但媒人传回的消息说,若正日子不给缝纫机媳妇就不下车。郑秀琴上来了“拧”劲,大呼小叫地骂道: “我还就不信了,不下就不下,有能耐拉回去!她能豁出死我就能豁出埋。” 媳妇真要不下车可怎么办呢?赵庭喜不敢想象。但无论如何,那还没有发生的事,当下该置办东西还得置办,该找助忙还得找,给亲戚朋友的信儿还得送。所以,第二天,赵守志和赵守成就被赵庭喜分派去西南那一撇,告诉大姑奶、大姑、老姑还有郑家的几个亲戚在十六号那天来喝喜酒。 赵守成对此行充满了期待,他说没去过河沿几次呢。他的话是真的,郑秀琴不放心他到河边玩耍,怕他淹着,更怕他惹是生非。但今天有赵守志和他一同前往,郑秀琴就一百个放心。不过,临走时郑秀琴还是嘱咐道: “老儿子,可得听你大哥话,别招猫逗狗的。守志,管着点守成,他要手脚不老实你就揍他。” 赵守志回答道:“三娘,守成不是讨厌的孩子,那次打秦大脑袋是替天行道。” 赵守志的话把赵守成说乐了,他很骄傲地举起拳头,虚空比划了一下,就如同秦大脑袋在他眼前。 赵守志把三娘的话记在了心里,但看赵守成好像全不在意,三娘的话不过是耳旁风。很多时候都是如此,赵守成答应的痛快,过后却我行我素,至于后果如何,多半不去考虑。 从赵庭喜那儿出来,经过自家的门前时,赵守志向院里看去,见父亲在墙边比量着,不知道要干什么。赵守志猛蹬几下,从自家的大门前飞过去。 砂石路半环着政兴村,让这儿有了出行的便利。赵守志和赵守成沿着砂石路骑行了十分钟后向南拐去,前面是郎家窝棚。几年前,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从这段路上过去,到西岭中学读书写字,过他的学生生活。现在,他完全是个路人,目的是送结婚的信息。 赵守志只顾在自行车感慨,却不想赵守成已骑行到了前面二百米的地方。 “大哥,快点,你干啥呢,三天爬不到河沿。” 赵守成未及细细思考就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来,把赵守志说乐了,于是他紧捣几圈追了上去。这是一条少有车马行走的背道,没有深深的辙印,所以骑行起来倒也不觉颠簸。 在进入郎家窝棚后,赵守成在一口水井旁跳下车来,几步跨井台并摇起了辘轳把。只片刻工夫,一罐水便被摇了上来。赵守成像牛一样扒着柳罐咕嘟咕嘟地狂饮了一会说: “大哥,渴不?” 赵守志摇摇头。 “来,大哥,你把水往我脑袋上浇,太他妈热了。”赵守成大猫腰尽量探着脖子说。 赵守志迟疑着,问道:“行吗?别激着。” “磨叽!你们念大书的都这样,一点也不砍快。” 赵守志不再犹豫,拎起柳罐将里面的水缓慢地倒在赵守成的头上。那沁着二十几米深地温的凉水让赵守成感觉很爽快,于是他叫道:“哇,真得劲!浇,猛浇,大哥。” 当最后一滴水滴尽后,赵守成直起腰摩挲着脸说:“你不浇点?” 水顺着赵守成的头发向下流淌着,但他毫不在意。他抓起自行车刚要骑上去,忽见两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说笑着走过来。那女孩面目姣好,有一种特别的韵致,这就引得赵守成直勾勾地看过去。不知道他哪根心弦被拨动了,赵守成竟鬼使神差地将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这是挑衅的举止,其中一个长得敦敦实实的男孩瞪着赵守成骂了一句。赵守成把手指从嘴中拿出,同样瞪视着那个男孩并且拳头攥紧了。 赵守志见情况不妙,连忙喝住他道:“快上车,咱不是来打仗的。” 他的目光严厉,有不可抗拒的威严。想必赵守成也知道自己刚才有些无礼,就一个跨越坐到车座上,再右脚一用力,那车便飞了出去。赵守志随后上车,骑行在他的后面。 出了村口,赵守成不服不忿地说:“他妈的他骂我!” 赵守志批评他道:“你打呼哨,那不是讨厌吗?还不行人家骂你一句?” “大哥,你要不在跟前,我非跟他们干一仗不可。”赵守晃了一下身子说。 “干仗干仗,咱要是干仗那信儿就送不成了,回去咋交代?”赵守志直了直身子。 “就是,差这个我才忍着呢。哎,大哥,要打起来你敢不敢伸手?”赵守成把车子想这边靠了靠。 赵守志没回答。 这边的路明显不好走了,马车掏过的辙印有半尺深,他们只能抓便一前一后骑行着。 曲曲折折走走停停把信儿送给前面两个村子里的亲戚后,就要去大姑奶家。在那儿,他们没有多逗留一会,又去李小屯。 在李小屯的东面,赵守志忽然想起了孟繁君,她现在怎么样?他也想起了于爱莲,她现在又怎么样呢? 赵亚芝一种不算热情但绝对真诚的态度将赵守志他们留下来吃了午饭。之后,她坐下来,问赵守志道:“你有两年没来了?” 赵守志想了想回答道:“嗯,有了。” 赵亚芝探寻的目光扫过,张张嘴又合上了。她的欲言又止的情态被赵守志看在眼里,他就又补充说:“平时上学,放假了又不愿意动弹。” 他是在向大姑解释不来的原因,但赵亚芝的用意好像不在这上面。 “爱莲以前老来,一来就问你的情况。今天上午她还过来说,要是你来了就告诉她一声。”赵亚芝看着侄子,那意思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大姑,不、不用了,我还得和守成送信,到前店子还要到西岭,没工夫,改天的。”赵守志此时有点心意慌乱,就像怕见于爱莲似的。 既然这样,赵亚芝不好坚持,就目送挽留不住的赵守志和赵守成出了大门向东再骑行到大道上。 此刻,孟繁君和于爱莲的身影在赵守志眼前交互映现,但更多的还是于爱莲的那张脸。他觉得有些对不起于爱莲,有负于她,让她蒙受了情感上的伤害。 从西岭出来,他没有细细地看那座小桥有没有变化,也没有看昔日的学校有哪些不同往常的地方。 赵庭喜和郑秀琴夫妇在当晚备饭菜款待了一干送信儿的侄男外男们,并特别赞许了赵守志,说他没有一点大学生的架子,往返六七十里地却没有半点怨言。赵守志没做谦虚的表态,也没有骄傲的神情,一切都在平和自然中。他吃过饭后就回家了,没有和那些兄弟们胡做乱闹。 第二七五章 在赵守林的墓前 八月十四号,也就是赵守森大婚之日前两天的早饭后,赵梅波急匆匆赶来向坐在炕上懒洋洋地看着棚顶的赵守志说:“守志,你去把你三娘整回来,她肯定又去守林那了。” 正在倒绿柿子籽的张淑芬停下手道:“说得吓人唬道的,这孩子。” 赵梅波没有理会张淑芬的话,继续道:“守志,我没工夫,守森说话又不和气,就得你去。守森这败类玩意可咋整,刚才说我妈又嚎丧去了,二十多了越长越回陷。” 赵守志迅速下地穿鞋,刚要出门,张淑芬叫道:“等会,让梅芳和你去。” 看情形,赵梅芳有点不情愿,但有赵梅波在跟前,她不好再迟疑,就拿起赵庭禄的草帽扣到头上,然后向外走去。走到大门口,赵梅芳看看前后没人,就小声说:看书溂 “三娘贼拉气人,那天说你大哥上大学了,赶明你也是大学生,那你妈可就老牛叉了。” 赵守志听后笑笑,并未置评。过了一会,他转脸问:“爸不说给你买新衣服吗,啥时去?” “爸说等赵守森过事的,消停消停。哎,大哥,高中和初中一样吗?”赵梅芳迎着哥哥的目光问。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所以赵守志说:“去了就知道了。” 出村外不到一里,就听见了郑秀琴哀戚的哭声。前面四五百米的地方,赵守林的坟墓掩在玉米的海洋中,坟上的草茂盛繁密,一株小榆树孤零零地伫立着。 赵梅芳紧紧地拉住了赵守志的手,小声说:“大哥,我有点害怕。” 赵守志安慰道:“别怕,大哥不能吓唬咱俩,他出来能认识咱俩。哎,不对,大哥不认识你,你和以前变样了。” 赵梅芳睁大眼睛看着赵守志,把手攥得更紧了:“你不说我只有一点害怕,你一说我更害怕了。” “不怕不怕,有哥在,再说还有三娘呢。大哥要吓唬你,三娘准会骂他说,你个犊子玩意,老实眯着,别出来闲逗哏。” 赵守志这样一说,赵梅芳放松下来,只不过她的手还紧攥着赵守志的手。 近到赵守林的坟前,赵守志见郑秀琴坐在地上,眼望着赵守林的坟墓一边哭一边叨咕: “咳咳,那二鬼头啊,咋不替你死喽,省得成天气我。我说你把缝纫机这事和你媳妇说说,上秋再给买,咱也不是不给买,一屁眼饥荒真没钱……二鬼啊说啥也不同意,这来不来就向着媳妇说话了还没结婚呢。啊……守林呢,你要在多好,妈可省老心了……” 赵守志拉着赵梅芳到郑秀琴的身后轻声道:“三娘,梅波姐让我找你回家,说问你踩堂鞋搁哪了。” 郑秀琴回头看看道:“就在柜子里搁着,你姐也不说好好找找。哎呀,守志,扶三娘起来……我这腿呀……” 赵守志和赵梅芳将郑秀琴搀起。又看了一眼赵守林的坟墓后,郑秀琴转身向田间路上走去。 郑秀琴走出十几米后,忍不住回头叹气道:“守林活着都二十四了,比你大两岁。不说了,三娘刚强,能忍住不哭。” 赵守志知道三娘是在做自我劝解,她还没能从思念与哀伤中走出来,就想把自己与叶迎冬的事说与她,让她为自己高兴,但转念一想,这恐怕又要刺激郑秀琴,就连忙道: “守成都跟我说了,再以后得好好做人不能胡打海摔了,不能再惹你生气让人说他不是孝顺的儿女。” 赵守志不过是顺嘴胡说,但郑秀琴却听得高兴,刚才忧伤的神情慢慢转换掉,一丝笑容浮现出来:“我也不指望他咋孝顺,不给我惹事就行。” 郑秀琴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常态,一边走一边讲着这两天所发生的事情,最后说:“你三大爷说了,别看咱家没钱,该给的啥都给,不差事。真格的,娶个大活人进家里,多少钱都值,还在乎那仨瓜俩枣的?守志,赶明你结婚时肯定不能像三娘这么难,咱家守志要工作有工作要模样有模样,啥样式的姑娘找不着?……” 赵守志不去打断郑秀琴的话,任由她说下去,只要她高兴就好。 第二七六章 赵守森结婚了 八月十六号亦即赵守森的正婚之日,赵守志早早地来到赵庭喜家里。还没到屋里,就见郑秀琴的一个两姨妹在夸赞:“这组合家具打得严丝合缝,色也好。” 在炕沿上坐着抽烟的郑大木匠脸上露出得意自豪的神色,但他并不急于说这全是自己的功劳,只是眼睛半眯着看家具。 “正在撅着屁股擦炕的郑秀琴忙答道:“我大弟打的,和得来。” “哟,大哥房架子砍得好,门窗立得瓷实,家具整得也不孬啊。”两姨妹赞叹道。 郑大木匠被夸赞,就愈加得意,他晃了晃身子后站起来,说:“我自悟的细木工,师父没教。” “师父没教都打得这么好,师父要教了,那不得请人民大会堂去啊,哈哈哈。” 四十四五的郑大木匠跟着也哈哈哈地站起来,样子憨厚实诚。 赵守志与熟识的几个人打过招呼后又转了出去,在外面,他重又细细地看起那喜庆的对联来:花开并蒂姻缘美,比翼双飞恩爱长。 不用猜,这一定是刘玉民的字。他的字虽然古板少有变化,但力道却很大,仿佛要穿透纸背一样。找他写字要准备一盒或两盒烟的,不知道梅波姐给没给。赵守志觉得梅波姐不会落下这个过程,那会被刘玉民挑理。 昨天,赵守志和几个兄弟玩似的贴对联时,赵梅波开玩笑说,按顺序下一个该是守志了。赵守志呵呵一笑,说对象还没影呢,结婚的事更别提。赵梅波两眼瞪得大大的,逗道: “吔吔吔,净糊弄姐,梅芳都和我说了,那个于什么的老给你写信。” 现在,赵守志想起赵梅波的话赵梅波的神情,不知怎的竟怪怪地一笑,这一笑恰被端着盆子的赵梅惠看见,她便问道: “守志,你乐啥?” 赵守志遮掩道:“我乐四生子,他磕巴的唱二人转可挺溜。” 赵梅惠向喇叭棚里看去,神秘地说:“守志,四生子那天说了,李玉洁还惦记我四叔呢。” 赵守志一激灵,像做贼一样四下环顾。赵梅惠想到自己的话不太板正,就傻笑了一下,然后走过去。 呜哩哇啦的喇叭声向四周扩散,将喜庆的气氛渲染到半空之中,连带着那两棵大榆树也像着了色彩。 赵守志到喇叭棚前站定,看向里面鼓着腮帮子卖力吹唢呐的四生子。四生子穿了一件蓝色的制度,一条浅灰的裤子很合体地制服搭配,衬托得四生子有十二分的精神。赵守志忽然想起李玉洁来,听说她把四生子撵回去了,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四生子注意到赵守志奇特的目光,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跟四生子学艺两年现已出师的李得旺一边吹一边点头示意,他的手指熟练地在喇叭的孔洞上起合,一串串乐音便飘逸出来。在乐队稍事停歇的时候,四生子憨憨地说: “守志得有二十二三了?那年转学,我驮我老舅妈走到二孔屯,车子扎了,咋的也去不了。守、守志有出息,考上大学了不是。” 他的一番话说得诚恳,又兼有邀功买好的成分,所以赵守志笑了笑,同样以诚恳的语气说: “四哥,你不知道那年我的情绪有多低落,要不从东岭转出来,我就不念了。” “那是,呃,我老舅妈走着去走着回来的,都累嗝屁了。” 听四生子这样一说,赵守志立刻在眼前浮现出李玉洁往返来里路疲惫不堪又累又饿的情形,也似乎看到了她柔弱的身影在三月初的土路上慢慢移动。他不禁动起情来,对自己也是对四生子说: “赶明毕业了发工资后,我第一个就是看我婶。” 他们的谈话没再持续下去,小鼓响了,然后是二胡的呕哑嘲哳唢呐的呜哩哇啦。赵守志听了一小会,便转身离开。 一直到十点,赵守志没有被分配做什么事情,一切都由赵家的郑家的男孩们里外忙碌。赵守业尤其忙得欢,连吵带嚷的赶上半个“支客人”,惹得众人笑个不停。 车来了——随着一个女孩尖利的一声喊,年轻的男孩女孩们都一齐向外跑去,“支客人”也大声喊道:“老赵家的姑媳妇都出来接亲了。” 赵守志随着人们走出庭院,站到院墙外。此刻,十响一咕嘟的鞭炮已点燃,双响炮 大大小小的包包箱箱从送亲人手里接过,送亲的再纷纷跳下车,给压车的两个小男孩红包……一切的礼数行过后,却不见新娘从车上被搀下。 媒人——那个五十多岁的大嗓门的男人说:“这过来过去的话我也捎到了,没落下一句,归齐到了整成这样,我也无话可说。庭喜,咱们娶个大活人还差一台缝纫机?” “不差不差,可大哥,我也没说不给,就是寻思过事再补上。你就跟媳妇说说,下车,这都到家了。”赵庭喜将媒人拉到一旁尽量小声说。 赵守志离得近,所以听得真切:“我是好话说了三千六,就差磕头跪炉了。她们也是,退一步就不行?我再跟庆玲说说,僵在这对谁都不好,外人瞅着磕碜,我脸上也无光。”看书喇 媒人过去了,但还不到五分钟又回来说:“江北胡子不开面,我真是没招了。” 赵庭喜扎煞两手道:“这咋整,这咋整?” “你不是指正给吗?要指正给,我给你出个主意,找你家老四,让他担个保,这事不就圆下了嘛。”媒人向赵庭禄看去,又说,“两家各退一步,别针尖对麦芒了,这样我也好说话。” 赵庭喜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说:“行,就这么的。庭禄,庭禄——” 赵庭禄挨过来,看向他们问:“在这呢,咋个意思?” 赵庭喜咽了口唾沫,有点艰难地说:“老四,你给担个保,这缝纫机咱过后肯定给,你就跟玲说。” 赵庭喜说完,努力地睁大眼睛看赵庭禄,充满了希冀。他的簇新的上下摆上不知道怎的挂上了一片芹三寸多长的芹菜叶,滑稽地悠荡着。 赵庭禄稍加思考,便脱口道:“中,我去说说。” 他说完,走上前,对坐在四轮车斗里的王庆玲说:“庆玲,四叔跟你说,缝纫机指定给,你爸不给你朝我要。四叔说话算话,” 王庆玲个子中等偏上,下巴尖削,微微上翘的鼻子显出几许的俏皮,又有修长的双腿和灵活的双眼,便成就了她古画中仕女的形象。这样的形象常被郑秀琴认为是尖酸刻薄不讲情理,所以背地里她说:山羊眼睛仙鹤腿,不受穷也是短命鬼。 “四叔,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头里,到时他们不给我可朝你要。”王庆玲掀开蒙头幅布的一角说。 赵庭禄一向觉得这个即要过门的侄媳妇说话“嘠实”做事果断,就咬着牙毫不含糊地说: “中,这事我就做主了,你老爷子要反桄子说话秃噜扣,我给你缝纫机。下车,咱别让别人看笑话,说老赵家人不好办事,新媳妇不好说话。” 王庆玲的三叔,那个看起来颇有点牛气的精明干练的家伙哑着嗓子道:“四亲家,这可是你说的,到时你得认自己的话。” “对,是我说的,我说话算话,不带坐蜡的。” 既然如此,新娘不再纠缠缝纫机的事,就在伴娘的搀扶下下了车。早已等不及的半大小子们起哄一样将手里的玉米粒子高粱粒子打向新娘,并发出嗷嗷的叫喊。 赵守志看时,忽然想起小时送梅春姐的情形,那天也有一帮半大小子把玉米粒子高粱粒子打向赵梅春,他也想起自己试图用弱小的身体保护梅春,还记得张二丫高声地喝骂。如今,张二丫已嫁到政华村做了周家的儿媳,她曾经心仪的大长脸娶了孙江的外女。 婚礼的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直到唢呐停止了吹奏,再就是喜宴开始。再酒宴上,王庆玲的三叔挑剔给新亲的献菜不满盘,分明是慢待娘家客。没有办法,厨师又现做了四个,方把他的嘴堵住。 “十事九不周,挑我别挑东家。打今咱们就是亲戚了,有事相互照应……”支客人在喊。 送亲的众人上车坐稳还在与送行的赵家的亲朋道别时,郑秀琴的娘家侄子郑三祥子急三火四地拉住不足十岁的赵守义说:“哎哎哎,你看那是啥?” 赵守义顺着郑三祥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柴禾垛的空隙里有一个双响子。赵守义高兴地小跑过去,捡起双响炮左右端详着。郑三祥子笑嘻嘻地凑近,问: “敢放吗?”” 他不等赵守义回答,拿过双响炮立在墙上,并用两块砖头加以固定。 “哎哎,等会你看那车走时你就点二踢脚。” 他说完,把香烟猛抽了两口又吹了吹烟灰,然后交到赵守义的手中。赵守义还小,不知其中的奥秘,掐着烟哆嗦地点向双响炮。试了几次后,嗵的一响,双响炮冲向半空之中,然后是嘡的炸响。 此时,那两辆四轮车已经启动,刚走出十米远。听到嗵嘡的响声后,四轮车戛然而止。王庆玲的三叔从车上蹦下来,怒气冲冲地奔过来,骂道: “你们他妈的啥意思,拿二踢脚崩我们呢?我们是丧神咋的?我们把姑娘送你家当媳妇,临了就给我们这待遇?……” 郑三祥子见状,拔腿跑向院里,装模作样地拎起一张桌子立到墙上。 大街上吵起来。 赵守成坐在一块砖上,两眼紧盯着前面。过了一会,他站起来向外走去,面色平静步态平稳。 吵嚷在继续: 他一个小孩子懂啥,看见二踢脚就放了。 他不懂大人还不懂?烟谁给的?他一个小孩子,会抽烟吗?就是大人给的,诚心崩我们。啊,媳妇到家了,显不着我们了! 亲家,你别这样说,啥显着显不着的,咱们都是亲戚了。 少扒拉我,我又不是扒拉锤子。你问那小孩,谁让放的? 你看,守义都吓成啥样了,咱别为难孩子了。 …… 赵守成窜上去,拉开正陪笑脸的赵庭禄道:“老叔,别跟他磨叽,他是个啥呀?咱们进院,他愿走就走愿留就留,我还不信就。” “你是哪根葱?这有你说话的份吗?你个小孩伢子没大没小,有你啥事!”王庆玲的三叔跳起脚喝道, 赵守成说:“你是哪根葱?把媳妇送到了就万事大吉,你可倒好,一会咸了一会淡了的挑理见怪,生怕别人不把你当成人物。从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事事儿的,整天牛叉倒稍老觉得自己咋回事。你不就是二孔屯的大爷吗,我今天让你成孙子!” 赵守成说着就要向上撞,亏得赵庭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狠命一扯,又有赵庭喜当胸的一拳,他便闪到一边。闹闹嚷嚷地又吵了一阵后,送亲车走了。 赵守志目睹了事件的全部过程,他觉得父亲实在委屈了自己,时时低三下四赔笑脸说好话。他没有在赵庭喜着吃饭就回家了。在家里吃了点东西坐了一个多小时后,他忽然觉得不在三大爷那站脚助威不大好,就又去赵庭喜那。此时,帮忙的亲朋都已散去,赵家郑家的少辈们正往赵守业的车上装桌子,再分送到各家。 郑秀琴过来问:“咋没吃饭呢守志?” “我刚才胃有点不得劲,回家趴了一会。”赵守志答。 新婚的喜庆还在这农家的院落里渲染,一直渲染到日落西山红霞涂满整个半个天际,似乎这喜庆与那红霞接续,再传递到睡梦中。赵守志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回到自己家里,整个人躺倒在炕上,做惬意的舒展。赵庭禄和张淑芬早已到家中,正在议论这两日所经历的事情。忽然,张淑芬不满地问: “谁让你装大尾巴鹰应承下缝纫机的事?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 赵庭禄没有退让,或者说没有找理由为自己辩解,他直通通地说:“我不能眼看着我三哥掉地上,那个时候我不出头谁出头?你不愿意?” “愿意,我可愿意了!我看到时候你三哥不给买缝纫机咋整?”张淑芬拿起扇子扇着。 “不热,你扇啥风。三哥能给,他虽然有点花里胡哨的,还不至于坑我。”赵庭禄抢下扇子道。 “那你三嫂呢?我可信不过她,一脸横丝肉天生就带不讲理的样。”张淑芬想必回忆起过往的事,忽地声调提高了,“咋长成那样,我都纳闷了。” 赵守志见母亲情绪激动起来,怕她与父亲争吵,就将那日郑秀琴说与他的话转述给母亲,并加以适当的夸张,尽可能的把三娘的感谢之意渲染出来,让母亲领受那份情感。果然,张淑芬听过后面有喜色,轻叹道: “还没丧良心!唉,也不枝儿是枝儿蔓是蔓的了,跟她整不明白,糊涂庙糊涂神,闹。” 第二七七章 那样 天气渐凉了下来,秋天到了。 赵守志去叶迎冬家里勤了一些,他们的关系已经明朗,但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赵庭禄和张淑芬。叶迎冬说等他毕业后再定下婚事,他自然同意叶迎冬的意见,自己还是学生,更重要的是赵守业刚刚订过婚事。所以他回复叶迎冬说不急,怎么也得两年后稳定下来。 爱情来得突然,让赵守志感觉像是做梦一样。叶迎冬的体香与似有似无的乳香被赵守志反复地回味着。他期待着下一次的拥抱,好重温那种体验。但是没有机会,或者说叶迎冬没有给他机会,因为她一定要保有女孩子的矜持。赵守志尚不成熟,竟匪夷所思地将这十数天的经历写信告诉了于爱莲,自然细节没有透露,只是大概的勾勒。于爱莲的回信极简短,在最后又写着祝福的话便告结束,没有署名没有写日期,完全不符合书信的格式。这很令赵守志奇怪,他不能通过字里行间悟透于爱莲的心思。 赵守业爱情生活永远那么直白不含蓄,不像赵守志那样,转弯抹角欲说还休。他不满足于同王亚娟牵手对视,他要再进一步。现在,机会来了。 “赵守业,我三姐招呼你和她在摘芸豆呢。”王亚娟的妹妹,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来叫他。 正在清扫车辆的赵守业问道:“那你们俩就去呗。” 他只是这么一说,其实在心里他巴不得立刻到王亚娟的身边。 妹妹:“我俩不敢,要不我找你干啥?” 赵守业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道:“我干完活的。亚茹,你老弟不在家吗?” 王亚茹瞪他到道:“上学了。明知故问!你去不去?” 赵守业忙不迭地答道:“去去去,我这就去。” 说完,他跳下车,拍拍身子就向外走,还没走出五步,他转头问:“你咋不去呢?” 王亚茹歪着头道:“我去干啥?碍眼巴拉的。” 王亚茹不去,正合赵守业的心思。 王亚娟见赵守业一个人进了院子门,问:“你咋来了?” 赵守业一脸诧异反问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亚茹说摘芸豆去。” 穿了一身旧衣服围了头巾的王亚娟无奈地笑道:“这个死丫头片子,就会打‘冒支’不愿干活。我还纳闷她一溜烟儿跑出去干啥,原来是这个事。算啦,咱俩去也行。” 赵守业抬眼瞧见王亚娟抿嘴一笑后,心中暗喜,便道:“她不去更好,省得碍手碍脚的。” 赵守业的话没有半点遮掩,而且声音还挺大,这就吓坏了王亚娟,她前后看了看,贼头贼脑转着眼睛道:“说啥呢,好像跟你干啥事似的。” 王亚娟慌乱的神情被赵守业全部收在眼里,便让他料定她心里一定有一头小鹿在东撞西撞的难能自抑。 初秋的凉爽浸染着赵守业的心绪,如浸在盛夏时节的深夜一般。 “赵守业,你大哥什么时候走的?”王亚娟拿着丝袋子走出大门后问道。 “前天下午。”赵守业答。 王亚娟看着赵守业的脸,伸手将粘染的柿子的汁液抹去又道:“我就怕你大哥,生怕说错话被他笑话。都奇了怪了,赵守志从来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可我就是觉得打怵。” 她的话让赵守业不明就里,就茫然地看着王亚娟。过一会儿,他说: “我大哥还没处对象呢。” 这没头没脑的话惹来王亚娟一阵清脆的笑。 “我爸说芸豆不用带太多,够做豆馅儿够做饭豆儿就行。”到地头后,王亚娟说。 “啊,我小时候好把饭豆挑出来,串在细篾棍上,一个一个地吃。”赵守业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不胜感慨的地说。 “我不是,我是挑出来先吃掉再吃粥。有一回我妈让我烧二遍锅,结果把锅烧糊了。”王亚娟回忆道。 进到地里,王亚娟灵巧地摘了起来,一边摘一边说着话,于是这劳动就有滋有味。 玉米的不透风的海里,王亚娟抹了一下额头,清澈的目光里泛着迷蒙的神采。 “赵守业,那天我说买个小坤车了的,你说要是你妈不同意咋办?” 赵守业听王亚娟这样问,不解地说: “我妈没说不同意啊,她还说过给你做个上肩棉袄呢。” 王亚娟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更深层次的意思。她专心地摘熟透的已经干黄的豆荚,不时含情看看赵守业。她的暄红的脸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额上沾了玉米的叶屑,有一片半黄的豆枝儿挂在她的肩上。劳动让王亚娟异常的美丽。 “哎,赵守业,我脖颈后好像有虫子。”忽然,王亚娟停下来歪斜肩膀说。 赵守业将手中的豆荚扔进丝袋子里,绕到王亚娟的侧后,牵起的衣领向里探查着。 “上边没有,好像往里爬了。”他故意吓道,“哎呀,一个小黑虫子,拘挛拘挛的。” 王亚娟慌了,颤抖着声音道:“把它整下来呀!” 赵守业刷地撩起王亚娟的衣服,胡乱地抹了一把道:“下去了,就是一个小灰虫子。” 他没有把撩起的衣服放下,而是看着王亚娟细腻光洁的后背,喉结不停地蠕动。 王亚娟红着脸嗔怪道:“你干啥,还不放下?” 这好像是提醒了赵守业,但见他绝不迟疑绝不犹豫,拦腰将王亚娟抱住,同时将唇印向她的面颊。 “你个坏蛋,干什么呀?这不是地方,等回家的,啊,听话。”王亚娟的心在咚咚地跳,目光迷离。 赵守业不给她挣扎的机会,他做得很彻底,他用地做床用衣服做褥子用半满的胶丝袋儿做枕头,将王亚娟由一个女孩儿变为了女人。 以后的五六天里,赵守业创造了机会,与王亚娟做了两次亲密的接触。 “嗯,今天又没白活。”等释放后的赵守业收拾妥当,人模狗样的站在王亚娟的面前时,他这样说。 “缺德,哎,从现在算起,我让你白活五天。”王亚娟红着脸说。 第二七八章 怀上了 赵守业当然不能将自己的英雄壮举告诉赵庭禄和张淑芬,那是丢人的事,丢自己的人不怕,丢王亚娟的人可要命了。听母亲说,他们那一辈人不谈什么恋爱,结婚前手都不拉一下,走路是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那不是白活吗?赵守业不说不等于张淑芬不知道。就在大广播死的第二天也就是赵守业和王亚娟好过的半个月后,看过拉魂的王亚娟的母亲佟玉双到了赵庭禄家里。对于亲家母的到来,张淑芬表现了足够的热情。 “哟,我家老二和亚娟订婚后你一趟也不来,就好像我家挂了杀人刀似的。”张淑芬说。 “哎,来啥来,来了你拿我当客人对待,我都不好意思。”佟玉双说得直爽不转弯抹角。 由此她们开启了热烈的对话: 那大广播才五十刚出头,白瞎那岁数了。 可不是吗,这才刚刚过了好日子,人呼啦下就没了,可惜了。 是啊是啊,癌症,肚子鼓得梆梆硬。 这辈子保媒拉纤的成就了多少对,到了得这个病!唉,明天早上出,不火化。 行吗?别再让人抠出来。 …… 淑芬,跟你说个事。 “啥事?”张淑芬见亲家母神神秘秘的样子止不住好奇地问。 “哎呀,淑芬,怀上了。” 张淑芬急忙问:“谁怀孕了?” 佟玉双左右看看,说道:“谁?我们家亚娟。这三四天她老睡觉还说肚子难受,我就纳闷儿呀。那天我和她上地回来,正好她迈过烧过的纸灰,是不是走鬼道了?我就领她上谢老师家,让他媳妇儿给把把脉,看是不是冲着啥了。他媳妇号了脉就说,有喜了,是喜脉。” 她说完看张淑芬。张淑芬一脸懵,看着亲家母道:“谁干的?”看书喇 佟玉双正色道:“谁干的?还有谁,你家二掌包呗。” 张淑芬没能从她脸上看出不悦的表情,就放了心:“这犊子孩子咋能干这事儿,叨个我得扒扯扒扯他。” “算了,早晚的事,也别批评孩子了。”佟玉双道,“寻思寻思这事儿咋办?” 她们说话时,高平进来了。张淑芬起身招待他了后,问高平说:“你订婚了?” 高平回答道:“明天上街买东西。” 张淑芬立刻笑道:“好好好,娶媳妇的是好事,赶明去喝喜酒呢。” 高平将买的东西装到一个大三角兜后走了。 佟玉双叹道:“孩子长得不俊,可人实在能干,就是家底薄哥们多。” 两个人谈论了一会儿高平后,佟玉双走了,认张淑芬如何的挽留也无济于事。 张淑芬独自坐回到里屋的大炕上后抿嘴一乐。她的笑容很甜美,目光里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第二七九章 时兴苹果绿 下午,赵庭禄和赵守业从农机站拉油回来后,张淑芬忙不迭地到院子里对赵守业说:“守业,你进屋,妈问你点事。” 赵庭禄忽打了一下衣襟道:“等会儿的把油桶搬下再说。他妈的买油真不容易,求爷爷告奶奶的,这不嘛找张书记批条才好使。这一桶油够使到末秋了,也就是拉拉地压压地头子。” 张淑芬不明白他说的那些事,也不感兴趣,就进了屋。过了一会儿,赵守业和赵庭禄踢踢踏踏的地进来,一边走还一边议论着。没等赵守业坐稳,张淑芬劈头就问:“守业,王亚娟怀孕了,是不是你干的?” 话一出口,张淑芬立刻意识到这么说有点粗俗,就半笑不笑的看儿子,等他回答。赵守业被着突然的消息惊得张着嘴,好半天才想起回应母亲:看书喇 “是我干的。” 张淑芬抑制不住大笑起来,笑过后板着脸严肃地说:“你个败类的孩子,咋啥事都干呢?” 赵守业从母亲的表情与话语里揣测到她未必是真心在责怪自己,就半红着脸道:“我、我没忍住。” 突然赵庭禄大喊一声:“好,是我儿子,该拿下的就得拿下。” 张淑芬被吓了一跳,瞪着眼训斥道:“一惊一乍的说大鼓书呢?儿子,没事儿,有了咱就结婚,咱不能让亚娟生在她家里。等收拾完秋的咱就办置,要不就显怀了。” 赵守业得到母亲的回复便轻松起来,说:“王亚娟说别看把那事办了,彩礼啥的一分不能少花一样不能少给。” “不少不少,一样也不少,咱可不能像别人家那样抹东抹西想法掉个少给。哟,啥婆婆啥啥儿媳妇啊,真是不假,都是茬子。我说,咱们手上的钱也不够我结婚的呀。” “谁家攒土打墙了,大活人还让尿憋死?求亲靠友拢拢账,就这机会下去齐,不帮咱们也不能拆咱们呀。”张淑芬很有魄力地说。 从现在开始,为赵守业操办婚事就正式提升了家庭议事日程。 秋分不生田!今天是九月二十五日,眼看着庄稼见黄,秋风渐起,天气也凉爽下来。 赵守业今天早饭以后在家里呆了一阵儿后,就出门向王亚娟家走去。他想把昨天家庭议事的结果汇报给王亚娟。 早晨,大广播出殡时撒在大门口的灰儿还有残存,那是用来阻挡鬼魂的。赵守业从这道残灰儿迈过,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奔西而去。赵守业对这条路已熟稔得如同自己的手掌,闭着眼睛都可以摸得到。 王亚娟对赵守业的到来已习以为常,等他进屋后她从炕上转身看着赵守业。赵守业望着薅得只剩下辣椒的菜园,说:“我们家就在边上种两骨碌辣椒,没人吃。” 王亚娟眨着眼睛咯咯地笑道:“我一天不吃辣椒都不行,什么辣椒酱辣椒油火烧辣椒油闷辣椒,你就来。” 赵守业将目光收回问:“咋就你一个人呢?” 王亚娟说:“割谷子去了,他们没让我去,怕我闪身子。哎,你们家没割呢?” 赵守业和王亚娟现在以“哎”相称呼对方,表明了他们关系的亲密。 “我爸说再等两天。”赵守业凑近道,“我妈要张罗着给咱们结婚呢,说再晚的话就该显怀了,‘磕碜道业’的别人笑话。” 他的话音刚落,王亚娟马上接过道:“又不是别人的啥磕碜不磕碜。哎,你摸摸。” 王亚娟吃吃地笑着,让赵守业的手在小腹上停留了一会儿后,稍用力后问:“摸着啥没?” 赵守业摸了一会儿,茫茫然道:“没啥呀。” 王亚娟一下子攀住了赵守业的脖颈,亲了一口道:“笨,咱儿子。” 她说完,咯咯地响脆地笑起来。 赵守业恍然大悟,双手搂住王亚娟的腰肢,额头与她的额头相顶,嘴里嗷嗷地叫了一会儿后又猛地抱起她在地上来回转着圈。 笑闹够了赵守业和王亚娟相依偎着坐在炕上,憧憬着有儿子的将来。 “你说得起个什么名字才好呢?找你爸,再不让你哥起名儿。要不叫狗剩拴住有财富贵儿?” 赵守业道:“太土,一听就是解放前的老名字。那就叫赵司机、赵四轮、赵面包?也不行啊,都是车。还是找我爸,不行不行,他准给孩子起名叫赵成赵琼赵宗宝什么的,还是叫我大哥起。” 赵守业和王亚娟说个没完,竟忘了说正事,直道他要走时才猛然想起问:“现在都不是时兴立柜被格酒柜什么的了,都要组合家具。你看刷什么色?” 王亚娟想想道:“不都时兴苹果绿吗,就苹果绿。”赵守业点头,一副尊从的神态。 第二八0章 赵庭禄有了目标 赵庭禄既然有了目标,便如上紧了发条一样忙碌起来,割了谷子又上北四屯买了从哈尔滨拆迁后的旧木板,找木匠整葺西屋,这样忙了几天后,前期的准备的工作就完成了十之七八。张淑芬背地里怪赵守业,什么时候“拿下”不好,非得赶忙时“拿下”,真没有眼力见。眼看着就要收玉米了,那可是大活,全家老少齐上阵也得九八十天的,还要操持婚事,这真要了命了。赵庭禄想得开,劝解张淑芬道: “咋的十月十五号以头也收拾完了,就是钱不凑手。” “齐账啊,就这工夫劲儿把账齐了,能齐多少是多少。”张淑芬说过这话后看着赵庭禄。 赵庭禄最打怵齐账,这乡里乡亲的拉不下脸来。可话说回来,不齐他们也不给呀,就那么欠着,老账摞新账看得赵庭禄都觉得眼晕。这帮家伙也是,现钱花在供销社赊账到这儿来,快赶上吃大片肉了。 “齐,等整完地我下去齐账。”赵庭禄说。 “那咋还怎么整完地呢?”张淑淑芬不解地问。 “都忙地了,谁家里有人呢?”赵庭禄说话在理。 赵庭禄找郑秀琴的大哥郑大木匠打制家具时,郑大木匠说他和李得来帮忙,一分钱不要。这可让赵庭禄感动。他询问要不要再找人帮时,郑大木匠说: “木匠多盖歪歪房子,有我们爷俩就够了。结婚就一回,家具要弄得呲牙瞪眼的,那不是给你上眼药吗?就是得来这孩子细木工活不大好,打下手,推个刨子截个板什么的。” 赵庭禄回来后,突然想起赵守林来,若是他在就好了,唉!他说着这话时,张淑芬道: “我也寻思呢,原本想过年盖房子,再结婚也好。守林没那年二十一,过年守业也二十一,就怕……今年挺好的,早结婚早立子”。 赵庭禄道:“这还没结婚呢就立子了,他妈的这样不随我。” 赵庭禄没有等玉米秆儿和叶全枯透了才去收割,他要抢前抓早,好留下更多的时间。等他像生产队打头的那样领着张淑芬他们起早贪黑的把将近三垧的玉米割完时,才见有星星点点的人下地。 “哎,咱们下午别多扒,够一车就行,要不在地里过夜还不够耗子祸害呢。”张淑芬说话有点夸张。 “好,你说得对,按既定方针办。”赵庭禄答道。 秋日的阳光洒落下来,还有点热呢。 割完了玉米的一家人坐在四轮车上议论着。赵守业开着车,军绿的上衣敞着,蓬乱的头上挂着一撮玉米胡子。 车行到大榆树下时,张淑芬赫然王亚娟手里拎着镰刀和她的一家人由南边走过来。她忽地一惊,尖声喊道:“守业,停车。” 赵守业将车停下回头望急三火四的母亲,不知她要干什么。张淑芬小心翼翼地手把着车厢板,迈过一条腿蹬在车厢的底棱上,再调转屁股将另一条腿拿过来,然后试探着蹬在车轮上。这样,她拙笨地一点一点挪下来,站到了坚实的地面上。稍停了几秒后,她快步向前迎去,到了王亚娟的身旁,惶急急地问“ “你也上地了?我的妈呀!” 她的表情夸张到了极点,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不同寻常。王占坤觉察出了张淑芬的心思,趋前一步道:“我不让亚娟去,她非得去,可咋整?” 张淑芬平稳了一下心绪,不转弯不抹角地说:“可不行给我家累着啊。” 说了几句话后,张淑芬走着回到家里。 中午饭吃的简单,清水挂面鸡蛋卤。 “不行,我还得看看去。”在下午上地之前,张淑芬道。 此时,赵庭禄正半靠着墙懒洋洋地翘动着脚巴丫子,听说后急忙问:“干啥去?” 张淑芬扬起眉毛回答:“上老王家呀,没看见亚娟上地了吗?这头两个月正是紧关节要的时候,坐住了就坐住了,坐不住就得小产。” 赵庭禄眯起眼睛嗔怪道:“你贱贱儿的管那么多干啥?王亚娟也是人家闺女,他王占坤不心疼?” 张淑芬琢磨了一会儿说:“那也不行,我非去不可。” 说完她匆匆地走出。 张淑芬到王占坤家时,王亚娟正仰躺在炕上。见着将来的婆婆进来,她一下子坐起,说:“婶儿,坐炕上。” 张淑芬的到来,很让王占坤一家人感到突兀,所以他左看右看地问:“你来有事?” 张淑芬喘了口气,道:“这不是吗,我和赵庭禄合计好了,收拾完秋去给他们结婚。我寻思着告诉你一声,好有个准备。等‘叨’让赵庭禄来,你们俩合计合计定个日子,嘁哩喀喳脆,省得揉肠扯肚的。” 张淑芬没有直接提王亚娟干活的事,而是拐了一个,看似是为两个孩子的婚事而来。 在末了,张淑芬说“等会儿让守业过来帮着割玉米”之后就走了。她走出去之后,王占坤自语道:“啥意思?神神叨叨的。” 张淑芬回家后,立刻打发赵守业去王家。 第二八一章 值 因为有了赵守业这个新姑爷帮着割玉米,王占坤特地留下王亚娟在家操持晚饭,并请了赵庭禄过来。一则是这么长时间没在一起拉拉话唠唠家常,借此机会增进感情;二则是商议结婚的事宜确定日期。赵庭禄早就把日历翻了个稀巴烂,他中意于十月十八号那天,正好是阴历八月二十六星期日。所以在饭桌上喝了几口小酒有点熏熏然的赵庭禄就提出来,并说那天宜婚嫁。王占坤没有异议,满口答应,呜啦啦说了一大通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酒话后转而批评赵庭禄道: “你说你家张淑芬啊,咕颠咕颠的来了就说啥定日子啥家具的,都给我整迷糊了。后来我寻思明白了,感情是怕把亚娟累着,这个弯拐的!庭禄,王亚娟是我姑娘,把她累坏了,我能不心疼吗?” 赵庭禄赔笑道:“那是那是,她是你闺女你心疼,可我们家张淑芬也心疼啊,亚娟是我们老赵家的儿媳妇。” 最后两个人开启了酒后的车轱辘话模式,翻过来掉过去,无非是那几句: 我们家不聘姑娘,你给什么我们要什么。 别人给什么我给什么,别人不给的我也给,啥电视缝纫机自行车,洗衣机也买。 我就说嘛,庭禄不抠抠索索的哪像东头刘兴和,因为三百块钱彩礼黄了。 人说糊弄糊弄事,我不糊弄,我得整像样的。我大儿子眼前不用我张罗啥,就二儿子了,咋说也得七个碟个碗的。 …… 直到夜色阑珊,赵庭禄才晃晃悠悠地从王家出来,赵守业跟在后面瞪大眼睛看着,以备不时之需。 进到家里后,赵守业不带感情色彩地对张淑芬说:“妈,我爸跟我老丈人说要给个洗衣机呢。” 张淑芬一听,训斥道:“现在还没结婚呢,还老丈人!” 赵守业满腹委屈道:“拿下了,那不就是老丈人吗?” 张淑芬不与赵守业争论,上前揪起歪靠在炕上的赵庭禄,问:“你答应给他们买洗衣机了?” 赵庭禄半睁着惺忪的眼睛答道:“啊,我说的。” 张淑芬急了,斥责道:“咱家趁啥呀?你给买洗衣机!这也买那也买,人家不说你‘涂壁’?” 赵庭禄一甩手道:“不就是多花几个钱儿吗?有什么呀,把儿子答对满意的比啥都强。” 他说完倒在炕上。 张淑芬见状,知道再说无益,就骂了一句“虎揍”后不再理他。 张淑芬没有再去纠缠赵庭禄答应给买洗衣机的事,既然他已说出去就不好再将话收回来,况且财宝不出外国,给儿子买东西,值! 第二八二章 齐账 张淑芬为了赶时间,特地回娘家搬来了兄弟姐妹侄男外女十来个人,相帮着扒了一天玉米,余下的又经过七八天的忙碌过后,秋粮便被收进家里。谷子和那一点用作送公粮和自用的黄豆堆放在墙的东南角上,单等大事过后再碾压脱粒。 赵家的庭院里电锯声已响起,吱吱叭叭唱得欢快。郑大木匠和李得来干得正欢,赵庭禄也齐账齐得欢。 “大哥,你看我家春起时买了一个新四轮车,这阵又张罗着结婚,这钱实在是倒不开,要不然我也不来齐账。就算帮帮我,等过了这一关,我请你喝酒。” 赵庭禄同样内容的话不断重复着,只不过称呼有所变化,语气与语速有所不同。赵庭禄走过两天后,看看齐上的欠款只把笑容流露出一半,将赊欠账目一笔笔勾销的户数不足五分之二,大部分都有尾欠,尚有小部分推托日期说赶在守业结婚之前一定还上。赵庭禄暗暗自嘲,我他妈都赶上三孙子了,这赊账的都是爷爷。在晚上睡觉前与张淑芬说起这事时,他很无奈地叹气摇头。张淑芬安慰他,让他不灰心气馁,说生活就是这样,免不了有堵心的时候。夜深之时,张淑芬给了他最高的待遇,最热烈的爱抚。看书溂 账还是要齐下去。 第二天,赵庭禄又夹起账本硬着头皮游走于各家之中。聊以的是人们的态度尚好。 由后街向东走到原来赵庭财老房子的后面时,赵庭禄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进了院子。家主是刘四坏,刘三闷的兄弟。赵庭禄有时想不明白,这刘四坏与刘三闷儿同父同母,为何脾气秉性天地之别。他怵于同刘四坏打交道,并不是怕他,而是由心底而生的厌恶。然而,现在他必须面对。 见赵庭禄开门进屋,刘四坏呲牙问:“四哥,你来啥事啊?” 这样说话显然不合待客之道,赵庭禄想说“没事就不能来吗?”这句话,但话到舌尖他变了: “啊,老四,你也看到了,我家守业要结婚了,结婚就得用钱,可这钱不凑手,所以……” 刘四坏不等他将更多客气的好听的讨好的逢迎的话说完,他笑模样地问:“四哥,你就说我有多少欠账。” 赵庭禄将账本打开,找到刘四坏的那一页,指着这下面的结积数目道:“一共三百二十七,老四我也不多要,给我三百五就行。” 刘四坏眯缝眼睛,仔细地看,一条一条逐一审核着:“不对呀,四哥,这干豆腐花生米和水果罐头,还有烟都没买过呀。” 刘四坏的话让赵庭禄一愣怔,而后说:“不能啊,这上面明明记着呢。” 刘四坏仰起脸做认真的思考,然后道:“四哥,那些东西我真没买,你记错了。” 赵庭禄有点儿急,就说:“这白纸黑字的写着,我还能多记一笔?” 刘四坏见赵庭禄脸色微变,也愠恼起来:“笔在你手上,多记不多记的,我哪知道。玉玲,你买没?” 他的胖乎乎的媳妇回道:“没有。” 有了证明,刘四坏愈加来了精气神,他大声道:“那一阵儿我上安达打羊草去了,咋能买东西?四哥,不是我嚼牙赖账,没影的事我能认吗?” 赵庭禄心里有气,但还是硬挤出一丝笑容道:“老四,我这上写着呢,你不认我也不说啥,就算没买,可那些账总不能不算数?” 刘四坏抓住赵庭禄的话,道:“啥叫就算哪?四哥,没买就是没买,不能说算不算的。我有钱没有?在安达打羊草挣的小溜一千块,花了二三百,还剩六七百够你那三百多了。可是,可是我今儿还真不能给你,不是我成心跟你过不去,是我心里不舒服。” 赵庭禄的火气往上撞,他看着刘四坏的嘴脸实在是可恶至极。他想发作,告诉他钱不要了,以后你就是手托着钱过去买东西也不卖,但只是一转念就道: “老四,你这话不在理了,那笔账对不对是一回事,咋扯得那么远?” 话不投机,由此开始,他们争吵起来。 赵庭禄最后无奈又气恼地走出刘四坏家的院门,身后是刘四坏甩出的那句话:“不送!” 赵庭禄在心里暗暗地骂道:“叉你妈的!” 因为心情不好,赵庭禄循着原路返回。走到小庙大坑那儿的十字路口时,忽然想起后街的西半截还没走到,那有七八家大额的欠账要齐。算了,就从这儿往西,到西头再转过去。 六年以前,他每日里都要走过的道路现在变得有点生疏,这种生疏是心理上的。供销社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大队部卖给了村大夫,那个老张家前面砌了一道砖墙,老郭家的房子是春天时新苫的,在曾经的自己的宅院前,他停住了,向里面张望着。 “赵庭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赵庭禄回转头,见李玉洁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站在他身后四十几米的地方。她见赵庭禄看自己,忙抻了抻淡黄小翻领上衣,拢了拢头发。李玉洁的容貌依旧,脸上少有岁月的痕迹,只是比以前略胖了一些。赵庭禄紧走几步,近到她面前问: “你穿的这么利索,上哪了的?”。 赵庭禄温润关切的话,立刻让李玉洁局促起来,她微红着脸道:“我上我妈家了的,我大舅来了。” 赵庭禄嗯嗯了两声后问:“你家地都整完了?” 这是一句废话,但却非常有用。咯咯的一阵笑后,李玉洁爽快地说:“齐账呢?我看你夹个账本子就是齐账。正好我想给你送钱呢,这下可省得我去你那儿了。” 她说完,扭转身向院里走去。正当赵庭禄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时,李玉洁回头道:“来呀。” 赵庭禄几年未进这个庭院,所以现在看起来就感觉到有别样的新鲜感,诸多旧日的影像又浮现在眼前。 “我家彦学过年就初中毕业了,学习不好,我寻思让他学点手艺。彦峰和李久发的四小子学瓦匠,快出徒了。赵庭禄,你家张淑芬咋老也不过来呢?我都好几个月没看见她了。不看见也好,我总觉得她瞅我像黑眼疯似的,就因为这个我买东西都打发彦峰或者彦学去。嗯,听彦峰说,李老四和你家守业他们是好朋友,就差一个头磕在地上了。守业这孩子从小就机灵,眼目行事来得快,不像守志敦厚文明懂道理,多咱也不乱说话乱办事。那年为守志转学的事,我走着去走着回的,不为别的就因为从小看着他长大,跟自己的孩子似的。我不是在你的面前邀功买好,我也不指望你给我什么好处,我就是想说说,一提过去的事,我的心说不上是苦还是酸。那年四生子死活不跟我去,还骂骂咧咧的,我忍着。现在不用忍了,他让我给撵走了,孩子大了,再在我这儿影响不好……” 李玉洁玉盘跳珠一样的声音不断地回响,赵庭禄不落一字地听着,仿佛她所说的在先前闻所未闻。 “你怎的不说话?”她问。 赵庭禄忽地咧嘴笑了一下道:“听你说呢。” 莞尔一笑的李玉洁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到柜子里翻出一个布包来,层层打开,取出一沓钱后问:“多少钱?” 赵庭禄看着李玉洁依然娇俏的脸,眨着眼睛,像是在思考。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也没有写账。”李玉洁垂下眼帘道。 赵庭禄慌地将目光移开说:“李玉洁,我没有来要账。” 随着一阵哈哈的大笑声,李玉洁趋前一步说:“你不来要账,张淑芬能饶过你吗?” 赵庭禄好像被扒了内裤一样,登时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看看账,别抹不开。”李玉洁又进前一步,拿过赵庭禄的账本。 李玉洁没有留尾欠也不差分文,她说她不想亏欠张淑芬一点点。在赵庭禄仓皇地向外走时,李玉洁幽幽的叫道:“庭禄——” 赵庭禄一惊,李玉洁好像第一次这样叫自己。他站下,转身看着灶口旁的李玉洁。 “你今年四十四岁了?”李玉洁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一样,“一晃我们都半辈子了。” 赵庭禄忽然觉得酸楚,好像眼睛里要盈满泪水一般。他点头说:“四十四了,你也四十多了?” 李玉洁也是点头,之后猛地扭转身闪进了里屋。赵庭禄看着她的身影掩在门那边,就咬咬牙推门而去。 第二八三章 这娘们真厉害 赵庭禄本不想将自己与刘四坏争执的事说与张淑芬,但他要核实核对,就不得不将事情复述了一遍。张淑芬听后勃然大怒,抄起账本疯也似的赶到了刘四坏家。还未到院门口,她就大声嚷起来: “刘四坏刘老四,你出来!” 正在园子里码玉米刘四坏站起来不满地大声喊:“你吵吵的干啥?我在这呢。” 张淑芬瞪圆眼睛指着他的鼻子道:“我吵吵啥?你说我吵吵啥?我告诉你刘四坏,你今天认不认那笔账,我都得好好跟你掰扯掰扯。” 刘四坏被张淑芬的气势唬住了,眼睛转了几圈后音量降了下来道:“我认不认账那不是你说了算吗?可你家赵庭禄讲话的,白纸黑字写在那儿了,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张淑芬扬扬手中的账本道:“什么话?好像我们记黑账似的。我对太阳说话,不管谁去买东西,我都抹零去梢的,特别是我们家那个虎犊子,整块整块地抹,我说的是不是扒瞎?你还诬赖我们记黑账,我看你的心是黑的,昧着心眼儿说话。” 刘四坏被张淑芬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后,脸上挂不住,就紧鼻子瞪眼道:“我说你记黑账了吗?我就说那几样东西没买过,那时间我上安达打羊草了。” 张淑芬冷笑一声,隔墙看着刘四坏说:“你打羊草与我啥关系,你打牛牛我都管不着。告诉你刘四坏,你不说羊草我还想不起来,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记得真真的,那天唱二人转,你和乌拉巴突两个骑个破自行车,叽哩咣啷的上我们家说要买什么花生米罐头,还有酒,好去钓鱼。当时就问你,老四咋不看二人转呢?你说那玩意蹦蹦跳跳的有啥看头,不如钓鱼去呢,过两天就钓不着了,打羊草去了。” 张淑芬的连珠炮是的话,打中了刘四坏的要害,他从小土墙上跳过来,用近乎央求的语气说:“四嫂,咱不说了行吗?” 张淑芬提高了音量道:“不行,你一名二声地哄哄出去说我们家记黒账,现在又不让我洗清身,你皇上啊,想咋地就咋地?!” 此时,院外已聚了十几个闻声赶来的乡邻,都颇有滋味的听着。 张淑芬微侧脸,既像对刘四坏也像是对大门外的人大声说道:“吔,你还拿个二斤的小‘邦壳’装酒。我就纳闷了,你这小邦壳外面黑漆溜光的能装酒吗?你说里面干净,酒装里面也不装外面。我说那小邦壳上有小汽车,还挺好看的呢。你刘老四说那不是小汽车,那是哈尔滨这三个字连一块呢。” 张淑芬说完就大步向他屋里走去,刘四坏不明就里也跟过去了。张淑芬到屋里后目光搜寻着,果然在碗橱上找到了那个小塑料桶。她一把拿过来大喊道:“刘四坏,这是啥?” 刘四坏此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有了一点脾气,他支吾道:“四嫂,这事儿我真的是忘了,明天我去还钱。” 张淑芬把小塑料桶放回原处,语气缓和了下来,说:“还不还钱不要紧,但是必须得整明白的,要不这黑锅我得背到猴年马月。” 张淑芬没有与刘四会客气道别就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出了房门。在他出去后,刘四坏自语道:“这娘们真他妈厉害!哎,你个败家媳妇也是,这么大事你咋不记得?” 他转而埋怨起他胖乎乎的媳妇。 赵庭禄看着媳妇气咻咻的夹着账本儿奔刘四坏家去时,没有立刻尾随出来,只是烦闷地发呆。过了一阵儿,他很艰难的骂了一句后,抬腿出门,想迎迎张淑芬。他的心里忐忑不安,怕张淑芬按捺不住破口大骂,那岂不是不好收场。好钱不赖要,他不给就算了,少那三头二百的穷不了多了也富不了。 现在,赵庭禄到了刘四坏的家门口,见围了十来个人,知道事情又闹扯起来,就想进去给张淑芬帮腔助阵。 “哎,赵庭禄,你媳妇真尿性,几句话就给刘老四干贴壳了。”一个黑黝黝的女人说。 赵庭禄很骄傲地一笑,就耐心地等着,抻长脖子听张淑芬训斥刘四坏,心里别提多舒坦了。张淑芬出来后,他追上去故意问:“咋说的?” 张淑芬如凯旋一般得意的笑道:“回家说。” 赵庭禄要在晚上才有时间再听她说,现在当务之急还得齐账,所以他夹着本子向西南而去。在分手前,张淑芬说:“中午早点回来陪他们吃饭。” 第二八四章 那一天很近了 赵庭禄一家家地串着,出来进去的到李德仁那儿,抬头一看,太阳快到正中了。他本心是不想见李德仁,家可偏巧这家伙从院里拐了出来,见赵庭禄过来了竟像泥鳅一样出溜一下缩了回去。赵庭禄一时兴起,追着李德仁的背影进了屋。李德仁缩在椅子上,目光躲闪的道:“四叔,来了。” 赵庭禄呵呵地问:“没出去?” 李德仁紧张答道:“没有,好些天不看牌了,闲着没事下下棋。” 赵庭禄猜透了李德仁的心思,就东拉西扯地问玉米的产量问李光宗的学业问李耀宗的情况,就是不提他赊欠的钱款。虽然李德仁额头上没有汗水,但他还是不断擦拭着。憋的没办法,李德仁最后说: “你来是看钱的?你放心,赶在守业正日子前我一定还上。” 赵庭禄看见看他窘迫的样子,哈哈大笑道:“我可没来要钱的哟,结婚得四五千,不差你这三头二百的。” 听赵庭禄这么一说,李德仁更加窘迫起来,说:“不是那回事,不帮你我也不能拆你呀,是不是?光宗虽然有助学金不用花啥钱,可是我那媳妇儿……” 赵庭禄盯着李德仁的眼睛看,看得他发毛。 “德仁,我不管你要钱,到时候你只管喝酒就是了。” 赵庭禄觉得在在他这儿多待一会儿,就会给他多一份心理负担,就打着哈哈告辞了。 赵庭禄忙东忙西的折腾了半个月后,家具打完了,作为新房的西屋也裱糊完毕,而且铺了红砖地面,办喜事用的钱款也筹备到位,真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到十月十八日那天,张灯结彩迎娶新人。算一算,那一天只在四日以后,很近的。 第二八五章 喜庆的末秋时节 赵守志迎着清爽的风走到村口时,就听到了呕哑嘲喳的唢呐声二胡声,还有小鼓的不算清脆亦不沉闷的声音。 “守志,大学生,回来啦。”不用细细辨别,赵守志就能听出是赵梅香的声音。她正从自家的方向过来。 他回转身说:“姐,你干啥呢?” 赵梅香把那双咯嘣眼睛眨了几眨道:“你二姐夫这个犊子玩意,非得让我回来开门,说我们家老爷子要把手摇苞米机拿回去。” 道路的黑灰色很鲜明地映在眼里,末秋下午的阳光与这泛白的黒灰融合,便有了末秋时节味道,成熟清爽。 唢呐与锣鼓声渐渐的近了,可以看见出进出的人,不断的隐没又出现。 “守志,你啥时候结婚呢?”赵梅香向来不会开玩笑,她的话都是认真的。 赵守志一笑,顺口胡说道:“过年。” 赵梅香当了真,笑逐颜开,说:“啊,那女的一定好看。” 赵守志哈哈笑起来说:“好看,比刘晓庆都好看。” 虽然是玩笑,赵守志却蓦地想起了叶迎冬。不见叶迎冬有一个多月了,不知道她现在怎样。前些日子他在给母亲回信时,提醒她给叶安军信儿,让他来参加婚礼,因为在上一次从他那回来时,叶安军特意叮嘱过他。心里想着这事,就在进屋后问: “妈,你告诉叶安军了吗?” 正喜庆地招待客人的张淑芬,回过头来拉住儿子的手道:“给了给了,我让你梅波姐捎的信儿。哎呀妈呀,这二十多天又忙操办婚事,又忙收地,忙得脚打后脑勺子,今天可下出头了。” 赵守志和大娘二娘打过招呼后,问母亲:“我三娘呢?” 张淑芬撩起眼皮,沉吟着。 郑秀琴只在昨天来过这坐了一会,之后再也没露面。这几年来,她主动地避让开结婚的场面,就是怕由此勾连起旧事,怕守林的影子再映入眼帘。八月份赵守森结婚前三天的中午,她到赵守林的坟前嚎啕大哭,哭声在玉米的海中向外传送,悲切凄凉。 现在,沉吟了一会的张淑芬笑道:“儿子,快上西屋看看,可漂亮啦。” 不由分说,张淑芬拽着赵守志的胳膊就奔西屋去。 红砖铺就的地面显得规整富丽,刷了苹果绿油漆的家具显得庄重气派,电视机与洗衣机尽显得现代,凡此种种,让张淑芬的脸上特别有光彩。赵守志不断地点头招呼着客人,做着礼貌的寒暄。 “姐夫,我姐呢?”他问陈启军。 陈启军神神秘秘地道:“生气呢?气的五雷嚎风的。” 赵守志不明白,就又问道:“你气的?” 陈启军环视左右,继而自嘲地轻抹了一下脸颊道:“我敢气你梅波姐,我的小命还要不要啦?陈露,这是你大舅。” 说完,将依他膝盖的小女儿抱起来。 陈露的黑眼睛转了两转后,稚嫩地说:“大舅。” 赵守志一把将这个不常见面的外女抱过来,把她的脸贴进自己的耳畔。赵守志天性中有柔和可亲的一面,陈露又不怯生,所以不过五秒他们,像老熟识一样欢笑在一起。 李久发抱着他刚三岁的大孙子进来后,很是亲热地叫道:“大侄子回来了,哎呀,咱家守志越长越‘条根’,快赶上电影演员了。” 他说完用手扭了一下鼻子。赵守志抱着陈露近到李久发跟前问:“三大爷,这是我大哥的?” 李久发一脸骄傲地说:“是是是,先头不是女孩儿吗?又要了一个。罚超生了,这是花钱买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正好。” 李久发的神情永远那样,看似稀里糊涂又透着几分狡黠。赵守志腾出一只手抱过李久发的孙子问:“叫什么?” “晓辉,李晓辉。”李久发看着宝贝大孙子乐呵呵地说,“这还是你爸给起的哪,说是拂晓的光辉。” 赵守志怀抱着两个孩子笑起来:“哎,李晓辉,拂晓时的光辉。” 突然,陈露伸出手打了一下虎头虎脑的李晓辉一下,眼看他“瘪嘟”着嘴像是要哭的样子,赵守志掂了一下,道:“哟,陈露还欺怀呢,把你三姥爷的宝贝孙子打哭了,你三姥的心呢拘挛拘挛的。” 李久发伸出手将李晓辉抱在怀里安抚着,然后笑骂道:“去你个嘚儿蛋的,净逗你三大。” 哈哈哈的一阵笑后,赵守志悠起陈露逗她说:“小厉害,随你妈,是不?” “说啥呢,守志,我就那么不讲理?”赵守志听见赵梅波的声音,故意装作害怕的样子道:“姐,我背着你说的,你没听见。” 陈启军看着赵梅波说:“守志夸你呢。” 赵梅波扬起手拍下去,却在最终抚在赵守志的肩上:“守志还长个呢?来,和姐比一比。”她说着将后背靠向赵守志的后背。 赵家的小辈们笑闹着,屋顶仿佛要被鼓开了。 在外面的菜园里,赵守森王三孩子等七八混蛋也在笑闹着。赵守森起哄道:“大姐夫,你别看三姐夫球球蛋蛋的,可他一身噶哒肉,你还真整不过他。” 孙成文不服气,向手心里吐了口唾沫道:“小样,还真不信那个邪了,不给你撂倒我就爬着出去。” 王三孩子大咧着嘴道:“小亮照半截街,咋的,你还真要试巴试巴?打算盘子不如你,使力巴头子你还真不是个。” 噢,上……哎,抱腰,对,拔大个,三孩子,你别赖,还没开始呢。 孙成文侧身,抱住三孩子的腰,蓄势待发。同样的,三孩子也以相同的动姿势将孙成文拦腰抱住。随着三生子一声断喝,两个人同时发力,试图把对方拔离地面。 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孙成文最终没有敌得过三孩子,被生生地夹在了腋下。 “都别闹了,赶紧合桌,下来席好伺候二悠。”支客人大喊道。 “落桌”这天的酒席开得晚,菜品也并不那么丰盛,一切都因循习俗。当帮忙的年轻人端起方盘奔走于东西两院后,吵嚷声戛然而止。院子里搭起的临时锅灶上,菜香向四处飘逸,呜呜的吹风机的作响弥散在半空中。 第二八六章 叶迎冬来参加婚礼 叶迎冬和叶安军到来时,赵守志正倚在外面的窗台下看接亲的人向院里拿大包小裹。迎亲的唢呐声和嘈杂的人声淹没了叶安军的问话,所以他上前拉了一下赵守志。赵守志忽地转头,见叶安军嬉笑着看自己,惊喜地说: “哟,你们来了,我光顾着看前面啦。” 叶安军问:“你咋没拿东西去呢?” 赵守志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我是大伯子。” 叶迎冬咯咯地笑道:“你还挺讲身份的呢,怕兄弟媳妇儿笑话你?” 赵守志被逗得愈加不好意思,就摸摸头又摸摸鼻子,最后抬手轻拍在她的肩上。 叶迎冬今天穿的很不同以往,浅绿的偏襟儿外套罩着米黄的绒衣,淡蓝的裤子让她显得清雅干净。赵守志如不认识一样盯着刻意打扮后的叶迎冬看,看得她立刻半低着头看自己棕色的皮鞋尖儿。叶安军见状说: “我还没写礼呢,迎冬,你先在这儿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叶安军把她当成了小孩子,所以叶迎冬斜了一下向外走的哥哥,然后抿嘴似笑非笑地说:“来的时候,我哥给我说了一句话,你猜是什么?” 赵守志疑惑地问:“说我坏话啦?” 叶迎冬抬起脚虚踢了一下道:“什么呀,夸你还夸不过来呢。我哥说赶明儿你家再结婚办事,我就不能随礼喝喜酒了。” 赵守志没听明白,就问道:“那咋还不能来呢?我家门上也不挂刀。” 叶迎冬忽闪着眼睛上上下下看着,忽然脸红起来。 啊,对,她当然能来,只不过是身份不同了,赵守志想明白后很含混地应着:“嗯——” “守志,你给我看一下小凤。”赵梅春拉着她的二女儿过来,“我得打一盆清水,给亚娟儿洗脸。” 赵守志牵过小凤的手说:“你看她是女孩儿,可淘了,跟假小子似的,哪有旮旯往哪钻,一眼照顾不到就没影。” 叶迎冬对小凤很感兴趣,她蹲下身子拉着小凤的手问:“几岁了?” 小凤不怯生,很爽快的答道:“四岁。” 叶迎冬很怜爱地与小凤对起话来。 婚礼的仪式举行着,用泡葱的清水洗脸,坐福,典礼,头顶着蒙头幅子身穿红衣的王亚娟进屋后,婚礼的仪式便告结束。 “来,小凤,让上妈这儿来。”赵梅春招呼着,同时好奇地打量着叶迎冬。叶迎冬被她看得羞赧,就挪了个身位,让赵守志将自己遮掩住。 赵家的兄弟姐妹们如有默契一样都未近身,似乎为他们留了空间。直到叶安军兴高采烈地过来后,赵梅芳才说:“大哥。” 赵守志回应道:“啥事儿?” 赵梅芳不怀好意地看看哥哥又看叶迎冬道:“没事啊,我和安军大哥说话。我爸说让你陪娘家客去。” 叶安军急忙摆手:“别别别,我不会喝酒,我咋陪呀?” 他的话音刚落,赵庭禄由门里出来说:“安军,你陪男娘家客去,马上开席了。那个叶……” 赵梅芳嘴快,接过道:“叶迎冬。” 赵庭禄点头又道:“迎冬,跟叔走,我给你找个地方坐席。” “不了,叔,我还不饿。再说也不认识谁……在这说会话挺好的。” 叶安军道:“叔,你忙去,我们就不用管了。哎,守志,没给你别的同学信儿啊?王维山啦,林若波啦。” 赵守志说:“没有,又不是我结婚。” 他说完看了叶迎冬一眼。 “等会儿我和李宝发他们吃完饭上他家,说打麻将。下来席以后,你把迎冬送回去,然后在我家多待一会儿。”他说过后滴溜一下,从胡同跑走了。叶迎冬哈哈大笑道: “新学的,可有瘾了。你会吗?” 赵守志说笑的兴致高涨起来:“不会,我笨,不会查数。” 叶迎冬脸一绷,故作严肃道:“那么笨咋考上大学的?批分老师眼睛瞎了。” 两个人逗趣逗得开心,他们从中获得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想彼此深入的向往的情感。 头悠席下来,客人都陆续走出,叶迎冬也和张淑芬辞别。 赵守志推出那辆已去掉瓦盖和驮货架,只剩下最基本部件的自行车说:“走。” 叶迎冬忍不住笑道:“就这车子送我?俩轱辘,支着一副架子,连驮货架都没有。” 赵守志说:“有了的,上些日子赵守业把货架卸去了,有一个支棍儿折了。在暑假时我去你家,不是还挺全乎的吗?” 叶迎冬拢了一下头发后爽脆的声音响起:“我大哥也真是,让你送,他就没安好心,你也没安好心,哼!” 向前走过四五家门口后,赵守志忽然看见王委杰由西边的胡同里走过来,他紧张兮兮地跨上自行车,猛地窜出,眨眼功夫,就驰到前面五十几米远的地方。 “赵守志——”叶迎冬在后面喊着。 赵守志停了下来。叶迎冬气喘吁吁地撵上后嗔怪道:“你干啥呀?噌一下就跑了。” 赵守志把着车把靠着车身,向后边看了看道:“看着那女的没?” 叶迎冬不解的回答说:“看见了,她还夸我真俊呢。” “哦,哈哈哈……你真俊,我看你哪俊。”赵守志探着脖子看向叶迎冬。 “哎呀,你讨厌不讨厌?别人看着呢。哎,我问你,为什么见了那个女的就跑?”叶迎冬疑惑不解地问。 在下午近一点的阳光下,赵守志讲起了赵守林与王秀杰的爱情故事。 等故事结束后,叶迎冬不胜唏嘘道:“劈死的是你三大家的,我听说过这事啦。哎呀妈呀,那姑娘真可怜,白瞎那模样了。” 赵守志道:“谁说不是呢。她一见我就问我守林干啥去了,再不就把我当成守林。现在好像不那么魔怔了,我听我爸说他爸要把她给周胜保呢。” 村外的落光了叶子的杨树带里起了飞起了一只鸟。 “叶迎冬,我驮你。”赵守志看前后没人说。 叶迎冬打量自行车道:“让我坐轮儿。” “不是呀,坐这儿。”赵守志用左手敲了一下自行车的横梁。 叶迎冬撇嘴,瞪了赵守志一眼后,极不情愿地挨近自行车。赵守志用力把稳车子,待她坐到横梁上,便喊一声:“起驾——” 自行车平稳地向前滑行,叶迎冬的发香袭进他的鼻孔。叶迎冬微偏转脸,她的面颊便触到赵守志的下颌上。 “坏蛋。”她轻轻地说。 玉米的田垄慢慢旋转着向后退去,第一小树林过去了,前面是第二小树林。 “下来,大梁硌得慌。”叶迎冬说。 这是很充足的理由,赵守志便下了车。 从现在开始,他们便不再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互相传递着。过了大树地后,赵守志站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叶迎冬。慢慢地,他将左手臂抬起,环上叶迎冬的脖颈,同时嘴巴递上去。这样,在十月下旬的中午的阳光下,他与叶迎冬拥拥吻在一起。 时间仿佛停止了。 “嗯,那边有人。”叶迎冬将唇移开后说。 赵守志看过去,确有一辆马车在装玉米秸秆儿。 “你嘴真甜。”赵守志说。 叶迎冬将绵软的细嫩的手搭在赵守志的后背上,轻推了一下小声嗔怪道:“老没正经。” 赵守志推着车子慢慢地走着,并与叶迎冬说着话,就觉得这路真是太短。 “你进屋嘛,我哥让你多坐一会儿。”在大门口,叶迎冬微杨起脸看着赵守志的眼睛说,“我看你家养两头肥猪,要杀吗?要是……你得叫我。” 叶迎冬目光中有一点期望。 赵守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道:“嗯,到时候给你吃猪尾巴,让你老往后瞅。” “还是回,不留你吃饭了。”叶迎冬说道,“嗯,给我写信。” 赵守志扶着车把说:“等‘杀’冷了我就回来,写啥信呢。” “你得写,还得写、写ydear……”叶迎冬说完转身跑进门里。 赵守志在送完叶迎冬后就跨上自行车,迅捷地向回骑行。他不知道赵梅春和赵梅波正在向张淑芬建言献策:“老婶儿,你没看叶迎冬眼睛带勾吗?今年守业娶媳妇儿,过年就是守志啦。” 张淑芬轻轻笑着说:“能吗?我咋没看出来呢。” 虽然她的语调里有不相信的成分,但脸面上却分明有许多期许与自豪。 “淑芬,你过来。”赵庭禄叫道。 张淑芬过去,与赵庭禄低声交谈着。赵梅波笑道:“咋还像特务接头呢,搞得神神秘秘的。” 二悠席只剩一桌还没有撤掉,碗筷大部分已收捡,装在洋铁盆里,只等洗过之后好送还给赁借铺。 赵梅春和赵梅波正兴高采烈地议论时,赵守志满面潮红地进到屋里后,笑声戛然而止。赵梅波问: “送到家啦?” 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颇有深意。 赵守志从她眼睛里品出了她的探究的意味,就正面回答说:“送她到家我就回来了。” 赵梅波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故做疑惑地说道:“来回也没十里地,去了快一两个小时了,还没进人家屋里坐一会儿?” 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赵守志难以回答,于是胡乱地应付道:“我们走得慢。” 不想赵梅波畅快地大笑道:“压路机走得慢,压压压的,把道压得溜平。” 赵家的姐妹逗笑着赵守志,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都得到了特别的满足。 “撤桌子了,老赵家的媳妇儿姑把碗刷了,别让三祥子干了,他忙了一天了。”知客人喊起来。 赵梅香立刻行动,同时过去的还有赵梅惠。赵梅波刚想也跟过去,张淑芬叫她道:“梅波,帮我把这个大盆抬屋里去。” 赵梅波过去,还未等她弯腰,张淑芬耳语一样的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赵梅波打趣道:“假的,我逗守志玩呢。” 很显然张淑芬没没相信赵梅波,她说:“我看叶迎冬那孩子和守志唠得可欢了,还拍拍打打的。” “所以嘛,我说守志肯定和叶迎冬处对象了。你想啊,守志和叶安军只是同学,那她来干嘛?守守没事就上叶家去,就为串门?她见我一口一个姐的,叫得比亲姐都亲,那不是有事?” 赵梅波的一番话让张淑芬坚信儿子处对象了,所以一直到晚上,她都眉飞色舞的。 赵守志第二天早早的走了,他觉得在家里有点不自在。 第二八七章 王亚娟肚子没疼 三天回门的习俗被延续了几百年,以后可能还要延续下去。吃完早饭后,张叔芬认真地看着洋溢着新婚神采的王亚娟说:“你们先去,别等着收拾,啥都不用你。” 王亚娟喜欢听这句话,马上找出衣服换上,急切地拉着赵守业向门外走去。在他们还未走出院子时,张淑芬喊道:“守业,你回来一下。” 赵守业转身走过来,问张淑芬道:“啥事呀?” 张淑芬见空荡荡的院里只有他们两个,就悄声的问:“王亚娟肚子没疼?” 赵守业疑惑地看着母亲道:“没有哇。” 张淑芬露出笑容道:“好好好,那就没事了,我正担心呢。” 赵守业更加糊涂,眨着眼睛问:“玄玄乎乎的,啥事那么让你担心?” 张淑芬忽然大笑起来,道:“晚上轻点儿,要把你媳妇扑腾小产了,看我不收拾你。” 赵守业得到这样一个明确的答复后,咧嘴一笑,少有地扭捏了,摸着鼻尖儿想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二,叨个晚上早点回来,别等太阳落山,有这个令。”赵守业点头答应,然后慢腾腾的走了出去。 “这他妈都是孩子,结婚了?还不立事呢,两天半新鲜,天一长就得干仗。” 张淑芬自言自语着,没有注意到赵庭禄出来站到她身后。 “咱们结婚那阵儿不也二十吗?” 张淑芬道:“你那时二十一。” 赵庭禄说:“那不就差一岁吗?” “差一岁是一岁。哎呀,咱家的房子也不是啥时能盖上。守志再过两年也该结婚了。” 赵庭禄听过之后,马上学着电影里的口吻道:“亲爱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九月份用麻屑泥抹过的墙体灰白暗淡,不像前些年用麦花溜抹的那样鲜嫩金黄,透着田野的气息。苫房草还能挺几年,暗黑颜色中显出了一种古旧落败。赵庭禄很想拥有自己的全砖房,在敞亮的房子里起居生活是非常的享受。但是,罗锅上山——钱紧,他的手头不宽裕,打不开捻儿。若要盖房子,还得还得等个一二年的,不是万元户不敢迈大步。虽然如此,赵庭禄也还满足,现在家境说不上殷实富足可也算小有盈余,不愁吃不少穿。 现在张淑芬回他话道:“跟你说正经的呢。” 赵庭禄一板一眼地说:“我也说正经的呢,过年不盖后年盖。我算计了,到年末办事拉到那点儿饥荒就还上了,再齐齐账,再加上种地卖粮钱,能有三千两千的剩头。我寻思着入冬时和守业去河沿拉沙子好来年开春卖,多少还能掏点儿。” 赵庭禄和张淑芬构画的蓝图很宏伟,这让她不由得兴奋起来,那四轮车买来就是干活的,不干哪有钱花?我寻思那俩肥猪卖一个杀一个,卖得钱攒着,杀的肉自己留半角,过个好年。” 张淑芬说话逗乐了赵庭禄:“肉还能杀呀?这杀猪得找亲家得找大姑,得找李宝发得找李二……” 赵庭禄谋划得很仔细。他的情态被张淑芬看在眼里,便笑他道: “杀猪还早呢,现在就开始虑虑,别到时再忘了。守志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得写封信跟他说明白的。你现在就写,完了让中学学生捎邮局去。” 赵庭禄翻翻眼皮道:“咋还说风就是雨呢?赶趟呢。” 末秋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给人以温馨的感觉。赵庭禄这两天睡得不好,所以现在有一点困意。他想躺在炕上眯一会再上地里捆苞米秸秆,不料张淑芬叫他道:“你把园子的那堆破烂归拢一下,扬了翻天的瞅着闹心。” 赵庭禄道:“我还要去捆秸秆呢,你这又让我干这干那的。” 虽是这样说,赵庭禄还是到园子里一板一眼地收拾,他正干得欢呢,郑秀琴叫他道:“庭禄,你屋来一趟。” 赵庭禄抬头,见三嫂慢腾腾由外边进来,就放下手中的木叉道:“三嫂,我三哥好点没?” 郑秀琴没有正面回答,转而说:“你三哥上城里了,买缝纫机。” 赵庭禄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的一块小石头落了地,但他的这点小轻松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活动了一下有点酸的腰,说道: “不急,实在给不上我给。” 这言不由衷的话刚一落地,郑秀琴放低声音道:“咋的也不能打你的脸,那样的话张淑芬不得作死你!我有话跟你两口子说。” 赵庭禄随郑秀琴进屋后坐到炕沿上对张淑芬说:“淑芬,你先别忙乎了,三嫂有话说。” 张淑芬将刚洗好的的萝卜放到盆里再擦了一下锅台说:“萝卜也吃不了,到时都糠了,我寻思给它切成片晾干了好焯了蘸酱吃。这些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子,苞米都没码,就那么的,圈圈捡捡整规矩的,反正再搁个把月的也得打不是。三嫂,守成多咱走啊?” 郑秀琴等张淑芬进屋坐稳后,说道:“快了,说是十一月走,这也就能在家待半个月。淑芬,守成当兵可去了我一块心病,要不成天心提拎着,都不敢放他出门,就怕他又跟谁干起来。淑芬,咱守成要按实岁数不够十八,那年人口普查多报一岁,可别跟人说。” 郑秀琴说完看着张淑芬,等着她的回应。张淑芬道:“不说不说,我嘴可有把门的,不逮啥说啥。” 郑秀琴点头,然后把目光在赵庭禄和张淑芬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我来也不是为这事,就是在家里待得闹腾,来找淑芬唠唠嗑。唉,我家这媳妇,自打过了门就没乐模样,就像谁欠她八万吊没还似的。那脸,板板的跟葡萄水似的,你是咋的都不中。那天,也不因为啥了的,咵嚓一下把饭盆摔锅台上了。对,我就说梅春过了门子啥都干,一点不把自己当新媳妇。庭禄,你说,我咋摊上这么个玩意?守森也不是个物,净向着媳妇说话,一整就说,小玲说了小玲说了,小玲是呀,说啥是啥。” 郑秀琴说得激动,竟从炕沿上站起,圆乎乎的身子在地上来回滚动着,像一个立起来的石头碾子。 “你说啊,那天,媳妇说啥,说他三叔送完亲就有病了,躺了好几天。你没看她见说话那闪神,拉拉脸子跟门帘子似的。他三叔有病跟咱们啥关系,赵庭喜还有病呢,是不是得找他们?” 郑秀琴越说越激动,竟解开了衣扣。 张淑芬劝慰道:“都过去了,就不要老记着,咱啥事还得看以后。你说守森听媳妇的,这是好事,要不天天唧咯啷唧咯啷的,你愿意?听媳妇的没大错,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 张淑芬的劝解好像起了作用,郑秀琴的情绪舒缓了许多,她重又坐到炕沿上。赵庭禄斜躺着,头靠在墙上,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这不,昨天二鬼跟赵庭喜说,爸,你上医院看看呗,省得天天呼哎嗨叫的。你听听,这是啥话?我咋听着他不情愿呢。哎,九月刚进时,小玲说,妈,今天我做饭。乐呵说的,给我整得都迷糊了,心寻思这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做就做呗,做饭还不好?小玲就和面,完了烙饼。烙饼时,我看她不管不顾地倒油,我就说,你老婶净拿小勺置着,烙出的饼黄盈盈的还软乎。我就是随口一说,真没别的意思,小玲嗔心了,瞅都不瞅我,哗地又往锅里倒油了,这不诚心跟我置气吗!” 郑秀琴的话绕来绕去又转回到王庆玲的身上,看样子她不会将注意力从儿媳妇的身上转移开。那么,就由她说开去,让她一吐为快。在她把所能记起大部分的王庆玲不孝不顺之事说与张淑芬后,她忽然想起来似的一拍大腿道: “我干啥来了?瞅我这记性!庭禄,你有工夫去劝劝你三哥,让他去城里检查检查,这胯骨老这么疼也不是个事。你三哥犟啊,我咋说也不听,也是,家没钱不说还一屁眼子饥荒。你再说说二鬼,让他别横眉竖眼地跟你三哥说话,一整就小玲说小玲说的。” 赵庭禄坐起,很认真地答道:“中,哪天我三哥好好说说,这腿耽误不得,啥病都得趁轻,重了就不好治了,我也和守森说,以后说话和气点,别老听媳妇的。” 他们三个说得热络,仿佛这样就能解决了家庭纠纷,能看到婆媳和睦相敬相亲。郑秀琴带着这样愉悦的心情回去后,张淑芬扫着炕上赵庭禄抖落的碎柴叶玉米须子说: “你真要去当说客人啊?” 赵庭禄认真地答道:“啊,真去啊,你不同意?” 张淑芬撇了撇嘴道:“还我同不同意?我就问你,你三嫂是不是省油的灯?听她的话,满身都是理,错全是别人的。你咋劝?你一句话还没出口呢,王庆玲八十句话等着你。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就你能扒拉明白?哦,你三哥那个腰,还是看看,挺着不是办法。” 赵庭禄觉得媳妇的话有道理,寻思了一会后就上地捆玉米秸秆了。晚饭吃过,他便去赵庭喜那劝他早早去治病耽误不得,但他没有规劝赵守森,让他尽孝道敬父母,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怕被王庆玲这个侄媳妇呛白。 赵庭禄从赵庭喜家里出来时已是六点来钟,天上的星星繁密,无限的时空将过去与将来填装进去,再演绎出来。赵庭禄有一点小小的感慨,他由三哥想到自己,再由自己想到大哥二哥。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啊! 赵庭禄一边走一边想时,后面有人叫他:“四叔,四叔。” 赵庭禄听出是赵守成的声音,就停下来等他。赵守成赶上来,迟疑着说:“四叔,我、我、我四婶在家呢?” 赵庭禄料定这个侄子必定有求于自己,因为他说话做事一向果断干脆,现在不同往日。他思谋着该如何回复赵守成时,这个侄子一改刚才的忸怩情态,说: “四叔,想找我四婶借二百块钱。四叔,我不想跟陈启军说,我有点看不上他。” 赵庭禄略一犹豫,回道:“中,我一会就跟你四婶说。” “不的,我亲自找我四婶。” 赵守成没说借钱干什么,赵庭禄也没问,就这样两个人走着。只隔几家的路程不需费多长时间,几分钟后,他们相跟着进了屋里。此时,张淑芬正坐在柜台后将一盒一盒烟摆在斜依墙的木板上。 赵守成刚一坐稳就说:“四婶,我来求你点事,借我二百块钱。” 张淑芬抬头看赵守成,不说话,但眼神分明是在询问。 “四婶,我寻思赶明领三发子上城里把牙镶上,他那颗门牙不是让我打掉了嘛。” “啊,三发子的牙是因为你四叔才让你打掉的,这钱该我们花。” “四婶,我不是那个意思,镶牙的钱说啥不让你们掏。四婶,我都寻思好几天了,我这一走都是论年算的,我怕三发子他们记仇再和咱们老赵家人疙里疙瘩的闹别扭,咱把他的牙镶上也就堵住了他的嘴。四婶,我借钱得时间长才能还,可能一年也可能二年。” 张淑芬的目光停伫在赵守成的脸上,审视了一会道:“三,四婶不寻思你还不还钱的,我就寻思你参了军好好干,磨练磨练定定性,别一整就动武把抄。” 张淑芬说完,走出柜台,到炕上的大柜里找出一个布包,再从里面捻出两张大票来递给赵守成。赵守成接过,没有更多的表示感谢的话,待了一会走了。 第二八八章 写信 赵守成在借到钱的第三天推着自行车到三发子的家里时,着实让张士全及三发子紧张了一阵子。等到赵守成说明了来意后,张士全长吁了一口气道: “事都过去了,还镶啥?” 赵守成说:“得镶上,要不豁牙漏齿的多磕碜。” 赵守成穿着簇新的还没佩戴领章帽徽的军装和张三发子到城里看过牙医吃过饭后,将剩余的钱交到三发子的手里说:“三,牙印咬完了,再来时三哥就不能陪你了,三哥要上部队去,你就自己来。” 三发子很感动,说以后三哥就是亲三哥,三哥你指哪我打哪。 赵守成正式参军入伍的那天,赵守成被赵庭喜夫妇用赵守业的四轮车送到了乡武装部,再从那去县里到部队上。再与儿子分别时,郑秀琴泪眼婆娑地嘱咐儿子到部队上要听首长的话,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服天朝管胡作非为。 送走儿子后,郑秀琴就盼着赵守成来信,她急于知道他的消息。终于,在赵守成入伍后的第八天,信来了。在信中,赵守成说一切都好,现在新兵连,让父母不要挂念。 赵守志接到赵庭禄的信时已近十一月中旬,这封信在路上走了五六天。读过信后,他马上回信告诉母亲,十一月二十一号回来,那天是星期日,正好天也冷了。赵守志将信发出后,马上又写信给叶迎冬,他答应过的不能食言,况且他心里真的想念,想念她的眉眼,想念她的唇齿,想再闻她的发香,想再听她的声音。赵守志写信写很认真,用尽了全部的心思,他写道: 亲爱的迎冬: 现在已是十月月末,再过几天就进十一月了。时间过得真快。 那天与你分别后,你的影子终日萦绕在我的眼前。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你让我写信给你并说爱的,我照办。想起亲爱的这三个字,我就耳热心跳,情不自禁地在眼前复映出那天送你的情形。那天,我很希望一直走下去,哪怕到海角天涯。我知道路是有尽头的,可是我们心里的路是无尽的。下一次我还要送你,送你到家。 下一次不远了。我爸来信说天冷时就杀猪,到那时我去接你。 对了,我妈好像知道咱们的事,她很高兴,她还夸你长得漂亮懂事呢。 …… 赵守志尽量用朴实的语言来表述自己的情感,不用奢华的文字;他要营造一种氛围,让叶迎冬感受到面对面的喁喁而谈。在最后,他写道: 迎冬,我迎你到我的梦中。 赵守着将信发出去后忽然产生了希望,他希望看到叶迎冬的回信,他希望在心中感受到叶迎冬的心跳。叶迎冬,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撞开了他的心扉,住进了他的心房。 叶迎冬很快地回了信,她在信中说,她想赵守志,盼他快点回去。叶迎冬的信很短,可能是她还不善于用文字表达。在结尾处,她写道: 从现在开始,我天天盼你家杀猪,你家杀猪了,你也就回来了。 赵守志判断这句话是模仿自“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这段文字,于是会心地一笑并揣测叶迎冬当时一定羞红了脸。 第二八九章 回家 十一月下旬以后,天气冷了起来,最低气温已降到零下十几度。赵守志思谋着这样的温度下,可以冻住肉了,就请了假,早早地踏上回家的路程。 由学校里出来,在经过萧红故居时,他忽然想起于爱莲来。于爱莲,这个高中老同学曾经的学长,又是可以攀得上亲缘的姑——在入学后的十月里,兴致勃勃地领着他去了萧红故居,引领他穿越了时空触摸着那个奇女子的灵魂。赵守志在观瞻时,奇怪地将身边的于爱莲幻化成了凝神静思的萧红的模样,典雅端庄。再一次去萧红故居是去年的六月,那天很热,那天于爱莲把一本《呼兰河传》送给了他。 赵守志一路想着,等到大客车的门口时,才收回自己的思绪。客车一路行驶着,将赵守志的心载向他要去的地方。 初冬的灰白的大地和光秃秃的树木并没有带给赵守志些许萧瑟凄凉的感受,反倒让他觉得心也如田野一样,辽远通透,而且还点缀着朦胧的绿色。 赵守志到哈尔滨北秀宾馆换乘去双岭县的大客车后,将头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家中的景象又浮现出来,那四间泥草的房舍、那偌大的菜园、屋后村办公室右侧的空场、那两棵大榆树、赵守业喜庆的婚礼、叶迎冬略显娇羞的清爽的脸、梅波姐探究的大眼睛……这些画面在切换着,最终模糊了,变成一朵朵灿若桃花的云,飘来浮去。 在一片嘈杂声中,赵守志醒来了。 赵守志正好提前十几分钟坐到通乡里的班车上,而不用长久等待。车窗外杂乱摊床沿街摆放着,叫卖声从敞开的车门里涌进来。早中晚各一次的班车很快就坐满了,甚至连过道都拥挤得密不透风。车子慢慢地启动了,向着西门,再由那条并不算平坦的沙石路开往家的方向。 在熟稔的如同观自己手掌的供销门前下车后,赵守志看了看前后左右,心里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各家的泥草房、全砖房、土围墙、砖围墙、道边载栽的稀疏的树木都映在在他的眼里,让他觉得这乡村的风景那么的纯净自然。 赵守志站着想了一会儿后,忽然下了决心一样甩开大步向西走去。社办企业的老房舍已破败不堪,但那穹顶上的“工业学大庆”五个字还完整,只是颜色已褪去。一路走着,过乡政府,过那家装饰着红五星的三间房,过曾经的大操场,现在他就站在中学的门外。略一迟疑,他昂首挺胸神情傲然地向里面走去。 这个他曾经求学三年的学校,没有大的变化。 还未到门口,叶迎冬匆忙迎出来,道:“你咋来了?” 她的声音略微颤抖着,脸色也微红。赵守志环顾左右说:“来看你呀。” 这简短的回答令叶迎冬不知所措,她稍微停了一下道:“看我?我有啥好看的?” 说完,她低头。 赵守志向前一小步,微低头看叶迎冬的头顶说:“你啥时候换的发卡呀?我家明天杀猪。” 叶迎冬扬起脸与赵守志对视道:“那你得告诉我哥一声。有几分钟午休了,你回家。哦,明天……再不,你进屋看看我爸。” 赵守志感觉叶迎冬好像不太情愿与她在这说话,于是道:“那我走了。” 在赵守志转身还没走出了两步,叶迎冬轻声喊道:“哎,明天我咋去?” 赵守志回转身说道:“我用自行车接你。” 叶迎冬嘟起嘴巴瞪了他一眼,道:“就你那破自行车?” 说完,叶迎冬捂着半边脸转身向门里跑去。 赵守志稀里糊涂地看她进了门里,搔了一下头,傻笑了。 第二九0章 于爱莲订婚了 张淑芬对大儿子的回来颇为欢喜,她兴高采烈地让赵庭禄找屠夫,找该请的人。赵庭禄说屠夫已找好了,只差请客的通知还没送达。 “妈,得让叶安军来?”赵守志试探着问。 “当然当然,不找谁也不能不找他。”赵庭禄认真地回答。 张淑芬看一眼赵庭禄又看一眼赵守志说:“得让叶迎冬来呀,那孩子可招人喜欢了。再不,明天早晨你去把她接来。” 张淑芬虽然是一副征询的神态,但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肯定的指令。赵守志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就顺势答应道:“那明早我去。” 张淑芬抿嘴一乐,然后忙她的事了。 杀猪前的准备工作要做,借大盘,借小盆,借碗筷,买调料,切酸菜……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忙得赵庭禄和张淑芬脚不沾地。好一阵子,赵庭禄才猛的想起似的对赵守志说:“你去接你姑奶,顺便看看你大姑你老姑能不能过来,我一会儿上你三大爷家,把大勾称拿来。” 赵守志有点为难地看着父亲:“骑自行车去?” 赵庭禄将手里的一把玉米叶子扬了扬道:“我那蹦蹦狗子你不是会开吗?要能开四轮子就开四轮子。” 赵守志戴上他两三年没戴的羊剪绒棉帽后,穿上平时穿的衣服刚要走,张淑芬急切地喊道:“别穿那件薄绒衣了,把登山服套上,开车时风硬。” 虽然赵守志不常开手扶拖拉机,但现在他却驾车得很好,车在初冬的天底下滑行着。 赵守志接了姑奶后,就奔小李屯而去。从高中毕业起,他只到过这里一次,这里的一切早已生疏。赵亚芝对侄子的到来,自是十分的欣喜,她稀罕宝贝似的看着赵守志说着怜爱的话,最后道: “于爱莲订婚了,她没订婚前常来这儿,不知道现在怎么就不来了。她以前来这儿时常打听你呢。她对象叫林什么来着,在粮库接他爸班,他们是同学。” 赵守志心头一紧,他从大姑不连贯的话里,好像品咂出一种别样的滋味。于爱莲订婚了?于爱莲订婚了! 赵守志微妙的情绪变化,没有被赵亚芝看出来,她继续说:“于爱莲这孩子啊,开始死活不同意,说那林什么个子矮。他爸和他爸是朋友,两个人割对割对就定了,也没问问于爱莲。哦,他爸是粮库主任。唉,守业结婚……她虎了巴又同意了,也不知是咋回事。” 尽管赵亚芝的话语混乱,但意思已表达清楚了。赵守志猜出姑母说的林什么肯定是林中国,林中国并不矮,不知道于爱莲为什么有嫌他矮的想法。他也疑惑于守业结婚后于爱莲答应成亲,就问:“大姑,她咋知道守业结婚?” 赵亚芝回答道:“我说的,我还说老二办完过年就给老大办,叶迎冬上赶的给我们家守志呢。” 赵守志心里怪姑母说话不加考虑,但嘴上没有批评。姑母真的不明白,或者是她明白却在装糊涂?赵守志看不透。但是他绝对能洞悉于爱莲的心思,他相信现在去向于爱莲求婚,她一定答应。然而…… 赵守志这一行只拉了大姑奶和大姑,赵亚兰家里有事脱不开身。 由来到去几乎花掉了赵守志一个下午的时间,到家时晚饭已做好,单等他们呢。赵守志没有吃多少,和姥姥说了几句话后就窝在里屋的炕上,看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静静的顿河》。那屋里热烈的谈话不时地传过来,可他却充耳不闻,不是书吸引了他,而是他在专注的想事情。叶迎冬和于爱莲这两个影子在他眼前交替地转换,又有娜塔莉亚和阿克西尼亚模糊的面庞去了又来。 赵庭禄将炕烧得很热,很怕孩子冻着似的。他时常这样说,生产队时柴禾瞅着烧,越怕没越没,现在也瞅着烧,干烧不见少,新柴连旧柴。 此时,赵守志挪动了一下身子,坐到了炕里,这儿不热。赵梅英坐在柜后慢悠悠地说大哥:“大哥。” 赵守志抬头看她。停顿了一会儿后,赵梅英又继续道:“高平黄了。” 赵守志没听明白,问:“啥黄了。?” 赵梅英下巴颏支柜台边上回道:“对象啊,对象黄了。” “梅英,你看看外面啥玩意,扑通一下。”张淑芬喊道。 赵梅英出去,过了一会儿拎了大板锹进来,说:“不谁把大锹放门外了,没立住,倒了。” 赵庭禄马上道:“我中午拿锹支门了的,完后忘了拿屋来了。”。 赵守志边想事边看书,不知道母亲他们什么时候去的赵守业那屋看电视。他觉得不能再想下去,很累,就躺倒在炕上。赵守志睡着了。她被母亲叫醒钻进被子里后,反倒久久不能进入梦乡,直到夜半时分,他才慢慢的合上眼睛。 第二九一章 请她来 天气好像是在配合赵庭禄一样,第二天早晨的气温冷得像进入了隆冬,背阴处积存的第一场雪不会再化掉了。 赵庭禄走到猪圈前,念叨着:“肥猪肥猪你别怪,你本是人间的一道菜,今年去明年来。今天送你去投胎,明天投到富人怀。” 张淑芬笑他道:“杀鸡才这样说呢。” 赵庭禄回转身:“一样一样,哎,二哥他们还不来呢?” 张淑芬没等没有应答,只是看着猪圈。昨晚就没有喂猪,所以两头圆滚滚的猪见到张淑芬都一起仰起头,吭吭地叫着,向他乞食。 张淑芬的眼睛有一点儿潮润,眼巴眼望地说道:“一瓢一瓢喂,从二十多斤一直喂到现在,这说杀就杀了。” 赵庭禄道:“那咋整,还老养活着?都杀了,咱还落个头蹄下水,自己吃个全乎。肉都‘汇’出去了?” 张淑芬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咱们亲家留一角,咱自个家留一角,三哥要一个前槽,宝发哥留一个后鞧……” 赵庭富和赵庭喜好像约好了一样,说笑着进了院后,赵庭禄说:“抓。” 赵庭喜道:“赶趟,等再来两个人的。” 太阳渐渐升高到东南面树的空隙间,红得温暖。 一阵惨烈的嚎叫将赵守志惊醒。他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后,看见这偌大的炕上只有他自己时,就扑棱一下坐起,急三火四地穿衣。 赵守志穿好衣服后来到到外面,见到被绑缚着四蹄的猪,心里一揪,连忙转身回到屋里,侧身坐在炕沿上,大声问姥姥道:“姥姥,我爷说小日本子不让咱们中国人吃高粱啥的,真的吗?” 精神矍铄的姥姥虽然耳朵背,但还是能听见赵守志的问话。“啥也不让吃,就让吃杂合面子,吃得人拉不出厕所来。”姥姥回答道。 “那你看见过日本人吗?”赵守志又问。 “没有,没看过日本人,看着过满洲国警察。可恶了,戴着白手套上各家检查卫生时,往门槛上一摸,要是有灰张口就骂。”老太太可能被骂过,她的脸暗淡下来。 赵守志转了话题,对姑奶说:“我从上大学后好几年没上河沿去玩儿了,等过年夏天我定上你家。” 猪的嚎叫声传进来,还夹杂着赵庭喜大声的喊叫:“攉弄攉弄血,别凝成块子。” 二十几分钟后,猪的嚎叫声停止。 赵守志又来到外面,见两头猪倒在地上,全没了一点儿气息。 太阳已白亮亮的,这更让庭院里少了那么多的冷意。 庭院里临时搭起的用来烧水褪猪毛的锅灶里火正旺,水正翻滚。 抬猪到锅台横搭的木板上浇热水,刮毛再冲洗,最后白净的猪被抬下,放到一张结实的方桌上。一切的杀猪的程序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猪头和猪蹄子被卸下,猪肉被劈成两半。 这猪真胖,得有四指膘,都不用猪铤子了。 杀猪吹屁眼子——外行!用铤子,那是老黄历啦。 我叉,前五年还得用猪铤子呢,这才多长的工夫。 肉等会搁,早了该熟腾了。等老汤好了兑血,老三,等会儿你灌肠啊。 四嫂,猪苦胆留着,赶明你再生孩子时舍奶好用。 …… 像操办喜宴一样,屋里屋外人进人出,不断的有着腾腾的蒸汽从锅里门里冒出来。 “守志,赶早去告诉叶安军他们,别去晚了抓不着人影。”张淑芬喊蹲着看稀奇的赵守志说。 她的话有道理,所以赵梅波眨着大眼睛看着赵守志道:“别忘了叫叶老师。” 说完她咯咯地笑起来。 赵守志有点不好意思:“叫她叶迎冬,不能叫她叶老师。” 赵梅波听罢,更加开怀地笑起来。赵守志慌地跳出去,找到正向肠子里倒洗衣粉的赵守业道:“守业,我借你自行车使使。” 弯着腰吭吭唧唧的赵守业抬头问道:“借我车子,大哥,啥意思啊?” 赵守志一时语塞,过了两三秒后才说:“我上公社。” 赵守业看着哥哥的窘样,得意地笑起来了:“哎呀,啥我车子你车子,骑就完了,这家什整的跟外人似的。” “二掌包的,够了,你还倒,没完没了了?”咕叽咕叽揉着肠子的王三孩子嚷道。 赵守志摸摸鼻子,不自然地笑笑,然后出去抓起赵守业的新自行车向外走去。 不到九点的天已不那么清冷,感觉起来尚有一点暖意,这可能源于赵守志的心境。他现在的心境被激动渴望幸福羞涩所填充,没有一丝空余的地方。熟悉的景物向后疾速地退去,清爽迎面扑来。 赵守志到叶家后,叶安军说他去办点儿事,随后就到,让他和叶迎冬先手。他的表情怪怪的,像是说谎。 叶迎冬穿戴一新跟从赵守志出了大门后,犹豫了一下道:“我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跑四五里地上了你家吃猪肉,是不是有点儿馋?别人会笑话的。” 赵守志劝慰道:“什么呀?才不是呢,反正你就去,我妈特意叮嘱我无论如何把你接来,要不她不高兴。” 叶迎冬向前探着脖子睁大了眼睛,道:“真的?那好。你骑新车了,那个破车子呢?” 赵守志回答道:“那车子没有驮货架,我就骑我老弟的自行车了,这个自行车是二六架的,座子矮,蜷腿。” 叶迎冬眨了几下眼睛,似笑非笑。 自行车轻快地滑行车。在走出村子一百米后,叶迎冬大声地问着:“这前边有人吗?” 赵守志微微弓着身子,将左脚踩下后回答说:“没有。”看书溂 他的话音刚落,叶迎冬的手臂就环上了赵守志的腰,脸也贴到他的后背上。 张淑芬见赵守志领着叶迎冬进来,忙放下手中的盆,笑道:“迎冬,快进屋子,炕上可热乎了。” 叶迎冬不好意思地说:“婶儿,我来给你添麻烦啦。” 张淑芬热情得过了头,她上前抓住叶迎冬的胳膊,将她扯到炕边,稀罕宝贝似的地说:“啥麻烦不麻烦的,你不来了我还不高兴呢。” 她的话验证了赵守志所言,于是她呵呵地笑。叶迎冬被张淑芬的热情所感染,看着她说:“婶儿,我必须得来,要不就枉费的婶儿的一片心思了。昨天中午守志就告诉我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在一旁扒蒜的赵梅波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赵守志明白赵梅波为什么大笑不止,就掩饰地抱过陈露,道:“陈露,愿不愿意吃肉?” 陈露说:“愿意。” 赵守志又问:“愿不愿意吃猪肝儿?” 陈露再答:“愿意。” 赵守志又问:“愿不愿意吃苦肠?” 陈露摇头道:“不愿意。” 她一定把苦肠与药联系到一起了,所以赵守志高兴起来,把她的脸贴到自己的脸上。 张淑芬好一会儿才明白赵梅波为什么笑个不停,她抿嘴儿笑道:“梅波,等会儿你把蒜扒了,我上外屋地去。” 张淑芬在赵梅波与赵梅贤或者是赵梅香同时在眼前时,大多是支使赵梅波做事情。她的这种处事方式很叫赵庭禄佩服,称赞她想得周到,免得让赵梅贤她们有想法,以为她厚此薄彼有所偏袒。 现在,赵梅波应了一声后,对像是在糊涂中的叶迎冬说:“来,迎冬,帮我扒蒜。” 叶迎冬被她一声轻唤,立刻切换了状态,说道:“赵老师,这次紫皮蒜瓣儿真大。” “嗯,我老叔在城里特意买的。迎冬,叫我梅波姐,对啊,你真得叫我姐。”她说完看了一下赵守志。 一大堆蒜扒下之后,赵梅波犯愁了,这可咋捣啊? 赵守志想了一会儿道:“用水舀子,水舀子底平。” 赵梅波不明其意,就那么直愣愣地看。赵守志跑到外面找来一段很平整的不到半尺长的圆木,用水清洗后抓过水舀子跳到屋里说:“就搁它了。” “它?”赵梅波笑道,“人都用蒜杵子蒜缸子,你用水舀子圆木骨碌,哈哈哈……” 叶迎冬的目光怪怪的,看着赵守志。赵守志不做理会,专心地将蒜瓣放进水舀子里,然后用圆木将蒜碾碎,如此往复,待全部碾压完毕,又放了一点盐进去就捣起来。伴随着咚咚的有节律的声音,蒜开使细腻粘稠。叶迎冬看怪物一样嘻嘻啧啧赞道:“这大个子没白长,心眼儿不少,还挺花花呢。” 正在灌肠的李得来没忍住,笑出声来,但很快的对冲撑肠口的三生子道:“你哆嗦啥呀?” 憨憨的和四生子有几分相像的三生子唬着脸,说:“你手哆嗦还赖我哆嗦。” 叶迎冬感觉到自己说话未加考虑,就住了嘴,满脸狐疑地看三生子。 “我哥咋还没来?”叶迎冬掩饰地说道。 赵梅波将捣成成糊状的蒜泥倒进一只大碗里,故意向外望去,然后神秘地凑近叶迎冬说:“哎,我告诉你,你哥不来了。” 她说完眨了几下眼睛。叶迎冬信以为真,就有点儿孤独无助的地问:“他咋这样?也不告诉我一声。” 赵梅波哈哈地笑了,眼睛瞟向赵守志。醒悟过来的叶迎冬拍了一下赵梅波,嗔怪道:“你这人哪。” 叶迎冬被赵守梅波调笑后并没有生气,反而有甜美的神情浮现在脸上。 叶迎安军裹着人字格子大衣进到屋里后,叶迎冬半是责怪地问:“你咋才来呢?” 还未等他回答,李宝发忙迎上寒暄道:“安军,那天散会后我特意找你去了,你走了,张豁牙子说你上张洼了。” 叶安军马上答道:“嗯,那天和孙乡长去的,第二天张站长都和我说了。” 叶迎冬见哥哥只顾和李宝发说话,就撇了撇嘴。 在吃饭时,张淑芬特地让赵梅波陪叶迎冬,免得她拘束张不开嘴。 赵庭禄为这次宴请又备了凉菜和炒蒜苔,再加上肉片血肠手撕肝和烩酸菜,就显得丰盛而有档次够场面,这是令他骄傲而自豪的事。 赵守志没有在饭后送叶迎冬,叶安军带她回去的。张淑芬给了她特别的待遇,将她送到了十字路口,并且目送她离去。 第二九二章 生活在继续 赵守业与王亚娟过了一两个月如胶似漆的新婚生活后,听从了媳妇的指令,去河沿拉沙子再囤起来,只待春暖花开时卖到五家子集市上。装沙子卸沙子只是那一阵儿,又有同行的车手互相帮扶,倒也不觉得特别累,只是十二月的风凛冽得如刀一样打在脸上,麻沙沙的疼,赵守业必须将大狗皮帽子倒过来严密地护住额头并围起围脖,才能勉强抵御迎面撞过来的风。在连续做过几日之后,赵守业慢慢地适应了寒风,不再有所畏惧。看书喇 赵庭禄答应过年时给二儿子二百块钱做零用,并说守业辛苦操持劳作,着实让他这个做爹的过意不去。赵守业嘻嘻笑着答道,爸,二百块钱就把我打发了?还是我大哥和赵梅芳合适,下辈子我要念书,省得程成天汗珠掉地摔八瓣。 赵守业嬉笑中的话有一半出自本心,有一点吃亏的意味。赵庭禄哄劝道: “那咋整?要不让梅芳不念了,回家种地?” 赵守业收回自己的话说:“那不行,真要那样干了,赵梅芳得恨我一辈子。”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没有大的波澜与曲折。 赵守志与叶迎冬的爱情生活也继续着,浪漫却又实际。在一九八八年四月下旬赵守志回自己的初中母校实习的第二个周日,赵家与叶家举行了简单的订婚仪式,由此正式确定了两个年轻人的恋爱关系。叶吉平说不能大肆铺张,那不过是个仪式,没必要整得轰轰烈烈的尽人皆知。所谓过礼的旧例没有遵行,没有开彩礼单,没说礼钱也没有议及日后结婚的置备,只是吃了一顿饭。叶吉平说一切都凭赵庭禄的心思,更依他的能力不做强求。这很令让赵庭禄感慨,觉得叶吉平果然是知识分子,确与一般的农民不同。他不知道叶迎冬事先做了工作,说弄个红彤彤的纸片子写上礼钱太俗气,让人笑话不说,自己也觉得磕碜,就好像卖了自己一样。这便是一个新观念的孩子,言行绝非一般。 赵庭禄在过礼之后的五六天里,都面带喜色地向人提起赵守志的婚事,语气里不乏骄傲与炫耀的成分。赵庭禄的炫耀不无道理,他见多了讨彩礼还彩礼而引起的争执,见多了因彩礼而黄了的婚事,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学业有成,光耀门楣而且讨得了那么好的媳妇儿,这儿媳又是乡党群书记陈启堂的外女。叶迎冬哪些地方和他的心意呢?他还真说不清楚。是长相好,头排人,还懂事,会说话?赵庭禄现在为自己的智力还有一点小小的着急呢。 赵守志批评过父亲,让他不要太过张扬,并说王亚娟听了会有想法,以为新旧有别,褒扬一个便是贬抑一个。赵庭禄琢磨了一小会儿,立刻醒悟,便恢复如常,逢人再提起赵守志与叶迎冬的婚事,时便谦虚地各套几句后转了话题,好像那事情如同夏锄秋收一样的稀松平常。 赵守志的爱情绝不像赵守业那样如火如荼,热烈恣肆,更多的时候,他像是在品茗一般细细体味其中的甘与甜。六月初他返回到了学校。在回学校前,他给刚生出生的小侄子取了名字——赵云飞。 怀胎十月后,初为人母的王亚娟很喜欢赵云这个名字,但赵守业说赵云这个名字太“英雄”了,有点大。他征求了哥哥的意见,就得到了赵云飞这个名字。他兴冲冲地钻进产房将赵云飞这三个字告诉王亚娟后,不到五秒钟那边便传来王亚娟甜美而幸福的呼唤:云飞、云飞、哟、云飞—— 赵氏家族守字辈以下的男丁降生,起名时不再有所因循,全凭各自喜欢。若赵守林活着,他会给儿子或是女儿起一个什么名字呢?没有人知道。王秀杰,赵守林的恋人,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现在下嫁给了周胜宝。结婚的那天,王秀杰的目光呆滞,没有幸福的神采也没有悲哀的神色。喜庆的红色和头上的花,衬着她的脸,映着她白皙的脖颈,让她有了新娘子的模样。 王秀杰结婚的那天,赵梅波目睹了王秀杰由送亲车上被搀下再到典礼结束后被护送到新房的全过程。她由王秀杰想到赵守林,若赵守林还在,这喜庆的场面该属于自家的。 那天也越来越远,渐渐的会成为一个模糊的记忆,和许多过往的事情一样,只有在不经意间才会被勾连起。 第二九三章 但可是都没有 今天早晨,赵梅波将陈露送到母亲那里后,又到赵庭禄那坐了几分钟。这是习惯,好像隔几天不来就会有所缺失似的。在她走时,赵庭禄说: “梅波,你二大爷啥因为啥把你二娘打了?” 赵梅波一愣,道:“没听说啊。” 赵庭禄叹了一口气说:“对,昨天的事你肯定不知道,傍叨个我过去看看,扒扯扒扯你二大,老天巴地咋还动手呢?梅波,下班时给我捎两根儿粉笔来,我好写小黑板。唉,这小卖店开的挺没进取了,赊都快给我赊黄了。要不赊,账都要不上来,就真黄了。对付着干,咋的也不能断流。” 赵梅波听着赵庭禄不连贯的话,有点儿好笑,又有点儿酸楚,老叔也很不容易,小心地经营生活,经营家庭,还要兼顾着各家的事。于是她说着老叔惯常说的话: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赵庭禄呵呵笑了,说:“守志就快毕业了,能自己挣钱了,不用供着念书了。” 赵梅波从道北的空场中穿行过去,到了大坑的边缘。大坑里没有一点积水,好些日子没有下雨了。那两颗大榆树招招摇摇,正将两团绿色不断地弥散到半空中。 陈启军的身影由那边过来后,赵梅波喊到道:“启军,你不是先来的吗,咋才到这儿来?” 陈启军没有回答,由四五十米外慢慢地走过来和赵梅波会合后,说:“碰见了学生家长,说了会儿话。” 赵梅波点点头,大眼睛里熠熠地闪着光。 二十七岁的赵梅波似乎与五年前并无变化。 “启军,今天去别和那犊子玩意一般见识。”赵梅波微笑着对陈启军说,一副很自然的情状,“就当他是一坨屎,咱躲着绕着还不行吗?” 因为赵梅波的情态亲切,便让陈启军有了如沐春风的感觉,他向新婚的郎官一样,面色红润起来,眼睛盯着赵梅波高耸的胸脯。 “哎,梅波,你知道那家长跟我说什么吗?”他边走边笑呵呵的说。 赵梅波很好奇就问:“说什么?” 她靠近了陈启军,并且前后看了看。 “切,那个犊子玩意,可大街嚷嚷说我那天出课时把一个字念错了,把‘绯’字读成三声,还说,别看陈启军念了高中,也就是初中的水平,要是不行接班,现在指不定干啥呢?梅波,傍叨个再跟你细说,到他们家大街了。” 赵梅波抬头见自己已走到刘玉民家的大门前二十几米的地方,她知道陈启军口中的犊子的指向为何,不自觉地向刘玉民家的那两间房看了一眼。刘玉民向东开门的庭院倒也干净,一只扫帚立在土墙边。 陈启军好像不生刘玉民的气了,似乎对他的言行司空见惯一样。 学校的人事有了很大的变动,郑文山走了,程焕礼走了,叶迎春走了,来来去去的现在只有一半还是老人。前年新调转来的校长宋云起永远有实干家的精神,在夏锄之际他会亲自扛着自家的梨杖到校田地耕田,前年调转过来的谢雨兴古怪沉默,他有一个会跳神的媳妇。杨玉宾已升任教导主任,坐到了陈焕礼的位置上。 赵梅波有时感慨,叹时光飞逝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生活竟有这么多的无奈。李秀丽回到生她养她的城市去了,两个月前她们还通过信,不知她现在怎样。去年为逃避计划生育而转过来的刘淑艳依然挺着肚子上班,听说她是宋云起兄弟的小舅子媳妇。赵梅波熟悉她,只不过在那之前没有共过事。教学不到半年就嫁到外村的刘淑艳自然也调转到夫家所在的村子,那以后的这几年里,她与赵梅波并无往来。 赵梅波到学校的前栋房时,正好刘淑艳从后面骑车追了上来。 刘淑艳虽然挺着肚子,下车却很灵巧。 “梅波,早上我都没吃饭。起来晚了,忙三憋四做饭,叽里咕噜地咬了一口大饼子就往外跑。”刘淑艳的话极富画面感又有七分的喜兴,所以赵梅波咯咯地笑起来。笑过之后,她很严肃很关心说: “你这大肚嘞嘚的可要注意,别抻着。哎,快生了?” 刘淑艳答道:“得七月了,那阵都放快放假了。这回要还是丫头,我就不敢再‘揣’了,这家伙仨了,赶上老母猪了。咔咔的就是生,累死我了。” 赵梅波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在笑的同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生孩子的画面。她很佩服刘淑艳的坚韧不拔的毅力,要换成自己早崩溃啦。 “你是咱们屯子姑,要不回来买个房,在这儿住下,上班也方便。再说,娘家人都在跟前,也有个照应。”赵梅波给她出主意。 “也是!等回家的我和我们家那个人合计合计,真得在这儿买个房,省得来回跑。梅波,我在他们家住够够的了,成天看他妈的老脸,不定啥时那大门帘子就撂下来,给你心呢,整得拘挛拘挛的。 刘淑艳好像还有话要说,但已到了办公室的门口,所以她张张嘴巴后将车子依靠在墙上,就进了屋。 赵梅波波拿起书本刚要离开座位,杨玉宾喊她道:“梅波。” 赵梅波本能的觉得浑身像被一阵小冷风袭过一样,问道:“杨老师,什么事?” 这些年来,赵梅波总是以一种严肃的近乎刻板的形象视与他,她讨厌杨玉宾油腻的语调,从不与他黏糊糊的目光对视。她要给杨玉宾一种感觉:自己虽非清高孤傲,却也绝不是可以轻慢而随意调侃的人。给他的这种感觉还要延续下去,不可有半点的断裂。 “有确切的消息说今年是中师内招考试定在八月中旬,你看要不要参加?”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今年是最后一期,以后就停招了,要是错过了着实可惜。” 杨玉宾尽量斟酌语句,好让他的话更富有逻辑性,意思更明晰。 赵梅波想了想后认真地说:“我觉得我被招进去的可能性为零,所以不参加。” 杨玉宾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夸张地摊开手说:“要有自信,不能有畏难情绪。我觉得你年轻又第二九三十是高中毕业,这是一种优势。” 赵梅波站在桌角,目光从杨玉宾面庞的旁侧溜过,不与他对视。 “我在高中时连什么是函数都不明白,简直就是混日子,再说这十来年我连看都没看书一眼,啊,不对,咱们中师函授正学高中课,可那些太浅显了。” 杨玉宾将方才摊开的双手收回,规矩地放到桌子上,接话道:“嗯,中函课本里的东西都是最基础性的,考试的题目肯定要难度大一些,但是我觉得……” 赵梅波明白他“但是”两字后面的意思,不待他说完,就自嘲道:“我没有但是,连但可是都没有。我不是特别聪明的人,学过的东西都就饭吃了,所以考不上。一个地区才招三四十个,得多大雨点才能淋到我头上。” 赵梅波说的是实话,她有自知之明。 杨玉宾见赵梅波很认真地与自己谈话,完全不同往日,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说:“那也不一定啊,考试无常,没准儿出的题对你的撇子呢。我去年教材过过关考试时,总觉得自己不行,可成绩一出来,全公社第二,真出乎我的意料。” 杨玉宾现在已十分的兴奋,话语滔滔,骄傲与自信的神情溢于言表。赵梅波忽然觉得有一点厌恶的情绪生成,杨玉斌的喋喋不休恰似一阵小冷风,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种体验由来已久,所以很多时候她尽可能简明地把话说与杨玉宾,而不与他多做交流。在杨玉宾停歇的瞬间,赵梅波喊道: “你们俩干啥呢?” 杨玉宾好像吓了一跳,他眨眨眼睛嘻笑道:“这声真脆,感像小青皮萝卜了。 赵梅波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又瞥了一眼杨玉斌便轻松的向外走去。 第二九四章 争吵 第二节课间休息时没有做体操,校长宋云起给出的理由是天热,别把学生晒着。天热是肯定的,时令已是六月中旬。 课间二十分钟可以带给人们很多的乐趣,带来近乎奢侈的享受。赵梅波坐在椅子上,静听着他们热烈的讨论。 “哎,老王,那年李秀丽因为啥和她家一把手干仗的?” 刘玉民可着嗓门喊,王子轩有点儿茫然地望着刘玉民问:“哪年呢?” 刘玉民装模作样地搔着头,道:“那年,就是打高粱的那年。” 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杨玉宾稍有那么一点尴尬,他抻了抻脖子说:“我二娘她记性不好,哪个孩子的生日都整不准,都是大约摸。” 当年杨玉宾的二娘生他的三儿子时,并没有留心记下生日,当日后别人问起时,她糊里糊涂地回答说打高粱那天。这己成了一个典故,被人口口相传。 笑声停息后,刘玉民又拾起刚才的话题,说李秀丽和丈夫正闹离婚呢,好像是李秀丽有外遇了。这虽然是一个不确切的消息,但足以引起人们的兴趣,于是所有话题都围绕着李秀丽展开。 由李秀丽返城的那一天算起,赵梅波已经有三年多未见她了。李秀丽给她以深刻的印象,她爽朗乐观大方,从不扭扭捏捏羞羞怯怯,或许因此赵梅波才愿意愿与她走近。现在赵梅波忆起与李秀丽的种种过往,不免心生感慨。她只顾想心事,却不料刘玉民猛的一喊:“你说啥玩意?” 赵梅波一激灵,抬眼向刘玉民望去,见他正站在杨玉宾前面两米远的地方,眨着不大的眼睛看他。杨玉宾目光躲闪着道:“趟头遍地是借我二大爷家的马,没花钱,这、这、咱们校长是实干家,认可自己受累也不舍得花钱雇牛具”。 刘玉民冷笑了,一板一眼地说:“嗯,实干,我没说不实干。你二大爷挺有善心的,那么大的牲口都舍得供出来。” 这明显的不信任的语气又夹带了阴阳怪气,所以杨玉宾看起来极其的不舒服。他有些心虚地回道:“那有啥不舍得的,哪次学校有活,不是我找他们干。” 杨玉宾听过他的话后,不满的神情不无遗漏地表现出来。 “那是啦,一来一往嘛。哎呀,这里的弯弯绕多了去,我不便打听。” 赵梅波素来知道刘玉民专横跋扈不懂得谦让隐忍,也知道他想让他大哥为学校趟校田地以挣两个工钱却被宋云起婉拒的事,所以断定他以下的话会更有刺激性。看书溂 杨玉宾手里摆弄着一只英雄牌钢笔,嗫嚅着:“啥弯弯绕不过弯弯绕的,你要有啥不满就问他,他是校长。” 他的话音刚落,刘玉民的脸色突然变了,点指着杨玉宾道:“他,校长?校长算个六啊,我真没把校长当打叉叉棍。就咱们公社的校长掐尾巴根子数数,有几个合格的?” 刚刚还笑语喧声的办公室,现在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未过五秒钟,陈启军呼地站起来愤愤地质问:“刘老师,你啥意思?我爸也是校长,那我爸也不是连打叉叉棍儿都不如?” 刘玉民一时语塞,但很快他重振气势,毫不躲闪地说:“我指名说你爸了吗?你搭啥茬?我说校长你嗔心,你们一伙的呀?” 陈启军被激怒,同样毫不躲闪地直视着刘玉民道:“你要指名道姓还好了,可你不指名我就嗔心。啥玩意掐尾巴根子数数没几个合格的,你合格?那明天让叶主任把宋云起替下来,你上去……” 陈启军嘴快,将这几日十几日都积在心中的不满情绪,全发泄出去。由刘玉民背后说坏话到鼓动家长到学校理论曲直辨是非,从上个礼拜五刘玉民冷嘲热讽陈启军借了母亲的光,到昨天他指责陈启军不该将他说过的话传给刘淑艳,——种种事端如冰雹一样劈头盖脸砸向刘玉民。刘玉民绝不示弱,他与陈启军恶吵起来。 上课铃响了。 赵梅波走出办公室,其他的不相干的老师也走了出来,办公室只剩下争吵的刘玉民陈启军还有手足无措的杨玉宾和科任王子轩。 赵梅波急于知道他们争吵的结果,所以草草地讲了十几分钟就留了课堂作业,然后急匆匆地赶回办公室。但办公室里却已寂静下来,刘玉民和陈启军都去了班级,杨玉宾也不见了踪影,只有王子轩坐在椅子上,抖着二郎腿。见赵梅波进来,他将腿放下,不加掩饰毫不避讳地说: “那个犊子玩意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启军这么干就对了,要不然还以为谁怕他。” 赵梅波点点头,然后问:“铃响后他们又吵吵了多长时间?” 王子轩认真地想了想,道:“没多大一会儿,也就十多分钟,嗷嗷的跟打雷似的。” 王子轩的比喻不恰当,但赵梅波还是由此映现了她离开办公室后的画面。 “哦,他们没交手?”赵梅波本想在王子轩面前声讨刘玉民的恶言恶行,但转而道,“我怕启军一时压不住火再跟他舞扎起来。” 王子轩说道:“那不能,有我在咋的也不能让他们往一块凑。” 他说完又自信的把左腿架到右腿上抖起来。 赵梅波和王子轩闲聊了一会儿后,重又到班上。陈启军虽然没有再和刘玉民争执,却冷面以对。赵梅波不以笑脸相迎,却也不冷若冰霜,她尽量以一种平和的心态示于众人,直至回到学校的宋云起问起她,她也是微笑着不做正面的回答。但在心底,赵梅波郁闷而且烦躁,她恼恨刘玉民这个王八蛋,希望一刻也不要见到他。她希望这种心情不要再延续下去,她希望平静地教学平静地与人相处,但这仅仅是她的希望而已,凡事都由不得她。在第六节放学后,刘玉民气哼哼地进来,将书本啪地一摔,道: “还是当官好啊,不用上课备课管理学生,省心还捞好。大小是个头,强起站岗楼!等我儿子大了的,也让他当校长。” “你什么话?”正在记校务日志的宋云起抬头瞪着刘玉民问,“都是工作,只是分工不同,啥官不官的。你要有意见就直接提,别三七嘎杂话磕打我。” “那好,你不是让我直接提意见吗,那我就提。我问你,你去年冬底时校田地打了那么多黄豆卖了那么多钱,那钱呢?有多少用在学校建设上?头午你说校田地是你扶犁打马亲自趟的,我承认,你敢说你没要一个工钱?你不是跟我抓破脸了吗,那好,我就一样一样地往出抖落。那年暑期,你不经民主评议,就把优秀教师的名额给了叶迎春。怎么,她是叶主任的女儿你就巴结逢迎?各位,我没有贬低叶迎春的意思,就是想说你不能我们当回事。” 刘玉民现在就站在宋云起的桌子旁,眼睛盯着他看。 宋云起也站起来,摆手道:“坐你那去,别比比划划的。” “坐回去,我还没说完就坐回去?我不说完就站在这里说,你没权利管。说哪了?对,叶迎春。不说她,那不是今天的中心思想。上几天你批评张国军,在全体教室会议上点他名,一点情面都不留,这是做校长该干的事吗。”此时,刘玉民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 宋云起腾地站起,面对着刘玉民:“怎么的,我批评张国军还得经过你同意呗?” “我可没那么大权利让你批评谁不批评谁,我就是觉得不公平,他参加工作时间不长,你应该帮助提携才对?切!我知道你人好,面瓜一个,但是……” 刘玉民说了“但是”后,停顿下来,环视四周,然后将烟掏出再以食指顶烟盒的底角让一枝烟露出顶端的一截,最后将烟盒凑到嘴边,这样一支烟便被叼在嘴里。他的这串动作优雅连贯,如行云流水一样富有美感,显示出他内心的镇定与从容,还有几分骄傲与自信。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刘玉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在这样的氛围中展示自己口舌之利才思之敏。他将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再徐徐吐出,然后把粘在唇上的琥珀牌香烟丝儿噗噗儿地喷到地上。 “我承认你是个好人,是个实干家,但你是老好人,是老黄牛式的实干家,只会拉车不看路。好,我不说这些,我只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洗理费没钱给,那钱呢?你把账目公开,让我们看看,别说我们没有权利,我们有权利,监督的权利。” 刘玉民现在已离开了桌前,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他的情绪开始激动,语气变得激昂。宋云起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大声地斥责道: “刘玉民刘老师,我忍你很久了。从打我来这你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是这么不对就是那么不对,咋的,你是教育办主任呢?还你监督的权利,你有啥权力?我啥啥都跟你说呗?” 争吵现在开始,各不退让。到最后,他们已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 赵梅波被他们吵得头大,想躲出去,又怕刘玉民的话语刮扯到陈启军,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冷眼旁观着。她这样坐着,一直坐到王子轩把宋云起拉走到外面,她才站起身来。 赵梅波和刘淑艳一同去了厕所后,就在西山墙的后边说起刚才所发生的事来。说着说着,刘淑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赵梅波不解地问:“你乐啥?” “我乐我早晨贴大饼子,呀妈呀,老招笑了。” 赵梅波奇怪于贴大饼子也会让她乐成这样,就目不转睛地看她。刘淑艳哈哈哈的笑过后也目不转睛地与赵梅波对视,看得她羞赧起来,便捶了她一下道:“瞅我干啥,我脸上也没长花。” 刘淑艳的话题总是游移不定,她忽然笑道:“长得真好看,不怪陈启军老稀罕巴叉地看你。” “说啥呢?不着调。快说大饼子的事。” “啊,是这么一回事,那不是吗,早晨,我家那犊子玩意早晨非得那个,呜下子就上来了,都不容空。叉他妈的,你看他干活不钉壳,干那事可卖力了,那汗噼淋噼淋的都放线了。我说我大肚嘞嘚的你他妈轻点,别整掉羔子。” 刘淑艳说得形象又夸张,极富画面感,引得赵梅波有想听下去的欲望,于是她神情专注起来。看书喇 “这不是吗,完事了擦巴擦巴又放仰巴登,光腚拉叉的锃亮。我俩唠啊唠的,把做饭这事忘了。等我一看表,哎呀,操蛋了,赶紧的起来做饭。我俩叽里咕噜地一顿忙,等锅热了我贴大饼子。你说,我这双身板干活能利索吗,本来我就不灵巧。我一使劲,呜下就把抟好的一团面摔过去,啪地贴炕墙上了,我叉他妈的,那个准啊,贴着锅沿一下子贴墙跟上了。” 赵梅波饶有兴致地听,同时将脑海中的画面与眼前的这个看似口无遮拦的女同事契合起来。她们在这聊了好一会才转过去到办公室里。此时,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只有三个女老师在屋里喁喁私语。见她俩进来,几个人都抬头看向她们。 “他们呢?咋都像鬼似的说没影就没影。” 刘淑艳的一句问话逗得屋里的几个人开怀大笑起来,她们的眼前浮现出一团游魂野鬼无障碍进出的情形。 “走了,让王子轩拽走了说上刘老师家吃干豆腐卷毛葱叶,还有啥蘸酱菜。刘老师请,他说别看吵吵了,但哥们还是哥们,饭还得吃酒还得喝。”那个幼儿老师王丽华说。 没有从她们嘴里听到后续的情况,或许他们现在不再有所纠缠,至少表面上趋向和缓。因为宋云起和杨玉宾都不在,赵梅波几个就早早地出了校门各自向家里走去。 第二九五章 事情有了着落 赵梅波去郑秀琴那儿将陈露抱回了自己的家中。没在母亲家里吃饭,因为自己有了兄弟媳妇,她不想让母亲为难,不想让赵守森吃媳妇的言语。 她到家里后,看见陈启军正在洗涮早晨的碗筷。她好奇地问道:“你们不是吃饭吗? “我吃他那倒头饭!你不知道,梅波,后来宋老师都要给那王八犊子跪下了。我看着这个气不公,真想抽他两大耳擂子。” “也不能那么说,人家刘玉民说的也不都是错,像去年校田地的出产,就是一笔烂账。”赵梅波忽然变得公平公正起来,好像不再情绪化。 当她再次询问陈启军与刘玉民争吵的细节时,陈启军说:“你不是都看见了吗?等会儿再说,我上园子里把那两根辣椒备上。” “吃完晚饭再备。”赵梅波抓着一只碗说,“大热天的忙啥?” 陈启军回答说:“吃完饭有蚊子,我可不想受蚊子的气。” 赵梅波忽然咯咯地笑道:“自然书里说咬人的都是母蚊子,母的。” 这轻松的话好似化解了一天来的烦闷,陈启军也笑道:“等着晚上我咬你。” 晚饭做得简单,白面玉米面儿的二合面馒头,小米水饭小葱蘸酱。吃过饭收拾停当后,赵梅波便坐在炕上,与陈启军讨论起白天的事来—— 你后来咋说的啊? 就那么说的,你不都听见了吗? 我说上课以后。 啊,还不是和原先一样。我都想揍他,犊子玩意! 你可别伸手,伸手就事大。 你说,我啥时跟校长一伙的?都干自己的活,啥一伙儿不一伙儿的。 哎,那刘淑艳咋回事? 我和张国军说话时,刘玉民凑过来了,就在四年级教室前面。刘玉民说刘淑艳挺着大肚子还来上班,也不怕小月了,还说刘淑艳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这要告他,一准把她撸下来。反正话多了,一句半句的说不完。不知咋整的,刘淑艳知道这事了,就问我。 你说啦? 开始我没说,就是打呼噜语儿。他说她都知道了,还学了刘玉民的原话,我就承认了。谁成想七拐八拐的,这话就传到了刘玉民的耳朵里,他就埋怨我扯老婆舌。 是不是张国军跟刘淑艳说的?那孩子嘴不老实。 我不知道啊。 …… 一直到晚上九点,他们的议论都围绕着白天的事进行。 赵梅波很晚才睡,她睡得不踏实,总做梦,梦见自己骑着自行车,可总有人在后面拉扯着,累得她腰酸腿痛。还不到四点,她醒来了,见晨光由窗帘透进来,幽幽幽暗。她漫无边际地想着,由陈启军想到刘玉民,再由刘玉民想到宋云起,最后想到教育办的生病手术的张老师。她忽然灵机一动,忙推醒沉睡的陈启军说: “哎哎,跟你说个事。” 陈启军睡眼惺忪茫茫然地看着赵梅波问:“干啥呀?” 赵梅波忽地坐起来,道:“等会儿咱俩上叶吉平家里呀?” 这虽然是征询的语气,却明显不容置疑。不等陈启军再说话,赵梅波又道:“张老师不是不能上班了吗?那就找叶老师,看他能不能安排你顶他的位置。我看行,叶吉平是守志的老丈人,和你爸是老同志,你高中毕业字又写得好,各方面条件都合适。早饭咱们不吃了,把陈露送到妈家后就去,事不宜迟。受他们气?我还真不服这个劲儿呢!” 赵梅波一大堆话把陈启军说得精神了,他毫无信心地问道:“能成吗?好多人都惦记着呢。” “成不成的试试,你要不是永远成不了。”赵梅波说。 赵梅波打定主意后就要施行,所以洗漱打扮一发番后就抱着陈露走出屋来,后面陈启军关门落锁。 时间尙早,才刚刚五点多。 赵梅波被陈启军带着到叶吉平家大门前时正好叶迎冬出来倒垃圾。见赵梅波从车后座上跳下来,叶迎冬迎上去问:“梅波姐,你吃早饭了?” 赵梅波听出了叶迎冬诧异的语气,就直接了当地说:“找叶老师有事,我进去了。” 赵梅波没有说那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她开门见山的讲了此行的目的做了扼要的说明,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叶吉平。叶吉平呵呵地笑了笑,并没做明确的答复,只说得和教育办的其他成员研究研究。事已至此不能再问,所以陈启军和赵梅波就告辞回来。 从现在起,陈启军和赵明梅波就等着消息,急切而又忐忑。 五天以后,宋云起带来教育办的任命,确认陈启军为语文教研员。这很令教师们吃惊,尤其是刘玉民。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刘玉民一改先前的态度,笑容时时堆着一副谄媚讨好的情状。陈启军未计前嫌不再纠葛旧事。这并非是因为他宽怀大度,而是赵梅波做了警示,要求他恼在心笑在面不与小人论一时的短长。赵庭禄的处事方式影响到了她,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虽然下达了正式的任命陈启军即成为教育办的正事一员,但他依然兼着班主任,因为快放假了,不好找合适的人选接替他。 陈启军的事情有了着落,赵梅波便高兴起来,这不仅仅是因为丈夫高就升迁令自己荣耀加身,还因为他离开了这里便少了许多是非口舌。赵守成在部队里学了汽车驾驶技术后被分到汽车班也是令她高兴的事,这个兄弟终于有了点做人的模样,不再浑浊猛愣。听他信里说,他在新兵连时实干苦干,有次半夜时就趁着月色把操场的雪扫了,因此他才被推荐学习汽车驾驶技术。凡此种种,都令郑秀琴欣慰,也令赵梅波欣慰。借给赵守成的五百块钱是做学习a证用的,至于他还与不还就不想了,只要他改掉原先的坏毛病就好。赵守成说等复员后可以去开车,当然,他最大的愿望是留部队当志愿兵。 第二九六章 老师好玩吗? 在毕业时,赵守志没有太多的留恋与不舍,这很令他奇怪。他记得高中同学四散归家的那天,他内心伤感至极,仿佛心也丢了一半。照的那些照片被他归整地存留起来,以备作将来回忆使用。 八月份,他参加了林若波的婚礼,从那听说王文江牺牲在了老山前线,也听说李洪成于去年因白血病而亡故。他听到这两个消息时,没有伤感与惋惜,仅仅是感叹了一下。 赵守志由一个学校的大门,又进到了另一个学校的大班门,他的身份也由学生变为了老师。八月末刚刚到自己的初中母校时,他有一些兴奋,有一些新奇,但这份兴奋和新奇很快就被磨损掉了,一切都变得平常平淡。与叶迎冬的爱情却未平常平淡,赵守志延续了以往的热情,让叶迎冬置身于甜蜜与浪漫中,让她感受到两情相悦的幸福。叶迎冬清爽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微笑,在她的眼睛里,现在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温馨,像着了色彩一样,又像和了春风一般的旋律。 今天是秋季开学后第三周的周一。 赵守志早晨吃过饭后就骑上他那辆老掉牙只有两个轱辘一副大架的自行车走在上班的路上。从远远的侧面看,他就像悬浮在两只轮子上一样,这让他的骑行很有喜感。到村子西头时,李祥君从北面骑行过来。他放慢车速下来,等李祥君过来后,问道: “祥君,上学?” 李祥君从车上跳下,回答道:“我毕业了,啥也没考上。上政产上班。” 赵守志忽然想起李祥君在暑期被招录为乡用民办教师这件事,就呵呵一笑道:“我忘了,还寻思你是学生呢。现在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一晃一年了,一晃一年了。” 赵守志这样的感慨是由衷的,所以李祥君不由得感喟道:“恍恍惚惚的如同做梦一样,我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学生,这身份转换还挺不容易。” “可不是吗,我在西岭毕业后老长时间都缓不过劲来,一做梦就梦见答题啦写作业啦再不就是听老师讲课。哎,祥君,周老师现在还教数学?”赵守志问。 李祥君环顾了一下道:“教啊,教的可好呢。” “是是是,他说话语速适中,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他常告诫我们说,你们可得好好学,只有好好学了才对得起父母,父母的汗滴掉地摔八瓣,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在这不好好学习混日子就是作孽。”赵守志回忆道。 李祥君回应道:“也常说,隔几天就说一遍。当时是这耳进那耳出,不当回事,现在一寻思,老师说的都对呀。” 因为是路遇,他们简单交谈了几句就分开了。在路上,他不断地回忆着,想找出李祥君旧日的影像。李祥君旧日的影子似隐似现,不清晰不明朗。他只记得那年上大学前与李光宗玩耍时,李祥君跟在身后的情形。母亲说,她与他的母亲是亲叔伯两姨姐妹,还领自己去过他家呢。 赵守志胡乱地想着,迎面一个响脆的声音道:“赵老师——” 赵守志将目光扬起,迎向骑行过来的一个女孩子,说:“陈思静老师吃完饭了?” 女孩子在自行车上扬了一下胳膊道:“中午饭还没吃呢。” 赵守志回应道:“我晚上饭也没吃。” “上我四姑家吃,让我四姐做。”随着她的话音落地,她的爽快的笑声传过来。 馨香倏忽间散去后,女孩的身影向赵守志的身后飘去。赵守志抿嘴一笑,她觉得这个姑舅小姨子挺有意思,不但模样好性格也开朗。她忽然想起叶安军结婚时,陈思静还是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一晃现在她已经二十了。那时,他绝没想到他会与她攀上亲缘。那个敬老院管财会的何玉姝在去年给赵守森买婚礼用酒时,多称了十斤,这令赵守志很是奇怪,直到叶迎冬告诉他说她是自己的两姨姐,他才恍然大悟。 如同悬在两个轮子上的赵守志飘到学校的大门时,恰好叶迎冬从西面过来。他飞身跳下来,问道:“叶老师吃完饭了?” “别没正经的,整点人出。哎,今天你们史地组要教研,你也得出课还得评课。”叶迎冬翻着眼皮很滑稽地说。 “要得,要得,上个礼拜我就听我们组长说了,要一个一个过筛子。”赵守志学着四川人的口气说。 他们说笑了一会后进了办公室。 按照教导处的安排,赵守志要在下午第一节出课,所以他在午休时有些忐忑地对走在身边的叶迎冬说:“我咋突突呢,像怀里揣个小兔子似的,咱俩拥抱接吻时就这感觉。” 叶迎冬看看左右,不自然地笑笑然后微红了脸责怪道:“有学生呢,嘴连把门的都没有。哎,是不是对出课有所期待还有些紧张。” 赵守志被看破了心思,就掩饰道:“没有期待,只有紧张。” 以这样的心情在叶迎冬家吃过饭后,赵守志先出了屋门,他没有等叶迎冬。那只狗早已不在,听叶迎冬说它咬过一个小女孩,所以卖了。赵守志觉得可惜了,那只狗从来不对他吠叫,他还记得叶安军的那句话:每天来生人,我家的狗都叫,今天怎么没叫呢? 在出叶迎冬家三十几米的路上,一个小女学生慢慢地走着并不时回头望。赵守志快步赶上去,与小女生并步走着。他刚想问她话,却听小女生先开口道:“老师,我认识你。” 赵守志点头道:“嗯,我是赵老师,很多同学都认识我。” 小女生侧过脸,专注地看着赵守志说:“不是,赵老师,我早就认识你。” 赵守志对她的话很感兴趣,就问:“那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那年,你在叶老师家前面坐着,我在你身边站了一会呢。”小女生显出有点害羞的样子说,“那天你穿皮鞋,可是样了。” 赵守志想不起她说的那年是哪一年,但还是点头道:“嗯,嗯,哎,你叫啥?” “于凤莲,凤凰的凤莲花的莲。老师,我可愿意上你课,下午有你课,还上吗?”于凤莲仰面问道, 赵守志听她说出于凤莲这三个字,心里一动,他马上想起于爱莲来,于是他认真地扭转头端详这个女孩。他发现于凤莲长得不算俊美,却端庄耐看,尤其那双微微上挑的眼角给他一种别样的感觉,仿佛秋日里看一汪清水。 因为赵守志专注地侧脸看于凤莲,她便羞涩起来:“老师,我妈给我烙饼了的,糖的。我爸当过兵,打到海南岛呢。” 赵守志把自己从刚才的状态中调整过来,微笑着问:“我下午有初二三班的课,对,就是你们班。你学习、累不?” 赵守志本想问她成绩怎样,但转念一想,觉得问她成绩有所唐突,怕她尴尬。赵守志遗传了赵庭禄的性格,说话谨慎做事细致。 “不累。”于凤莲回答道。 “那就是学习挺好的,各科成绩都不错。”赵守志肯定的话让于凤莲忸怩起来,她避开赵守志的目光小声地说: “不好,数学不及格,语文刚六十多分,外语也……老师,我愿意学历史,我上学期历史打八十第二九六章程多分呢。” 赵守志明白她的心思,就鼓励道:“不错,不管哪一科,学好了都是值得骄傲的事。” 于凤莲从赵守志的话里找到了自信,她便快乐起来:“老师,我们家和叶老师家不远,隔一个老刘家,隔一个老米家,隔一个老何家,完了就是我家。” 赵守志见她认真地说,也认真地掰手指头数着:“一、二、三、隔了三家,不远嘛。” 于凤莲见赵守志认真的情状,脸上的笑容像花一样绽放:“老师,你真好玩。” “老师好玩吗?”赵守志故意逗她道。 “老师,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老师有意思。”于凤莲在说话时,脸涨红了。 赵守志没再逗这个女生,到学校的大门口了。 第二九七章 研讨 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还没响,赵守志便早早地到班级里做课前的准备。在班上,他特别留意于凤莲,见她正坐在座位上捧着书认真地读着。于凤莲刚才说的话在此刻似乎得到了验证,她喜欢学习历史。赵守志走过去,站在她的身旁,发现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目光专注。 五分钟过后,铃响了。随后,校长教导主任史地组的任课教师鱼贯而入。最后面是叶迎冬,她面带笑容步态轻盈,如不认识一样看了看赵守志后,寻了一个座位坐下。赵守志眨着眼睛看叶迎冬,过了好几秒才将目光移开,转向全体同学。 “上课。” “起立。” “坐下。” 安静下来后,赵守志环视教室,然后说:“我们中国的军事、经济、科技、文化等曾长期领先于世界各国,只是到近代,我们衰落下去了,并被帝国主义国家欺凌侮辱。这些帝国主义国家有哪些呢?英国!我现在想请一个同学来回答我的问题,林则徐为什么要在虎门销烟?”看书喇 赵守志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同学,最后落在于凤莲的脸上。赵守志好像看到了于凤莲眼睛里的期许,于是点手说道:“于爱莲同学,你来回答。” 赵守志看着于凤莲,希望她站起来回答,但于凤莲的眼睛只是与赵守志对视,像是充满了疑惑。赵守志稍微愣怔了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马上补充道: “于、于凤莲同学,你来回答。” 赵守志以口吃的情态显示自己对于同学名字的生疏,这就很好地掩饰了他内心里的一点小尴尬。于凤莲站起,回答道:“因为鸦片毒害人的身体,还有白银走出去了。” 于凤莲的回答虽然不那么标准,但大体上是对的,所以赵守志很满意,那么,接下来,他开始教授各种屈辱条约的签订。赵守志以他醇厚又不失清亮的语言去讲解阐释课本里的内容,引领同学们重温那段历史,不忘民族的苦难。 因为赵守志揉进了许多课本里所没有的人物与故事,所以整个教室里的人听得安静投入。 第二节初一地理课下来后,部分老师进入研讨环节。叶迎冬没有听地理课,当然更没有参加研讨,她不是史地教师,仅仅是出于好奇才听讲。 在研讨上,赵守志被校长等一干领导肯定,赞扬他知识面宽广知识储备丰厚,能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充分调动了学生听的欲望并顺势引导学生勿忘国耻增强民族自信心云云。最后,校长又总结说,赵守志的课堂气氛不够活跃,没有运用启发式教学,老师说的多学生答的少。在点评地理课时,赵守志被校长示意讲几句,不要只是领导们说。赵守志酝酿了一下,然后列举地理课上之所得,极尽溢美之词,最后说: “当然,张老师在这节课中还有疏漏之处,就是在后半堂课中有些散漫不紧凑。俗话说,编筐织篓全在收口,课没有收得干净利索就让整节课失了分。但瑕不掩瑜,这一点小小的失误不影响全局,我相信张老师以后的课会更精彩。” 赵守志的点评结束后,校领导们报以稀落的掌声,这算是给赵守志一个肯定。赵守志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所以,当叶迎冬让他晚上住到她家里时,赵守志就有些惴惴不安。 下班时,叶迎冬等在校门口,见赵守志过来,就问:“你让学生捎信说你不回家了吗?” 赵守志迎着叶迎冬的目光,见她的表情并无异样,就轻松地答道:“捎了,我让赵梅玲告诉我妈说我不回去了,别等我吃饭。” 旁边的几个年轻女教师吃吃地笑,其中一个还故意眨眨眼睛。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叶迎冬板起面孔,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 “哈哈哈,迎冬,新姑爷进门小鸡没魂,新姑爷上炕花被捂上……哎呀,迎冬。”那个年长一点的女老师咧着嘴拖着长腔说。 叶迎冬脸一红,紧忙转身向前飘去,同时说道:“你个大破老娘们,净瞎乱乱。” 嘎嘎嘎的一阵笑后,那几个向东走去。 第二九八章 我睡哪屋? 一前一后进到叶家的东屋后,赵守志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看着北墙下的酒柜说:“那玻璃画还挺有意境呢,山水和钓鱼的小船,还有远处的亭台。” 赵守志是在瞎说,他仅仅是用此来掩饰内心里的一点点激动。叶迎冬上一眼下一眼看着他道: “我妈上你们屯子了,我爸不定啥时回来。我嫂子回娘家了,听我哥说她妈和她嫂子吵吵了。我哥他们得傍黑才能回来。我哥在她们家可是个人物了,上等客,都高眼看待。”看书溂 赵守志嗯了一声,抬眼看去,见叶迎冬手里拿着湿抹布擦拭着柜面的灰尘。 “我们屯子?谁家?我好像听你说过。”赵守志问。 “老冯家,东头住,冯宝安,那个锯匠,可懒可懒的,他儿子叫冯云涛,当兵的。我老姨可能干了,一天没闲着时候,我那老姨夫没啥能水,就知道看锅台。”叶迎冬把抹布放下说。 “冯宝安,哦,他姑娘叫冯玉芬,我俩在一桌坐过。”赵守志拍了一下腿,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那个晌午歪,可吊歪了,在桌子上划线,过线就拿胳膊肘撞我。有一回,她非说她那边冷,要把桌子往炉子那靠,然后就搬桌子,把我挤的快贴炉子上了。” “哈哈哈,她叫晌午歪呀,还第一次听说。”叶迎冬撩起眼皮打量着赵守志,嘴唇翕动着好像有话要说。果然,过一会她又道,“你今天表现挺不错呀,像个领导干部似的。” 赵守志知道叶迎冬在批评他,批评他发言错漏之处。但他不服气,辩解道:“没有没有,我就是赞美张老师,最后象征性地提了点意见。” “还象征性地提意见!我都不稀说你,还象征性地提。你赞美张老师没错,咋往高了说都没错,咋还像做报告似的说啥瑕不掩瑜不影响全局。其实这些话也没啥,就是你那神态,有点啥呢,装?我也说不好,都是听别人学的。” 赵守志的神情一下子暗淡了,像被击中要害一样。他忽然意识到自研讨会上发言的不当,就低声说:“其实也不是装,是、是我没把自己的位置摆正。” 赵守志善于自查自省的品质让他很快矫正自己言行,不至于偏离得太远。 “去把泔水桶倒了,然后你顺便揪两个、七八个青柿子,再打四五个土豆,我要给你做土豆片炒柿子。”叶迎冬亲昵的笑容展现给赵守志,就像年轻的母亲责备孩子后又心疼不安了,“我去小卖店看看有没有肉,再买点花生米。对,你家就卖花生米,对你来说,花生米是不算菜的。可是,四六八碟地炒又太麻烦,咱们都上班没那个时间。人不说了吗,新姑爷进门,小鸡没魂,没四六八碟的我咋的也得俩菜。哈哈哈……你抽不抽烟?要抽烟,我就买两盒烟。” 叶迎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听来也颇有意思,所以赵守志喜滋滋地看着她,眼睛里有异乎寻常的光辉。叶迎冬稍微扭捏了一下,道: “那么看我干什么,又不是不认识。” 赵守志收回自己的目光,自语道:“不看不看,再看我是王八蛋。” “哎呀,你个缺德的玩意,说啥呢?不理你了,我去小卖店了,记住,摘柿子打土豆。”叶迎冬说完,款款地走了出去。 赵守志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情和叶迎冬准备着晚饭,忙碌又快乐。但叶吉平没有回来享用,叶安军也没有回来,所以这偌大的三间房里就只有赵守志和叶迎冬用餐。或许是叶迎冬感受到了二人世界的温馨浪漫,如花的笑靥绽放在脸上,让她看起来更加的清爽美丽。 叶安军他们到家时已是五点多。他的屁股刚沾炕,忽地又站起,说上刘所长家看看,有重大事情和他商议,便急慌慌地出门。叶迎冬看哥哥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呶呶嘴道: “一准是玩去了,还有事!谁信呢?嫂子也像火燎腚似的抱着孩子没影了。” “我信,安军从来就是诚实的好孩子。”赵守志偏坐在炕沿上说。 “就像你多大似的,还叶安军是孩子,我看看你哪旮瘩大。”说着,她凑上前扒拉着赵守志的耳垂。 赵守志趁势抓住她的肩膀,再向里一带,叶迎冬便倒在赵守志的怀里。叶迎冬吃吃地笑着,做无力的挣扎。 叶安军和嫂子像是约好了一样回来时是七点多,此时天还没黑。叶迎冬问他咋没打麻将时,他回答说确实有事找刘所长。看他的样子不是在说谎,叶迎冬便不再追问。其实,她好像知道哥哥嫂子像是在有意回避,好留出空间给他们。 西屋传出叶安军与刚到家的嫂子的谈笑声,欢快而且热烈。叶迎冬也受到了感染,美滋滋地乐个不停。 天光暗淡下来后,赵守志斜倚着墙壁问:“我睡哪屋?” 叶迎冬故意瞪大眼睛问:“你想睡哪屋?” 赵守志回答道:“那屋不行,你哥你嫂子是夫妻,我住进去不方便。这屋倒是可以,就是我有点抹不开,怕到时不好意思脱衣服。” “假装正经,跟谁学的?去,抱被褥!”叶迎冬扳着面孔道。 天黑透了。叶安军和嫂子过来坐了一会,说了一会话后,回西屋了。在出东屋门时,嫂子回身说:“我把西屋门插上了,东屋门插不插你们说了算。” 在她将门轻轻掩上时,叶迎冬抬手拍了赵守志一下。 “躺下,你挨着我爸,我在边上。”叶迎冬说着背过身子解扣子,然后做贼一样钻进被子里。 赵守志没那么拘谨忸怩,他麻利地脱衣,脱得只有一个背心和裤头。他忽地掀开被,看了两眼又闻了闻,然后腾地钻进去,再把被子盖到身上。现在,他们开启了喁喁私语的模式—— 哎,你说那个周老师那么缺德,得啥掏送啥,啥磕碜说啥,还老师呢,误人子弟! 他好像就那德行,不说那话他就活不了。 有一回,他劁猪回来迟到了,校长说老周你再不能占用工作时间了,影响不好,你猜周老师说啥?他说,我就会劁猪,要是会劁人,我是非给他全劁了,省得他吱哇乱叫唤。这家什给校长气的,直翻白眼。 我老听别人背地里叫他周大冤种,挺有意思的, 你刚上来才哪么几天,这儿的破事儿多着呢,周老师逮谁跟谁横,不对心思嗷就起来,要不咋叫大冤种呢。 哎,我看那个大冤种也不是全不讲道理,那天他还掏出劁猪刀子要把李老师劁了呢,说他就会狗仗人势欺负人。 是是,他这方面挺让人佩服的,这叫不畏权势。 哎,赵守志,劁猪的劁咋写? 焦虑的焦加一个立刀。 啊,我会了。 …… 你说,咱俩结婚了是要你妈家住还是在这另买一个房子? 到时再说。 不行,现在就说, 现在还没结婚呢,说这话有点早。要是你想现在结婚,我就说。 哎呀,别动手动脚的,一会我爸回来了。 他回来那个铁门咣啷咣啷响,听得真切。 那也不行……你坏蛋……呜呜……嗯… 赵守志现在已挨到了叶迎冬的身边,与她做浅层次的拥卧。 叶迎冬把手搭在赵守志的腰际,软软地警告:“听见门响你赶紧回你被子里去,睡觉时手老实的,别乱动。” 赵守志认真地敷衍着,右手抚弄着她的秀发。 虽然叶迎冬警告赵守志安分老实,她却在朦胧中将手伸给了赵守志。 在叶迎冬家住了一宿的赵守志于第二天下班后回到家里时,见屋里的几个乡邻正在议论—— 刘三宝子逮起来有两年了? 有有有,他那年给抓起来时刚进冬子月,还没到大冷的时候。 听说判了三年,该出来了。 这个刘三宝子,干啥事不中,非干那事,丢人现眼的。 谁说不是呢,也不是没媳妇,那大狗熊媳妇那样式的他也霍霍,哪百辈没见过女人? 这刘三宝子,正经话一句没有,扯犊子一个顶俩。那年,他给李宝发帮工盖新房,虎了唧地把地界的木撅子往西边老马家那边挪。那人家老马家能干吗?这通骂呀!你刘三宝子就别吭气呗,不,他伸手要揍老马婆子。这家伙给李宝发吓的,连哄带吆喝老半天才给他糊弄回去。 别,停,刘三宝子是王亚娟的亲叔伯两姨哥,你嘴有个把门的。 叉,这事给忘了。 哎,去年,三宝子媳妇上大队咋回事了的? 你不知道嘛,知道还问? …… 第二九九章 大狗熊其人 大榆树下的这个村庄永远不乏喜与悲交织成的故事。赵庭禄听得多了,有时竟觉得这些远比唱本里的要精彩。 刘三宝子,这个当年向秤砣底下糊泥巴的混蛋现在蹲了笆篱子,正在服刑改造之中。这事和大狗熊有关,但并非大狗熊之过。 当年大狗熊初次听别人叫他“大狗熊”时,曾经跳着脚地恶毒地咒骂大发雷霆。但“大狗熊”这个名字听得久了,他就接受了这个绰号,这也是无奈。当年是哪年?算一算是十五年前,他正十七岁,是生产队里的半拉子。那时赵有贵正当队长。赵有贵看他在烈日下铲地的样子半是嘲笑半是气恼地说他怎么象个大狗熊似地刨地后,他的“大狗熊”这个名号就广泛地得到认可,人们乐于将他的体形面貌同狗熊联系起来。大狗熊很不喜欢赵有贵,所以在赵有贵卸任队长一职后,他很是解气:该,这回看你还管我不?! 大狗熊叫孙成伟,不错的名字。他的哥哥叫孙成亮,比他的名字还响亮。孙成亮很能干,人聪明人心眼活,在农闲时常常到集市上“拎猪腿儿”倒买倒卖挣外快。孙成亮本也有意拉帮弟弟挣几个俏钱儿再娶上一房媳妇成家立业,可孙成伟跑了几次后就不干了,说太辛苦。辛苦是肯定的,往来要赶几十里的路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容易呀。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原因是他笨,他不会说话,他不懂揣摩人的心理看人的脸色。孙成伟最后一次上远在十八里外的西岭的集上卖猪羔子时是个阴天,而且还刮着小北风,冷得慌。孙成伟不愿意去,可是没有办法,哥哥孙成亮说咱们上俩天在榆树抓的猪不能养在家里呀,得卖出去,卖了才能挣钱,挣了钱才能给你娶媳妇,是不是?哥说得对,有了钱就有了媳妇,有了媳妇就有了乐趣。于是,孙成伟和哥哥孙成亮把几个猪羔子装进麻袋里再搭在自行车的驮货架上和另外的一些猪贩子一同奔向西岭公社的集市上。 大狗熊孙成伟在卖猪时不象孙成亮一样活跃,他缩着脖子半蹲着,拽着猪的一只腿,有气无力地喊: “自个儿家的猪,溜光水滑毛管锃亮没病没灾能吃能喝又能睡,瞧呀看呀存货不多了……” 他反复地说这一句,死眉死眼的让孙成亮很生气。 一个胖子过来问:“多少钱一斤呀?” 大黑瞎子说:“估堆儿,二十块钱一个。” 胖子指着大狗熊手里的猪说:“贵点儿,便宜五块。” 大狗熊说:“那哪行啊,我来的时候还十五一个呢。”大狗熊说走了嘴。 胖子马上问道:“你不说是自家的猪吗?” 大狗熊脖子粗起来,说道:“啥自个儿家不自个儿家的!就是二十,你买不买?那五块是自行车磨损。” 胖子说:“你猪是不错,就是贵呀。” 大黑瞎子不高兴了,说:“谁猪?”看书喇 胖子忙陪笑道:“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你这猪——怎么不欢实?” 大狗熊瞪了眼珠子:“图希欢实,你抓跳子呀!那多好,腾腾直蹦。” 胖子是个喜欢逗趣的人,听他这么一说就来了精神,回道:“跳子过年不能杀呀。” 大狗熊说:“不能杀你还不能搁手挤?” 孙成亮过来对大狗熊说:“说啥呢?能那么说话吗?” 说完他忙向胖子陪笑。 胖子问孙成亮:“你们是一家的?” 大狗熊大声地说:“谁跟他是一家的!王八犊子才跟他一家呢。” 那天回来时,孙成亮骂大狗熊:“管你叫大狗熊是一点也没有叫屈,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灵巧地方。” 大狗熊的这个故事口口相传,相沿至今,就有了些传奇的色彩。 若细论起来,孙成亮还是孙江未出五服的侄子,所以孙江常以叔叔和书记的双重身份劝导过孙成亮,让他安于生产队的劳动不要搞投机倒把的买卖。每当此时,他都点头称是,一副谦恭温驯的样子,但生产队的活计不多时,他又故态复萌旧业重操,最后孙江也就由了他去听之任之。好在孙成亮还能克制自己,只在规矩的边缘游走并无出格的行为,这便让孙江或者李宝发稍觉宽慰。 一九八三年实行联产计酬责任制后,各人都分得了责任田,社员们的身份就不再等同于过去,也不再听钟上工日落下工。没有了生产队的就没有了约束,适应起来还真费点时间,所以孙成亮就说: “这地呀,是东西一条西一桄的,可咋伺候啊?” 他习惯了敲钟上工日落回家的生活,一下子没有了规律没有了约束突然间好像缺失了什么。当然,他可以继续“拎猪腿”,不象原先那样抽空儿挤时间了。孙成亮的新生活慢慢地有了板眼。 刘三宝子的生活慢慢地也有了板眼。不过,他不象孙成亮那样出去抓钱儿,他也下地干活,干完活有了空闲就设赌抽红儿,抽了红儿后也要试几把身手。结果是多半花钱买两片瓦打了水漂儿,乐了一会儿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刘三宝子子不精明,不输钱才怪。当年他跟他爸上城里卖猪羔子时把半块泥巴糊在了称砣的底下的故事成为了经典。 刘三宝子当过兵,做过战士,这是令他引以为自豪的事。他常常回忆,所忆起的也多半是那段当兵的岁月。当年他光荣地穿上军装奔赴海疆驻守到刘公岛时,他才十八岁。十八岁,多好的时候,年华似锦青春无限,连鼻毛孔都油黑锃亮的。刘三宝子常说: “那时才叫好呢,‘十七八的撩子’赛钢凿子。说上,嗷地就上去了。撇手榴弹,嗖,一百米;打枪,百步穿杨,大钱眼里过子弹。” 他的话怎么听都听不出正经的味来,但他说得正经。刘三宝子子说了一半的谎话,他从入伍的那天起就在炊事班,撇手榴弹这样的训练只怕是没有参加过;队列训练他倒常参加,可他常常顺拐,好不容易不顺拐了,走步的姿势又不那么好看,是遭人笑话的傻兵蛋。 刘三宝子复员后就到生产队上做了几天炊事员,是李宝发安排的,因为那阵子正好老何得了一场病不能上工。让刘三宝子做炊事员也算是人尽其才,所以他对李宝发“五可五可”的,就差管他叫爹了。刘三宝子不干净,玉米碴子只淘一遍就下锅。那阵子会算命的老何的亲叔伯兄弟何万年还活着。有一天,瞎目糊眼的何万年四点多到队上后,见只来了几个人。他问刘三宝子: “饭好没?昨天晚上我炸了辣椒酱,正好今儿早就饭吃。” 刘三宝子说:“好了,好了,焖得焦唧黄,就是热。” 何万年端着碗和先来的几个扯了一会儿闲篇儿后就努力地半睁着眼睛到灶前,掀开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玉米碴子说: “哟,今天豆还搁了挺多呢!” 他贴着锅沿盛了一碗,又努力地睁着眼睛回到屋里的大通炕上坐稳,想好好地享用。旁边的人不怀好意地乐,都看他端起碗夹住筷子俯下头。何万年刚要扒一口,旁边的蒜瓣旮瘩道: “瞎子,好好看看。” 何万年低头仔细地看,慢吞吞地说:“哟,都是老蟑啊!咋这么多老蟑啊?” 刘三宝子想解释说这不怪他,这儿灶上灶下的犄角旮旯全都是老蟑,——可是话还没出口,大狗熊突然扯开嗓子骂道:“妈的叉,喂猪呢?” 刘三宝子本来就挺挂不住的,听大狗熊这么一骂火气腾地一下上来,还道:“妈的叉的,你说谁呢?” 大狗熊说话从来不讲究,“妈的叉的”老挂在嘴边,是他的口头禅。他见刘三宝子怒气冲冲的对着他,索性拉下脸来骂道:“妈的叉的,就说你呢,成天整个埋汰饭跟妈的叉的屎似的。” 听了大狗熊的话后,刘三宝子愈加气愤,挥着拳头向这边冲过来。幸好有人拦着,才不至于让这两个人撕扯到一起。上工的人越来越多,看热闹的起哄的劝解拉架的把个棚都要鼓开了。还是李宝发有魄力,他一嗓子就把两个人喝斥开了。 那天晚上,孙成亮教训大狗熊说:“以后你别妈的叉的妈的叉的,妈的叉长你嘴上了?” 孙成亮急不择言,把大狗熊说乐了。他说: “哥,我也没想老说,可妈的叉老往出溜达。” 孙成亮一咧嘴,哭笑不得,真是无奈!他甩了甩手扭转身出去了。大狗熊在屋地上站了一会儿,忽地回身,一头仰倒在炕上看棚,看了一会儿,唱开了:樊梨花睁开二目看仔细,果真是一个俊俏的白面小将……这大黑瞎子正唱得起劲,不防那边手拄着窗子的老父亲喝断了他: “二十多岁的人啦连个正形都没有,唱什么唱?跟狗嚎的似的!” 大狗熊登地打住了,看他的老父亲,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说:“你不爱听拿撮儿狗毛塞在耳朵上不就得了吗!” 老父亲听了这样的混蛋话,急了,蹭过来就踹他。大狗熊腾地直起身子,蹿到地上,抓过绿色的军帽逃将出去。 天色暗下来,大狗熊游逛着,看五月里的星星在天空里颤。他忽然想起樊梨花,也想起了薛丁山。樊梨花一定漂亮,英姿飒爽,头上的雉鸡翎分甩脑后,背上的护背旗迎风招展 第三00章 典故 一九八一年孙成亮在盖新房前特意挑了一个暖洋洋的没风没浪的日子,摆了几小菜儿和大狗熊对饮,那情景好让人感动。三月下旬的天气难得清明,不是刮大风就是阴云敝日。中午的太阳晒得圈里的猪都要睡了,母鸡懒散得下完蛋后都不愿咯嗒几声。 孙成亮和大狗熊闲聊了一阵后,他夹起一块肉放到大黑狗熊的碗里,然后盯着兄弟看。大狗熊被看毛了,就说: “大哥,你瞅我干啥?” 孙成亮很艰难地说:“爸死了一年了,是?” 大狗熊说:“是呀。妈的叉的,他死了享福,我这媳妇还没娶上呢。”看书溂 孙成亮打了个沉儿,过一会说:“你说啥媳妇?成天妈的叉的,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你?老大不小的都二十多了还那个德行!” 大狗熊被说得住了口,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孙成亮也抿了一口酒。孙成亮又盯着大黑瞎子看。大黑瞎子说: “哥,你是不是有事?” 孙成亮说:“有事,有事。那个,那个咱们家不是要盖新房吗?我呢,我寻思……” 大狗熊看着吭吭哧哧的大哥说:“在屎就拉有屁就放!” 孙成亮下了决心,放下筷子,正坐,说:“那什么,咱们家要盖房子是?” 大狗熊说:“对,盖新房子,打头年就张罗了。” 孙成亮说:“你得出一半钱。” 孙成亮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抬起眼睛。 大狗熊说:“我哪有钱?生产队上一年到头分那两个雀叉钱儿,好干啥?买耗子药都不够!” 孙成亮一哆嗦,他担心大狗熊发起熊脾气。等了一会儿,不见大狗熊有什么动静,孙成亮把一半的心舒缓下来。他说: “二,要不把这一间半房作价核给哥,哥再给你寻摸一幢去?你看大哥我这一家子大大小小的也五六口子,咱不能总在一起掺乎是?” 大狗熊明白了,哥是想着他呢。他又说:“哥,那你就直接把这房子给我得了,还费那个事干啥?” 孙成亮低头,不说话,好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抬头说:“二呀,这房,倒憋气还洼下雨天存水,卖了。哥都住够了。” 其实,孙成亮心里想的是,最好让这大狗熊一样的兄弟离自己远点,远了就少了麻烦。他的新房地儿离老屋才不到二百米,谁也保不准他会不会三天两头地有事没事找他。 哥俩研究研究去的,最后大狗熊同意在外面另买一幢来。 孙成亮和大狗熊共同的三间房卖给了三队的张老七,作价九百。九百块钱二一填作五,摊到大狗熊名下就是四百五十元。大狗熊同意孙成亮的提议并不是图可以分得四百五十元钱,而是因为孙成亮答应再置房时去除四百五十元后的差额由孙成亮承担。这是好事,大狗熊怎么能不同意?不过大狗熊在和大哥说话时走了板: “哥,准是我嫂子那个骚叉娘们出的主意!” 孙成亮哭笑不得,他不作解释也不指责大狗熊,只是说:“二,你自己挺房了,可得象个样。” 孙成亮做事麻利,十来天后就花七百块钱买下了孙大夫的房子。孙大夫的三间草房虽然处在屯子的后身,形单影只但毕竟还能遮风避雨。大狗熊很高兴,他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产了。 大狗熊原本也不在意别人怎样称呼他,叫什么无所谓。所以,当刘三宝子叫他大狗熊时,他只傻乎乎地一笑,然后打几句哈哈。刘三宝子在赵梅春结婚后的那年秋天也订了婚,他那未婚媳妇叫小黄。 小黄生得矮小,小鼻子小眼睛。当年她与刘三宝子订婚时时,还没有小黄这个外号。小黄的本名叫黄秀丽,是她的大爷大黄皮给起的。小黄的大爷很精明,可小黄的爸小黄皮有点笨,脑子比别人总是少转那么半圈。黄秀丽原来没有相中刘三宝子,说他脑袋大嘴大鼻子大嗓门大哪哪都大。但大黄皮子说那是憨厚相,不会耍心眼。虽说黄秀丽没相中他却也不嫌恶他,就这么的和他订了婚要了彩礼转过年七月份和他结了婚。结婚后的第二天,和刘三宝子年纪相仿的男人们问他说: “累坏了?” 刘三宝子答道:“哪累坏了呀!刚上去,她嗷的一声,说疼,还骂我。这一宿,我再没敢动她,就怕再嗷地一声。” 男人的想象得以无限地发挥,他们从中得到了一种乐趣一种满足。 小黄这个外号是她和刘三宝子成婚后的第三天得到的。那天,可以开得上玩笑的男人们问: “昨天嗷没嗷啊?” 刘三宝子说:“没有,柳顺条杨的,咋摆弄咋是。” 男人们一阵嘻笑,他们已在心中勾勒好了刘三宝子摆弄黄秀丽的种种细节,其中似有两人的喘息声。黄秀丽已入夫妻之道,那种幸福满足写在脸上。这时的黄秀丽却显出了几许妩媚,显出了一种心灵上的快慰。男人们问二母兔子时恰是上午的七点多,天气尚在凉爽中,空气还存有昨天晚上的睡梦的片断。恰好那天赵庭禄开着手扶拖拉机和张二胖一起给各家分豆油,赶上了,便也跟着捡乐子。也就是那一刻起,黄秀丽被人们称为小黄,谁说出来的,没有人记得。看书喇 刘三宝子和小黄在他们老屋的北炕上住了一年半后,由老爹张罗着买了东院的两间草房,自此他有自己独立的窝儿。刘三宝子每天到生产队上做工挣分,小黄在家操持家务。虽说小黄操持家务的水平在下下游,但并不一无是处,她做饭干净,尤其饼烙得好。农闲时节,特别是冬天,他喜欢设赌摆局,自己也常常赌几把,却总是输多赢少,每每把抽的红钱输掉甚至赔老本。冬天里,闲得发慌的人们走顺腿了,吃完早饭都聚到刘三宝子家。人手够时,战局就开启,吆五喝六的大呼小叫。掷骰子最热闹,推扑克有点沉闷。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刘三宝子打发着一个个冬日。 有一天,局散了,人们陆续回去吃晚饭。还有几位没走,在那闲聊。这时候,小黄正为晚饭做准备。她要烙饼。小黄将面和好了,做成饼坏,再抱柴引火倒油,片刻间两间小房内就充满了油香。小黄将饼坏贴进锅里,眼看着面饼鼓起泡泡,色泽变黄。她翻动面饼,再不断地刷油,还要指挥刘三宝子慢填柴烧文火,忙得不亦乐乎。第一批饼出锅后,小黄招呼闲唠的几位吃饼。那几位也不客气,待油饼稍凉后抓起就吃。他们边吃边夸道: “三嫂烙的饼就是好吃,黄莹莹的不干巴还有咬头儿,看着搁没多少油呢还油汪汪的,技术!” 小黄听着受用,烙饼烙得格外起劲儿,还说你们要是愿意吃三嫂烙的饼,赶明儿还烙。刘三宝子也喜形于色,蹲在灶口前说: 猫“你三嫂养孩子不行,烙饼一绝。” 刘三宝子的话听起来不是在夸人,却像是在骂人。他的宝贝儿子有点傻,都二三岁了还不会叫妈。小黄不理会刘三宝子的话,自顾烙饼。他的饼烙完了,那几个也吃饱了,看一看只给他们留下两张。小黄心疼那饼啊!白面饼虽不是上好的食品,可是在三四年前,家家还是吃粗粮的多。那几个吃饼的“挤吐眨吐”的又说了一番夸奖的话后,美滋滋地走了。他们走后,小黄又看饼,才觉出滋味不对,原来自己被算计了。怪不得他们不走,而且小黄还看见在向外端饼坯时他们几个还咬耳朵鬼笑呢。真不合适!小黄后悔了。这件事成为了一个典故,被传到现在。 第三0一章 初识李巧花 大狗熊的老婆李巧花被刘三宝子非礼时正住在村北边原来二队东南角的那块三角地儿上盖的两间草房里,原来分家时买的那三间房卖了。为什么卖?卖房还债,耍钱输的。 当年,大黑瞎子在买自孙大夫的三间房里住了一段后,不知怎么的和离这儿四里地远的刘军好上了。刘军长得白净,细溜大个,就是牙不白,烟熏的。刘军当过民办教师,听他说他的大连桥是公社教育组的语文辅导员。大黑瞎子不去琢磨那里的细情,反正两人好就行。那年春天还没种地时,刘军说上鹤岗挖煤能挣钱,一年下来就一座大砖房。大黑瞎子做事从来不用脑子,既然好朋友说了,那就干,掏它一把回来娶媳妇生孩子过日子。大黑瞎子刚种了一年的半晌地让孙成亮种,说你种地不用花钱上秋时把公粮送了就行了。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锁了门和刘军到了鹤岗的一个煤矿上。刘军举家搬了去,大狗熊和另一个工友租了一个小不点的房子安顿了下来。 大狗熊在矿上上了十来天工后,适应了。有一天,他问一个工友:“咋一到收工的点儿就急三火四地往上跑,耽误一分钟也不行?” 工友看了大狗熊好几眼,才说:“兄弟,不急不行啊,家属在家等着呢?掐着点儿等着,晚回去一会家属就以为是闷在里面了。” 大狗熊开始明白挖煤还有这么多凶险的事。不过,两三个月过去了平安无事,下井上井就像当年在生产队里上工下工一样。大狗熊没事时不再瞎琢磨,不再耽心给拍死在井下。 有一天,大狗熊吃完晚饭后出去溜达,溜达来溜达去的就转到了一个大煤堆的西边。这煤场的煤多得像山似的都是上好的原煤,乌黑油亮。大狗熊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透着馊味。本来人长得就黑,这会就跟个燎糊的树桩似的。他信步走着,猛然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在用手推车拉煤。大狗熊走上前,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手搭在手推车的车厢板上,稍一用力,那车运动得快了起来。瘦弱的女人回头看见大黑瞎子,抿嘴一乐,哎哟,千娇百媚,登时把他迷惑住了。他也不加思索,相帮着把一推车煤推到了女人的家里。瘦女人很是客气了一番,又是烟又是水的还让他进屋坐一会。大狗熊有自知之明,说不了不了,改天的。改天?大狗熊还期望有下一次呢。 那天,大狗熊向回走时不断地回味,把帮那个女人推车到卸完煤的整个过程在脑子里复映了好几遍。他睡觉时还带着微笑,很恬美。 大狗熊以后的七八天里总要出去转转,他希望再碰到那个女的拉煤。他很注意地洗了自己的脸,把身子也擦拭了,衣服不再像原来那样污秽不堪。大狗熊很后悔那天没仔细看那女人,后悔没问她的姓名。他设想了一千遍再与那个女人相见的情形,甚至还设想了那女人的男人远不如自己雄健槐梧。可是,他设想出来的情形一样也得不到实现,那女人这七八天总是不来。从那女人的家到这个煤堆总共不会超过三百米,他想过去,可那样太唐突了。大狗熊生平第一次这样思前想后,思想得有点累。又过了几天,还不见那个女人,他几乎要放弃了了。他心里对自己说:明天最后一回。 大狗熊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那天,大狗熊照例又收拾了一番,心情激动满怀憧憬地向煤场的西边转去。他转到那一边时,刚好看见那女人的的身影向这边飘来。那女人的身影那个美呀,美得无法形容。大狗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着方步,把一抹七月傍晚的霞光洽抹在脸上。女人过来了,脸上有汗粒。大狗熊冲她点点头,很温柔很绅士地说: “往回拉煤呀?” 女人说:“是呀,十天半月的就得拉一回,要不烧啥?” 大狗熊应着:“那当然,那当然。你说巧不巧的,让我赶上了,来,我帮你。” 大狗熊说完就动手搬煤块,女人扶着车把。这情形与他想象的真不一样,他设想那女人拉车时他又上前推一把。他的想象力贫乏,想不出什么细微之处来,只是做个大概的勾勒。等装完了车后,女人把扶手交给了他,全不把他当作一个外人。这又与他想象过的情形不一样,他原先想的是他主动讨女人的欢心,说着帮她拉车的话。把车拉到女人家里后,女人指点给了他卸煤的场地,她就进了屋。大狗熊原本想的是女人和他一起卸煤,并且搭搭疙疙有说有笑,可现在的情形与想象的相差太多。 女人洗了脸换了衣服可能还擦了雪花膏,眼睛里流光溢彩,还有一丝羞状。好美呀!大狗熊眼睛不够用了,上下左右打量着,恨不得把这女人吞进肚子里放到自己的心尖上。女人美吗?不美,不过大狗熊看着美就行了,他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女人把大狗熊引到窗下,让他在一盆清水里洗手洗脸。盆里有一尾很鲜活的鱼,像要游出来一样。大狗熊洗完了,女人递过一条没用过的毛巾。他没敢用实擦,虚晃了一下,那脸跟没擦一样。女人说: “再不进屋里坐会?” 大狗熊听女人说“再不”就犯了核计,以为女人不愿意让他进屋,就说:“我还有事,那什么,你以后别出去拉煤了,赶明儿我休工时可着劲儿干他一天,再修个小棚子装煤,省得散啦八叉地哪哪都是。” 女人说:“对,就这样,我真也得修个棚子,可是我一个女的也不会呀。” 大狗熊自豪地挺起胸脯说:“有我呢,大妹子,再有啥活你吱一声就好使。” 大狗熊走时,女人告诉他说她叫李巧花,大狗熊说他叫孙成伟。 每天三0二章 头一回 大狗熊回去后又是不断地回味,这次的回味比上一次的回味要浓酽得多。可是有个疑问:李巧花为什么不让自己进屋呢?李巧花有丈夫吗?是死了还是活着呢?要是还活着怎么不见人影?八成是有病,正病得不轻。大黑瞎子是带着疑问睡觉的。他做梦了,做见了李巧花,梦见了李巧花不那么瘦弱了,模样也俊俏了许多,有点像本村的王二媳妇。 大狗熊找个空当问过工友老柳关于李巧花的情况,老柳说她丈夫死了,她的老家在辽宁的什么盘什么的,旁的也不太知情,就这些。老柳说完疑心地看着大黑瞎子问: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认识?” 大狗熊说:“认识,还不熟。” 老柳啊了一声。 大狗熊听老柳说李巧花的丈夫是闷死的,心里一激灵,他想自己说不定哪天也会闷死在井里,就不再和老柳说死啊死的,不吉利。 大狗熊休工那天特地早吃了饭,然后去了李巧花那儿。他先修了一个能遮风避雨的棚子,再自己一个人推着车子一趟趟地向李巧花家拉煤。拉到中午了,李巧花说: “哎哟,可是够了,都能烧到过年开春儿了。” 大狗熊嘿嘿地一乐说:“还强起多了!反正也没人管,往死了拉。” 李巧花站在门口,冲着汗流浃背的大狗熊说:“你要一个劲地捣腾,看有没有人管你?见好就收,等明儿没有烧的了再拉。” 李巧花说话的语气里透着亲昵,撩得大狗熊的心咚咚儿地跳。大黑瞎子心里想,这瞎子吹尿壶——有音儿!八成这女的有意思?李巧花做了饭菜打了酒,就等着大狗熊呢。大狗熊洗涮完毕还擦了点李巧花用的雪花膏,然后用手理了一下头发。大狗熊在李巧花不注意的空当向镜子里看了看,嗯,还行,像个小伙子样儿。 李巧花的两间房不明亮不宽敞,除了一个三开的立柜和一个碗橱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家具了。大狗熊坐在炕沿上,对正在外屋忙碌的李巧花说: “大妹子,别忙了,又不是外人。” 李巧花应着,却并不停下来。 桌子摆上了,碗筷也拣上了,菜盛到了盘子里,酒也已倒满。李巧花说: “没啥好的,让你见笑了。” 大狗熊忙打住她的话说:“挺好,挺好,我要是天天能吃上这样的好饭菜,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哇!” 李巧花红晕了脸说:“真的?那你要想什么,你就过来,我给你做。” 大狗熊满心地高兴,和李巧花对饮了起来。李巧花能喝上那么一点酒,不多。喝了酒以后她的脸就红,眼睛迷迷离离的,完全不像先前的瘦瘦弱弱的样子。李巧花问大狗熊有地吗?有房吗?家里还有什么人?家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那里都出产什么?……大狗熊胡乱地答着。他的心思不在李巧的问话上,不在酒杯里,只在她的脸上。他的直勾勾的眼神把李巧花看得低下了头。 那天的下午,大狗熊没回到自己的居所内,而是躺在了李巧花的炕上。李巧花的被子干爽,躺在上面舒服,不像自己的那样油叽叽粘乎乎还能熏死人。想想李巧花也是命苦,在辽宁老家没有过上好日子,到这儿来又死了丈夫,真是可怜见!大狗熊在睡前哄过伤心的李巧花,笨嘴笨舌地劝她放开心,往远看,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李巧花得到安慰很受用,就说你也是累了一上午了,睡一会。大狗熊就睡了。 大狗熊这一觉睡得长,醒来时太阳都快落山了。八月的天气已不那么热,傍晚的一丝丝风透进来,凉爽得很。大狗熊洗了把脸说回去,总在这儿不好,街坊邻居看了会说闲话。李巧花说: “再坐一会儿,我给你做饭去。” 大狗熊忙拉住她道:“哟哟哟,才吃完饭哪么大一会呀,还吃饭?”看书喇 大狗熊说得真诚,不见得是假意的虚应。李巧花听了他的话,就不往外屋走了,转而坐到炕上。刚才大狗熊只不过是随口说说,他心里想多待一会儿。李巧花也没有撵他的意思,就和他唠起了家常,陈芝麻烂谷子的就听她一个人说,大狗熊只有听的份儿。大狗熊听得专注,还不断地嗯啊地答应,点头称是,不停地说“可不是咋的”。李巧花提起了她的死鬼丈夫,说: “我们家死鬼天天缠磨我,说明天不知道能不能回呢,得先乐呵好了。” 大狗熊不解地问:“咋缠磨?” 李巧花住了嘴,红了脸,低眉顺眼地不说话了。大狗熊恍惚地觉得李巧花被她死鬼丈夫缠磨就是做那事了。他想到这层,小肚子那就呼啦啦地鼓涨起来,有一股热流在涌动。他咽了一口唾沫,说: “天天?” 李巧花小声答:“天天。” 沉默了一分钟后,大狗熊忽地凑到李巧花的跟前,抱起来就啃,也不讲个方式。李巧花挣扎了一会儿,不动了,任由他揉搓。 大狗李巧花恩爱时有几句特别精彩的问答,挺有意思。李巧花问: “头一回?” 大狗熊答:“头一回,原先看都没看着过。” 李巧花说:“怪不得找不着马道。” 大狗熊问:“啥是马道?” 李巧花用牙轻轻咬了一下大狗熊,没说话。大狗熊也不说话,呼哧呼哧努力地干活。 第三0三章 大狗熊结婚了 从那和李巧花以后,大狗熊想把幸福的时日尽可能多地延续下去,可李巧花说她得回老家了。她说老家的娘家兄弟要结婚,她必须回去。她娘家没什么人了,就这么一个兄弟,不回去怎么说得过去呢?对,对,应该回去,可你回去就不会回来了?大狗熊问李巧花。李巧花说不会,还得回来,这还有房产呢。 李巧花走了以后,大狗熊空落落的,他想李巧花呀,想得百爪挠心一般。大狗熊想了李巧花一个月,直到九月份时才把李巧花想回来。 有一天,大狗熊和李巧花谈婚论嫁时,李巧花说我眼见为实,你别骗我,到时你腚眼毛光我哭都找不着调。大狗熊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家里有一大块地,还有三间房,手里现打不赊地存着一千多块钱呢。有一千多块钱这是真的,李巧花亲眼见过。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说谎,大狗熊领着李巧花回到了家。在还没到村口时,大狗熊指着大片的已经泛黄的玉米地说: “这一片是我的。我没种,我哥种着呢。” 李巧花瞪大眼睛看,她信大狗熊。这边的地真多,多得望不到边。 李巧花和大狗熊的事就这么定了,在大狗熊那三间房里吃住了五六天后举行了婚礼,然后他们又回到了鹤岗。他们把李巧花那两间房卖了,屋里的东西也卖的卖送人的送人扔的扔。大狗熊将能折腾的都折腾出去后,打道回府。他一天也不想在井下干,不干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有说服力,他的好朋友刘军死了,死在了井下。大黑瞎子怕哪一天自己也死在井下,连魂儿都飞不出来。 他们两个又返转回家后,就在那三间房里过日子。大狗熊自己不争气,在第二年的破五那天走上了“牌九”局。他本来不聪明,运气又差,几个回合就输得一溜精光,最后还拉了一屁眼的饥荒。没有办法,卖房,卖了再盖,于是在三月中旬把房子卖了。卖了容易,再盖谈何容易,那得钱呢。没钱也得弄个房子好遮风挡雨,要不然上哪住去。此时李巧花已产下小儿子,没房住岂不是要了孙成伟的熊命!好在买主并不急于让大狗熊倒房子,能宽限个仨月俩月的,这便给了大狗熊时间,就在孙成亮的帮衬下在二队东南角的空闲三角地上盖了两间仅能遮风挡雨的房子。那房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是四围打了大“扬脚”泥墙再立上杨木房架最后蓬以糜草。在盖房时,赵庭禄不止一次去帮工,也听大狗熊说书讲古一样“连头鬼不牢”地叙述他的情史。在哈哈一笑之余,赵庭禄不禁感慨万端:大狗熊也是他妈的一号人物,比自己强多了。 第三0四章 都是故事 大狗熊孙成伟的故事,刘三宝子的故事,或者是自己故事,都会被记取,进而传播下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赵庭禄每每想到此,便会在眼前浮现出李玉洁的影像来,也有几年前张淑芬与李玉洁吵架的情景,还有李玉洁给守志办转学书的不曾被他眼见却极其分明的身形……凡此种种,让他都恍惚有隔世之感,又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日。 现在,赵庭禄能想起孙成伟这个如狗熊一样的家伙完全是因为他刚来过。大狗熊来这赊了三把挂面和一斤白糖后讨好地说,如今你家我大兄弟书念成了,也有工作了,往后你家的日子就跟苞米秆垛着火似的,腾腾的老凶势了。赵庭禄听过后,只是笑了笑,他虽然觉得大狗熊说话欠考虑,却也没去纠正。大狗熊最后说: “老叔,等杀冷了我就把我们家嘿喽养的猪抿了,你去吃肉。这两年净在你这赊账,老叔都不跟我提,我心里不插坯。哪像那刘四坏,买完东西不认账,三搅七赖的,什么揍儿!” 他的一番话听来颇有点主持公道的意思,但赵庭禄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道:“成伟,不说这个,事都过去了。哎,我听说你大哥的大丫头订婚了,给哪了?” “给哪了?好像是东边的于家烧锅。不知道!人家看不上我,嫌我穷。我老姑父给介绍的,说那男的家趁人值,三间大砖房还有四轮车。这个犊子林余波,可能帮虎吃食了,提拎个卵子成天骚拉,又是算挂又是抽贴的最能搁嘴抹糊人。哎,老叔你说,我那老姑还就稀罕他,整家个小媳妇她都不说啥,真没白叫孙大蛮。” 大狗熊越说越离谱,赵庭禄制止道:“跟别人可别说这话,心里知道咋回事就行了。” 赵庭禄想刚才大狗熊的一番话不禁摇了摇头,然后对西屋喊:“淑芬,淑芬——” 张淑芬闻声快步走过来问:“啥事吵吵巴火的?” “今天守志不是说让迎冬来嘛,明天过节了。”赵庭禄看着张淑芬回答道。 张淑芬认真地想了想回道:“是啊,昨天晚上不就说了嘛,也不知道迎冬这孩子能不能来。” “让到是礼,别落过程。你给守志拿钱没?那去请人家来不得买点东西啥的。”赵庭禄将手里摆弄的台秤秤砣放下,对张淑芬说。 “拿了,拿了,拿了二十呢。也是,忘了在家装点东西了,还得现去买。咱守志这孩子啊,那天把第一月工资交给我时,眼巴眼望地看我,像有话要说似的。我就问他,儿子,啥事,别抹不开张嘴。你听守志说啥,他说,妈,你给我二十块钱。我就说了,你少给我二十不就得了吗,还拐个弯干啥?他说他二半褃子留钱和把钱给我再要是两回事。我把钱给他了,他还看我,我就纳闷了,这啥意思啊?守志寻思了一会说,他想去看看李玉洁。当时,我那心哪,咯噔一下。完后再一寻思,去也对,孩子有那份心,没忘本。我说去,妈不那么小心眼。哎,你听没听?” 赵庭禄正大瞪着眼睛看张淑芬的嘴一张一合,被她一问,竟不知该如何应答。他鬼使神差地又将两个小秤砣拿起,嘎啦嘎啦地在手里倒着。张淑芬见状,训斥道: “手刺挠了,倒盘称砣玩。我看你是有心事,一说李玉洁你就直勾地瞅,也不知寻思个啥?” 赵庭禄稍有点恼火,又有被看破心思的小尴尬,就佯做生气的样子说:“听着呢,嘚啵嘚啵跟说评书似的,有我插嘴的份吗?这么大岁数了脾气就不能改改,真是的!” 张淑芬见他动气的样子,嘎嘎地大笑道:“还挺正经的呢,以为谁怕你?” 赵庭禄也顺势笑道:“咱们屯子就没有怕我的,连这么高小孩都不怕我。我这也不咋长的,愁死我了!” “咱家守志就不随你,听梅玲说他不让学生怕,可学生都听他的。”张淑芬提起儿子,不禁抿嘴笑道,“我听守业说,李玉洁那天哭了呢。” 张淑芬好像是绕不开李玉洁了。 第三0五章 去看李玉洁 赵守志那天拿了“四盒礼”进到李玉洁家院里时,见她正在摘柿子。李玉洁很讶异地看着赵守志进来,却忘了打招呼,直到赵守志叫了一声“婶”后,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说: “哟,守志,快、快跟婶进屋,老多年没上我们家了。你爸干啥呢?” 赵守志将手里的东西稍稍上提了一下,回答道:“我毕业了,开工资了,我就买了点东西来看你。嗯,我妈和我爸让来的,我爸说、他在我家房后和人唠嗑呢。” “看啥看,婶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你就是空手来串门我都高兴。一晃都长这么高了,比你爸都高,还白静细发,比你爸都好看。”李玉洁在说这番话时,脸上现出了红晕。 赵守志进了屋里,将东西从黑色的大提包里一样一样地拿出摆在炕上后,无限真诚地看着李玉洁说:“婶,要不是你那年给我起了转学书,我怕是就不念了,那样的话,哪有今天?” “可不能那样说,孩子,婶知道你是念书的料,咋的你都不会不念的。唉,那年、那年、守志,婶就盼着你有出息,你有出息了,那六十来里地就没白走。”在说话时,李玉洁忽然双手掩面双肩抖动。她,哭了。 赵守志不知所措,站在炕沿边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李玉洁才破涕为笑道:“守志,婶这是替你高兴。告诉我,你教啥呀?” 从工作到生活,从现在到过去,李玉洁细细地询问并回忆,最后说:“守志,婶看着你长大的,这么多年了,我就拿你当自个的孩子,今天就在家吃饭,啊!彦峰,去上公社买点肉啥的,让你大哥在这吃。” 不等魏彦峰答应,赵守志忙起身道:“婶,我就不在吃了,家里还有事,等改天的。” 李玉洁扯住他说:“你拿婶当外人,连吃顿饭都不中,跟你爸一个体性。我还能在饭里下药啊?这孩子!”尽管李玉洁一再真诚地挽留,赵守志还是逃了出去。他走到街上后,李玉洁在喊道: “让你妈来串门。” 赵守志应答着,回首挥一挥手,便又向走去。走出几十米,他忽然想起忘了拿提包。赵守志没有折返回去,就这么一直走着,走到东头魏红云家门前,才调转身子。魏红云结婚了,就在六月份时,听说她丈夫小她三岁。 魏彦峰在几天后把提包还给赵守业时,只是简略地说了大概的过程,并说李玉洁感动得掉了眼泪,直夸赵守志懂得感恩是个好孩子。详细的情况如何,张淑芬并不知晓,但她能凭想象将细节填充进去进而无限放大。当时她有点酸涩,就好像儿子已认作李玉洁为母亲一样。 现在,她提起儿子,脸上的笑容如花儿一样绽放。她说:“晚上咱得吃啥?烙饼?再不擀面条?我看焖点饭再炒俩菜?我越瞅迎冬越稀罕,这孩子和咱家守志就是般配,那句话咋说了的?” “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小声点,让亚娟听见该挑理了。”赵庭禄向西屋望了一眼说。 张淑芬很是认同赵庭禄的话,也向西屋望了一眼,然后说:“我去摘辣椒去,完了穿上。辣椒是常菜,亚娟就爱吃,一年两串都不够。” 张淑芬忙去了,赵庭禄想了想,也出去,他要上地里。赵梅英看着家,顺带着把老豆角的皮扒掉。 第三0 六章 守志不打呼噜 下午四点多,赵守志将叶迎冬接了来,她要在这里过节。 “赵守志,要是咱们结婚了,你还会不会这样爱我啊?”在节后的第三天,叶迎冬这样问赵守志。说话时她微笑着看向他的眼睛。 赵守志给了她一个明确的回答,以后的几十年里,他将陪着叶迎冬一起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一起迎旭日东升送夕阳西下。富有画面感的话感动了叶迎冬,她扑在赵守志的怀里,很柔情地说,她要为赵守志做一辈子饭,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对于未来,叶迎冬有美好的设想,她坚信赵守志能给他美好的生活。 有一天,叶迎冬对上教育办来找陈启军的赵梅波说:“梅波姐,守志睡觉打呼噜吗?” 陈启军忽然逗笑道:“打不打呼噜,你和他住一宿不就知道啦。” 叶迎冬扬起拳头佯作生气的说:“你个犊子玩意狗带嚼子——胡勒!” 赵梅波笑而不语,看着叶迎冬手轻扯着耳垂。赵守志不打呼噜,她感觉是,但为准确起见,她还是说: “迎冬,我回家问问我老婶儿,看守志打不打呼噜。” 赵梅波兑现了自己说过的话,当真在回去后问了张淑芬。张淑芬以她四十几年的生活经验参透了这个儿媳的内心,但她只是哈哈笑着说:“咱家守志哪样都好,就不会干活。那年磕打茬子时还没打上十根呢,手就干出血了,一拉拉淌啊。” 这挨不上的答语逗乐了赵梅波,她补充道:“可不是吗,那年秋天我簸瓜子,正好他上我家,就说姐我来簸。他就簸了,可那哪是簸呀,就是上下扇忽,还挺卖力呢。” 赵梅波再次见到叶迎冬时,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说守志晚上睡觉时不打呼噜,像个小猫似的。叶迎冬听到后笑逐颜开,目光里存有无限的探究与憧憬。在她的眼睛里,赵守志还有一层神秘与未知,那层神秘等待他们肌肤相亲后解开,那种未知等结婚后求得结果。 一九七零年一月出生的叶迎冬,虽然虚岁已二十,但还不满十九周岁。她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所以现在谈论具体的结婚日期为时尚早。那么,在这一大段时间里,赵庭禄就可以充足的时间筹备结婚所需的钱款。其实,与其他的农户人家相比,赵庭禄的家境还是充裕的,他有小卖店以作油米的收入,有四轮车拉沙子种地趟地以作大宗的进项,三晌地所产的余粮卖掉后有不少的结存,又有赵守志每月几十元的工资作储备,所以算起来前景一片光明。小卖店赊欠太多,但他嘴勤腿勤有耐性,也不算事;种地趟地的积欠虽不能一次齐完,多走几趟也就是了,无非是多那么点烦恼,多几次抹零去稍。赵庭禄虽不敢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却也敢称自己上对得起媳妇下对得起儿女。不打牌了,不唱大鼓了,不东家进西家出了,当然还有不“胡扯六拉”了……诸多恶习被克服掉后,赵庭禄与十年前简直有云泥之判天壤之别。当然,这些不过是张淑芬的观感,在外人看来,赵庭禄却无多大变化。 一年多的积攒,赵庭禄自以为所差不多,若是不够还可以摘借,给大儿子操办婚事已不在话下。张淑芬又有时唠叨,攒土打墙攒钱结婚,真是苦熬苦曳。逢此时赵庭禄便说,咱不是万元户,闹到这地步就算不错了。你看老张家东拼西凑的就差当裤子了,再看李三寡妇东挪西借的就差卖屁股了。前面有骑马坐轿的,咱们空手走着,可看看后边还有担担的推车的,知足。他和赵守志商量,赵守志又和叶迎冬商量,很快得出结果,来年给儿子结婚,来年便是一九八九年。 赵庭禄自是十分的欢喜,他在心里描摹着儿子结婚的场景,不仅脸上浮出笑容来。 “淑芬,咱家银行的存单别整没了。” 张淑芬听赵庭禄这么一说,半是不满半是调笑,道:“成天跟个精神病似的的老‘钉把’念叨那两个钱儿,生怕我养汉倒贴。” 赵庭禄咧咧嘴,以贯有的口气笑道:“我看见存单心里就落底儿,做下病了。” 张淑芬虽然嘴上那样说,身子却前柜子前移动。她开了锁,从柜子的深处翻出一个包袱,小心翼翼地打开拈出这张存单来,像欣赏传家宝一样细细地看。赵庭禄接过来,一张一张地过目后说: “有五千多多了?年底把账齐巴齐巴,再把苞米卖了,给守志结婚还有富余呢。就是、就是让守业两口子受累了。” 赵庭禄确实觉得亏欠了守志业很多,所以目光游移嘴角大幅度的牵起。 张淑芬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道:“我上那屋看看云飞我大孙子。” 她转身走出屋子。 赵庭禄呆坐一会儿会后,起身嘱咐了赵梅英几句,就从后门走出去到大街上。 第三0七章 借钱 十一月下旬的天气比往年要暖了许多,雪来的不勤,只是薄薄的覆了一层,之后就化了。 赵庭禄兴致好,就信步向东走去,然后左转进到村政府的院儿里。赵庭禄和大多数人一样,还习惯于将村政府称作大队将乡政府叫公社。他不大到这里来,虽然离得很近。 大队的工字型建筑在外形上看很有些气势,又有走廊连接各室,所以就显出几许庄严。赵庭禄顺着走廊向值宿室走去,到里面后,见李宝发正扬着手骂滋滋地发脾气。 “庭禄来了,快进。” 赵庭禄的身影甫一出现,李宝发立刻换了腔调,“好些天没看到你了,傍叨个咱俩喝酒。” 赵庭禄细细地想,暗自笑他:这才三四天不见,就说好些天没见。 “我闲着没事过来溜达溜达。”赵庭禄。 “庭禄,我看你们家小卖店也没啥货啦,咋不多进点呢?上点吃的,省得咱们来人去客的没地方买去。” 李宝发的话触动了赵庭禄,但他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转而道:“天我上城里看见庙头那儿的大车店拆了,说是要盖楼。” 李宝发和赵庭禄由大车店说开去,话题绕来绕去说到了收费上。李宝发素来头疼于收费,他掰着手指头数道:“农业税乡统筹村提留,杂七杂八的一大堆,寻思寻思都闹心。好户主动交我,皮赖户劝着给不说,还没好好听嗑,三七旮瘩话,噎得你哏喽哏喽的。庭禄,没有半拉黒打底的,别想当书记。再干两年不干了,回家哄孙子去,操心呢!” 赵庭禄附和着,做无关痛痒的劝解。 “庭禄,不瞒你说,我那妹子……”他偏转头看了一眼值更的李久发又继续说道,“我那妹子就从没交齐过,估计今年更白扯了。也难怪,寡妇失业的老大刚学成瓦匠,挣的不多又过了大礼,难啊!一屁股饥荒,张抓地借钱。这不,木匠工钱买菜钱都没有着落呢,求借无门哭天天不语叫地地不应,可咋整?”李宝发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赵庭禄知道他说的是谁,不免心有戚戚焉。看书溂 “是呀,可咋整!你帮帮他呗,都一个爷的。”赵庭禄搓搓手道。 李宝发不言语,从炕沿上蹭下来来回踱着步子,然后道:“我都借了五百了,再借……庭禄,你知道我家老三九月了结的婚,唉!” 道庭禄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也尽了力,就岔开话题道:“早晨我碰着张维明了,他找我吃猪肉,没跟你说吗?” 赵庭禄的话让李宝发的注意力转移了,他眨巴着眼睛问:“多咱杀呀?他也没告诉我呀。” 张维明,这个与李宝发共过事的当年的保管员要杀猪却没有告诉李宝发,所以他有点落寞。其实,赵庭禄并没有传话的意思,他只是为了说而说,却不想让李宝发有些所失,就后了悔,转而劝慰道: “没来得及告诉你,别多想,找是情分,说明他没忘记你;不找也没挑,人家没那心思,咱也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 听过赵庭禄的话,李宝发释然,呵呵一笑道:“对对对,酒肉穿肠过,吃也这么着不吃也这么着。” 赵庭禄哈哈大笑,李宝发也哈哈大笑。 第二天,赵庭禄说要进十二月份了,大米尤其是粘大米都该准备,不要等到淘米时再去张罗。张淑芬道说,那你就上大姐家看看,那儿稻田多,还是大河水灌的,米好吃。 赵庭禄得到妻子的赞同与支持,就兴冲冲地驾着那辆老掉牙的手扶拖拉机奔向李小屯。 从三四年前起,他的这辆老爷辈的机车就不断的出毛病,有一次甚至趴到归途中。他大修了两次,所花不菲,所以赵守业劝他将这十年多的老家伙淘汰掉,免得往里零搭息钱。道赵守庭禄舍不得,他与这车有深厚的感情,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放弃。 赵庭禄突啦啦地开着车子胡乱地想着,现在真他妈的好,白面随便吃大米可劲造,哪像生产队时就分那丁点儿面,只是过年能吃上几顿饺子;守志吃供应粮啦,领的面和油便宜不少;听梅波说学校又下来了一个民办老师,女孩,长得还挺好看的,是亲家陈启堂的姑娘…… 赵庭禄到赵亚芝家装了整整八麻袋年大米粘大米,除了自己要留的之外,其余的由他代卖。他没有在赵亚芝多停留,开着车晃悠悠地直奔赵亚兰家。 赵庭禄再刚一迈进屋门,就鬼鬼祟祟地张望,叫屋里没有别人,就问:“亚兰,你手里有没有钱借我点。” 赵亚兰疑惑地看着哥哥,问道:“守志要结婚呢?” 赵庭禄思索了片刻,索性不再掖掖藏藏,就正面答道:“不是,李玉洁的大儿子要结婚,正缺钱没地方张罗,就问我有没有一千块钱。这个事能跟你嫂子说吗?说了我就成傻子。我自己偷着攒了五百多块钱儿,寻思过年时看个小牌儿啥的,用着方便,省的张淑芬叽硌啷叽硌啷的。五百块钱,差得远呢,那我就找你来了。” 赵庭禄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妹妹。赵亚兰莞尔一笑似有所悟,道:“我都听三嫂说了。” 这样一句并没有明确指向的话,让赵庭禄不断地紧鼻子挤眼睛,于是赵亚兰从中得出结论,认定哥哥和李玉洁的关系非同一般,可能…… 赵庭禄说不上是尴尬还是羞赧的表情里还有那么一点惶急,他不停地用食指抠着鼻凹,说:“那、我就是花几个月,等我撙出钱来就还你。我下去齐账时,一家挤个五块六块的轻松,你四嫂不带知道的。” 赵庭禄的近乎做保证的词不达意的话,完完全全地被赵亚兰听明白了。她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哥哥后,转身到柜前开锁,掀开盖,拽出一个布包,然后翻捡出五百元钱交到赵庭禄的手上,问:“够不?” 赵庭禄接过钱左看右看没有回答够不够,只是说大票好经管,可不像以前都是十元一张的挺厚一沓还没多少。暗绿色的五张百元大钞被轻微地抖着,仿佛捏握着李玉洁的手。 “哥,我那天上大姑家了,她问你咋不去呢?”赵亚兰说。 赵庭禄忽然一惊,想起几个月前去大姑家看她的承诺,就说道:“年前去,再不过两天去。等过年天暖时把她接咱们家来住些日子。亚兰,我借钱的事别跟你嫂子说,也别跟别人说,要露馅儿了,你嫂子非得吃了我。” 赵庭禄郑重其事地说,赵亚兰郑重其事地点头。 赵庭禄将钱揣进棉袄里面贴身的衣兜后就告别了妹妹,开着车踏上归程。 第三0 八章 小小的激动 这一路上,赵庭禄有一点小小的激动,有为李玉洁做事后的小小的幸福,就像当年为李玉洁拆炕抹墙一样。到了家里卸了大米后,他趁着张淑芬到西屋哄赵云飞的空档做贼似的从糊墙纸的破损处抠扯出他的私房钱来,然后点数。这一沓毛票共计五百二十元,加上那五百够一千了。赵庭禄觉得宜早不宜迟,应该把钱送交到李玉洁手上,免得被张淑芬发现,那可就百口莫辩了。于是他拉开西屋的门,对在炕上逗孙子玩儿的张淑芬喊: “我出去溜达去了。” 张淑芬头也不回地说:“去滚犊子。云飞……嘟嘟飞……啊哈……挠一个……” 赵庭禄探着身子装模作样地问:“梅英呢?”看书喇 不等回答,他收回身子向外走去,后面传来张淑芬和王亚娟畅快的笑声。 赵庭禄怀里揣着钱走在大街上直奔李玉洁家。在离她家三十几米的地方,他慢下脚步并左右张望着。他的心里有十五只桶在打水,七上八下难能平静,同时额角也一点一点的向外渗汗。赵庭禄用右手捶打了一下胸脯,咚的一声响,他长出了一口气。到她家大门口了,赵庭禄停下来向院里望去,见土墙下立着一把铁锹。他忽然想起过往,想起四生子,想起了李玉洁白皙的脖颈。他会不会拒绝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看书溂 赵庭禄在犹疑的同时忽地加快了脚步,在走出百二十米后就戛然止步,侧着头想了想,然后掉转身向回走。 赵庭禄一副心闲气定的样子走进李宝发院里时,他正从厕所里钻出来。见赵庭禄进来,李宝发迎上道:“庭禄,这么闲着?” 赵庭禄打着哈哈说:“哎嗨,还真巧,你在家呢。往常找你跟着屁股后撵,不是上供销社了就是上大队,再不上张三李四家。” 李宝发呵呵一笑说:“我又不是总理,没那么忙。那什么进屋,别在外面说。” 赵庭禄忙摆手道:“我找你有事,有……我听说李玉洁现在挺难的,还缺钱呢,憋得两眼瓦蓝。” 李宝发忙接话道:“庭禄,我都借她五百了,再多我也拔不出啊。你看我这儿,一眼如故的连娶了两房媳妇儿,没有闲钱了。再说他上北四屯买拆楼的木板子就花了一半儿钱,还不是那书记看我的面子,这情我得还哪。” 李宝发误解了赵庭禄的意思,所以赵庭禄哈哈儿地笑起来,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找你、找你……” 他吞吞吐吐地说话时,将手探进怀里,扯出一沓钱来。李宝发疑惑地看着他,不说话。 “李书记,我求你件事。”赵庭禄极其严肃郑重的话,搞得李宝发不知所措,他扎煞着手看着赵庭禄道: “庭禄,你怎么这样呢?” 赵庭禄知道必须说明,要不然李宝发会误解,就道:“二哥,李玉洁不是缺钱吗?正好我这儿有一千块钱,你给她送去,救救急。” 李宝发愣怔了一会儿后,不断的哎呀哎呀地叫,目光定在赵庭禄的脸上,像看一个怪物似的说道:“中,这钱我送去。” 说完他转身向屋里走。赵庭禄叫住他道:“别让别人知道。” 李宝发戴了他那顶皮帽出来后,赵庭禄又问:“你没跟我嫂子说?” “没有没有,我你还信不过吗?”李宝发手扶着帽耳朵说。 赵庭禄那沓钱交到李宝发手里后,转身欲走,被李宝发发叫住了:“庭禄,你跟我去。” 赵庭禄道:“我不能去,我要能去就不找你了。” 李宝发扬起眉毛说:“那哪行,你必须去,我自己去算咋回事儿?” 赵庭禄后退了一小步说:”你就说这钱是你的就完了。” 李宝发一梗脖子道:“那就更不行了,拿你钱转我脸,这是人干的事吗?这么的,你和我一起去就说半道碰上的。” 赵庭禄还再坚持,但李宝发将钱塞回到他手里,说:“要么咱俩去,要么你去,你选。” 赵庭禄无奈地与李宝发相跟着走出大门。到大街上后,李宝发转脸半笑不笑地说:“我说,你赶明和我妹儿好一回得了,都老大不小的,再过几年没精骨囊了,再想好就晚喽。” 这种玩笑话细听起来有认真的成分,所以赵庭禄没吭声。 他们俩就这么闷头沙沙地走着到十字路口时,赵庭禄没头没脑地问:“家具是啥样式的?” 李宝发料定这一路赵庭禄在想着李玉洁和她的家事,就逗趣道:“动心了?大队闲屋多,哪天我把老李你三哥支走,你俩闷嘚蜜去。” 这粗俗的话被他说得严肃认真,就像真要施行一样。 “你可拉倒,大队那人多眼杂的能干啥事?”赵庭禄未加思索地说道。 李宝发审视着赵庭禄,然后频频地点头,继而又哈哈地大笑起来。赵庭禄被笑得窘迫,忙制止他的胡说八道:“你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赵庭禄跟着李宝发进了李玉洁的屋里后,见李玉洁一脸的惊讶。赵庭禄环顾着曾经熟悉的屋子,内心不禁感慨道:“这墙都是新糊的,亮堂多了。” 微侧身手拿红布的李玉洁忙应道:“是呀是呀,我们忙两天,里里外外都糊到了。我们家彦峰啊、过年才二十,不到结婚年龄呢,就是女孩大两岁,我寻思结就结了,早晚都这么回事,早结早生子。” 李玉洁说起生子时,赵庭禄就想到了四生子。 “玉洁,我往这走时正好碰见了庭禄,就连拉带扯地把他弄来了。他说啥也不来呀,就像这屋里挂杀人刀似的,真是‘隔棱子’。”李宝发极力将事情叙述得自然不留痕迹,“我说你怕的是啥呀,来看这新屋子新家具不是挺好吗?你这妹子啊,哪都好,就一样不好。” 李玉洁将目光投到李宝发的脸上,笑问道:“哪样不好?” 李宝发饶有深意地看看赵庭禄,又看看李玉洁说:“胆小,不敢干。” 这赤裸裸的话立刻说得李玉洁红了脸低了头,她瞟了一眼赵庭禄后,小声地嗔怪道:“二哥说啥呀?” “哦,对了,你不是正抓瞎呢吗?我这儿还有一千块钱,你拿去,打小材料赏厨师戴花什么的就够了。” 李宝发说话时从兜里掏出那一沓墨绿的百元大钞来,递到李玉洁的面前,“我不急用钱,你啥时候有啥时还。庭禄是好老爷们儿,有情有义,非问我你还用不用钱。” 赵庭禄见李宝发说话走了板眼,忙说道:“都预备齐了?看看有啥要我帮忙的,尽管吱声。” 李玉洁眼睛里水雾蒙蒙,两腮潮红鼻翼微微颤动着说道:“我都不知说啥好了,那什么,晚上在我家吃饭。” 李玉洁并非是说客套话,他当真吩咐魏彦峰去上供销社买东西,有啥买啥。 赵庭禄见魏彦峰出门便急惶惶地跳出去,喊道:“我家还有事,得回去。从李小屯拉了一千多斤大米,要上大广播上吵吵吵吵。” 李宝发埋怨道:“这人那可咋整?玉洁,借钱的事不能跟你嫂子说,说了就该干仗了。” 赵庭禄夺门而出后,急急地走出院落来到大街上。冷风吹过来,他觉得清爽了许多,刚才的那一幕幕仿佛是做梦一样。回首看看李宝发,正由李玉洁送出来,他们头挨头在说什么。 赵庭禄等李宝发走近自己,便低声问:“没有暴露?” 李宝发一拍胸脯说:“没有,你二哥我办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 赵庭禄由三岔路口回到自己家里后老老实实的干活做事,一副乖巧的样子,一直到张淑芬将赵云飞抱到东屋,他才稀罕宝贝似的逗孙子玩。 第三0 九章 没有参加婚礼 赵庭禄没有全程参加魏彦峰的婚礼,只是在落桌那天中午过去看了一眼。他没有向张淑芬隐瞒去李玉洁那儿,也没有流露出多少遗憾,一切都在平和之中,不显情感。亲切地称赵庭禄为老大爷的魏彦峰与赵守业的交情匪浅,这很出乎意料可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赵守业极尽自己的能力往来帮衬出人出车忙得不亦乐乎。 所有的人,魏彦峰或者李玉洁亦或是赵庭禄,都运行在自己的生命轨迹中,不做偏离不曾逾越不作偏离,日日辛勤地劳作着,将生活推动得无限接近于圆满幸福;当然,失落与苦闷亦是如影随形,不曾间断。 赵庭禄曾不满意于二儿子,因为赵守业截留了一小部分“牛具”费没有如数上交。张淑芬开导他说,守业一年又是铲又是趟的,还拉车缴拉沙子也够累了,撙点儿就撙点儿,别那么针是针儿蔓是蔓的。这家早晚是守业的,你就睁一眼闭一眼全当没看见。张淑芬的劝解很有效果,赵庭禄自此都想都不想那些事,家庭和睦比什么都重要。 赵守志的爱情生活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没有跌宕起伏,也没有愁结百转,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揪心扯肺牵肠挂肚。他与叶迎冬的拥吻或者共卧一榻可以做样板写教科书,因为在他们或在赵守志的心里有一条界限绝不可以逾越。当然那界限有虚化的那一天,那一天是结婚的日子,那一天便将生命历程做了一次分隔,在那天之后他们是夫妻,而不再是恋人。 第三一0章 那大风的日子 正月里的一天,叶迎冬指着《松江日报》里的一篇文章对赵守志说,你看人家写得多好,辞藻华丽,文采斐然,而且思想深刻。赵守志仔细看过那篇托古喻今的文章后便对叶迎冬说,他也能写出那样的文章。五天之后,他向报社投出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篇稿件。当赵守志的文章见报后,叶迎冬清爽的脸泛着红晕,仿佛做了新娘一样。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激动地勾住了赵守志的双肩亲吻了他,并由衷地称赞他是最帅最有才气的男人。赵守志被认可被鼓励后写作的兴趣高涨,便又连续投出了两篇。当他的又一篇散文见诸报端后,叶迎冬以她甜美的声音朗诵起来: 那大风的日子 沙尘的天气好像只有过一次,在今年。 我的年少时的记忆里对于沙尘的天气不总是怀有深深的厌恶——有时还有一点喜欢。喜欢沙尘的天气仅仅是因为可以同风玩耍,或者把玩积在角落里的细土,看它从指缝间漏下;也有一点对大风肆虐时神秘的恐惧,对昏黄天空的无边无际的想象。大风天时,风可以把梦吹得远了,远去的梦又被挂在树梢上。 两年前或者是三年的春天的一个早上,我看见天空一派昏黄,知道这又是一个沙尘蔽日的天气。但地面上没有风,平静的气氛中没有曾经历过的风沙弥漫时的喧嚣与战栗,想必那风是在高空中滑过,不来搅扰我们。雨点从空中洒落,滴在衣服上,衣服上便留下一点黄的印迹。先前的地面上、屋顶上、各种器物的上面已布了一层细细的粉末——那是沙尘,从辽远的内蒙或者是其它的什么地方被风裹挟而来。黄的有点暗红的地面上打上了几个雨点,却不见润泽过的痕迹。看看四周,真有异样的感觉,我想起阴曹地府。阴曹地府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听的一个词,就象青春时喜欢听爱情这个词一样。 我不知道小孩子是如何记忆沙尘天气的,是否在他们的心中留有一种奇怪的想往。几年前的一个早晨,也正是沙尘翳日的时候,我遇见了梅春姐。梅春姐手牵着她的小女儿胖胖的手,在风中行走。小家伙看见我,喊我做舅舅,并牵过我的手,让我们三个在风中一同行走。她也许在风中有了一点安全感,不再担心被风吹走或者其它的什么,因为我要“高大”一些,要有“力量”一些。小孩子的感受是很特别的,就像我小时候的一样。梅春姐现在住的地方不算远,她的女儿长大了,已经上了六年级。她对风沙的认识恐怕多了些理性,知道了成风的原因。这或许是她的一个损失,她不再对自然有神秘的敬畏,不再想象风里面有神天上有鬼怪。她的认识未必那么透彻,还有许多懵懂的成分,但认识到这一点,就会明白那一点,最后如我们一样完全没有了揣测狐疑和迷信。 从后脚门绕过去,穿过一片土豆地到南北向的道上,再向南走,在邻家的高高的院墙的西南角,我停下来。那有一座上半部是锥形下半部是圆柱形的硕大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我恍惚觉得它和天上的神相通,神和狐仙是表亲,狐仙就住在里。我有点不敢看,但忍不住不看,终究也看不出什么——没有见狐仙在里面露出她狐媚的脸来。但我看见天上的太阳是黄的,周围也一片昏暗。那天定是一个沙尘的天气,象现在的许多沙尘天气一样。那情景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如果让我努力想那时的年纪,怕是记不清了,六七岁或者是七八岁?那时的沙尘天气给我的印象一定和小外女看沙尘天气的印象一样:有一点恐惧,有一点神秘,有一点向往,有一点玩耍的心理。这一点又一点,就构成了我的全部。 风大时,什么都在想。树在响,地面上的杂物在响,我仿佛也听见垒得结实的土墙在响。我的耳朵里充满了风的音响,这音响很“可怕”。但就在这“可怕”的音响里面,我和几个弟兄在奔跑,感受御风的快乐。细小的尘土扑进眼里,呛进嘴里,挂满衣衫,这些不算什么——我们本来就土生土长的孩子。从外面撞进来,在落满尘土的灶台上,我们都拍打着身子。我们相互嘲笑彼此的脸,指着彼此的嘴巴并转动舌尖试图舔净沾在牙齿上的黑色的尘土。窗棂上的纸在风中不住地急速地抖动,有声音传过来:扑啦啦…… 风停下来了,角落里积下细而厚的黑土面儿,路边的沟里也积下了黑土面儿,象沙丘的形状,挺好看。 我的记忆中的风总是踅过来又踅过去,停歇下来时是艳阳高照的晴天,风就藏在北边地里的一片坟后。 叶迎冬从赵守志的文章里看到了他儿时的旧影,便以特别的眼光看他,然后啧啧赞道:“我觉得你小时候很可爱。” 赵守业志朗声大笑道:“那我现在就不可爱吗?” 此话一出,便迅速招来叶迎冬一阵绵软的捶打。 第三一一章 又见刘三宝子 刘三宝子从监狱里出来的正是春暖的四月。他回来后的第二天就一首持刀一手拎着斧子去刘永怀,要劈了他。刘永怀自然是不敢照面,闻听他出狱便早早地跑掉了。知情人说他去了大庆那一带,具体哪里?不详。 刘永怀这个光棍子除了有两间破草房将近一垧地和一个六十来岁老妈外,再无其他财产。这样的状况就令刘三宝子无计可施,他只能在瑟瑟发抖的那个老太婆面前大发雷霆,之后便气势汹汹地回去。 刘三宝子找不到刘永怀,就在家里“跳老虎神”玩,直把个小黄吓得战战兢兢语无伦次,是坐也不对站位不对。终于,在作了两天后,刘三宝子气宇轩昂地出来,到了赵庭禄家里。 刚从后门踏进一步,刘三宝子就可着嗓子嚷道:“哟,四婶,这回你可真是我亲四婶了。” 刘三宝子,这个王亚娟的两姨表哥永远那副德行,即便出了牢狱也依然是憨头憨脑说话不管不顾。他的到来让屋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们都看稀有动物一样看他。 “三宝子,哨一个。”忽然有人起哄道。 “谷粒子都没有了,雀儿饿嗝屁了,还哨啥?”刘三宝子答道。 “苏雀儿都没了,都不种谷子了。生产队时,都机播,密播的。哎,那年蒜瓣疙瘩媳妇薅谷子时歇气,完了睡着了。”一个瘦小的男人说。 刘三宝子听人说起蒜瓣疙瘩,来了精神,道: “蒜瓣旮瘩那嘴真抗烫,在生产队屋里走一圈,那一碗粥全干进去了,我靠他哥的。哎,就这么的,碗转着圈嘴往里吸溜。我就在后面跟着,我还寻思呢,他妈的不得烫秃噜皮啊,没咋着。” 刘三宝子说话不着调,前言不搭后语,不明就里的人听过后往往不知所云。他讲完这一大段话后,抻着脖子看屋里几个人的反应。赵庭禄以及屋里的几个人都笑起来,那样一幅喜乐的画面立刻浮现出来,连同诸多的旧人旧事。 “蒜瓣旮瘩不抗逗,越逗越来劲。那年他吃粘糕时,说他就得意这玩意,斤八的几口就能干下去。大伙就起哄,说他吹牛不看日头,把老牛叉都吹出血了。蒜瓣旮瘩说牛叉不是人吹的,麻子脸不是人尅的,火车不是人推的,猴子屁股不是人配的,不就这玩意吗,看我咋弹治它。这家伙的开吃了,干进去了那么大一块,把他撑得动不了地方了。李宝发一看这不行啊,那玩意不好消化,老也不动窝不得出人命,他就拿柳树枝抽他,抽得他可场院跑。”赵庭禄回忆道。 刘三宝子受到了启发,他立刻想起了另一件趣事,就可着嗓门说道:“原先孙大夫刚搬来时,他儿子,哎,就是孙小九在生产队吃粘糕。这玩意好吃,一咬嘎噔嘎噔的,吃到最后把底下垫的苞米叶子给造了。完了还说呢,粘糕挺好吃,就是下边的渣碎不好吃。他们在关里家吃不着粘糕,净吃苞米面糊涂粥,给小九都吃傻叉得呵的,给个媳妇都找不着地方下家伙。” 赵庭禄见刘三宝子说话下了道,就制止他说:“三宝子,小九老家在哪住?” “文登,叫啥上西村。我听小九说他们老家现在可好呢,就这么的他爸才回去的。”刘三宝子抠着鼻孔回答道。 “对对对,我问过孙大夫,他说他家和我们赵家的老祖宗离得不远。赶明有机会也去看看,瞅瞅那啥样。”赵庭禄道。 现在的情形是,赵庭禄家常有闲人三两地聚在这,发布与听取消息。因为刘三宝子刚从里面出来,便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大家都听他讲里面的见闻。 刘三宝子讲得生动,又让人身临其境的感觉,便引起了人们足够的兴趣。正当讲述者与听者都兴致正浓时,赵梅静闯了进来。她不待赵庭禄问话,赵梅静急急地说: “老叔,我妈和我嫂子干起来了,我嫂子还把我爸骂了。” 赵梅静,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不像赵梅波那样长于隐忍,她更多继承了郑秀琴的品性,遇事好冲动不计后果。所以,张淑芬有时会说,三辈不离姥家根,妥妥的郑家人的脾气。 赵庭禄搔了搔脑袋,正想要问个明白时,赵梅静忽地转身离开了。赵庭禄无可奈何地摇头,心里说道:若是梅英或者梅芳断不会这样莽撞,她们一定将自己叫到一边再说事情。 赵梅静已走了出去,那么他这个当叔的也不好再迟疑,就相跟着也走了出去。他大步流星地追上赵梅静后,伸手正了正她的细布围脖道: “你大姐的这个围脖还是前年坐我车上城里买的呢,那天她还给陈露买了钙奶饼干和麦乳精。” “老叔,我围这个围脖好看吗?”赵梅静侧过脸说,她好像忘了吵架的烦恼。 “好看,我老侄女穿啥都好看。梅静,你爸的腰这几天还难受吗?”赵庭禄由侄女的想到三哥,不免心里挂念,就这样问到。 第三一二章 劝解 赵庭喜在去年冬天凑了一些钱搭赵庭禄的手扶拖拉机去城里看了病后,说不用住院,只吃些药就可以。那天和他一同去的赵守森回来责怨道,他爸可犟了,说啥也不打针,就认准药片子了。不过,隔几天赵庭禄问过来闲坐的三哥时,赵庭喜一副听天由命莫可奈何的样子,把大夫的话学给了赵庭禄,叹气说这病是股骨头坏死的早期,只能吃药维持并且要注意保养不能干重活。养着?这满眼都是活,不干咋整?大夫还问呢,受没受过外伤?外伤?受过,让马尥过一蹶子,正踢在胯骨轴子上。大夫说,病因找到了,就是由那马的一脚引起的。 赵庭禄看过他买回的地塞米松曲马多等药,也见过赵梅波给他买的消炎止痛舒筋活血的药,这些药都装在一个小纸壳箱里,成为他心理上的依托。赵庭禄找过李宝发,问他能不能相应地给些补偿,毕竟这也是因公而伤,但李宝发说事情已过了六七年,不大好界定。李宝发这么说,赵庭禄也不再过多理论,一来时间久远凭据已失,二来李宝发还要逐层请示多有不便。看书溂 赵庭喜想想过去回首往昔多有后悔之意,说自己当了几年队长没有落下好不说,还闹下个股骨头坏死,真是自作自受。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权且劝慰自己说这是“命里该然实不可解”,至于以后如何,听老天爷的安排。 现在,赵庭禄到了三个家里。 他的屁股刚搭到炕沿上,郑秀琴便急三火四地说:“庭禄,你来给评评理,早晨我说二啊,实在不行你也跟他们干活呗。那工夫劲儿刚吃完饭,我正刷碗呢。你瞅那媳妇,嗷下炸庙了,说啥,啊,你让守森出去干活,我咋整?我这大肚嘞嘚的没人伺候,要小月了你包得起?” 赵庭喜皱眉道:“你小声点,要听见又该干仗了。” “干仗干仗,你越怕干仗就越干仗。你成天细声细气的,说你好了吗?当男的就得吃得响嚼得脆,嘎嘣嘎嘣地就算把牙崩掉了也得咽肚子里。”郑秀琴激动起来,盯着赵庭喜说。她的胸脯急剧起伏,脸色也涨红起来,“我说啥了的?对,我说二啊,你爸腰不行了,你出去干点活挣俩钱,咱好把饥荒还上,神鬼不短地咱心里也舒坦,指那点地过上富日子得猴年马月。这小玲急眼了,说你家娶媳妇拉饥荒让我们还,咋想的?我说啥咋想的,那不是娶你拉的饥荒吗。” 赵庭禄听三嫂这样说话,不免暗暗担心,他也怕自己的侄子媳妇在那屋里听见;同时又在心里怪她说话不加考虑,竟由着性子想到哪说那。赵庭禄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劝道:“小玲还是孩子,说话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就算你,不也是嘴巴漏风的时候吗。” “我咋漏风了?庭禄,你说,这些年这个家不都我执掌,大事小情来来往往的,哪不得我拿主意。早晨梅静就说她嫂子你别跟我妈喊这么一句话,你瞅她那个闪神,指着梅静的鼻子骂,你个小骚叉,有你缸有你碴?一边眯着!我姑娘那么大了,干啥让她呲哒!”郑秀琴瞪着眼睛,像要吃了赵庭禄一样。 赵庭禄情知事情不妙,恐怕不能劝和这婆媳两个,就赔笑脸道:“是是是,这些年多亏三嫂了,要不就凭我三哥还真整不出这虎皮色来。嫂子,你也别生气,你是老的,老的就该包容小的。等会你主动笑脸相迎,我就不信小玲还能伸手打你。” “她是祖宗啊?我还笑脸相迎!咱们老赵家还不缺奶奶,就算缺奶奶也轮不上她当。”郑秀琴扭了一下屁股道。 “守森上哪干活呀?”赵庭禄想转移郑秀琴的注意力便问道。 “干啥活,就是那么一说。这还没有活呢,就整出这么大动静,还干啥呀。”赵庭喜接过道。 “三哥,你腰还疼吗?”赵庭禄问。 “疼,咋不疼呢,这算没好了。我这胯骨轴子啊,就跟不是自己个似的,我笨寻思,再过几年我得拄拐。叉他妈的!”赵庭喜骂了一句粗话后叹了口气。 赵庭禄仔细端详三哥的,好像突然发现他比去年苍老了许多,不觉心中戚戚然:“三哥,再不,上曹家甸看看,那年爸腰疼就在那抓的汤药,挺好使的。” “不一样,爸那是啥病我这是啥病。这么的,哪打铧哪卸犁,活一天算一天。可真是的,守志啥时结婚呢?” 郑秀琴的气好像消了一大半,不再呼哧呼哧地把嘴大张大合。 赵庭禄和赵庭喜闲聊了一会赵守志的婚事后,他起身到西屋去。屋子里,王庆玲正靠坐在墙上,见赵庭禄进来,她忙正了正身子,说道:“老叔来了,坐这。” 赵庭禄见王庆玲一脸和气,便暗忖道,事情可能不像三嫂所说的那样,或许三嫂的过错也不少。他微笑着点头,尽量柔和地问道:“守森上哪了?” “上我妈家了,刚走的。我让他管我妈要点辣椒酱。” 赵庭禄吃了一惊,他诧异于赵守森去丈母娘家取辣椒酱,便问道:“那咋还跑二孔屯取辣椒酱呢?在家就炸了,又不是多金贵的玩意。” 王庆玲轻轻地撇了撇嘴,这一表情被赵庭禄捕捉到了,他知道这个侄媳妇对三嫂有诸多的不满。果然,过了两秒钟后,王庆玲说:“我跟守森说了,我让他跟我老婆婆说。我老婆婆说我哪馋了,馋了自己炸。” 赵庭禄心里责怪三嫂,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心里这么想,马上便说了出来:“当婆婆的咋这样说话,要是自己姑娘想吃了她立马就去做了,真是!” 王庆玲找到了诉苦的对象,又道:“老叔,你不知道,守森过来学说哪馋了这句话时,我眼泪都快气出来了。这啥婆婆呀,我大肚嘞嘚的吃点辣椒酱还不行?这得回我没抬床卧枕,要一头扎到炕上,她保准瞅都不瞅一眼,别说伺候了。” 此刻,赵庭禄不但怪三嫂口无遮拦,也怪守森不懂适当的隐瞒,竟两头传话好像唯恐天下不乱。赵庭禄知道自己的这个侄子胸无城府,就没去责怪他,转而说: “咋说她是老人,做小的该原谅还得原谅。你妈心不坏,就是嘴不好,有啥说啥。早晨你妈和你吵吵了,梅静都跟我说了。你也别往心里去,都是一家人,哪能分得那么清。老叔说句掏心窝子话,到啥时候还是你们亲,紧关节要时你妈第一个冲上去。” “老叔,我早晨也没想和我妈吵吵啊,就是听着来气才说那么几句,完了梅静就嗔着和老太太喊了。我哪喊了,说两句还不让?还让不让人说话了?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老太太说,守森呢,赶明你得跟人家干点活了,给你拉结婚拉一屁眼饥荒,不得还吗。老叔你听老太太的话就好像这饥荒都得我们还似的。我一个大活人嫁到这家来,添人进口的,花俩钱还屈枉啊?我就说了,妈,啥我们还呢,守森干活我咋整?” 赵庭禄搞不清谁是谁非,就耐心地听王庆玲陈芝麻烂谷子地翻拣。他不好批评王庆玲无事生非鸡蛋里挑骨头,却隐约觉得她有些地方做的不到位。这样听了一大阵后,赵庭禄又到东屋,问郑秀琴道: “三嫂,那天守森说媳妇要吃辣椒酱时,你说没说哪馋了这句话?” 郑秀琴一翻眼皮道:“说了,那我也没当她面说呀,我就跟守森说了。” 赵庭禄又问:“那你早晨说没说给你娶媳妇拉饥荒这句话?” “我说没说?啊,拉饥荒这句我肯定说了。根本就是嘛,事是明摆着的,藏着掖着干啥?咋的,我还不行说说?谁天天照书本说话了!”郑秀琴说完忽地下地,走起圈来。 赵庭禄心里有点气,他担心三嫂再说出些什么不大好接受的话,就沉默着看赵庭喜。赵庭喜卡巴着眼睛也看着赵庭禄,一脸的无奈。 郑秀琴和王庆玲说的并无太大的出入,只有细节上的差异,但因为所处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一样。赵庭禄同样不能批评三嫂,她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只不过是态度有点过激。 赵庭禄极力把话题引导到赵守成身上后,郑秀琴才将情绪稳定下来。她说守成在部队干得好好的,还说他十一月份要回来探亲。 第三一三章 这么吊诡的事 赵庭禄从三哥家出来后,一边走一边想,三嫂这娘们横竖不讲理净推横车,王庆玲这个侄儿媳妇得理不饶人还有点刻薄,真真是枣木棒棰一对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张淑芬见赵庭禄进来,好奇地问:“咋的了?” 赵庭禄回答道:“没咋的。” “没咋的咋还来找你?还是有不可解的事,要不梅静能来找你?”张淑芬肯定自己的疑问。 “就是磕打牙玩,喝酱油耍酒疯闲(咸)的。”赵庭禄没有正面回答。 “我看呢,准是你三嫂挑邪礼发邪风没事找事。”张淑芬先入为主,未听赵庭禄具体讲述便给郑秀琴派了不是。 赵庭禄白了张淑芬一眼,抓起手套向外走去,张淑芬笑问道:“干啥去?” “上地,看看能不能播苞米。”赵庭禄答。 “那你带手套干啥,冷啊?”张淑芬大笑道,“这虎犊子,说他三嫂不愿意了。” 赵庭禄把手套摘下来扔到炕里,转身到外面,见几个人正在晒四月中旬的太阳。太阳暖洋洋的,照得人很舒服。他和几个人有一搭无一撘地闲聊了一会后,就向北走去。在北十字路口恰好碰见了刘三宝子,他穿着一身油渍麻花的衣裳正东张西望。赵庭禄停下问道: “三宝子,啥时回来的?” 刘三宝子答道:“好几天了。” 赵庭禄呵呵一笑道:“我说你啥时从我家回来的?” “啊,有好一会了。四叔,你干啥去?” 在赵庭禄答过后,刘三宝子说他也去地里看看,就这样他俩欻欻地往北走。刘三宝子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边走一边嘚啵,赵庭禄不住地点头,却并不作答复。在走到北二节地时,刘三宝子忽然站住了,问: “四叔,李老末家房子犯不犯病?” 赵庭禄立刻明白他的用意,就答道:“不犯病,挺好的。他要盖新房子,土都拉了,都是蒜瓣疙瘩土。那房才盖几年呀,好像也就七八年,可周正了。你要买呀?” “对对对,我想买。我出来那天我家小黄就说了,要不我咋问你。”刘三宝子看着赵庭禄说,一副要他拿主意的样子,“我妈的那房子稀淌哗漏的,不能修了,我大姐说我养活我妈,那房子归我。我妈归我那就住不开了,一个炕上咋骨碌,还有俩孩子,是不是?我寻思再置一个,把我们的俩房子卖了,宽绰的咋扑腾咋是。” 刘三宝子说了一大通,把赵庭禄说乐了,便回道:“你看中就买呗。” “四叔,你看行不行?” 赵庭禄心里暗笑道,我又不是你老子,为啥问我拿主意。心里这样想,嘴上是说不得的,但看刘三宝子的眼神,是分明要他给个说法,于是便说: “行,我看行。真要买成了,咱俩家就近了,他李老末就在大队东院。” “行,四叔,你就给当个房媒,今天下午就去。” 刘三宝子说完欻欻地就向回走,连个招呼都不打。赵庭禄自己乐了,然后向地里走去。 赵庭禄答应了刘三宝子就不能食言,果真在下午去了李老末家做起了房媒。来来往往出出进进费尽了口舌后,写了房文书后买卖成交。不过,李老末说得七月了才能倒房子,若是三宝子着急,可以先住进东屋。刘三宝子说不急,等把自己的两幢房子处理了再说,到时再做最后的交割。 刘三宝子把自己的两间房连同老妈的房处理掉后是五月上旬,此时大地都已播种,只待幼苗破土而出好锄地耕田。买家没给他多少留住的时间,他便在五月了的时候腾空了房子,领着一家老小搬到了李老末的东屋。 搬家那天,赵守业开着他的四轮车去帮忙,吆吆喝喝像知客人一样。 刘三宝子搬过来的第四天中午,大狗熊跑到刘三宝子家里,一进门就喊三哥三哥的,仿佛多年未见的私交笃厚的朋友。刘三宝子开始有些扭捏,面有羞愧的情状,还有说不清的很复杂的神情。大狗熊上前抓住刘三宝子的手说: “三哥,这三年可遭老罪了!回来好,这回回来好好过日子是不?妈的逼的,那地方是人待的吗?” 刘三宝子连声说这辈子再也不去那地方了,就是憋死也不扯那事了,实在不行就拿小棍敲敲。刘三宝子说话粗,有后悔不迭的意思。大狗熊说: “哪不是哪!我那时也真不想让你进去呀,三哥,你要就坡下驴,满天的云彩不就散了吗?” 刘三宝子摇头道:“说那个干啥,都晚了三春了!” 他们两个一言一语地叙旧情,说到伤心时刘三宝子竟流了泪水,大狗熊也潸然泪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看着让人心酸。 那天下午,大狗熊在刘三宝子那吃了饭喝了酒。菜有四个:干豆腐土豆片,猪肉熬粉条,一盘花生米,还有一个是炒鸡蛋。喝完酒了,大黑瞎子趔趔趄趄歪歪斜斜地往回走,刘三宝子送他。大狗熊扶着墙说: “三哥,赶明儿……喝酒,上……我家……” 刘三宝子摆手说:“我……不去,我没脸见……你家弟妹……” 大狗熊说:“早晚得见着,早……见晚……不见……早晚都得见……呃……” 刘三宝子说:“打死我……也……不去……你要喝酒就……就……上三哥这来……” 他们两个磨叨了半天酒话,忽然大黑瞎子从兜里扯出二十块钱来,说:“三哥,你买东西……想啥就……买啥……这是兄弟的一点……意思……” 刘三宝子不收,于是两个人就推推扯扯的,大狗熊最后说: “嫌少?” 刘三宝子收下了,把钱装进了衣兜里。大狗熊走了,可没有走出五步,又折回来,说: “三哥,别找刘永怀啦,过去了就过去了。” 刘三宝子红着眼睛说:“三年呢,啥天头少啊!” 大狗熊摆手道:“我当年还没找你拼命呢,你还找他拼命!?” 刘三宝子说:“可我就一回呀,刘永怀是天天的!” 大狗熊说:“妈的叉的,一回和一百回有啥不一样呢!” 他说完走了,真的走了。 照理说,大狗熊和刘三宝子不该走得这么亲近,当年刘三宝子可是强叉过大狗熊的老婆。可事情就是这么的吊诡,让你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一四章 浮动的云朵 一九八九年的九月,赵守志与叶迎冬修成正果,结婚了。赵守志结婚的场面无非是对赵守业的复制与翻印,只是主角有所变换。依照习俗,赵庭禄给叶迎冬过五千元彩礼,以做置备家居之用。“干折干卷”的五千元钱,除去买棉花买布料做棉被褥再买柜上用品外所余不足三千,并不算多。赵庭禄很能看明白事情,逢别人问起儿子结婚的花费时,总是称赞叶吉平一家懂事里开明通达,不在钱上斤斤计较。赵庭禄不沾沾自喜,不做夸大渲染,所以在外人看来,他便稳重得体,颇具聪明人的风范。 婚后的甜蜜与温馨渐渐被生活的繁琐取代,一切都变得平淡平凡起来,只是这种变化不为人察觉,是悄悄的没有声息的。 “迎冬,你说吴老师这人咋这样?”赵守志说。 电视机里正放着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欢快活泼的画面,闪闪的不断地将青春气息传递出来。 “怎么这样?你才知道他?教我们物理时就借辅导的机会故意靠女生很近还摸女生的手。”叶迎冬说。 赵守志靠着墙想了一会儿点头,道:“还真是的,他教我时有同学说他贱兮兮的专门看女生的胸脯。” “当老师的成了这样子,真给人丢脸。那天下午第一节课间时,他就拿个女性的三角裤在走廊里甩来甩去的,还大声嚷嚷,恐怕别人不知道。”叶迎冬的叙述让赵守志想起那天下午的情形,便也附和道: “我们组里几个人都探着身子看了。” 叶迎冬笑着问:“你没看?” 赵守志答道:“我嫌有味儿。” 咯咯的一阵笑声过后,叶迎冬点着赵守正志的太阳穴,说:“还嫌有味儿?怕是想闻你也闻不到呢,她可是咱们学校里最漂亮的女老师。” 在下午的斜阳下,赵守志和叶迎冬说着闲适的话,彼此相挨着做亲密的交流。 “那裤衩怎么落到他的手里?”赵守志不解地问。 “睡觉了呗,早晨起来忘穿了,要不你问问他去。前几年他没结婚时,吴兆明就老想占她的便宜,那小眼睛总是色眯眯的看,他在走廊里走对面时他还故意挤蹭。呸!” 叶迎冬好像义愤填膺,胸中的不满与鄙薄厚积着,像要溢出来一样。 “下午真不扛混,一出溜就两三点钟了。”叶迎冬把头靠在赵守志的肩上说。 “是啊是啊,就是不经混,一混一天。这放假不上班的日子就是好,省得跟学生生气。迎冬,我现在很后悔当初怎么就报了师范呢。”赵守志的一番话,在叶迎冬听来颇觉诧异,她坐着身子问: “那你的意思是后悔了?你不干老师的话咱俩就处不成对象了。” “那不一定,我要相中的人就是跑到天边也能找到,信不?” 一阵哈哈的大笑后,叶迎冬枕着赵守志的大腿躺在炕上。 地板革上,淡蓝大花围在艳红方框里,方框又一个一个叠套铺陈在这一铺炕上。喜庆的色彩加上靠北墙陈设的簇新的组合家具及上面的杯盘器皿,电视机和一束插在蓝色胆形玻璃瓶里的塑料小花,将这间土屋装点得浪漫温馨,仿佛新婚的味道还没消散鞭炮与唢呐的声音还未断绝。 有一次,赵守志逗趣叶迎冬说:“你很有小布尔乔维亚的情调,看看这暖壶上面都苫了小布帘,这北京凳也是擦了又擦。” 叶迎冬不明白,就问:“小布尔乔维亚是谁?” 赵守志笑道:“就是小布尔什维克的妹妹。” 赵守志结婚后只在父母家里住了五天便搬迁到了叶吉平为他们找的李姓人家的西屋。赵守志搬家那天,张淑芬苦巴巴地擦眼泪,望着拉着大儿子大儿媳妇儿和包裹箱柜的自家的四轮车突突远去,不住地长吁短叹。赵庭禄瞪眼嗔怪道: “你个傻叉娘们儿,儿子又不是三年五载地不回家,你抹扯个啥?” 张淑芬幽幽地说道:“犊子玩意,你不懂,你不懂。” 张淑芬懂什么,赵庭禄又不懂什么呢?其实赵庭禄心里明白,大儿子成家立业,就像同埯的黄瓜被移栽到别处一样,不再连理并蒂。不知道赵庭禄为什么有这样的画面出现在眼前,他只觉得有点失落,有点不舍。 秋天渐入末尾时,赵庭禄拉起了满满的一四轮车玉米秸秆儿给了儿子,又在渐入深冬时与回来探亲的赵守成一起用赵守业的四轮车拉去了一车斗玉米瓤子。赵守成好像懂事了很多,不再像原来那样混浊猛愣。那天,这爷仨在赵守志那里吃了饭。 赵庭禄尽了父亲的责任,尽可能的在生活上扶助儿子,这样做了他才心安。赵守志在那天的饭桌上对他说: “爸,我们两个挣工资,这些都可以自己买。再说,你得看守业和亚娟愿意不愿意。” 赵庭禄道:“苞米杆是我主张拉的,苞米瓤子可是亚娟主动说送的。” 农历的八月末,叶吉平作主张以二千块钱买下了这幢与其他住户连脊的两间草房。这一溜房舍原为公社干部家属房,赵守志在念初中时经常从这儿路过。那时,他觉得能住到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有着与自己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娘叔叔婶婶们不一样的精神气质,有点高不可攀。现在他住进这儿,忽然觉得有点滑稽。 这两间房的苫房草还算挺阔,墙体门窗也周正,只是院落小了点,菜园也不太大,但离学校近,所以也和赵守志的心意。 现在赵守志正偏转头向窗外望,手抚在叶迎冬的脸上。猛可地,他叫道:“我爸。” 叶迎冬一下爬起来向外望去,然后说:“吓死我了,我以为进屋了呢。” 赵守志哈哈地得意地笑,同时麻利地跳下炕,穿上鞋跑出去。叶迎冬整理了一下衣衫,捋了一下头发也下地出来。 赵庭禄在门口将自行车支起,然后取下驮货架上的胶丝袋子,说:“猪头和猪爪子都用喷灯烤好了,明天化开了就烀。” 他说着将袋子拎进屋里,赵守志想帮父亲,却被他轻轻推开。 叶迎冬忙不迭地倒水让座,并说:“爸,晚上在这吃饭。” 她没有用询问的语气说话,而是用肯定的不容推脱的话来说明自己的意思。但赵庭禄很明确地说:“我就坐一会儿,喘口气,然后上供销社买一斤洋钉。” 叶迎冬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到外屋拿盆?面并大声地问:“爸,我擀面条,你看吃啥卤?” 赵庭禄回答道:“我不在这吃,一会儿就回去。” “爸,你蹦蹦狗子呢?”赵守志问。 “坏了,彻底的坏了,坏了十来天了。”赵庭禄揪着头发答道。 赵守志在心里算计着,知道那辆车是上一次回去后坏掉。 “不修了?”他问。 “不修了,没有修的价值了。”赵庭禄回答道。 “那,爸,上货搁啥?” “用四轮子,守业有空就去上货。上回守业拉回来十袋白面,说试着卖卖。” 看得出赵庭禄对那辆手扶拖拉机有十分的不舍,但看表情他已经放弃了。那辆车已经十三四年了,不再有修复如初的可能。 赵庭禄不敢久坐,他怕叶迎冬把饭做好后就走不成了。在他走出门时,叶迎冬拦在前面,但赵庭禄的去意坚决,她也不好强留。在门口推起车子时,赵庭禄叮嘱道:“烀好了就吃,别等到二月二。要是吃不了就给你爸他们送去。” 赵守志和叶迎冬将赵庭禄送到大门外后,天空中忽然飘起了小雪花。叶迎冬对依然愣怔的赵守志说:“进屋啊,还傻站着干什么?” 赵守志啊了一声,转身向院里走去,叶迎冬随后跟着。 赵守志回到屋里后,坐在炕沿上,一声不响地想着心事,叶迎冬在外屋揉着面。 电视已闭掉,绘花的电视罩规矩地套在上面。屋子很静。 叶迎冬忙了一阵后进屋道:“再饧一会儿你擀面。这老爷子吃一口饭能咋的,外外道道的上自己儿子家还这样。我跟你说话呢,瞅你跟个木头似的。” 赵守志如梦初醒,看着叶迎冬清爽的脸说:“我现在觉得我爸很伟大。” 叶迎冬笑着问:“那我爸就不伟大吗?” 赵守志一本正经地点头,道:“都伟大,都伟大。” 他的表情中没有一点玩笑的成分,透着对父辈无限的敬爱。 叶迎冬受感动了,靠近赵守志说:“他们这一代人含辛茹苦地将咱们培育成人,供儿女念书帮助着成家立业,有时真不知该怎样回报他们的恩情。” 赵守志侧过脸看着自己的妻子说道:“倒是读过书的人,说的话文绉绉的,可不像王亚娟。要是她一准会说,爹妈苦熬苦曳的一辈子,一把尿一把屎把咱们拉扯大,再扒扯个媳妇,多不易啊!以后可得好好‘待诚’他们。” 叶迎冬被说得哈哈大笑道:“还别说,你总结的还真到位。那回王亚娟跟我说,嫂子以后受窄巴就告状,老头老太太一准收拾他们。你兄弟媳妇挺有意思,那会告状说守业净偷着拿好烟,让你妈给骂了。哈哈……” “擀面,面饧好了。哎,你多干活,要不然我告状去。”叶迎冬一半真一半假地说。 “迎冬,你是我的妻子,我必须尽心尽力的服侍你,这是爱;你比我小,像个小妹妹一样,我必须全心全意的呵护你;你怀有身孕,我必须样样干在前面,要不我妈非得杀我不可。”赵守志摇头晃脑地说,就像一个老学究。 “酸!不过我爱听。行了,做饭,然后上炕睡觉——” 叶迎冬将尾音拉得好长,像唱歌一样。她的清爽的脸上,双眸明亮,牙齿洁白。 夜色朦胧时,赵守志伏在炕桌上书写着,叶迎冬则穿着单薄的衣裤躺在炕上舞着手臂,显得百无聊赖。 窗帘已拉合,上面绘有几只燕子和浮动的云朵。 “唉,你那样写不累吗?”没有盖被子的叶迎冬忍不住还是说话了,“这炕真热,唠得脊梁骨都出汗了。再不,买一个桌子,看你在那儿窝得太难受。” 靠墙边的炉子里煤火正旺,屋子里暖得如春天一样。 赵守志抬眼看了一下说:“一张桌一张纸一支笔足以让我描画人生。哎,迎冬,赶明我也像那些文豪一样也弄个书斋,对,就叫三一书斋。” 他说完呵呵地笑起来。叶迎冬侧身看着赵守志道:“一间房一铺盖一男人足以让我幸福一生。对,咱们家以后就叫三一人家。” 咯咯地笑过之后,叶迎冬将裤子脱去,露出光滑柔顺的双腿。 赵守志又写了一阵后,抻了抻胳膊甩了甩手说:“迎冬,你读过《背影》吗?” 听他这样一问,叶迎冬忽地嘟起了嘴,像小女孩一样道:“怎没有读过?初中语文课本就有,是朱自清的。小瞧人!” 赵守志赶紧解释:“不是的,我没有小瞧你的意思。今天我看我爸走远的背影,我就忽然想起那篇散文来。所以,就……” “哦,你想写一篇背影?”叶迎冬接过话。 “只是内容相似,情感相似,不是《背影》第二。我还没有想起题目,要不就叫《父亲转身的那一刻》怎样?”赵守志以真诚的态度向叶迎冬征询。 叶迎冬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含糊地说了一些连她自己也不认可的话后,打了一个哈欠道:“炕太热了,不行,得挪一挪。” 于是她起来蹲到炕上,向后面扯着褥子,好将炕头让出来。赵守志伸出手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还挺性感。” 叶迎冬嗔怪道:“流氓,色鬼,没正形。” 她的轻快的话音刚落,便咯咯地笑起来,同时眼睛瞟向赵守志。 叶迎冬重新躺下后,将被子盖住了下半身,她的胸脯高高地耸立着,微微地颤动。 “睡觉,那灯刺眼睛。”她看着赵守志说。 赵守志把目光死死地定在叶迎冬的胸脯上,五秒后,他忽地地掼下笔,跪爬过来,脱衣解带钻进被子里。 第三一五章 烀猪头 第二天早晨,赵守志将炉火烧旺后,叶迎冬起来啦。她没有洗漱,甚至连头发也没捋顺就到盛装猪头和猪爪的盆子前,又一次赞道:“收拾得真干净,黄洋洋的看着就有食欲。灶坑灰掏了吗?” 正叠被子的赵守志回应道:“掏了,柴禾也抱了。瞅你这裤衩子团成了一个蛋儿,皱巴巴的都擀毡了。” 叶迎冬道:“都是你的好东西,黏糊糊的。没水了,压水。” 这两个人忙了一个多小时后,锅里的水沸腾了,肉香弥漫了整个屋子。 “还用烧炕吗?”坐在小板凳上的叶迎冬问道。 “不用,烧这些火了,那炕不得吱喽吱喽的。饭都焖好了,等会儿肉烀熟了,咱们吃肉蘸蒜酱,真香啊。”赵守志吞咽着,一副谗言欲滴的样子。 “怎么样了,我看一看。”叶迎冬站起来,掀开了锅盖,用筷子扎着猪头。她完全是依凭着记忆学样子,她妈妈就是这样鉴定的。“嗯,不行,里面还硬着呢,没熟透,还得烧。” 既然她这样说,赵守志吭哧吭哧烧起火来。腾腾的蒸汽挂在窗玻璃上,形成了一层水膜。 看着时间不短了,叶迎冬就叽哩咣啷地把锅盖掀开,看着半没在汤中的猪头说:“这下一定熟透透的。” 她说着就用筷子扎了扎,却依然是扎不到里面去。 “哎呀妈呀,你会不会呀,可‘巴拉’死人啦,啧啧啧啧!”赵守志学着老太太的语调说道。 叶迎冬脸上挂不住,生气地骂道:“滚犊子,人家心急火燎的,你还幸灾乐祸?没有人性!” 出现如此状况,两个人就商讨办法,最后一致决定:烧。 赵守志和叶迎冬胡乱地吃过饭后又忙活了一大阵,眼看到中午,猪头还有硬芯子。赵守志道: “不能再烀了,外面都烂糊了,再烧就顺汤了。去,你赶紧穿利索的,问你妈往下该咋整。” 叶迎冬听过后,自是十分的高兴,忙不迭地穿衣戴帽奔向外面,头也不回。赵守志咧咧嘴,自言自语道:“新婚的媳妇儿半年家,不把婆婆当成妈。” 赵守志收拾了屋子灶台后又坐回到炕上。炕很热,从八点多开始烧火,一直到现在将近两个半小时,烟火串通了炕洞的每一个角落。 赵守志呆坐了一阵后,又捡拾起昨晚中断的文稿,继续写起来。当最后一个字落定,赵守志凝神静思,眼前浮现出父辈们的形象。他觉得有点累,就想躺在炕上,让炕的温热透过棉袄熨着自己的腰。叶迎冬还没回来,她是要在那儿吃晚饭?叶迎冬不在家,他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赵守志闭着眼睛想事情,慢慢的意识模糊起来。 “哎,起来。”一只手抚在赵守志的脸上,轻柔绵软。赵守志睁开眼睛,仔细地看着叶迎冬清爽的脸,说: “你不在家,我好像丢了魂儿似的。” 他说着抓过叶迎冬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叶迎冬也顺势倒在他身旁。赵守志真诚的表情感动了叶迎冬,她用手指轻揉着赵守志的胸脯说: “瞅你像个小舍孩似的,还挺可怜呢。别哭,啊!”她用温润的唇吻了一下赵守志的面颊并且留下了甜润的口水。 “我妈说猪头没化透,再一个是猪头没劈开。咱们外屋地多冷啊,水缸都快冻死窑了,化了才怪呢。你知道,我妈把我骂了,说我笨得倒上炕。我妈说等会儿把外面的一层刮下来,把舌头什么的拽出,在烀一个开儿就好了。不能用急火,水也不能少了。我给你拿饺子了,牛肉萝卜的一咬一个蛋儿。”叶迎冬在赵守志耳旁絮絮地说。 赵守志吃过了饺子后就到灶前掀开锅盖,他依照叶迎冬的指令将猪头从汤锅中捞出,撕扯掉熟透的肉,扯出舌头软腭后再劈开。经过了几个小时,锅里汤和猪头已凉下来,一层皮冻一样的油脂浮在表面。 再将猪头重新放入汤中,引火添柴,几十分钟后热气蒸腾出来。 当猪头上的肉全被撕扯下来装进一个盆子里时,天色已暗淡,暮色正四合。 生活是老师,教会了赵守志和叶迎冬很多东西,尤为重要的是生活也教育了他们如何尊重对方,在宽容与谦让中增进彼此的感情,理性地看待不单单是感性的延续。 第三一六章 李祥君的一天 赵守志推车出门时,叶迎冬拎过装苹果的三角兜说:“这个给你妈拿去,都是国光苹果。” 她说完将兜子挂到车把上,再紧了一下赵守志的围脖。赵守志伸手在叶迎冬的脸上抓了一把,道: “真细发真嫩白,赶像婴儿的皮肤了。” 叶迎冬“呸”了一口说:“中邪了?赶紧走,别没正形,德行!” 赵守志没再和闲扯淡,他骑上了自行车。 旷野的风吹过来,让他感受到了一月的酷寒。在家里并不觉得怎么冷,现在置身于雪地上,才猛然想起时令已是三九。 在村口,李祥君由对面骑行过来。赵守志连忙下车,峰他近到眼前便问道:“祥君,上哪去?” “哦,大哥,我给我大爷家送信,我大爷家我大哥快结婚。” “啊,他都快结婚了?一晃。哎,你们也放假好几天了?”赵守志问。 “八号考完试就没啥事了,现在正式放假。”李祥君答道。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后,又各自分开。一抹笑意还在李祥君的脸上荡漾,仿佛六月里正在开放的荷花。 一路骑行后,李祥君此刻就站在拉林河边的大坝上。极目远眺,只有白皑皑的雪和河对面的依稀的村落。他小的时候曾来过这里,但那时他还不懂得去颀赏、去品味。这里很空旷,空旷得让人只想把身体炸裂开来填满每一处空间。凛冽的一月的风似乎还有一点温暖,那一点点温暖来自那冰冻的河流,他觉得千百年来的历史正从河床上流转过来,被他摄入眼里,他看到了莽莽的亘古不醒的荒原,青山绿水间飘动的金人女子的襟带。 前面是空旷的河套,后面是一望无际的万里平畴。李祥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唱了起来:我站在高高的兴安岭上… 李祥君的嗓音里有一种忧郁的特质,所以就少了那首歌里的抒情和豪迈。冷风风呛他的肺里,叫他感受到寒意正从四面八方袭扰他,吞蚀他那可怜的豪情。他住了歌声,再四下看看无边的旷野和辽远的河套。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 李祥君待了一小会儿,抽了抽鼻子,推着车子身前走。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子走了过来,走近时他看清了那女子的面貌,是一个不足三十岁的清秀文静的小媳妇。那女子怪异地看了他几眼,看得他有些忸怩。他想到刚才自己狼一样的嚎叫怕是被她听到了。女子与他擦肩而过,他似乎嗅到了她身上的脂粉香。待走出很远时,他回头看那女子在雪地上款款而行,不禁生出许多灿烂的想象。 同所有的庄稼人一样,李祥君的父亲李德旺希望儿子有出息,交好远,能衣食无忧盈盈有余。于是,他的两个儿子就分别起名为祥君、祥臣。两个儿子饱含了他作为父亲的无限希望,就象在梦幻里的金科状元、钦点龙婿一样的好事。但李祥君没能考上大学,这多少让李德旺有点失望。不过,李祥君在前年夏天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被录为乡民办教师,就成为令他骄傲半年的事。祖上积德,才有今天的光耀门楣。其实,李祥君倒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可炫耀的,在几十个人中,只有几个是高中毕业生,他是其中的一个。 李祥君做了将近二年的教师了。现在是寒假,他喜欢过寒假生活,闲适自由,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一切。 现在,他还在想几天前的情景。那时刚放假,学生们离散了,那天的天气也很很好,格外晴朗,没有风。 前面低凹处就是前林子,是李祥君二姑家住的村子。这个村子也住着赵守志的姑奶,她依然健在,偶尔也会回娘家小住几天。 刚才站在被河水切削得陡直的坝上看河套的感觉没有了,几十幢农舍映进他的眼帘。这座沿河的村落不大,前面百十米的地方就是拉林河的支汊,夏日里水势汹涌时,整个村子就仿佛要被吞没似的。但水势浩大的时候毕竟很少,大多时只是河水平缓地流着,河套里绿茵茵的,野花遍地,也时常有河鸟飞起飞落。在高中时他来过这里两次,一次是初夏时节,还有一次是朔风凛烈的十二月。他对整个拉林河的记忆只不过是宽广的河套对面那说不清是山脉还是缓坡的横贴在天际的一脉黛青色,以及西南处柔软得让人心醉的珠山;珠山不高峭不挺拨,徐徐而起。。 李祥君的二姑家在地势最低的地方,街道在房后穿过。从道上到院心,李祥君的感觉就好像是跌进了陷阱里,抬头向南、向东、向西看,他有一种被压抑的感觉。他定睛看二姑家的房舍,仍和两年前的一样,没有变化。窗子依然是老的上下对开的窗子,有塑料布蒙在上面,门角搭到了地上,刮出了一道弧形的痕迹。墙壁残破了,园子里的辣椒秧还没有薅,在凄清的雪地里愈显得凄清。 李祥君开门进屋,他的眼前忽然暗淡起来。这一路上皑皑的雪和这暗淡的光线反差太强烈,他有些目眩,好半天才缓过来。二姑就坐在炕上,看见李祥君进屋,很是惊喜地说: “祥君,打哪来?快坐这儿,这里热乎。” 她拍打着炕头,一边向炕里蹭。 李祥君坐在炕沿上。他看到二姑比上一次见到时老了一些,就有些黯然。李祥君见到二姑的次数能数得过来,他未曾感受过二姑对他的疼爱,但他依然从心底爱怜她。二姑的眼里永远溢着泪水,这会儿,她拿手不停地拭,那手有些脏。李祥君掏出自己兜里的小手巾递给她,那方小手巾很白,还带有一种香味。早晨出来时,妹妹小旋把小手巾交到他手上,郑重地说,骑车走远路要出汗,带上它可以时时擦擦,免得热腾腾的,风一吹就着凉。 二姑不停地擦眼泪,一边问着你妈好吗你爸好吗之类的话。李祥君告诉她大爷家的祥吉腊月十四结婚,要她转告表哥表姐们。二姑问还有什么没准备的,缺钱吗?她自己说完时,叹了口气,说二姑也帮不上什么。李祥君看了看她浑浊的眼睛,安慰道:看书喇 “二姑,不用你做什么,到时候你去喝酒就行了。” 二姑笑了,说去去去,明儿个就去,你二姑父套车去,早早的,大伙在一块乐呵! 二姑和李祥君说了一会话后,抬起头眯起眼看看窗外,见太阳就在中天,于是说: “祥君,饿了?二姑给你擀面条去。” 李祥君说不饿的,但二姑说:“哪能呀,二十多里地。等着,二姑就做去。” 李祥君拽着她,被她笑骂了一句。李祥君知道拦不住她,就由了她。 李祥君的二姑并不是很大年纪,只是生活的拖累才让她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如同其它的农村老太太一样。她一边佝偻着腰舀面,一边同李祥君说话。李祥君没有问及自己的几个表哥们,是她自己说的听她的口气,她对自己的儿子心有不满,就劝解她道: “二姑,您别想那么多,大哥他们还不错嘛。” 二姑的颤颤的声音已充满了责怨:“不错啥呀。你大哥呀,在集上买了麻花,就自个儿吃,我一过去就把麻花藏起来……” 李祥君截断她的话,接过面,对她说:“二姑,我来和面。” 二姑的眼睛雾蒙蒙的,她用沾了面的手抹了一下,嘴里咕哝了一句:“你和面?你和泥还差不多。” 她乐了,这叫李祥君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冷嗖嗖的屋子里做什么都不方便,他就到外面抱了一捆柴,塞一些到灶里,升起火来。 这屋子的确很冷,他望见了北墙已透了一层霜,泛出晶亮的银白的光辉。水缸里结了冰,他从冰窑里舀出水添到锅里,不一会儿锅里升起袅袅的热气。李祥君蹲下身子,向灶里添柴,火苗映红了他的脸。这是很温馨的场景,姑侄二人为饭忙碌着。 吃饭时,李祥君问二姑父怎么不回来。二姑的口气中有十分的不满,说不管他,早在“梁山”上了。 李祥君从二姑家里出来后,又到赵家屯、小房身给大伯家的亲戚捎了信儿,告诉他们祥吉大哥结婚的日子。往回走时,看太阳已经西斜了,无力的冬日的阳光照在清冷的雪地上,就仿佛李祥君此时的心情,懒散无着,只望早些回家。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伯父交给他的送信儿的活可不轻松,往返几十里,他的骨肉都感酸痛了。 李祥君回到村里时,太阳正好浮在地平线上。他没有感到日落时的壮美,只是隐隐地觉得太阳坠落到西山时的无奈和伤感。他的这种情怀已有几年了,叶落而悲,一切似乎都有来由,却又说不因为什么。 乡村的夜晚安宁静谧,有几声犬吠,又平添了几分安宁。 李祥君感到头有些晕,他想这恐怕是一路劳顿所致,就早早地睡下了。母亲总是心疼儿子,在他的脚底下又压了一个小被子。李祥君感到了母亲心中的爱,他不表示什么,只是在暗淡的灯光中看母亲的里外忙碌的身影。北墙上的钟嘀哒嘀哒地响,均匀,有节律,不紧不慢。妹妹小旋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二弟祥臣在大爷家里帮着糊墙,想必现在正吃饭呢。 李祥君的眼睛里不断闪现出今天所见的情形,慢慢地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面在他的眼前萦绕,他睡了。他不知道小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喝了酒的祥臣怎样粗声粗气地嚷了几句又被母亲呵斥住,乖乖地钻进被子里又用屁股拱了一下他。他睡得很实。他的微微张着的嘴角挂着一抹微笑,眉毛向上微微地挑起,鼻翼翕动着。小旋看着哥哥,说: “真香!” 星星满天里闪烁着,没有月亮。在天的尽处有一颗流星曳过,拖着长长的尾巴,又倏地消逝了。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做梦。 第三一七章 在路上 李祥君醒来时,看见天上已有了暗青的晨光,星星还有天空中闪烁着。他感到尿意那样强烈,刚才在睡梦里他满世界找厕所,厕所却没有找到,只有在一堵矮墙边倾泄个没完没了,酣畅淋漓。他穿上衣服,到外屋的尿桶旁解决了内急,啊,舒服!母亲翻了个身,对他说,大伯要他去帮着买菜。 李祥君说:“我?我会买什么,看个堆照个管还行。” 母亲说:“让你去就去,不去显得不好,再说还有你大姐夫呢。” 李祥君没吱声,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窗花,他觉得那窗花象一颗树,旁逸斜出随风摇摆。 外面淡青的天中还剩下几颗大而亮的星,在清冷的晨风中让他感到有一点暖意。星虽亮,只是片刻工夫就会被初升的太阳的光芒掩没。他注目中天那颗最亮的星星,极力想象着那颗星在夜里走得倦了,就扯过一抹游移的云将自己掩上,安然地睡去。天色越来越亮,东边天际已渲染出一片红色的霞。 李祥君到大伯家时,大姐夫刚把车套好,同去的还有大伯家的大哥祥吉,祥吉的表姐“大裤头”,还有二伯家的祥瑞。 大伯父家的大姐面目娇好,有些富态。李祥君自小就被大姐有所喜欢,他只有弟弟和妹妹,就拿她当亲姐姐了。大姐一手扳着他的肩膀,一手在他的脸上轻抚了一下,说: “冷,不戴点围脖?” 李祥君将自己的帽子耳朵放下来,说:“嗯,这就行了。等会走急了,还得热呢。” 大姐的笑声朗润起来,伸手在他的后背上拍打着,说:“哪来这么多的灰呀?” 大姐夫扭过脸来,样子很严肃:“哎,祥君,你大姐可从来没对我这么好过。要是你结婚,你大姐非得把我支使得吐血。” 大姐说:“你少说两句,谁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她向来是爱笑的,现在她又笑起来。大姐夫忽然吃吃地乐出声来,又说了一句很不着边际的话,李祥君只听得“水缸里的老鳖”几个字。大裤头笑,说: “志民,走啊?” 大姐夫道:“起驾!” 刚才李祥君看见大伯家的二姐懒散地在屋子里梳着头发,就问:“我二姐夫咋没来?” 二姐瞪起了眼珠子,没好气地说:“死了!你还惦记他呢?” 李祥君莫名其妙地看二姐不高兴的样子,疑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见二姐露出一丝微笑,道:“祥君,我没说你,你二姐夫,唉,别提了。” 李祥君想他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不快的事发生,本不该再提起二姐夫。他笑了笑,眼睛里流出一点歉意,没有说什么。 现在,李祥君骑在车上,想到了刚才的情形。在他的印象中,大伯的三个女儿中大姐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三个兄弟亦同亲兄弟一样,二姐为她所不喜欢,妹妹小玲很让她讨厌。二姐待人冷淡,小玲刁钻乖僻。虽然如此,她还是尽量和她们处好关系,二姐冷淡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结婚在外,一年中很少回家;小玲尽管刁钻乖僻,但她常在大姐那里,这就免了许多磕碰。大姐和二姐同嫁到了二十里外的邓家屯,大姐夫是个民办教师。因为大姐夫是个民办教师的缘故而且他又当过兵,就成了大伯家的主心骨,凡大事总要由他来拿主意。李祥君从大姐夫和大裤头的交谈中得知,昨天晚上大伯家还在议论买菜的事。 李祥君他们几个骑着自行车跟在马车的后面到政平的砂石路上时,太阳刚好跳到地平线上,一轮初日红得温柔,象含羞的少妇。其实,李祥君并未注意到太阳是什么时候升起来的,他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太阳是伟大的,光泽万物恩及四象。柔和的晨光中将他、车马都染成了橘红色,清冷的空气也似乎浸满了晨光的味道,一如经霜的甜橙。政平村的街巷在晨光中醒过来,几家房顶上升起了炊烟,旋即又随风散了。 从政平村到城里有不到二十里的路程,由公路相连。公路是沙石铺的,路况好的地段倒也平展,多数路段已露出了大的石块,车行在上面颠得厉害。 一行人走过西门的大坑后,李祥君偏转脸向西边三里外的那幢二层楼看去,不免由此想到火车站。在他十五岁以前,他一直误以为那就是火车站,每日里都有火车从那经过。直到十六岁那年,他才知道火车站在城的北边。去年,他特地去了火车站,只为看一看那座近百年的有着翘角飞檐的古色古香的建筑。那时,他心生感慨,似乎满清的腐朽、日本人的血腥似乎就刻在青砖砌就的墙壁上,屋宇上还刻录着当年赵团抗击日本人的枪声。世事更迁,星移斗转,不变的只有绵延的钢轨,见证着历史。 第三一八章 当年的大车店已拆除 中心市场在县城中心十字街头西面五百米左右的地方,这里被称为庙头。庙头的称喟和这座城市的历史一样久远。由庙头胡同向里走五十几米再折向西,就看见中心市场的大门,穹拱的上面赫然书着“中心市场”四个大字,是很鲜亮的红颜色。中心市场便是在原先大车店的旧址上新建的,当年的大车店已拆除,那片空地都被辟作摊床。 在市场对面兴隆饭店的西南角,大裤头将马车拴在一个木桩上,然后站在在街边。他从兜里掏出烟来,却没有火,便向梁志民要。梁志民的嘴巴大,他咧嘴的时候,能看到他满嘴的牙。他的牙很白很白,所以他笑的时候也不难看,而且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度,亲切随和不强人所难,又有一些狡诘。他说: “怎么让你抽自己的烟呢?祥瑞。” 祥瑞应声答道:“大、大姐夫,干啥?” 梁志民咧开嘴,从兜中里掏出二元钱来,对他说:“去,有任务,买盒双喜烟。” 祥瑞说:“我又不是革命战士,拿我脚不值钱呢!” 他虽然这么说,人却接过钱到烟摊前买烟去了。梁志民嘴咧得更大了,他喜欢听祥瑞说话,那是一种乐趣。烟买回来了,梁志民扔了一盒给大裤头,大裤头说: “你看,我这儿还有呢。” 祥瑞不抽烟,祥吉也不抽,李祥君连闻都不喜欢闻。梁志民没有让他们哥仨,他们不会。 市场的门外有许多做生意的小贩,兜售着苹果、梨、刮胡片,土豆挠……李祥君看这里热闹的景象,停住了脚步,凑上前,仔细地端祥着一个老太太手里的一串土豆挠子。他问: “多少钱一个?” 老太太答道:“四毛一个,你要是要,就三毛一个。行不行?” 李祥君上两天在家挠完土豆后把挠子和土豆皮一起倒掉了,被母亲埋怨了一上午。她说她不心疼那几毛钱,她心疼那土豆挠,可好使呢!李祥君有些气,但他知道母亲就是这样,什么事都会说个没完没了,非把人说烦了才作罢。现在他站在老太太的面前,细细地看着,看得老太太在点不耐烦了,她问李祥君买还是不买。李祥君说买两个五毛可不可以?老太太略作沉吟,象是下了大决心似的,说: “哎,两个就两个,我这可不挣钱了。” 李祥君选了两个铮亮的白铁做的土豆挠子,付了钱。他扭头看梁志民几个人,却不见了踪影。李祥君急急地奔市场。市场里人头躜动,哪里有他们几个。李祥君很着急,不断地看着着卖菜的小铁皮屋,从这头找到了那头。哪里去了呢?他知道他们决不会出这个院子,就索性不再找,站在那里等他们。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先看见了祥瑞。祥瑞从拐角处绕了过来,看见他就喊: “大、大哥,我找你半天了。” 李祥君乐了。祥瑞的嘴很好看,总象涂了口红,笑起来象个女孩子。 李祥君和祥瑞来到北边卖家具的地方,梁志民他们在那里呢。祥吉大哥的未婚妻要一对沙发,而且必须是全包皮的,这叫梁志民很不快。他问好了价钱,全包皮沙发要六十元钱一对,而且笨重,电镀管骨架的简易沙发要才要五十元一对,如果讲一讲价还可以再便宜一些。他现在就和祥吉在一边,说着什么,李祥君听不见,但看得见他们的表情。梁志民显得急躁却无奈,祥吉眼看着地面不与他争辩。过了一会儿,他们过来了,梁志民对老板说先有到这儿,过后再来。老板满面的笑意,说过来过来,价钱可以再商量。 李祥君不过是一个担担拎包的角色,只负责转运。梁志民和菜贩子讲好了价钱后就过称,再由他把菜搬到车那,让祥吉大哥看守着。市场上的菜贩们都争抢着递上动人的笑脸,梁志民一个一个地还着微笑。他的嘴永远咧着,一口整洁的牙齿衬着他的油滑精明。祥瑞屁虫一样地跟在他的身后。 青菜都买好了,照着大裤头的单子,梁志民买得很干脆。菜价在他心中早已有了数,买起来也就不用费什么口舌,只是看看菜的成色都可以了。干调量少价格却贵一些,要占用一大笔钱呢。大裤头说,干调能少买就少买,不象菜,菜少了不行,不能让人拿筷子戳碟底。梁志民说: “甚合我意!” 李祥君把最后一捆青菜放进编织袋里,扎起,送到祥吉大哥那儿,祥吉大哥抱着膀来回跺着脚,他冷了。李祥君逗趣道: “大哥,结婚还冷?” 李祥吉把脚抬了抬,做出要踢的样子,佯装生气道:“没话做话,待着!” 李祥君乐了,他看见祥吉大哥眼里露出了很甜很甜的笑。 兴隆饭店门的四个幌子在风中摇摇摆摆,象是在点头招呼着客人。这里少有高楼,南面,一百米左右,是县城里比较大的第二百货商店,一个二层楼的建筑。 熙嚷的人流和喧闹的叫卖争价使这里多了一些市场特有的杂乱。李祥君有点讨厌这样的环境,他向来是喜欢安静的,在安静的氛围中他会想很多事,尽管他想不出什么结果来,甚至于思绪里杂乱无章。那是一种享受,精神上的享受。 李祥君再次来到梁志民的身边,他接过了一袋袋的干调就又折回祥吉大哥那里。只有姜没有买了,要选暖姜,成色好的。卖菜的小媳妇在称,称好以后放在装蒜的袋子上。大裤头说姜丝炒肉片那才叫香呢!祥瑞的手里拎了几个袋,他在看那个卖货的很俊的小媳妇。那小媳妇发现他在看她,白了祥瑞一眼,将手里的称砣啪地撂在桌上。祥瑞激凌凌转过神了,脸色红得可受。李祥君心里直乐。 梁志民和大裤头商量着去买芥茉油,还有什么酱,顺带去把沙发买回来。他们吩咐李祥君和李祥瑞在祥吉大哥那儿等着。李祥君和李祥瑞走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那个装姜的方便袋就落在那里了。 李祥瑞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人,他爱说,虽然他有些结巴,他说: “就、就刚才,我看见一条裤子,要、要才要十二块,要讲讲讲价,就十块钱,真便宜呀!” 他面对李祥君咧着嘴说着,说那裤子李祥君穿才合适呢。但是,李祥君只有几块钱。他们几个人边说边笑,等着梁志民他们。 过了二十几分钟后,梁志民和大裤头一人搬一个沙发过来。大裤头说:“妥了,回家!” 把车装好后,他们向回走。出了中心市场的大门向右拐再向左拐,就到了大街面上。李祥君抬头看看天,正好有一只鹰飞过,翅膀扑动了几下,又不动了,就那样平稳地滑翔。在他的眼里,这只洒脱的鹰很让他羡慕。他仰着脖子看着鹰向东北方向飞去,全不理会自己撞到了梁志民的身上。 “哎,想啥呢?你也想结婚,早呢!”梁志民咧开大嘴说。 李祥君一笑,说道:“净逗我!” 这一句话很让梁志民开心,他占了语言上的便宜后对李祥君说:“别急着骑车,道溜光的再摔着。” 车马出了西门,大裤头扬起鞭子喊了一声“驾”后,马便一路小跑着奔回去。 大裤头兴致好,在车上唱起来:“王二姐坐北楼,眼泪汪汪啊……” 他把眼泪唱成了“雨泪”,这倒也形象贴切。王二姐思夫,思泪成雨,心切切,意绵绵,就令这个一米八十的汉子心痛悲伤。他唱得很投入。 李祥君第一次听他唱,他觉得大裤唱得太好了,如泣如诉婉转忧悒的思夫曲拖着微颤的尾音让李祥君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伤感。他想象着温柔贤淑的王二姐坐在绣楼上,极目远眺张廷秀科考的地方,望穿秋水,深情以盼。二哥怎么还不回来! 第三一九章 没有半块姜的影子 跟着马车骑行了一会后,李祥君和李祥瑞猛然加快速度,从车的旁侧穿过去。大裤还在唱思夫曲吗?在骑行的路上,李祥君不断地回映大裤头的形象:他很悲切,满脸的很深的皱纹挤在一起,很象回事似的透着三十多年的沧桑。 李祥君到村口后没有直接去大伯那,而是将车子拐向自己家。在家里,他待了一阵才出来,慢慢地向前街走。在村口,刚好看见马车叽哩咣啷地行了过来,于是他坐上去。在大伯的家门前,大裤头把车停下。李祥君从车上跳下,接过祥吉大哥递过的东西往屋里搬。 李祥君第一个进了屋,大姐一如小时候那样拉开过他的手,望着他,关切地说: “冷不?” 李祥君说不冷。这时梁志民把嘴咧开了一半个,似笑非笑地说: “给我也捂捂!” 大姐白了他一眼道:“美得你,一边去!” 梁志民把嘴完全地咧开了,哈哈大笑起来。 大伯父看着这一切,很会心地微笑。大伯父的个子矮,别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小李嘎。 三年前大伯父在公社的社办工厂里做工人,是铁匠,最拿手的活是给打制好的刀具开刃打磨。经他手磨出的刀锃明瓦亮,锋利异常。 李祥君的父亲李德旺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他的大哥叫李德运,二哥叫李德真,他是最小的。李德旺和他的两个哥哥性情完全不同。李德运不善言辞,做事谨小慎微,二哥李德真踏实肯干节俭。李德旺既不能干也不节俭又喜欢结交朋友,李祥君的妈妈说他狗戴帽子是朋友猫戴帽子也是朋友。然而,这哥几个又都有一个共同的嗜好:打牌。李德旺不但喜欢打牌,还喜欢推扑克牌,掷骰子,大赌小赌无所不好。因此,好好的一个教师的位子弄丢了。 李德旺并他的两个哥受了祖上的遗传,为人都很诚实,诚实得有点木讷。虽然李德旺识文断字,做过教师,又喜结交,却也不是那种能言善辩花狸狐哨的人。他一生中最大的优点是不骗人不会坑人。上溯五代,李家的祖辈可都是文人雅士,又开了烧锅,所以家境优裕不比寻常。李德旺的太爷有一年染上大烟瘾,于是各种败家,自那以后,家中的景况就一年不如一年了。他的爷爷读过私塾,千家诗、论语、大学、中庸都要烂熟于心,孔孟之学谙于骨髓,为了维持生计就教起了书,是这一带有名的先生。李德旺的父亲却没有祖先的灵气,不喜诗文,专务农桑,一身的力气全用在了扶梨点种上,于笔墨纸砚没有半点瓜葛。李德旺的母亲是城南赵德窝棚人,裹了一双小脚。她的家务做得不好,却喜欢打纸牌。 现在,大伯父看着这一切,装了一锅烟,有滋有味的抽起来。 大姐说还没有吃饭呢?于是她赶紧生火做饭。梁志民扬了一下手,在她的后背比划了一下,说: “哎,这才象话。看看,你们姐俩连说都不敢说。” 他指了指秀琴二姐和秀玲。小玲撅嘴道: “吃饭,狗食都没有啊!” 她看了看李祥君和李祥瑞,露出不算整齐的牙齿,复又说道:“有吃的给大哥和瑞子。” 大裤头接过话说:“那就不管我了?” 小玲的眼睛挤到了一起,嘴角向下牵着,笑声里夹着含混不清的话: “你有功啊,大冷天,穿得少,就剩裤衩了,可得好好招待你。” 大裤头笑道:“死丫头,逗我!” 他过去照小玲的背上就是一巴掌,小玲哎哟了一声,跳到了一边去。 那边几个人开始忙碌,在外屋议论着菜的色泽,也谈论着明天请助忙的事情。梁志民自顾抽着烟,青烟袅袅,在下午的斜阳中,折射出天蓝色。 梁志民说:“桂林。” 大裤头本名叫靳桂林。他听梁志民叫,忙直起佝偻的腰,冲着梁志民应了一声:“志民,怎么的?” 梁志民说:“等会炒点姜丝肉,那好吃着呢。” 大裤头说:“姜挺贵的,买的又不多,别炒了。” 梁志民说:“多有多搁,少有少搁,也不在乎这点。” 靳桂林想想,就说:“小玲,去把姜拿来。” 小玲应声说知道了。 他们几个人在屋里东一句西一句地闲唠,忽然听秀琴在外面喊:“大姐夫,在哪呢,姜?” 梁志民说在袋儿里呢。外屋的几个人找,但是怎么也没有找到。大姐秀香进屋来说没有哇,都翻遍了。梁志民对祥君和祥瑞说: “去看看去。” 李祥君走出去,他仔细地翻检着,却没有半块姜的影子。他有些急躁,心里麻乱乱的。他不记得那些姜放在哪个袋里了,没有一点印象。祥瑞看看李祥君红通通的焦急的脸说: “是不是落在那儿啦?” 李祥君说他好像是没有装姜,祥瑞也说不记得了。姜最终没有找到。李祥君和李祥瑞都有些慌,仿佛做错了一件天大的错事。秀香大姐笑了,露出很好看的虎牙说: “忘了就忘了,也不是故意的,明儿到公社上再买不就得了。” 她这样安慰自己,李祥君稍许宽下心来。他深深地责怪自己,怎么可以这样疏忽大意。秀琴二姐看着傻傻站着的李祥君说: “唉,干啥都毛毛楞楞的,行了,没了就没了。” 小玲没有作声,脸上没有笑容。李祥君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真的有点过份了,怎么的,不就是几块姜吗?他这样想着,嘴上说了出来: “大姐,明天我去买。” 秀香大姐又笑了,说:“买什么买,明天让你二哥祥林去。快屋去,小弟,啊!” 李祥君的脸热乎乎的,他感到大姐好亲切好亲切。直到吃饭以前,李祥君都很少说话,他只是蜷缩在热炕上,头倚着炕墙向南看。大伯家的前面再没有人家,开阔的原野一览无余,在前方是一片树林,高大的白杨象哨兵一样站着。南面的村庄依稀可见,房舍、用来烧火的玉米杆垛象是在遥远而美丽的童话里。雪将田野覆得平展展的,玉米茬子在白雪上探出头来,齐刷刷地排成一线,向远处延伸。大伯家的菜园的围墙已残破不堪,从低矮的墙上望去,李祥君看到的不只是冬天的原野,也看到了几只在墙上蹦跳的麻雀。他看不见麻雀的眼睛,麻雀纤小的腿和脚,只感觉到麻雀在向他张望。他闭起了眼睛,他的眼皮在打架,他有些困。看书溂 李祥君恍惚听到大裤头在不停地叫,盐呢味素呀,又听见碗盘的撞击声。他的这种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的状态持续了四十几钟,最后被秀香大姐叫醒: “小弟,吃—饭—喽!” 秀香大姐用手捏着他的鼻子,一张笑脸就在他眼前一尺远的地方。李祥君看到大姐细密的鱼尾纹,嗅到了她淡淡的微甜的口气。 李祥君抹了抹眼睛,咧咧嘴算是笑过了。他叫了一声姐,有些不好意思地从炕上滑下来。地上的一张桌子已支好,梁志民、大裤头、祥吉、祥瑞、大伯、还有大伯家的老三祥林围坐在桌子旁。梁志民找来一张椅子让李祥君坐下,然后说: “不喝酒不许吃菜!” 他的表情很认真,早有一旁的秀香接过话来说: “别一天到晚连个正形都没有。祥君,别听他胡勒!” 梁志民呵呵地笑起来,顺手递给他一个杯子,问:“怎样?” 李祥君看杯子里的酒,摇摇头道:“多!” 梁志民拿起杯子,左右晃晃,说:“还不够上眼睛呢!这还多?” 李祥君说:“我一看见酒就头晕。” 梁志民的嘴咧得更大了,他喜欢逗李祥君,他看李祥君无奈的样子他很开心:“不喝酒那还叫男人?男人就要拉开弓射箭,劈雷闪电,大碗吃酒大碗吃肉。”秀香大姐踢了他一下,笑骂道:“别‘的色’了,不会喝就不喝,谁象你一天就知道灌马尿。祥君,上姐这边来。” 李祥君没有动,他心里知道大姐夫寻他的开心,可他嘴笨,他不会开玩笑。大裤头端起酒杯冲梁志民比划了一下说: “志民,他们不喝咱俩喝,下!” 他的下字还没有说完,酒进了一半了,旋即又夹起一片肥肉填进嘴里。 李祥君真的饿了,他吃了很多。李祥君对酸菜炖粉条很感兴趣,惹得大裤头打趣道: “二姐夫做的就是好吃?赶明儿你预备点小烧,姐夫给你掌勺去。” 李祥君认真的点头,大裤头满足地笑。 第三二0章 有人相中你 冬天的天短,不到四点钟太阳就落山了。李祥君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西边天际的红霞虽然没有夏秋时的灿烂,却也让他感动。中天有半个月亮孤悬着,发着清冷的光辉。李祥君看在眼里,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来。落日,落日的余辉,还有这半个月亮,以及东边渐渐暗淡的天空,让他的心里惆怅无奈。昨天如此,今天复又如此。 李祥君到家里时,小旋刚好把最后一把柴塞进灶里。她看见哥哥进屋了,忙过去拽住他,让他背过身去。李祥君的背上沾了白灰,是在大伯家的墙上蹭的。小旋拍打着,不停地埋怨。李祥君说好了好了,但小旋还是用湿布在他的背上抹抹了几下,最后抿嘴笑了,说: “这回才好了呢!” 过了一会,母亲回来了,她刚才去了李德真家。她回来就唠叨她所见所闻,喋喋不休唠唠不止。李祥君没有问母亲和二伯娘说了些什么,他不喜欢听。母亲所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闲话,而且,有些话又是令他很生气的。他一个人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坐在炕沿上。母亲看见儿子没有搭腔,自己觉得没趣,也不再说什么。她看见小旋在收拾自己,又是照镜子,又是擦脸的就说: “又想上哪‘嘚瑟‘去?大黑天的,不好好在家待着!” 小旋把镜子重重地放到柜子上,没好气地说:“说话那么难听,啥‘嘚瑟’呀?你不让我出去,我就不出去?不出门,天天守着你,守着这个家!?” 她这样说,叫母亲气不过,于是说道:“走!别回来,死外边得了!” 小旋穿好衣服,真的出去了。 李祥君在这屋里听得很真切,他过来对母亲说:“小旋这么大了,走就走,总嘟囔啥呀?” 母亲没有吱声。李祥君见爸爸李德旺没有回来就问: “我爸呢?” 母亲气咻咻地说:“他能干啥!吃完饭就走了。” 母亲说祥臣去大伯家了,可李祥君并没有看见。母亲叹了口气。 李祥君哥仨个,最让母亲不放心的是老二祥臣。李祥臣大概是秉承了他父亲李德旺的坏习气,又因袭了他大舅的劣性,整日游走闲逛呼朋唤友撤谎扯屁。李祥臣才十九岁,却有了三年的烟龄。李祥臣常常喝醉酒,这令李祥君的母亲深恶痛绝。 李祥君的母亲叫郦亚萍,是北四屯的人,和张淑芬同村且有亲戚。她嫁到李家时已经二十四岁。她先前有过一个对象,只是因为她说话不看火候,生出许多破绽,男方就同她断了。最后,经别人介绍,她嫁给了李德旺。 李德旺年轻时长得标准,也可以说有一些英俊。他念过县里的三中,只是因为在一次跳高时折了腿骨,才休学在家。伤筋动骨一百天,百日之后,骨伤既好,却又觉得肝区疼痛,到医院检查,说是得了肝炎。打了些针,吃了些药,过了些日子再拍片,那些症状没了。恰在此时,林家屯学校里缺老师,找遍全村也没有找到一个能写会算的人,就让李德旺替上去了。李德旺本来想回三中继续读书,再图高,但他爹劝他不要念了。李德旺的爹有他的理由:做学生不如做老师风光,那才是真的出人头地。当时,李德旺的大哥李德运结婚后分家另过,二哥李德真还没有娶亲,家里的景况很窘迫。其实李德旺的爹不让他去念书有他的想法,他是让李德旺早下来,帮衬他。李德旺权衡着觉得这样做也未必有什么不妥,就退了学,到学校做起孩子王了。 郦亚萍没有嫌李德旺家里穷,她倒觉得李德旺有知识有文化脑筋活络,又言辞诚恳。她也听别人说李德旺喜好打牌,玩性过重,身体又不结实,但她说这有什么呢?身体不好没有什么挂碍,笔头子才有多重!好打牌是因为他聪明,不聪明怎么能打牌呢?郦亚萍就嫁了李德旺。他们结婚时很简单,两床被褥、一口大柜、十五尺“趟绒”、十尺“华达呢”是郦亚萍全部的嫁妆。李德旺没有能力置房子,就和一年前结婚的二哥李德真合住在那三间老房里。 郦亚萍想起来还说:你们家有啥呀?穷得屁眼挂铃铛,叽哩咣啷的响。 李德旺就说:谁给你戴蒙眼了。你不愿意吗? 郦亚萍想想就后悔,跟着这个不着调的李德旺过了二十来年,吃苦受累,眼看着就奔五十去了,可这苦日子还是没完没了地过。 此时,郦亚萍叫李祥君:“祥君,我问你件事。” 李祥君问母亲道:“什么事?我听着呢。” 郦亚萍李祥君道:“你大娘没说啥吗?” 李祥君不解,他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郦亚萍说: “你大娘不愿意我了,嗔着咱们借钱少了。咱们家哪有多少钱呢,借她五百还少吗?” 李祥君有些气恼,他问母亲:“谁跟你说的?我没看见我大娘不高兴。她还问我你怎么不去呢。” 郦亚萍的脸上有一点愠怒:“你二娘说的,刚才我去她家,她说是你大娘说的这话。你大娘说你爸想借她们五百了的,是我横扒竖挡的才借她们三百。哪有这事,就好像是我不同意似的。真是,借了钱,我倒成大麻鸭子了!” 李祥君不作声,过了一会儿,他说:“谁的话你都信,是你亲耳听说的吗?信,你的嘴谁也堵不住。” 说完,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郦亚萍瞪了瞪眼睛,冲着李祥君的后背骂: “滚他妈犊子!” 李祥君透过刚结了一点霜的窗玻璃看天色,星星在闪烁着,他忽然又感伤起来。星星像眼睛,一眨一眨的,又像是在笑。他努力找织女星旁边的最暗的星星,看到了。他觉得那就是自己,暗淡无光,挤在璀璨的群星中间,那么让人哀怜。冬天的夜漫长难熬,睡觉还早,他就把收音机拧开。收音机里没什么好的节目,他又关掉了。李祥君的心绪不仅是伤感,还有些烦乱。他挪到炕沿上,双脚耷拉着,想了一会儿,下到地上,出了门。 天上的月亮扯着一缕淡淡的云,象是给自己做纱巾。这情景忽然让他有一些心动,随口吟出两句诗来: 半月不为情,何故掩丝纱? 有一阵狗吠,倒显出乡村的宁静。今天的夜里没有风,沉沉的夜愈显得冷清。 他在大门边站了一会儿,眺望着夜空,看星空中一颗流星曳着长长的尾巴倏然消逝了。偏东的天空中有一团星,不明亮,那是半人马星座?那团星座那样的遥远,大约只有思想可以到达那里。李祥君的目光从那里移开,在天空中巡了一圈,仿佛也将那星星的影子带进自己的心里,将浩缈的宇宙带进自己的心里。人如草芥,微不足道!他这样想着,一边向路上走去。看书溂 李祥君慢慢地走,他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从对面过来几个人,在他的眼前注视了一下,又走开了。李祥君没有认出他们。 村后的树林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喜欢这里的清幽,没有人来阻断他的思绪,没有人欣赏或鄙视他他也不需要欣赏或鄙视别人。在这里可以看自然之色,听天籁之音,他的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抑郁都会在这里化解掉,象天空中的阴云遇到风,风过后就是一片澄明。 李祥君用心感觉着雪在他脚下吱嘎吱嘎的声响。这里几乎没有人来,平展展的雪地上是处子一样的纯洁,没有一点污秽和杂芜。北斗星很明亮,映着他的眼睛。李祥君的心情舒展了许多,清冷的空气浸润了他的肺腑,让他觉得周身畅快起来。看着星星一点点地西移,他想该回去了。 李祥君到家时,小旋早已回来。屋里的四十瓦电灯不很明亮地照着。 小旋显得妩媚、清纯。她的眼睛很好看,是典型的杏核眼,小巧的嘴总是微笑的样子。李祥君说她不会生气,说她生气时的样子是最可爱的。小旋是她的小名,她的学名叫李婉秋。李德旺念的书多一些,起的名字也有几分诗意。郦亚萍在怀小旋八个月时,回了一趟娘家,回来时坐的是马车。不巧马车栽在沟里,把郦亚萍摔了下去。当时她并未觉得怎样,回家以后就一阵一阵地肚子痛,那天晚上就生了。小旋是早产。李德旺说这孩子好悬没有生在半路上,那就叫小旋;那时正是九月初,晚秋时节,李德旺就依节令叫小旋为婉秋。因为婉秋这个名字,李德旺现在还沾沾自喜,自已夸自己给女儿起了这么好的一个名字。但婉秋这个名字倒很少有人叫起,人们大多叫她小旋。 小旋看见哥哥进来,一脸的笑绽放出来,如五月的鲜花。她甜甜地叫了一声哥之后,就挨到李祥君的身旁,小声说:看书喇 “哥,我告诉你一个事。” 李祥君侧头看神秘兮兮的妹妹,很严肃很严肃地说:“你有男朋友了?” 小旋捏紧拳头砸在李祥君的背上,嗔怪地说道:“哪呀!净气我!” 李祥君努起嘴:“那是什么?” 小旋说:“想听不想听?” 李祥君说:“想听,当然想了——” 小旋把嘴凑到李祥君的耳边说:“有人相中你!” 李祥君瞪起眼睛:“瞎说!” 小旋嘻嘻地笑着道:“她可是爱你的,我告诉你,哥!” 李祥君脱鞋坐在炕上,靠着墙,把脚伸进被子里,撩眼皮看了看小旋道:“才多大呀,就爱呀爱呀的,你知道啥是爱吗?豆大个人!” 小旋撅起嘴,将李祥君脱在地上的棉鞋踢出去老远,气咻咻地说:“你懂!你懂!你是个大情圣!” 李祥君看小旋脸色红红的,不禁乐了。 “啊,好了,我不懂。你说,谁爱我了?”他说。 小旋装作没有听见,哼着费翔的歌:“你就象那冬天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照这儿心窝……” 李祥君知道小旋在故意不理他,是装样子给他看的。他索性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小旋看见哥哥闭着眼睛,忙过来问: “哥,困了?” 李祥君说:“听你唱歌呢。” 小旋咧咧嘴,露出玉润光洁的牙齿,“别逗我了。” 李祥君依然闭着眼睛。小旋俯下身子,在李祥君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 “我、告、诉、你,是……林影——!” 李祥君睁开眼睛,看着小旋,小旋嘻嘻地笑起来。 李祥君问:“她跟你说的?” 小旋说:“是她和梅婷说的。” 李祥君又闭上眼睛:“她又没跟你说?” 小旋看李祥君漫不经心的样子又撅了撅嘴,到北边柜子上拿了镜子一边照一边说: “林影跟梅婷说咱们村没有一个好小伙,就你仁义不输不耍人还厚道心眼也够用。” 李祥君说:“那也没有说她相中我了?” 小旋放下镜子,冲李祥君做了个鬼脸:“你笨还是我笨?怎么这么点事都寻思不明白?” 她真的不理他了,拿了收音机到东屋去了。 李祥君没有想是他笨还是小旋笨,他觉得还是睡觉好,天不早了。 李祥君睡得正香时,李祥臣回来了。他弄得乱响,浑身散发着烟味。李祥君被吵醒了,睁着朦胧的眼睛到外屋去解了手,又回来钻进被子里。他想睡,却听见李祥臣瓮声瓮气的嗓音在不停地说今天的见闻。李祥君把脸歪过去,他不想听。李祥臣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象是在雾中一样。 第三二一章 这个李德旺哟 第二天李祥君醒来时,天已大亮,红太阳的脸温柔地看着大地上奔走的人们。 昨天晚上李祥君睡得得香甜,感觉没有做一个梦。他没有看东边天际上的一轮红日,只是注目园子里果树上的鸟儿,那是几只麻雀。麻雀在树枝上跳跃着,乌溜溜的小黑眼睛左右张望着,似乎它们没有在意李祥君的存在,或者它们觉得李祥君不会对它们造成伤害。李祥君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李祥臣从屋子里出来把麻雀惊飞了。 清冷的空气中还留有昨夜梦的味道。李祥君深吸了一口,冷气在他的身体里游走了一圈,似乎是一杯清茶,洗去了他心上的蒙尘。 李祥君和李祥臣一人拿了几节炉筒子向大伯家走去。 李祥君家在林家屯的后街,是一幢三间的红砖罩面的“拉合辫”房。 说起李德旺,就不免要细数他不断地频繁置换房屋的这种叫人无法理解的行为。李德旺结婚后和李德真合住了几年,就将他拥有的一半核给了二哥,他自己在村子紧前街买下了两间土房,那时正好是七一年。后来他嫌这两间草房不够宽敞,又花了七百二十元买了村中有名的的“大魔头汉子”王志国的房子,同样是土坏草房。住了两年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又卖掉了,花一千二百元的高价买了的李小眼儿的两间草房,那两间房与赵庭禄家相距不远,在西数第七家。这两间草房红松到顶,连屋里的隔壁都是红松木板的。一千二百元在那时可不是个小数目,他把家里能折腾的都折腾光了,才将钱凑齐。见李德旺的人都说他“能死能脱生”,没钱能办有钱事。李德旺很愿听这样的话,他觉得这是人们对他的褒奖,他也仿佛看到人们羡慕的目光,似乎自己就是个英雄。但那年,就是李德旺入住到红松到顶的两间草房的那年,他被褫夺了教师的职位,并被送到“学习班”接受教育改造,理由是他聚众赌博。钥匙是被当时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郝大巴掌当场没收的。李德旺后悔莫及,一腔的羞恼,只怨自己一时的糊涂,被游街示众不说,从此后不再为人所重。他的的这一“光辉”历程与共有一个爷爷的李德仁如出一辙,因此常被人们提起以作警示,又有调侃的意味。看书溂看书喇 李德旺没了教师的职位身价自然也就一落千丈,原来别人总是一口一个李老师,现在改叫老李了,再不就是德旺德旺的。他老老实实地在他那间红松到顶的草房里住了二年,忙时到小队上干些能干的活,闲时打打牌,稀里湖涂地过日子。到七六年秋天时,他忽然心血来潮,要和马歪嘴换房子。当时讲好是平拉,可这马歪嘴心眼多,鼓捣鼓捣地砌了个砖烟囱,要让李德旺找他一百元钱。李德旺居然同意了。当时赵庭禄还住在老房子里,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他说当初马歪嘴想换房时就打算找李德旺二百元钱了,现在只因为砌了个破烟囱而且还是立砖的就找他一百元钱,你李德旺居然同意,那你是不是二百五?他给李德旺支招说,不找,一个子都不找,同意就换不同意就拉倒。李德旺如梦方醒,依了赵庭禄的话说,结果呢,马歪嘴没有再坚持他的意见。 李德旺置换房子上了瘾,三年之后,又将房子卖给了大哥,用卖房的九百元盖了现在的三间房。这三间草房的西墙是“硬山”,没有一根木料。原来李德旺盖房时并没有打算盖三间,依他的意思是盖两间带个“偏厦儿”。但亲戚朋友劝他别弄什么“偏厦儿”了,孩子一年一年大了,两间带厦子终究是两间带厦子,不好看不说还不适用,就盖三间算了。李德旺这回算是听了话,轰轰烈烈地建了房,此后一直住着,再没更换。也许是他明白了什么,也许是他感觉自己年岁大了,力不从心。 李祥君对于这些事那记得很清楚,他对于李德旺唯一的评价是:没有正事! 已有早起的人把牛牵了,拴到了大街旁侧的木桩上,再顺手拿过一些玉米杆儿放到牛前面。牛灵活地用舌头卷起叶子,吃着,不停地吃,不咀嚼,只是吞咽。一阵阵风吹来,虽然不大,却将路边的灰吹了起来,扑在李祥君的身上。 第三二二章 没了一桶酒 李祥君到大伯家时,梁志民和大裤头在院子里站着。李祥臣说: “大姐夫,大老远的我就看着你的嘴了,那个大呀!” 梁志民马上还道:“这么晚来,含着奶丫子睡觉了的?” 李祥臣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回响,他把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故意瞪大,说:“早来,半夜来早,把你尿尿?” 他们俩个笑闹着,旁边的靳桂林对李祥臣说:“少‘得卟’几句,把筒子安上。” 李祥臣把炉筒子放到地上,说:“这扯呢,光顾说话了,这么沉的东西还拿着干啥!” 灶台搭在仓房里。灶台是简易的,把一些砖摞起来,再用泥巴糊了缝隙,坐上铁锅就成了。仓房里的东西已归到了一边,腾出了很大的一块地方。靠墙边支了一个铁炉子,有了它,这里就不那么冷了。 李祥君把炉筒子安上了,又和了一点泥一点一点地溜锅边和砖的缝隙。仓房里只有李祥君一个人,他感觉有些冷,手木木的,不受使唤。李祥臣进了屋,他喜欢人多的地方。 李祥君做完事情以后也出来,进了屋,凑到火炕上捂手。炕很热。 依惯例,早晨要请助忙的人吃饭。厨师靳桂林对梁志民说,早晨就整八个菜,硬实的、实惠的,好吃好喝,死冷寒天的大伙也不容易。梁志民说你咋想就咋办。靳桂林说: “大姐夫,咱们哥俩核计着。” 他们都笑。之后,他去忙碌去了,屋里的女人们在刷洗着碗筷。因为人多,这屋子里就感到很拥挤。 陆陆续续地助忙的人都到了,地桌和炕桌都放好了,碗筷也已摆上。 李祥臣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打着哈哈,挤着眉弄着眼故意装出一副傻相。靳桂林已经把菜炒好,春香姐几个忙碌着向桌上端。李祥君拿着酒桶挨桌倒酒,他不善于说敬酒的辞令,只会说多吃些多喝些。李祥臣的粗大的噪门嚷嚷着: “喝、喝,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一点点。大哥,怎么跟个娘们似的,这酒不是水做的吗,来,往里扔!” 他端起酒来,猛地一口。同桌的几个人称赞他好酒量,夸得他兴奋异常,大呼小叫地挨桌招呼。李祥君在他的背上捶了一下,祥臣回过头来说: “咋的?我亲哥哥哟,这酒可是敬神的!” 李祥君瞪了他一眼:“你别咋咋呼呼地行不行?” 李祥臣把头扭过去,说:“啥哥呀,还说我呼!” 秀香大姐进屋来,对李祥君说:“祥君,你也挤挤吃点,吃完后还有活呢。” 李祥君应了一声,在地桌旁捡了位子坐下。 一会儿,小旋来了,郦亚萍也来了。大伯娘看她们俩个进屋,忙半嗔半笑地说: “咋才来?自个家的事,差不点用车去接了!” 她这么说着,伸手拉开过郦亚萍的手,把她拉到里间屋的一个凳子上,顺手拿下过一双筷子。郦亚萍说: “昨个上淑珍那里,要不就来了。” 小旋在旁踢了她一下,踢得郦亚萍有点不高兴。 “踢我干啥?”她白了一下小旋,又继续说道,“她说你不高兴了,我寻思了,不能啊……”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小旋打断了:“大娘,我妈说你能不能不高兴啊,昨天都没过来帮摘菜。” 大伯娘笑了,手在额前捋了捋,说:“哪的话呀,那点菜也好摘,有她们姐几个呢。” 郦亚萍没有再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她向外看了看,数着桌子,回头瞅瞅大伯娘黑得有些发青的脸,道:“一共五桌。” 大伯娘的脸上泛出一点光晕来。 小旋到外面帮着盛饭添菜,这边郦亚萍看着人们喝酒说笑。 早饭以后,方盘手都去借桌子。马车是靳桂林的。 李祥君有个差事,梁志民让他去找李德仁写对子。李祥君拿着红纸出去时,正好看见二姑父赶着车来了,车上坐着二姑还有表哥表姐们。 李祥君没有找到李德仁,听他家大娘说他去找李宝发了,问他义务工的事。于是,他又去找刘玉民,当他拿着墨迹未干的对子从刘玉民回来时已经九点多了。仓房的炉火燃得正旺,灶台上的一只锅里填满了水,里面放着一大块肥肉,还有花椒大料等,另一只放了少许的水,灶里的火苗毕剥剥地响。靳桂林在那里忙着。 李祥君向小玲要一点面,又打来一个空的罐头盒子在炉火上打糨糊。糨糊打好后再把对子贴上。他仔细地端祥着对联: 红丝牵绿帐心心相印,白璧引蓝田千年好合。 新房门对是这样的: 桃花照面妆镜晓,柳叶映眉洞房新。 李祥君已很多次看到过这两幅对联了,刘玉民老师大约只会这么两样,而且他的笔法似乎也永远地停留在一个水平上,不见长进。想到这儿,他心里笑了,恰好靳桂林从他的身边过,逗笑道: “祥吉娶媳妇你乐啥?” 他说罢就进院了,李祥君的眼里还闪着他刚才揶揄的一笑和焦黄的牙齿。 由李祥臣和他的一帮小朋友们搭起的喇叭棚里响起了热烈的锣鼓声,这婚庆的场面就算是开始了。 在笙管唢呐声中,李祥君东走走西走走,没有什么事可做。助忙的人都各司其职,用不上他插手,他只能这样随便地走。下午二点多时,靳桂林已把大部份菜都炒好了,于是喜宴开始。今天是偏日子,明天才是正日子。 梁志民让李祥君带几个小兄弟给客人盛饭倒酒。李祥君得了大姐夫的令就找了祥瑞、祥臣还有李祥臣的小朋友们去了。 “直接跟我说不就得了吗,还找你这么个传令的!”他上下打量着哥哥,然后扬手说,“弟兄们,抄家伙!” 李祥瑞和李祥君各自拎了一只铁壶,到仓房里把铁壶灌满了。五十斤的白酒分装在三个塑料桶里,二个二十斤装的,一个十斤装的。倒完之后,他们就出去了。 李祥君以前从未做过这类事情,他不习惯拎着酒壶去给客人斟酒,甚至有些羞怯。在倒酒时,他一定先微笑一下,脸涨得通红,然后说: “满上?” 他的这种形象大约很可爱,所以在给一桌女客人倒酒时,她们都乐出声来。他留意到那个叫林影的姑娘,在用眼睛瞟他,到她跟前时,她只是摆了一下手。李祥君知道了这是不需要的意思。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这些女客人,他也听到了她们吃吃的笑声。 李祥君把壶里的酒都倒没时,看看菜已上了大半,离散席还有一段时间,就和李祥瑞拎着空壶到仓房里。秀琴二姐和小玲正在地中央站着。秀琴二姐问李祥君: “祥君,这里有三桶酒,那桶呢?” 李祥君记得是有三桶酒,可现在看这里只有两个桶了,那一只呢?他说不知道。李祥瑞接过来说: “刚才还在呢,怎么这么工夫没了?” 李祥瑞很奇怪,他四下看着,寻找着,他希望在哪个角落里找到那桶酒。小玲动手在能放酒的地方找,也是没有。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的笑容,说: “哪去了?桶也不长脚!大哥,是不是你们把酒都散出去了,明天还有正席呢!” 李祥君听了,不是滋味,他看小玲的意思是他和祥瑞把酒弄没了。李祥君说: “我不知道哪去了。真的,刚才还在呢。” 他的话刚落,小玲的语气里有十分的不悦:“你们不是管倒酒的吗?” 秀琴二姐瞪起了眼睛,对小玲说:“你少说两句行不?没了慢慢找!” 李祥君心里气恼,他想说我管倒酒我还管看酒啊,但话倒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说罢拎起酒出去了,李祥瑞也跟了出去。李祥瑞嘟囔了一句,李祥君没有听清。 李祥君出去转了一圈,也只是又倒出一点点。客人酒已半酣,不再多要了。他回到屋里,对正在炒豆芽的靳桂林说刚才有同学来找他,有点事。靳桂林想都要没有想就说,你去。 李祥君出了院门时,恰好看见李祥瑞拎了壶从邻院转过来。祥瑞问他:“ 大哥,你干啥去?” 李祥君说自己有点事,同学找。李祥瑞结巴结巴地说: “大哥,我一会也、也有事,我也有同学找。” 李祥瑞红着脸,抽了一下鼻子,进院了。李祥君没有等他,一个人垂着脑袋向自己的家里走去。 此时已是三点多一点了,太阳的无力的光似乎也融进了他的思绪,不仅仅是抑郁还有些无奈。在一处拐弯的地方,他抬起头,目光向上移,投射到深远的天空里。那边有月亮斜挂着,和太阳相辉映,月亮清白的面孔就象深阁里的怨妇。他想起了一首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 何以有秋月,冬日尽高悬。朔风吹梦去,愁绪满心弦。李祥君自己吟出一首诗来,不禁黯然凄凄。 第三二三章 独处的乐趣 李祥君到家里时,感到屋子里一片清冷。窗玻璃上结了一层霜花,象九月的菊。 他抱了玉米杆,把东西屋的炕都烧了。这屋子里空了一天,没有一点烟火,又没了炉子,冷得不行。他烧完炕后又拿了几个冻豆包,放到炕上捂着。大约过十分钟,冻豆包有一些酥软了,就一个一个地啃食。 收音机里正放着很好听的歌,歌声让他想起学校的生活。他随着歌声轻声地哼起,似乎看到了xj高山牧场上青青的草,艳艳的花,还有放牧的清纯的维族少女。他沉浸在美妙的旋律中,但是,歌曲很快就结束了。李祥君意犹未尽,却又无可奈何。要是自己有一台收录机就好了,想听什么就听什么。看书喇 因为心绪不好,他早早地躺下了。他不断地想着白天的经过,想着小玲说过的话,不断地在脑海里再现着小玲近乎阴晦的脸。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本来是很小的一件事,也可以说不算是一件事,她要那样动心思。 过了一阵,李德旺回来了,他径直奔东屋。李德旺响亮地咳了几声,想必还吐了一口痰。李祥君听得很很真切。李祥君把被子蒙在头上,他不想听。 郦亚萍是和李德旺一起回来的,她没有像李德旺一样直奔自己的房间,而是到了西屋。她看见李祥君蒙着头,就叫了一声“祥君”。李祥君没有应声,郦亚萍便以为儿子睡着了,就回到东屋。李祥君在被子里听到母亲和父亲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象从梦中飘来。 李祥君眯起眼睛,想着想着就有了困意,过了一会儿,他睡了。李祥臣和小旋回来时,他只睁了一下眼睛,莫糊糊地觉得李祥臣很兴奋。 第二天早起以后,李德旺又要去大伯家了。李祥君对母亲说他累,现在不想去,先在家里待着。郦亚萍有些不放心儿子,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一眼一眼地看李祥君的脸色,但她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小旋问昨天谁来了,他说没有哇。小旋说靳桂林说的,有同学来。李祥君把昨天的事说了,气得小旋把手里的手套摔炕上说: “不去!我也不去!什么人呢!” 她的脸通红,胸脯急剧地起伏,象是真的动了气。 郦亚萍在旁边听着儿子的叙述,皱起了眉,紧了紧鼻子,不满地责怪起大伯这家的人: “都那德性,就知道占小便宜。祥君,不去,妈也不去,臭死她们!” 李祥君听得别扭,一旁的李德旺生气地说:“啥没用你说啥,小玲说了别人不没说啥吗?” 郦亚萍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我说你大姐拎着酒桶一个劲地说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敢情是这回事呀!她妈的四六不上线!” 现在的情形是:几个人都窝火。李德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北墙,他在琢磨。李祥臣不知父亲在想什么,他咧咧嘴,很夸张地说道: “爸,整明白地,这么大个事你也表个态。” 李德旺忽然乐了,竟没了话。李祥臣对李祥君说: “大哥,看我的,看我去弹治弹治她们。真是,怕糟损怕抛费就别说媳妇,省下钱买老母猪还能下崽呢,多好!” 小旋看着哥哥,嗔怪道:“你说点正经的行不行?净在那冒‘虎嗑’。” 李祥臣说:“我要是的就是虎,她们就不敢拿我虎了。这个死丫崽子!” 不知道他是说小旋还是说小玲。 李德旺他们到底还是去了,留下李祥君一个人在家里。屋子里很静,只听见墙上的挂钟在嘀哒嘀哒地响。屋子里还是很冷,李祥君又狠狠地烧了一通。在有了热气的炕上,他在看一本繁体字的《唐诗三百首》。这本书已经很旧了,书纸已泛黄。另一本书放在炕里,那是从赵守志那里借来的《静静的顿河》第一卷本。赵守志买的师专图书馆淘换下来的《静静的顿河》已有多处污损,但这绝不妨碍李祥君津津有味地阅读它。只是,这部小说缺了一卷本,这很令他遗憾。 太阳升高了,阳光射进来,他感到了一阵暖意,被一个小被捂着的脚也出了汗。从化了的窗玻璃看出去,是一片是明丽的冬日的景象。几天前下的一场厚厚的雪把一切都覆盖起来,象他看到的一本杂志上的封面。天空中没有一丝云,浅蓝的天空让他有一种深深的想往。他想刚才古诗里的描述: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青冥浩荡无尽头,他的思绪已飞到青冥的那一端。 以前他曾看到一句诗: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那时他总是把“雨”字读成“两”字,这叫他费解,怎么是两入寒窗呢?现在他明白了。想起这些,他不禁哑然失笑。 李祥君的情绪现在很好很轻松,他已忘记了昨天的不快。他享受着独处的乐趣。钟已指向十点半,他想还是应该上大伯去看看,不去总是不好的。李祥君收拾自己,穿衣戴帽,围上围脖。围脖是小旋织的,针脚很细密。 第三二四章 天出奇地好 李祥君是个很健壮的人,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他的一米七三的个头和匀称的身材已经让很多女孩子心动了。李祥君继承了母亲的白皙细腻和李德旺端正的面目标准的身材,看上去既有男人的阳刚之气又有女孩子的温柔秀美。只是李祥君的眼睛稍微小点,这是郦亚萍不满意的地方,也让李德旺感有些缺憾。但小旋说李祥君的眼睛有神,不空洞,有一种实实在在的让人怦然心动的东西,那是从心底涌出来的。 李祥君锁好门,一路上和别人打着招呼,到大伯家时看见典礼仪式正在举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李祥君看见梁志民在跑前跑后地张罗比划,也看见李德仁在和赵守志说着什么。他走过去,叫了一声大爷后,站到赵守志的身边。李德仁笑道: “侄小子,你们俩唠着,我过去看看。” 李德仁走进屋里。 李祥君在赵守志面前显得有点拘谨,这除了他的天性腼腆外,还因为他一向觉得赵守志天资聪颖学识过人有不同常人的风姿。 “祥君,那书看着怎样?”赵守志看着李祥君问。 “挺好,就是缺一本,不全。”李祥君回答后看了一眼赵守志,又迅速将目光移开。 赵庭禄因为赵庭财和李德运是工友的原因,又因为张淑芬与郦亚平是亲叔伯两姨姐妹的关系,也与李德运有所来往,不过不那么频密亲近。今天他没有亲自到场,只是让儿子来随了份子。 赵守志粲然一笑道:“赶明我买一套来,嘎嘎新的,省得看着闹心扒拉的。哎,祥君,我在学校时,没事就看小说,看来看去的没记住啥,就记住了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娅,你说怪不怪。” 李祥君也一笑,说:“那部小说写得气势恢宏,像史诗一样。” 在让人感到温暖的一月的阳光下,他们闲聊着。 典礼很快就结束了,新娘在伴娘的陪伴下向屋里跑,好事的小姑娘小伙子们拿玉米粒子向新娘的头上打去。李祥臣扯起嗓门喊: “轻点儿,轻点,再打我拿你当媳妇。” 小伙子们起哄,噢噢地叫着。小姑娘们打得更欢了,把粒子故意摔在他的头上。 赵守志哈哈一笑后,说:“我去坐席了,要不然找没座位了。” 他说完进屋里,和李得才挤到了一起。 李祥君没有进屋,那里没有他站脚的地方。他只在一个向阳的地方靠墙站着。这时的阳光射过来,就了暖洋洋地感觉。 梁志民这次没有给他安排什么差事,其实也是他没有顾及到李祥君。李祥臣吆五喝六进进出出,俨然是“支客人”的派头,看得李祥君得直想乐。 李祥君来得晚,又没有到新房里去看,所以迎娶新娘的仪式漏看了许多。他唯一的感受似乎是新娘戴花,新郎面有喜色,由心底而生的无以言表的喜色。吹鼓手在窗下拼命地吹,呜哩哇啦、呜哩哇啦的。李祥君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巡着,他好像很在意每一个人,却没有看出他们都有什么样的脸色。蓝天上有几片云盈盈地移过来,仿佛春天里正待吐绿的嫩牙苞。 要开席了,李祥臣大声地吆喝着弟兄们去倒酒,他自己也提了一个壶,晃着膀子呲着牙,一副很难看的样子。小玲从院门拐进来,祥臣大声对他的小朋友说: “哥几个,把客人的碗倒满酒,别让人看出薄儿来!咱们李家旁的都缺就酒不缺。” 他这样嚷着,故意看着从身边经过的小玲。李祥君没有看小玲的表情,但他知道小玲能听出祥臣话里的意思。 开席了,院子里只剩下李祥君和几个直近的亲属。 李祥君觉得自己实在是无事可做,就从院子里拐出去,到了后院。房子的阴影把后面遮得很冷,又有风吹过,他便打了一个哆嗦。他站了一会儿,就跑到附近的一家小卖店里,一边烤火一边和店主人说着话。 店主是林影的父亲。他总是喜欢上下打量李祥君,好像要从李祥君的身上找出什么来,这让他感到不自在,心里发毛。李祥君和他一问一答地说,不疾不徐,语气平和。 当林影的父亲问他怎么不在大伯家帮忙时,李祥君红了脸,他感觉自已的底细被看穿了。他答道: “那里人多,又闹,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又没什么事,在那儿也是干冻着,就出来了。” 林影的父亲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这时一个老太太来买东西,他就趁着这当儿和他道别。在路上,他猛地想起小旋的话:她喜欢你!林影喜欢自己?他不好确定,鬼使神差地来到林影家的小卖店,却又真的令他自己匪夷所思。 李祥君回到大伯家时,已有人陆续地出来,都是满面的红光。散席了,李祥君想。靳桂林叫住了他: “回去了?大姐夫哪也找不到你。” 李祥君回应说:“我哪也没有去呀,就在林家小卖店坐着了的。” 靳桂林有点惶急地说:“那哪里找去呀。大姐夫犯胃病了,想让你给他买一盒胃友去。” 他喊出梁志民。梁志民给了李祥君两元钱,让他去了。 太阳在一点点地西斜,李祥君回来时,二悠席已经放上。这顿饭是助忙的人和家人用的。李祥君向新房瞟了一眼,正好和新娘的目光相遇。新娘不很漂亮,但富态,打上粉擦上胭脂就有几的神彩。李祥君慌地把目光避开了,感觉自己的脸也象是搽了粉一样。那里没有他的座位,他又不能饿着肚子,恰好秀香大姐找了一个凳子给他,让他就坐在锅台旁凑合着吃一口。李祥君给了大姐一个笑脸,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李祥君吃完后来到那里,靠在柜子边站着,听人们的酒话吹牛撒谎抬杠侃山。李德旺和大伯低语着,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出李德旺很激动。李德旺刚才陪了女方的客人,他喝了一点点酒。李德旺抬头看见了儿子在那里戳着,就说: “你先回去,把炉筒子拿着,回家后把炉子升起来,炕烧了。” “老叔,不忙。”梁志民摆手后瞥了一眼仓房,继而又说,“那好,屋子空了两天了。祥君,你就先回去。” 李祥君听了他的话,就戴了帽子,扎了围脖,到仓房里卸了炉筒子,用一根胶丝绳绑好,拎着回家了。 李祥吉大婚之日的第二天早晨,李祥君和大伯家的二哥送大姐和大姐夫。大姐夫用自行车带着大姐,他和二哥分别背着二个外女骑在车子上。那天,天出奇地好,没有风没有云,天空深蓝高远。 第三二五章 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冬天漫长而厚重,北风呼啸着从高空中掠过去,似乎也将人们的梦吹得远了,如秋后的菊,叶片落在地上,枯了、黄了。 李祥君在这几天里郁郁寡欢,他不知道这些情绪都是缘何而起。早晨时,他翻着日历,今天是农历的腊月的二十六,再有三四天就过年了。过年就要长一岁,长了一岁的李祥君还和过去一样吗?他想不明白。 昨天又下了一场雪,雪不大,只是薄薄的一层。现在,天空中还徜徉着暗灰的云。 李德旺早晨吃完饭就出去了,他去打牌。郦亚萍总是管他打牌叫上梁山,称打牌的人为贼寇。郦亚萍不明白李德旺为什么对打牌那么情有独钟,就像李德旺不明白郦亚萍为什么不知道寻乐一样。李祥臣也出去了,那么,就只有李祥君和小旋,还有郦亚萍三个人在家了。 郦亚萍和小旋收拾完屋子之后就坐到炕上。她顺嘴吹了一个泡泡,她吹泡泡的技巧好像没有人能会,至少李祥君还没有看见别人吹过。她吹了几个之后,看见东头的赵老六站在自家的大门前向院里张望了几下,不禁心头火起,脱口骂道: “没有一个好东西,成天勾引你爸,跟狗起秧子似的。” 小旋听了不赞同,说:“还是我爸愿意!怨人家干啥?” 郦亚萍听女儿呛白自己,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提高了声音道:“哪说话哪搭荐儿,能当哑巴把你卖了?” 小旋一梗脖子,将脸扭向一边道:“听你说话来气!” 郦亚萍没有再说什么,她吵不过小旋,她唯一可以让小旋闭嘴的方法就是骂她凶她。 李祥君心里烦乱,不想再听她们吵下去,就对小旋说:“去,去,找人地方溜达溜达,省得在家里让妈生气你也生气,一天跟打仗似的。”看书溂 小旋没好气地瞅了瞅郦亚萍,昂着头走了。李祥君没有理会此时母亲的心情,估计母亲的心情也坏不到哪去,母女俩吵架就象是做游戏,不会真的向心里去的。他到西屋,趴到炕上,拽过一个本子,在上面胡乱地写起来。 太阳似乎就趴在对面人家的屋顶上,将阳光射到屋里来,虽然无力,但让人感觉到了温暖。 李祥君听得东屋的挂钟响了一下,他知道是十点半了。冬天的天短,只要再过一些时候,就是下午了,黑夜又会接踵而至。李祥君探着脖子向外望望,他想出去走走,在家里很无聊。 李祥君穿戴整齐走出院门,漫无目的地向西而去。此时,他想起了学校,想起了放假时的情景,想起学校那还算整齐的教室,想起厢房南首他们办公的房间。忽然,他想起这几天是他值班,应早就过去看看的,怎么给忘记了?他的心神有点紧张,生怕学校里出了什么意外。这样想来,他就赶紧到家里推出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奔出村外。 李祥君在一年前的暑期通过考试被录用为乡民办老师,这是他所未曾想到的。在考试的前一天,在村上的大喇叭里听到要招考老师这个消息时,他并没有心动,他不想做一个老师,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能考上。自己大学考试落榜,如果这次真的去报名应试再考不中,他的颜面往哪里放哟。但李德旺一定要李祥君试一试。其实,李德旺有他自己的打算,一是他相信儿子能行,二是他如果祥君考上了,就不必再供他重读了,那样就可以省下很大一笔钱。李德旺连劝带哄地让儿子进了考场,居然得到了第一名这个好结果。但事情总有些蹊跷,直到临开学的前一天,教育办的的叶吉平主任才将这一重要的消息告知李祥君本人。叶主任是亲自来的,他说他要看这个全乡第一名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要听他的言谈,看他的举止。李德旺在几天前就听说了儿子考第一的事,现在见主任亲自登门,并称赞李祥君知书达礼,他马上飘飘欲仙了。事实上,他李德旺也确实让人刮目相看。第二天,李祥君拿着主任开的条子到的政产村报到了。那里离林家屯只有五里地,在西南方向。 李祥君骑车走了路上,不断地在脑海里浮现着学校的影象。 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稀疏起来,一片片的在空中飘游,闲适、恬淡、从容,这情景在李祥君的眼里就有了很多的诗意。他下了车,昂首望了一阵。树林将田野围成了一块一块的方形,积雪上没有一点杂芜的痕迹,平展展的象铺了一块硕大的白色地毯,纯洁、耀目。远处的一棵树上忽然腾起几只黑色的乌鸦,振动着翅膀,向偏北方向飞去。李祥君随口吟出这么一句来: 雪野里有我的梦 在漫长的夜里 梦里的荷花开了,荷花谢了 当白杨盼来了南风 浅浅的绿色做了杨的衣装时 梦依然不醒 冬天已去 却没有把我的梦一并带走 也许它忘了 将它遗落在泥土中 李祥君摇摇头,他不满意自己的诗。他想这不应该是诗,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于是他挥挥手,想把这些乏味的句子从脑海中赶出去。 学校在村子的西头。学校的占地不大,将近两米高的围墙将校园围得严严实实。从校门望进去,一排正房,绿色的窗棂油毡纸的屋顶,虽不显得宽敞明亮,却也有几分整洁和几许书卷气。厢房看起来有些阴暗,南首的办公室的门锁着。看屋的老头不在,从窗子里望进去,还能看见他的皮大衣挂在墙上。 李祥君从办公室的门开始向北走,到正房窗下挨个教室巡视,一直到东边,最后又折回来,从原路返回去。他没有什么目的性,只是下意识地走。校园里安静祥和,各个教室里似乎都跳动着温柔可亲的精灵。从去年到这儿带二年级到现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他已和学生融在了一起,这大约因了他的性格。李祥君的性格随和,不喜欢张扬不喜欢强人所难,加上他天性中的未泯的童真,使孩子们更愿意与他相处。 李祥君站了一阵,看了看这里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就跨上车子向回走。他一路上哼着歌儿,显现出他的心情很好。李祥君能哼出很多流行歌曲的旋律,却不会唱词。 李祥君唱着:孤馆寒窗风更雨,欲语雨还休……他没能记住三、四段的歌词,就转唱《红楼梦》的主题曲。这首歌他倒是完全唱下来了,自己却被歌的空灵凄美的弦律所感染,好半天没有作声。 五里的路程只用十几分钟就行完了。他进村时,看见几只乌鸦立在树梢上,一动不动。他想这大概就是去时所见的那几只?他忽然又来了兴致,一手扶着车子,一只手臂张扬着,呼喝起来。但乌鸦好像却不为所动,仍然呆立在梢头上。 第三二六章 今天怎么没有出去? 李祥君到家后就斜倚在炕上,此时刚过十二点,小旋正在听午间半小时节目。他问小旋: “今天怎么没有出去?” 小旋说:“没有地方去。” 李祥君又说:“你不是去的地方很多吗,怎么会没有地方去呢?” 小旋扬起脸回应道:“没有地方去就是没有地方去。你不要吵,我在听收音机呢。” 李祥君闭着眼睛说:“你听,我也听。” 李祥君用心去捕捉主持人饱满浑厚的声音,这是一种享受,一种欣赏音乐品味精美图画般的享受。他把把整个节目听完了,又陪着小旋听了长书连播。他不断地审视着入神的小旋,琢磨着她的表情,揣测着他的心理。小旋投入的神态让李祥君觉得她是那么的可爱。 下午一点多时,郦亚萍回来了。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说起她在李德真家的见闻,她叙述得很详细,李祥君不作声地听着。李祥君没等母亲说完,就跑到外面拽了一捆柴,抱到屋里,再在锅里填了水,然后烧起来。 李祥君昨天晚上总头皮痒,睡梦里也在拼命地用手抓,弄得一夜也没有睡好。他要洗头。 李祥君洗完头时后,郦亚萍续上水烧火,泡了干土豆片,她要做晚饭了。 小旋是个勤快人,她赶紧和郦亚萍起忙碌起来。 晚饭做好了以后,等了好长一阵子,仍不见李德旺和李祥臣的影子。郦亚萍心里有气,又开始嘟囔起来。她嘟囔时总要夹一些难听的咒语,听得小旋不高兴了,于是顶撞着母亲说: “啥嘎巴下瘟死?你非得等!” 她一扭身把炕桌搬上来道:“吃饭!“ 郦亚萍没看小旋,她心里有气,和李德旺和李祥臣生气,也和小旋生气,但她忍住没有说什么。 小旋和鹂亚萍把饭菜盛上来后,几个人吃起来。没有了李德旺和李祥臣,这顿饭吃得就有点冷清。李祥君今天没有多大的胃口,只吃了一碗饭就下去了,这让郦亚萍很担心,以为儿子哪里又不舒服。她盛了一碗放到儿子面前,强迫着他又吃了,才满意地露出笑容。 天色黑下来时,李祥臣才回来。他喝了酒,而且很多,脸色涨红,目光迷离散乱。他进屋的第一句话就是: “妈,我喝了!” 郦亚萍将他扶到炕上,摸摸他的额头说:“二儿,哪儿喝的?” 李祥臣拨开郦亚萍的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大声地吵道:“别拉我,别……我喝水。” 他还没有跨出屋门,已有小旋递过一大缸儿水。李祥臣仰脖咕咚咕咚地牛饮,喉结上下地蠕动,像一只小老鼠。他把最后一口喝干后,又把缸子倒过来,沾在嘴边控了控。小旋夺过缸子,咯咯地笑道: “行了行了,外地一大缸水,要喝再给你舀去。” 李祥臣象刚睡醒一样,将手臂探出,说:“不用,老妹儿,我自已个儿去。” 李祥君看他的样子愈加觉得好笑,但没说什么,他知道李祥臣犯了浑劲会冒“虎气”,还是不作声的好,免得哪句话戳了他的“肺管子”。 李祥臣探出的手摆了几摆,将小旋手里的缸子拨落到地上,缸子“壳落落”地弹跳了几下,心疼得郦亚萍紧忙将缸子捡起。幸亏没有铺砖地,缸子没有磕掉漆。虽然如此,郦亚萍还是忍不住骂道: “你个二虎,打哪灌的这熊样儿!” 李祥臣听母亲这样说他,扯着酒醉的嗓子喊道:“妈,啥叫灌呢?这老太太,说话那么难听。” 小旋转伸手在哥哥的后背上拍了一掌道:“说你呢,说你呢,那不是妈吗?” 李祥臣好像是被酒迷住了心窍,他呵斥着小旋道:“一边去,有你缸有你碴?” 他这样一说真的让小旋生气了,她睁圆二目,指着李祥臣的鼻子说:“你就逞疯!有张程你上房啊,点着,那多英雄!你喝酒,喝人肚子了还是喝狗肚子啦?” 李祥臣平素敌不住小旋的嘴巴,这会儿虽然有酒劲支着,可心里是有几分清醒的,就软下话来: “我不是喝高了吗,跟我一般见识有干什么?” 郦亚萍只会嘟囔,她的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神情,似乎还有一点笑意。 “吵吵啥?你哥不是喝高了吗。”她说。 李祥君看这几个人吵吵嚷嚷的,觉得除了小旋认真外,祥臣不过是充傻装楞,母亲也不过是嗔哂几句不痛不痒。小旋还小,她还不懂! 李祥君把枕头放好,推着李祥臣躺下,并顺手把被子盖到他身上,说:“睡,你一醒来天就亮了!” 李祥臣努力地翻了翻眼皮,从喉间挤出一句:“还是大哥好……” 李祥臣闭上眼睛,他睡去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李祥臣就这么躺着,死狗一样,郦亚萍铺被子时他也一动不动。郦亚萍没有再叫他,就让他这样睡着。 李祥君在八点钟以前多半是睡不着的,睡不着觉又不能做什么,他就到大街上闲走。 李祥君走在大街上,一如往日,他看到的还是满天的星斗,看到黑黢黢的夜象一个大怪物。他想起小时候在没电时走在大街上,看到家家屋里亮着的昏暗的烛光时,总想象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个鬼魂。李祥君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对于鬼怪,他倒有一种很特别的向往。李祥君家里有个线装的书,就是《聊斋志异》。在十多岁时,他就试着去读它,但他不认识那些繁体字,他读不大懂。他所领悟也多半缘于想象,与本来的情节相去甚远。即便如此,他还是享受到了读书的乐趣。及至大一些,识的字多了,才有了进一步的体会。那时,他也看《西游记》,虽然他读错的字也不少,但总算是读下来了。这种读书的经历倒与赵守志有些相似,所以每说到此,他们都会心地笑起来。 李祥君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家门口,看看黑暗的夜幕下白雪的亮光,他想:总会过去的,冬天或者是夏天。雪将消融,在春天的风里。这样的一种奇怪的想法不知道怎么的窜上来,使得他很诧异。环视四周,似乎有无数个影子在跳跃,靠近他,跑到他的眼睛里。 李祥君游荡了一阵再进屋时,郦亚萍正披着棉袄,在炕上看着小旋早几天拿回来的一本杂志。她听见门响了,就喊祥君快些睡觉,被子都捂热了。夜长,后半夜凉了,又会睡不着。李祥君从母亲不连贯的话里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被子里真的很热。他蜷起腿,让冰凉的脚尽量贴近炕的中间。 第三二七章 太阳西斜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了。 今天天气好,澄明透彻的天宇里深远湛蓝,这样的天气给人一种喜悦的感觉。春天似乎触手可及,远远的天边也好象有温暖的含着春雨的云款款而来,飘进人的眼睛里。 早晨时,李祥臣出去了,他说他到乡上,同去的还有几个同龄的小朋友。他们没有什么事,只是赶热闹。今天是集日,也是今年的最后一个集。李祥臣说最后一个集一定要去看看,要珍惜着过,倒好像他悟到了什么。他们走得早,一行几个半大公鸡似的兄弟扯着脖子唱着歌,嬉闹着做着各种各样的鬼脸。李祥君没有那份闲情,他不喜欢赶集,他只喜欢清静;他没有几个朋友,所以有时候他感到形单影只。高中时代的同学少有了来往,见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呼,曾经有过的同学之谊也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淡去,只剩下对于往事的遥远的模糊的回忆。他把这种情感说与赵守志时,得到他的些许认同。 小旋不知道哪里去了,她永远像一阵风一样旋来旋去。 李德旺没有出去打牌,他吃完早饭躺在炕上眯了一阵儿后,就到外面拿起扫帚扫了一下院子,然后理直气壮地责怨起来,说这个院子连扫都没有人扫。李祥君并未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院子很干净也很规整嘛。但李德旺这么说,想必也定有缘由。郦亚萍见丈夫这个样子就生气,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李德旺没有看见,他依旧皱着眉头,好像心里的火气还没有发泄完。 郦亚萍忍不住对李德旺道:“抽风了,‘嘚不’啥?像谁欠你八辈子钱没给似的!” 李德旺的脸色一点点地难看起来。他将喉咙清了清,正要申斥几句,却见李祥君走出屋门,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他踢了一下立在墙边的扫帚,骂了一句脏话,回屋了。 郦亚萍冲着他的后背“呸”了一下。看书溂 李祥君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道今天父亲怎么了。每天早饭后他总是早早就走了,不在家里多待一会儿,而且他也从不扫院子。李祥君心里琢磨,却不好去问,他也懒得去问。 整个一上午,李德旺都没有出去。中午时,李德旺的脸色慢慢朗润起来,象阳光一样明亮、灿烂。郦亚萍也渐渐高兴起来,露出惯有的发自内心的没有城府的笑容。 李祥君这一天有些不愉快,因为李德旺。他不满李德旺的懒惰、好赌,但他从来都没有规劝过父亲,倒是小旋口无遮拦地提过,结果招致李德旺的一顿骂。李祥君想起这些就心里一阵憋闷。 中午的阳光愈加明丽,房檐上开始滴水。这样的景象使李祥君的心情舒缓了许多,心里慢慢地生出快意。春天,他想,春天要到了!春去春归,燕回燕返,四季就这么更迭着。 李祥君照照镜子,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白皙富有弹性,儒雅的气质和英俊洒脱的外表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李祥君的眼睛总不喜欢与人对视,他不喜欢与人对视是因为他不想透过眼睛看到别人的内心。两年前他看过一篇文章说,看人尤其是看女人,最好是看对方的鼻凹外,那样才显得有礼貌有教养,他大约也是受到了这篇文章的影响。 李祥君整理了一下有些蓬乱的头发,抻了抻衣角,用刷子擦了鞋之后,就信步出门,向大伯家走去。 自从祥吉大哥结婚后,他只去过两次。他有点怕嫂子,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碍于见陌生人。李祥君不知道他的这样的性格总是让女孩子们爱怜,女孩子们爱看他脸红的样子,爱看他在众人面前手足无措的情状。 李祥君在林影家的小卖店门口经过时,正巧林影出来,拎着一个塑料桶,桶里有一点脏水。林影的秀丽婀娜的身姿是一道很亮丽的风景。在正午的阳光中,林影的脸泛着红晕,扑朔的双目里有李祥君看不懂的情愫。她的长发披在肩上,轻柔飘逸,别有一番韵致。李祥君看得心动,却忘了同她打招呼,反倒是林影轻启朱唇,问他去哪里。李祥君红了脸,用手指指大伯家的方向,含混地说了一句。这叫林影觉得很有趣,捂着嘴,大约是想笑。 林影家的小卖店开在十字路口,北面西面都临街,从窗子就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影。林影只有一个哥哥。林家是林家屯里很有影响的家族,据说赵庭禄的母亲与林影的爷爷是堂兄妹,共有一个太爷。林影的大伯父是五十里外跃进乡的党高官,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林影的父亲在村上谋了一个职位做了治保主任。凭着他的清明能干,他成了林家屯里不大不小的“人物”。 林影有她母亲的漂亮又具她父亲的精明,在这个村子里她是年轻小伙子们心的偶像。林影已习惯了这些不谙世事的少年们的爱护、羡慕、恭维、谄媚,习惯了他们的热烈得无法隐藏或暗情萌动却不能表白的情感,习惯了他们火辣辣的目光。李祥君很少同她说话,也很少见到她,偶尔遇到了也只是寒喧几句,点点头,这反倒让林影心生一种莫名的欲望。她觉得李祥君除了腼腆之外还有那么一点心高气傲。她的这种心理促使她努力地接近李祥君,努寻找机会同他的目光相撞。现在,在同李祥君的一刹那的对视中,她看到了他心里的自己的影子,而且自己也感觉到心在悸颤,那是很美妙的无以言传的情感。 从窗子向外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见路上的行人。刚才林影在货柜里的椅子上看到了李祥君由北而来,步子均匀,不疾不徐,心闲气定,整个人象是用音符簇成的,在暖暖的阳光下散发着五月里花般的浪漫气息。林影刚洗过头,还没有干透,洗头的水还没有倒出去。于是,待李祥君走近时,她拎着桶出去。这看起来好像是不期而遇。 李祥君当然不知道这些,他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就像女孩子有时不懂他的心思一样。李祥君的心思自己有时也弄不懂,弄不懂时心情就烦乱,茫无的思绪里尽是些愁苦,排遣不掉。 李祥君从林影家的门前过去了。此时他没有了刚才的闲定,他在琢磨林影的笑容,那笑容后面的含义。他也在琢磨为什么林影的眼睛和自己对视片刻又慌地躲开,似乎有说不尽的秘密,却又想让他看到。她慌乱的目光已显出她内心的不平静,林——影——他重复着林影的名字,那双漾着水波一样的眼睛在他的面前扑闪着,直到他进了大伯家的,看到大伯娘在上鞋,才回过神来。 祥吉大哥的媳妇是个快言快语的人。她听见婆婆和李祥君说话就从里间屋里出来,后面还跟着祥吉大哥。李祥君虽然已熟识了这位新婚的嫂子,但还是禁不住脸红了。这情景被嫂子看在眼里,笑声从心底里出来,眯起的眼睛流出新娘独有的幸福甜蜜的光彩: “哟,祥君,看看,跟个大姑娘似的,人还没说话脸红什么?这样怎么好处对象呀!” 她把“对象”两个字故意拉长音,夸张地张大了嘴,两排整洁的牙齿熠熠有光,似乎清香的口气也扑面而来。李祥君答不上嫂子的话,他的眼帘向下垂,看着自己的鼻尖。嫂子吃吃地笑,笑得他脸愈加地红。 祥吉大哥扬手在嫂子的面前晃了一下,说:“别拿我兄弟开心了!” 李祥吉的话音未落,让嫂子反唇道:“拿你兄弟开心?祥君不要你护着。他才真是惹女孩子的心呢,谁象你一样傻啦八唧的。” 她说完又拿眼睛瞟了一眼李祥君,复又呵呵地笑。 李祥君在大伯家坐了大约一个钟头,就出来了。新婚的嫂子客气地送他,说以后常来呀。李祥君要嫂子屋去,不要再送了,都是自家人。嫂子回屋去,李祥君漫无目的地走,他没有走回来的路,而是绕了一个圈。 太阳西斜了。 第三二八章 她来提亲 腊月二十八这天李德旺一天都没有出去,这是破天荒的。李德旺并非从此“悬崖勒马改邪归正”了。昨天他在王大魔头家看牌时,和下家的李大冤吵了起来。李德旺心里憋屈,他有一肚子的道理,但是他和李大冤讲不清楚。李大冤何等人?半吊子二百五。不怪赵庭禄背地里说他,真是个冤种。李德旺最后起誓说以后再玩牌不是人养的,李大冤说他以后再摸牌是狗配的。别人劝解说,何必呢,就是玩个小牌打哈哈凑气,又不是赢房赢地干嘛起誓发愿的? 现在,李德旺坐在炕上独自一个人摆牌阵,他自己摆得很有趣。郦亚萍和另一个赵雅娴的女人进屋时,他差一点解捡开了。 赵雅娴进屋就说她此行是给祥君保媒的。李德旺听说她给自己的儿子保媒,立即笑逐颜开,说道: “烧水去,烧水去!” 赵雅娴拽住刚要离去的郦亚萍说:“别听他的,我不渴,你坐这儿。” 她将郦亚萍按在炕上,对他们说:“你们俩都在,我就把话说透了……” 她的话音刚落,郦亚萍就接过话来道:“我们家祥君可是有模有样的,可得找一个般配的。” 李德旺撩起眼皮瞪了她一眼,然后清清嗓子说:什么模样,只要人好懂得过日子就行。“ 郦亚萍在一旁呵呵地笑出声来,大概是刚才她看到了李德旺的眼神,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赵雅娴是林影的表姑,又是李德旺拐了弯的老表姐。这样的关系使她在说话时就少了很多的顾虑,不用客套地绕圈子。她的目光在李德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到郦亚萍的身上,似笑非笑地咧咧嘴,俄而又轻声说道: “德旺你们两口子都在,我也不许外,都是老亲旧友了。林老二家的小影子你们都认识,我呢,就是看两个孩子挺相当的,提个亲。”看书喇 她想必是给李德旺留个思量空当,把话停了下来。郦亚萍没有多思索,冲口而出道:“是林家托你的?” 李德旺的眼睛不但是瞪起来,简直要裂开了,他冲郦亚萍一板一眼地说:“你,闭上你那张破嘴!” 郦亚萍看丈夫动了气,也自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就赶紧住了嘴,涨红的脸上有一点迷惑。赵雅娴说话总是委婉得体,她从刚才的片刻不悦中转过来,对李德旺说: “咱也别说谁托谁的,就是看两个孩子相当才介绍介绍的,要不谁愿意操这份闲心!” 李德旺一个劲地点头,他的心思倒很简单,这事得问问李祥君。但他嘴上没说,只是告诉赵雅娴等祥君回来时和他好好核计核计。李德旺说孩子大了,婚姻大事得征求他们的意见,若按自己的意思,一百个同意。这回,郦亚萍没有插嘴。 赵雅娴说了很多林影的好处,又顺带夸了李祥君,说这两个孩子将来能成为一家那才是郎才女貌呢。这样的话说得李德旺心里很熨贴,郦亚萍听了心里也很舒服。本来吗,儿子李祥君就是百里挑一的好孩子,可林家屯都难找,没有第二个啦。 李德旺和郦亚萍又陪着赵雅娴说了一阵子话,末了赵雅娴说这事呢先有在这儿,你们两口子好好酝酿酝酿,也问问李祥君,孩子的事大人不能说了算,包办代替那不是太封建了?李德旺听了不由赞佩。 李德旺两口子送赵雅娴出门时,远远地见李祥君回来了。赵雅娴很仔细地端祥了一下李祥君,嘴唇翕动着,大概是在心里夸赞。李祥君被看得羞郝,就不好意思地避过她的目光。轻声打过招呼后,他加快了脚步奔回屋里。 第三二九章 想起了陈思静 李德旺和郦亚萍送走赵雅娴之后,好像是有了默契,绝口不提刚才的事。李德旺很威严地吩咐郦亚萍晚上捞饭熬点酸菜粉,多放些肉。郦亚萍很快地答应,面呈喜色。小旋刚刚回来,帮着母亲忙碌去。 小旋撅断了两根玉米杆就按郦亚萍的吩咐到外面去取葱,葱放在外面的鸡架上面,用一块苇席苫着。她把葱拿进屋时,看见郦亚萍在向灶里填柴。刚才火烧出来了,烟灰飞了很多,落在锅台面上,惹得郦亚萍气起,听见门响,头也不抬地骂道: “手没长齐呀,填火也不会!咋就不往里填呢?” 小旋撅起了嘴,申辩道:“我知道火出来吗?你不是在屋吗?” 郦亚萍此时的火气正旺,她看到有小片灰烬落到锅里,就愈加生气,拉长了脸瞪着眼睛狠狠地说道: “去,一边去,连火都烧不好!” 小旋气咻咻地转身进屋,坐在炕上生气。郦亚萍就一个人在外忙。 李祥臣哼着歌进来时,郦亚萍已把饭捞完了。此时,她像忘了刚才的不快,对祥臣说: “二,把这桶水给妈拎出去倒了。” 她的脸上虽然没有惯有的笑容,却也没有不高兴的神情。李祥臣答应了一声,把桶拎了出去。待她回来时,郦亚萍已把米汤盛进一个盆里,锅已刷好,只是刷锅的水还没有淘。 今天晚饭就由李祥臣打下手,在郦亚萍忙完锅上后,他才进了屋,抬眼见小旋在炕上坐着,忍不住打趣道:看书溂 “老妹儿,当上小姐啦,吃现成的!” 小旋抱着膝道:“哪天不都是你吃现成的,今天干这么一会儿就抱屈了?” 小旋放机枪一样数落着李祥臣。李祥臣忙摆手道:“哪里哪里,妹儿,说哪去了?哥不是那个意思,哥不是跟你说着玩吗。” 小旋转睁大眼睛,侧过身子,“谁跟你说着玩!” 她这样说着,却止不住乐了,脸上现出少女的纯真和坦白。 李德旺没有责怪任何人,他今天的心情很好。李祥君已习惯了母亲和妹妹的吵吵闹闹,他没有理由批评母亲也没有理由责怨妹妹。刚才他在西屋炕上时,正想着今天中午看见林影的事。他整个一下午都在回映着林影的身影,这令他他百思不解。赵雅娴来家里是不是和她有关呢?他觉得今天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晚饭是在融洽的气氛中进行的,这一家人团团而坐,说笑中充满了家庭的温馨。李祥臣对于书本没有兴趣,于日子的艰辛没有丝毫的察觉,独独对生活中的琐碎繁冗的末微细节纰漏掌故有精到的观察、体会、感悟。他总要把自己认为有趣的所见所闻讲出来,现在,他正酝酿。 “爸、妈、妹儿、大哥。”李祥臣环视周围,逐个叫道。他照顾到了每一个人,就好像落下哪一个人都会令他颜面扫地威望不复似的。他继续说,“我讲一个笑话,真事!就是前边石家子的事。有一个新姑爷,上老丈人家串门,新姑爷!” 停顿了一下,他转向李德旺他问:“爸,新姑爷你当过?” 郦亚萍扬起筷子照他的手上打了一下,笑骂道:“让你‘虎’!” 李祥臣妈呀一声缩回手,哎哟哟地故意叫着。小旋笑出声来,半口饭还含在嘴里,不能吐出又不能咽下。 李祥臣“嘘——嘘”地装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新姑爷上老丈人家了。老丈人说,整啥菜呢?得,就来一个木耳炒肉,一个炒鸡蛋,一个小鸡扣蘑菇,一个酸菜炖粉条。这四个菜硬不硬?” 李祥臣挟起一箸菜,放进嘴里,就好似他现在是新姑爷。 “哎,你说这个新姑爷的大舅嫂子,二百五不二百五?粉条没撅就囫囵个下去了,又囫囵个盛上来。新姑爷叨了一根粉,一拽,嗯,没到头。新姑爷有点不好意思,你叨住了不能再放回去?那多没面子。新姑爷一闭眼,扯!胳膊伸出老长,哎哟哟,还是没有到头。大舅嫂一看,这扯的呢!赶紧,帮新姑爷扯。她就拿筷子帮着扯,可下子扯到头了!” 李祥臣说得一本正经,没有笑谈的神情。刚才小旋勉强把饭咽下去,现在整个人乐得都快不行了。她手里捏着筷子,弯着腰捧着肚子在笑,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她的声音;郦亚萍呵呵地傻乐,脸微微向上抬,笑声是从喉间发出的;李德旺倒显得镇静,没有像郦亚萍和小旋那样开怀,只是眼里放着光,嘴大咧着,胸脯一起一伏,面色晕红。 李祥君灿然地微笑,他的嘴角向上牵起,鼻孔里有一阵阵粗重的气息。 李祥臣看见自己的一番话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他嘲笑那个女的是傻娘们,没长肺子啊? 这一餐吃得舒心开怀,今天又是好天气,就格外地让人感到暖意洋洋。他们吃完饭后刚刚才四点,太阳还没有下山呢。天长了许多。 小旋和郦亚萍收拾完后,就坐到炕上。郦亚萍东一搭西一搭地想哪说哪,小旋不断地调着收音机调来调去的没有一个固定的频道。李祥臣今天特别地有出息,自己到外面拽了柴烧起炕来,这是很少有的情形。看书喇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傍晚的乡村安祥宁静,有一种特别的恬美。 李德旺把全家叫到一起,象开新闻发布会似的。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然后说: “祥君,你老赵大姑不是来了吗?来给你保媒。” 李祥君脸一热,他忽然明白了,林影的拂肩的秀发此刻就在他的眼前飘逸,如春天里曳动的弱柳。 小旋现在情绪热烈,甚至有点激动。从心底说,她是认可林影的,不仅仅是林影端庄秀美,还因为她身上在一种她特有的对美的自我表现力,不张扬不留痕迹不矫柔做作,一切都在自然之中。聪颖的林影在小旋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偶像一个楷模,可以效仿。特别是林影向后甩发的动作,常常令小旋着迷,以至于她学着去做。但她做得不好,有一些生硬,不似林影那样柔缓。轻敷淡抹的林影对小旋总是很亲热,这使小旋对她很依赖,视她为可以信任的人。 林影白天大多在小卖店里,小旋没事的时候就常去那儿。今天中午小旋在林影的屋里就看见哥由过去的。 李祥君没有立即表态,他没有说同意这门亲事也没有说不同意。李祥臣着急了,嚷道: “你看啊,哥,八十只眼睛都瞅着你呢。干还是不干,给个痛快话,或死或活叉朝上!响屁一放,叮当当!” 小旋的脸撂下来,用眼角夹了一下李祥臣:“说话那么埋汰,上外地搁水冲冲你的臭嘴!” 李祥臣并没有因为小旋这样说就住了嘴,他将手向后一抡,抡在小旋的腰上。小旋往后挪了挪,用脚使劲蹬了蹬他。李祥臣呵呵地说: “妹儿呀,不是故意的,请多担待二哥,啊!” 李德旺眦眦牙,他的话轻飘飘的,像从云间传来一样:“祥君,相不相?” 郦亚萍接过道:“相什么相?天天看着了,还相什么!又不是山南海北的,一句话,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德旺也觉得自己说了费话。李德旺有个最大的优点,他不大喜欢在李祥君面前装出老子的样子,使老子的威风,这可能源于他的本性。应该说李德旺是个很随和的人,随和得近乎糊涂,有时甚至于失去原则,唯一例外的是他在郦亚萍面前却有些苛刻,说苛刻是相对于别人而言。郦亚萍是很听从于李德旺的,李德旺的每一句话在郦亚萍听来都不亚于一道圣旨,不敢违拗。虽然她不满李德旺好赌懒隋的恶习,又艾怨李德旺无主见遇事犹疑,但终不地会当面抢白他,只在背后叨咕、咒骂,说“咋不嘎巴下瘟死“之类的气恨话。 但今天这当口,却没有对郦亚萍摆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架子,他只是笑,而后说道:“祥君,我看这事挺合适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就订了!” 李德旺把“你们”二个字说得很重,好像面前不只是有儿子,还有林影。 李祥君沉思了一阵,他没有看父亲,没有看母亲,他没有注意到祥臣和小旋正低声耳语,而且小旋还捂着嘴吃吃地笑。此时,他想起了另一个人——陈思静。 第三三0章 李祥君做了一个梦 李祥君很早就认识陈思静了。陈思静是主抓文教的乡党群书记陈启堂的小女儿,是赵守志的姑舅小姨子。可能是因为父亲的缘故,陈思静在学校里倍受呵护。她到学校代课那年刚好十八岁,算起来她参加工作已有三年多。陈思静参加工作二年后就转为了正式的民办教师,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代课教师转为正式民办教师这一说法。 陈思静大李祥君一岁。虽然她和李祥君很早就认识了,但真正的交往才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若细细论起来,陈思静还是李祥君的长辈。陈思静的二姑家的三姐嫁给了李祥君的舅舅,所以李祥君还得叫她小姨呢。李祥君没有叫过,但陈思静确实叫过郦亚萍为二姐,叫过不止一次。因为有这么一层关系,他们才走得比别人近一些。 李祥君只顾想着陈思静,凝神专注的样子让郦亚萍看了心慌,以为儿子痴呆了,忙叫道: “祥君。” 李祥君抬起半来,望见李德旺期待的目光,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李德旺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以为他一定是相中了林影却羞于表达,或者是他根本就不同意。他试探说: “再不,我告诉你老赵大姑,说不行。” 他听自己的话有点无奈,还有些犹疑,是留有余地的,希望儿子能说出“同意”两个字来。李祥君接过父亲的话说: “我没说不同意。” 李德旺来了精神,立刻问道:“那你同意?” 李祥君被问得紧,心里又没有准主意,回答父亲的话就让人无法捉摸:“我也没说同意呀。” 李德旺有点失望,问的结果竟是这样,还不如不问。但他转念一想,又开口道: “祥君,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由你定。不过,我把话说开了,林影的大爷是党高官,你跟她订婚,说不定以后还能借光哪!再说,我看林影挺好的,长相好不说还能干,持家过日子‘钉堆’,人品也没得说。爸没看错人。” 郦亚萍接过李德旺的话说:“林影长得那才好呢,那眼睛,水灵灵的,嘴还甜,我就相中了。” 李祥臣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憋坏了,现在听父亲和母亲都开口了,就扯起脖子道:“啥不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爸、妈、我哥要不同意,叫老赵我大姑给我介绍,我相中了。嗨,你傻狗不识臭,多好的人呢!” 郦亚萍笑起来,她说祥臣又冒“虎嗑儿”了,你赵大姑能给你介绍吗?李德旺狠狠地看了看李祥臣,骂道: “没话做话!” 李祥臣嘻嘻地笑着,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道:“看我这张破嘴。” 李祥君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对李德旺、郦亚萍,也对小旋和祥臣说:“我才二十,还小呢。我不想这么早就订婚了。爸、妈,告诉我老赵大姑,不是我不同意,林影也挺好的,就是我不想订,以后的。” 李祥君希望自己能明白地表达自己意见,可他没有说明白。 “你不小了,过年就二十一了!”郦亚萍说。 李祥君很果决地说:“就是不想订,最起码现在不订。” 李德旺听了儿子的话,默不作声,小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祥臣打趣道:“你叹啥气?又不是你订婚!” 小旋扬起拳头砸在李祥臣的背上,恶狠狠地说:“滚犊子!” 郦亚萍心有不甘,问李祥君说是不是看家里没钱,李祥君回答说不是的。郦亚萍不说话了,眼睛里暗淡无光,她不明白儿子为什么不答应这么好的姑娘。唉!她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来,象唱歌一样,拖着长长的尾音。 太阳落山了,天黑下来,屋子里的灯不怎么明亮。 这一家人没有太多的话,简短的几句一问一答全无生气。李祥君知道大家的心思,是为自己没能同意这门亲事而惋惜;他们并没责怪、嗔怨,无论是郦亚萍还是李德旺都没有强迫他。他一个人到西屋和衣躺倒在炕上,他试图将林影的身影从心底挥走,但闭上眼睛就看到她飘动的长发,看到林影那扑朔的眼睛。这是令他自己诧异的心绪,他甚至有一种冲动,跟爸爸说同意这门亲事了。如果因为自己回绝林影使她蒙羞含怨,使她觉得有损颜面,那无论如何也于心不安。他这样在乎林影的感受,那么,是不是说他也有些喜欢林影呢?李祥君说不好。 尽管李祥君做了很大的努力,林影的身影还是挥之不去。他索性任由林影的了长发在额前飘拂,让林影的霞一样的一颊红晕在心里飞,让林影的眼睛在自己的眼帘上扑动。李祥君和林影是小学时的同学,有许多的往事可供他回忆,最近的能让时常想的场景是两个月前发生的。 那天,小旋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看看表都两点多了。郦亚萍让李祥君去找她,同时还数落着小旋又疯去了,又野去了。李祥君说那么大的一个人到哪里去找啊?但郦亚萍不管,她一定要李祥君去,无奈的李祥君磨磨蹭蹭地在母亲催促的目光中走出去。郦亚萍是从来不支使李祥臣的,他不听招呼,他只会同郦亚萍唱反调。郦亚萍说支使李祥臣还不好自己去做更痛快,她喊李祥臣为“二虎”,“二虎”是不是有股虎气的,不像祥君温良恭俭。李祥臣有时会半疯地说母亲偏向大哥。郦亚萍骂他不听话,就会出“虎出”,傻气人。 李祥君去找小旋了,她知道小旋常去的地方是林影的小卖店。今天是十二月初里少有的好天气,太阳的光辉让人有温暖的感觉。李祥君迎着向西滑落的太阳走。 李祥君透过窗子看到小旋正和赵梅婷对角坐在林影家的小卖店的小炕上端着扑克,另外两个是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林影就侧坐在小旋的身边。林影看见窗外的李祥君,赶紧出来,让他进屋。 李祥君刚踏进门,就听见小旋很天真的笑声,没有忌惮没有遮掩。赵梅婷也在笑,她的笑声很脆。男孩子涨红了脸,另一个女孩子用扑克挡住了嘴。 林影的目光从几个孩子身上掠过去,又落在李祥君的脸上,她分明从李祥君的眼睛里看出了他心里的悸动,就好像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是那样的不安静一样。李祥君进屋打了招呼就站在赵梅婷的身后,眼睛紧盯着赵梅婷手里的牌,不敢须叟离开。这样的有些紧张的李祥君让林影的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和李祥君在一起很安全,不会生事非,而且又能随女孩子的心愿。 林影依旧看小旋,看对面的赵梅婷,在不经意间又去李祥君,却不想撞见李祥君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林影未见过的未曾体验过的如春雨润物般的情怀,让她面红耳赤。但旋即,林影镇定下来,盈盈地面对李祥君道: “有事吗?” 李祥君刚才的神情是很难堪的,虽然他的目光在赵梅婷的手上,心里却忙忙乱乱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面色羞郝,恐怕要见笑于林影。听林影问他,便抬起头来,见林影正看自己,自然平和,心里就放松了下来,就说没有什么事,来找小旋的。李祥君见林影的脸上有一抹红晕,那红晕让她有一种别样的俊俏。 林影叫李祥君坐着等一会儿,小旋也说等一会儿。小旋说她们正打“五十开”,五百分满,赢糖块的,眼看就胜利了。 李祥君就挨着赵梅婷靠墙坐着,对面的林影给小旋“把招儿”,小旋和赵梅婷是一伙。赵梅婷出牌总要问一问李祥君,征求他的意见。李祥君会玩,但不精通,于是他总是含糊地说行行,赵梅婷就逗他道: “哥,你啥都行行的,错了也行!” 说罢很痛快地笑,肩膀也随着颤动,似乎全身都在笑。她们只打了几把牌就散了,原因是那个男孩带牌,被小旋发现。她瞪着眼睛申饬了他几句后,李祥君说别玩了,赵梅婷把手里的牌掺进牌堆里,也说没意思,不玩了。 林影抓了一把糖散给她们,然后笑眯眯地看她们。小旋笑麻利地剥开,把糖放进嘴里,顺手把糖纸向那个男孩子的嘴里塞去。 林影像忘记什么又猛然想起似的,从货柜里抓出一大把软糖来,塞到李祥君的手里。李祥君木然地站着,他觉得这一切很突然,心里毫无准备。林影很大方地说: “任落一轮,别落一人,怎么好没有你的份呢?” 她的很甜的笑意漾在脸上,眼睛里有春水一样的涟漪。赵梅婷在一边脆生生地说: “呀,怎么给我们的是硬糖,给他的是软糖?” 林影的脸兀地红了,她没有说什么,只拿眼睛看着李祥君。 那天,李祥君一路上被小旋和赵梅婷不停逗笑着,最后两个女孩子索性伸手在他的衣袋里掏出软糖,一边走一边说,软糖啊软糖就是好吃,惹得李祥君一巴掌打在小旋的背上。等他轻轻地扬起手拍向赵梅婷时,赵梅婷忙举起了手迎住了他,脸上笑容灿烂如乍泄的春光。她的手碰到李祥君的厚实的温暖的手掌时,赵梅婷忙缩了回去。她哥呀哥呀地叫个不停,叫得李祥君真想牵住她的手。 赵庭财家和李德旺家只隔了一条街,有大约三十几米的距离。赵梅婷,这个赵庭财最小的女儿是计划外生育,所以常被被赵家人称作偏得。一九七四年吴桂兰做了绝育手术后,本以为自此再无生产,怎料她的肚子日渐增大又慢慢地显了怀。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一个女儿诞生了。赵庭财夫妇给这宝贝小女儿起名时,颇费了一番心思。那时,吴桂兰对张淑芬说,好听的名都给占上了,现在都不知起啥好了。张淑芬说,就叫婷,从此再不生育。赵庭财说他的名字里有庭,若女儿再有一个婷字,怕是不好。为了起名,赵庭财去征求赵庭禄的意见,得到的答复是,此庭非彼婷,叫婷也挺好,婷婷玉立婷婷袅袅,这婷字正合女孩的芳名。四弟所言极是,依他没错,就叫她赵梅婷。赵梅婷和小旋从小学一年级起就是同学,一直到今年暑期初中毕业,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李祥君从那一天起,似乎就同林影有了一种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联系,他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也弄不明白林影是不是喜欢他。 现在,当面对着有些突兀的提亲时,他有些不知所措,矛盾犹豫甚至有点茫茫然杂乱无绪。林影,他有一些喜欢,是?但是,他不能答应,或者说是不能立刻答应。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还小,还不懂事。刚才,他突然想起陈思静来,是让他自己也不解的一件事。在不知觉中,他在拿林影和她作比较。但他比较的结果是模糊的,他只是觉得两个人都很漂亮,唯有林影的长发和清澈的眼睛和陈思静的不同。陈思静不留长发,她的目光不回避、不躲闪,心底的东西从眼里流泄出来,明明白白,没有挂碍。 李祥君想着心事,心事却总是想不明白,脑子里一片混沌,眼前朦胧地复现出旧日的诸多情景,或者幻想出未知的人和事,奇妙的境界。 他睡了! 李祥君做了一个梦,雪地上有一行脚印,可那脚印却又戛然消失了,脚印不复,回看时,正有血一样的花开着,嫣红明艳,映亮了天空。雪花飘下来,也是红的……一阵狗叫,将他从怪异的梦中惊醒。他看看暗夜,阒无人声明暗夜中只有梦在游 第三三一章 买烟 李祥君醒来时天已大亮了,直到此时,他才想到自己还没有脱衣服。在被子里,他想好了如何回复李德旺。 李祥臣早已起来了,他却浑然不觉。小旋在外屋和郦亚萍做饭,少不了又是一阵吵。小旋已听惯了郦亚萍的呵斥和责备,有时她也懒得去反驳。 李祥君起来穿戴好,又将被子叠起,然后趴到窗台上。早晨很冷,从窗子向外看去,天并不清爽,有絮状的云游移着。园子里立着的玉米秆上的“寥儿”在风中簌簌地抖,一捆谷草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 小旋刚把捞饭的米汤扔了,郦亚萍就不高兴地嚷起来,埋怨她,说小旋败家。小旋动了气,说一个米汤又不是什么好玩艺儿,扔就扔了呗,还省得占一个盆呢。李祥君扒着门对母亲说: “算了,吵吵啥,大早晨的就吵吵,啥时候是头啊!” 郦亚萍不作声了。小旋忽然抿嘴乐起来,郦亚萍问: “乐啥?你的乐也多!” 小旋回答:“乐你,就你大儿子说的话好听!” 吃饭时,李祥君对李德旺和郦亚萍说先不忙着订下来,以后。李德旺眨眨眼睛问李祥君道: “你是说先处着?” 李祥君说:“也不是先处着,就是我还小!” 李德旺接过道:“还小?眼看着二十一了!这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也不说先处一段,可咋跟你大姑说呀?” 李德旺真的没有办法,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和赵雅娴说。郦亚萍说: “直说,就说祥君先不找对象!你不去,我去。” 李德旺没有让她去,他信不过她。 吃完饭,李德旺又上“梁山”去找那帮“贼寇”去了。郦萍用温水投着豆芽菜,之后看她发的面,自言自语着。小旋去找赵梅婷,她说要和她去林影那,问“苞米粒”怎么织。李祥臣在炕上看了一会李祥君的书,想必是没有什么趣味,“叭”地把书扔到一有去,叨咕了一句“没劲”后就走了,也没有戴帽子。李祥君看他们一个个地离开,他也想出去,可他能上哪里呢?没有地方去,就只好在家里好好地待着,他坐到炕上,捡起李祥君扔掉的书看了起来。 “祥君,你去买两盒烟,过年时来人去客的好抽。”郦亚萍吩咐着李祥君。 “嗯哪,等会去。”李祥君回应着母亲。 “别上供销社,上你二姨那买。他妈那孙成文可犊子了,说话咬木搭字的。那年你爸拿仨一块的一个两块的去买白糖啥的,完了给他钱,他就说少一块。你爸说给你钱了,不但不差还得找我钱呢。孙成文说不对,你给我四块,不是五块。完了他俩就吵吵,就差没祖孙太奶掘了,起誓发愿的,还说你爸赖赖糊糊的穷不起了咋的。你爸给钱那工夫劲孙成文正和东南街的张小玉扯犊子玩,粘牙倒齿的,看着都招人隔应。你爸说了,你好好想想,我眼睁给你仨一块的一个两块的,有一张还掉了一个小角,完后你爸就进柜台里了,往地上一撒目,那钱就在柜底下呢。你爸捡起了,说就这个,你还有啥说的?买啥也不上他那买,气死他!”郦亚萍依然气愤,仿佛那事情刚刚是昨天发生的。 李祥君已不止一次听她说起这事,不禁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不上他那买,上老赵家。正好,我也想去他家呢,那几本书得还回去,不能在这过年。” 他说罢,下地穿鞋,然后戴上棉帽拿起几本书向外走去。 从村中最后边的这条街道穿行过去,到与南北道的交汇口时,李祥君向北看了一眼,见二队房屋的窗框椽木都已拆除,只剩下残垣断壁。他对二队没有太多的直观的感受,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多感慨。 李祥君打开赵庭禄的屋门进到里面时,赵守志正一手扶着柜台一手向上斜举,并且笑问着:“看我像不像洪常青?” 已经放假回家的赵梅芳嘻嘻笑道:“你不像洪常青,你像刁德一。” 赵守志刚想回应她,见李祥君进来,忙叫道:“祥君来了,快坐这。” 他说着,把炕沿上赵庭禄的棉狗皮帽子唰地撇到炕里,然后拉过李祥君坐下。赵梅芳看了一眼帽子又看了一眼哥哥,嗔怪道: “就算爸的帽子破点呗,也不能这么不当回事,欻欻地可哪撇。” 赵守志听妹妹这样说,赶紧跪爬到炕里,将帽子拿起放到柜子上。赵梅芳得意地笑起来,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李祥君微微地笑道:“我来还书。” 只这一句话,便显出了他内心里的一点局促,还有些许的不安。听见声音从那屋过来的叶迎冬看了一眼李祥君道:“李、祥君,咋还那么腼腆呢?跟上学时一个样。” 叶迎冬的一句笑谈让李祥君忸怩起来,他转眼去看叶迎冬,见她探究的目光正停伫在自己的脸上,不禁脸红了。迟疑了几秒钟,他说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哎,祥君,书不急着送回来,你就看呗。”赵守志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这部小说我都看完了,在学校里看的。去年图书馆进了一批新书,就把它淘下来。我寻思这书挺好,就买下了,可惜缺了一卷本。” 李祥君点头,想了片刻说道:“是好书,恢宏大气,像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李祥君觉得自己是在应景式的胡说,完全是为了让彼此不尴尬,却不料赵守志极为赞赏地说道:“对。我在读这部小说时,常感到一阵悲凉,开篇的那首古歌就奠定了它的基调。” 叶迎冬不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岔开话题道:“李祥君,我记得刘老师拿着你的作文本上我们班给我们念你的作文呢,是《沁园春?雪》改写的散文。那时,你都成我们班女生的偶像了,哎,对,我班那个刘玉梅那小眼睛,一看见你,嗷嗷地冒绿光。” 尽管叶迎冬的句法不规范,但意思很明白了,她是在赞扬李祥君。李祥君很是知趣地自嘲道:“我那时是瞎子捡驴套——套脚上了,不能说明问题。” “哪是呀,你可别谦虚了。我还记得刘老师拉长声念:红与白什么交相辉映,还有啥像什么仕女啥的。哈哈哈,看我这记性,都忘了。”叶迎冬回忆着,描摹着旧日的场景。 李祥君被夸赞得局促不安,就急于摆脱似的说:“大哥,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他说罢,转身离开,并未看赵守志叶迎冬几个人作何反应。 赵守志送李祥君出了后门,说了几句有空来串门之类的话就进屋来,恰好听到叶迎冬在说话:“一点也不像男孩,比赵梅芳都不如。” “干啥跟我比,就好像我是假小子似的。”赵梅芳翻着眼皮故作生气地说。 他们不知道李祥君此行不但是还书,还是要买烟。可是李祥君没有买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 此刻,李祥君走在路上,向西而去。他一路走着,竟走到林影的食杂店前。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而入。 林影见李祥君进来,眼睛里有一丝羞怯和欣喜错杂的光流泻出来,兼有一点慌乱。李祥君亦是有一些激动,胸脯起伏鼻翼翕动。 “啊,我买两盒烟。小旋没来?”他说。 “没有啊,她没来,梅婷也没来。她俩老在一起,一个没来那个也肯定不来。”林影镇定了自己说,同时把目光投向他,“你要买啥烟?” 李祥君不知道要买啥烟,就支吾着说:“啥烟?买……” 林影忽然掩嘴浅笑起来,笑得李祥君面红耳赤不知所措。这样的一种情状一定让林影觉得他有几分孩子似的可爱,于是她愈加笑个不停。 过了一会,林影从货架上拿下一盒大鸡和凤凰交到李祥君的手上说:“过年了,抽点好烟,别抽那杂牌子破烟。谁抽啊?” 李祥君慌忙答道:“我不抽,我不会抽烟。” 他说着,把钱掏出放到柜台上。 林影把柜台上的五块钱拿起看了看,然后递到李祥君的面前,说:“不收钱了,等你下次来一起算。” 下次?李祥君心里预想着下次来这里的情形,竟情不自禁地说:“我下次来得过了年的。” 他这么说,林影便红起脸来。她低头,又迅速地抬头,刚才递钱的手又向前推了一下。李祥君没有多想,也把钱向里推,于是这两只手触碰到一起。在一刹那间,李祥君心里一阵悸动,他感受到了林影右手的温润绵软细腻。 “烟又不是你家出的,还是收着。”李祥君涨红了脸说道。 “说不要我就是不要,你拿着。” 林影说完,她的另一只手伸过来,将李祥君的手握住,再把钱塞到他的手心里。做完这个动作后,她稍作停顿,便转身低头走出去。 李祥君愣怔着,看着林影走出,不禁咧了一下嘴,然后逃也似的跳出屋门。 第三三二章 别样的温馨 年到了。 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天就是初一,空中弥满了年的味道。早晨就能听到稀落的爆竹声,爆竹响脆的炸响将新春的欢愉震落在每一家的门户上。 天气不好,有云,虽然不厚重,却阴晦得让人郁闷,新年应该是丽日高照乾坤朗朗的。正午时,天上的云被风驱散了,明艳艳的太阳照彻大地,映亮了庄户人家的窗子,阳光透过窗子射进屋里,也映亮了人们的眼睛,心也豁然开朗。 早晨郦亚萍没有做什么好吃的,只是馏了一些豆包随便地对付了一顿。从李祥君记事时起,每年的今天都是这么过的,简简单单,全没有过年的样子。她的理由很简单:早饭都吃不多少,中午还要做,而且中午的这顿饭又是最重要的,所以早饭只不过是一个过程。况且,把早饭弄丰盛了既麻烦又浪费。家里的肉嘛,只有十几斤,又没有鱼,自家的公鸡卖了一些后还有两只,就这些东西,要不就是白菜土豆什么的,不节俭怎么行?郦亚萍继承了她母亲的传统,不事铺张处处精打细算,从肚子里省钱,才不至于把日子过得过于窘迫。李德旺说郦亚萍穷仔细,郦亚萍有时就嘟囔,看人家买四十斤三十斤肉的,咱们能比吗?没金少银的,不仔细咋整?李德旺不爱她说别人如何如何,就骂她,看人好跟谁过去!郦亚萍不满他的这样的话,但不敢太呛白他,只好背地里跟李祥君说,你爸尽说犊子话,跟谁过?自己个儿没“章程”还穷横! 李祥臣昨天去李德仁家把对联写好了。现在刚过九点钟,李祥臣拿着对子横看竖看也看不明白李德仁写的是什么。他抽抽鼻子粗嘎地笑道: “啊嗬,大爷整的是啥玩艺儿,什么端雪飘飘迎春到,端雪,把雪端着?” 李祥君说那是“瑞”,李祥臣啊了一声,算是明白了。红艳艳的新年对联贴在大门,就平添了许多喜庆的气氛;花花绿绿的挂钱随风舞动,象一面面小旗儿,昭示着春天的到来。 李祥君和李祥臣把对子贴完后,相互间打闹了一会儿,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笑话后,就都进屋了。屋子里被小旋和郦亚萍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阳光被阴云遮住了,却依然有节日的欢乐。 昨天晚上郦亚萍把馒头蒸好后谁也没让动,数了数放到外面冻起来。她原先是想给李祥君一个的,但转念一想,罢了。其实,无论是李祥君还是李祥臣,都没有吃的意思,但小旋想要掰一块,被郦亚萍打了回去,这让小旋一晚上都没和母亲说话。郦亚萍节俭惯了,在她的印象中,白面是金贵的,不应多吃一顿,那是浪费,玉米碴子玉米面一样能裹腹,高梁米闷豆饭吃起来照样香甜。郦亚萍的这种过于节俭的生活方式有时连李祥君也看不惯,白面不比玉米碴子玉米面贵多少,何必这样苦了自己呢?但他不愿更多地顶撞母亲,招惹母亲生气。 李德旺没有出去,在家里待着,看着小旋帮郦亚萍做饭,看李祥君压水,听李祥臣喝喝咧咧撇腔跑调地唱歌。他此时的心情非常舒畅、熨贴。李德旺没有攒下什么,就生下这三个儿女,除了老二祥臣让他有时皱眉头之外,可以说十分地知足了。他今天人有出去是因为他想享受一下全家在一起团聚的乐趣,他李德旺是个受过教育见过世面也曾风光的人,孩子大了,应该做个榜样,李德旺这么想着,仿佛自己现在不只是一个知书达礼的人之夫子之父,简直就是一个圣人了。 李德旺眼瞅着三个儿女止不住心花怒放,脸色的笑容光艳艳如同六月的鲜花。他想自己功德无量,举家带口,操持生活,也真的不容易。四十几年了,这么走过来,感慨良多,所积累的生活的经验被他概括为四个字:天道酬勤!其实,李德旺并不是真能从心里体味到这四个字的真正含有义,他只是觉得好人天照应,好人自有好报,好人做事虽然不容易,但做好人总是有滋味的。 李德旺算不算好人呢?算!李德旺在别人的心目中永远心地和善,永远面带笑容,绝不锋芒毕露绝决不颐指气使,这倒不是因为他善于收敛,而是他不会。李德旺是个好人,李德旺也是个懒人,有点酸气的农村里的小文人。他能舞点文墨,能耍点笔杆子,能读报看文章,能评一评时政议一议天下大事。所以,李德旺就不止是个普通的农民,他有时能让人尊崇。逢到有人用羡慕的目光看他时,他就飘飘然欲飞欲仙了。 李德旺想着想着,他的思绪驰骋捭阖,纵贯万里上下五千年,完全没有听见外面几个人的说笑声。 年的气氛是很热烈了,小家小户过年也有别样的温馨。 第三三三章 新年正款款而来 中午十二点多一点,饭做好了。四个菜,酸菜炖粉条、小鸡炖蘑菇、干豆腐熬白菜片、另外一个是凉拌菜。 李祥臣点了一枝烟,叨在嘴上,猛吸了几口,袅袅的青烟让他觉得十分的惬意。小旋催他道: “二——哥——你这是过烟瘾呢还是要放‘二踢脚’?快点放去呀。” 李祥臣将手中的爆竹晃了晃,跨到外面,点着了双响子,于是“叮咚”几声响便传导过来。李祥臣再进屋时,身上好像还带着硝烟味。 年饭是在热烈的气氛中进行的。李德旺少喝了一点酒,李祥臣在这样一个可以开怀畅饮无拘无束的时候就着好菜放量喝着,李祥君破例喝了一点点,却辣得直咧嘴。 午饭吃完时,李祥臣酒已半酣,说话不着天不着地,扯东拽西胡言乱语。小旋烦坏了,忙推他道: “嗳,喝点酒,这个磨叽!去,远点去,到外面溜哒去,越远越好!” 她硬是把他推了出去。 “妹儿呀,这大过年的,你咋往外推我呀?哥的命好苦啊!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李祥臣一面走一面喊,他喊完了,又竟自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看书喇 李祥臣唱着出大门时,看见一个小兄弟由东而来,他点手招呼走近了,将胳膊环了上去,歪歪斜斜地向西去了。 过年了,大家的心情就都好。李德旺尤其笑得灿烂,他的满脸笑容多半是那一点白酒催生的。他今天对郦亚萍少的客气,使郦亚萍受宠若惊,因为他主动要动手刷碗,这可是破天荒的事。郦亚萍当然不须劳动李德旺的大驾,她让李德旺玩去,说大过年的玩牌输羸不在乎,图的是乐子。李德旺揣了钱喜滋滋地去了,帽子歪扣着,一只冒耳朵挽起,忽打忽打的很滑稽。 小旋的嘴总算是消停了,这一上午她没有和母亲斗嘴,也许是过年了。她和母亲收拾好屋子后就找出瓜子,稀罕宝贝似的来回扒拉着。葵花籽粒饱满,没有虫眼,秋天时,郦亚萍就仔细地挑过了。乌亮的葵花籽看着就让人心里爽快,好像葵花籽里还有秋天里阳光的味道。 小旋让李祥君烧火,她忙锅上。在小旋的心目中,哥哥是温婉知礼长幼有序的的好哥哥。他从来不对她瞪眼睛,李祥君说的话她也从来不挑剔。 小旋在锅上稀里哗啦地翻动着,李祥君使劲地添火。小旋说: “哥,轻点,都糊了!” 李祥君看看小旋,她抿嘴笑呢。 瓜子炒好了,小旋抓了一把揣进兜里,然后对母亲说:“妈,我玩去了。” 郦亚萍说:“去,早点回来,回来包饺子。” 小旋走了,她去找赵梅婷。 郦亚萍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就从酸菜缸里捞出酸菜,让李祥君剁馅子,她去和面。待李祥君剁完馅子,她的面也和好了,于是,她再切肉,和馅。她今天把油放多了一些,黄澄澄的馅子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 下午的天气好像是好得多了,只是风还不算柔和。李祥君戴上帽子来到大街上,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就那样信步走着,不觉又经过林影家的小卖店前。他向里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小旋,也没有赵梅婷,好像林影也不在里面。 李祥君又向前走了几步,慢了下来,他哪里也不想去了,就回转身。侧脸看看西边又看看身旁的影子,他微然一笑,笑得莫名其妙。再次经过林影的小卖店时,他没有回头。 空气中到处都是过年的喜庆的味道,爆竹不断地炸响,炸响在人们心头上,告诉人们已去的永远去了,新年正款款而来。 太阳挂在偏西的高高的天上,在并不耀目的阳光下,不断地升腾起节日里的欢歌笑语,贫穷的和富有的都在过年。街上的行人打着招呼,比往日多了许多热情,多了些宽容和礼让。男人们面色红润,女人们笑逐颜开,往日的所有愁绪被那不断炸响的爆竹声驱散了。 李祥君到家时,看见母亲正在揉面。他对母亲说:“这就包吗?” 郦亚萍说:“不包,揉揉,再醒一会儿。等小旋回来一起包。“ 这一上午没有断火,屋子里就很暖和。李祥君盘腿坐在炕上,拿过收音机打开,电台里正播放着相声。相声很逗乐,是马季和赵炎的说的。他听了一会儿,直到相声说完,接下去是一个什么快书,他听着没有什么意思。墙上的钟打了二下,这老式的钟表很像一个男中音,音色纯正饱满。李祥君把收音机关掉后放到窗台上,起身,从墙上拿下日历。日历已被扯去二十几页。今天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春节了。他想到自己从明天开始就是二十一岁,不禁感慨起来。他看看棚,棚顶上糊的报纸上的醒目的黑字跳进他的眼里:法官为民办事,民为法官请功! 李祥君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就到了西屋。他从一个箱子里找出日记本和笔,趴在炕上写起来: 燕子 从我的身边飞过 吵醒了我的旧梦 梦走了,象风一样 可没有梦 我怎样过活 闭上眼,等待 远来的南风 他写完时只是看看,他从来不去修改,虽然他知道这诗很粗糙,经不起推敲。诗是写给自己看的,修不修改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三三四章 万象更新 李祥君醒来时,看到太阳升得很高了,窗子上的霜花很好看,像树、像花、像草。今天的天气很好,像贴在墙上春条里说的那样,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昨天晚上他们睡得晚,现在还没醒来,李祥臣在打呼噜,噗噗地出气,嘴巴一张一合。他在做梦?李祥君起来,将炉火升起。炉火的热量很快融化了窗玻璃上的霜,屋子里有了温暖。 在李德旺所做的事情中,最成功最值得书写的就是房子的墙体保暖。用谷草和黄泥拧成辫子搭成墙,再在中间灌上黄泥弥上缝隙,就能很好地抵御北风。但李德旺盖房时没有认真地将房子的每一处易透风的地方和单薄之处抹好抹严,所以到冬天北风肆虐时,这屋里就有点冷。直到三年前,李祥君和李祥臣和了很多泥,才把裂缝和破露的地方用泥严严实实地糊住了。每想到这时,李祥臣还要埋怨李德旺几句,说天底下谁都服,就不服李德旺。 炉火呜呜地响,外面是一派日丽风和。虽然积雪耀目,但已经是让人赏心的天气了。 李祥君已感到了春天的气息就在遥远的天边,南国的暖湿的云正向这里移来,温柔的风正将一个春梦盈盈款款地带在身上,送给他,送给所有的人。 李祥君已经好多天没有看见林影了,只是从小旋那里听出了她的一点消息。正月初五那天,李祥君从林影的门前经过,看见她出门来,刚好林影的目光落在李祥君的脸上。但是,李祥君好像感到她目光里的漠然,他的心一阵紧缩。林影没有同他打招呼,收了一撮子煤后,扭转身进屋了。 李祥君从那一刻起,情绪忽然低落下去。他注意到每家的门上的红艳艳的对联被风扯去了,似乎正月里欢愉的心情也被风抽走了。天上又多了些暗淡的云,一连几天都这样。 第三三五章 赵庭禄已不再张扬 赵守志成家后的第一个年是在赵庭禄那儿过的。赵庭禄感觉幸福,因为全家团聚,儿女各自有所成就。赵梅芳已出落成大姑娘,大学生的身份让她多了一道光环,在与同龄的女伴玩耍时,她便是一个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在赵守志考入师范学校时,赵庭禄有一些自豪和骄傲,虽然不以言语去表述,但神情上却有所流露;但当去年暑期赵梅芳接到录取通知书时,赵庭禄反倒出奇地平静,仿佛赵梅芳上大学是自然的水到渠成的事情。或许是赵庭禄年岁大了,已张扬不起来,也或者是他从这些年的经历中悟出了什么。 在去年七月份赵梅英许给了北面十里开外的孔家窝棚老张家时,他因为女婿家境贫穷而有少许的不如意,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不同意见。当初作为媒人的一个表姐牵线搭桥时,详尽地告知了男方的家境并对相对看后,赵梅英喜欢上了略显单薄但老实忠厚模样清爽的张德全。张淑芬提醒过她,说张家哥五个,他是老四,显而易见的家底薄,恐以后的日子不好过。赵梅英在听母亲的话时默不作声,只是把那只苍蝇拍来回摇着。张淑芬了解自己的大女儿,知道她绝不会像赵梅芳那样,遇事都要说个痛快,不会把话闷在心里。由着她,只要她愿意,况且三穷三富过到老要得好不如过得好,只要小伙子肯干,日子也不会错到哪去。在此之前,赵梅英相过对象,但不成。所以张淑芬怕自己参与太多再黄了这桩婚事,日后要落埋怨,这可是担不起。去年十一月底赵梅英骑着自行车在杀猪的前一天去张德全家找他过来吃猪肉时,他的病弱的老母亲告诉赵梅英,张德全正在酒坊里干活。于是赵梅英按照按照她的指引找到了酒坊,见张德全正在简陋的棚厦里“装锅”,蒸气凝结在棚顶成为水珠,那水珠又低滴下来,不断地砸在张德全的头上棉袄上。半湿的棉袄沉重地裹在他身上,好像有几百几千斤重。听见赵梅英喊他,张德全全问道: “你来干啥呀?” 赵梅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回答道:“明天杀猪,我妈让你去吃猪肉。” 这一句过后,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全神贯注地看张德全。张德全铲了十几锹后抬头看棚顶,说: “你上我家,别在这儿了,这儿跟下雨似的一会儿你身上就透了。” 他说话时,眼见着一大滴水珠落下来,掉进了赵梅英脖颈里。赵梅英一激灵,不禁颤声问道: “你咋干这活呢?” 张德全故作轻松道:“挣得多呀,有钱挣就能结婚了。” 那天,赵梅英回家后,闷声不响地坐着,还偷偷地抹眼泪。她的举止被张淑芬发现后,便百般地追问,最后赵梅英说了事情的经过。张淑芬叹气道: “以后你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要多少也不给我一分一文。” 张德全有些怯怯地加入到了赵庭禄这个大家庭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微笑。在他看来,赵家不仅仅是富有,而且颇显尊贵。赵庭禄的儿女们给了张德全以足够的尊重,这不单单是因为他们秉承了父亲的教诲要以诚待人,还因为要给赵梅英一个脸面,不能让她感觉到哥哥妹妹怠慢了张德全。 张德全在赵庭禄这儿住了两个晚上,正要在初四领赵梅英去他家时,李光宗来了。 从一九八八年李光宗参加工作以来,每年的春节他都备了礼物来看赵庭禄。李光宗说,只要有可能,他都不会放弃拜望的机会。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若没有赵庭禄当年拉帮他,塔恐怕现在是另一种人生境地。带着感恩心情来的李光宗和赵守志相谈甚欢,他们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有共同的经历可供回忆,有可重叠的话题来讨论。李光宗告诉赵守志:他现在虽不是飞黄腾达,但向好的状况指日可待。他没有透露具体的细节,但拿出一张照片让赵守志提宝贵意见,让他评价那个女孩的容貌。赵守志看过后含笑道: “嗯,像山口百惠。” 第三三六章 不二的人选 今天是初七。 从母亲那里回来已经两天的赵守志懒洋洋地躺在炕上,目光停在组合柜正中央内置的石英钟上。石英钟的左下角明显地有一道烟火燎过的烧痕,那是他干下的好事。 初四下午三点多送走李光宗后,赵守志和叶迎冬就共骑回家后,叶迎冬就急三火四地跑去了叶吉平那里,撇下赵守志一个人生炉子抱柴烧炕打扫房间。空了好几天的屋子冷清得可以看见呼出的口气,就连那盖了盖的水缸里也结了冰。等两个小时屋里热乎了后,叶迎冬才回来。她刚刚坐稳,就说: “天长了老多哈,去年的这时候都黑天了。” 赵守志抬眼看看外面,见落日的余晖正涂染着大地上的一切,也涂染着正月里的天空。他回过头看着趴在炕上的叶迎冬道: “嗯哪,我爸说一天长两分钟,长到夏至那天又该短了。” 叶迎冬翻了一个身,侧躺着,肘支着炕面手托着脑畔,看着赵守志说:“思源大哥上我爸家了的。” 这便是一句通告的话,之后,她将扫炕的刷子拿起左右摇晃着。赵守志笑道: “手刺挠了?” 叶迎冬答道:“手不刺挠,那儿刺挠。” 她说完咯咯地笑起来,同时有一抹红晕涌上面颊。这样的一种情状让赵守志感受到了难以抗拒的诱惑力,他一点一点地凑近叶迎冬,极其认真地说: “嗯,从腊月二十九到现在,有五天没运动了,怕是要锈死了。” 他说着,伸手抚摸着叶迎冬的脸,无限爱怜的样子。叶迎冬将他的手拍下去,嗔怪道: “正经点,都二十五六的人了。” “哟,还挺严肃的呢,真真是一副淑女的模样。”赵守志逗笑着。 他们两个笑闹着正要搂抱在一起时,呱嗒一声门响了,赵守志如弹簧跳起来,急慌慌地坐到炕沿上。叶迎冬也连忙坐起,看向外屋。 “四姐,我才上我三姑家了的,她说咱俩就前后脚。我让安民来,他说啥也不干,非要和老肥子去东头。”爽快的声音飘进来,并伴有一阵轻快的笑。 “思静啊,快坐这。你上炕稍去,连个眼力见都没有,跟个木头似的。”叶迎冬一边让着陈思静一边半笑着批评赵守志。 赵守志似是无奈地紧鼻瞪眼,还扬了一下手臂,这便让陈思静更加快意地笑起来。 陈思静刚一坐定,便问道:“昨天我大哥上政产看见李祥君她妈的兄弟了。” 赵守志左手摩挲着脖子哈哈儿地乐出声来,这便让陈思静很是疑惑地问道:“乐啥?” 赵守志止住笑说:“你骂李祥君,你俩多大的仇?” 陈思静一愣,不解地看着赵守志,眼睛里充满了疑问。赵守志眨眨眼睛解释道:“你看,你说李祥君他妈的,这不是骂他吗?” “什么呀,才不是骂呢。”陈思静的脸上忽地飞起一抹红霞,“我的意思是李祥君他老舅上政产看我二姑去了。” 叶迎冬端详着陈思静脸,像要发现点什么似的,这便让陈思静愈加脸红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下叶迎冬的胳膊道:“我脸上长花了?看啥呀,像不认识似的。” “可不,你脸上真长花了,还是红的呢。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二姨家三姐夫是李祥君的亲老舅,我老婆婆还是他啥姨,这个乱。”叶迎冬清爽的脸上浮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转脸对赵守志问,“早前儿你不说你妈和李祥君他妈是姐妹吗,啥姐妹了的?” 赵守志像是在努力回忆,翻着眼根子,然后说:“是的呢,我姥姥和他姥姥是亲叔伯姐妹,她们都是我一个啥姑奶介绍过来的。我小时候跟我妈去过她家,还在那吃过饭呢。我听我妈说,有一回我二姨找我那个姑奶了,嗔着她……” 赵守志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他看着陈思静若有所思,过了两秒后,又道:“我姨那个人可热心了,那年我妈说守业长奓腮了,她二话不说就上西头李德仁那儿借了墨条,说研好的墨汁抹脸上可治奓腮,还说用毛笔画再念套嗑都唬人的,真正起作用的是墨,那东西消炎。” 赵守志说了这一大段话后看向陈思静,见她神情专注若有所思,心里明白了八九分。陈思静有所期待地问:“那,李祥君这孩子人品咋样?” 赵守志心里暗忖:终于把话切到正题了,看来自己的猜测得到了验证。他这样想着,就把目光停在陈思静的脸上,回答道: “人品嘛,那是无可挑剔,小伙子稳重诚实,而且个头高长得又好,是你处对象不二的人选。” 赵守志把话说得这样直接,反倒让陈思静一改刚才羞赧的状态,变得平静了。 “哪呀,我就是偶然想起他来,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哎,四姐,我听说老姑家小青和政华的王峰处对象了。”陈思静将话题岔开,不再说李祥君。 叶迎冬晃了一下身子,接过话道:“说是嘛,我也不太清楚。哪天,让你姐夫、不用,过几天我俩还得上老姨家串门,到时就知道了。” 现在,她们是在闲说话,没有明确主题。天色见黑时,陈思静起身告辞,叶迎冬说让赵守志送送,被她拒绝了,她说外面还有光亮,敢走,没事的。 送走了陈思静后,叶迎冬拿起暖瓶边倒热水边说:“我好像觉得你有话没说。” 赵守志像没长骨头似的窝在炕上,手腕来回转着,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听见叶迎冬问他,就故作疑惑地说:“没啥,我可没有半吐半咽。” 随着一阵清爽的笑声过后,叶迎冬揶揄道:“哟,还没有半吞半咽?这么多年了,你啥样我还不知道?” 赵守志骚骚头,装模作样地说:“哦,是有话没说出来,这个、嗯、你看、思静她……” “有屎就拉有屁就放,磨磨唧唧的都不如好老娘们。”叶迎冬用脚尖蹬了他一下说。 “思静她喜欢上了李祥君,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的。”赵守志道。 “不是,你心里想说的不是这个。”叶迎冬坐到了炕里并伸手将他拉过来,“你说什么姑奶还有李祥君他妈找她啥的。” 赵守志点头,像猛然想起似的说道:“她找我姑奶,说她把她坑了,怪她给她介绍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家伙。” “后来呢?”叶迎冬很感兴趣,很是期待地问。 “不知道啊,我那时还小。”赵守志答道。 叶迎冬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转了话题道:“你说,思静能相中李祥君吗?思静是正式民办教师,家庭状况不是一般的好。” “难说,凡事皆有可能,寒门子弟娶一个名门望族的女儿并非童话。李祥君可是一表人才,哪个女孩见了不动心?比如说我,不就被你狂追到手了吗?哈哈哈…”赵守志逗着叶迎冬,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很像一回事。 “说正经的呢,你却扯王八犊子。”叶迎冬说着,将头枕到赵守志的大腿上。 赵守志端正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思静的性格你不是不了解,她要想一件事情总是要做成的,不会半途而废。也就是说,她任性惯了,有点一意孤行。你们都一个样,真应了那句话:抓猪别抓末末渣,说媳妇别说老丫。” 叶迎冬扬起手捏住他的腮肉,道:“说说就下道,头半句挺好,后半句就不像人话。” 赵守志不等叶迎冬再说下去,猛地俯下身子,用自己的唇将叶迎冬的唇盖住。 第三三七章 这个评价很中肯 陈思静回到家后一直都在想着赵守志对李祥君的评价:诚实稳重,个头高长得好。这个评价很中肯,他的优点是显而易见有目共睹的,不需要仔细地揣摩耐心地品味。好像他还有一个优点,赵守志这个姐夫没有提及,那就是他有学识。 一连多天,陈思静都在想着李祥君性格样貌,其他的事情好像与她无关了。这样的心绪持续到三月二十二才淡下去,这完全是因为嫂子。看书喇 陈思静不知道嫂子这几天为何没有笑脸,她不去问,她觉得没有必要问。不管是嫂子、哥哥还是母亲,都无一例外地象有什么事在隐瞒她,回避她,像是在努力装出一副笑脸以期在正月里有一个愉快的家庭气氛。 嫂子今天早晨没有起来做饭,这种情况是往常所没有过的。哥哥说她身体不舒服,但陈思静看她的面目倒不像,整个人虽然有点郁郁寡欢,但并不憔悴、倦怠、萎糜。陈思静心里暗自生气,脸上却是笑容可掬。等嫂子起来后,她很关切地问嫂子哪不舒服,用不用抓些药来。嫂子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 “吃药?心里有病,吃药也没用!” 她说话的腔调是扬抑顿挫的,如行歌一样。陈思静听了心里愈加生气,旋即脱口道: “心病还得心药治,嫂子,哪里有心药,我去给你淘弄去。” 她的笑容不但可掬,而且有些光华灿烂了。 这一餐是陈思静一手操办的,由开始到结束。她觉得累,累在心上。虽然她心里有气,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同嫂子说话,看嫂子的脸色。见嫂子的脸上慢慢有了笑模样,她才安下心来。转而看看母亲,她的心情似乎也有了舒展,逗孩子的声音欢快了许多 陈思静的父亲陈启堂是乡上响当当的人物,不仅因为他是党委副书记,还因为他处事果断,说话果决,头脑清晰,思路敏捷。有这样的一个职位,再加上陈启堂喜欢读书,他有就一种儒雅的风彩,又叫人敬畏。陈启堂做过中学教师,公社的文教助理,镇党委秘书,直至现在的党群书记。他一步的升迁靠的是自己的能力才干,所以,陈启堂回首往事时常常以引为骄傲。他看不起那些投关系走人情的干部,即便是现任的党高官、乡长。 陈启堂和妻子吴素芬共生育两男三女。大女儿嫁到了哈尔滨,二女儿在一百里外的阿城教书,排行居三的男儿,当了兵后在供销社工作,陈思静是最小的女儿。陈启堂将三个女儿分别取名为思薇、思宁、思静,儿子名为思源。 陈思静这几天里虽然看到嫂子的面色不佳,自己的心里也有些不快,但内心里还是特别高兴的。心情好脸上就有神彩,走起路来也轻快,甚至眼睛里还流溢出幸福的光来。她想到开学后所有的人看到李祥君从政产调回林家屯,想到人们不可思议地猜测事情的原委时,那笑意就从心底漾出来。 陈思静身材适中,丰而不腴,见过她的人都会为她的热情的眼睛所打动。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摄人心魄的魅力,当她的目光毫无顾忌地直视别人时,常常会使人手足无措。 陈启堂是在自己所钟爱的女儿的“逼迫”下答应把李祥君调回林家屯的。 政产本不多教员,中学的姜老师身怀有孕,行走不便,婆家又在政产,就暂到村小学。陈启堂是主抓文教卫生的书记,女儿陈思静就见缝插针地要父亲行使这个职权,调李祥君回本村的小学。陈启堂问女儿是李祥君托的她吗?可真会找关系!陈启堂不认识李祥君,不过陈思静说李祥君是表姐夫的外甥时,他似有所悟,点点头,事情也就这么定下了。陈启堂并不知道这是女儿的主意,甚至于连李祥君本人还不知道呢。 人们所知道所了解的陈思静是开朗奔放的女孩子,她身上所独有的果敢和热诚有一半是从陈启堂那里因袭下来的,另一半是因为她的家庭环境、她的社会地位、因为她的父亲陈启堂。她有一种王亲贵胄一样的神彩和气韵,同龄的人羡慕她,把她作为一个标杆。她处于一种优越的生活环境中,看一切都是有滋有味。 第三三八章 写字 陈思静同李祥君的第一次直面接触是在去年九月份。 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陈思静在工作上勤奋上进。虽然她不想做最好的,但她希望自己是好的,最起码要说得过去,要让人说她并非是靠了父亲的缘故。这样的心理让她努力地工作。 林家屯还有另外个正规的名称:政治村。因为老吕走后没有再请校工,值宿的工作就由男教师承担下来,每逢周日也要女教师们来当值护校。陈思静值日很认真,她每次值日都到学校来,她也要求学生到学校,正好上半天的课。 九月的天气清爽宜人,深远的天上蓝色如梦,云就镶在梦的边缘。 李祥君不时常到自己村里学校去,散散心。看着九月里的校园的宁静和祥和,他的心中就有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学校的空气中永远有书卷的味道,沁人心脾,令他心神俱悦。花池里的花还在热烈地绽放,时令正是初秋,花还未凋呢。 村小的校舍很规范、整齐,前后两栋房。一如以前一样,校园没有变化。曾经的红砖青瓦的知青宿舍现在的校舍,虽然不富丽堂皇,也中规中矩,朴素和谐。李宝发主持修建的前栋房子比后栋房子短一半,有四间教室。甬路在前栋房子的东边铺过,与后栋房的办公室的大门口相连。 那天,李祥君没有注意是不是有学生上课。他抬头看前栋房东墙上黑板上的内容,花花绿绿的画面配以整齐划一的文字,叫李祥君有不伦不类的感觉,那是刘玉民的大作。突然,后栋房子的一间教室里整齐宏亮的童音响起: “记住了!” 这让他吓了一跳,扭头看时,一群孩子从教室里跳出来。 陈思静早已看见了李祥君,她刚才叫孩子们不要闹,做正当游戏,问孩子们记住没有。待学生们齐齐地说记住了之后,她宣布下课,然后走出教室。 陈思静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点手叫过一个小女孩,说了几句什么,就上办公室了。 小女孩跑过来,对李祥君说她班老师有事叫他。在听小女孩这么一说后,他张望着,他想不出陈思静叫他会有什么事,他心里有许多怪异的不可名状的想法。他犹疑了一下,环视了一下四周,就很勇敢地去了。 从甬路一直到后栋房子的窗下再向西十几米就是办公室的门口,门口的台阶上的水泥面已经破损。李祥君进门,过宽宽的走廊向东拐再过一条窄窄的走廊就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很宽敞,每四个办公桌拼成一组,陈思静的坐位就在东北角上。她看见李祥君进来,忙站起,光润的脸上泛着红晕,眼睛里有亲切柔和的光。 “祥君。”陈思静这样称呼他。 李祥君有几分忸怩,他还不习惯陈思静这样称呼他。然而,从心里来说,他的确又十分喜欢陈思静这样叫他。 陈思静叫李祥君坐下。李祥君就坐在陈思静对面的椅子上,陈思静也坐下了。 陈思静叫李祥君时,仔细端祥着他的脸,看到他如女孩子一样面色潮红手足无措时,她咯咯地笑起来。她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大男孩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有一种令她欣赏令她无法释怀的风韵,象一支淳朴的有着优美弦律的乐曲,雅致中透着浪漫。 李祥君的目光从陈思静的办公桌上掠过落到陈思静的脸上,和陈思静的目光相撞时,似乎看到了那好看的眼睛里蕴含的无限柔情和热烈的爱抚。他的想象的空间里又多了一道绚丽的虹。 “祥君,你会写毛笔字?” 陈思静的笑容依然在脸上荡漾,她的声音在李祥君听来就象曼妙的轻柔的小夜曲。 李祥君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老实地回答:“会,可是写得不好。我大爷会写毛笔字,我就是跟他学的。” 写得不好终归是会写,陈思静在心里思忖着该如何说话才不致于使面前的这个比她小的青年羞涩扭怩。她说: “可我不会,钢笔字都写不好。” 她的近乎是呢喃的话在李祥君的感觉里不但是温存还有几分羡慕和依赖。那么,她,陈思静,要自己写什么呢?李祥君想。他又把目光投到陈思静的脸上,发现她也正望着自己,就很勇敢地和她对视,没有避让。 陈思静透过他的目光看到了他的内心,对女性的神秘向往在他的眼里若隐若现。她想李祥君现在大概心情悸动,可能还有一点忙乱。她微微地笑了,注视着李祥君,顺手拿过桌子上的一张淡蓝色的纸,站起来对李祥君说: “在这儿,写上小红花三个字。” 她将身子前倾,肘支在桌子上。李祥君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姑娘,于是,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陈思静的面庞白皙细嫩,丰润富有弹性,光滑的脖颈如凝脂一样。 陈思静发现李祥君在看自己,忙直起身,目光却没有离开李祥君的脸。陈思静将自己毫无戒备的心完全呈现在李祥君的面前。 陈思静从抽屉里找出笔和墨盒,放到李祥君面前在纸上,她指定了位置,说: “在这儿写。” 说完,她绕过桌子站到李祥君的身旁。李祥君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李祥君侧过脸看看陈思静,看到了她信任自己鼓励自己的目光。虽然陈思静没有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到。 李祥君凝神静思了一会儿,旋即把笔蘸饱墨,笔尖轻触纸张,“小红花”三个字就写成了。他吁了一口气,检视自己的墨迹时,一丝惭愧的神情露于脸上。陈思静不待李祥君说什么,双手合击,兴奋地喊道: “太好了!太好了!” 她的脸色异乎寻常的红润,洁白整齐的牙齿熠熠闪光。这情景使李祥君感到不安,但陈思静是认真的,看不出有半点虚假的做作,是由衷的称赞。 陈思静没有想到李祥君能写毛笔字,而且会这样好。她受父亲的熏陶,以为文墨之事是最高雅的,但是陈思静自己却并不喜欢读书,她弄不清五代十国和唐朝的先后顺序,甚至不知清朝为何可以叫满清王朝。陈思静对李祥君简直是刮目相看了,她几乎是请求一样再让李祥君写几个字。李祥君说自己写得不好,自己写的字自己看了都脸红,还是不写了。陈思静将一张报纸铺在他的面前,将笔蘸上墨,递到他的手上,很真诚地说:看书喇 “写嘛。” 李祥君没有办法,只好写了。他写完之后,陈思静让他读,她说她有的字不认识。李祥君读道: 白水绕前村, 青山横北郭。 此地为一别, 孤帆万里行。 李祥君的嗓音清澈有如山间溪流,铮铮琮琮,再假以修饰,就别有一番韵味道。 陈思静没有让他解释,她明白诗的意思,其实她也没有不认识的字。纸上的墨迹未干,李祥君写的字却已渗入她的心里。此时的陈思静对着李祥君观看了好一会,从字里行间她嗅到了李祥身上的书卷气。 陈思静惊讶于自己对李祥君这样亲近,仿佛已相交多年,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心目中的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的这种心境使她看上去像沉浸在愉悦欢快的情绪中,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一丝难以察觉的恬淡的笑意从心底涌上来。 李祥君在这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学生们在外面嬉闹,这情景使李祥君想到自己该不会打扰陈思静上课,就抱歉地说道: “影响你上课,那,我回去了。” 说罢他起身,很礼貌地同陈思静道别。陈思静不好意思再挽留他,并说麻烦李祥君了,过意不去。两个人相互表示歉意倒是很耐人寻味的,只是陈思静要显得落落大方,李祥君在点不自然,他还不习惯在一个女孩子面前长久地交谈,更何况在陈思静热烈的目光下。 陈思静将李祥君送出了门,看着李祥君的身影消失在围墙的拐角处后,一种别样的情怀又上心头。李祥君的身材很标准,她的脑子里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想法。想到这时,她的眼睛亮了,那还没有抿去的恬淡笑容益发显出她的端庄。 陈启堂对陈思静的要求向来严格,决不允许她奇装异服,所穿所戴都是极富大众化,朴素而又得体。早晨,陈思静想穿那条浅黄色的裤子,可那条裤子昨天溅上了泥点儿,于是她又找出那浅蓝色的裤子,颜色虽然略深了些,不过还可以,再配以淡蓝小花的短袖衬衫,也还合适。陈思静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散发着青春的芬芳,她的一频一笑都充满了对生活的无限快意和对未来的憧憬。 陈思静不知道此时李祥君心里正惴惴不安。李祥君写完那首诗后,忽然想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应该是“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为一别,孤蓬万里征”?他拿不准。而且这首诗还有四句,只是他不能全部地背下来。他担心陈思静背过这首诗,如果是自己记错了,她会耻笑自己的。李祥君想快些回家,以验证自己是否真的错了。如果是自己真的错了,一定要向陈思静说明,不,是道歉。他想。 但李祥君并没有求证的机会,他回到家以后就被祥吉大哥叫去了,陪他去了乡上。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不特意再记起此事。 陈思静并不知道这首诗的出处,而且她也觉得这是第一次看到。陈思静没有认真地背诵,但奇怪的是她却记住了。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她学古诗文可是从来都很慢。 陈思静在脑海里总也挥不去第一次与李祥君对面交谈的情形,总是回忆起李祥君握笔写字的姿势,诵诗的声音,还有他的有如女孩子一样羞涩的脸。这个特别的青年给了她特别的印象。 第三三九章 他依然在那里站着 九月很快地就过去了。 深湛的晴空飘浮的梦一样白云,给了陈思静很多想象,但九月就过去了。陈思静不是一个容易伤物感怀的人,但现在,不知何故又留恋起已逝去的九月。 八月二十四日上班,到今天已经四十多天了。陈思静记得上次值日时李祥君来这里时,天气特别地好,好像夏天还没有离去,热情的夏日将她的整个思绪都溶进缥缈的的饱含水汽的空气中。 今天有风,十月总是刮风,虽然天空中清朗澄明,却少了许多如梦似幻的感觉。陈思静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孤单地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又到班上去,学生们都在写作业。她不时地透过窗子看校门,除了偶而走过的人影,没有人到学校来。陈思静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来,悠长绵远,似秋天的风。她不知道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绪,伴着这样的心绪,她将这一个周日值完,然后骑上自行车走出校门。没有李祥君的影子,他今天有事?要不怎么没来。 李祥君到底是弄清自己是不是不错了,他的心境释然舒畅。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为一别,孤蓬万里征。他感慨于诗中所述,感慨于离别之苦,青山、白水、渐去的友人的孤帆……离愁别绪已上心头。恍然间李祥君看到了一双迷离的眼睛,作别时的身影。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 那一个星期日到学校和陈思静对面相处已过去两个月了,他没有再近距离地看过陈思静。到十一月份中旬的一个星期日的早晨,一个小男孩子跑进院子对正从厕所出来的李祥君说他们的老师有事找他。他们的老师就是陈思静。 李祥君不知道陈思静找他有什么事,但不会是写字。陈思静找他,他无论如何也是要去的。 初冬的早晨有一些凉意,风从西边刮过来,吹进他的领口里,他哆嗦了一下。天上有丝丝缕缕的云,像是被风撕扯的旧棉絮,暗淡阴晦。太阳不很明亮,半掩在云的后面,如同困倦的少妇,无精打采。 李祥君今天特意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他洗了头,虽然昨天刚刚洗过。他在脸上薄薄地敷了点小旋用的紫罗兰润肤膏,这种护面的化妆品他以前是不曾用过的,他觉得这润肤膏不是擦在脸上而是擦在了心里。 出了家门是一条笔直的路,从这条路向东到十字街向北就是学校了,但李祥君没有走这条路。他从自家的后墙翻过去经土豆地到北面树带旁的荒道上,荒道上少有车马行走,就显得清幽僻静。秋天的黄叶积在枯了的草丛间,踩上去就沙啦啦地响。他经常来这里,但今天却有着与以往不同的情绪,激动、不安或者是想往。 李祥君猜不透陈思静要他去做什么,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依从她。他就这样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赶往学校,走得额头上渗出了细汗。 陈思静正在为学生上课。 早晨,她到学校后,就开始把一张大白纸裁成一条一条的,然后将两寸宽的纸条整齐地码放在一起。昨天下午,校长陆洪福说周一教育办下来听课,这是令所有的老师们都紧张的消息。陈思静想讲数学,数学要容易讲一些。但是,所学到的内容是应用题,例题刚讲完,还有习题没有做。做习题没有什么新意,可又不能把这一部份跳过去,那么只有讲语文了。对于语文,陈思静从不觉得它比讲数学难,她似乎天生就有教学的禀赋,她善于调动学生的热情,能让学生在愉快的氛围中学习,不死板、不拘泥;她对学生要求严格又有大姐姐一样的细心和关爱,她能在与学生的互动中得到一种别样的成就感。陈思静具备了做为一个优秀教师的品质,她唯一感到不足的就是知识的欠缺。最后,她决定讲《精彩的马戏》。看书喇 陈思静不时地向门口张望,她希望能尽快地看见李祥君。她满有信心地认为李祥君只要有大事,就一定会来的,这种信心源自她内心里模糊的感受。 当李祥君的身影出现时,陈思静心里一阵欢喜,心动也好像是快了很多。她看着李祥君走过去,等听到一声门响之后,她才扭转头,对学生们说不要吵闹,铃响下课。 校园里很安静,西风好像少了许多,只看见树梢在微微地摇动。四周的围墙框定的操场上平坦宽阔,现在因为没有有了学生就更显得宽阔了。麻雀在叫,叽叽喳喳。 陈思静进办公室时,李祥君正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看见陈思静进来,李祥君抬起头,目光正好和陈思静的目光相遇。陈思静笑盈盈地说: “来了!” 李祥君点点头,说刚才到。他的精心梳理过的头发蓬松柔顺,很合适地衬托着他的脸,看上去就格外地安适恬静,书卷的气息从周身散发出来。 办公室里的钟在哒哒地走。陈思静只顾看李祥君,这样的目光率直热情充满爱意,使李祥君不敢抬头看陈思静。陈思静觉察出自己的失态,忽然笑起来,拿过早晨裁好的纸条,放到李祥君面前,又找出笔和墨。李祥君知道陈思静要做什么了。陈思静把一张写着几个问题的稿纸递到李祥君的手中,让他把每一个问题都写到纸条上。陈思静看着李祥君,她的柔柔的细腻的双手交叉在一起,托在下颌上。 陈思静的字不好看,这是令她感到难为情的事。她此刻的心情多半是忐忑不安,怕李祥君笑话她的字,笑话她提出的几个问题。她的不自然的表情没有被李祥君所察觉,他正认真地埋头研究着那几个问题。陈思静镇定了一下自己,平复了一下自己和心境,看看李祥君没有嘲笑自己的意思,慢慢地恢复了惯有的状态。 “是不是应当这样问:它们都做了怎样的表演?”李祥君指着一个问题说。 陈思静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她将自己的问题和李祥君提的问题做了比较,是的,他说得对。陈思静觉得自己的提问远没有李祥君的严密,远没有李祥君的明确。陈思静在稿纸上写的是: 每种动物都是怎么做的? 陈思静的其它几个问题没有被李祥君改动。她不清楚是真的没有可改的地方还是李祥君照顾了她的情面怕她难堪,她不好意思去问,只是说: “这,可以吗?” 她的光洁细腻的手在稿纸上划动,几欲触到李祥君的手。从陈思静的言谈中感受到了信任和亲近,这让李祥君感到有些惶恐,于是他急忙回答道: “可以可以,真的无可挑剔了。” 陈思静请李祥君为她设计板书,她说他能行。陈思静的光洁玉润的脸上多了些妩媚的笑容,她把李祥君从未见过的蕴含着让人心颤的柔情送到了李祥君的眼里。李祥君不可以推辞,推辞就是不敬,推辞也让他不忍心。 刚才陈思静还站在李祥君的身边,现在她从他的身边走开了,她不想让李祥君有一点点的紧张。她走出去叫学生下课。 初冬的冷意并不强烈,西风将天上的云吹走了,抬头看看天,又明彻澄净起来。 陈思静在外面和孩子们跳了一会皮筋后,通身出了细微的汗,脸也热热的,人就变得神彩奕奕,顾盼生辉的目光从孩子们上的脸上掠过。她说上课,孩子们燕子一样地飞回教室。 这是第三节课了。 陈思静讲了一阵,给学生留了一些习题,又叮嘱班长有事去办公室叫她后,就回来了。这时,李祥君已将板书设计好,交由她过目。陈思静看出李祥君局像一个等待老师认可的小学生一样,神情局促,就她莞尔一笑,没有评价什么,只是右手在自己的左臂上轻拍了几下。 李祥君小声地问:“还行吗?” 陈思静睁大了眼睛,说:“行,怎么不行?太好了!” 陈思静不是在恭维李祥君,她从心底觉得李祥君的才华恣肆横溢,气质超凡脱俗。在她看来,李祥君比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青年都文雅谦逊才思敏捷而且仪表不凡。她的这种看法其实毫无根据,她只是凭感觉,仅凭第一印象,仅凭李祥君的不懂掩饰不善于隐藏的眼神。 她,陈思静,觉得李祥君越来越英俊、潇洒,为她所心仪。她陷于一种想象中,连她自己都困惑了。陈思静暗暗地责备自己,怨自己何以这样的心猿意马。 李祥君刚才被陈思静看得面红耳赤,他不知自己的设计是否能被陈思静采用,他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情绪中。 “祥君,”陈思静称呼李祥君时,好似是姐姐的口吻,亲切柔和,有芳草的味道,“你设计的真好,真的。” 她是在强调她的赞许是真诚的,但自己听来却觉得辞不达意。对于李祥君来说,陈思静身上所具有的气质是不能与他所认识的别的女孩子相提并论,她仪态大方,不矫揉不造作,衣着朴素,言谈得体举止雅致。于是,女性的魅力透出来,从眼睛里,从手中,从她光洁的脸上。虽然她觉得陈思静有那么多的可爱的地方,但并不存奢望,他知道他和陈思静之间有那么一大段距离。家庭环境、社会地位的不对等让他不敢去想他与陈思静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念,旋被他自己给否定了: 想哪去了! 陈思静和李祥君闲聊了一会儿,在闲聊中,她没有办法抑止住自己纷乱的心绪。 陈思静看看钟,说这节课就要下了,马上放学。她瞟了一眼李祥君,让他坐先着。过了一会儿,李祥君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学生们背着书包跑出了教室。 正午的阳光从窗子里身进来。 陈思静的橐橐的脚步声由外面传进来,陈思静身上的馨香好像也被他闻到了。李祥君抬眼看门,只见陈思静婷婷娉娉地进来,就说: “放学了,我也该回去了。” 他虽然这样说,却没有动身。 陈思静好看的眉毛向上挑了挑,冲口而出道:“回去?好容易才把你叫来!” 她刚说完就后悔了,怎么会这样说话呢?她见李祥君没有反应,随后平静地说: “帮我参谋一下,怎么讲好明天的课。” 李祥君推辞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谦虚的话,看见陈思静不作声,以为她不高兴了,忙答应下来。 他们共同商议研究好了以后,陈思静说不早了,她该回家了。不过,陈思静还有些犹疑,像是对自己更像是对李祥君说,怕学校里没人会有什么意外。李祥君让她尽管放心,说他在这里照看一下。陈思静把东西收拾好放进兜里,站起身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就走出去。李祥君送她到门口时,陈思静转过身问: “要不,我再待一会儿?” 她的征询的目光落在李祥君的脸上,逗留了片刻。待得到李祥君的明确的答复后,她推起车子,走了。 陈思静感觉到李祥君在目送她,她没有回头。在学校的大门口,她优雅骑上车子,走了很远时,她侧过脸,看到李祥君依然在那里站着。 第三四0章 堂而皇之的理由 因为有了充分的准备,陈思静的那堂课讲得很成功,所以教育办的叶吉平主任要把这堂课做为典型为全乡的教师观摩。他的理由很有说服力:字的教学落在落在课文的讲读上,教学效果明显,课堂气氛活跃。但陈启堂反对将这堂课作为示范,让全乡的教师来观摩,原因是陈思静是他的女儿,更重要的是陈思静文化根底浅,在语言方面恐怕难以有上佳的表现。有了陈启堂的反对,作为姐夫的叶吉平主任不好强求,他看出陈启堂不是故作姿态装样子给人看的。叶吉平了解他,知道他不是个喜欢转弯抹角的人,凡事都喜欢当面锣对面鼓,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说出的话板上钉钉,不可以随便更改。 陈思静知道这件事,她没有埋怨父亲的意思,她明白父亲的话有些道理。然而,她的内心里又有些不服气,陈启堂的女儿就不可以出公开课?文化素质高就一定能讲好课?若不是当初父亲强逼着刚初中毕业就照顾生病的母亲,耽误了半年多,今天她也是高中毕业了,说不定还能考上大学呢!她的这样的想法不能和父亲说。陈启堂虽然疼爱她,但是,他的“威严”是不容触犯的,陈思静可得他留面子看书喇 陈启堂的儿女中只有陈思静是他一手安排的,除了喜欢外,还因为他觉得亏欠她很多。他自己并不认为自己违背了什么原则。最后的一次民办录用全乡只有八个名额,陈思静的教学成绩无可挑剔,只是工作年限短些。然而,有工作成绩就可以了,看一个人就是看工作吗!况且,陈思静来时工作任劳任怨,有目共睹,这些都是堂而皇之的理由。 陈启堂唯一的儿子陈思源高中没毕业就以吃商品粮的身份参军入伍,之后转业到了乡上的供销社做售货员。于他来说,这是很不错的工作,除了有固定的收入外,他还受人尊敬。陈启堂比陈思源还要高兴,这等于免去了他的忧虑,卸去了他的负担。儿子有工作了,全不用他这个当爹的操心。陈思宁为陈启堂所不喜欢,她在七九年她被录用为民办教师,每月拿十八元的补助。四年后,她考上了中师内招,毕业后在外县工作。 陈思静理解父亲,知道父亲不愿意让人背后指戳,知道父亲注重自己的名声,所以她谨言慎行不张扬不张狂。 陈思静在那个星期日和李祥君做深入的交谈之后,就再也没有和李祥君打过照面,只是看到过他的背影。 第三四一章 生活还要继续 现在,陈思静大约已忘记了嫂子前些天不高兴这件事。今天嫂子回家了,她就很快活地一个人哼着曲子。她的快活的情绪持续了一个上午,仿佛户外的阳光一样的灿烂,脸上也泛着红润的光泽。她的这种情绪缘于什么,她不清楚,好像没有什么原因。 在陈思静看来,正月里的天空还留着春节时的喜庆,还能嗅到空气中饺子的醇香。 母亲因为没有孙子的缠磨而轻松起来,她出去了,到西院的魏家,找魏老太太聊天。陈思源也早已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陈启堂每天都要到乡上,不管有事没事。那么,现在的家里就只剩下陈思静一个人。陈思静不爱思考事情,不愿意梳理自己的心绪,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不懂得遮掩和隐瞒。快乐对她来说只是简单的表层的心理状态,一句话就可以让她忍俊不止捧腹大笑;哀婉缠绵的情绪也曾有过,只是她的忧伤或者悲痛不会停留长久,之后,那情绪就如烟一样散去,不留痕迹。其实,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经历过大喜大悲,她的所有喜怒哀乐之事也不外乎生活中琐事工作中的不顺意,再就是同伴中讹传的掌故。 陈启堂的家和乡政府仅一道之隔,这儿的南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无遮无拦。三年前盖的这幢房子是全乡最气派最最敞亮最富丽的,白鱼鳞铁罩顶,水砂石罩面的三间砖房确实让人称羡不已。陈启堂的心思不在于要将房子盖得如何有气魄,但总是有心人不断地跑前跑后里张罗外忙乎,出钱出力,他也就顺了他们的意,倒好像这房子是为他们而建。房子建成后,陈启堂满意,全家人都满意。陈启堂是个很实际的人,他的讲求实际的性格使他的房子很适宜居住。三间房正中开门,厅堂也即厨房,厅堂北是间壁的小屋,能放一张桌子,夏天时全家人就在这里用餐。东屋和西屋都间壁成南北两部份。陈思静就住东屋北面的那一小间里,南面大屋是父母住的。 陈思静的居室有一张床,一张三屉桌,桌子上有女孩子的随用物品,此外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从北窗向外望去,越过并不高的围墙,可以看到外面路上行走的人,甚至连他们说话的声都可以听得明明白白。天暖时,陈思静就爱倚在床上,懒洋洋地欣赏外面的风景。现在是冬末,虽然天气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还是很冷的,所以就没有了那份享受。她盼望着夏天的到来,那样就可以打开窗子,将傍晚的温馨迎进屋内。 现在,陈思静正趴在炕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一个剿匪的电视剧,这部剧她已看过不止一遍了,但她仍然要看。 五年前,彩电还是稀有的东西,全乡也没有几家,如果有一台彩电,便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陈启堂买这部日本造的东芝电视时并没有想摆阔气追时尚显地位,只是因为一个朋友极力向他推荐并保证绝对按进价核给他,他才痛下决心,拿出一千多元买下来。朋友说得也在理,他说,陈秘书(那时他还是党委秘书),你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别人花钱想买还没地方买去呢,再说凭你一个大秘书家里摆一个十二寸的小黑白忒掉价了。 陈思静一个人看到中午时,陈思源回来了。他带着一脸的高兴喜悦,说: “静儿,我今天手兴,一个八圈下来,羸四十多!三家输,那还没全给,全给就更多了。” 陈思静没有显出多大的热情,她看了一眼哥后,调侃地说:“得了,今天我嫂子在家,你就扎煞膀了,等明儿个我嫂子回来你就消停了!” 她说完笑起来。 陈思源没有因为妹妹的话而有丝毫的介意,撇嘴说:“她?哧,就知道挑邪理找刺,一句话不对就翻秧。今天回家就是我给气回去的!“ 陈思静不解地望着他,像不认识似的。嫂子今天走时很高兴,脸上没有怄气的表情,怎么哥哥会有如此一说。但是,陈思源很自信,好像他现在是与天平齐的大丈夫了。那么,是因为什么事呢?陈思静不大相信哥有这么大的能耐。陈思源看出了妹妹的疑惑,说: “你嫂子前些天生气,为啥?你知道吗?” 陈思静说:“不知道。她阴着脸也不说话,谁知道为啥!” 陈思源梗梗脖子,似是把许多不愉快甩到了脑后。他走到电视柜前,咔地闭了电视,转身坐在地上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再燃起一枝烟,继续说道:看书溂 “你嫂子的三哥不是来过吗?他来干什么?说来串门。哪儿呀,求爸来了!” 陈思源将话停顿了一下,看着陈思静的脸,见陈思静耐心地听,便乐了,不很齐却很白的牙齿凸显出来。陈思静觉得哥哥乐得怪异,有十二分的揶揄,她好像看见了哥哥对他三大舅哥的鄙薄。陈思源饶有兴致地将手中的烟转了个个儿,又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烟圈来,那烟圈一个接一个慢慢地扩大、消散。陈思静催哥哥快点说,陈思源说道: “他三哥要当村长,这不是找爸来了吗。他能当吗?水裆尿裤的,啥水平没有,做春秋大梦呢!” 陈思静附合道:“是呀,他能干啥呀!种点地养点猪得了,还要当什么村长!官瘾不小,咋寻思了呢?爸答应了吗?” 陈思源撇撇嘴道:“答应他?你说呢。他要真是那块料也行,不用他来提我就跟爸说了。可他不行啊!那天,他来跟爸说了,爸说得和书记研究,他自个做不了主。” 陈思静坐起来,瞪大了眼睛,手里拿的母亲的药瓶转来转去。她明白了嫂子上些日子不阴不阳的原因。陈思源接下去的话让陈思静恼火,他说: “她三哥跟你嫂子说,是你在里面横遮竖挡地不让爸管这事。” 陈思静不明白嫂子的三哥怎么会这样,她生气地对哥哥说:“我自己的事还没管过来呢,我哪有那份闲心!” 陈思源已把烟抽到最后,那烟蒂就扔到了地上。他摆摆手示意陈思静不要动气,然后语气平缓地说: “你是不是问过她三哥能不能看下来报纸吗?” 陈思静恍然大悟,她明白了,她的确问过这样的话。陈思静现在不但恼火,还有憎恶鄙夷。 过了好一会儿,陈思静才从刚才的情绪中转过来,她忽然咯咯地笑出声来:“呵,他,她,真是!我说了,就是我说的,有章程他来问我呀!” 陈思静的脸涨得通红,她想起去年秋天她三哥来这里的情形。当时,她三哥提及他的儿子儿媳妇“吃官的放私的”最后还不满意的情形时,陈思静接过来道: “吃谁向着谁,不行就分开呗!” 她的声调很高,让嫂子听到了,于是以后的几天里,嫂子就莫名其妙地不搭理她。陈思静想明白是为什么时,嫂子的脸又由阴转晴了。这样的事常常令陈思静郁闷烦燥。 但现在,陈思源最终没有说出嫂子是怎么样被他气跑的,陈思静也没有心思去问。母亲从西院回来了,他们也不便多说,怕她知道了不高兴,徒增烦恼。 尽管有许多不愉快,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嫂子在以后的一些天总是笑容满面面,虽然她三哥没能当上村长,但治保主任是当上了,原来的治保主任升到村长的位置上。治保主任没有多大的事,对他来说正好合适。 第三四二章 第一天 二月末的天气已有了春天的景象,今年的春天来得早,雪化得快没有踪影了,只是在背阴的地方还能看到雪的残迹。 冬天正一点一点地离去! 李祥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被调了回来,他如坠到五里云雾中。但不管怎么说,回来就好,回到自己村里的小学是他早已向往的事,那样他可以不必再往来奔波栉雨沐风披星戴月。 开过全体教师大会后,二十四号正式上班。九0年寒期后开学的第一天对李祥君来说别有一番滋味。 早晨,李祥君迎着初春的太阳走在路上,他尽力看每一个人的脸,就好像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也会与他同样快乐似的。 李祥君进学校后第一个看到的是老黄。老黄,这卖掉老婆胡吃海喝后又住进生产队的家伙,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跑出去了,几年没见人影。去年十二月从外边回来后可怜兮兮地找到了李宝发,央求他给自己一条出路,要不然就饿死了。于是,从那时起,他便做工友了。 老黄叨着旱烟站在大门口笑嘻嘻地道声“来了”后,就又把烟塞进嘴里,看着李祥君从身边过去。李祥君进了办公室,他没有留意到值宿室里老黄的被子就那么胡乱地卷着。李祥君总听别人说老黄懒,懒得从来不叠被子,上厕所不擦屁股。 老黄是李祥君到学校后见到的第一个人,陈思静是他见到的第一位老师。现在才过八点,李祥君觉得自己应该是最早的,但陈思静却先于他来上班了,这让他有点惊讶。学校里对上班的第一天比较宽松,没有严格的要求,这已成了惯例。 陈思静看见李祥君猛地推门而入时,吓了一跳。她刚才见李祥君慢条斯里地进校园,左看看右看看满有兴致样子,心里暗暗笑他如小孩子一般有未泯的童真。她此时有几分激动,几分喜悦,几分羞涩,手好像不知如何安放了。这样的几种孱杂在一起的情感使她的脸上呈现出好看的微红的颜色,目光也游移躲闪。虽然她有如此微妙的情感,却没有同李祥君主动打招呼。 李祥君见到陈思静异样的目光,以为陈思静怪自己刚才的莽撞,不禁手足无措,兀地红了脸,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自顾低头。虽然不说什么,却已经明白无误地承认自己的过失了。 李祥君没有说话。沉默了十几秒钟后,陈思静款步轻移,走到窗子前向外张望了一下,随口说道: “这么早来了!” 李祥君在心里嘀咕,你比我还早呢,嘴上却应道:“在家里也没事,还不如到学校来。” 陈思静刚才向外张望仅仅是做样子,其实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她现在面对李祥君,看着这个几个月前帮她备课的小伙子,不禁感慨起来:模样、身材、人品、学识,什么都好,就是家境差了一些!同时她也想起了赵守志对他的评价:诚实稳重,是处对象的不二人选。 家庭差但其它什么都不差的李祥君在陈思静的心里越来越清晰,她感到自己喜欢上了他。是吗?和他交往并不频密,这怎么可能呢?但是,她竭力地让父亲调李祥君回来却又怎么解释呢?她的直觉她的心智告诉她,李祥君无论如何也不会从她的视野中走掉了。这也许是命运! 其它人都还没有到,这段时间就属于陈思静和李祥君,但陈思静现在却无话可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看李祥君时,发现他也在看自己,目光便慌地避让。他们都缄口不言,只听见钟在哒哒地走。 赵梅波的到来让陈思静仿佛看到了救星,她忙不迭地趋前几步笑盈盈地说:“梅波姐,你咋才来?都想你了。” 赵梅波哈哈地笑道:“昨天才开的会,现在就想我了?思静,你想错人了?” 赵梅波不经意的一句玩笑立刻让陈思静羞红了脸,她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李祥君后,将目光停在赵梅波的脸上道:“说啥呢,梅波姐,我想谁了?” 想不到赵梅波一句纯粹的玩笑让陈思静如此惶急,于是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祥君,说:“你想那人,想得都睡不着觉,跟王二姐想张廷秀似的。” 她俩逗笑着,完全没有顾及到李祥君。过了一会,赵梅波才猛然想起来似的对李祥君说:“祥君,小旋干啥呢?我教她时,她可愿意帮我干活了。” 听过赵梅波的话,李祥君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小旋的形象来,好像也看到了她帮赵梅波抱本子的场景。他呵呵一笑道:“她就能欻尖卖快,跟穆桂英似的阵阵少不下。” 李祥君说不上是批评还是褒扬的话一定让赵梅波觉得有意思,于是她一眼一眼地看李祥君,然后说:“可不能那么说,小旋眼有眼力见,一般孩子都不行。那回刮大风,我拿着新发的笤帚刚出办公室的门,还没到领操台那呢,正往教室里跑的小旋像风儿似的旋过来了,说,老师,我帮你拿,瞅瞅这大风小嚎的。当时我那个乐啊,心里寻思,这个小丫头。小旋就是学习不大好,旁的那样都好。哎,有一回,赵梅婷和小旋干起来了,因为跳皮筋。我就批评梅婷,梅撅嘴胖腮地生气,就好像冤枉了她似的。我就说,赵梅婷,我不批评你批评谁?你是我妹妹,我要不批评你,别人该说我向情了……哎哟,等过了不到两堂课,这俩小丫头片子又好了,你说我这是何苦!你们都没看着,我批评梅婷时,小旋那脸上跟开花似的,美滋滋的。” 赵梅波回忆着往事,仿佛昨日又重现。 老陆校长到了。他永远是一幅急急匆匆地样子,毛头竖尾地从自行车上下来,取下挂在车上的黑皮包儿,弓着腰快步走进办公室。他看到赵梅波陈思静和李祥君后呲牙乐了: “哈哈,你们比我来得还早啊!” 他边说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摘下帽子,用手抹了抹额前的汗,再把黑皮包儿翻了个遍,最后从裤带上解下钥匙,咔地捅开锁头,拽开抽屉,看了看,又咔地推上,抬起头若有所思,忽地站起来,沙沙地向外走,嘴里不停地说: “这事整的……” 老陆校长出屋后,陈思静笑出声来,笑容里泛着酡红。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不假掩饰。陈思静笑起来很动人,眼睛眯起,鼻翼微微颤动,象夏日里初绽的花朵。 老陆校长并不老,才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去年春天他毛遂自荐接替宋云起到这当校长后,便不遗余力地抓品德教育整饬环境卫生,他的那句“学校无小事,处处是教育”是他的口头禅,也被刘玉民常常念起,成为他揶揄讥诮的依据。 陆洪福陆校长出去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他刚才来看见前栋房子的一块玻璃打了,而且老黄又不见了踪影。陆洪福校长看起来有点气恼,急急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复又回到办公室来,坐到座位上,咔地拉开抽屉,又咔地关上。他的惯有的动作又一次让陈思静无声笑了。 李祥君看得糊涂,不知道陆校长在做什么,为什么总是跟抽屉过不去,但看陈思静笑得开心,禁不住自己也微然一笑。他的微笑很特别,恬淡中有一点羞涩。 陆洪福抽了一会儿风,人就平静下来。其实他刚才真的没有发什么脾气,做做样子罢了。当然,老黄发现打了玻璃不汇报不可宽恕,办公室的桌子没有擦干净不可以原谅,炉火不旺老黄也难辞其咎,而现在居然连他的人影也不见了。这些“罪状”是要历数的,是不可赦的。 老陆平静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祥君,回来好,省得在外面跑了。颠颠的,不容易,在家门口教学,下课工夫都能回家,方便!” 他很有风度地呵呵笑起来,身子挺起,向前倾,手臂刷地下劈。于是,李祥君也笑,笑得很勉强。 “那是啥地方啊,哪赶上咱这儿。小伙子年轻,好好干,前途无量!”他的话刚一落定,又急急地戴上帽子对陈思静说,“思静,等会儿玉宾来了就告诉他一声,说我上书记家,马上就回来。” 陈思静不好意思问他什么事这么急,就满目含笑点头答应。陆洪福陆校长去了,戴着他那顶尖顶的皮帽子。 老师们都陆续地来了,先是刘玉民,然后是杨玉宾刘淑艳一干人等。 李祥君看见刘玉民从校门外进来时,正好有一辆小四轮拖拉机从大门口驶过。刘玉民挥挥手,好像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了他满面的笑容和半张的嘴巴。那笑容在一点一点地消退,最后还有一丝浅浅的笑意挂在嘴角。刘玉民进屋一眼就落在李祥君的身上,过来拍拍李祥君的肩膀,很关心很亲切地说: “祥君,还是家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 他爽朗地呵呵一笑,很有风度很潇洒地踱到自己的座位前,弯腰、曲腿、坐下,一连串的动作从容镇定,颇有风范。他从琥珀牌的香烟盒里弹出一枝烟来,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左手摆弄火柴,转脸又对陈思静说: “静儿,年前我看见我大舅了。我大舅说,玉民,下学期还教课呀?我说不教课咋整。我大舅说,以后有机会的,别总在下面,累不累的不说,凭你的才干,最起码也得当个主任呀。” 刘玉民的老舅母是陈启堂的叔伯妹妹,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他就不叫陈启堂为陈书记而只叫大舅了。陈思静从心里觉得刘玉民的嘴过于甜腻,喊自己的爸爸为大舅就跟亲舅似,总有点别扭。但嘴甜又不是坏事,比什么都不叫好,毕竟还有那么一层关系,也不是扯干亲扯出来的。刘玉民年前确实见过陈启堂一次,陈启堂也真的说过那么一句话。陈启堂的话在刘玉民听来就是无尚的褒奖、赞誉。今天,他和陈思静说起这句话时,一方面是表示和陈思静的亲近,一方面也有点炫耀的意思。 陈思静没有听父亲谈起这件事,她不知道父亲对刘玉民有什么看法。她此时对刘玉民有点鄙夷,虽然她不能至察至明,但凭本能她觉得刘玉民是个小人,奸狡小人。心里这样想,陈思静的脸上却是笑容绽放,她说她爸提起过,对,是腊月的二十六。刘玉民接过话,刻意谦虚地描述当时的情形,但兴奋和自豪还是流露出来,洋溢在脸上的喜悦透出内心的渴望。 教师们都到了,校长陆洪福也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他甫一坐定,就干咳了两声,面上喜气洋洋。翟景波笑嘻嘻地在一旁打趣道: “看洪福校长打扫了厕所要说了。” 陆洪福扭过脸去不恼不愠地说道:“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言。” 主任杨玉宾捅了一下翟景波,翟景波会意,眨眨眼睛,然后危襟正坐。陆洪福的噪音清亮纯粹,他说他刚才去书记家了,和书记研究了桌椅的问题,书记答应今年再打一个班的桌椅,要全副武装。他说得高兴,站起来,捋了捋袖子,手一挥说: “硬件齐备,然后就看我们大伙大干快上了。” 办公室里的人都笑起来,这笑声里有一些是揶揄。陆洪福是个很乐观的人,很有一点有度量,很有一点滑稽,说他滑稽是因为他常有一些让人发笑的举动,而这些举动都是他激动亢奋之后很自然的行为。 陆洪福见大家都笑,自己也开怀大笑起来,然后坐下,拿出记事本,像传圣谕一样逐条传达教育办的会议精神。陆洪福传达完会议精神后又像刚发现李祥君似的,忙向大伙引荐。刘玉民粗大的噪门放开了,冲陆洪福喊: “我说老陆……” 陆洪福偏转脸道:“老陆也是你叫的吗?” 刘玉民嘻嘻地笑起来,站起来凑到陆洪福的跟前,看着他很亲切很亲切地拉长了声音道:“陆校长我大叔,大叔!” 陆洪福答应了一声,咧嘴乐了,露出整齐但微黄的牙齿。刘玉民还没有发表出什么意见、宏论,陆洪福开口了: “这是李祥君,认识认识,新从外面调回来的,回家效力。” 陆洪福的意思是让大家欢迎李祥君,却不想被王子轩的两句话给顶了回去:“大伙都认识,不用你介绍。你就说,接哪个班?” 陆洪福哈哈地笑道:“这家伙,比我老陆校长还校长!” 他随即宣布,李祥君接王子轩的班,教一年,王子轩做科任,教历史、地理,还有四、五、六年的自然,外带一、二、三年的体育,共计二十节课。 第一天的工作总是马马虎虎的,分发完教材后,刘玉民张罗着“搂两圈”。陆洪福坐在那里严肃得如一潭秋水,专心致志地看一张过了时的报纸。他的这种神态总让几个女老师发笑,咯咯的笑声却没有感染他。刘玉民拍拍李祥君的肩膀,叫他去取麻将,李祥君就去了。 刘玉民把一张桌子搬到地中央,冲着陆洪福喊:“好战者上!” 已有人响应他的号召,翟景波拽着杨玉宾坐到桌旁。现在,牌桌上只缺一位了。翟景波故意把桌子敲了几下,说: “老陆……校长!” 陆洪福说:“你们玩,你们玩。” 他把报纸端得更稳了,神情更加专注,不苟言笑,严肃得不行。 李祥君进办公室时,刘玉民和翟景波正半引半诱地招呼陆洪福。李祥君刚把麻将放到桌子上,刘玉民就迫不及待地铺好台布,一个人码起来。陆洪福经不住两个人的左右勾引,又有几个女教员在旁边敲边鼓,就刷地站起身,几步跨到桌前坐下,煞有介事地说: “今天是头一次,下不为例!” 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不绝于耳,小鸡、二条、三饼、六万的呼喝声此起彼伏。突然,陆洪福一声暴喝: “和了!” 翟景波念诗一样念道:“千刀万剐,不和头一把!” 陆洪福说:“这叫开门红,满堂彩。什么千刀万剐不和头一把!” 李祥君对麻将似懂非懂,他搞不清“飘和”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对倒”为何物。虽然不太懂,他还是满有兴趣地看着。陈思静坐在陆洪福的身后看他出牌,满目含笑。陆洪福不时地问: “静儿,这个行不行?” 陈思静大多时不说什么,但不论她说什么或不说什么,陆洪福都要念一句:“党委会决定,就出这张!” 陈思静有时忍不住地笑,看到陆洪福手忙脚乱地把牌倒来倒去的口中又叨叨咕咕就觉得他太逗了。其实,陆洪福不是故意做出这个样子的,他才刚学会打麻将,还不精于此道。一堆“万子”或一堆“条子”挤在一起时,他就不知所措,眼睛一直向手里的牌看,仿佛那牌里有无数的荧火虫,闹得他眼花缭乱。偏偏翟景波和刘玉民催命似地催,他就更加忙乱,琢磨了一会后摇着脑袋说: “蛋憋的?等会儿下!” 最后还是让陈思静的帮助打理,于是,“党委会”又做出决定出了一张牌。出完牌之后,陆洪福说: “你看,咱们就得打那张。来这个咱们要,来这个咱们要,这多宽绰!” 他手点着牌,脸上漾着如幺饼一样的笑容。他很满意这次党委会决定。 王子轩是第一个走的,他背着手走出办公室时,陆洪福喊了一句:“子轩,明天带两张一寸相片来!” 王子轩应了一声后捯抄着手出去了。谢雨兴趋向前问陆洪福还有没有事,陆洪福说都回。谢兴雨走了,几个女老师也一同离开了办公室。李祥君见大家都走了,就和几个正酣战的人打了招呼也要离去,却被陆洪福叫住住: “明天你去政产,交代交代,办个交接。” 不待李祥君回应,刘玉民接过陆洪福的话说,去交接这是一个礼节,是个过程,毕竟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说没有旁的事,示意李祥君可以走了。 李祥君从学校出来,看过周围的景色后,忽然有无限的感慨,他觉得这世间的事就好像做梦一样,飘忽氤氲,难以捉摸。雪映进他的眼里,风吹在他的脸上,抬头再看看天,有几片云徜徉着。 李祥君刚走出几步,却听见赵梅波和刘淑艳的声音由后面传过来:“你说可咋整,我家小江也不着个调啊,二十六七了还整天东游西逛的耍钱弄鬼,到现在连个媳妇都混不上。愁人呢!操不起那个心!” 这是刘淑艳在说话。 赵梅波没搭腔,她一定是在思忖该如何回复刘淑艳的话。过了两秒后,赵梅波喊到:“祥君。” 李祥君回过头,看着赵梅波道:“赵老师,你没走呢?” 李祥君说完这句话后悔了,他判定刚才赵梅波她俩一定是去了厕所。果然,赵梅波呵呵一笑,并未答复,倒是刘淑艳爽快地哈哈笑道: “没呢,刚才上厕所了的。哎,那年李秀丽咋说那个男的了?” 赵梅波被她说愣了,不解地看她,道:“啥呀,啥男的?” “就是那年,一个男的上女生厕所了,完后东头蒜瓣疙瘩他家小五跑来找李秀丽。”刘淑艳像是在努力回忆,稍停了一会又说,“对,一个半大老爷们上女生厕所了,李秀丽呼呼去了,正好那男的裤子刚提一半。李秀丽眼珠子一瞪,说你耍流氓,敢上女生厕所,报告给公安。那男的吓得尿汤的,说没看准是女生厕所,走错了,还让李秀丽看他刚拉完的屎。哎呀妈呀,李秀丽真看了,还黄洋洋的呢。” 刘淑艳的虽不是毫无顾忌的一番话让赵梅波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但她并未说什么。李祥君依凭些她的描述很快在眼前构画出那样一幅场景,之后,轻松地笑起来。 “哎,祥君,该处对象了,看看谁合适?”赵梅波并非真的在询问,她只是为了说而说。 李祥君搔了一下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谁也不合适。” 这情形让刘淑艳觉得很有趣,于是她夸张地笑道:“心还挺高呢,要不哪天我给你介绍一个。” 他们这样说着,不觉到了刘玉民家的大门口,从这往西,便是李祥君回家的路。远远地能看见谢雨兴的会跳神的媳妇拎着一只筐站在她家门前并向这边挥了挥手,她一定是在打招呼。为了回应,赵梅波也扬起了手,同时脆生生地喊道: “嫂子,干啥呢?” 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向那一端传播,不一会传来回应的声音:“我倒点杂碎,收拾收拾,你们下班了?” 刘淑艳弯腰笑道:“再不就上跟前唠去,近便的多好,这么说也不嫌费嗓子。” 李祥君向西去了,赵梅波和刘淑艳一同向南走。在老十字路口,刘淑艳咧着嘴哈哈了一会后,向东走去。 赵梅波看着刘淑艳远去的背影,忽然慨叹起来,她也着实不易,生了三个孩子后连产假都没休又来上班,举家搬回来再买房,里里外外张张罗罗真真的把自己当成男人使唤。他的丈夫,那个说话“唧溜唧溜”还好骂人的家伙顶不让她省心了,每天他都要责备批评挑剔,他自己却又不身体力行担当担负。 第三四三章 要出去野去 学校里的人事每年都有一点变化,这一点点变化累积到现在,就让今天与往昔有了很大的不同。 赵梅波想了一阵学校的人和事后,猛抬头看见了那两棵大榆树在二月末的微风中招招摇摇,不禁心头一颤,她觉得这小庙大树里住着无数先人的灵魂。自己最终也会住到这里,与爷爷奶奶汇合,逢年过节便会享受后人们的祭祀与供奉。 在赵庭禄家门前,她稍作犹豫后,走了进去。 张淑芬正瞪着眼睛看墙面,见赵梅波进来,马上展露笑脸道:“你老叔多气人,非要给装豆包的小柜儿搁苞米秆苫上,说不见阳光不让风哨了就化得慢。你瞅那儿,捂得溜严,赶像猫月子了,看进耗子咋整?我去年说别淘那些米,够吃就行,他不干,矻哧矻哧整四斗多。看看,剩了?这犊子玩意,可咋整。” 张淑芬的一番话在赵梅波听来倒不像是责备,所以她笑眯眯地说:“我老叔那不是穷怕了吗,那些年米淘得少,豆包瞅着吃。” 张淑芬附和道:“也是,真真是不愿再过那穷日子了。那年你妈把豆包搁外面的缸里,还做了记号,谁也不让动。守林跑累了,不管不顾抓俩冻豆包就啃,呼哧带喘的。你妈看见了,拿个炉钩子鸟悄地就出来了,照守林屁股就一下子,给他抽得一窜高。那阵你们在西屋住呢,没搬前街来。你爷看见了,赶忙出来把守林叫屋去了,给他拿了好几个豆包。” 张淑芬说到这里,猛然停下了,不安地看着赵梅波。赵梅波眨动了几下眼睛,没有说什么,手指绞在一起,似是沉浸在旧日的景象中。几秒钟后,赵梅波如梦醒一样道: “老婶,我上我妈妈那看看。” 赵梅波说完,起身,抓过编织的毛线手套就向外走去。张淑芬也紧忙站起,送她出来。 赵梅波到母亲家里时,见炕上摆放着赵梅静的衣物,不禁奇怪地问妹妹:“这是干啥呀,跟摆摊似的?” 郑秀琴没好气地说道:“这不是抽风了嘛,不在家待了,要出去野去。” 在翻箱倒柜的赵梅静回过头道:“啥抽风?是我不愿意在家待吗?我在家待着碍眼还碍事,你们见不着就省心了。” 赵梅静赌气的话还未落,郑秀琴便大声斥责道:“走,走,老也别回来,最好死外边。” 赵梅波心里有火,她不满母亲这种这种态度,但又不好批评,就尽量平和地劝道:“梅静也十八大九的姑娘了,说那么重的话干啥?梅静,你也别赌气胖腮的,妈是刀子嘴豆腐心。” 因为赵梅波的话,郑秀琴的态度和缓下来,脸色也慢慢回复到平静的状态中。她下地,关门,再上炕,然后压低声音说: “这不又闹别扭了嘛,因为早晨梅静把灰撒庆玲衣服上了。” 赵梅波没听明白,就问道:“啥灰呀?” 郑秀琴在炕上探着身子好像要向外面看,于是赵梅波透过门玻璃张望了一下。 “这不是吗,早晨梅静起来掏灶坑灰,掏完了也没搁啥玩意把簸箕苫上,就那么端出去了。庆玲昨天洗了衣服搭在杆上,晚上也没收,这不风一刮就把灰刮衣服上了。这媳妇看见了,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三七嘎杂话一个劲地说。梅静听着不是味,和她吵吵了。” 赵梅波心里一翻个,这三四天没来母亲这里,竟有这样挠头的事情发生。可转念再一想,即便每天都能来这看看,又能防范什么呢? “梅静,你要上哪?”赵梅波问。 “干活呀,前天李敏就问我干不干活去,说上哈尔滨当服务员,传菜。我说我寻思寻思,没打拢。大姐,就是没早晨的事我也想出去,不在家待了,闹心。” 赵梅波理解妹妹,这两年她与嫂子有太多的纠葛与误解,现在她决定出去多半是借此逃避。梅静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她没有理由指导或指责。母亲也有她的难处,她这个做女儿的只有同情与理解。 赵梅波又看了看西屋,然后把门打开,说:“别把门关得登登溜严,好像咱们密谋啥似的。” 郑秀琴的声音依然放低着,说:“那不关门咋整,听见了又该挑理见怪,整不好还得吵吵。这日子我真是过得够够的了,哪天死了也就静心了,像你姥姥似的,眼睛一闭啥也不用操心。” 赵梅波没有回应母亲的话,她转而问赵梅静:“你一定要干活呀,不去不行吗?你看咱家爸腿那样式的,妈还老说心口闷。” 显然,赵梅波并不同意赵梅波出去干活,她更希望妹妹陪在父母左右,服侍他们照顾他们。但是,她不能强行去阻止赵梅静,她的人生本就应由她自己安排,作为姐姐,她不能越俎代庖。 “不去?不去的话,不出一年我就得气出大肚子病来。再不,你来试两天?”赵梅静把一件上衣叠好后说。 赵梅静本就没有几件衣服,现在她已收拾齐整,只待将它们打进包里。赵梅波仔细看着赵梅静的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说道:“等赶明我给你买件新上衣。” 赵梅波仅仅是为了说而说,她内心里无法回答刚才妹妹的问题。她不能劝妹妹在家照看母亲,又不能阻止她出去,就有一点为难。 “不用,等我挣钱了,我买好的,还给陈露买。”赵梅静眼睛里有了光亮,好像工资已经摆到了她的眼前。 赵梅波微微一笑,很是亲昵地说:“真要出去干活了,可得掌握住眼神,要不行就回来。” “嗯。”赵梅静点头。 赵梅波待了一会后,上西屋,和王庆玲说了几句话再将陈露领过来时,赵梅静刚好出门。她没有问母亲,但郑秀琴却说了: “上李敏家了,心里长草了,家里呆不下了,跟雀儿似的该出飞了。” 郑秀琴的几句话逗笑了赵梅波,她能据此品咂出母亲的心思。 与郑秀琴说了几句话后,赵梅波领着陈露向外走去。在大门口,她刚好碰见赵庭喜从西边过来。赵梅波停下脚步,看着拐啦拐啦的父亲问: “爸,你干啥去了?” 赵庭喜很无奈地回答道:“这不是嘛,庆玲也不咋整的,脚后跟还冻了,一门说搁苦菇娘泡水治能好,说王亚娟她妈家有,让守森去要。守森也不动弹啊,跟老猫肉似的。这俩人就在西屋唧咯唧咯的,听着就闹心。守森这孩子也是,干啥没个沙楞气,还酸脸猴子似的。” 听父亲的口吻,倒没有责怪王庆玲的意思,就舒了一口气。她想问父亲是否同意梅静出去干活,但只是一闪念,转而问道: “腿还疼?” 赵庭喜拍了拍胯骨说:“不疼,就是酸不啦唧地难受。” 赵梅波没作声,就那么哀怜地看着父亲。 “梅波,守成来信了,说啥都好,告诉你妈不用惦记,还说他当汽车班的班长了。昨天晚上你老叔上大队找李宝发,顺便把信也捎了回来。” 赵庭喜从女儿的眼光里读出了她的关切与忧虑,就用这样的喜讯转移梅波的注意力。果然,赵梅波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继而拊掌道:“太好了!那,信呢?” 赵庭喜亦是喜上眉梢,拉过陈露的小手道:“走,跟姥爷看信去。” 他说着,向院里走去,赵梅波在后面跟着。 郑秀琴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去而复返,等到赵庭喜稀罕宝贝似的从“柜跑”的小开门儿匣里拈出那封信时,她才恍然大悟,然后笑逐颜开,说道:“我都忘了这事了,光念叨梅静的事了。” 赵梅波急切地接过父亲递过的信,打开,认真地读起来。她在读时,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仿佛赵守成就在眼前,正与她喁喁私语。 如赵庭喜所言,赵守成在信里说他当上了汽车班的班长,并说如果干得好的话,五年之后就可以转志愿兵。转上志愿兵就有工资了,而且转业后还给安排工作,之后就不用锄田抱垄春种秋收了。除了报告这个好消息外,赵守成还嘱咐二老保重身体,别干太重的活,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赵守成的信写得十分用心,虽然字迹不漂亮有的语句不通顺又多错别字,但意思已表达得足够明白。赵梅波看着字面,似乎也看到了弟弟的青春的面庞,看到了他跳动的火热的充满了无限希望与憧憬的心。 守成变了,变得懂事明理。这是令赵梅波欣慰的事。 第三四四章 晚上吃啥? 赵梅波沐着二月末的轻风到家时,见陈启军正猫腰撅腚地烧炕。赵梅波奇怪地问:“咦,每天你回来得可晚了,今天咋这么早?” 陈启军头也不抬地说:“叶大校和会计吵吵了。” 赵梅波想知道个究竟,就追问道:“因为啥呀?” “因为账目的事,细情我也不太知道。人家俩在值宿室呜嗷地喊,门关得登登的,我还能支愣耳朵去听?” 赵梅波哦了一声后,拿过暖瓶将热水倒了一点到脸盆里,再去外屋?半舀子水兑进去,这擦炕前的准备工作便完成。她并没有急于擦炕,而是坐在炕沿上问: “老二说今年不做干豆腐了?” “他就那么一说,不做干豆腐他干啥去?”陈启军已把最后一把柴草塞进灶里,正起身操笤帚扫地,“他说要出去干活了的,让我爸给骂了。” 这夫妻二人闲适地说着话,想哪说哪。等陈启军把地扫完,赵梅波就用清水把抹布投过,然后撅着屁股到炕里擦起来。陈启军手欠,照她的屁股拍了一下道:“真大,真性感。都说屁股大养活小子,可你也没生儿子啊。” 赵梅波的心情说不上郁闷也谈不上愉悦,她只是觉得有一点无奈,现在被陈启军一拍,心里生出一点莫名的气恼,嗔怪道:看书喇 “你能不能有个人样?愿意拍拍你妈去!” 陈启军被赵梅波呵斥后,有点懵,他愣愣地看着妻子,好一会才说:“这事整的,还发上脾气了。” 赵梅波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过激,就和缓下来道:“孩子都大了,以后注意点。哎,梅静要去干活呢,说在家生不起气。” 此时,赵梅波已将炕里的一半擦完,正站在炕沿边投着抹布。她的微胖身子依然散发着青春女子的气息,脸上漾着与生俱来的恒久的笑意,眼睛里流泻着坚毅果敢又谦逊柔和的目光,这种气质让她有不可抗拒的魅力由内里渗透出来。 “嗯,出去也好,那样就少了很多矛盾。有时候我觉得你妈说话也欠考虑,就像那次她骂你那小侄子她的宝贝大孙子,说他是癞蛤蟆没毛随根。”陈启军斟酌着字句并用眼睛瞟着赵梅波说。 赵梅波侧头端详着陈启军,看得他发毛,便道:“你别瞅我,瞅得我脊梁骨凉飕飕的。” 赵梅波咯咯地笑了,顺手打了他一下道:“虎样!去,温点水,完了把碗刷了。” 陈启军迟疑着,问:“用不用生炉子?这生炉子生惯了,冷不丁不生了咋感觉缺点啥呢?” 他说完,并没有等赵梅波回应,出去了。 炕已擦干净,柜面也已擦过,屋子里就清爽利落纤尘不染。在这样的环境里,赵梅波放上桌子,专心备起课来,陈启军在外屋咔啦咔啦地刷洗碗筷。 “梅波,晚上吃啥?”陈启军高声问。 “你想吃啥?”赵梅波回应道。 “我想吃那玩意。”陈启军怪怪的声音传过来。 “那不是给你吃的,是给陈露吃的,哈哈哈……”赵梅波爽快地笑道。 第三四五章 默许了 李德旺这几天心里正高兴,第一是李祥君从政产转了回来;第二是,这些天手头正“幸”,每场必羸。虽然羸的是小钱,但要的是那份心情。李德旺不知道李祥君怎么就会被调了回来,但既然儿子调回来了,总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今天,在牌场上,别人问起李祥君的事时,他的眼睛里的那份得意便让人感受到了他心里的幸福和自豪。李德旺看到人们的目光,心里舒坦,便含糊地说陈启堂是自己小舅子的舅丈人,这层关系被捅破了,就等于告诉人们李祥君调回来是沾了陈启堂的光。因为高兴,李德旺就特地绕了一个大弯子去赵庭禄那里称了一斤干豆腐,又买了一把粉条。 此时郦亚萍正坐在炕上张望,在她见李德旺喜滋滋地拐进院子后,心里暗骂道:“死鬼,死回来干啥?” 李德旺进外屋后就一阵阵劈哩啪啦地摆弄家什,还一边叫着郦亚萍。郦亚萍闻声下了地,穿鞋出来。满脸喜色的李德旺让郦亚萍把最后一点酸菜切了,他打土豆皮。郦亚萍说你怎么了?什么日子?李德旺嘻嘻地说什么日子,高兴的日子。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的,听得在西屋的李祥臣大声说: “妈,今天我爸‘长’着啦!要品尝胜利果实。” 李祥臣正在西屋和李祥君小旋一起打扑克,打得热火朝天。他们哥三个很少在一起玩耍,李祥臣在家里没事时总出去,小旋和赵梅婷一定要在一起的,除非有什么事一定要分开。现在,小旋用脚踹了一下李祥臣说: “还胜利果实!打哪学来的?” 李祥臣说是一个电影里说的,蒋介石下山抢胜利实。小旋哈哈地笑了,笑得李祥臣傻愣愣的不作声。 李祥君没有笑,他觉得祥臣傻愣得可爱。他对自己的这个傻愣弟弟有说不清的复杂的情感,一方面是弟弟好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不知事,让他恼火;另一方面祥臣的质朴又让他感动。李祥臣有时很粗鲁、无礼、说大话,但他也承袭了父母的一些优点:端正,节俭,勤快,。 小旋笑够了就到外屋去了,郦亚萍刚刚叫过她。这时,西屋里只有李祥君和李祥臣两兄弟。李祥臣今天穿了一件干净的的确良绿上衣,一条蓝裤子,他觉得这样很有派。李祥臣的举止也透露出他内心里面的一种朦胧的情感,他现在已懂得打扮了,开始始注重穿着。他的粗鲁的不着边际的语言风格似乎也改了不少,也能象李祥君一样时常来一句很文的话来。 李祥臣见小旋出去了,就对李祥君说打“五十开”。李祥君说两个人打没有意思,李祥臣逗他说只要和他打到二百分满就告诉他一个秘密,之后,他神秘兮兮地眨眼睛。他的笑里有一点不怀好意,那眼角里分明夹有一点揶揄的成分。李祥君乐了,他似乎已猜透了他的心理。李祥臣把扑克牌分成两份,他们就抓其中的一份。李祥臣手气不好,抓的牌几乎全在10以下,只几把下来,李祥君就满二百分了。于是李祥君问他说: “你不说有密秘吗?” 李祥臣说:“是呀。” 他凑近哥哥的耳朵道:“林影老是打听你,叫我……” 李祥臣眼睛一动不动地看李祥臣,他想看哥哥是不是红了脸,是不是有不安的表情。但李祥君很平静,这就让李祥臣有点失望。本来他是想给李祥君一个意外的,或者是利用他所认为的这个秘密让李祥君心里的秘密有所展露。因为看到哥哥无动于衷,李祥臣多少有点泄气。 其实,李祥君心里还是悸动了几下。他们上次见面是在大街上,林影和上前街的李祥君打了个对面。那天,林影的一袭长发束在一起,拂在颈后,一件淡绿的合体的呢子上衣恰到好处地衬出她挺拔的胸部、纤秀的腰肢。李祥君看到林影的目光里有一种光泽,浸润了女孩子憧憬和梦幻的光泽,也看到了林影面颊上的红晕。李祥君停下片刻,同林影打着招呼,看她从自己身边经过。林影被他看得羞郝,很不自然地理理头发,去遮掩她内心的慌乱。林影的脚步慢下来,却并没有停住,在微侧头的一刹那,她给了李祥君一个微笑,李祥君也嗅到了她身上脂粉地香味。在不知不觉中,他的目光追随着她款款的身影,看她拂动的长发,灵巧修长的双腿。林影的纤秀的红色皮鞋在李祥君的脑海里定了格,以后的几天里都有忘却。 刚才李祥君的密秘荡起了他心中的涟漪,在他的眼睛里,林影有种冷艳的美。他的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因为李祥君很少同她接触。林影和所有的男孩子都少有接触,因为有了距离,她在男孩子们的心中就显得与众不同,卓而不群。但是,唯独和李祥君在一起时,她才会有很甜的发自内心的微笑。小旋不是个细心的人,倒是赵梅婷对小旋说林影喜欢李祥君,理由是小旋和赵梅婷在谈论起李祥君时,林影的目光里会放出异样的光彩,神情专注,而且脸上有红晕。 现在,李祥臣将目光从李祥君的脸移开,喝喝咧咧地唱:你到我身边,带来微笑…… 他的歌唱得跑了调,唱乐了李祥君。李祥君说他唱错了,但李祥臣不理会,自顾唱下去。 晚饭时李祥臣问李德旺:“爸,不上梁山?” 李德旺嘻嘻地笑着没有吱声,那意思是去。李祥臣接着又说:“爸,今天高兴,我哥转回来了,喝两盅盅庆贺庆贺?” 他说着站起来,拿出酒瓶和酒杯,给李德旺倒了。李德旺平时不喝酒,但今天真的高兴,就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然后笑眯眯地说: “倒多了,喝不了!” 小旋看看李祥臣,他正提鼻子。她咯咯地笑起来道:“爸,我二哥要喝。” 李祥臣瞪了一眼道:“去,一边去,谁要喝了?” 李德旺对自己的宝贝二儿子说不上是气恼还是高兴,从他会说话时,好像就没说过一句正经话。李德旺把酒杯递给祥臣,李祥臣看看郦亚萍,郦亚萍说你就灌。郦亚萍没有反对的意思,脸上是无奈的微笑。 吃完饭后,一家人团坐在炕上,话题扯来扯去,最后李德旺说前院二嫂又犯病了,犯得厉害。李祥臣接过道: “那个娘们,满嘴跑舌头,该!” 李德旺立刻瞪了他一眼,说:“说点什么,还行那样说你二娘!” 李祥臣觉得自己说过了头,但嘴上却不认,就故作硬气地回道:“对,是我二娘,也是你二嫂,你能这样说我们不能这样说。” 李德旺没有真动气,只是做了一个姿态。他对于儿女的教育不能说是疏忽放纵,也不是太认真的,大体上能过得去就行。他对儿女如此,对自己也是如此。 李德旺的本意是要看看二嫂,但他知道这必须征得郦亚萍的同意,祥君、祥臣和小旋的话可以做为参考。郦亚萍听明白了李德旺的意思,她翻了翻眼睛,冲口而出道: “不去,看她?” 她的简短的话说得坚决,未加思考,好像也没有回旋的余地。李德旺无奈地看着她,她不想去二嫂是有道理的。有时,李德旺感慨,妯娌之间怎么会这样的不融洽? 郦亚萍还记着以前发生的诸多不愉快,虽然她们现在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也经常走动,但一想起过去就疙里疙瘩的。 李祥君看母亲,见母亲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一点点地变化,最后回复到当初的平静时,他向母亲建议: “妈,我的意思,还是看看。她那么大的年纪了,身体又不好,别太认真了!” 李祥君的语气柔和,像是在同母亲商量。小旋向来是听从哥哥的,听李祥君这样劝母亲也就附合道:“看看也行,咋的还不是一家子呢!” 郦亚萍没有反驳,没有反驳就是默许了。 李德旺见儿子圆了自己的脸,张嘴似笑非笑,半天才闭上嘴,看看天色晚了下来,就下地穿鞋戴帽走了。郦亚萍照他的后背啐了一口。李祥臣歪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也走了,临走时还没有忘了说: “妈,你可别啐我!” 第三四六章 交接之后 第二天,李祥君吃完饭后就去了政产村。他这一路行得轻松畅快,他似乎没有在意初春的风里还有些寒意。他把帽子脱了,挂在车把上,任由着风吹在脸上,灌进他的脖颈。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焕发出的神彩让他更富有青春的活力。他环视着前后,没有一个人,就“啊啊”地大声叫起来,飞转的车轮呜呜地啸响,载着他箭一样向前驰行。 李祥君到政产学校做了交接后,又坐了一会儿,就同他的同事们道别。在回来的路上,他已没有了刚才去时的豪情和得意。他在那里他做了一年多的老师了,政产村不算整洁的校舍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还有熟悉的同事的面孔。老孟今天没有来上班,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李祥君想起政产学校的孟凡星,不禁一阵感慨,这个大他十岁的粗犷的男人是他的唯一的可以信赖可以真心交往的朋友。他没能在李祥君走时来送他,这是令他感到遗憾的事。不过,以后还会有机会的,李祥君想。人生总有不可预知的事发生,未来让人产生许多憧憬和渴望,所经历过的慢慢变成让人咀嚼回忆的遥远的记忆时,过去和未来就模糊不清,没有界线。 李祥君回去以后就向郦亚萍要了二十元钱,到赵庭禄那买了二斤绵白糖,二盒罐头,两盒糕点还有两包油茶面。他没有去林影那买,李祥君很少去那儿,到她那买东西总会让李祥君感到不安,林影总要给他特别的优惠。李祥君一方面是感动于林影的不露痕迹的热诚,一方面又觉得亏欠她太多了无法偿还,这便成了一个小小的负担。小旋曾经替他买过一回奶粉,那时正好李祥君牙痛。快嘴的小旋说了这件事后,林影没有收小旋的钱。李祥君没有勇气去把钱当面给她,他怕她不收,更怕自己牙痛的事被她笑话。这件事有时让小旋揪住不放,而且赵梅婷也知道了,这两个女孩子有时就合伙欺负他,弄得他哭笑不得。看书喇 李祥君拿东西到了二伯家时,正好看见二伯家的二姐秀春也在。二伯娘说话从来都是转弯抹角的,只是她说话好“倒气儿”,听着也累。她让李祥君坐下,吃瓜子,喝水,又说来看看就行了,二娘就高兴,拿什么东西!她吩咐二姐赶紧做饭。李祥君说不了,但二娘眼泪汪汪地说: “二娘是诚心诚意地留你,别叫二娘不高兴!” 她打了个唉声,说李祥君是个好孩子,连祥瑞也不行啊。李祥君无奈,只好老实地坐了下来,听二姐夫比划划山南海北地闲聊。 李德真本育有两个女儿,二个儿子。但大儿子三年前溺水身亡,这给了二伯娘很大的打击。二伯娘的大女儿远嫁到了安达,很少回来,只有二女儿秀春常在身边。秀春家在十五里外的小赵屯住。她的日子过得还算过得去,不欠谁的不短谁的 二伯娘的热情使李祥君多了些感慨,对于母亲和伯娘之间的纠葛似乎悟到了什么。但这是她们的事,况且现在他们又相处如前,他确实不好再妄加评论。尽管二伯娘话里话外有那么几次提到郦亚萍的不对,但祥君只是淡淡一笑,又有旁边的二姐夫故意把话题岔开,气氛也还算融洽。 晚饭时,李德旺也在场,是二伯娘叫李祥瑞把他叫来的。李祥君被二姐夫赵宝金逼着喝了两小杯酒,于是不胜酒力的李祥君便面红耳赤醉眼迷离。当他轻飘飘地走出门时,看见赵宝金兴灾乐祸的笑容,也看见了二伯娘爱怜的目光。他歪歪斜斜地挥了挥手,同他们道别。 第三四七章 领他去最爱去的地方 初春的傍晚还是很凉的,白天里化开的雪水现在又结冰了。在远处的天边,有几条云像被谁扯着,暗淡的云又牵着即将到来的夜的纱巾,这天色便有几分暧昧。天长了许多,不再有冬夜的厚重。因为春天就在不远的地方徘徊,人们的心中就生出许多新的希望。 小旋大概又上赵梅婷家了,祥臣也不知道疯哪里去了,李德旺一定是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只有李祥君似乎无处可去。李祥君在家里待了一会儿,也不知该做什么,就那么东屋进去再出来,一副闲适却又百无聊赖的样子。酒力已过,他清醒了很多,只是脸上还热,还有点红,这让他多了处子的魅力。 李祥君不大去赵梅婷家,现在他忽然要去看看,去坐一坐。 他到赵庭财家的后门口时,恰好听见院子里有嘻笑声。他的脚步并未引起院子里人的注意,但见赵梅婷和小旋背对着他。赵梅婷正弯着腰笑,小旋来回错着步,不住地用手拍着胳膊。赵梅萍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李祥君只听见一个尾巴: “还差、差、差……” 她看见李祥君,就闭了嘴,但她的笑意依然荡漾在脸上,只是她没有赵梅婷和小旋那样开心那样投入。 过了好一会儿,小旋和赵梅婷才缓过来,涨红着脸看李祥君。 李祥君问:“你们笑什么?” 赵梅婷指指赵梅萍,又俯下身子。赵梅萍忽然一本正经地说:“笑,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她侧过脸看了李祥君一会儿,说:“祥君,你吃完了?” 李祥君给她逗乐了,说:“你看,天要黑了!” 刚才赵梅萍在屋里给小旋和赵梅婷讲的是结巴的事。她说,东头的王标子卖豆腐,刘四买豆腐。刘四让王标子拣、拣、拣……王标子就一块一块地拣。拣到十多块了,刘四还说拣拣的。刘四急呀,这么拣下去得拣多少呀!刘四一使劲,说,拣一斤豆的。赵梅萍连比划带讲地表情又夸张,把小旋和赵梅婷逗得前仰后合。多半时间腻在姥姥家里的赵梅香十一岁的女儿急了,站起来就把赵梅萍推了出去,说她们影响了她写寒假作业。见小旋和赵梅婷也跟着出来了,赵梅萍继续讲她的故事: “单老磨和他的儿子单三夹樟子,就那年。单老磨把当腰儿的绳儿递给儿子,儿子是个冒鬼儿,拽过绳儿后就勒。这边单三使劲地勒,那边单老磨嗷嗷地叫着,好、好、勒、勒……单三以为让他勒紧些呢,就再使劲。单三还寻思呢,够紧的了,怎么还让使劲呢?单老磨不住地说勒、勒……勒了好一会,猛地喊道,勒手哇!单三这才松了手。” 见赵梅婷她们蛮有兴致地听,她又接着单老磨的故事继续讲:“有生产队时,单老磨是队长,三队的,那时三叔还是民兵排长也不啥玩意。当时保管员是李大磕巴。单老磨和李大磕巴为了一件事吵了起来,两个人在大伙面前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没有人劝架,好玩呀!俩磕巴,整好一对!恰好,大队书记孙江来了,他也是个结巴,赶上这事了,能不劝吗?就、就劝开了。三个结巴嘴子碰到一起,热闹……” 赵梅萍凭想象把这几结巴在一起吵架劝的情形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如同见到过的一样,令两个姑娘笑弯了腰。 李祥君当然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不过,看她们笑得开心,也就会心地微笑了。笑够了的赵梅婷捋捋头发,说了句: “走!” 她的声音响脆清亮,如同炸响的小洋鞭一样。赵梅萍白了她一眼说:“走就走呗,跟唱歌似的,谁还留你?哎,老妹,你上老叔家呗,问问二哥去不去大姑家。” 赵梅婷撇嘴道:“才不去呢,二掌包的老管我叫偏得。” “去,正好你要玩去,上哪都是去。” 赵梅婷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看看旁边站着的李祥君,说:“哥,跟我们走啊!” 李祥君看着笑嘻嘻的小芳问道:“上哪?我跟你们俩儿?” 赵梅婷回答道:“是呀,跟我们去。嗯,先上我老叔家,再领你去最爱去的地方。” 李祥君不知道赵梅婷要领他到哪个最爱去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俩出了院子。这时天已黑了,李祥君的目光投到暗黑的天边,似乎看到无数个春天的梦在跳跃。 在走出三十几米后,李祥君站住了,他犹疑着左顾右盼。赵梅婷发觉李祥君落在后面,就调转身来,拉住他的胳膊摇了几下,亲妹妹一样地对他说:“走嘛,要不晚上我们不敢回来!” 李祥君在赵梅婷的半推半拉之下,又向前走去。他触到了小芳的手,柔软细腻。半抱着李祥君胳膊的赵梅婷像一株翠绿的还未长成的葡萄,攀援在他的身上。赵梅婷倚着她走了几步,忽然松开手,跑着向前赶到小旋的身边,那她并肩携手了。 第三四八章 真切地梦见了她 小旋和赵梅婷把李祥君带到了赵庭禄家后没做过多停留,又把他领到了她们认为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林影的小卖店里。 赵梅婷的脆生生的声音喊道:“来客人了,出来接!” 喊过之后,她回头看李祥君,天色昏暗,没有看清他的脸。林影从里面出来,在朦胧的傍晚的天色中她益发地窕佻。李祥君从林影的身边经过,一股淡淡的香味袭进他的鼻孔。他,就在这香气里打量林影,好像看到林影晶亮的眼睛在同自己对视。林影的手在李祥君的背上轻轻地抚了一下,让他进屋,随即关上了门。 除了小旋和李祥君之外,屋子里还有两个女孩子,年龄都不是很大,和小旋相仿。有一个女孩子他很熟悉,另一个不常看见,小旋叫她郭娜。郭娜少有女孩子的那种文雅娴静的举止,有一点像男孩儿,声音也象她的目光一样毫无遮拦。 这个屋子里只有李祥君一个是男性,他就觉得不自在。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看小旋和赵梅婷,偶尔也抬眼看看林影。林影今天像是刻意打扮了一番,光洁的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头发也是刚洗过不久。林影坐在柜台里面看几个女孩子说说笑时也轻轻地一笑,很端庄很文静。她坐得很巧妙,从她这里可以把李祥君看得很清楚,而李祥君却只能看到她的半边脸,那一半被柜台上的座称挡住了。 叫郭娜的女孩放肆的笑声里掺杂着令人不舒服的口头语,听得赵梅婷蹬了她一脚,让她说话少带些脏字。这就让郭娜不高兴起来,她揭赵梅婷的短,说赵梅婷在初三时收到过同班同学的求爱信后,她当面把那个男生骂得狗血喷头。赵梅婷动了气,她指责郭娜当时传话嚼舌头,把一件小事弄得沸沸扬扬,闹得满城皆知。骂那个男生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若不是郭娜她就回信告诉他她不喜欢他,也就照顾了他的自尊。赵梅婷的话像锥子一样扎在郭娜的脸上,她有些挂不住,既羞又恼,就狠狠地瞪着小芳。 小旋见势不好,忙打了圆场,拉拉这个又拽拽那个,姐呀妹呀地连哄带劝。赵梅婷红着脸不再说什么,郭娜却说: “敢情,你们俩好吗!” 说完,她用眼角夹了一下小旋。小旋心里生气,又不好发作,就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我和她好才来劝你呀!你可别把我推到赵梅婷的身边,让我们合伙对付你一个人。” 林影看小旋劝得起劲,怕她哪句话再碰了郭娜的耳朵,就站起身来,说道:“都是姐妹的,平常处得不错,怎么两句话不合就翻儿了呢?那样叫人笑话,笑话咱们女孩子小肚鸡肠。郭娜,听姐的话,啥也别说了!” 郭娜真的不说下去了,她是很信赖林影的,不过,她的嘴还撅着。 这屋里失去了原有的轻松和快活,变得郁闷起来,只有林影在说,其它的几个女孩子都沉默不语。李祥君见这样的情形不免有些尴尬,他不想劝赵梅婷,他也劝不了她什么;郭娜虽然熟悉,但与她少有来往。现在他后悔,觉得不该来这个地方。林影大概看出了他的心思,尽力说着愉快的话,但无论是小芳还是郭娜,好像都没有了兴趣。 郭娜撅着嘴坐了一会儿后,猛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坐在里边羞怯的那个女孩说:“走哇,在这儿待着干什么?” 她昂首出去了,那个小姑娘也跟着走了。屋里是片刻的安静,能听见几个人的呼吸声。赵梅婷看看林影,又看看小旋,忽然咯咯地乐起来,肩膀颤动着,脸上有了红晕。她笑了一会,长叹一口气说: “唉,真是的!” 她的唉声拉得好长,高低起伏,歌唱一样,于是,小旋会心地一笑。 “跟她一般见识干什么?她‘虎’,你也‘虎’?全屯子人她是第一‘虎’,你想当二‘虎’?”林影似乎觉得话说重了一些,目光在李祥君的脸上停留片刻后忙补充道,“别生我气呀。” 赵梅婷的脸上倒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表情,她看着林影的眼睛说道:“说哪去了!” 小旋和赵梅婷放开性子历数郭娜的种种劣迹,说到兴奋处,两个女孩子就无所顾忌地放声大笑。林影没有加入她们对郭娜的声讨声中,不过,她心底的愉悦还是溢于言表。 从李祥君进屋到现在,林影也没有和他说几句话。刚才几个女孩子的吵闹令李祥君无所适从,原来女孩子之间也有这么多的纠葛。赵梅婷也许做得不错,那个郭娜少涵养没有女孩子的文静矜持,又不自重,她所做所说的应该受她的鄙薄。李祥君专注地想,就忘记了身处在林影家里,眼前的东西物件全似没有看见一样,小旋和赵梅婷的话也像是从远处飘来的轻言细语。直到小旋碰了一下哥哥,他才从刚才的沉思中转过神来。见小旋正注视他,一脸的疑惑,李祥君马上羞赧了。赵梅婷正伸胳膊,一副困倦的样子,他便说道: “咱们回家?” 小旋和赵梅婷立刻应和,林影说:“不再坐一会吗?” 赵梅婷响脆脆地答道:“不的了,赶明再来!” 他们几个人被林影送出门外时,又有林影的发香被风飘进李祥君的鼻孔,还有林影甜润柔和的声音道: “明天过来!” 不知她是说给小旋和赵梅婷听,还是说给李祥君听。天上的星星灿烂若梦,银河横贯夜空,牛朗星和织女星相伴相辅。 刚走出十几米,赵梅婷突然叫了一声,坐在地上不动了。李祥君问她怎么了,她说刚才踩到一个偏坡儿,脚扭了,不能走。李祥君扶起她,赵梅婷把左手递到李祥君的手上,在李祥君的半搀半扶下一步一步地向前挪。 小旋在旁边咕哝了一句“净事”后,就要过来帮赵梅婷,但赵梅婷说:“不用,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 李祥君感到了赵梅婷的手小巧温暖,好像在出汗。他逗道:“梅婷,赶明儿找对象了,我可不敢这样搀你。” 赵梅婷歪着头说:“哥,说啥呢,什么对象不对象的!” 李祥君呵呵地笑,他看小芳就像自己的亲妹妹,和小旋一样。他把赵梅婷的手摇了摇,嘴里小孩子一样“噢噢”地叫了几声后,说:“梅婷,你要是结婚时,可别忘了找我送亲!” 赵梅婷很认真很认真地点头,“嗯”了一声。李祥君与其是听到的不如说是感觉到的,他忽然受到了感动,握着小芳的手不自觉地用了用力,眼睛里潮润得像有泪要涌出来。 赵梅婷说:“哥,真想让你这样扶着我走下去。” 她的这句话深深地镌刻在了李祥君的脑海里,拓印在心上,让他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都常常记起。 到赵庭财的家门口后,赵梅婷说不用再送了,好多了。李祥君也感觉到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就和她道别,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在李祥君的眼前不断地回放着,林影的声音和神情,林影的透明清澈的眼睛,林影的体香,林影的举手投足……都重叠起来,合成了那么一个具体的形象。或许他真的爱上了她,那么陈思静呢?他对于陈思静的情感有一些特别,不能说爱或者说不敢爱,仅仅是因为陈思静与他有着不同的家世,因为陈思静姣好的面容,因为陈思静的开朗热情,因为陈思静的正式民办老师的身份;而且,陈思静没有明确地传达一种爱的信息,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又那么短暂,在情感上,他李祥君怎么可以唐突呢? 李祥君在脑海里不断地回忆着,唯独想不出那个郭娜,那个让她感到有些粗俗的女孩子。 李祥君在思索中睡去了,他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梦见了林影。 第三四九章 明天正式开学 这两天没有上班,陆洪福校长让每一个老师都把备课笔记拿回家里去备课。他说在家里备就行了,何必非要到学校来熬那么几个小时呢?陆洪福这样说,倒显出很善解人意很关心他的教员们似的,其实这几天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王乡长的儿子这几天结婚,跑前跑后张张罗罗是少不了他的。 陆洪福给自己开方便,也方便了别人。翟景波说: “跟着校长走,洪福就是有!” 那天,他们散了以后,他就直奔乡长家了。 因为是开学的第一天,李祥君有点激动,就像他两年前刚刚参加工作一样。他翻着日历,从前查到后,但他的目光却没有停在日历上。李祥君无目的的举动停下来,手却依然按在日历上。 今天的天气不比昨天,有些冷,西北风又刮起来,虽不猛烈,却让人想起春塞料峭这个词。但阳光还是明媚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昨天夜里冻结的冰又开始缓慢地融化。 赵梅婷刚刚来过,她看到李祥君没有象以往一样喊他哥,只是抿嘴恬淡地一笑。那时李祥君正趴在炕上备课,小旋在梳理并不很长但很油亮的头发。赵梅婷待小旋把头发梳理完了,就让小旋陪她到赵庭禄家里,她说老姑昨天来了,顺带捎回来一些磁带,那里有很多赵梅婷喜欢听的歌。她要把那些带子拿回来,然后放到赵守中的收录机里。 李祥君在日历前站了一会儿,把日历翻到五月初五,再翻到八月十五,之后,他坐到炕上。他现在的心绪特别的好,因为心绪好,看什么都顺心。鲜亮的阳光透过窗子把初春的温暖送进来,也将李的眼睛映亮了。 今天,李祥君都没有出门。他觉得在家里很好,一个人享受寂静和安宁是一件很惬意舒心的事。小旋回来后又出去了,她说赵梅婷正生气,她没有说因为什么,李祥君也没有去问。小旋看哥哥没有想听的意思,就东屋西地来回穿梭了几次,和母亲闲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后,又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晚上时,李祥臣破天荒地没有出去闲逛,小旋到赵梅婷那里坐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还没坐稳,小旋就将她听歌的过程和感受说与李祥君,她说得兴奋,完全没有在意李祥君听还是没有听。 第三五0章 他要躲躲灾 李祥君在第二天上班时,李德旺特意叮嘱儿子要和老师们搞好关系,就好像他有足够的人生经验传承下去一样。看儿子走远了,他抿嘴一笑,笑得莫名其妙。 李德旺这两天走了背运,每次打牌都输得惨淡。他已没有了上些天如春日般的笑容,只觉晦气,倒了透霉。李德旺昨天就没有摸牌,他说要好好歇歇,躲躲灾。 郦亚萍收捡碗筷,然后洗涮。小旋哼着歌擦抹桌椅柜面,一副快乐的样子。李祥臣正在扫院子,躬身探臂。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把大扫帚被他抡得飞舞起来,扬起的灰尘四散飘逸,像是土地佬使了性子发了威。李祥臣扫得很仔细,扫帚不能扫到的犄角旮旯就用笤帚去扫。清扫过后,整个院子便干干净净,杂物也堆放得整整齐齐。 李德旺倚着窗台看了一会后,拿过收音机,调台,滋滋啦啦地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听了一会早餐前后,又听了一会儿广告,到底是什么也没有听完全。虽然李德旺决定今天不去碰那“扁哈哈”的牌了,但最后还是穿上鞋子走出了门,不由自主地沿着他所熟悉的街道去他所熟悉的地方。看书溂 李德旺一路嘻笑着同路人打着招呼,一面左顾右盼回头回脑,他的这样的走路方式让人觉得他的马虎懈怠不认真不负责三心二意稀里糊涂。在街头的拐角处,他见赵雅娴迎面走来。赵雅娴老远地就同他打招呼,问李德旺干什么去。李德旺说不干什么,就是随便走走。到近前时,赵雅娴停下来,她也叫住了李德旺。李德旺耸耸肩,满面的笑容,他意识到了赵雅娴有话对他说。 “我要上你家呢,赶巧在这儿碰上了,那就在这儿说。”她打量着李德旺,见他神情专注地听,就又说道,“年前我跟你说的事你忘了?” 李德旺答道:“没忘,没忘,记着呢!” “那你打空再问问你们家祥君,孩子也都不小了!我看他和林影也相当的,要是他有心思就订下。这事你得有个主见,你是当爹的,总不能啥事都由了孩子,是不是?”赵雅娴说。 李德旺止不住鸡捣米似地点头,连声说“是、是、是”的,说得赵雅娴噗哧一声笑将起来。 “那就这么定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哎,德旺,可不是林家托我的,实在是我看两孩子相当。” 她这样反复地说,反倒让李德旺认定是林家托了赵雅娴,不由得自豪起来。赵雅娴回转身说是特意找他说这事的,现在说完,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事呢。她又反复叮嘱李德旺回去可得好好根问李祥君,回个话,成还是不成“嘎巴响脆少揉肠子”!李德旺和赵雅娴一同向前走去,又说了别的杂七杂八的事,在南边的岔道口,赵雅娴回家了。 李德旺到底没有管住自己,还是坐到了牌局上,不过,还好,李德旺的运气不错,虽不是大胜,却也小有盈余。这是让他感到高兴的事,他不在乎赢多赢少,而在于那种麻酥酥喜盈盈的心情。李德旺三点多从局场上下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洋洋自得地回家了。李德旺本来不是一个好哀伤痛苦的人,生活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场游戏,轻松自如,不用费心地去想,去思谋。 第三五一章 同意 天一天比一天长了。李德旺看着天边的云霞,也会有很多感慨:这要是冬天的话天早就黑了!他的感慨是写在脸上的,随着一阵阵随和得让人莫名其妙的笑后,那感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在天还没有黑下来以前,他召集全家人到一起,煞有介事地危襟正坐。他的严肃郑重预示着一件大事的发生。 李祥臣本来是要出去的,刚才他已到了大门口,正探着脖子东张西望,被小旋去叫了回来。小旋的尖利的叫声响起时,李祥臣点不悦: “喊啥喊,叫魂似的” 小旋用她惯有的急促的语调呛白他:“你问爸去,他让我叫你。瞅你那个德性!” 李祥臣吵架绝不是小旋的对手,不过,为了显示一种姿态,他还是象伟人一样地摆摆手说:“算了,哥就是不跟你一般见识!” 现在,李祥臣仰躺着看棚,呵呵咧咧地唱。郦亚萍坐炕上,小旋在地下的椅子上坐着,李祥君半倚半坐。李德旺“吭吭”地咳了几下,清了嗓子,李祥臣知道有事要说了,就坐起来,支起耳朵谛听。李德旺的目光在几人的脸上扫过,又故意装出来几许认真与威严,这让他看起来有点滑稽。 “事,是这么一回事。”李德旺不善于在人们面前发表意见,阐释自己的观点,哪怕是自家人。他顿了顿,继而又说道,“早晨,你老赵大姑来了,问祥君和林影的事咋整。头年不是有过荒荒信儿吗?现在问你愿意不愿意?” 在李德旺的心里,他是希望儿子能答应这门亲事的,他喜欢林影做自己的儿媳妇,因为林影文静聪明不张扬,林家的家境和声望也是他希望李祥君答应的原因。在年前赵雅娴提亲时,他就巴不得李祥君点头同意。但李祥君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明确表示接受,便让他失望,觉得没能同林家攀上亲戚真是很遗憾。但他不责怪儿子,儿子有儿子的主张,他的主张或许是对的。李德旺的眼睛里有期盼的目光,他想听到儿子同意的回答。他面向着李祥君,却不去不追问,耐着性子等待着。小旋又高兴起来,好像又看到了希望,她夸赞林影心灵手巧,又娴淑懂事明理。 李祥君想起上几天在林影那里的情形,心便忽地悸颤起来。他感觉林影就在他的眼前,也似乎看到林影清澈透明的眼睛,飘逸的长发。他又想那天晚上的梦,梦中林影的形象那么鲜明,林影的手就那样抚了他的脸,许久才拿开。李祥君沉浸在愉悦的情感之中了。 郦亚萍看着儿子呆呆地想心事,知道他动心了,但李德旺似乎还没有看明白,他要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于是,他问: “祥君,你说你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 李祥臣粗憨的嗓音响起:“这还用问吗?明儿个你就告诉我老赵大姑,就说我哥同意了!” 李德旺见李祥君没有说话,明了了他的心思,不出声地笑,笑得很舒心 李祥君坐了一会儿,到西屋去了。李德旺他们四个人就开始讨论买东西得用多少钱,彩礼怎么过,订婚的日子……小旋是最为高兴的,她一遍一遍地赞美林影,憧憬着未来和林影相处的日子,想象着林影为她生下一个可爱的小侄子。她说到这儿时,简直都手舞足蹈了。李祥臣没有那么多的热情,他歪着脖子不着调地说林影是七仙女,李祥君是董永,七仙女上面有王母娘娘,王母娘娘生气把七仙女接走了。郦亚萍嗔笑着说李祥臣就会东一耙子西一扫帚没有一句是正经嗑儿。李祥臣咧嘴傻笑着,双手倒换把一只棉手套扔过来又扔过去。 从两三年前起,郦亚萍就勾画着未来儿媳妇的模样,她希望儿媳妇贤慧漂亮温柔体贴。那么今天,她真的看到了全村最好的姑娘将要进到她的家门,做她的儿媳啦,于是她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激动。郦亚萍前半夜都没有睡,絮絮地说着李祥君、林影,还有他们林家。她打算把西屋把纸糊的棚扯了,也吊上秫杆棚,再抹上麻刀灰,光光溜溜的,满屋子白净透亮,好做儿子的新房。李德旺在郦亚萍的絮絮中几次合上眼睛,又几次被郦亚萍叫醒,最后他只听到郦亚萍说小旋和林影象姐妹似的,再以后就话模糊得象是从遥远的天国中传来。他睡了。 看书溂 第三五二章 他忽然有了责任感 因为有了李祥君对这门亲事的认可,李德旺精神振奋起来。早晨李祥君刚上班,他就想着去赵雅娴那里告诉她:祥君同意了!但是,天还早,这么早去了,恐怕人家还没有收拾利落。他想在九点以后再去,于是就等,等得有些心急。他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看看墙上的钟才八点半多一点,钟的脚步太慢了。 九点刚过,李德旺赶紧穿戴整齐向赵雅娴家走去。 今天的天气格外好,空气格外清新,阳光格外明媚。春天已经来临,虽然南风里还有一些凉意,但毕竟看到了春天的身影正慢慢地过来。李德旺想向每一个人说,他的儿子订婚了,同村里的最漂亮最聪明最懂事的姑娘订了婚。 他一路美滋滋地笑着进了赵雅娴的家。 赵雅娴正在给猪喂食,看见李德旺喜上眉梢的样子,自己的脸也朗润起来。她让李德旺先进屋,说一会喂完后她也屋里去。之后,李德旺被赵雅娴的丈夫——一个五十来岁的胖胖的说话总停顿的男人迎了进去。 过了一会,赵雅娴进屋。她洗了手又在手上抹了点香脂后,就一边搓着一边同李德旺说话。赵雅娴从刚才李德旺的目光里就看出了眉目,现在她一一罗列着林影的好处,又夸赞了李祥君,设想着以后的事情。李德旺还是一个劲地“是是是”,样子谦恭又诚恳。赵雅娴说下午就过去到林家,和林影的爸爸把事说了,也要和林影说,毕竟是她的事,还得以她的意见为主,不能包办。李德旺表态说自己没什么意见,一切都听大姐的,大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李德旺从赵雅娴那里回来时是十点多,此时的天空里忽然有一朵祥云漂浮着。他很兴奋,而且还有点骄傲和自豪。他的这种兴奋的心情令他面色红润神彩熠熠,走起路来便也充满了自信。 李德旺没有去他往常他经常去的地方,他忽然有了一种责任感,他要做老公公了,那么他就要有一个老公公的样子。现在,他正体验着做老公公的感觉,他也尝试着从现在起做一个好老公公。做一个好老公公就要少打牌,多做活。 今天的天气真好!李德旺又感慨起来。他已不只一次这样感慨了,他的感慨是浅层次的,绝不深刻。 赵雅娴说林家不会要多少彩礼的,林影手里有钱,林家有都是钱,不会拿姑娘换钱花。李德旺想应该去林影家去看看这未来的儿媳,虽然他对林影算是很熟悉,但那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熟悉。 他到林影家的小卖店前犹豫了一会儿,但到底还是进去了。 林影正伏在柜台在看着账目,见李德旺推门而入,忙放下手里的笔走过来,亲切地说:“大爷,来啦!坐这儿。” 她搬过一个凳子放到李德旺的面前,但李德旺依旧站着,如以前来这里一样,尽力装出一份很自然的样子。林影见他不坐,就又连忙说: “大爷,你坐那儿。” 她这么一迭声地让坐,让得李德旺不好意思,不坐就对不住这未来儿媳的热情了。于是,他慢吞吞地坐下。这时,林影拿过一盒烟来,抽出一枝,递给李德旺。李德旺摆手说: “不会,不会。” 但林影没有收回的意思,就那样举着,样子诚恳亲切。李德旺无奈,就接过,把烟叨在嘴上,就着林影递过的火,将烟点燃。 林影在一旁站了片刻,又回到货柜里面。李德旺不知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了,竟问起林影的年纪属相学历。当林影说才二十一岁时,他眯缝着眼睛说和祥君同岁。他把李祥君和林影放在一起比较,使林影不自然地笑笑,脸上慢慢地起了红云。李德旺抽一口,吐一口,烟不过是在嘴里打了个圈圈。李德旺忽然想起似的又问: “你爸在家吗?” 林影说:“没有,上我老姑家,好像得四五天才能回来。” 李德旺点点头,他还想再说什么,进来一个小姑娘买酒。他觉得在这里待着反倒使林影受拘束,还不如自己走开。他把未抽完的烟扔到地上,站起身说他该回去了。林影正给小姑娘打酒,听李德旺这么说,就偏转头道: “大爷,您再坐一会儿!” 李德旺没有再坐一会儿,他不等林影把酒打完就出了门,只听到林影在后面喊: “大爷,我不送了,您有空来!” 李德旺心里非常满意,他满意于林影有尊有让有礼貌,满意于林影说话得体举止优雅。李德旺以前并不太过留心这个女孩子,他只是觉得她好看;那么,今天,李德旺不但觉得林影好看,她性格也好,什么都好,她就是标准的未来的儿媳了。 小旋晚饭后和赵梅婷去林影那里,听林影说李德旺来过,又听她说了“你家我大爷真有意思”这样一句话。小旋以为爸爸说错了什么话,让林影见笑了。但从林影的表情中却看不出什么来,而且她没有说你爸而是我大爷,这称呼的变化显现出她心里情感的微妙状态。小旋有些疑惑,她两三天没有来这里了。小旋弄不明白,回来后就把这事说与李祥君,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李祥君隐约感受到了李德旺去那儿就是为了目测考察或者是去赏识这个即将成为李家媳妇的姑娘,所以他没有惊讶,也没有不安和不理解,只是对小旋说: “去去呗,不是没有说旁的什么吗?” 小旋说:“没有,好像是。”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坐了一会儿,李祥君到东屋去,正好李德旺在吃安乃近片,见祥君进来就问: “有事?” 李祥君停了一下,本想说“没事”,可是他竟脱口而出:“爸,你上林影家了?” 李德旺一脸的诧异,不解地说:“我去了,怎么的?” 李祥君定了定心神,告诉李德旺说:“以后别去了,怪不好的,这还没成呢!”看书溂 李德旺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明白李祥君虽然没有责怪自己,但心里已有了几分不满。他没有作声。 晚上,李德旺早早地睡了,这一家都早早地睡去了,不象昨天地样热烈地讨论,幸福地憧憬。 第三五三章 事有不巧 李德旺这几天里真的没有出去打牌,这倒不是因为那天他在心里许了诺言要做一个好老公公,而是因为这几天里忙,还有他的心情不是特别的好。 李德旺和李德真这两天正忙着给秀春收拾房子。 李秀春和丈夫赵宝金在西南十五里外的小赵五屯过得不如心,那里偏僻交通不便地势又低洼,夏天里就成了闭塞的孤岛,进进出出只能靠步行、走马车。李秀春早有不在那儿住的打算,只是没有去处。赵宝金有一手铁匠活,打锄板打马掌样样做得好。他没结婚前在西岭的铁匠铺干过,只是结婚了,又添了两个孩子,不便于出来,又因为赵宝金天生就能言会道却懒于手脚,所以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经营那几亩水田,再养几头猪,马马虎虎地过日子。李德真的妻子虽说整日病怏怏的,却总是看不上赵宝金,说赵宝金除了懒就是会巴巴,再没有旁的能耐。她不同意秀春搬到娘家这里来,说往一块凑和没好,远了香近了臭!但是李德真极力主张他们举家迁来,他的理由堂而皇之极具说服力:这里交通方便,车马很多,正好开个铁匠铺,弄个烘炉,说不定还能干出个名堂来呢;再说,离得近了,正好可以督促他们,让他们勤勉持家俭用戒奢。李德真不但自己厚着脸皮死乞白赖地劝,还拉来了李德旺。李德旺劝人的本领当然高出李德真一筹,好歹是说服了嫂子。嫂子的最后一句话是:德旺,他们来了,我管不了,像啥找房、缺啥少啥的就你张罗,你能揽瓷器活,你就揽到底。李德旺很气恼,受嫂子的一阵呛白还要装出满面的笑容,图的啥呀!二嫂还不让祥瑞去帮衬,这无论如何也让他想不通。 李德旺找了房子,是和他一同玩了十几年的牌友王志刚的两间草房。王志刚的老伴儿早已过世,两个儿子又不收留他,女儿暂且让他搬过去住,这房子就空了下来。李德旺和他说把房子招给秀春他们,每年给点“房银”,不能白住。他说什么钱呀钱呀的,能给看个屋就行了。这屋子的炕已有两年没拆,棚纸已开裂,墙上糊的纸也有好多地方迸脱了,屋子里到处是灰尘,而且还有老鼠横行霸道,俨然成了这里的主人,所以整个房间就显得破败杂乱。 李德旺和李德真整饬修葺这两间房动了他们很大的气力。他们先把炕拆了,收出一筐又一筐的灰,又趁着中午暖和,烧了一大锅水,和好泥,再把炕重新抹好。炕烧过之后,屋子里就有了热火气,于是又把棚上和墙上开裂的糊墙纸扯掉,再糊上新的报纸。但原来糊的报纸已泛黑,和新补上的颜色那么不谐调,看着就不舒服,干脆就全糊了一遍。最后他们用砖把耗洞堵死,用泥抹好抹平。这些工作耗费了他们六七天的时间。 这其间李祥臣来过一次,是在中午。此时,李德旺和李德真两个人吭吭哧哧地一个糊棚一个刷糨糊,冷不丁地李祥臣闯进来大声说,这么冷怎么糊啊?李祥臣见儿子来了,就让他刷糨子,他自己向上递。李祥臣刷了一会儿,脸上慢慢地阴下来,动作也懒懒洋洋地象没吃饭一样。李德旺瞪了他一眼道: “快点,别跟绣花似!” 李祥臣撂下手中的刷子,说:“爸,我有事,我回家!” 李德旺喊他道:“回来!叉你妈的。” 李祥臣梗梗脖子,冲着李德旺大声说:“你就会骂,你是爹,你骂我我活该!” 李德旺看着夺门而去的李祥臣哭笑不得。 李德旺这些天心里有气,因为二嫂不闻不问,任凭他们俩个在这里折腾,整天弄得灰头土脸的,连饭也不给做。其实,她也做不了什么饭,但总得有几句让人听着舒心的话。李秀春来过一次,晚上时为他们做了饭,很动情地说老叔你真好,我以后不会忘了你的。李德旺没有想让她忘不忘,就因为她是他的侄女。 李德旺每日在家里吃饭,少不了要受郦亚萍的唠叨小旋的转着弯的指责抱怨。虽然不会说话的李祥臣没有什么难听的话,但他的表情已表明他心里的不满和嘲笑。李德旺知道自己可能做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赵宝金在这儿勤俭持家不招惹是非,那么在嫂子面前他就是有功的人,但假如赵宝金依旧油嘴滑舌不关心农桑之事,那他岂不是“罪大恶极”?李德旺心情不好,几天里又劳累,就懒得说话懒得出门,家人的议论也只当是过耳之风。他们说得他烦了,就圆睁二目,喝一声: “少叉叉!” 郦亚萍和小旋听过后就都住了口,不再言语了。 李德旺不满的情绪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一夜醒来后,诸多烦恼就被他抛得很远。他是一个容易忘却的人。 李德旺和李德真把两间草房收拾得也像模像样,充满了居家的温馨。待李德真像报喜讯一样去小赵屯后,李德旺想起李祥君的事还没有落点呢。 但是,事有不巧,赵雅娴说还要等些天。李德旺问是不是林影她爸没有回来,或者是有什么变故了?赵雅娴为了打消他的顾虑,解释说真的有事,不要乱想了。李德旺不好再打听,看赵雅娴闪烁其辞掖掖藏藏的,虽然满腹狐疑却也只好作罢。就当是林家真的有事! 第三五四章 上二姐家 星期日,这是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日。 李祥君劳累了一周的神经得以放松,他想要到前街秀春姐那去看看。昨天,赵宝金他们搬了过来,虽然东西不多,也拉了满满的一四轮车。赵宝金的弟兄连同李德真把他们所有的家当都拉来摆放在屋子里后,这庭院这两间草房里就有了生气。搬家时李德旺没有去,中午吃饭时祥瑞叫了他,也叫了李德运。 现在,李祥君穿过几条街来到最前面的李秀春的家时,赵宝金打着哈哈说:“今天是东南风,怎么你打北边过来了?” 正在擦玻璃的李秀春挖苦赵宝金道:“挺大个人,旁的能耐没有,就那张嘴闲不住!” 赵宝金马上一本正经,不说话,不笑,一脸的严肃,伸手做出请的样子。他的举动让李祥君觉得有趣,马上还以一个笑容,咧咧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两个人跟演哑剧似的,把旁边的春秀逗乐了,一双好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李祥君进了屋里,见一个女孩正在地上摆小瓶玩,一个小男孩在炕上扶着窗台笑呵呵地看着李秀春擦玻璃。小女孩见有陌生人进来,怯怯地住了手,困惑地盯着李祥君看。她的好看的眼睛象她的母亲,小脸红润润的像扑了胭脂。李祥君上前蹲下,问: “你叫什么?” 小女孩没有吱声,转眼看外面擦玻璃的李秀春。李秀春也正向屋里看,听见声音,便笑着喊道: “燕儿,你大舅!” 虽然有李秀春这样的提示,但小女孩还是不出声。李祥君恬然一笑,拿起地上的一个小瓶,看了一眼,然后立在地上,再拿起另一个小瓶摆上去。如此往复,小燕的十来个小瓶被他摞起了六七个。小燕看得高兴,冲李祥君一呲牙,眼睛里已没有了刚才的怯意。她也拿起一个小瓶儿摆上去,可是,她刚一松手,这些摞起来的小瓶就倒了下来。 李祥君说:“倒了!” 小燕也学着李祥君的腔调细声细气地说:“倒——了——” 她开心地笑起来,又拿过瓶子开始摆。 李祥君和小燕一边玩一边问:“你叫小燕?” 小燕回答:“我叫小燕,他是我小弟。” 李祥君又问:“他叫什么呢?” 他抓起小燕的带着土的小手,爱怜地摩挲着。小燕现在已不再对李祥君感到陌生,她回答着他的问话: “他叫小飞,我们昨天搬来的。我姥爷,我老姥爷,我大姥爷都在我家吃的饭。我四叔和我五叔吃完饭就回家了。” 李祥君端祥着伶俐的小燕儿,一阵异样的情感由心头涌起,他把小燕揽在怀里,问:“这个家好不好?” 小燕回答得很干脆:“不好!” 李祥君问:“怎么不好?” 小燕说:“小驴子没来,没有人和我玩!” 李祥君将小燕抱起放到炕上,抚着她的肩膀,拿着一个小瓶说:“我跟你玩,我还会讲故事呢。你看,我能吹响它。” 他把一个小瓶贴近唇边吹起来,小瓶发出呜呜的低而圆润的响声。小燕听了很高兴,也学着吹起来,但她总是吹不响。 小燕怯怯的情状慢慢地褪去了,她在李祥君的身旁依偎着,说着小孩子的话。小飞也凑过来,睁大眼睛看李祥君把一张纸折成小燕子的形状。他很好奇,他不懂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大人怎么把纸变出一个好看的东西。他伸手要,李祥君给了他。小燕有点不高兴,李祥君说舅舅再给你做一个。他再折,折了一个大一点的,然后举起来,说: “燕,飞了!飞了——呜呜——” 小燕的小脸绽开了花,将落在地上纸燕儿捡起来,也学着李祥君那样,嘴里不住地喊: “飞了,飞了——” 李祥君会心地微笑,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天真而纯洁。两个孩子的童真象灿烂的春光,在李祥君的心灵上撒满了温馨和甜润。他把小飞抱在怀里,问他能查几个数,小飞扳起手指头数道: “一、二、……” 李祥君很有兴致地随着他的查数不断地点头,脸上露出赞赏的神情。 等他查到十九后马上脱口说:“十十。” 小飞仰起脸看李祥君,希望再次得到李祥君的赞赏。李祥君夸道:“好,真聪明。可是,不是十十,是二十,记住了,查到十九后,就是二十了。” 小飞喃喃地重复着:“二十、二十”。 小燕嘻嘻地笑了,她急切地对李祥君说:“我会查,我能查到一百。” 不等李祥君许可,她就查起来。她一口气查到了一百,但接下去她却查出了一百一,一百二,…… 李祥君让她停下来,纠正她的错误。 两个孩子在李祥君的面前已完全没有了陌生感,他们那么亲切地和他玩耍,仿佛他们早已熟识。 赵宝金过了一阵儿进屋,第一句话就是:“这大孩子领着小孩子玩,还挺热闹!” 李祥君放下小飞,对赵宝金说要回家了。赵宝金留他吃了饭再走,李祥君说以后,以后有很多时间。 今天的阳光很明媚,到处都是春天的影子,有几淡淡的云在天空中飘浮着,象盈盈地少女的心思。乡村的街道永远有田园里杂草的味道,有一头肥硕的猪在墙底下趴着,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再远处几个小男孩子在“打翘儿“。孩子们的欢乐的神情溢于言表,也有不干净的话传到他耳里。 这里很安静! 李祥君向回走时,撵开了正在打架的两只公鸡。那只头上被啄出血的公鸡上了墙头,回头回脑地似乎还想与另一只决斗,但另一只已经走远了。 李秀春家在村子的前南端,前面就是大地,辽阔的一望无际的田野无遮无拦,看着也让人感到心胸豁然开朗。从这里向西大约二百米就是大伯家,不过他没有拐向那儿。从二十三号上班时起,他就没有再去过,他今天也不想去。回家要经过林影家的小卖店,可能也会看到她。想到这时,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他此刻想去她那儿坐一会儿,哪怕是几分钟。但是去那里干什么哪?他想起小旋,也想起赵梅婷,要是她们在,会领着他的。在林影的小卖店前,他真的看见林影正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向东张望。她的长发拂在颈后,就多了几分飘逸的美,又有几分看不透的神秘。 李祥君想不清自己为什么忽然害怕起来,他尽量不发出踢踏的脚步声,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从十几米外的地方走过去。他没有回头,甚至连呼吸也屏住了,他不知道林影有没有发现他。 李祥君回去后看了一会书,就再也没有做什么。这一天就过去了,和所有已去的日子一样,没有留下什么印迹,却又分明镌刻在心中。 晚上的乡村美丽宁静,但他没有出去看,只待在屋子里。 很晚的时候,李祥臣才回来。听他说,他和前街的李得军差点没打起来。李得军,这个李得才的四弟总是嘚啵嘚啵的没有消停时候,用李久发话说,他就是乱嘴子托生。是不是言语冲突而险些动手,李祥臣没说,李祥君也没去问个究竟。 林家屯后面七里开外的地方正在修一条国道,有确切消息说这条道联通bj和哈尔滨。从前年开始就铺设的道路,到今年年底就该通车了。林家屯里很多人都在道上干活,挑土方,拉石子,虽然工钱不多,但于家总是个贴补。李祥吉就在路上和他的大舅哥一起拉沙土跑脚力,挣一份辛苦钱。他的大舅哥有一辆车,他们的收入倒比别人多一些。 李祥吉有他大舅照顾,李祥臣就只能自己靠自己了。李祥臣有力气,也不怕流汗吃苦,他就把这份力气卖了换钱。但后来干了一段时间,工头总拖欠工钱,李祥臣就怀揣着刀子到工头家,声言不给工钱就放血。工头被他的虎劲吓住了,工钱如数给付。当他走时,工头小心翼翼地叮嘱李祥臣,让他不要把这事传扬出去。李祥臣开始还能管住自己的嘴,后来慢慢地说露了,索性不再隐瞒,有梗加叶地乱吹一通。因为同工头有这么一出戏,他就不干了,他说得很“深奥”:这是剥削。把头、地主在剥削我们,资产阶级就是要压榨到你的骨髓。他的这套理论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他可能看过李祥君的书,或者是把小学时的知识再现到今天这桩事上。 如果仔细探讨一下,李祥臣还是喜欢读书的。不过,他喜欢那些热闹的书,有战斗场面的,有拼杀场景的,或者有爱情画面的。 李祥臣的这件英雄事迹被小旋知道了,然后她又告诉了母亲。郦亚萍臭骂了他,骂他“虎”得坐实“虎”恶,要钱也不能拿刀哇。李祥臣觉得很委屈,他说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不拿刀,不拿刀他能给工钱?你要下跪,他得踢你一脚。人就那么践!” 李祥臣激愤的表情令小旋害怕,她看到二哥像一头发怒的雄狮。 从那时起,李祥臣就出了名,不仅是因为他能拿着刀要放血,还因为他要放血的人是乡上有点名气的大毛子。大毛子,这个被赵守成教训过的家伙本性难改,听人说他霸下了小不点的媳妇,大白天的就公然睡在一起。 李祥臣的浑愣一方面源自天性,另一方面也是在效仿赵守成的行为。他一向以赵守成为榜样,觉得男人就应该劈雷闪电般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但他却没有赵守成的智谋,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就有些粗鲁无礼又有点装出的滑稽的豪迈。 第三五五章 明确了方向 天气阴晦起来,虽然没有冷硬的风,但空气沉滞,骨头缝里阴恻恻地如砭冰水。 今天是星期二。 李祥君望着暗淡的天空,想着刚才翟景波的话,他不明白翟景波是无意的一说还是冲他而来。第二节下课时,大家陆续回到办公室,坐在桌子上的翟景波突然瞪起了眼睛说: “有人骂我是山里的兽,野性十足。我什么地方野性了,我野性谁了?” 陆洪福抹下脸,挪挪屁股,看得出他已有十分的懊恼。 “不管听谁说的,只要不是自己亲耳听到的,就不能太较真。”陆洪福把正看的书合上,忽地又打开,紧了一下鼻子后把书再次合上。他端正身子,严肃地不苟言笑地说,“景波,听闲言失落江山。真要是从哪听来的就说出来,不要对着大伙瞎嚷嚷,闹得人人心里打鼓。还叫个男人!跟娘们差不多。” 翟景波突然间挤出一点笑容,缓和了一下情绪,跳下桌子到陆洪福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说:“洪福。” 陆洪福打断他的话说:“去,一边去,还洪福,不叫大哥还不叫校长?” 翟景波马上说:“老陆、洪福校长,盐打哪咸醋打哪酸,别寻思我不明白。” 陆洪福摆摆手说:“明白就好!坐那儿去,在我面前晃我迷糊。” 刘玉民打圆场说:“看看,景波,说说就得了,谁说的谁不说心里有个数就结了。再说了,知道谁说你又能怎么的?” 翟景波“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不好使!” 陆洪福校长已有了几分愠怒:“什么不好使,大哥还不好使吗?” 刘玉民面有喜色,笑着过来向外推着翟景波,翟景波也顺势向外走。陆洪福坐在那里呼呼地喘粗气,看翟波出去了,咧咧嘴想笑,那笑很难看。 “没招,就这么个玩艺儿。”他苦笑着说。 从陆洪福和翟景波及其他人的态度上看,李祥君得出了结论:翟景波断不是冲他而来的。 李祥君的确反感翟景波的粗俗无礼对别人缺乏尊重的言行,除了他的粗俗之外,还有翟景波的无知和盲目自信也令他讨厌。但是翟景波与他并无冲突,且平日里他对李祥君也还算友善,所以他们便相安无事相待如宾。李祥君也的确和陈思静说过翟景波粗俗没有涵养,但也仅限于此,并无更激进的言辞。陈思静绝不可能把这话说给翟景波,她知轻知重不会搬弄是非,更重要的是,她与翟景波关系一般。除了她,他就再也没有和别人说起过这样的话,那么,他就应该心闲气定地看待他们的争执了。 这节课李祥君只留了一些练习,他的心绪不太好。他透过窗子看到陈思静在窗前站着,就出去了,到陈思静的身边。 陈思静侧脸看李祥君走过来,还没有等他站定,就问:“你是不是疑心翟景波说你?” 李祥君脸腾地红了,他有一种心灵被剖开的尴尬,他想不到陈思静能看穿他的所思所想。陈思静像是安慰李祥君一样,仰起脸很亲切很甜地微笑。待看到他脸上有一点局促的神情时,说: “是校长说的,不过我没有亲耳听到,好像是还有别的事。是刘老师传的话,坏!” 陈思静没有详细地说她是怎么知道的,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喊道:“老师,我写完了。” 陈思静看了看教室,又看了看李祥君,嘴角牵扯了一下,转身进去。 李祥君站了一会儿,目光追寻着远处围墙外谷草炖上忽然飞起了一群麻雀,麻雀自由地飞向南边,掠过房顶,消失在视线里。他刚才稍显郁闷的心情慢慢舒缓下来,心境开朗了。 李祥君的班和陈思静的班只有一墙之隔,天好时,李祥君有时能看到陈思静靠在自己班的最东首窗前看学生玩,还能看到她开心的笑容。她靠在窗前看学生嬉闹玩笑的的身影是一道风景,如夏日里雨后彩虹。尽管李祥君觉得自己就像草芥一样微不足道,但还是生出许多瑰丽的向往。每到此时,他就在内心里嘲笑自己,同时也责备自己心有旁鹜,不该有这样非份的想念。 在初始的第一周里,李祥君只是觉得这里很热闹,同事们似乎也很团结。但现在,他感到的不仅仅是他们相互间的戒备猜忌甚至还有攻讦和侮辱,以及见不得人的诽谤和造谣。上个周五第四节课时陈思静的话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中:别对一个人说另外一人不好,哪怕是客观公正的;不要传别人的话,哪怕是他说的是善意的合乎情理的。 陈思静的话直白少有文采,但在李祥君听来,却很有道理。在说这番话时,李祥君一直盯着陈思静看,看得她不好意思了。 “你怎么不说,光看我?”她说。 李祥君觉得自己失了态,忙用一声笑来掩饰自己,不自觉地又看了陈思静一眼,就将她脸上的一抹红云印在了自己的心上。 李祥君的情感有一些特别,他极力把林影深植在心内,但陈思静的笑靥却总是闪现在他眼前。他知道林影才是最合适的,因为各方面条件的对等,因为门当户对。他也似乎确定了自己的对象,林影将成为他的唯一。 李祥君既然明确了方向,就要努力地向前,所以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尽可能地多和小旋还有赵梅婷她们去林影那儿。一切都象是很随意的样子,让林影感觉到自然平淡,没有精心的构划。 第三五六章 有点怕她 如此一来,李祥君的心境特别的好,像沐浴在爱河中一样。 周六的下午,在学生放学后,赵梅波叫住了夹着书本正走向办公室的李祥君: “祥君,你过来。” 此时,赵梅波站在领操台前边,面向东南。 李祥君快步过来,在赵梅波身前一米远的地方停下,他的身边便是挂着道铁的木桩。 “赵老师,你班放了?”李祥君问了一句有用的费话。 “祥君,叫我大姐好了,别那么正经八百的。你妈和我老婶是两姨姐妹,从那论,可不得管我叫姐。”赵梅波亲切地说。 李祥君点点头,嗯嗯地应着,态度极为诚恳。正在这时,陈思静也从班级那边过来,见他们说得热络,就笑道:“哟,还挺认真呢。我听行吗?” 赵梅波故意逗她道:“你听、还真不行,不过,我没权利不让你站在这。” 陈思静亦是故意顺接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拜拜——” 她进屋了,一袭淡淡的胭脂香慢慢地消散。 赵梅波见陈思静走进屋内,放低了声音问:“祥君,我问你,你和陈思静处对象没有?” 李祥君一愣,本能地在眼前浮现出陈思静的形象来,好像心里还有一阵悸动。但是,他立刻又做了自我否定,答道: “赵、大姐,我们没有,就是、人家还能看上我?” 只这一句回答,赵梅波便看穿了眼前这个青年的心思。她呵呵一笑,眼睛很俏皮地眨了几下,说:“我看你俩总在窗台下唠,她还老歪脖看你,八成有那意思呢。” 赵梅波说的不明确,没有指明谁有意思,所以李祥君红了脸,吭哧吭哧地说:“其实,也没说啥,就是闲说话,说、说学校里的事。” 赵梅波看到李祥君惶急窘迫的样子便觉得他实在有趣,刚才的浅笑已变成大笑:“没说啥?那就是你瞅我我瞅你,跟相面似的。祥君,跟我说实话,和思静在一起是不是心里怦怦地老张个儿?” 李祥君摸着脑袋,想了一会道:“嗯哪,有点怕她。” 他在说话时,手不自觉地抓起搭在铁丝扣眼里的钟锤儿,当当地敲了两下。 不知道为什么,陈思静又从办公室里出来,站到了李祥君身边。看到她出来,赵梅波止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刚才我问祥君了的,她说找对象就得找一个大个一两岁的还得爽快利落不磨磨唧唧,要不那日子没法过。” 赵梅波说完看着陈思静的脸,把她看得含羞垂目面颊飞红。 过了几秒,陈思静仰起头,咯咯地笑道:“那你就给他介绍一个呗。” 她的目光从对面的屋脊上掠过,最后停在赵梅波的脸上。 赵梅波一眼一眼地看陈思静,像要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似的:“我可不敢,怕有人不愿意。对,我还真有个相当的,你猜是谁?” 李祥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自己在这里恐怕会妨碍了她们的谈话,就说得回办公室,之后便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他刚到门口,赵梅波咯咯地笑起来,也有陈思静低低的羞赧的声音道: “净瞎说、你……” 赵梅波说了什么呢?李祥君很想知道。他这样想,就回头看了一眼,正巧与陈思静的目光相接,于是他打了个哆嗦。看书喇 赵梅波的笑声落尽之后,直勾勾地看向陈思静,像有重大发现似的凑近,道:“你擦的啥呀,细发的粉白的还红晕的。” 陈思静不知道她是在逗笑,就认真地说:“没擦啥呀,就抹点美加净。” 赵梅波哈哈儿一笑,笑得大有深意。陈思静觉察出她在逗笑,就小女孩一样撅嘴道:“不跟你说了,破老娘们。” 第三五七章 去赵庭禄那里 下班时,赵梅波第一个走出来,他要先去赵庭禄那里。 在小庙大树旁侧的小广场上斜穿过去,到赵庭禄家的后门,她站住了。赵守业端着一只大筐从前边绕过来,筐里装着碎柴叶。 “大姐,下班了?你上我家坐一会呗。”赵守业端着大筐站着,笑呵呵的样子像捡了个金元宝,“我妈还说呢,梅波咋好几天没来呢?我爸说哪好几天,前天还来了呢。大姐,我告诉你一个事,偏得那么前儿来了的,说西头李祥君和老林家那丫头处对象呢,都快订婚了。” 听过赵守业的话后,赵梅波一愣,她觉得这事好突兀,就疑惑地问:“真的吗?” “真的真的,那丫头长得可好看了。”赵守业嬉笑着说。 “瞅你,端着也不嫌累,快到大沟里去。”赵梅波笑着说道。 赵守业小孩子一样将筐举过头顶,然后再猛一翻转,那些碎柴便被倾倒进路边的沟里。几年前修路时挑出的深沟被杂物淤塞填充,现在已变成了浅浅大凹槽,再过些年,就会与路面完全持平了。 “也不怕埋汰,这孩子,还和小时一样,干啥不管不顾的。”赵梅波说。 赵守业抓着筐的边沿,眼睛看着赵梅波,像逮住救星一样,道:“埋汰埋汰呗,反正也埋汰了。我都干四五个小时了,不干不行,收拾园子。王亚娟说了,那什么,赵守业,趁着天暖和你把园子收拾利索的,要不过几天割茬子该没工夫了。我说赶趟啊,就算割茬子了不还有我爸吗。王亚娟说啥赶趟,一晃不就到清明嘛,清明还得栽蒜呢。干啥都着急,高大着急没死托生她了,赶明叫她王大着急得了。” 赵梅波听着他惟妙惟肖的叙述,禁不住在眼前浮现出那么一幅场景来,于是道:“亚娟会过日子,干啥都抢先,从来不现上轿现扎耳朵眼。能干着呢,别不十足。” 赵守业说的兴致高涨,接过赵梅波的话说:“是能干,净干没用活。去年过年前,她自己说,今年不糊墙了,就这么对付一年行了。我寻思真行了呢,没,她说不糊是不糊,得擦擦,这墙上全是灰。我说,那你就划拉划拉呗,一划拉不就没灰了吗。她说不的,就得搁抹布擦。哎呀我的妈呀,擦得魂画的,那也不是擦的玩意啊。完了自己泄气了,说不擦了等过年糊新的。我说你擦呀,擦完了好过年,亮堂的多好。” 赵守业说得兴奋,竟把筐扔掉了,手舞足蹈的像是在说单口相声。赵梅波看他孩子般的天真欢快的模样,不禁想起赵守业小时候的情形,便笑道: “你有一回告我老婶状就这样式的,那小嘴还揪揪着,哈哈……” “赵守业,你说啥呢?啥报纸不报纸的。”王亚娟站在门边说。 看样子,王亚娟不是刚刚出来,所以赵守业鼓着眼睛大声说:“我大姐夫在房后过时,我让他进屋他不进,可见外了。大姐,你屋里坐一会呗,我妈说就愿意和你唠嗑。” 赵梅波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说:“我真得进屋看看老叔老婶,顺便拿点废机油。陈启军的自行车链子老咔啦咔啦响。” 她说完,昂首挺胸走向前,并没留意到王亚娟冲赵守业咬牙瞪眼。 赵梅波的前脚刚迈过门槛,就有张淑芬热情又亲切的声音传过来:“哟,梅波,正好你来了,来的好不如来的巧。” 张淑芬从货架上拿了一瓶鱼罐头后交到赵梅波手里,却并不言语,忙三火四地推门出去。赵梅波哑然失笑,觉得老婶今天非同往日,就问坐在柜台里的赵梅英道: “我老婶干啥呢,忙忙叨叨的?” 赵梅英欠了一下身子,答道:“好像是要上刘三宝子家,朝他要苏子叶。” “要那玩意干啥?”赵梅波不解地问。 “熬鸡肉。”赵梅英说完之后,抿嘴一乐,再无话可说, 赵梅波知道这个妹妹的性格,便也不再多说,转身向屋里走去。李宝发说不上是尊重还是逗笑的话响起: “哟,赵老师,下班了?正好饭做好了你也来了。” 赵梅波呵呵一笑,回应道:“二叔净逗我。” 这一句话过后,她坐在炕沿上,抱过赵云飞道:“还挺省事呢,不哭不闹的。想大姑没?” 桌子上摆着三样菜,炒鸡蛋、烧豆腐土豆片和粉条熬酸菜。一盆水捞大米饭放在炕沿里,白里透着一点油黄。 赵庭禄下地取过螺丝刀,把罐头盖一点一点撬动后拿下,再将鱼倒入盘子中。他做得很认真,而且嘴半张着下唇夸张地向两边拉伸。赵梅波见状,很畅快地笑起来。 “老叔,我老婶要苏子叶干啥呀?”赵梅波笑了一会后问道。 赵庭禄眨眨眼睛看了看李宝发,说:“这不吗,你二叔这些日子胃不好,嗓子也不得劲,你老婶说喝苏子叶泡的水管用,就上三宝子那要去了。三宝子家园子里那老多,等五方六月时咱也育点过来。那玩意熬鸡肉可好吃了,还能蒸豆包,还啥了的?” 这时,赵守业王亚娟说笑着进屋来了。还没等赵守业站稳,赵庭禄吩咐道:“二,去叫你大姐夫吃一口。快点,要不一会他该做好饭了。” 赵梅波心里说,他做饭?他认可饿着也不会做饭。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我等会就回去,别叫他了。” “嗯,别回了,就在这吃。二,你回来时把陈露领来。”赵庭禄说。 赵梅波觉得再推辞就是对老叔的不恭,那样也显得太外道。可是,让陈露来不大好,倒不是怕女儿吃的多讨麻烦,而是不想让父亲知道老叔家吃饭的事。想到这,她急忙说: “别让陈露来,我爸他……” 赵庭禄琢磨了一小会儿,点点头,嗯了一声。 “梅波,你爸腿好点没有?”李宝发问。 赵梅波看了李宝发几眼,看得李宝发毛愣愣的。她稍停了片刻道:“还那样,没见好也没恶化,就是维持。” 李宝发抽了一下鼻子,说:“当年你爸要不让马踢一下,兴许不会这样。” 赵梅波莞尔一笑道:“命里该然,不这样也得那样。” 赵庭禄的目光从侄女的脸上转到李宝发的脸上,打着哈哈道:“启军等会来得喝点,老些日子没在一起吃饭了。” “那是那是,启军这人眼目行事厉害,有发展。”李宝发啧啧称赞道。 张淑芬回来了,拿着一大把苏子叶。她刚进屋门就说:“三宝子说了,也就我去,别人都不给,哈哈哈……我还能有那么大面子。” 她的话音刚落,赵庭禄嬉笑着比划道:“嗯,这么大,还分两半。” 张淑芬佯装生气的样子说:“去,滚犊子!” 赵梅波哈哈大笑起来,虽然她见惯了老叔老婶嬉笑调侃的情景,但还是忍俊不住。她拿过张淑芬手里的一片苏子叶闻着,然后说:“真香!哎,老婶,你说怪不怪,我小时候就愿意闻汽车味,越闻越愿意闻。” 赵庭禄看着侄女,像是在回忆。过了一会道:“梅波七岁那年非得领守志玩,到大街上了,脚一泚,一下子出溜车压沟里去了,那沟里还有水呢。守志吓得嗷嗷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哭,狼哇的。我寻思咋回事呢,赶紧往出跑。守志还不大会说啥呢,就会用手指。我心咯噔一下子,心说话,是不是梅波让车压了。我噌噌地往前跑,都没管守志。等我跑到大街上一看,梅波正往出爬呢,那小脸造的跟泥猴似的。哎呀我的妈呀,我赶紧抱起梅波往回走,到屋里一看,守志还抽嗒呢。” 赵庭禄的叙述立刻引起了赵梅波的兴趣,她笑着说:“我咋忘了呢?” “忘了?你的事太多了,我这一闭眼睛就能看着,跟刚刚发生似的。”赵庭禄真的闭上了眼睛,十分惬意舒心陶醉。 张淑芬捅了捅赵庭禄,问道:“喝点啥酒?” 赵庭禄睁开眼睛,说:“喝瓶的,喝瓶的,好多天没和二哥喝酒了。哎,二哥,你说我去了能顶事吗?” 赵庭禄忽然问起时,身子坐直了,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李宝发直愣愣地看向他,又将目光转到赵梅波脸上。 “侄女,自己家人,不用背着。”赵庭禄迟疑了一下说。 李宝发干咳了两声,道:“能、能行,你俩是亲家,说进话了。庭禄,你别看我当一个书记挺像回事似的,其实啥也不是。我就怵陈书记,他讲话能讲到要害,人还正。那人、我看好了,刘书记都让他三分,王乡长刚来没俩月,他都不算啥。人家干多少年了,上上下下维护得到到的……” 李宝发啰哩啰嗦地说了一大堆,无非是肯定陈启堂品质的正直无私,言行的果决利落,赞赏他经营日久根基深厚。赵梅波听过后,笑道: “二叔,我和陈思静去过他家,那人挺随和的,一点架子也没有。” “那不是,那不是,在他家和在公社可不一样。他没多少乐模样,忒严肃了,别人都说他是疹脸子人呢。哎,梅波,陈启军和陈启堂是家里?”李宝打歪着脖子问。 赵梅波好像记得他问过相同的问题,但还是如实答道:“不是,就是一个姓,还范一个启字。” 李宝发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下午两点多时,李宝发从前大门进到院子时,赵庭禄正吭哧吭哧把玉米袋子倒到西屋窗下铺的“水棱布”和与之相拼接的大块塑料布上。这“水棱布”本是厚帆布的水口袋裁剪而成,上面还有几个洞眼。当初分生产队时所得的三个“水老鳖”只有一个还完好,那个完好的水口袋被他折叠起来放在屋内以备不时之需,可这些年下来,却一次没有用上。倒是那两个破的不时被他拿出做铺垫做苫布,也是物尽其用。赵庭禄每每看到那个水口袋,就会想起给李玉洁拉水的情形,好像也感受到了她如五月里春风一样的目光。 赵庭禄见李宝发进院,马上用力提丝袋子的两个底角,那倾倒出的黄橙橙的玉米便堆成了不规则的圆锥体。他将袋子扔到一边后,迎上去,打招呼说: “哟,书记,李二哥,打从南边过来的?” 李宝发哈哈一笑,左右看看后低声说:“搁三香子那来的,她家老母猪下崽了。” 赵庭禄诡秘地一笑,道:“我以为她下崽了呢,瞅瞅给你乐的。” 李宝发收敛起笑容,故作严肃地说:“别扯嘚蛋,说正经的。哎,这么早就晾苞米?” 赵庭禄道:“早晾完早利索,等五方六月时再晾一回。就留着喂鸡喂猪的,要不谁整这玩意,费事巴拉的,搞不好还会起钻虫。” 赵庭禄把李宝发让到屋里后,自己坐到炕沿上,背靠着墙,一只腿顺在炕沿上,一只耷拉着。李宝发见状,问道:“累疼?” 赵庭禄点头道:“嗯,有点。这要是当年,我一个小手指就那么轻轻一勾,一个袋子唰就过来,玩似的。我现在完犊子了,说不说的腰还有点使不上劲呢。” 李宝发没接他的话茬,像是在琢磨什么。过了一会,说:“庭禄,我来有点事。” 赵庭禄一听,忙把刚才慵懒的情态收起,问道:“啥事?” 李宝发向里屋看去,确认没有外人后,神神秘秘地说:“庭禄,你和陈书记是亲家,我来就是让你明天陪我去他那,和他说我想上农经站。农经站老吕调走了,就空出来个位子。你看,我干书记都干十多年了,该挪挪地方了,不能老在这窝着。这书记也不好当,没有半拉黑打底子还真整不动。哎,就西头那林占河,恶眉虎眼的瞅着都发怵。那回,我说占河,你上老张家大小子那看看,别老钉把抠墙垛子的砖。你猜他说啥?他说,这事不归他管,实在不行找派出所。这不说噎脖子话吗,他不管谁管?他是治保主任!还有……” 李宝发历数了种种林占河的过错后,有些激动地望着赵庭禄,希望他给一个明确的答复。赵庭禄见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林占河身上,就岔开了话题道: “你看我去能起啥作用啊?我和他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都不如你。” 李宝发自嘲地笑笑道:“我就是混个面熟,咋的也不如你当硬,你们是亲家啊。哎,你要说话,那陈书记得考虑考虑。那年,我给他送过豆油呢,你忘没忘?” 赵庭禄闻听此言,忽地想起李玉洁来。那桶豆油自己没舍得吃,给了她了。李玉洁会不会忘了这事?不会。 他只顾着想李玉洁,倒忘了回应李宝发,于是李宝发就扒拉他道:“哎哎哎,跟你说话呢?行不行,给个痛快话。” 赵庭禄想也没想地答道:“行。” 因为赵庭禄答应了,李宝发就兴奋起来,他不断地畅想未来,做着种种预判。 现在,李宝发又问起陈启军与陈启堂是不是家族这件事,无非是没话找话瞎胡扯闲磕打牙。赵梅波由陈启堂想到陈思静,再由陈思静想到林占河的女儿,忽然疑惑地问: “老林家那丫头是不是跟他爸似的?” 李宝发眨巴眨巴眼睛,不做肯定亦不做否定地答道:“不能,那丫头瞅着文文静静的,可不像他爸。我多咱去她家,她都管我叫二大爷,叫的可亲了。” 赵梅波听后沉吟着。 赵庭禄忽然说道:“我听说林影和李德旺的大小子处对象呢,是赵雅娴给介绍的。” 赵梅波直觉诧异,便问道:“谁说的?” 赵庭禄答道:“偏得说的。” 既然是赵梅婷说的,必是确切的消息,所以赵梅波不再怀疑。 李祥君和林影处对象是一个新话题,这几个就议论开来。 陈启军和赵守业一先一后进屋后,李宝发欠欠屁股以示迎候:“就等你了,快坐这。哎呀,有些日子没和启军吃饭了。” 碗筷摆上,酒也已斟满,于是几个人便推杯换盏起来。 第三五八章 在路上 第二天早饭后,赵庭禄刚收拾停当,李宝发就从后门进到屋里。赵庭禄打着哈哈道:“一宿没睡觉?” “没一宿,就半宿。睡不着,翻过来掉过去的,老寻思这事,早晨饭都没吃好。”李宝发站在地中央说。 李宝发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一身假毛料服让他看起来很有点气质,像乡政府的干部一样。赵庭禄抓过柜子上的蓝帽子扣到头上说: “走。” 只一个走字,便显示出了他的内心。李宝发看了看他,问道:“你咋去?” “走着。我骑不了车子,那些年开蹦蹦狗子开惯了,也没寻思学自行车。”赵庭禄边向外走边说。 李宝发相跟着来到房后,推起自行车就跨了上去。赵庭禄见他慢慢地骑行,就大声说:“二哥,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你孙悟空啊,还随后就到?”李宝发亦是大声回答着,“上来,我驮你。” “再不让老二搁四轮子送咱俩?”赵庭禄说。 “拉倒,送能送,回来咋整?你沙楞地上来,要不去晚了该叨不着陈书记的影了。”李宝发回头道。 赵庭禄紧走几步抓住自行车驮货架的铁梁,猛地一窜,于是他重重地拍到后座上。李宝发的车子一阵乱摆,好不容易才走成直线。看书溂 “哎呀我叉,咕咚下子赶像地震了,咋这么沉呢?”李宝发逗笑道。 “岁数大了,身子不灵巧了,哪像年轻那会,一蹦三尺高。”赵庭禄也笑着说。 “那是兔子,兔子才蹦三尺高呢。”李宝发用力地蹬车子,上半身一起一伏还左右摇晃。 一路和村民打着招呼,出了村子一里多地后,李宝哈哧哈哧地说道:“累死我了。咋死沉死沉,一点也不活跃?” 赵庭禄道:“驮三香子就不沉了,越驮越轻巧。” 李宝发说:“我啥时驮三香子啦,别有用的说没用的也说。” 赵庭禄嘿嘿一笑:“那年,是前面还是大前年,你把三香子从城里驮回来的。你们走到三节地北头时,你让三香子走着,你骑车先干回来了。” 李宝发被揭了底,就不做声。赵庭禄在后面坐着,看不出他啥表情,但他猜得到此时这个自小玩到大的家伙一定有一点尴尬。 过了一会,李宝发说:“庭禄,你看我那妹子,憋的五脊六兽的,也没个老爷们疼她,你就和她好一回得了。等再过几年,你蹦哒不动了,后悔就晚了。” 这回,轮到赵庭禄不做声了。 李宝发吭吭哧哧用力地蹬着,像负了重物的小毛驴一样,赵庭禄就说: “我不会骑车,就不会坐车,使不好那股劲。你慢点,我好下去,不比年轻了,腿脚都不利索。” 他说着,扑通一声跳下去,吓了李宝发一跳。李宝发届下来了,推着车子和他一起走。 “你这上来咕咚下子,下来咕咚下子,都给人整出心脏病来了。哎,庭禄,这校田地的茬子留得真高,走道都刮裤裆。这么大一片地得出不少钱,那咋陆洪福老跟我哭穷呢?”李宝发完全是在自问自答,过了一会又道,“原先这片地是三田的,三田都是什么田了的?有实验田,还有种子田,那个叫啥田?” 赵庭禄嘻嘻一笑,答道:“甜杆田。” 李宝发抬起脚像小孩子一样虚晃了一下道:“扯淡!”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说来说去的又转到找陈启堂的话题上。赵庭禄忽然一拍脑门子道:“咱们先到叶吉平家,然后再去陈启堂那。” 第三五九章 那张照片被他保存在相册里 他们两个风尘仆仆地进到叶吉平家里时,刚好见叶迎冬将门打开并用铁锹支住。叶迎冬对叶吉平的到来稍感意外,她迟疑了一下,忙热情地问候到: “二大爷,咋这么闲着呢?” 李宝发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找你爸有点事。” 叶吉平听闻声音急忙迎出来,笑道:“哟,李书记,快进屋。” 李宝发进了屋里,并没说太多客气寒暄的话,直通通地请求道:“叶老师,我来就是有事,咱直说,不拐弯抹角的。现在不是农经站老吕调走了吗,我寻思让你跟我去找陈书记,看能不能把我弄那去。” 叶吉平听后略一沉吟,看看赵庭禄又看看李宝发,然后说:“去倒是行,就怕我说不上话。” 赵庭禄接过话道:“说上说不上的你陪走一趟,心到佛知。” “中。安军没回来呢?”叶吉平问椅子上坐着的叶迎冬。 “没有,出去老大一会了。”叶迎冬答道。 “迎冬,你叫守志去买点菜,中午让你爸在这吃。”他说着站起身,做出欲走的架势。 李宝发会意,也立刻起身。赵庭禄站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也跟去时,叶吉平说:“庭禄就不用去了,又不是干活人多力量大。” 赵庭禄听过后,心中暗喜,但表面上还装作惋惜的样子说:“你看,我陪二哥来的,到了还没帮上啥。” 李宝发回过头说:“这就是帮了,有叶老师去,能顶你仨。” 他们走了。 叶迎冬坐了一会,对赵庭禄说:“爸,我去招呼守志。” 她说完,起身扶着后腰眼走到院子里。叶安军的媳妇大声说:“慢点,别摔了。再不,我去。” 叶迎冬回应了一句后,向大门走去。 赵守志矻哧矻哧洗完衣服再把向晾衣线搭挂时,见叶迎冬走了进来。他连忙放下盆子赶过去,扶着她道:“哎哟哟,咋不多待一会呢,这么早就回来了?瞅瞅,给我们家一把手累的。” 赵守志一半玩笑一半认真的话并没有被叶迎冬刻意捕捉到,就如同一枚轻飘飘的黄树叶。虽然叶迎冬没有接赵守志的话茬,但她很享受他的扶持。在晾衣线前,她仔细地看着洗过的衣物,满意地点头道: “行,洗得挺干净,这几年我没白训练你。” “哎呀,就是累呀,累胳膊。赶明非得买个洗衣机不可,那多好,衣服往里一扔,电一插,呜呜轮去呗。”赵守志在说这番话时,胳膊不住地抡着。 “跟你爸要啊,都给老二买了,咋就不给你买?”叶迎冬抻着一件衣服的下摆说。 赵守志抽了抽鼻子,脸上有点不悦的表情。但仅仅是一秒钟,他马上笑逐颜开道:“也别那么说,人家守业老早就不念书了,就和我爸在家伺候地干庄稼活,结回婚给买个洗衣机也是应该的。” 叶迎冬凑近赵守志的脸,啧啧称赞道:“还是我们家掌柜的仁义有礼,不争不讲的有尊有让,嗯,像个当哥的。” 她说完,呵呵地笑起来。 在赵守志将最后一件衣服搭挂到晾衣线上正欲回转身进屋时,叶迎冬道:“你爸来了。” 赵守志连忙向大门外看去,却并不见赵庭禄的身影,就转头看向叶迎冬说:“扯犊子,搁哪呢?” 叶迎冬咯咯地笑起来,无比的欢快。她的眼睛熠熠闪光,清爽的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 “真来了,在我爸家呢。”叶迎冬笑够了,半蹲下拾起脸盆,“李宝发让爸陪他上老舅家,说农经站老吕调走了,他要接那个缺。” 赵守志哦了一声,拿过叶迎冬手里的盆子向屋里走去。 赵守志这个小家已收拾得利利落落,只是洗衣服后的水还没有倒出去。 “迎冬,我这就去爸家。”赵守志说。 叶迎冬拿起锅台上的抹布抖了抖又规整地铺上后,说:“等会,赶趟,先把水倒了。嗯,我看看屋里是不是造得劈片的下不去脚,行啊。哎,你去买点东西,我爸说让你爸在咱家吃。” 叶迎冬一边查看一边说,然后从兜里扯出十块钱交到赵守志的手里。 赵守志端起洗衣盆半躬着腰向外走去,叶迎冬也一手扶腰一手撩发在后面跟着。 “都买啥?”赵守志问。 “还有半拉鸡,就熬个小鸡炖蘑菇。你再买点干豆腐,买一斤花生米,买……你就照量买。”叶迎冬头也不回地说。 赵守志倒掉水锁了门后就向乡政府后面的小市场走去。在那里,他买二斤干豆腐一斤花生米后,想了想又买一块鲜猪肉和几个圆葱。他拎着这几样东西走到离叶吉平家不太远的丁字路口时,一个女孩子迎面走来。 “赵老师,你上哪了的?”女孩子扬起脸问道。 她的目光里有几分羞涩和久未谋面而今又偶遇的喜悦,兼有一点朦胧的被遮掩的期望。 “于、凤莲,哦,我去买点东西。你干啥去?”赵守志向上提了提手里拎的东西,注视着她的脸,“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于凤莲的脸在三月的阳光下慢慢地变得绯红,这让她有了一种自然的纯朴和妩媚。 “不冷。我上翟老师家学裁剪,都学两三天了。老师,我咋老也看不着你呢?”于凤莲的目光很勇敢地停在赵守志的脸上。 “你想看我很容易的,只要去学校就可以。”赵守志说完这句话后,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就又补充道,“等天暖和就好了,那阵我常过来。” 于凤莲的眼睛闪出希望的光,她很郑重地点头道:“夏天时我老上叶老师家前面玩。” 赵守志摆手道:“那,等夏天了,你就天天去那里,我也去。好了,我该走了,叶老师等着我呢。” 于凤莲又一次郑重地点头,然后慢慢地转身向前走去。 赵守志把拎着的东西倒了一下手,迈开步子回走,一边走一边回映着于凤莲的身影与略显害羞的脸面。这个女孩子读完初二就不念书了,因为成绩不好。在那年初三学生照毕业相的当天,她特地兴奋又有些羞赧地跑来拉赵守志去与她合影时,穿了一件黄色的格子衬衫蓝色的裤子和崭新的手工布鞋。她精心打扮过,为的是留住一个美好的瞬间。如今,那张照片被他保存在相册里,偶尔会拿出看看。 赵守志边想边走,不觉到了叶吉平家的大门前。两扇瓦垄铁焊成的大门对开着,叶吉平家富足温馨的生活气息由里面传导出来。赵守志进去,把东西放在门口说: “迎冬,你看看还缺啥少啥不?” 叶迎冬出来,察看着,又费力地弯腰扒拉了几下道:“也不、缺啥了,对,你去买一醋,等会拌凉菜使。上老张家小卖店买就行,快去快回,回来还得打土豆皮呢。”看书喇 赵守志急转身,又匆匆地向小卖店走去。在经过于凤莲家门前时,他仔细地看过去:三间草房,土围墙,一切都和普通的农家院落一样,只不过多了一部手推车。于凤莲,于爱莲……不知道于爱莲现在怎样?有时间去看看大姑,顺便问一问于爱莲的情况。 赵守志买完醋后又是打土豆皮又是洗又是摘的和叶迎冬一阵忙碌,才把准备工作做好。那边嫂子已把锅刷好,柴禾也已抱进屋来。 赵庭禄正和付玉香聊得热乎:“庭禄,你说那个冯宝安现在还那样?” “那还能改?他爸不是老乡长吗,他年轻时就油嘴滑舌的成天穿的跟样子似的,可牛性了。”赵庭禄瞥了一眼付玉香说。 “也不知中了啥邪了,这老五那时就看上他了。是,个头有,长得也不错,可那能当饭吃啊?庭禄,他懒我知道,他正不正经?”付玉香扯了一下小孙子后问道。 “正不正经?这事我还没听说。他在一队,又在大东头,不太了解。他是大锯匠我知道,那些年也是了不得的人物。”赵庭禄说。 付玉香笑了,调侃赵庭禄道:“知道你也不说,我那妹夫啥样我心明镜似的。” 叶迎冬进来问:“妈,用不用招呼我老舅?” 付玉香沉吟着,而后道:“别招呼了,他不大好这场面。” 叶迎冬应了一声出去了。过了一会,外屋响起了烧油炸锅的声音,一阵油香弥漫过来。 李宝发和叶吉平回来时刚好小鸡炖蘑菇出锅,炝好的土豆丝干豆腐丝海带丝胡萝卜须还没有拌,余下的几个也只是在锅里扒拉几个个就可炒出。李宝发感慨道: “哎呀,这事闹的,求你办事还得你预备酒饭。那什么,我就以实为实不客气了。” 叶吉平呵呵笑道:“咱们多少年的老人儿了,吃顿饭真不算啥事。再说,你和庭禄是打小玩到大的伙伴,不分你我,就冲这,也不能让你空肚子回去。” 赵庭禄待他们两个落座后忙问:“咋样啊?” 李宝发听他这么问,忽地兴奋起来,说:“成不成这事另说,今天就是顺。我和叶老师刚到门口,思静出来了,我就问,思静,你爸在家呢吗?思静说,在呢。你瞅瞅,是不是巧,就好像思静知道我们要来似的。我俩进屋了,看见陈书记正写啥呢,可认真了。不等我说啥呢,叶老师先开口了,启堂,跟你说个事。陈书记就问了,啥事呀?完后,叶老师就把我的事说了。那我也不能干闲着是不,就在一旁溜缝。我就说我当这些年基层干部,从小队到大队,摸爬滚打的怎么这么不容易,没功劳还有苦劳没苦劳还有疲劳不是。想挪挪地方,正好老吕走了,就让我补上那个位子。陈书记没立刻答应,说得和赵书记王乡长商。不过呢,他肯定了我这些年的工作,说我还真是合适的人选……” 李宝发说得高兴,嘴角直泛白沫。付玉香抿嘴笑着,还不住地点头。 赵庭禄在李宝发停歇的间隙问叶吉平道:“安军呢?” 叶吉平说:“是不是又玩去了?反正他不上班就是玩。” 李宝发马上接话道:“那得招呼他回来,我俩有些日子给在一起喝酒了。” 坐在小板凳上添火的叶迎冬隔着能说:“打麻将去了,可有瘾。你都不知道,二大爷,我哥还有两个人坐那摆麻将,拿手刺挠得都想上挠一把,三缺一呀。正好陈思源去了,我哥说,来来来,就等你了,坐下。别人说,你俩是哥们,不好?我哥说,凑个手,咋的也比干坐着强。哥俩呀,谁赢谁揣着,赌场无父子。哎,对了,赵守志,你去找哥去。他去……” 不待叶迎冬把话说完,嫂子接过道:“上三肥家找去,再不去老刘家小卖店,都没有你就问。” 赵守志出去了。等他把叶安军找回来时,桌子已放上,碗筷已摆好。 第三六0章 他说渴了 被热情款待后的李宝发醉眼迷离地出了大门时,叶吉平把他遗落的大鸡牌香烟塞到他兜里说:“回去就走着,溜达的也不远,唠着嗑就到家了。” 李宝发挥手示意,也不管叶吉平他们做怎样的回应,就歪歪斜斜地推车向前走去。在走出十几米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叶吉平他们都已回了屋,就含混地说:“庭禄,我驮你走。” 赵庭禄故意问道:“行吗?你。我看你喝了一缸儿多酒。” “啥不行?我跟你说,安军不喝,他要喝,我两缸儿都不在话下。我上车了,你就来杆儿。” 李宝发说着左脚蹬上自行车的踏板,右脚蹬地已做滑行。在行出很远后,他迈右腿跨上了自行车。但李宝发没掌握好平衡,他屁股还没挨上车座,就见身子一栽,本能地他用右脚支住了地面。他没有下来,而是用左脚背勾住踏板,将它提到上面,再踩上去用力一蹬,那车子走向前去。只是,他收左脚落座时,身子又一歪,险些栽倒。 李宝发就这样左边上去右边下来,右边上去左边下来,折腾了几个来回后终于停下,回首望着正赶过来的赵庭禄。 “哎呀,真他妈的,这还上不去了呢。庭禄,喝完酒骑车最稳当,跟驾云似的,那道也光溜,一点也不颠。”在赵庭禄走近后他说。 赵庭禄哈哈一笑道:“喝多了嘛,晕乎乎的可不就稳当。得了,推着走,正好风一吹还醒醒酒。” 他们两个一边走一边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闲唠,说到高兴时,李宝发就停下来把着车子傻笑。 出了村口,可以依稀看得到自己的村落,就在四里地之外铺陈着,也好像能看得到那两棵大榆树在三月的春光中招招摇摇。 “哎,庭禄,刚才我都没跟你说。”李宝发努力睁着醉眼说。 赵庭禄好奇地问:“啥?” “你都不知道,陈书记跟我说,要是能到农经站来,以后就有机会转正。他说,马上就走指标了,你赶的巧。这转正看的是工作啥了的,还有年限还有……我这脑袋,记不住那些词,都说人家当书记,那家什,在台上一讲话,哇哇的,没那二下子能当书记吗?我看这事有门,老太太吹尿壶有音。”李宝发晃着脑袋说,就好像他现在已是农经站的站长,正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赵庭禄逗他道:“你在亲家那咋不说呢?看样子还是没喝多,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这两个说说笑笑的倒也有兴致,一路走着就不觉得累。等到村口时,李宝发的酒已醒了大半。 又走了几十米后,赵庭禄正要从主干道回到自己家里,李宝发扯住他道:“干啥,回去?别介,我领你上好地方喝点水,渴了。” 赵庭禄不知道他啥意思,但见他晃晃地向前走,也就跟去。 第三六一章 上她家 这条曾经的十多年前的主街道对赵庭禄来说永远不会陌生,前面一百多米的地方是大哥家,再往前二百多米是曾经每日取水的大井,然后是自己住了二十几年的老屋,老屋的对面是李玉洁家。李玉洁?赵庭禄想到李玉洁,忽然一哆嗦,像有小冷风吹过一样。这“醉目哈哧眼”的李宝发该不会领自己去那? 赵庭禄的猜测得到了验证,李宝发果然在李玉洁家的后面站住了,眯缝着眼睛说:“要回你就回,我也不强求你。” 赵庭禄此时反倒慌了手脚没了主意,左右顾盼着,说:“这事、这事整的。” 李宝发看着赵庭禄进退维谷的样子调笑道:“装模作样的还挺像回事,大方的,别整那熊出。假假呼呼的我咋这么看不惯呢,还算个爷们,叉!” 赵庭禄也回应道:“叉!” 李宝发和赵庭禄一先一后进院时,见李玉洁正在晾晒玉米瓤子。她听见人语声,忙抬头看过来,并把一抹笑意浮现在脸上。 “哎呀,二哥,你咋来了呢?” 李玉洁好像异常地惊喜,脸色倏地红了。她不断地用手捋着额前鬓角的头发,脚步轻盈得像要飘起来一样。看书溂 “啊,庭禄说渴了,要喝茶水。”李宝发胡咧咧着。 赵庭禄此时真想踹他一脚。他看了一眼面若桃花的李玉洁后,扬起拳头在李宝发的后脑勺比划着,并且咬牙切齿。 “哈哈哈,老哥,你们进屋,我这就沏茶。”李玉洁道。 但李宝发并没有进屋,他说他上厕所。赵庭禄没有多想,和李玉洁进去后就坐在炕沿上,抓起炕上的刷子左右摇晃起来。李玉洁把猴王牌茶叶袋打开,倒出点分别放进两个玻璃杯里,然后倒水冲泡。 魏琳在看书,神情专注若有所思。赵庭禄没话找话道:“魏琳十四了?” 李玉洁将暖瓶塞盖上再将暖瓶放回茶盘后回答说:“十五了,初二。学习不太好,等初中毕业了掂对着学点啥。” 赵庭禄又问:“彦峰他们呢?” “彦峰去她老丈母娘家接媳妇了,彦学……” 正在看书的魏琳说:“上后院二宝家了。” 赵庭禄嗯了一声,像是在回应魏琳。李玉洁把一杯水端到炕沿上道:“老哥,你喝水。有点热,烫手了。” 赵庭禄近距离地看着李玉洁的脸,见她的眼角已有了细密的鱼尾纹,额头也不再如原来那样光洁,不禁脱口而出道:“一晃,魏琳都这么大了,你也见老了。” 这发自内心的的话让李玉洁的眼睛顷刻间暗淡下来,但仅仅是几秒钟,她又复现了刚才的神采:“不老不就成神仙了嘛。哎,我看我老嫂可真年轻,一点也看不出四十多的样子。” 赵庭禄刚才的一点拘谨消散了,他的眼睛不再局限于北面的柜子。 “看看,都铺炕革了,可不像原先净搁炕席糊弄,不抗铺不算,还净刺。”赵庭禄用手划拉着炕面说。 李玉洁的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回答说:“可不是吗,那时候孩子小,又蹦又跳的,整整就扎刺。那年,你还给编炕席了呢,记得没?” 现在,他们热烈地交谈着—— 记得呀,一闭眼睛就能看着,就像昨天似的。 可不是咋的,有老多事咋的也忘不了。那年,炕头有块坯折了,是你来给换的。那天可冷了,在外边站一会就打透了。 我记得那天张淑芬回娘家了,干啥我我忘了。 你记不记得你帮我抹墙? 记得记得,一想到那时候就跟放电影似的。 那天吃饭时,你把鸡蛋挑出来了,就搁那碗里。哎,我那茬小碗还有两个呢,都没舍得扔。当时,我还寻思呢,这老哥挑鸡蛋干啥呢?完后你说,给魏琳留着,大人吃不吃没啥。我当时,都哭了,你知道。 那时也没啥好吃的,就鸡蛋是好玩意。 …… 不知道李宝发撒的是什么尿,老半天他才进屋。他进屋后就看见柜盖上的茶水,急忙端起,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喝过之后,他侧着头问李玉洁: “搁凉水沏茶了?行啊,凉水能把茶叶沏开,是功夫。” “哪呀,我搁热水沏茶的,还凉水?是茶水凉了。谁让你不屋来了的。”李玉洁在说这番话时,脸色绯红面颊潮润。 赵庭禄伸手摸摸炕沿上的茶杯,忽然意识到李宝发在拿他们逗笑,就站起身说:“二哥,咱们水也喝了,该走了?” 李宝发嘬着茶水的底子,说:“嗯,我还没喝透呢。等一会的,我再来一杯。” 他说着,拿起暖瓶向杯里绪水,边绪水边说:“这水挺热的,还烫手呢。” 现在,赵庭禄一反刚才的情态,又拘谨了。他的双手绞着,目光聚焦在眼前的柜子上。 李宝发嘬一口水道:“等不当书记那天,我天天来玉洁家,就领着赵庭禄。” 李玉洁抿嘴笑道:“那咋还就领着我老哥呢?” “他那不是,嗯,这个……”李宝发吭吭地干咳了两声,煞有介事地倒背双手道,“我俩好呗!玉洁,今天你知道我们干啥去了吗?大事,天大的事。我先不说,等过三过五的我再告诉你。” 赵庭禄此时不再如刚才那样热络地说个不停,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不时回应几句。 李宝发喝了三缸儿水后,终于起身了。李玉洁送他们到大门外。 第三六二章 她很忧郁 李宝发得到乡政府的正式认命是在五天以后,此后他的身份变了,他不再是村支部书记而是乡农经站的干部。听说,他提名复原军人又是党员的周老民子接替他的职位。听说,林占河也有意坐到书记的位置上,但他不是党员,就只能作罢。周老民子履新是在李宝发上班的前一天,他们在村办公室做了交接。看书喇 李宝发的升迁或调转很出乎人们的意料,因为事发突然。但不管怎样,生活还是继续,他们的官运与村民的生活本无多大关联。 三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春天的气息真的可以嗅得到,就在正午的阳光里。春风也已刮起,只是今年的风比往年小了很多,感觉上春天就总是融融的,风也是款款的。天气好,李祥君每日里的心情也很好。但是赵雅娴和林影的父亲都没谈及他们的事,而且林影也郁郁寡欢。虽然林影见到李祥君时还有一脸的羞涩满目的爱恋,但李祥君还是能感觉到她心里隐藏的忧郁。他不便去问,他也没有问的机会。 今天的傍晚云霞烂漫,这又是初春的少有的好景致。和风吹拂着,吹来了春天的梦,飘在每个人的心上,空气里就弥漫了梦一样的向往。 赵梅婷这几天里总来找小旋,今天也是一样。她们俩个顽皮地叫李祥君和她们一起去时,他犹豫了一会,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他们几个一路上嬉闹着向前走,像是赶赴一个盛会。笑得最欢的是赵梅婷,小旋多半是受她的感染,像傻丫头似的看赵梅婷笑她也跟着笑,有时并不知道为什么发笑。其实,赵梅婷也笑得莫名其妙,像小女孩儿一样天真烂漫。李祥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不明白她们缘何那么高兴,随便一句话一个小小的举动都会令她们忍俊不止。 与其说是李祥君与小旋和赵梅婷一同去的林影家,还不如说是小旋和赵梅婷领他去的林影家。李祥君总是落在后面,小芳就那么回头回脑地看,看得李祥君“毛头竖尾”心神不宁。他们到林影家的门前时,一如每次,林影出来迎接。赵梅婷抢先缩着脖子跳进去了,小旋也学着跳了进去,进去以后两个姑娘就伸着脖子向外看,见林影正以目光相迎,李祥君以目光相接。赵梅婷和小旋没有听到李祥君和林影说什么,只看见李祥君抓下头,林影捋了一下头发。赵梅婷扯了一下小旋说: “哎,你看,你哥脸红了。” 小旋回应道:“没有哇,没看出来。” 和以前一样,林影进来后坐在柜台里面,柜台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李祥君坐在小炕上,小旋和小芳一个斜靠在墙上,一个坐在地上的一张椅子上。 林影没有说话,她只顾低头看货柜里的东西。小旋看着赵梅婷,发现她正双手绞着,好像在想事情。 “赵梅婷,今儿我妈说了,明天给我五块钱让我上集。” 小旋说这话时心里在想,五块钱能干什么呢,要是十元还差不多。小旋只是想让屋子多一些欢乐的气氛才这样说,因为她看大家都不作声,特别是林影,好像是心事重重。赵梅婷听到后,赶紧答话: “我也让我妈给我五块钱,咱们俩一起去!” 两个小姑娘的话提醒了林影,她对她们说:“你们真去的话,看有没有卖绿豆的,我爸说想吃绿豆芽了。行吗?” 小旋说:“我们不知道价呀!” 林影说,那没关系,她知道。两个女孩子很愿意为林影做事,连忙问还捎些别的吗?林影想了想,说不捎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小旋忽然说:“梅婷,你不说跟我取织针吗?” 赵梅婷问哪里,小旋说:“我大嫂那儿,她有。” 赵梅婷搓手,像猛然想起来似的。 “我都忘了,真是!哥,你先坐着,我和小旋去一会儿就回来。”赵梅婷站起来刚走出几步,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别走!要不,我们不敢回家。” 小旋打趣道:“哥,哥,好像是你亲哥哥似的。” 听过小旋逗笑的话,赵梅婷扬起手在她的背上捶了一下。 现在,这屋里就剩下林影和李祥君了。林影回头看外面,天黑了下来,再看李祥君,正巧李祥君也看她。林影的清澈的眼睛扑闪了几下,低下了头。 李祥君暗自怪小旋,也怪赵梅婷,她们把他一个扔在这儿一定是居心叵测居心不良。他和林影面对面坐着,竟手足所措,甚至连呼吸都不自如。林影微微一笑,她的话总那么轻柔: “李祥君,你还写诗吗?” 李祥君一怔,他不知道林影为什么这样问他。他嗫嚅着,好半天才说: “写的,不过写的不好。” 李祥君奇怪林影怎么会知道自己写诗,但很快他想明白了,一定是小旋告诉她的。李祥君不好意思在林影面前说自己写诗的事,他觉得说自己写诗无异于是在炫耀卖弄,况且自己的诗怎么好说是诗呀!李祥君的嘴很拙笨,他是不善言谈的人,腼腆拘谨。林影看出了他不自然的表情,就没有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林影走出柜台,坐在刚才赵梅婷坐过的椅子上,很认真很大胆地端祥李祥君。 “给我写一首?”她的脸迅速地红了,但是目光并未离开李祥君的脸。不等李祥君说行或者是不行,她又接下去说,“其实,会写诗有什么不好,让我写我还不会呢。” 李祥君感觉她的话是由衷的,没有一点点一曲意奉迎或者是调侃,就感动地望着林影。两个人看着看着,好像把说话都忘记了,只有静默。 林影的脸上的红晕慢慢地消褪后,忽然她叹了一口气,似乎有无限的忧伤。李祥君问: “怎么了?有什么事让你心烦?” 林影的神情愈加忧戚,眼里分明还有晶莹的泪水。她苦笑了一下,说:“没什么。” 她的看似轻松的话说得有些勉强,所以李祥君没有多问。 李祥君想找一些快乐的话题使林影能从刚才的抑郁中走出来,但他不是一个幽默的人,他不懂得怎样做才能使人高兴起来。李祥君看了看外面道,问道: “你,一个人在屋子里住?” 林影仰起脸,手托着下颏,肘部支在左腿上:“你说我怕不怕?刚开始的时候有点怕,我妈和我做伴,后来慢慢地就不怕了。你看,后窗都上了闸板,两面的墙又那么高。” 李祥君向后面看了看,又向前面看了看,除了模糊的房子的轮廓和高墙的暗影外他没有看清什么。 “这是安全的?”他问道。 “住惯了,不觉得怕,而且很安静,挺好的!”林影的话在李祥君听来温柔甜润。这个女孩不同于一般的乡村姑娘,她说话文雅有条理。 林影的发是用一枚很精巧的发卡束住的,发卡呈淡绿色,有晶莹的光泽,淡紫色紧身的上衣很好地衬托出她正值青春的身形。他们这样独处还是第一次,林影便显得激动兴奋,脸上呈现出女孩子恋爱时所具有的幸福的神情,眼睛里闪烁着迷乱的光。她现在毫无遮掩地沉醉一样地看着李祥君。李祥君极力镇定自己,但与生俱来羞涩的天性还是让他忸怩不安,说出的话也让林影咯咯地笑。 “笑我呢?”李祥君涨红着脸问。 “没有哇,我看你象个小姑娘似的,就忍不住笑了。”林影说。 李祥君用手抹了抹额头,然后又扯扯耳朵,他的这一举动更让林影笑个不止。林影已经看出李祥君心里很窘迫,就忍住了,不再去专注看他。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时瞥一下李祥君,见他正一动不动,神情严肃,就象打坐的小和尚。 林影的母亲回由前院到这里来,见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就愣了一下,旋即开口道: “祥君呢,这么有空!” 李祥君站起来,说道:“婶,您坐这儿。” 林影的母亲就坐下了,坐在炕的里面。她的气色不好,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看书溂 李祥君看见林影的神情一下子又忧郁起来,心里暗暗思忖,她一定是有不顺心的事。他不想再待下去,就很礼貌地和林影的母亲告辞。林影出门送他,在黑暗中李祥君说他以后会常来,和小旋她们。林影的双肩抖动了着,双臂抬起,好似要拥抱上来。 第三六三章 仿佛苦闷被替换掉了 送走李祥君后,林影便和母亲都坐到炕上,她们共同发泄着心中的忿闷。 林影家这些天正闹别扭,她的嫂子要分家。本来好好地在一起,却要闹着分家,这里面的缘由林影也搞不清楚。林影觉得母亲是通情达理的人,父亲又很少过问家事,嫂子虽然厉害点可也没吵过没骂过,怎么就分家呢?大约是正月的十几,嫂子从娘家回来,就念歌谣一样地念着“长心眼”啦“傻干”一类的话,说得她莫名其妙。林影没有把嫂子的话当做一回事,以为她就是那么说说,不理她就过去了。但是,还没出正月,哥哥林闯就跟母亲说分家的事。母亲当时很惊讶,她想不通儿子为何要如此一说。儿媳在西屋看电视,儿子坐在自己跟前和自己谈分家,这哪成个样子?林影的母亲想了一阵,然后问林闯: “妈没照看好孩子?” 林闯答:“挺好的。” 母亲又问:“孩子哪样没管,吃的,穿的,还是玩的?” 林闯又答:“都管了。” 母亲有点生气:“那是对你媳妇不好?” 林闯说:“她没说你不好。” 母亲有点气,声调就提高了几分:“那是为什么?你们结婚两年多了,什么时候我们亏待过你。你是我儿子,我就你这么个儿子,还分家?” 林影的母亲有心脏病,她怕过度的兴奋,怕过分的悲伤,怕过分的激动。因为处于激动中,她的神情便慢慢地凝重,脸色也变得沉郁。林闯见母亲这样,也害怕起来,不敢再提分家的事。他坐了一会儿,悄悄地退出去了。 这是中午发生的事,林影当时正在小卖店里。下午三点时,母亲去她那儿,看林影进进出出的一副很快乐的样子,不忍心将事情告诉她。林影见母亲抑郁寡欢的神情,以为她又犯了病,就让她别动别说话,她去拿药母亲叫住了她,她正犹豫该不该说时,林影开口了: “妈,你有啥心事?” 母亲叹气,之后满眼的泪水流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数落林闯,怨他不争气怨他只听媳妇的话怨他没有主见。但她没有说嫂子在林占河面前指责她,指责她在家像个小姐,处处得用人伺候着,又抱怨说林占河顾着林影,钱啊物啊都由着她,十足一个“顶门杠”,一定私藏了不少钱。 林影拿过手巾,替她擦拭泪水,自己的眼睛也潮润起来。林影知道母亲一定有了难处,要不然不会哭的。母亲将刚才的事说了,林影埋怨哥哥耳软心活,责怪嫂子心眼带钩肠子绕弯。林影劝母亲不要生气,分不分的也由不得他们,等爸爸回来再商定。 现在,林影不再表达对嫂子的不满,转而安慰着母亲,尽量转移她的注意力。母亲的情绪看似好了一些,脸上露出了笑容。 母亲没有回到前屋去,她说她看到那个小妖精心就一张个儿。林影将母亲安顿好,让她早早地休息,自己就去上闸板。这时小旋和赵梅婷回来,问李祥君还在不在,林影说早走了。赵梅婷有些生气似地说: “这个人真是的,说好了一齐走的,怎么先跑了呢?” 林影上完闸板拴好门,就休息了。母亲好像是睡了,没有声响。林影没有打扰她,想想她也真是可怜。 第躺在炕上的林影还在想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事。嫂子对她充满了敌意,哥哥也不那么亲热了,母亲又好像是有话瞒着她。虽然这两年也偶有误解与矛盾,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闹得不可开交不可调和。和嫂子没有什么冲突,与她的关系虽不是很融洽但也绝不是很淡漠,那么,落到今天这个局面究竟是为什么呢?林影想得脑袋都炸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明天要告诉小旋,让小旋再来一定把李祥君带过来,她想。她现在感到有点苦,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没有人能来听她诉说。李祥君会理解她愁闷的心情的,所以下定决心要对李祥君说:我喜欢你! 她睡前还带着甜甜的微笑,仿佛苦闷被替换掉了。 第三六四章 她的心境好了许多 这之后的几天里,林闯几次提起分家的事,却都被父亲林占河骂了回去。但林闯似乎天生就有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的精神,挨了骂也要陈述自己的意见。林占河被缠得没法,就和儿子坐下来商量分家的事。林闯的媳妇是个精明的模样很俏的女人,她也被林占河叫了过来。 林占河在林家屯也算一号人物,他有个绰号——林二肥。林占河直到几年前还是一个推牌九打麻将掷骰子的赌场老手,常游走于各村屯间呼朋唤友呼朋引伴。他的性情暴烈,豪爽仗义,或许因此他与孙成金多有龌龊并险些在一场牌局上大打出手。有传言说他与李宝发貌合神离面和心不和,但没听说他拉帮结派搞阴谋诡计扇阴风点阴火。他所以能当上治保主任,除了他的哥哥外,可能也因为了他的这种性格。林占河在坐到治保主任这个位置后,像大彻大悟一样突然间金盆洗手了,从此再不涉足赌场半步,这便成了一个榜样。 林占河在面对儿子和儿媳时,他的冷硬的目光已使儿子有几分畏怯。 他问:“要分家,也行。林闯,你说,你要什么?” 林闯回头看看媳妇,见媳妇用鼓励的目光看他,就来了勇气,说:“地,还有四轮车。” 林占河很爽快地答应道:“行,二垧四亩地给你一半儿,四轮车也归你。余下的锅碗你随便拿,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添置。” 林闯愣愣地瞅着林占河,像还有话要说。林占河问林闯:“还要什么?” 猛然间林闯媳妇插嘴道:“一间半房!” 她的话响亮急促,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林占河看了儿媳妇几眼:“这房早晚是你们的,干嘛一间半,都给你!” 儿媳不领林占河的好意,她说她不要三间只要一间半,要三间岂不是撵公公和婆婆走,那会让人笑话。林占河不想与儿媳斗气,他能做的就是尽量地让这个家和睦聚拢。于是,他答应了。但是,儿媳妇要写文书,这这实在是令他颜面扫地的事,所以林占河斩钉截铁地说: “不写!” 没有商量的余地。 因为闹分家的事,这两天里林影的嫂子没有做饭,那么一日三餐就大多由林影的母亲一个人来料理,林影偶或过来帮衬打打下手。林影的嫂子有时饭好了就过来吃一口,有时干脆就不吃,任凭着林影的母亲怎么叫,她也不理不睬。看书喇 这样的情形让林影的心中烦乱不已。嫂子不同她说话,看敌人似的看她;嫂子也不同母亲说话,一副冰火不同炉的架式。林占河这些天动辄发脾气,把心中的不满情绪全撒在她们母女头上。 今天晚饭时,林占河嫌菜咸了,虽然没有斥责,但林影听来已经很不舒服了。她强忍着眼泪不让落下来,就那样头也不抬默默地咀嚼着。晚饭是她做的,菜咸了便是她的错。吃完晚饭收拾完碗筷她就回到了后屋,她不想看他们,谁也不想看,看着心里添堵。 当她坐在那儿想着自家的事时,小旋和赵梅婷像是约好了一样来了。李祥君一定是践行那日的诺言,也随她们走进了屋里。这是叫她感到些激动的事,能看到李祥君,她的心就莫名其妙地安稳下来。虽然林影和李祥君还没有确定最后的关系,但人们似乎预知了什么,在这几日里,她总能看到人们询问的目光和意味深长的笑。 李祥君的到来使她的心境好了许多,这些天的抑郁也慢慢消散了不少。她知道这是暂时的,明天她的心境还会和上几天一样。 第三六五章 不对吗? 早晨的空气清爽清冽,肺腑就像沉浸在晨露中一样。太阳光暖暖地照着,照在房上,照在地上,照在人们身上。阳光的味道也渗入到眼睛里,心底的快意升腾起来。 李祥君想到明天又是星期日了,他就很高兴。星期日他可以好好地放松一下,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的心情好像阳光一样灿烂,望着天上的几缕云,沐浴着三月下旬的和风,他忽然有做梦一样的感觉,好像现在自己正被风托起,飘到白云的身边。 李祥君每天去得很早,通常他到后不久陈思静就来了。这些天里,陈思静显得特别高兴,高兴的陈思静有时还会唱起歌,但是她的歌唱得不好。陈思静这几天的装束不同以前,一身合体的毛料的藏蓝色的衣服将她衬得飒爽俏丽,脖子上围的白色的丝巾又让她有了令人心醉的妩媚。 陈思静这两天没有和李祥君说什么,她只是在星期四早晨告诉过李祥君有人给她提亲,不过相亲的日子还没定。她说这话时,很留意地看李祥君,希望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但她有点失望,李祥君很平静,只是眉梢微微地挑了一下。李祥君的淡淡的没有声色的反应令她非常不舒服,自己在李祥君的心目中原来没有一点位置,他竟会毫不在意。她有一些惆怅,有一点失望,有一点落寞。原本在她希望听到李祥君的一句话:果决地放弃或者是简单地应付。但现在…… 陈思静猜不透李祥君。 这两天,陈思静没有同李祥君主动打招呼,谈论他们感兴趣的话。 李祥君没有注意到陈思静对自己态度上的变化,他也绝不会想到她内心里微妙复杂的情感。和以往一样,李祥君眼中的陈思静高贵典雅活泼大方,有着与一般女孩子不同的超凡脱俗的气质,她不高傲不骄矜,她不因为自己的家世而故意显示出与众不同。 第三节,李祥君正在给学生讲课。突然,教室的门被撞开,闯进来一个三十四五岁的邋遢的矮胖的男人。李祥君认识他,是王大毛。李祥君刚想问他干什么,就听他嗷嗷地喊道:看书喇 “他妈的,这是什么学校?没有笤帚啊,还朝学生要。我们他妈学费也交了,啥啥不少,还朝我们要!钱都哪去了?” 李祥君心底的火向上撞,他怒视着王大毛:“你干净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呀?” 王大毛的话越来越难听,“妈的叉好听的,我就问你,凭啥还朝我们要笤帚?” 李祥君想缓和一下气氛,就放低了说话的语调,虽然情绪还激动亢奋:“学生多,四十几个,每组值日生七八个,一到放学时他们就抢。我寻思让学生糊弄着用高粱糜子扎一把,能对付使就行,省得学生放学时乱抢。这不可以?” 王大毛没有听李祥君解释,他歪着脖子怒气冲冲地吼起来:“叉他妈的,就不好使!” 四十几个学生呆愣愣地看着他们在前面大吵大叫。 李祥君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弯腰操起墙角边立着的一根桌子横梁,怒骂一声,奔王大毛砸过去。王大毛见势不妙,慌地扭转身子,抱着脑袋向外窜去。李祥君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咬牙切齿地追过去,一定要将横梁砸到他的头上。 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不容思考,不容回避。 陈思静听见这边吵得厉害,就出来站在窗下,片刻间就见李祥君拎着桌子横梁跳出来,怒不可遏怒发冲冠。前面是她面熟的矮胖子狼狈地逃,逃得像一只滚动的皮球。 “李祥君!” 陈思静拼尽全身力气喊起来。 李祥君听到了陈思静的声嘶力竭的喊声,扭头看见她在窗下惊惧地站着,一只手扶着窗台,一只手扬在半空,像要扯住他。李祥君停下来,也止住了刚才凶狠的叫骂。他木然地把桌子横梁放下,仅仅是因为那一句“李祥君”。 陆洪福还有杨玉宾从屋里急急忙心地跑出来,他们边跑边问: “怎么啦?” 陆洪福跑到李祥君的身边,劈手夺下他手中的横梁儿,很威严地喝道: “回去!” 李祥君看了陆洪福一眼,他眼睛里的怒火还没有消褪。杨玉宾拉扯着李祥君,到一年级门口,将他推进去。那边陆洪福也连拉带拽地连说带笑地把王大毛请进了办公室。 两个人脱离了接触,事情便有了转机。杨玉宾劝解安慰了一会后,也回到了办公室。李祥君没有心思看管学生,但学生们却都老实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李祥君的目光从学生们的头顶上掠过去,落在后面的墙上。过了两分钟,他摆了一下手,说下课。可学生们依旧坐在座位上,都疑惧地望着他。李祥君又说了一遍,小孩子们才胆怯地起身,离开座位,悄悄地出去。 下课铃还没有响。 过了一会儿,陈思静过来。她坐在李祥君的对面,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才轻柔地说: “还生气吗?” 李祥君点点头,委屈地说:“其实我本来不想让学生自备笤帚。你看,全班四十几个学生,每组六七个人,可学校才给班上发两把呀。只两把怎么够?我对他们说,随便用高梁糜子对付扎一把就行,只要能用。可谁知,出了这样的事!” 陈思静就那么静静地听他解释,不赞许也不批评。 “等会儿进办公室时别再和那个人吵了。那个人叫什么?看着挺熟的。”陈思静说道。 李祥君告诉她那个人小王大毛,陈思静“哦”了一声,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陈思静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她肯定地说今天李祥君没有做错什么,对待他这样的人只有用这个办法,跟他无需讲道理。陈思静的话让李祥君很受感动,他觉得她很理解自己。下课铃响时,陈思静再次嘱咐李祥君说: “不要和王大毛吵了,即便是他骂你也不要理他。听见没?” 李祥君点头。 李祥君进办公室时,陆洪福正在半是讥损半是玩笑连哄带劝地说王大毛。王大毛心悦诚服地点头称是,不断地夸赞陆洪福说话得体条条在理头头是道。这种近乎奉承的话在陆洪福听来非常受用,他拍着王大毛的肩膀说: “兄弟,你大小也算一号人物,不要说林家屯,就是在咱们乡上,那不也是一跺脚两颤巍!大哥我说的对不对?今天的事就这么的了,有啥委屈和大哥我说。给大哥一个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犯不着急头白脸往一块抓挠……” 李祥君进屋后就坐在一张椅子上,他没有看王大毛,他不屑于看他。王大毛看见李祥君好像还有点怒气,提高声音道: “说实的,陆校长,我王大毛公安局法院哪儿不是走平道似的。今天你李祥君没他妈打着我,打着我就是个事。” 陆洪福正色道:“刚才我说啥了,怎么这么大工夫又忘了?” 王大毛斜着坐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放在桌子上,手心向上,翘起,说: “今天我就是看陆校长,给他一个面子,要不咱们找地方说理去。” 陆洪福笑道:“看看,又来了不是。你不给大哥面子给谁面子,他不是我手下的兵吗?再说你不骂人家人家能打你吗?” 陆洪福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不过他忍耐着。 “骂,就是骂,凭啥还要笤帚,我学费少一分还是二分?”王大毛还是不服气的样子。 李祥君忍不住了,他上下打量着王大毛,看得孙大虎有些发毛。他坐正身子,警惕地盯着李祥君。 这时,刘玉民过来把李祥君的视线挡住,对王大毛说:“全屯子就你‘嘚瑟’,没有人来你来!少说两句行不行?” 王大毛呲牙说:“行行行,听你的还不行吗?” 陆洪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是你家孩子呀?” 陆洪福的话还没有说完,几个老师都乐了。 王大毛停顿了片刻,回答道:“是,是我家孩子,王志强。” 陆洪福啊了一声。 刘玉民和杨玉宾几个人轮番劝说着王大毛,让他消消气压压火,不要跟李祥君这么一个孩子见识,这多掉他的身份。王大毛见势便拱手说: “各位老师,还有李祥君,今儿个失礼了。” 办公室里闹哄哄的,几声指责几句嘲讽几声虚假的赞誉后,王大毛的的虎气好像完全消磨掉了。铃响后,陆洪福对大家说: “上课了,大家归位,该干啥干啥!” 王子轩倒抄着手,半笑道:“还归位?一下子给我们整那边国去了。” 陆洪福一呲牙,没有回应王子轩,转而对王大毛说:“我们这些老师,别的优点没有,就守铺儿。” 李祥君和陈思静一同出去的。陈思静撩起眼皮看李祥君不出声地笑,李祥君却没有轻松下来。 第三六六章 阳光像一双温柔的手 下午的阳光依然绚丽,微风拂过来,感觉上这就是春天。在向阳的地方已有星星点点的绿色,春天真的是到来了。 李祥君的心情还是不怎么好午后的第二节,这节是体育,王子轩的课。李祥君在办公室里坐着,听杨玉宾说王大毛的种种劣行,听他讲王大毛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李祥君虽然没有同王大毛有过太多的正面的接触,但也多有耳闻,打官司、告状、偷盗、说谎行骗、攀亲结贵、搬弄是非……这都是他所擅长的。与这样的人计较真有失身份,掉了价。杨玉宾见李祥君在听,继续说: “他这样的人就有一招治他,打,打老实了,叫他连讹都不敢讹。可咱们不是那样的人呢,咱就让着他,就当是怕他。你瞅着,早晚得有人收拾他。” 杨玉宾有许多优点是被人称道的,谨小慎微,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的心理,过日子能精打细算……诸多优点常常令陈思静赞赏,说他会眼目行事人又精明能干,真的是属兔子的横草不过。 王子轩今天让学生走了一会步又稍息立正解散后就蹲在教室门口抽烟。他蹲了一会,看看没有什么事,觉得也不该有什么事,就回到办公室。杨玉宾依然在说王大毛: “你看看他那样,邋邋遢遢埋埋汰汰地,眼瞅奔四十了连媳妇还没混上,用不着的事哪样也少不下他。” 王子轩接过道:“就那样,还立棍呢。去年、哎,不对,是前年,王大毛吵吵巴火地上大队了,说他妈的又是亩收费又是乡统筹又是村提留的,起个名就收钱。收上的钱哪去了?李宝发和王大毛不啥蒙叔蒙侄,反正能论上。他卡巴眼睛说,你回家,别在这舞舞喧喧的显你能耐?王大毛,嘴不啷唧地说,妈的叉的没好叉,都让你们大队官胡哕哕了。林占河听了撞耳根子,就问他,你骂谁?王大毛喝点小酒后谁也不在乎了,奓着膀说,谁接茬就骂谁。林占河说,走,咱俩上外边。他都没容王大毛空,扯脖领给薅出去了,摁旮旯里一顿搋鼓。完了,问王大毛,你不能告状吗,你去告去。王大毛屁都没敢放,拍拍屁股就溜了。” 陆洪福虽然在大本上写字,耳朵却捕捉着任何一个细微的他认为有意思的事,杨玉宾的话他当然也没有漏掉一句。 “不对呀,玉宾,他说是他的孩子。”陆洪福疑惑地问。 “他们家的孩子?什么他的孩子?那是他兄弟的,是他兄弟媳妇带来的。” 杨玉宾摊开手说。他的嘴张得好大,似是在嘲笑。 王子轩未加考虑说,直通通地说:“哎,玉宾,我听说王大毛和他兄弟媳妇不利索,上些日子他还在大街上骂他兄弟媳妇在哈尔滨卖阴,那家伙,看热闹的人乌泱乌泱的。” 杨玉宾眨眨眼睛说不知道这事,瞎传的,谁也没看见过。陆洪福若有所悟: “啊,是这么回事呀!” 王子轩忽然来了兴致,看看外面无人,神秘兮兮地说:“顶不是玩意了,那年王大毛就是他勾来的,还拿着一封信。哎,玉宾,是不是因为评劳模的事?我记得好像是韩凤玲给王大毛写的。就那回,那仗打的,人脑袋都要打出狗脑袋来了。” 王子轩语焉不详又毫无逻辑,所以陆洪福抻着脖子看着,手里的笔也被他放到了桌上。 这时,一个小男孩子趴在窗台上喊:“老师,他们打起来了!” “那什么,王老师,咱先不说这个,看看学生去。”杨玉宾提醒王子轩道。 李祥君挥挥手,小男孩子们下去了,颠颠地跑走。李祥君站起来向外走,王子轩问:“干啥去?” 李祥君答道:“我去看看。” 李祥君到了外面,并没有看到学生打仗。他叫过刚才那个小男孩问怎么回事,小男孩指着两个小女孩说刚才就是她们俩打仗了。两个小女孩申辩说她们没有打仗,闹着玩呢。李祥君摸摸两个孩子的头,对她们说: “玩去!” 李祥君没有进屋,就靠在窗下,感受着着三月里的阳光。阳光象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他,他的心里就有了暖意,上午的不快仿佛也被阳光抚走了。 陈思静出来时,李祥君正闭着眼睛想象着春天里如茵的绿色,神情陶醉沉浸。阳光透过眼帘呈现出昏黄色,犹如太阳渐落的傍晚。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也闻到了淡的脂粉的香味,他就睁开眼,见陈思静站在身边看自己。他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眼含笑意。陈思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很关切地问: “怎么了,还在想那事?” 李祥君现出无所谓的情状,说:“不想了,跟这种人较劲,没意思!” 陈思表望着眼前这个大孩子一样的有点稚气有点天真的李祥君,轻轻地淡淡地一笑:“其实,话说回来了,还是不要向学生要笤帚好。” 李祥君有点委屈,因此他没有正视陈思静:“我也是……” 李祥君没能把话说完,他不知道再为自己辩解是否妥当,就执拗地看陈思静。陈思静被他看得忸怩羞涩了,目光游移着,最后勇敢地与李祥君对视。过了一小会,她把手放下,一只胳膊的肘部支在窗台上,另一只捋捋头发。她知道李祥君心里有些不服气,就尽量柔和地说: “我没有指评你的意思,你的本意是好的。学校发几把就用几把,不发咱们就不扫,何苦因为这个去招惹家长不愿意呢?这又不是我们自己的事。” 陈思静的话犹如和风细雨,又恰似这眼前的春光一样,听起来格外的舒服。尽管李祥君不太认可她的看法,但他并未反驳,很耐心地很很诚恳地听。 “你看,他是一个无赖,人们都不愿意搭理他,连架都不想同他打,咱们真的没有必要同他纠缠。” 陈思静润泽的脸上充满了对王大毛的不屑与鄙薄,就如同他侵犯了自己的利益一样。李祥君想说自己没有和他纠缠是他和自己纠缠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陈思静还是有些道理的,笤帚少是学校的事,和自己有什么相关呢?因为自己向学生要笤帚而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实在不划算。于是,他说: “是我多事,真是犯不着!” 他自我责备起来,态度诚恳谦恭。陈思静亦怜亦爱地哄道:“哟,还能做自我批评呢,像个懂事的小弟弟嘛。要不要淌几滴眼泪?人说心里委屈的话,哭一哭就好了。算啦,你又没做错什么,谁让你碰上这么一个坏蛋呢!” “别人说了些什么?”李祥君想知道其它人的看法。 “别人?别人能说什么?让学生带笤帚也不是只你一个,刘老师要过,别人也有要的。学校也是,为什么不多买两把呢?”陈思静有些生气地说。 陈思静让李祥君安下心来,不要再去想那件令人烦恼的事。之后,她走进教室,也把那淡淡的脂粉香带走了。 一如往常一样,办公室里时不时有翟景波的有些沙哑的嗓音在讲述离奇的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故事,也有陆洪福严肃认真得过了头却让人没有半分敬畏的话: “瞎白话,破车嘴成天车车,备课!” 翟景波在没有人附合的时候就闭了嘴,写起课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掼了笔,讲那些道听途说的或者是他耳闻目睹的但已经过他渲染加工的趣闻杂事。这办公室里这么热闹,人们似乎已忘记了上午发生的事情。李祥君一个心思备课,他没有翟景波的那份闲情,他也不去理会翟景波把“栩栩如生”说成“羽羽如生”把“造诣”读成“造旨”。 看书溂 第三六七章 他死狗一样地睡去 第第三点多时,陆洪福收拾好东西,煞有介事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然后说:“今儿个就到这儿,眼看就要打茬子了,回家把鞋袜都准备好了,该割的割,该打的打,下班!” 说完,他第一个站起来。大家也都收拾东西,唏哩哗啦地响成一片后,都各自回去了。 从下班开始一直到走进自家的院落,陈思静都在回忆今天的所见所闻,她看到了李祥君的另一面:果敢勇武。这是她所欣赏的,一个男人就该这样,无所畏惧,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陈思静原先的印象里,李祥君文静或者说是文弱,遇事谨小慎微,这一看法现在彻底地改变了。李祥君不但文静儒雅,而且内里还有张扬的不可抗拒的阳刚之气,不可侮不可欺;另一方面,陈思静也喜欢他对自己的信任,或者说是依赖。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大男孩有那样多的优点,显而易见地被她欣然接受。看书喇 李祥君回家后一如往常,没有提及和王大毛吵架的事,但不知怎的被李祥臣知道了。晚饭后,李祥臣问李祥君: “哥,是你和王大毛打仗了吗?” 李祥君说不是打仗是吵吵。李祥臣不相信,他自小就认为哥哥懦弱不爱惹事生非,以为他在骗自己,就狠狠地数落他道: “就你熊,骑你脖梗拉屎了,还说是吵吵。王大毛会吵吵啥,他、他妈的就会骂人!” 李祥君知道,如果告诉了李祥臣实情,说不定他会找王大毛去,于是训斥道:“去去,别哪哪都有你!他骂我,你还能去放血?” 李祥臣瞪起眼睛,说:“惯得他!你要不收拾他,我收拾他,我要不收拾他我就不叫李祥臣。” 他说完就要走,李祥君拦住他说:“哎呀,就是吵吵两句,你去干啥?打群架呀?” 他急了,他怕李祥臣真的惹出事端不好收场。李祥臣拔开李祥君的手:“哥,他熊你呢,知道不?他咋不上别人那儿刮旋风去?” 李祥臣说完又要走,李祥君赶紧喊小旋。小旋出来拽住他,大声喊道:“二哥,你干什么?” 郦亚萍闻声出来,把李祥臣骂了回去。李祥臣可能真想去找王大毛,也可能是做做样子虚张声势,但不管怎样,都显示出了他的与众不同。 李祥君今天晚上哪也没去,他也不想去哪。赵梅婷今天晚上没有来找小旋,小旋也没有出去。李祥臣喝喝咧咧地骂了一阵王大毛之后,就一头扎进自己的屋里,死狗一样地睡去。 第三六八章 她们闹分家 第二天早晨,第一个起来的是李祥臣。他之所以起得早,是因为昨天他和小伙伴王小宝订好了四轮车割茬子。但是,当他看到昨天小旋泼在院子里的水结了冰之后,心想自己的早白起了。看起来冻还不小呢,头午恐怕不能割茬子了。他没有看风景的习惯,也没有那个心思,虽然太阳温柔得象少妇的脸,云絮铺在天边犹如大海里的波涛。 郦亚萍出来了,她蓬乱的头发上还夹着昨晚没摘下的发夹。她看到李祥臣伸着脖子或张西望就问: “起早八瞪眼的干啥呢?” 李祥臣不高兴这样说他,他总觉得母亲认定他是个半吊子二百五,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于是,他粗鲁没有礼貌地回答着母亲的话: “干啥?你说干啥,还起早八瞪眼的!我和王小宝订好了今天早上去割茬子。” 郦亚萍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瞪眼看了好半天,她真的弄不懂李祥臣今天怎么这么有出息。 李祥臣仿佛是在做一件经天纬地的大事,但事情不顺利,今天早晨有冻啊,还不小。他第一次主动为家里做事,自豪的心情油然而生。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十点钟时,李祥臣跑出去了。他先到王小宝家,但王小宝不在,他就又找了一圈,总算把他逮住了。李祥臣说化得差不多了,能割了,要是再化下去,割的茬头大了跟个锣似的,不好磕打。王小宝是李祥臣的哥们,对李祥臣百依百顺,听他说过就开起车带着李祥臣就上地里。 下午两点多时,李祥臣回来。进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 “妈,做饭。茬子割完了,不深不浅,正合适。” 郦亚萍看二儿子那得意劲,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起来。她依了李祥臣的心愿,叫小旋去装白酒,买菜。小旋问上哪里买,郦亚萍不耐烦地说: “哪还不能买,你二姨家再不老林家。” 李祥君从九点多就出去了,郦亚萍叫他去看他的姥姥。昨天晚上郦亚萍做了梦,梦见了自己的母亲病重,不省人事。她心里惦记着,担心母亲,母亲年事已高。在没去之前,郦亚萍让李祥君去赵庭禄那里,问有什么捎带的没有。张淑芬琢磨了一下后,将一方便袋牛舌果子递到李祥君手里,让他转交给母亲。 李祥君回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多,这时李祥臣正陪着王小宝喝酒。李祥臣吆五喝六的声音在大门口就能听见,像与人吵架一样。他走进屋后,李祥臣的嗓门便显得更加粗大,震得他的耳朵直嗡嗡。李德旺在吃饭,但没喝酒。 李祥臣见哥哥进屋,把筷子撂到桌儿上,一扬手道:“哥,就等你了。” 李祥君暗笑,心想这祥臣什么时候学得花狸狐哨的。王小宝站起身来说: “大哥,你也坐这儿吃。” 李祥说自己吃过了,在姥姥家吃的。还没等李祥君把话说完,郦亚萍忙问老人家是不是生病了,身体可好,上回买的奶粉喝了没?李祥君说没什么事,好好地呢。郦亚萍舒了一口气,母亲没事就好。 虽然李祥君说吃过了,但王小宝执意相让,再推辞怕也不好,就入了座。王小宝要给他倒白酒,被他拦住了,他说他只喝点啤酒。李祥臣自己喝得高兴,只见他把启开的啤酒瓶嘴对准他的酒杯,“咚咚”地倒了满满一下子,啤酒沫子泛出来,淌到桌子上。 李祥君喝完一杯就下了桌子,到西屋,拿过那本已翻烂的唐诗三百首,静静地读起来。 与其说是李祥臣陪着王小宝,还不如说是王小宝陪着李祥臣。他先喝了白酒,然后再喝啤酒,他醉眼迷离地哥呀弟呀地和王小宝东拉西扯,没有一句落在正题上。四点多时,李祥臣最终从桌子上下来,他说他没有喝多,喝多是王八。小旋说你没喝多,你不是王八呀!歪歪斜斜的李祥臣和王小宝出去了,说是打台球。李祥君嘱咐王小宝好好照看他,别弄出点什么事来。王小宝请李祥君放心,说祥臣的脑袋清醒着呢,别看他张牙舞爪的遇事比鬼都精。 郦亚萍没有拦李祥臣出去,这时拦是拦不住的,那就由他去。小旋和郦亚萍收拾了碗筷,然后郦亚萍上东院剔鞋样。小旋今天踏实地在那里待着,哪也没去,唱着永远也唱不完的流行歌曲。小旋的声音很好听,如清泉一样。李祥君相信他登台演唱会倾倒很多人,但这只是假设,她没有那个机会。赵梅婷也没有来找小旋,像商量好了似的,相互间都拉开了距离。他并不知道中午时小旋曾去过林影那里。 傍晚的乡村安宁静谧,温馨的空气里充盈了跳动的梦幻一样的渴望,在深蓝的渐渐变成间暗青的空中融和了无数向往的思绪。李祥君就这样望着天空,放飞自己的想象,看东边天际一点点亮起来的星星。 倚在窗台上的小旋不时地把目光投向外面,她觉得傻兮兮的哥哥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真是奇怪得很,于是也透过窗子向上看,但她只看见暗青的天色和几颗星星。她觉得这天空中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哥哥李祥君才会这样痴呆。 “哥,你进来。”她敲击着窗玻璃说。 李祥君低头,揉眼睛,进屋,见小旋正坐在炕沿上翻着一本卷了边的流行歌曲集。 小旋喜欢电视里的港台明星,只要她们出现在屏幕上,她的神情就会专注兴奋。自己家里没有电视,小旋就到赵梅婷家里看。赵梅婷喜欢听歌,但不喜欢唱歌,她同小旋一样也喜欢看港台的电视连续剧,武打的或者言情的。有时两个女孩在一起议论剧情,就像议论身边的人和事。 小旋对流行歌曲的痴迷和对明星的迷恋常常是李祥君逗笑她的话题,现在,他眯起眼睛装作老花眼的样子说: “又看费翔呢?他不行,还是黎明好看。” “去去去,一边拉去,才没看他们呢。”小旋将歌曲集放下又道,“大哥,跟你说个事。” 李祥君发觉妹妹的眼神有些异样,就心里疑惑,什么事呢?他走到炕前,故意睁大了眼睛。 “哥,我告诉你。”小旋说话的声音很低。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还怕别人听见?”李祥君问道。 “林影!”小旋说完林影两个字后停顿了一下,她看李祥君。 李祥君在问:“怎么了?” “她们家都翻天了。分家!”小旋把分家两个字说得很重。 但是李祥君没有惊讶的表情,这让小旋疑惑,哥哥对这个消息怎么会无动于衷? “哥,林影和她嫂子骂起来了。”小旋见哥哥不感兴趣,说话也懒洋洋的,她简直就不想说了。 李祥君愣了一下,他的心中林影的形象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小旋说的林影吻和起来。他可以想象出林影发怒生气时的样子,但想不出林影骂人会是什么样。,林影也会骂人啊?突然间,林影的形象打了折扣。 “因为什么?”李祥君问。 小旋看到哥哥又关切起这件事,就来了兴致。她叙述着—— 今天中午林影的嫂子打孩子,边打边骂:“小犊子,成天就知道作,人不大挑肥拣瘦的。” 林影正巧过来,听见嫂子这样打骂孩子,她心里不是滋味,但未说什么。林影的嫂子叫董琴,是政兴的姑娘。董琴打骂了孩子,似乎难消心头的怒气,就将梳妆台上的空香皂盒啪地摔出去。孩子受到惊吓,更加大声地哭起来,惊恐地看着。董琴在地上走来走去,突然抬脚踢飞碍脚的玩具小汽车,就像和它有仇似的。林影的母亲脸色煞白,气恨地看着这一切。林影看不过去,就冲到西屋,抱起地上的小侄儿。 董琴见林影冲进来,止住了骂声,站在地上呼呼哧哧地喘粗气。林影将孩子抱起来转身出门,她没有用手带门,而是用脚把门踢上。门“咣”地一响,随之董琴的声音就传过来: “摔呀,有能耐冲我来。叉他妈的,合伙欺负我!” 她嚎啕大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林影现在已怒不可遏,她把孩子放到炕上,转身对着西屋的嫂子尖利地吼起来: “你有完没完?成天跟丧门星似的撸撸个脸,谁欠你的!不愿意过你滚!” 林影的双肩剧烈地抖动,脸颊因愤激而变了形,眦裂目绝,表情可怖。 两个人的正面冲突由此展开,先前的猜忌、不满、被遮掩的内心里真实的情感迸发出来,相互间谩骂指责。林影骂董琴尖酸刻薄吝啬贪财,董琴骂林影骄矜跋扈像富家小姐,当面人背后鬼,说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董琴的脸色煞白,因为极度的愤怒使她看起来就要晕厥过去。林影也难以支挂,眼眶里充盈了泪水。虽然两个人相互对骂,但还没有交手。毕竟林影是个姑娘,终究敌不过董琴的伶牙利齿,在董琴说完“你个小婊子,还不快嫁人让人叉,省得在家丢人现眼的”之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骂也骂不下去了。看书喇 林影的哥哥被人找回来,他强行把媳妇推回屋内。林影的母亲被人拽着到了邻居家里,林影也被几个女人劝走,到了后面的小卖店。 小旋是事发之后到那里的,这时林影正在屋里坐着。她看小旋进来,只是欠了一欠身子,没有打招呼。小旋不知如何劝慰,这时她想起赵梅婷,她是最会劝人的。可是赵梅婷没有和她一起来,她说下午打茬子。 小旋坐了好长时间,拙笨地安慰林影,但小旋的努力并没有收到多么大的成效,林影依旧沉浸在痛苦和愤闷中。小旋走时,林影勉强说了一句: “晚上来啊。” 小旋心里可怜林影,为她鸣不平,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她却无能为力。 小旋把自己所听见的林家的事叙述了一遍,末了叹了一口气,怔怔地若有所思。小旋对有些事还弄不大明白,她还不懂过生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争执纠葛烦恼和吵闹。 赵梅婷不来找她,她也不找赵梅婷,她知道赵梅婷今天一定很累。对于李祥君来说,他这两天的心情不那么愉悦。林影那儿他不想去了,至少这以后两三天不去,因为林影家打打闹闹的,他去了恐怕不合适。 第三六九章 青皮萝卜 天气变得异常地坏,从星期一上午开始就零星地飘雪。下午下得愈加大了,到晚上才止。 星期二早晨,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虽然风不是很大,却很冷。有了雪,时令好像是又回到了冬天,茫茫平畴,皑皑千里。太阳躺在云层里,不肯露出脸,阴沉的天空里时时飞过几只麻雀,啁啾地叫着,掠过去落在树梢上。 天气不好,心情就抑郁憋闷,象被阴云笼罩着。 陈思静这几天生了好大的气。她看校园里的雪里有一点冬天的情韵,禁不住心好像也冷凉起来。 上个星期天,大姑家的三姐来借自行车时,陈思静说她要上政产屯随礼去,三姐没说什么就转到别处去了。九点多时,陈思静跨上自行车刚要去,碰见了离她家不远的也要去政产屯随礼的黎小晖,同去的还有她的父亲。黎小晖是她的同学,细论起来还有那么一点亲戚关系,往来就频密一些。正巧她要去的那家也是陈思静要去的,就让她把礼钱捎去。黎小晖有点不情愿,她希望陈思静也去,那样还有个伴儿,但陈思静说自己还有旁的事,就麻烦她了。 陈思静从黎小辉那回来后就和嫂子继续做没有做完的活,洗衣服、收拾房间。嫂子这些天很高兴,她高兴时话就多,说得陈思静只有听的份。母亲把她的小孙子陈明背到别处去了,哥在外面收拾园子。陈启堂严厉地批评了陈思源,让他今天必须把些破烂的东西收拾干净整理好。陈思源不敢违命,撅着屁股在园子里忙活。嫂子笑说今天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真是不容易呀。 中午时,陈思静到街上买菜回来,好像看见表姐一晃拐进了一个巷子里。她没有在意,继续向前走。走到巷口时,扭过脸看去,的确是表姐,恰好表姐也回头看她。表姐是个性情乖僻的人,陈思静与她没有多的交往,她也不喜欢她。 陈启堂有四个姐姐,一个妹妹。大姐在省城,二姐在很远的五常,三姐在政产村,妹妹在林家屯,只有四姐最近,从自家向西走六七百米就是了。刚才陈思静看到的表姐是大姑家的三女儿。 陈思静昨天早晨上班时,又碰见了二表姐。本来,陈思静在途中与表姐相遇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二表姐家住在东头。陈思静看见表姐,忙笑脸相迎,问她干什么去,但表姐只用鼻子嗯了一声,很牵强地动动嘴唇。陈思静还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表姐却转头不看她了。陈思静觉得很诧异,心里别别扭扭的。这么大的村子,怎么就走了个对面呢?陈思静好像看出了表姐压抑的不满的情绪。她马上想到这是因为什么了——没有借自行车给她,以为自己小气。这真是天大冤枉! 被表姐误解,却又不能向她解释,这使陈思静心情非常郁闷。那就算了,一切由她。在没有明显地觉得自己或者疑心自己有一点点错时,她坦然了,心境就逐渐开朗。但是,昨天下午的第一节课时,又一件事不仅令她烦恼,甚至有些气愤了。 事情是这样的:陈思静在给学生上课时,门突然被打开了。三年的班任吴凤茹气咻咻地站在了门口,大声叫着让马春福和宋小丽出来。陈思静不知出了什么事,吴凤茹也不跟她说。两个孩子愣愣地看着陈思静,又看看吴凤茹。陈思静示意两个学生出来。两个小学生哆嗦着来到吴凤茹的身边,低着头,不作声。吴凤茹厉声斥责他们,叫他们跟她到办公室去。 陈思静心里很不高兴,可是吴凤茹已经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她把门关上,重又讲起课来,然而她的心思不在课堂上。心里有事,课就没有讲好,她就想着找时间再重复一遍,作一下补救。不但是她,学生们也心神不定,注意力无法集中。这样草草授完课后,她就给学生留了练习,然后坐在学生的椅子上想事情。这两天总有烦心的事,坐着也就不舒服。她在心里责怪吴凤茹莽撞不顾礼节,怎么不和她打招呼就把学生带走呢?那她是为什么带两个学生呢?她觉得这两天真是倒霉透了,先是表姐,现在又杀出个吴凤茹来。看书喇 陈思静实实在在待不下去了,她告诉学生铃响后下课,就到办公室去。 陈思静推门进屋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时吴凤茹正在问两个学生。她面无表上地看着吴景茹,只见她笑了笑,笑得很勉强。 吴凤茹问:“你们说去没去?” 两个孩子已流出了眼泪,他们摇头。吴凤茹有些不耐烦: “刚才你们不是承认去了吗?怎么这么一会儿又不承认了?” 她的脸上有愠色。 两个孩子嗫嚅着回答:“我们去了,没拿东西。” 陈思静从他们的对话里大体弄清了吴凤茹为什么找这两个学生了。她不动声色,坐在那里。吴凤茹看出了陈思静心里的不快,不再去问两个孩子,转而对陈思静说: “陈老师,中午他们上我们班去了的。我们班丢了三管钢笔一枝油笔。” 陈思静撩了撩眼皮看了看吴凤茹,道:“那,能说是他们拿的吗?” 吴凤茹似有几分把握,挺起胸道:“我们班有学生看见他们去了,去了就有嫌疑。” 她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用右手食指轻轻扣击了几下桌面。陈思静对这样的说法不屑一顾,她心里的不满已溢于言表。 陆洪福在旁边歪着脖子听了多时,此刻见陈思静和吴凤茹说话不投机,怕她们俩冲撞起来,赶忙叫过两个学生,并让吴凤茹到班上去看看,说这里处理事呢,班上再打起来吵起来那麻烦就大了。吴凤茹迟疑了一下,还是去了。 她走出办公室后,陆洪福对陈思静说:“思静,凤茹没跟你说呀?” 陈思静回答:“没有哇,她什么也没有说,进屋就把这两个学生叫走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陆洪福低声责怪道:“这个毛丫头,干什么都愣头愣脑的。隔着锅台上炕!” 陆洪福将情况详细地介绍给陈思静,他所说的也基本上和陈思静判断的一样。那两学生中午时去过三年级,下午上课时三年学生就反映丢东西了,于是吴凤茹就找两个学生询问。陆洪福说他原以为陈思静知道呢,所以在吴凤茹问两个孩子时他没有插言。 陈思静难掩自己心中的疑惑和不满:“为什么是我们班学生偷的?即便是怀疑他们也应通过我呀。明显地拿我不当一出,有这么做事的吗?” 陆洪福劝解道:“思静,你也别这样说,凤茹也只是怀疑,没有认定。她一个新代课的老师,工作上有缺点,难免的嘛。人年轻,经验少,是不是?再说,还不都是为了学校!” 陆洪福极力为吴凤茹开脱,说得嘴丫子都起了白沫子。陈思静明白他是在调和,怕她因此对吴凤茹有想法,从而产生矛盾。她这么想着,不自觉地把桌子上的一本书随手向南一拨,书转了个个儿,掉在地上。陆洪福吓了一跳,说: “思静,这是干啥,怪我呢?” 陈思静说:“谁也没怪!我也不反对她问。午休时学生本来就不应该串班,只是她这种方式我无法接受。” 陆洪福危襟正坐,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说:“思静,别想旁的,等会凤茹回来后啥也别说。” 陆洪福叫过两个学生,问道:“你们去过三年级?” 学生答:“去过。” 又问:“拿没拿钢笔?不许说谎,拿了就是拿了,没拿就是没拿。说谎不是好孩子。” 学生答:“校长,我们没拿,真的,真没拿,没撤谎。” 两个孩子回答得很急切。 陆洪福说:“你们上三年级干什么去?” 学生答:“找我小妹儿。” 陆洪福批评道:“午休不许串班,丢东西谁负责?不是开大会时都告诉你们了吗!” 两个孩子在陆洪福面前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眼泪向下淌着。 陆洪福现在所得到的回答和刚才他所听到的没有两样。他看也问不出什么来,再看他们平时表现也不错,心里想不太像是他们偷的东西。于是,他很和蔼地说道: “老师相信你们,你们不是坏孩子,也没有说谎。以后不要再串班了。” 两个孩子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抽噎着说:“校长,我们没拿,真的!” 陆洪福拍拍小男孩的肩膀让他们到陈思静那儿去。 两个孩子到陈思静的桌旁怯怯地站着,准备接受老师的斥责。陈思静见两个孩子的可怜相,心生爱怜,就安慰了几句,然后告诉他们以后不要再串班了。看两个孩子哭着点头答应后,她又让他俩再到陆洪福那儿。陆洪福问: “思静,还有事吗?” 陈思静说:“我有什么事?又不是我叫来的。” 陆洪福似非笑,打发两个孩子回去了。 过了一阵,吴凤茹回来。她没能在办公室里看见马福春和宋小丽,知道是被打发走了,也就没再说什么。陈思静埋头看教案,不去看吴凤茹。 吴凤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陆洪福说:“校长,这钢笔丢了就这么丢了?” 她说话的语气是冷冷的,好似心中有十分的不满。陆洪福没有抬头,回答她说: “等会儿宪玉宾回来,让他买几枝,顺带把大家的也带回来。” 虽然陈思静没有和吴凤茹因为这事而产生对立情绪,但终究是一件不愉快的事,心里的别扭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吴凤茹是一个胖胖的二十刚出头的姑娘,她代课已有一年多了。陆洪福背后说她真像是一没长开的青皮萝卜,这外号起的真形象。像青皮萝卜一样的吴凤茹课间又匆匆地出去了一趟,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陈思静鄙夷地撇撇嘴,这一举动让李祥君看在眼里。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从陈思静的表情中看出她心里有那么多的不痛快。 翟景波又在煞有介事地讲故事,他说一对老夫妻闲极无聊在院子早期相互背趟子,背得不亦乐乎。他讲得很投入,讲得认真,边讲边比划,如亲眼所见一样。大家都笑。大家笑并不是因为他讲的故事可笑,而是因为他信口开合,胡说八道。翟景波见大家这么开怀,“白话”得更来劲。他说: “一个老光棍,没钱买烟火,咋办?你说咋办?点煤油灯啊!一天天点,晚上也不熄。抽烟的时候就对着火苗,一下就引着了。有一天老光棍睡到半夜时撤尿,可是煤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他摸黑下地,不小心把尿桶踢翻了,尿又把地上的一个装烟的口袋洇湿,可老头不知道呢。早上起来一看,呀,坏了!这烟还能抽了吗?可要是把洇湿的烟扔了又怪可惜的。他就把烟晾干了,闻了闻也没什么味,就是有味也不嫌乎,都是自己的玩艺儿。老头把晾干的烟卷一棵抽,嗨,还别说,这味还挺好的,香得没法说了。” 翟景波正说在兴头上,刘玉民接过道:“别白话了,没边没沿的。” 翟景波不服气,瞪起眼睛说:“我白话?真的!你问陆——陆校长。” 陆洪福不置可否地笑笑,翟景波的故事大都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这样的热闹的场面只持续了片刻,铃响了。翟景波夹起一本书,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说:“走,奔赴战场。” 人们似乎不关心陈思静和吴凤茹之间究竟有哪些微妙复杂的情感变化,也不理会是不是两个小学生拿了钢笔,他们都有自己的事,都有自己的心情。 第三七0章 她心神不宁 前天的事,昨天的事,搅扰得她心神不宁,尽管她努力抑止自己不平的心绪,而且这心绪也似乎渐渐平复下来,但她心底还是有点郁闷。看眼前暗淡的天空,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忧伤起来,这种心境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陈思静找一个人说说话,把心里的郁闷倾诉出来。吴凤茹就在东隔壁,她不可能去找她;她不喜欢和刘淑艳说长道短,因为她嘴里藏不住话,尽管她和自己还有那么一点亲属关系;王丽华性子古怪,不苟言笑,和她在一起觉得累。陈思静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无聊至极,心情烦躁。刚才给学生布置了作业,都是做过的,学生很快就做完了。陈思静逐一检查,告诉做对的同学到外面活动。本来这节课是王子轩的,他没来。 这是第四节课。 学生们大都做完了题。陈思静看了自己的手表,还有十几分钟就下课了。这时,李祥君在窗子下经过,她心里高兴,就隔着窗子喊到他。李祥君进了教室,还没等他坐好,陈思静问: “你,干什么呢?” 李祥君说:“看看外面的雪化了没有。” 陈思静又问:“化了吗?” 李祥君说:“没太化。” 陈思静看眼前的这个已经很熟悉的腼腆的青年总有异样的感觉。她问他多少地,茬子好打吗,累不累?李祥君一个一个地回答着。 李祥君现在和陈思静说话不再脸红,这一点她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她现在坐在李祥君的面前,觉得自己好像有了依托有了倚靠。 “祥君,我有点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了勇气道,“你、你劝劝我。” 陈思静说完话时,有些慌乱,心陡然间狂跳起来。李祥君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茫然地看着陈思静。他看清了陈思静肯定的目光,便唐突地说: “你、你让我劝?我是你什么人啊。” 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一种特别亲近的关系才可以劝慰。陈思静被他说得脸登时红了,她不解地望着眼前这个青年。她的大胆的举止不被李祥君所接受所认可,就有点沮丧。李祥君意识到刚才自己的错误,马上改口道: “说,你要是心烦就和我说说,说了心里也痛快。” 陈思静思忖了片刻,决然地说:“算了,也没什么。” 她觉得自己过于天真,过于浪漫过于委屈自己。 他们一起说了一些无关紧要话,都显得没有情绪,无精打采。陈思静心里的波动完全没有体现在脸上,她拼命压抑着没有流露。 午休时,李祥君起身回家了,陈思静依然坐在椅子上。她的眼帘里的总是有李祥君的身影,耳畔中总回响李祥君的声音,这个不谙事不懂心情的男孩子让她心弦颤动萦思绕怀。她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午休后第一个女孩到来喊一声老师她才到办公室去。 学生放学以后,陆洪福就宣布今天到这儿,利用这些天和星期日把茬子打完。这也是生活,要工作生活两不误,教学丰收粮入库。陈思静抿嘴微微一笑,这两年她听陆洪福的顺口溜听得多了。她还记得刚接一年级时陆洪福时常说的一句话:抓两头带中间,拨亮一盏灯,照红一大片。 第三七一章 答应得这样快 &\" 吃过晚饭后,陈思静在炕上哄着小侄子陈明玩时,母亲对陈思静说,下午一点多王乡长媳妇高玉凤来过,给陈思静介绍对象,男的是城里农电局的。母亲就是在讲述,像是讲给一个不相干的人听。她没有问女儿是同意相看还是不同意相看。陈思静一阵沉默,只把陈明托在胳膊上悠着。 陈思静已懂得了男女之情,不再有少女时代虚幻的想象。她所相看过的男人中没有一个中她的心意,他们大多是城里或者是乡里的干部子弟、某个单位的职工。他们大都有公子哥般的骄傲人上人的优越感,不懂世事的艰辛,以为陈思静跟了他们就是到了洞天福地。陈思静血液里涌动的是陈启堂的直率的性格,又有母亲坚毅果敢的品质。所以,她不找油头粉面的未经风雨的纨绔之子。她曾经看中一个朴实的小伙子,但母亲和父亲都反对,因为男方的家境不好,而且还有两个兄弟。在一年前,她对母亲说,无论是谁来提亲她也不相看。母亲记着她的话,但母亲也是个聪明人,每次有人提亲后她都会跟陈思静打个招呼,简明地说给她听,看陈思静无动于衷再婉言相拒。这样一来,来给陈思静提亲的人就慢慢少了,人们都说她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小门小户的她看不上。其实,她心里倒没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只想找一个稳重诚实有教养懂得情感不倨傲不轻浮的人,不以自己有一个为人称羡的家世而沾沾自喜的人。母亲没有看陈思静的表情,她背书一样将事情说完后,头也不抬地问陈思静看还是不看。但她马上又补充说,你高姨来可得给面子,哪怕是走走过场。陈思静猜测母亲可能碍于情面有所应承,便思忖了片刻,说: “好,等明儿个她再来时你让她订个日子。” 母亲有点诧异,抬起头审视着陈思静,她不明白女儿今天缘何答应得这样快。 第三七二章 不同意 第二天,高玉凤早早地来了。当她听吴素芬说陈思静同意相看时,她兴致高昂起来。她不住地夸赞男方机灵懂事能说会道,和陈思静那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说他们要是结合了肯定错不了。 她们商定好在星期日相亲,在她家里。那时陈思静有工夫,陈启堂也有工夫,她们家王乡长也有工夫,大家凑在一起也热闹。又说了一阵话后,高玉凤走了。 对于陈思静来说,这次相亲就是给高玉凤或者是给王乡长一个面子,直接拒绝怕是让他们难堪。她对那个农电局的不感兴趣,虽然没有见过他。 陈思静以一种很平和很无所谓的心情迎来了星期日。这是一个很艳丽的周日,阳光明媚灿烂,天上有几朵祥云飘着。 陈启堂今天好好打扮了一番,他今天很高兴,不仅是因为这是陈思静这半年第一次相亲,还因为昨天他和王乡长干了一件漂亮的事。乡长和书记僵持由来已久,争执扯皮,相互间多有防范。政阳村的村民们上访告状,状告村支书在维修校舍时有贪占行为,村中帐目不清。陈启堂知道村支书是书记一手提起来的,他们这几年关系非常密切,若真的出了事,会殃及书记,至少让他的颜面上过不去。陈启堂就动用他所有的关系,并和王乡长一起将事情“妥善处置”,然后马不停蹄地赶赴政阳村,用尽手段平息了风波。陈启堂没有将功劳全揽到自己头上,尽言王乡长出力最多,这就博得书记的好感,关系有所缓和。但以后会不会再有事情发生,那就不好说了。 陈启堂的心情好,脸上就出现少有的笑容。陈启堂的高兴对陈思静来说是很重要的,王乡也喜庆开怀,仿佛今天的相亲一定能成功。 王乡长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面上总堆满了笑。他把陈启堂让进东屋后,马上拿烟递茶,不断寒喧。陈启堂和王乡长谈着乡上的事,谈着书记,谈着后面国道铺建的情况。他们谈得热烈,就有高玉凤见缝插针地说: “哎呀,今儿个是啥日子,那些烂糟的事到家里还说!” 他们俩个相视一笑,就都转了话题。王乡长的微笑愈加亲切,对坐在一边的陈思静说: “静儿,今年二十二了?” “嗯,二十二了。”陈思静答过后,眼睛看向外面,像有所期待似的。 乡长笑容可掬,宛若父亲一样。陈思静没有被乡长的亲和所打动,她有点烦躁。这样的感觉是没有来由的,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将近十点时,男方一行三人从一辆吉普车上下来,为首的是戴眼镜的很有几分雅致的妇女,另一个是有些瘦的三十几岁的男人,东张西望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陈启常也好,陈思静也好,都已看出那个大个子青年是今天的主角,和陈思静一样,是相亲的一方。 高玉凤和王乡长迎出去。王玉凤以乡长夫人的尊贵的身份很大方地同那个女人说着,那女人谦虚地客套了几句,就在他们的盛情陪同下进屋端坐在椅子上。 高玉凤给那女人端了一杯茶,也同样给那三十多岁的瘦男人端了一杯茶。高玉凤坐在那个女人的身边,热络地交谈着,亲切的话语里显出她们是老相识。她们闲聊了几句,高玉凤忽然站起,拍了一下巴掌。 “哎呀,这话怎么说呢,来,我给介绍介绍。”她笑盈盈地拉过陈思静,对那个女人说,“这是陈思静,就叫静。小静,这是你付姐。” 陈思静看看眼前这个付姐,含笑点点头,轻轻地叫了一声。被叫做付姐的女人脸上红润喜悦,从镜片后面透过来的目光亲切柔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淑女的风范。高玉凤又转而介绍那个瘦男人,以及那个大个子青年。陈启堂从刚才的介绍中知道那个瘦男人叫余军,那个男青年叫付传民。他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吸着刚才付民为他点燃的烟,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伙子。随父亲而来的陈思源倒没有多看他,只是仔细品味着手中的香烟。这种牌子的香烟他见过,但没有抽过,味道还可以。 刚才高玉凤在把陈思收静引见给付传民时,她抬眼瞟了一眼这个大个子青年,她赫然发现他竟有眨眼的毛病。莫名其妙地,在初始的几秒钟里,她竟然盯住他看了个仔细,好像要探究出他眨眼是不是紧张的缘故。陈思静没有一点好奇的新鲜的感觉,完全把他当成了与她一起长大但不亲近的邻居家的男孩。直通通地盯住他看既显得没有修养又不矜持,她就将目光偏移,看对面墙上挂着的日历,一副专注的样子。虽然如此,陈思静还是明显地感到付传民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面庞。有几次,陈思静的掠过的目光正好与他相遇,这时付传民决不避让,让陈思静觉得他一点也不懂得含蓄与温婉。 高玉凤熟悉两面的人,就尽量活跃氛围,总是扯出一话题来,时而也会哈哈大笑起来。付姐很优雅地在一边附和,不疾不徐不缓不慢的语调恰好和高玉凤的相得益彰,就像舞台上的一对搭档。陈启堂和王乡长陪着瘦男人交谈,从二轻局到畜牧局再到宣传部。瘦男人语气急促夸张,常常惹得他们发笑,这便很好地活跃了气氛。陈启堂对这个男人很有好感,说话多了些,兴致也高涨。 他们正聊得开怀时,高玉凤过来叫王乡长到院子里,说应该去买些菜呀,总得和老陈喝两盅。王乡长点头,不住地称是,就吩咐家人赶紧去买酒置菜。王乡长吩咐完又要进屋,被高玉凤叫住了,小声说: “你是真混还是假混,你当今天是你们开会呀还是做报告!” 王乡长一拍脑门,豁然开朗,忙道:“对对对,叫老陈。” 他没等高玉凤叫陈启堂,自己喊起来:“老陈,老陈,你来,我有事和你说。” 陈启堂站起来,冲瘦男人点点头说:“叫我呢。” 瘦男人也点点头,象鸡捣米一样,滑稽有趣,看得陈思静直想笑。陈思源见父亲出去,这屋里只有瘦男人陈思静还有那个付姐以及那个付传民,就不想再多待一会儿了。他未同那个瘦男人和另外两人说什么,也出去了。 陈思静见哥走了,心里忽然孤单起来,就仿佛被留在了荒野里。她的对面是付传民,左面是付姐。那个瘦男人正叨着一枝烟,打燃打火机,将嘴凑上去,之后,一口烟被他吐出来,再环视了一下四周,翘起二郎腿,自顾自地美美地吸。 外面高玉凤进来,拍了一下陈思静的肩膀,笑吟吟地说:“静儿,你先和传民唠着,我和你付姐商量点事。” 陈思静心里别扭,唠什么唠,有什么唠的!但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只好机械地点头,这让王玉凤很高兴,拽着付姐就出去了。瘦男人似乎没有理会两个女人的话,依旧在那里抽烟,有滋有味地吞吐,被付姐踢了一脚。他抬眼白了她一眼,龇龇牙,转头看看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是多余的时,就弓起腰,从椅子是挪开屁股,一推门也出去了。 现在这那里只有传民和陈思静两个人。相对于陈思静,付传民这个从城里来的农电局的小伙子似乎有一点优越感受,举止多了一些随意。陈思静刚才还是站着,此时已坐下。在忍受着令她难耐的沉默后,付传民说了第一句话: “你看,我、我是不是也该出去?” 陈思静想这个大个子一定又要眨眼。想起他不住地眨眼,她觉得有趣,脸上就泛起笑意。她接过道: “上哪?那你去。” 这样的话令付传民很尴尬。陈思静猜想他是让自己有所表示,至少是可以扯出一个可以谈下去的话题。她没有看这个大个子青年,旁若无人地拿起茶几上的一块糖,剥开,放进嘴里,糖纸被她抟成了一个球儿,扔进烟灰缸里。她的这一举动轻松而又顽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刚才的别别扭扭的感觉没有了。她觉得挺好玩! 付传民问:“教学吗累吗?” 陈思静答:“那要怎么看,想好好教就累,不想好好教就不累。” 付传民点点头:“对,对,做什么都是一样。那、你现在是民办?” 陈思静抬头,直盯着这个大个子青年,她又看到了他眨动的眼睛。她把嘴里的那块糖嘎嘣嘎嘣地嚼粹,咽进去。然后缓缓地说: “民办!挣得少,一个月才三十元的补助费,年底再开六七百元。” 她看到付传民的脸不自然地抖了几下,嘴唇动了动,然后挤出一句话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没能转正。” 陈思静忽然清脆地笑起来,两排整齐的牙齿像晶莹的白玉,灿烂的笑脸上泛着红晕,像晚霞。 付传民莫名其妙,他不知道陈思静为什么要笑。陈思静此刻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高个子青年,她不但看清了他有眨眼的毛病,而且他的嘴大,肤色还有点黑。 今天的天气好,那就有些热。陈思静感觉身上已有了汗,就对在门边的付传民说: “开开门。” 付传民很听话,把门打开了。 高玉凤和付姐在外屋说什么,看见门开了,她便大声笑道: “静儿,热了?” 陈思静从那里出来,站到高玉凤的身边说:高姨,我出去一会儿,让我爸也来。” 高玉凤跟着陈思静出来,低声问:“静儿,怎么样啊?” 陈思静未置可否地对她说:“高姨,让我好好想想。” “是呀,是得好好想想,这可是婚姻大事。”她回头对后面的小儿子说,“叫你陈叔叔。” 陈启堂从西屋里出来了,高玉凤赶紧跟到那里。陈思静不待陈启堂说什么,抢着道: “爸,回家,没看人家都要张罗饭了吗。” 陈思静的话在陈启堂听来已是十分的肯定,不容置疑。陈启堂听了女儿的话,走进屋进里和王乡长道别。王乡长和高玉凤再三挽留,说菜都买了,怎么那么急呀?但是陈启堂的主意已定,最要紧的是陈思静没有留下的意思。既然如此,王乡长和高玉凤只好放了他们。陈启堂同那个瘦男人握了握手,又和付姐说了再见的话后,就和陈思静陈思源一同回去了。 陈思静现在觉得很轻松,她唯一能记得的就是那个大个子青年爱眨眼睛和那张大嘴。陈思源捅了一下陈思静,问: “静,行不行呀?” 陈思静反问道:“你说行不行?” 陈思源说:“又不是我相亲,我哪知道行不行。” 陈思静没有答复哥,自得其乐地哼起一首歌来: 红莓花儿开,开在我心上…… 陈思源摸不着头脑,他想不清妹妹的心思。 陈启堂下午出去了,赵书记让他和王乡长都去,有事商量。 陈思源待在家里哪也没去,眼睛盯在电视上,有滋有味地看。他不再追问妹妹是否同意,因为他看出了妹妹不喜欢那个大个子,他也不喜欢。妹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那就是在考虑,可陈思静屋里屋外来回走着,还皮笑肉不笑地打趣他,好像是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母亲吴素芬很少说话,她就是哄陈明玩,对今天的事她不做更多的打听。嫂子上午收拾了屋子,现在见他们回来,偷偷地告诉陈思源说她下午要回娘家一趟,别让陈明知道,要不然他该哭个不停。 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天还是好好的,过了一阵却起了风。陈思静上班时,母亲叫住她,问: “要是高玉凤来了怎么说呀?” 陈思静不假思索地答道:“不同意!” 吴素芬嘟囔了一句:“不同意不早告诉人家,揉肠扯肚的!” 第三七三章 小旋永远是这样 李祥君这些天很累。 从上个星期四开始就磕打茬子了。几天下来,他感觉他的腿和腰都酸痛肿胀。其实,他干得并不多,每天只是学生放学后才去地里打那么一阵儿。到星期天的的上午时,地里已剩下不多一点茬子了。李祥臣这一天要帮着王小宝打茬子,李德旺又被别人找去写礼帐,就只有小旋和李祥君在忙碌。中午回去时,李祥君对小旋说: “下午你不要去了,就那么一点儿。我一个人只要一个多小时就磕打完,去那么多人干啥?在家你洗洗涮涮,再去大街上,搞个对象回来。” 他的话立刻招来小旋的不满,嗔怪的小旋把拳头打在了哥哥身上,打得李祥君哟嗬哟地叫。小旋并未用力,李祥君也只是故意那样叫的。他是在逗小旋开心,看小旋涨红的脸觉得有趣。 中饭很合李祥君的胃口,油饼土豆丝汤。他也是饿了,无论吃什么都感觉特别地香。吃完饭以后,他倒在炕上,将自己放成一个大字,惬意地享受着。 小旋不觉得累,她唏哩哗啦地一阵洗涮换衣服梳理打扮后,趴到炕上凑到哥哥身边,神秘兮兮地说: “哥,你猜赵梅婷相中谁了?” 李祥君斜着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继而笑了,率真的笑容里透着一点调侃。他闻到了小旋口中的淡淡的甜味,也好像嗅到了她心中的隐秘的心思。李祥君漫不经心地说: “才十六七,还相中谁了!我好像听过你说这样的话。你怎么不说你相中谁了?” 他忽地坐起,倒吓了小旋一跳,惊诧地眼睛停留在他的脸上,她问:“你知道他相中谁了?” 李祥君说:“我哪知道,小黄毛丫头片子!” 小旋听他说自己是丫头片子,真的不高兴了,她不再和哥说这件事情,她懒得说,她才不告诉哥哥呢!但是,她又有点不甘心。唉,他打了唉声,随即又露出笑容,象欢快的鸟一样飞了出去。 小旋永远是这样! 第三七四章 共同劳动 下午一点多时,李祥君带着一瓶水下地了。 李德旺的两垧地分散在三个地块上,西地和北三节地的茬子都打完,只剩下北二节地还有一点。这儿离道远,再往西一百米就是另一村的地界。地里已没有多少人,大部份都磕打完了。 李祥君一路走得不很急,却浑身出了汗。到地里时,索性脱了外面的衣服,只留了一件蓝色的晴纶运动衣在身上。 旷野里安宁静谧,暖融融的阳光象温存的少妇的手,抚摸着大地、高大的白杨。地气起伏缥缈,远处的村舍飘浮在里面,就如同虚幻的仙境,这便让他有了无边无际的遐想。 李祥君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他看到了天空中那一片片白云的后面就是天国,天国的门开了一丝缝隙,有柔和的风从里面拂出来,拂动了树梢,也拂过了他的脸。 李祥君是从北面进地的,此刻他正面向西南。因为阳光的照射,他的脸呈现微红色。 没有多少茬子,所以李祥君打得很轻松。他一边打一边看风景一样看着周围,看天底下的一切事物。 星星点点的人散落在地里,围头巾的女人弓着腰少有直起的时候,男人捡起茬子直着腰一下一下有板有眼地打,大都是这样。远处西南方向卷起一阵旋风,越来越大,向李祥君这边掠过来。风卷起尘土夹带草叶,很像舞动上肢甩着长发会使魔法的女巫。李祥君坐在地上,紧闭着双眼,将头缩下去,任凭这阵风掠过。睁开眼时,旋风已远去,周围又是平静,阳光依然灿烂风依然柔和。远处树梢上的微微的淡青色已显现出来。 在东南方向有一个女孩,也在打茬子。起初李祥君没有看清是谁,现在近了,才知道那个戴军绿色帽子的是林影。林影的秀发拂在脑后,用一胶筋束着。 她也看见了李祥君。 李祥君猫下腰,不再磨磨蹭蹭,他打得飞快。这样的情形多半是给林影看的,但林影却没有回头看他,或者是她羞于看也或者是没有工夫看。她在努力地劳动,不抬头不直腰。这是种有意思的场面,两个年轻人正尽心尽力以证明自己心无旁鹜专心致志。 本来剩下的不多,再加上李祥君这么一用力,很快就打完了。李祥君把最后一根茬子摆在堆上,一点一点地直起腰看林影时,她正往回磕打。 李祥君蓦地发现了林影的另一种美,劳动时的林影的动作轻盈敏捷,神情专一。这让他有些感动,同时又有怜香惜玉的情感逐渐上了心头。他稍微站了一会儿,看看太阳,想了想,就径直向林影那里走去。 现在大约是下午的两点多。 他们两家的地不挨着,中间隔了一家,那一家打完了。从这一家地斜穿过去,李祥君到了林影的身后。林影天蓝色的旧裤子沾了土,草绿色的上衣和裤子的颜色协调悦目,白色的手套已变成黑灰色。 林影听见了身后李祥君的走路的声音,或者是她感觉到了李祥君走了过来,便直起身来。她转头看李祥君,目光跳跃了一会又停伫在他的脸上。因为热,因为劳动,她的脸色潮红。虽然脸上扑满尘土,却没有掩去她的漂亮。刚才在她转身时,她就脱掉了手套,用手揉了揉脸和眼角,只不过李祥君没有看见。 李祥君问:“不累吗?歇一会儿。” 林影答:“累!“ 李祥君问:“就你一个?” 林影答:“就我一个,我爸有事。” 她想再说什么,却停住了。在她面前站着的是李祥君,健硕的却又像女孩一样文静的的李祥君,林影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异常快。 在意识的深处,李祥君觉得应该帮帮她,于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后就弯下腰拎起茬子。林影没有阻拦,只是说: “歇着,你也怪累的。” 她说话时看着李祥君。她注意到李祥君脸上很快闪过一丝羞涩,也看到了李祥君真切的关怀和怜爱。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李祥君不会罢手的,而且她也真的喜欢有李祥君在身边。 此刻,李祥君想说刚才磕打茬子确实有点累,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默默地干着,有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实在是找不出该说什么。林影也只是向前打着茬子,对她来说有李祥君在身边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不在乎说什么。 由这儿往南还有将近三百米才是地头。因为远,所以要一块一块地打。打了一阵,林影说: “歇会,我也累了。” 李祥君顿时醒悟过来,是呀,林影也累了!他谦意地笑了笑,说: “你看,我真是的!” 林影倒不好意思了,说:“和你干活不累。” 李祥君忸怩了片刻,说:“我干活慢,真的!” 他们相视而笑,无声的。李祥君明白刚才林影话里的意思,就他抬眼看林影,恰好林影也看他。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彼此都知道各自在想什么。林影脸更加地红,在慌乱中将眼帘垂下。 现在,两个人说起话来没有了拘束。林影告诉李祥君,她们家里分开过了,她哥他们“单起火”。林占河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依了他们,将一间半房给了他们,又拿出二千元钱让他们置办家用器具种子化肥。地也分了,最好的地给了他们,只剩下这里还有东面的一垧二亩地。林影说的这些事李祥君早已知道,是小旋学给他的。林影此时很伤感,她说哥和嫂子有说有笑的,他们的地早收拾完了。这几天里她一个人孤单地在这么一大片地里干活,想着想着就有哭的感觉。晚上回家时,累得只想在炕上躺着,不吃也不喝。 李祥君看着林影泪蒙蒙的眼睛,心收紧了。他有一种冲动,想抓住她的手,抱她在怀里,让她哭,哭个够。 “那么,你、你现在怎么办?” 李祥君问这完这句话时马上后悔了,她还能怎么办呢?林影的脸上忧郁的神情渐渐淡了,给了李祥君一微笑。 “还能怎么办,过呗,过到……”她忽然停住了,嘴角上扬,很俏皮的样子,“呵,你看,我们家多事,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你不笑话我?” 林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李祥君。她抚弄着军绿色的帽子,然后又戴在头上正了正。这样子英姿飒爽,别有一种风致。李祥君没有立刻回答她,过了一会儿,他说: “不笑话,过日子嘛!” 他的有点老成的答复好像他已身历过家庭的繁琐之事。林影点头,一副赞同的情状。林影见李祥君的手套破了,就对他说: “戴我的。” 李祥君说:“我戴你的,那你怎么办?” 歇了一阵,他们又起各打茬子。这次他们没有先前那样努力向前不停不辍,而是有意放慢了速度。也许是都放松了自己,他们就没有拘束地谈笑着,相互感染着,有时还停下来相互看几眼。他们的心情好,就不觉得累。林影讲了一些女孩间的故事给李祥君听,都是他闻所未闻的。她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强,让李祥君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听得高兴时,李祥君莞尔一笑,他的专注听讲的神情又让林影不间断地说下去。 太阳西斜,有了一点凉意。林影的脸不似原先那样红了,柔和文静得如日常一样,但眼睛里依旧透出心底隐秘的激动。李祥君说得少,多半是听。有时林影也找出一个话题,引出李祥君的话来。时间过得真快,在不知不觉中天色有了几分暗黄,不那么明亮了。 李祥在抓一根茬子时不小心尖利的茬尖从手套的破损处扎了进去,在他的虎口划了一个大口子,他感到疼。林影看见了,忙抓过他的手,小心地褪下他的手套。李祥君有些难为情,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这样热情地待过。没有什么可做为包扎的东西,林影就用手去擦拭渗出的血。 过了好一会儿,李祥君手上的血才止住。 林影说:“你回去,反正今天也打不完了。” 李祥君看看西边,太阳还没落尽,再看看地里也没有几个人影,就说: “小伤痛,不碍事,不紧要。” 他这么一说,林影乐了,她把眼睛眯成了一个缝隙,柔声说: “你真有意思,不碍事,不紧要。” 李祥君问道:“我说错什么了?” 林影偏着头,像刚认识似的打量着这他。李祥君被看得窘迫,忙追问:“我,我说错了?” 林影怕他误解,赶忙解释说:“哪呀,我的意思是你总是文质彬彬的。你为什么总是文质彬彬的呢?”看书喇 李祥君自嘲地笑笑道:“我没有文质彬彬的,也没想文质彬彬的。” 尽管林影催促李祥君回去,但李祥君还是坚持着和林影一道打下去。林影没有办法,只得把手套给了他。在内心里,林影也真的希望再多干一会,不为多磕打几颗玉米茬子,只为同李祥君多待一些时候。 因为手破了,李祥君磕打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林影不断地安慰他,不断地把李祥君眼前的茬子捡过去,拿到她自己的手里以尽量减小他的劳动。 十几分钟后,林影直起腰,看着天边火红的落日,感慨起来:“天黑了,要是太阳不落山多好!” 李祥君将脸半转过去,他看到太阳就在西边的林地的空隙间,温柔得太阳像女孩子害羞的脸。 “天说黑就黑,一天就这么完了。”他说这番话时,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在心头,“明天,还要一天?就你一个人!” 李祥君盯着林影的眼睛看。林影显出一副很轻松的神态说:“也快,眼愁手不愁,总有干完那一天。” 太阳很快地滑了下去。不等李祥君再细看,天色全暗了下来,东边天上有两颗星星,大而且亮。林影把手里的茬子扔到堆上,脆脆地说了声: “回家!” 他们早就应该回去了。刚才这一阵他们干得不多。话说得很多了,就不用更多的言语交流,他们默默地相互用心灵去感应。林影问李祥君累不累,李祥君说不累,林影也说她不累。林影和李祥君并肩走着,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羞涩和拘谨。 这离道还有五十几米的距离。在走的时候,林影脚下一滑,本能地抓住了李祥君的手,于是,两只年轻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们相依傍的模糊的轮廓就如一幅剪影,美丽得让人心动。 走到路上后,他们又相互看了几眼,虽然彼此看得不那么清晰,但心思却在眼光的碰撞中交互流泄。 李祥君将手抽出,说:“骑车子走,我在后面。” 林影迟疑着,轻声回应道:“有点害怕。” 李祥君想了想,抓过中午时林影骑来的自行车,跨上,慢慢地骑着。待林影紧走几步轻巧地坐上以后,他把车子骑得飞快,吓得林影轻声地尖叫着,将脸紧紧地贴在李祥君的背上。 在村口,李祥君放慢车速,待林影灵巧地跳下后,他也下车,问:“现在还怕吗?用不用我送你?“ “你在后面看着,我就不怕了。”林影的脸很热,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脸一定很红,只是天色黑,李祥君看不到。她轻轻地叫了李祥君的名字,“李祥君!” 李祥君等她说下去,林影却停住。李祥君揣测她欲言又止的话里的意思,就努力地想在她的脸上有所发现,但是,他只看见夜光中林影的眼睛在扑闪。 “走,太晚了,你妈会惦记。”李祥君说。 “你什么时候……上我家去?”林影吞吞吐吐地问。 “我能去,明天,我和小旋她们。”说完,他想告诉林影不要和小旋说今天的事,但又觉得不好,最终没只是张了张嘴。 李祥君目送着林影跨上车子消失在夜色中,然后,他回转回身。 小旋在大门口站着,向西张望,她在等哥哥。看见西边的人影,她喊了一声: “哥!” 李祥君紧走了几步,到了小旋的近前,说:“你干啥呢?” 小旋急急地说:“等你呢!那么点玩艺儿,打这长时间?” 李祥君没有解释。他虽然看不清小旋的狐疑的表情,但他知道,小旋心里一定在揣摩。那么,告诉她呢,还是不告诉她? 李祥君没有想明白是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人已到屋了。郦亚萍又唠叨了几句,怪儿子回来得晚了。李祥君不作声,不去回应母亲也不看小旋疑惑的脸。他哗哩哗啦地洗了脸洗了头又洗了脚后,就坐到桌旁狼吞虎咽地吃得飞快。李祥臣还没有回来,李德旺在看书。 晚饭后,李祥君就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他不喜欢听李德旺说酒席上的事,他也不爱听郦亚萍叨叨说祥臣八成又多了又醉了之类的话。他躺倒在炕上,想着今天下午的事情,但奇怪,他所记得的只有林影为他擦拭伤口还有林影半倚半靠着他走路的情形。他们说了些什么呢?他恍恍惚惚地没有印象。 小旋探进半个身子,笑嘻嘻地说:“累了?下午打那么点还累?我不知道你干啥去了?” 小旋不等李祥君回答又缩了回去。 的确累,李祥君翻了个身。他在地里劳动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才感到浑身象散了架子似的。他躺了一会儿,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忽然他一激灵,又醒了过来。他四下看看,连忙爬起,拿出被褥铺好,脱掉衣服,钻了进去。炕很热乎,躺在上面舒服极了。他想把今天的事好好梳理一下,但是,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眼前浮现出许多稀奇古怪的画面。他开始做梦。李祥臣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不知道。 第三七五章 淌包了 赵守志在周日帮赵庭禄打了大半天玉米茬子后就回去了,走时张淑芬给他装了满满的一方便袋干土豆片,说苦春头子没啥吃的,这个好赖是个搭搁。赵守志将干土豆片挂在车把上,偏转脸说: “妈,我爸说,梅英的彩礼抹太多了就不让结婚,我觉得、你看他们都订婚快一年了,咱们不能因为钱的事叫他们黄了。” 张淑芬叹了口气,接过儿子的话道:“德全这孩子老实厚道还能干,长得也怪好的,咋就家穷成那样。你爸也没说非得把彩礼给全了再结婚,就是、就是……唉,实在给不上那么多,也就那么的了。守志,迎冬现在咋样了?好些天没看着她了。” 赵守志听明白了母亲的话,就顺势道:“挺好,就是比以前更凶势了。他嫂子给算了,说是男孩。” 张淑芬眉开眼笑道:“啥男孩女孩,都一样,女孩我也喜欢。我可不像那些人似的,非得要小子,非说小子是正桩。”看书喇 赵守志跨上自行车却不急于骑行。他一脚踏着脚蹬板一脚支地,前后“嘎悠”着说:“告诉我爸别着急干活,慢慢地。” 张淑芬笑起来道:“你爸还用告诉,多咱不都是老猫肉似的不着急不着慌。你爸说今年把茬子垛在大队墙角那,不搁前边了,你爸说赶明……” 赵守志看着赵守业拉冬天拉的堆放在空场地西南角的沙子一咧嘴,然后猫腰用力一蹬踏板,那车子就飞出去。张淑芬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轻声地骂道:“小犊子,不愿听我说了,嫌我絮叨了。” 张淑芬回转身,到屋里,对在炕上放“仰巴登”的赵庭禄说:“还有一小块就打完了,打完了就拉回来。” 赵庭禄用肘支起身子,像是很艰难的样子,说:“赶趟,种地早着呢。这要不是心疼守志,还能再干一会。” 张淑芬嗯嗯地点着头,没有再回应他。她到柜台那看了看后,隔门大声说道:“白糖没多少了,花生也不多了,现在正是卖花生的好时候,五香的能凑盘菜,抓空上货去。” “拉完茬子的,在城里雇一个港田车。”赵庭禄回答道。 赵庭禄拉茬子时是第二天的中午。晴好的天气延续着,没有大风来作乱,茬子就拉得顺利。身兼两职的赵守业不断地上车发动再停车跳下,双手掐起玉米茬子用力向车斗上甩去。他的与生俱来的对劳动技巧的掌握让他看起来有一种成熟的魅力,力量的展现和身手的敏捷让他更具阳刚之美。 赵庭禄和赵梅英以及赵守业爷三个装到最后时已是星期三的上午十点。此时四轮车离地头还有三十几米。 赵庭禄抬头看着摇摇晃晃满车的茬子,说:“守业,再不能装了,再装得淌包。” 赵守业端详了一会,再去看前面的几十堆茬子,盘算着。只是片刻,他蛮有信心地说:“装,咋的也得装回去,要不这点玩意还得嘚瑟一趟。” 赵庭禄犹豫着不肯向前走,但赵守业已经跳上车子开动起来。在前面的茬子堆旁,他停车,然后跳下。赵庭禄慢腾腾地上前,问道:“二,我看悬门,别装了,走到半道再淌包还不如不了。” 但似乎胸有成竹的赵守业不为所动,他猫腰掐起茬子向车斗上甩去。赵庭禄没有办法,也就跟随着干起来。赵梅英也想像二哥那样潇洒孔武,但她力气小又劳累,那被扬起玉米茬子只有两根挂上,余下的纷纷落地。 赵守业笑道:“日本选手完犊子了,回家得扯猫尾巴上炕。” 赵梅英咧嘴一乐,却并不言语。 好歹的,地头那点茬子全装到了车上,赵守业颇有成就感。他跳上车开动,方向盘被他转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守业,可得慢点,这要走到半道再淌包可坏了菜了。” “你就来杆,保证万无一失。” “这道上净跩,你别马失前蹄大意失荆州。” “这老头,唱大鼓书呢。” “去你妈的叉,我是你爹,不是老头。” 四轮车开得慢,赵庭禄就不必小跑着跟随。他的目光须臾不敢离开晃晃悠悠的,很怕那些茬子散落下来。突然,车斗一侧歪,有一小堆茬子掉落下来。赵庭禄见状,心里骂着混蛋二儿子,骂他贪心不足。赵庭禄刚弯下腰想收拢起那一小堆茬子,赵梅英提醒道: “爸,要淌包。” 赵庭禄抬眼看去,果真见一大坨茬子已经分离出来,正摇摇欲坠。他紧走几步,把举起事先准备好的二齿子顶上去,以阻止它的崩落。看书溂 赵庭禄就这样用二齿子顶着,随车走了三十多米。他心里暗道,可千万要坚持到家哟。 正当赵庭禄小心翼翼地托顶时,只听得哗啦一响,小三分之一的茬子滑落下来。赵庭禄心头一紧,又仿佛是如释重负,他喊道: “淌包了,停车!” 赵守业停车,跳下,摸头,看着赵庭禄。 赵庭禄骂了一句粗话后,用二齿子将散落的茬着茬子向一起攒着。他干得认真,所以赵守业笑他道:“别搂了,等会我再来拉一趟。爸,给我。” 赵守业说话时拿过赵庭禄手里的二齿子,将车上的茬子拍严,然后又跳上车开走了。 现在的赵庭禄一屁股坐在道边,将目光投向广阔的田野。大地里的玉米茬子大部分都已磕打完,黑色的土壤完全裸露出来,便有无尽的希望向外萌发。 “哎,四叔,咋的了,淌包了?哈哈哈……”刘三宝子赶着他的牛车慢悠悠地过来。 刘三宝子,这个看起来憨憨的冒冒失失的家伙,去年买了一头牛拴了一挂二胶车,从此过上了两晌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他的未来可期,或如许多庄户人家一样,小富小足没有大富大贵。他自回来以后,常常说再也不干那操蛋事了,不合适。他大彻大悟了吗?好像没有,他向来都是糊里糊涂,于生活没有太多的认知。 赵庭禄生气地回应道:“守业这个犊子玩意,我说分两回拉,他不干,非要一气呵成。” 刘三宝子哈哈大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驾!四叔,慢慢干,我走了——” 赵守业再次开车回来将散落的茬子拉回去后,见学生们都欢快地张家里跑去。放午休了。 第三七六章 他们分家 赵守业吃完午饭后又开车去给王大鬼头拉茬子,赵庭禄在后面的空场上左看右看,盘算着在哪儿起底垛茬子。正当他弯腰捡起两根茬子码圈时,郑秀琴像鸭子一样跩跩地到他面前道: “庭禄,你快去看看,庆玲要分家另过呢。” 赵庭禄看惯了各家杂事烦心事挠头事,已见怪不怪波澜不惊。他不急于马上去三哥家,所以慢悠悠地答复道: “我喝口水再去,三嫂,你先回。” 郑秀琴脸上现出少许不悦的神情,催促道:“这就去把,别磨蹭了。” “行,我这就进屋洗洗手。”赵庭禄答应后转身向屋里走去。 郑秀琴回家了。 赵庭禄进屋?了一舀子水倒进搪瓷盆后,却没有立刻洗脸,而是抱起了小孙子亲热地逗笑起来。张淑芬在他的笑声稍作停歇后,问: “三嫂找你干啥?” 赵庭禄打“呼噜”语道:“没找我呀,我都没看着她。” 赵庭禄本意是闲逗话,并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张淑芬撇撇嘴说:“打院子里过去的,我都看见了。和你说了几句话后就扭扯地回去了,好像谁欠他钱没还似的。” 赵庭禄呲牙一乐,回复道:“闹分家呢,让我去看看。” “你又不是法官,你去能咋的?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谁谁都找你,啥啥都找你,赶像穆桂英了,阵阵少不下。” 赵庭禄没接妻子的话茬,他也不去仔细辨别她的话是不是含有讥诮嘲讽的意思。 赵庭禄洗过手又好歹摩挲了一把脸后,就朝三哥家里走去。他无心看风景,不去理会前院老张家的茬子铺陈着占了半边道路。 赵庭喜拄着自制的手杖迎出来,他的左手拈着一根玉米秸秆。 “庭禄,茬子都打完了?”赵庭喜打着招呼。 “三哥,因为啥分家啊?”赵庭禄没回答三哥的问话。 “因为啥?还能因为啥。不想在一起过了呗,八成也不愿意看你三嫂的脸了。嗨,枣木棒棰一对呀,谁也不让谁。”赵庭喜的话里透着万般的无奈。 赵庭喜将玉米秸秆插进大墙外的秸秆垛后,拐啦拐啦地又去东边看了看,回过来时拖着一根木棍。赵庭喜拄着手杖夸张地扬起另一只胳膊道; “庭禄,在生产队时,一片柴禾叶都是好玩意,那大坑划拉的溜干净。你看这阵儿,这么粗的棍子都没人捡,真是烧的!” 赵庭禄好像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对过往生活的留恋和对当队长时所享受荣耀的不舍。他看了三哥好几眼,然后缓缓地字斟句酌地问: “我三嫂没和庆玲闹别扭?” 赵庭喜眨眨眼睛,回答说:“前几天庆玲她二叔来了的,没吃饭就走了。我看那意思,庆玲嗔着没给做饭了,守森偷着学说庆玲怪你三嫂不拿她二叔当客,说你三嫂净油啦罐子卡前失——嘴支着。” 赵庭禄依凭着三嫂的性格想象出那么一个画面:她一个劲地挽留,却并不动地方,完全是“紧留客慢刷锅”的模样。 赵庭禄一笑,不自觉地说:“这是沿流水勾起了老冰排,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赵庭喜看了看四弟,没做声,只是把鼻子抽了几抽。 他们进屋时,见郑秀琴正抹眼泪。一只袜子半套在她的脚上,棉袄胡乱地放在炕里,上面压着一个枕头。这样的一个场面显示了她内心里的烦躁和不安。 郑秀琴看见赵庭禄进来,欠了欠身子道:“庭禄,瞅瞅你家多好,啥事都不用操心,人家亚娟还懂事。守业也行,能干活还会眼目见行事,不像我们家的那个鬼净听媳妇的。” 郑秀琴以这样的牢骚话开始,便注定接下来的挞伐责怨又是多得一个箩筐都装不下。果真,还没等赵庭禄坐下,郑秀琴又接着说道:“你说哈,他老叔,我哪样对不起他们,啥都可着小的,认可我少吃点少穿点。孩子我哄着,缺啥少啥的梅波给买,左一件右一件的,都赶上自己孩子了。昨天她说啥,嗯哪,这一年干到头啥也看不着。能看着啥?一眼如顾的就这穷家破业,咱也不是大家大业……”看书喇 赵庭禄等他喘气的时候插嘴道:“不是要分家吗?分就分,在一起总磕磕碰碰的你不好过他也不好过。” 郑秀琴抓住棉袄上的枕头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揉搓了几下后又将它扔到一边。这纯粹的无意识的举动表明她已很烦躁,内心里好像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分家?可不得分家,守森这个完犊子的玩意都说了,不分也得分。那我就说了,你结婚拉的饥荒得领。守森过去和媳妇合计后回来说,那啥,我媳妇说了,娶媳妇拉饥荒再让媳妇还,那不顶着是自己娶自己吗?再说,这两年都没待着,咋的还不挣个千头八百的。你听听,这还叫小子吗?啥啥都听媳妇的,媳妇装枪他就放。”看书溂 赵庭禄忙截断她的话道:“庆玲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你娶儿媳妇干啥让人还饥荒。” 郑秀琴刚才还压着的声音放大了:“我也没说都让她还,就说我还大头,他们还小头,就一千。这两年也没还啥饥荒,你三哥这病也不容空,三天两头打针吃药,现在还亏李彦平挺多药费没给呢。” 赵庭喜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不满地说:“别往我病上扯,我愿意得啊。庭禄,找你来呢,就是让你跟他两口子说说,领一千块钱饥荒再分出去。旁的也没啥,咱也别陈芝麻烂谷子地翻扯,能过一块就过,不能过一块就分开,也没啥。” 郑秀琴眨巴眨巴眼睛,想说什么却只动动嘴唇。 “这么的,我上西屋看看,尽量说和,咱们囫囵里囫囵面的,也省得别人笑话。”赵庭禄说着起身,站到了地中央。 此时,赵庭禄心里暗暗叫苦,他无法说服三嫂,又不能在王庆玲面前摆长辈的派头。他想起张淑芬的话:会劝两头垫好言,不会劝两头传闲言。犹豫了一会后,赵庭禄到西屋,坐到炕沿上。 王庆玲抱着她两岁的儿子依靠着炕墙,赵守森大张着嘴仰躺在炕上。听见门响,赵守森忽地坐起,王庆玲也把孩子放到炕上。 赵庭禄坐到炕沿上,眼望着赵守森道:“守森,我过来就是为你们分家的事,咱实话实说,你俩领一千块钱饥荒也算帮你爸忙了。你看你爸,拐啦拐啦的也不容易,不能拍拍屁股你出去了,把饥荒都留下。” 王庆玲不等赵守森说话,抢先道:“老叔,你这话不对,我没给他们留下啥饥荒,她给她儿子娶媳妇拉饥荒凭啥让我还?我还也行,干啥还一千一千的。守森这两年少干了?去年上孙前屯砖窑干活,一春带八夏的挣的钱都给我老婆婆了。我不讲狡辩理,该咋的是咋的,我也不满脸横丝肉净推横车……” 赵庭禄听着王庆玲的话,不觉心里愠恼,却又不好发作。他脸上漾着笑,道: “你说的这些,老叔我都觉得在理,可是,庆玲,咱不能眼瞅着你爸你妈领着一屁股饥荒过日子?你爸那腿都那样了,拐啦拐啦拉扯拉扯的。你看,多少得领点,钱是人挣的,饥荒是人还的。这一点也不领说不过去。” 赵庭禄赔笑脸东屋西屋地走了好几趟,把两方面的意见毫无保留地陈说出来,最后达成一致:赵守森领五百块钱饥荒分家另过,不要房产,只要赵守森的几亩责任田。 赵庭禄从三哥家里出来时,看看天上铺过来一层乌云。变天了。 第三七七章 他们还亲嘴呢 赵庭禄从三哥家里出来时,看看天上铺过来一层乌云。变天了。 赵庭禄回到家后在茬子堆前站了一阵,回想着在三哥家的经过。守森要搬到他三姑丈人那里,那里离孙前屯很近,方便去砖厂上工。听三哥说王庆玲的一个表哥是那个砖厂管事的,他能帮衬守森,不至于出苦力挣钱。分就分出去,早晚的事,总不能老拢在一起。只是,三哥家没了劳力,日后的重活便没了着落。这是很让人忧心的事。 赵庭禄想不出王庆玲有什么错,三嫂好像也没有什么不是,那么,出现今天这种状况该怪谁呢? 赵庭禄胡乱地想时,赵梅萍由北边过来,正穿过这片空场到赵庭禄这。 “老叔,我爸问你上不上街了,他想让你捎点滚珠再买一个车座子。我爸说车子得收拾了,完了好上河沿打围。”赵梅萍边说边笑着,仿佛父亲像极了小孩子。 赵庭禄现在已不再为大哥操心,他的魔怔病在大马勺搬走后慢慢自愈了,没有经过药物与精神的治疗,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他最喜欢的消遣与娱乐就是钓鱼或者打猎。赵庭财打猎或许只是藉由洋炮的轰响来映现他当兵的岁月,重拾旧日时光。尽管他围猎的频次很高,却鲜有战果,但他仍乐此不疲。 赵庭禄没有在后面傻站下去,而是和赵梅萍一起进了屋里。 王亚娟很是高兴地将赵梅萍推坐在炕上,然后夸张地说:“你八辈五也不上我们家来,来了还见外,这回你给逮住了,看往哪跑。” 赵梅萍咯咯地笑道:“我哪也没想跑啊,这不瓷实地坐这了嘛。” 她们嘻嘻哈哈地说笑了一阵后,王亚娟很认真地问赵梅萍:“听说,李祥君和老林家那丫头处对象了?他们还亲嘴呢。” 赵梅萍肯定地回答说:“处了,林雅娴给介绍的。就是,还没通光过礼。梅婷天天和李小旋在一起,我都听她说的,她还说林影可同意可同意了。” “我听我老弟说的,他听郭娜说的。郭娜你认识吗?”王亚娟不等赵梅萍回答就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才停下道,“那孩子,长得跟猪八戒他小姨子似的,要多招人稀罕有多招人稀罕。” 赵梅萍被王亚娟的形容逗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她们笑闹了一阵后,赵梅萍走了。 下午四点多时,雨开始淅沥沥地下,而且气温也开始下降。不知什时么候,雪花飘落下来,早起看时,又是白芒茫的一片。虽然雪停了,但云却没有散去,整个天空里阴沉沉的压抑厚重。 赵守业趁着着难得的坏天气吃完饭就跑出去了,到刘三宝子家里。他刚一进到屋里,就听刘三宝子瓮声瓮气的声音道:“来了,兄弟。来了楼上请,一根麻花俩烧饼。” 赵守业也随声应到:“三哥,兄弟我来了,下楼接客。”看书溂 刘三宝子粗嘎地一笑,道:“接客,接个嘚儿客。老二,上哥这来,给哥来个牛儿吃。” 刘三宝子说完,伸手做出揪扯的动作,然后拇指食指中指捏合在一起送向嘴边,同时半张嘴以舌尖抵住上鄂再猛然弹下,于是清脆的一响便走他的嘴巴发出。赵守业兴起,也如法炮制,这屋子里就响成一片。 刚刚收拾完碗筷的小黄眨着圆圆的小黄眼睛骂刘三宝子道:“还当大舅哥呢,瞅瞅那样,哪像大舅哥的样,八辈子看不着后脑勺。” 刘三宝子把嘴咧大了,说:“我叉,后脑勺也没长眼睛,我能看着吗?是咋的。” 小黄生气了,撅起嘴道:“少巴巴,牛屎还没撮呢,苞米杆子还没敛呢,一天啥活都不愿意干,就知道放局抽红。” 刘三宝子说话从来不知斟酌,从不管面前都有谁,从不懂得轻重缓急。他抻了抻脖子做了个怪像后大声说:“啥我不愿意干?不愿意干哪来的老牛哪来的二胶车,哪来的两个孩子?” 赵守业嘻嘻笑着,看看眼前的三个再看看三嫂,不禁脱口而出道:“对,那俩孩子是我三哥干出来的。” 小黄不会开玩笑,但她也知道赵守业的荤口说得有点过了,不合妹夫的身份,就正言正色道:“啥话?谁家妹夫这样闹?” “人少串互闹呗,哪那些规矩,是不是二掌包妹夫?” 这几个人说说笑笑了一会后,陆续地有人上来,于是这屋子便热闹了。等人聚得差不多时,骰子局开始,六猴豹子等吆喝之声便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在中午时,赵守业被王亚娟找了回去,她说他要把这些天积攒下的脏衣服洗了,让赵守业抱柴温水打下手。在起哄一样的笑声中,王亚娟如同战场上归来的英雄一样,一脸的骄傲和满足。 第三七八章 证实 李祥君和林影的事很快就风传开来,就象一滴墨滴在清水里,墨水渐渐弥散,最后是一片淡蓝色。不但王亚娟有所耳闻,很多人都得到了不确切的消息。 小旋和赵梅婷这几天到处疯玩着,整天不着边际地瞎打听瞎议论。她们都还小,还不懂,世界在她们眼里是缤纷多彩的,没有灰色和暗黄。小旋听说李祥君和林影的传闻是在星期四的下午,是赵梅婷告诉她的。那么,赵梅婷又是听谁说的呢?她说听她姐姐赵梅萍说的。原本很简单的一件事,绕来绕去的到小旋这里就是:李祥君和林影在地里借着打茬子搞对象,还搂搂抱抱地亲嘴。小旋当然不信,但赵梅婷似乎也没有说谎的意思。赵梅婷涨红着脸说别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学,不添枝也不加叶。她们最后一致同意去林影那里求得证实。然而,当她们兴致勃勃地到林影那里时,她们又不知该怎么样开口,就那么嘻嘻笑着你打我一下我推你一下。 林影莫名其妙,笑着问:“你们,干什么?” 两个女孩子笑得更厉害。赵梅婷的双肩颤动着,好看的眼睛笑出了泪水。林影不紧不慢地踱出柜台,坐下,看着她们笑,自己也跟着微笑。 小旋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问林影:“茬子打完了?” 林影说:“打完了。” 小旋很惊讶似的,直直地看着林影问:“打得挺快的,天天就你一个人?” 林影总算明白了小旋的用意,不禁脸刷地红了。 “不是我一个人,还有谁?”她说这番话时没有正眼看小旋和小芳。 两个女孩从林影的语气里得到了证实,于是,她们开怀地相互打了一下。小旋猛然说: “礼拜天那天下午,我哥可是累坏了,都大黑天才回家,也说不上‘的色’哪去了?” 她说完,不住地看林影。她看见林影低下头,眼睛里分明有一种异样的光,小旋不懂。 赵梅婷故意扯出关于李祥君的话题,小旋转在旁边铺垫,她们眉飞色舞地乱说一气。林影含笑听着,不过多地插言。当小旋说“我哥连谎都不会撒。有一天我妈都和二秃子说了气管子坏了不能使,你猜他怎么的?他把气管子拎出来了,你说虎不虎”时,林影接过话说: “你哥还虎?他最好了!” 小旋瞪起了眼睛,赵梅婷闭着嘴不吭气。林影自觉说走了嘴,忙扭头看外面。 两个女孩子的目的已达到,看看林影这里总是有事情,就喜滋滋地走了。路上,她们还不停地说笑。她们到家时,小旋让赵梅婷进屋,赵梅婷说不的了,明儿见,然后很调皮地一扬手。 李祥君要过一会才下班。 李祥臣不忘他的任务,扫院子。他现在正在扫。哗、哗……小旋撅起嘴道: “冒烟了,轻点!” 李祥臣把扫帚抡得更圆了,灰尘扬起,撅起的沙粒儿劈劈啪啪打在窗玻璃上。气得小旋跳着脚骂: “二虎、二虎,聋了?成天就冒虎出。” 李祥臣装聋作哑,过了一会忽然又高兴地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向前走,向前走……” 他得意地抡着扫帚来回划拉,和着歌声。小旋冲过烟尘跑进屋里,回头透过窗子看李祥臣没有了刚才的疯劲。气我!小旋想。 李祥臣扫完进了屋,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小旋白了他一眼,没有好气地说: “扫完了?” 李祥臣嘻嘻地笑道:“扫完了,就是没扫干净。” 小旋记起刚才在林影那验证的结论,以及听说的传言,就对李祥臣说:“二哥,我告诉你一件事,最有意思的一件事。” 李祥臣凑过来问:“是不是大哥的事?” 小旋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李祥臣说:“都一哄声的了,头八百年我就知道。” 小旋说:“头八百年还没有你呢。” 李祥臣斗嘴斗得生起气来,大声说:“也没有你!”看书溂 小旋哈哈地笑,看二哥脸红脖子粗的要子觉得挺有趣。李祥臣见妹妹笑了,也缓下口气道: “妹儿呀,哥不是故意的,别生哥的气,啊!” 他摆出一副真诚悔过的样子。 小旋说:“二哥,你说大哥和谁对象啦?” 李祥臣不假思索地回答:“林影呗,还能有谁。” 小旋说:“你都知道了?” 李祥臣说:“我不知道谁还能知道?” 第三七九章 这儿已不再如从前 李祥君总想起他给林影的承诺,他提醒自己不能食言。但这几天里他却哪也不想去,尽管小旋和赵梅婷要他和她们一起出去走走,他都说累。 傍晚,李祥君从后墙跳过去,穿过土豆地到村后的树林里。从这里向北望去,开阔辽远,目光没有遮拦,四五里外的村落在夕阳下依稀可见,树木在霞光中染上了一层神秘的橘红。太阳就在地平线上,硕大圆润,颜色红得让人心醉。没有风,落日的温柔就很容易感染他,迷离的神情象热恋中的少女一样。 昨天下的雪已融化殆尽,不留一点痕迹,那一点点雨水也下午明晃晃阳光烘干了。地上已有青草冒出来,蒲公英或车前草的顽强的生命力又得以显现,在向阳的坡处露出那么一点点,不经意是看不见的。身旁白杨树的粗大的树干直指苍穹,树的枝杈一动不动。在傍晚的熹光中,整个树林肃穆安祥。 李祥君回忆起小时候来这里的情形。那时这儿的树没有这么高大,野花很盛,狗尾草随处可见,他总要摘一些来玩耍。现在这里很少有人来,就显得寂静安宁。十多年过去了,世事变迁,星移斗转,这儿已不再如从前!看书溂 太阳在转瞬之间滑下去,由地平线起,橘红一点点淡去,慢慢地和暗青的天光一点点融合。 又是一天过去了!明天的太阳会依然灿烂。 李祥君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子,反复地想林影,不断地在眼前重现着他和林影在那个星期日的下午相处在一起的情景。林影很可爱!李祥君想。但同时,陈思静的面容又跳进他的脑海里。怎么可能呢?陈思静与自己不是同一路上的人,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他嗔笑自己自不量力,嘲笑自己痴人说梦。林影无疑是喜欢自己,因为她紧紧地抓过自己的手,因为她把脸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背上,因为她和自己门当户对。李祥君不再犹豫,决定向林影说:我爱你! 李祥君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他轻松了,他仿佛就看到林影在不远的地方张开双臂微闭着眼睛等他去拥抱亲吻,仿佛看到林影的长发拂在肩上,发上的女孩的香正飘向他的鼻孔。林影……李祥君靠在一棵树上,闭起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把自己的臂伸出,向上斜举。 李祥君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五的晚上和小旋还有赵梅婷去了林影那里,但他没有向林影说“我爱你”这几个字。林影在这几天里显得异常的妩媚,眼睛里流泻着幸福甜蜜的光波,说话的声音轻柔曼妙。虽然她面对着两个女孩子,但那话分明是说给李祥君听的。李祥君以磁性的嗓音应答,时时博得林影的赞许的微笑,扭转脸看他时的神态恰如醉酒的贵妃。小旋和赵梅婷不再是今天的主角,只有在旁边听了。 他们走时,才不过七点多,天还没黑呢。在半路上,赵梅婷打趣道: “这么早就回去,还没唠够呢。”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第三八0章 事情来得突然 这几天里,陈思静总是心神不宁,还有点烦躁。上礼拜天相过的那个城里农电局的大个子青年托高玉凤捎来一封信,信的意思是希望和陈思静相处一段时间。高玉凤在陈思静的母亲面前又说了许多付传民家境如何地好人又如何能干之类的话,含蓄地奉劝陈思静可不要这山望那山高,错过了机会就再也没了。陈思静拒绝了,把那封信扔进了灶里,原因仅仅是:付传民的眼睛爱眨。这让高玉凤很不快,在背地里她说陈思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半斤八两,孰轻孰重掂量不清。陈思静当然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原因不什么呢?她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男的她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高玉凤这两天没再来找母亲,她大概也看不出什么希望了。她不来,陈思静就慢慢平复下自己的心境,不再去想那件事情。这样,到星期六早晨时,她的情感状态便又如从前一样。 到中午时,吃过午饭的刘淑艳早早地来了,两人就在办公室里闲聊。陆洪福和翟景波上刘玉民家里去了,办公室里只有她们俩人,所以魏红英说话无所顾忌。 两个人由陆洪福扯到刘玉民再到王子轩,最后说到李祥君。在刘淑艳的印象中,李祥君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本份、厚道、仁义,缺点是不愿巴巴地说。不知她说的这个缺点真的是缺点还是优点。陈思静听着,没有打断她对李祥君的评价。刘淑艳的话还中肯切实,如她所说的那样,李祥君身体好,相貌也好,品质称得上一流,只有一点,不善言谈。 刘淑艳的谈兴浓厚起来,只要是她所知道的,哪怕是道听途说的传言都会毫无保留滔滔不绝地讲给陈思静。她说李祥君处对象了,是林占河的姑娘。陈思静吃了一惊,她觉得这个消息太突然了,让的心里毫无准备。那个李祥君,他,怎么可能和别人谈对象呢?她的这种讶异的表情虽然刘淑艳看在眼里,但她绝不明白陈思静的真实的内心。她以一种先知先觉的快意继续描述着她所知道的一切,说李祥君和林家姑娘处了半年对象了,说他们在地里打茬子时又搂又抱都天黑了才回来。她说这番话时,脸色赤红,神情兴奋。 陈思静的心里乱糟糟的,她有一点难过、失落、遗憾。 她问:“他们订了吗?” 刘淑艳思忖了片刻道:“没听到,没有哪?” 陈思静低头默默地想着,全然听不见刘淑艳又说了什么。他和那个姓林的姑娘亲吻拥抱了?这不可思议!陈思静抬起头,突然问道: “那个林什么……” 刘淑艳马上接过道:“叫林影,对,林影。人长得挺受端详,还别说,李祥君和她还真般配。” 陈思静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早已喜欢上了李祥君,她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看不上那个大个子青年付传民了。原来的情感只是深藏在心底,原来她只是隐约地期望着自己的这种情感有一天会迸发,原来她只是希望李祥君能主动地向她示爱。 可是,李祥君已心有所属! 陈思静忽然懊悔起来,怨自己也怨李祥君。 刘淑艳不能也不可能理解陈思静情感上的变化,她仍津津乐道李祥君的传闻。李祥君的种种真假莫辨的消息猛然间像石头一样砸醒了陈思静,她的朦胧的若隐若现的想往现在变得清晰起来。 “李祥君,他?”她顿了一顿,望向刘淑艳。 刘淑艳听了陈思静不屑的语气,感觉到她话中有话,连忙侧耳细听。 “挺老实的一个人呢。去年他帮我做了点事,我对他印象不错。开学时,要不是我跟我爸说,他能调回来?笸箩大的雨点也落不到他头上!”陈思静说完看着魏红英的反应。 刘淑艳“哦”了一声,她听明白了陈思静的话。 “是这么一回事呀,我说呢!”魏红英附合着,同时上半身向后仰去,“就是,就是。不着你们家我姨夫能调回来吗?” 关于李祥君和林影的事还没有说多少,李祥君的身影就出现在院子里。陈思静把脸扭过去,不去看他。刘淑艳倒没有想什么,又拾起陆洪福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不过,陈思静没有了兴趣。 下午第六节全校大扫除。陆洪福说今天天气好,风也不大,各班把玻璃好好擦擦地也好好扫扫,要干干净净上好课快快乐乐教好学。他让刘淑艳派几女生到李祥君的一年级,帮忙擦玻璃。刘淑艳亲自领着几个女学生就过来时,李祥君赶忙让学生搬桌子搬椅子给她们打下手。 刘淑艳和李祥君闲聊了几句后,很快就转入正题。 刘淑艳问:“你知道怎么回咱这儿的吗?” 李祥君先是一愣,很快懂了她的意思,就回答说:“不知道,咱们这儿缺人?” “我告诉你,你可别跟别人说。”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又刘淑艳眨眨眼睛,见没有旁的人,接着说,“是陈思静求她爸的调你回来的。” 李祥君听后非常意外,他不明白陈思静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她也没有和自己说起过这件事。 “可陈老师没和我说呀,她……”李祥君一脸的茫然。 刘淑艳很老成地说道:“那能说吗,说了不是向你要人情吗?” 刘淑艳说的有道理,李祥君点头后又沉思起来。 刘淑艳事情说完了,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似的。她抬眼看向陈思静那儿,没有她的身影。她不再多想什么,也不会多想什么,只是如实地传声。刘淑艳转换话题说起她的家事时,李祥君嗯嗯地应着,显得心不在焉。 事情来得突然,搞得李祥君不知所措,一直到下班他还在想这件事。 第三八一章 八成陈思静生气了 下班时,陈思静第一个走出的办公室,她没有等陆洪福和翟景波。 李祥君从椅子上站起,拿起教案,又放下,这样反复几次,最后还是把书和本子扔了回去。他出校门沿着树带南侧的荒道向西走,再斜穿过土豆地回家。 赵梅波左手牵着陈露和刘淑艳并肩走着,她们的前面是捯抄着双手的王子轩。 “哎,梅波,今天李祥君咋没和思静一起走呢?”刘淑艳偏转脸问李祥君时,眼睛里闪着疑惑不解的神色,不等赵梅波回答,她忽又像有所悟似的说,“八成陈思静生气了?” 赵梅波向西望去,见李祥君已走到围墙西侧五十几米的地方,他的身影在天光之下显得轻盈矫捷,青春的气息散发着,和那杨树上渗透出的生命气息相交融。陈思静没有了踪影,她一定是从前边村路上走的。陈思静生气了,生谁的气?赵梅波有点想明白了,好像刘淑艳说得有道理。 后面刘玉民的大嗓门响起:“杨副校长,你得买墨买纸,要不咋布置班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我不是巧妇。” 刘玉民说完爽朗地大笑起来。杨玉宾嗓子眼里咕噜了几句话,赵梅波没有听清。前面王子轩的双手已放开,但步履却没加快,所以赵梅波几步就追了上去,笑着说: “王老师,回家吃现成的呗。看看你多好,有个人给你做饭洗衣,真是皇上的生活。” 王子轩呵呵一笑,并未做回应。他向来如此,不会在女性面前说玩笑的话。他从教二十余年,历几任校长,迎送十几位教师转来调去,称得上老资格。因为是公办教师,他便时常自豪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或者是爷爷在炕上坐全凭孙子赏。国家正式教师、待编教师、以工代干教师、县(市)用民办教师、乡用民办教师……这些层级将老师们框定住,也由此或多或少地生成优越感。什么时候这些层级不再成为身份的象征呢?赵梅波不知道。 在十字街口,王子轩说他去供销社买个水果,就不从大榆树那过了。刘淑艳不明其意,问道:“供销社也不卖水果呀,你买啥?” 王子轩笑道:“买葡萄烟。” 刘淑艳恍然大悟,咧嘴呲牙笑过后向东走去。 赵梅波从大榆树下的空场斜穿过去,到了村路的北侧。赵庭禄的茬子垛刚刚起了一个底,大部分还杂乱地堆在地上。鲜亮的茬管似乎还残留着去年秋天的味道,尖利的茬口也好像渗透着玉米汁液的些微甜润。 赵梅波没有犹豫,她穿过道路走进老叔的屋里。赵守业正趴在柜台上咯嘣咯嘣地嚼花生米,见赵梅波进来,忙直起身招呼道:“大姐,下班了?我从孙前屯回来不大会。吃点花生,闲嘎搭牙。我二哥的三姑可会说了,不吃饭都能送出二里地。她说,赶明就让我二嫂给他们养老,以后家产都给他们。我二哥的三姑丈人更会说,死人都能给说活了。” 赵梅波不解地问:“不是守森的表大舅子给找活吗,咋还他三姑让他们养老呢?” “他三姑丈人没孩子,那大舅子八成是他大姑丈家的。他三姑丈人说他那离南河沿近,吃鱼可方便了,先吃现抓。三间房,全砖的,可气派了。好像他三姑丈人原先干点啥,可牛叉了。”赵守业自顾说着,没有理会赵梅波看向屋外。 赵庭禄进来接话道:“那人,三吹六哨的说啥赶明让庆玲养他们老,他们最稀罕庆玲了,拿她当亲姑娘。扯,亲儿子养不养老都两说呢,还指着侄女。” 赵梅波撅了撅嘴,笑着问赵庭禄:“老叔,我不能吗?” 赵庭禄一拍脑门,懊悔地说道:“瞅瞅我,说话也没长眼睛,让我大侄女挑理了。” 叔侄俩说了一会话后,赵梅波去了赵庭喜那里。还没进院门,就看见赵庭喜在院子里拐啦来拐啦去的。看起来父亲一定是为儿子的分家另过而烦恼伤感,所以赵梅波快走着,到了赵庭喜身边叫道: “爸——” 赵庭喜好像没有发现女儿进院,现在听见叫他,忙抬头回道:“梅波呀,从你老叔家来?守森搬家没让你老叔去。早晨你老叔来了的,说哪天守业有工夫再拉苞米杆子去孙前屯。你老叔说分就分,也挺好的,省得唧咯啷唧咯啷的你生气我也生气。你老叔说,咋的庆玲也比西头董琴强,没和我瞪眼珠子梗梗脖子。” 赵梅波听父亲说完,咯咯地笑起来。她从父亲的话里感觉到老叔似乎成了他的主心骨。她稍微有一点感伤,不禁鼻子酸酸的,好像也有泪水在滋生。 “爸,进屋,我有话跟你说。” 赵庭喜听女儿这么一说,忙回转身向屋里走去。赵梅波端详着父亲的背影,抽了抽鼻子,也跟着向屋里走去。 赵梅波没有紧随父亲去东屋,而是到西屋门口探进半个身子仔细查看着:炕革已被揭走,灰黄的炕面上还留有两张旧报纸,北面墙下立着的组合柜也搬走了,地面上只残留着垫桌角的木片,地中央有一团抹布……看起来西屋没有打扫,一切都是搬离的样子。看书喇 看了一会,赵梅波默默转身,来到东屋坐到母亲的身旁。 郑秀琴拉过陈露道:“吃啥?告诉姥姥。这回咱不怕了,省得别人说我向着你。” “妈,给梅静写封信,让她回来,就说家里没人做饭。”赵梅波关切地看着母亲说。 “不用,写那玩意干啥。我也不是七老八十的,干点活怕啥。就是忙铲忙割时费点劲,实在不行就找人,一家大户的还能瞅着我撂地上?”郑秀琴瞪着眼睛说道。 赵梅波没有回家,她留下来和面切菜打卤擀面条,顺带把西屋简单收拾了一下。赵庭喜把陈启军叫了来,一同吃了晚饭。 按郑秀琴的话说,没有鸡子儿还不做槽子糕了?少了他们两块臭肉咱也得过日子。 第三八二章 风三,风三 星期日刮了一场很大的风,从早晨开始,天就昏黄的一片,沙尘被卷起,树在风中啸叫,枯叶飞舞在半空中。这样的天气叫赵梅波感到凄厉惨淡,像到了世界的末日。 风把窗子吹得壳落壳落地响。到处是土,窗台上、灶上、炕上。没有地方可以躲避,风无孔不入。 天气是这样的糟糕,赵梅波就哪也不去了,她也没有地方可去,除了母亲和老叔那里。同样的,李祥君今天肯定不能去林影那儿,除了天气的原因外,他的心情也不那么好。 他这样闷在家里,听听收音机,看看书,或者在屋子里四处游动。这一整天了,他都觉得无聊,很郁闷,烦乱的心绪总也理不清。 李祥臣出去了,风也不能把他留在家里。母亲郦亚萍和小旋去了北四屯,看姥姥。她们走时风还不这么大,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即便是回来也会很晚。 晚上,风还不见小一些,昏暗的天空中将要落的太阳更加无力地向西滑去。黑天时,风似乎小了点。 李祥君早早地铺好了被褥,钻进去,听外面呜呜的风声,想要思考些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风在耳旁。陈思静的面庞不时闪进他的眼里,也有林影的长发拂着她的断断续续的思绪,但马上又被呼啸的一阵风吹走了。实在想不出什么,索性就什么也不想,看外面天空中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星星。星星在眼前晃来晃去,慢慢地变成无数点烛光,烛火毕毕剥剥地响,升腾、汇聚,成为一片翻腾的海,海上有无数纸一样的鸟状的东西在飞,呦呦地叫着,…… 早晨李祥君醒得很早,是被风吵醒的。太阳吃力地从东边爬起,在风中将它的光华散出来,不因为风的阻遏而停顿。庭院中很干净,风似一把硕大的扫帚,把一切可以刮走的都刮得无影无踪。在背风的地方,有细细地土,像被筛过一样。 李祥君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到大街上,看着。 他从柴草垛上拽下一捆柴,抱到屋里,刷好了锅,添了水,烧起来。他把火引着后才想起灰还没有掏,没关系,他自言自语。 时间刚过五点,做饭太早了。 李德旺听见儿子在外屋忙碌,就起来。他舀了一舀子水放到盆里,三下两下洗完了脸,然后问李祥君干什么。李祥君说先温水,洗洗头,再下点挂面。李德旺把牙呲了呲牙,算是对儿子笑过了。 李祥君洗完头后,李德旺动手把锅里的水淘干净,再切了葱花,搅了两个鸡蛋,等着李祥君。李祥君擦干头发,看父亲的意思是让他烧火。他把几根柴填进灶里,锅就热了。李德旺倒油,待油沸了之后,哗地将鸡蛋倒进锅内。鸡蛋被热油烹起,啪地响着鼓起来,蛋香飘散在每一处角落里。李德旺把鸡蛋用铲子切成小块,然后去找豆酱,可是酱碗里只有一点,他急忙跑到外面,掀开缸盖舀出一勺来,缸也来不及盖就跑进屋内,边把酱倒进锅内边让李祥君把酱缸盖上。李祥君觉得有趣,看父亲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俊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 他们趁着风还没有大时把饭做好了。挂面鸡蛋卤,吃起来也不错。 风三,风三,一刮就三天! 这两天里,陈思静出奇地平静,在李祥君的眼里她平静得有些异样。 风刮了三天后,到第三天晚上,停了。天空复又安静祥和,傍晚的西边天际又是云霞烂漫。 这几天里小旋的话带给他一阵阵的悸动,小旋说: “你老是不去人家那儿,人家都想你了!” 李祥君问是谁,小旋说:“还有谁,是林影呗。她没直接说想你,就问你哥干什么呢。这不是想你吗?” 林影是不是想他,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现在他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中。林影和陈思静常常被他在心里比较。林影的情感不需要证明,陈思静却让他捉摸不透,或者说他感觉到了陈思静的那份爱恋却不敢接受,说不敢接受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她那么不般配。陈思静高贵典雅,是正式的民办老师,是陈启堂的女儿。但是他,没有什么可以引为骄傲的。 第三八三章 再也没有去她那里 今年的四月是非常温暖的,雨水也调和,雨过之后就是艳丽的晴天。春光无限,微风如醉。 开学已经六周了。昨天陆洪福到乡上教育办开了会,早晨陆洪福召集全体教师传达会议精神。 陆洪福待全体教师都落座后,欠了欠屁股,挽了挽袖子,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下各位,缓缓说道:“昨天,教育办叶主任召集各校长开了会,具体内容如下:一、加强教学改革,不搞填鸭式,以启发式为主,引导学生自主学习。叶主任说了,以点带线,以线牵面,全面开花,要让教育教学双丰收……” 陆洪福的话题发生了偏转,讲到兴奋处,忽然站起来:“那、那可不,你老师有前面一个劲地说,学生在下面都听困了,这有什么效果?得启发,启发启发,一启就发!这形势很明确,课堂教学非改不可,怎么改?有困难要改,没困难创造困难也要改!” 陆洪福挥起了胳膊,瞪着眼睛慷慨激昂。 大家都在笑,杨玉宾笑眯了眼睛,王子轩憋红了脸,眼泪滑下来了,陈思静把头埋进肘弯里,强忍着不出声,赵梅波用拇指和食指掐住嘴巴,眼睛死死地盯着陆洪福。陆洪福四下看看,觉得奇怪。杨玉宾忍着笑对陆洪福说: “二、二、……” 陆洪福不解地问:“啥二?” 翟景波咧开嘴突然说道:“红桃二,调主!” 陆洪福把头转向翟景波说:“待着,严肃点儿,开会呢!” 所有的人俱已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笑声持续了几分钟,只有陆洪福一人莫名其妙,他真的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下自习的铃声响了,学生们都跑到操场上。笑够了的老师们又正襟危坐听陆洪福校长传达会议精神。这回他没有说二,他把二忘了。他的话是要老师们加强备课批改,教育办要抽查,还有就是要注意安全,加强防火,以及其它的一些零碎的事情。 上课的铃响了,他还意犹未尽, 杨玉宾打断他的话说:“还有什么涉及老师们的吗?” 陆洪福明白了他的话,马上结束传达:“就这些了,涉及到学校的我和玉宾研究。该上课的上课!要坚守阵地,人在阵地在,不能随便离开课堂。” 教师们陆续离开了办公室。等屋里只剩下陆洪福和杨玉宾还有王子轩时,杨玉宾对陆洪福说:“陆老师,说错了。” 陆洪福一怔,问道:“错了?啥错了?” 杨玉宾回答说:“不是有困难要改没困难创造困难也要改!” 陆洪福“啊”了一声,嗯,是错了。他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我说呢,怎么大伙都跟母鸡下蛋似的脸红脖子粗!” 陆洪福和杨玉宾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最后聊到村支书,说支书周老民子的老母亲病了。这正是紧关节要处,陆洪福马上站起来,对杨玉宾说: “宪平,这得看看去,书记支持咱学校,他妈有病咱得去,凉水温成热水是那份心思。” 陆洪福不等杨玉宾表态,已拔脚向外走去,杨玉宾无奈,也相跟着出去了。 因为有早晨陆洪福的那段笑话,整个一上午老师们都面有喜色,反复回味着那几句堪称经典的片断。翟景波渲染着每一个细节,再现那绝妙的一幕,又使人们一次又一次陷于捧腹之中。陈思静笑得最响也最长,她全身都沉浸在这个“乐子”里。 每天中午李祥君都来得早,今天也不例外。天上有丝丝缕缕地云,凉嗖嗖的风吹得他有点冷。 李祥君到学校的操场时,正好陈思静从自己班里探出身子,喊道:“李祥君——” 李祥君快步走到陈思静的班里,见她正一筹莫展地望着一个掉了腿的椅子。 “要我帮忙吗?”李祥君问。 陈思静点点头,顺手递给他几枚铁钉和一柄锤子。本来这椅子也只是掉了一只腿,李祥君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就把椅子修好了。陈思静说了感谢的话,说得李祥君不好意思起来。她让李祥君坐在一张椅子上,自己坐在李祥君的对面,两个人相距不到一米。相互看了几秒钟后,陈思静问李祥君: “陆洪福这个人有意思?” 李祥君无言地笑了,这是他的肯定的回答。陈思静自己也轻快地笑起来,笑得甜润优雅。 两个人回忆了一下晨会时的情形,多了了轻松。陈思静深有感触,说陆洪福这个人活得有滋有味,天大的愁事也压不垮他,为人也还算正派。李祥君不知道她所说的正派是指生活检点还是处事公正,他在政产时曾听闻过陆洪福和一个女教师关系暖昧的传闻。李祥君不想问陈思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也许她是对的,从这些天来看,陆洪福也称得上是一个好人。 李祥君看了陈思静好一会儿,直把陈思静看得低了头。上个星期六刘淑艳说的话又回响在耳旁,于是忍不住问: “刘老师说,是你跟你爸说调我回来的?” 陈思静直面李祥君,很坦然地回答:“是呀。你看,这个刘淑艳,就是藏不住话,我都告诉她了,别和别人说,怎么又说了呢?” 她像是在责怪刘淑艳。略微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咱们这儿本来不缺老师,政产不是去了一个老师吗,我就让我爸调你回来了。因为你帮过我,我得感谢你。” 说完,她莞尔一笑,这笑很好看。李祥君若有所悟,想了一会儿,也笑了,看看陈思静潮红的脸,点点头。 陈思静心里嗔怪这个有些傻的青年人:点什么头,笨蛋! 陈思静双手托住下颏,肘支在桌子上,听李祥君说前两天下午刘玉民和翟景波吵架的事。其实,她早就听刘淑艳叙说了。她有这样的情状,就是因为她喜欢听李祥君有条理的讲述,喜欢听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喜欢看他讲述时专注的神情。李祥君说那天陆洪福生拉硬扯地把翟景波弄到了刘玉民家里,以好让他们和解。李祥君也提到了林占河,说林占河和他们一起打了麻将。陈思静问林占河怎么和他们凑到了一起,李祥君说不知道,当时他回家了,不清楚他怎么掺乎进去的。 陈思静听到林占河这个名字,马上想起林影,就问李祥君:“我好像见过林家的姑娘,是不是留着长发,穿得挺漂亮,眼睛长得水灵灵的,瓜子脸。” 李祥君答道:“是呀。你怎么会认识她?” 陈思静张张嘴却没有回应,这种欲说还休的情态倒引得李祥君想探个究竟,于是他的眼睛固执地看向她。陈思静见他这个模样,心里有点酸,索性说开去: “林影在我们那儿相了对象,是工交办主任的儿子。那天,我看到他们在道上走呢!” 陈思静语气平缓,好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 李祥君神色好像忽然间暗淡下去了,他不再看陈思静的脸,他尽力若无其事地向操场上瞟去。 陈思静的嘴角挂着一抹笑意,稍停了一会又继续说:“不知他们成没成,他们挺般配的。你认识公交办主任的儿子?挺帅的,戴着眼睛。” 李祥君从刚才的失态中回过神来,答道:“不认识。” 陈思静看到他脸上有一点沮丧失望和落寞,还有一点委屈。学生们一个一个地来了,李祥君站起,说上办公室。陈思静也站起身来。他们俩个一前一后地到了办公室,翟景波正比划划地说着乡政府老孙头的故事。陈思静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又忍了回去,坐在桌子前,专心地看教案。 李祥君现在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心里有怪怪的酸楚。他想象着那个挺帅气的戴着眼镜的公交办主任的儿子的模样,他想象着林影和那个男人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快意幸福的情形。从学校回来以后,一直到他睡觉醒前,他都在想。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在圈一圈地长大,象套了一个又一个铁箍。林影,她?为什么要脚踩两只船呢?他忿然,怨林影的轻佻,也嫉妒那个工交办的儿子。他最终想明白了赵雅娴这些天为什么没有过问他和林影的事;他也想明白了自己与林影没有婚约彼此没有做过承诺没有相互表白甚至都不常在一起,就没有理由让林影守望着自己也没有理由让自己守望着林影。 这以后的许多天里,李祥君再也没有去林影那里。 第三八四章 传言 五月是最动人的浪漫的季节,空气里永远散发着嫩草的馨香,清爽的风拂着人们的思绪,梦就飘在洁白的云朵上。传言似乎也如这开放的季节一样很快地散发着,人们说李祥君和陈思静处对象了,并且得到了陈启堂的认可。赵庭禄听到这个消息后,向赵梅波求证,却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他们天天在一起唠嗑。王亚娟问买东西的刘淑艳时,她兴高采烈地叙说她之所见,确是给人一种肯定的感觉。 李德旺这两天挺兴奋,因为他到镇上砖场上做护架工了,虽然钱挣得不多,但贴补家用总比没有强。他有了这份差事,说话的底气就足了些,就好像他一夜间陡然成为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似的。郦亚萍为他准备了午饭,很合口,李德旺便整日里喜滋滋乐呵呵。郦亚满天也高兴,李德旺第一次有了过日子心,能主动出去挣钱了。看书溂 对于父亲到砖场做工,李祥君却没有觉出什么特别的意味,没有什么可喜庆的。父亲懒散惯了,能不能长做下去还是个疑问。他没有多想这件事,只要母亲高兴,怎样都好。 小旋这些天不再提林影,大概是她这几天里也没有去。每天晚上他都见小旋在家里不出去,这令他感到很奇怪。有一天晚上,李祥君对小旋说: “怎么不出去疯?” 他的话立即招来小旋的冰雹一样的反诘:“啥疯?我愿意出去就出去,不愿意出去就不出去!” 小旋将眼皮一抹搭,带理不理地出外面去,看街上过往的行人。 李祥君讨了个没趣,他知道妹妹的这个脾气,过一会儿就好的。果然,过了一会儿,小旋跑进来,喊: “哥——哥——” 李祥君赖在炕上,头也不抬,嗓子眼里咕噜出一句:“干什么?” 小旋睁大眼睛说:“哥,赵梅婷叫我呢。” 李祥君淡淡地说:“那有什么稀奇,她又不是乖乖虎!” 小旋说:“我们吵吵了,就因为她要买豆油,我没跟着去,她就说我。我能让她说吗?我们俩好几天不在一起了。” 李祥君听罢,哑然失笑,两个小姑娘还会闹别扭! 小旋收拾了一番就跑出去了,她说赵梅婷叫她去看“搬杆子”。什么都看,搬杆子也看!李祥君冲她们俩的背影哼了一声。他对小旋有点不满,上些天他问过小旋林影有没有相对象,小旋说不知道,懒得管他们的事。李祥君哭笑不得。 李祥君琢磨着这些天里陈思静对他的态度有些反常,尽管在着力掩饰,但热烈的情感还是从言语中流露出来,常常叫他百思不解,可细细想一想,又好像明白点什么。 今天上午第三节休息时,还没有等李祥君坐下,陈思静说:“李祥君,把这几个字写上。” 她指着桌上十六开的纸和打开的书。李祥君看清了那本书是一本课外读物,上面有陈思静画的浪线,文字的意思是如何读懂一篇文章。李祥君拿过笔,铺好纸,就要往上写时,陈思静红着脸说: “不是马上写,有时间的。” 李祥君没有敢看她,也不敢看其它人。他觉得别人一定在看他,也看陈思静。 他现在的心情已经解脱出来,不再想林影。林影就如一阵烟云被他从脑海里驱散了,唯有陈思静的音容笑貌占据着他的心,牵扯着他的视线。李祥君感觉到了陈思静心里兴奋的激动的难以抑制的情愫。那么他呢?他喜欢她! 下午刚过三点,陆洪福就宣布下班,因为明天要举行低年级的观摩教学。这好像是充足的理由,按他的话说,涉及到的的老师们早回去准备,鞋呀袜子呀都要收拾得体统的,这关乎学校的脸面。 第三八五章 自己又将如何呢? 第二天早晨,李祥君早早地出发了。早晨的阳光照在他背上,暖洋洋的犹如被纤巧柔润的手抚摸着。天上没有云,湛蓝无比,深远得象要把人的心绪也融化掉。已经播种过的土地里已有星星点点的新绿,一些不知名的鸟儿从田野的上空飞过,倏地钻进杨树的还不茂密的枝叶里,只听见一阵叽叽的叫声。 李祥君把车子骑得飞快,耳边是呜呜的风声。 中心小学操场上的国旗已经升起,飘扬着,鲜艳夺目。红砖墙,白铁皮屋顶,明亮的窗子,过节日一样的喜悦的相互寒喧的教师们,使整个校园充满了和谐和愉快的气氛。 李祥君把车子停在一边,向人群走去。他远远地看到了陈思静正和几个年轻的女教师们说笑着。看得出,陈思静很高兴。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黑色的半高跟皮鞋,浅灰色的笔挺的裤子,淡黄的小西服上衣,使她更加俏丽富有神韵。李祥君走进时,留意到陈思静今天敷了薄薄的脂粉,眉目间有往日不曾有的充分的自信和在恋爱中才有的幸福的光彩。看书喇 陈思静扭转身,对正要走过去的李祥君道:“李祥君!” 李祥君停住了脚步,在众多年轻的女子的目光中惶惶地看陈思静。陈思静把一沓表册交给他,让他带给杨玉宾填好,明天报到教育办。陆洪福不知上哪去了。 李祥君拿着表册向前走,从后面传女教师们的吃吃的笑声。 八点多时,准时开课。第一节是数学,出课者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很高很瘦的男人。李祥君听不出有什么好,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好。他唯一的感觉是:这节课是他无法企及的。课讲完时,全体教师报以掌声,李祥君也拍了三下,只拍了三下。旁边的一个四十左右的长着地包天牙齿的男人鬼模鬼样地干笑了两声道: “演戏!” 然后,地包天做一个紧鼻子咧嘴的表情。李祥君看着有趣,差点乐出声来。 接下去是识字教学和课文的讲读教学,分别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和三十多的长着黄头发的赵凤玲。赵凤玲是政产的老师,李祥君很熟悉。到第三节课时,李祥君已听得有点不耐烦了,坐在后面的老师们也不住地议论。教育办的叶吉平主任不时站起,向后排望望,算是无声的提醒。 三节课总算熬过去了,李祥君觉得这样听课不比讲课轻松。之后,叶吉平主任做总结。他先是盛赞几位老师有锐意进取的精神,能从激发学生的兴趣入手,让学生自主学习,摒弃了阵旧的教学模式,启发设疑循循善诱,然后号召全体教师勇于开拓进取不要因循守旧只凭固有的经验教学。叶吉平主任也指出了几位教师的不足,指出了有待改进的教学上的缺憾。叶吉平主任讲完孙副主任讲,然后是陈启军和另外一个李姓教研员做例行的简短的象征性工作汇报。最后是讨论。 尽管叶吉平主任启发再启发,就是没有人发言。无奈,叶吉平主任点名让中心校的曹校长谈谈对这几节课的看法。曹校长侃侃而谈,但终不过是重复叶吉平主任的话而已,说了等于没说,之后又有几位校长不痛不痒褒扬几句,再找出那么点美中不足的地方,就算是应了场点了卯完成了任务。讨论会上没有人讨论,也就失去了意义。最后叶吉平主任讲了些话,教学方面的学校管理方面的等等等等。 李祥君没听进去多少,他瞥见陈思静神情端庄地坐在北面,好像在想什么。正巧陈思静也将目光投向他,看见李祥君在端详她,就眼含笑意,努努嘴。李祥君不明白什么意思,连忙看她的旁边,原来有一个男老师正在打瞌睡,脑袋一顿一顿地。 会议到底是结束了,李祥君透了口气。他来到外面,又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又接受了丽日和风的爱抚。这时,天上有几朵云徜徉着,像李祥君小时候攒起的杨絮,轻盈洁白。 散会后,陈思静没有再叫住李祥君,只是看着他骑上自行车走出校门。她到家的时候,看到了母亲不高兴的神情。陈明在一边乖乖地玩着,没有像往常一样蹦跳雀跃。陈思静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让嫂子打了。陈思静的心放了下来,没有当成一回事。孩子淘气,打就打了。嫂子刚出去,上班了。同为供销社职工的嫂子性格稍许乖张,好挑理见怪。 陈思静没有问为什么陈明要挨打,倒是母亲主动说了,原来陈明用小勺舀了洗衣粉倒进了水缸里。母亲说嫂子过份,小孩子淘气,他懂什么?母亲叹了口气,说其实嫂子也不都因为陈明,还有旁的事,撒邪歪气呗。母亲说到这儿不说了,陈思静感到母亲有苦衷,但母亲不说就一定不会说的,她从来都这样,有些话宁可烂在肚子里。陈思静不去追问,就抱起了陈明,说姑姑领你玩去。 陈思静抱着陈明到了离自己家不远的常玉珍家里。常玉珍和她同龄,只是个子比她矮一些,模样还算端正。她喜欢和陈思静在一起,因为她觉得陈思静开朗热情,不高傲不骄矜。常玉珍和陈思静从从小学一年级一开始就是同学,彼此熟悉得连身体上有几枚痦子都说得清。常玉珍没有陈思静那样的家境,父亲是一个老实的农民,母亲身体强健,做起农活来不让男人。常玉珍念到初二就不念了,她的成绩不好,不能在学业上有所成就,自己读书也觉得累。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后,她就到砖场做护架工了。她对生活没有什么太多的追求,能穿上一身漂亮合体的衣裳便是最大的幸福。陈思静常常羡慕她生活的简单以及对于精神世界朴实的向往,因为她的向往是那样的容易实现,那样容易地得到满足。 常玉珍每次见到陈思静都羡慕地说上班最好,有工作有地位人人尊重。陈思静说那咱们换好了,常玉珍说换就换嘛,只怕你舍不得。说罢两个人相视而笑。 现在,常玉珍又说起护架的甘苦,免不了感慨一番。她总是提到那个叫顾大军的青年,言语中充满了对他的感激、仰慕。陈思静逗她道: “你是不是喜欢他呀?要真是喜欢,咱们找人提提。” 常玉珍推了陈思静一把,羞赧地的脸上已红了大半。陈思静明白了她的心思,她的心已有所归,这是很幸福的感觉,爱或是不爱在常玉珍那儿很简单,没有多余的赘言,脸上就写明了。 但是,常玉珍却又慢慢地陷于一种失望中。她说顾大军家里就他一个儿子,家境也好,有那么多女孩追他呢。陈思静听懂了,她感受到了常玉珍的心情。 她们说大半天顾大军,还有她们女孩子之间的可以聊的事情后,陈思静抱着陈明回家了。 陈思静见母亲一个人坐在炕上想心事,就没有去打扰她,就在外面哄着陈明玩。 陈明说:“姑,今天风不大,那天风大,比房子还大。” 陈明的话听起来有趣,她不禁微笑了,把脸贴到他的胖嘟嘟的小脸上,说:“那么大,你比量比量。” 陈明张开双臂,用力地比量着。 “这么大吗?”陈思静问。 “大,我都睡不着觉了。” 陈明睁大眼睛偎在她的怀里,看着她。陈思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感染了陈明,他也跟着哈哈地笑。过了一会,他挣开了陈思静,在原地打着转转,又是蹦又是跳。 吴素芬从屋里走出来,招呼陈明道:“明明,奶奶领你玩去。” 陈明张开手,让她牵领着,走出门。 陈思静仰头看看天,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天还是那么蓝,云依然徜徉着。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到了屋内。哥哥嫂子都不在家,父亲也少有在家稳当坐一会儿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孤寂。中午饭还没有吃,有点饿了,就顺手拿过饼干就着凉开水嚼了几块。 听了一上午的课,怪累的,又没有多大的收获,感觉那就是在演戏。她躺在床上,想到早晨时叫李祥君时他羞怯的模样,心里笑了。这个爱脸红的男孩子,怪可爱的!陈思静忽然觉得脸热心跳,不禁环视了一下四周,生怕有人看穿她的内心。她把脸埋在床上,闭起眼,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想象的翅膀在扑动。 常玉珍的话又回到她的耳畔中,这个简单的女孩子追求幸福的方式也很简单。她想象得出她会用不加掩饰的目光和举止来表达自己的爱,但常玉珍终究还没有将爱羸得。她以后会怎样呢?陈思静想到这时,又忽然感慨起自己,自己又将如何呢? 第三八六章 莫名的渴望 李祥君和陈思静的接近看在人们的眼睛里,就少了一些猜测和揣度,他们在谈恋爱几乎成了共识。这种共识慢慢散播出去,成为了可供议论的话题。从刘淑艳那儿反馈回来的消息说,林占河拒绝了赵雅娴明确林影和李祥君关系的提议,并且表示出了对李祥君的不满。林影什么态度呢?没有准确的消息或者是林影没有丝毫的流露。赵梅波问刘淑艳此消息的来源时,她回答说听她三嫂说的,她三嫂听周老民子媳妇说的。其实,赵梅波也有所耳闻,只不过她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有一天,在领操台上,刘玉民盘腿坐着,手里捏着烟,幸福地看着老张给他班上体育课。李祥君从面后经过时,刘玉民喊住了李祥君。刘玉民一脸和气,笑盈盈地拽出一枝烟来请他抽。李祥君说不会,刘玉民说不会也鼓一棵。李祥君玩一样接过烟叨在嘴上,燃着,一吸一吐,倒也觉得有趣。刘玉民眨着眼睛,食指和中指夹烟,拇指摩娑着嘴角问: “二十几了?” 李祥君说:“二十一。” 刘玉民点点头,把烟灰弹了一下。他的举止优雅有风度,感觉他不像一个普通老师而更象一个领导。李祥君看了看笑容可掬的有如弥勒一样的刘玉民,顺口而出道:“明年二十二。” 刘玉民说道:“去年二十。”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刘玉民止住笑后,四下看了看,问: “该处对象了,我听说你和林影谈恋爱了?” 李祥君不自然地摇摇头,说没有没有。刘玉民很理解地拍拍李祥君的肩膀,眨动着眼睛神秘地说: “我看你和陈思静还挺般配的。” 他观察着李祥君的反应,见李祥君若有所思,又接着说:“就是家不相当,没关系,家境不好不算什么,三穷三富过到老。” 李祥君窘迫的神态被他看在眼里,他立刻改了口:“陈思静是个好姑娘,谁能娶到她,那是谁的福啊!怎么样,用不用大哥帮你介绍介绍?” 李祥君摇头道:“哪呀!” 他没有说出什么来,红头涨脸的样子惹得刘玉民一阵大笑。 李祥君没能再继续和他说下去,急匆匆地返回了教室。他不懂刘玉民是故意试探还是随口说说,但刘玉民的话的确在他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终究是要找女孩谈恋爱的,要结婚,过生活。他先前的朦胧的向往似乎清晰起来。陈思静,这个大他一岁的姑娘,就是他未来生活中的另一半?想到这时,忽地又想起林影来,他觉得有些对不住林影。 李祥君的心里充盈着莫名的渴望,他渴望和陈思静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渴望看着陈思静热情的双眸。他的对陈思静的注视的目光有时令陈思静不自然地垂下眼帘,但她从不把脸扭过去,就那样让他看下去,有时也迎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着,再低头时,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浮现在嘴边。 第三八七章 她又值日了 今天星期天,又是陈思静值日了。虽然有老黄,但陈思静还是让学生到校。昨天放学时,陈思静就对李祥君说,明天过来,她有事。陈思静说有事,那一定是有事,是要认真对待的。早晨,李祥君好好地收拾了自己,对着镜子看到自己再没有什么纰漏了,才去了学校。 五月的下旬,天已显得燥热。 李祥君迎着太阳走着,嫩绿的禾苗和青草愉悦了他的身心,早晨的泥土的清馨让他感到舒适和惬意。李祥君看到世界原来是这样美,连麻雀的叫声也婉转悠扬了。 阳光下的学校里,每一处景物都那么鲜亮,映亮了李祥君的眼睛。 办公室的门开着。李祥君进办公室后,闻到了净水掸地后的清新,窗外的柔和的风拂进来,更让人感到亲切温馨。 陈思静不在屋里。 李祥君坐着看向窗外,白杨的叶子绿得炫目,每一个叶片都有一个跳动的梦的音符。在红墙的脚下,一些小草正茁壮地生长,在书写着一个一个对夏日的热切的期望。 李祥君看到几个学生跑到场上,接着又是几个,雀跃着,蹦跳着。欢快的叫嚷声从窗外传进来后,他知道陈思静就要进屋了。过了一会儿,陈思静的身影从窗子前飘过。当她的脚步声响在走廊里时,李祥君连忙严肃起来,危襟正坐,目不斜视。启门而进的陈思静面色桃红,兴奋激动的神情不可抑止。虽然她竭力掩饰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仍免不了慌乱。陈思静暗暗地责怪自己,怎么这样的不争气?在门口稍停了一会儿,陈思静款款地到了李祥君的对面。她发觉今天的李祥君精神特别的俊朗,神彩从周身洋溢出来,不可抗拒的诱惑力让陈思静注视了好一会。白的确良衬衫,浅蓝的裤子,修剪得整齐的刚洗过的头发,明净的眼睛……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干净利落雅致。陈思静问李祥君: “没事,今天?” 李祥说没事。刚才在和陈思静四目相视时,隐约地看见了陈思静心底的爱恋的情感,如在小说里读到的那样。 现在,陈思静和就和李祥君对面坐着,可以看得清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陈思静说她学中函授将近四年了,暑期毕业。毕业考试要上市里考,估计要严,虽然每两周有一次面授,但不是所有的题目老师都能讲到,有些她弄不懂。她说这些时眼看着李祥君。李祥君听明白了,她要自己给她解题。想到这一层时,他说: “我能帮你吗?” 陈思静愉快地说:“那敢情好!我正要和你说呢。就是、这解析几何,什么抛物线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她说着从兜里拿出书,打开,指点给他看。李祥君看书上画线的,打问号的地方,不禁称赞道: “你真用心!” 陈思静垂下眼帘,又翻出本子来,推到李祥君的跟前道:“往这儿写。” 说完,她站起身,捋了捋头发,说班上还有事,她先去。 李祥君在陈思静转身的一刹那,抬起头来,看她袅袅婷婷的背影轻盈地飘出去,淡淡的脂粉香尚留在他的鼻孔里。他徐徐地吸进去,就好像陈思静隐秘的情思也被吸进到了他的心里,和自己交融。 这节课很长,在李祥君想来。他没有注意到陈思静是什么时间去上课的。陆洪福校长桌子上老式的座钟已显示九点了,还不见陈思静回来。李祥君已经把几个题做了出来,正等着她。 还好,刚过不到十分钟,李祥君又听到了操场上的喧闹,而且陈思静也进来了。她看着他,像是在询问,做出来了吗?李祥君报以一个微笑,这便是明确的回答。在刚开始时,他还有一点担心,怕自己解不出来,毕竟已离开做学生的日子久了。做不出来是会让她笑话的,那很丢人。现在做出来了,他就有了成就感,至少还可以向她证明他还有那么一点能力。看书喇 陈思静相当地高兴,为她自己能有这么一个辅导员而高兴,更多的也是为李祥君高兴,倘若今天李祥君做不出来,她是很难过的。陈思静抑住心底的激动,说等一会儿你讲讲。她伏在桌上,手指着题目,眼睛在上面匆匆地掠过,然后就那样地看李祥君,看得李祥君面红耳赤。 陈思静没有让李祥君立刻为她讲解,相互说了几句无足轻重的话后,又到班上留了些作业让学生做。她回来后,坐在旁边,再让他讲解。 李祥君讲解得很详细,陈思静也听得认真。陈思静点头时,李祥君知道她懂了;陈思静茫然地望着他或者默不作声时,就是她还不明白,于是李祥君再讲解。 时间就这样在座钟的哒哒声中过去,陈思静最后一个问题弄明白时,她舒了一口气,朝李祥君笑笑,说: “你讲得真好!” 她的夸奖是由衷的,但李祥君却受不了,忸怩地回应道:“哪里哪里,你过奖了。” 他这种样子引来陈思静逗趣的话:“抹不开?” 说话时,她把手握成拳,轻捶在李祥君的腿上。这一亲昵的举动使李祥君不知所措,慌乱地站起来。 陈思静问:“干什么?回家?” 李祥君左右晃了几下肩,勉强挤出一句:“天真热!” 其实,天还没有到热的时候。 陈思静莞尔一笑,也站起来,说:“你先别忙着回家,等我。” 说完,她出去了。李祥君重又坐好,想着刚才的事,一种幸福、期待、渴望的情感占据了他的心房。 陈思静没有在班上逗留多长时间,就放学了。孩子们们欢笑着飞出校门,叽叽喳喳的像一群燕子。她锁好班上的门,抬头看看太阳,有些热了。她刚才让李祥君等一会儿,不知他是否肯听自己的话。到办公室时看时,李祥君正好好地坐在那里。她心里一阵笑,笑这个傻乎乎的小伙子,还挺听话。忽然间,她心生爱怜,觉得李祥君像个小弟弟。 如从前一样,他们闲聊的话题总是由学校说开去:陆洪福校长这几天总闷闷不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翟景波和刘玉民闹了点小矛盾,起因无非是日常小事,言语冲撞…… 陈思静说刘玉民和翟景波是枣木棒棰一对,狗咬狗一嘴毛。因为提到刘玉民,李祥君便说,他这个人挺怪的。陈思静不解地问: “什么地方怪呀?” 李祥君犹豫了一下说:“他说咱们俩、正好般配。” 他说这话时脸上很从容,没有一丝慌乱,连他自己也奇怪。陈思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过道: “他瞎说。他还说什么啦?” 李祥君回答:“我也是觉得他瞎说,别的没说什么。” 这时李祥君感到脸一点点热起来,他心里想,不是刘玉民瞎说,是自己瞎说。 陈思静似乎在想什么,又像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对李祥君说她该回家了。此时的陈思静没有再多看一眼李祥君,拿起包儿橐橐地向外走。李祥君也站起身,跟随着她。他们到门口时,陈思静将意味深长的一瞥留给了李祥君,然后推过自行车优雅地跨了上去。 在校门口,陈思静侧脸望去,见李祥君依然站在门口,看向自己。她微微一笑,面色恬淡柔润。 第三八八章 像李燕杰作报告 陈思静到家吃过饭洗过碗后,就直奔赵守志那儿。曲曲折折走了十几分钟,到赵守志家大门口时,她的身上出了汗,面色也潮红。她推动木门,款步轻移,到了房门口。 赵守志甩着手迎出来道:“稀客稀客,你来一次真不易,哪阵香风把你吹来的?哎,思静,你吃完了?要没吃完饭,就再吃点。” 赵守志说得认真,很像那么一回事。 陈思静笑道:“去去去,少整没用的。我要真没吃,你该不这么说了。” 他们说笑着进了屋里,早有叶迎冬迎候在地中央。 “思静,别听他扯犊子,没话做话的可能了。坐这,跟我说说那个事。”叶迎冬慢走两步把屁股搭在炕沿上。 陈思静看了她一眼道:“你那么坐这多累啊,到炕上躺着。” 叶迎冬无奈地说:“还真是,坐着,窝疼,站着,累疼,我还是躺着。” 她说话时,人已向炕上挪蹭。 等她躺倒在炕上后,叶迎冬又拾起刚才的话题:“那个事咋样了?” 虽然陈思静明白叶迎冬话里的意思,还是故意问道:“哪个事啊?” 赵守志腾地跳上炕,坏笑着替叶迎冬答道:“你的婚姻大事,还能有啥事?梅波姐都跟我说了。” 既然如此,陈思静就不好再矜持,索性说开:“我想、那孩子真不错……要不,你说,咋样?” 陈思静没有明确自己的意思,但赵守志已谙透了她的心思,就顺着话道:“我看挺好的,你就从了。” 叶迎冬半仰起身子训斥他道:“会说话就说,不会说把嘴闭上。扔下二十奔三十的人了,咋还越长越回陷呢?静,别理他,当狗屎臭着他。” 陈思静咯咯笑起来,眼睛看向赵守志道:“李祥君可没姐夫这么幽默,感觉有点太、严肃,也不是,我说不上来,就是……” 陈思静一定是想找出一个恰当的形容,但她语汇不那么丰富,就支吾不再说下去。 “就是稍微有点内向,还有点女孩子的腼腆。但是,他绝对知情达理知轻知重,不仅秀外慧中而且有阳刚之气。”赵守志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次看,他倒不是开玩笑,而是极其认真极其严肃。 “诶,不对呀,静,我就说你的婚姻大事,还没说你和谁,咋你就提起李祥君?我看呢,思静爱上他了。”叶迎冬看着陈思静,目光里充满了疑惑。 陈思静被看得羞赧窘迫,忙抓起扫炕的刷子掩饰地划拉起来。她划拉一会后,目光不再躲闪,说:“啥爱呀不爱的,我就是、我姐夫说得那么对呢,他就是那样式的。” 太阳在西边的半空中悬着,不很耀目也不柔和。阳光照射不进来,屋子里就显得有点暗淡。看书溂 “你姐夫就胡咧咧,穷跩,别听他的。”叶迎冬半笑不笑地说。 “那可不是,我觉得姐夫的话真在理。三姐,你说他家要是家好点多好,就算家不好,他是正式民办也行。”陈思静的话有点绕口,但意思很明了,所以赵守志接过道: “思静,家境好工作好相貌好人品好才情好实在难得,总有不如意的地方。那就看你的选择了,所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人品好应该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相貌家境学识等等。李祥君绝对好人品,诚实稳重不张狂,性格温润如玉。好的人品就是压舱石,有了它,你们的婚姻就能稳步向前,不会在风浪中颠簸更不会沉没。” 叶迎冬啧啧赞道:“瞅我们家赵守志,赶像李燕杰作报告呢,还挺像回事,就是文绉绉的有点听不懂。我俩文化水平低,没念那么多的书,麻烦你说点大白话。” 叶迎冬的话分明是调侃,所以陈思静哈哈大笑起来。她觉得姐姐太有意思了,姐夫也太有意思了。笑过后,她把手中的刷子放到炕上,问:“那,你说我们挺合适的?” 赵守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思谋了一会说道:“家境一般,又不是正式民办教师,嫁给他可委屈了你。” 叶迎冬白了他一眼,说:“跟你爸一样,净说活络话,两头赌,真随根没差种!” 虽然叶迎冬以生气的口吻说话,但赵守志并不在意。他呵呵傻笑了几声,回应道:“对了,这说明我妈对我爸忠贞不二。” 他俩逗笑了一会后,又把话题转到李祥君的身上。陈思静说还不会铲地呢,更不会割地,以后的农家活真得学着点。这样的话很明白地表露出她内心里美好愿望,以及对美丽爱情的期盼。 天色渐晚,从赵守志家里出来时,五月下旬的红霞正渲染在西边天际。 那么,李祥君此时又是怎样呢? 李祥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学刘玉民的话,要不然她会多待一些时候的,他们还可以再聊一阵。 唉!他叹了一口气。 晚上,李祥君处在深深的悔愧和自责之中。今天下午他去帮大伯家砌猪圈,人很多,在嬉闹笑谈中还想不到这事,可现在他静静地倒在炕上,脑子里不断地回响着那句话:刘玉民说咱俩挺般配的。他不敢想明天,不知道陈思静会用怎样的目光去看他,会不会鄙夷他,会不会觉得他很无聊。 李祥君的顾虑是多余的,陈思静一如往日。她依然微笑着看他,只是那眼光里多了一样李祥君所不解的东西。 第三八九章 解释 这以后的四五天里,陈思静没有和李祥君再近距离亲密地交谈。 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不想,星期四的晚饭后,刘玉民来了,但他却没有进屋,只在大街上喊: “李祥君,李——祥——君——” 李祥君听刘玉民在大街上喊他的名字,赶紧出屋门回应道:“赵老师,进来呀,站那干什么?” 刘玉民粗声大气地喊:“不的了,我有事和你说。” 李祥君见赵有德执意不进来,也只好迎出去。 刘玉民还没等李祥君走出大门,就十分正经十分严肃地问: “你说什么了?” 李祥君一头雾水,摸摸脑袋说:“我没说什么呀!” “你没说?走!跟我走!”他看也没看李祥君,扭头就走。 李祥君不解地站在原地,问刘玉民:“上哪呀?走走的。” 刘玉民转过身,指着他问:“你跟陈思静说啥了?陈思静找我算账啦!小静等你呢,你给解释清楚,让我洗清身。” 李祥君心里打鼓,他怕陈思静也来算他的账。刘玉民见他动也不动,就过来拽他,边拽边说:“就这疙瘩‘章程’,都‘熊’到家了。走,走。” 李祥君向后挣,刘玉民向前拉,惹得过道上的人不住地看他们。刘玉民憋红了脸道:“李祥君,别挣了行不行?跟我走,说明白了不就成了,陈思静又不吃人!” 李祥君无奈,只好乖乖地跟在刘玉民的后面。这时,霞光正把西边天际渲梁得一片红艳。 刘玉民押俘虏一样地把李祥君推进了办公室的大走廊后,低声说:“告诉你啊,陈思静待在里面呢,说话寻思点,别‘当当’地乱说。” 他意味深长地一咧嘴,把门带上了。 李祥君硬着头皮向里走,到走廊的尽头,推门进屋。陈思静正坐在一张临窗的椅子上,手里摆弄着一本学生作业。李祥君进来时,她略微抬一下头,又马上低下去了。李祥君见陈思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虽然还是白天里的一身装束,但脸洗过了,还敷了一层薄薄的脂粉。 李祥君站在陈思静的对面,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他的第一句是这样的: “赵老师非让我来。” 陈思静抿嘴一笑,好看的脸上漫上了一层红云。 “他跟你说什么了?”她问。 “没说什么,他就说让我跟你解释解释。” 显得拘谨局促的李祥君木讷讷地站着,他没有看她,他不敢看,他只想接受陈思静的诘责。陈思静扬起脸,让李祥君坐下。李祥君坐下,面对着陈思静的一双热烈的饱含着柔情的眼睛。 “刘老师跟你说什么?”陈思静问李祥君。 李祥君疑惑地眨动着眼睛,他不明白陈思静话的意思。想了一会,他答道: “刘老师说什么了?他就让我来,说和你解释解释,解释什么?” 陈思静把头埋得很低,在这个小她一岁的男孩子面前她还是觉得羞涩,女孩子的天性使她不敢再看李祥君一眼。陈思静没再说什么,李祥君也没再说什么。 这样相互沉默了一会儿,李祥君鼓足了勇气,问陈思静: “今天不回家了?” 陈思静到底还是抬起了头,红着脸莞尔一笑道:“不回了,在我老姑家住。” 李祥君想起有两次她没有回去,一次是刮大风,一次下雨。他此刻的心情处于激动中,他努力地思考着该怎么样说话才能更得体,才更能让陈思静不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中。他提醒自己不要鲁莽,要斟酌字词。 毕竟是陈思静大一些,而且她热情爽朗的性格又使她很快摆脱了刚才的忸怩羞涩的状态。她调理好自己的心绪,渐渐镇定下来,虽然心底还有激动,但脸上不那么慌乱了。 “祥君,刘老师叫你来是因为我。” 李祥君陈思静叫自己祥君不禁心里一动,这亲切柔和的称喟让他心里的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因为你?因为你什么?”李祥君忙接过道。 虽然他这样问,心里却已有八九分的明白了。 陈思静转了话题,她问起了他的家庭。李祥君如沐春风般地和陈思静聊着,彼此注视。在办公室里,不时响起他们欢快的笑声。李祥君越说越兴奋,一改往日的常有的情状,言谈流畅,不骄糅造作,让陈思静感到他原来还有这么优秀的一面。 两个人已忘了周围的一切,时间悄悄地走过去。半个月亮在天空挂着,朦胧的月光从窗子照进办公室里,静谧的夜空里有许多个不安份的精灵在跳跃。虽然屋子里很暗,但他们谁也不说开灯的事。 陈思静和李祥君所谈的并没有涉及婚姻,有几次话到陈思静的嘴边却又被她咽了回去。李祥君不知道怎么的脑袋一热,突然说: “你说,你爸会同意咱们的事吗?” 陈思静的眼里闪过晶亮的光彩,她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自言自语:“我小时候就任性,我爸事事都依我,再说他是知情达礼的人。我们的事,什么事呢?” 她说话时,俏皮地望着李祥君。李祥君心头的喜悦已洋溢出来,幸而没有灯光,陈思静看不清。何尝是李祥君,陈思静也激动得难以自制,说话的声调也变了。 至此,两个人的关系已明确,李祥君和陈思静被爱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全新的没有经历过的让人颤栗的让人幸福的情感占据了两个年轻人的心。 暗夜中,李祥君虽然只能看见陈思静的明亮的眼睛,但他却能感知到陈思静的心里鼓荡着澎湃的心潮。他相信,他的内心也同样能让陈思静感应到。 陈思静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有点任性,喜欢自作主张。“ 李祥君说:“我和你不太一样,我大过老实,又不善处理事情,和你正好拾遗补缺,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他的话听起来文绉绉的,陈思静便微嗔道:“你说实在话,我不懂。” 说完,陈思静笑起来。她的笑声随即入了李祥君的耳鼓,如音乐一样。 李祥君说:“是,我说大实话。” 陈思静仰起头,问:“你想我要做什么?” 李祥君想出了半天才说:“我要你做个贤妻良母。” 李祥君心里怦怦地跳,他等等着陈思静对他的指评。 陈思静话里有明显的调皮的口气:“贤妻做不成,良母也不是我这样的,就当个扯老婆舌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多的是,大街上到处都有,一划拉一大把。” 李祥君喜欢听她这样说,就逗引她继续说下去:“那可不行,要那样我可是失望。” “那现在不晚,要不,我们不用再继续下去了。你看,我要是真那样,你得休了我?”她把手支在腮上,看李祥君,虽然看不清,还是看。 虽然李祥君逗嘴的功夫不及陈思静,却依旧饶有兴致。这让陈思静感到很开心,于是,她笑个不停。 李祥君提起刘玉民,便问道:“他怎么知道我和你说了那句话呢?” 陈思静认真地回答:“是我告诉他的。真的,我就是想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陈思静今天早晨上班后就在班级门口站着,见刘玉民跩跩地进校门来,就迎上去拦住了他:“刘老师,我有点事问你。” 刘玉民很奇怪,因为她看到陈思静沉着脸,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 “思静,啥事?”他问道。 陈思静环视了一下四周,说:“一句两句说不清,上值宿室。” 他们一同进了办公室后,刘玉民惴惴不安地问: “什么事?” 陈思静问:“你是不是我大哥?” 刘玉民说:“是呀,到多咱我都是你大哥,你爸是我大舅。” 陈思静绷着脸,注目看刘玉民,看得刘玉民发毛,便急急地问:“你快说呀,我心里没底。” 陈思静撩了撩眼皮,说:“你说我和李祥君挺般配的?” 刘玉民忙承认道:“是,是,是我说的。可那是我和李祥君说的,他怎么又和你说了呢?” 陈思静反问道:“他怎么不可以和我说?” 刘玉民沉吟了一会儿,忙问陈思静:“静儿,你要是有意思,大哥就做这个主。” 陈思静唬着脸说:“我没那个意思。” 刘玉民也绷着脸说:“那好,晚上我让李祥君来,有话和他说。静儿,我可是只跟他说你们般配,没跟你说?” 陈思静没有答应晚上让李祥君来,但刘玉民果决地说:“晚上让他来,就这么的了!” 陈思静把早晨的情形说给李祥君听时,还忍不住地咯咯地笑。她说那时她强忍着不笑出来,要不是刘玉民火燎眉毛似的跑出去处理班级事物,她怕快要板不住了。李祥君的脸上也浮出快意的微笑,这笑容在初夏的夜里如初绽的花儿。 李祥君听到座钟打了十下,天很晚了。陈思静说应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两个人同时站起。陈思静扶着桌子挪过去,也许是坐久了,腿有些麻木,脚被地上一块凸起的砖绊了一下,险些栽倒。她顺势抓住李祥君的手,由李祥君扶着,向门外走去。 陈思静的手绵软细腻,潮潮润润的好像正有汗粒渗出。他们就这样相依着走过黑暗的走廓。在门口,李祥君放开她的手,回身将门锁上。老黄被刘玉民叫走了,大概在他家里。 天上的月亮已经西斜,月光不那么亮了。 虽然刘玉民家与学校不过是咫尺之遥,他们却走了将近十分钟。在路上,陈思静嘱咐李祥君明天还要和往常一样,不可以有亲昵的言语举动。 “嗯哪。你咋回你老姑家?再不我送你。”李祥君问。 “我老姑家小兰和我一起来的,有她和我做伴,不怕。你慢点走。”陈思静轻柔地嘱咐道。 李祥君答应了一声,目送着陈思静进院。他往回来时,始终在看灿烂的星空,一直到家门口。 第三九0章 他不解心情 李祥君谨记着陈思静的话,不在她面前有异常的举止,以至于都不多看她一眼。刘玉民在空闲时找李祥君说这几天要忙着铲地了,时间不允许,过了这一段,再订下来。李祥君觉得有理。刘玉民的意思也是陈思静的意思。 这几天里的确很忙,锄地的人如星星一样散落在田野中。嫩绿的苗在夏日的阳光下舒展伸张,给大地带来了勃勃生机。 李德旺每天照例去砖场护架,就只有李祥臣和小旋在地里忙碌。虽然李祥君李祥君执意赶起早去铲一阵,但郦亚萍不同意。小旋说母亲偏向,对哥哥说,你多舒适,多好啊!李祥君看着晒黑的小旋过意不去,每天下班后就去地里相帮着。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多铲一点李祥臣他们就少铲一点。 小旋这些天没有上林影家去,她说林影出门了,上她姑姑家。她描述林影上些日子精神萎糜,混混沌沌的像是丢掉了什么贵重的东西。这样的话听在李祥君的耳里,就叫他不舒服。他有一点愧疚,有一点作恶后的负罪感。林影想必是因为自己?李祥君想努力把自己的心绪从林影那儿解脱出来,可愈是这样,愈是忘不掉她。他的这种心绪持续了好几天。 陈思静这几天里暗暗责怪李祥君的木讷迂笨,怪他不解自己的心情。 第三九一章 想亲你 星期四的下午,她在办公室里翻着日历。 “六月二号。”她自言自语着。 刘玉民在旁边看着她,眨眼说:“思静,今天别回去了,住下。” 陈思静看他脸上浮出神秘的笑,不禁也笑了一下。除了陈思静,谁也不明白刘玉民说这话的目的。翟景波咧开嘴说: “住下,你供饭?” 刘玉民说到做到,在没有放学时,她告诉陈思静老姑家的冯玉兰,说晚上陈思静可能上她家住去,要她妈做好准备。至于晚饭嘛,就不去吃了。冯玉兰是他的学生,是一个十二岁的说话直来直去不会转弯抹角的小姑娘。 六月的傍晚迷人的,夕阳就在树梢上挂着,浅红,虽然亮,却并不耀眼。田野里被染成了淡淡的金黄。当太阳接近地平线时,它已是硕大的一轮了。深红的色彩让人产生拥抱上去的欲望,所有的被它亲吻过的事物都呈现出橘红色。在如梦如幻地霞光中,一切都像徜徉在惝恍的意境里。 陈思静久久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不曾留意到李祥君已到了她身后。夕阳醉了,陈思静也醉了。她从梦一样的状态中醒来时,才发现李祥君正看她。 “你才到?”陈思静的脸上涂了一片霞。她凝视着李祥君。 “你看夕阳,我读你!”李祥君做诗一样回答陈思静。 校园里现在很安静。平展展的操场上有自行车的轮胎印,那是几个小孩子刚才留下的。刘玉民先于陈思静过来,他把几个四年级的学生赶走了并冲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说明天开大会点他们的名。老黄也被他撵走了,撵到了前面的道上,去和一帮老头聊天。 在这里站了一会,直到太阳完全隐没,陈思静才和李祥君进到办公室。他们已经没有羞涩和拘谨,心灵在一点点融合。他们相互注目,相互欣赏。 今天,他们谈得很宽泛。李祥君已正式提出公开他们的恋情,陈思静答应了。刚过九点钟,陈思静就起身,并把手伸给李祥君。他知道陈思静的意思,连忙将她的手握着,牵引着她向外走去。在学校门口,陈思静站住了,李祥君也随即停下,他们互相望着。李祥君把陈思静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让她柔软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想亲你。”李祥君说。 陈思静没有动,就那样望着。这便是默许,于是李祥君在陈思静的面颊上轻吻了一下。 陈思静刮了一下他的脸,轻声说:“回家,别这样。以后的,好吗?” 夜色中,李祥君送她到刘玉民家门口。分手时,陈思静说明天就让刘玉民过去跟自己的家人说,李祥君点点头。 当第二天早晨的霞光洒满院落时,李祥君早早地起来了。他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着,面色潮红,还有些微的紧张。李德旺刚从门里闪出,李祥君就叫道: “爸,有事。” 李德旺满脸狐疑地望着儿子,他不知道李祥君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他说。 李祥君迟疑了一下,说:“爸,你认识陈思静?” 李德旺点头说:“认识认识,那个教学的。” 李祥君看父亲一脸笑嘻嘻的神色,接着说道:“我、我和她……” 李德旺好像有先知先觉,或者是对李祥君与陈思静的事早有耳闻,就很有气势地一挥手说:“定!你相中就行!” 李德旺没有问儿子详细的情况,他相信儿子的眼力。李祥君还是有话要说,他要和父亲商量钱的事,他要商量请媒人,但是,李德旺笑呵呵地转身进屋了。李祥君觉得说和没说一样,在父亲看来,他只不过是在通报一个消息。然而,细细地想想,父亲似没有错,能和自己商量什么呢?只要李祥君同意,李德旺只管准备婚事的钱款就是了。 小旋和李祥臣也知道了这件事。 小旋说:“那个陈思静?天天挎个野鸡儿兜那个?” 郦亚萍打断了她的话道:“什么话!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小旋知道自己错了,忙改口道:“挺好看的,就是比林影稍微胖点。” 小旋似有点遗憾。在她心里,她把林影和陈思静作着比较。李祥臣刚才在洗脸,现在一边擦脸边说: “我哥真能干,对象老‘叮着’换,一茬一茬的,一个比一个漂亮。” 他说起话来不着调,顺口溜出的怎么听都不是滋味。李祥君没有答理他。 这一早上,全家都在议论陈思静。但说来说去的只有她的长相穿着可供他们品评,他们实在不了解她。 下午学生放学后,刘玉民向陆洪福请假。陆洪问:“什么事这么急,非得下午去办?” 刘玉民挺挺胸,大喇喇说:“大事,给不给?你一句话。” 陆洪福轻轻地一笑,大度地摆摆手:“去,毕业班主任,把关教师,哪能不给假?” 刘玉民腆起肚子,一拱手,学着电视里江湖人的作派:“那,承蒙盛意,谢了!” 他挤了挤眼睛,冲陈思静一笑,喉咙里咕哝出一句:“还来这一套,哪学的。” 刘玉民走后,陈思静赶忙跑到外面。刚才她看到李祥君从窗下过,怕他进屋,有话不好说。李祥君正好被截在门口,见陈思静瞪眼看他,就问:“怎么了?” 陈思静说:“刘老师上你家了,待会儿你也回去。” 李祥君明白,到办公室稍坐一会后,也和陆洪福请假。陆洪福准假后,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怎么都有事?” 李祥君回到家时,郦亚萍正忙着做饭。李祥臣被打发到乡上的小市场去买菜了,小旋蹲在地上使劲地刮菜板。 郦亚萍叫住小旋:“行了行了,刮刮就行了!” 小旋住了手,站起身,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李祥君进来时,小旋冲他一乐,没有叫哥,努努嘴,示意东屋。李祥君进了东屋,见刘玉民正盘腿坐在炕上吸烟,李德旺倚靠着炕墙。他们刚刚谈过,李德旺脸上还有喜悦的表情。刘玉民亦是兴致盎然,不住地呵呵笑着。 刘玉民见李祥君进屋,便说:“祥君,回来了。正好,我和你家我大叔刚说完事。事呢,咱们也没有别的说的了,差就差在陈思静她爸她妈那儿。我考虑问题不算大。陈书记是知情达礼的人嘛!” 刘玉民将烟蒂扔到地上,做了一夸张的动作,手心向上,然后向下劈。李德旺嘻嘻地笑着,附合道: “那是,人家是干部!” 刘玉民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枝烟来续上,说:“大叔,事,我是这么想的……那个、祥君也在,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李德旺不住地点头:“说,说,你说的都在理。” 李德旺恭维得有点地过了头,让赵有德“扑哧”乐出声来。 “大叔,”他看了一眼李德旺,又看了一眼李君,“两个孩子对相对看,处了挺长一段时间了,情投意合。但话又说回来了,这大财小礼还得过,就这么个风俗,虽然陈启堂是国家干部,也不能免了这一巡。我现在就去陈家,提这个事。” 他说罢起身,却被李德旺扯住了。李德旺说:“玉民,这菜都买了,说啥也得吃了饭再去,你这是为我办事,不能空肚子。别说不是为祥君的事,就是平常来,也得把饭吃了再回去,是?” 李德旺态度诚恳,又有李祥君挽留,刘玉民不再推辞。 “那就不走了,行,喝完再去,借酒劲还敢说话。”他把头凑近李德旺,像怕被别人听见似的小声嘀咕,“大叔,人家陈家可是有门有面的,咱们高攀呢!要不,我咋‘胆突’的呢?” 李德旺嗯嗯地应着。 现在刚过三点,太阳还高高地挂着。六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烤着人们,虽然没有暑伏时的燥热,却也有有些力量了。 李祥臣从小市场上买回了两个冷菜,切一切就可以盛上,郦亚萍又做了木耳炒肉,尖椒炖干豆腐,虽不丰盛,却也实惠。 李德旺和刘玉民对面坐着,李祥君坐在旁侧把盏斟酒。郦亚萍和小旋没有到桌上,虽然刘玉民一再相让。李祥臣在外边扒了一碗饭后就先走了,说王小宝找他有事。有什么事?就是混!郦亚萍对着他的背影嘟囔着。 第三九二章 浸染在巨大的幸福里 五点多时,刘玉民领着李祥君到了乡上。刘玉民让李祥君过去就是想让陈启堂看看,但是,直接领到他家恐怕不好。不能去他家,那该去哪呢?刘玉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李祥君商量: “我老叔在乡党委做政法委员,他们都熟悉。得,先到他家。” 到他老叔家后,刘玉民做短暂的休息,也是借此思谋对策。依刘玉民的说法,他确实有些胆怯。他说自己没有通过陈启堂就在陈思静和李祥君中间搓和,恐怕陈启堂会不满,更重要的是两方面家庭和个人的条件差距太大,所谓门不当户不对。不过,他的婶婶鼓励他,说是两个孩子同意,你不过就是个牵线搭桥的也没生拉硬扯,况且陈启堂也不是个死板板的一个人,虽然说耿直一点,但道理总还是懂的。刘玉民横下心来,从酒瓶里倒出一杯酒,猛地倒进嘴里。他说酒壮熊人胆,醉了酒就什么话都敢说。 李祥君看乐了,屋子里所有的人都乐了。刘玉民红着脸,唉了两声,说:“怎么样?还行?” 他的叔叔忙催道:“去,去,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坏。要不要唱‘临行喝罢一碗酒’啊?” 刘玉民鼓足了勇气,嘱咐李祥君道:“祥君,说不定陈思源要来,来了可别木头似的,让人看出破儿来。” 他说完,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屋门向大门外走去。 刘玉民的叔叔家离陈启堂家只不过一百多米的距离,只几分钟就到了。远远地陈思静迎了出来,带着一脸的羞涩与期盼。 陈思静没有等到陆洪福说下班就回家了。她先走一步不仅是因为在那里坐得焦躁不安六神无主,也想早点回去把屋子收拾一下。说不定李祥君也要去,若家里乱糟糟的岂不让他笑话。 她到家以后就做饭,待哥哥嫂子下班后,饭已经做好了。晚饭后就是一通收拾,忙里忙外的打扫利落后就坐在自己的屋里的床上看街面。刘玉民一出现,她就惶然地喊: “刘玉民来了!” 陈启堂觉得突然,喃喃地说:“他从来不上咱家呀。” 刘玉民被陈思静迎进了院里后,陈启堂也从屋里出来,招呼刘玉民。刘玉民稍许放了一下悬着的心,脸上的笑容灿若春光,忙着喊道: “大舅。” 那边边陈思源也从西屋出来,一家人礼让着他进了东屋。 坐定之后,陈静拿出烟来给刘玉民。他点燃,猛吸了一口,烟循着肺走了一圈,又缓缓地从鼻子里冒出来。他先说了一些恭维的话,赞誉陈启堂正直、公允、工作雷厉风行立竿见影之类的,陈启堂笑着没有接受也没有反驳。刘玉民见时机成熟,终于话入正题,说: “大舅,静也不小了,二十二了?” 陈启堂点头说是二十二。这时陈思静低着头躲进了自己的屋里。刘玉民摩婆了一下自己的脸,像下了决心似的,慢慢说道: “大舅,静儿、处对象啦!” 陈启堂眼睛一亮,说:“那好啊,处对象了!你说说,哪的?” 刘玉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们那的,二十一岁。小伙子为人诚实,有心计,还仁义,长得也不错。” 刘玉民说到这儿看陈启堂,观察他的反应。陈启堂脸上没什么表情,自然是那副静听的样子。 “岁数小点,不过还行,长相不用看,静儿相中了一定错不了。他是公办还是民办?”过了一会,陈启堂侧过脸来问。 刘玉民心里咚咚地打起了鼓,这可是到了关节上了。怎么说呢?赵有德暗暗叫苦,但总得说呀,就一咬牙道: “不是公办,也不是民办,是乡上的代课教师。不过,人聪明、仁义,难得的仪表人才呀。就是、家、家是一般的农民家庭,哥俩,还有一个妹妹,三间草房,没有啥余富,年吃年用。” 陈启堂沉吟了一阵,问刘玉民:“玉民,你看,合适吗?” 陈启堂征询的目光看得刘玉民心里发怵,他无法说“合适”或“不合适”。他踌躇片刻,索性把话说开: “看两个孩子合适,看家庭自身的条件不合适。大舅,他们可是自主恋爱!” 陈启堂被刘玉民软软的回答撞到肋上,想不出该如何应对。 陈启堂沉默。他有所顾虑,有所担忧。刘玉民已把陈启堂的心理琢磨透了,看陈启堂沉默不语,知道他心里犯难。他没再说下去,就让陈启堂想好了。 “那,这个小伙子人品怎样?”陈启堂最终还是说话了。 刘玉民拍着胸脯作保证说:“人品绝对一流,我担保!” 陈启堂“哦”了一声。陈启堂此时并不怀疑什么人品、性格,甚至能想象出陈思静的恋爱对象一定也长得出众。 少顷,刘玉民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询问陈启堂近日可见到教育办的叶吉平老师,他说叶主任要到政治学校开一个德育工作观摩会。陈启堂回答他的话很简单,他告诉刘玉民关于教育这一块他很少过问,一切都是叶主任拍板定案。 陈思源忽然插话道:“大哥,你说的那个人叫李什么?” 刘玉民说叫李祥君。陈思源点点头,接着说道:“我好像看见过他。” 刘玉民马上将话题又转到李祥君身上:“他来了,在老叔家。不过去看看?” 陈思源说:“我看不看都行,小静看好就行。我没说的。” 刘玉民附合道:“那是。” 过了一会儿,陈思源站起身,说有事出去,马上就回来。 陈启堂考虑得也差不多了,没说不同意这门亲事,但也没有立刻应承下来,只说再看看,和小静再核计核计。刘玉民想,也不会再有进一步的结果了,就告辞出来。陈思静从自己的屋里跑出来,送他。陈启堂送他到大门口,还说了一些费心了之类的客套话。 送走刘玉民之后,陈启堂就追问陈思静是否同意这门亲事。吴素芬在旁边不满地说:“那还问什么,不同意,不同意能上媒人吗?” 陈启堂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陈思静叹了一口气,说:“就没有正式的工作。” 陈启堂也附声道:“家不富慢慢过,工作不好办呢。连民办都不是,哪管是个民办呢!” 陈启堂望着窗外,不看陈思静:“静儿,你可想好了,终身大事不比儿戏。他不是回家正式民办教师,转不了正的。” 陈思静面色沉静,说出的话来也清晰利落:“爸,你别说了,以后什么样,我认了。” 陈启堂爱怜地将目光投向女儿的脸上,他看到了女儿深思熟虑后的凝重。陈启堂心里一声叹息,也罢,女儿大了,有她自己的心思。 陈思源回来了,他说他刚才去看了李祥君。他对李祥君的第一印象是:人沉稳、有礼节,说话得体,最要紧的是长得好。他没有父亲想的那样多,他不大关心自身以外的那些事,至于李祥君乡用民办教师的身份,他也没做评论,这让陈思静心里舒缓了一些。 接下来陈启堂就让陈思静择日请刘玉民过来,商量具体的事宜。这便是认可了李祥君,于是陈思静的脸上有了笑容。 李祥君和陈思静的事公之于众,不再遮遮掩掩,他们堂而皇之地在一起说笑谈论。这两天里,李祥君和陈思静成了教师们议论的中心话题,林家屯的人也在传着他们的事,甚至于有人说李祥君和陈思静在去年就已相亲相爱了,刘玉民不过是临时抓的媒人,充样子的。 陈思静和李祥君浸染在巨大的幸福里。 第三九三章 你懂个屁! 刘玉民赶在了星期日去陈启堂家,这天也正好是六月六号,六六大顺,看来一切都顺利啦。 昨天下了一场雨,天气晴朗少云,潮润的浸了泥土的馨香的空气里还透着草叶的清爽。 下午刘玉民带回来消息。虽然他在陈启堂那里喝了酒,眼睛里有迷离的醉意,但意思还说得很明白。他说陈启堂原来是不打算要搞什么那些订婚的俗礼的,他是书记,是党员,是他刘玉好说歹说才同意按风俗办事。他没有特别的要求,按现在的姑娘出嫁的聘礼标准,他只要四千元,外带缝纫机一台,家具一套。 “这多吗?不多。现在都五千打底了,家具被褥还都在外。陈书记说了,要彩礼真是让他觉得难堪的事,可是,过日子哪哪都要用钱,谁又不是神仙,免不了和钱打官司。”刘玉民的大嗓门回响着,震得糊棚纸扑拉拉地打颤。 李德旺听了嘻嘻笑道:“这不算多,满打满算五千元下来了。可是能不能再抹去三头五百的呢?” 李德旺的话刚落,立即被刘玉民反驳了回去:“叔,陈书记是个通情达礼的人,要的不多。人家也说了,多了让人家笑话,可也不能太少了是不?好歹也是个大姑娘,如花似玉,这少了不也让人笑话不是!” 李德旺不紧不慢地回答:“那得‘坐点’儿,‘坐’前不‘坐’的后,都有这个规矩。” 刘玉民不给李德旺机会,决不退让,两个人相持不下。 到底刘玉民没有说服李德旺,最后他扔下话来:“叔,你就差那三头五百的?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孩子因为这点钱就黄了?你非要要这样,我明个就告诉陈书记拉倒。” 刘玉民忿忿然,说话的语调也变得高亢起来。临走时,刘玉民把李祥君叫到一边,问:“祥君,你看多不多?” 李祥君摸了半天脑袋说:“我也不知道啊!” 刘玉民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对李祥君说:“祥君,前有车,后有辙,别人家也嫁女娶妻,你好好扫听扫听。” 李祥君送走刘玉民后回到屋里劝李德旺道:“不要再争争讲讲的了,好像上市场买东西似的。” 李德旺和刘玉民争执了好一阵子了,现在不想听儿子的话,就唬下脸来:“不行!你也别说了。” 李祥君无奈,很烦躁地回自己的屋里,躺在炕上。 郦亚萍心疼儿子,冲李德旺嚷道:“就别‘坐’了,咋就差那么点钱,你少输点有了!” 李德旺气不顺,瞪眼说:“你懂个屁!” 李祥臣没头没脑地对父亲说:“爸,五百块钱算个啥?不就花花纸,纸片子吗?” 无论是李德旺还是郦亚萍都没有理会李祥臣,就当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李祥臣也知趣,知道自己的话不中听,就乖乖地一边去了。 李祥君这个晚上过得不舒服不愉快。在临睡前,郦亚萍过来问他的想法,李祥君说: “这个婚要是订不成,我就再也不订了,工作也不干了!” 郦亚萍吓了一跳。 第三九四章 有让他拥抱的渴望 星期一的早晨已显得十分的燥热,没有一丝风,虽然刚过七点,太阳已经很毒了。 今天,陈思静来得比往常都早。她先到了刘玉民家,听了赵有德的叙述后,她无奈地“唉”了一声。刘玉民神情激动起来,说下午再去,怎么就这么难办事呢? 整个一上午陈思静都在想这事情,她想得出神,竟在第三节下课时喊午休。学生们告诉她这是第三节课时,她才苦笑了一下。 快到午休时,陈思静到了李祥君的班上,她看到李祥君正呆坐在一个空位上,也在想事情。陈思静坐在李祥君的对面,看了李祥君足有一分钟,然后,她笑了,笑容很甜,也很温柔。 午休铃响起时,李祥君没有起身,仍然和陈思静面对面坐着。 陈思静问:“祥君,你爸不同意?” 李祥君说:“不是。” 陈思静忽然激动起来,说:“为什么非得要抹钱呢?四千元多吗,你比一比,哪个女孩子要的不比我多,还不包括被褥。我也不是非要钻钱眼里不可,可是总不能啥也不买就上你家来。” 李祥君微低下头,说:“是,是不多,我也知道。” “那,怎么会这样呢?多了,好说说不好听,再说我爸不容许。少了,别人说不值钱。”她看到李祥君的脸色已红了一大块,心中柔软的那一块轻轻颤动了,于是放低声音道,“本来我就不值钱吗。” 说完,陈思静神色忧戚起来,眼睛潮润。这便让李祥君慌了手脚。 “别这么说,唉,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李祥君突然抓住了陈思静的手,真诚地说,“不管怎样,我都要你!” 陈思静不料他有这个举动,脸色陡然变了,耳根发热脸面发烧,小声地急切地说:“别让人看见!” 之后,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对视。好一会,陈思静才问:“早晨没吃饭?回家,把饭吃了。” 李祥君说吃过了。陈思静摇头道: “看你有气无力的,还吃了呢。回家,先把饭吃了。人是铁饭是钢,别这儿婚没订成呢,你人再闹出病来。” 下午放学以后,陈思静和陆洪福请了假,到外面推起了车子直奔李祥君家。她没叫李祥君,她觉得那样不妥。 陈思静第一次来李祥君家。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她将来要生活劳动的家园,三间拉合辫红砖前脸的房舍,虽不敞亮气派却也干净整洁,看上去叫人心里舒坦。在这一刻,她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 小旋和赵梅婷正在屋里叽叽喳喳地说笑。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赵梅婷一抬头,说:“妈呀,来了!” 小旋愣愣地问:“啥来了?” 循着赵梅婷的目光,小旋也赶紧看向外面,见陈思静正在支车梯。她们慌忙地向外跑,郦亚萍也出来迎接。小旋手忙脚乱地拿过陈思静的包儿,姐长姐短地叫个不停,赵梅婷在一旁傻傻地偷笑。 等把陈思静让进屋坐好后,郦亚萍急忙从后窗爬过去,对正在铲土豆的李德旺喊: “快来,祥君对象来了。” 李德旺听罢,拎了锄头跑着奔回来,问:“在哪儿?” 郦亚萍呶呶嘴,示意陈思静在屋里。 李德旺紧走几步跳进屋子里,再正了正衣服,抹了抹脸,稳了稳心神,就进了东屋。陈思静见李德旺推门而入,知道这是未来的公公了,就赶忙站起。李德旺说: “大热天,怎么关着窗户呀?” 他让陈思静坐下,说自己家,不许外。 屋里没有什么象样的摆设,都是老式的柜柜箱箱,收拾得倒也干净利落。陈思静坐着,等李德旺的寒喧或者是提问。但李德旺却什么话也没有了,坐在那里跟个木头人似的。陈思静心里好笑,这未来的公公和李祥君确一个样子,不但模样像性格也像。 只几秒钟,陈思静便问道:“叔,地都铲完了?” 李德旺不自然地笑笑,像是从脸里挤出来的一样。听陈思静在问他,便回答说: “铲完了,就剩下后园那点土豆了,扒拉扒拉就得了。” 李德旺觉得自己很被动很拘谨,完全不合乎他这个老公公的身份,就问起李祥君在学校的工作怎样,与同事的关系如何,也问及了陈思静的一些情况。 郦亚萍在外屋叫李德旺,他如解脱似的,问:“什么事?” 郦亚萍小声说:“得买东西?人家第一回来。” 李德旺说:“还用问吗?叫祥臣去,赶紧,赶紧!” 李德旺说完又回屋里。 陈思静等李德旺坐好后,说:“叔,我来有事。” 李德旺忙接过道:“啥事?你说。” 陈思静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就是,就是‘坐钱’的事。叔,您想,我要的也不多,可你非要抹点我也不反对,要‘坐’多少,你告诉我,我先给您补上,只是在我爸那还说是四千。这样我们家也省得别人说三道四的了。” 陈思静说着从包儿里掏钱。李德旺的脸色突然涨红起来,忙用手示意,说: “这咋说的,思静,听叔的,礼钱一分也不‘坐’了,赶紧把你钱收好,收好!” 他回头喊小旋:“小旋,去,上学校叫你哥,还有让刘老师过来。” 小旋答应,像燕子似的飞出。她没去叫刚刚回家的赵梅婷和她一起去。 现在的李德旺有点灰头土脸,他想不到陈思静竟会如此果决有主意。陈思静脸上现出笑容,她叔呀叔呀地叫,叫得李德旺心里熨贴舒服,同时心里又有点羞惭。 陈思静把该说的话说完后,就起身要回去。李德旺忙站起真心挽留,恰好刘玉民也到了,后面跟着李祥君,她想走也走不成了。 刘玉民一进屋,就大声嚷道:“嗬,静,你先到了?” 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伸手扯过烟盒,再弹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李德旺连忙划燃火柴凑近点了,并说: “这天挺热的,都冒汗了。” 刘玉民看着笑逐颜开的李德旺道:“叔,挺乐呵呀!” 笑盈盈的李德旺把一条腿盘到炕上,面对着刘玉民回应道:“玉民,昨天晚上我寻思了一宿,这事呢,就定了,还是四千,一分都不少。让你来,就为的是咱们好商量下一步怎走。” 刘玉民嘿嘿笑了两声,又转脸对陈思静挤了挤眼睛,像是对李德旺又像是对自己说:“哎呀,叔,我正琢磨今天是去还是不去呢。你说我苦不苦,里里外外地不都是为你们吗?过多少钱陈思静不都得带回你们李家。” 李德旺点头说:“那是,那是。” 一切障碍都已扫除,接下来就是商量两个孩子买东西的事宜。李德旺痛快地说,算得好不如赶得巧,就这个星期天。 陈思静吃完饭下了桌子后,郦亚萍连声问:“吃好了吗?” 陈思静连声回答:“吃好了,吃好了。” 她退身到外面去,不大一会儿,李祥君也出来。陈思静说: “你不陪赵老师,出来干什么?” 李祥君傻子一样地笑道:“刘老师让我出来的。” “去,进屋去,人家该挑理了。”陈思静推了李祥君一把说。 李祥君顺从地进去,到了刘玉民的身旁。刘玉民斜眼看了看他,劈头一句: “不在外面好好陪着思静,进屋来干什么?” 他一本正经满脸严肃,竞让李祥君觉得不知所措。他怯怯地说:“她让我来陪你。” 刘玉民哈哈大笑,拍着李祥君的肩膀说:“你呀,你呀!” 李德旺含笑不语。待刘玉民笑声止住,举起杯道:“来,玉民,咱们喝。” 刘玉民踢了一脚李祥君:“你咋那么实在呢,这儿有大叔陪着。” 他晃了晃脑袋,示意李祥君到外面去。 太阳向下滑着。邻家房子的阴影转了过来。 李祥臣扒了几口饭后就上后园铲土豆去了,小旋笑嘻嘻搬来一把椅子,一扭身又笑着跑回去。李祥君让陈思静坐那儿,他自己坐在一块砖上。 陈思静和李祥君心中没有了郁结的心事,说话的兴致就高涨起来,每一句都会让他们感到无比的愉悦。 刘玉民总算把最后一口酒倒进了嘴里,他向后稍稍退了一下,拿过炕沿上的毛巾擦拭着额头。李德旺迭声问道:“喝好没有,别外道,这就跟自己家一样。” “好了好了,我来了吃一口也是吃,吃饱了也是吃,干啥装假呢?”他的脸色红润,回手手放下毛巾冲外屋喊道,“大婶,你受累了。赶紧进屋吃巴一口,要不饭菜都凉了。” 郦亚萍和小旋胡乱地吃了几口后就收捡碗筷,擦抹洗涮。陈思静听到洗碗的声音,赶紧进屋帮忙,却被小旋推进了屋。陈思静想自己也真的插不上手,就坐在屋里听刘玉民和李德旺说话。等郦亚萍收拾完后,刘玉民叫她屋里来。他逐个叫道: “大叔,大婶,祥君,思静,今儿个是高兴的日子。两方面都没啥意见了,那咱们就把事定了。我的意思呢,这个礼拜把头茬礼过了,风俗吗,咱不能破。祥君和思静找个日子就请个假,到城里买东西,溜达溜达,照个像留个纪念,是不是?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回。” 李德旺说:“玉民,你说得对。不过,这日子是不是得和思静她爸研究一下。” 刘玉民已有八成的把握,但为了慎重起见,就对陈思静说:“静,回去跟我大舅还有思源核计核计,看这么安排行不行。” 陈思静红着脸回道:“我回家就和他们说。” 最后,赵有德和李德旺商量了头茬礼的数目,并说按时下的惯例呢都是女方到男方家取礼。李德旺没有异议,取礼嘛,别人都这样,我也不例外。 事情一顺百顺,刘玉民心满意足,和李德旺道别后打道回府。 赵梅婷欢快响脆的声音总是老远就能听到:“小旋,小旋,你嫂子走了没有?” 这时,陈思静和李祥君正在西屋四目相对。听赵梅婷一喊,陈思静心里怦怦地欢跳起来。她想到了自己就要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就要成为眼前这个人的妻子,就要与他朝夕共处,生儿育女。她凝望着李祥君,忽然有让他拥抱的渴望。 李祥君从屋里走出来,看赵梅婷红着脸低头走过的样子不禁心里好笑,便翘翘上唇扬起胳膊。赵梅婷用手护住头,偏着脸央求道: “别,别,别的!” 李祥君把手轻轻地落在她的肩上,笑道:“瞅你,像个傻大姐似的!” 赵梅婷呵呵地乐着,缩着肩上东屋了。 无论是李祥君还是陈思静,都沉浸在无比的幸福和激动中,彼此的心情相互感染,都努力探求对方心里深藏已久的渴望,涌动的爱情的心潮让他们神采奕奕面若桃花。 陈思静没有留下的意思,李祥君也不便挽留,虽然郦亚萍和小旋一再让陈思静住下,陈思静还是走了。李祥君送她到村口,嘱咐她路上小心。陈思静笑着说: “怕我丢了?天天这条道,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别人都在看呢!” 陈思静跨车子轻快地飘去了,只留下李祥君还有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 第三九五章 不安 李德旺这两天挺忙碌的,为了李祥君的婚事。他手头只有七百多块钱,除去买化肥的钱还剩下二百多一些。买东西过头茬礼要将近一千八百多,那么手头这一点就远远不够。李德旺于是四处筹措,又打发郦亚萍上北四屯找郦亚萍的弟弟妹妹们借,总算是凑够了。李德旺也是吉人有天相,办这么个事没费什么周折,心头喜悦,走起路来也如腾云驾雾一般,甚是轻快。人们在说他家的事时,总是羡慕地说陈启堂是他的亲家了,以后定会诸事顺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听此话,李德旺就愈加地飘飘然,那神情就好像儿子做了驸马爷似的,简直有些骄傲呢。 刘玉民又跑了一次陈启堂那里,商定了买东西的日子和女方到男方家取礼的日子。依刘玉民和李德旺的意见,陈启堂没有异议。 虽然事情不会再有波折,陈思静心里却有些不安。她想李祥君家的那个样子,干净倒是干净,但是屋子里连象样的摆设都没有,土墙土房稻草苫顶,自己的亲戚恐怕要笑话。想到这时,她似乎听见了他们嘲笑自己的声音,看见了他们异样的目光。陈思静没有好意思跟父亲说来自己家里过礼,她怕父亲不答应。 第三九六章 如获至宝 星期三的晚上,陈思静去叶吉平家。作为姑姑的陈玉香问起侄女的婚事时,陈思静便一一说了。陈玉香不同意陈启堂的作法,说一个乡党高官依循百十年传下的旧例过礼倒也说得过去,很多时候党的干部也不好免俗,但是,取礼嘛,就有点磕碜了。叶吉平倒没说什么,只是赞同地点了一下头。 有了陈玉香的话和叶吉平虽未直接却已明确的表态,陈思静便如获至宝。她回家把姑姑的话说给父亲听,陈启堂考虑了一会儿,问陈思静怎么办。陈思静说,还是姑说得对,就过礼,买烟买酒买菜的钱她出。陈启堂微笑,他答应了陈思静,但是花销吗,就免了。陈思源和嫂子过来了,他们的脸上泛着喜悦的表情。嫂子说: “还没过门呢,就掂着给人家省钱啦!哈……” 陈思静让李德旺他们到自家过礼完全是顾及自己的面子,无关省钱与否,不知道哥哥嫂子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但他们这样说,她也就顺势道: “那咋整,听他的意思,头茬礼还得摘摘借借呢。” 第三九七章 买东西 第二天,陈思静把过礼的消息告诉了刘玉民。刘玉民啧啧赞了几句后,说: “静,你今天就去李祥君家,明天买东西了,住下。明天早走,趁凉快,也好在城里溜达溜达。” 这天晚上陈思静没有回去,陆洪福捎信给陈启堂。 陈思静第一次住进了另一个即将与自己发生血肉联系的年轻男人的家里,她的感受是全新的,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新奇的对生活的向往使她恍若在云雾中。窗外是阑珊夜色,初夏的夜风拂来阵阵夏日的恋情。星星在眨眼,像她跳动的心。 李祥君和李德旺还有李祥臣在西屋睡去了,她的身边是小旋。小旋没有了往日的伶牙利齿,陈思静问一句她答一句。现在,小旋大概是睡着了?陈思静想到小旋,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这个可爱的小姑娘,爱笑,她笑的样子真好看! 李祥君和陈思静在后面的林间漫步的情形又浮现在她的眼前,那个比她小的如弟弟一样的李祥君依恋地望着她,听她说话,咧嘴傻笑。习习的晚风从耳边拂过,也从心头拂过,仰望深遂的夜空时,李祥君忍不住将她的手握住,口中喃喃地说: “星星仿佛醉了……” 陈思静把手伸开,又合拢,依旧感受到李祥君厚实的潮润的手的温润,她的心中就如平静的水面忽然漾起的波纹,一圈一圈向外荡去…… 早上,太阳将柔和得让人心醉的光泻下来时,李德旺悄悄地起来了。他先到外面砸了一筐玉米茬子,整齐地码放在灶口,又收了一簸箕玉米瓤子。他心里的快意是无法形容的,儿子有媳妇了,是如花似玉的人见人夸的好姑娘,他将来还可以抱孙子,做爷爷。啊,李德旺好激动! 郦亚萍睁眼看看钟,才过四点,见李德旺在外面屋子里晃,心里骂道: “这么早就死起来!” 她不能再躺下去了,就悄悄地起来,到李德旺的身边,责备道: “瞎折腾啥?起早八瞪眼的,人家还睡觉呢!” 李德旺小声说:“做饭,还得上城里买东西呢。” 郦亚萍想既然起来了,也只能如此,就舀了几碗面,和起来,同时吩咐李德旺打几个土豆,再到园子里薅把菠菜。 面很快和好了,用一块湿布罩住,放在灶上醒着。李德旺也打好了土豆薅了菠菜。看看还不到五点,郦亚萍就小心地拉李德旺到外面,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 李祥君一觉醒来见天已大亮,外面是一片橘红,就穿了衣服到外面。瞥见母亲和父亲放低声音象特务接头一样神秘地嘀咕,他叫了一声: “爸,妈。” 李德旺正听得入神,猛地一跳。 “叫啥?”他抬头冲儿子嚷。 郦亚萍把儿子叫到跟前,对她说:“祥君,今天上城里可记住了,别给我们买什么东西。” 李祥君点点头,说记住了。 早饭是白面烙饼,菠菜土豆汤。早晨没有多大胃口,陈思静就吃得少。李祥君唏里呼噜地喝了两碗汤,吃了几块饼后下了桌子。郦亚萍来了麻利劲,从柜子里掏出五百元钱,递给陈思静: “思静,这是买东西的钱,揣好!” 陈思静面呈羞状,接过钱后又把它放到柜子上说:“赶趟,婶,你先吃饭。” 李祥君和陈思静没等收拾利落就推起自行车向大门外走去,此时才六点多一点。 他们一路骑行着,到政平村口的高岗时,陈思静下来了。李祥君也跳下自行车,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乡政府的两趟平房铺展着,也好像看见了陈思静家房子的一角。李祥君明白了她的心思,就轻声说道: “要不,下午回来直接到家?” 陈思静恬淡地一笑,并未做直接的回答:“走。” 她说完,推起自行车向前走去。李祥君兴起,跨上车子就势疾速地向下滑行。 过一个一个村子,到西门外的大坑时,陈思静的周身渗透出了足够多的汗水。她轻巧地下来,说:“城里车多,走着。” 到十字街头,把自行车存寄到第一百货商店前面的存车场后,李祥君便如护兵一样跟着陈思静,寸步不离。 李祥君以前很少来百货商店,他不喜欢逛商店,逛了又怎么样呢,没有钱什么也买不成。现在,陈思静引领着他,走走停停,不断地询问,不断地用手捏摸,反复地比较,倒真的挺有意思呢。 走了一圈后,陈思静停在一个布料摊前。她撩起一浅灰色布料的一角问摊主:“多少钱一米?” 摊主说:“二十五元。” 陈思静摇头。 摊主忙问:“那你出多少钱?” 陈思静回答只十元。李祥君看着陈思静和摊主讨价还价,觉得她真的不简单。他不由得佩服起她来,佩服她的机敏灵活。经过讨价还价,最后以十二元成交,共买了两米。 付完款,扯了布,陈思静问旁边的李祥君:“你看行吗?” 李祥君未加思索,连忙说道:“行,行。” 陈思静嗔怪道:“你怎么不吭声,跟个木头人似。” 李祥君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因为他又看到陈思静到了一个卖衬衫的摊前。陈思静仔细地端祥着衬衫的尺码、颜色,问李祥君: “哎,你看这个合适吗?” 李祥君打量着陈思静,问:“给我买?” 陈思静说:“是呀,你也得穿呢。瞅瞅,你这个破衬衫眼看就出窟窿了,跟个豆腐包似的。” 李祥君摇头说:“这是你买东西,又不是我买。” 李祥君想说你买少了,别人会笑话我家,却没有说出口。陈思静微笑了,他猜透了他的心思。陈思静没有听从李祥君的意见,执意买下了衬衫,然后又拉着李祥君试穿了几条裤子,最后在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那里买下了一条淡蓝的裤子。 在内心里,陈思静充盈着甜蜜的喜悦,就像年轻的母亲给婴儿哺乳一样。她想象着身边的这个青年穿上刚买的衣裤后,一定更英俊更挺拔,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陈思静此时不禁生出一种骄傲,为他的气质、他的品貌、他的学识而骄傲。 陈思静为自己买了布料还有一身内衣一双皮凉鞋几盒化妆品之后,看看还有钱,就又买了纯棉的衬衫。她说这是给“你爸“的,之后,很不自然地捋了一下头发。李祥君没有阻拦她为家里人买什么,这是她的心意,也是一个礼数。给小旋的很让陈思静费思量,她想不出该给她买什么。在走进一个叫江北百货商店时,陈思静眼前一亮,她发现一件紧身的米黄色的质地轻薄的上衣。李祥君希望她放弃买这件衣服的念头,然而,到底还是买下了,也实在找不出比这件衣服更好的东西。 只有四十几元钱了,不能再买什么。陈思静拎过李祥君手里的两个包,笑道: “这堆还不小呢,行啦,赶明过礼时看这大包小包的也不寒碜。” 早晨来的时候,郦亚萍就嘱咐李祥君在城里吃了饭再回来。现在,李祥君试探着问陈思静饿不,陈思静眼睛里漾着一层蒙蒙的水汽,歪着头故意说: “饿?吃什么?这可只有四十几元钱了。总不能花得一分不剩地回去?” 李祥君的脸腾地红了。陈思静随即笑起来,扬起手拍在他的肩上。 今天的天气比昨天凉了一些。因为天上大块的云朵飘来浮去,就时常有硕大的阴影投下下来。 下午两点钟时,他们骑上自行车踏上归程。陈思静说累,而且有点饿了。李祥君知道她此刻很乏,早饭又没吃好,就很歉意地说: “要不,出西门后休息一会儿?” 陈思静没有回应,小心翼翼地骑行着,不断地避让行人和车辆。到城外一里多地,陈思静下来,寻到一处干爽的地方,把车子梯起,然后坐下。沙石路上不时有汽车驰过,轰鸣声也由远及近再杳缈而去。 李祥君把他破旧的自行车放倒后,舒展了一下疲累的腰和腿,也挨着陈思静坐下。陈思静环顾四周,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微闭着眼睛问: “有没有人看我们?” 李祥君说:“有,都看我们呢。” 陈思静睁开眼睛,又四下看了看,没见什么人向这里瞧,就轻轻地在李祥君的手上捏了一下道: “坏!” 随即她微闭上眼睛。 第三九八章 她心里一定不舒服 郦亚萍不止一次地出来张望。她叫小旋去迎接李祥君他们,小旋已去了一次,现在又让她去。小旋不满意地说: “回来就回来了,不回来接也接不着。” 她虽然这样嘟囔,还是向村口走去。 小旋在村口的大树下站了好半天,却没有看见哥哥的身影。她来气了,嘟着嘴转身向回走。小旋心里的不快一点一点地消散,走着走着又高兴起来。小旋喜欢陈思静,她感觉陈思静就像姐姐一样。她走着时,轻轻哼起歌来,是她喜欢的《青苹果乐园》,可她哼跑了调。她没有顺原路走,而是径直向东。 小旋快到林影家的小买店前时,忽然犹豫起来,她看见林影正在门口站着。她不知道此时是走过去还是反身回家,就犹豫着放慢了脚步。她有些后悔,怎么走这条路呢?这些天她怕见林影,就好像哥哥没有和她订婚是她的错。 林影看见了小旋,便喊她过去。小旋很无奈,硬着头皮挪到林影的跟前。但是,林影的眼里没有艾怨、忧戚和不满,这让她放松下来。她心里努力地宽慰自己,努力地象往常一样去和林影说话。林影没有提起李祥君,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只问小旋怎么不来了,赵梅婷也像藏猫猫一样不见了影子。小旋又可怜起林影来,觉得林影真不幸! 林影始终面色平静,又不问她家里的事,就让小旋有想说的念头。她想让林影知道她多想叫她一声嫂子,多想与她终日相守在一起。可是,她没有说出来,心里的话那么多,连个头绪都没有。林影见小旋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 “小旋,有事?” 小旋说没事没事,就是溜达。她在这儿站一会儿,说该回家了,要不然该挨妈妈骂的。林影嘱咐她别忘了和赵梅婷来,别忘了来学打毛衣,别忘了……小旋胡乱地点头,嗯嗯地答应,转身离去。小旋没有回头,她不敢看林影。 小旋懒洋洋地到家后,就坐在柜上发呆。她还不大懂男女之事,只是看电视里拥抱接吻时,觉得心也跟着颤动,那感觉是很奇妙的。虽然林影没有忧郁的表情,但她心里一定不舒服,小旋想。 小旋只顾在柜上想事,不想郦亚萍呵斥道:“你一个丫头介介地坐在柜上,有没有样?那儿炕那么大地方哪坐不了?” 小旋生气了。她蹭地跳下来,也不答话,只用眼睛一剜,然后笃笃地出去。郦亚萍在后面喊: “找刘玉民——” 小旋高声回答说:“我不去!” 郦亚萍心头火起,破开嗓子叫小旋的名字:“小旋,我让你找刘玉民,听见没有?” 小旋到底是不能违拗母亲,去刘玉民那儿了。 上午李德旺就打发李祥臣到乡上的小市场买了肉菜烟酒。李祥臣一到家,郦亚萍就切了肉择了菜,一切准备停当,现在单等着儿子回来。 郦亚萍在屋子里等得心急,不时地看钟,心里想着:都三点了也该回来了。 她一遍走一遍地抬头看外面,终于见李祥君推着车子拐进院子。她喜得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连忙对躺着的李德旺说: “哎呀,快,儿子他们回来了!” 李德旺一骨碌起来,就要迈步出屋门时,李祥君他们早已进院了。 稍作了一番休息,陈思静就把包打开,将买给李德旺和郦亚萍的东西都拿给他们看。李德旺一味重复着: “买这干啥?买这干啥?” 郦亚萍呵呵地笑,望着眼前的儿媳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陈思静指着那浅灰的布料说那是给祥臣的,又指着那一件紧身的上衣说那是给小旋的。 李祥臣哗啦哗啦地在外面舀了一盆水,端到陈思静面前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地说: “洗洗,这大热的天,不容易啊!” 天的确热,虽然和昨天比起来要好一些,但毕竟是六月下旬了,回来时又骑了车子,就出了很多的汗。陈思静叫李祥臣说得羞赧起来,看着这个冒冒失失的装憨的小叔子,微低头,一抹笑意浮在嘴角。水很多,清水映着陈思静的泛红的脸,多了几分妩媚。 “这个二,存心!”李祥君在屋里小声地说。 这时,郦亚萍她们都退出去了。 陈思静小声地对李祥君说:“你二弟,真是!” 她把手中的毛巾投了投,再擦,顺手也擦了李祥君的脸。李祥君赶忙躲开,她便很开心地笑了。 刘玉民稍后到了。一阵热情的询问爽朗的笑声后,刘玉民看陈思静的那些东西,煞有介事地品评。他啧啧称赞陈思静想得周全,夸李德旺前世修福,积德行善,找了这么好的姑娘当儿媳。李德旺当然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晚饭少不了一番推杯换盏,喝得刘玉民光满面,意气风发。虽然李德旺不胜酒力,但有刘玉民反客为主,也就喝得一塌糊涂。 刘玉民酒足饭饱离去后,陈思静又待了一阵,就和李德旺郦亚萍告辞。郦亚萍极力挽留,却怎么也留不住,无奈之下,也就由她。李祥君送她,陈思静没有阻拦。 这时天色尚早,太阳斜在西边天上,还有一点热力。 第三九九章 天黑了 李祥君把陈思静送到家门后就要转身回去时,却被她叫住了:“哎,你回家呀?别的,到家里坐坐,也好让爸妈见见。你说,我爸妈是不是特别开通,没见过你就同意了咱们的事。” 李祥君忸怩着了一会道:“嗯哪,你爸你妈肯定比我爸我妈强。” 这样的话一出口,陈思静便哈哈儿地笑起来,她觉得李祥君现在有点忙乱,因为忙乱就急不择言。 “走,丑媳妇难免叫公婆,早晚都得见爸妈,早见晚不见。大后天就过礼了,你还等那天让我爸看见你?” 李祥君拗不过她,被她“押解”着到了走进院里。 陈启堂不在家,陈思源出去找了。母亲吴素芬一边哄着陈明一边在炕上与李祥君拉家常,看似无意却又分明让李祥君隐隐地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体察,于是他稍有些紧张。从吴素芬的脸上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心思,她好像是一个很严肃的人,所以,李祥君很小心很谨慎,生怕一句话不顺母亲的心而让她有不满意的情绪,也会让陈思静难堪。 嫂子在椅子上不同李祥君说话,只问陈思静刘淑艳这两天有没有异常。陈思静说没有呀,没听她说啥。陈思静不解地问: “你老提她干啥?” 嫂子稍稍撇嘴,然后道:“她找你哥,让帮着把她的孩子的户口落上。那不是是超生嘛,挺费劲的。” 大约半个小时后,陈启堂回来。陈启堂进屋后,李祥君马上站起,拘谨地叫道: “大爷!” 陈启堂脸上浮着微笑,那温和的透着长辈关爱的微笑让李祥君倍感亲切。在李祥君看来,陈启堂真诚地对待自己,没有偏见,没有敷衍。凭感觉,他相信陈启堂已经认可了他这个未来的女婿。 陈思静心里很高兴,她感悟到了父亲对自己择定的这门亲事的认可,同时也看出了父亲对李祥君的赞赏。父亲喜欢忠厚有品味的人,一个只会夸夸其谈但不勤于做事不懂得尊让的人是不会得到父亲首肯的。 陈启堂问得宽泛,从他的家庭到学校的工作,从李祥君上学时的成绩到以后的打算,可说是面面俱到不无遗漏。李祥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给陈启堂一个良好的印象:真诚!一个真诚的人要娶自己的女儿为妻,还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呢?即便是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即便是他以后和大多数庄户人一样锄田梨地,又有什么呢?只要他真心地过生活。 陈启堂的这层想法,陈思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 天还没有全黑时,陈思静问道:“你回去还是住下?要走就走,天快黑了。” 嫂子说:“大老远来的,就这么撵回去了?” 陈思静急忙辩道:“嫂子,这不是黑天了吗?” 李祥君看看陈思静,然后着对陈启堂说:“大爷,我该回去了。” 陈启堂将手臂半扬起,与肩持平,五指微分手心向下,轻摆道:“住下,住下,明儿早和思静一起走。” 李祥君看陈思静的脸,见她不动声色,就推让道:“还是回去,要不然我妈该惦记了。” 既是如此,陈启堂便不再坚持,和家人一起送李祥君出去。陈思静没有动,嫂子逗她说: “撵人走就走呗,这家什的人家走了还不送送!” 陈思静撇了一下嘴道:“自己又不是找不着家,送啥?” 她说着,竟脸红了。她伸出胳膊抱起陈明,把热辣辣的脸贴在他的胖嘟嘟的小脸上。 陈启堂一家人在李祥君走后便热烈地议论起来。母亲说他没有太多的话,其余的哪都好。她的话是客观的表述,绝不算是贬低,但陈思静听了很不舒服。 第四00章 找了赵庭禄 因为后天就要过头茬礼,或者说会亲家,这向来不紧不慢的李德旺便有些急迫了。从上两天开始,他就和郦亚萍计议着该请哪一个,不该请哪一个。计议的结果不断重复着,一直到现在。现在,屋子已收拾利落,他们就坐在炕上做着无限的憧憬和对当下的打算。 “该告诉信了,也好让他们有个准备。那啥,老赵二姐夫就让祥君去告诉。”李德旺伸了个懒腰说。 “还啥让祥君告诉,你就去呗,你去了才显得诚心诚意。”郦亚萍看着懒洋洋的李德旺,半伸出舌头吐了个泡泡,语气里有十分的不满,“孩子大了,可咋的也是孩子不是?” 李德旺这次很有耐心,没有假模假式地吹胡子瞪眼。他笑呵呵地回应道: “嗯哪,我这就去,顺便把车订了。那啥,你等会让小旋去大哥家,把备地镐借来。” 李德旺说完这几句话后,很有一些成就感的脸上浮出笑容,自豪骄傲的神情又慢慢地替换上,于是,他整个人就显得精气神十足而且步履也轻盈矫捷了。 从自家的门前向东走去,李德旺昂首挺胸走到十字街时,恰巧李宝发骑着自行车由那边过来。看见李德旺,李宝发跳下自行车,笑道:“德旺,这是干啥去?” 李德旺停下脚步,同样嬉笑着,答道:“上赵庭禄那。这不,我家大小子要过礼嘛,我寻思让他去,都亲戚里道的。” “哟,对,你们是亲叔伯两姨连桥,不能落下他。哎哟,有些天没看着赵庭禄了,还怪想他呢。”李宝发眨巴着眼睛,一副思考的样子。 李德旺素来知道他与赵庭禄交情匪浅,就顺势道:“正好碰见你了,省得去特意找你,后天你去。那天公社干部肯定少不了,你去陪陪,要不我们能说啥,都土里土憋的。” “哎,你们家老亲少友也不少,我就不添麻烦了。”虽然李宝发说的是客气话,听起来也在理。 李德旺仔细回味自己的话,忽地坚决起来:“我可不是滑屎蛋子,我是真心的,这么大的事我不能逮谁让谁。后天你和赵庭禄一起去,这事就这么定了。” 李宝发点头,又问了一些细节后骑上车子走了。 过大榆树下的南十字街到赵庭禄家后门口,见王亚娟正哄着赵云飞玩。李德旺走上前问道:“亚娟,你爸呢?” 王亚娟猛抬头见李德旺站在离自己三米远的地方,便忙不迭地答道:“三姨夫啊,我光顾逗孩子了,都没看着你。我爸在园子里架柿子呢。妈,我媳妇来了。” 随着王亚娟脆生生的话音落地,张淑芬出来让道:“德旺啊,快进屋。” 李德旺进到屋里刚坐到炕沿上,张淑芬就快步走出叫回了正在架柿子的赵庭禄。赵庭禄进来喝了口水后,到里间屋里坐到四脚八叉的凳子上,对李德旺一笑,说: “肥都追完了?” 李德旺笑道:“追完了,就等着封垄了。” 他们两个说了一阵庄稼话后,李德旺道:“姐夫,后天祥君过礼,你和我二姐都去。” 张淑芬闻听,忙答道:“庭禄去就行了,我就不去了,家脱离不开。” 赵庭禄听后,呵呵笑道:“也行哈,呼呼啦啦去多了也不好。车定没?” “没全定呢,得俩车,王小宝去。我寻思晚上找刘景文,看他后天有没有空。这不追肥忙嘛,谁都想早点把垄合上。”李德旺摩挲着脸说。 “那别找刘景文了,让我们家守业去。”赵庭禄从凳子上起身说。 李德旺谦让了几句后,不便再推辞,就答应了。他嘱咐了又嘱咐,让赵庭禄当天务必去,也要带上李宝发。 从赵庭禄那出来,他一家一家地通知,告诉李德仁告诉李德运告诉李德真告诉所有必须到场的亲朋好友。等走了一大圈回到家里后,看看太阳已在中天。此时,他想起自己曾吩咐小旋借备地镐这件事,就撒下目光寻找,果真见那镐头戳在墙上。 李德运的家用农具一应俱全,不但精致而且是双套的,这全因为他是当年社办工业的铁匠,近水楼台得之方便。李德旺常常把大哥家的器具拿来,一用便是十天半月,好像自家的一样。 现在,李德旺快步过去,操起镐头反身回到园子里,备起垄来。 第四0一章 过礼 过礼的日子是星期天,这是刘玉民与陈启堂和李德旺共同商定的日子。 在先前,陈启堂曾对刘玉民说,不要闹得哄哄嚷嚷的尽人皆知,就让他和李德旺把钱拿过来就行了,因为自己是乡党高官,恐怕影响不好。但刘玉民振振有词,党高官不也是人吗,再说这是风俗,党高官就可以破这个风俗?也没什么,老亲少友聚一起认识认识,人之常情嘛。既然如此,陈启堂也就不再坚持,一切都按习俗都依老规矩。 星期六这一天里,陈思静没有和李祥君在一起多待一些时间,心里有爱就不在乎多说些什么,只用目光表达殷殷的眷恋。中午时,李祥君传父亲的话说中午让陈思静到家里吃饭。陈思静婉言谢绝了。陈思静的话听来有道理: “以后,这还没过礼呢。再说,就算是过了礼订了婚也不能天天去呀,总拿我当客人,四六八盘地摆着,我心里不舒服。” 陈思静坦诚的目光停在李祥君的脸上,就象用手在抚慰他,他就不好再坚持。 学生刚放学,陆洪福校长就告诉陈思静和李祥君早点回去做好准备,别到时候“鞋踢袜掉”的哪也不是哪。陈思静和李祥君向各位老师礼让说,明天都过去。众人说免了。刘玉民猛地扯开嗓子喊: “谁免我不能免!” 陆洪福笑着说:“那是,没你不成席呀!” 因为是过礼,李德旺没有找更多的亲戚朋友。李德旺通知去过礼的人是“一礼儿”(一种风俗,男方的至亲好友每人给女方见面礼金。若男方表示亲朋不用有所表示,而是由自己出,叫一礼。这种礼金也叫装烟钱,大慨是因给男方亲朋每人敬烟,由此而得名?)。 星期日的早晨,刚过七点,李德运就到了。李德运进屋就坐在炕沿上,问李德旺道: “还有哪些事没办?过礼的细节咱可不能整岔劈了,那样女方会挑理的。” 李德旺呲牙一乐,说道:“没什么,过礼不像结婚,说道多。主要是装烟钱,其余的好像也没啥了,至于什么去两个小孩给压兜钱,那是女方的事。” 李德旺没有向李德财借钱,他知道他还欠着外债。李德运在去年祥吉结婚时向他借的钱他也没提,他的这种风格让李德运感动,也有一些惭愧,尤其是在郦亚萍面前。 当赵守业把他刷洗过的四轮车停在大门口时,李德旺迎了出去。还未到近前,赵守业就笑嘻嘻地说道: “姨夫,你看我这车漂亮不漂亮?我特意刷的,还打发蜡了呢。你瞅瞅那轱辘,黝黑锃亮,咋就那么招人稀罕呢。” 正吭哧瘪肚地向下爬的赵庭禄训斥儿子道:“净没话做话,快点把火息了。哎,德旺,早晨李宝发说他先上公社报个到点个卯,他在那边直接去了,就。” 李德旺张嘴笑了一笑,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含义。他与赵庭禄边走边说着,进屋后让赵庭禄坐到炕上,自己又出去迎接客人。 人陆续地到了,屋里渐渐热闹起来。李祥吉的胖媳妇淑华的噪门听起来像个小广播,她吵吵地问郦亚萍: “老婶儿,包啥的都包好没有,去了都得给引见吗?还有赏厨师的钱都预备了?别到时抓瞎。……” 郦亚萍脸上笑开了花,眼睛微眯着。她点头对淑华说: “你是嫂子,你就引见呗。” 淑华答道:“那倒行,多说点话。那赏厨师的钱让我二叔揣着?” 蹲在北边柜前的李德真站起来,接过郦亚萍的钱,上下看了看,前走两步不言声地把钱递到赵庭禄的面前。淑华夸张地笑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行,让二姨夫揣着也行。” 这边淑华安排得妥贴,那边梁志民把嘴巴咧到耳台子上,正和李祥臣逗话。李祥臣指着院门口停放的王小宝的四轮车说: “你说这四轮车六个轱辘,怎么不叫六轮车呢?” 梁志民接道:“把车斗卸下去不就是四轮了吗?” 李祥臣白了梁志民一眼,回道:“三轮车卸斗啥轮车?一轮车?” 梁志民说:“三轮车不能卸斗,杂技演员骑的那才是独轮车。” 李祥臣又说:“有轮就是车,那火车是几轮车呀?” 梁志民说:“你查呀,查多少轮就是多少轮车。” 他们逗得不亦乐乎,听的人也都饶有兴致。 刘玉民早到了,刚才还和李祥君说事。刘玉民的意思是按习俗过完礼就要串门,当然,串门就要买些礼品。李祥君不懂这些,就问: “那还要等到下一个星期天?” 刘说那倒不一定,赶个中午就过去了,随便哪天都行。至于课吗,下午不上了。刘玉民告诉李祥君明天他要去城北的公平乡,大概要一天多,恐怕要误课,提前跟他说这件事就是怕他忘不了这一礼数。李祥君记住了他的话,他自知有许多事还不懂,甚至连李德旺也不懂。 刘玉民和李祥君交代完就进屋了,只一会就传出他的声音。他的独特的粗憨的嗓音很远就能辨识出来。 梁志民在发表议论,发布新闻,传播从小道得来的消息。郦亚萍的弟弟郦彦江和妹夫张春明聚在一起,说说笑笑,谈论着陈启堂以及陈思静。郦彦江是陈启堂的亲外甥女婿,陈家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得很多,张春明是乡里供销社的职工,对陈启堂也有几分了解。他们共同的观点是:陈思静是个好姑娘,李祥君攀上了这门亲,以后错不了。 今天天气很热,太阳不留情面地晒着、烤着。 九点多时,人们上了王小宝和赵守业开来的四轮车。四里来的路,很快就到了。 陈家的门口已站了迎接的人。陆洪福未等车停稳,率先奔过来,大声喊: “新亲下车,屋里坐,看有没有东西落下?红日当头,天气晴朗,心情也爽。思源,让客人!” 陈思源礼让着各位,招呼他们。这时,陈启堂和陈思静也出来迎接。 一行人被让进了陈家屋里落座之后,主客之间相互寒喧,似曾相识的进一步熟识,不相识的互道姓名再论亲缘关系。一时间,这屋子里气氛热烈、友好。陈启堂请了几位平素里关系尚好的同事朋友,一是因同在乡上工作,整日打交道;二也是为了壮门面。该来的不请自来,不想来的请他来他也不会来。陈启堂事先已知会大家,但人们知趣,谁都掂量自己的份量,总不能因为陈启堂的一句话就不顾及自己的身份以及日常同陈启堂的关系就冒然到场。这一班人自然是相貌出众、衣冠不俗,且言谈举止多是豪迈大度气宇轩昂。 陆洪福来来往往不停地左招右唤,不断地调侃别人也被别人调侃。男方客人在他精心的照顾下也都享受贵宾的待遇。李宝发让陆洪福招呼好客人,说自己家人没有说的。陆洪福挥舞着手臂说: “来的都是客,都应好招待。若有不周,请多海涵。” 人们都笑,望着脑门沁汗的陆洪福。 锅灶搭在外面,厨师在翻炒菜肴。菜的香味钻进鼻孔里,不仅让人有了食欲,而且在这融洽的气氛中还有微醺的感觉。 从炉筒子里冒出的黑烟使这天气显得更热。厨师的赤裸的手臂上脖子上渗满了汗。烧火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黑黝黝的男人,胡茬很密。陈思静亲切地叫他六叔。他一边烧火一边抱怨: “这天头,真是个玩艺儿!都把人晒冒油了。” 厨师同他开玩笑说:“老六,能晒出油来就省钱了,晚上炒菜就上身上刮。” 陈思静正在递烟给别人,听了抿嘴一乐。六叔结结巴巴地回敬道: “你、你老想你嫂子,你有那福吗?就、就只能往大老白那儿跑。” 陆洪福在门口点手叫陈思静。陈思静过来问:“校长,干啥?” 陆洪福眼睛一翻道:“干啥?点烟!” 陈思静看他的模样吃吃地笑了,陆洪福也露出一口黄牙,笑着说:“今儿个高兴?别乐颠馅喽!” 陆洪福领着陈思静屋,让她站在李祥君的身边。屋里的人都坐着,看陆洪福挥拳在地中间发表演说: “各位亲朋好友,各位领导,陈大哥,陈大嫂,陈思源,以及李德旺夫妇,今天是大喜之日,李祥君和陈思静结百年之好。值此喜庆的时候,我代表各位向两位新人祝福,祝福他们前程似锦一片光明。现在,由思源介绍引见。” 陆洪福去拽旁边咧着嘴看热闹一样的陈思源,说:“你看啥?过来呀,你的事啦。该叫啥,别叫错了。” 陈思源给李祥君介绍每一位陈启堂的亲朋好友,李祥君一一敬烟。这种场面他经历过,祥吉大哥订婚时他也在场,今天轮到自己了。他随着陈思源的点引见过每一个或颔首或微笑或注目的陈启堂的亲朋固旧们。转了一圈后,烟已散出大半盒。屋子里烟雾缭绕,又闷热,他只记得那个烧火的四十几岁的满脸胡子的六叔。最后一个引见给李祥君的是一个很端庄的小姑娘。她不等陈思源开口,自己先报上来: “叫老姨。” 李祥君现在脑子里糨轰轰的,只会机械地随着陈思源。陈思源急忙说: “小老孩儿。” 李祥君也未分辨,脱口而出道:“小老孩儿!” 姑娘笑得前仰后合,她的软绵绵的手打在陈思源的肩头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就你嘴欠!” 接下来是陈思静在淑华的引见下,给李德旺的亲友们敬烟。李德旺不会抽烟,但今天这枝烟是有特别意义的。李德旺就着陈思静划燃的火柴抽着,然后满像回事似的吸一口,又马上吐出来,再吸再吐,脸上喜滋滋的表情象将要绽放的花,让人感动。依次下去,每位亲友都敬了烟后,陆洪福不失时机地站定,吸气酝酿。 “形势一片大好,思静和祥君订婚了。”陆洪福从李德旺的手中接过四百元,啪啪地打了几下,“见面礼装烟钱,小日子越地这越甜。思静,这是一片心意,收着!” 陈思静接过钱,脸上是一片羞涩,她看了看李祥君,这时李祥君也正看他,于是,又一片红云飞上来,脸是醉酒一样的红。李宝发长笑着对陆洪福说: “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小日子。你应该说爱情生活越过越甜。” 陆洪福答道:“宝发二哥,这你就说错了不是,农经站那儿你懂,这儿我是大拿。我这是预祝,先预备着。” 李宝发听后哈哈大笑。 气氛异常的活跃,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喜悦的笑容。 人们各自组合相互唠着家常里短,说着年景、收成、玉米的价格、庄稼的长势,水泥的行情看涨……陈思静不喜欢听这些,她也不懂,她现在唯一挂牵的就是李祥君,想起李祥君,她总是禁不住微笑。 李祥君在屋子里待久了,难免觉得烦噪、窒闷,嘈杂的氛围如雾一样将他包裹,尽管他明白今天所有的人都是为他和陈思静来的。他不能到外面去找一个阴凉的地儿,他是新姑爷儿,要有站相,要有坐相,可坐的地方没有,只能站着。 将近十一点时,酒席已摆上,双方的亲友落座。陈启堂让陆洪福也落座陪客人时,陆洪福婉转地回道: “今天来就是帮忙的,一帮到底,什么时候客人走了,我才喂自己的脑袋。再说了,到最后都是自家人,稳稳当当,消消停停那多好,想啥来啥。” 陆洪福这样一说,陈启堂不好坚持,又有李宝发赵庭禄强拉他入座,他就坐下,歉意地对陆洪福说: “太麻烦陆老师了,回头我陪你,给你敬酒。” 陈启堂的家人及他的近亲满酒布菜,酒香和菜香弥散在屋子里,杯盏撞击声和亲友们的劝酒辞令交织在一起,气氛也象这天气一样,融洽而热烈。每一人上人都在尽力去阐释,每一个人都在尽力地倾听,态度恭敬,面含微笑。但所言似乎都如升腾的袅袅的云烟,不一刻就消散了。 陈启堂的众亲友散在李德旺一方亲友当中,以示对他们的尊重。李德真坐在炕上东边的桌上,他嘴里嚼着,听一个胖男人在说,他不住地点头。胖男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举杯,于是在座的各位也举杯。 酒至半酣时,陆洪福亮开嗓门喊:“各位亲朋,薄酒素菜,多吃多喝。我校李祥君和陈思静喜结良缘,为表达对各位亲朋的敬意,二位新人要给大家敬酒。在没满酒之前,先请陈书记讲几句,大家欢迎。” 陈启堂摆摆手,无奈陆洪福执意相邀,陈启堂也就随了他的意。他拱拱手,环视一下四周,说: “今天高兴有二:一是小女成亲,二是亲朋相贺。大家齐聚寒舍,温旧情续新谊,尽可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德旺亲家,你喝好,各位新亲都喝好!” 陆洪福不知道陈启堂说没说完,大概他觉得说完了,就马上鼓起掌来,众人也鼓掌。陈启堂再拱手,重又落座。 李祥君和陈思静依次给每个人敬了酒,他们脸上挂满了喜色。因为有陈思静在身边,李祥君不觉得得吵闹了,仿佛她能镇静安神一样。每一个客人都谦让,口中重复着: “好,好了。” 刘玉民和陈启堂坐一桌,这是陆洪福特意安排的。刘玉民掩饰不住自己的自豪感,一口一个大舅地叫个不停,又兼顾在座的另外几位,免得厚此薄彼。他反客为主,拿起酒瓶对在座的几位笑眯眯地说: “大舅,宝发二叔,孙叔,王大哥,我不才,给各位领导和前辈满上,以尽我的心意。一来,陈书记是我大舅,二来今天有幸同大家举杯同饮,高兴啊!” 他说着,从陈启堂开始,按顺时针依次斟满酒。满到李宝发时,他忙亲热地笑骂道: “嗨,你个刘玉民,我可喝不了那么多,别他妈倒了!” 刘玉民被骂得满面红光,笑逐颜开,说道:“今儿大侄就是要满上,给大侄一个薄面,二叔——” 李宝发粗声笑起来,一巴掌拍在刘玉民的肩上:“得,你二叔我给你个面子。我喝,喝死当睡着了!” 说罢,他端起刚刚倒满的酒杯在人前晃了一圈,然后道:“走!” 正喝得高兴时,那边咣啷一响,但见李德真歪倒在炕上。众人吓了一跳,都齐齐地望向他。李德旺赶紧转过去,扶起李德真,叫道: “二哥,二哥——” 相邻的赵庭禄等几个人手忙脚乱一阵忙乎,才将他唤醒。李德真呆滞的目光落在李德旺的脸上,像半死的人一样。好一会,他才说: “没事,我昨晚没睡好觉。” 说完,他操起筷子夹了一箸菜放到嘴里咀嚼着。李德旺长舒了一口气。他想二哥一定是被这场面刺激,想起了溺水而亡的儿子。 几分钟后,屋子里又喧闹起来。 那边女客先下了席,陈思静和陈家的女眷们一起收拾碗筷,抹桌子,归置椅子。 淑华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望着如火的骄阳,说:“真热!” 她说完,用手抹了抹额头。刚刚从屋里出来透气的李祥君在她身旁问:“刚才那个女的是你什么亲戚?” 淑华一撇嘴,道:“谁知道打哪嘣出个表姨,绕来绕去的都给我绕迷糊了。” 李祥君疑惑地看着嫂子说:“你们不是唠得挺近乎吗?” “那不近乎咋整,还能把人晾着?”她转过身,看没有人能听到她说话,呵呵一笑道,“你真命好,说这么个媳妇,看人家这个家!” 她把手随便地划了一圈。李祥君未置可否。 陈思静从屋里出来,见李祥君和淑华说话,就站在李祥君的身边。淑华侧过脸笑嘻嘻地说: “我得看我老叔,让他快点。” 她进去了。陈思静问她是谁,李祥君告诉了她,陈思静说她人爽快干脆,她有些喜欢她。 男客人们大都已下了酒桌,剩下的几位手拉着手互诉情谊,不住地唏嘘感慨。刘玉民那桌已撤了,李宝发和他辞别,刘玉民相送着到院中时,他叫上了李祥君。等他和还有另外两个走远时,刘玉民说: “祥君,看大哥怎样?把他们都陪好陪透了。大哥旁的能耐没有,三寸不烂之舌打发他们轻松愉快。” 李祥君笑了。刘玉民挤了一下眼睛,说:“你笑!真的,大哥就这点能耐。” 稍停了一会,刘玉民回转身,歪歪斜斜地奔屋里去,李祥君站在门口又张望了一会,也转身向院里走去。当他走到小横墙那儿,赵守志由西边拐过来。 上午八点多时,赵守志和叶迎冬到陈启堂家坐了一会又把她送到叶吉平家里后,就和叶吉平早早地到了陈启堂这儿。作为外甥姑爷的赵守志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这过礼的流程,看着各色人等的笑脸,偶或与人打打招呼闲聊几句。 现在,李祥君迎上去,笑问道:“我嫂子咋没来呢?” 赵守志答道:“她?大肚嘞嘚的,往哪待?消停的在家眯着。” 李祥君忽然想起陈思静的话,便问道:“大哥,那个男的是不是工交办主任?他、儿子好像是我同学。” 赵守志循着李祥君的目光看去,然后摇头道:“哪呀,那是思静她姨夫,你认差了。工交办主任哪有啥儿子,五个丫头片子,老二是我初中同学。” 李祥君若无其事地点头又摇头,说:“整岔劈了。” 赵守志哈哈一笑后,前后左右看了一下后,说:“那老头可特了,特得没边。” 李宝发从屋里出来了,后面是叶吉平。赵守志连忙过去,和李宝发说话。 酒席结束了吗,椅子重又摆好,众人都落座,又是一番称兄道着攀亲论缘。陈启堂李德旺坐在一起,议着李祥君和陈思静的事。陈启堂说女儿任性娇纵,都是自己给惯了,以后你多管教些;李德旺说李祥君老实不懂事理,以后多点拨,就当他是亲儿子。两个人说得投缘,不觉四只手握到了一起,又扯出些别的话题来。 郦亚萍的老妹夫站起来说:“二姐夫,时间不早了,咱们该走了?在这儿麻麻烦烦的。” 李德旺说:“是,是,咱们回家。” 陈启堂客气地挽留。李德旺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罢就起身。 李德旺一行人上了王小宝和赵守业的车,摇手和陈启堂再见。车子慢慢启动,渐渐走远。 李祥君没有走,是陆洪福把他留下的。刚才陆洪福说:“还没吃饭,乐都乐饱了。下午再回去,帮着忙乎忙乎。” 李祥君留下来也没什么可做的,人们也不要他做什么。当一切都收拾得当,借的桌椅碗筷都归还之后,陈家人才消消停停地坐下来吃饭,这已是下午的二点多了。 陈启堂没有食言,他真的来陪陆洪福来了。好在陆洪福没有多大的酒量,只要半瓶啤酒就能灌好,所以已喝过一巡的陈启堂对付他还绰绰有余。 下午五点多时,李祥君辞别陈启堂一家人回到了自己家里。对他而言,今天的场景是今后永远不会忘掉的,也有陈思静那张幸福的脸。 第四0二章 抓住了 赵梅波牵着陈露的手走在街上,背后是六月里的晨光。 “陈露,今天中午你得上姥姥在家吃饭了,妈去学习。”赵梅波捏了一下陈露的小手说。 陈露仰起脸问:“我爸昨天就说给我画手表,他咋没画呢?” 赵梅波侧脸微俯身,笑着说道:“你爸忙呗,没看早晨都没怎么吃饭就走了。” 陈露很相信妈妈的话,她点着头。 在赵庭喜的家门口,她刚好看见父亲和母亲推着手推车由院里出来。她紧走几步,到跟前问:“昨天我不是说下午我回来再点肥吗,咋还你俩又舞扎起来了?” “我寻思你昨天累一天了,又上班又下地的。剩下的不多了,我和你爸磨蹭着干,完了就让守业把垄合上。也快,不用刨坑不用培土就是扬巴扬巴。” 赵梅波想了想,也觉得母亲的话可行,就帮着推起车。赵庭喜拉着陈露的手道:“傍放晌午学时你就来,让你姥给你做好吃的。” 赵梅波忙回应道:“不用,你们忙你们的,我、我给她驮学校去。” 在走到赵庭禄家大门口时,赵梅波松了手,看着母亲推着车上走远。赵庭喜拄着拐杖跟在后面。父亲的几步走相,让她心里酸楚,差一点就流出了泪水。 赵庭禄屋里吵吵嚷嚷的像是有什么事正在发生。赵梅波紧走几步到窗下向里看去,见蒜瓣旮瘩站在地中央,神情激动地说着比划着。她进到屋里,冲蒜瓣旮瘩微微一笑,道: “三叔,你在这呢。” 因为赵梅波的一句话,蒜瓣旮瘩稍稍平复了心情,回应道:“梅波呀,没上班呢?” “今天中函学习,等会我上公社。”赵梅波答道。 “庭禄,我前天就把肥簪完了,你家老二说昨天趟。行,也不差那一天半天的,有先来后到,张维明先找的,那就先可他。那咋昨天还不给趟?昨天不趟也行,庭喜那是扬的,耽误不得。那今天…”蒜瓣旮瘩转脸看看赵梅波,又看了看赵庭禄说。 赵庭禄忙赔笑道:“张维明那地多,昨天早晨才趟完,昨天下午给三哥趟了的。寻思趟了三哥的马上就给你趟,哪成想我亲家扬完肥了,他们还地挨地,就手过去了。守业说了,你那地就是贪晌也得趟完,这你放心。” “我放心,守业这孩子我信得过,他多咱说话都丁是丁卯是卯。”蒜瓣旮瘩似是很大度地扬了一下手。 他们又说了一会后,蒜瓣旮瘩走了。 等他的身影到了后面的空场上,张淑芬不耐烦地说:“这个磨叽,赶说就去趟就去趟,还提你爸,提守业他老丈人。一个簪的又不是扬的,咋就那么着急?还啥不差牛具费了死牛具又不是打快头拳。” 赵梅波心有歉意,说道:“怨我爸了。” “不怨不怨,你爸瘸腿啷唧的我不挑他礼。我就寻思这蒜瓣旮瘩咋就那么不开面,赶像江北胡子了。” 此时,送蒜瓣旮瘩的赵庭禄回到屋里,接过话道:“他就是有点磨叽还有点二半潮,要不能和人打赌喝苞米碴粥吗?其实人也挺好,有事求他可痛快了。” 张淑芬打趣道:“你看谁都好,猫戴帽子是朋友狗戴帽子也是朋友。” 她说完,自己乐起来。 待张淑芬的笑容落地后,赵梅波起身走向西屋,对王亚娟说:“亚娟,我借你自行车骑骑,上公社学习。你姐夫早晨也没等我,毛拉张光就走了。” 王亚娟正哄着孩子,听过她的话后,说:“骑,就在墙边立着呢。” 赵梅波和她闲说了几句话出来又到东屋,刚想叫陈露和她一起走,忽然停住了,问道:“老叔,前天,李德真差点没死喽?” 赵庭禄一愣,马上问道:“谁说的?” 赵梅波立刻明白传言太过夸张,就答道:“刘淑艳说的,我也不信。” “啊,就是摔了一下,没啥事。他八成是想起了他儿子。”赵庭禄看着侄女,斟酌着字词,“那场景,搁谁也受不了。” 赵梅波听明白了老叔的意思,她也想到了父亲。即便是过去了六七年,父亲也不愿参加别人家的婚礼。 犹豫了片刻,她牵起陈露的手说:“和老姥再见,咱们走了。” 张淑芬不等她转身,问道:“又学习了,陈露咋整?” “我给她放学校,中午让她买点吃的。我下午两点多就回来。”赵梅波答道。 “中午让马丫领着上这来,完了再领学校去。行不行,陈露?老姥给你煮方便面,华丰的。”张淑芬用手指划着陈露的小脸蛋说。 赵梅波没有拒绝,她也觉得这是一个好的提议。出门搬起自行车再把陈露抱到驮货架上,她推着走了。 把陈露送到学校,再嘱咐马三倔子的小女儿马丫放学时领着陈露上赵庭禄家里后,她骑上了自行车。 每隔一周的周二都要进行中师函授学习,少有变更的时候。赵梅波已经学了将近四年了,暑期就要进行毕业考试,所以她不敢有一点马虎懈怠。 赵梅波一边骑车一边想事情,想老叔家的想父亲家的。想到那个李德真摔倒的事时,赵梅波一哆嗦,她本能端正身子,目视前方。 赵梅波推车到中心小学的中函教室前时,陈思静迎过来,说:“梅波姐。” 赵梅波嫣然一笑,仔细端详着她,把她洋溢着幸福神采的脸与当年的自己相对比。她便是自己旧时的影子,所不同的是,她稍显外露张扬,而自己却含蓄内敛。 赵梅波把自行车梯起后,亲热地抓住陈思静的手,摇晃了几下道:“瞅你多好,离家近,几步就到了。哎,以后可离家远了。也是,离这远了,离咱们学校可就近了。” 陈思静听出了赵梅波话里的意思,就羞赧地微低头,但仅仅是两秒钟,她又抬头道:“早晨我看着你家姐夫了,可他冒一冒又没影了。” 赵梅波心里笑道,听这丫头说话,就好像陈启军让水淹了似的。心里想着,嘴上便说了出来: “掉深坑里了呗。” 咯咯的一阵笑后,陈思静突然叫道:“来了,还有那老师。” 陈启陪着进修校来的老师正走向这里。 “陈老师,我早晨来就找不到你,不知你拉里去了。现在,我可把你抓住了。”那个操着南方口音的老师说。 爪住了? 这怪怪的口音听得赵梅波一愣,但她很快明白他说的是抓住了,所以一抹笑容浮现在脸上。 听陈启军说这个生于南方又就读于师大而后被分到进修校的老师很不满意现在的工作环境,正办理调动手续呢。他已在这里工作了三年,但这三年里他的口音没有一点改变,所以听他的课是很费力的事。 赵梅波下午回家时,恰巧碰见了赵守志从赵庭禄那回来。赵守志告诉赵梅波说,她去随礼了的,正好说便到赵庭禄那里待了一阵。 说了几句话后,赵守志走了,赵梅波也骑上自行车踏上归程。 玉米快要没膝了,已看不见地皮的灰黑。平展展的如绿毯子一样的玉米向四周铺展,恰如希望一样无边无际。天上没有云,青蓝青蓝的无远弗届。 赵梅波到赵庭禄家后门时,正听见陈露说话:“二舅妈,我爸说给我画手表,就不给我画,昨天说给我画,今天都没画。” 赵梅波听到女儿的小孩子话不禁微笑了。 “赶明你大了,就买块真的。你看,二舅妈的好不好,你戴上。哟,大,咣啷咣啷的。”这是王亚娟的声音。 赵梅波快走着,到前院将自行车靠在墙边,然后进屋,道:“这孩子,还惦记上了。” 王亚娟咯咯地笑起来,说:“陈露都说好几遍了,她就稀罕手表。大姐,马丫可有意思了,放学时一手一个。到屋里就说,给你送来了,丢了可别赖我。真随根,和她爸一样。” 赵梅波听过后也是乐不可支。坐了一会后,赵梅波领着陈露回去了。她没有到母亲家里,只是在经过家门口时向里张望了一下。 第四0三章 临近期末 第二天,赵梅波早早地领着陈露到了学校,用批改的红油笔和蓝油笔给她画了一块漂亮的手表。陈露稀罕宝贝似的看着左手腕上的假手表,止不住骄傲的神情洋溢着如同菜园里初绽的小黄瓜花。 把女儿打发走后,赵梅波到班级里,布置早读的内容。 因为已近期末,老师们无一例外地抓住每一天,从早到晚进行密集的地毯轰炸似的复习,不间断地重复不间断地要求学生背书背作文背答案,学生的身心的疲乏则不在考虑之列,所要的只有分数。全乡要统考呀,要给教师排名次呀,不敢怠慢!每天七八节课下来,教师和学生的心都浸泡在咸渍渍的汗水里。 今天早晨,陆洪福又早早开了会,除了传达教育办叶吉平主任的精神外,他又鼓励所有的教师要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实干大干加巧干,一定要把成绩抓上去。 “优秀的成绩是来之不易的,要流汗。我们没有好的教学方法,车轱辘战术这样的土招我们还会,磨叨磨叨再磨叨,一天不考试,磨叨不停止!”陆洪福说到慷慨激昂处,又站起,仿佛冲锋陷阵一般,“抓啥有啥,要成绩就得拼命,胜败在此一搏!” 陆洪福慷慨陈说,话到关键处突然顿住,环视四周。杨玉宾眨了一下眼睛,说:“前边教室的门板掉了。” 杨玉宾的用意大概是提醒陆洪福校长不要再啰嗦重复,但他好像没理会,又继续道:“吃得千般苦,方得甜中甜!” 其实,不消他说,人人心里都明白该如何去做。刘玉民早晨五点就到佼,上两节课后再让学生回去吃早饭,上午再上上四节,下午三节。虽然他的做法未必可取,但毕竟是努力,效果如何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它老师不及刘玉民那般抓得紧,却也做到实处,节节课实实在在,没有虚浮的架式。 第四0四章 下雨了 李祥君和陈思静的婚约既定,往来就不再有所避讳,但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谈情说爱。按李祥君的意思,中午时要陈思静到家里吃午饭,但被陈思静婉言谢绝了。她对李祥君说,下雨了,不能骑车时,你不叫我还不行呢。她的甜润的声音使李祥君找不出更多的话来嗔怪她,而且她说的也有道理。 有一天,陈思静和李祥君回忆起过完礼后他们相互串门的事事,陈思静说原来两个人订完婚还有这么多罗嗦事,怪有意思的,赶明儿找个人再订回婚。她说话时瞄着李祥君,脸上漾着甜美羞涩的笑。 李祥君看陈思静假装严肃的脸,轻声说:“你——敢!” 这时,陈思静快乐地笑起来。 已经六七多天了,一直没有下雨。现在正是追肥的时节,于是,人们盼雨。李祥君也盼雨,下雨能让陈思静留下。 六月二十八日,天阴了下来,云层很厚,空气又窒闷。中午时,几声轻雷响过,就落下了几个雨点,之后又是平静,但这平静是短暂的。李祥君正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抬头看天,见暗云低垂,也似乎听到西南方向有刷刷地雨声由远而近,他紧跑起来。刚到学校大门口,雨兜头盖脸砸下来。李祥君忙乱中跑进六年级的教室。 雨来得急,容不得有半点的准备。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形成流泻的水幕。风又刮起来,时急时缓,就听得呼呼的一阵响,雨点更加急迫地打在玻璃上。没有雷,厚积的云层象疑滞不动一样,任由雨水向下倾泻。 李祥君望着窗外犹如泼瓢的大雨,望着密集的雨点在水洼中溅起水花,望着对面人家屋顶上飘浮的的雨雾,忽然觉得这雨天这么可爱,富有浪漫的情趣。 雨小了些,李祥君出门快步跑着,跑进办公室。身上的衬衫虽然没有被淋透,却也潮乎乎地不舒服。陆洪福校长翟景波还有陈思静都站在窗前看雨。陆洪福喜笑颜开,像捡了个金元宝一样。 “哈,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不,雨来了!”他转回头看撞进来的李祥君,“这雨大,看你实浇不实浇。” 李祥君嘻嘻笑了两声,捋了捋潮湿的头发,说:“得回早点走,要不非浇到半道上不可。” 翟景波鸭子一样“嘎嘎”两声道:“那可不,就差那么一点儿就下到半道上了。” 陈思静瞪了一眼翟景波,撇撇嘴,把脸扭向了一边。李祥君也没有搭理他,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也向外看。 雨突然间又大起来,疾风挟带着雨点劈头砸上玻璃窗,只见茫茫的一片水雾,到处都白亮亮的没有一点缝隙,操场上的雨水汇集成一道道水流聚向低洼处,甬路被淹没了。 在今年,这样大的雨还是第一次。李祥君看看陆洪福桌上的座钟,离上课还有八九分钟。雨在八九分钟之内怕是很难停住了。其它的人都还没到,估计学生也不可能到齐。 上课了,陆洪福拉响了电铃。这时候,无论是谁都不能走出办公室。李祥君和陈思静还有翟景波就站在门口向外张望。雨小了一点,他们三个就欢叫着跑出去。 李祥君到了自己的班级,抖了抖头上的雨水,身子一哆嗦,有点冷。学生们还有一半没有到,屋里又暗,课就无法上了。孩子们象小燕一样探着脖子向外张望,看窗外的雨景,止不住内心的新奇。李祥君也把头向外探去,见赵梅波和刘玉民一呲一滑地走进校园。 快要下课时,雨渐渐小了,最后完全停止。天上的云象一片片暗黑的旧棉絮,缓慢地向东北漂移。 近路的学生是自己踩着水来的,远一些的由家长送来。下午,陆洪福要大家都上两节课,因为天气不好。 放学后,李祥君站在自己班前等陈思静。陈思静刚刚把一个小女孩的背包带儿系好,这会过来了。李祥君对陈思静说: “今天别走了,道路泥泞。” 陈思静没有回答他,只那么嘴唇一翘,冲他笑了笑。 陆洪福待学生都走了经后,很有气势地把手一挥,道: “这些天大家都辛苦了,今儿个就到这儿,回家好好歇个雨天。” 说完,他刷地站起,夹起包儿几步跨到门外。 刘玉民小声地和陈思静说着什么,只见陈思静脸色绯红双目迷离。李祥君没有急于向外走,他在等她。翟景波挤了挤眼睛,龇着牙冲他怪样地笑。李祥君知道他笑什么,也还以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刘玉民摆手示意陈思静,让她和李祥君一起走。陈思静似乎在犹豫,她望望李祥君,又望望刘玉民。 刘玉民现出一副焦急的神情,说:“哎呀,你真是!” 陈思静把包背上,但又放下了。她用眼睛和李祥君说话,嘴唇动了动。 几分钟后,陈思静是和李祥君一同走出大门。 道路上积水的地方很多,被踩踏过成烂泥的土路上无从下脚。尽管陈思静小心翼翼,裤脚上还是沾满了泥水,鞋子里也灌满了泥浆。李祥君不断地伸手搭上她一把,免得她滑倒,而每一次她身子一歪都会夸张的喊一声。 天上的云在飘移,黑沉沉的云层很低,仿佛就在头顶十几米的上空。空气中是清爽的雨后的味道,嗅进肺里,也象周身被涤荡了一样舒服。 到李祥君子家门口时,陈思静小声地说:“看,鞋、裤子全埋汰了,你给洗?” 李祥君也小声说:“我洗。等会你就在炕上坐着,看我怎么洗。” 见李祥君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郦亚萍一家人忙门出来迎接,于是说笑声充满了整个院子。 陈思静到屋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舀了一盆水。小旋没有问她做什么,抢着把水端进了西屋。陈思静对小旋一笑,说了客气的话,然后到西屋,脱下鞋子,把脚放进盆里。这时,她听见小旋放低声音说: “去呀,哥……” 李祥君大概是被小旋推进来的。他一进门,小旋就把门推上了。李祥君面红通红,摸着脑袋,一副窘迫难为情的模样。陈思静让李祥君过来,附在他耳边说: “找东西擦脚。” 李祥君在屋里转了一圈,从柜子里找出一块干净的布来,递给陈思静。现在陈思静的双脚就泡在盆里,连同脚上的袜子。陈思静把布在水里弄湿,然后在裤脚上仔细地擦拭泥水。 李祥君问:“不脱了?这能得劲吗?” 陈思静吃吃地笑了一会儿,扬起手在他的脸上抹了一下道:“你们家能有我穿的裤子吗?就这么对付,一会儿就干了。跟你来,真遭罪!” 李祥君听着这似嗔似怪的话,心里甜蜜蜜的,不由得把脸凑近。刚才陈思静在他脸上的那一抹,就象抹在他的心上似的。陈思静把裤脚擦拭一遍后让李祥君把水换掉,李祥君乐呵呵地照办了。 李祥君再一次把一盆清水端了进来,看着陈思静仔细地擦拭,看她接过自己的一双袜子。陈思静见他傻乎乎地看,便面呈羞状,说: “我要换袜子,你瞅啥?去,上外屋,叫你进你再进。” 李祥君出去了。 小旋挎着一筐玉米瓤子进来,瞥见李祥君涨红的脸,把嘴一抿,也不说什么,就蹲在灶前烧火。 过了大约五六分钟,陈思静叫李祥君道:“祥君。” 小旋撮起嘴向李祥君示意,随即无声地笑。李祥君进屋,站在炕沿边。此时,陈思静已穿好了袜子,因为脚没有完全擦干,袜子紧紧地贴在脚面上,被擦过的裤管和干爽地地方颜色迥异,像是后补上去的。 “把你鞋找一双给我。”陈思静四下看着,像是在寻找。 李祥君按陈思静的吩咐找过过一双鞋子放到炕沿上,然后坐下。陈思静没有急于穿上,而是把自己的鞋子里里外外地擦拭着。李祥君注视着陈思静,他觉得陈思静动作优雅漂亮,有不同寻常的美感。她的浑圆的肩和腰部柔滑的曲线是极富诱惑,犹如他见过的仕女画里的女子。他正看得入迷,却被陈思静轻声唤醒: “李、祥、君,把水倒了。” 陈思静的脸上洋溢着被关爱被体贴的神采,目光柔和甜润。李祥君从刚才的情态中转过来,红着脸把水端走倒掉。 陈思静把自己收拾好后,拖着潮湿的裤角到外屋要帮郦亚萍做饭,但郦亚萍没有让她插手,说工作了一天也够累的,让她好好休息。陈思静没有再坚持,看李祥君在西屋,也就进去了。 李德旺把陈思静迎进家门后就再也没有从东屋出来,李祥臣老实地躺在炕上,像是睡着了。李德旺心里高兴,看着未来的儿媳心里像开了一朵花一样。 晚饭过后还不到五点。夏天的天长,若不是有云,太阳还高高地挂着呢。 李德旺穿着他家里仅有的一只靴子出去了,他没有说去哪,小旋上赵梅婷家了。李祥臣很老实,像乖觉温顺的熊猫,晚饭以后又倒在炕上,任凭郦亚萍怎么叫,也不动弹。陈思静坐在炕上,同郦亚萍说着话,忽然见李祥君隔着门玻璃叫她,就到他跟前问: “干什么?” 李祥君不说话,扯着她的衣角到西屋,拿出一个日记本道:“你猜,这是什么?” 陈思静说猜不出。李祥君打开,指着扉页说:“你看,看了就知道。” 陈思静注意到了李祥君羞涩的神情,她仿佛也受了感染,慢慢地面颊上现了红晕。 李祥君让陈思静看的是诗,是写给陈思静的诗。李祥君秉承了李德旺舞文弄墨的天赋,又读了十多年的书,就特别爱写。李祥君小的时候作文成绩不好,但他喜欢读书,他读起书来痴迷投入,能达到忘我的境界。他的天赋和后天的积累因为为有了今天同陈思静的热恋而迸发,于是,他写了一行行诗句。 陈思静靠墙坐着,双手捧着日记本一页页地翻看。她忘记了还有点潮的裤管给她带来的不适,嘴唇翕动着,读到兴奋处,便注目看忐忑的李祥君。忽然,她轻声读起来: 轻灵的燕子 从眼前掠过 就象 爱人的手指 撩开我拂在额前的发 燕子落了 落在秫秸扎起的篱笆上 …… 陈思静的目光偶尔暗淡下去,但马上明亮的清澈的泉水又从眼里流泻出来。她,被李祥君深深地感动。 当读完最后一页时,她深情地注目李祥君,抓住他的手说:“你想、吻我吗?” 李祥君迷乱的目光是肯定的回答。于是,陈思静微闭起眼睛,她看见李祥君的唇印过来,印在自己的唇上。 陈思静浑身颤粟着,张开双臂迎纳李祥君的拥抱。她的热烈的低声的呼唤像柔和的春风吹醉了李祥君,让他忘记周围的一切,眼前只有陈思静一颗火热的跳动的心。 相拥相抱的两个人终于从迷离的梦一样的情境中醒来,相视一笑,都看见了一抹灿烂的红霞在彼此的脸上。陈思静用手刮了一下李祥君的脸,然后用温热的唇吻了一下他,说: “羞!” 她说完,低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 天渐渐暗下来。 李祥君附在陈思静的耳边说:“我要过去了。” 陈思静拦住他说:“我过去。你妈肯定让我住东屋。” 她爱怜地将手放在李祥君的脸上,停了片刻,然后摩娑着,眼睛里跳动着异样的光。之后,她过去,到东屋。 李祥君几次过到东屋,看到小旋和陈思静唠个没完,他的喜悦之情便溢于言表。小旋总是嗔怪哥哥不把陈思静的背包拿过来,因为她听陈思静说那里面有她和陈明的照片,还有一本很好看的书。李祥君打着哈哈,说那本书是写两个人谈恋爱的。其实,他也没有看那本书,他完全是在胡说。 在夜里,李祥君或者陈思静都在回味着他们相拥抱的情景。他们的心依然在激动中,幸福和甜蜜让她和他有飞起来的感觉,如同处在云端里,不断地有风拂过。 第二天早晨,太阳的光芒映彻了整个大地,乌云仿佛是在转瞬间被驱散的。阳光下的地面升腾起水汽,潮湿的泥土的馨香弥漫在空中,多了些自然的爱怜。经雨的绿色更加鲜亮,被雨水洗刷过的对面人家的红砖墙面现出洁净的暖人的红色,看在眼里,让人生出万端的幸福的感慨。 就在这美丽的新的一天里,李祥君和陈思静一同去学校,迎着灿烂的六月里的阳光。 第四0五章 真是个问题 期末的复习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 虽然陈思静和李祥君只有一墙之隔,但很少在一起长时间地谈谈。没有空闲供他们谈情说爱,他们一定要在期末的全乡的统考中取得好成绩,无论是李祥君还是陈思静都经受不了末几位名次的冲击。对他们来说,那是耻辱——在他们所爱的人面前。 考试定在七月的十一号。七月二日乡教育办的叶吉平主任通过校长们传下话来,这次考试要严监严批、公平公正。陆洪福又加了一条:二不,即不推迟考期雷打不动;不许查卷。若推迟考试日期而别的乡镇没推迟,都是一样的试卷,恐怕有人透出题来,结果如何,可想而知。不许查卷是因为个别老师私欲很重,手里拿着铅笔私涂乱改,没及格的一改就及格了,这有失公允。此种事例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以这次一定要吸取教训防患于未然。陆洪福的意见不可谓不中肯,但他只是一校之长,不能做重大决策。翟景波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 “你和我们说没有用,得和叶主任说。我们都是小鱼小虾,磨道毛驴——听喝。 陆洪福一拍胸脯:“我这是在路上想的,等会你们上课,我马上返回去,拿出我的意见。不这么的不行,咱们吃亏呀!分,分,老师的命根!” 陆洪福说到做到,上课铃响过,他就急匆匆地跨出门,骑上他的叽哩咣啷的自行车奔教务办上去了。 陆洪福雷厉风行,处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因此他也引为自豪。他带去的意见得到了叶主任的首肯,过了两天便发下通知道: 本次期末考试不许查卷,考试日期没有特殊情况不作变更云云…… 陆洪福的面子大了,他提的可是建设性的意见呢! 离考试的日期渐近,另一个问题又亟待解决:每一个班的实有学生数都和在藉学生数有很大的出入。在学期初报表时,杨玉宾就把每一个班的在藉数压缩了,预留了人数不等的“人头儿”,教师们称之为“黑学生”。大多数学习成绩差的学生都不在藉,这样做一是在学生辍学时以应填补,二是在藉数少,差生就可以不考试,就不会碍班级的“均及格率总平均分”了。虽然事情盘算起来很容易,但麻烦总是相随而至,那些不在藉的差生也是学生,不让考试家长也不答应。 陆洪福召集大家,群策群力,逐一落实,不得出半点差池。陆洪福在会上说: “成绩就是脸面,成绩就是生命,没有成绩说啥也不好听,有了成绩腰杆也硬。咱们学生多,是个便宜也是个麻烦,搞好了脸上贴金,搞不好脸上抹屎。” 刘玉民打断他的话说:“校长,你别提那个、那个、那个字,我恶心。” 陆洪福干笑了两声,继续道:“试还得考,成绩也得要。家不露是好家,国不露是好国。黑学生尽量做工作,尽量不让考试。” 刘玉民手指夹烟,另一只手反复在桌子上倒着烟盒,道:“那也不行,要有家长提出非考不可,咋解释?人家也学了一年了,好歹也要个成绩呀。” 陆洪福沉吟了一会,说:“要不怎么是难事呢,当初订卷时是按在藉数订的,就是那些黑学生想考,也没卷呀!” 说来说去,这“黑学生”的事还真是个难事。陆洪福校长最后做出总结,众人都洗耳恭听。 “动员,说服,摔脸面,想千方设百计应付过去。”他一梗脖子,来了激情,“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实在要考的,也只能让考,不能强求一律。稳妥是大事,不出乱子最为高。” 接下去的几天里,从杨玉宾到每一位老师就开始动员“黑学生”放弃考试。对于涉及到的绝大多数家长来说,放弃考试虽然有点不情愿,但也自知自己的学生成绩差,考了和不考也没有大的区别,又碍于面子,就同意了教师的请求。陈思静班中一个郑姓家长,是赵梅波叔伯舅舅,他的态度坚决: “学了一年了,总得有个成绩,哪怕是零分。试不可不考!” 赵梅波费了好大的劲,才帮陈思静了结了这桩事。既然不再有纰漏,陈思静就安下心来,只等着期末考试。 这几天的工作成效很大,陆洪福脸上多了满意的笑容。这不仅是表明了期末考试成绩已露出了一线曙光,而且也体现了全校教师的团结实干,值得大书特书。东风吹战鼓擂,成绩好了谁怕谁!陆洪福校长益发觉得自己卓尔不群,出类拔粹。 期末复习虽然紧张,陆洪福仍不时地说:“编筐织蒌,全在收口;监阵磨枪,不快也光。” 逢此时,王子轩总要直憨憨地顶上一句:“看看,本来夹板就上得‘登登’紧呢,后边还有一个晃鞭的。” 他说话时的语气虽然轻松,但陆洪福不喜欢听:“干啥,兄弟,我是大老头,你是二老头,咱们可都是兄弟!” 他带笑的神情轻松愉悦,仿佛他已成竹在胸胜券在握。 第四0六章 考试这一天 考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全乡统考,与其说是考学生不如说是考老师。虽然烤试叫人心里紧张,但没有往日忙碌得让人头昏脑涨的赶鸭子似的复习,又显得轻松了。 这天,李祥君早早地到了学校。他不仅要把本班的学生带到镇上,而且还要把陈思静的学生带好。今天的天气还算清爽,这是很不容易遇到的考试的好天气。等李祥君把学生带到乡中心小学时,陈思静正等在学校的大门口。陈思静摸着孩子们的头,亲切地问这问那,对他们说考试不要怕,平时怎么学的就怎么答。孩子们点着头,依赖地望着自己的可亲可爱的老师。 全乡分为四个考区,每个考区都有教育办的人做主考。刘主任坐镇中心校,全面负责。中心考区计有四个学校参考,日程安排是:一、二年级十一号,三、四年级十二号,十三号考五年级。考试形式是:单人单桌,打开校际,混杂排座,以避免抄袭。监考方式:串监,一、二年级老师监三、四年级,三、四年级监一、二年级。五年级由各校主任监考。六年级是毕业班,已在五天前先行考完,所以这次就没有他们的事了。考场纪律已再三言明,并着重强调带班老师不得擅自入考场。 陆洪福在没有开考以前就来到李祥君和陈思静面前,神秘地透露消息出个重大“消息”:暑期要考试。他说这是叶主任和他说的,考试的原因是现在的教师素质良莠不齐,要以这次学生成绩为基础再以暑期的个人考试成绩作为参考,辅以平时的工作表现工作态度量化每个人的业绩。另一个重大消息是要实行聘任制,能者上庸者下,打破教师终身制铁饭碗,不分公办民办,不论岗内岗外。虽然陆洪福的这两人消息未经证实,也没听父亲说起,但陈思静却紧张起来。在她看来,上面的每一个举措都是必须予以足够重视的,没有理由落在别人后面。李祥君听得马虎,他不相信这位陆校长,虽然不能断定他在捕风捉影,但形成真正的自由进出的人事体制似乎不可能,至于暑期考试他倒不太怀疑。量化考核谁会做呢?考试完了,叶主任、王副主任自然都乐得告一段落,好好地舒服地安逸地休息一假期。量化,大约是个计划?计划永远也没有变化快。 陆洪福待了一阵就走了,他说他忙,他说他是这一片的副主考,责任重大。他急匆匆地进办公室时,陈思静乐个不停。 在另一边不远的地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个子男老师在给每个学生安排位序,以期让他们有个照应。李祥君心里笑话他,没有必要,全部打乱了,谁挨得上谁呢?与其这时下功夫,不如平时下功夫。况且,一年级的小孩子能懂得什么相互照应。 入场的铃声响了,监考的老师们都手拿着考卷走向考场。李祥君看到赵梅波和一个外校的女老师说笑着走过去,不禁也笑了一下。他将自己的学生带到指定的考场前,再由监考老师将他们分散到各个场内。学生们进了场内,就没有李祥君和陈思静什么事了。于是,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就三个一帮五个一伙地聊天。 陈思静和几个女老师坐在花坛边说话,李祥君和另外的男老师们站在一空教室窗下,山南海北地闲扯。 一场考试下来,似乎是很久很久的事。雀跃的孩子们跑出来,马上有老师迎上去,询问答题的情况。陈思静正在那边安慰一个快要哭的小女孩子,因为小女孩有一个题没答上。陈思静把小女孩搂在怀里,如大姐姐一样抚着她的肩膀。其余的孩子们很兴奋地嘁嘁喳喳地议论着,彼此对着答案。粗枝大叶的孩子并不因为自己答错了题而懊悔,细心的孩子因为自己的马虎而沮丧,兴奋的脸色涨红的孩子一定是为自己的卷答得满意……只是几分钟内,孩子们似又忘了考试的事,都涌向门口的小摊前买他们喜欢的小食品。 十五分钟的课间休息很快就过去了,铃声响过,操场上又安静下来。这一场是语文。陈思静对自己的学生不担心,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的学生一家能答好题,她唯一感到不放心的是李祥君,尽管她知道李祥君未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她拿着一张剩余的考卷来到李祥君的身旁时,其它的老师好像约好了似的闪到一边去。有一个中等个子的大眼睛的男青年教师笑嘻嘻地看了李祥君一眼,很幽默地咧嘴挤眉。 陈思静对李祥君说:“你看,这道题挺怪的,复习过吗?” 陈思静指的是一幅画,题目要求学生说图上都有谁都在干什么。李祥君很有把握地说这幅图画的放大图在黑板上挂过,是课本里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陈思静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陈思静没有多待一会儿就过到那边去了,她不愿在让别人多想什么,不愿让别人在背地里有所议论。虽然如此,她仍不免被同龄的一个女教师逗笑了一番: “静,那个男的我怎么不认识?” 陈思静推了她一把道:“去,一边去,不认识自己问去!” 女教师响亮地一笑,扳住陈思静的肩膀小声说:“静,结婚别忘了找我管小饭哟!” 第二场下来后,陈思静把学生带到李祥君身边,指示学生跟他走。负责监考的老师都以校为单位吃中午饭。 李祥君和陈思静带着学生刚出大门口,陆洪福就喊起来:“静,让祥君领回去就行,你就别走了。” 陈思静莞尔一笑道:“不了,我回去还有事。” 陈思静和李祥君并肩走出校门时,惹来不少人的目光。陈思静知道他们在看李祥君,自然也会看她,在内心里作着比较。 今年监考不同往年。去年的统考是校际老师间的串动,这样一来,监考的尺度就不一样,成绩里就难免掺杂一些水份,暑期的成绩排名也就难以服众。所以,今年叶吉平主任下决心集中考试,严监严批,而且还要打破班级界线,把同年级学生的试卷混杂在一起,统一阅卷,尽量避免出现纰漏,力求公平公正。 第四0七章 又是一场大雨 第二天,李祥君和陈思静监考。他们只是在考试的间休时才碰在一起,人多,当然也不能说什么,只是相互望几眼,彼此感受一下关爱。 昨天阴凉的天气不再持续,从早晨八点多时天就开始下雨,先是时断时续的零星小雨,雨越下越大,最后天地间茫茫的一片了。人们开始变得焦躁、忧虑,特别是带队的三、四年老师。他们现在唯一的企望就是:在考完试回家时可不要再下雨了。 因为天光昏沉沉的,又有前面高大的杨树遮敝,考场里就格外地幽暗。学生们的眼睛凑近卷子吃力地答着,时常有一条闪电映亮教室,接着一阵雷声,把聚精会神的学生们吓了一跳。 李祥君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在一个场里。因为他们彼此不熟悉,就很少说话。女教师在靠窗的一个椅子上,面向北,时不时地提醒学生注意考场纪律。李祥君坐在后面的一张桌前,闭着眼睛听外面的风声雨声。 第二节下来后,李祥君还没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一阵大雨从背后追来,吓得他飞也似的窜进去。回头看看,有两位女教师被淋在雨里了。 人们都在咒骂这鬼天气。 三、四年级有自然课,所幸时间短,很快就会考完的。趁着雨停歇的片刻,陈思静和李祥君各自拿了卷子走向考场。还好,雨没有下大,只是那一阵儿,现在教室里亮堂了些。但天上的云依然很厚,缓慢地移动着。 学生们没有心思认真地答下去,不到二十多分钟就都忙乱地交了卷子。看看表,才半场刚过。 带队的班任过来组织学生,清点人数。虽然预料还会有雨,但谁也没有片刻停留。在泥泞中,在孩子们的无忧无虑的不知深浅的笑闹中,一行行队伍散向不同的方向。 刚过十几分钟,天空里一道闪电从斜刺里劈下来,仿佛生生地将天分为两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响脆的惊心动魄的雷声。急雨的刷刷的响声清晰可闻,看得见南边迷蒙的雨雾来了,雨点片刻间砸在泥泞的地上,千万条银线织成雨幕将天和地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完了,挨浇了!老天开眼,别把学生浇出病来!别在树下避雨!”陆洪福祈祷一样自言自语着。 李祥君可以想象得出学生们的狼狈相。三、四年级学生是吴凤茹和刘淑艳领着,她们连滚带爬的样子一定难堪。李祥君庆幸昨天他们就考完了试,要不然也和他们一样了。 后来的情形如何,李祥君没有细细地打听。第三天没有他的事,他就舒服地在家待了一天。从几个四年级学生那儿他知道吴凤茹和刘淑艳走到中途时遭了雨,雨水顺着头发向下淌,眼睛都睁不开了。不过,孩子们似乎有无限的乐趣,一路上欢叫着仿佛进了游乐场。在讲述时,几个孩子还沉浸在当时的愉悦中,有声有色的叙述让李祥君有些困惑:把他们讲述的录下来不就是一篇作文吗?既然他们有那么多丰富多彩的生活,为什么写起作文来却又言之无物,杜燥乏味?为什么要背作文,而不是从身边寻找素材呢? 第四0八章 竟有这样的事 严监,统一尺度,这一点已经做到,那么还有重要的第二步:阅卷。 教育办定在七月十五日批卷,汇总成绩,排榜造册。 批卷工作必须严谨。 十五日早晨,李祥君比平日早起了一些时候。夏日的晨光灿烂多彩,一片明丽的霞光将东边天际点染成如少女般娇羞的面容。头上是湛蓝的颜色,如昨天的梦。也有那几块云静静地飘浮着,不动不移。 小旋昨天晚上和赵梅婷嘁嘁喳喳地说到很晚,李详君恍惚地听到隋小丽什么的,也听到了她们压低了的笑声。现在,小旋好像比以往多了几分神彩,顾盼的眼神闷隐含着笑意。李祥君死死地盯着正在梳头的妹妹,她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于是她瞪了眼说道: “瞅啥?又不是不认识!” 李祥君哈哈地假笑了两声,然后说:“昨天晚上什么事那么高兴?跟哥说说。” 小旋扭了脸,爱理不理地说:“没啥事,我能有啥事?” 小旋说完以后,就哼起歌来: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上两天雨虽然大,但经不住这两天强烈日光的照射,道路上已没有了积水。 李祥君没有骑自行车去,他觉得走着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从家里走出二百多米就上出了村口,再折身走在路边的林荫里。一时间,凉爽的感觉浸了他的周身。树叶的浓绿映着明亮的火热的阳光,闪烁着热烈的夏日的情谊。树叶在沙沙地响,像情人在耳语。庄稼都沐浴在夏天的浓烈的情感里,每一片叶里都孕育着一个精灵。 在此时,陈思静也走出大门,向东张望着,她希望见到李祥君。这些天来,她没有和李祥君好好谈一谈,真的有些想呢。她故意从边绕过去并且极尽可能放慢脚步,目光须臾不离由东南延伸过来的道路。 李祥君的身影出现时,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陈思静已经熟悉李祥君的眼神,熟悉李祥君说话时的语态,熟李祥君他羞涩时脸上的经晕。当李祥君走到她眼前时,陈思静大大方方地把手帕递给李祥君,说: “走那么急干啥?瞅瞅,这汗出的,擦擦。” 李祥君一路走来,额上的细密的汗粒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他不好意思用陈思静的手帕去擦汗,只是轻轻地放在鼻前闻了闻,于是,手帕里女孩子所特有的芳香便被他深深地吸入了鼻孔。 他说:“好闻!” 陈断静笑道:“好闻就闻。” 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直看到两个人都红了脸。 “走,去晚了又该被他们说咱俩压马路了。”陈思静款步轻移,边走边说。 他们到中心校时,看到已有很多老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陆洪福和杨玉宾在商量着什么事情,但见陆洪福一脸的神秘,杨玉宾诡谲地笑。 李祥君在人群里站着,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胡说八道。校舍的阴凉处聚着人群里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校园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叶吉平主任召集校长们开会,议题主要是批卷的尺度,要严格制止教师查卷。另外布置暑期工作,务必做好值周值宿工作,注意安全,向学生反复强调,不要嫌麻烦不要嫌罗嗦。教师就应该有一张婆婆嘴。 会议结束后,教师们按学年组分散在各个教室里阅卷,校长单设一组,批他们所教的科目。 看起来,阅卷是在很公平的状态下进行的,没有偏颇。 李祥君这一组批得快,因为是一年级,答案一目了然。批完卷后,卷子由教育办的陈启军收集到一起。既然批完卷了,李祥君和其它的老师就在院子里闲聊了一会儿,陆洪福这时恰好出来,李祥君问道: “还有事吗?” 陆洪福说:“没事没事。” 李祥君看着陆洪福煞有介事的脸,,说:“没事我就回家了。” 陆洪福哈哈地笑道:“没事也不能回家。中午有预备,高年级还没批完呢。能抱着空肚子干活吗?” 陆洪福抬腕看看表,然后忙三火四地向外走,边走边说:“祥君,等会告诉杨玉宾上老崔家饭店。” 陈思静批完了最后一张卷,伸伸酸痛的胳膊,抬眼看看,见一年级的老师们在屋外闲聊着,也看见了李祥君。她是第一个批完的,其它人都埋头做着手里的活。这时,教育办的王副主任说中午休息,下午接着批。众人起身,出去各自找自己的校长。 骄阳似火,空气窒闷,热得喘不过气来。每一幢房舍都象融化了似的,道旁的柳树一动不动,树叶无精打采地泛着暗淡的绿色。在这样的氛围中,杨玉宾带一行人来到老崔家饭店。 这里的饭店虽比不上市里的气派豪华,但也是有模有样了。崔家饭店在中心十字街西一百多米,店脸虽不漂亮,倒也干净,看了心里也舒坦。 他们还未进门,饭店的主人就迎出来,热情地礼让。进门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幅的世界地图,然后是墙角的一盆塑料假花。有四张桌子摆在屋内,有一桌客人,都是批卷的老师。陆洪福在临窗的一张桌子旁坐着,见他们进来,旋即放开嗓门喊道: “过来,过来。咋才来呀?黄瓜菜都凉了。” 刘玉民忽闪着衬衫,一屁股坐到陆洪福的对面,大声说:“谁比得了你呀,陆洪福陆大校长!县官不如现管的,要不怎么说‘大小是个头,强起站岗楼’呢。” 陆洪福咧嘴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有分工不同,没职务的高低。扛枪放哨也光荣,坐镇指挥是革命。” 陆洪说完,大家都笑起来。陆洪福被自己的风趣幽默而感动,捋了捋胳膊,像模像样地危襟正坐,又道: “是咋的,我也不容易呀!” 刘玉民含着笑说:“看看,陆洪福——校长,我陆大叔!” 陆洪福看看众人,问:“都到齐了吗?” 杨玉宾答道:“这,这不都在这儿呢吗。老王上厕所了,等一会就回来,该来的都来了。” 刘玉民眨了眨眼睛道:“那,不该来的也来了?” 这里没有不该来的,所以都会心地一笑。陆校长招呼大家坐好,叫杨玉宾到厨房看看菜弄得怎么样了,抓紧,下午还有事呢。刘玉民不等杨玉宾离去,忙补上一句: “拿盒灵芝来。” 杨玉宾打趣道:“要不要宝玉呀?” 不消片刻,杨玉宾过来,对在座的各位说:“马上就好了,正颠大勺呢。” 说完,他把一盒灵芝烟甩到桌上。 现在,陆洪福靠墙坐着,他的左首是刘玉民,右面是杨玉宾,由杨玉宾下来依次是李祥君、翟景波、陈思静、刘淑艳、赵梅波、吴凤茹,谢雨兴、王子轩。翟景波看看左右,忽然嘻嘻地笑起来,道: “我坐的也不是地方啊,把人家分开了,瞅我,不开事。” 他的笑容里有五分的真诚,又有五分的调侃。说完后他站起身,又吐吐舌头,然后命令似的对李祥君说: “过来,我上你这来,你上我那去。” 此时,他的笑容又迅速换成一脸的庄严。 李祥君挪了过来,到陈思静的身边。见了这情状,翟景波满意地露出笑容:“哎,这才象样。” 他随即一咧嘴,一点头,一挤眼。 陈思静说:“你聪明,尽欺负老实人。” 翟景波不答应了,拍着陆洪福说:“哎、哎、哎,校长。” 陆洪福打断他的话道:“别哎哎的,我不叫哎。” 翟景波刚想再说下去,菜端上来了。陈思静忙夹了一块凉皮放在他的碟里说: “快堵上!” 翟景波点头笑道:“堵上,堵上。” 他端起碟,把凉皮扒了下去。 杨玉宾依次把刘玉民、翟景波、和王子轩的酒杯斟满,最后也把自己的满上了。陆洪福站起身给不能喝白酒的倒了啤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后,朗声说道: “各位老师,忙忙碌碌一上午,阅卷批分太辛苦,现在咱们开怀畅饮。这样的机会不多,大家多吃多喝。” 他带头抿了一口。刘玉民酒进了喉咙,润了嗓子,话就多了起来: “校长,白酒这块你不用操心,你把自己的嘴管好就行了。我旁的本事我没有,课上得不咋样,就是喝酒不用掂记。” 陆洪福道:“谁说你课上得不咋样了?自己说的噢。不提那个,吃酒喝菜。” 说罢,陆洪福夹起一根炸鱼。刘玉民嘴巴占了便宜,眼睛亮堂了,也顺势夹起一根炸鱼来,整个放进嘴里。 并不因为几人逗嘴就生份,气氛反而更活跃了。说说笑笑间白酒已进了一瓶,喝白酒的几位都有幸福快活的笑容在脸上,彼此亲呢地礼让,仿佛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翟景波忽然粗鄙地一笑,因为他看见刘玉民仔细地端详着一个卵形的鸡的物件。他说: “这个你吃正好,滋阴补肾强身健体。你家嫂子也愿意让你吃。” 刘玉民眼睛一翻:“狗屁话!” 杨玉宾扫了一下几个女老师,暗笑着。几位女老师在一边听了,都答不上话。陈思静把脸埋在碗里,一心一意地对付里面的半碗饭。 女教师们先下的桌子,李祥君也下去了。杨玉宾示意几位抓紧时间,不能拉长谈误了工作。 陆洪福扒掉了最后一碗饭后不停片刻,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了。临走时叮嘱几位速战速决。 李祥君和陆洪福一同出来,随后是陈思静和赵梅波。到学校后,陆洪福就一头扎进中心校魏校长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走起院来。中间的一个上身只穿一个大背心,背心的下摆卷起,衬衫拎在手里,胳膊脸上全是汗粒。李祥君此时正靠着墙乘荫凉,见这么一个鲁智深一样的人向这边走过来,觉得有趣。他不太熟悉这个人,只知道他外号叫大老猛。 大老猛摩娑了一下剪得很短的头,大咧咧地嚷道:“这他妈的批啥卷,等天凉快了再说。快,刷刷刷,闭目哈赤眼地打分。孩子们不容易,咱们手下留情,学生心里也高兴。都他妈整个不及格咱们脸上没光彩是?” 他打了一个嗝。旁边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看起来是他的同事的教师截断了他的话说:“瞎吵吵啥?叶大校长在里边呢,让人听了多不好。” 大老猛猛可地提高了声音道:“他算个几呀,狗屁大个官,捧他是个人物,不捧他就是一堆狗屎。” 大老猛喝高了酒,脖筋突起,面色赤红,不断地撩起背心擦汗,弄得背心潮湿肮脏。他的这番话被办公室里的叶吉平主任听得清楚,他蹙紧了眉头,却不好发作。大老猛的校长也坐在那儿,听外面大老猛说浑话,脸上挂不住,几步跨到外面,对正在笑嘻嘻地同一个老教师侃浑话的大老猛说道: “克礼,少说点行不?那酒在酒瓶里装着老实,怎么到你肚子里就不老实呢?” 他不出来制止,事情也就过去了,岂料他这样一说反倒惹起大老猛的不满: “你啥意思?我喝了,没少喝,你不爱听,不爱听拾撮狗毛把耳朵塞上!” 大约是两个人平素里也不大和睦,或是大老猛酒劲支的,他的话越来越不中听,最后竟破口大骂起来。 大老猛骂做官的不关心下属,不关心学生,一切唯成绩论,一张卷定乾坤;也说教员苦,整日的上课,可老爷们在干什么,在吃、在玩、在乐……他的话东一句西一句,不完整,破碎凌乱,有些就像是泼妇在骂街。叶吉平主任实在气不过,铁青着脸从办公室出来,质问他。但大老猛并未退缩,继续他的表演,不过脏话没有了。他嗓门大,底气足,肚皮忽闪忽闪地象一块醒好的大面团。叶吉平主任奈何不了他,就又钻进屋里,重重地摔了门,表示他心里的愤怒。 这大老猛耍了半天,酒从汗毛孔里渗出来,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也许是吵累了,最后索性躺倒在地上,闭了眼。过了一会儿,他发出鼾声,睡着了。这一场热闹看得李祥君目瞪口呆。 下午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批完的卷子都交到教育办,由教育办成员和校长把卷子重新按班装订,再汇总排名次。 陆洪福叮嘱杨玉宾这两天勤到学校去看看,因为工友老黄白天不守铺,常常离开学校。 十七号,学生到校,领暑假作业和通知书。一学期的工作就这样结束了,时间过得真快! 第四0九章 他的心愿 夏日的情怀常常书写在蓝蒙蒙的天空中,云会迅速聚集,只几个小时一场大雨就会不期而至。 今天的天气很热,天空里盛满了水汽。早晨起来看时,还澄明透彻,中午看天空里有无数云峦重叠聚合,现在黑云浓重得像是墨被泼在空中。 要下雨了,而且一定很凶。果然,到午后的一点多时,一阵风起,然后是一道巨大的闪电划过天空,雷声响彻天宇,窗棂被震得簌簌地响。雨随着雷声啸叫着倾泻下来,天地间混混沌沌。 李祥君在炕上坐着,望着窗外迷茫的雨雾。 刚才的雷声吓了他一激灵,他想起在几年前被雷震死的赵守林。那天的雨也是来得急,雷声也响亮,而且他分明就看见一个白亮的火球在南边不远的上空滚过。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半个小时后,天晴了,东边有一道彩虹呈现出七彩色。 雨后初霁,空气清新。李祥君出了门,看到前面道路上并不泥泞。雨水没有完全渗透进道路里,而是流到两旁的沟中。李祥君好心情,信步走在路上,看着被雨水冲洗过的景致,自得其乐地唱起来。 李祥君怀念和陈思静在一起的情景,每一处所在都会让他有所回忆。在村口,他停下了,有几个人在指点议论着一棵杨树。李祥君近前看时,赫然发现杨树被生生地劈去了一小半,液汁已呈红色。 几个人议论了一阵后,就动手把那些被劈在几米远的杨木捡起,每人拿了一块。他们说这被雷击过的木头能避邪。李祥君在他们走远以后,也拾起一块,擦抹干净,揣在怀里。他喜滋滋的神情让人觉得得他不是捡了一块杨木,而是捡了一块金元宝。 既然雷击木能避邪,那就用它削成一把剑,送给陈思静,让她永远避开灾祸一生平安。想到这时,他微笑了,一丝甜蜜又上心头。陈思静一定会高兴,一定会激动,他这样想着,脚步竟轻快了许多。 李祥君回到家以后,把那块雷击木再劈成几小块,放到阳光下曝晒。湿的杨木不能用来削剑,那样会走样变形。李祥君觉得那雷击木干得太慢了,慢得像老牛车一样。他心里急,就每隔一阵儿出去看看,就这样看到第二天中午,雷击木才算干透了。李祥君很高兴,像做一件大事似的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地取过刀子,把一块木头先削成剑的形状,然后再仔细地修理。到最后,他不是在削,而是在刮,他要让剑身每一处都细腻光滑无可挑剔。 当李祥君象欣赏工艺品一样看着自己的手中两寸长的宝剑时,他满意地笑着,用手轻轻地拂找。小巧的宝剑玲珑光洁,那里面蕴藏着李祥君的绵绵情思和深深的祝福。 小旋看着哥哥,屋里屋外走了几次后,意味深长地抿嘴微笑着说: “大哥,给我也咔哧一个呗。” “没工夫。”李祥君简单地回答道。 下午,李祥君到了陈思静家里。他没有说是特意来的,只是说顺路,刚从北四屯回来。 他走时,陈思静出来送他。李祥君小声对她说: “我有样东西,给你!” 陈思静好奇地问:“什么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李祥君左右看了看,然后小声地做贼一样地说:“你送我到道上,我再给你看。” 陈思静看看前后没人,拽了他一下说:“现在就给我嘛。” 虽然她这样说,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李祥君往路上走去。 到了村外,李祥君站住了。在树荫里,李祥君从兜里拿出那柄剑,攥在手里,问陈思静: “你猜,这里是什么?” 陈思静睁圆了眼睛说:“我哪知道,快让我看。” 李祥君摊开手,一把穿着红丝线的宝剑呈现在她眼前。 “给你的,我花了很长时间削成的。是雷击木的,能避邪!” 陈思静望着眼前的李祥君,把手递过去,牵着他走向田野中的荒道上。 走了很远,陈思静停下了。她仰起脖颈,说:“戴上!” 李祥君望着她,把系着红丝线的宝剑戴在她的脖颈上。陈断静抱住了他,在七月的热烈的气氛中,她将自己的女孩子的爱情给了李祥君。 虽然陈思静和李祥君见面的时间不多,但无论是李祥君还是陈思静,他们都不再羞于表达自己的内心里的情感和渴望。拥抱和接吻让他们充分享受到了恋爱的幸福和美好。陈思静和李祥君也会有分岐的时候,但大多是李祥君退让,这让陈思静不解,她就问: “你好像没有一点主见。”这时,李祥君笑而不答。 命运使两个人结合到一起,陈思静的热烈外向和李祥君的沉静典雅相得益彰。陈思静欣赏李祥君的气质,李祥君羡慕陈思静的品格,他以为这是对他天生缺陷的弥补。 第四一0章 她来还钱 叶迎冬生孩子的那天正是一九九零年八月八日,农历的七月初七,恰为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日。张淑芬说,二孙子将来必成大事,福寿双全。 叶迎冬的产期正暑假,所以张淑芬有足够的时间来伺候月子。张淑芬不在家,赵庭禄便承担了一半的家务,扫院落喂猪清理圈舍照管小卖店等。当然,做饭刷碗收拾灶上由王亚娟和赵梅英完成,不用他伸手。 赵庭禄看过二孙子,他觉得二孙子比大孙子有灵气,而且长的“厚诚”。这层意思不能跟守业两口子说,免得他们不高兴,怕他们误解为自己厚此薄彼。听赵守志的话,二孙子取名叫赵云兵,不错嘛! 现在,正是上午的六点多,赵庭禄刚铲完了园里的白菜。他将锄头倚靠在墙上后,进屋洗脸上西屋,逗了一会云飞又上东屋,坐到炕上作短暂的休息。赵梅英对他说: “爸,我上三娘家。” 赵庭禄点点头。他坐到里屋的炕沿上,漫无目的地环视着,柜台、柜台里袋装的小食品、香烟、小玩具、柜台后袋装的白糖、柜上的白酒坛子、西墙下摞着的白面……都一一地映入他的眼帘。白面是赵守业去五家子卖沙子时顺带从城里捎回来的。赵守业也不容易,挣的都是辛苦钱,哪天不是汗珠掉地摔八瓣?再过几年,等梅芳毕业自己能挣钱了就不用供了,到时候交权,一切都由守业操持。 赵庭禄正胡思乱想时,李玉洁由门外进来了。赵庭禄连忙由炕沿上坐起,迟疑着说: “你、来、这天挺热的哈。” 李玉洁莞尔一笑,大约是笑他窘迫的样子。现在的李玉洁虽然不再那样娇俏,但脸上神采斐然。她前后左右地看了看,问:“老嫂得些日子回来?” 赵庭禄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哦,是得些天。前天生的,才。我昨个中午去的,小子。” 李玉洁咯咯地笑起来,看着赵庭禄益发兴奋的脸道:“你两个孙子,赶明守业再生个孙女,你就齐了。彦峰跟我说的,他还说要给他大嫂下奶呢。” 李玉洁说得亲近,当年的神情再现。赵庭禄很受用地看了她一眼,又移转了目光,说: “这一晃,我当爷了,你也当奶了。” “我还我二哥钱时,他说啥也不接那一千块钱。”忽然,李玉洁放低了声音但却清晰地说。 赵庭禄直视着她,不知她所谓何意。 “哦,宝发二哥不是借我一千五百块钱吗,上些日子我去还时,他就承认拿给我五百,那一千说啥也不接。” 赵庭禄的脑子里飞速地转着,他从李玉洁疑惑的表情中猜出她必是有所觉察,就打“马虎眼”道: “他忘了,一定是忘了。彦峰结婚……两年多了?我记性不好,老觉得他们结婚不几天似的。” 踢踢踏踏地跑进来一个小男孩后,李玉洁心有不甘地住了嘴,站了一会,掏出二块钱来放到柜台上,说:“称一斤糖。” 她的语气怪怪的。 赵庭禄扯过一个塑料方便袋,揉开口让李玉洁撑着,用小铲猛地铲了两下,并未称重,直接放到柜台上后又拈出一盒吉庆烟来,说:“彦峰这孩子是好孩子,有活吱一声就过来,都不带打‘喯’的。” 进来的小男孩仰脸道:“买山楂卷,再买一个棒棒糖。” 李玉洁见状,知道这儿不是说私密话的地方,就接过白糖转身向外走。 赵庭禄叫她道:“玉洁——” 这一声玉洁,立刻让她停了下来,回脸看着赵庭禄,目光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赵庭禄咽了口唾沫,欲言又止,就那样直瞪着李玉洁。好一会,他才说: “这个。” 他将那二块钱和烟向前推了推,作无声的示意。 李玉洁只拿走了烟,那两块钱留下了。 赵庭禄打发了那个孩子后急忙到后门外,见李玉洁已不见了踪影。对面空地上新起的已经上了石棉瓦的一溜房子里,工人们正在装修内瓤。那小庙大树旁边的一大块空地被征用了,供销社要挪到这里,这里不再作为放电影和唱二人转的场地了。 赵梅英回来后,赵庭禄急忙道:“梅英,我上你宝发大爷那去,你看家啊。” 赵庭禄从前门出来后,东西走了两周,扶了扶歪斜的晾衣杆,又正了正菜园的小脚门后,找李宝发去了。 李玉洁前十天怀揣着钱寻到李宝发时,他正在三香家子里和她窝里窝囊的丈夫商量事。李玉洁将他叫出来后,掏出一千五百块钱说:“二哥,彦峰结婚都两年了,我才还钱,真对不住了!今儿我走了一圈,上你家上老李家又来这,才找着你。” 李宝发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妹妹,好一会才说:“啊,这钱、这钱,我刚才看见赵守业那个混蛋小子了,他说他爸让旧车轱辘砸了一下。” 李玉洁一哆嗦,问:“砸啥样啊?” 李宝发摸着脑袋半笑不笑道:“旧轮胎能砸啥样,就是青了。” 李玉洁长出了一口气,将钱递到李宝发手上,说:“二哥,你查查,当面人对面钱,不为过。。” 李宝发吐了口唾沫在手指上,又在大襟上蹭了蹭,然后从这一沓钱里抽出五张,揣进兜里,道: “你就借我五百,还什么一千五啊?” 他的话很急促,听起来又很严厉,这不禁让李玉洁愣怔了,她茫然地看着赵庭禄。 “那天你和赵庭禄上我们家,拿一千块钱……你先拿了五百,算一起统共一千五,我记得真真的。”李玉洁说完,将钱递向他。 李宝发抬头看天,又低头看脚尖,而且挤眼睛紧鼻子,像个多动的小孩子一样望向赵庭禄家:“玉洁,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可是,这钱我要不得,人家不让要。” 李玉洁似有所悟,也将目光投向赵庭禄那儿,问:“人家是谁?” 李宝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没跟你二嫂说这事?可别说,跟谁也不能说,要说了就得打锣锣翻。” 李玉洁赶紧答道:“没说,我连彦峰都没说,就我一个人知道。 李宝发听过后嗯嗯地点头,然后逃也似的进去,将李玉洁晾在这儿。 李宝发所言并非作假,赵庭禄确实说过那钱不要了,因为不忍心看李玉洁过紧巴巴的日子。 现在,赵庭禄坐在门槛上,让凉风吹着自己。忽然,他有了疑问产生:李玉洁家离供销社近,干嘛舍近求远跑这买白糖?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话要问。她有心事? 赵庭禄就这样想着,想了一刻钟后起身到屋里。 赵梅英回来时都下午两点了,她说她从三娘那里出来后又去了赵守志那看了小侄子。赵庭禄心头甜滋滋地问: “啥样了?” 赵梅英说:“挺好的。” 赵庭禄由衷地将笑容绽放,连声说:“好好好,等过两天我还得看看去。” “爸,赵梅静处对象了。”赵梅英不紧不慢地说完,就坐在小方凳上,一副沉思的模样。 赵梅静处对象了?才多大点个丫头,才离家几个月,就处对象!真的是世道变了。 赵庭禄心里有疑惑,就在晚饭后像闲逛似的来到赵庭喜的大门前,问三哥赵梅静是不是处对象了。赵庭喜没做肯定的答复,也没有否定,只说那男孩是切墩的,对梅静很好。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多的关于赵梅静的消息。赵庭禄当然不便多问,就转而说上些日子赵守森找赵守业趟了二遍地并且在自己家里喝了酒。赵庭喜听四弟提起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他大骂赵守森不孝不顺八辈五看不着后脑勺,就是听媳妇话的炕巴,骂他两个来月了连家门都不登,好像不是他赵庭喜的儿子。 赵庭禄劝三哥,说守森干活忙,没工夫回来,也说守森还小,不知事,等再年长一些就好了。又拿西头林占河的儿媳妇和王庆玲做对比,说庆玲好歹没和老公公老婆婆撕破皮抓破脸,还是囫囵里囫囵面的,大体上也说得过去。赵庭禄这一顿劝,赵庭喜的怨气就消了一大半。 赵庭禄回到家时,见赵梅英趴在柜台上睡了,就轻轻地叫起她,让她睡到炕上。之后,他来到后面,望着西边出神。 第四一一章 看孙子 赵庭禄说过两天去看孙子,但直到第六天才骑着自行车到大儿子那儿。他噗噗腾腾闯进屋时,张淑芬正洗褯子。 “你像个熊瞎子似的怎么没轻没重?”张淑芬嗔怪道。 赵庭禄抬眼炕上熟睡的婴儿,便蹑手蹑脚地蹭过来,俯下身子仔细地端详。婴儿细润的皮肤吹弹可破,小巧红润的嘴咕哝着,像是在吮吸。看了一会,赵庭禄说:“出息了,长开了,上回我来时还浆浆巴巴的呢。” 叶迎冬坐在炕上,目光须臾不离婴儿的脸:“爸,你不用那样小心翼翼的,他睡得实呢,就是打雷也不醒的。” 叶迎冬说过这番话后,赵庭禄傻笑了一下,然后侧身坐在炕沿上,继续瞪直了眼睛看。 赵庭禄没在儿子那待多长时间就被张淑芬给撵了回去。回家后的赵庭禄不断地回味,不断地在眼前复映二孙子可爱的面孔,他觉得二孙子要比大孙子长得好有福相,将来肯定是稳当人,不像赵云飞那样蹄跳的没有一刻安闲的时候。他只是在心里比较,并不会把深藏在心里情绪显在脸上。孙子四岁的赵云飞像风一样刮过来时,他还是要亲热一下,逗他一番,将他抱在怀里,与他做零距离的肌肤接触。赵庭禄在抱赵云飞时,想象着抱二孙子的情形,想象着若干年后儿孙满堂阖家团聚的欢乐场面,不禁心若桃花般灿烂。 下午四点多时,李祥君过来,问:“姨夫,我大哥生小孩了?” 赵庭禄笑着回道:“生了,小子。谁跟你说的?” “梅婷,她说过两天她也去看看呢。我妈想昨天去了的,没去成,她说明天去,让我过来问问。梅芳不是放假了吗?”李祥君执拗拗地看着赵庭禄说。 “嗯嗯,放了,上四屯了。祥君,你们啥时结婚?”赵庭禄问。 “看看,我爸说冬天的。”李祥君答道。 他们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阵,李祥君出来。他没有顺原路回去,而是绕了一大大大的弯。在经过林影的小卖店时,他特意向里边看了一眼。 第四一二章 我们就…… 八月二十四号全乡中小学教师大会还没开始时,陈思静赫然发现李祥君瘦了一圈。她把李祥君拉到一边问怎么了,李祥君说感冒了几天,刚刚好。在这一刻,陈思静把目光停伫在李祥君的脸上,表现焦灼与怜爱的情感。 大会结束后,没等李祥君走出会议室,陈思静叫住他:“李祥君。” 李祥君回转身,把陈思静的身影从几个年轻女教师中分拣出来。他稍微歪着头,不回应,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他的这样的情状被那几个女教师看作是呆子的表征,于是她们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跟我去扒点土豆。”陈思静的话说得有点艰难,她可能找不出更好的挽留的理由。 恰好赵守志晃过来,她便有了摆脱这小小尴尬的机会。 “姐夫,下午我们上你家。” 陈思静把“我们”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强调。 赵守志把眼皮上翻,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说:“可以可以,欢迎欢迎,不知什么时候大驾光临。” “我不说了下午嘛,你这人!”陈思静抹搭了一下眼皮。 赵守志假笑着,说:“哪一个时段,我好有个准备。” “去,滚蛋,不跟你说了。走,祥君。”陈思静伸出手,像是要拉住李祥君。 哈哈哈……后面传来赵守志的笑声。 李祥君的喜悦心情无以言传,以至于陈思静重重地拍了他一下,说: “没出息!我问你,我四姐生孩子,你们家去没去下奶?” 李祥君急急地回答道:“去了,第六天还是第七天去的。能不去吗?我妈是赵守志的姨,有亲戚呢。” 陈思静很满意地点头,然后前后看了看,便猛地抓住了李祥君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又迅速地放开。 李祥君在陈思静家吃了午饭再休息了一阵后,双双出门,向赵守志家走去。 张淑芬正在把褯子向婴儿身上包裹,猛抬头在眼睛的余光里瞥见有人闪进来,便仔细地看去,见是李祥君他们,忙叫赵守志道:“哟,祥君来了,儿子快去接。” 刚放下脸盆的赵守志看也不看,连忙迎出去。到近前,他注视着陈思静道:“你夫妻二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这副怪模样再加上他故意拿捏的语调让陈思静爽快地笑起来,之后,她撇嘴道:“跩,都跩沟里去了。” “鸭子尚有三跩,何况我乎?”赵守志继续笑闹着。 进到屋里,张淑芬便笑着批评道:“你瞅瞅你妈,那天和小旋来说啥也不吃饭,非得上四屯不可。这大热天走着去的,还挺有章程。” 李祥君想起那天的情形,接话道:“那天我妈说看我姥姥去,急三火四的,小旋说找王小宝的车,她不让。小旋可生气了,倔搭的直撅嘴。” 大约是张淑芬凭回忆和想象勾画出了那天的场景,她就咯咯地乐起来,然后说:“是的呢,我也看出来了,小旋直抹搭眼皮。这孩子,心里想啥多咱也藏不住。” 陈思静趴伏在炕上凑近婴儿,仔细地端详着了一会说:“长得真白净还细发,招人稀罕。” 叶迎冬马上接过道:“要是稀罕,你也……” “我才不生呢。”陈思静想也没想地回答道。 哈哈哈……叶迎冬笑起来。 陈思静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便自我掩饰地抓起婴儿的小手道:“四姐,你看他抓挠呢,小嘴还直咕哝。” 陈思静和李祥君在赵守志这逗留了很长时间才回去。再回去的路上,陈思静让李祥君今天就住下,住在她的小屋里。 晚上很清爽,看了一阵落日后,李祥君和陈思静沿着前面的树林漫步。这里很少有人来,幽静安详的杨树林浸满了夏天野花的香味。李祥君紧紧地挽着陈思静的手,在朦胧的夜色里疑视陈思静,说: “你真美!” 陈思静咯咯地笑道:“第一次听你这样说,我美在哪?” 李祥君努力地想着,说:“哪都美。” 陈思静把脸凑近李祥君,小声问:“喜欢看?” 李祥君使劲点点头。这让陈思静感动,于是她把双臂环在李祥君的肩上,微闭着眼睛。李祥君附在陈思静的耳边,对她说: “你雍容、典雅、媚而不俗、娇而不艳。” 陈思静嗔地说:“听不懂!” 李祥君猛地将她抱起来,噢噢地叫着。陈思静捶打着他,说: “可吓死我了——” 放下陈思静之后,李祥君郑重地把手放在她的脸上,柔柔地抚着:“思静,你是最美的,我要喜欢你一辈子。等到老了,我还这样摸你的脸!” 陈思静把脸贴在李祥君肩上,唇吻在李祥君柔滑的颈上,忽然有一滴清亮的泪在眼睛里滚出来。李祥君吓了一跳,忙捧起她的脸关切地问: “怎么了?” 陈思静故意低头,心里的笑意涌上来,绯红了脸。 李祥君不知道陈思静有什么心事,就重又捧起她的脸,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睛犹如一汪清泉。 两个人相偎着,憧憬着未来,做着日后的打算。 “等我们结婚了,我们就……” 陈思静打断他的话说:“美得你!” 李祥君忙改口:“好好好,不结,不结。” 陈思静嘟起嘴道:“你敢!” 当两个人缱绻于爱河时,所说的话都已毫无意义,两颗心叠印在一起,语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很晚了,他们才回去。 第四一三章 穆维新是校友 第二天早晨,陈思静和李祥君刚要推起自行车,赵守志急匆匆地进了院子。 “祥君,你把这个给我爸捎去。”他将三角兜挂到李祥君的车把上后,见李祥君一脸探究的神色,又道,“我妈早晨烙的饼,搁塑料袋装着呢。亚娟不会烙,那家伙急性子,整出来的玩意梆硬,都能把牙崩掉了。” 赵守志夸张的话听来挺有趣,所以陈思静张开嘴巴大声地笑起来。她一定是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戏谑地看赵守志。 赵守志说完,转身走出。 八月末的阳光抚着他的后背,又有凉爽的初秋的微风拂着他的面颊,赵守志便感到十分的惬意。 到学校的门口时,他刚好看到穆维新从东边骑车过来。穆维新,这个二十三岁的青年教师刚刚从师专毕业,还留有学生的神态和做派,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是故作成熟的幼稚。 看见赵守志,穆维新跳下自行车,亲切地喊道:“赵老师——”赵守志亦是热情地回应道:“维新,这一路骑车挺累的?” 穆维新爽朗地笑道:“不累不累,总共才二里多地,很快就骑到了,我家在后屯住哟。赵老师,你的记性真好,才一天就知道我的名字。” 他说完,用右手的食指向上推了推眼镜。随着他的手放下,赵守志看到了他目光里的自信与稍许的自负。 “一个人记多人不容易,多人记你一个人就很容易,就像当初我初来乍到一样。”赵守志说道。 穆维新推车向校园里走去,赵守志在其侧后相随。在一棵树下,穆维新停下来,将车子梯上,然后掏出没开盒的红塔山香烟。他并不急于撕开烟盒,而是用拇指和中指轻轻夹住它再食指弹动边角,于是那盒烟就转了一圈。这样娴熟的动作表明他烟龄已久或者是他酷耍的技巧非一日之功。最后,他停顿了一下,扯开烟盒拈出一支烟递到赵守志的面前道: “赵老师,抽烟。” 赵守志摆手道:“我不会抽烟,谢谢。” 穆维新笑道:“赵老师好客气,那我就以实为实了。其实,抽烟有很多害处,这我知道,可有什么办法?癖好已经养成,再戒断就难了。” 说着,他把烟叼到嘴角,然后从上衣兜里摸出火柴,哧地划燃,再将烟点着,最后甩甩手腕将火柴的残梗弹落。他的一整套动作优雅连贯,犹如跳水运动一样丝滑顺畅。 “赵老师,其实,我早就认识你。”穆维新深吸了一口烟再徐徐吐出后说。 赵守志略感惊讶,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与他有过什么样的交往。于是,他把目光停在他的脸上。 穆维新大约想要得到这样的效果,就呵呵笑道:“八七年学校举行十?一文艺汇演,你是主持人,记得不?我听说串联词都是你执笔写成的。那时,你真是我们班那些女生的偶像,她们都想嫁给你。” 赵守志蓦然想起旧事,不免感喟道:“这一晃两三年了,真不经过。哎,你怎么知道?” 穆维新镜片后面的眼睛熠熠闪光,同时有少许的得意流露出来:“我那时是新生,刚入学二十几天。记得李老师不?那个秃顶的家伙,一说话就咧嘴那个。” 赵守志“哦”了一声,像有重大发现似的睁大了眼睛道:“咱们是校友呢,真是太好了!” 因为是校友,他们便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从学校的建筑到人事,从日常的生活到各种趣闻杂事……他们相谈甚欢。 “今天那个陈启堂讲话有水平,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只是有一点我不太赞同。他说,有的老师把做教师当成了一个谋生的手段,这就不对嘛。先要谋生,然后才能讲奉献敬业勤奋,我们都是普通人诶,那个叶老师说得实在,不是高高在上的训导。” 赵守志在他讲到这里时打断道:“你是学中文的,一定知道吴文亮,他在报刊上发表好多散文小说呢。” 因为赵守志的提话引话,穆维新便由此说开去,也言及他写了一些诗歌散文。赵守志微笑着听他说,直到教务主任叫他们。 赵守志这一天都在想穆维新这个人,他觉得他很有特点。这种特点还不能用好和坏来简单定义。他还年轻,没有历练,有许多事他还不懂。 第四一四章 想就去呗 下午回家后,赵守志不见母亲在屋里,便问叶迎冬。叶迎冬回答说张淑芬回家了,要晚上回来。这些天有母亲在这里,赵守志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光里,有被呵护被管束后的幸福。现在,母亲回家了,他有了一点失落的感觉。 在叶迎冬坐月子这三十天里,张淑芬只回过两次家。她回家都要眉飞色舞地赵云兵,说这个二孙子会故事能睡“婆婆娇”还会跟着声音找人,哭的声音也响亮。张淑芬完完全全地将叶迎冬伺候完回家后,好像缺失了什么似的,不时地失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赵庭禄调侃道: “想孙子?想就去呗,又不是认乎的。” 张淑芬不掩饰,直接了当地承认道:“就是嘛,哎,你看那小手,一抓一挠地可好玩了,就跟守志小时候一样。……” 张淑芬眉飞色舞地学说着赵云兵的小模样,逗引得赵庭禄的心也麻酥酥的很想去看一眼。于是,他们两个选了一个好日子换着抱赵云飞去了赵守志那里。此后,赵庭禄和张淑芬上了瘾,每隔那么几天就去一次。心满意足的两个人回来后,浑身像上了发条一样干啥都有劲。 第四一五章 他要出家 教师节已过,学校的生活又如先前一样按部就班了。 谢雨兴这几天正萎靡不振。本来他就少言寡语,现在就显得更加地孤僻。有消息说谢雨兴要出家了,还买了袈裟,置了僧帽。真是天大的事!谢雨兴没有和大家说这件事,不过他抑郁寡欢的神情似乎验证了这一说法。陆洪福不便多问,其它人也只是议论。 这天下午,照例是星期四的业务学习,学生们都放学回家了。陆洪福实在忍不住,就拉起谢雨兴到外面单独谈。谢雨兴面色黑灰,目光呆滞,动作迟缓,这多少让人觉得他陷于一种病态中。陆洪福单刀直入,不拐弯抹角: “雨兴,听说你要出家,有这事吗?” 谢雨兴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陆老师,听谁说的?” 陆洪福说:“不管听谁说的,有没有这回事?” 谢雨兴说他只是心中有佛,潜心向善,但尘缘未了,尚待时日。陆洪福听着,似懂非懂。他不明白谢雨兴好端端地为何要出家,就反复地问。虽然谢雨兴没有回答说他下定决心皈依佛祖,可他也没有否认有向佛之意。在上个学期,老师们都有所耳闻,说谢雨兴几次到寺院里去,请了几尊佛供奉家中,每日焚香打坐,参道悟禅。那么,今天他的出家之事,恐怕是真的了。 在谢雨兴那得到这么一个模糊的答复,陆洪福心有不甘,又继续问: “那什么,雨兴,你信佛我反对不了,那你家里呢?弟妹同意吗?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陆洪福信口问话,叫谢雨兴有点不高兴,他道:“家已非家,我心也已空无一物,虽有规矩方圆,却都徒具其形。” 陆洪福听不懂这玄虚的语言,心里的忧虑又不能一下子托出,就探求似地说:“要不,跟你家淑敏说说?” 谢雨兴没有说可以或者不可以。 陆洪福终是无果而返,只把谢雨兴一个扔在外面。他到了屋里,声音朗朗,断金截玉一样说道: “完了,完了,执迷不悟,死不悔改!” 杨玉宾眨着不算大的眼睛问道:“板上钉钉了?” 陆洪福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好像情绪还没回复过来。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俄而又站起,急急火火地对大家说: “不行,这不行,得和雨兴媳妇好好谈谈。各位,为了表示对雨兴的关心,去看看,能劝就劝,不能劝就瞅瞅,也是那份意思。咱们不能眼看着这个家就散了不是,那多不好。” 刘玉民突然大笑起来,然后对大家说:“出家?出的什么家!出家人啥都不要,他啥都想要。他为啥出家?心细!” 刘玉民话刚一说完,立即招来翟景波的反驳:“得了,别在那瞎白话了。心细?跟你说的?他媳妇跟你了?” 翟景波的话已离了谱,刘玉民听了非常不高兴:“狗嘴吐不出名有牙来,屎壳郎不说话嘴也臭。” 陆洪福眼见二人又斗起嘴来,忙上前劝解道:“说正事,瞎计膈啥?狗咬狗一嘴毛!” 这无异于是向刘玉民和翟景波发出挑战的信号,二位马上调转枪口一致对外,向陆洪福一顿狂轰滥炸。 其余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乐不可支,这是精彩的群口相声。杨玉宾插了一句: “大家伙儿静一静,雨兴的事还真得当个事办,总这么下去他的班咋整?” 刘玉民几个斗嘴斗得乏了,正好现在有机会喘口气,就一齐把目光转身杨玉宾。杨玉宾和陆洪福的意见一致,到谢雨兴家看看,了解一下情况,尽量做一些说和劝解的工作。这样,于谢兴文于学校都有好处。既然意见已统一,就一致行动,由陆洪福带领,一行人出校门转街头角再西行一百米就到了谢雨兴的家。 谢雨兴的卧拉辫房子还不算老旧,院落也整齐干净。谢雨兴的妻子是个中等个子偏瘦的女人,眼睛明亮说话响脆不拖泥带水。她见陆洪福领着这么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院里,忙由屋里迎出来,挂上满面笑容,说着客气的话。进屋,落座之后,她逐一敬烟。陆洪福接了一根烟,点燃,夹在中指和食指间,却并不抽。他上下打量着屋子,最后目光落在柜上,啧啧叹道: “这家,要啥有啥,啥也不缺。” 谢雨兴的妻子答道:“唉,哪不是呢。陆老师,你说,这个家在咱们屯子不也是数得着的吗?可那个假和尚,非得出家!” 陆洪福本想怎么样提起这话呢,听她这样一说,赶忙接道: “我们也是为这事来的。全村人都传遍了,说雨兴要出家出家的,我还不信呢。淑敏,你说怎么一回事?” 谢兴文的妻子姓邓,是二十里外邓屯的人。邓淑敏未及说事情的原委,眼圈先红了,抽了几次鼻子才把泪咽了回去。她说起话来没有让人喘气的工夫,任谁也插不上言。 邓淑敏说:“陆校长你们大伙来,我知道是关心我们家,关心我们家雨兴。你看,我们的日子现在不错,比起以前来我真的心满意足。那些年的苦日子都熬过了,现在好了,雨兴却鬼迷了心窍要出家,这不是前辈子造的孽吗?我哪地方对不起雨兴了?结婚那咱,要啥没啥,一口大柜,一个碗架子,半袋小米,划拉划拉也不值二百块钱。唉——” 她叹着气,有几滴泪落下来。她赶紧用手去抹,顺带也把一点清鼻涕也抹掉。陆洪福趁她抹泪的空当劝道: “回头,我再和雨兴说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出的是哪们子的家!” 邓淑敏定了定心神,对陆洪福说:“校长,你的情我领了,他真想出家当和尚,你劝他也没用。开春时,雨兴去了趟极乐寺,回来拿了居士证,说有它坐火车不花钱了。暑假时又去了趟极乐寺,住了六、七天,学了一大堆乱马七糟的东西回来,还带回一幅画,天天供着。你瞅瞅,这不在西屋挂着呢吗。这些天啊,他天天说闭着眼睛就有一个穿袈裟的老和尚在他头顶站着,说得吓人唬道的。没招呀,摊上这么一个磨人精,我是哪辈子没修好啊?” 邓淑敏说完泣不成声了。 陆洪福没有办法劝住她,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在啜泣的女人面前都显得惶惶然无计可施。同行的几位女老师轮番劝慰,方止住她的哭声。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笑得有些牵强。在同邓淑敏的交谈中,没有明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似乎她隐瞒了什么。刘玉民自始至终没有言语,翟景波一副同情的样子,王子轩止不住地感叹。事情至此,也只能告一段落,继续下去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陆洪福就说还有工作要做,就起身告辞。邓淑敏送他们出门,临走还不忘客气地说: “麻烦大家了,还来看我们,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陆洪福许诺回去再好好劝劝谢雨兴,不考虑夫妻感情还得考虑孩子嘛,眼看着孩子都要成家了,还来这么一出!说到激动处,他一挥手,仿佛谢雨兴就在眼前: “这个谢雨兴,我非得好好修理他不可!” 一路回去,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李祥君默默地走着,他搞不清谢雨兴缘何要抛家弃子遁入空门,大概是有佛缘? 到学校后,大家的议论停止了。 谢雨兴就在办公室里闭目打坐,似有所思。他听见走廊里杂沓的脚步声,睁开眼,看见陆洪福第一个推门进来。 “回来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陆洪福没有坐下,就在地上来回踱步。踱了一会步后,他坐到谢雨兴的对面,说: “雨兴,怎么整的,淑敏哭哭啼啼的说你非得出家。今天没空,等两天我再和你细唠。” 谢雨兴翻了翻沉重的眼皮,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陆洪福觉得今天不是说这个事的时机,又见谢雨兴面色凝重,言笑不苟,忙改口招呼大家说:“坐、坐、坐,坐下学习。学生思想品德教育纲要要好好学,好好领会,一个人读一部份。玉宾,你记录。” 由陆洪福开始,按年级依次排序,每人读一部份。最后一部份读完时,陆洪福宣布:“今天业务学习圆满结束,有心得有体会。纲要在手,抓啥啥有,今后要以纲要为指针,抓好学生的思想道德建设,学校无小事,处处是教育。看看各位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 翟景波举手。陆洪福煞有介事地说:“景波,什么事?” 翟景波站起来说:“下面,我们学习112号文件。112号文件哪,看了不困、不渴、不饿、包治百病。” 在不过五分钟内,四个人团团围坐,唏哩哗啦地撮起了麻将。 麻将声响起,谢雨兴的事也就被抛在了脑后。谢雨兴是不是真的要出家,只有谢兴文自己知道。刘玉民一向看不起谢雨兴,说他木讷小气迟钝古怪。至于其它人,虽然觉得谢雨兴确实有些怪僻,但还是可以相处得来,只不过,他有时显得滑稽,是一种给人看的让人觉得他文雅持重深谙世事却又常常弄巧成拙的滑稽。 第四一六章 他很古怪 谢雨兴老家在东边只有二里远的二孔屯,听他说他母亲还是赵守森的什么姨丈母娘,不太远也不算近。所以,赵梅波平日里就叫他大哥。谢雨兴年轻时在“工业”——也就是社办企业的铁匠炉里跟赵庭财学徒,后来做了集体制工人。他的妻子邓淑敏并未相中这个古板的谢雨兴,但迫于父母的压力,不得已下嫁给了他。谢雨兴的第一个女儿出生时,岳母过来侍候邓淑敏,谢雨兴竟荒唐地在蜡烛是刻了印记,规定了每晚点烛的时间。岳母心里有气,但为了不让邓淑敏难过,就忍了。这事被人传得越来越离奇,甚至于有人说谢雨兴炒了爆米花给岳母,为的是省油省盐。 谢雨兴做了两年铁匠后,七九年经过考试被录为民办教师。谢兴文是个爱学习的人,在做铁匠的两年里,他总是怀揣着书,有空就读,所以他被录为民办教师也就不足为怪。谢雨兴做了教师,捧着书本就名正言顺,没有人再指手划脚冷嘲热讽,反而多了一些钦佩的目光。谢雨兴在二孔屯教学时,不知怎的与学生家长起了冲突,无奈之下,他就调转到了林家屯,家也就搬到这里,为的是出行方便。初到林家屯的谢雨兴给人的印象非常好,普遍的看法是:为人诚恳,待人有礼,长幼有序。 节俭是谢兴文的本色,“心细”是他的病态,所谓“心细“便是疑心重总担心妻子有外遇。有一件事常被刘玉民提起,有一次谢雨兴对他说,你嫂子不在家,你就别去了,挺不好。刘玉民从那以后除非有集体全行动,决不一个人去。疑心太重不只是那一次有所表现,在他当铁匠时,同班的兄弟们和他开玩笑说,你家去男人了。这谢雨兴当真就骑了车子赶回去,回去就质问。这样的事经过了几次,就没人再敢开这样的玩笑。他的这种状况和赵庭财有些相似,所以有人在背后开玩笑说,有啥师傅就有啥徒弟,赵庭财没死呢,咋就托生他了。 邓淑敏不满于刘玉民小看她的这个古怪丈夫,也常在背后说他欺负老实人拿谢雨兴不识数等等。这样的话多了,难免传入刘玉民的耳朵里,他倒不觉得冤枉,只是有点哭笑不得。看不起是真的,至于欺负嘛,好像有点,所谓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这种欺负多在言语上,却并无行动。 那年,就是赵守业和王亚娟在玉米地里好过后的一个月后,佟玉双领着王亚娟让邓淑敏把脉。把过脉的邓淑敏告诉佟玉双说,王亚娟有喜了,回去好好保养,别闪着别累着。说了一会话后,邓淑敏就抱怨刘玉民在学校总“掩”谢雨兴。佟玉双给她出主意,说你不是有仙家保佑吗,那就给他提个醒,别没事有事的老刮旋风。邓淑敏依了她的主意,果真在备酒宴招待了学校里的教师们。在酒桌上,她点燃了一根香,说是这些年多亏仙家保佑,所以要先敬黄三太爷黄三太奶。但见她将一点香灰抖落到白瓷碗里再将香插到供案上后,又拿起碗晃了两晃,于是酒水半盛其中。她端起碗,将混合了香灰的酒一饮而尽,之后噗的一吹还哆嗦了一下。刘玉民瞪着不大的眼睛看着,狐疑的脸上似笑非笑。酒从何来?他百思不得其解。刘玉民虽然不迷信,却也不敢造次,从那以后,再同谢雨兴说话时,态度和缓了许多。 有人说邓淑敏会小搬运,有人说邓淑敏黄仙附体,能让别家招灾惹祸,有人说邓淑敏能掐会算能谋善断……这些都是传言,未见其实。但有一样是真真切切的,她家前面车马不断,看病的不绝于途。 刘玉民说谢雨兴古怪,倒也不是“编瓜结枣”编排抹黑。去年六月份时,孙成文的亲叔伯大哥孙成义到学校来,偏赶上几位男老师中午聚餐。相让几番,孙成义坐下了,于是推杯换盏也是热闹。闷头吃饭的谢雨兴忽然向孙成义提起欠他的二十元钱啥时还,这便让孙成义老大不高兴,说你啥时要还不行,咋的非得在饭桌上要?这不是磕碜人吗!两个人言语不合,便你一句我一句吵起来。孙成义在村里装大爷装惯了,在人前被要账,既羞且恼,就抓起饭碗扣到谢雨兴头上,并伸手打了他一拳。幸亏有宋云起和刘玉民他们拉着,才不至于抓挠到一起。谢雨兴感觉受了侮辱,就在下班后在院子里立上木桩,拴上沙袋,做习武之用。此后的一年里,他利用空闲时间对着沙袋拳打脚踢闪转腾挪,以求练就一身功夫成就武林绝学,好一雪被欺侮之耻。学生们看见他越壕沟翻围墙,都说谢老师会飞檐走壁了。但他终究没能一雪前耻,孙成义没给他机会,或者是他没敢。 那么,谢雨兴现在要出家,是不是他真的看破红尘,还是别有隐情呢?没有人想得清楚。 谢雨兴没有出家,陆洪福也没有找他谈话。学校里的谢雨兴依旧是那副样子,没有生气,不鲜活。 第四一七章 事情已过去 秋分之日转眼就到了,黄叶从树上飘落下来时,李祥君似乎感到秋风从脖梗间灌进去,浸透了全身。早晚很凉,中午的阳光虽然很强烈,但毕竟短暂。 谢雨兴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也有人问起李祥君事情的来龙去脉。李祥君说不清楚。他确实不清楚,个人的立场不同,看法也就不一样。人们在发表议论时也有指责邓淑敏的,说她行为不端,有失检点。其中事情不甚明了,大体上李祥君还算听懂了,谢雨兴要出家并非是他一个之错,那邓淑敏也要负相当的责任。 翟景波偶然提起跳神的事,大咧咧地说一般情况下大神都跟着二神搞破鞋。此时谢雨兴正在闭目端坐,不晓得这样的话是不是入了他的耳。翟景波被在一旁的杨玉宾踢了一脚,他才猛然醒悟。邓淑敏就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大神,仙事兴隆已有七、八年了。常有车来接接去她看病,也和二神一同去“搬杆子”。有传言说她和那个“王二神”不大清楚,但传言是传言,谁又没亲眼看过。 李祥君年岁还小,尚不懂这些牵肠扯肚的事,对于男女之情理解得也不那么深刻那么透彻,不能洞察细微。谢兴文的事在他看来就是一个故事,对他的遭际似乎也没有什么感悟。 事情过去了,也没有当初的好奇,谢雨兴照旧上班,虽然工作起来毫无生气,但毕竟是上班了,出家的事好像已全然忘记。 秋天已近尾声,被收割过的田野又是茫茫的一望无际,视线没有了遮拦。穷尽远方,又可见天边那一带黛静色,神秘遥远,仿佛神仙的居所,也有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里画仙住的房子。 李祥君去参加赵梅英的喜宴时,正是中午。刘玉民杨玉宾等学校的老师们喜气洋洋向外走时,陆洪福歪着脑袋问道:“你们都去呀?” 刘淑艳哈哈儿一笑,回答说:“我是得去,梅波更不用说。” 翟景波解释道:“我得去,我四弟和赵守志是初中同学,老四结婚时他还去了呢。” 陆洪福低头,若有所思,几秒钟后忽地站起,连声说道:“这事扯的,你们都去,就剩我老哥一个了。得,我也去,蹭顿中午饭。老黄呢?” 王子轩道:“哎,你说巧不巧,老黄就在墙根底下晒太阳呢。你真有吃命,不怪叫洪福。” 陆洪福打扫了一下身子又抻了抻衣襟后,率先向外走去,欻欻像个领袖一般,倒好像这一干人等是听从了他的号令去给赵庭禄捧场装门面站脚助威。在离老黄十几米时,他喊道: “黄大哥,看好学校,我们去去就回。你要吃啥,尽管说,赵庭禄不是外人,我去了就好使。” 老黄把他那烟袋拿开,道:“啥都行,能吃饱就中。” 赵庭禄对学校老师们的到来自是十分的欢迎,特别为他们单安排了一桌,并嘱咐助忙的给予他们特别的招待。他的脸上漾着笑,由里而外的喜悦犹如金灿灿的玉米一样饱满丰润。大女儿终于结婚了,虽然彩礼不多但女婿厚道诚实又勤于劳动,以后的日子错不了。一年多了,现在终于落了点。 第四一八章 李德旺很自信 李德旺这些天来也紧锣密鼓地给李祥君筹办婚事。他先是找半个瓦匠的侄女婿赵宝金,与他商定在房子的东侧接个小下屋,再找赵庭禄要沙子。赵庭禄自然满口兴许,说一个小下屋能用多少,那些守业卖剩下的沙底子都能盖两间房了,就让他划拉划拉送过去。当赵守业拉了大半车沙子过来到院里后,李德旺说,这么多啊!赵守业回答说,嫌多就卸一半。李德旺没有细琢磨嬉皮笑脸的赵守业话里的意思,当真卸到一半时就住了手。赵守业说,你剩着一半我卖谁?全卸了。他说罢抡起大板锹,刷刷地向下撇。等卸完后,李德旺问多少钱,赵守志煞有介事地说找赵庭禄算去。李德旺能去找赵庭禄吗?当然不能,他最后想明白了,这个不着调赵守业是在闹笑话。 九月份买了砖,现在又有了沙子,赵宝金又肯过来帮忙,那就干。于是李德旺和儿子李祥臣一起做赵宝金的下手,经过五六天的劳动,大功告成。有了下屋,一些用到用不到的东西器皿杂物就可以堆积其中,东西正屋就宽敞多了。 李德旺他充分自信,自己有能力办好这件大事。钱不成问题,他已给远在大庆的三姐去了信,三姐借了他二千元钱。大哥李德财去年借的三百元钱已答应归还,而且他还说再张罗五百。想到这时,李德旺一脸的得意。更为重要的是,本村的书记周老民子答应过他,让他到乡教育办开个证明,他会提前把李祥君的民办工资款支出来。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李德旺想好了要办婚事,就在一天晚上到了刘玉民家。刘玉民正趴在电视前看电视,听见有人进来,回转头看是李德旺,连忙起身让座。他料定李德旺来有事,没事就说:“叔,有事?” 李德旺直截了当地把来意说了,刘玉民也说是应该操办,毕竟孩子们都已不小。刘玉民与李德旺商定好在星期天过到陈启堂家里,把李德旺的意思说与他。按李德旺意思,打算在阴历的九月二十六日办事,过些天就过大礼。刘玉民说陈家说道少,没那些“挑儿”,估计不会有什么波折。李德旺自是欢喜。走时,再三道谢,说了一大堆客套话。 刘玉民去陈启堂那里转述李德旺的意思后,陈启堂没有异议,结婚的日子就这么就定了。一切都依了李德旺的意思,没有变更。刘玉民嘻滋滋地到了李德旺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李德旺喜不自胜,当下就留刘玉民喝酒。 按习俗,刘玉民和李德旺趁着星期天休息到陈启堂那儿过大礼。李德旺喝了酒,神情兴奋,回去时一个劲地叫玉民玉民的,舌头都短了;刘玉民也一路大呼小叫,叔长叔短地磨叨起来,车轱辘话说得没完没了。 此时天气已冷凉起来,好像冬天就在不远的地方窥视着。 今天,离结婚的日子还有二十一天。 其后的日子里,无论是李德旺还是郦亚萍,亦或是小旋、李祥臣,无一例外地沉浸在喜悦中。在忙碌中他们体会快乐,体味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李德旺应该准备应该张罗的是订制家具拾掇屋子雇请喇叭班子,除此以外还有一些琐碎的事情。家具的订制不需要他太费心思,只要说明好尽寸颜色样式就可以,一切都交由师傅劳作,他只管卖木料买颜料买交钱就是了。屋子要粉刷一遍,地上要铺红砖,不规整的地方必须要修整一番……当做完这一切后,算算离正日子整好还有七天。 小旋觉得这日子过得慢,时间就象是在爬。她做梦都梦见哥哥和陈思静结婚的情形。 李祥君这边一切都准备停当,陈思静那里一番地忙碌后也办得妥贴了。柜上的摆设、窗帘布、化妆品什么的都已购置齐全。为了买这些东西,陈思静两个星期天都没有休息。陈启堂为自己最钟爱的女儿的婚事,动用了各种关系,求了一辆轿车,一辆中型客车,一辆平板解放,再加上乡政府的吉普,这气派也够大了。 陈思静的母亲除了让女儿置了一些必备的用品外再也没让她买其它的东西。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足很能说服人:结婚后肯定要分开另过,那就要盖房,而且要生儿育女,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陈思静听从了母亲的意见,尽量俭省着,一切都为以后的日子着想。 第四一九章 我去烧大火 农历月九月二十二日这一天,陈启堂为了女儿的出嫁招待亲朋,设酒宴备佳肴喧闹了一天。在这一天里,陈启堂没有做什么,一切都是乡政府的王乐子代办,所需物品都由他出面采购,又有陆洪福忙前忙后吆五喝六,事情办得周到稳妥。省城的大姐陈思薇给陈思静二百元钱,做为她结婚的贺礼,二姐思宁特地赶回来,送她一身纯毛的布料。 在陈启堂为女儿设酒宴待亲朋那天,李祥君也被陈思静领了去。在酒宴上,陆洪福放开嗓门喊“两位新人给各位亲朋好友敬酒”之后,李祥君和陈思静挨桌敬酒。这时的李祥君有点懵懵然,机械地跟在陆洪福的身后为客人斟酒,不理会众人好奇的目光。 这天的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李祥君的脑海中,连同他结婚的那一天以及和陈思静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他都不断地回忆起,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两性对于人生对于社会的理解的不断加深,那场景愈愈清晰,并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模糊。 再有四天就是迎娶陈思静的日子了。 下午三点多时李祥君下班回来回来时,看见小旋在擦玻璃。玻璃被她擦过不止一遍了,她仍嫌不透亮,看见有一点污秽就赶紧用手去擦拭。柜子也被一遍一遍地地擦过,都能照见人的影子。郦亚萍少不了嘟囔: “成天擦,啥也没有还擦,也不干啥,就摆弄那几块玻璃!” 小旋当然不服气,就反驳母亲。母女俩唱戏一样话来话往,却又没看出谁真的动了气。 李德旺出去找靳桂林去了,让他开菜单,顺带找助忙的。他走到赵庭财门前时,恰巧赵庭禄由院内出来,笑着问他干啥去,就么急急火火。李德旺回答说找帮忙的人,早“知乎”到了,好让人有个安排。赵庭禄点过头后,又问: “德旺,看看有啥活我干干,把大锅端方盘啥的我不会,烧火压水刷碗我还行。我在家就烧火了,烧的老硬了。哎,真是的,我给你烧火得了。” 李德旺真诚地说道:“那不行,你是姐夫,不是八竿子扒拉不着的,让你烧火实在不落忍。” “没事,就这的了,烧大火这活就别安排别人了。哎,对,有煤没有?没没煤上我那拉点去。苞米瓤子不行,那玩意得老填,费事不说火还不那么硬。” 看不出赵庭禄是在虚假地做样子,李德旺就答应了,并说明天中午就过去,晚上请帮忙的。李德旺很感动,又说几句话后,向西而去。 转了一大圈回来后,他像做了天大的一样事后自报其功,也是在得意自己的能力。郦亚萍止不住啧啧称赞,她欣赏的目光须臾不离李德旺,好像对他有了全新的认识。 第四二0章 喜庆的日子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李祥君看父亲已经和李祥臣在院子里了。初冬时的冷气扑鼻而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等李祥吉、大裤头靳桂林几个聚齐以后,李德旺就坐上赵守业的四轮车上城里买菜去,李祥君被留在家里和李祥林到赁匠铺里租盘租碗,也置办一些小物件。 前两天时,李祥臣就安排好了让王小宝早早把车开过来,需要时随时启动。现在地里的玉米秸秆都已拉完,所有人都在半闲状态中。王小宝也不例外,于是他就开车过来。李祥君和李祥林上了车,王小宝又把车子突突地朝租赁铺开去。 李祥君他们把一应家什拉回来,卸到院子里后,小旋跑出来,对李祥君说她去供销社买大红纸。她嘿嘿地笑着,走路时没有一个好样子,差点被院子里的一块砖绊倒。她捡起砖,像发泄似的将它扔出去好远。 灶台要搭,好在拾搭桥台不需要特别的技术,王小宝自告奋勇地说他会。李祥瑞和王小宝两个搬砖和泥砌灶,等灶砌好了,看看也真象与回事。把锅坐上,再把缝隙堵严炉筒子安上后,王小宝满意地左看看右看看,前后转了两三圈。他找来一小抱玉米杆,塞进里面,点燃。刚开始,烟从灶口向外跑,但只过了一小会儿,白烟就从炉筒子里喷涌而出。灶里的火舔着锅底,锅里面的水便滋啦啦地响起。李祥瑞逗王小宝说: “行啊,你、你还有两下子。” 王小宝说:“有三下子呢,后来丢了一下子,就剩下两下子了。” 李家现在开始有了喜庆的气氛,郦亚萍的脸上也布满了笑容。小旋早已回来了,也拉来了赵梅婷。赵梅婷打扮得很漂亮,一双半高跟的皮鞋,灰色的裤子,浅绿的女式半大衣显得她楚楚动人。因为还不是忙的时候,小旋的赵梅婷在东屋说说笑笑,欢快的声音让人感到温馨幸福。 李祥君走进屋里,正好小芳笑弯了腰。李祥君抬手摸着鼻子问:“笑什么,这么高兴?” 小旋脸上的笑容还未落尽,说:“上、上几天上集上去,看见大马车上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吵架,吵着吵着那个男的让那女的一下子推了下去,大头朝下摔在一个土堆上,弄得那男的满脸满嘴都土。那男的长得特有意思,两个眼睛离得那么远,还小,就跟在鼻梁子两边按了两个绿豆似的,嘴也小,一说话就象鱼嘎巴嘴儿似的。” 这没什么好笑的呀。李祥君奇怪地俯下身子凑近赵梅婷,看她涨红的脸止不住自己也笑了。他拍拍赵梅婷的肩说: “别——笑——了——” 赵梅婷半天才止住笑,对李祥君说:“新郎官,陈思静怎么勾引你的?” 赵梅婷大概觉得用勾引这个词不大好,又笑起来。李祥君紧了紧鼻子,不再和两个女孩逗笑,出去了。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暖洋洋的,没有风,天上也没有云。李祥君希望明天和后天也象今天一样。 下午一点多时,李德旺他们回来。将买好的东西搬到屋里后,靳桂林说:“祥君,你说这几天谁最重要?” 李祥没不明其意,就瞪着眼睛看他。靳桂林得意地笑了又道: “书都念傻了,谁重要?大家都围着你转,你就是二人转里薛仁贵,主角!” 李祥君方始明白,不禁傻了一下。 菜已买得,接下来就是做菜宴请助忙的人。郦亚萍呼唤在园子里的小旋道:“小旋——” 小旋听见母亲叫她,边往这边走一边可着嗓子喊道:“干啥?” 靳桂林听了,一咧嘴说:“老妹来脾气了,还不小呢!” 小旋脸色一沉,道:“管得着吗?” 说完咯咯笑起来。 王小宝正目不转睛地看小旋向屋里走,就有赵守业凑近他的脸孔问道:“哎哎哎,直眼了,瞅啥呢?” 王小宝被赵守业逗得窘迫,不自然地笑道:“我、没瞅啥呀。” “哈哈……没瞅啥?哎,小宝,你冬天跟我拉沙子去呀,完了好娶媳妇。”赵守业说话时,向屋里扬了扬下巴。 “不拉,我爸不让。我爸说我家四轮子就留着压地头子,旁的啥也不干。”王小宝很是认真地回答。 “小宝,你爸就是舍不得你。我爸就舍得,大冬天的让我拉沙子,顶风冒雪啊。舍不得也不行啊,就指着趟地拉地能挣着钱吗?说媳妇得六七千呢,你不琢磨来钱道咋娶人家。” 赵守业逗王小宝逗得开心,好像王小宝也愿意让他逗。他正在一半真一半假地胡扯,忽听得一个声音道:“挺大个人,能不能稳当点?净搁那瞎嘞嘞。” 赵守业扭头一看,见是赵庭禄瞪视着他,就赶忙拎起半桶脏水假装向外走去。等赵守志把水倒了又站了一会后,他转身若无其事地进院,见李家的女眷们开始择菜清洗,赵庭禄也起火烧锅,只待靳桂林煎炒烹炸。 晚饭后,赵庭禄没有立刻回去,他和靳桂林又坐了一会,说了明天的安排,计算了酒席的桌数。李德旺和他俩说,你们多想着,毕竟你们经的事多。靳桂林满口应承,又一阵热络的说笑后,他们才离去。 现在,这三间房只剩下了李德旺一家人。 李祥臣不觉得累,一个劲地说着自己在城里的见闻。但郦亚萍也好,李祥君也好,都不听了。他觉得没趣,就到外面去了,很晚了才回来。 天已短了很多,刚过四点多,外面就黑了下来。东方天上已有了星星。 李德旺和郦亚萍忙碌了一整天,早早地躺下了。躺在炕上的李德旺和郦亚萍唠了一阵嗑,憧憬了一下美好的未来。他们想象过了门的儿媳妇为李家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全家人其乐融融地过生活,这情景让他们感动。睡了,梦中美好的幻境浮现在脸上,就是恬淡的微笑。 第四二一章 今天是偏日子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早早地起来了,应该收拾的都收拾好,只等着助忙的来操持忙碌。 靳桂林哼着王二姐思夫的曲子进屋时,李祥臣正好往灶口上收玉米瓤子。他也高兴,随着靳桂林的调子哼起来。靳桂林说: “老二,你哥结婚你怎么这高兴?” 李祥臣最喜欢有人和逗嘴,紧着说道:“添人进口,谁不高兴。哪像你,你大哥结婚你哭天抹泪的,就嗔着你嫂子没嫁给你!” 靳桂林想再逗几句,但听见李德旺在叫他,就住了嘴。此时正是七点多,东南边的太阳悬在对面人家的房脊上,将柔和的晨光照过来。青天上有一条云,奇怪地像被什么扯着似的向两边延伸。向西望去,天际暗淡,似有云漫来。 靳桂林和郦亚萍、小旋一阵切削洗涮后,淑华来了。靳桂林不断地和淑华笑闹,这屋子里就多了许多生气。灶火升起来,靳桂林打卤煮挂面。 李德旺看时间不早,就让李祥君去叫助忙的人过来吃早饭。李祥臣不待父亲分派,就叫了几兄弟把喇叭棚支了起来。等助忙的人和李德旺的一些亲朋好友过来后,平日里很宽敞的院子突然间变得拥挤起来。 依照习俗,上午要到祖坟前祭祀。九点半刚过,女知客夏三婶为李祥君披了红挂了绿。这时的屋里人都齐刷刷地看着新郎倌,仿佛刚刚认识一样。李祥君穿了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头发修剪得整齐漂亮,又有白色的领口衬托,就显得潇洒英俊,周身泛着儒雅和素净的气息。夏三婶夸道: “看看,我大侄儿,多俊,咱林家屯找不出第二个来!” 夏三婶说的未必是客套话,她的目光里流露出赞美的神色,嘴角泛着欣赏的微笑。淑华抻抻李祥君的衣角,拍打了一下上面的浮灰,笑着说: “怨不得陈思静看上了你,瞅瞅,要多帅多帅。” 李祥君在众人的注目下满面通红,手不自觉抓向右腮。 刚才喇叭已响了一阵,呜啦啦的乐曲向村里人传递着李家的喜讯。喇叭匠们已停止了吹奏,因为男支客老柴告诉他们马上要“上坟“了,各位准备停当。 李祥臣的一帮兄弟们在屋子里前前后后乱挤乱窜,一个满脸酒刺的矮壮的小伙子站在门前念:红丝牵绿帐什么什么,白什么引蓝田千年好合。他没念得出来,也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对着红艳艳的对联傻笑了一下,又跑到大门前的喇叭棚拿起鼓槌敲了一下鼓,被四生子骂一声: “去,滚犊子!” 于是,他又对着喇叭对念道:“唢呐声声江南第一曲,锣鼓阵阵塞北乐三章。” 这回他念下来了,而且也好像明白了,脸露出满意的笑容。 小旋早晨和赵梅婷把李德仁写好的对子贴上后,又到她家的拿了一捧高粱,说是明天好用。现在,她俩手拉手从赵庭财家里出来,嘻嘻哈哈地走过来,刚好看见这个满脸粉刺的不识几个字的楞头小伙子,就喊道: “大龙!” 被叫作大龙的“酒刺”扭转头,憨声憨气地问:“干啥?” 赵梅婷未曾说话先乐了,掩住嘴小声跟小旋说:“你就说有个小姑娘在等他呢。” 小旋电话一样把话传过去:“有个小姑娘在等你呢,在那儿。” 小旋胡乱地指。大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脸红脖子粗地说:“在哪呢,净逗我!” 两个女孩子很开心地笑着进院。 赵梅婷穿的和昨天一样,只是颈上多了一条白丝巾,人就显得愈加漂亮轻灵。 李家的祥字辈的长媳妇是淑华,上坟祭祖的事亏了她张罗,她吵嚷着说早早去早早回,事多着呢,一晃就晌午。李德真手捧着一大捆黄纸率先出了屋门,随后是李德旺、李祥君、赵宝金等。一干人上了车后,王小宝将车发动,突突地开去,吹鼓手鼓起腮帮子吹起曲子,钹手“锵锵”地击着。 李得旺,这个李久发的三儿子师从四生子二年后,学得一门技艺,于是就跟四生子游走于红白喜事中。他做喇叭匠子的收入虽然不丰厚,却也强于抱垄锄田外出打工。他凭此技艺没花多少钱讨了一房媳妇,所以李久发就多了一项吹牛的资本。李久发看起来踢里蹚啷,脑袋却不空,五个孩子中除了老二李得有外,都学了一门手艺。他常说,家“趁”万贯,不如薄艺在身。 当初,就是一九八三年的五月份,李久发找赵庭禄商量让李得旺跟四生子学吹唢呐时,眼巴巴地看着,那意思分明是请他帮忙。赵庭禄脑袋飞快地转着,他猜测李久发是在打李玉洁的主意,想通过她来劝四生子收李得旺为徒。可是,李玉洁……赵庭禄摸着脑袋想了半天,却不说话,愣眉愣眼地看李久发。李久发被看得发懵,也张着嘴傻看他。赵庭禄愣了一会,竟拔腿向外走去。李久发不敢迟疑,也忙三火四地跟出去。走出十几米远到了后院空场上赵庭禄站住了,盯着李久发问道: “咱俩说话时张淑芬不在跟前?” 李久发像是在努力回忆,过一小会回答道:“没有没有,那前儿淑芬不在屋。”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后,赵庭禄左右顾盼,又道,“张淑芬那个叉娘们一听李玉洁着仨字,那耳朵卟楞就支起来,比狗都灵。这么的,三哥,我跟你上李玉洁家,你和她说……那啥,我就不进屋,在后面溜着。” 李久发点头,也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他们两个欻欻地向前走,过十字街到供销社门前时,赵庭禄站住了,说:“拜师得拿礼物,带钱了吗?没带钱我这有。” 李久发忙不迭地回答道:“带了,来前我就寻思在你那买了的。” 李久发说完奔供销社去了,赵庭禄等着。 李久发买完了东西用三角兜装着到赵庭禄跟前说:“两瓶罐头两瓶酒两包白糖两,还有一溜大前门烟,咋样?” “行。”赵庭禄只一个字,并不多言。 赵庭禄没有随李久发进到李玉洁的院里,他就在后面来回地走着,尽量装作没事人一样。 李久发进去好半天才出来,听他说四生子正好在家。李久发把东西放下直截了当说明来意后,四生子瞪着眼睛说:“不收,啊不收,收那玩意呢,教一个徒弟饿死一个师傅。我不图稀那点东西,就是不想操那心……那么好教呢,管深了不是,浅了不是。再说,我才比那孩子大六七岁,收啥徒?” 四生子的话生硬难听,所以李玉洁训斥他说:“还跑外呢,话都不会说。三哥,生子就这样,心还是好的。” 李久发赔笑道:“哪不是呢,我就寻思四心好才来的。” 大概意识到了自己说话不得体,四生子扯出一根烟来,自顾自抽着。 李玉洁好像有心事,坐立不安的。她犹豫了一下,快步走出到厕所旁,向外仔细地寻找着。此刻,赵庭禄正仰脸看天,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她看了一会,马上又进屋,瞪着眼对四生子说:“今天三哥大包小裹的来求你收徒,你咋还破大盆端上了呢?” 四生子把烟蒂扔到地上道:“我不想收那玩意,东头老刘五磕巴那么哝唧我都没打拢,今天、那我就收了?” “你收不收?我告诉你四生子,你今天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只要你在这住,这事我就说了算。”李玉洁又瞪起了眼睛。 “那我寻思寻思,完了给你信,行不,三叔?”四生子说。 “行行,我不急。那啥,我就先回了,那……”李久发想说赵庭禄还在后面等着呢,可转念一想,要提赵庭禄仨字,四生子非炸庙不可,就说,“那哪天请四喝酒。” 李久发大致学说了过程后,赵庭禄面有喜色:“瞎子吹尿壶——有音。听信!” 过了两天,李久发又备了四盒礼领着李得旺到李玉洁家,行了拜师礼。自此,李得旺和四生子便是师徒关系。 为同李德旺做区分,人们都把李久发的这个三儿子叫小李得旺。 现在,李得旺正吹着,忽地见李玉洁在道口那向这里张望,就停顿了一下,并且斜眼观察四生子。 四轮车向东走,到村口又调转头沿村中的主干道向西行,一路上唢呐声缭云绕日,喜庆的乐符袅袅盘桓。 李祥君站在不紧不慢行进的车上,迎着扑面而来的十一月的风,看着西边天空中薄薄的暗淡的云,忽然有一丝感慨:结婚了!就这么结婚了?再过两天自己就是人之夫了。 当车开到离林影家小卖店不远时,李祥君看见林影就在门前站着。林影一如往常一样的打扮,在十一月的风中她把自己的半个身子偏向太阳的方向,目光却却从未离开披着红的李祥君。李祥君心头“登”地一下,他不敢再看她,但他知道林影一定在看自己。他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心情,愧疚?不安?遗憾?都不是。他没有向林影许过诺言,他没有表白过自己的心声,他没有赠给林影任何一件礼物哪怕是一句祝福的话,甚至于他和林影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都很少。但是,李祥君,他的内心里还是起了波澜。在经过林影身边的一刹那,他看林影,林影的目光也正投过来,她的目光很平静,没有一丝失望、艾怨。李祥君忽然有一种失落感。 车渐渐西行,李祥君没有回头望。 在李家祖坟前,车子停下。这是一处很大的坟场。枯黄的草在风中籁籁地抖,也有黄叶随风旋转着飞舞又落下。 李德旺几个都下了车。吹鼓手吹起哀婉的曲子。李德旺在坟前将纸点燃,口中有词。李德旺叩头,李德真也叩,李祥君便也跟着跪下,祈求祖先祛灾禳祸庇佑后人一生平安。 纸焚过之后,纸灰在一阵阵风的吹拂下,飘忽忽地向远处飞去。祭祀的仪式很简单,吹鼓手又吹了一会,就停下了。众人上车,王小宝比来开快了许多,两旁的地垄旋转着向后退去。 九点半。 李德旺的院子里聚了那么多人,在说笑中都无比的快乐。郦彦江正和李德旺的一个表妹夫“呛呛”着喂猪是喂干料还是喂湿料好。李德旺的表妹夫是吉林省的,他讲述那里喂猪的经验时,被郦彦江打断话头,说喂猪喂用水泡的料不得拉稀吗?两个人不相让,争执不下,又从猪扯到牛再扯到不相关的车马。旁边的人听得有劲,不断地敲边鼓,又有人打哈哈抬杠插诨,说笑的已不只是他们俩个。笑声不断地爆发,是十分的热闹。 在李祥君上坟时,李家的晚辈媳妇们把菜都择了,土豆皮打了,所有的该干的活都已干完。那么,她们现在就在李祥君的新房里叽叽嘎嘎的打闹说笑。 李祥君的新房有特别的温馨的氛围,这是人们用心感觉到的。新房的门上对联醒目:柳叶映眉妆镜晓,桃花照面洞房春。组合家具,粉刷一新的墙壁,墙上小旋和赵梅婷嘻嘻哈哈地贴上的一对胖娃娃的图画使这间屋子更加富有生气,无论是谁看了都会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许多。 梁志民和秀香大姐从大门外进来时,被眼尖的小旋发现,她跑过去,抱过小外甥,亲热地叫他的小名。梁志民咧开大嘴哈哈地笑,一面和认识的人打招呼。秀香拽过迎出来的李祥君的胳膊,左端详右端详笑眯眯地赞道: “大弟,真好看!” 她像小时候那样摸着李祥君的脸。 正在这时,灶台上的靳桂林高喊:“志民!” 梁志民应声过去,两个人说笑着像是久别的挚友。 靳桂林感慨着:“去年办一个,今年又办一个,一晃啊。志民,咱们老了!” 梁志民在这里和他说,秀香已到屋里,在李祥君的新房内摸摸这儿摸摸那儿,不住地啧啧称赞。 李德旺顾不得和已到的亲友说话,只管站在院子里迎候陆续到来的新戚朋友们,不住地敬烟不住地点头。李德旺的远在大庆的姐姐到来时,已过了十二点。她一进院就找到李祥君,手捧着他的脸夸个没完没了。 云层漫过来,虽然不厚,却遮却了一部份阳光,于是,天色就不那么明亮了。但人们心底的喜悦却依旧,脸上的笑容荡漾着。 李祥君中午没有吃饭,他不饿。 赵梅婷说:“哥,你乐得连饭都不吃了?” 李祥君看着这个叫他为哥的异姓妹妹,真想抱起她,像小时候那样。李祥君喜欢这个好说好笑的赵梅婷,不仅因为小旋是她最好的伙伴,还因为赵梅婷对他有一种特别的依赖。 下午一点半刚过,支客人老柴就喊起来:“方盘手压桌子,男客东院,女客本院。坐好,马上开席。” 老柴喊话时,眼睛习惯地挤咕着,颇有几分滑稽。 喝喜酒的人都找了自己的拉开置,院子里就逐渐安静下来。一下子空旷起来的院子站着李祥君、李祥臣和他的一帮弟兄们。李德旺对灶前的靳桂林悄声耳语了一会后,靳桂林比比划划起劲地说道: “老叔,这事你放心,我有准头。真格的了,我也造了好几年厨,这点把握还没有……” 他说得起劲,竟忘了锅里的菜。烧火的赵庭禄拿棍子捅了他一下屁股,他才一下子醒过来,赶紧去翻动铁锅。李德旺又说了几句走了,去找梁志民研究明天招待娘家客人的事宜。 过了十几分钟,老柴问靳德桂林炒得怎么样了,靳桂林说现在就可以开席。于是,老柴就喊方盘手道: “开!” 赵庭禄见他背向自己,就挤着眼睛说道:“开、开玩笑呢?” 靳桂林手掐着勺子突然间大笑起来,笑得回转身的老柴莫名其妙地咧嘴紧鼻。 方盘手鱼贯而出,将满盘的菜肴端到每一桌上。李祥臣和他的小兄弟们倒酒盛饭,忙得欢快。 没有李祥君什么事,他倒很清闲。只是,因为总站着,腿有点酸。 乡村的酒宴少有美味道佳馐,但那份热闹喜庆却是没减半分。亲戚朋友品着这份热闹和喜庆,那本没有什么特别滋味的饭菜也有香有色了。 当酒宴结束人们都散去,只剩李德旺的至亲好友时,三姑坐在炕上问这问那,问即将做她侄媳妇的陈思静的长相品性。斜身坐在炕沿上淑华就向她介绍,极尽美言之辞。三姑听后不住地赞叹感喟,说李祥君自小就有福相,以后也一定错不了。在欢乐融洽的气氛中,说说笑笑,不觉时间已过了七点。天很晚了。 梁志民想回到李德运家,却被靳桂林硬生生地拽住了,说打完焯锅过完油好陪他喝酒。既然如此,推却便是不恭,他就留下了。 外面的空气很冷。靳桂林打了焯锅,炸了面段儿,又炸了黄豆后,已经九点。劳累了一天的靳桂林被邀到炕上,由梁志民和赵庭禄陪着,推起了杯换起了盏。 酒桌上,梁志民不断地感慨,说好像是又过回去了,又回到了去年,只是人不是那个人事不是那个事。两个人热情地交谈不停地劝饮,喝到高兴时,梁志民以筷击碗和着靳桂林有板有眼二人转的曲调,唱二哥你怎么还不回来。 第四二二章 迎娶陈思静 晚上,李祥君睡得不好,人多,连翻身都不容易。好歹迷糊了一觉,醒来后,就不想再睡了。看看表,才四点多。 外面清冷的空气猛然着浸透了他的全身,他穿得单薄,于是,返回屋里又加了件衣服。 天空中暗淡的云经过一夜的堆积愈加浓重。十一月的早晨里,李祥君开始了他喜庆的做新郎的一天。 早饭以后,鼓乐手们又开始了吹吹打打,唢呐的明亮的声响和二胡的呕哑嘲哳重又提醒人们今天有一对新人即将走到一起,成就姻缘。 但事情总是百密一疏,踩堂鞋没有买。这也多亏了淑华,若不是她提醒,恐怕谁也不会想到。李德旺赶紧叫自己的大外甥去城里买了,只要是红色的,不论价钱不论款式。这一切安排完毕又检查了其它事项,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给小孩子的压兜钱、拉窗帘钱、上灯泡钱等等是不是都包在小红包里了。郦亚萍将它们一一做了记号,以不至于拿错。虽然女方说这一切大部份都免了,但准备还是必须的。 快嘴的淑华对郦亚萍说:“老婶,零钱多预备点,说不准又有啥说法。现在别算计钱了,这个时候钱串就得倒提拎着。” 这里郦亚萍忙得都转了向,那边李德旺忙招待客人。夏三婶指派李家的晚辈的媳妇在东邻右舍烧了水,做招待娘家客人用,同时又吩咐淑华找几个本家人等一会接娘家客人点烟倒茶端盘盛饭。 男支客老柴已传下话去,叫方盘手压桌子,单等靳桂林炒好了菜典了礼就一声令下,走菜。一个个精壮的方盘手们都打了“腰节”,吃了酸菜馅的饺子,正愁没地方使力气呢。 还不到十点,喜车还没有到。不过,也快了。 早晨时,刘玉民来过。他捎陈启堂的口信说,陈家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需给司机几盒好烟就行了。李德旺心里不那么痛快,和刘玉民争执了半天,到底还是同意了,打发李祥林去买了两条云烟。 陈思静这两天里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她就要做新娘了,就要成为李祥君的妻子和他长相厮守。想到这时,她的心禁不住怦怦地跳起来。前天,她到城里去,特地为李祥君买了一身外衣内衣,一打袜子。陈思静记得李祥君的身高和三围,她相信她给祥君买的衣服一定合他的身,也一定给他增色不少。 盘着新婚的发髻,润泽光洁的脸上扑了一层粉,眉毛也轻轻地描过,唇白齿红,这便让陈思静益发雍容典雅。做新娘的陈思静今天有些娇羞,一频一笑都透着对新婚的期盼和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做伴娘的是常玉芬和“小老孩”。陈思静早些天就告诉常玉芬,等到结婚那天一定送她。这使常玉芬很感动,她感动于陈思静的平易随和不高傲不以自己的家世而自豪。今天早晨,常玉芬就早早地来了,在陈思静身边照应。 陈家送女出嫁的场面很隆重,乡政府的老乐子张罗得冒了汗,大呼小叫着招呼送亲的赶紧搬东西上车。于是,众人搬箱拎包,陆续走出。 陈思静由常玉芬和小老孩搀着也下了炕。当陈思静出门回头望这个留有她体香的印过她无数青春身影的温暖的屋子时,一阵异样的伤感忽地袭上心头家,从此就要和它说再见了,她不再属于这家中的一员,她不会再整天服侍在母亲身边,不会再每日都看到陈明,小侄子会想她这个姑姑的……她的眼泪悄悄地涌出来。当看到母亲孱弱的身影时,她真的有些忍不住,就闭起了眼睛。 在常玉芬和小老孩的搀扶下,陈思静上了车。从车窗里看去,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在十一月的天光下孤单渺小无助。她第一次感到父亲和母亲那样伟大,原来的认识很肤浅、不深刻,仅仅是缘自对他们天然的爱。 车缓缓地开动,从现在开始,陈思静就行走在另一条生活的轨道上了。 李家的亲友翘首以盼新娘的到来,远远地看见一行车在拐角处露面,就有人高喊: “来了!” 院子里等着接亲的人快步走出大门,一齐迎过去。 车子停下,性急的娘家客人从车子里蹦下来,左顾右盼,打量着这个普通的农家院落,也有人在人群中寻着新郎。 赵守志也从送亲的车上跳下。他径直走到李祥君的面前,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后,上挑大拇指来回晃了几晃。李祥君大约明白他的意思,就微笑着看他,直到他走近灶王爷一样的赵庭禄身边。 陈思静在常玉芬的搀扶下从车里出来。郦亚萍已立在大门口,围裙系在腰上,里面兜着红高粱,专等着儿媳妇给自已戴花、兜过儿媳妇带过来的系着红布条儿的斧子。礼数总是蕴含着吉祥的企盼,希冀未来的日子红红火火步步高升满门生福。陈思静在夏三婶的点引下给婆婆戴花,并亲热地叫声妈,又把斧子放进郦亚萍的底角用双手牵起的围裙里。 夏三婶高声喊:“叫声妈,八十八!” 郦亚萍满面幸福地傻望着儿媳妇,看装着八十八元钱的小红包由夏三婶交到陈思静的手上。她心里泛起一阵阵微醺的快意。真好!这感觉使她如坐在飘浮的云上。 一身红妆的陈思静在常玉芬和小老孩的护佑下走向新房,早有性急的半大小子打起了玉米粒子。李祥臣冲他们嚷道: “你大婶还没典礼呢!” 李祥臣的话惹来一阵哄笑。 李家的亲友们将娘家客人迎进院中,礼让到屋里。男客在东屋,女客在西屋。女客们一番忙活后放了柜上的用品,带上了窗帘,上了灯泡。按习俗,要有上灯泡钱,挪柜钱,上窗帘钱,但这些全免了。陈启堂有话,鸡零狗碎的礼节该省的省了,至于钱更不能提。 新房的炕上早就铺了叠成二折的红缎被子,陈思静就坐在上面。屋外的男女老少都好奇地向里看,虽然他们大都认识她,但仍然要欣赏新娘梳妆打扮净水洗面的过程。淑华打过一盆清水,里面放了一根葱。陈思静象征性地用水洗了脸,然后是夏三婶叫李祥君进到新房,到炕上“坐福”。两个人并肩依坐在一起,有一个白净的三十来岁男人照相,将这一场景固定在记忆中。李祥君在夏三婶的引导下做着新婚的各种礼数,如木偶一样听任她的摆布,晕晕糊糊地自己如在梦中一样。 屋里这样地热闹,窗外的唢呐也吹得起劲。 典礼时,常玉芬和小老孩伴在左右。红色的服饰使陈思静格外耀目,也异常的俏丽。李祥君站在她左边,他的旁边是王小宝做伴郎。鼓乐停止后,作为主婚人的刘玉民鼓起力气大声说: “良辰吉日,佳偶天成,值此快乐的时刻,我们向两位新人祝福,祝福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一阵稀落的掌声过后,赵有德请证婚人入座,请新郎父母入座。之后,他拿起结婚证书,朗声而读。 典礼仪式简短不拖沓。在典礼结束的一刹那,玉米粒子横飞过来,打在李祥君的头上,也打在陈思静的头上,常玉芬护着陈思静穿过“枪林弹雨”进到新房。 又过了一阵,老柴宣布:“开席!” 中午的空气中弥满了炒菜的香味。云很厚了,却没有风。 李祥君感到时光好像在轮回,昨年祥吉大哥的婚庆场面又浮现在眼前,只是主角换了。去年结婚的淑华忙里忙外地张罗,不断有她脆生生的话语传过来,祥吉大哥端着盆盛饭去了。他在想着过去,忽然觉得脖子上一凉丝的,抬头看时,雪花如飞舞的蝶一样飘下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有了雪的点缀,这喜庆的日子就异常美丽了,有种别样的温馨和甜蜜。 散席后,方盘手把桌子一一撤了,碗筷收捡起来,洗涮归拢。 娘家客人还没有走,握手,俯耳低语,敬烟,目光散乱迷离,各自说着毫无意义的客气礼貌的话,却又全不看对方是否听清。在一片杂芜的喧闹中,娘家人最后告辞,走时没有忘记拿上两个碗两个盘子一个勺子。男方双送了女方带肋骨的猪肉、一把粉条,其意是离娘的肉,虽然离家了,却总有万千联系割舍不断。 雪已不似原先那样斯文,开始漫天地下,迷迷茫茫地遮了人的视线。只要在外待一会儿,身上就落满了雪。 送亲的车走了,老柴说:“客走主人安,现在就剩我们了!” 二悠席是给助忙的人和未吃饭的家人预备的。当众人坐好后,李祥君给每人满酒,笑盈盈地让大家吃好喝好。 “新媳妇上床,媒人靠墙”,刘玉民已经重复了好几次这样的话。现在,他醉眼朦胧地到陈思静那里寒喧告别: “你大哥我咋样?滴水不漏。你笑,我、你看我那几句磕唠得板正不?贼板正,嘎嘎的。早晨第二节课我就来了,得回去。老陆、洪福才走时还嘱咐我呢,玉民,早点,学生仰脖等着呢。” 陈思静笑道:“不忙,不差这一会。梅波姐不是说给你看着点嘛,还有王老师也能照应着。” 刘玉民努力睁了一下眼睛,说道:“说不说的,真得走了。你俩好好过日子啊,别干仗。” 刘玉民说完,蹒跚着向外走去。 等陈思静给忙了一天的客人敬完酒后,小旋把她推进了西屋。陈思静渐渐对这个新房有了亲近感,以后的日子她就在这里生活了,和李祥君恩爱百年,相夫教子。三姑过来陪她说话,她不断地夸陈思静富态、有福相、端庄、人也聪明,从里往外透着一股贤良女子的气质。陈思静不好意思去打断她的话,虽然知道这是在恭维她,还是抿着嘴听着。 李祥臣已经和他的小兄弟们把喇叭棚撤了,该归拢的归拢,最后把赁来的家什送回去。 雪未有停下的意思,大片大片的雪花轻柔地飘下来,亲吻着大地、树木、房屋,空气变得清新,吸一口,凉爽得如春日里的新绿。 天色渐渐暗下来,李家喧闹了两天的庭院开始安静下来。淑华是最后一个回去的,郦亚萍在她走时叮嘱她晚上一定过来。 正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了,这在陈思静想来如在恍惚的梦中,一天里所经历的种种细节不断地在眼前变幻,如同天上飞扬的雪花。 淑华来时,天已黑下来。 淑华一进来,便偷眼看陈思静的表情,见她羞涩地不住地低头浅笑,就张开嘴乐了一阵,然后说: “当媳妇的头三天抹不开,过两天就好了,就啥也不管了。” 快言快语的淑华的确有许多地方值得称道,陈思静对这位嫂子有好感。 三姑在东屋和李德旺说话,郦亚萍在一边听着,她插不上嘴,因为他们说的是李德旺的几个外女。她不喜欢听,就到外屋,给儿子儿媳妇做宽心面。淑华是嫂子,嫂子就要给新婚的小叔子铺被。被子搭在一起,有淑华的歌谣唱道: “被角压被角,生个儿子是胖小。被边压被边,生个儿子做大官。” 她故意大声地念,一边看陈思静的脸。 新娘陈思静把一生的幸福都托付给了李祥君,她知道,在这个男人身上有她未来的希望。此时,因为想得专注,未曾听淑华叫自己: “灯别灭了,点一宿!” 小旋探过身子叫哥哥和嫂子:“哥,嫂子,吃面条。” 她第一次叫陈思静为嫂子,所以叫起来就有点生份,觉得还是叫嫂子不如叫姐亲近。 李祥君呼噜噜地把面吃得飞快,陈思静却吃得少,只是用筷子搛了两根儿。她还不饿,她也没觉得饿。 淑华走了,李德旺他们关了门,闭了灯。这时,陈思静上了炕,把脚放进被子里。炕很热乎,舒舒服服的感觉由脚底开始暖遍了全身。 陈思静暖了一会脚后,动手把被子重新铺好。她看了看李祥君,红晕又泛起。这时的陈思静是最美丽的,新婚的笑靥和心底升起的恬美柔情使她如春天里雨后初绽的海棠。 李祥君看得迷醉,也上炕来拥住了她,热烈地亲吻她。 灯被关掉了。初冬的夜只有雪花在籁籁地响。因为是初冬,又有雪光映衬,夜色里就浸满了清凉的浪漫。 第四二三章 第一次 新婚的甜蜜写在脸上,又有缠绵缱绻相依相亲耳鬃厮磨,于是,李祥君与陈思静每天都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 十一月过得这样快,时间象飞一样流逝了。冬天真正地来临,朔风从长空掠过,之后是无尽的严寒。 李祥君陈思静的第一次争执是在十二月初。 有一天,郦亚萍的弟弟郦彦江到乡上赶完了集到李德旺家里来。他本来也没什么事,就是随便走走。年轻时的郦彦江腿勤,隔三差五地就往姐姐跑,现在家里面事多,年岁又大了,就很少过来。郦亚萍为弟弟准备了酒菜,等李祥君和陈思静回到家里时,桌子已经放上了。 李祥君认识舅舅的自行车,所以在进院子时,他就对陈思静说:“我老舅来了。” 进屋后,李祥君问候了郦彦江,陈思静却只是笑笑,问:“什么时候到的?” 陈思静的表姐嫁给了他,现在倒不知叫什么好了,这多少有点小尴尬。她说完抿嘴笑了一下,然后到自己的屋里脱掉手套外套后重又出来,此时,饭菜已摆上。 李祥君没有喝酒,李祥臣陪着郦彦江,和他一杯一杯地对饮。李德旺在一边吃过饭后就退去了,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宝贝二儿子人模狗样的胡说八道。酒已喝到半酣时,郦彦江转脸看李祥君,说: “祥君,你看祥臣,喝酒就跟喝凉水似的。” 李祥臣咧开嘴得意地笑着说:“这酒不就是水做的吗?我一高兴,二斤老白干轻松拿下。看没看着我这大‘人参’,现在就泡在酒里呢。” 李祥臣的一番话逗乐了陈思静,她对愣头愣脑的小叔子说:“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赶明儿哪缺陪酒员就找你得了,也显显你的才干。” 她说完在祥臣的背上打了一下,李祥臣一缩脖,大声嚷道:“轻点哟,这塑料体格能扛你拍吗?” 郦彦江听叔嫂两人逗笑怪有趣的,举起酒杯在李祥君的眼前晃了晃,道:“祥君,你的也来点?没事,怕啥的!” 李祥君笑道:“老舅,你给我倒酒我就喝。” 郦彦江真的拿起酒瓶倒了给李祥君。陈思静斜了李祥君一眼,用手挡住了酒杯道:“别喝!” 李祥君陪笑道:“我不喝,我也没想喝。” 郦亚萍嗔怪弟弟,说李祥君不能喝酒,给他倒什么。郦彦江嘻嘻笑道,毫不在意地说: “喝点酒算什么,我就天天喝。” 郦亚萍瞪了他一眼,道:“你是你,他是他。” 天色暗下来,已有八分醉意的郦彦江终于从酒桌上下来,然后抓起帽子扣到头上走出屋子。郦亚萍跟出去,嘱咐他路上小心,别磕着碰着。送走郦彦江回到屋里后,一家人在一起闲聊了一会儿,郦亚萍少不了又嘟囔几句自家兄弟的不是。李祥君没有再听母亲絮絮叨叨的话,就回到自己的屋里。陈思静过了一会也过来,她把手伸进被子底下,感受着炕面的热力。李祥君也把手伸到被子底子,说: “我这边不热,凉。” 陈思静没有吭声,只是看看外面,又看了看钟,然后脱掉鞋子上炕里。李祥君一眼一眼地看她,他觉得陈思静与往日不同,他不知道陈思静今天晚上缘何这样不高兴。他试着挨近陈思静,却被陈思静推到了一边。李祥君讨了个没趣,自言自语地说: “唉,被窝是热的,进去暖暖身子,身子热了,心也就热了。” 他麻利地脱了衣被,就想钻进里面。不想,陈思静一瞪眼:“回你自个被窝去!” 李祥君有几分委屈,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被子里。 陈思静低头想了一阵,用脚踹踹李祥君,道:“我问你——” 李祥君脸对着她,等着她的问话。 “你怎么那样跟你老舅说话?让他给倒酒,一点礼貌都没有!”陈思静说。 李祥君不解地睁大眼睛说:“这没什么呀!” 陈思静不屑地哼道:“没教养!” 李祥君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他想与她大声地争辩几句,但他忍住了。他转而想想,觉得是不应该让老舅倒酒的,于是他陪了笑脸,说: “是我的不好,惹你生气了,以后一定改正!” 陈思静挖苦道:“改正,这件事改了,那件事又出了,改得过来吗?你也不寻思寻思,都是晚辈给长辈敬酒,哪有长辈给晚辈敬酒的?” 李祥君听着她的指责有些挂不住,他想自己经承认错误了,为什么还这样不依不饶而且还要上纲上线?再说舅舅和外甥之间不必那么过分拘泥于礼节,这些年来他和舅舅就是这么过的,从来没有想到要恭敬他,舅舅也没要求他毕恭毕敬恭而有礼。他和舅舅很随便,也很亲昵,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想到这时,李祥君从炕坐起,披着被子一字一板地说: “就你们说道多!” 陈思静陡地变了脸色,说:“我们怎么了?我不好我们全家就都不好?” 吵嘴的事由只不过是那一句话,既然已开启了“战端”,陈思静就毫不示弱,指责李祥君没老没少,不懂礼数。李祥君满腹委屈,说话也难免不中听。两个人虽然压低了声音,火气却不小。 李祥君吵不过陈思静,又担心被母亲听到,就扭过脸闭上眼睛不做声。陈思静见他这样,愈加气恼,就猛地拽开李祥君身上的被子,质问道: “今天你给我说明白的,我什么地方不讲理了,你有理了是不是?” 李祥君袒露着臂膊,眨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陈思静见李祥君默然无语,以为他是在作无声的抗争,心里也有了十分的委屈,指着李祥君的鼻子道: “装熊,又鲁又蛮的,怎么气人怎么说,你诚心呢?” 说话时,她的眼里涌出了泪花。少顷,陈思静忽地下了地,穿了鞋子,从衣柜里找出大衣就往身上穿。李祥君急急地问: “上哪?” 陈思静生硬地答道:“不用你管!” 李祥君慌了,扯过棉裤蹬进去,当他把棉袄披上时,已听见门响了。李祥君边系着扣子边下炕,穿上鞋就追。 到外面时,李祥君却不见了陈思静的身影。他奇怪陈思静怎么走得这样快,难道会飞了?天虽然黑了,但有雪光的映照,还可以看得清街上的人影。李祥君茫然四顾,不知道该怎么样做才是。他感觉肚子有些胀,就要到厕所小解,刚走到拐角处,见陈思静站在那里。 陈思静问:“跟我干啥?” 李祥君说:“我没跟你,我要撒尿。” 陈思静又问:“我死了你也不找我是不?” 李祥君接过她的话说道:“哪呀?走,进屋,这怪冷的。” 陈思静没有再说下去,她走在了前面。但她并没有进屋,而是到了大街上。李祥君在她身后,双手捂着耳朵,问她: “上哪去呀?怪冷的。” 陈思静说:“我哪也不去,你回去,跟我干啥?冻坏了你妈朝我要人,我可担待不起!” 李祥君心里的火气慢慢郁积,但他忍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不讲情面,仅仅是因为一句话就这样大动干戈。于是,他狠狠地说: “你走,我跟着。你上哪我跟哪,我一直跟你到你家。” 陈思静不说话,一个人慢慢地在前面走。 李祥君无心看天空,他没有注意到此时有一颗流星倏然划过。两人个都没有说话,只是在雪路上走着。 出村子不远,陈思静回头说:“你回去,我自己能找到家。” 李祥君哆嗦着,央告着陈思静跟他回去。 从后面过来一辆四轮车。四轮车刺目的灯光照在雪地上,也把陈思静和李祥君的身影拖得好长好长。陈思静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妈呀,妈呀……” 她踉踉跄跄地向前跑去,有几次险些摔倒。李祥君傻了眼,等他醒过来,就猛地追上去,抱住陈思静,大声说: “思静、思静,跟我回家。” 他的眼泪流下来。 李祥君紧紧地抱住了陈思静,任凭着她在他的怀里挣扎、捶打。 四轮车从他们的身边驶过,刚才眩目的光没有了,只有一片黑暗,四轮车的“突突”声也渐渐地远去,又是一片沉寂。陈思静止住了哭声,埋首在李祥君的肩上。李祥君拥着她,向回走去。 郦亚萍并不知道新婚的儿子和儿媳妇闹了一次口角,以为他们有事出去。她听到门响了两声,又过了一大阵子,门又响了,接着是西屋两个人的说话声。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闹,在结婚的第二十六天,还没有出蜜月期。 第四二四章 甜蜜的感觉渐渐淡去 婚后生活里甜蜜的感觉渐渐淡去,剩下的只有面对柴米油盐这些日常生活琐事所带来的情感上的琐碎。激情不知遁于何处,恋爱时的心绪已被相互间的不满和责备慢慢取代。虽然天空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深湛高远,却不再有梦萦绕在云际。 农历正月初三这天,李祥君和陈思静拿着四样东西去叶吉平家拜了年。新亲来拜望,留他们吃饭是必须的。在吃饭时,叶迎冬和陈思静商议好在初五这天到冯宝安家拜年。叶迎冬有她的打算,明天就去赵庭禄那里小住几日,正好借这个机会拜望老姨,孩子嘛,由张淑芬看着,反正也不会在老姨家待太久。 赵守志叶迎冬和李祥君陈思静这两对小夫妻走进冯宝安的家门时,冯宝安正撅着屁股撮煤。他用眼睛的余光瞥见赵守志他们,赶紧迎过来。 冯宝安,这个当年的大锯匠已没了当年的风光,手工破木头已被电锯所取代,所以,他现在他只能守着那两垧责任田过生活。不过,他的派头依然不减当年,衣着打扮也尽量光鲜整洁,以示他非一般农民,是跑过外见过世面的人。有传言说他与孙桂芳不清不楚,只是未见其实。 冯宝安迎进这几个晚辈后,就张罗着做饭炒菜,又打发小兰把冯玉芬两口子找来。 赵守志很少见冯玉芬,但这绝不妨碍与她说笑的兴致。他打趣说冯玉芬上学时净欺负他,桌子上划了界线,过了界就要领受她的五齿钉耙厉害,还把他们的桌子靠向炉子,烤得他滋滋冒油…… 冯玉芬不甘示弱,也历数赵守志的种种罪状,说他考试睡觉,说他上课不注意听讲被葛老师批评,说他有一天淘气爬上了大梁柁最后不敢下来,吓得嗷嗷哭,最后还是老师把他抱下来的…… 他们笑闹着,把个本来就是很宽敞的屋子搞得像喧闹的菜市场一样。 在吃过饭一家人闲聊时,陈思静一半真一半假地问冯玉芬:“赶明我搬你家西屋住去呗?” 冯玉芬不作半分迟疑:“行啊,等过十五我就让我家虎犊子搭炕。” 这分明就是欢迎的表态,所以陈思静便认真起来,将她的打算说了。 第四二五章 分家另过 刚过阴历的二月份,李祥君就和李德旺分了家。李德旺没有将年前儿子结婚时拉的饥荒分给李祥君,他很大度,很有魄力,很像一个合格的父亲。好在外债不多,他领着小旋和李祥臣经过一番苦干和实干很快就会还上的。李祥臣还不算大,才二十,而且他的生日小,算起来也不过十九,给他娶亲的日子还远着呢。这样,李德旺就可以喘口气啦。 陈思静老姑家的冯玉芬虽然只比陈思静大三岁,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与本村的代常福谈恋爱时,冯宝安并不同意,但她铁了心说非他不嫁后,冯宝安也就不再坚持,女大不由娘,随她去。 现在,冯玉芬家的西屋已腾了出来并且盘了炕搭了锅灶,万事俱备,只等着陈思静她们搬过去住。 搬家的那天早晨清冷无风,低洼处的雪水又结冰了,中空的冰盖是一个规则的呈白色的椭园形。三月里的天晴朗透明,没有了冬日里的厚重灰暗。太阳升得早,将一团阳光射下来,就生出了春天的希望。 李德旺和两个儿子早早地起来收拾拢完东西后,就坐那等着王小宝和赵守业过来。柜子已清空,被褥都包在一起,杯盘器皿盛装在洗衣盆内,衣物打成了包袱整齐地摆在炕上,几个大小不一的搪瓷盆套叠着,里边放了几只碗和几双筷子…… 好像是约好了似的,赵守业和王小宝一同把四轮车停在了大门口。不出两分钟,赵守业的声音响起: “姨夫,让王小宝拉被褥啥的,我拉柴禾,我车埋汰。” “赶趟,等会祥吉他们来再倒腾。”李德旺笑道。 仅仅十分钟,李祥君的几个兄弟到了,于是动手搬柜,拿东西。 “这个柜的上脑祥瑞拿着,咱们几个抬这个。哎哎,你抬那个角,对。那缸等下趟再拉,祥瑞,你上车把着点。小宝,慢点开,别把玻璃颠打了……” 赵守业像知客人一样呼三喊四。 “二姨夫,这苞米杆子是装满车呢还是装半车?装半车,要不你该心疼了。哈哈哈……” 当最后的一点东西装上车时,李祥臣傻愣愣地坐在地上,一名话也不说。李德旺叫起他,说: “二,把笤帚拿到哥哥的新家去。” 李祥臣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接过笤帚走了出去。 李德旺屁股跨着炕沿,望着空荡荡的西屋,竟打起了唉声。儿子走了,儿子和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朝夕相处休戚与共,今天分出去另过了。他的心里很空,像眼前这屋子。他站起来,沿着四周走了两圈,似乎还能感觉到儿子在这里的气息。他摇了摇头,忽然苦笑了一下。 小旋帮着嫂子做饭去了。她倒是少有伤感,快快乐乐的。对她而言,哥哥家也是家,多个家不是更好。早晨赵梅婷来帮着搬了点东西,这会儿,她回去了。 家具已安放好,东西也重新安置到柜里,那口水缸立在门后,临时用作碗厨的木箱子立在西墙下,被几块砖垫起。新家安顿完毕。 中午的天气非常好,有人家办喜事,唢呐的欢快的乐曲听来也颇舒服。 吃过晚饭以后,李祥君又回到家里。他到了自己曾经生活了十来年的房间里,一股莫名的伤感袭上他的心头。这不再是自己的家了!他抚着摸墙壁上自己倚靠过的地方,看着已被撤去炕革的炕面,忽然有深深的失落感。和陈思静同床共枕了几个月,似乎炕面上还留有她的发香,那墙壁上还留有她的音纹。炕缝里有一枚小巧的发卡,这是陈思静的,他捡起来,把它放进衣袋里。 郦亚萍大概是哭过,红肿着眼睛看儿子。李祥君从西屋出来后,她问: “你爸呢?” 李祥君说:“他吃完饭中午就走了。” 郦亚萍忽然醒悟道:“对,那么前儿他回来的,吃完后晌饭又走了,说不上死哪去了。” 郦亚萍似乎有许多话要同儿子说,但反反复复的却总是那么几句,她嘱咐李祥君在人家找房住要勤快些,早起多干,不然人家要笑话。勤快早起那是当然的了,挑门单过,总不能指望别人。李祥君听母亲说得罗嗦,就截断她的话,问她要一把刷锅的刷子。郦亚萍拿出两把来,交给了儿子。 小旋不在家,一定是去赵梅婷那里了。李祥君正琢磨着让母亲告诉小旋明天到集上捎回两个塑料桶,正巧小旋和赵梅婷一同从外面进来了。一进屋,李祥君就看见小旋一脸的红润,一副羞涩的样子。 李祥君问道:“你脸怎么这么红呢,跟云彩似的?” 赵梅婷抢着答道:“她看见她相好的了!“ 小旋含笑瞪这她,扬起在赵梅婷的背上捶了一下。 天已暗下来。 李祥君扯了一下赵梅婷的衣襟道:“明天上我们家呀。” 赵梅婷疑惑地看他着说:“有事呀?” 李祥君微笑着回答:“没事就不能串门?” 赵梅婷嘟起了嘴,佯装生气的样子说道:“我以为你有事呢,一本正经的。” 李祥君呵呵地笑了一下,不再和赵梅婷逗话,匆匆地往回走。他走回自己的新家时,见陈思静在在和冯玉芬说话,能言善辩还有些自负的代常福在一边听着。他不插言,大概他觉得自己对她们所说的话不了解,或者是他觉得陈思静与自己身份不那么对等。姐妹俩个说得热闹,全然不顾进来的李祥君。 三月初的天长了很多,清冷的夜风虽然不太强烈,却也有几入骨的凉意。 李祥君和陈思静睡到炕上已七点多了。这是李祥君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同新婚妻子到另外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去度过长夜,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再也没有回到自己曾睡过了十来年的热炕上。不同以往的环境让李祥君有一种新鲜的感觉,他拥着陈思静,在她柔光滑的胴体上抚摸着。此刻,他想起了新婚之夜,于是,他将温热的唇凑上去。这样做的结果是陈思静娇嗔地拍了他一下,接着便是热烈的回应。夜色浓重,灿烂的星星愈加明亮。 陈思静躺在李祥君的臂弯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李祥君把胳膊从她的颈下抽出来,望着暗夜出神地想。今天是他人生的又一个,从此以后,他就和陈思静一同携手奔向明天,陈思静是他的伴侣。陈思静睡得恬静,呼吸均匀细微,李祥君把脸贴上去,感觉她脸的温热。 第四二六章 一个新的早晨 第二天早晨,陈思静早早醒来时,听见外屋一阵噼里啪啦地响,就用脚尖勾了勾李祥君。李祥君缓慢地睁开眼看外面,透过窗帘的缝隙,见天色正是一片桔红。 冯玉芬已经起来了,正在掏灶里的灰。 李祥君穿好衣服刚要下地,陈思静把手伸出来。李祥君拉着她的胳膊,轻声说:“起——” 陈思静甜甜地笑着,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泽,明亮的眼睛看了李祥君好半天,然后一下子勾住他,小鸡啄食一样亲了李祥君几口。 外面的空气清凉爽朗,没有云没有风,是一个好春日。 冯玉芬的房子是三间拉合辫做墙油毡纸盖顶的普通民居。房子的后面是道,左面也是道,左面的道成弧形向西南方向伸过去,再笔直向南。前面向东还有一条道,那里就成了道的交汇处。那两条道路的交角处曾有一口大井,附近的人就在那儿挑担汲水用来做饭洗衣。赵梅春也在那挑过水,也曾无数次地穿行过那片三角地。但现在,那口大井被填埋了,那块三角地的北侧新开了一条笔直的道路,取代了原来的斜向东南再东去的道路,南侧又建起了十几幢新房子。这里便面目全非,只有记忆还在。 因为便利,天气好的时候,冯玉芬家的墙外总是聚集着一些人,山上地下天南海北家长里短地闲聊。冯玉芬家的土墙很矮,一抬腿就能过去。一个大门朝外东开,几根木棍钉成的门歪歪扭扭地半掩着,显示着这个农家并不那么富足。 这样一个朴实的庭院没有一点多余的点缀,杂物被代常福堆放在墙角。代常福干净利落,冯玉芬却有点邋遢。早晨抱柴时,冯玉芬没有用代常福做的丝织袋柴兜抱碎柴,致使柴草叶子飘了一地。于是,代常福责备了冯玉芬。冯玉芬没有反思自己,机关枪一样地回敬道: “没兜就没兜呗,吵吵啥?你咋不去抱?” 代常福没有同她争辩,自己挑水去了。陈思静劝解她:“二姐,少说两句,人家都干活去了。” 冯玉芬得了便宜似的一乐,道:“虎犊子玩意,净穷干净。” 陈思静觉得她们两个怪有意思的,也跟着一乐,然后她回头告诉李祥君说:“明天想着挑水,别属拨拉锤子的,不拨拉不动弹!” 她的稍许严厉的话让冯玉芬有点不高兴:“干啥那么横,好好说。那点水谁挑还不行!” 冯玉芬家的浅水井在去年不出水了,代常福就将它拔掉,所以挑水就必须到前院本家二哥那里。代常福的这个本家二哥与他共有一个太爷,还未出五服,又因为前后院住着,就来往频密相处融洽。这二哥本名叫代常庆,但二牛叉这个名号太过响亮,他的本名反而没多少人提起。不知道是谁的原因,代常庆夫妇没有子嗣,于是,好端端的富足的一个家就少了许多生气。代常庆常牛叉哄哄地说他家啥都不缺,什么电视洗衣机什么大米白面都不在话下。他所言不虚,那辆大幸福摩托便说明一切。代常庆是乡里的亚麻厂质检员,有一手沤麻的好技术,这便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他凭此资本,骑摩托时风驰电掣旁若无人,到自家门前时,只需按喇叭,他的胖胖的媳妇就忙不迭地出来给他开大门。所以,代常福的妈,那个总叼着烟袋的老太太说,啧啧,我们家常庆可有派了,赶像县长了。 现在,代常福挑水回来后到院里弯腰去拾冯玉芬掉落的柴草叶子。看到这场景,陈思静不安起来,她想借住在别人家里终归不是办法,时刻要谨慎。 李祥君和陈思静一同上班时,才过七点。 第四二七章 目标已明确 李祥君和陈思静一同上班时,才过七点。 今天是周一。按照以往的习惯,陆洪福肯定是要召集全体教师开晨会的。但今天很特别,陆洪福神情黯然,面色沉郁。陆洪福有心事,要不然他不会不开会。陆洪福老实地坐椅子上一言不发,这种反常的举止叫人心中疑惑,习惯了晨会时陆洪福的滔滔不绝慷慨激昂,现在他忽然间沉默不语,人们觉得缺少了什么,这屋子里就出现少有的沉寂。 下午时,陆洪福才有了一点笑模样。他布置各班趁天气好擦玻璃打扫院子,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派头。可是学生们都没带抹布,也没有带扫除工具,这劳动便无法进行。陆洪福一下子清醒过来,说自己糊涂了,把下午当成上午过了。他自嘲地笑了,微黄的牙齿半露着,嘴角向两旁牵扯。 下班回家的路上,陈思静和李祥君还在议论陆洪福,笑陆洪福吃错了药。冯玉芬看他们下班回来,把两个塑料桶拎了过来,说是小旋来过,刚坐了一会又走了。还有一个姑娘,她不太认识,小旋说她叫梅婷,是赵庭财家的二姑娘。冯玉芬夸赞赵梅婷长得干净透亮时,陈思静说: “你知道,赵梅婷是你姐夫的小妹儿。” 冯玉芬半张着嘴,糊里糊涂地听着。 周二下班后,陈思静回了一趟娘家,她跟陈启堂说要盖房子,要地号。陈启堂支持女儿的想法,也说借住在别人家里不容易、不方便。他答应找周老民子,也答应盖房时借钱给陈思静。其实,要房号是不需他特别过问的,林家屯有十多处房基地,陈思需要的是钱,这才是最关心的事情。 陈启堂过了几天问周老民子宅基地的事,他一口应承,又主动说有一块机动地可以让李祥君种,费用不会高。陈启堂把这件事告诉陈思静时,陈思静当然高兴。虽然种地不会挣很多钱,但总也是一笔收入,明年盖房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陈思静和李祥君畅想着未来的日子,畅想着砖房盖起时入住里面的欢乐,畅想着再有一个宝贝儿子叫他们爸爸妈妈,心里就开了无数的花朵。 这些年的民办工资全没上交给陈启堂,李德旺过给陈思静的礼钱她也俭省着花,没添什么大件,所以,陈思静的手里就有了六千多元的积蓄。两个人盘算着,今年上秋再开两个人的民办工资,凑成七千元钱不会有什么问题。余下不足的部份再挪借一下,盖个房子还不算困难。 目标既已明确,剩下的就是一步一步向目标迈近。 第四二八章 张朝天 从三月十四号下午开始,天气阴晦起来,小凉风嗖嗖地刮着,时令好像又进入了初冬。 陈思静和李祥君吃过中饭向学校走时,张朝天驼着背从对面欻欻地走过来。他瞄了一眼陈思静生气了后,迅速把目光停在李祥君的脸上,说: “吃完了?” 李祥君略一迟疑,然后道:“吃完了。” 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张朝天又瞄了一眼陈思静后,,猫腰弓脊向前走去。 “这人叫啥?他咋偷着瞅人,还目光躲闪。”陈思静在张朝天走远后问道。此时,他们已走到刘玉民家后面的横道上,再前进四五十米就进了学校的大门。 “张朝天,也叫张二虎叉。”李祥君偏转脸认真地答道。 哈哈哈……陈思静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她觉得刚才这个猥琐的人与这个外号太符合了,而且李祥君极其认真的回答又与这么个形象有强烈的反差。 张朝天,这个张维明的二叔素来懒惰,游手好闲,又吹得一好牛叉,所以常被人们谈笑调侃。他在生产队时就不喜农桑之事,一年里有半年胡逛在外面,所以年末结算时,挣的公分刚好抵住口粮款。好在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他也就不在乎什么了。生产队解体后,没有了约束,他便更加自由。 和林家屯赫赫有名的王大毛一样,张朝天自诩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但他说的每一句不靠谱话大多像没有味道的屁一样,不被人当做一回事。张朝天有一个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也就是张维明的父亲张朝龙去年病故,弟弟张朝君举家搬迁到了鹤岗。张家这三兄弟被人们称为张家三虎,那么,排行居二的张朝天便是张二虎。张朝天因为居二,所以也常被叫做虎叉朝天。 张朝天的两间小不点房子在孙江家东边,隔两院。那两间小房和他的名字一样响亮,叫虎叉窝。 现在,陈思静已进到校园里。 校园里学生的喧闹声向四面八方散逸,也飘过房脊与天上的那抹云相接。校园里的杨树在暗淡的三月的天光下努力向上,好像要寻找在不远处徘徊的春风 陈思静由走廊穿过推门进办公室时,恰好听到赵梅波清脆的笑声。她看着赵梅波光洁的有点晕红的脸,疑惑地问道:“啥事啊,那么高兴?” 赵梅波止住笑,眼睛向着值宿室那屋看去,说:“一个女的,老黄,张朝天领来的。” 张朝天领来的?陈思静好像明白了。她看了看办公室里的几个人,见陆洪福正低首不语,翟景波正挤咕眨咕地做怪样,杨玉宾嘻嘻笑着一副暧昧的情状。外面操场上,吴凤茹和王子轩正向办公室走来。 翟景波忽然兴致高涨起来,大声说道:“人走时际马走膘,兔子走运枪都打不着。老黄艳福不浅呢,今晚要入洞房了。哎,校长,那屋的炕结实不结实啊,别两人一扑腾再把炕面压塌了,二百来斤呢。” 陆洪福将严肃得如同一潭秋水般的脸转向他,说:“说话有个把门的,别逮啥嘞嘞啥。坐那坐那,别可地晃悠,我迷糊。” 翟景波不因为陆洪福的训斥而羞恼,他吐了吐舌头,环视一下四周,又道:“你想哪去了,我没那么低级。歪歪嘴吹喇叭——你一肚子邪气!” 陆洪福哈哈大笑道:“还我一肚子邪气?瞅你说那玩意,两个人一扑腾,咋扑腾?” 这是,王子轩和吴凤茹已迈步进屋。吴凤茹还是个姑娘,在她面前说话自然要小心,不能太露骨,所以,翟景波换了一副嘴脸道:“咋扑腾?做俯卧撑呗。” 陆洪福佯装生气道:“越说越下道,还俯卧撑,咋不说仰卧起坐呢?” 俯卧与仰卧,这两个相反方向的动作,马上让杨玉宾产生联想,进而暧昧粘腻地笑起来。他的不大的眼睛闪着怪怪的光,依次扫过每一个女教师的面庞,最后落在对面的墙上。王子轩半笑不笑地说: “啥事呀,这么乐呵?” 陆洪福严肃正经地回道:“啊,没啥事,闲扯拉唧。大家坐好了,有个事说一下,各班强调,下课或者午休期间,必须做有益的活动,不能撕皮扯带满院子跑。还有……” 陆洪福啰哩啰嗦说着时,刘玉民等相继到来。 午休后的一遍铃响过后,陆洪福结束了自己的讲话。但意犹未尽,隔一会他又补充道:“要坚守阵地,不能随便离开,学校无小事……” 还没等他说完,翟景波接过道:“处处是教育,包括老黄,也要教育他好好睡觉,不能撕皮扯带。” 陆洪福严肃的脸上飞快地浮起笑容又倏忽消失。他扭头看看翟景波说:“等会二遍铃响后再往出走,现在都各就各位。” 刘玉民不明就里,他吸了一口琥珀烟再徐徐吐出后说:“行,各就各位就各就各位,不让我们归位就行。” 他的绕口令一样的话引来了稀落的笑声。 陆洪福故作的严肃在下午学生放学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嘻嘻地笑着说那女的岁数不大,长得吗,还可以,就是穿的不利索也不干净。他的话已表示出他到值宿室里去了,而且仔细地询问过。 刘玉民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坐了一会后,走到了值宿室里,然后是翟景波。王子轩抽了一会葡萄烟后,也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后果断地拔腿向外。 不到十分钟,除陆洪福和杨玉宾外,老师们都聚在了值宿室里。天气阴晦,值宿室又只有一个不大的窗户,于是整个屋子就显得更加暗淡。 “哎呀,你这衣服都上漆了,铮亮,晚上让老黄给你洗洗。干净的漂亮的也招人稀罕,完后老黄大哥你留他过年。”这是翟景波的话。 “他留我过年?我都听张朝天说了,他羊尾巴苫不住羊屁股呢,他可养活不起我。”这是那个女人在说。 陈思静仔细看过去,见这个女人穿了一件浅绿色的小翻领上衣,里面套着说不出是黑色还是灰色的绒衣,下穿一条天蓝色的裤子。她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油彩,滑腻污浊,像一块蛋糕掉进了灰堆里。她的眼睛很大,与她的稍显瘦削的脸不成比例。感觉上,她绝不超过三十,只是不懂得梳洗打扮才成为现在这副模样。 赵梅波问道:“你家在哪啊?” 那女人道:“我家在靠山屯。你没去过吗?” 赵梅波咯咯地笑起来,说:“没有,没去过。哎,你家老爷们呢?” “我家老爷们不要我了,说愿意上哪就上哪,完了我就跟张朝天来了。”女人扒着白菜回答。 老黄叼着烟袋,并不吸,只是用眼睛看这个女人,视线须臾不离,目光柔和亲昵。 翟景波、刘玉民开始了逗笑—— 你叫啥呀? 我叫李大美,我爸给我起的名。 哎,大美,你有孩子吗? 有啊,那玩意谁不会生,一秃噜一个,一秃噜一个。 哈哈哈…… 张朝天好还是老黄好? 没试过也不知道啊。 你咋认识的张朝天啊? 我就在那坐着,他就过来了,完了领我吃饭。 去过张朝天家了? 去了,在那住两宿呢。他家啥也没有。我还会唱卡拉ok呢,嗯,洪湖水呀浪呀呢浪打浪啊,洪湖南边是家乡。嘀嗒嘀嗒…… 别唱了,浑身冷,起鸡皮疙瘩。 你穿得少啊?嗯哪,真有点冷。就在这做饭呢? …… 这几个逗得起劲,就笑得赵梅波陈思静前仰后合。老黄美滋滋的也跟着笑,那柄断烟袋就杵在嘴角上。 抱柴,烧火,熬菜,最后将锅盖盖上后,李大美大声说:“晚上都在这吃呗,土豆白菜,没啥好吃的。” 晚饭即刻就好,人家要享受美好生活了。既然如此,笑闹的这些老师们都回到办公室。 还不到三点半,陆洪福就一本正经地:“这阴天呼啦的,干啥也不得眼,就到这,下班。” 他一定是看出了大家的心思还在老黄和李大美身上,不能收拢过来,所以才做这样的决定。赵梅波刷地起身,旁若无人地向外走去。刘淑艳叫道: “梅波,急啥,等我一会。” 赵梅波慢下脚步,说:“我没急呀,是你磨姑。” 她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第四二九章 赵梅静处对象了 从学校里走出后,老师们便分散开来。赵梅波和刘淑艳并肩走着,在走过刘玉民家前面的十字街口后,她前后看了看,确信没人能听到,就凑近赵梅波的耳朵说: “你看着没,翟景波和吴凤茹可近乎了。那么前儿在老黄那屋,他俩就挨着,跟两口子似的。” 赵梅波警觉地又前后看了看,见王子轩倒剪着手在前面三十几米的地方走着,李祥君和陈思静消失在拐弯处,就小声说:“扯淡。” “真的,梅波,他俩那眼神不对劲,那样式的。哎,去年冬天,吴凤茹嫌乎离家远,晌午也带饭,她就给翟景波拨。”刘淑艳说完,嘎嘎地乐了,乐得没心没肺。 赵梅波也会心一笑,她绝对相信刘淑艳的话,她所描述的场景不止一次被自己撞见过。 “咱哪说哪了,别外传。”赵梅波嘱咐道。 “那能瞎说吗,咱可不扯老婆舌,也就是你,不外。”刘淑艳极其自信地回答道。 从去年启用的供销社门前经过时,孙成文探出半个身子喊道:“赵老师,不进、进屋坐一会呀?” 赵梅波扭头“呸”了一口,笑闹道:“进、进屋坐一会?别给你小心眼吓掉了。” 赵梅波没再和他费话,径直到赵庭禄家里。赵庭禄不在,听张淑芬说找李久发去了。她忽然想起张朝天,就笑呵呵地说: “老婶,张二虎叉领会一个女的,那才好玩呢。” 张淑芬一听张二虎叉这四个字,立刻生气起来:“虎叉朝天的玩意,也说不上在哪淘弄出来的,得哪哪说,就像多光彩似的。昨天晚上来,这家什的,净说好听的,啥赵庭禄和张维明是好哥们,啥那年他帮苫房,还有啥了的,我都忘了。你看猫腰弓脊的,那嘴贼拉甜。到最后你说咋的?买东西,还得赊着。我的天呢,去年的账还没还利索呢,今年又欠那老多。可咋整!” 张淑芬很是无奈。 赵梅波笑笑道:“将就,有人在,账就黄不了。” “都不寻思黄不黄的了,也没几个钱。”张淑芬说到这,忽然放低了声音,看着赵梅波说,“你爸说梅静处对象了。” 赵梅波一愣,不知老婶的话从何说起,就问:“啥时事呀?” “哦,就头晌那会,你爸上大队拿的信,没回家,在这看的。” 赵梅波想了一会,说:“我得上我妈家,看看咋回事。” 她说完,起身走出。 赵梅波急急火火地从前门出来过大街到赵庭喜的院里,见父亲拄着拐杖夹着一捆玉米秸秆正向屋里走。她几步上山,问道:“爸,抱柴禾干啥呀?” 赵庭喜回头看看,说:“梅波呀,下班了呗。烧火做饭,你妈说想吃烙饼,喝那个土豆丝汤,害孩子了?” 赵梅波抬手腕看过手表后,自语道:“都这时候了?也是,下班了嘛。 她接过柴禾走在前面,赵庭喜在后面捡拾着落下的碎柴叶。 在屋里,赵梅波放下柴禾隔门问道:“妈,你说上我大舅家,去了吗?” 郑秀琴摇晃着身子走出来,扶着门框道:“没去呢,不愿动弹。你大舅上些日子老说心口疼,你大舅妈让上医院看去,他就不去,死犟死犟的。” 赵梅波没做声。她掀开锅盖,看里面还算干净,就?了水倒进进去,然后填柴引火。只不过四五分钟,锅里的水热了,赵梅波便淘出一点到脸盆里,然后擦抹锅台。 “妈,和面了?” “和了,在炕头那饧着呢。梅波,锅台我都擦完了,还擦它干啥?” “我看着不透亮,就再擦擦。土豆是我爸打的?” “他不打谁打?想吃就得干活,谁家也不养白吃饱。一天啥也不能干,打俩土豆他还有啥委屈?” “妈,你说话老那样式的,跟打神仗似的,我爸听了能愿意吗?” 赵庭喜刚好开门进来,半笑不笑地说道:“你妈就这样说话,哪天和气的我还不习惯呢。” 赵梅波擦完了锅台,向屋里看去,见炕面还算干净,就锅里的水全淘出来倒进盆里备用。 “梅波,晚上在这吃。”赵庭喜拄着拐晃了一下说。 “行。我让陈露去叫启军。陈露,你出来,你让西院的刘敏领你上咱家,招呼招呼你爸过来吃饭。哎,让你爸把屋子收拾了碗刷了炕烧了再过来。他要没回来,你们就等一会。”赵梅波把陈露叫出来,吩咐着。 赵庭喜道:“还是我去,反正也不远。” 他说着向外走去。 “妈,是梅静处对象了吗?”赵梅波拿着擦菜板问。 “没明说处了,听信里的意思是。别提她,提她我就来气,死孩崽子,非得出去,在家哪不好?咱家地都没人伺候,她可倒好,躲清净去了。”郑秀琴满脸的不高兴。 赵梅波捡起已去皮洗净的土豆在擦菜板上擦起来,一边擦一边说:“梅静那不是和庆玲整不到一块去嘛,要不能走吗?” “那今年呢?今年守森他们也不在这,她咋还不回来?就是跑野,不愿意回家闻土腥味。才多大,就搞对象,叉刺闹了?”郑秀琴没好气地一甩脸道。 “你这就不对了,有意见可以,话咋说那么难听?”赵梅波啪地把擦菜板扔到锅台上。 郑秀琴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就自找台阶道:“我就那么一说,也不是非得让她守在家里。” 赵梅波也缓和了口气,到水缸里?了一水舀子水倒进擦完的土豆丝盆里,说:“妈,话别拿过来就说,自己家人咋都行,外人啥样的都有。那天你说我三婶死眉咔噔眼的,就知道穷仔细,这要传到我三婶耳朵里,多不好。” 这回,郑秀琴没有动气。她辩解道:“也没外人呀,就你老婶,还有、刘三宝子媳妇。你老婶跟你说了?” “说了,他又不是旁人。”赵梅波道。 “哎,你老婶老叔啊,可没少帮咱们。去年扒苞米你老叔和王亚娟跟着扒一天,守业那牛具费也没实打实地要,真欠人家人情。”郑秀琴说完坐下来,眼睛向灶里望去,“梅波,你说梅静和那孩子能成吗?” 赵梅波噗嗤一笑,她觉得母亲很有意思,要是老婶说错话了或做错了事,她一定会原谅。 “能成不能成的,就看他们的缘份了。不是有信吗,我看看。”赵梅波走过来,站到母亲的身边。 郑秀琴手拄着膝盖向上站时,忽然一歪,赵梅波急忙扶住。郑秀琴自嘲地说:“完犊子了,哪像早时候,原先我走道嗖嗖的。” 赵梅波咯咯地笑起来,心里说,你年轻时也不那么灵巧。 她们俩进屋后,郑秀琴让在炕上玩的陈露把窗台上的信拿过来,她自己一屁股坐到炕上。赵梅波接过信,展开,读起来—— ……… 我今年暑期要能回去就回去,和孙志刚一起回去,他说要看看你们。我说你要去了咋介绍啊,他说就说是朋友。他学厨师已经差不多了,等学会以后就给人家造厨。他家里面就他一个儿子,那几个都是姑娘。 爸,你不能干活就别干,身体重要。 …… 夏天产(铲)地你就顾(雇)出去,钱我出。这一年多我也不少挣了,都攒着呢。 孙志刚要不在这干了,我也不在这干。 …… 赵梅波看着信,有几次乐出声来。这个妹妹,写个信都能错出花来,话说得颠三倒四也就算了,常用字竟能搞错。 赵梅波读完了,把信装回信封里。她回手拽过面盆,揭开屉布,揉起面来。 第四三0章 能考上吗? 赵梅波和陈启军领着陈露从赵庭喜家出来时,天已黑下来。 陈露被赵梅波和陈启军牵在中间,不时蜷起腿将身体悬空,享受着父母的关爱。 “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陈启军卖着关子,看着赵梅波。 赵梅波侧脸看去,问:“啥?你说。” “现在不能说,说了你印象不深,等回家的。”陈启军嬉皮笑脸道。 “不说拉倒,抱着陈露。”赵梅波说完放开女儿的小手,独自向前。 陈启军俯下身子,抱起陈露说:“你妈生气了,像个大气球,马上就要爆了。” 从孙江家前面过时,赵梅波忽然想起张朝天来,就说:“哎,张朝天可好玩了。” 陈启军问道:“咋好玩?” “回家说,现在告诉你印象不深。哈哈哈……”家里的炕烧得热热乎乎,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赵梅波坐到炕上,将陈露揽到怀里,问: “你不是说有消息吗?说。” 陈启军坐上来,靠着赵梅波道:“民办教师要取消了。” 赵梅波一惊,睁大眼睛问:“都刷下去,不用了?” “那呀,那么多民办教师说不用就不用?不可能的。”他看着赵梅波疑惑的眼睛,有一种异样的满足,“啊,是这么回事,我今天上进修校开会,听林主任说明年要大批量地把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当然,得通过考试,择优录用。” 这是个好消息,所以她的眼睛熠熠闪光,难掩心中的兴奋。 “我觉得我能行。”她说。 “你不行,不让你考,你不够年龄,得三十五周岁往上。”陈启军扭了一下屁股道。 赵梅波泄了气,目光迅速暗淡下来:“那就没我事了,乐半截,叉!” “哈哈哈……你也可以考,三十五周岁以下可以考中师内招,不过嘛,考上得交才能学费上学。具体学费多少不知道,咋不得三千两千的。” 赵梅波好像又有了希望一样,她晃晃身子说:“那我试试?哎,叶老师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陈启军侧过身子抓起陈露的小手贴到自己的脸上。 “那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赵梅波又问。 “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好像不知道。” 赵梅波明白了。 赵梅波低头想着,过了一会,问道:“你看我行吗?有好几个老师年轻又都是纯高中毕业,干不过他们。” “你要有信心,不能自我否定。”陈启军道, 赵梅波呵呵笑道:“我有信心考不上。说真的,我高中就是应个名,等于白上,中函也是学得稀里糊涂,去年毕业考试我是连蒙带抄,好歹过去了。” “哎,梅波,你说的张朝天、是咋回事?”陈启军忽然不再说中师内招的事,他探究的目光投过来,满是暧昧。 赵梅波将所知道都说与他后,陈启军怪样地笑起来,一眼一眼地地看赵梅波,说:“老黄晚上得和那女的做俯卧撑仰卧起坐?” 赵梅波咽了一口唾沫,嗔怪道:“歪歪嘴吹喇叭一肚子邪气。” 第四三一章 仿佛临战前 赵梅波第二天翻出了中师函授课本煞有介事地利用空余时间看起来,她看得很认真也很累,终于在第三天早晨,她把那些书全塞了回去。虽说自己不打算考了,她还是把这个未加证实的消息告诉了陈思静。 今天的天气好极了,温暖而且没有风。 赵梅波刚进办公室,早早到来的陆洪福就传达上面一个消息:全市要进行学籍检查,评定学额巩固工作。三月二十四日检查组到到政平乡,政平所属的中心校和政治村是必到的。叶主任特别安排陆洪福一定不能出纰漏,一定要安排周密,不出意外,一定要将藏和瞒的藏好瞒好…… 叶主任相信陆洪福,自有他的道理。陆洪福头脑灵活,做事细致,重任非他莫属。陆洪福肩上千斤重,哪敢怠慢。 今天是三月十九日,虽然离检查组的到来还有几天的时间,但工作必须赶到前面,该做的该准备的务必做好准备好,特别是那些黑学生,一定要将他们藏匿起来。具体细微的工作是:值日轮流表要换,点名薄要重新誊录,班上的桌椅要和学生的在籍数要相吻合,不能有多余的在那里摆放。不能将黑学生撵回家,那样家长来了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将他们集中到一处不让他们上课,又恐怕消息泄露后家长来质问,那样还是说不清。陆洪福昏了头,杨玉宾也无计可施。其它人虽然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不是领导,也就不必劳那份心神了。 如何不在黑学生身上出现问题伤透了陆洪福的脑筋,其余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唯独这一件还没有头绪,眼看着就到日子了,却没有切实可行的方案来。二十三早晨开会时,陆洪福左右环视征求意见。翟景波笑嘻嘻地说: “这老娘们生的这些玩艺全是次品,傻不傻乜不乜的,那时咋不找我刘大哥开瓜,生的都像我刘大哥那样聪明,就不用今天犯愁了。” 他的话引得办公室里一片笑声。刘玉民不满意地说道: “拿我涮呢?再不这么办,你去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塞回娘肚子里去。” 陆洪福笑了一会儿,忽地板起脸来道:“严肃点,说正事,整的是啥玩艺儿,荤不荤素不素的。” 商量来商量去的结果是:黑学生照样上学,到学校后再另行安排,撵他们到大墙外,不许进课堂。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差王子轩明天到大墙外守着。事情就这样敲定,陆洪福很满意。 下午风起了,不过不算大。 仿佛是临战前,陆洪福查验了又查验,各位老师也都反复检视了自己的工作,生怕有什么闪失。陈思静跑到李祥君那儿,告诉李祥君明天的注意事项。二年级的学生小,他们听陈思静和李祥君说事情时,都睁大眼睛看着。 放学时,陈思静把自己班里的桌椅搬走了三套,又看了一下班级的布置、学生的点名册,确信没有什么疏漏后回到办室。因为明天就是检查的日子,陆洪福又召集大家开会,重复早晨说过的话,要大家通力合作精诚团结。 “可是,校长,把学生撵到大墙外要被家长看见了怎么办?”王子轩问话时,腿不住地抖动,像下来神一样。 这是个问题,但没有解决的办法,听天由命。 李祥君觉得今天过得挺有意思,陆洪福是总指挥,带头作假,搞骗人的勾当。陈思静回想起白天翟景波指责陆洪福之所以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全因为黑学生太多。陈思静明白他的真正用意,他是觉得他班上不在籍的学生少,只有二名,所以才出言不恭。李祥君和陈思静议论起这件事来,不免心中愤懑。陈思静讲了一大堆翟景波的肮脏事,话里话外充满了对他的不屑与鄙薄。 今天晚上有月光,半个月亮挂在中天,使得春天的夜晚更加清爽。 陈思静拉过李祥君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眼睛望着那半个月亮,说:“祥君,什么时候我们有个房子,哪怕是两间小草房,该有多好!” 李祥君搂住陈思静,学着电影里的对白说:“面包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陈思静淡然一笑,她相信李祥君的话,都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 第四三二章 竟有这样的事 第二天早晨,陆洪福早早地到了学校,巡视了一圈后,如临大敌般地站在操场中间。学校的操场上没有一片纸没有一块杂物,像被大风刮过一样,各班也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还散发着洒过水后的土腥气,办公室里也纤尘不染。陆洪福还嫌不够,特地叫过来两个学生把墙上的镜框擦了又擦。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包括那些黑学生也被王子轩带到学校后面的大墙外。陆洪福叮嘱王子轩道: “学生在你在,寸步不离,出了问题,拿你是问!” 第二节课刚下来,教育办的王副主任就带着几个陌生人进了校门。陆洪福忙迎上去,一一同他们握手,寒喧着把他们让进去。李祥君站在远处,没有看清楚他们长得什么样,只见得一个中等个子的很胖,另一个矮瘦像《水浒》里的时迁,另一个高挑文静。 既然来了客人,众位老师都没有到办公室里。赵梅波和刘淑艳一起说笑,旁边的周凤茹掩嘴偷乐,因为刘淑艳说了一句有趣的话。 李祥君在门口站着,望着前面道上的人影,忽然皱起了眉。昨天午休时,冯玉芬对陈思静说他不会说话,虽然没有明确哪句话让她产生了想法,只说李祥君人老实本份说话不加思考,但她这个当大姨子的也不介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思静回过头来批评了李祥君,要他以后说话注意点,别顺嘴胡嘞嘞。李祥君莫名其妙。陈思静既然有批评的意思,那就应该时刻检点自己注意言行。李祥君一向对陈思静言听计从,因为他这样顺从,有时冯玉芬就逗他,说他是小绵羊。 上课的铃响了,操场上安静下来。 课还没有上到一半,李祥君看见班里的最后排的大个子男生抻着脖子向外看。这个男生平素里精神就不集中,总是看风景一样看外面,哪怕是一只麻雀飞过。李祥君也向外看,正看见刘玉民在大墙外扯着一个三十几岁的黑黝黝的男人,急切地说着什么。男人的一只胳膊虽然被扯住了,另一只却挥舞着,看情形他非常激动。 李祥君猜测一定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家长来找了。 刘玉民上学期送走了毕业班,现在从一年级教起。教惯了大学生,现在来哄小孩子的刘玉民有点手忙脚乱,尽管他扯破了嗓子整日地喊,效果还是不那么太好。 那个男人到底还是被刘玉民劝走了,之后,他小跑着跑到李祥君这里,上次不接下气地说: “我在教室里、大老远就看见李瞎子气昂昂地过来,就跑出去了。嘿嘿,这瞎子见着我就开骂,说凭啥把我们家孩子撵出来放后边不让上课?我们没见学费呀哎呀我的天啊,七三八四的。还说,啊,我杀大牛大马都不在乎,别说杀人了。祥君,你给我看点学生,我到前边迎着点,指不定哪个爷又上来呢,那就砸了锅坏了菜了。” 刘玉民说完走出去,走得比陆洪福还急。 刘玉民说过,他站在大榆树下一跺脚,林家屯两头就扇忽。这话虽有点夸张,但也不算过分。他交际广,又善言谈,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人们都给他面子。既然如此,阻拦规劝前来声讨质问的家长便是非他莫属了。 现在,李祥君要照看刘玉民的班,还要看自己的班,就让你很不轻松。他不断地往返两个班级,忙得他焦头烂额。 总算下课了,他急急地奔去厕所,恰好翟景波也在。翟景波兴高采烈地说: “今天真热闹,刘玉民忙欢脱了。” 李祥君嗯嗯地回应着。他们刚走出厕所门,那个高个子的检查组员正从墙角拐过来。校墙外的学生伸着脖子小燕似地向里看,被高个子看见了,事情不妙。李祥君说: “翟老师,那帮孩子干什么呢?好像不是咱们这的。” 高个子微微一笑,走进厕所。翟景波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李祥君经过办公室时,见里面的人在说笑,估计是各种表册已看完,那么下一步,就是要到各班核点人数了? 李祥君到自己班级的门前站着,看操场上玩耍的学生。这时,杨玉宾到李祥君身边,问: “刘玉民是不是在前边?” 李祥君告诉了他刘玉民在前面拦截李瞎子这件事后,杨玉宾显得很平静,似乎他早有所料。他吩咐李祥君道: “祥君,你去叫王老师过来。”李祥君飞快地跑去。 王子轩正在呵斥学生,让他们不许乱嚷嚷不许打闹,见李祥君翻墙而过,忙迎上去问: “走了?” 李祥君说:“走什么走,让你过去呢。” 王子轩又瞪眼宣布了不许动不许吵吵的禁令后,就从墙上爬过去,到杨玉宾那儿。杨玉宾让王子轩先到一年级,就说自己是班主任,好替代刘玉民应付检查。老张点点头,并未说什么。杨玉宾转身回去,刚好上课铃响了。 李祥君正在领读课文时,门开了,杨玉宾领着检查组的人进屋来。检查的人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李祥君,就开始点名,核对人数。几分钟过后,他们又出去了,没有看值日轮流表,没看课桌数目,什么也没看。李祥君想,这个假算是白造了,人家就是走个过场。 检查组的人草草地转了一圈后就由陆洪福和杨玉宾陪着到乡上去了,他们要吃中饭。算一算,连来带去还不到两个小时。 各位教师都松了一口气。 下午,陆洪福和杨玉宾回来,早已有刘玉民介绍上午所发生的事情。他说来学校找的都是吴凤茹那班学生的家长,统统地被他拦在了十字街那儿,凭他的面子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才让他们没有再向前跨一步。但是他们的疑问和不满还是由刘玉民传了过来:为什么不让我们孩子上课?陆洪福不解地说: “不对呀,我没让放家里去呀!怎么放了呢?” 吴凤茹听了接过话道:“我当时听你说不让进课堂就放他们回家了。” 陆洪福面色难看,但话却不尖刻:“我是说不让进课堂,没说不让上学。” 吴凤茹抬眼看了一下陆洪福,不再作声。 按照以往的做法,陆洪福陪客人吃完饭是不会再回来的,但今天不同以往,他想到下午可能会有事情发生,而且杨玉宾也提醒他做好准备。刚才他听了刘玉民的汇报就预感到肯定会有一场“恶仗,果然,下午第一节课还没有下来,吴凤茹班的一个学生家长就到学校来,口口声声要问陆洪福,她的儿子什么时候改了名更了姓。 高年级的学生中总有个别的看到读书无望,就早早地就辍学回家了。吴凤茹的四年级有一个男生叫刘喜三的,上个月不念了,没有办法,就让是黑学生的张百强冒他的名以应付检查。张百强中午回家把这事和他妈说过后,他妈妈贾大芝就找上学校来。 贾大芝气呼呼地闯进学校的大门时,刘玉民连忙迎出去,象接亲人一样。他陪出一脸笑容,问:“三姑,有什么事?” 贾大芝一甩胳膊道:“滚你妈的犊子,没你事!” 刘玉民的笑容僵住了,看看贾大芝的背影,抽了抽鼻子,悻悻地回到自己的班上。 陈思静这堂是王子轩的自然课。她正满有兴致地听陆洪福讲检查的事,忽地见门被踢开,一个瘦且黑的女人撞进来。她吓了一跳,看见女人一脸的怒气,她悄悄地退到一边去。 贾大芝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扇了两下,唱歌似地说: “哟,这椅子还真‘宣乎’,赶上席梦思了。” 陆洪福心中叫苦,知道碰上茬口了。他抬眼看看贾大芝,不作声。杨玉宾拿了一枝烟递到她手上,再把火划着,贾大芝就着火抽起来,抽了几口后,她搭拉着眼皮说:“玉宾,我来有事!” 杨玉宾皮笑肉不笑地说:“啥事?你说。” 贾大芝晃晃脑袋:“跟你说没用,你不是校长。” 陈思静觉得这场面怪有趣的,这女人扭扭的像个妖婆。 贾大芝拉长了声音道:“哪位是校长啊,我这眼睛小,看不着——” 陆洪福腾地站起,冲着她大声道:“我是,我就是,你有啥事,痛快点!” 贾大芝见陆洪福面色难看,一扭头,冲地上吐了一口道:“哟,校长,你权大呀,我儿子叫张百强,啥时给改成刘喜三了?我多咱改的嫁,我怎么不知道呢?” 杨玉宾脸上堆着笑,上前解释道:“这不,检查的来了,刘喜三不念了,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贾大芝“蹭”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检查的来了就给我们改姓,赶明儿个中央来人还得让我上老刘家住是不是?” 杨玉宾连忙说:“不是,不是……” 贾大芝把脸贴近杨玉宾高声说:“啥不是不是,还燕子粑粑呢!玉宾,今天不说清楚是咋回事我就不走了。我跟谁养汉了咋的,还给我儿子弄个刘喜三这个名?我告诉你,今天我就上老刘家住去,让老刘家养我儿子。我儿子不姓刘吗?” 杨玉宾眼看着她的脸凑到自己鼻子尖上了,赶紧向后躲,却不想屁股撞到桌角上,疼得他一咧嘴。 贾大芝这么一闹,办公室里开了锅。虽然陆洪福脸涨得通红,胸膊起伏着,但他还是强忍着。听贾大芝发了一威风后,他说: “你坐下,听我说。” 贾大芝坐下,脸向着陆洪福,眨了眨道:“有屎就拉有屁就放。” 这分明是挑衅的话,叫陆洪福难堪。陆洪福盯着贾大芝,贾大芝丝毫不退让,也盯着陆洪福看。陆洪福开始解释,然而,他说的话立刻被贾大芝抓住了要害。她忽然站起身来,斥责陆洪福道: “你,陆洪福校长,啊,应付检查唬弄领导,你合格吗?凭着啥刘喜三不念了,让我们家百强顶着?” 她一拍桌子,忽地顿足捶胸,张开嘴嚎起来:“我的儿子百强呀,你改名了,不是妈的儿啦,你姓刘啦——” 陈思静看这不讲道理取笑胡闹的女人心里乐,也乐陆洪福此时毛头竖尾的可怜相。 课间时,上课的老师们都回来了。人一多,贾大芝闹得更来劲了。她向着所有的老师喊: “我上厕所!” 陆洪福沉着脸说:“去,出门右拐右拐再右拐,西边是女厕。” 贾大芝鼓起嘴说:“什么拐呀拐的,我找不着,就在屋里撒。你瞪啥眼,这屋不行尿啊?啊呸——老黄都把娘们整炕上睡觉了,还学校呢,窑子房差不多。” 没有人真的理会她,她也没撒尿。 陈思静足足看了半个小时了,她被眼前的这个撒泼使性的女人吸引住,感叹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太稀奇了。 贾大芝毕竟不是真的要如厕,就是要闹腾。刘玉民坐了一会儿,憋不住又上前来,带笑劝道: “三姑,你的这是何必呢?有事说事,给大侄儿一个面子。” 贾大芝的口气缓和下来,说:“玉民大侄儿,三姑在这里是不该骂你,我也不是冲你来的。我来就是说道说道,凭着啥不让孩子上课,凭啥让百强改名叫刘喜三?” 刘玉民堆在脸上的笑越来越多,近乎哀求地说:“三姑呀,回去,听大侄一句话。我们错了还不行吗?” 李祥君目光里现出惊讶的神情,这种阵势他从来没有见面过,一方面是口吐白沫的贾大芝声嘶力竭地嚷,一方面是陆洪福杨玉宾刘玉民不住声地劝不停嘴地检讨不断地调侃。 上课铃响过之后,陆洪福一挥手,示意大家上课去。李祥君是第一个走出去的,后面是陈思静,陈思静咯咯地笑出声来。翟景波板着脸严肃地问: “干啥,幸灾乐祸呢?” 他说完,自己板不住乐起来,没有了刚才的严肃。 李祥君不知道下面的情况怎么样,贾大芝是不是给了刘玉民的面子,陆洪福是不是解释清楚了。放学铃响后,张百强背着书包乐颠颠地从教室里跑出去了,撒着欢地去追另一个同学。这时,贾大芝从办公室里出来,向着张百强大声喊: “儿啊,儿啊,妈在这儿哪!” 刚从教室里出来陈思静笑弯了腰,她断断续续地对站在门前的李祥君说: “好像……苦难……的母亲……见到久别的……儿子……” 李祥君听罢,也好像看到一幕电影,不禁微然一笑。 刘玉民功劳不小,陆洪福心里满意,所以办公室里的气氛又轻松起来。但是,翟景波猛地喊道: “来了!坏了!” 陆洪福一哆嗦,以为贾大芝又杀回来了,就往外看去,见来的不是贾大芝。杨玉宾叨咕道: “她来干什么?” 来的人是王大毛的兄弟媳妇靳春敏。靳春敏一进屋就急切切地问陆洪福:“你为啥把学生撵到墙外去不让上课?我们家学生差哪了?陆校长,你把学生撵外面去,一时冻着你负责呀?“ 靳春敏没有贾大芝那撒泼放刁,但她说话很有道理,陆洪福就闭口不言一副装熊的样子。 靳春敏,这个死了丈夫又带着三个孩子改嫁给王大毛兄弟的女人,结婚在半个月前,那天正是李祥君搬家的日子。李祥君认识她,但不熟。他盯着靳春敏看,不免让这个女人把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代常福和你啥亲戚?”她问。 “啊,我俩是姑表连桥。”李祥君答。 “你们家在西头哪旮瘩住?”她又问。 “离赵庭财不远。”李祥君再答。 靳春敏点点头哦了一声,不知她是否真的确定了方位。 翟景波昨天手划破了,现在他故意把包手的纱布打开,走到靳春敏的跟前,搭讪着同她说话。翟景波先拉家常似的说他和她家男人认识,在砖厂干过活,又说当时靳春敏的丈夫怎么仁义怎么厚道,是好人一个。靳春敏只顾同他说话,竟把陆洪福晾在了一边。翟景波忽然举起手,自言自语道: “怎么整的,开了。”嫂子,帮我系上。” 靳春敏边同他说话,边动手系纱布,完了,她又热情地邀翟景波到他家作客。翟景波跟鸡捣米似的不住地点头。靳春敏同翟景波说了一大阵子,忽然转过头对陆洪福说: “我要不是看在我大兄弟的面子上,你非问你个‘一门到地’不可。陆校长,咱哪说哪了,再有这事,我一定不答应。” 陆洪福无可奈何地说:“没有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你放心。” 靳春敏走了,翟景波送她到门口。 教室里一片哄笑。 翟景波回来后,陆洪福笑道:“景波,行啊,三言两语简单麻利快。这么大会认个嫂子,还给你包手,多亲近!” 办公室里又是一片开心的笑。翟景波说不上是得意还是恶心故意呕了一下:“得了,她那手象老鸹爪一样黑,都是陆洪——校长给闹的!我看她不行,黑秋溜光的,不水灵。” “景波,你咋认识她家老爷们?”陆洪福再一次问道。 “我没接我爸班前不是在砖厂干过吗,那时就认识了。”翟景波回忆旧事时,眼睛眯着,好像有很多感慨。 陆洪福点点头。他还要再点头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老黄呢?” “老黄?在值宿室呢。”王子轩老实地答道。 “招呼他过来,祥君。”陆洪福吩咐着,忽地站起,义愤填膺的样子看起来很吓人。李祥君刚要出门,他又叫道,“别说我叫他,这家伙胆小,再吓着。” 李祥君到老黄那屋,见他正向烟口袋里撸烟叶子,一把黄金金的叶子烟在炕沿上放着。 李祥君想起了陆洪福的话,就轻声唤道:“大哥,校、招呼你有事。” 老黄把最后一撮烟按进口袋里,再把那把烟塞进一个胶丝口袋里后,起身,笑呵呵地应道:“马上,我洗完手就去。” 李祥君不等老黄,先行出来,到办公室里坐下。不一会,老黄叼着烟袋过来,一缕青烟袅袅地升起,再飘忽散去。 老黄刚找个椅子坐下,陆洪福就板着脸问:“你那么前儿干啥去了?” 老黄见他满脸严肃,就有点紧张:“我、我买把叶子烟,上西头老张家。” “那也不能去那长时间呢,就一把烟?” “我还上赵庭禄家了的,买两子挂面。咋了,学校出事了?” “出事?出啥事你能管得了啊?我问你,那女的在这住几宿?” “哪女的?” “别跟我打呼噜语,就那个,那天来的那个。” “没住,吃完饭就走了。” “啥没住,人都看见了。早晨起来那女的跳东边墙走的,你还摆手让她快点。” “就、就住一宿,真住一宿。” “给钱了吗?” “给了,给张朝天三十。” “咋给他了呢?不得给那女的吗?” “张朝天让我给他的。” “完了,张朝天拿回扣了。张朝天还在家呢?” “走了,走两三天了。” “那要不走是不是还得让那女的来?” “不来,我没钱了,买挂面钱还是赊的,你问赵老师。” “我不问,我就问你,还整不整娘们了?” 陆洪福话音刚落,刘玉民大着嗓门道:“别跟审犯人似的一门到底地问了,谁还不行犯个错误。” 他说话时,挤咕眨咕地看翟景波。翟景波嘻嘻地笑,那笑里有很深的意思。 陆洪福咧嘴,手一挥道:“下不为例!” 有下回吗?好像是没有。 老黄叼着烟袋小心翼翼地问:“校长,还有事吗?” 陆洪福站起又坐下,又站起,说:“去,煮挂面去。” 老黄出去了。 今天的情景让李祥君永生不忘。 冯玉芬在陈思静到家后不断地刨根问底,陈思静就滔滔不绝地叙述说所见到的一切。她讲得绘绘色,声情并茂,冯玉芬竟笑得流出了眼泪。 她对站在一边的李祥君说:“你咋不让给你包手?” 李祥君说:“我手没破呀!” 冯玉芬说:“没坏你就咬坏了,再让她嘬,多美个事!” 陈思静故意拉着脸说:“他敢吗?” 哈哈的一阵笑后,都各自忙去了。 这一天就是这么过去的。 第四三三章 还有点冻手 周老民子许诺给陈思静一块机动田,现在他兑现了。三月三十一号这天,他来到李祥君家里,告诉陈思静西南三节地有一块地,共是一垧多一些,今年就由他们来经营了。周老民子说好是一年,明年由谁种还不一定,那块地是三队的,恐怕会遭人议论呢。陈思静很感激周老民子子,李祥君也千恩万谢。周老民子说不用客气,他和陈启堂书记关系非同一般,理应这样做。临走时,他说茬子已经找赵守业已经割过,深浅也还有合适,地里也已做了记号,一找就找到。 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所以在周老民子走后,陈思静兴高采烈地说: “咱们去看看,走!” 现在是上午的十点,阳光很明媚地照着。他们两个稍稍收拾了一下,就赶亲戚一样出了院子。 由家向南再向西南出村子,就是一条荒道。荒道上少有车马来往,又没有多少行人,显得分外的寂静。陈思静看看前后没人,抓住李祥君的手唱道: “我们走在大路上……” 陈思静的声音圆润好听,虽然调子唱走了,在李祥君听来却依然象蘸了蜜的桃子。 很远处的一辆四轮车在缓慢地移动。那车子那样远,感觉就象在童话里的一样。有轻微的地气起伏着。 这一大片地都是三队的,他很少到这儿来,所以对这里就有点陌生,也有几分新奇的感觉。荒道斜向西南方向,在这片大地的中央有一条树带向南穿去,和远处的一条东西向的树带交汇。李祥君小的时候常到这里来玩,那时节这里还有很多未垦的荒地,荒地上长着各样的野草野花。有一种初他们称为“地瓜儿”的东西,有一股特别的味道,酸甜可口。今年,那里还会有吗? 周老民子划给他们的那块地就在道边上,过了荒道就是政产的地界。看着这片属于自己的地,陈思静难掩满脸的兴奋,眼睛里闪着光。她弯腰从地上捡起割过的玉米茬子,使劲地磕打着。可是,茬子上的土怎么也磕打不掉。李祥君拿过来一看,里面还有一点冻土。陈思静扔下茬子,跺了一下脚,拍打了一下裤子上的土,抬眼看李祥君。李祥君问: “瞅啥?” 陈思静说:“白来了!” 今天虽然阳光明媚,气温却不高,还有点冻手。四轮车的车主们割茬子割出了经验,每年在地垄还没有完全化透时割茬子,割出的茬子深浅相宜,磕打起来才更容易一些。 陈思静和李祥君说了几句玩笑后,就拉起李祥君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说: “你看,这儿就咱们俩。” 李祥君伸手抚摸着她的脸说:“哪呀,还有一辆车呢。” 他指着那一边。陈思静把胳膊环上去:“他看不见!” 陈思静突然把头挪开,手也松开了,问李祥君下午去不去母亲那里,她说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李祥君很高兴她提出这个建议来,他愿意到陈启堂那里,一到那里陈启堂就会打发陈思静买好东西吃。 回去时陈思静走得很快,脚下象生了风一样,她恨不得立刻赶到母亲那里。李祥君在后面快步跟着,像个随从。 在经过赵庭禄的后门时,马春荣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走了出来。看见自己的老师,马春荣,这个十岁的小姑娘立刻甜润地喊道: “老师!” 陈思静停下来,望着她,好奇地端详着她手里的风车儿。马春荣也看见了陈思静,就同样甜润地喊道: “三年老师好!” 陈思静微笑着点头回应,然后问道:“谁给你糊的风车?” 马春荣歪着头,很骄傲地回答:“我爸给我糊的,我爸啥都会。我爸叫马三倔子,他爸叫李得来。” 陈思静快活地笑起来,她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就逗她说:“你应该叫马小倔?” “我不叫马小倔,我叫马春荣,我是他学生。”她指着李祥君说。 李祥君忽然问道:“你作业写完了吗?” “没有,老师,我不会。”马春荣仰脸看李祥君,既不胆怯也没有无所谓的情状,过了一会又说,“老师,我大叔啥都会,还会吹笛子呢。” 现在,李祥君忍俊不住笑起来。他笑了一会后,对马春荣说:“回家,赶紧把作业写了。” 马春荣答应了一声后,拉着那小男孩走了。 “这马春荣真好玩,那个小孩也有意思,虎头虎脑的。”陈思静笑道。 “那孩子在幼儿班,老上我三姨家,他叫李晓辉。有一回,陈露和他干仗了,好像是因为一块橡皮。李晓辉就趴窗台敲玻璃,招呼梅波姐出去。梅波姐出去问,他就告状,说你们家陈露老欺负我,要不是你我早揍她了。梅波姐那个乐啊,说我让陈露买俩棒棒糖,给你一个。然后呢,就把陈露叫过来了,给她两毛钱,让她买俩棒棒糖再给李晓辉一个。打那以后,这俩孩子就好上了,跟亲姐弟似的。” 哈哈哈……陈思静快活地笑着。 下午,天气陡然间变了,又刮起了大风,冷嗖嗖地又像是回到了初春。但此时,陈思静已坐到了母亲的炕上,享受着娘家的温暖,这种温暖是由内而外的。 第四三四章 天气好极了 因为天气不好,不能下地打茬子,所以周一以后的每天晚饭后,陈思静就坐到冯玉芬那屋的热炕上,听满屋子的人云山雾罩地瞎扯。代常福是哥四个中最小的一个,他的母亲还健在。每天晚上,代常福的哥哥嫂子都要来报个到,本家的堂兄弟也凑热闹。代常福开玩笑说,他们是早八点晚八点,有时间的。 天气最终又渐渐暖和起来,天空中又呈现出春天的暖意。到了四月的三四号,地里有了打茬子的人影。 星期六的下午,陈思静和李祥君早早地出来。陈思静换了一身衣服,戴了一顶深蓝色的前进帽。看上去,她添了几分妩媚,少了几分娇气。李祥君问: “行吗?” 陈思静回答说:“怎么不可以?在家里也干过。” 李祥君推过他的破自行车骑上,陈思静在后面紧跑几步,然后猛地坐到后座上,把车子撞得一侧歪。 “哎呀我的妈呀,真是千金!”李祥君逗趣道。 李祥君在说话时,忽然想起林影来,她坐到后座时,是悄无声息的,没有一点感觉。 出村子后,李祥君疾风似的把车子蹬得飞快。陈思静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欢笑着,说:“慢点,你要飞呀?” 李祥君脸上有汗渗出来,他放慢了车速,对陈思静道:“你说,你要你不嫁给我,是不是就不用遭这份罪了。” 陈思静回答道:“唉,就这个命啊!谁让我相中你了呢。” 她叹了一口气,旋又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不到三点,天还早,太阳挂在西边半空中,高高的。 到了地里,李祥君唾了一口唾沫,抓起茬子打起来。他边打边对陈思静说: “慢点,有我呢。这一垧多地儿,用不了三天,拿下。你头一天干活,悠着点,别累着,嘞坏了我心疼。” 陈思静哼了一声道:“快干活,少巴巴!” 李祥君被呵斥,并不生气,他猫下腰,打起茬子。 陈思静打得不比李祥君慢,这让他很惊奇。他嬉皮笑脸地说: “哎,思静,你以前干过?” 陈思静直起腰,向前望望又向后望望,说:“干过?没有,我们家不种地。” 她的脸上挂满了灰土。李祥君恍然大悟,说:“对,对,你们家不种地,你爸是干部。” 李祥君和陈思静两个人边干活边说话,不觉太阳贴在地平线上。陈思静腰已直不起来,她从来没有干过这么重的活,吃过这样的苦。 李祥君看着她,目光透着无限的怜惜,说:“我帮你直直。” 陈思静似是嗔怪地回道:“还没累着你?” 他们往回走时,太阳的余辉还在。 因为累,陈思静就先坐到车后架上,然后李祥君再骑上车。 “我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了,祥君,可咋整啊?。” “那个劲有没有?” “扯犊子,好好骑车,还是没累着你。” “现在我驮你,等晚上了你再驮我。” “我发现在你现在晒脸,跟谁学的?” …… 代老太太晚上多煮了玉米碴子粥,就为让陈思静吃现成的,这便让陈思静感动。吃过饭躺在李祥君烧过的炕上时,她腰还是酸的,就算是翻身都费很费气力。 第二天早饭后,陈思静硬撑着和李祥君去了地里。李祥君担心她累坏了,不厌其烦地嘱咐她慢些时,陈思静回应道: “咋慢也得猫腰,慢打快打都是打,抽筋扒骨地还不如‘煞愣儿’地干。” 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思说闲话。陈思静咬牙干了一天后,看看还有一少半没有打完。 星期一下午下班后,李祥君没有让陈思静和他一起去地里。 “你可别去了,瞅你一天嘿呀唬叫的,听着就叫人难受。”李祥君这样说,陈思静装出不高兴,她反诘道: “我累还不兴我叫吗?” 陈思静知道李祥君心疼自己,他也知道李祥君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只会默默地关心。她叮嘱李祥君早些回来,说完时眼圈竟湿润起来,像是要久别似的。虽然她叮嘱过,但李祥君很晚才回来,看上去他非常疲惫。陈思静责备他,嗔怨他。她端过热水让他洗脸洗脚,李祥君享受着陈思静的关爱。 虽然陈思静的腰还有一点酸痛,但做起家务来还不碍事。她特地为李祥君做了春饼,炒了土豆丝。 在饭桌前,李祥君端祥着盘里的饼和小搪瓷盔里的土豆丝,一副好奇的模样。陈思静见他出神,以为他累晕了头,忙把一箸土豆丝卷在一张饼里递给他。李祥君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吃法,以前,母亲也从来没有做过。他接过来,上下看了看,一口咬掉了一大块。 “好吃?”陈思静笑盈盈地问。 李祥君不答,只顾点头,又连着咬了几口,一个春饼卷土豆丝就这样被他报销了。 陈思静又卷起了第二张。肚子里有了底的李祥君抬眼看着陈思静道: “你也吃呀,别老瞅着我,都给瞅抹不开了。” 陈思静的脸上忽地又浮出做姑娘时的红晕,眼睛里像充盈了一层水雾。 第四三五章 你咋这么笨 陈启堂在四月十七号那天趁着检查春耕生产的机会由周老民子陪着来到了陈思静这儿,顺便捎来了一袋大米、一袋白面还有一桶油。他只坐了一小阵儿就走了。他很满意,因为女儿和女婿的生活虽然苦一些,但幸福和睦。 日子总是匆促而过,算一算,开学都已经七周了。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上两天的恶风停了,心情也就舒畅了许多。 早晨李祥君到市里种子公司买玉米种子时,陈思静特意多给了点钱,让他回来时称点肉。郦亚萍那里还有几颗酸菜,就放在下屋里,正好用来包饺子。 李祥君买了种子和肉回到家里后,又去母亲那里去取酸菜,这便让她有了责怪的理由:为什么不一起带过来,还要费二遍事。她的神态是甜蜜蜜的,虽然是责备的话,但让冯玉芬听来却有那么多的羡慕。 她说:“打是亲,骂是爱。这架式,明儿个含在嘴里。” 陈思静对快嘴的表姐也无可奈何,她就是么一个人,和谁都闹,不分老幼不论场合。 陈思静着手和面,等面和完了,李祥君也回来了。剁肉馅由陈思静来做,她信不着李祥君;酸菜由李祥君来剁,这是粗活,就应该他做,他有气力有耐性。等一切都准备停当后就要动手包时,陈思静问李祥君: “你会包吗?” 李祥君说回答道:“学嘛,谁又不是一生下来就会。” 陈思静揉面的姿式很优美,面团在她的手下轻柔地滑来滑去。揉得差不多了,她把面揪成两块,再一块一块地揉,最后把其中的一块放到面板上,另一块回盆里,用湿屉布盖好。稍停一会,陈思静把面板上面团从中间掏开,两手不断地挤压,然后揪断,放在面板上来回搓匀,再把搓好的一根面揪成一个个小‘剂子’,撒上面用手掌心反复拨弄,最后压成饼坯让李祥君来擀。 李祥君拿起擀面杖看了看了一会,莫名其妙地咧了咧嘴后拙笨地擀起来。他从来没有干过这活儿,他不会一手滚动擀面杖一手转动面饼,尽管他很努力,那一小块儿面的他的手下无论如何也不听调遗。没有办法,他干脆把它放在面板上,用擀面杖一点点儿地擀。陈思静看着他的笨样子,生了气,劈手拿过擀面杖做示范,讲解擀面的要领: “就这么的,咋就不会呢?没吃过肥猪肉还没看过肥猪走?瞅着点,这手擀,这个手转个。” 李祥君虽然把要领记住了,但擀下来仍旧吃力,他呼呼哧哧地竟把面擀成了一个圆不圆方不方的薄饼儿。陈思静脱口而出道: “真笨!” 陈思静又夺过擀面杖,几下子就擀成一个饺子皮儿。她看着李祥君又问道: “就这么的,就不会?笨得倒上炕!” 李祥君心里的火气腾地撞上了脑门,但他忍住了,没有发作出来。他知道自己笨,不怪陈思静骂自己。 李祥君努力地一个心思地擀,但擀出来的不但不能令陈思表满意,就是自己看了也不满意。陈思静眼睛里冒火,瞪着他,狠狠地训斥道: “滚犊子!不用你!倒来气!” 李祥君放下擀面杖,面红耳赤地退到一边去。陈思静自己擀皮自己包馅,包了几个忽又斥责起来: “让你滚犊子你就滚犊子?擀呢!” 李祥君委屈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他沉着脸拿起擀面杖,使劲地擀起来。陈思静不高兴看他,拿着他擀过的皮说道: “这也是皮?看你好像没长手。” 冯玉芬听见陈思静斥责李祥君的声音便笑嘻嘻地进来,问:“吵吵啥呀?隔二里地都能听见你喊,挺有章程啊。” 陈思静抿嘴一乐:“挺大个人连饺子皮都不会擀。” 冯玉芬劝解道:“他能会啥?在家锹镐不摸。你寻思是两个人结婚入洞房呢,不用教就会?” 陈思静白了李祥君一眼,说:“烧水去!” 李祥君把水烧开后,陈思静和冯玉芬也把饺子包好了。 “扒蒜,捣蒜,像个木头人!不会自己找活干呢?”陈思静笑着说。虽然是笑,不过是象征性地咧咧嘴。 冯玉芬接过陈思静的话说:“得了得了,少说几句,你说了人家一大堆,人家一句都没还,还想咋的?” 吃饭前,陈思静还没有忘记给冯玉芬盛过满满的一大盘子。 当李祥君坐在炕上低眉顺眼一夹起一个饺子时,陈思静问: “还生气呢?” 李祥君面无表上地答道:“没有,不生气。” 陈思静将一个饺子夹到他的碗里,哄他道:“吃,吃,吃饱了好干活。瞅你那样,跟受气包似的。” 李祥君眼睛里忽然湿润起来,他好像也看到了陈思静面颊上的潮红。 四月末的天空里飘着嫩草地味道,傍晚地云霞映红了大半个天。 天已黑下来。 陈思静躺着,看李祥君一件一件地褪去衣服钻进他自己的被子里。她莞尔一笑,道: “不理我了?” 李祥君不自然地咧咧嘴,将手伸了过来。陈思静将他的手,让他感觉自己。陈思静的肌肤富有弹性,光滑细腻的脖颈在灯下闪着莹莹地光泽。陈思静把胳膊放到李祥君的颈下,另一只手掀起被子。李祥君不等陈思静说什么,老实地过来,挨在了陈思静的身边。 “还委屈吗?”陈思静把脸贴向他的额头,手抚着他的背问。 李祥君鼻子一酸,一滴泪滚下来,滴到陈思静的胳膊上。陈思静扳起他的脸,笑道: “哟,不哭,宝儿!” 她伸手关了灯,屋子里是一片黑暗。 虽然有琐碎,但生活中还是充溢着幸福,在幸福中他们过着每一白天每一个夜晚。 第四三六章 劳动在六月的田野中 夏锄时节很快到来。 早晨的太阳刚出来,李祥君就起来到地里,铲了将近两垄后再回去吃早饭,然后上班,下班后再去铲那么一大阵子。那一垧地加上李祥君的三亩半承包田虽不至于让他有手忙脚乱的感觉,但他觉得很困,所以陈思静央求要和他一起去,说两个个人锄地总要比一个轻快一些。李祥君拒绝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从五月二十八号开始,学校就要放农忙假了,算上星期天总共是四天。李祥君算了算,在过去的三天中,北二节地那三亩多地已经铲完了,那么,南三节地那一垧多一点用四天怎么也能拿下。因为放假了,他没有再阻拦陈思静,他也喜欢有陈思静在身边,不希望她能铲多少,只希望有她在身旁做个陪伴。 二十八号早晨,李祥君悄悄地起来,他看了看熟睡中的陈思静后,就到外屋。昨天晚上陈思静做的面饼还剩下一张,他找了一个方便袋装下,又灌了一瓶水,然后出发了。 早晨很凉。太阳还在地平线下,东边天际一片暗青。 李祥君没有去欣赏晨光,他放下车子,取下锄头,认真地铲起来。因为劳动,那凉意被驱除了,很明显地,有细汗从肩背上渗出。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升起来,眼前的禾苗呈现出金红色,整个大地也都罩在这金红中,那么神秘、安祥。 李祥君铲到了南头,他并没有休息,马上又回头向回铲。等铲到了快一半时,他听到地头亲切的呼唤: “祥君——” 李祥君知道是陈思静来了。他停下来,等待着。 陈思静穿了一件白地的淡粉色花的短袖衬衫,看上去干净利落,充满了诱人的青春女子的气息。她一到李祥君跟前,便急不可耐地拿出兜子里的饭盒,香喷喷的米饭和炒鸡蛋就呈现出来。 “你早晨走时咋不招呼我?”陈思静似乎是在嗔怪,她的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辉。 “我看你睡得跟小猫似的正香呢,没忍心叫你。”李祥君手拄着锄头说。 “嗯,这还热乎呢,快吃,要不该凉了。”陈思静坐下,同时用手示意着。 天儿已有了几分热,远处有很多锄地的人了。 陈思静也拿了一把锄头,等李祥君吃完稍作休息后,也和李祥君一起铲起来。 陈思静没有铲过地,她侧歪着身子别着垄铲,这绝对是错误的姿势;她不知道怎样下锄,遇到苗厚的地方,就弯下腰用手去薅。李祥君教她铲地的要领,又安慰她不急慢慢来,有他呢。李祥君站在两垄的中间,把自己的这一边铲完了,再带上她的一半,于是,他们总在一起。 李祥君没有停歇的时候,他锄头象长了眼睛,只几下就把把草剔除了。被铲过的地垄黑色的土壤的本色和玉米苗的翠绿相互映衬着,煞是喜人。李祥君肩胛上的肌肉有节律地错动,被太阳晒得微黑的皮肤闪着性感的光泽,这就诱引了陈思静的眼睛。她站在那儿,注视着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年轻的丈夫,嗅着他身上散发的青年男子成熟的不可抗拒的气息。这时,她有些遗憾,如果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正式的民办教师多好。 四根垄,这一上午没少干活! 陈思静被李祥君驮着回家时已是十点多,此时的太阳火辣辣的,空气滞灼。 中午饭后,李祥君一头扎到炕上,马上不消片刻就进入了梦乡。他真的太疲乏了。 下午,陈思静坚持着和李祥君一起下地了。她给出的理由很充分,铲地总比打茬子要强许多,不用弯腰,站着干活怎么说也不是太累。很显然,陈思静要比开始铲时快了很多,下锄也准了些。 虽然才将近六月,天却热得不行,整个世界仿佛着了火,灼人的气浪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无孔不入。 到了午后五点多,太阳的热力才一点点地减退。当太阳由炽白变成淡黄再染成叫人怦然心动的红色时,就意味着一天又要结束了。晚霞将禾苗涂染成桔红色,在夕阳的余晕中,禾苗跳跃着;霞光也也映红了陈思静的脸,在无边的充盈着神秘色彩的夕照中,她像恬淡的微笑的女神。 连续三天,陈思静都和李祥君一起下地劳动,虽然累了些,但她感到快乐充实。 今天,陈思静没有让李祥君起得那样早。看着被晒得黝黑的李祥君,她有些心疼。等她做好了饭,才叫李祥君道: “嗳,起来了。” 她拍拍李祥君,然后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李祥君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裤,然后坐在炕沿上。陈思静边叠被子边说: “还有几个抹斜子,一头午就能铲完吗?” 李祥君说:“差不多。” 陈思静叠完被子就放桌子,端饭菜。李祥君看着陈思静,用近乎央求的口气说: “思静,今天你就别去了,我一个能干过来。不多一点,你去了过不了一阵又回来,折折腾腾的,还不如不去。在家里好好歇着,明天又上班了。” 陈思静还在坚持,李祥君却连连摆手,坚决地说:“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在李祥君向外走时,陈思静特意叮嘱道:“别贪晌,什么时候干完什么时候算,不还有明天吗。” 从家里出来,李祥君没有立刻骑上车子。他现在很闲适很轻松,所剩不多,不必那么紧张了。路上少有行人,安静的村庄在六月初的阳光下祥和得像浮在梦里一样。 陈思静收拾完桌子后,找出脏衣服泡在水里。衣服都是轻薄的夏装,洗起来也容易。 代常福和冯玉芬下地了,家里只有代老太太和两个小孩子。代常福的妈妈是个响快的老人,与她说话不会有找不到话题的尴尬。 “嗯哪,早几年有生产队的时候,他们都来叨酱,就说我下的酱好吃,糊香糊香的。那年,王老鬼拿小碗又来了,也不问,跟自己家似的,掀开蒙缸布就叨,叨那多,浮溜浮溜的。我搁心里寻思,不是自个儿家的,可劲叨,吃冤家呢?心里寻思也不能说呀。王老鬼整完酱了就往生产队走,那小步迈得,可寸了,跟小老太太似的。我说,别晃荡洒了。还真打我话来了,不一会,那酱就淌出来点。这王老鬼眼睛一眯缝,端起来就喝,喝完了了还叨咕,我让你洒,我让你洒!完了我就说,啧啧,多咸呢。王老鬼说,不咸,好喝呢。” 代老太太把这个故事讲完后,眼睛看向菜园里的酱缸,就好像王老鬼正掀开蒙布叨酱一样。已去的时光留下了无数的回忆,旧日的影像在她的脑海里循环往复地播放。 “王老鬼?就是赵梅波亲叔伯姐夫的爸?小眼睛,眯缝着。”陈思静确认的话得到了肯定: “对,就是他。哎,那个人可好了,有啥事吱一声就到。赵庭喜的大丫头我不大熟悉,挺好看的。他们老赵家人都条根,不像我们家这些玩意,三圆四不扁的。” 陈思静边同老太太说话边向一个小盒子倒洗衣粉,竟不留意洗衣粉倒了一大堆。代老太太笑说: “哎呀,冒了,还倒?” 陈思静忙将袋口向上,收起。她抿嘴一乐,笑这个老太太讲的故事,也笑自己。 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时,忽然小的哭起来,老太太几步到外面,吆喝着道: “是不是你招小弟了?你看‘傍叨个儿’我不告诉你妈。” 大孩子只有三、四岁,他童声童气地解释说不是他的错。陈思静过去,蹲下身子搂过小的那个道: “小宾,告诉老姨怎么了?” 小宾指着大孩子说:“他不给我那个玩艺。” 陈思静看清大孩子手里的是一个小圆镜。陈思静抹抹小宾的眼泪说:“老姨有,不哭,我给你拿去。” 她抱起小宾到屋子里,拿出小圆镜给他。小孩子高兴了,拿着小镜左晃右晃。只是过了一会,他和大孩子又玩到一起了。 几天的地铲下来,反倒不觉得太累了。由此她得出个结论,无论是什么,只要习惯就好。陈思静把衣服洗完投净晾在杆后上,又和代老太太闲聊了一会儿,就开始做中饭。 中饭很简单,米饭是早晨剩下的,菜是黄瓜拌凉皮,再加一点干豆腐。刚才大街上过来卖黄瓜时,她称了二斤,粉皮和干豆腐是她走了十分钟的路在赵庭禄那里买的。 冯玉芬和代常福回来吃过饭就到炕上休息,可是李祥君呢,始终不见他的影子,都十一点了! 现在,李祥君在铲最后一条垄。这条垄不长,只有二百多米。但这时的李祥君已经乏累到了极点,他的膀缝间酸胀麻木,脖子像锈死了一样。今天的天气比昨天凉爽了一点,若不然,他真会撑不住了。他铲了不到五十米,实在铲不动了,索性躺下来,望着飘移的云絮,望着朵朵云絮中湛蓝的天。 周围是一片静谧,没有喧杂和吵闹。 李祥君躺了足足二十几分钟,恍恍惚惚要睡时,他忽地坐起,伸出胳膊斜向上,像要摘取那片云絮。 因为歇了一阵,李祥君觉得身上有了些气力,挥动起锄头来就比先前自如了很多。等他把最后一锄铲下再提起后,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头看看村子,在一片迷茫中,各家的房子都像在蒸汽中一样。 李祥君倒拖着锄头向回走,他走得很慢,并不是因为乏累,而是劳动结束后的放松和惬意。他想不到陈思静此时会骑着自行车来找他,当远远地看到陈思静飘来时,李祥君竟傻傻地喊道: “思静——” 陈思静跳下车,嗔怪道:“都啥时候了还不回去?剩点就剩点呗,下午再铲。” 李祥君望着陈思静晕红的脸回答说:“为什么留个尾巴呢?都铲完了,心也就净了。” 陈思静拍拍他身上的土,逗笑说:“和谁家小姑娘在这里滚了,一身土!” 李祥君假装严肃地说:“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只爱一个人,那就是,陈——思——静——” 阿思静笑得前仰后合,她说她好像看到了香港的电视剧,都是这么个腔调。 两个人高兴地往回走,把欢笑撒在了路上。 第四三七章 封垄之后 天气变了,下了两天雨。这是个好兆头。雨后的禾苗日日见出息,高兴得陈思静合不拢嘴。 天气又热起来,晴朗的空中少有云彩。“五月旱不算旱,六月连天吃饭饭”,这话不假。庄户人紧着趟一遍地,再压四、五天,就该铲二遍地了,然后是施肥封垄,静等着秋后丰收。 李祥君铲二遍地时费了一些气力,陈思静铲过的又长出很多草来,“护脖草”没有蹬净,现在长大了,扎了根。李祥君笑说陈思静连二五庄稼人都不是,只能算半个二百五。陈思静反诘道: “我才不是二百五,你是二百五乘以二。” 赵守业把李祥君施过肥的一晌多地封了垄时,恰是六月三十号上午的十点多。陈思静备了酒菜招待赵守业,也请了代常福以及他的几个哥哥。请代常福的哥哥们很有必要,因为他们昨天帮着扬了化肥;请赵守业是常情,因为从春耕开始,种地挠地趟地都是他操办,不用陈思静费心。 中午他们喝酒时,王大毛在靳春敏家大门前大喊大叫,听声音他异常激愤。这几个放下酒杯筷子火燎屁股似的跑出去,到近前时,王大毛正在跳脚。 “你个不正经的玩意,还假装好人家儿女呢。都烂了。” “你别得啥掏送啥,挺大个老爷们不知羞丑。你看着了?你这样的就得打一辈子光棍,老母猪都嫌乎你缺德带冒烟,还自觉着不错呢。” “我打光棍我愿意,那也比你扯仨拽俩强。” “你不愿意能咋的,你还要抢人家?对了,你能偷啊,多偷俩大门就能换媳妇了。” “我叉你——妈,我偷你家了?” 这王大毛骂得兴起,竟把“我叉你妈”四个字扯长了,难免让人产生歧义,所以代常福笑道: “这大伯子还要叉兄弟媳妇,真他妈不是揍性!” 王大毛的叫骂声没有减缓的迹象,靳春敏也丝毫不示弱,但所吵嚷的不过是对先前的重复,所以几个人慢慢没了兴趣,就都回来,重又推杯换盏。 这王大毛有两个兄弟,与他吵架的靳春敏是三弟媳。陈思静搞不清王大毛去年与李祥君吵架是因为哪个侄女,就问到: “他几个侄女呀?” 代常福的三哥答道:“他有啥侄女?他俩兄弟都娶的二婚媳妇,老二到这生了个儿子,这靳春敏刚结婚没几个月,还没揣上呢。” 这三个说话粗俗,所以代常福接过道:“那门风了,不是娶活人妻就是娶寡妇。” 他们由王大毛说到王大毛的表哥张朝天,再说到冯宝安,最后说到王占坤时,赵守业一拍脑门子道: “我老丈人地还没趟呢,下午去。不行,我得赶紧的,要不我家那老娘们又该磨叽了。哎,祥君,你等会上地,看有没有压苗,扒拉扒拉。过年的我非整个追肥的斗子不可,让它一勺成,省得还往地里扬肥。人家吉林榆树那边就搁机器漏肥再封垄,少挨不少累。” 赵守业吃饱喝得就开着他的四轮车向家里驰去,像神仙一样携风带雨好不气派。他走到自家后院时,嘎地把车停住,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跳下车,直奔屋里去。 张淑芬对宝贝二儿子的回来很是高兴,像是久别重逢似的不住地打量道:“哟,我说你戴个草帽,你就不戴,瞅瞅这脸晒的,暄红。下午别急着下地,多热啊!” 赵守业毫不在意地说:“都成钢球子,不怕晒。” 张淑芬看着二儿子傻笑了一下问:“再有四五天是不是就封完垄了?” 赵守业想也没想就答道:“快了,我老丈人家封完是老王家,嗯,四天,最多不过五天。” 赵守业答完转眼看母亲,觉得她好像有话要说,就打了个响鼻。 “你大姑家小连丰七月七号结婚,你爸说坐你四轮车去。我看看阳黄历,七号是啥日子来着?”张淑芬说完,到墙上的日历前,翻看了一会后,又说,“嗯,阴历二十六,还是礼拜天,挺好个日子。这什么宜嫁娶,动土,移啥玩意,不认识。我还寻思呢,七月七号都单,咋选的?你爸说,单单成双。” 赵守业此时已仰躺在炕上,架起二郎腿优哉游哉地抖着,极其享受。当他听到表弟刘连丰要结婚这个消息后,腾地坐起,说:“结婚了?那年我问他,他还说十五呢,一晃结婚了。妈,他来了的?” 张淑芬转过身来道:“那还老也不长?头晌小玉女婿来的,让告诉这一圈亲戚,还让告诉你老丈人。” 赵守业忽然想起来似的问:“王亚娟呢?” “这不是上你老丈人家告诉信去了嘛,接两条腿去的。” 张淑芬的一番话逗乐了赵守业,他在地上转了一个圈,顺手一把扇子,说道:“这老太太,接两条腿不成四条腿了吗?傍叨个我告诉王亚娟,我就说你骂她了。” 张淑芬没接混蛋二儿子的话题,转而说:“你大哥的信儿咋捎?” “让陈启军捎信,他天天去公社。”赵守业快嘴答道。 赵庭禄晚上去了赵梅波那里,让陈启军把刘连丰要结婚的消息转告给赵守志。但陈启军忘性挺好,第二天竟把这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下班后赵梅波问他时,他才一拍脑门,说忘得死死的了。还好,刚刚一号,还有六天才是正日子。 第四三八章 能见到她吗 赵守志的菜园里菜蔬与杂草混同生长,这就让叶迎冬九分的不悦,但她没有批评责备,她在观后效,看赵守志是不是有主动性。她慢慢地失望了,赵守志对菜园里横生的杂草视若无睹。终于,在周六的早晨,抱着赵云兵的叶迎冬对锁门的赵守志说: “你瞅瞅你,园子里那草你也不知道薅,都一板抹了。” 赵守志锁完门看叶迎冬,见她的脸上有愠恼之色,便讨好地说道:“嗯哪,是有不老少草,特别是葱地里。下午回来我薅净了,保准一个草刺儿不剩。” 叶迎冬向上掂了一下孩子,抹搭眼皮道:“下午?下午不上你大姑家吗?懒得没边了,你看谁家园子像咱家的。给你,抱着,别像个拨拉锤子似的不扒拉不动弹。” 赵守志接过赵云兵,将自己的脸贴上去,说:“你妈生气了,生气就骂我,长大要给我报仇啊。” 叶迎冬弯腰从黄瓜秧上拽下一个小黄瓜妞递给赵云兵道:“拿着玩,儿子。” “你个败家娘们,那小黄瓜就给揪了?你给他黄瓜干啥,他再不知深浅吃了咽不下去噎那块。赵梅萍不点时候吃瓜,就有一块瓜皮卡嗓子眼那了,差点没噎死,脸都憋青了。”赵守志瞪着眼睛说。 叶迎冬害了怕,她咔地把大门锁上后,伸手就夺赵云兵手里的小黄瓜。赵云兵不懂得母亲为何抢他的小黄瓜,手紧紧地攥着,嘴里还唔啊唔啊地喊。 “行了,别抢了,等一会该哭了。”赵守志将儿子换到另一个臂弯里后,又说,“我看着呢,噎不着,咱儿子还不会咬呢。哎,儿子,别吃啊,舔舔就行了。” 赵守志抱着赵云兵向叶吉平家走去,叶迎冬跟在后面。 “你不得上班吗,跟着我干啥?” “你不说怕噎着吗,我也怕。” “那也行,到你妈家再把小黄瓜哄下来。没事呀,他那小牙就是嗑,就跟小耗子似的。” “守志,你说那个穆维新还挺傲的,自自豪豪的,就像、就像……咋说呢?” “举例说。” “那天,他说刘老师没有地理概念,分不清波什么海和黑海。关键他说话时的表情,看着那么招人隔应。” “他就那么一个人,岁数小,磨练磨练就好了。” “不对,你岁数小时看着可稳重了,一点也不针扎火燎。” …… 他们边说边走,不一刻就到了叶吉平家里。将赵云兵安顿好以后,出来,刚走到学校大门口,却见穆维新迎面过来。赵守志心里暗想,真不抗念叨。 他们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各自进自己的办公室。 赵守志在下午两点多请了假后就直奔赵庭禄那。他急急忙忙骑车到父亲家的后门,噌地跳下车,几步跨进屋内。王亚娟见状,夸张地嚷道: “哎呀妈呀,大哥,你这整得捋脸淌汗,急的是啥?” 赵梅婷突然大笑起来,面色暄红双肩颤抖。王亚娟被笑得发毛,就盯着她问: “笑啥,喝小老婆尿了?” 赵梅婷强抑止住笑道:“你说大哥驴脸,大哥驴脸。” 王亚娟脸上的颜色变了,说:“我说的是捋脸,没说驴脸,我能说大哥驴脸吗?这死丫崽子。” “那不还是驴脸吗?”赵梅婷说话时向一边闪去。 笑闹了一会后,赵梅波起身对赵庭禄说:“老叔,守志也来了,看看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这样一句话征询的话马上得到赵庭禄的认同:“也就这些人了,你爸你妈去不了,梅慧不去,守中说明天骑自行车去,还有……我看看多少人,一二三……十三个……” 赵守业不等赵庭禄说完,马上接过道:“能坐下,轻松加愉快。” 他说完,就到外面将车发动。 穿着一新的一干人相继走出去,上车,各自寻找位置,或把着护栏站立或坐在车厢里。赵守志靠着车压包坐着,下面铺垫着干净的尿素袋子,再下面是干爽的玉米秸秆。陈露被他抱在怀里,旁边是赵梅波。 “陈露,今天学啥了?”赵守志捏着她的小手问。 “没学啥。大舅,李晓辉让老师打屁股了。”陈露扬起脸,看着赵守志说。 “守业,开车慢点,别逞疯拉式的,一车人呢。”张淑芬叮嘱着。 “不能啊,这老太太。开车了,别把你刮着,我可包不起。”嘻笑的赵守业慢慢地拨动方向盘,把车子向外开去。 “陈露,李晓辉因为啥被老师打屁股?”赵守志饶有兴致地问。 “他上课玩纸飞机,把飞机飞到老师脖颈子里了。然后,老师就把他打了,给打哭了。”陈露说完,伸手在赵守志的脸上抓了一把。 突突突——嗒嗒嗒—— 赵守业平稳地开着车,驶出村子,沿着当年赵守志上学的路向西岭驰去。赵守志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及胸的玉米旋转着向后退去。赵梅波在和赵梅贤大声地说着话,赵守志恍惚听得她们在谈论三生子,也有四生子这三个字跳入耳鼓。 四轮车轻快地行驶到了政兴村东侧的沙石路上了。 沙石路上沙土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又少有维护,棱角分明的石块便半裸着。四轮车走在上面,叽哩嘎啦地颠簸震动,所以赵梅贤才说,都把屁股撴两半了。之后,她不再说话,其他人也不说话。 一个村子过去了,又一个村子过去了,前面就是那座小桥。那小桥依旧,只是那校舍已被分隔成住家,偌大的操场又建起许多新房子。从这座小桥过去,穿行过镇子,到西面,在火车站左前方三百米处,就是孟繁君曾经的家。不知道那两间小房子还在不在?也许被拆除了,在原址上重新建起了一座新房。 赵守志胡思乱想着,不觉四轮车已行到了瓦盆窑的东侧。那条排污渠里蒲草正煞有介事茂盛地生长着,黑灰的废水汩汩流淌,汇入拉林河再融入松花江。当年于爱莲就每日里往返在这条路上,上学放学,直至毕业。于爱莲说过,那年以学生的身份从学校出来后,她哭了,哭得像个泪人。 赵守志的思绪止于车停下的那一刻。 第四三九章 又见于爱莲 第二天上午的十点多,赵守志正站在大姑家后面的道路上向西眺望时,远远地见于爱莲从他爸爸家院里走出来。这正是他所期许的,他从早饭过后,就想象着他们会面的场景。 锣鼓锵锵,管弦和鸣。喜庆的气氛从前面的喇叭棚里传导过来,向远处荡漾。 “守志,我就知道你肯定得来。”于爱莲兴奋地加快脚步,边走边喊道。 “小姑同学,昨天我就到了。”赵守志回应道。 “什么小姑同学,不行那样说。”于爱莲面色绯红,似是嗔怪地说道。 “那怎么说,叫于爱莲?不不不,直呼其名显得不尊重。叫爱莲?过分亲昵显得轻佻。叫……对,叫于老师,既尊重又亲近。” “哈哈哈,你可别逗了,叫于老师显得太严肃郑重了。你等会,我去写礼。” 于爱莲说完,转身向立有账桌的邻家走去。在转角,于爱莲回过头,莞尔一笑,然后闪身进到胡同里。 只五六分钟,于爱莲出来,到赵守志的身边说:“写完了。守志,咱们上学时,前边还没有道呢,你记得不?” 赵守志努力地想,回忆出了当年的情景,就回答道:“对,没有那条道,也没有那一大溜房子。真是好大的变化!我们屯子也是,原先我家老房子后面也新出了一趟街,屯子里也新出了两趟街。” “守志,这儿太闹腾,说话得喊。”于爱莲凑近一点道。 赵守志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就提议说:“咱们往西走,不能往东去,那大壕沟太臭。” 于是,他们两个默契地一齐转身,向西走去。 “我大哥没给我信,我听我妈说的。没给我信也得来呀,这大哥又不是在大街上随便认来的。昨天我跟林中国说,让他也来,他不干。他要来多好,你们见个面。都有、嗯、七年了,从毕业你们就没见过。” “七年零两个月,八四年五月末我们就打道回府了,预考都没考上。我记得我回家后,把书包往炕上一撇,扑通就躺下了。” “叶迎冬可贤惠了?” “还行,比傻子他妈强点。” “瞎说,就好像叶迎冬不知疼不知热似的。哪天上你们家串个门,看看叶迎冬啥样。” “爱莲,还记得咱们那次上学校不?”赵守志突然这样问道。 于爱莲一定是被“爱莲”这两个字惊到了,她站下来侧脸看着赵守志,面色暄红双目离乱:“你不是说叫我爱莲太亲昵吗?” 赵守志的脸刷地红了,他想不到自己嘴竟“秃噜”出这么一句话来,便掩饰地用手抹了一下脖子道:“这天真热。” 于爱莲抬头看天,也说道:“嗯,是挺热的。守志,你还教历史?” 赵守志镇定了一下自己,回答道:“教啊,我是历史专业出来的,就得教历史。” 此时,他们已走到了学校的大门前。 泥草房已被砖瓦校舍取代,前栋房中间门洞很有现代感。赵守志看过,便啧啧赞道:“真气派,比咱们上学时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赵守志故意用夸张的语态来掩饰刚才的窘迫,这便让于爱莲也有同感:“是呀,咱们那时候哪哪都不严实,冬天时那风啊,呜呜地往里灌。” “可不是嘛,夏天时外边大下屋里小下,外边不下,屋里还拉拉。有一回,我正写字呢,嗒,一个大水滴掉脖子里了,可凉了。我就抬头往上瞅,瞅啊瞅,都直眼了。老师说,赵守志,干啥呢,还不好好写作业?”赵守志在说这番话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不知是故意的还是藉由回想往事而起的记忆反应。 于爱莲呵呵一笑,指着东首的第二间教室说:“都一样,原先我们在那屋里,那房顶上就有一个窟窿,后来堵上了。” 从校门走进去,他们进了门洞里,这儿很凉快。 赵守志背靠着墙,左手抓着右肩,右手垂着;于爱莲的肩背抵墙,左臂弯在背后,右脚弯起支着墙壁。无论怎样看,他们都显得有些不自然。 沉默了一会,赵守志深有感慨地说:“那年咱俩来学校时,还是学生呢,一晃咱们也成老师了。” 他这一句话,马上把于爱莲拉回到旧日时光中。她放下蹬墙的脚,站直了身子,用左手捋一捋额前的头发道:“可不,一晃八九年了,跟做梦似的。哎,守志,那阵是六月份?好像是。小玉和你来的,后来小玉跑出去了。办公室门锁着,要不然咱们进屋多好。” “那天,你让我背课文,可严了,不能有停顿,不行打喯儿。” “哈哈哈,你背完了,我还说,行了,回家。你愣眉愣眼地看我,一定琢磨,咋还让回家呢?我当时乐得一下子趴桌子上了。” “嗯,你那表情可严肃了,敲着桌子提醒我,峥嵘怎么老忘?峥嵘——” “哪有你说的那么吓人,我很温柔的。” “是挺温柔,温柔得过了头,就是不温柔,所谓物极必反。《丑石》那篇课文咋说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你呢,就是温柔到极处便是严厉到极处。” 他们这样说笑着,便又都自然起来。从高中时代到大学时代从家庭生活到学校的工作,话题变得越来越宽泛。 “林中国、待你好?”赵守志小心翼翼地问。 “还行,就那样。他人可犟了,动不动就跟领导干仗。上几天还和主任吵吵了呢,听他说是因为主任嗔他入库晚了。他们的事我也不懂,啥分库入库的。我就说,你好好说,发啥叽歪。他咋回答我?他说,他就瞅主任不顺眼。可咋整!” 于爱莲在叙述时有十分的不满和无奈。 “上学时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挺随和的一个人。” “和同学有啥脾气?结了婚才慢慢品出来的。最不好接受的,是他这个人心太细。” 于爱莲说完这句话后,神色猛然暗淡下去。心细?赵守志忽然想起谢雨兴。 “还是岁数小,等再年长一些就好了。”赵守志安慰道。 “脾气秉性能改吗?我对他没信心。哎,守志,咱们出来好一阵了,现在快十一点多了,再一会开席了。走,回去坐席去。”于爱莲忽又欢快地说道。 赵守志明显地觉察出于爱莲是在强行转换话题,就附和道:“走,坐席去,吃它四凉八热。” 他们两个说完,都相视一笑,而后转身离开学校,向回走去。 赵守志直到散席都没看见于爱莲。 第四四0章 拉砖 赵守志在正式放暑假的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六号上午吃过饭收拾利落后就推出自行车,他要去赵庭禄那里。 菜园里的杂草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茄子、辣椒、豆角、黄瓜等都各安其位,享受着夏日的热情。在把全部杂草清理干净的那天晚上,叶迎冬给了他最高规格的礼遇,然后放下话说,若以后再看到园子里“毛连草舍”的,就罚他做半个月的和尚。为了不做半个月的和尚,赵守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经营他的菜园,不让一个草刺露出头来。这夸张的渲染出来的情状让叶迎冬拾到了调笑赵守志的依据:这家什的,为了那点破事你还把小园看上了。赵守志一本正经地答道: “我可以七天不吃饭,但绝做不了七天和尚,更别说半个月了。” 现在,赵守志进屋,将穿戴齐整的赵云兵抱出来放到细钢筋焊成的座椅里。这座椅搭在自行车的横梁上,下面有两条腿儿与斜梁绑缚以做固定,又有腰围护佑,所以,这座椅就安全得很。但叶迎冬还嫌不够,她找出不用的旧围脖把座椅的前端拴系上,这样正好拦阻在赵云兵的胸部。 赵守志将车子推起,正要向前走时,叶迎冬叮嘱道:“别骑,走着走,再给孩子撴着。” “有垫子呢,撴不着,就像我是后爹似的。哎,还别说,我真得推着走,让儿子好好看看美丽的田园风光。走喽,咱们找奶奶去,把住。” 刚走出还没有十步,叶迎冬追上来,正了正赵云兵头上的宽檐帽儿,说:“别扬了二正的,瞅着点孩子。” 赵守志回头半是认真地回道:“再不你也去,省得不放心。” “不去,去了你妈该破费了。”叶迎冬答道。 赵守志一瞪眼,推起车子就向大门口走去。叶迎冬哈哈地笑着,然后又哼起了歌: 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 …… 赵守志在大门口大声说道:“我不回家了。” “呸!谁还想你?把大门关严了,别像怕掩尾巴似的。”叶迎冬同样大声地回答。 赵守志暗暗一笑后,随手关了木板钉成的大门,向东走去。 他没有骑上自行车,并不是听了叶迎冬的话,而是觉得推着儿子走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一件事。拐弯上正大街再走十几米后,他微俯下身子问: “好玩吗?嗯,好玩。待一会出屯子更好玩,有蝈蝈叫,有鸟叫,有风吹树叶的飒飒声。能看见玉米,能看见高粱,能看见好多你不曾见过的景物。” 赵云兵还不会说话,他也听不懂,但明显的,他很兴奋,小手紧紧地抓着车把,小身子不住地摇晃着。赵守志推着车子走着,不断地同过路的熟人打招呼。在走到社办工厂的旧址时,他将目光投向里面,但见厂房已残破不堪,院内杂草丛生。这里早已失去了当年繁盛的景象。听人说,这里要建楼房,之后,乡政府搬迁过来。 出了村口站在明显凸起的看起来与各家屋檐齐平的高岗上,赵守志回望着,他看见了陈启堂家的烟囱里正冒烟,他看见陈启堂家前面有又起了一幢新房子,那幢新房子连同其他的房子又组成了一个新街。 “啊啊啊……”赵云兵颠着屁股在兴奋地叫,小手不住地拍打着车把。 “哎呀,儿子,张开你的眼睛尽情地看。感受下大自然的风光,呼吸田野里自由甜润的空气,你的心灵就会陶醉在、在……” 在什么?他没想出来。 赵守志下了高岗后,仔细检查了一下赵云兵的坐姿,就骑上车子慢慢地向前滑行。 张淑芬正拿着笤帚清扫后门前的被风踅积的柴屑儿和瓜子皮,猛抬头见儿子带着二孙子从西边过来,就扔下笤帚欢天喜地迎上去,大老远地喊起来: “哎呀,我二孙子来了,可想死我了。” 骑在车上的赵守志微微一笑,紧蹬了几圈到母亲的身边停住,下车。张淑芬把赵云兵抱出来,将他的脸自己的贴紧,说:“想奶没?奶可想你了。哟,这一晃得有二十来天没看着我孙孙了。” 赵守志随母亲进了屋后,见炕上放着一兜甜杏,便问道:“妈,这是买的?” “不是,是梅英拿来的。昨天来的,就住一宿,说啥也不住了。”张淑芬说完拈过一颗杏子递给赵守志。 赵守志接过咬了一半,道:“挺甜的。梅英家的那棵杏树老大了,她们家园子也大。我爸呢?” “生气呢?老不死的。”张淑芬眼看着外面说。 赵守志循着母亲的目光看去,见赵庭禄正坐在墙角的一块砖上,面色沉郁若有所思。父亲大多时候达观开朗,不会“憋憋嘟嘟”生闷气,就问: “因为啥呀?” “因为啥?这不是嘛,守业要买一车砖,说把房檐下铺上,一直铺到西边的茅道子那,再把后门那也铺上,省得下雨天稀?唧的。你爸说,铺那个干啥,就那一旮瘩当啥事?铺就全铺再不就不铺,半拉虎片的瞅着倒磕碜。这守业非得铺,说你爸是老顽固,思想落后,赶明他说了算的就把院子全铺上砖。” 听张淑芬一口气说完后,赵守志问道:“守业呢?” “在那屋呢。”张淑芬抓着赵云兵的小手,逗他道,“吃不吃蛋蛋,等会奶给你蒸糕儿。哟,吃呀,我孙孙咕哝嘴呢。” 赵守志想了一会,走向西屋。 赵守业正靠墙坐着,看儿子赵云飞摆弄他的百宝箱。他的百宝箱里装着废弃的电池、小刀子、小圆镜、从沙堆里淘捡出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子、没了头尾的图书…… 赵守业见哥哥进来,忙坐到炕沿上,双腿垂下,说:“你说这老灯,死活不让买砖铺地。不让就不让呗,还骂我,说我有俩破钱张扬了。我不让他拿钱,我自己掏,下雨天我让他把脚扛起来。” 赵守志心里暗笑,脸上却严肃,说:“还兴那样说爸?我跟你说,咱爸这多年来从不乱发脾气,也很有涵养性。” “我就跟你说。”赵守业腾地跳下,抓过柜上的梳子快速地梳头,一边梳一边说:“这头两天不洗三天早早的。” “没卖沙子去?”赵守志问。 “没去,安昌那边下大雨了,过不去。好像云兵来了,是不?走,儿子,看你小弟去。”赵守业放下梳子回答道。 赵守业抱起赵云飞走进东屋,赵守志则来到外面凑近赵庭禄,装模作样地问:“柿子都有红的了。” 赵庭禄站起,望着菜园里的柿子说:“星崩的有红的了,不过不能吃,里边没熟透。昨天守业摘了一个,咬了一口就给撇了。” “爸,你生气呢?”赵守志问。 “你妈和你说了?我也不是不同意,他非要铺砖我也不能拦着。” 赵庭禄说完就向屋里走去,赵守志也紧随其后,进到了屋里。 赵庭禄见到二孙子后,脸上的笑容突地绽放。他抓过赵云兵的小手,含在嘴里,再吐出,说:“哎呀,云兵又胖了。” 张淑芬摩挲着赵云兵的小手说:“瞅你爷,还嗦啦你手,整得埋了咕汰的。云兵,不许吃手啊,把你爷吐沫都吃肚子里了。等会得洗洗,把那尿叉水都掉。赵庭禄,以后别嗦啦手,招不招人隔应?” “守业,不是拉砖吗?啥时去?”赵守志问。 赵守业看看赵庭禄,又看看张淑芬,然后搔了搔脑袋,不做声。赵庭禄眼珠子像凝固了一样看着赵守志,好一会才说:“等吃过饭的,我跟着去拉。” 赵守业听了,马上嘻笑着说道:“等赶明的,我把当院全铺墙砖,那家什,一出屋,泥水不沾。” 赵庭禄翻了翻眼皮,勉强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赵守志见父亲这样的表情,忙接过话道:“别赶明的了,你去把车整着,咱们趁凉快赶紧买砖。” “做饭,吃完饭去,要不没劲干过。哎,守业,亚娟说上你三娘家咋还没回来?”张淑芬探着脖子向外望去,就好像王亚娟就在院里似的。 “不知道啊,她屁股沉,坐那就不愿动地方。”赵守业答道。 赵守志没在母亲家吃饭,他说趁着上午不那么热赶紧去拉砖,免得下午晒得冒油。等赵守业把车发动后,赵守志坐到车厢里,赵庭禄再将赵云兵递到他怀中。那辆自行车被扔在赵庭禄家里,等下一次来时再骑回去。 “诶哟,才哪么大功夫,我二孙子又走了,还没亲够呢。”张淑芬恋恋不舍地说。 “妈,等过两天趁凉快我再来,让你亲个够。”赵守志抱着赵云兵安慰着母亲。 赵守业开车将赵云兵送回来又拉着赵守志到砖厂开了票装了砖后,赵守志就一个人悠闲地向回走。这座被称为南砖厂的厂区里大烟囱高耸入云,砖窑的窑口洞开着,有工人正顶着烈日出砖。工人们都汗流浃背,粉尘积聚在身上,看起来似乎有十二分的艰辛。砖坯垛一趟趟整齐地排列,上面苫盖的草席已揭去,好接受阳光的曝晒。 在离开砖窑不远,一个甜润又稍显羞怯的声音在叫他:“赵老师—” 赵守志循着声音仔细看去,见于凤莲和另外一个女孩子从对面走过来。他站下,等着于凤莲走近。 于凤莲穿着一条宽松的蓝裤子一件掉了颜色浅绿衬衫,头上围着轻薄的纱巾。 “哦,于、凤莲,你在这干活?” “护架插架,我都干一年多了。她是你们屯的,代波。” 赵守志不太熟悉代波,但他知道她是代常福的叔伯侄女。 “这天这么热,可别晒着。”赵守志说。 “都惯了,不觉着热。赵老师,你干啥呢?我都干两三个月了,我寻思挣俩钱家里能宽裕宽裕。”于凤莲抻着衣襟说,看起来她有点局促。 赵守志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说:“一晃你都十、八了?真快。” 于凤莲极其认真地点头,然后说:“老师,我们走了。” 赵守志亦是点头,嗯嗯地应着,与她擦肩而过。在大门口,他忽然心生爱怜,很想去买点冰棍给这个女孩子。但只是想想,他没去施行。 与南砖厂相对的北砖厂在赵守志初二那年被改建成亚麻厂了,取土留下的那个大坑曾见证了当年的繁荣,如今里面长满了杂草。 第四四一章 挺有意思 赵守志隔了五天抱着赵云兵趁着凉爽去了母亲那里后,见房檐下一直到厕所都铺上了红砖,后门前的一小块也用红砖铺就,所余的百十块砖码在南墙下。听母亲说,铺砖时,赵庭禄和赵守业还有模有样地计议是铺成人字形还是顺砖对缝,最后一致同意顺砖对缝,那样就不用打半截砖了。 赵守志觉得父亲挺有意思,也觉得这二弟挺好玩。 他在母亲那里吃过午饭后,赵守业卖沙子回来了,他顺带着从城里买回来一大堆香瓜,说是新开园的,好吃得很。赵守业虽然继承了赵庭禄大部分的品质,但在对钱财的态度上,赵守业绝对不悭吝不小气。他常说,吃了喝了就得了,要对得起老肠老肚,钱是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得花。逢他说此话时,张淑芬就骂他道: “瞅给你扬巴的,有俩破钱都不知姓啥了。你就没在穷日子过过,真要过穷日子,看你还牛叉不?” 现在,赵守业显摆一样随手拿过一个香瓜洗也没洗就咔地捶开,将一半递给赵守志说:“哥,你尝尝,可甜了。” 赵守业把手中的一半凑近嘴巴,狠命地咬了一大口,像八辈子没吃过似的。他的嘴费力地咕哝着,含混地说:“嗯,好吃是好吃,就是不赶小时候的瓜好吃。那阵儿的瓜还甜还脆还面,啥白沙蜜啦红糖罐啦蛤蟆腿子啦,都好吃。呃……特别是偷的瓜,可有滋味了。大哥,那年你和爸给公社干部送礼,完了剩一袋瓜拉回来了,那瓜真带劲。” 赵守业的一番话勾起了赵守志的回忆,他的眼前浮现了旧时的画面,那画面里有叶迎冬。 看书喇 第四四二章 死亡的美丽 赵守志隔了五天抱着赵云兵趁着凉爽去了母亲那里后,见房檐下一直到厕所都铺上了红砖,后门前的一小块也用红砖铺就,所余的百十块砖码在南墙下。听母亲说,铺砖时,赵庭禄和赵守业还有模有样地计议是铺成人字形还是顺砖对缝,最后一致同意顺砖对缝,那样就不用打半截砖了。 赵守志觉得父亲挺有意思,也觉得这二弟挺好玩。 他在母亲那里吃过午饭后,赵守业卖沙子回来了,他顺带着从城里买回来一大堆香瓜,说是新开园的,好吃得很。赵守业虽然继承了赵庭禄大部分的品质,但在对钱财的态度上,赵守业绝对不悭吝不小气。他常说,吃了喝了就得了,要对得起老肠老肚,钱是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得花。逢他说此话时,张淑芬就骂他道: “瞅给你扬巴的,有俩破钱都不知姓啥了。你就没在穷日子过过,真要过穷日子,看你还牛叉不?” 现在,赵守业显摆一样随手拿过一个香瓜洗也没洗就咔地捶开,将一半递给赵守志说:“哥,你尝尝,可甜了。” 赵守业把手中的一半凑近嘴巴,狠命地咬了一大口,像八辈子没吃过似的。他的嘴费力地咕哝着,含混地说:“嗯,好吃是好吃,就是不赶小时候的瓜好吃。那阵儿的瓜还甜还脆还面,啥白沙蜜啦红糖罐啦蛤蟆腿子啦,都好吃。呃……特别是偷的瓜,可有滋味了。大哥,那年你和爸给公社干部送礼,完了剩一袋瓜拉回来了,那瓜真带劲。” 赵守业的一番话勾起了赵守志的回忆,他的眼前浮现了旧时的画面,那画面里有叶迎冬。 赵守志回家时,迎面碰上了赵梅婷和小旋。赵梅婷说来问问赵守业明天去不去卖沙子,她们好搭车上城里。赵守志含笑与她们说了几句话后就走了。 赵梅婷和小旋在得到赵守业明确的答复后,心满意足地走了,她们下一个目的地是李祥君那里。 夏天的热烈的情感汪洋恣肆,空气中弥漫着夏花的味道,像爱情。 小旋和赵梅婷总是形影不离。七月下旬月的炎热让她们俩汗流浃背,但这丝毫不能止住她们讲述消息的热情。刚一进门,赵梅婷就说: “哥,我告诉你一个事。” 她故意停下来,观察李祥君的反应。昨天下午,陈思静回了娘家,现在还没有回来,所以赵梅婷说话就毫无顾忌。李祥君看她故意拿捏,自己也故意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专心修理自己的指甲。赵梅婷到底忍不住,神秘地说: “哥,你猜,谁订婚了?” 李祥君笑道:“这么大个屯子,我哪猜去!不会是你?” 赵梅婷涨红了脸,举起手在李祥君裸露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小旋拽过赵梅婷道:“哥、哥、的,快赶上你哥了。轻点,不心疼?” 两个小女孩相互逗嘴玩,李祥君就糊里糊涂睁大眼睛听着。 她们俩闹了一会儿,赵梅婷又拾起刚才的话说:“你说谁订婚了?林影——” “啊,是这样。”李祥君面无表情地答道。 赵梅婷此刻忘了观察李祥君的脸色,自顾说道:“林影真是的,找了那么一个玩艺儿,瘦得跟猴似的。咋寻思了呢?” 李祥君心里沉沉的,他想象着林影的样子,想象林影不如意不舒心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赵梅婷说林影后天就过礼了,男方给彩礼八千,还不算被褥家具。 赵梅婷刚才只顾说,现在才留心李祥君,见李祥君一脸凝重,心里哎哟了一声,不作声了。小旋说道: “咋不说了,才刚还像个小广播似的,这会没电了?” 李祥君问她们道:“你们去林影那儿了?” 赵梅婷点头,说:“老去。” 她还想说林影总想着李祥君,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哥,我俩和赵守业说了,明天坐他车上城里。他说他卖完沙子后就上中心市场,让我俩在那等着,不见不散。”一直沉默的小旋拉了一下赵梅婷,又道,“跟我上供销社去买一把梳子呀,早晨我梳头时弄折了几个齿。” 赵梅婷噘噘嘴:“净事,赶上事妈了。” 嘻笑的赵梅婷和小旋走了,李祥君一个人躺在炕上想心事。林影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想起了结婚的头一天,他披红在车上和林影四目相视的一刹那。林影要出嫁了,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少一岁的男人。女大一,不是妻,这句俗话忽然闯进他的脑海里。陈思静也比自己大一岁,但她永远会是自己的妻子。他苦笑了一下,想把林影的影子从眼前驱走,可林影的影子却盘桓着经久不去。八月二号,林影订婚,然后是结婚。他也想起那个什么公交办主任的儿子,陈思静说林影和那个人在一起处过,他后悔没有问赵梅婷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祥君想事情想得头昏脑胀,就站起来,向外走去。 在阴凉处,有七八个人在说笑。这时是上午的十多点多,还不是最热的时候。 李祥君站了一会,傻呵呵地跟着笑了几下,其实他没有听明白他们为什么笑,只是看他们笑他也笑。几分钟后,他没有心思再听下去,就回转身,向南走,再向西。他一路慢慢地走,不停地想,任由着思绪围着林影打转转,不觉又到了林影家的小卖店前。他惊诧于自己怎么会到这里,等到他看到林影站在门前看自己时,他木愣愣地一动不动。李祥君的目光没有片刻离开过林影的脸,但他却没有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没有觉出她有什么艾怨不满的神态。 林影强作镇镇的脸上浮出一点笑容:“李、祥君,上哪去?” 李祥君在愣怔中醒过来,面对着林影,面对着这个曾向她表示过爱意的女孩儿,竟不知所措。 “不干啥,瞎走。”他说。 他的目光离开了林影的脸,看着不远处扑翅的蝴蝶。 两个人在那里站着有两三分钟,却没有再多的言语。林影先打破了沉默的气氛,要李祥君到屋里坐一会儿,李祥君摇头。他望了望林影,正巧林影也望他。李祥君好像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泪花,晶莹的如晨露一样。他没有再作什么表示,扬了扬胳膊,说上大伯家里。但他却反方向向北而去,大伯家在南边。他从林影的身边走过,竟觉得自己的步履那样沉重,也看到林影的目光须臾不离自己,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 林影是不是还站在那儿望自己?抑或是进屋了?她心里是不是觉得苦?李祥君揣测着。林影的目光总闪在他的眼里,还有林影的衬衫上的细花也不断地摇落在他眼前。 李祥君没有上大伯家,他一直向前,没有目的。走出村子,回头看看沉浸在夏日情怀里的村庄,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道路并不宽阔,道的两边长满了草。这里是少有车马行走的田野里的荒道。两旁的玉米密不透风,在阳光下滞闷的空气中,玉米叶子一动不动。浓得发黑的叶子,壮实的杆,鼓胀的穗,这些全在李祥君的眼里,却视而不见。一只绿色的小蚂蚱撞到他的胸口上,李祥君轻轻拈起,端祥了一会儿,然后又轻轻地放开它,让它回到草丛中,去和泥土亲近。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北三节地。他自己的三亩半地里的玉米长势喜人,但他无心去看。他找了一块光溜的地方,坐下,低着头,默默地想。 这里很安静,静得让李祥君想到死亡的美丽。他打了一个寒战,抬头看看天空,云絮正慢慢地堆积,向一座山。 陈思静在娘家住了两天,回来时带了一个好消息,说陈启堂答应帮李祥君转正式民办。但事情不太好办,要人托人找关系走门路,还要花一些钱,要通过这个局那个局。陈启堂既然有帮助活动的意思,就有了希望。李祥君当然高兴,如果能转成正式民办,就有希望转为公办教师。李祥君和陈思静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的向往中,不可预见的明天有那么大的诱惑力,让他们去编织美好的梦。 这两天来的不快的情绪渐渐淡了,林影的目光虽然有时也闪在李祥君的眼前,但更多的是生活中琐事缠绕着他,快乐的忧心的伤感的气闷的摆不到桌面上的……他的灵魂被浸泡着。 第四四三章 一晃立秋了 立秋了。 代老太太总是那句老话:一晃立秋了!可不,一晃立秋了!陈思静也有些感慨,她让李祥君到乡里的小市场上买了点肉和一捆芹菜,依照风俗包了饺子,抓了秋膘。 立秋过后便是处暑。处暑不出头,割了喂老牛。玉米已定了浆,再过些时日,又是一个收获季。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是九月初了。 李祥君今天好兴致,特意从后面的树带向西走去。北侧的一队的正房有一半已坍塌,余下的东首四间房被王大毛买去,用作生活起居。 一切都在变,悄无声息。 李祥君从大狗熊家那两间房前经过时,正看见他把鼻涕甩出去然后在墙上抹了一把。他打招呼道: “二哥,吃完了?” 大狗熊咧嘴一笑:“吃啥完?还没吃呢。没媳妇的人,得糊弄就糊弄,屎一口尿一口的。” 大狗熊说得埋汰,所以李祥君嘿嘿一乐,乐得大狗熊也得意地跟着嘿嘿地傻笑起来。 李祥君收起笑容,走过去。他的眼前还回映着大狗熊的面庞,回想着他粗憨的声音。这个大狗熊,现在已是没了老婆的男人,他的媳妇一年前死去了。 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时,恰巧陈思静赵梅波从停放的四轮车面走过来。赵梅波奇怪地问: “咦,你怎么打那边过来了?” “哦,他是新出彩,整鸽子事。”陈思静撇嘴道。 后面,陈启军和刘玉民并肩走着,不断有刘玉民的大嗓门响起:“那可不,我就看不上他。哎,启军,你和他老接触,知道他啥样人。他忒牛叉了,撇扯拉嘴七个不服八个不愤的,他不就是有俩钱给叶主任嘘唬住了吗?论能力,他还真不叫人佩服。我说的对不对。” “嗯,我和他虽然常见面,但没深交。”陈启军答道。 到校门口后,李祥君犹豫了一下,向西又走了二十几米到了一个大沙堆前。赵守业正和张大伟向车上装沙子。 “二哥装沙子?”李祥君明知故问。 “嗯,这懒犊子搂媳妇搂得登登的,就不愿起来,腚沟子晒滚热。可不傻,知道我得来帮着装。下午预备点酒菜,别老啼啼乐,挺长眼皮一耷拉,土鳖一装,财宝不受伤。” 赵守业半真半假的话引来在旁边站着的孙桂芳的嘻笑:“哈哈哈,大伟,你腚沟子那深能晒透吗?” 赵守业接过话道:“他媳妇给扒着晒。看看没人,钻进树林。解开裤带,伸手往出拽。脱掉裤衩,家伙事往上架。” 这张大伟是老实人,他被赵守业一阵逗笑,就回敬道:“净扯犊子。” 赵守业很得意,转而问孙桂芳道:“芳姐,你和我哥是同学呢。” 孙桂芳偏转脸,端详着努力向车上装沙子的赵守业,说:“可不是嘛,你哥那阵学习老好了,老师就得意他。都没成想你哥能和冯玉芬割上亲戚,她原先净欺负你哥。哎,二掌包,我这回买自行车的钱就是冯宝安给我拿的。不给我?家伙事一拔就完了,不好使!” 赵守业停下来,摸摸脑袋,然后说:“行了?别整岗尖岗尖的,咋多也是那些钱。” 李祥君知道他们马上就启程,就向回走,到办公室。 虽然陈启军不是领导,但因为来自教务办,陆洪福就显得有点紧张。对陈启军的招待,他谦和又不失身份,倒是刘玉民,言语间多了些恭维甚至谄媚,让人有迎着小冷风的感觉。 陈启军此来是为着写大门垛子上的大字。 第二节课间,李祥君慢步来到大门外,见杨玉宾刘玉民王子轩几个已在那里看着。陈启军已在量好间距方格里写出了这样几个大字:双岭市政平乡政……他的政字还没有写完。看书喇 刘玉民在稍远一点面带微笑,啧啧赞道:“启军这字,圆润柔和,又显得很有风骨,好。就是,这平字的长横有点向下,美中不足。” 刘玉民很是满意自己的话,他一定觉得自己的评价中肯而且颇富文采。于是,他双肩抱起,后退两步,又细细地品味起来。 “哎哟,你们都在这呢?还有陈老师。”大狗熊粗憨的声音响起。 李祥君看过去,见他好像刚洗过头。 没有人应答。 大狗熊稍停片刻,又道:“陈老师的字笔就是好,看着熨帖。” 还是没有人回应他。 “刘老师,明年暑假开学时谁教一年?”大狗熊面向刘玉民问。 听他问自己,刘玉民不好再躲闪,就答道:“要按大循环的话,来年秋季开学时,应该是赵梅波教一年。” “哦,好好好。”大狗熊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后,把目光投向正在写字的陈启军,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大家说,“赵梅波教学头子溜,全公社都出名。我家小宾过年就上一年了。等小宾上学时,我请学校老师都上我们家吃饭。” 刘玉民看了看他,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支烟点燃,叼在嘴角,说:“你的意思我们都不行呗?你先把客请了,别红嘴说白话。” 大狗熊有点难堪:“不是那意思。那什么,明天我就买菜买酒,招待各位。” 刘玉民鼻子里轻微地哼了一声。 大狗熊自觉无趣,呜哩呜噜地说了几句话后走掉了。刘玉民对着他的背影乜斜着,然后一挤眼。 陈启军写完字后是上午的十点多。陆洪福没有留他吃中午饭,只给他三十元钱作为酬劳。下午,他自然不必再去上班,就回家。赵梅波叮嘱他做干家务做晚饭,如果有时间再把园子里的红辣椒摘了。 李祥君在晚上时,偷着学说孙桂芳的话时,陈思静蹬了他一脚,满心不耐烦地说不愿提起自个的姨夫,提起他就来气。但只是过了一小会,她小声地责怨道: “哼,缺八辈德的玩意,越活越回陷。” 第四四四章 她怎么哭了 土豆刚刚起过,再有十天八天又要收大田了。 秋天的天空湛蓝得像无底的湖,高远清澈,澄净明丽。早晚有一些凉,中午的热力又常常让人想起夏天,以为夏天还在。看看天边,云又起来,只是淡一些,薄一些,没有夏日里的那样浓重。 这天晚上,李祥君到母亲那里,他没有什么事,只是随便走走。晚霞将他镀成一个金色的人,一路沐着太阳的余辉到了母亲家里,却只见小旋在炕上趴着。李祥君问小旋母亲上哪去了,小旋说不知道。她的面色难看,看起来很不高兴。李祥君再三追问,才知道李德旺和郦亚萍吵架了,起因无非是言语冲撞,再扩展到相互指责。李德旺拂袖而去,郦亚萍冲他的背影说就死在外边不要再回来了。郦亚萍也将小旋也骂了,因为小旋批评母亲嘴碎。 李祥君没做评论,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明天会依然如故。小旋待了一会儿,唉声叹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李祥君问: “是不是因为爸爸和妈妈吵架心里不痛快?” 小旋一翻身坐起,说:“才不是呢。哎,哥,林影要结婚了,这个月二十八号。过两天她们家办置,你去不去?。” 李祥君知道这件事,但他装作第一次听到,眼睛里有疑惑的神色。小旋见哥哥有如此反应,又说: “前天我去的,林影正哭呢!” 李祥君一惊:“是吗?” 小旋陡地来了精神,说:“真的!我去了,她就不哭了。” 李祥君问了一句傻话:“她为啥哭?” 小旋“抹搭”了哥哥一眼道:“那还能因为啥,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对象不称心呗。” 小旋语气很重。她的话在李祥君听来就像小锤子一样当当地敲在心上。 李祥君没有和小旋再继续顺下去,自己一个人站院里想了来天。他想不出什么来,看看天色已暗下来,就返身进屋找了一个塑料盔儿,到园子里摘了几个柿子。柿子的叶片大多都已枯黄,再过几天就该罢园了。所摘得柿子品相并不好,可陈思静喜欢吃,那就摘给她。这时的李祥君并不是因为陈思静喜欢吃才摘的,他只是想做一件事情,不管是什么。看书溂 他到家后,陈思静已把被子铺好。陈思静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冯玉芬那屋去听他们闲聊,她说她困。她睡了,均匀的呼吸声传导过来,有一种特别的宁静。李祥君却望着暗夜出神,石英钟在嘀嘀哒哒地响,不紧不慢。 第四四五章 她的喜宴 林占河是村上的有职位的人,所以在他招待亲朋的前一天特地来请老师们今天早晨都到场,和助忙的共进早餐。恭敬不如从命,既然林占河热诚相邀,不去总是不好。 李祥君怕见林影的目光,怕见林影幽怨的神情,就犹犹豫豫地看陈思静的脸色。陈思静见李祥君不住地看自己,好像在征询,就说: “去就去嘛,人家是诚心来请,不去显得不识抬举。” 李祥君没有听出她的话里还有什么另外一层意思,大约她真的没有想什么。 陈思静没有去,她在家胡乱地吃了一口,收拾了一下就上班了。 李祥君到林家时,见杨玉宾刘玉民他们早已到来。王子轩正和周老民子说话,神神秘秘的。陆洪福昨天下班时到林占河那儿看了一眼,照了面,说今天一天就在这儿站脚助威了,至于早饭嘛,就免了,留着中午一起吃,学校的几个人正好凑成一桌。 早晨二凉四热,白酒啤酒接需分配。杨玉宾和刘玉民喝得高兴,推杯换盏地把杯子里的白酒和啤酒全扔进了嘴里。 李祥君既不没喝白酒也没喝啤酒,他不喜欢喝也不想。坐在桌子旁看林影进进出出,他有一种很怪的感觉,他形容不出这种感觉。林影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那么笑容满面地招呼每一个人,声音甜而脆。 杨玉宾刘玉民他们几个总算把酒喝完了,边看表边起身,走到那边同林占河辞别。林占河客气了一番,询问吃没吃好,刘玉民说吃也吃好了喝也喝好了。他摇晃着硕大的脑袋走在后面,一行人出了大门。林占河和林影相送着。李祥君在前面走着,他没有回头。因为没看林影,就不知道林影是不是在看他。凭感觉,她没有忧郁或都说也没有快乐。 林占河许诺中午时给学校的老师们留一桌,所以只管安心地上课,晚一点没有关系,这是对老师们的敬重,是一种特别的待遇。杨玉宾刘玉民还有笨嘴的王子轩罗哩罗嗦地说一些感谢的话,又言办这么大的事难免有不周的地方,都能谅解,若中午太晚了,就赶哪算哪,不用太麻烦。林占河爽快地一挥手道: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见外了!” 他们到学校后,上早自习的铃声响过了。陆洪福严肃地坐在那,像模像样地看书。 陆洪福早晨都要召开晨会,这是惯例。现在,陆洪福见众人落座,清了清嗓子,然后环视四周。人们知道陆洪福要说些讲话了,就都摆出一副聆听的样子。陆洪福先强调了一下各班主任应深入早自习掌握第一手学情,然后又谆谆告诫各位老师要坚守阵地,站好每一班岗,不能擅离职守。这也是老生常谈,耳朵都听出了茧子。陆洪福说到高兴处,又提起叶主任初步拟定的教学评估方案,要量化管理,不唯学生成绩,全面考核云云。看看钟,离下自习还有两分钟,就突然转了话题,转眼看刘玉民,问他中午都谁去,好提前做个安排。刘玉民点数了每个人,说都去,没有不去的。这时,“死秧白搭”的谢雨兴举手道: “我就不去了,闹嚷的。” 陆洪福点点头,随后说:“雨兴,那你就看家,这也是一项重大任务。” 上课铃响不久,陆洪福骑上自行车出了大门。他要上林占河那里,为他站脚助威。 陈思静早晨吃得少,现在肚子有点饿了。但现在是第三节课,还要等一阵子才能午休,她就忍着。要不要去林占河那,很费了她一番思量,最后她到李祥君那儿,拿出二十元钱递给他,说: “这是爸的礼钱,你给写上,别忘了。我就不去了,你吃好喝好。” 陈思静的语气怪怪的,搞得李祥君也用怪怪的目光看她。 陈思静有她的想法,她听说过林影和李祥君之间的事,本能地对林影和一点抵触的情绪。陈思静也见过林影,她总觉得林影对她有妒意,觉得林影的目光里有令她背后发凉的冷漠。 林占河交往很广,从乡党高官到乡上普通的办事员,都和他熟识。有消息说,村长的位置就要由他来接替。现任村长年事已高,在任时间又长,是该腾出位置了。陈思静虽然不大去留意这些人事的变迁安排,但耳闻目睹之余,总能觉察其中的蹊跷。 第四节下课时,陈思静正要往回走,刘玉民叫住了她,劝她无论如何也要去参加喜宴。杨玉宾也如是说,又有王子轩刘淑艳从旁掇辍,陈思静也不好再坚持,就随了大家。 到林家时,酒席已开。 陆洪福校长在这里已待了小半天,现在被林占河强按在桌前,说你的兵你来带。 几位酒将开启白酒,相互斟满,吆喝着开怀畅饮。 酒席到一半时,一对新人来敬酒。林影的未婚夫是一个面皮有点黑的长脸形的青年,略瘦,看上去倒也斯文。他们俩人由支客老柴领着,到了李祥君他们这一桌前。李祥君没有喝白酒也没有喝啤酒,面前的碗是空的。林影给刘淑艳倒完半碗啤酒,再想给其它的女老师也倒上时,被她们谢绝了。她拿起酒瓶站到了李祥君的身旁,并未说些什么,就将酒倒上,倒得满满的。李祥君想阻拦,却为时已晚。啤酒的金黄色映进他的眼里,从啤酒里泛出的气泡也像是由心头泛起。他侧脸看林影的未婚夫,只见他的脸上的几粒雀斑,这雀斑很醒目。以后,只要一想起林影来,他就同时在眼前浮现出那几粒雀斑。 陈思静莞尔一笑,她的好看的眼睛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倏然间又消逝了。 林影今天穿了一件很漂亮的淡绿色的外衣,里面是鹅黄的薄绒衣,看起来就像在草地上忽然来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鹅;她的修长的双腿着一条天蓝的裤子,益发让她显得轻灵纯净。林影过去了,在过了几桌后扭头一瞥,恰好李祥君也看她。林影的这一瞥深深地镌刻在李祥君的脑海里,经久不忘。 陆洪福的饭吃得飞快,之后就坐在了一边,不停地催促刘玉民等“后手”高点,速战速决。几位酒将不敢怠慢,迅速结束战头,看看表还有不到十分钟就上课了。于是,几位立即起身,同林占河告辞。 下午第一节课,杨玉宾到翟景波班里上自然,翟景波得了空闲就在办公室里说浑话。他说着说着就跑了题不着了边际: “陆校长,你洪福齐天,我有个问题想问你。”看书溂 陆洪福笑眯眯地说:“说,快刀斩乱麻,少来车轱辘话。” 翟景波吭吭了两声,喝了一口水道:“你让我们七点四十上班,七点五十到就是迟到了?” 陆洪福说道:“对呀,七点五十可不迟到了吗。” 翟景波突然大喝一声:“不对!晚到是迟到,你记上,我早到你咋不算早到?明天章程得改一改,早到的时间和晚到的时间都记上,然后累积起来,再算总账。” 陆洪福干笑了两声,对这不是问题的问题不作回答。 翟景波没完没了地说,又由迟到扯到海湾战争,再扯到政平村的张三尖头偷玉米,最后说到乡卫生院的小李大夫和一个小娘们儿在柴禾垛里扯事让人抓住了。翟景波讲得满面涨红唾沫横飞,就有陆洪福制止道: “行了行了,别白话了,有的说没的也说。歇一会儿,下堂还有课,留点精神。” 这两个人在屋子里吵得热闹,不觉下课了。刘玉民进屋粗声大嗓地乱喊一气,这办公室里又开了锅,笑得陈思静趴在桌子上抬不起头来。 第四四六章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第二天早晨,陈思静走到刘玉民家前十字路口时,赵梅波从南边欻欻地赶过来。 “思静,等我一会。”赵梅波喊道。 陈思静停下来,眼睛向她看去,见她满面是汗,一副急慌慌的样子。 还未走近,赵梅波便说道:“我上我四叔家了的,让他去劝劝我妈。可咋整?昨天邓淑敏不说我四叔生气嘛,我寻思看看去。到那了,我四叔就跟我说,梅静回来了,还说梅静问我妈口供,同不同意让那个对象来。我妈说,你个丫头片子自己个决定这么大的事,也不跟老人商量?梅静说,这不商量呢吗。我妈说,你这是先斩后奏,还啥商量?这也就算了,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她的事她做主,好与歹她自己擎着。那天,上两个月,她给赵守成写信了,说赵守森分家另过了,说爸妈都干不动活了,铲地都得爬着,追肥也是求别人,收苞米更不用说了,还得求爷告奶的……反正是难。我妈都嘱咐又嘱咐,让我们牙口缝都别欠,就为他在部队好好干,别为家担心。这可倒好,她全嘚啵出去了,听着真来气,不怪我妈骂她。这死丫崽子也犟,跟我妈穷对付,还上我四叔那诉苦。走了,又上哈尔滨了,说老也不回来了。” 赵梅波一气说完,不觉已到学校的大门口。赵梅波意犹未尽,但她说了这么多,感觉有点累,就停下来喘气。 陈思静劝慰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梅波姐,你也别上火,多难的事都能过去,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陈思静觉得自己实在拙笨,不能将话说到她心里,就叹了一口气。 赵梅波咯咯一笑道:“我是操心不见老啊,也是,我妈有事不找我找谁。哎,思静,昨天邓淑敏上我四叔家,你知道干啥吗?送果子白酒罐头啥的,让四叔代卖。她家接那多东西,钱也不老少。你算算,压香,回香,那钱呼呼的。” 此时,她们已到了院心。 各自分开,进教室后,陈思静恬淡地微笑了。 生活与工作似乎每日都是对过去的重复,但每日里又都有一点新的内容。 第四四七章 丢了 生活与工作似乎每日都是对过去的重复,但每日里有都有一点新的内容。 虽然中秋节已过,但八月节温馨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充盈着月饼的甜香。 现在,李祥君趁着星期日的空闲要到西南地看自己的玉米,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去那里了。仲秋的太阳很温暖,走了一阵,他感到周身的汗毛孔都已张开,汗粒正向外渗出。 玉米已没有了绿色,黄的叶子随风飒飒地响,玉米穗沉甸甸地耷拉着。道旁的草也枯黄了,各种野花都结出了各色的种子。 李祥君一路高兴走来,兴冲冲地到地头时,赫然发现几株玉米的棒子被掰掉了,只剩下空的白壳子。他没有在意,地头总会被掰走几棒的,早已见怪不怪。但当李祥君向里面走时,他的脑袋轰地大起来,嗡嗡地响,心也震颤着,周身的血液奔涌激荡。到处都空的白花花的壳子——玉米被人偷了!李祥君还心存希望,希望只是一点点,但是,从北走到南,目之所及,都是被偷过的痕迹。天啊!李祥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疯也似的直扑到荒道上,直挺挺地躺着,仿佛木雕泥塑一样,胸脯剧烈地起伏,脸色苍白。 好半天,李祥君才爬起来,扑扑身上的土,重又钻进玉米地。他仔细地点查着丢失的玉米,大根有三成多。他恼恨,恨偷玉米的人;他大声地咒骂着,用尽最恶毒的语言。 从地里钻出来后,他又站了一会儿,回想着和陈思静在地里劳作的情形,回想着施肥封垄后的兴奋,回想着上些日子来这里看到粗大的玉米棒子时的喜悦。这才十多天的工夫,怎么会这成这样?李祥君想着想着,竟激愤地哭起来他蹲在地上,任泪水向下流着。 十几分钟后,李祥君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回挨。他没有心思看周围的一切,眼前只有空荡荡白花花的玉米壳子飘过来飘过去。 陈思静拌了鸡蛋韭菜馅和了面后就坐在炕上等着。她想这将近一年来苦熬苦干,委实太委屈自己了,也委屈了李祥君。现在她满心欢喜,想象着李祥君吃饺子时的神情,不禁微笑浮上嘴角。 祥君走了小半天了,应该回来了,都一点多了。她心里埋怨李祥君慢性子不知道麻利做事,回来得批评他。过了一会,陈思静不再等李祥君,自己动手搬过面板开始揉面。 李祥君回来时,陈思静已经把面团分成了两份,一份放在盆里,那一份被她继续揉着。 李祥君一进门,陈思静便发现他面色难看,步履沉重,精神萎糜。她心里疑惑,到嘴边的责怪的话就一句也没说。 李祥君倚靠在墙上,一言不发。 陈思静来到他面前,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又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问:“怎么啦?” 李祥君有气无力地说:“没怎么。“ 陈思静端祥了一会儿,就到面板前,将面搓成条再揪“剂子”抟饼坯。 李祥君靠了一会儿,见陈思静一个人忙碌,就上前擀起皮来。他的心思无法集中不到擀皮这件事上,不是厚了就是薄了,但陈思静没有责怪的言语,只是满腹狐疑地看他,左一眼右一眼。 烧火,煮,捞,再盛到桌上,但李祥君只吃了几个饺子就下去躺倒在炕上。陈思静撩起眼皮看了看他,实在忍不住了问: “怎么啦?你说说,我听听。” 李祥君还是说:“没怎么。” 陈思静不再追问。李祥君只管在那里发愣,望着棚顶好像又看到了白花花的玉米壳子。他总在想那片地,那片洒过他和陈思静汗水的地。 李祥君又恍然在地里挥汗如雨地劳作,黑油油的土地上禾苗整齐茁壮,他手舞着一柄硕大的锄把一棵棵奇怪的草锄掉。突然间,漫过来大水,他就被淹没在了水中。他呼呼哧哧地喘气,拼命地喊……陈思静推醒了他,看他紧张的神情默默无语。窗外已是黑暗,夜幕降临了。看书喇 当陈思静唉声叹气的再次追问他有什么心事时,李祥君依旧说没有。这便让陈思静明显地有一丝忧虑和不满: “祥君,是不是看林影结婚你心里不好受?” 李祥君没有回答。 陈思静把身子转到了一边,过了一会又转回来,她扳过李祥君柔声安慰道:“祥君,有话就说,别闷在肚子里。你说,我不生气。” 李祥君望着这个大自己一岁的妻子,忍不住把头埋在她的怀里,轻声啜泣。陈思静哄孩子一样地哄他: “真是,还男子汉呢!不哭,哭不是好孩子,说——” 李祥君抹抹眼泪,看看自己亲爱的陈思静,咬着牙说:“丢了!” 陈思静一愣,问道:“丢了?什么丢了?” 李祥君搂住陈思静,大滴大滴的泪水涌出来,哽咽着说:“苞米丢了,让人偷了!” 陈思静一惊,但马上又镇定下来,安慰道:“丢了?丢就丢,丢的没有剩下的多。别哭,啊!” 陈思静只顾劝李祥君,没有工夫想玉米的事。 李祥君从刚才的情绪中慢慢走出来,也是听了陈思静的安慰,就不再哭泣。李祥君叙述了他所见到的一切,这让陈思静也很气愤。这样一来,李祥君反倒又劝起她来。 经过一夜的反复的自我劝解,李祥君似乎将愤闷懑忘却了。陈思静一如往日的无忧无虑,昨天李祥君带回来的不幸的消息仿佛被风吹散,唯有怜爱祥君的情感让她尽力自己一个人做事情。李祥君明白陈思静不愿让自己过分忧心,他就更加勤快地忙前忙后。 从十月一日起开始放假,八天。八天的时间足够用了,什么农活都能干完。 李祥君在割地前一天晚上就早早地预备了刀。他不希望陈思静到地里,他不愿让她看到地里白花花的壳子,那会刺痛她。 第四四八章 想不通就不想 从十月一日起开始放假,八天。八天的时间足够用了,什么农活都能干完。 李祥君在割地前一天晚上就早早地预备了刀。他不希望陈思静到地里,他不愿让她看到地里白花花的壳子,那会刺痛她。 这几天里,李德旺每天都到地里巡视,他眼见儿子的用辛苦换来的玉米棒子被人轻而易举偷去,他比儿子还要气愤。李德旺手里攥着刀,他希望恶贼再次光临这片地,他好一刀结果了他。但贼人却不露面了,他便有点失望。 现在,李德旺下地了。他看见儿子也拿着刀来到地里,他沉默着,和李祥君一起割。望着手里轻飘飘的杆儿,他心里恶狠狠地骂。 李祥臣和小旋晚一些时候也来了。他们到时,李祥君已经割到了地的中间。李祥臣冲手心唾了一口唾沫,使劲全身力气旋风一样撂倒玉米杆,嘴里不停地骂:“割你妈的腿!封你妈的嘴!做你妈的鬼!偷盗不发家……让你偷,让你偷。” 小旋动作轻盈,割玉米时整个人就象是在舞蹈。 李祥君每抓住一棵空壳玉米,心里就哆嗦一下。他的感觉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空壳子玉米在他手里跳跃了两下,被他重重地扔到铺子上。 虽然李祥君极力劝阻陈思静,但陈思静拿着镰刀来了。看到李德旺他们,她心里一阵感动。她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当她看见白花花的空壳子时,还是惊得张大了嘴巴,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贼人太可恶了! 他们四个人割这块玉米是不用费多长时间的,只是小半天时间半个地就已透亮。 下午扒玉米时,每摸到一个空壳子,他都要在骂一句。陈思静第一次干这样的活,她还不适应,再加上不断摸到空壳子,她的心情就十分地沮丧恼恨。虽然气恨,但没有像李祥君那样骂出口来。现在,她直着腰,让李祥君扶着艰难地走出地。回头看看,被收割过的那片地开阔豁达,但心境却不轻松。 太阳落山了,红霞涂染着这几个人,也涂染着未收割的玉米,涂染着远处的树带。李祥君没有心情看风景,他的心情糟透了。 李德旺在前面走,走得很急。李祥臣骑着李祥君的自行车驮着小旋早就没影儿了。李祥君牵着陈思静的手,缓慢地走在后面。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陈思静确是累了,把头靠在李祥君的肩上,依着他一点点地向前挪。 月亮从东方升起,金黄的没有一点气韵,也不浪漫。 陈思静找来一件军大衣让李祥君穿上,嘱咐他道:“晚上在地里时小心点,别着凉了,实在不行就回来。看着也就是解解心疑,你不看也没人去偷了。” 李祥君深情地凝视着陈思静的脸,伸手抹了一下她的眼角说:“看,都有鱼尾纹了。” 陈思静拔开他的手,说:“还有这闲心?” 她握着李祥君的手,突然把头俯在他的胸前。 “好了,好了,又不是上战场,生离死别的!”李祥君捧起陈思静的脸,看见了她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李祥君踏着月光来到地里。临行前他悄悄地在怀里揣了一个胶丝袋子,现在他把它拿出来,在月光下看着,仿佛看到了贼人的那张丑陋的脸。 四周一片安静。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泻。 李祥君躺在玉米铺子上,看天空中的星星,也看月亮。他聆听着自然的声音,希望能捕捉到音乐的美感。 月亮升得很高了,惨白不生动。月亮周围的星星不明亮,似隐似现,象被风摇曳一样。 李祥君想事情想得头昏脑胀,夜风又那么凉,他就站起来,从荒道的这边向那边走。茫茫的田野里只有他一个人,鬼魅一样。 在南边,他来回跑了一阵儿,身上热了,重又躺在玉米铺子上。他闭上眼,什么也不想。李祥君睡了,虽然睡得不实,总算是睡着了。过了一阵,他醒来,重又打量一下夜空,估摸着现在有十一、二点了。他拿出丝袋,向西走去。 李祥君走进玉米地,大着胆子掰起玉米来。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地,他也不管这是谁的地。他掰玉米时咔咔的脆响在静谧的夜空中传得很远。李祥君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时,丝毫没有愧意,他只感到偷盗的兴奋。李祥君掰满了一袋,又掰了一袋。他忙得出了汗。看着别人的玉米现在变成他的了,一种惬意油然而生。妈的,别人偷我的,我就偷别人的! 李祥君最终没有再继续下去,因为他听到了清脆的同样是掰玉米棒的声音。那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他猜测一定是遇上了“同道中人”。他开始有点害怕了,他怕被别人抓住,他怕被另外一个偷玉米的人看见,那样他的行为就会败露。刚才占据他心中的近乎疯狂的想法突然退去,他想到了那些被偷的,想到那些安份的老实的庄户人。他偷了他们的玉米,他将如何面对他们?即便是他这种龌龊的行不被发现,即便是人们还那样认为他是一个仁义懂礼守信重情的人。 李祥君又躺倒在玉米铺子上,专心地听着远处咔咔的掰玉米的声音。 李祥君长叹了一口气。 好容易捱到天亮,看到东方天际出现鱼肚白,看到东方天际渐渐出了了曙光,他想,可以回家了。但他仍不放心,又待了十几分钟,直到朝霞斜铺过来,他才向回走。 陈思静这一夜也没有睡好。 李祥君进来时,她睁开眼睛,看见李祥君因为没有睡好觉而面色暗淡无光时,忙拉过他的手,放进自己的被子里,问他: “冷吗?” 李祥君点点头,然后脱鞋上炕,和衣躺进被子里。他只想休息一会儿,却睡着了,实实在在地睡着了。陈思静悄悄地起来,到外屋,掏灰、生火、做饭。 李祥君被轻轻叫醒洗了脸吃了饭后,他又上地了。陈思静也去了,李祥君没有劝阻她。 李德旺带着李祥臣和小旋先于李祥君到了地里。当得知李祥君对在地里看了一宿,作为父亲的李德旺非常的不安,他见不得儿子受苦受累。 小旋和她扒对铺时小声说:“林影林昨天回门了,现在不是三天了,都四天,四平八稳。” 李祥君听了默不作声。虽然表面平静,但内心里不免有所震动。林影已经为人妻了!她不再是清纯的姑娘了!一切都在变,没有知觉,悄悄地不留痕迹地变。 贪了一个大垧,玉米扒完了,车也来了。赵守业刚把车停稳就跳下来大声地嚷道:“这谁呀,这么缺德,活不起了?活不起找棵歪脖树吊死得了。王小宝,沙楞的,给你大哥家干活别藏奸。” 晚上陈思静买了菜,又买了酒,一家人团团围坐吃了晚饭。虽然玉米丢得让人心疼,让人气恼,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必要再纠缠耿耿于怀,日子还是要向前过。 几天的忙碌之后,玉米都拉回了家里。金灿灿的玉米堆成小山,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若不是丢了那些,玉米还要多呢! 陈思静盘算着过年时给小旋扯上一块布,给祥臣买一顶好一点的帽子,虽然钱不多,也是一片心意。 有一天,李祥君碰见了周老民子,听他说,玉米是被靳桂林偷的。是不是呢?靳桂林家的地在路北,虽不是正对着,但相隔不远;九月二十六号那天下午他去大伯那时,还真看见靳桂林的园子里堆着橙黄的玉米。那便是确实的了,最起码他值得怀疑。可他是大娘的婊侄子,好歹也能盘上亲戚,不是八竿子扒拉不着的乱攀认。 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 第四四九章 他回来了 十月下旬的阳光不明媚也不清冷,有凉风吹过来,便觉一阵爽快。浮云缓慢地移动,仿佛从遥远的过去游来,再游向遥远的未来。大地已通透,又能看见一脉黛青贴在天际。 捆扎好的玉米秸秆十个或八个摞在一起,向两边延展。无数玉米秸秆堆铺陈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和无数的村庄一起,绘成了绝美的十月风景。 身着去除帽徽肩章的赵守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目光洒落在南面的树地里,洒落在那一片转盘地,洒落在二里之外的村庄。看书喇 不断地同熟识的人打过招呼后,赵守成到了赵庭禄家的后面。他稍微犹豫,拉开门进去。 张淑芬坐在炕沿上,正闭目养神,听得门响,忙睁眼看去,见是赵守成,就惊喜地喊道:“哎呀妈呀,守成,你咋回来了?不是说过五年你转志愿兵吗?” 赵守成将背包放到炕上,回答道:“这不是我爸腿有病嘛,我妈心脏还不好,就打报告复员了。” 这么简短的回答后,他整理了一下衣装,把背包拿起,做出要走的样子。张淑芬见赵守成的目光有些躲闪,不便多问,就站起身向外张望。她在寻找赵庭禄,但赵庭禄不在她的视线内。 “你老叔刚才还站在院里了呢,咋没影了?”张淑芬说道。 赵守成摆手道:“老婶,我先回家,等晚上过来。” 他说着就向外走去。 到自家门前,他站住了,仿佛不认识似的打量着这个院落。院墙里,母亲正清扫着地上的玉米粒子。赵守成轻轻地走近,唤道: “妈——” 郑秀琴直起身,循着声音看过来,见是儿子,马上兴奋地喊道:“守成啊,你咋回来?也不写封信,这孩子!” 郑秀琴穿着宽松肥大的衣服,头上包裹着围巾,脚上的一双失去本色的“懒汉”鞋用布带儿把鞋后跟和脚脖子拴系着,这打扮让她显得老了几分。 赵守成见母亲如此模样,心里难免酸楚,就说道:“这凉的天,你咋穿个懒汉鞋?” “这你爸的鞋,我在里边垫个棉垫,要不冰脚。你爸上地了,说是看看西头老李小二给捆的苞米杆子啥样。”郑秀琴觉得儿子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又见儿子的军装上没了领章帽徽,就疑惑地问道,“这回还是探家?” 赵守成迟疑了几秒钟后,答道:“妈,不是探家,是复员了,就是再也不上部队了。” 郑秀琴一愣:“不是说转志愿兵吗?然后就在部队里站下,不回来了。” 赵守成拉起母亲的手道:“走,上屋去,咱别在这说了。” 郑秀琴醒悟道:“对对对,上屋去,上屋里去。” 郑秀琴说完,晃着身子向屋里走去,赵守成跟在后面。 稍显凌乱的庭院和室内已经说明一切,父亲和母亲已没有太多的精力打理。 郑秀琴坐到把炕上用脚尖把小被子和枕头扒拉到炕里后,拍着炕沿说:“坐着,妈问你话。” 赵守成规矩地坐到炕沿上,等着母亲问自己。 “守成,我就问你,不是五年就转志愿兵吗,你咋回来了。” “妈,我寻思我爸腿脚不行,你身体还不那么好,梅静又不在家,就复员了呗。” “你不是又犯什么错误了?” “没有没有,一点错误也没犯。那回梅静写信说了家里的情况,我就寻思回来,家里没个劳力真不行。” “唉,就是你得误在屯子了,这一辈子就得顺垄沟找豆包吃。那看着不落忍,你要干好了留部队多好,赶明转业了再分配个工作。” “干啥都一辈子,妈,你也别寻思那么多了。我没告诉你复员的事,就是怕你横挡竖拦的。” 赵守成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谈何容易!努力做一个好战士就得样样争先,就得积极肯干,就得与战友们搞好关系,就得……。身累倒不怕,就怕心累。 “也行啊,就是苦了你。说实话,这个家也真得有一个人顶起来。今年秋天收地时我就犯愁,梅静不在家,你大姐上班,就你爸我们俩啥时能整完呢。你大姐劝呢,说慢慢干呗,放假了能帮着扒六七天。后来你老叔发话了,一家出一个,不管闲忙,都帮着整地。整地那天,赶像生产队了,一大浪头。那我也不能干瞅着呀,我就找老郑家人,也一家出一个。劈的棒子,没扒,拉回来你爸我俩就一棒一棒地甩。拉到家了,咋的都好说,磨蹭着干呗。那天收完地了,你说三生子还和你大舅家老二吵吵了,就因为老二说四生子的破事。老二也是,说啥不好,说那个干啥。哎呀,得亏你老叔了,啥事都想到头里。我一寻思以前,真觉得对不起你老婶。嗯嗯,啊呜—” 不知是她喜极而泣还是心有感动,她忍不住呜呜啕啕哭起来。 见母亲哭,赵守成拙笨地劝着。过了一会,郑秀琴止住哭声,说:“待一会你招呼你大姐他们过来,咱们包饺子。对,你上政平去买肉,买后鞧再不买哈拉巴底儿。” 赵守成与母亲说了一大阵子话后,赵庭喜才拄着拐杖回来。 赵守成与赵庭喜说了几句话后,便把军装脱下,连同帽子一起放进柜子的最深处,仿佛他的从军岁月也被收藏进去。 赵庭喜一家人吃过晚饭后,赵守成就去了赵庭禄那里。当赵守成把当兵前借的二百块钱交给张淑芬时,赵庭禄道:“守成,你现在哪哪都得用钱,不用急着还。” “四年了,再不还我成啥人了?我没钱说没钱话,绝不赖赖呼呼打诳语。” 第四五0章 桃园三结义 以后三天里,赵守成每日里早早起来,就像在部队里一样。他还没有完全转换角色,以为自己还是一个战士,出操拉练驾驶汽车,把青春的汗水挥洒在军营里。吃过早饭后,他收拾庭院规整菜园;吃过晚饭后,他笔挺地站在窗下,目视前方。 赵守成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后,张三发子约请他到政平的小饭店里为他接风洗尘。陪同的还有一个十七八的小青年,他的手腕上留有一个用烟火烫过的不规则的圆疤痕。赵守成不太熟悉他,只知道他叫吴立有,是吴大老板子的老儿子。 赵守成看到他烟火烫的疤,本想提醒他以后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要搞成流里流气一副小混混的样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酒至半酣时,张三发子半眯着迷离的眼睛把所知道的赵守森的一切都说与赵守森后,表示可以收拾赵守森这个没出息的玩意。赵守成未置可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这便让三发子误以为赵守成默许了。于是隔了两天,张三发子和吴立有共骑着一辆自行车找到了赵守森,不由分说,他俩上去就把赵守森按倒在地。三发子本来长得壮实,又有吴立有做帮手,所以撂倒没有任何防备的赵守森真的是易如反掌。这两个噼哩噗咙搋鼓了一通后,问赵守森: “知不知道因为啥揍你?” 赵守森摸着屁股骂道:“你不就是因为让我们家老三给揍了,来找我撒斜歪气吗。” 三发子做出一副梁山好汉的气派,说:“不是,是因为你不孝敬爹妈,净听媳妇话。我们俩就是替我三哥来教训你,让你长长记性。” 三发子说完就骑上车子,慢慢地蹬着,等吴立有窜骑到驮货架上后,他一哈腰,飞快地跑了。 张三发子事先和吴立有商量过了,只打肩膀头和屁股,不能逮哪削哪,若万一不管脑袋屁股捶打坏了,在赵守成那不好说话。所以,赵守森虽然挨了打,却只是皮肉之苦,并未伤筋动骨。 三发子打完了赵守森,就报功一样说与赵守成,赵守成听后一咧嘴。他没有表示批评三发子,也没有对他的行为表示赞赏,只是说:“就这一回了,不许有第二次。” 腰圆膀阔憨头憨脑的三发子闹不清赵守成的真实心思,他表忠心道:“三哥,你说干谁就干,我连喯儿都不打。咱们现在是桃园三结义,你就是大哥。” 赵守成哭笑不得。不过,他没有明确反对桃园三结义的说法,那便是予以肯定了。 第四五一章 被打 以赵守成在部队里养成的生活规律,他必定在天亮以后就起来,然后在院里巡视一圈做做运动。如果没有大的变动,他的这一习惯会一直延续下去。 十一月初的天气已经冷凉起来。 今天,赵守成醒得早。刚才在梦里他又看见了曾经朝夕与共的战友们,他与他们行进在宽广的大路上,然后是手执武器向敌人开火。战友们一个一个倒下了……他眼看着自己的兄弟离他而去,眼泪就流出来。他醒了,再想睡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赵守成见天色微明,就起来。他先在院里转了几圈做做扩胸运动踢几下腿后,来到大街上。他在大街借着朦胧的晨光向东边望去,见一个人影从隔院老李家的小墙上翻过,然后慌张地向东跑去。赵守成凭直觉,他认定那个手里拎着东西的家伙必是不轨之徒,便大喊道: “站住!” 那个人发现行踪败露,扔掉手里的东西疾快地飞跑。赵守成未加思索,也不言语,弯腰追过去,就像战士冲锋一样。在经过那人丢掉的东西前,他低头看去,见是一只大鹅。正在稍作迟疑时,从院里飞来一块半截砖,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头顶。赵守成只觉得头皮一凉,然后是刺痒,最后是钻心的疼痛。 “我叉你妈的,偷我家鹅,弄死你?”一个尖利的声音骂道。 血从赵守成的头发里向外渗,再顺着发丝向下流淌。赵守成手捂着头皮,大声说:“是我,二叔,打错了。” 只穿了鞋和裤衩的张金和张志国父子跑到赵守成跟前,细细地端详着,异口同声地说:“哎呀,守成啊!” 赵守成看着这滑稽的父子二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快追呀,往那边跑去了。”赵守成手指着东边道。 “追啥追,不追了,反正鹅也没偷去。先顾你,瞅瞅,血乎拉的。志国这手没轻没重,你看准了再打呀。”张金埋怨道。 “没事,没事。二叔,快屋里去,把衣服穿上,别冻着。”赵守成手捂着脑袋说。 “对对对,这光腚拉叉的看着不好,还冷。守成,咱先进屋,完后上李彦平那。” 这张金父子穿好衣服简单洗过脸后,就强拽着赵守成向李彦平家走去。 原来的大队部和供销社都已出卖给李彦平和供销社的店员小刘,那么现在,这里就多了居家的烟火气,少了公家部门的堂皇和严肃。小刘已备了砖瓦木料,要在来年盖四间全砖房;李彦平也已有所筹划,只是未有行动。 睡眼惺忪的李彦平出来开门迎进他们后,他便草草地洗了脸,然后一边处理伤口一边问事情的经过。等包扎完毕,李彦平忽然说: “你爸还欠我不少药费呢。” 赵守成一愣,旋即笑道:“三叔,药费我肯定给。等冬底卖完苞米的,我一分不少地还,不带差事的。” “我就是说说,没有朝你要的意思。守成,我当兵时在地炮旅,和你不是一个兵种。我是卫生兵,就搞战地救护啥的,别说,我那红医班还真没白念。” 李彦平可能觉得自己和赵守成提药费有些不妥,所以说了上面的几句话。 赵守成帮着追贼反而被打破了头皮这件事很快疯传开来,这便成了人们调笑他的话题。第二天中午,头上裹着纱布的赵守成上赵庭禄那时,赵守业逗他说:“三驴子,行啊,贼没抓着,脑袋开瓢了。” 赵守成亦是自我调笑道:“我在咱们屯子里没干啥好事,就干这回好事,还让人铤了,差点没打出卤子来。” 赵庭禄不能逗笑侄子,只是问他,三发子打守森是他指使的。赵守成满脸无辜地回答,不是,他不知情。赵庭禄告诉赵守成,赵守森来过,并跟他诉苦,说本心里也想回来孝敬爹妈,奈何婆媳不睦,他也难闹。 在郑秀琴看来,现在的赵守成与当兵前判若两人。这自然令她十分的满意,所以她逢人便说,我们家守成可是懂事了,这几年兵没白当,转不转志愿兵莫其论。她不知道以后的一些年里,她整日为赵守成提心吊胆忧心忡忡,生怕儿子出现意外。 赵守成经过几日的修养便拿掉了纱布,又过些天待伤口愈合后,他去政平村理了发并且到了赵守志家里。那天是星期天,赵守志就备了饭菜款待这个兄弟。在饭桌上,赵守成说留恋军营的生活,难舍那些朝夕与共的战友,如不是万般无奈,也不会申请复员。他的言语间颇多遗憾,感叹这都是命数,实难违拗。不过他也说,转志愿兵谈何容易,回来就回来,没啥可后悔的,家需要他打理,父母需要他服侍,总不能为了自己的前程置老人于不顾。赵守志劝慰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留在部队里,回来也能干出一片天地。看书喇 他们谈未来谈理想谈谋划,直谈得赵守成踌躇满志志在必得,仿佛宏伟的蓝图正在眼前徐徐展开,那上面绘有色彩斑斓的图案;也似激动人心的大幕正缓缓拉开,那大幕的后面是清风白云。 赵守志眼见赵守成喝了一瓶白酒,就委婉地劝说他就此打住,不能再喝了。但微醺状态下的赵守成却自己为自己又斟满了酒,并说,一斤半酒在他这就是寡妇抠腚沟——只能对付个八分饱。赵守成遗传了郑家人的特性,能饮善饮,而且很少醉酒。酒入八分,赵守成更加放松,陈年旧事被他翻拣出来,直说得叶迎冬不住地乐。 “你说,那时候我多不懂事,简直是牲口霸道。有一回,我和二哥不因为啥干仗了。那年好像我八岁,反正是不大,对,上一年级。我妈奶地骂,这二掌包的也骂我。骂着骂着,二哥就说了,啊,三驴子,你骂我奶,我奶不就是你奶吗?我一寻思对呀,可不都是一个奶。我就骂妈,骂得花花柳柳的。后尾我大姐听着了,就说,二掌包的你别理这个缺德的玩意,赶紧回家。我二哥也听话,出出溜溜就走了。” “都是小孩子,哪有不骂人的。守业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小时候还气过奶呢。那年冬天,我爸我妈上姥家了,爷也没在家,这混蛋二掌包就把一块锅台板劈了。奶就问了,二呀,你说你把好好的一块板劈了,这不是祸害人吗。你要干啥?二掌包的说,我做爬犁。奶能让吗,就过去抓他,上哪抓呀,他噌地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拿着板来回晃。那天,我爸回来后给他揍了,揍得他狼哇的那个嚎啊。” “我妈也揍我,可狠了。你记不记得那年秋天,说要给王大狗子游街,咱们就在后边土豆地里玩,一边玩一边等着看热闹?” “记得,咱们还放八卦了呢。” “对,因为我把风筝整跑了,大哥就呲哒我。我哪能服气,就骂他。回家后,大哥告状,说我骂人。我妈拿起笤帚疙瘩不分脑袋屁股地削我,一边削还一边骂,让你骂,你个不分里外拐的玩意。咋不嘎巴下瘟死你,那我就省心了。” 赵守志和赵守成聊得火热,酒意与共忆过去的快意让赵守成兴奋异常。一直到下午的两点多,他才离去。 赵守成回到家里就跟郑秀琴说:“妈,我寻思我干活去,挣点钱能宽裕宽裕。” “等过年的,你刚回来,好好待俩月。”郑秀琴沉吟了一下这样回答。过了一会,她又道,“都说干活,干啥?上工地伺候瓦匠推砖搬水泥你能干吗?就怕你又跟人干仗。春启时,三孩子和别人挑地沟,干了一个多月不到俩月,就给一半钱,你说生气不生气?” 赵守成把眼睛睁大了,好像三孩子就在眼前:“那个尿汤的玩意,就能在家种点地,熊货一个。” 郑秀琴的意思是现在要进冬月了,没啥活路,要干也得明年四五月份,急不得。赵守成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就静等着来年春暖花开再出去。 第四五二章 希望渺茫 陈思源凭着自己的本事弄出了名堂,陈启堂内心的骄傲自是不必说的。但老姑爷李祥君目前还是乡用民办,不在正式民办教师的册内,这是他牵挂的事。他希望自己能在任上把事情做得圆满,让女儿陈思静不再为未来忧心。他疏通左右上下打点,终于有了结果,柳局长答应帮忙把李祥君转为正式的民办教师。柳局长看重陈启堂的人品,又见他第一次求自己,就一口应承下来。事情有了一点眉目,只需假以时日。但不好的消息又接踵而来,柳局长因年事偏高,就要退二线;陈启堂年近五十,也已迈到了“五十开”的门槛,不出俩月就要解职赋闲。 李祥君转为正式民办教师的希望已经渺茫。虽然陈思静内心有些焦急,却不敢在父亲面前提及此事。十二月份时,陈启堂退二线的批件正式下达,那就意味着:李祥君不可能成为正式民办教师了。陈思静知道父亲的性格,她不会要求父亲厚着脸皮屈尊再去求别人。人走茶凉,她明白这个道理。况且,父亲为人耿直,不善结交,他所看重的又多是和他一样品性的人,怎好再去为难他! 陈思静这些天来闷闷不乐,一方面为父亲,一方面为李祥君。 李祥君却想得开,尽管他非常希望自己是一个正式的民办教师,以后再转为公办教师。但当这些成为不可为的事情时,他说:干什么还不是一辈子呢!话虽这么说,李祥君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的托辞。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想,李祥君确实不那么看重所谓的职业,只要能挣到钱,干什么都可以。 过年时,陈思静的姐妹们都都齐了。母亲给大姐陈思薇、二姐陈思宁下了任务,每人准备一千元钱,多者不限,以此作为陈思静的建房用款。陈思源是哥哥,但因为他和父母在一起过,拿不拿拿多拿少全凭他的心思。母亲安排停当,并不去征询他们的意见,这是毋庸置疑的,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春节的喜庆终日萦绕在陈思静的身上,不仅是有全家团聚在一起的喜悦,还有即将为人母的幸福和甜蜜。陈启堂眼见自己的女儿肚子渐渐隆起,也喜不自胜。他娇惯思静,即便是他已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媳妇。陈思薇初五就走了,她要上班,思宁倒是有空闲,有时间来陪母亲妹妹。看书喇 李祥君只在陈启堂家里住了一个晚上,就被陈思静撵了回去。那天正好是初三。陈启堂半是责怪地说: “别动不动就发号施令,总得给人一个前兆嘛,也不事先商量,当众下逐客令。” 陈思薇以大姐的身份让李祥君再住一宿,说大家聚在一起挺不容易的,不能说让走就走。但李祥君还是走了,因为陈思静没有说同意也没有不同意。 李祥君到家以后,把炕烧了,又收拾了一番,就到冯玉芬那屋里听大家瞎“呛呛”,他觉得挺有意思。晚上,他到李德旺那里吃饭。这以后的几天里,都是这样。 第四五三章 好消息 日子过得飞快乐,转眼间正月十五过去了。陈思静在十六那天的中午回来后,却不见李祥君。 李祥君去哪了呢? 此时,李祥君到赵庭财那儿,听赵梅婷和赵梅萍俩个抬扛。李祥君眯起眼睛有滋有味地听,不时插上一句,两个姐妹抬得越发地欢了。赵庭财张着嘴傻呵呵地听她们说疯话,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两个女孩子疯闹够了,赵梅萍就对李祥君说:“大哥,你要当爹了。” 赵梅婷尖声说道:“什么当爹,是当爸。哥,是不是?” 赵梅婷什么时候叫李祥君为哥的,她自己也不清楚。她一声声叫哥时,李祥君就觉得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和小旋一样。李祥君笑了,他对小芳“咬字眼”的模样颇为赏。 “叫爹嘛,不舒服,还是叫爸入耳。”李祥君说。 在说话时他的脸红了,觉得让人别把自己当成孩子的爸爸有点那什么,那什么呢?他没有想明白。 赵梅婷笑着说自己就是姑姑啦,是婷姑。 赵梅萍道:“看把你美的,都美出鼻涕泡了!” 赵梅婷歪着头道:”乐意,乐意,我乐意!” 赵庭财在椅子上哈哈大笑。 赵庭财现在已不疑神疑鬼耍枪弄棒跳“老虎神”,或许他有所悟,也或者是大马勺搬离了他眼不见便心不烦,或者是其他的原因。 李祥君到母亲那看了一眼再回到家后,见陈思静和冯玉芬正聊得热络。早起时没有烧炕,屋里冷凉,所以不待陈思静吩咐,他跑到柴草垛上拽了一捆柴,吭吭地烧起炕来。 冯玉芬在屋子里扯着嗓子道:“这家什的,真乖,媳妇一回来就打进步,恐怕把媳妇冻着。哈……” 她笑着,那笑的尾音拖得好长。 李祥君把炕烧热后,陈思静过来,笑盈盈说:“告诉你一个消息,大哥和北四屯的马大胡子联系好了,过几天就去那里采树。马大胡子是四屯的村主任,他说话是管用的。” “马大胡子?我妈常提起他,他还是我三姨的表弟呢。” “哪个你三姨?”陈思静好奇地问。 “赵庭禄媳妇。”李祥君回答道。 “她表弟,那也就是你妈的表弟了?”陈思静待着疑惑问李祥君时,顺手把李祥君的棉帽子套到脚上。 李祥君细细地琢磨着,看着陈思静说:“不是。” “不是?你妈和赵守志他妈是亲叔伯姐妹,那她的表弟不也就是你妈的表弟吗?”陈思静似乎更加不明白。 李祥君被陈思静绕得糊涂了,摸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我姥姥和我三姨的妈是亲叔伯姐妹?我也整不明白,赶明我问我妈去。” 陈思静忽然咯咯地笑起来,笑李祥君认真却又迷糊的情状。 “哎,马大胡子和我哥关系贼好,头年他就答应哥了。” 但更详细的情况陈思静没有说,其实她也不知道。她还说得给马大胡子一些表示,问李祥君的意思。李祥君当然没有异议,他能说什么呢?这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陈思源不仅帮他解决了建房木料的事,还答应他们红砖也由他负责。 当下是最紧要的是采伐树木,但陈思源一天不捎过话来,这伐木的事就不能做。陈思静心里很坦然,因为有哥主持。李祥君却心里急,从孩子时到现在,他第一次尝到了当家做大事的滋味。 第四五四章 初春的夜晚 有一天,是上班的前一天,陈思源骑车来,叫今天做好准备,明天就去放树了。他说完又急匆匆地走掉,火急火燎的样子。 李祥君和陈思静计议着都找哪些人,要准备哪些工具,还要雇请车马。商量好后,李祥君就去借锯子、绳索。 从前面过去,到大榆树南侧的十字街口,他正好看见赵守业歪戴着那顶破棉帽在眉飞色舞地与另外几个扯闲蛋。他打了声招呼后刚想过去,赵守业叫住他道:“你干啥去,着急忙慌的?” 李祥君站住,回答道:“明天上四屯伐树,我去借大绳和锯,再找人。” “找够没有?没找够算我一个。我现在也没事,沙子不拉地不种,待得够难受的。明天我带锯,斧子,李得来那就有。哎,祥君,让赵三驴子也去呗,正好他闲得没着没落的。那家伙有力气,跟牛犊子似的,一根大木头他使劲就拱起来,玩似的。” 赵守业说得起劲,就像伐木是自己家的事似的。李祥君不住地点头,连声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明天早晨你和三哥上我家吃去。” “就这么定了,去找人借东西。”赵守业一挥手,很有气派的样子。 站着的几个人哈哈地笑死啦,其中一个逗他道:“明天你当知客人拉大衫得了。” 李祥君没听他们闲扯,继续向西走去。 以前李祥君很少求借别人,现在,他要亲热地称呼讨好地堆满微笑,所以,一下午下来,他的脸都笑僵了,好像脸上糊了微笑的面具。工具已备妥,都堆放在地上,人也找好了。陈思静夸李祥君能干,竟让李祥君觉得她是他调笑自己,他红着脸说: “得,别逗我了。” 陈思静认认真真地说:“什么呀,我是真心的。”看书溂 李祥君腼腆地回答道:“这么大的事,我以为你是在寻我开心呢。” 晚上时,李祥君又去雇佟老趴的马车。佟老趴是个爽快人,他出价十五元,李祥君也没有还价,双方讲妥了明天早上八点左右准时出发。 陈思静早早地让李祥君躺下了,他怕李祥君休息不好,明天还有那么多活呢。 初春的夜没有冬日那样厚重漫长。 第四五五章 伐树 天亮了。 赵守业肩膀上套着大绳手拎着锯子大呼小叫地和赵守成进屋后,见冯玉芬正向盆子里捞煮熟的挂面。他几步跨进屋内,从烟盒中拈出一支烟来道: “吉庆烟,好。熏着。哎,祥君,还有谁没来,你去招呼一下,省得他们溻窝子,太阳把腚沟子晒滚热还不起来。” 陈思静听罢,也附和道:“嗯,祥君,你去各家喊喊,就说来吃早饭。” 李祥君不怠慢,急忙走出去。赵守成见状,笑道:“这家什的,真听话,和小时一样。” “吔,好像你看见过他小时候似的。”赵守业撇着嘴,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二哥,你咋不信呢?也对,我净蹲班了的。李祥君和我在一年同过班,那阵儿是李秀丽教我们。那年秋天,李秀丽叫我,赵守成,上黑板上领读。我就上前边了,自自豪豪。我拿着教鞭就读了,乌——啊——哇——乌鸦,哇哇哇……李秀丽那眼珠子一瞪,训我说,啥玩意乌鸦,还喜鹊子呢。噼里啪啦的一堆,把我训得都要尿裤子了。我一寻思,这书真不好念,那就不给他念了,回家。下课时,我背起书包就往出跑,一边跑一边喊,李秀丽,我不给你念了。哎呀,回想起来真有意思,哈哈哈……” 赵守成说完大笑起来。 笑够了的赵守成又道:“我上三年时,正赶上我姐教我,真是倒透霉了。诶,不管和谁打仗,挨收拾的先是我,不管对错。我姐掐人呢,就往大腿里子上掐,可疼了。有一天,我给掐急眼了,噌噌干家去了。我妈就问我了,这没放学呢,咋就回来了?我说,我蹲班,不在我姐班了。我妈说,这事你得问你爸,你爸说蹲才让蹲。我就找我爸,那时他在三队当队长呢。我爸看我红头胀脸的,就问咋回事。我说,蹲班,不受我大姐气了。我爸说,蹲班的事他说了不算,得问我大姐。这一圈闹的,白忙乎了。后来还真蹲成了,你猜谁是班任?陈启军。他更狠呢,拳头巴掌的招呼。” 赵守业听得津津有味,又不时地敲边鼓溜溜缝,于是这屋子里就笑语喧声一片热闹。 又过了一会儿,帮忙放树的陆续到来,这屋子里就显得有些拥挤。放桌子,倒酒,在陈思静和冯玉芬的忙碌中,会喝酒举杯饮酒,不会喝酒的就吃热腾腾的挂面。 赵宝金嘻嘻哈哈地满嘴跑舌头,和代常福不断地说笑。他说他叫赵宝金,你叫代常福,咱俩让这个屋子福临门棚生辉。 还不到七点半,这一行人就出发了。 今天的天气不好,阴云翳日,北风吹着,就显得春寒料峭,砭人肌骨。 四屯在政平的西北五里之地。这里地势低洼,树林很多。因为地多人口少,又有很多人都在省城搞拆迁做旧木柴的生意,比较来说,四屯就富裕一些。 陈思源和李祥君这一班人到四屯村委会后,却不见了马大胡子。陈思源问躺在炕上的两个人:“我们找马村长,他上哪了?” 其中胖一点的刚要回答,那个瘦的像麻杆一样的家伙翻着眼皮道:“不知道!谁给你们看着呢?” 这样的话怎么听都不是滋味,所以陈思源喉结蠕动了着,咕噜一下咽了一口唾沫。在一边的赵守成忽地挤上前,瞪视着瘦麻杆道: “你啥意思?我们没让你看着,你要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哪来的费话?” 瘦麻杆见这阵势不妙,嘴巴嗫嚅着,想要硬气地回应,但终是没有说出什么。那个胖子见状,忙坐起打圆场道: “大胡子上乡上去了,说办完事就回来。” 赵守成将眼帘撂下,轻微地哼了一声。 事情真不巧,陈思源昨天下午还和马大胡子约定了的,怎么又有了变故?没有办法,只好等着。等到九点多时,陈思源耐不住,急忙骑着车子上乡上找马大胡子。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陈思源回来了,满头都是汗。他领着大家向村外走去,到了村南边一个树带前。陈思源告诉大家,就是这儿了。赵宝金和代常福对陈思源说,别弄错了,要整差胡弦可就叉了腚锤子了。陈思源说没错,他听得很清楚,等一会儿马大胡子也来。既然确定了采伐的对象,那就干。代常福把外套一甩,滑稽地将手一挥道: “哥们儿,啊——上!” “我叉,你癞蛤蟆抠腚沟——还真露一小手了。”这是赵宝金的声音。 “你这话说的,蜘蛛屁股真有意思(一丝)。”代常福回敬道。 在一片哈哈的笑声中,各自忙开。 锯木、喊号,高大的白杨树轰然倒地的响声,这里便分外地热闹。 赵宝金以他的经验总要瞄瞄树是不是笔直,是不是被虫蛀过,稍细的当然不要,放就放粗的。 伐到十几棵时,赵宝金和代常福商议,应该先拉回一车,要不然第二趟拉不回去。此话有理,赵宝金便挥手叫北边的李祥君。李祥君跑了过来。赵宝金和代常福说了他们的想法后,李祥君也未思考就同意了。 正在拉锯的佟老趴听见李祥君叫他,忙放下手中的锯子直起身。当他听清了李祥君的意思后,爽快地说道: “好嘞!装!” 佟老趴到地头把马车赶过来后,赵宝金就组织人装木头。 粗大的白杨被截成两段,由大家喊着号一根一根地抬到了马车上,再拢好,被佟老趴拉了回去。 马大胡子回来时已是下午的一点多。他问陈思源放了多少棵,陈思源说有三十几棵。马大胡子就以商量的口吻说: “要是够了,就别放了行不?多了恐怕不好交待。” 陈思源左右摆着脑袋,想了一会,对在身边的代常福说: “常福,放完这几棵就不放了,差不多就行了。” “那,就这样,就这样。思源,你办事就是利落,一点不磨叽。真格的,你家陈书记在位上时,对我那相当够意思。我……”马大胡子高兴地说,样子谦恭又诚恳,不像是讨好的奉承。 陈思源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后,马大胡子不断地点头。 佟老趴赶回来后,大家又是一阵喊叫地装车。最后一棵木头装上去时,马大胡子笑眯眯地和陈思源说再见。陈思源挥挥手道: “马大哥,就恁的了!” 那边佟老趴已挥起鞭子甩了一个响鞭,喝到:“驾——”” 这一天的劳动让人们感到疲乏,天气又冷,所以人们一进屋就都坐到炕上。 菜炒了,酒倒了,围坐在桌旁的人们开始饮酒。劳累了一天,肚中饥饿,这会用酒暖身子,那种惬意是无法描述的。 “哎,那个瘦猴子,还说啥,谁给你们看着呢?会说人话不?今天这是给祥君放树,要在平时,我上去就一个大耳擂子。”赵守成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道。 挨着他坐的赵守业刚要说话,赵梅波捶了一下他的后背说:“是不是又要跟人干仗了?就那臭毛病就不能改改?” “改改改,我都改多了。你问二哥,当时我忍着都没出大气。是不是,二哥?你还拽我衣服了呢。”赵守成转脸看赵守业说。 赵守业眨巴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嗯嗯着。 陈思静忙碌着,不断地招呼大家,要大家多吃多喝。她盈盈地笑着,脸上挂满了真诚。 酒席快要结束时,代常福被陈思静叫到了外屋。陈思静给了他十元钱,意思是让代常福跟佟老趴说少收五元。 佟老趴不喝酒,吃饭又麻利,又没有聊天扯淡的兴致,打发完肚子的事后就下了地。代常福让他到外屋,小声说了几句,把十元钱塞到了他手上。佟老趴有一点不高兴,但还是接了钱。他说: “常福,我和祥君说好了是十五元钱,现在少五元,不好。我拉两趟,又是锯又是装的,你都看着了。今儿看你的面子,我不说啥了。” 代常福老哥老哥一个劲地叫,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地将一脸笑容送给佟老趴。佟老趴向陈思静招招手道: “陈老师,就这么着,以后用车用马的就言语一声,随叫随到。” 陈思静说道:“那敢情,以后少不了你帮忙呀。” 李祥君送走了佟老趴后,转身回屋招呼客人。 人们都走以后,陈思静悄声对李祥君说,佟老趴不愿意了,嫌少给了五元钱。李祥君虽然没有责怪陈思静,但也说何必少给五元呢,讲好就应该照办,而且老趴出了不少力。陈思静沉思了一会儿,说: “这个情不以后再补,记住就是了。” 第四五六章 实实在在的生活 生活已不再是先前那样的浪漫,一切都变得实际起来,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尽心尽力去打理。建房子虽是件大事,但开端还算顺利,继续下去大概也不会有太大的阻碍。做的事情那么繁杂,买门窗的木料、拉沙土、购置水泥白灰……琐碎的预备钢钉铁线这样的小事也亲自去张罗。李祥君把所有的该准备的都开列在一个日记本上,看着这一长串字符,他真有老虎吃天的感觉。 陈思静宽慰李祥君,说不必挂虑了,有哥哥在呢。沙土只需出钱买就是了,他们会送到家,用不着自己一锹一镐;钢筋水泥门窗木料嘛,只要手里有钱要多少有多少;至于电线啦开关啦,找叶安民,他在供电局……李祥君听了陈思静的话笑道: “盖房子就这么简单,跟吹气似的?没听人说吗,盖个房子扒层皮!”看书溂 陈思静当知道这个道理,但她不这样说又能怎样说呢? 现在当务之急是买门窗料,打窗扇,砍架子。 时间不知不觉在溜走。对于陈思静来说,尤其感到时间的匆促。 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李祥君和陈思静上了城里拉了六0板,买了铁钉钢筋水泥,还有其它的一些东西,整整装满了一车。水泥和木料都被卸到了李德旺家里,搞得李德旺家就像建材市场一样。 因为是本家,李得来便成了砍房架打门窗的不二人选。李得来做木匠多年,颇有些经验。在研究房舍的布局时,陈思静主张厨房放在后边,那样显得干净而且新颖。但厨房放在后面就要睡腰炕,腰炕很少被阳光照到,夏天倒好,那冬天呢?没有阳光那可是冷的,尤其是有了小孩子后,腰炕就更不合适。中间做厨房,东西屋住人,这样的布局更合农村的生活。李祥君同意李得来的看法。 最后的结果是,三间房东西十一米,南北八米。东屋和西屋都接相同的比例用间壁墙隔开,上留窗户,夏天有过堂风。中间的屋子也间壁成两个屋子,不过北面的稍微大一些,由这儿开一个门通到东西屋的后屋儿。这样的设计有点老式,但实用。 陈启堂对建房没有多少意见可参考,他不大懂,但他对李得来哥的意见很赞同。他的话几乎和李祥君的一致:农村嘛,讲究实用,又要兼顾保暖采光等。陈思静纳闷于父亲好像和李祥君商量了一样。虽然她还觉得厨房开在后面好,但父亲他们都这样说,她也就不再坚持了。陈启堂让留个后门,说这样方便,冬天再封上,也不至于冷。陈思静觉得应该的,她的房子后面是道,“倒憋气”的房子确实该留个后门。 时间紧些,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里,好在李得来不是外人,陈思静不在的时候他就自己拿主意,缺东少西的他自己去张罗。李得来做事让陈思静满意,李得来实诚的品格让陈思静感觉他就象自己的亲叔叔一样。精细的打门窗的活留待房架竖起来再干,那时柁材檩材都已上房门框窗框也已占上,这庭院就宽敞得施展了。 四月份时,李祥君和陈思静买了沙和土。沙子土共花去了他们六百元钱,这笔费用着实不菲,就让陈思静很是心疼了一阵子。李祥君承认陈思静有魄力,从不犹疑,这是他所不具备的。 购买绑草把的高粱秫秸,购置抹棚用的麻刀……杂七杂八的事搞得李祥君焦头烂额。这些事项没有劳动陈思静,一切都由李祥臣和李祥君去完成。李祥君开始体味到了盖房的艰辛,好像也体察到了生活的不易。陈思静说,她发现李祥君一个优点:听指挥,敢闯荡,能做他没有做过的事,而且从不缩手缩脚。 五月正是春光灿烂的时节。在这个时节里,砖厂出砖了。 陈思源找到砖厂厂长,以低于市场二分的价格买了五万红砖。砖厂厂长是陈思源的老熟识,又曾受惠于陈启堂,所以在陈源找到他时,他毫不犹豫地慨然应允,没有半点含糊。 当一车车红砖卸到房场时,陈思静和李祥君都清楚:一切都已齐备。 两个月下来,李祥君确实感到身心俱疲,要上班教学,还要打理盖房子的事。 第四五七章 大风天 狂躁的风已刮了两天,却没有停歇的迹象;今年五月中旬的天已热得不得了,就像火炉一样。这样的天气让人也烦躁不安,仿佛被人用树枝抵住了额头并不断地摩擦。 陈思静第二节下课钟声响起后从教室里走出来,捋一捋被风吹风吹乱的头发,然后背过身向办公室走去。西南风把她的身子吹得歪斜了,她便担心哪一阵子被刮到半空中,上不来也下不去。 “思静,你过来。”赵梅波的声音顺风传过来。 此时,陈思静已走到办公室的窗下。 赵梅波私下看看,然后神秘兮兮地附到陈思静的耳边道:“她说咱们是一把连儿,说好几遍呢。我都没稀搭理她,虎了唧的玩意。” 陈思静猛然想起昨天刘淑艳半张着嘴说话的情形,就接过话道:“我也没旁的意思,就随口一说,你瞅瞅,她像蔡巴结他八老爷似的,当啷就那么一句。” “是呗,我也寻思你没旁的意思。你不就是自己念叨祥君和你是一家,咱俩还能盘上关系嘛,咋还扯上一把连了?也不是,她挤咕眨咕地还瞅杨玉宾了,是不是把他也算上了?”赵梅波提高了音量,恐怕陈思静听不清似的。 陈思静向办公室里望去,就好像杨玉宾的脸贴在窗玻璃上一样。她厌恶地一皱眉,说:“好像我也听出那个意思来了。她咋把咱们和杨玉宾扯到一起了?真是的。” 一阵风啸叫着刮过来,吓了赵梅波一跳。她骂了一句脏话后,忽地咯咯笑道:“走,进屋,大风小嚎的把屁眼都抽干了。” 陈思静拍了她一下,略显惊讶地说:“你说的有点像李秀丽,她就跟你现在一样。我看见过她,在我姑父家里。那回,好像是告状,记不太清。我四姑夫管她叫李大娘们,说她彪的呵的。” 赵梅波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从大走廊穿透到办公室里。杨玉宾眨着不算大却贼亮的眼睛看着她,大约是想窥探出什么秘密。他装模作样地思忖了一会后,很肯定地说:看书溂 “一定是有什么喜事,要不不会这么高兴。我说的对吗?”这绝对是一句正确的费话,毋庸置疑。 赵梅波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地答道:“天天有喜事,我们家屋里贴着抬头见喜,屋外贴着出门见喜。” 因为赵梅波有了答复,杨玉宾便笑逐颜开道:“你那叫天天有喜,喜事连连,吉星高照。赵梅波有福气,长得有福相,以后必定错不了。” 他的这句话立刻招来刘玉民的反驳:“还以后?你的意思是现在不行呗。” 他么两个以赵梅波为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就说开了,说得不亦乐乎。赵梅波很反感杨玉宾“啼啼”假笑的神态,也不喜欢刘玉民高声大嗓的一半是奉承一半是夸赞的话语,但她不能打断他们。好在铃响了,那两个转移了注意力,但杨玉宾却依然喋喋不休地说: “呀,小闹钟不响铃响了,闹钟没上劲。这事整的,赵梅波就叫小闹钟,忘了。” 刘玉民揶揄他道:“做作,做作,净整做作这一出。” 杨玉宾并不感到有些许的难堪,他又假笑了一声后,,冲刚按完电铃开关的陆洪福说:“看看等天头好的,咱们把公开课评出来。” 陆洪福点头。 风刮到下午三点时好像小了些,啸叫声也渐渐远去,好像被南面的一抹黛青所吸附。 谢雨兴在东北角他自己的办公桌前闭目养神,好像到了入定的状态。近两年来,他一向如此。关于他是否出家,人们已不再关心,估计他也已消减了出家的念头。 翟景波写得累了,又站起来大说特说,把不沾边的两件事扯到一起。忽然,他话锋一转,说道: “你们都不知道,就那个二狗子,还借给李老歪媳妇俩钱呢。李老歪媳妇你认识吗?” 翟景波凑到陆洪福跟前,瞪着眼睛看他。看得陆洪福直向一边躲:“离我远点,我可没跟她整啥事。” “谁说你有啥事了?不打自招!哎,二狗子不是在敬老院嘛,整天闲得没事。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借给李老歪媳妇那四十块钱来,就去要。李老歪媳妇问他,来嘎哈来了?二狗子说,你亏我的钱该给我了?这二狗子是山东子,说话那个味。李老歪媳妇说,是,是亏你钱,这么的,你跟我上里屋,我给你。这家伙的,他俩就上里屋了。老歪媳妇干啥都麻利,三下五除二,把衣服全脱了,溜光。完了……就……啊……吭吭……” 翟景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抹了一把脸,好像很难为情似的。 刘玉民道:“你看着了?” 翟景波嘻笑道:“没看着,闹眼睛。完了,老歪媳妇问,还要钱不。二狗子说,不要哩不要哩。” 几声哈哈的笑后,陆洪福对翟景波说:“坐那,别逮啥说啥。” 与翟景波坐对桌的吴凤茹忙站起,红着脸向外走去。 李祥君亦是站起,没事闲踱几步到东面墙下又到吴凤茹的座椅前。偶然一低头,他撇见吴凤茹的座椅垫上有一小汪淡白的不粘稠也不稀薄的液体。他正琢磨着此为何物时,陆洪福咔咔地收拾桌子锁上抽屉,然后站起身道: “今天就到这,下班。” 他没有再多的话,夹起包欻欻地向外走去,匆促而稳重滑稽又严肃。赵梅波掩口暗笑,并看了陈思静一眼。 从办公室里出来,赵梅波抬头望去,见昏黄的太阳有气无力地挂着,不免叹了口气。陈思静奇怪地问:“咋啦,梅波姐?” “没什么,就是觉得叹气好。哎,思静,她……”赵梅波前后看看,确信没有外人后,接着说,“还为她那句话生气呢?” “我?才不呢。本来咱们三个就是一把连,她说的也没错,就是,她干啥把杨玉宾扯进来?”陈思静的语气里仍然有不满。 赵梅波没说话,默默地向前走。陈思静也没说什么。 第四五八章 那一摊儿是什么 赵梅波在与陈思静分手后一直向前走去。在那两棵大榆树与供销社的空当间,她看见了赵庭禄倒背手仰脸向房上看着,就急急地走过去,问: “老叔,房子要‘周’啊?” 赵庭禄正专心致志地察看着,听侄女这么一问,忙回过头道:“那儿,欠碴了,要刮西北风肯定得呜啦下子全飞了。前边我都搁砖压上了。你家的多好,多大风也不怕。这风刮得瘆人,嗷嗷的赶像鬼嚎似的。” 赵梅波知道老叔的“你家”所指,就笑道:“赶明你也盖三间全砖房,砸上洋瓦盖,就不用担心刮风下雨了。万古千秋,冰棒铁牢,永远不坏。” 赵庭禄点头,十分认真地说:“对,真得盖房了。” 因为看到老叔真诚的样子,赵梅波咯咯地笑起来,说:“这房子都好多年了,从我小时候起就看着了。原先那个叫刘大鬼的,上些日子还回来过呢。” 赵庭禄纠正道:“刘大爬犁。” 赵庭禄说完,猫腰捡起事先准备好的半块砖,瞄了一下,撇到房上。那半块不偏不倚正砸在欠了缝隙的房草上,所以赵梅波又咯咯地笑起来,说:“老叔扔得真准,赶像搁枪打的了。” 听侄女这样夸自己,赵庭禄得意地把嘴角向两边拉伸,说:“豆芽炒苣荬菜,小菜一碟。原先都搁坯头子压房草,现在都不脱坯了,就没有坯头子了。” 赵梅波看老叔的神色,好像能觉察出他对过往生活的深深回忆,就回应说:“嗯哪,都用砖搭炕了,盖房也不使坯了。” “我那么前儿上你妈家了,让我把守成说了,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我。等会你去看看,顺便说说他,别老寻思动武把抄。”赵庭禄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停顿了一下又道,“进屋坐会,搁外边站着干啥?”看书喇 赵梅波马上回应老叔说:“不的了,我现在就上我妈家。” 她说完,从赵庭禄家的后角门过到院里,再穿行到前面的街上,向赵庭喜家走去。 郑秀琴正坐在小板凳上吭吭哧哧地向灶里填柴,见赵梅波进来,便停下手道:“梅波啊,下班了?这天这风刮的,都不敢烧火。不少也不行啊,细溜地填着,插板插上,就没事。” 赵梅波听着郑秀琴的自言自语不禁莞尔一笑道:“简单点做着,别整出过来。守成呢?” “在屋呢,一天没出去了。”郑秀琴说完站起来,手里还拿着未划燃的火柴。 赵梅波进来,对趴在炕沿上的陈露说:“我说让她和我一起回,她不干,非得自己跑回来。” 赵守成眼睛盯着外女头也不抬地回应道:“陈露回来就跟我玩,可高兴了。” “守成,老叔说批评你,你没不高兴?” “没有啊,老叔是为我好,咋能不高兴呢?姐,他跟你说了?” “说了啊,还让我批评你呢。再以后可不能动手了,打坏了别人咱花钱给扎古,把咱打坏了,咱还得遭罪。” 赵守成很诚恳地点头,嗯嗯地应着。赵梅波见状,半笑不笑地说:“就嘴上答应得痛快,到时候就不是那样的。” “压不住火。”赵守成并不抬头,只把眼皮尽量撩起。 赵守成所说的压不住火也并非是敷衍姐姐推脱自己的责任。前天,风还没有大起之时,他和吴立有骑着自行车走到政平村北面二里地的路上时,见负责维护沙石路的一班工人正在劳动。赵守成猛蹬几下,从这七八个人的中间穿行过去了并未回头,当他正要猫腰继续前行时,听得后面有吵嚷声。他忙双脚支住地面将车子停下,回首望去,见吴立有正与一个工人争执。虽然是顶风,仍然可以听清他们的对骂: “你就是故意的,有风,你不会等我过去再扬沙子。” “我等得过来吗?那些车那些人。你他妈的买飞机呀,别说我扬沙子,就是大汽车也撞不死你。” “你说的是人话吗?咋不让车撞死你,你天天在道上,多方便。” “你妈的叉的,不服是?我今天让你长长记性,要你知道马王爷头上有三只眼。” “你妈叉,叉你妈的,骂谁骂惯了。” 赵守成左脚蹬上脚蹬子,稍微用力下沉,那车子就滑行过去。到跟前,他把车停住,下来,格在吵骂的两个人中间,问:“咋回事?” 那个大肚子的三十多岁的工人乜斜着看了一眼赵守成道:“咋的?你也算一个呀。” 赵守成腾地火撞上脑门,怒视着大肚子道:“啥我算一个?你不就是扬沙子吗?我都听明白了。” 大概是看到赵守成神态冷峻语气急促,大肚子畏缩了片刻,但很快又强硬起来,指着赵守成的鼻子骂道:“你是个基呀,还我扬沙子,信不信我一板锹削死你。” 在这时,看起来是领班的那个瘦高个将赵守成拉到一边,劝道:“拉倒,他是大毛子的表哥,惹不起。一点小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赵守成想了想,过去踢起自行车扭转脸招呼吴立有道:“有子,回家,咱不扯这蛋。” 那大肚子听过后,翻着白眼,大声嚷道:“小叉瓤子,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赵守成脸色一沉,冷硬的目光向刀子一样逼视着,身子一步步凑近大肚子:“我知道你是大毛子的表哥,不用打听。那你用不用打听我是谁?” 他说着,猛地挥起右拳捣向左腮,不待他回有所反应,又迅速地捣出左拳。大肚子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登登地后退几步跌坐在沙堆上。赵守成心里暗想,叉,这么不禁打才使了五成力,就这叉样。 赵守成不等大肚子起来,抄起大肚子扔到地上的铁锹横在面前,道:“起来,来,起来,你拿锹我也拿锹,咱俩对砍。” 大肚子呲牙咧嘴地向起拱,样子难看又滑稽。赵守成不等他爬起来,掼下手中的铁锹道:“磨蹭蹭的,没人等你。” 他说完,抓起自行车冲吴立有一甩脸,说:“走!” 他们两个跨上自行车后,赵守成紧骑出百十几米后,回头,见大肚子没追上来,就得意地笑道:“他妈的也是熊家伙,两拳就给闷倒了,还立棍呢!我没告诉他我在哪住叫啥,倒不是怕大毛子,就是少麻烦。” 这两个边走边说,难掩心中的快意。 赵守成没说这一段经历,倒是吴立有满脸自豪和崇拜地到处乱讲,讲也就罢了,还要大肆渲染添枝加叶。于是,赵庭禄知道了,赵梅波知道了。 现在,赵梅波听完“压不住火”这几个字”后,没有再批评他,只是莞尔一笑道:“上些日子你不说跟着挑地沟了嘛,咋没去呢?” “我不愿干那活,受人指使还累。我就愿捅咕车,哪管四轮子也行等铲完二遍地的,我真得出去踅摸踅摸,总呆着不是个事。” 赵梅波频频点头,最后道:“也不急,慢慢来。走,陈露,咱们回家喽。” 赵梅波回家做好饭后,风好像突然间停了,很奇怪的,风停了,心也像突然间舒畅起来。这种心情持续着,持续到第二天早晨上班时。 在刘玉民家左前方的十字街口,远远地看见陈思静和李祥君一同向这边走来。她停下脚步,等待着。 三四分钟后,陈思静到跟前,笑呵呵地问道:“陈露没跟你一起走?” “吃完就走了,让等也不等。这一天!”她好像是发牢骚,但看脸面,倒是有幸福的神情。 李祥君欻欻地走在前面,与她俩慢慢地拉开了距离, “你说,梅波姐,我们家那个虎犊子,啥也不懂。”陈思静说完,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赵梅波。 赵梅波觉得陈思静一定有不一样的特别有意思的消息,就靠近陈思静,小声地问:“啥事?” 陈思静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附到赵梅波的耳边道:“她座垫上淌那个了,昨天我就看见她没穿裤衩。”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赵梅波说得疑惑了,她瞪着眼睛看着陈思静道:“啥玩意淌那个了?还没穿裤衩,谁没穿裤衩?” 陈思静拍手笑道:“吴凤茹,吴凤茹昨天没穿裤衩,我看着了。” “拉倒,你扒她裤子看了?”赵梅波红脸道。 “我俩桌不是挨着吗,昨天我看她裤缝露肉了,漂白儿,肯定没穿裤衩。”陈思静眼里闪着光答道。 既是这样,就不必怀疑此消息的真实性。可是,那什么淌了? “昨天翟景波不是讲那个故事吗,还没等讲完呢,吴凤茹就低头走了。” “对,我看她脸还红呢。” “我家李祥君过来看,她坐垫上淌一小堆儿那玩意。我寻思,准是翟景波说啥老歪的事,给她说刺闹了。年轻,水多,又没穿裤衩,就漏了。” 赵梅波明白了。 到学校后,她特意看了吴凤茹,忽地发现她有几分妖娆和野性。是该找个男人了!她忽然冒出了这个奇怪的想法。 第四五九章 到底和好了 五月二十三号这天终于凉爽下来。 半年来,陈思静已不大回娘家,身子沉重,多有不便。但昨晚她做了一个梦,说母亲病重,危在旦夕。于是,她要去看看。 陈思静去母亲家前,特地到李德旺那里,见李德旺和李祥臣正收拾耳房。于是,陈思静便建议道:“让祥君过来,登门上高的活他能干。” 小耳房去年就漏了,有的小椽子已经折断,如果今年不更新,房顶恐怕要塌下来。 被小旋找来的李祥君和李祥君把破损的地方修补好,将折了的小木椽换上新的后动手抹了泥,单等干透了,再重用沥青油一遍。他们做完后又修补了一下上边的花墙,并把门卸下来加固了一番。 从拉回木头的第二天起,李祥臣就用挖锹铲树皮,用斧子砍掉枝杈的残根。李祥君也趁着下班的短暂的空闲时间到这儿收拾木料。这一腻歪人的工作被李祥臣一丝不苟地做着,做了将近二十天。他不敢有所懈怠,因为郦亚萍在监督他。被剥得溜光的杨木堆成小山,静静的叠压在院子里。李德旺用的小椽子就是从这大堆木头里抽出的。看书溂 李德旺父子几个做完这一切时以是下午了。下午的天气爽朗,风也柔和,就使得李德旺很高兴。他吩咐郦亚萍和面烙饼,熬土豆汤。郦亚萍觉得奇怪,年不年节不节的干嘛这么兴隆?但李德旺的话一定是要照办的,而且还有李祥君在啊,她看见大儿子就心情滋润。 在没有吃饭前,李祥臣端详着耳房的棚顶说:“这横梁有点不禁载,现在压弯了。” 李祥君看过后,马上到木料堆里挑出一棵粗实的短木,硬塞到横梁下面。立柱擎千斤,挺好。 陈思静回来时,顺路到了李德旺这儿。她想找李德旺商量让李祥臣和王小宝早点去乡上财政所把那院里的一车石子拉回来,叶安军答应过了。 陈思静看哥俩有滋有味地忙活,又看了新换上去的小椽子和那根立柱,脸上没有了往常高兴的神情,但也没有她惯有的不顺心时的冷落。 陈思静只在李德旺那里待了一小会儿。 李祥君吃了郦亚萍烙的饼后就回去了,在窗外他看见陈思静正在同冯玉芬闲聊。 地上刚洒了水,潮润的气息钻进鼻孔,有一种特别的舒服。 “哟,你妈烙的饼挺好吃呗,没吃撑着?” 陈思静笑脸迎向他。她的这一笑看在李祥君眼里,叫他心里不畅快。李祥君坐在炕沿上,挑起眼皮看了看陈思静道: “抽邪风了,哪来这‘咬眼皮’的话?听着别扭!” 陈思静虽然微笑着说话,但话里已透出不满:“哪来好听的。你们家修小棚子干啥使我木头?” 李祥君心里有气,他不明白陈思静为什么要这样说,用了几根小细木头也要这样大惊小怪。于是,他生硬地回道: “用就用呗,也没用多少,就算都使新的还能用多少。” 陈思静脸慢慢沉下来,有明显的愠色:“那也得告诉我呀,跟我说一声啊!就这么蔫不登地使了?” 李祥君提高了声音道:“告诉你?我就在那哪。啊,非得我颠颠地跑去告诉你一声,你同意了我们再用?” 他们两个人争吵起来,虽然都是尽量地放缓语气,但已明显地表露了各自内心的不满。李祥君说陈思静小气,祥臣这些天没少干活,怎么也换不回几根小杨木椽呢?陈思静反诘李祥君道: “帮谁干,没帮我,帮你,你是他哥,我是啥?我是外拉的!” 冯玉芬眼见二人越吵越离谱,生怕他们真的动了肝火,就从中劝解。 两个人吵得累了,陈思静说:“没人搭理你,我去做饭去。” 李祥君没有一个愉快的心情,悻悻地躺在自己的屋里看棚顶。 陈思静和冯玉芬一边说笑,一边向灶里添火。这时,李祥君一骨碌爬起来,跨到外屋。陈思静听李祥君的急急火火地声音,看他的身影没有好眼色地瞪了一下。偏巧李祥君也扭头看她。陈思静面色冷如冰,刚才说笑的神情霎时象被她抛到灶里烧掉一样。李祥君心头火起,越看越来气,他想不明白用了几根破木头就费这么多的唇舌,惹来这么多的麻烦,被她呛白被她指责。李祥突然变了脸色,抬起脚死命地踹向陈思静。陈思静刚才心里嘀咕,怕他性起,不知好歹地冲过来,现在见他抬脚,就势向后一仰,整个人坐在墙角处。李祥君一脚蹬到虚处,身子趔趄一下,险些栽倒。待他站稳后,又抱起拳头向陈思静砸来。冯玉芬没有等他的拳头结结实实地落在陈思静的身上,用尽全力扑过来,把李祥君拽开。她的扯破喉咙的声音刺着耳朵: “干啥?她还带着孩子呢!” 先前的吵嚷变成拳脚相加恶语相向,李祥君一心要把拳头打在陈思静的身上。陈思静满脸惊惧,躲在冯玉芬的身后不敢叫骂。 冯玉芬的厉声地呵斥和李祥君不可遏止的粗鲁的骂声引来了道上的行人。代家的一个年轻的兄弟和代常福的侄子小龙闯进院子,连拉带扯地把李祥君弄到东屋。 李祥君呼呼地喘气,他没有再叫骂,只用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陈思静。陈思静缓过神来,便破口大骂李祥君。 人们未见过如此文静的李祥君会大打出手,也未见过有着淑女样风韵的端庄典雅的陈思静会如泼妇一样地声泪俱下地骂街。陈思静向愈聚愈多的人叙说事情的经过,但她略去了李德旺未通过她就擅用木头的事。李祥君听了再次怒火中烧,冷不丁地冲出门去,向陈思静扑来。但他没有抓住陈思静,早已有几个妇女拦在中间。李祥君跳着脚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样子狰狞可怖。 在人们极力阻拦李祥君时,不想陈思静抓起灶台上菜刀,猛地朝李祥君头上劈去。刀子没有劈到李祥君的身上,倒险些砍到了别人。李祥君刚才向旁一跳,又转身向外跑去,因为他看见陈思静又举起刀奔过来。就在李祥君逃走的一刹那,陈思静猛地把刀子向李祥君扔过来。菜刀旋转着带着啸叫从李祥君身边飞过,壳落落跳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李祥君站在大门口,木愣愣地听着陈思静在屋里嚎啕大哭。他想不出该怎样办。 代常福的三哥将李祥君拽到了他的家里,劝解着开导着。 天色将晚,李祥君由三哥陪着回来了。屋子里聚集的代家的兄弟们都在劝着陈思静,李祥君则低着头一声吭。劝说有了效果,陈思静表示感谢,要大家回去,她不会再同李祥君吵了。 人们陆续回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陈思静和李祥君。李祥君勾着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陈思静也不吱声,在椅子上长吁短叹。 到底是李祥君抗不住,怯怯地走到陈思静的面前,作检讨,进行深刻的自我批评,一副诚恳的样子。陈思静的脸色也慢慢地好转起来,她不再指责李祥君,也不再提木头的事,只是怪李祥君出手打人,至于旁的其他都可以原谅。李祥君抓住陈思静的手,他希望陈思静能消除心中的怒气。平静下来的陈思静也想到了自己的过失,也说自己语言过激,不该那样小气,不该扔刀子。看书喇 终于和好了! 第四六0章 上梁大吉 第二天,李祥君早早地起来了。掏灰抱柴地一阵忙碌后,冯玉芬也从东屋披头散发的出来。冯玉芬绷着脸说: “不生气?你挺能啊,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李祥君一笑,这便是回应。冯玉芬从李祥君腼腆的一笑中似乎窥测到了他真实的内心,于是她一撇嘴,随即一抹说不清什么含义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日子还得过,吵过之后似乎更能相互体恤,说话尽量三思,以免发生冲撞。但在彼此的心里,又似乎窥见了对方藏匿的灵魂,仅有的一点浪漫彻底地消散去,慢慢滋生了面对柴米油盐时的枯燥和乏味。虽然他们不承认,但心里的的确确地起了微妙的变化。 冯玉芬这几天里加紧铲地,她一定要在李祥君他们破土动工前地地里的活干完,以好帮着陈思静做饭拾掇。 六月五日,瓦匠终于来了。这时,李祥君在叶吉平主任那儿请了长假,一个心思地盖房子。 陈启堂为自己的女儿盖房子往来奔跑了好几天,虽然他不懂建筑,但毕竟阅历丰富,凡事都想得周全,也就帮了李祥君很大的忙。李德旺的任务很简单,白天里照管东西,夜晚打更。李祥臣求了王小宝,用他的大水桶灌了水,放在房后,以瓦匠和泥之用。 动工后第五天,上架竖梁。上架竖梁的日子是一定要备酒席招待亲朋的。这之前的三天,李祥君就给亲朋们捎了口信儿。 良辰立柱,吉时安梁,一切都顺利,这是李祥君的企盼。建房对他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他希冀这一天能晴空万里,阳光普照。 竖架的这天,李祥君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了。此时,太阳刚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显露一弯柔和的红色,天空中逐渐弥漫着初夏的晨光。 李祥君到了房场时,李德旺还在睡觉。 简易的临时搭起的窝棚里有点潮。一定是听见了木头撞击后的沉闷的声响,李德旺醒来了。 李德旺从窝棚里爬出来,睡眼惺忪地望着儿子,并没有说话。他一向如此,只会用眼睛表达关切与爱怜。 “爸,你去,我看着。”李祥君说。 李德旺到李祥君家里去了。每天都这样,他吃完饭后再来替换李祥君,中午和晚上也是如此。 李祥君和衣躺在窝棚里,望着垒起了四框的房子,不由感慨起来。他的思绪像飘浮的云来来去去,却也没有想出什么。 代常福和陈思静还有其它一些人来到这后,顿时吵嚷声响成了一片。 赵守成逞疯一样和几个年轻的身子轻灵的小伙子蹬着脚手架窜上平口的墙体上,李得来也爬上去,与墙上的几个人合力拉拽着套在房架上的绳索;地上的人喊着号子将房架向上托举,再搭到墙上摆正,于是第一副架子就竖了上去。以同样的方法将第二副房架竖上去后,人们把长木交叉摽住两副房架里以做固定,李得来再用木板钉牢。如此往复,五副架子全竖起来后,李得来在正脊上披了红贴了八卦挂了铜钱。地上的门前摆着桌子,桌子上设案,焚香祭拜,鸣鞭放炮。插香用的是五谷,预示着五谷丰登,连年有余。早早赶来的陆洪福大声喊着: “头顶蓝天,脚踩红砖,师傅忙得欢。为表谢意,赏木匠师傅二十元钱。” 说话时,他把钱举过头顶。李得来将钱接过,看了一眼陈思静,然后朗声回道:“谢赏!” 陆洪福的声音响起时,熟悉他的人不免会心一笑:他在给中学周老师的二儿子主持婚礼时刚说到晴空万里,猛然间一滴雨落进脖颈,马上改口说,细雨蒙蒙凉爽宜人;在自家大儿子婚礼上敬酒时,他大声说,时间宝贵,少喝不醉……凡此种种,人们都津津乐道,有时也少不了在他面前善意地调侃, 厨师忙着煎炒烹炸,亲朋忙着绑秫秸把子,打发李祥吉去买胶丝绳………这一切忙而有序的画面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一直到他三十五岁的生命终了之时。 事情进行得顺利,没有一点闪失,这叫李祥君和陈思静都很喜悦。 第四六一章 憧憬 劳累固然劳累,但内心里还是高兴的。眼看着房子封了“大山”出了檐子,单等着上秫秸把子抹泥铺油纸油沥青,但是天却阴了。六月九号那天早晨,下雨了,关门雨。雨下得很大,只几个小时,就到处是白亮亮的水的世界。 下午两点多时,雨彻底地住了。太阳照在空中,闷热的空气中散发着水汽的潮湿。 陈思静提醒李祥君说:“秫秸把子有一些放在房后,离道不远,别让车压了。” 李祥君觉得她说得有理,就和陈思静一起去房场。 李祥君的房场西边新近盖了一幢三间的房子,虽然还没有完工,但人已住进去了。他们到西院和人家说了一会话,就又回来。李祥君坐在窝棚里端祥着自己的房子,对陈思静说: “思静,你看,房子要不上盖,就不像房子样。等赶明秫秸把子铺房上了,再抹上泥,铺上油纸,涂上沥青,那才像样。” 陈思静一抹搭眼说:“废话!干活!” 李祥君很关切地问:“你行吗?身子板不利索。” 陈思静已向前走去,并没有回应他。到了秫秸把子前,她抓起一头后,说:“哎呀,行啊,我没那么娇气。” 李祥君心有不甘,又说:“思静,再不我找一个?” 陈思静仍旧没有理他。李祥君翻了翻眼皮。 泥水溅了陈思静一身。因为热,因为劳动,她的脸上显得特别的红。 放在后院秫秸把子本来就不多,所以快就搬完了。 陈思静每次看到这属于自己的房子都忍不住内心的激动。现在,她打量着这房子的每一块砖每一根椽木每扇窗子,在空壳子的还没有封顶的房子里忽地扑到了李祥君的身上,说: “祥君,赶明儿咱们就住这间房里了,教咱们的孩子唱歌、写字。” 她的眼睛里透出母爱的光辉。 李祥君抱起她,说:“你就住这屋子了,我好好地待你,让你当皇后。” 虽然李祥君是在开玩笑,陈思静听了却觉得很舒服。 第四六二章 他要出去 在沿窗扇的那天,赵守成随同郑大木匠和李得来一起到李祥君的新房这儿。郑大木匠的本意是想让他这个外甥跟他学点手艺,以此养家糊口,但赵守成的心思好像不在这上面。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阵后,就推脱说肚子不得劲跑掉了。 赵守成装模作样地到李彦平那拿了几片痢特灵后回到家,当着母亲的面把药放进嘴里,再?了半瓢水咕嘟地喝了一口。郑秀琴见儿子这样这样,忙关切地问: “咋的了?” 赵守成到门口把剩下的水泼到外面再把压在舌底的药片远远地吐出后,回答道:“有点拉肚。也没吃啥呀,咋还坏肚子了呢?” “上你老叔家买点干豆腐,再薅点小毛葱,卷着吃,可好使了。”郑秀琴说话时从兜里抠出一块钱来,“多买点,晚上熬土豆片。” 赵守成接过钱向外走去。在墙根底下,他看见了自己吐出的药片,就上前将它碾碎。 正在给茄子备垄赵庭禄看见赵守成从后门进来,就问道:“你爸那么前儿说你跟我说,你和你大舅学木匠了。” “啊,我就是跟着看看,也没说学。”赵守成抬眼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又道,“我不愿意学那玩意,我就愿意鼓捣车。” “进屋,死热荒天的,在这站着干啥。守业趟地去了,亚娟去铲土豆。守业说过两天给你家追肥。”赵庭禄出了菜园,在前面走着。 赵守成紧随其后也进了屋子。在他刚一坐定,便说:“我明天上城里,看看找点活干。” 张淑芬嘴快,不待赵庭禄说话就发表她的见解:“找活干也行,就是你妈担心你又打仗斗殴的。去年你回来时,你妈直夸你,说你懂事了,四年兵没白当。这不,上几天和吴立有跟人干仗,你妈就说,这可咋整,又犯药了。你妈担心啊,怕你再出去干仗。” 张淑芬啰哩啰嗦说了一通后,拿起苍蝇拍死了一只苍蝇。 此时,进来一个王姓老头,手里牵着他的孙子。张淑芬忙迎上去,问:“四叔,你看看买点啥?” 老王头努力地回想琢磨,好一会才说:“买、买闷嘚蜜。” 张淑芬瞪了他一眼。 老王头以为张淑芬没听清,又继续道:“我买闷嘚蜜。我这小孙子非要不可,不给买就作。” “闷嘚蜜,闷嘚蜜,和你儿、四婶闷嘚蜜去。” 赵庭禄笑道:“是不是买嗦啦蜜呀?” “对对对,看我这狗脑袋,咋就忘了呢?”这老王头像是在自责,又像是在调侃自己。 赵庭禄把打发老王头走后,回过头来嘻嘻笑道:“老糊涂了,不是故意的。” 张淑芬翻了翻眼皮,不显愠恼亦无喜色:“我想说和他儿媳妇闷嘚蜜了的,后尾儿一寻思,就没那么说。” 赵庭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对赵守成说道:“你上城里找活是好事,就是、活也不那么好找,实在不行上工地。” “我不上工地,不是我舍不得出力,实在是受不了那气。让人招呼来招呼去了,保不准哪天压不住火跟人干仗。老叔,你不知道,跟人打仗可有意思了。我就愿意干仗,谁欺负我跟谁干,看别人挨欺负也帮着干,” 赵庭禄了解自己这个侄子,见他眉飞色舞地说干仗的事,不禁一咧嘴,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心里暗想,真他妈的三辈不离随姥家根,一点不假。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 “守成,出去就出去,守在家里能有啥出息?出门在外,别人欺负咱不干,咱也不欺负别人。咱讲理,有理走遍天下。” “老叔,跟懂道理的咱讲理能讲出理来,跟不讲道理的讲道理那是白费劲,就得用这个。” 赵守成说这番话时,伸出拳头晃了几晃。 赵庭禄虽不认同他的话,却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你说的也对,那三发子家现在就不往前拱地头子了。”赵庭禄猛然想起了三发子并做如上的表述后,赵守成颇为赞同,道: “就是,啥人啥对待。有的人就得揍,把他揍老实了,他对你抿贴的。” 张淑芬呵呵一笑道:“哎呀,那年可把我愁坏了,三发子就不出院,求爷爷告奶奶好话都说尽了。你还别说,守成一吓唬,他‘鸟不悄’地夹着行李卷就回家了,你说他贱不贱?” 几个人说得热闹,说来说去的又转到赵守成身上:“守成,出去可得掌握住眼神,咱不怕事咱也不惹事,要不你妈惦记。” 赵守成嗯嗯地应着,态度诚恳样貌顺从。 赵守成拿了干豆腐到家后,依照郑秀琴的吩咐用小毛葱拌酱卷了干豆腐,再吃下去。到晚上时,郑秀琴问:“守成,好没好?” 赵守成频频点头。这便让郑秀琴很是满意且有些得意:“干豆腐卷毛葱就治拉肚子,一治一个准儿。” 第四六三章 碰见了小偷 赵守成第二天早早地吃过饭后就骑上他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向城里驰去。此时正是七点多,太阳稳稳地挂在东边的半空中。 赵守成无心看道路两边没膝的玉米,不看纤纤如舞蹈般的高粱,不看挺拔的白杨,不看一切景物,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自己中意的活儿。 沿着通向城里的102国道骑行的赵守成现在已经看到了南门外的石桥,再行二里多地就进城里了。他骑得热了,就下来推着车子向前走,也是借此思谋下一步该怎样做。该如何做?他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但有一点是必须的,只找与车有关的事情。 赵守成只有少许的社会经验,虽经部队的锻炼,也无法应对当下。他手里拿着他唯一的可以证明他能力的驾照由南门起一家一家进汽配商店,进汽修店,但无一例外地被婉言拒绝。 赵守成从南门向北,再折向西门。西门外的大坑里蓄积的水荡漾着,宛如一个小湖泊,只是这湖泊里漂浮了太多的杂物又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刺激着人的鼻孔,于是它便显得破败肮脏,没有一点美感。去年夏天这儿还是干涸的,像一个破铁锅里倾倒了垃圾一样,长满了杂草。看书溂 赵守成驻足观望了一会后,又一家一家地问,所得依旧。到建材市场了。建材市场里停放的大大小小形式不一的车辆时,很是羡慕,他很希望有自己的车,哪怕像赵守业的四轮子也好。 虽然不被接受,他还是向前,没有停留。他不能去官家部门,那里不缺人,即使缺人,也绝轮不到他。到十字街时,他简直就要放弃了。找到事干的希望是如此的微茫,他忽然有悲凉的感觉,他也很想家。大姐要午休了?爸爸可能拄着拐杖上老叔家里了?陈启军会不会又要念叨起亏他一千块钱的事?没有钱认谁也看不起,当然老叔家的人除外…… 赵守成胡思乱想着,无心看街道两边的景物。 大街两侧低矮的民房大都已拆除,被高大的楼宇取代,第一百货商店的原址上新起的建筑更名为商贸大厦,第一副食原址上新起的二层复古建筑更名为贸易城……如此大的变化是近三年里完成的,以后也会有所变化,自己可能是见证人。 赵守成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饿了。 他推着车子到广场西侧的大世界楼下,捡了一个座位坐下后,马上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笑盈盈地问道:“来碗冷面?” 赵守成苦着脸回答道:“一碗冷面,去去火。” 虽然赵守成苦着脸说话,胖女人还是认为他在开玩笑,就逗趣道:“大兄弟有啥愁事,跟姐说说。” 赵守成说的那句话本也是心中所想,并非玩笑。听胖女人这样说,就笑道:“家穷,娶不上媳妇。” “大兄弟,可别逗了,你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还愁找不着媳妇?现今小姑娘就奔人使劲,家不家的在其次。”胖女人麻利地从桶里捞出冷面到碗里,再倒进凉水滴进材料油撒进香菜沫黄瓜丝后端过来放到桌子上,又说,“我看你精灵百怪的,不像穷人家孩子。” 赵守成仅仅抱以一个微笑,并未答话。 现在,赵守成好像轻松了,不知道是不是那胖女人劝导的结果。他吃过冷面后把车子立在墙下锁好,就走进大世界的屋里。 所谓的大世界,是一幢宏大的两层建筑,上面以半透明的穹拱形的钢化塑料罩顶,室内满布铺位。赵守成进去后,旁若无人地走着,不看商品,不问价格。人很多,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 正当赵守成瞎走时,他无意间瞥到一个瘦小的男人已经拉开了一个年轻小媳妇的挎包。他稍一愣怔,马上意识到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小偷。 第四六五章 很巧 现在,正走着的赵守成猛听得后面有女人的声音:“你、等一下。” 赵守成回过头看去,见那个小媳妇快步追上来。他停下,等待着,面目含笑。 “我叫孙红,你呢?”还不待赵守成回答,她又道,“我寻思买件衣服,不成想还遇上贼了。要不是你,我包里的钱就全让人偷了。走,我领你去吃饭。” 赵守成推辞说一点小事,不必兴师动众的,况且自己已吃过一碗冷面,还不饿。但孙红执意相请,再坚辞不受恐有失恭敬,就顺势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守成与孙红一见如故,仿佛亲姐弟一样肩并肩走出大世界的东门。赵守成由孙红想到赵梅波,再想到赵梅春赵梅贤赵梅惠,他忽然觉得有了依靠一样。 “我叫赵守成,南,汉族,户口本上是二十三岁,去年退伍。普查户口那年,我妈给我多报了一岁,说可以早结婚一年。我生日小,现在还只有二十一岁多一点。”赵守成一口气说完,看着孙红。 孙红没有回避赵守成的目光,就那样与他对视。慢慢地,她的脸上漫上一片红云,手不自觉地捋了一下额前的秀发。 “哈哈哈,你可真逗,好像报户口。哎,守成,你平常特有意思。我家你姐夫就会穷横,一点也不幽默。” 赵守成听见她叫自己为守成,不禁怦然心动。他扭转脸看着孙红道:“姐,我妈说我有两个姐的命。” 他说过后向北走几步抓过自行车咔地开了锁,推起,到孙红的面前,见她脸上有疑惑不解的表情,便又说道:“我有一个哥,让雷劈死了。” 赵守成明显地看到了孙红脸上哆嗦了一下,或许是她不喜欢死人的画面。孙红眨了两次眼睛后,说: “我听说过这事,原来是你哥!那年我刚上班。他们说那天就一块云彩,也没下雨,突然一个炸雷,然后就……还说你哥死时脑门上有个红色的王字,是天上的神把他接走的。” 孙红的话不像是故意的夸张,倒像是在复述讹传的消息。不过,她有所顾虑,说话时很谨慎。 赵守成此时想起赵守林,不免愧疚,道:“我小时候老欺负他,气他,现在想想,挺后悔的。” “你那时是小孩子,不懂事。”孙红安慰道。 他们说着时,进到了西街一家小饭馆里。孙红捡了一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点了两个菜后对赵守成说: “我比你大五岁,以后叫我姐。对了,你说有俩姐的命,你那个姐?”孙红前倾着身子问。 “我那个姐就是你呀。”赵守成说完搔了搔头发。 哈哈哈…… 孙红爽快地笑了一会后,将手支住下颏,目不转睛地看赵守成,直看得赵守成手足无措局促不安。他忽然在眼前浮现出曹俊平的影像来,不觉陷入沉思。 “守成,想什么呢?眼珠子都凝住了。”孙红用手轻轻碰了一下赵守成的手背。赵守成如梦醒一样掩饰道:“我在想、我是想找点干,可我就会开车,别的干不了也不想干。” “你会开车?”孙红像有重大发现似的睁大眼睛看着赵守成,看了五秒钟后又道,“真是巧了,我家正好要雇一个司机。我家那个懒犊子说啥也不开了,说是把个死身子卖一个搭一个。他要干大的,挣大钱,养车这点小钱不稀得挣。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玩意!不说他,说他三天三夜说不完,以后咱们再细唠。” 以后再唠!还有以后?那就是说,孙红认可自己了? 赵守成的自信心陡然起来,他探究地问:“我、行吗?” “我看行,你们部队出来的手把都硬。”孙红肯定地回答。 菜上来了,他们便边吃边聊。 吃过饭向东走时,孙红嘱咐道:“到时候你就说你上客运站了的,在那咱们碰见的。别说丢钱的事,更别说吃饭。” 赵守成频频点头,跟鸡鹐米一样。这便让孙红开心地笑起来:“你跟个孩子似的。” 县改市后的双岭城区十字街两侧低矮的民居商铺大多都已拆除,听说只有西街的一处和北街的两处因为协商未果没有动迁。二里地外的东门楼巍然矗立,古朴的形制和色调还彰显曾有过的辉煌,承载着岁月的层层雕琢。 大街上不断有港田牌三轮摩托车或载货或载客从身边驰过去,也有松花江微型车或其他牌子的微型车开过来开过去。 街道两房的高楼正拔地而起。 再东行三百多米向北拐进了一个胡同后,一幢带有黑漆木门的三间民居呈现在眼前。孙红在门前站下,又嘱咐道:“就说在客运站那咱们碰见的,记住。” 孙红说完,推开门,自己先进去,等赵守成也闪身进来后,她把门掩上。 第四六六章 找到了 赵守成把车子倚靠在墙上后,像是很随意地打量着这个不算大的庭院。红砖墙围定下的小菜园里栽种着几样蔬菜,红砖铺就的地面平展洁净,老式的三间正房简约不华丽,东边下搭有一个简易的小棚子,里边堆放着一些杂物。 赵守成随孙红进到屋里后,见三屉桌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赤膊的男人,他正端着玻璃杯大口大口地喝茶。赵守成仔细看过去,发现他的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他身边的赘肉很多却不结实。 “献章,你不说找司机吗,这就是。”孙红面无表情地说。 现在,这个坐在椅子上的献章站起来,摇晃着身子问:“你哪的?” 赵守成平静地看着这个不比自己高但比自己胖的二十八九岁的男人,缓慢地清晰地答道:“政平公社政治村的。” 在赵守成的心底,他明显地感觉到献章对自己的轻视。他的不算恶意但觉谈不上友善的话让他反感;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自己,更让赵守成不自在。他想甩手而去,不伺候他。但是,孙红好像有所期待,而自己又很希望找到开车的事情,他就压制住自己的心绪,静静地等着。 不知道是故意矜持还是他就有如此的性格,献章好一会才略微颔首道:“嗯,政平我去过。” 他没有回答是还是不是,这就让赵守成心急,暗暗骂道,叉他妈的,你痛快点不行吗?心里这样想,嘴上是万万说不得的,于是回应道:“我们屯离政平四里地,在东南上。” “政平大毛子你认识?那家伙,叉,我王献章都不屌他。他觉得是人物,是个炮子,锅盖?”不知道这王献章哪两根脑筋搭错了,竟提起大毛子而且颇有不服不忿的意思。 赵守成忽然觉得这家伙挺有意思,就装出挺佩服的神情道:“大毛子我认识,是个棍儿。在我们那,谁不知道大毛子?人的名树的影,老厉害了。谁都给他面子,亚麻厂都快成他家的了,说送几等就是几等。” 赵守成在说这番话时,心里却笑道:大毛子,不禁打的玩意? 王献章提起道上的人物,直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仿佛那许多英勇的事迹都是他干下的。赵守成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显示出一片敬仰。 “献章,咱们说正事,别提你那些狐朋狗友。”孙红提醒道。 “正事?都是正事!没有这些朋友罩着,行得开吗?你们女的就头发长见识短。哦,对,你能开车?你能开大客车,行,我信得过你。不过呢,我还得试试,看看你手把硬不硬。”王献章说完,咕咚一下又坐回到椅子上。 赵守成觉得这个自己的雇主挺好玩,他既要显出几许江湖人物的威严又要装出久经社会的油滑,这未免让他看起来有点好笑。赵守成恭维道:“大哥,你看人看得就是准,因为经的多见的广。我不敢说咱双岭我手把最硬,不过抵得过我的没多少。部队里天天开车,地炮牵引车、大客车、小车我都开过。不用试,你明天跟趟车就知道了。” “行,爽快,我喜欢。我也不转圈了,第一个月先给你五百,咋样?” …… 这两个商谈了好后,赵守成稍觉放松,就坐在三屉桌另一边的椅子上。 “孙红,新客运站好像是九月启用,那老客运站咋整?” “咋整?你也不是市长,操那心干啥。有工夫多寻思寻思咱家的楼。八月就交钥匙了,完后就得装修。” “咱们搬家到楼上,就把这房租出去。我不卖,我就寻思以后这儿再盖楼咱还能得套楼,就是不得套楼也得得钱。” …… “你中饭吃了吗?要不,咱们上饭店。”孙红不再与王献章憧憬未来,转而问赵守成。 “不了,我回家,安排好了就过来,明天出车。”赵守成说着站起来说道。 “行,你回去准备一下。住的呢?这么的,先住小旅馆,等事情落点了就租个房。”孙红道。 “兄弟,有为难着窄的事就跟哥说,哥不敢说在双岭十字街一跺脚两头直颤,但这一片,好使——”王献章依旧坐着,一副大哥大的派头。 第四六七章 很高兴 赵守成在门口与孙红辞别后骑上自行车出了胡同西行过十字街一路向南,到南门桥后停下来。他望着桥下混浊的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污水忽然哈哈儿地笑了,这事真有意思,赶像说书讲古了。今天遇见了孙红,孙红说王献章有个外号叫王大榔头,王大榔头和大毛子不是狐朋就是狗友,明天就要试开车,自己成了卖手腕的人。 想了一会后,赵守成推着自行车紧跑几步,再借着惯力能地一窜就坐到座子上。他的动作连贯优美不生硬,彰显着青春的活力。 现在的赵守成有点小小的激动,因为他找到了开车的事项。带着这点小小的激动回到村口时,见学校里静悄悄的,只有老黄站在树荫下嗒嗒地抽烟。赵守成双手支撑车把,腰肢一用力,身子便腾空而起,又倏然落地。 “老黄大哥,寻思啥呢?”赵守成逗笑道。 “我能寻思啥?一天仨饱俩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黄把短烟袋从唇边拿开稍作沉吟,又道,“我儿子来了的,昨天中午吃的饭,又走了。” 赵守成知道他有个儿子随他媳妇一起被卖到了南河沿,却未见过,或者说见过但忘记了,便问道:“大哥,你儿子结婚没有?” 老黄如思想家一样眼睛望进深远的天空,嗒了一口烟后,回答道:“打快头拳。” 赵守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实在佩服老黄竟能想出这么一个词来形容儿子虽未婚却有艳事的行为。赵守成兴致起来了,他扒着墙头探着脖子说:“大哥,赶明你也打几把快头拳呗,要不你那家伙事都锈死了。” “唉,说啥呀,你大哥不就是缺钱嘛,要不能把媳妇卖了?”老黄颇无奈地说。 赵守成吃了一惊,他知道自己的话触到了老黄的痛处,便转话题道:“大哥,你吃不吃小菜,晚上我给你薅点。”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老黄笑眯眯地答道,样子谦恭而满足。 赵守成辞别了老黄后没有骑上自行车,而是推着车子走。他见人就打招呼,样貌喜兴而谦和。在十字路口,恰巧王三孩子像半截木桩一样蹦哒过来,看见赵守成,说:“啥事这么高兴,娶媳妇了?” 赵守成抬起左脚虚踢了一下,道:“明天结婚,随礼去。你就随头小毛驴,再带一挂小车套个滚子。” 王三孩子与小毛驴的旧事常被人提起,虽然大多是感配赞赏的语气,但他总觉得难为情。所以,赵守成说出这几句后,王三孩子笑道: “去,滚嘚蛋。” 王三孩子不善于玩笑,她只有这么一句回应。 赵守成很满足,他面带笑容地与王三孩子又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后,就向南走去。在赵庭禄家的后门,他看见赵守志坐正在后门的门槛上哄着赵云飞玩。 “大哥,你没上班呀?” “星期天,不上班。” “我说呢,学校里一个兔大人影都没有,就老黄一个在那卖呆。” “我听我爸说,你上城里了?” “去了,找了个开车的活。哎,大哥,你说今天巧不巧,一个掏兜的让我看见了。” “你看着了就当没看着。” “那我还叫赵守成吗?叉,我大喝一声,住手!然后,一个箭步窜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反手一拧,那家伙咕咚就跪下了。” “见义勇为,值得表扬!” “那女的请我下饭店了,就是她让我给她开车。” “女的?挺好看?” “好看好看,不过当时可不是看她好看才抓小偷的。” “那是,那是,我三兄弟坐怀不乱,有君子之风。” “听不懂,说点人话。” “哈哈哈……还行这样说你大哥?” “哈哈哈……说点我能听懂的话,我文化浅,整不明白你们知识分子的弯弯绕。” …… 他两个在这说得热烈,竟没注意赵庭禄扑腾扑腾地由前面绕过来。 “守志,等会你走时把这香菜拿着。你妈说了,你家园子那香菜长得稀老鸹牙似的,也不知咋种的。”赵庭禄将香菜放到地上说,语气里好像有那么一点责怨。 赵守志抬头看父亲,眨着眼睛回道:“没工夫伺候。” “就说你们懒得了,还没工夫!香菜不好出,得浇透水,再拿草帘子啥的苫上。”赵庭禄此时说话不再严肃,且目光里透着怜爱。 赵守成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他觉得老叔太有意思了。 赵庭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守成,你不说今天上街里找活吗,去了?” 赵守成将自己这一大半天的经历说与老叔后,赵庭禄显得尤为兴奋,就好像自己的儿子找到了事情做一样。 赵守成在这嘻嘻哈哈地闲扯了一大阵后,起身回了家里。他把找到活干的消息告诉了母亲,之后又去了赵梅波那里,把自己上午的经历讲给了赵梅波听。他对赵梅波说,他开车的技术没白学,那一千块钱花得不冤。 第四六八章 康庄大道? 晚上,赵守成辗转反侧翻过来掉过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预想的明天的事情,不禁心潮起伏。孙红,这个落落大方的比自己大五岁的女性,聘他为司机,是命中该有的定数?直到夜半时分,他才睡去,却总是做梦,梦见军营中的生活,梦见曾经的战友。qqnew 虽然未曾熟睡,睡的时间又短,但赵守成醒来后却没有感到倦怠乏力。他收拾好自己后连饭都没吃就径自出门,直奔卖沙子的林二家,他要坐他的车早早到城里。 朝霞映红了东边的半个天空,清爽的晨风拂来,沁人心脾。 赵守成坐上林二的沙车上行到学校时,忽然又想起老黄来。这个老黄,说他儿子打快头拳!昨天晚上给他送小葱生菜菠菜时,他“五可五可”的,就差合十作揖了。老黄虽然懒,但他会说,他夸赵守成仗义执言有秦琼的气概,他夸赵守成聪明仁厚日后必成大气…… 想起这些,赵守成忽然一笑。 林二开车绕行到城里将赵守成卸下后又突突地开向东门,最后消失在拐弯处。赵守成看着,不由得一阵感动,他在心里许下诺言,若以后有可能定当回报。 从胡同口进去再走到孙红的家门口,他迟疑了一会后,扣响了门上的铁环。 当当——当—— 十几秒钟过后,王献章穿着大裤衩子邋邋遢遢地从门里出来,大呼小叫道:“哎呀,兄弟,你来得真早啊,我们还没吃呢。” 赵守成有点歉意,便说:“我坐卖沙子车来的,不早不行。再说,咱们不得出车吗,我寻思早点过来。那,我先到前边转转,你们先吃饭,过二十分钟我回来。” “中,中,你先溜达,别走远啊。”王献章道。 赵守成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不高兴,他觉得王大榔头这外号没白起,他确实有点像榔头,东一下西一下。 赵守成在大街上游逛了大约二十几分钟后,重又回到孙红家的门前。这次他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进去,就像进自家门一样。 碗筷已收捡下去,只是还没有洗涮,靠边站的桌子立在墙边,这一切好像与自家的无异。生活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也有孙红沁人心脾的体香晕染在每一个角落中。 简单收拾打扮后的孙红拎起装钱的腰包说:“走,上车站。” 随着孙红走出大门后,赵守成低声问:“大哥不去?” “他?大钱挣不来小钱不稀挣的玩意!”孙红不满地回答。 赵守成大约是受到了赵守志的熏染,现在他不在姐字前边冠以序号,除非有特别所指。 “姐,他不得看看我开车的技术吗?冒冒失失地就用我了,有点不妥当。” “他说了,看你不是虚头巴脑三吹六哨的人,信得过;再说你是部队出来的,手把错不了。” “这么大的事,他应该到场才对。” “没他那臭鸡蛋一样做槽子糕,指望他得指鸭架上去。” 他们边走边说,过北面的两道街再西行二百多米就到了客运站。在客运站里,大大小小的客车整齐地排成一列,有司乘人员杂乱的声音此起彼伏:哈尔滨、哈尔滨,马上发车了…… 坐满了乘客后,赵守成熟练地驾驶着车辆穿街过巷最后平稳地行驶在102国道上,直到此时,一旁的孙红才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了一口气。 迎着夏日的晨光,赵守成心情无比舒畅,他好像看到了一条康庄大道正在他的眼前徐徐铺开。 第四六九章 缠红布条的家伙 客车开进heb市区后,孙红又紧张起来。她眼睛盯着赵守成的双手,似乎在暗暗地替他使劲,又像是有所担心。直到赵守成将车稳稳地停下来,她才又一次长出了一口气。 乘客陆续下车后,他们稍作休息,便又开始拉客: 双岭、双岭,双岭的来坐车…… 嘈杂的各色车辆的引擎声充塞在半空中,揽客的喊叫冲撞着赵守成的耳鼓,这便让他有点烦躁。不过,他想自己慢慢就会适应的,为了生活,不适应也得适应。 赵守成和孙红将车装满乘客返到双岭再到哈尔滨时,已是十点多钟。在乘客们走完之后,孙红说: “守成,你在车上等着,我去买俩盒饭。嗯,顺便我再上工百,我家那虎蛋说要买个剃须刀,要苏联的,他说老毛子的有劲。” 孙红下去了,不一会就消失在川流的人海中。 天气热得不行,赵守成已经感觉到衬衫贴紧到后背上了。 忽然,有人在敲车门,并有声音传过来:“师傅,放点油。” 赵守成疑心自己产生了幻觉,只略微抬了下头,就不再去理睬。但是,车门又被敲响,而且那声音已经半是请求半是威吓: “师傅,我放点油,你听见没有?” 赵守成从车窗里探出头,见两个打赤膊的年轻人站在地上,头上都缠着红布条。赵守成问: “跟我说话?” “你是新来的?我们就放点油,不多放,十斤八斤的,我们也得活着不是?”那个偏瘦一点的说道。 赵守成看了他一眼,说:“等我们老板回来的,我做不了主。” 大概是赵守成冷眼以对,那个稍高一点脸上有一道疤的家伙好像感受到了蔑视,于是他的脸色变了:“跟你说声是看得起你,别不识好歹。你个小叉瓤子!” “你骂谁?”赵守成心头火起,打开车门跳下来问道。 “你个小叉瓤子!就骂你!”一道疤恶狠狠地说。 赵守成被彻底地激怒了,他毫不避让一道疤的目光,近前一步道:“你再说一遍!”仟千仦哾 “我还说一百遍呢,你个小叉瓤子!叉你妈的!”一道疤不退缩,他将脸稍微偏转,一副鄙薄的神色。 赵守成心中突然生起弄死他的想法,于是他挥起右拳砸向一道疤的左腮,不遗余力。明显地感到右手击打在硬物而起的轻微疼痛后,赵守成不怠慢,又挥起左拳向一道疤的右腮捣去。这紧锣密鼓重重的两次打击让一道疤失去了方寸,乱了阵脚,他登登地趔趄着后退两步后,刚想抖擞起精神奋起反击,但赵守成岂能给他机会,但见他趋前两步,弯起右腿用膝盖点击一道疤的小腹。 这连环的击打发生在转瞬之间,那个偏瘦的还没来的及反应,一道疤就已捂着小腹瘫坐在地上。赵守成威风凛凛地站着,指着这两个缠着红布条的家伙道: “你俩一起上还是单挑?” “五子,扶我走。小子,你等着!”一道疤让偏瘦的扶他起来后,还不忘撑着架子。 二十几分钟后,孙红回来了。当她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后,连忙招呼赵守成道:“我的妈亲,你惹他们干啥?快走!” 第四七0章 他们来了 二十几分钟后,孙红回来了。当她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后,连忙招呼赵守成道:“我的妈亲,你惹他们干啥?快走!” 赵守成疑惑地看着她,问道:“还没拉人呢,走啥?”仟仟尛哾 “别说那么多了,等上车告诉你。”孙红说完拽着赵守成的胳膊上了车子。 赵守成懵懂懂地上车坐下后,发动,滑行,再加速驶入车流中。孙红坐在他的侧后,一眼一眼地地看他。 客车驶离市区后,孙红站起来坐到赵守成身后的座位上,说:“守成,你知道那俩家伙干啥的?专门要油的,拿着‘邦克’生打硬要不给不行。你想想,他们一个车要点,一个车要点,架不住多呀,一天也不少对付。都赶上土匪了,都横眉竖眼的。” 赵守成道:“就是惯的他们,把他们揍老实了保准天下太平。” 孙红忧心忡忡地看着赵守成,微微地叹了口气:“他们有团伙的,不光是这两个。也怪我,没事先告诉你。今天把他们打了,他们不会消停的,准得找咱们。” 赵守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找就找呗,还怕他们啊!姐,这事我担着,不用你出头。我还就不信了,他们是马王爷,都长着三只眼?” “不行,守成,你就得听我的,先避一避。这两天你就别来开车了,啥时没事了啥事再回来。” 赵守成听完孙红的话后,沉默着。忽然,他哈哈大笑起来,手握着方向盘道:“也行,要不然还得给你们添麻烦。今天下午的车出不成了,估计王大哥不能在家。” 赵守成把车开到客运站后辞别孙红回到家里,并没有把事情说给父母听。他怕赵庭喜担心,更怕郑秀琴担心。当赵庭喜问起时,他谎称车子出了点问题,得大修,恐怕要耽搁四天五天。这便让赵庭喜有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失落,就好像这四五里会有变故一样。 赵守成在这两三天里破天荒地游走于各家,去赵庭禄那里,去赵梅波那里,去赵庭财那里……在他往返于各家时,他没有把打仗的事情讲出来,他怕他们尤其是老叔会说他恶习难改旧病复发。 从赵守成这几天的经历看,他似乎有所感悟,他也似乎觉得现在已不同以往。这种感觉很模糊,他总结不出来。 虽然赵守成表面上悠然自得,但内心里他觉得那个一道疤绝不会善罢甘休。这种担忧在赵守成回来的第五天得到了证实。 这天中午,赵守成从三发子那回来到自家门口,刚好看见一辆吉普车从老叔家西面的道上驶过来。他凭直觉,想到这车里坐的可能是孙红。吉普车戛然停下来,王献章和孙红果然从车上下来。 王献章真不愧叫王大榔头,他脚一沾地就大呼小叫道:“赵守成,你说你啊,要放油就放呗,咱们家大业大,不差那俩钱儿,这叫破财免灾。现在可好,钱儿没省下,灾来了。找你呢,找不着你就跟我要人。你说咋整?一天砸我两块车玻璃,说不供出来你就天天砸。整得我拉不着一个人,连倒腾油桃的事都耽误了。” 孙红制止他道:“你说的是啥话?谁也不是故意的,他不是不知道嘛!大兄弟,你别怪你王大哥,他说话就是那样。” 王献章梗了梗脖子,故作威严地说道:“我说的是哪样?我说的都是实话,一点也不撒谎。这两天他们天天找我要人,可你一拍屁股跑了,我咋整?” 赵守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咬着牙说:“这么的,大哥,你们也别犯难,我明天就去,有事我顶着,大不了我的命给他们。” 王献章抖抖手道:“说哪去了,什么命不命?我的意思就是让你过去看看,把这事了了。” 赵守成不愿意多跟他废话,转而对孙红说:“大姐,这事你放心,我明天一准过去,一人做事一人当。” 此时的赵守成对王宪章有十分的不满,不满他的骄横傲慢不通过情理。他摆出七分不耐烦的样子说:“我说话算话,明天就过去。我就不让你们进屋里啦,要是让我妈知道真实的情况,她会担心的。” 这便是委婉的逐客的说辞,孙红听明白了。她张了张嘴,嗫嚅着说道:“那、那就这么的,我和献章先回去。你、你也别太着急上火,事情总会过去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王宪章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孙红推上了车,随后她也钻了进去。车子发动,掉转头,顷刻之间就消失在视野中。 赵守成再在门口想了想,然后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揪下一个“麻麻果”肥硕的叶片铺在左拳眼上,再用右手掌猛地拍下,于是便有了清亮的一响。进到屋里后,郑秀琴问: “守城,那车是谁的?” 赵楚成若无其事的回答说:“是雇我开车的那家人的,他们的车修好了,明天早晨我就去。” 第四七一章 像勇士一样 赵守成第二天早晨起来后,就到小仓库里找出昨天磨得飞快的剔骨刀左右端详着。这把明显比原来窄很多的刀子现在看起来好像更和手,可以轻松地刺进人体并能游走于骨缝之间。 端详了一会,赵守成用一块厚实的帆布将它包裹起来,然后绑缚在小腿上。赵守成今天特意穿了一条比较宽松的裤子,为的是容易拉起裤管好抽拔剔骨钢刀。待把自己收拾停当后,他到屋里吃了饭。他本没有食欲,但他强迫自己吃,吃,就为让有体力,好应付可能发生的事情。 赵守成到赵庭禄家门前时,见赵守业正吭哧吭哧地装沙子。他到车斗旁站定,手扶着栏杆道: “有锹没有?我帮你装。” “不用,马上装完了。前边这太窄巴,不如供销社那。那疙瘩甩手无边,随便扑腾。那年冬天我问孙成文把沙子还卸那行不行,他说得和总社说,还得和小刘商量。去他妈的,我堆我前边,跟他仰颏说话?” 早晨的空气清爽,赵守业却打着赤膊。他的肩背上全是汗,连手背也都是汗水。 将最后一锹沙子撇到车上,赵守业顺手插锹到沙子里,然后拍拍手道:“洗把脸,再出发。不吃饭了,吃不下去。” 他说着走在前面,不停地甩手,样子随意又滑稽。 张淑芬已经起来,正在园子里给柿子掐尖,赵庭禄坐在门槛子上安锄头。 “老叔,这么早啊?”赵守业问。 “你老婶早不咧就起来了,说趁凉快好干活,噼里啪啦的净整动静。我说早晨有露水,她说露水见风就干。”赵庭禄将缠绕着布条的锄杠的尖细的一端插入锄头的管裤儿里,然后将锄把磕向地面。随着惯力,锄头与锄把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他把锄头拿起比试了几下又道,“这下冰棒铁牢,不带嘎达的。原先,那是买卖人的脑瓜,活的。哎,守成,我给你破个闷儿,一把黄豆,撒在东房后,不怕雨来浇,就怕风来遛。” 这个谜语颇有画面感,又有童话般的色调,所以赵守成嘻嘻地笑道:“露水。” 这便是童年的乐趣。 坐上赵守业的拉沙子车到王献章家再和孙红到客运站,孙红没和赵守业没说什么,就那样默默地走着,像不认识一样。在客运站里,赵守成安静地坐着,手握方向盘,若有所思。孙红虽然也和别人一样揽客,但明显地声音小了许多。 赵守成驾驶着满载着乘客的车辆从客运站出来时,已是六点多钟,此时东边天空中正有云层弥漫,半掩着太阳。赵守成如待冲锋的战士一样,凝神注目一言不发。孙红见他这样,也就不再打扰。 第一个来回没有事情发生,载客卸客一如以前的日子。但是,当十点多赵守成将车开到哈市的停靠站时,赵守成赫然发现一道疤和另外几个家伙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的车。 “拿好自己的东西,别落下。”赵守成把车停稳后扭头喊道。 他是以此来平复自己的心境,让自己尽量地放松。等乘客都下车后,他伸手摸了摸小腿上的刀子,然后沉稳地下到地上,像勇士一样直面生死义无反顾。 第四七二章 别怪我不客气 孙红紧随其后也下了车。她拉扯了一下赵守成的衬衫的下摆小声说:“好好跟他们说话,咱低气点不磕碜。” 赵守成同样小声地回答:“没事,姐,我能摆平他们。” 一道疤见赵守成下车来,就摆了一个手势,于是他们一步一步地逼过来。这四五个人将他半围住后,一道疤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来了,小叉瓤子!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胆挺肥呀。” 赵守成压抑住心头的怒火,冷冷地回道:“我为什么不敢来?我告诉你,今天的事都是因为我,那你就冲我来,别砸车玻璃也别找她的事。” 赵守成指着孙红说完这句话后,背靠车体蹲下,双手抱头,尽量将双膝紧贴胸口。他用行动告诉一道疤,可以开始了,他不会反抗。 “行,有尿。你这性格我喜欢,要没今天的事,咱们说不定能成朋友。你放心,我打不死你,就是让你半死。揍!” 一道疤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家伙的拳头砸到他的肩上。赵守成一哆嗦,他感觉到这一拳力道很大,但他忍着。 有那家伙做开端,其他的几个就拳头巴掌一齐打下来,不分脑袋屁股。一道疤尤其打得很,在打时还叫骂着。突然,他抬起脚猛地踹向赵守成的腋下,这便是最柔软部分,如果踢上,赵守成有可能受伤。 “你们干什么?这出人命的!” 随着一声尖利的能穿透耳膜的喊叫,孙红伸手拽开一道疤,扑在赵守成的身上。但尽管如此,赵守成还是受到了攻击他的肩上,胸口上腿上都挨了,另外几个人踢来的。 一道疤把孙红从赵守成的身上拉开,狞笑道:“你个小骚娘们,你还挺讲义气呢!再王往上上,就连你一块削了。” 此时,赵守成趁他们停歇的一刹那,拽起裤管儿解开绑刀子的活扣,把刀子抽出怒喝:“你们打够了吗?” 说着他站起来,把雪亮的剔骨刀晃了两晃。那一道疤明显的有惧怕的神色,但他嘴上绝不服气:“够了?没够!今天我们解了气,就放你一马。” “不用放我一马,你敢过来我就敢挑死你。不信?试试!我告诉你,今天咱们的账就了了,你要再来刮旋风,别怪我不客气。” 眼见事大,孙红抱拳央求道:“几位大哥,我这兄弟不懂事,冒犯了你们,我给你赔不是。你们走,这五十元给几位买烟抽。” 孙红说完,忙从腰包里扯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来,过到一道疤的跟前,塞到他手中。 一道疤抖抖手中的钞票,装横道:“看在这大姐的面子上,哥几个,走。” 赵守成见他们转身,手中的刀子反转了,手臂也垂下。等一道疤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道的那一边后,他轰然倒地,仰面躺着,血从嘴角流出,脸颊青肿。 不急于赶路的乘客都围拢来,好奇地观望。孙红拖着哭腔大声说:“看啥呀看的,就是受了点皮外伤嘛。” 赵守成睁大眼睛劝慰道:“姐,没事,就是肋叉子有点疼,躺一会就好了。” 孙红点头,然后掏出印有梅花的淡红手帕将他的脸盖上。 “你等着,守成,我去给你买点喝的。”她说着起身,挤过围观的人群向商店走去。 等她回来时,赵守成已经站起,并试着抡胳膊踢腿活动腰肢。 第四七三章 省了许多麻烦事 虽然赵守成没有恢复如初,但对驾驶车辆并不影响。他开着车把满载的乘客拉到双岭后,孙红领他去吃了午饭。这本是事先的约定,觉无特别之处,但赵守成却有十分的感激。他说这几天让姐担心了,让姐破了财,再以后绝不会鲁莽行事,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孙红安慰赵守成,说人在外面混,这种事情都难免,哪个人都会遇到,不要往心里去。孙红在说这番话时,含混地提到到王献章不是东西,至于怎么不是东西,她没有说。qqnew 过了两天,孙红的话得到了验证。王宪章提起车玻璃被砸的事,并说这几天没出车的损失业不小,算起来有一千多块钱。赵守成明白他的意思,就主动应承下来,这个月的工资不要了。一个月的工资不要了?一个月的工资怎么能抵得上那些损失?王宪章最后大度地说算了,咱们兄弟相识一场,以后还有共事,就不计较那些。 有一天,孙红在车上骂王宪章犊子,但怎么个犊子法他没有详谈,赵守成也没有去问。 如果不出意外,赵守成替人开车卖手腕子的生活就会继续下去,但是意外总是会发生,只是这意外在几个月以后发生,现在他的生活还很平静,像一个小市民一样。虽然王宪章像个榔头一样东砸一下西砸一下,但是这榔头总有砸对的时候,他帮赵守成租了一间二十几平米的小房子供他饮食起居。赵守成有了自己的住宿之地,就好像有了根基一样。当然,按照约定中午饭和晚饭由孙红提供,这就省了他很多的麻烦事。 第四七四章 新生 在赵守成正式开车往返于双岭和哈市的第八天,也就是陈思静和李祥君搬进新居的第四三晚上十点,陈思静突然感到肚子痛。白天她就感到不适,现在疼了,是不是要生产了呢?她叫醒了李祥君。李祥君迷迷糊糊地地说: “干什么呀,一惊一乍的?” 陈思静道:“找你妈去,快起来……别,先去找李彦平媳妇,让她们快来!” 李祥君没有怠慢,三下两下穿好了衣服,就跑了出去。 当小跑的李祥君和李彦平媳妇王丽云赶回来时,陈思静正痛得厉害。王丽云让李祥君叫郦亚萍,快去快回。李祥君又顾不得喘一口气,直奔母亲那里。从李祥君家到郦亚萍那儿有三百多米的距离,他狂奔着一会儿就到了。李祥君哐哐地叫门,吓得郦亚萍颤着声问: “谁?祥君呢,什么事?” 李德旺向外看,借着暗淡的星光看到李祥君一副焦急的样子,以为出了什么事。 李祥君大喊道:“妈,妈,静儿生了,快点!” 郦亚萍听了这个消息,暗自骂宝贝儿子太莽撞。她在李德旺的催促下披了衣服下地跟李祥君走出院子。 陈思静生了,生了一个女孩儿。李祥君从今天起就开始成为一个父亲了。一脸疲惫的陈思静躺在炕上,看着刚出生的婴儿,幸福的充满母爱的目光像柔和的春水。 郦亚萍忙碌着,她要煮小米粥煮鸡蛋,她为自己孙女的降生而欢喜。只是有一点遗憾,要是男孩子就更好了,但这种心理她没有表现出来。qqnew 夏夜清爽美丽,满天的星星闪烁着,偶尔有流星划过。 火升起来,火焰添着锅底。不过一刻钟,锅就开了。李祥君在母亲的指挥下用小火慢慢地熬,听着锅里滋啦啦地响声,他就想象着鸡蛋在里面一点点地熟透。 被找来接生的王丽云看了一会,并没有什么异常,就走了,拿了一百元钱的接生喜钱。 孩子的第一声啼哭还响在李祥君的耳边。现在,把粥熬好后的李祥君端详着女儿,看着她的满是褶皱的脸,把她和陈思静做对比,但他看不出哪里有陈思静的影子。小家伙静静的躺在襁褓里,一动不动地安详地睡着。她还不知道谁是她的爸爸谁是她的妈妈,从一个熟悉的环境中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也许还不习惯。 郦亚萍到外屋厨房,掀开锅,盛出小米粥和鸡蛋。小米粥粘稠柔滑,鸡蛋被去了皮,泛着嫩嫩的淡白光泽。李祥君把粥和鸡蛋端在陈思静的面前,傻呵呵地看。陈思静没有立刻去吃,鸡蛋上还冒着热气呢,她用手试了试盆,有点烫手。 郦亚萍将锅简单地刷了刷,收拾了一下台面,擦了手进屋看自己的孙女,目光里充满了祖母的慈爱。 小家伙动了一下,转动着脑袋,象是在寻找什么。陈思静马上俯下身子,对着她说:“饿了?宝。” 小家伙听不懂母亲的话,她依然睡着,像睡在母亲身体里一样。陈思静既向对女儿又向对自己说:“哦,我可得吃饭了。” 李祥君听罢就要去端碗,陈思静看看他,幸福而甜蜜地说:“去,一边去,我自己会。” 说完她看看郦亚萍,脸上出现一层红晕。 陈思静吃了粥,觉得粥是那样香甜,就像很久没有吃到过一样。鸡蛋是十个,在吃到第七个时,李祥君问: “还吃呀?” 陈思静响脆地回答道:”对,还吃。” 但李祥君把剩下的三个鸡蛋拿走了,放到了碗橱里。 郦亚萍将碗和筷拿到了外屋,唏哩哗啦刷起时,不忘记说了几遍的话:“明天到养马的人家去要一些铡过的草料,好做个草垫子,草垫子隔凉隔热,正好铺在小家伙的身下。” 李祥君一连声地答应,他现在做什么都可以,因为他是父亲了。 李祥君让陈思静把小家伙抱起,他把一个褥子折成三折铺上,这样孩子就很舒服,又不会热。陈思静笑道: “你还是个有心人!” 李祥君答道:“孩子他妈,这可是咱们的女儿,金枝玉叶!” 陈思静被李祥君的话逗笑了,望着自己的女儿又望望李祥君,轻轻抹了一下眼角。 夏夜安静祥和,神秘的夜空中飘着许多梦幻。 第四七五章 长得比静儿还漂亮 第二天早上,他们醒得很迟,小旋乐颠地跑来时,他们还在熟睡。小旋没有叫他们,只是隔着窗子尽力向里望,但她什么也看不见,窗帘拉着。她坐在窗下,四下望着这个干净的连草都没有的空荡荡的没有围墙的院子。前面是张家的土豆地,土豆长得旺盛,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她看了一阵,心里想象着自己的小侄儿或者是小侄女,就又站起身来,趴在窗子向看。唉,还没起来! 小旋来回走动着,因为走动,她的脸上出现好看的红晕。 郦亚萍隐约地听到外面有响动,睁开眼看到天已大亮,正有明媚的晨光从窗帘上透过来。她穿好衣服,正要下地,却猛地看见小旋的影子在窗外晃。她心里骂这个死丫头,也不打招呼,吓死人啦! 郦亚萍穿好了鞋子,俯身看看仍在香甜地睡着的小孙女,一抹喜色又上眉梢。她晃晃脑袋,象是要亲吻似的撮起嘴,又直起身子,到外屋去。小旋看见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外屋地上,就轻轻地敲了敲窗子,郦亚萍开了门。 刚开门,小旋就撞进来,迫不急待地要看。郦亚萍拦住了她,小声但严厉地说:“轻点,别像诈尸似的!” 小旋做了个鬼脸,蹑手蹑脚地进了屋。这时,陈思静已醒来了,她醒来后的第一眼就是看自己的宝贝女儿,这个流动着她血液的是她生命中一部份的小家伙。 小旋冲嫂子笑了笑,这是最好地问候了。她的脸上飞满红霞,仿佛嫂子生孩子是令她很害羞的事。陈思静对小旋说: “这么早?” 小旋甜甜地说:“看小侄儿。” 陈思静怔了一下,马上说道:“是女孩。” 小旋并没有什么遗憾的表情,依旧高兴地笑着,其实她不在意是男孩还是女孩。她把脸凑近小家伙,看见她脸上的褶皱有点不喜欢,就问随着返身进屋的母亲道: “妈,这孩子咋不光溜呢?” 郦亚萍责怪道:“去,一边去。刚生下来的都这样,过两天就好了。你生下来还没有她好看呢。” 郦亚萍看宝贝一样地看婴儿,啧啧地赞道:“多俊,长得比静儿还漂亮!” 这是郦亚萍说的最让人动心的一句话。 有了小旋在这里打下手,就用不着李祥君了。他一个人在房檐下蹲了一会儿,看一些砖头瓦块在地上磕磕绊绊,马上想起应当把它们归到一处。他现在是父亲了,是父亲就要做出父亲的样子来。 李祥君忙完之后,到屋子里的把西屋又归置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拾掇的,那里就几样工具、几件破旧的家什、几条破旧的麻袋。小旋探过身子对李祥君说: “我嫂子招呼你呢。” 李祥君几步跨到东屋,见母亲正洗尿布。陈思静见他过来了,吩咐他等一会儿在院子里立一根木桩,再扯上线,好搭衣服用。 一切都是按陈思静的吩咐去做的。等做好之后,李祥君擦擦汗,看看天空中似火的骄阳,他感到很热。 第四七六章 星梅满月了 李祥君这几天都沉浸在做父亲的喜悦中,未经历过的情感撞击着他的心扉,使他领略到做父亲的骄傲、自豪和崇高。生活本来如此,在多变的复杂的情感的荡漾下一点一点地延续着岁月。陈思静感受到了李祥君快乐满足的情绪,她也被感染。虽然日子过得困顿,但因为有了女儿的降生,她就不再忧心那盖房时欠下的四千来元的外债。那不算什么,明天总是美好的,有希望有梦想,生活就就甜蜜。陈思静又回复到刚结婚时的那种心境,这一切都是女儿带给她的。 女儿七天时,陈启堂吴素芬还有陈思静的娘家人来祝福小家伙,探望陈思静,这是乡村的习俗。坐在炕上的怀抱着女儿的陈思静幸福地接受着每一个人的礼赞。陈思静恢复了先前的光艳典雅雍容的仪态,她礼貌地向每个人问候,热情地回应他们。 这天下午,陈思静的母亲吴素芬没有走,她虽然不能帮女儿做什么,但有母亲在,陈思静就感到踏实。母亲生育了她,她又生育了女儿,她将注视着女儿的成长的每一步。想到这儿时,陈思静忽然领悟到做母亲的艰辛,她想以后一家好好侍奉母亲,孝敬她,让她过一个幸福的晚年。 女儿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像她的母亲,也有小旋的影子。李祥君给她起了名字:星梅。依陈思静的意思,是要叫她李梅的,但李祥君说她出生时在晚上,正是星光灿烂的时候,就叫星梅。陈思静听这个名字也怪美的,有一种特别的情愫,她接受了这个名字。 赵庭禄在陈思静生产后的第九天和张淑芬还有叶迎冬去给她“下了奶”看了新生儿。听赵庭禄说,赵守志在哈市学习呢,要十天以后回来,又说了赵守成和人打仗的事。赵守成在哈市和人打仗的事是吴立有学给他的。吴立有和三发子上些天去城里找过赵守成,原因是吴立有被人打了。按照吴立有的说法,他找赵守成就是诉说委屈,并没有让他“报仇雪恨”的意思。赵守成劝说吴立有凡事能忍就先森忍,不能逞一时之快大动干戈,那就得不偿失了。其实,赵守成还有一层意思没说,他暗怪吴立有招惹是非不懂退让。 张淑芬和叶迎冬没在李祥君那吃午饭,死热荒天吃不下去更重要的是麻烦。 星梅满月了。 从闷了三十来天的屋子出来,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陈思静陶醉了。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湿润的泥土的气息包围着她。前面的土豆花已经谢了,绿得发黑的肥厚的土豆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地上在轻微地起着热气,天上的云有些又聚积在一起。邻院的篱笆上落了几只小燕子,亲切地对她望。房子的墙在阳光下呈出红艳的暖色,水泥的清凉的色调像在半开的水中加了冰块,让人感到爽朗。在地上松软地地方,她看到有几株草长出来,嫩嫩的,调和了夏日的芬芳。 陈思静看着她的房子,看着她的院落,看着她的充满温馨的家,鼓胀的胸膛里像有歌要唱出来。 第四七七章 赵梅婷上班了 暑假里,周凤茹结婚了。 周凤茹结婚的那天,学校的老师们被特邀去送亲。当然,未出满月的陈思静不能去,照顾陈思静的李祥君也不能去。不过,李祥君听说婚礼结束后与同事们辞别时,周凤茹一一和他们握手。在和翟景波握手时,她握得尤其紧持续的时间又长,而且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场景虽未亲眼所见,但可以想象得出。 既然周凤茹结了婚,就留下了一个代课教师的空缺。陈启军是赵庭财的侄女婿,而且叶吉平又是亲家,又有杨玉宾从中穿针引线,没有费什么周折就让赵梅婷到学校代课了。十九岁的赵梅婷当然高兴,虽然她知道代课教师是临时的不能长久,但是教师这一职业早就为她所欣然向往,那么,成为李祥君一样的代课教师也一样令她欢喜。对于未来的种种幻想种种憧憬让这个这个小姑娘产生对生活的热爱,看一切都是色彩纷呈的画卷。成为正式教师的希望是海市蜃楼一样的渺茫,但丝毫不阻碍她去展开丰富的想象去编织她的梦境。十九的年龄正是好时候,虽然纯真和烂漫还没有从身上完全褪去,但少了小孩子的少不更事,有了一些成熟女子的稳重。 现在,赵梅婷正走在八月本的阳光中。 今天看来,初秋的阳光格外的灿烂,初秋的风格外的柔和,天上的云格外的轻盈。 在经过刘玉民家时,她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又径直向前。她的笑脸象秋天的阳光一样清静妩媚,她和每一个人打招呼,她看每一个人都亲切。 赵梅婷第一个到了学校。学校依然和她做学生时的一样,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周围的白杨又长高长粗子许多。后栋房子上每一个墙垛子上都写着方正的字,字迹工整秀丽富有气韵,赵梅婷知道那是姐夫陈启军写的。 学生还没有正式上课,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老黄在大墙外东张西望。 赵梅婷在办公室里向外眺望着,她以一种新奇的从未经历过的心情看着校园里的一切。正在她向外望时,李祥君走进了校园,赵梅婷止不住心里的跃动,蓦地脸热起来,一抹红晕飞上来。她的这一表情李祥君当然没有看见,但他能感觉到她的的兴奋和喜悦。 第一天上班的经历在赵梅婷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她总记起李祥君那璨然的一笑,那笑里有祝福、祈盼、希望,还有一种她想也想不明白的似隐似现的神奇的感觉。赵梅婷和有些曾教过她的而现在是同事的教师们相处还有些拘谨,幸亏有李祥君在。陈思静的产假还没有到期,叶主任让一个新来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代她的课。 下午,赵梅婷找了小旋到李祥君这里。小旋来以后总要逗逗小星梅,看小星梅呵呵地张着小手就止不住哈哈地乐,她边笑边说: “哈,小胖丫,叫老姑。哟哟哟,不叫老姑我生气了!” 星梅的手摇得更欢,咿咿呀呀地像是在和小旋说话。小旋把星梅的手抓住,让她的细嫩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娑。 赵梅婷顺手拿起放在星梅枕边的“哗啦棒”,哗啦哗啦地摇起来。星梅听见响声,扭过头去寻找声音,另一只手使劲地舞着。赵梅婷高兴了,把哗啦棒摇得愈加响亮,一边摇一边翘起下巴颏说: “这儿呢,这儿呢,不理你老姑,看婷姑。” 两个女孩子逗星梅的说笑声让李祥君倍感亲切,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睛里灿灿生辉。陈思静正在给星梅冲奶粉,她的奶水不足,她笑道: “梅婷,你也十八大九了,赶明儿自己也生一个,尝尝当妈的滋味。” 赵梅婷嗔笑道:“嫂子,说啥呢?我才不嫁人呢!” 陈思静笑得更欢了,点着她的鼻子说:“就怕到时候有人抢你了!” 屋子里几个人热络地说着话,笑声充溢着整间屋子,年轻人的少有皱纹的脸在夏末的还有些滞闷的空气中闪着光泽。 以后的几天里,赵梅婷总要去李祥君那里,问一些教学上的事。陈思静对这个充满灵性的好说好笑的女孩很热情,就像她是自己的妹妹一样。 第四七八章 大狗熊真像狗熊 九月八号,也就是教师节的前两天的早晨,赵梅婷正走在刘玉民家前面的拐角处,忽地看见赵守业开着他那辆四轮车由南面驶过来。他的四轮车上的烟囱里冒着黑烟,去掉棚盖的车头丑陋地颤抖着,远远看去就像土地爷放屁一样。 赵梅婷停下来,注视着由远及近的二哥。 赵守业到近前慢下车速最后停下,但他并未熄火。见赵梅婷在等他,便逗笑道: “偏得呀,上班?” “去,滚蛋,你个二掌包的!”赵梅婷不满地嗔怪道。 赵守业哈哈大笑道:“对,不能再叫外号了,得叫赵老师。哎,咱们老赵家出仨老师了,赵守志,赵梅波,还有你。” 赵梅婷听见二哥把自己与赵守志赵梅波相提并论,不免有点愧色,就说:“人家都是正式的老师,我就是乡用民办,说不上啥时候我就给刷回家了。二哥你干啥去?不卖沙子了?” 因为赵梅婷转移了话题,赵守业不再纠缠于他是什么样老师的事,就回答说:“卖啥沙子,上两天就卖没了。这不嘛,大狗熊搬家了,我去给拉东西。这大狗熊真有意思,他找我爸去看日子,问哪天搬家好。我爸说丁是丁卯是卯,哪天结婚哪天好。大狗熊说,我也不结婚是搬家。我爸说,那就九月十二号,正好是八月初八,还是星期二,都是双日子。哎,我不跟你扯了,我得去干活去了。” 赵守业说完,将四轮车开动,突突地向大狗熊那驰去。 大狗熊的两间房建得潦草,门窗窄小举架不高,又因为日后缺少维护,就冬不暖夏不凉。七月末时,张朝天牛叉闪闪地说他在鹤岗找了工作,每月有五六百的收入,还说鹤岗那地方遍地是黄金满山是白银,只要人勤快,日子就过得比大队书记还好。既然这样,他就放出消息说要卖房子,然后举家迁过去。他在说举家搬迁时,很多人都嘲笑他,连个媳妇都没有,谈何举家?不过,听张朝天说,他在鹤岗那有相好的,就等着他茹呢。真假未辨,人们只当听一个笑话。张朝天的房子虽然不大敞亮气派,但终究强得过大狗熊的两间房,于是找房媒商定价格写文书确定边界,张朝天的房子就卖到了他的名下。写房文书那天,大狗熊特地找了陈启军做代笔先生,除了陈启军字笔好这个原因之外,还因为赵梅波是他儿子小狗熊的老师。这便是对陈启军和赵梅波的莫大信任,也是对他们莫大的敬重。也听说大狗熊在大榆树下的十字街那大发宏论,说刘玉民的字绝对比不上陈启军,就算他字笔好,也不找他,他太牛叉了,也太瞧不起人。张朝天没什么值钱的家当,除了锅碗瓢盆外就是一口小柜一个碗架子外带两床油渍麻花的被褥,所以他走时只背了一个帆布口袋,正所谓,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 张朝天搬走了,就该大狗熊搬进去,那么今天便是他乔迁的喜日。 大狗熊孙成伟的家当也不比张朝天多多少,但俗话说,破家值万贯,所以那些破东烂西还是扔不得的。几天前,大狗熊上供销社买酒买烟买干豆腐,顺口提选日子搬家得用车这件事时,磕巴儿的孙成文说: “找、找我叔丈人,找二掌包的,好使。” 这大狗熊办事也不过脑子,揣着烟捏着干豆腐攥着酒瓶子就去了赵庭禄家里。此时,赵庭禄正在把新拉回的两大塑料桶白酒向坛子里倒,见大狗熊扑腾扑腾地进来,就打招呼道:“成伟啊,屋里坐。” 大狗熊也不客气,扑腾地坐到炕沿上开门见山道:“四叔,我买房子的事你知道不?” 赵庭禄已将坛子倒满,正拿软盖盖坛口。 “哦,知道,知道,挺好的。”赵庭禄点头道。 “那什么,四叔,你给看个日子,看哪天搬家好。再、我寻思让守业出趟车帮我倒腾东西。”大狗熊请求似的看着赵庭禄说。 赵庭禄把酒桶拧上盖再放到一边后说:“啥日子不日子的,丁是丁卯是卯,哪天结婚哪天好。” 大狗熊一咧嘴,说:“四叔,我也不结婚是搬家。” 赵庭禄笑了,然后点着挂机历,说:“那就九月十二号,正好是八月初八,还是星期二,都是双日子。二,你过来。” 赵守业过来后,赵庭禄不是商量而是命令道:“你二哥八号搬家,你出趟车。” 搬家的日子敲定,车的问题也这么快地解决,所以大狗熊万分的高兴。他出得门后,逢人就说赵庭禄仁义热诚,好人好报。他也顺便骂了他大哥孙成亮,说他就会看热闹瞅笑话,这回他还有啥说的,没他那臭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他不知道张淑芬在他走后笑骂她他真跟狗熊一样,说话没头没脑做事也东一头西一屁股,怎么在孙成文那买了东西又跑到这求事情? 仟仟尛哾 第四七九章 大狗熊真是狗熊 大狗熊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来来回回的也倒腾了好几趟。搬利索后,大狗熊备了酒菜款待各位帮忙搬家的亲朋好友。不知道是他是脑瓜筋接上了还是有人给他提了醒,做饭之所需都从赵庭禄那里采购,只是赊欠记了账。 大狗熊有了新家,自是十分高兴,他打理整饬了几天后,那两间小房也像模像样儿了。 九月初还处在闲季,要二十几天后才能到农忙时节。这就给了大狗熊充裕的时间去扯淡闲聊。这天,他从自家的小房里出来,沿着前面的街道向东走,之几分钟就到了范小眼睛家的后院。 范小眼睛排行居二,因此叶常被称作二小眼。范氏家族人丁兴旺,在村东头气势颇盛。当年,他们在一队是二大爷一样的存在,虽不是说打就捞的主,但也让几任队长头疼。据老辈人说,老范家和老赵家还是老表亲,所以二小眼就叫赵庭禄为四舅。 大狗熊孙成伟走近二小眼家后院后,见六七个人在那里说笑,他便凑上去认真地听起来。他听得高兴了,就傻乎乎地憨笑起来,样貌有几分可爱。 这六七个人中有个女孩,叫范老五子,是二小眼的老妹妹。老伍子长得粗粗拉拉的,脸上还有黑雀斑,鼻梁塌塌着嘴唇肥肥厚厚。怎么看,老五子都没有姑娘的纯真甜美,倒像一朵窝瓜花被揪掉后再经阳光曝晒一样。 老五子见孙成伟傻笑,就说:“大狗熊,你乐啥?瞅瞅你跟个呲牙豹儿似的。” 这分数有几分蔑视的话听起来十分的不入耳,所以孙成伟说:“一个小姑娘介介的别老‘钉把儿’大狗熊大狗熊的,叫二哥再不就叫孙成伟。” 老伍子撇着嘴道:“管你叫大狗熊是看上你了。” 大狗熊抓住了小伍子说话的空儿,说:“看上我了?” 他把这四个字一他一个地迸出,分明是占小伍子的便宜。 老伍子看大家笑,笑得她脸红了,又琢磨了一会儿,就由羞转气,扬起拳头砸向大黑瞎子。大黑瞎子也不躲闪,反手把小伍子的手臂接住,再顺势向下,就这么把老五子裸着的手臂捋了一遍。捋过了,他嬉皮笑脸地说:“哟,过电了,酥酥的。” 其实,大狗熊说这话时也没有多少恶意,只不过是说了自己真实的心理感受。他的感受很奇妙,确实像过电一样的麻酥又有点痒痒。 老伍子感到受了调戏,就大骂大狗熊,骂他流氓缺德做损活该一副熊瞎子样死了都没人收尸。大狗熊被骂得很滋润,笑嘻嘻地听着,像听歌唱一样。他的这副嘴脸让老伍子更加恼怒,这分明是对她的辱没。老伍子回去了,叫来了她的大哥和二小眼。他们到了之后,不由分说挥起拳头一阵乱打。大狗熊人长得笨,不善于躲闪,吃了不少亏。眼看着这哥俩就要把大狗熊打翻在地,却猛不防他抓住了老伍子大哥的腰带,凭着蛮力硬是把他摔倒,然后整个人压上去,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嘴里不停地嗷嗷地嚎,完全不顾二小眼在他上面拳打脚踢。 这可怎么得了!围观的人中站出几位来拉住了二小眼,拽起了大狗熊。鼻青脸肿的大狗熊晃晃悠悠地站着,一边抹嘴角上的血一边喘着粗气,不骂也不动一步,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老伍子的两个哥哥。老伍子哆哆嗦嗦地在一旁站着,脸都青了。 这事完了吗?没有。二小眼在四天以后领着六七个人坐着一辆面包车回来了。他们寻到了蹲在赵庭禄家后面墙根儿下享受着傍晚清凉的大狗熊。为首的在二小眼的指引下到大狗熊的面前低头问: “你就是大狗熊?” 大狗熊并不站起,仰脸说:“我是。” 为首的没有废话,一脚踹过去,将大狗熊踹倒在地下。大狗熊惊惧地望着为首的,没有起来。为首的不再施以拳脚,转而对二小眼说: “叉,我寻思是怎么样的一个手呢!就这样啊,黑不溜秋的埋了咕汰,打他都掉份!” 为首的再也不看大狗熊,领着几个钻进了车子,二小眼跟了过去,陪着笑说了什么也钻了进去。 车子驶远了,大狗熊才站起来,说道:“妈的叉的,有章程接着干呢,整不死你!” 在屋里仰躺在炕上望着棚顶出神的赵庭禄听见后面的吵骂声,迟疑着坐起来,问张淑芬道:“后面好像干仗呢。” 张淑芬正在翻看账本,听赵庭禄问自己,就答道:“可是呢,听动静是打仗。愿意谁打谁打呗,人脑袋打出狗脑袋和咱啥关系?” 赵庭禄想了想,点点头后又摇摇头,最后噌地下地,说:“看看去。” 张淑芬瞪了他一眼,道:“少管闲事!” 赵庭禄没回应,推门出去了。他到外面看时,那辆微型车正好启动,大大狗熊正好晃晃第起来。 关于大狗熊的故事成为了一个个传说,他未来的即要发生的事必定也会成为一个个经典。刘三宝子像他一样,也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给他们的生活增加了一点笑料。 第四八0章 赵守业干了一件好事 赵守业也给人们的生活增加了一点笑料,只不过他的笑料是偷奸取巧后的弄巧成拙。 在大狗熊挨了一脚的第二天中午,王亚娟怒气冲冲地来到十字街这,对抻着脖子听刘三宝子讲昨天大狗熊挨打经过的赵守业喊:“你个犊子玩意,还不回家收拾炕,都一檩子一檩子的了。” 刘三宝子正讲到兴头上,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我几个正说以前放秋垄的事呢,一下子过来一个微型子,跟箭似的过去了,到墙根底下欻就停了。完了二小眼就下来了,完了下来一帮人。一个打头的照着大狗熊就踹一脚,还问他,你是不是大狗熊?大狗熊说是。那就对了,打的就是你。这顿揍啊,差点没把他屎打出来。这范小眼睛也是,打不过就打不过呗,还找啥炮子?” 旁边一个四十七八多岁的胖子说:“说话有点把门的,哪顿揍?就踢一脚。别有的说没的也说,成天破车嘴逮啥嘞嗤啥。” 刘三宝子受了训斥并不生气,晃了晃硕大的脑袋打了个响鼻道:“得令啊,再以后不说了。” 那胖子是他论得上的叔,虽不是亲的可也不是胡扯乱认来的,所以刘三宝子收住了话口。现在,他忽然注意到王亚娟在身旁,就咧着大嘴瞪着眼珠子问道:“妹呀,找我妹夫来了?整个绳栓上,像八卦似的。” 刘三宝子向来如此,说话不管天不管地,嘡嘡的像洋炮一样。王亚娟一乐,道:“找我们家守业有事,我爸叫的。” 王亚娟特意提起赵庭禄,为的是让赵守业引起重视,可谁知赵守业像吃错了药一样梗了梗脖子,说:“有事他就办呗,找我干啥?这个家都他说了算,我是个啥?” “你个缺德的玩意,你个缺德的玩意!你说你是啥,你是你爸的儿子。你真是越长越回陷,八辈子看不着后脑勺。”王亚娟一边数落着赵守业,一边捶打着他。 “干啥呀,我这身子骨不抗你捶鼓,动不动就伸手,给你脸了?”赵守业严肃地一本正经地说。 王亚娟没有被赵守业的一番话唬住,她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刘三宝子,又看了其他的几个人,大声说道:“我家赵守业图稀省事,就在炕上铺沙子,不抹泥。这阵儿沙子直往下漏,漏得一道沟儿一道沟儿的。你们说,他该不该骂?” 一个与赵守业年纪相仿的小瘦子嘻嘻笑道:“该骂,骂得轻。老爷们儿这行玩意就得天天收拾,一天不收拾皮子就刺挠。” 王亚娟知道小瘦子是在“勾芡”拱火,就凶他道:“去,滚犊子,就好像你不是老爷们儿似的。” 王亚娟说罢,抿嘴乐了。那几个也一齐笑起来,刘三宝子笑得尤其响亮。 说起来,赵守业好像也该骂。十天以前,正是拆炕抹墙之季,这赵守业在《农村报》上看到拆过炕可以不抹泥而是铺上沙子这则消息后,就蠢蠢欲动。在将西屋的炕面砖掀开铲掉烟油再掏净炕洞灰后,他把炕面砖重新铺好,然后把沙子一桶一桶地倒上去。 赵庭禄眼见儿子没有和泥却将一桶沙子拎进倒在炕上,就疑惑地问:“守业,你这是干啥呀?在炕上和泥?” 赵守业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说不用和泥抹炕面只铺上沙子就行。” 赵守业说话显然没有底气,所以赵庭禄就盯着他看,看得他发毛。赵庭禄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半信半疑地说: “报纸上的你也信?沙子那么细,不得往砖缝里漏啊。” 赵庭禄的话当然不能说服赵守业,他也懒得和二儿子费口舌,由他去。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等实在不行了,就由王亚娟收拾他。 果真如赵庭禄说的那样,沙子从砖缝中向下漏,一个礼拜,炕革下面就出现了横的纵的有规则的小沟沟儿。这当然令王亚娟十分的不满意,背地里嘟囔说,赵守业就是懒蛋,只图省事。 现在,赵守业被王亚娟领着回到了屋里,指着炕面说:“你看看,这都是啥呀?一个方框一个方框的,快赶上以前脱坯了。” 赵守业自知理亏,不待王亚娟再说什么,就卷起炕革,收起炕面上的沙子来。收完沙子后他又去拎水和泥,忙得不亦乐乎。 赵守业把炕面抹烟后,已是傍晚的五点多,此时晚霞正铺陈在西边的天上,一片灿烂。 赵守业拆炕的故事免不了又被人们一阵传扬,几天以后才逐渐被忘记。 第四八一章 要发生什么事呢?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无论是李祥君或是陈思静亦或是赵梅婷赵守成,对生活对于生命都没有深刻的感悟,因为年轻,只会去注目天上的流云,身边的四季更迭。生活的困顿对于李祥君来说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的,陈思静也好像适应了艰辛和琐碎。平淡的生活给予他们的感受就是每日升火做饭每日上班教课每日铺床睡觉。qqnew 陈思静每月只拿三十元的民办教师补助费,要作很多用项,给星梅买奶粉、日常生活的开销、鞋子破了要换新的……入冬时,李祥君花了十元钱买了棉布鞋,但不过半月,棉鞋的鞋底和鞋帮就分了家,无论如何用线也补不到一起了。陈思静倒没有穿戴上的烦恼,她的旧衣服还可以再用几年。 那么赵守成呢? 赵守成。现在正走在十一月初的阳光下。今年的初冬和去年的初冬好像没有什么两样,田野依旧,村庄依旧。但他的心情却与去年有所区别,去年他是带着留恋和怅惘回来的,今天他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激动。 赵守成已经卖了四个月的“手腕子”了。在这四个月里,他挣了一千八百块钱,虽然不是个大数目,但对于赵庭喜这个农家来说已经是不错的收入。赵守成把前两个月的收入交给父母时,赵庭喜喜笑颜开,郑秀琴啧啧赞叹后之后就到外面逢人便说,好像儿子中了状元被钦点龙婿一样。 赵守成每月里只有一天的假日,即便是这一天的假日也不固定,这要看王献章有没有时间来替换。所谓的有没有时间,完全是王献章有没有心情,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主动出车,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孙红求着他。王献章七月份雇请了赵守成后,就和他的一个胡朋狗友去南方贩运了一车时令水果回来,小有所得。但是,搞长途贩运太辛苦,又颇多风险,这王献章就把榔头收回,转而砸向另一边:台球厅。王献章开的台球厅倒是有声有色,也合了他的心思,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玩乐嬉戏呼朋唤友。 因为赵守成仅有一个假日,又因为赵庭喜每天拄着拐杖行动不便,郑秀琴身体又欠佳,到了秋收之季,赵庭喜家的农田就都是求亲朋好友来帮忙。赵守成上一次回来对父亲说,以后秋收都雇请出去再不干脆把地卖了,好让二老享享福,不再奔波劳顿着急上火。赵庭喜不同意,郑秀琴虽没有表示反对的意见,但看那意思有些不情愿,所以赵守成就没有再坚持,一切留待日后再做计议。 日后如何,赵守成不做过多的打算,他只是努力过好每一天。赵守成不像赵守志一样喜欢回忆过去甚至沉湎于过去,他亦无更多的对于将来的展望,当下是最要紧的。 赵守成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想,乱七八糟的影像在眼前飘过来飘过去,却没有一幅定格下来。在走到西大岗子时,他突发奇想,以后也买个车咋样?这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赵守成一跳,最后他挥了挥胳膊,像喊口号一样。 赵守成回家后把钱交于母亲,但郑秀琴只留下三百。郑秀琴说穷家富路,在家怎么到都好办,在外处处用钱。他呆了小半天后又步行到政平,然后从那坐车到城里。 像往常一样,第二天他又出车了。 自从他与一道疤打了那一仗后,来停车场放油的都有意避开赵守成和附近的几辆车,所以人们都说这些家伙是怕他了,再不敢来撒野。每到这时,赵守成都笑而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中午吃饭时,孙红忧心忡忡地提醒赵守成说,以后和洪胖子少来往,离他远点,越远越好。洪胖子?那个长着猪肚子脸的洪胖子有什么问题吗?带着这个疑问看向孙红时,见她低下头沉默了,于是赵守成便不再追问。 原本赵守成是想安安分分地把这手腕继续卖下去的,但不遂人愿,他不愿意看到也百思不解的事还是发生了。 第四八二章 打你这个废物 在小出租屋内休息了一夜的赵守成起来洗脸刷牙一通忙乎,又打理了一遍后才出门。他没有吃早饭,没有胃口也不饿。此时,天上的霞光正灿烂。 赵守成步行到客运站找到自己开了四个月的客车后,见驾驶室内坐着一个比自己大一两岁大眼睛的年轻人,却不见孙红的身影。他很纳闷,以为是一个乘客,因为好奇而坐在那儿,就上前问道: “那女的呢?” “那女的?哦,红姐呀,她上那边了,一会就过来。”大眼睛指着那边说。 赵守成觉得有些怪,这个大眼睛有不同于一般乘客的地方。虽然这样想,他还是绕过车头上了车,坐在前排的位置上,等着孙红。 过了不到五分钟,孙红从那边过来了。她上车后看到赵守成,马上变了脸色,手指也不自主地弯曲又伸直。qqxδnew 似乎是穿了红色棉外套的缘故,孙红的脸色也是红的,这便让她看起来有些妩媚。可是,她的神态举止却又显得紧张窘迫。 在经过赵守成身边时,孙红牵扯了一下赵守成的胳膊,赵守成会意,便起身随她向车后身走去。 在车的后座上,孙红尽量优雅地坐下,然后酝酿着,说:“守成,有件事要告诉你。” 孙红说完这句话的把目光投向车窗外,好像在看绚烂的朝霞。 有件事要说?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和那个大眼睛有关系?赵守成想起大眼睛,不禁把目光投向他,恰好大眼睛也回过头看向我自己,于是,他打了一个寒战。 “姐,什么事?给我介绍对象?”赵守成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问。 沉默了一会后,孙红说:“守成,我家那个王八犊子,他、他又雇了一个司机,不、不让你开车了。我知道他干的不是人事,他都不好意思说,让我说。守成……” 赵守成不等她把话说完,像是确认似的问:“他就是你们新雇的?” 孙红点头,然后又摇头说:“不是我雇的,是王大榔头雇的,昨天就出车了。守成,你别生气,咱在哪都是干。” 赵守成眼睛直视着孙红,一言不发。过了一会,他忽地站起,登登地下了车。他没有理会孙红此时是一副怎样的神态,没有听司乘人员此起彼伏揽客的喊声,没有看渐渐爬到房顶的太阳。他只觉得受到了侮辱,一种被怠慢被轻视后的侮辱。 赵守成顺着客运站南边的街道盲目地走着,眼前浮现着孙红漂亮的面庞,也浮现着王献章那张傲慢的脸。这样走了四十几分钟后,他紧咬牙根猛地转身直奔王献章家。 到王献章家门前看时,大门锁着,很显然王献章不在。那他一定是去了台球厅,于是,赵守成折转身向台球厅走去。 在东大街道北,还有十几幢低矮的民居门市没有拆除。这些民居夹在高楼的中间,看起来极其的不协调。台球厅就开在这儿。 赵守成推门进到台球,见王献章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吃着一碗挂面条子。见赵守成进来,他先是一愣,然后不冷不热地说道:“守成,没吃饭呢?我再去要一碗挂面。尖椒肉卤,挺好吃。” 赵守成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蒜,又看了一眼他正唧的嘴巴,尽量低声地说:“大哥,你不用我了咋不告诉我一声呢?” 王献章抓起一瓣蒜,想有仇似的咬了一口,说:“是我承包的车,用你不用你还得你同意呗?” 赵守成闻听此言,顿时火起,他真想照他的大肥脸掏一拳,但他忍住了。 “大哥,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早告诉我好有打算。你看是我手把不行,还是我人品不行?现在你看我还……”赵守成尽量委婉措辞,但是很明显的他辞不达意。 王宪章的态度强硬起来,他用筷子点击着桌面说:“赵守成,你手把行我承认,可是你的人品嘛,你自己知道。啊,刚才你话里的意思是我不能耽误你呗,耽误了你就是个罪过?” “我人品怎么了?我是偷还是抢了?”赵守成被激怒了,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质问道。 “你跟我穷横啥?你人品啥样,你去问问洪胖子。你有啥能耐,你不就是个攮业兵吗?你个屯迷糊!”王献章噌地站起来指着赵守成的鼻子说。 听见攮业兵这三个字,赵守成怒不可遏。他挥起拳头狠狠地捣向王献章的肩胛,未及他回过神来,赵守成又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这王献章虽然胖,却是个不禁打的废物。他在地上吭吭唧唧地骂道:“赵守成,你给我等着,我非得找人收拾你不可。你他妈的跟着孙红还有理了?” 赵守成一愣,马上又笑起来,问道:“挺大个老爷们儿还拿十几张往自己头上扣,你就那么愿意当王八?王大哥,你听谁说的这话?” 此时,王献章已经爬起,手扶着椅背弓着腰喘息着回答道: “洪胖子说的,咋的?那回在哈尔滨,她都趴你身上护着你了。洪胖子还说你俩眉来眼去的,枣木棒槌一对。” 突然,赵守成哈哈大笑起来,之后推门而去。 第四八三章 说他们搞破鞋 赵守成出门后沿街瞎走,不进商厦店铺不看过往行人和车辆不听沿街小商贩的叫卖,就这么旁若无人大步流星走着。走到大约十点时,他忽然觉得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而且有些累了,于是他找了一家小饭馆坐下,要了一个尖椒干豆腐一碗饭,半斤白酒,自斟自饮起来。此时的赵守成吃的不是饭,喝的不是酒,而是孤寂和悲怆。他将酒菜全扔进肚子里以后,嚯地站起身大踏步的向客运站走去。 大客车的车主和司机都已认识赵守成,他们对他的到来有点意外。他们打招呼时的神态各异,但绝看不出有蔑视轻慢的意思。 找寻了一圈后,没有见孙红和他的车子,于是他就静静的守在大门口,等待着。 过了二十几分钟后,孙红的车子开进了大门。待乘客们都走下去后,赵守成上车直通通的问孙红道: “姐,洪胖子是不是说你和我搞破鞋了?” 孙红先一惊,随后脸色刷地红了,她躲闪闪着赵守诚的目光,嗫嚅道:“是洪胖子说的,这个不得好死的东西。” 赵守成想进一步确认洪胖子到底说了什么,孙红和他有什么过节,就上前拽住孙红的手下了车。赵守成将孙红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说: “姐,你原先让我和洪胖子远点,越远越好,我听你的话,从来不和洪胖子接近。那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洪胖子是不是欺负你了?还有王大榔头说是洪胖子告诉他你跟着我的,可是咱俩什么事没有,他凭什么冤枉我?姐,早晨我去找王大榔头,把他打了。” “守成,我跟你说实话,这洪胖子顶不是个东西啦。你都看着了,他总是和我套近乎,那眼睛也色眯眯的。”孙红说完这句话后,正了正他红色棉服的下摆,像是做掩饰,“我们家的破事我都不愿意跟你说,嫌乎磕碜。” 洪胖子不是个东西,这是肯定的。红胖子总是色眯眯的看她,他也有所察觉。她们家还有什么破事?是王献章的还是孙红的? 带着疑惑的表情看孙红时,赵守成就没有了刚才的那种怕人的眼神。他此时觉得孙红有一点可怜,有一点无助,就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说: “姐,你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别瞒着,要不然我心里的疙瘩总也解不开。” 孙红没有将手从赵守成的手中抽出,她用另一只手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像是下了决心似地,说:“好,我现在就把那些糟心的事全告诉你,不过你不能动气更不能动粗,听姐的话。” 赵守成点点头。 孙红很信任地看着赵守成又说道:“你知道洪胖子为什么总和我套近乎吗?说起来我都替王大榔头害臊,我们家那个缺德的玩意和洪胖子媳妇儿不清楚。我都不愿意提这事,一提这事儿心里堵得慌。唉,先不说这个了。你知道洪胖子这个人老想占我便宜,可是我是那样人吗?就算是那样的人,我也不能跟着他那样的,别人会笑话的,说我们四个换着玩儿。因为我不理洪胖子,他就在我们家王大榔头跟前说咱俩搞破鞋,都让他看见了。我们家那个虎犊子,他也不寻思寻思就问我有没有那事,我说没有他就打我。七月份你不是把那家伙打了吗?完了那个人第二天就来找你,找你也找不着,找不着人就找车,完了把车玻璃砸了。后来我听别人说是洪胖子告诉的车牌号,要不然他们咋能知道。洪胖子可坏了,坏得透腔。” 孙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眼睛直望着赵守成,楚楚可怜的样子让赵守成一阵心酸。他紧了紧手,问: “打你哪了?姐。” 孙红把手从赵守成的手里抽出,然后撩起下衣服的下摆,露出里面白皙的肚皮说:“你看这儿,用皮鞋踢的。” 赵守成认真看去,果然见孙红左肋下有一块淤青。看了有两秒后,赵守成伸手将她棉服的下摆放下,然后愤愤地骂道:“这个王大榔头,真像个榔头。” 他这一骂,将孙红骂乐了。 “听姐的话啊,不在我这开车了,再找一家。雇司机的有的是,非得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我帮你问问,看菜站那边有没有雇司机的,我一个表姐就在那儿倒腾蔬菜。哎,对了,这是你那把刀,给你。”孙红说着从包里掏出那把刀来递给赵守成。 赵守成的这把刀在那次打仗后被孙红收缴上来,现在看它还是用厚实的帆布包裹着。赵守成接过刀,反复看了看,然后揣进衣袋儿里。 赵守成抬眼看看天空,深吸一口气后又把目光重投在孙红的脸上,说:“姐,快中午了,我去坐车回家,明天再来。” 孙红点点头,只嗯嗯了两声后没有动,她目送着赵守成向大门口走去。 赵守成刚走到大门口,猛瞧见洪胖子的车拐了进来。在这一刻,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恶毒的念头:弄死这个狗叉的。 赵守成装作没事似的跟着车向里走去,最后站在停车位旁。等乘客都走完后,他隔着车窗微笑道:“洪大哥,你下来,有几句话和你说。” 因为赵守成在微笑,这洪胖子便无戒备,也面带微笑地回应道:“守成啊,好,我这就下。” 洪胖子说着话,人从驾驶室里骨碌下来,像一个球一样。 “洪大哥,是不是你告诉的车号?”等洪胖子站稳后,赵守成问。 洪胖子略作迟疑,然后懵懂地问:“告诉谁车号?我不知道你啥意思。” 赵守成收敛起微笑,但表情并不凝重:“就是告诉给和我打仗的那些人,在哈尔滨。” “啊不不不,我可没说,我能干那事吗,和你们无冤无仇的。就算我不说,他们也认识你车呀,那不照样砸嘛。再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能当叛徒出卖同志。你是好样的,英雄!”洪胖子矢口否认,并借此赞赏了赵守成几句。 赵守成知道他不会承认,要承认才怪了,就又问道:“那你是不是跟王大榔头说孙红和我搞破鞋了?” 不知道洪胖子心里打怵还是一时情急说走了嘴,道:“我没那样说,我就说孙红和你挺好的,比亲姐弟都亲。哎,赵守成,我可没在王献章跟前说你旁的。” 赵守成心里暗道,这一样就够了,我非得好好教训你。于是他扬起右手啪地甩在他脸上,并说道:“王大榔头啥都跟我说了,你还撒谎!我俩不是姐弟,那比姐弟还亲不就是搞破鞋吗?” 洪胖子受到这猝然一击后有点懵,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张牙舞爪地要比划几下,脸却被赵守成的左手拍了一下。这一左一右两巴掌着实让洪胖子羞恼,他怪叫着撞向赵守成,像一头被激怒的肥猪一样。赵守成侧身躲过,洪胖子则扑通扑通向前五六步才收住脚。 此时,围观的人已聚集了十几个。 赵守成本也是想羞辱他一番,就拍拍手道:“你个熊蛋包,都不如好老娘们,再以后别扯老婆舌!” 说完这句话后,他扬长而去。 第四八四章 孙红哭了 赵守成在自己的出租屋内蛰伏了三天,既没有出去找活干,也没有回家。他不能回家,怕母亲知道自己的事情后为自己担惊受怕。等到第四天早晨他吃过饭后,才从屋里出来,在巷口活动了一下腰身后,向北走去。他没有注意到有四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正靠向他。 正当赵守成停下来向西边张望时,那四个人中的一个大个子突然撑开一个麻袋,套在赵守成的身上,然后是另外三个扑上来不分老的屁股一阵拳打脚踢。 那四个人都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踢打,乒乓乒乓…… 赵守成尽力蜷曲子,用双臂护住两肋,把脑袋靠近胸口,将自己受到的伤害减少到最小程度。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后,击打自己的声音消失了,他重又又听见了过往车辆的鸣笛和小商贩的叫卖。他们跑了?赵守成活动了一下身子,把手臂抬起向上托举,于是那条麻袋就被他甩掉了。此时赵守成感觉到耳畔嗡嗡的作响,嘴巴也在隐隐作痛,屁股上火燎一样的疼。他试图迈步向前,却陡然瘫坐下来。 慢慢的他感觉全身都在痛,痛得钻心。他坐着挽起裤管,发现小腿上有一块淤青。有两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在离他六七米远的地方观望着,神情里闪现着惊惧和怜悯。 坐了好一会儿,赵守成才摇摇晃晃地站起,忍着全身的疼痛回转身向自己的出租屋走去。 到了自己的屋里,他照照镜子才发现眼睛已经青肿,半边脸也好像变了形。这种惨不忍睹的形象吓了他一跳,他赶紧会转身坐到床上狠狠地骂道: “叉他妈的——” 坐了一会儿,他扑通一声躺倒了,将自己放成一个大字。全身的骨头好像已经分离,只要轻轻一动,骨头就会脱落出来。他强忍着痛,默默地躺着,想着,想着王大榔头和洪胖子。一定是王大榔头人报复他,或者是洪胖子找人报复他,也或者是王大榔头和洪胖子联合起来找人报复他。 赵守成足足躺了两个小时才起来,他要出去撒尿。此时,他感觉身体好像不那么疼痛了,只是形象还是那么难看。 赵守成感觉到了被打后的屈辱和愤怒,他要找王大榔头报仇,或者找洪胖子报仇。有了这种想法后,他就把那把雪亮锋利的刀子拿出来比划着,但是他的胳膊还不能自如地挥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先到这儿,等自己痊愈了再说。 赵守成晚上去小饭店儿吃过之后,早早的就回到了出租屋内。他要睡好,把自己调理好,让自己的身体恢复如初,那样他才能实行自己的计划。 初冬的天气有点冷,但他没有生炉火,只用电褥子温暖着自己的身体。 孙红来到赵守成的出租屋内是第三天的中午,此时赵守诚正捅咕着炉火,他要煮挂面。 孙红一进屋就问:“守成,你现在咋样啦?” 听她话里的意思,孙红好像是知道赵守成挨打的事情。 “没事儿,姐。”赵守成回答道。 “还说没事儿,我都听说了,你让人打得胖头肿脸的。来,姐看看你身上。”孙红说着,靠近赵守成,撩起他的衣襟,“哎呀,这都青了!告诉我姐,还疼吗?” 赵守成微微一笑,答道:“不疼了,姐。” 在赵守成微笑的同时,他看到了孙红眼睛里的点点泪光,他的心头一颤,忙问: “我挨打的事是王大榔头说的?” 孙红点点头,然后说:“这个犊子玩意,他啥事都干得出来。守成,咱可不能再找他打仗了,打不起,打坏了还得给他扎咕,再说……” 赵守成明白她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就点头说:“我懂,姐。我不找他了,就是、他没有打你?” 孙红沉默了。过了一小会儿,她到炉子前掀开大勺盖说:“水快开了,挂面呢?” 其实挂面就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不知道是她真没看见,还是佯装没看见。 赵守成拿过挂面递给她。孙红把挂面下到锅里,一边用筷子搅动,一边问:“打卤子了吗?” “没有,用酱油拌拌就吃了,省事。”赵守成回答说。 “你呀你呀,都说我说你,就是糊弄,那不把身体糊弄完了吗?”孙红责怪道。 现在,赵守成就站在孙红的身边,看她搅动大勺里的挂面。忽然,他发现孙红面颊上有一个手指甲抠过的痕迹,就问:qqnew “王大榔头是不是打你了?” 孙红抬起头,惊慌地与赵守成对视了一下后,又把目光转向大勺里的挂面,说:“没有,他没打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抠破的。” “自己还能抠自己?还抠那么一大块!”赵守成疑惑地说完后,竟撩起孙红衣服的下摆向里查看。 孙红的脸刷的红了,她忸怩着试图推开赵守成的手说:“哎呀,你看啥呀?” 赵守成强壮有力的手没有被推开,在孙红白皙的腰杆上,他看到了一片淤青。 “姐,他打你了?”赵守成问。 大勺翻开了,挂面在里面滚动。孙红拿装清水的小盆向滚开的大勺里点了水后,又专注地看煮着的挂面。 孙红没有做声,那么这就是明确的回答。 开了两开后,孙红将挂面挑出放到盆里,再放上清水。她的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样,极富美感。但赵守成现在没有心思去欣赏,他要知道真实情况。 “王大榔头打你了吗?姐。”赵守成又问。 “打了,昨天晚上就打我了。”孙红忽然转身,趴伏到赵守成的肩上。 第四八五章 他真不是东西 以赵守成不算成熟的两性经验,他只以为孙红受了委屈,需要安慰,于是劝道: “姐,你别哭,王宪章还是年轻,等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赵守成一个年长者的口吻说出话倒显出他的些许幼稚,但孙红好像并没有觉察出有什么不妥,她羞赧地抬起头脱离赵守成的怀抱,接过道: “他长到八百岁也还是那个德行,改不了的。你知道,去年,这个犊子玩意还踢我爸一脚。” 孙红说话有一个特点,她总是把“你知道”这三个字挂在嘴边。赵守成绝对不会知道去年的事情,所以他惊讶地问: “因为啥他踢你爸呀?” 这便触到了孙红的痛处,她迟疑了一下说: “因为因为我爸骂他出去搞破鞋。唉,我就直说了,那个洪胖子就是个王八,他媳妇儿和王献章不利索不清楚。去年十二月份,洪胖子把王宪章和那个养汉老婆逮住了,堵在了夜巴黎的房间里。然后洪胖子就问王献章是私了还是官了。我们家那个王大榔头说私了,要官了就不会叫别人知道那多磕碜。这个犊子玩意儿还知道磕碜?这洪胖子也不是个东西,他说要想私了就两条道,一是给钱,二是让我和他睡觉。我们家那个犊子玩意都不知道怎么想的,说不给钱啦。不给钱,那不就是同意洪胖子和我睡觉了吗?后来这事让我爸知道了,他就骂王宪章真是个榔头。王宪章被骂急眼了,照着我爸屁股就踢一脚,也不管老丈人不老丈人的。当时我也急了,就吵着闹着和他离婚。后来我爸劝我说出一家入一家也不容易,给王宪章一个机会,以观后效。过几天王宪章给我爸赔了不是,说以后再也不扯事了,和那个养汉老婆断绝来往。那事能断吗?隔了两个月他又和那女的好上了。你看那洪胖子,长得挺壮实,其实啥也不是,叫屎没屎要尿没尿,就会使歪心眼子。他不敢动弹王献章,就打我主意,黏黏糊糊的老往我身上贴乎。你知道,我都烦死他了,可我有啥办法?摊上王献章这么个现世的玩意!这不,洪胖子让你打了,他就在王献章跟前添油加醋地说,咱俩不清楚有那事。有没就有没有那事我还不知道吗?我就跟他说,咱俩是清白的,洪胖子他造谣污蔑。可王献章不信,我咋起誓咋发愿他也不信。那、我就说,咱俩离婚,反正我也过够了。王献章那个犊子说,离婚是不可能的,他就要站着茅楼不拉屎不能便宜你。” 孙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她心中的郁闷全都说出来了。 赵守成在他停歇的片刻,端起成盆向出向碗里捞挂面。孙红见状急忙说:“看看我光说我的事儿了,你还没吃饭呢。赶明个有空的,我给你做两个好吃的菜,不要整天这么糊弄。” 赵守成把酱油倒了一点到碗里后,抓起筷子秃噜秃噜地吃起来,吃得飞快。柔滑的挂面条在他嘴里没有一点滋味,现在他没有心思去品尝,只是在填满肚子。在吃完挂面以后,赵守成把碗放进盆里。 “守成,我真的不想跟他过了,过得够够的,要不是寻思孩子我早就离了。等一会儿回去我还得跟他说,让他给我出手续。”孙红在赵成回转身的一刹那说。 赵守成不能也不敢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只是嗯嗯的点了一下头,然后转移话题说:“他要是再打你,你就告诉我。” 孙红没有在赵守成这儿多待一些时候,或许是为了避嫌,也或者是专门来通告一个消息。她走时,赵守成出门送她。在巷口,他忽然看见了王宪章在张头张脑地观望。因为看见了王献章,赵守成有了一种预感,他觉得孙红回家后一定会被王献章折磨。 第四八六章 自戕 赵守成的预感得到了证实,隔两天他去客运站找他的好哥们儿王老六时,听说王献章坚决不同意离婚,而且又把孙红打了。王老六没有说王献章打孙红的原因,只说把她打得很重,这两天没来出车。他没有说明原因是什么,但赵守成知道。 赵守成很是觉得是自己害了孙红,才让他遭受到了皮肉之苦和精神上的折磨。他要救护孙红,他要勇敢地把责任承担过来,于是在这天晚上他揣着剔骨刀来到了王宪章的家门前。 晚上五点多的巷口很黑暗,没有灯光。 一通猛烈的敲门声后,王宪章出现在门口。看见赵守成站在面前,王宪章不自然地问道:“你啥意思?” 赵守成微笑了,说:“你啥意思,我就是啥意思?” 王宪章有点儿发蒙,看他的神情是不想让赵守成进去,但赵守成已绕过他开门向屋里走去。他开门进去后正看见孙红坐在椅子上照镜子,镜子里的孙红眼角青肿,目光呆滞。看见赵守成进来,孙红慌地从椅子上坐起,一抹说不上是什么含义的微笑浮上嘴角。 土暖气的叶片上搭着洗过的褥面,散发着阵阵潮气,于是这屋子里就有了生活的气息,但这生活的气息中有一点儿苦涩。赵守成提起鼻子嗅了嗅,把这点生活的气息全嗅进了鼻孔里。 王宪章进来站在地中央问道:“你是不是来找我会气的?我告诉你赵守成,你这是私闯民宅。” 赵守成的微笑还挂在嘴角,他回答道:“你说是就是,随你怎么说。” 王宪章警觉起来,他摆出一副打斗的架势说:“我们家的事情你少掺和。” “什么你们家的事情我少掺和?我也不想掺和,可是你非得说我和孙红有事,你非得听别人的闲言,你不知道听闲言失落江山吗?”赵守成在说这番话时坐到炕沿上,手拄着炕面,停了一会儿又道,“哟,这炕还挺热乎呢。” 王宪章不愧有王大榔头这个称号,他接过话道:“这不是嘛,在外屋地安的锅炉,锅炉和炕连着,一烧锅炉炕就热了。这就是一星管二,啥也不耽误。” 这要是在平时,他们会从锅炉说到客运再说到社会上的人和事,一定说得异常热络不亦乐乎。但现在是非常时刻,所以赵守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 “我听说你不给孙红出手续,不让离婚?” 王献章突然愤怒了,指着赵守成说:“你少管我们家的事,不因为你孙红能闹着离婚吗?你还有脸来问我!我告诉你赵守成,就是把孙红烂在我们家里也不能让给你。洪胖子都跟我说了,你在哈尔滨跟人家打仗,她就趴在你身上护着你,还有你们两个总在车上眉来眼去的又说又笑,还有那天你打洪胖子时,她孙红瞅都没瞅一眼。咋的,拿我王宪章不识数啊?你孙红不是有能力吗,我就不给你出手续,看你咋离婚。” 赵守成以极大的耐心听完王宪章的话,说:“大哥,我和孙红真没什么事,我都说多少遍了。算了,现在不想多跟你解释啦,反正你也不听。这么的,我就问问孙红,你是铁心的离婚吗?” 此时孙红看看王宪章,又看看赵守成,一字一顿地说:“我铁了心离婚,不过了。” 王宪章既恼又羞,抬起巴掌啪地上扇在孙红脸上,骂道:“你个婊子玩意,给你脸还不要脸了?你要离婚试试,你离婚我弄死你。” “你这是干啥?你打她不就是打我吗?按说你们家的事我不该管,可是涉及到我了,我就不能装作没事人似的。王大榔头,我今天就问你,孙红铁了心要离婚,你给不给出手续?”赵守成说完,嚯地站起,从衣兜里摸出那把刀子,攥在手中。 王献章后退一步,颤声问道:“你、你要干啥?” 孙红惊惧地看着赵守成,刚要上前抢夺刀子,却见赵守成将左手小拇指搭在桌子的边沿上,右手的刀子刷地切下。顿时,赵守成的一节小拇指弹跳着滚到桌子的中央。 血,涌出来! 脸色煞白的孙红急忙跨到赵守成身边抓起他的手看了看,又急忙去翻箱倒柜,可她找了好一会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她太急了太慌了,惶急中大脑一片空白,竟拿起一件她的背心到赵守成的面前说: “快点包上,把人都吓死了……” 赵守成没有用这件背心去包裹,只是用手捂着,好不让更多的血流出。 “王大榔头,我给你三天时间,要再不出手续,我就切你的手指头。”赵守成咬着牙说。 “现在别说手续不手续的了,赶紧上医院,把手指头接上。啊,哎呀妈呀!”孙红颤抖着边说边把那截手指拿起并用那件背心将赵守成的左手包住。 孙红打了一辆“港田”车把赵守成送到医院处理了伤口拿了药后已是八点多钟。赵守成的断指已没有再接上的可能,就那样用纱布缠着,让它自愈。 孙红把赵守成送回出租屋后,她走了,说上娘家。 第四八七章 欢愉 赵守成的伤口痛到第四天下午四点时才有所减轻。因为伤口不那么痛了,他就有心思回忆过往的种种事情。孙红现在怎么样了?王宪章有没有打她?他和王宪章的婚有没有离成?她现在住在哪里?要是他们真的离婚了,财产怎样分割?…… 这些问题真是个问题,无论赵守成怎么努力也想不明白。 伤口痛,心里有事,他就懒得起来活动,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时他才从被子里钻出。 虽然这两天他没有收拾,但是这屋子里并不凌乱。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床上的被褥而已。只是桌子上炕上积了一层细细的灰,这个屋子便显得清冷寡灶,很像一个跑腿窝棚。 赵守成起来后把被子胡乱地卷起,放到床头,然后把枕头压在上面,再把褥子正了正。待这一切都做好后,他下地把炉火重又生起。 因为有炉火,这本来就不大的屋子不一刻就温暖起来。温水洗刷早晨用过的碗筷打扫地面,赵守成忙得有滋有味。之后,他开始琢磨做什么饭。做什么饭呢?这很费了他一番心思,但是他怎么也没想起做什么吃的。这两天都没有好好的吃饭,吃不下,伤口钻心的疼。 正当赵守成坐在那里发呆时,孙红推门进来了。 孙红一进屋就问:“守成,你吃饭了吗?” 赵守成一乐,自嘲地说:“昨天的饭吃了,今天的饭还没有吃呢。我现在是半个废人了,吃不吃饭都没用。” 孙红环视了一下没有什么陈设的屋子,说:“你等着,我给你买去。” 赵守成想阻拦,但是孙红已经走了出去。既然孙红已经去买了,那就耐心地等待。也趁此机会,赵守成把屋子又简单地收拾了一遍。 孙红回来时,手里拎着一小袋馒头,还有一点肉和青椒干豆腐。 “守成,我没买多少,晚上先对付一口,等哪天的我给你炒四六八碟。你知道,我最爱吃尖椒干豆腐啦。看看你这,啥也没有,就一个大勺两个碗,一个盘子,想做多了也不行。”孙红兴高采烈地说着。 现在的孙红精神状态很好,仿佛上些日子的苦闷都烟消云散了。 赵守成把炉盖儿勾开,捅里面的煤火。他这一捅,炉子里呜呜地啸叫起来。 “菜板呢?”孙红问。 “哪有啥菜板,就是木板子让我刷刷糊弄使着,这呢。”赵守成说着把立在墙角的一块木板拿到桌子上。 “这菜刀真快,都能把死肉切活了。”孙红逗趣道。 一个切菜洗菜做菜,一个在旁边有滋有味地看着,于是这不大的屋子里就充满了温馨。 孙红绝口不提这几天来所发生的事,赵守成就不知道她有没有离婚。他很想知道,但是看孙红快乐的神情,就忍住了。 吃过晚饭后,天色已经黑下来。 坐在床上的赵守成终于忍不住问:“姐,你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孙红畅快地笑道:“离了,孩子归他楼归他,家里的一万来块钱存款也归他,我就得了那两间小房。也没啥,钱财乃身外之物,争不带来死不带去。就是,你知道,我舍不得孩子。” 离婚后的轻松让孙红看起来多了妩媚的色彩,她的脸红润润的像擦了一层胭脂。 赵守成以专注的目光看孙红,就令她羞涩起来。她低垂着眼帘说:“你把手指切了,就更让人觉得咱俩是、是……” 赵守成未加思考脱口而出道:“搞破鞋!” “搞破鞋”仨字吓了孙红一跳,她抬头注目道:“以前都是别人说闲话,特别是洪胖子。可现在,不是那回事也是那回事了。” 听她话里的意思是在埋怨,于是赵守成责怪自己道:“这事是我做得不好,让你丢磕碜了。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是一猛之急。” “守成,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你的手还疼吗?” 孙红轻轻地牵起赵守成的左手端详着。 赵守成忽然伸出右臂,揽住了孙红的肩头,低声道: “姐——” 第四八八章 要买三轮车 和孙红好过的第二天,赵守成带着两性欢愉的余韵回到了村里。在经过大榆树下的十字街时,他忽然站住了,抬头看看大榆树,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如果回家母亲看见自己的手指缺了一截,她一定会痛心,这怎么办呢?赵守成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就直接奔赵庭禄那里去。 赵庭禄在后门外修了一个简易的门斗,就为了抵挡肆虐的北风。此刻他正推开门向外走,正与赵守成撞了个满怀。 “哟,守成回来了。” “老叔,你干啥去?” “我上公交车看看有没有扫帚,我家的扫帚就剩个头了,你看这天八成又要下雪,阴天呼啦的。” 赵守成抬头看看东边的天空,点头回答说:“是的呢。” 赵守成进屋了。 因为赵守成戴着棉手套,所以。在炕上坐着的赵守业笑着问道:“这家伙的,纸包纸裹的,猫月子了?” 赵守业这样问自有他的道理,才到十一月中旬,还没有到大冷的时候,况且赵守成一向皮实,寒冬时节也不愿意戴手套。赵守成脱下棉手套,说: “手受伤了,不能见风。” 赵守业只是瞄了一点,并没有认真地去看。 虽然赵守成在和赵守业闲聊,但是在心里,他思谋着怎样回答母亲。 “今年还要拉沙子吗?”赵守成问。 “拉,不拉沙子干啥去?坐着死吃死嚼,就是一座金山也得吃空了。再说我不去拉沙子,王亚娟不得骂死我呀。等大冷天的再出车,现在不行,大河还没有冻瓷实呢。” 赵守业务说完这几句话后,他腾地下地,拿出一枝烟来递给赵守成。赵守成接过烟看了看,说:“吉庆,好烟呢。” 将烟点着后,赵守成深吸了一口,道:“在部队时,延寿的周才天天给我烟抽,等我学会了,他又把烟戒了。” 赵守业对家乡以外的地方总是充满了好奇,就问:“延寿啥样?你去过吗?” 他们两个东一耙西一扫帚地闲说时,赵庭禄回来了。赵守成等赵庭禄坐稳后问: “我老婶儿呢?” 赵守业快嘴接过道:“我妈上前院老李家了。” 赵守成的脑海里忽然一闪念,就说:“老叔,我跟你说个事儿。” 赵庭忙端正坐姿,问道:“啥事儿?守成,你说。” 此时赵守成有点扭捏,他搔了一下头皮答道:“等、等我老婶回来了再说。” “还等什么你老婶啊,你现在就说。我能做主的,我就答应,我做不了主的,等你老婶回来我们再商量。” 赵庭禄这个肯定的明确的答复让赵守成放松下来,他突然将自己小拇指上缠着的纱布解开,说:“老叔,你看我这个小拇指让我自己给切下来了。现在不疼了,就是刺挠怕风吹。”qqxδnew 赵庭禄看着赵守成的小拇指暗暗吃惊,他不知道赵守成经历了哪些事情就问:“咋整的?” 在听过赵守成详细的不无遗漏的叙述后,赵庭禄啧啧赞叹:“哎呀,我这侄小子还挺有尿,把自个的手指头都切下来了。你说的孙红赶明得和你过日子呗?为了你,孙红都离婚了,以后你得好好待人家。你说孙红比你大五岁,这事、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啊。” 赵守成明白老叔的言外之意,他心里也正担心母亲不同意此事呢。可是事已至此,退回去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说: “走一步看一步,现在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老叔,在回来时我就想了,要买辆车,以后就指着车过日子。” “对对对,这是正道,你看守业,开着四轮车,种地趟地拉地拉沙子,这日子过得也不错嘛,就是辛苦点儿。”赵庭禄赞许地说道。 “我不买四轮车,我买农用三轮车再扣上棚,然后拉人。老叔,买车得用钱,可我这钱不凑手,所以我跟你说。”赵守成说完看着赵庭禄,一副期待的样子。 “中,你看用多少,等会儿你老婶儿回来,我就跟他合计合计。” 老叔的话便是明确的答复,所以赵守成非常开心。他带着愉悦的心情回到家把自己所经历的事情选择性的说与母亲并提出买车的意向后,郑秀琴虽无明确支持却也不反对,只是叹气说: “不干就不干,自己开车也行,给人家干活那么容易呢?就是咱们家也没有多少钱,要买车就得摘摘借借。守成,你那手怎么的啦?还包着呢。” 赵守成听母亲这样问自己,忙转移她的注意力道:“没什么,就是碰了一个小口,过两天就好了。我跟我老叔借钱了,他挺支持我的。我再上我大舅二舅那看看,明天我再去找守志我大哥。” 郑秀琴长舒一口气道:“行,明天你去时,给你大哥拿点土豆干。” 第四八九章 带着希望行驶在路上 赵守成骑着自行车去赵守志那儿是隔天的上午九点多,此时天空中正飘着雪花。 当赵守成赶到赵守志家的前面时,见木头大门锁着,他忽然醒悟,今天不是星期天,他们要上班的。于是,他又匆匆赶往中学。到既熟悉又陌生的中学找到赵守志后,赵守成开门见山不拐弯不抹角地说他要买三轮车拉客往返于城里和村中,问赵守志能不能借钱给他。赵守志想了想,问赵守成要借多少。赵守成反问说,你能借多少?赵守志说他手里只有六百多一些。赵守成也不客气,直说你给拿一千,手头不够你自己掂对去,明天就给我送去,这是任务。 他说完就走了,弄得赵守志哭笑不得。 赵守志和叶迎冬合计后,去叶安军那借了五百元钱,加上自己五百共计一千元,便把这个任务完成了。他提前下班把钱送去时,赵守成不在家,听赵庭喜说上他三舅家了。 赵守成敢给赵守志下任务,却没有给赵庭禄一个明确的数目,只说多少都行,只要心思到了就“无可无可”的了。赵庭禄得给这个三侄子一个脸面,他已是成人,况且他干的又是正事,就拿了一千元给他。赵庭禄父子的二千元加上从赵守成从表兄弟那里筹集的三千多块钱,总计就有五千多了。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以轻轻松松买一辆金蛙三轮农用车。 赵守成拿着这些筹集来的资金,和赵守业一起去城北的农机商店买回来一辆崭新的金蛙农用三轮车后,又给车斗扣了棚子,于是便试营运。赵守成对外宣称,在试营运期间只收一块钱的车票,五天以后再正式收两块钱。qqxδnew 赵守成的第一天颇有些收获,共得三十五块现钱。他粗略算一下,除去油钱,净收入便是二十十多块。如果每天都不耽误,一个月就有上千的收入啦,这可比给王宪章开大客车卖手腕强的多。因为高兴,他特地从城里买回来现成的猪爪等熟食,又找来了赵守业三发来来一起喝酒庆祝。 因为酒后得意忘形,不知道掩饰的赵守成竟把包裹小拇指的纱布给弄掉了。郑秀琴猛地看见儿子的小拇指缺了一截,便惊道: “三儿啊,你这手是咋整的?咋没一咕噜呢?” 现在赵守成已瞒不住了,就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和盘托出,并说出了与孙红同眠共枕的事情。 儿子有了女朋友,这事令郑秀琴高兴的事情,但是儿子的女朋友是离了婚的女人,这又令她心有不甘。于是,她问: “你们真到一块了?你们俩能长远吗?那孙红多大呀?你也没说。她离婚了,能保准和你一心吗?她是城里人,能过惯屯子的日子吗?她节育没有啊?” 赵守成不太好回答母亲的问题,尤其是孙红的年纪。他卡着眼睛望着棚顶不做声。 “三娘,孙红今年才二十五,就比守成大三岁。人不是说了吗,女大三抱金砖。”守业很正经地说,不像是在开玩笑。 郑秀琴将信将疑,但是她还没见过孙红,也只好把自己的疑问压抑住。儿子大了,由不得自己。 不再说孙红,而是谈起出车载客的事,最后话题又兜兜转转地到了赵守成的手指上。郑秀琴抓起儿子的手,心痛地问: “现在还疼不疼啊?哎呀妈呀,那往下切得多疼啊,疼死个人啊。你这孩子啊,那脾气多咱也改不了,上来那股劲儿就是神仙也按不住。这可咋整?” 赵守成不断安慰母亲,赵守业又不断的溜缝,郑秀琴也就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关注赵守成的伤口。 在赵守业他们离开后,郑秀琴问赵守城说,什么时候把孙红领回家,让她看看。母亲这样问自己,就意味着她有可能接受孙红。于是赵守成说: “明天,明天就给她拉回来。” 赵守成这样在答复母亲,其实也是在实践着自己的诺言,因为他跟孙红说过,要把她领回自己家里。 晚上又下了雪。 早上赵守成起来后,见白茫茫的一片,就转身拿出扫帚要扫院子。郑秀琴见状,说: “守成,你去出车,我在家里慢慢扫。” 赵守成看雪并不大,只是覆了薄薄的一层,就放下扫帚回到屋里。 吃过饭以后,赵守成把自己的三轮车发动起来。此时已有性急的人来到了赵守成家里等待着,见车子发动,都钻进后面的车棚里。 在大榆树下的十字街上,赵守成把车停下,等待着陆续赶来的乘客。他的农用三轮车只能装坐个人,所以很快车棚里就坐满了。 拉着这八个人,也载着他满心的希望,赵守成的三轮车奔驰在去城里的路上。 第四九 0章 第一次进家门 赵守成利用中午乘客的时段,去了孙红那里并与她行了男女之事后就领着她到车上,之后又去买了菜和肉。他要好好招待第一次进家门的孙红,也借此好好孝敬父母。 因为是星期日,赵守成就早早地让赵梅波到自己家里帮衬母亲拾掇屋子打扫卫生。现在,他们在忙碌了? 赵守成把乘客卸下之后,就拉着孙红回到家里。在没进屋门前,他有些忐忑,他怕母亲在孙红的年龄上看出破绽。孙红倒是没有什么顾无虑,拉开门就进了屋。 赵梅波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佛的人拎着东西进来,料定是孙红,就迎上前道: “是孙红,快进来,到屋里暖和暖和。” 跟在后面的赵守成忙介绍说:“这是大姐。” 孙红点头,亲热第叫道:“大姐。” 孙红被让进屋里后,见郑秀琴正坐在炕上审视自己,陈启军正陪着陈露玩“嘎拉哈”。她略显拘谨地说道: “守成,我说再晚一点来,守成不干。” “哦,我们家守成就是急性子,他说干的事,就得一心八火的干成。”郑秀挪挪了挪屁股说。 “嗯,还真是那回事。那天我们俩合计好了要买个农用三轮车,第二天打他就开始张罗,一天也不耽误。”孙悟空说完后,看郑秀琴的脸面,见她脸色有笑容,又继续说,“守成这孩子有勇有谋,还仁义,以后错不了。” 郑秀琴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拢起来,她看着孙红说:“我们家守成可不是孩子了。” “守成多大也是你的的孩子,我们都是你的孩子。”孙红在说这番话时,心里直打鼓。 很明显的,郑秀琴的脸上有些许的不安和不悦,似乎觉得孙红的话过于甜腻。孙红小心翼翼问: “这是姐夫?” 陈启军笑眯眯地回答道:“我是守成的姐夫,如假包换。” 因为陈启军这句笑谈,这屋里的气氛变得轻松了。孙红抿嘴笑道:“姐夫还有假的?就听说有假烟假酒,还真没有听说有假姐夫的。” 赵守成插话道:“妈,我去拉趟人儿,上午去那么多呢,我要不去他们就回不来了。” 赵梅波劝阻道:“你看人家孙红来了,你出去怕不好?再说他们坐旁的的车回来不就行了吗,怎么非得你去拉?” “大姐,我这刚出车才两天,把他们拉去就得把他们拉回来,这是信用。”赵守成说完,戴上手套就向外走去。 孙红看了看屋里的几个人,忙叫道:“守成。” 赵守成回转身,疑惑地问道:“啥事?” 孙红似是很焦急地回答说:“我出来时好像没锁门。” 赵守成烧着脑袋,努力的回忆着,忽然不确定地说道:“我记着你好像锁了。” “不是大门,是里面的房门。” 看起来孙红的神色有点焦急,所以赵守成同意道:“那好,你跟我回去看看到底锁没锁门。” 他们两个走到停放在大门前的三轮车前时,赵守成微微地叹道:“你呀,宿舍怎么毛毛草草的。” 孙红回转身确信后面没人后对赵守成说:“其实门锁了,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在这儿呆着。你看你妈那神色,我觉得她好像不满意我。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撂在家里,多不自在。” 赵守成明白了,他在把手触摸到车门时忽然又停住了,审视着孙红,看得她低下了头。 “又不是第一回做媳妇儿,你怕的啥?” 赵守成的这句不过脑子的话,让孙红微微一怔,他抬眼看赵守成说:“不是第一回做媳妇,可是第一次进你家门。你姐那个人挺好,就是我看你妈、那个小女孩是你外女?” 赵守成没有仔细分析孙红的话,拉开车门就进了驾驶室,孙红也见钻进了后面的车棚里。 眼见着赵守成把车突突地开走,赵梅波对母亲说:“妈,你别那样对孙红,不冷不热的。人家哪儿都不错,人懂事懂道理模样也挺好。” 郑秀琴蹭着身子到炕沿上,用脚尖儿勾起鞋,一边穿一边说:“我啥不冷不热的,还得叫他生奶奶呗。你看她那样,穿着高跟鞋还抹着口红,一看就像个马子。” 赵梅波有点儿生气,脸色也变了。她扑通一声坐到炕上,看着母亲的眼睛道:“跟你说不到一块儿,说说就歪歪。啥马子?你看见了?还没有长处,就这么一工夫,你就说人家是马子。人家守成都没说啥,你可别在这里面横扒拉挡着竖的乱插言。” 郑秀琴被赵梅波批评,很不服气,但是看见陈启军和陈露就住了嘴。过了一会,她忽然一笑道:“就你们老赵家人会说,一个一个花里狐哨的。你看你老叔,净顺毛驴摩挲,多咱也不戗茬。” 赵梅波听母亲提起老叔,便问道:“晚上让不让我老叔过来吃饭?” 郑秀琴眨包着眼睛反问道:“你说呢?” “那就找呗。”赵梅波回答。 赵守成在下午再拉第二车乘客后,顺便也把孙红拉了回来。此时赵庭喜已经回来,赵庭禄也被找了过来。 赵守成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就与孙红同居在一起,没有领结婚证也没有举行结婚仪式。他们的事情已经是尽人皆知,连赵家最小的男儿赵守义也称孙红为嫂子。 孙红偶尔会和赵守成回来,小住一夜,然后又回到她的两间小房里。赵守成大多时间都是和孙红柱在一起,父母那儿倒像是一个客栈,供他临时歇脚。 第四九一章 又是翠绿初上梢头 冬天已转瞬而去,春天不知不觉来临,又是翠绿初上梢头的时节。 从去年的秋天起,陈思静就开始温习中函课程。去年暑假时教育办来通知说未年满三十五周岁的在册民办教师可以参加中师内招考试,但那时陈思静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报考。从赵梅波和叶吉平那里得来的消息说,今年还要招考。中师内招已停了好几年了,怎么突然又恢复了?陈思静想不明白。 陈思静学习很刻苦,又有李祥君帮助,她觉得学习起来还不算吃力。 有一天,陆洪福告诉她,内招预考在一个月内进行,让她把名字报上去。陈思静有点紧张,虽然离考试的日子还远。她突然怀疑起自己的能力,她担心自己所学不扎实,不牢靠。李祥君鼓励她说: “考内招又不是考大学,出题的范围都在高中知识里,不会太深。以你的功底,应该不成问题。一分汗水,一分收获,思静,你能考上。” 李祥君口号式的话语让陈思静觉得有点好笑,但他的话也让陈思静充满了信心。 四月的二十七号,陆洪福带来一个口信儿,五月四号在乡中心小学举行初试。陈思静问陆洪福说: “不是得一个月吗?怎么这样快就考试了?” 陆洪福答道:“计划不如变化快。思静,你想,教育办这么定也有道理,行的就上,不行的也别瞎用功了。考巴考巴是谁就是谁,这不更好?” 陈思静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话。 陆洪福说话罗嗦,但意思还说得明白。也好,行与不行痛快点,免得总是让人揉肠扯肚的。陆洪福又逐一分析了参考的老师,最后肯定地说: “思静,你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陆洪福说完,哈哈大笑。陈思静诧异他怎么会笑,他为什么那么确信他自己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陆洪福的的一番话还是让陈思静抖擞起精神。考试的科目是数学和语文。对于数学,她感觉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语文纷杂繁乱,没有头绪,让陈思静抓不住边框四至。离考试的日子还有四五天儿了,她要集中精力突击语文。 星梅每天都由李祥君抱到郦亚萍那里,晚上再抱回来。陈思静奶水虽然不足,也要在第三堂课后往返一次。李星梅越来越像她的母亲,有她母亲的性格,很少哭闹。她像懂事似的,看陈思静走时,只有泪花在眼里转,撅撅嘴显现要哭的样子。但是,小旋或者是郦亚萍拿玩具一招呼,她就立刻露出笑容,嗬咿嗬咿地叫起来,使劲地摇晃小胳膊。 天气好时,小旋就把星梅抱出去,像稀罕宝贝似的到处显给别人看。赵梅婷曾对小旋说: “这家什的,可下‘趁’个侄女,看给你美的!” 星梅已经十个月了,她好像不在乎每天和陈思静分离那么八九个小时,但是当李祥君抱她回家时,她还是高兴起来,童稚的透明的眼睛像黑葡萄。 陈思静要忙着考试,家务当然就都由李祥君来做,家务做完以后,他就抱起星梅出去走。星梅对于外面的世界总是看不够,脑袋不住地转来转去,眼睛滴溜溜地张望个不停。 李祥君是这样的地喜欢星梅,喜欢她的一频一笑,一举一动。他喜欢星梅把小小的圆下巴颏搭在他的肩上,喜欢她把手伸进他的嘴里。 第四九二章 考糊了 五月三号这一天,李祥君送陈思静母女到陈启堂那里,明天就要考试了。 陈思静有些忐忑,毕竟她没有读过高中。陈启堂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考上就去,考不上也没什么。陈启堂的话很达观,陈思静听了松了身心。是呀,考不上又能怎样呢,毕竟只能录取一个。 第二天早晨,陈思静把星梅托付给母亲,就上考场了。星梅对姥姥有些陌生,姥爷又不同于她每日所见的爷爷,于是,陈思静走后,她总是委屈地哭。吴素芬想出了一个办法,她翻出陈明所有的玩具摆在炕上,又拿过柜上的走了多年的闹表,让星梅随便地摆弄。星梅对那块小闹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反复地端详着里面的红色的正在啄食的小公鸡。她用小手去摸,但摸不到,有一层玻璃罩着。 吴素芬见外孙女这样高兴,长吁了一口气。她生怕星梅哭闹,那样她可就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这下好了,只要她不哭,要什么给什么。她想起陈思静小时候也和星梅一样,只要有玩的,就不会哭闹。这孩子随她? 考场设在中心小学三年级的教室里,共有八个人参加考试。陈思静看了一下,这里只有一个是高中毕业的,那是个比她年岁大好多的瘦高个子青年。陈思静心里有了底,不仅是她觉得自己比他们更有实力,还因为她一向相信自己命好运气好。 当叶吉平主任到考场时,这几个人中的一个女教师突然走掉了,她没有说明是因为什么,但大家都从她的脸上看出了端倪。叶吉平主任对余下的七个人说要稳重地答卷,不能低估自己,对自己要有信心。他又简单地宣布了考场的纪律后,陈启军发卷。卷是油印的,卷面粗糙不整洁。 陈思静细细地答着。这是一张数学卷。 陈思静觉得自己答得不好,有两个空没能填上,还有一道几何题,她不会,另一道线性方程,她只解了一半。其余的虽然马马虎虎做上了,但把握不是很大。交卷时,陈思静没有看叶吉平的眼睛,也没看陈启军。她很懊悔,懊悔自己学知识不准确。应该能做上啊,特别是那道线性方程。李祥君教过她解题的方法,可她竟给忘了。 语文科答起来却很轻松,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原来以为是要费一些力气的,现在实实在在出乎她的意料。其实,这本是得益于她平日的勤奋和她的聪颖。 陈思静掂记着星梅,所以当她看到一个女青年教师交了卷后,她也交了卷。这时离下课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她没有多逗留一分钟,急急匆匆地往母亲家里走。当她进到院子里后,从窗子向里看,星梅正堆在玩具中,双手来回拨拉着。陈思静进屋后亲切柔和地叫道: “星梅,哟哟,妈妈回来了。” 星梅听着熟悉的声音,回过身来,张开双臂等着母亲来抱。陈思静举起星梅,让星梅的小胸脯贴着自己的额头,她晃着说: “星梅,哭没啊?可把妈惦记坏了!” 吴素芬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她们,她把炕上的玩具都收起来,放进一个小布袋里,又把小闹表重新放到柜子上,然后问道: “答得怎么样啊?” 陈思静想也没想就答道:“糊了,不怎么样。” 说完她开始喂星梅。 陈思静吃完中午饭后,又待了一阵,就抱着星梅回家了。她一路走着,和星梅说着话。星梅咿咿呀呀地答应,像听懂了一样。 李祥君已经出来好几次了,他每次都希望看到陈思静的身影。午后的阳光很温柔地透过窗子照在炕上,照在倚墙而坐的李祥君的身上,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感动于生活,感动于春天。中午他吃了一点剩饭,现在肚子里有点饿。陈思静还没有回来,这个家里就有点空。太阳在一点点地西斜,刚才的那点感动仿佛也随着太阳一点点地向西斜去。 李祥君一个人待着没有趣,就出门,站在院子里。上些日子,他按照陈思静的意思将去年盖房时剩的木头破成了板子,夹成了栅栏。现在看上去,那木板儿栅栏整齐利落,将前面框住,房后是新近砌的红砖墙,于是,这院落就成了型,不再像去年那样光秃秃的了。 李祥君站了一会儿,又出了门,向西走。从这向西不到三百米就是赵庭财家。刚过谢雨兴家,远远地就看见赵梅婷在自家的房后站着。他快步走过去,发现她脸上有不快的神情。 李祥君一字一板地问:“你好像哭了。” 赵梅婷勉强挤出笑来,问李祥君道:“哥,上哪去?” 李祥君没有回答她,只是用眼睛盯着她看,看得赵梅婷低了头。这时赵梅萍走出来,李祥君就转弯抹角地问她: “赵梅萍,你有心事?” 赵梅萍白了一眼赵梅婷道:“我哪有什么心事?人家要好好地我就烧高香了。” 赵梅婷回过头来狠狠地说:“少乱乱,能当哑巴把你卖了?” 李祥君噗哧一乐,他对赵梅婷生气的样子挺熟悉的,今天说不定又有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了。赵梅婷看李祥君乐,自己也不好意思乐起来,抿嘴的模样象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她不理会赵梅萍,叫了一声哥后就去找小旋了。赵梅萍对她的背影骂了一句: “二蛮蛋!” 她自己被自己说乐了,然后热情地让李祥君进屋。李祥君说自己还有事,就匆匆地向西走。赵梅萍在后面故意大声喊: “接我嫂子去啊?” 李祥君回头说道:“接啥接!” 李祥君向西走,出了村子,在通往政平村上的道上看了一阵。还没有陈思静影子,也许她刚出门,现在看不见。他一边看星星点点的绿色一边向前去。树上有一只怪异的鸟,喳喳地叫着,他不认识。qqxδnew 陈思静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道路的那一端时,李祥君加快了脚步。到了陈思静的身边,他急切地问: “考得怎么样啊?” 陈思静把星梅从左手换到右手,叹气说: “唉,不怎么样。” 李祥君未免有点失望,就好像没考好是他的过失一样。陈思静看了他一眼,又问道: “你来干啥?” 李祥君答道:“接你呀。” 陈思静紧了一下鼻子瞪了一下眼睛,嗔怪着:“接我还不快点抱孩子,像个拨拉锤似的,不拨拉不转。” 李祥君陪着笑脸,把星梅抱在自己的怀里,又把脸贴在星梅的柔嫩的小脸上说: “星梅,爸接你来啦!爸抱你回家!” 回到家后,陈思静又被李祥君问起考试的事。陈思静详细把自己答卷的事说给了李祥君后惋惜地叹道: “那个题,我应该会呀,怎么就蒙住了呢?” 李祥君安慰她,只是两个题没有答上,其它的答上了,也很令人满意。虽然陈思静对自己答的那一些题没有太大的把握,但相对于其它的几位,她自信还是不错的,所以过了一会,她又自得地笑起来。 这次考试让陈思静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在自己的头脑中还没有建立完整的知识体系。试已经考完了,不管成绩如何,也终要放松一下。陈思静在这几天里好好地享受着,享受着生活,享受着和星梅玩耍时无与伦比的乐趣。 第四九三章 要举行观摩会 陆洪福不断地在叶吉平主任面前献计献策,说什么德育工作是学校里的一件大事,五育德为首,重智轻德的结果是学生人格产生缺陷。他的话得到了叶吉平的赞赏,于是他争取到了在本校开品德教育观摩的机会。这对他来说又是一次露脸的时机,他,陆洪福可以自豪地站在众人面前,可以掷地有声地宣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校长。 观摩会定在五月的十二日举行,届时将有全乡的校长教导主任和一部份少先队大队辅导员莅临,来观摩他的思想品德教育成果,来取他的真经,令他的经验在全乡推广,使他的工作方法深入人们的心中,使他成为品德教育的一面旗帜。 为了迎接这次观摩会,陆洪福校长并全体教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升国旗的仪式已演练了多无数次,护卫国旗的四个女同学俱是精挑细选,旗手们装束整洁,人也干净利落,升国旗的速度息心测算,一定要和国歌相配合而更为重要的是,全体学生必须在升国旗时行注目礼,场面要庄严,气氛要严肃,要充满着对国旗的爱;班级评比后交接流动红旗一定要和升国旗的仪式相衔接,环环相扣;班级布置要突出德育,每班要设评比台,重点是对学生的操行进行评估……陆洪福费尽心机,又有大家的同心合力,总算是做到万无一失了。还有一点也是重要的,支部书记周老民子书记许诺在他家预备酒宴招待各们领导各位老师,这是万万要他兑现的。 第四九四章 很有意思 五月十二号,艳阳高照,和风拂面,祥云飘飘,是个吉日。 李祥君把星梅送到母亲那里后就急匆匆地赶往学校,在经过赵庭财家后门口时,正巧赵梅婷出来。赵梅婷今天穿了一条深灰色的裤子,上身着浅黄的外套,这身装扮看来很不协调,颜色对比过于鲜明。李祥君上下打量了几下,看得赵庭梅婷心里发毛,今天早晨她可是特意打扮自己的。现在与往日与什么不同吗?她惶惑地问李祥君道: “哥,你看我干什么?” 大概她意识到自己的装束引起了李祥君的特别注意,就上下左右察看,想找出身着的破绽。她这样略显紧张的神色与动作让李祥君轻声地笑起来,道: “没什么,你今天很漂亮耶。” 他夸张地学着电视里的腔调令赵梅婷不觉红了脸,她判定李祥君言不由衷,却也没说什么。 稍停一会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后,他们一同向学校走去。 赵梅波正在自己班级的窗下和陈思静小声嘀咕着,见李祥君和赵梅婷进来,就笑道:“看我们家梅婷,整得还挺是样呢!” 赵梅婷刚才被李祥君一通审视,现在又被梅波大姐夸赞,不免张皇起来。她的目光游移着,最后落到国旗下陆洪福的身上,说: “来得真早!不行,我得上班看看去。” 她说完,顺着房根溜过去,到自己的教室前。 学生们今天特别地懂事,都静悄悄地上早自习,不需要老师的监督。 叶吉平主任是第一个到来的。他没有留意学校的各个角落,径直向办公室。虽然他没有到各班去看看,但老师们还是严厉地警告学生不要惹事生非胡作乱闹,毕竟这关乎学校的面子,也关乎他们每个人的面子。 陆洪福在陪叶吉平主任说话,汇报工作。他介绍了自己如何在学校中开展德育工作,如何从小事抓起,进行养成教育,培养学生良好的道德意识等等。 “五育德为首,你学习再好,品德低下,也是狗屁!是不是?那是,所以我们对学生严格要求,要行得端走得正,昂首挺胸,夹着尾巴做人!” 叶吉平主任听完微然一笑,他显然对陆洪福的话持有异议,但现在不好当面诘问。这时有几位校长已到了,就坐在椅子上听陆洪福满嘴泛白沫的慷慨激昂的演说。 叶吉平主任的规定是,八点以前必须到。未到七点五十,人已到齐。叶主任坐在椅子上,向各位校长简短地说明了观摩的程序,然后就静等着陆洪福校长按响电铃。 八点整,陆洪福示意杨玉宾打铃。铃响过,全体师生齐聚到领操台前,由翟景波统一组织指挥,站队,看齐,找好间距。翟景波组织好队伍后,转身向室内示意,接着杨玉宾放《运动员进行曲》,随着乐曲有四个女同学护卫国旗踏着节奏走向旗杆。四名护旗手走到旗杆下,原地踏步,稍顷,乐曲停止,护旗手将旗庄重地交到升旗手的手中。升旗手将旗系牢,手执着旗等着翟景波喊“升国旗奏国歌”后再升起旗子。翟景波稍停片刻,四下环顾,目光庄重,然后猛地一声: “升国旗,奏国歌。” 杨玉宾听罢口令将国歌放响,国旗随着雄壮的国歌就冉冉升起。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旗子刚好升到旗杆的顶端。五星红旗在春天的风中微微拂动。 这升国旗的仪式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节奏鲜明。叶吉平主任频点头,赞陆洪福平日里的工作细致认真,思想教育落到实处。 国旗已升起,接下来是翟景波朗声诵道:“下面,由陆洪福校长讲话,总结上周工作,布置本周任务。” 说完他跳下领操台,学生们鼓掌。 陆洪福拾级而上,步履轻盈,精神抖擞。他亮开嗓门道:“同学们,上周的学习生活圆满结束了,今天我们又迎来了新的一周。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床前万木春,形势一片大好,祖国蒸蒸日上。我们乘着春风,开启我们的智慧,唱响时代的号角,高奏觊歌,学习学习再学习……” 陆洪福说到激动处,振臂斜身。 “……一切不合学校常规的陋习都要改掉,一切不利于学习的思想都要扭转,一切……” 陆洪福说不出这个“一切”要切什么,想了片刻,又继续道: “一切的一切,就以要以学习为中心,以品德的自我完善为为基本点,努力建设好我们的校园,力争使我们的学习和思想双丰收……” 陆洪福讲起话来没完没了。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还想再说点什么,猛然想起这不比平常,就来了个急刹车。 “同学们,我们要乘着改革的东风,破浪远航,做一个似的好少年!我的话完了。” 下面响起一片掌声。 陈思静笑得合不拢嘴,她用手掩着嘴,生怕被别人看见。各班主任都在学生的后面站着,因为离领操台远,所以在前面观摩的各位老师没能看见这里。李祥君只离她有两米远,看见她涨红了脸,知道她在笑。 翟景波复又跳到台上,宣布:“下面,由值周教师公布上周评比结果。” 赵梅婷早已等到领操台前,手里拿着评比记录本。她心里紧张,明显地感到腿在哆嗦。她镇定了一下,闭了闭眼睛,毅然地上了领操台上。嚯,她看到了二百来双眼睛在齐刷刷地看她,她好像也看见了后面观摩的校长们的眼睛。她有点晕。她翻开记录,心里想着不害怕不害怕,但声音还是颤抖了: “上周卫生,一年级584分,纪律590分,……获得流动红旗的班级是五年级。” 赵梅婷念完记录后如释重负,慌地跳下台,逃到一边,摸摸胸口,心还跳得厉害呢。 翟景波上台,宣布交接流动红旗的仪式开始。上周获得流动红旗的三年级的班长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他双手擎过旗子,上到领操台上。五年级的班长是一个小女孩,长得很清秀。小男孩半举着红旗,恭敬地将它交到女孩的手中,然后两个孩子向全校的师生行礼,又转身向观摩的教师们行礼。 翟景波宣布,晨会结束,全体解散。 上课铃响了,喧闹的操场上静下来。 陈思静回想着刚才的场景,还忍不住笑意。她笑起来很好看,像绽开的牡丹。 第二节课时,在陆洪福的引导下,前来观摩的人开始到班上参观。陆洪福眉飞色舞地介绍班级的布置,还兼顾了一下教师。他对众人说: “这是陈思静,是我们学校的一面旗帜。远学马红英,近学陈思静!今年中师内招,一定能榜上有名。那可不,窗户眼吹喇叭——名声在外啦!” 陈思静被他说得脸发烧,暗自埋怨他信口开合胡说八道。 下一环节是研讨,这就没有教师们什么事了。他们要上好他们的课,他们要坚守阵地。 好像研讨会开得不那么热烈,聚拢在办公室里的校长主任们少先队辅导员们仅仅过了不到半个小时又出来了,散在操场上、墙根下,三三两两地吸烟说话。 中午很快就到了。因为是特殊的一天,学生们上了四节课就放了学。 来观摩的一行人并同本校的教师一同到周老民子家吃中饭。不过,现在菜还没有炒好,要等一阵。陈思静就利用这一空档匆匆地到了郦亚萍那儿,给星梅喂了奶,然后又匆匆地赶回来。她和一个枯瘦的老校长说着话时,叶吉平主任走过来对她说: “思静,这次考试你考了第一。不错,下次考试你一定能考上。” 叶吉平主任的带来的消息并没有给陈思静太多的兴奋,仿佛是意料中的事一样。她微笑着礼貌地和叶吉平主任说了几句后,就走开了。因为她看到周书记正向叶吉平主任挥手,他们有话要说。 酒宴是在热烈的喜庆的气氛中进行的,觥筹交错,笑语喧声,不断地有陆洪福的响亮的声音道: “各位,慢用,多吃多喝!” 陈思静和刘淑艳在一个桌上吃饭,菜上齐了,她们也快吃完了。 吃完饭以后,陈思静没有多逗留一会儿,直奔婆婆那里去。早晨量梅有点热,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她心里正焦急。到了郦亚萍那儿,看见星梅好端端地和小旋疯闹呢,她就放了心。摸摸星梅的额头,凉凉的。啊,没事啦喽!她抱起星梅。 星梅长得很健康,粉嘟嘟的小脸蛋细嫩光泽,眼睛清澈透亮。她张开小手搂住陈思静,眼睛看着小旋。小旋说: “再见,梅梅!” 她也扬起小手,摇了摇。 第四九五章 他仓皇地跑掉 下午,陈思静找出书来看时,李祥君开玩笑地说:“刚得了个信儿说考上了,就又看上了,不累呀?今天别看了,明天开始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又不是蘑菇,今天出了,明天就下去。” 陈思静听他说有趣,哈哈地笑了,放下书说:“那就不看了?不看了,对,不看不了,明天再看。“ 虽说今天不看了,但不等于下午没事情。陈思静让李祥君到叶迎冬那里借《教育学》和《心理学》,这是中师内招必考的科目。李祥君领受了任务,像上了发条一样跑到叶迎冬那里说明来意后,叶迎冬说她的书好像不全,但没关系,八分熟有,不仅有书还有资料。八分熟是谁?叶迎冬笑着说八分熟是她的学妹,叫赵安娜。她还说,别看她叫八分熟,好像二虎唧的,人精灵着呢,做事也细心,她所有用过的书都悉心保管着,一找一个准儿。这样,李祥君就从赵安娜那里得来了全部所需。当李祥君气喘吁吁把陈思静所需要的东西交给他时,陈思静又交给李祥君一个任务:每天听广播,搜集时事,找《半月谈》杂志。这是一件很轻松的工作,他愉快地接受了。于是,他又跑到叶吉平那里,找来了许多《半月谈》杂志。叶吉平答应李祥君把以后的每期《半月谈》杂志都收集起来。 李祥君这一来一往,耗费了很多时间,他骑着车子向回走时已是下午的四点多。再走到两个村子中间的杨树林时,突突突的赵守成开着三轮车追了上来。在他的身边,车戛然住。赵守成把头探出车窗问: “你干啥呢大哥?把自行车扔我车里,后边没有几个人。” “我去借书了的。不用,不远了,我骑自行车一会儿就到。” 赵守成不再坚持。其实,他这不过是礼貌的一问,并没有做认真的打算。 他把车开到村中将三两个乘客卸下后直奔家里。 郑秀琴正用四股叉翻着菜园,听见三轮车的轰鸣声猛抬头,见赵守成进来,便走出来问: “守成,今天住下呀?” 这样的问话,就好像是这里不是他的家一样,所以赵守成只是笑一笑,并未答话。 五月中旬的天虽然还不是最长的时候,但是太阳还高高的挂在西边天上。尚不到五点,还大早。 赵守成进屋后?了一舀子清水倒进盆里,然后很有气势地的突啦突啦地洗起来。 郑秀琴没有再继续她的劳动,随着赵守成进了屋,想了一会后坐在炕上。等赵守成擦完脸进屋,她问:仟千仦哾 “守城,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跟我说实话。孙红到底二十几?” 看母亲的神色,她已不单是疑惑,而是确定孙红的岁数有问题。 “二十五啊,我都说了,守业二哥不也跟你说了吗?老看着人家岁数干啥啊,咱又不指着岁数过日子。” 因为赵守成说话毫无底气,所以郑秀琴便提高了声音道:“守成,按道理说我不该管你和孙红的事,现在都自由恋爱婚姻自主不搞包办代替那一套了。可是,你不能找一个比你大五六岁的女人啊,这不自己给自己找窟窿桥上吗?” 赵守成抹了一下刚擦过的尚未干透的脸说:“妈,哪大五六岁,就三岁,我没糊弄你。再说,过日子又不是过岁数,就真大五岁又有啥?人家长得年轻,一点也看不出二十七的样子。这事你不用你管了,你就擎等着我给你挣钱得了,操心不见……” 郑秀琴还未等“老”字落地,就勃然怒道:“老替孙红说话,是不?打她一进家门,我就看着不对劲,这哪是大两三岁,得大五岁开外。你看那眼角的褶子,都能把蝇子夹死!过年的时候我问她孩子多大了,她说五岁了。五岁?她要二十五就是二十一生的孩子,二十结的婚。城里哪有二十就结婚的,都二十二三。赵守成,你妈的叉的能挣钱了,翅膀硬了,不服天朝管了。还操心不见老,当四年兵就会说这句话?” 赵守成意识到自己的话多有不妥,就赔笑道:“妈,我嘴一秃噜就说了,没寻思对不对。要不,我把嘴缝上?” “滚犊子,少嬉皮笑脸的。” 郑秀琴说着从炕沿上下来,光着脚抓过手巾擦了擦嘴角。 被母亲一通呛白责骂,赵守成心里火起,他转身向外走去。郑秀琴大声问道:“干啥去?” 赵守成同样大声地回答:“上城里。” 赵守成在将车子启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父亲,他去哪了?不管他,反正叶丢不了。 赵守成把车开到孙红家门前跳下车就推门,可大门在里面插上了,于是他拍门,啪——啪啪—— 好一会,门开了,王献章的一张脸探出来,然后是他的身子。在赵守成愣怔的片刻,王献章突然夺门而出,仓皇地跑掉了。 第四九六章 他被拘役 赵守成把车开到孙红家门前跳下车就推门,可大门在里面插上了,于是他拍门,啪——啪啪—— 好一会,门开了,王献章的一张脸探出来,然后是他的身子。在赵守成愣怔的片刻,王献章突然夺门而出,仓皇地跑掉了。 赵守成很快明白了,王宪章此行定是图谋不轨并且得逞了。他怒气冲冲地进屋,质问孙红道: “王大榔头来是不是和你那个啦?” 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孙红哆嗦着说:“没有,没有你想的那样。” 赵守成猛地蹬开地上的椅子大声说:“啥没有,王大榔头像做贼似的跑了,你这衣裳扣还没系严。没有?你说这是咋回事?” 赵守成目裂眦绝,一副要拼命的模样。 也许是孙红怕了,也许是孙红慌不择言,她手指着门外颤声说:“王大榔头,这犊子玩意儿,不得好死,他来就欺负我。” 孙红的话便是承认了王大榔头对她有了非礼行为,于是赵守成跨上来照着说红就打了一巴掌。孙红愈加害怕,颤抖着嘴唇说: “不是我让他来的,是他自己来的,他非得……” 赵守成不给她申辩的机会,他恶狠狠地咬牙道:“你还是忘不了他,母狗不掉腚公狗不敢上。” 赵守说完这句话后疯了一样地蹿出门外,发动三轮车。向街口驶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找到王大榔头,狠狠地揍他一顿。 赵守成想找到王大炕头,要让他为玷污孙红的行为付出代价。可是他找遍了所有他能去的地方,都没见到王大榔头的身影。直到晚上七点多,他才开着三轮车回到他的出租屋内。 出租屋到七月份才到期,现在还可以居住。 赵守成没有收拾闲置了几个月的出租屋,就木然坐在床上反复地回想着所见的情形。王大榔头的身影不断在他的眼前闪过去,又闪过去,也有孙红的委屈羞愧的脸在她面前飘过来,又飘过来。 赵守成想事情想到半夜时分,想得脑袋都要炸裂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去找我的,睡着以后,就做着千奇百怪的梦。直到早晨醒来后,那梦境还真切的映现在眼前。 要找王大榔头,要让他付出代价。这个念头在他心头萦绕着,所以他必须有所行动。于是赵守成在没有吃早饭的情况下,又出去找王宪章。 赵守成找到到十点多钟,未见王献章的身影,就改变了主意,他要挺两天,让王宪章放松警惕,到那时候就一抓一个准儿。这样,赵守成就没事人似的出处,而且笑容可掬。 过了两天后,赵守成把三轮车上的乘客卸到二道街的停靠点后就直奔王献章的台球厅。在台球厅的门前他停车熄火,然后迅速跳下车直奔屋内,正巧看见王宪章拿着台球杆在台球桌比划着。赵守成不跟他废话,窜上前照着他的腮帮子就是一拳然后又一拳。王宪章被这两拳打蒙了,他后退着想要反抗,但是赵守成不给他机会。他抓起台球案子上的台球杆,不管脑袋屁股照着王献章猛抽起来。 “王大榔头,你个犊子玩意!你趁着我不在家就去欺负孙红,你他妈是人吗?说,去几回?”赵守成边狠狠地抽打边训问着。 “就、就去了两回,第二回还没有等那什么呢,你就回来啦。”王献章抱着脑袋哭丧着说。 “两回?一回也不行!我今天让你知道,我赵守成不是那么好惹的。”赵守成说完这句话,把台球杆子扔到台球案子上,过去一把薅住王献章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摁到台球案子上,“你他妈的不敢弹治我就打孙红的主意,我今天就废了你。” 赵守成的恶念从两肋升起,窜到脑门上。他猛地抓住王献章的小拇指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那小拇指就齐根掰断了。 王献章“嗷”的一声喊叫后,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赵守成看了他一眼,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赵楚成没有去新客运站西侧的停靠点,而是去了孙红l家。在孙红娇的门口,他站住,喘息了一会儿,然后推门。门没有开,里面插上了。于是他拍门,啪啪——啪啪——qqxδnew 好一会,孙红才从里面出来。在开门的一霎那,赵守成看见了她脸上的表情由惊恐转为惊喜。 “我把王大榔头打了,我把王大榔头的手指头撅折了。”伟未等孙红问话,赵守成先把情况通告了。 孙红脸上的表情又立刻转为惊恐,她拉起赵守成的手到屋里,急切地说:“公安得抓你的,咋还乱跑?” “守成、守、成,王献章就来两回,真就两回。最后那回还没那啥呢,你就回来了。”孙红哆嗦着又抓住了赵守成的手说。 赵守成又一次甩开她的手,脸色铁青地说:“我信你,不管真的还是假的。那我再问你,你不开门他能进来?” “他跳墙,他跳墙……真不是我要他进来的。呜呜呜……守成,我后悔呀,天天跟你回屯子就好了。守成,四月我摘的环儿,现在都一个多月了……警察抓你,可别说王献章来这儿的事,磕碜呢。” 孙红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时,赵守成嚯地转身道:“现在你还护着他?磕碜,磕碜值多少钱一斤?” 他说完,出来,开启他的三轮车扬长而去。 第四九七章 重大的日子 赵守成以故意伤害罪被拘役三个月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只一天的工夫就传遍了全村。于是,大榆树下的十字街上,人们在谈论时又多了一个话题。 陈思静自然也听闻了此事,但她没有心思关注它,要看的要背的太多,学习要紧。 明天就是八月十六七,正式考试。 今天陈思静没有看书,什么也没有看,这几个月来她总是背题,感觉很累。她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各种各样的数学公式,各种各样的图形,似懂非懂的但又必须全记在心里的政治术语,还有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大事件的内容,还有什么美国总统大选中克林顿获胜等等等等。总算是能休息一天了,这也是自己给自己放假。 她早晨起来吃完饭后,就抱着星梅在后面的道上和别人聊天,叽叽嘎嘎地疯笑。中午,星梅困了,她也眼皮沉重。天还是那么热,虽然是八月中旬了,却没有转凉的迹象。 晚上,陈思静把头靠在李祥君的头上,忐忑不安地说: “祥君,你说明天考试的题能不能深?” 李祥君笑她傻,说自己哪能知道呢。陈思静想着考试的事就一半会睡不着,李祥君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才使她安定下来。 第二天早晨,李祥君早早地起来了,今天是陈思静考试的日子,马虎不得。他做了面汤荷包蛋,又切了点小咸菜,这样看来,早餐倒也清爽可口。李祥君现在做起家务来轻车熟路,但他不会炒菜,陈思静不用他炒,她信不过他。李祥君好像天生就不会精细地烹饪菜肴,任他怎么学也学不会。 陈思静过了一会也起来了,看看表才六点多。李祥君问道:“怎么不多睡一会,休息不好怎么能考好试?” 陈思静想大嘴巴打了个哈欠,说:“睡也睡不着,心里有事。” “赶像结婚头一天晚上了?”李祥君逗趣道。 “差不多,不对,差很多。去,一边拉去。你把那两本小册子装兜里。”陈思静故意板着脸孔说。 还不到七点,陈思静就来到了赵守业这儿。赵守业已经装完了沙子,正像猴子一样蹲在地上,四轮车就头朝西停在房后。见陈思静袅袅婷婷地过来,他忙起身道: “我头二半夜就装完了,就等你了。” 嬉笑的赵守业没有当大的样子,便让赵庭禄有少许的不满,他训斥道:“眼瞅奔三十的人了,连个正形都没有。” 赵守业不生气,继续嬉笑道:“爸,你上屋拿两块纸壳来搁车上,沙子潮。招呼我四姐,开车不等客了。” 赵庭禄翻了翻眼根子,骂了一句后,进屋。陈思静看着爷俩怪有趣的,便咯咯地笑起来。 四丫,这个赵庭禄的叔伯侄女,现在打扮得很时尚。她出来后只冲陈思静微微一笑,并没说什么。 四轮车启动了,欢快地行驶在路上。坐在车上的陈思静在抬头看天空时,她忽然想起《梦天姥吟留别》这首诗来。那个字是姥姥的姥吗?怎么老也记不住?祥君告诉好多遍了。那么多的东西,她学得都不扎实,可不要在这上面出题…… 陈思静一路想着,不觉进城了。她从车上下来,又打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到实验小学后,见整个地区的参考教师都已聚集到这里,准备关乎他们命运的考试。陈思静不认识谁,所有的面孔都是陌生的,所有人都比她年长。陈思静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心里突然间有了底。那一边很多人都在看书,做着考前的最后冲刺。可自己的包里除了一本教育学心理学的小薄册子外就什么也没有了。陈思静不想再看,看了也是白看,越看越觉得自己不会的是那样的多,倒不如静下心来调理好自己的情绪,放松一下自己,什么也不想。 开考的铃声响过之后,参考的教师们都陆续地进了层。陈思静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三考场27号,正是中间靠前的一张桌。 主考的是两个女的,一个三十多岁,胖胖的,另一个中等个子,很文静。胖老师讲了考场的纪律,又一一验证了每一个人,就站立在前面的窗子下等待着。又一次铃声响过后,发卷子。 第一场是数学。 牐牫滤季膊莶莸乜戳艘槐榫碜樱她心里有了七成的把握。她埋头计算着,先做对于她来讲比较容易的题,做完这些后再做难一些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陈思静变得越来越焦急,有两道题她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该怎样解答。她很恼火自己,明明这道题在家里看到过的,怎么到这就完了。她苦思冥想,终也是一筹莫展,索性放弃了。她计算着,这两个题加下来有十四分,那就是说她最多只能得八十六分了。 在临下课只有几分钟时,陈思静猛然记起来了,于是她急速地在卷子上答起来,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后,铃声响了。陈思静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节是政治、教育学还有心理学,这几科并在一张卷上,她答起来也顺手。她分明记得有几个人名是昨天祥君说过的,现在就用上了。这次她没有手忙脚乱的感觉,就像平日里在家一样。陈思静善于背,她的这一特性派上了用场。 陈思静出场时刚十一点。她此时没有想吃什么,只是惦记着星梅。陈思静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听旁边的几个外县的考生核对着答案。她心里觉得怪好笑的,考过去了就考过去了,白纸黑字在那儿写着,有什么用,再说知道自己错了反倒徒增懊恼。 她现在感到形单影只,看到人们三三两两地而她自己却一个人不免有些怅怅的。她看了看包里的小册子,想到再也用不上它了! 陈思静出了学校的大门,在前面的食杂店里买了两个面包,好歹也凑合了一顿。看看时间还早,她就拎着包沿着街道向西走,走到大约三百米就是正大街,街道上车辆来往一派繁华热闹。陈思静逛了一家又一家商店,却什么也没有买。她拎着的包里的那点可怜的二十几元钱太寒酸了。唉…… 下午,陈思静早早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刚才的一阵游逛走得累了,她要好好歇一会儿。她四下打量着考场,有几个男的在聊天,大多数的女老师在神情专注地看书,陈思静也想看书,但除了两本小册之外,就没有旁的了。看什么啊?没什么看的,但即使是看了又能记住多少呢?她干脆把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着额头,闭了眼睛。糊里糊涂地像是在做梦,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的头猛地顿了一下,于是从刚才的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上午监考的两个女老师微笑着又走进考场。还是那个胖女教师说话,希望大家能遵守考场纪律,像上午一样,然后拿出一摞表册来,逐一发给每拉开老师,再嘱咐大家填表的要点,并一再强调要到各自的教育办盖章。陈思静认真地听着,把容易忘的记在随身带的一张纸上。 语文试题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繁复,但毕竟她没有接受高中教育,有些东西似是而非。不过,总算还是答上了,对与不对那就听凭天命了。 陈思静心里惦记着星梅,她只匆匆地检查了一遍,就交了卷子。其实,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心里也明白,会与不会并不在检查与否,不会却在这干坐着绞尽脑汁地苦思苦想也于事无补。她交卷的时候离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 此时的陈思静胀得很厉害,虽然她的奶水不足,可这毕竟是小半天了,乳汁就溢出来,濡湿了她的衣衫。她只好偷偷地跑到后面没有人的地方去挤。她看着挤出的奶水想到星梅没有吃到,太可惜了。现在,陈思静一心想回家,她想星梅。在经过一家食杂店时,她进去,一狠心,买了一袋高级婴儿钙奶饼干。 车子载着陈思静回到政平村时,已经是下午的四点多。她很想到母亲那里看看,但是不能,还有星梅嗷嗷待哺,于是她走向回家的路。陈思静远远地就看见李祥君抱着星梅在房后望,就忽地有泪水涌上来。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李祥君的跟前。星梅看到了母亲,张开小手向陈思静够去。陈思静从李祥君手里接过星梅,一连声地说: “哟,宝,想妈了吗?妈可想你呀!” 她抱起星梅进了屋里,还没坐稳,就将塞进星梅的嘴里。 陈思静和星梅亲热够了,就向李祥君说起考试的事。她没能记住试题的全部内容,只是想起什么说什么。陈思静有一个好的心态,不把考试看得那么重,轻轻松松的就象小孩子的期末测试。 牐犂钕榫感觉到陈思静有些题答错了,但他不经意间把话叉开了。与其让陈思静后悔,还不如这样稀里糊涂地蒙在鼓里,况且他也拿不准。仟仟尛哾 试考完了,各种书藉都被丢在了一边,生活还得继续,毕竟柴米油盐才是第一重要的。 第四九八章 找孙红去 赵氏家族或者其他人的生活在继续的过程中,总要有值得记忆或能提起兴趣的事情发生。 赵守成出来了,就在八月末的一个阴雨天。 赵庭喜夫妇对儿子的归来自然是十分的欢喜,同时又有无限的怜惜。那天,他们准备了酒菜,请了赵庭禄哥几个和郑秀琴的兄弟姐妹。 赵守成出来后的第三天便开始绕三轮拉客人,按他的话说,要争分夺秒把损失抢回来。郑秀琴对他说,抢活抢时间可以,抢命可真是抢老妈的命呢。她说的没错,在赵守成刚被抓走的那几天,她度日如年,以泪洗面。她已失去了一个儿子,如果赵守成再出意外,可就没法活了。 赵守成每逢别人问起被羁押的日子是如何生活时,只是一笑,说和在家一样,就是吃的差点。他谨遵着赵梅波的训示:别老说刚在里面出来,进去了是光彩事啊?别人炫耀刚从里面出来,你不能,人不光得勇猛还得仁义。赵梅波的话不深奥,所以赵守成听明白了。至于是不是把这句话当成永远的座右铭,再说。 现在,赵守成站在车门旁向北眺望,他看见赵梅波正向学校走去。咦,大姐不是调中心校去了吗,怎么还去? 赵守成正观望着,赵庭禄从西边欻欻地过来,问道:“还没满呢?” 赵守成见老叔过来,忙端正身子道:“还差一个。老叔,你去呀?” 赵庭禄摆摆手道:“我昨天刚去过,不去了。” 赵守成眯起眼睛说:“不朝你要钱。” 他们爷俩在这闲扯时,从老十字街那过来两个女的,到车前探着脖子看了看,说:“这也坐不下呀。” 赵守成忙应到:“能坐下,加个凳,挤巴挤巴。老叔,我走了,有事你吱声。” 赵守成把两个乘客安顿好后,机动车子,向北驶去。在经过学校时,他特意扭头看去,见大姐正和陈思静说话。 三轮车很快驶上了102国道。 行驶在平展如镜的102国道上是一种享受,这种享受让他感到如飞翔在天上一样。在下了国道向城里行驶时,他忽然想起孙红。孙红怎么样了? 连接城里与102国道的的这条沙石路凹凸不平,再左颠右簸中他尽力找着平衡,于是孙红的身影就慢慢消失了。 赵守成的来与去还有时间上的把握全由他自己,这便让他有了很大的自由。所以,在卸下几个乘客后,他忽地把车开出,向孙红家弛去。 第四九九章 孙红结婚了 在孙红家的大门前,赵守成将车停住,然后跳下。大门虚掩着,好像能看见里面有人影在晃动。赵守定了一下神,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境,就推门而入。 “你找谁?”正在院里的小凳子上坐着的一个老太太站起来问他。 赵守成忙答道:“找孙红。” “孙红,这也不是老孙家。”老太太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他说。 赵守成愣怔了一几秒后,再一次环顾四周,确认这就是孙红的家。于是说:“孙红,细挑个,白净的。” “哦,你说的是她呀,她把房卖给我们家了,他都搬走了。我门都搬过了两个多月了,她说她自己挺不了房。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你去问问旁人。” 老太太是个很健谈的人,看样子也很热心。赵守成礼貌地点了一下头道:“大娘,谢谢你。我再去找找,我找她有事。” 赵守成说完这句话后,转身离开。 他启动车子后,就盲无目的的向北开去。从北面的巷口向西,过了客运站的旧址时,他想起了过往的种种事情,于是一点酸楚的情绪涌上心头。不行,得设法找到躺把自己的遭遇说给她听,也要问她现在生活的怎么样。这样想着他就把车向西开去,在转向南边过十字街街到新客运站的停车场里。在停车场里,他看到了曾经熟识的司机们,便打听王老六在哪里。王老六不干了,听司机们说他在西门开车拉酒,专门往尚志的一个酒厂送。 既然王老六不在,而且他又急于找到孙红,就去了孙红的母亲那里。 赵守成曾经两次去过孙红的母亲家,所以去那儿便是轻车熟路。孙红的母亲住在东街的一个胡同里,前面是大众浴池,孙红曾领他去那里洗过澡。 满怀希望的赵守成,从孙红母亲那里得来的消息是,孙红现在已经嫁到阿城的大岭而且怀有身孕,现任丈夫是一个老实的农民。一个半月前她结婚时,是只身过去的,没有送亲的仪式。 孙红的母亲没有透露更多的信息,只有这么几句。说过之后,她便沉默不语,显示出她对赵作成的冷淡。赵守成还想知道更多的情况,但见此情形也不好再多问,就离开了。 孙红怀孕了。那么孙红现在就有所属之人,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不能去打扰了。在开车的时候,他不断地叹气,为自己也是为孙红。 和孙红在没有复合的可能,和王老六的友情还可以继续下去。在九月三号下午四点多时,赵守成找到了王老六。王老六把赵守成引到了一个小饭馆内,说是要为他接风洗尘,并调笑他功德圆满顺利毕业值得庆贺。赵守成急于从他嘴里知道孙红的消息,便向他询问,但是他所言却并不比孙红的母亲多多少。既然如此,就不再有多大的希望,日后再做打算。王老六说他现在给人开车拉酒往尚志送,可比给人开客车卖手腕强多了,最起码有时间上的自由。在酒至半酣之际,他说自己以后也要买一个酒罐车,利用自己的关系,自己拉酒送货,如果有可能就弄一个小酒坊。这志向很远大,这蓝图很宏伟。 第五00章 好消息 教师节又要到了。 今年的教师节没有往年的隆重,不开大会,不统一发奖金,由各校自行安排。陆洪福校长找到周书记,说别的学校都有所表示,你也不能例外呀,两手空空的让人说点什么你不好我也不好,是?周老民子在陆洪福的一阵游说下,拍拍胸脯说: “九月九日招待老师,另外每人发三十元钱,算是教师节的补助。” 这是好消息。 九月九日中午,全体老师在陆洪福的带领下直奔周书记家里。在他家前的大街上,刘玉民可着嗓子喊道: “周叔,客人来了也不出来接?是不是嫌我们没有乌纱翅呀?” 刘玉民一向嘴甜,从来都把比自己大不多少的周老民子叫叔。其他人是不是有此待遇?有的有,有的没有,看是谁。 周老民子甩手跑出来说了一句粗话:“这扯哪去了,人民教师,太阳底下最神圣的职业,我不敢!” 他拍拍刘玉民的肩膀,又逐一礼让各位,笑容像园子里正开着的喇叭花。 学校的人员这学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动,赵梅波调走了,接替她的是一个女教师,叫王艳,一个高挑的白净的女性。谢雨兴身体欠佳,做了科任,和王子轩对坐在东北角上,仿佛是被遗忘的两个。 去年冬天,王子轩在谢雨兴的班级上历史课时,谢雨兴的儿子谢安成不守纪律又不服管教,竟与王子轩冲撞起来。这很是扫了王子轩的颜面,他说,别人家的孩子调皮捣蛋也就算了,老师家的孩子上课期间和老师顶牛对着干真是操蛋事,真是气不过心里窝火。不知道谢雨兴怎么想的,在得知此事后,他竟让他的宝贝儿子辍了学,由他辅导在家自学。王子轩见谢安成辍学回家,心里不是滋味,几次在陆洪福面前叨咕,说谢雨兴在跟他示威做无声的抗议。陆洪福安慰王子轩说,雨兴就这么一个人,虽然古怪点,人总是好的,不坏不背后“咕咚”人。 谢雨兴古怪吗?好像有点。不过,他也有前瞻性,有独到的眼光,他把两个姑娘都送到了卫校学医便是明证。那两个学医的女儿就要毕业了,以他的意思,他要开个诊所,让他的女儿大显身手。如若那样,他们家便是悬壶济世之人家,既有医生行医救治病人又有巫医祛灾禳祸驱鬼伏魔。 据说,谢雨兴还在信佛,他的西屋里还供着请来的佛祖。除佛像之外,他还在西屋里张贴了《西游记》里观音菩萨的画片,以作顶礼膜拜虔诚祷告之用。 谢雨兴是不参加此类聚会的,所以今天周老民子的院里就没有他的身影。 陈思静到院里后,没有进屋,就和王艳在外面闲聊。忽然一个女中学生从院外进来,她说找陈思静,并给了她一个纸条。陈思静打开纸条,是一行字: 思静,速到教育办。 叶吉平 陈思静知道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她过去,想想大概和内招有关?上回她带回来的表已经填了,还要干什么?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四姑父让她去,那就去。 等待陈思静的是既让她高兴又让她忧虑的消息:她被录取了,但要交三千元的学费,脱产学习。 在回来的路上,陈思静不断地想:考上内招固然是值得颀喜的事,一方面是她不再是一个民办教师了,另一方面也可向人展示的有才华有能力。但是三千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于一个尚有外债的陈思静来说,就等于是雪上加霜。叶吉平的笑脸不时地浮现在她的眼前,耳边还响着他的话: “思静,考上了!全市招七名,虽然你是第七,但也是考上了。值得庆贺!” 叶吉平不知道陈思静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以为陈思静一定欣喜若狂。 第五0一章 可喜可贺 陈思静辞别了叶吉平向回走,到刘玉民家前的十字路口时,忽然看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在顾盼张望。这个女孩身量不高,长得小巧玲珑,,模样颇多俊俏。见陈思静骑车过来,她迎上前一步,问道: “大姐,赵守成在这住吗?” 陈思静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和他、你从哪来呀?” 女孩子思忖了片刻,像是下了决议一样,说:“赵守成在我们那儿当兵时,我俩、我俩处对象了。他说等我二十了就来找他。我叫曹平,今年正好二十。” 陈思静料定这个女孩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番话的,不免心里怜惜,就说: “跟我走。” 她推起自行车向前走去,后面跟着曹平。 从供销社和大榆树的中间的空地儿穿过去到赵庭禄的房后,她尖声喊道:“老叔,有人找你。” 她这一喊,没喊出赵庭禄,却见赵守业噌地从里面窜出来。他穿着短裤,光着膀子。 “谁找我爸?你瞎喊啥,我正做梦呢。”赵守业说。 哈哈哈—— 陈思静笑过后,很严肃地说:“进屋穿衣服,一点大的样都没有。这是赵守成对象,你给领去,别丢了。我走了,该吃饭了。” 她说完,调转车头,优雅地骑上自行车。在自行车上,她想起了赵梅波,若是她不转走,这个曹平就可以交给她了。 那天,赵梅波最后一天去学校交接时,陈思静很是伤感,就好像此后再也见不到她一样。赵梅波安慰她说,以后开会啦教研啦参加喜宴啦都能聚一起,很容易的。赵梅波安慰完陈思静后,又嘱咐她以后多提防刘玉民,不与杨玉宾走太近,还说刘淑艳是好人,但嘴不严,凡事要戒备不能把她引为知己。 陈思静这样想着,不觉到了学校的门口,猛抬头见水泥门柱立在眼前,不禁哑然失笑。于是,她急忙回转身,向周老民子家骑去。她这样一折腾,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等她到了周书记家里时,酒席已经摆上了。陆洪福见陈思静回来,急急地说: “思静,是不是考上了?我就说嘛,咱们家思静那是窗户眼吹喇叭——名声在外,秃钉子——没冒,跑了他卖切糕的了。” “录取了,就是得交三千块学费。”陈思静红着脸说,她没有提第七这事。 陆洪福得到了陈思静明确的答复,马上击掌相庆,并倒了一杯啤酒给她,然后提议: “陈思静今天金榜题名,可喜可贺。思静今天高兴,我们也高兴,大家都高兴,开!” 他一个仰脖,一杯啤酒下去了。众人举杯,向陈思静道贺。 酒宴结束以后,陆洪福刘玉民几个人留下来和周老民子搓麻将,其它人都各自散去。陈思静和李祥君去接星梅。星梅刚才哭了一场,因为她总是要拧开小旋的口红,向墙上乱点,让小旋呵斥了一顿。陈思静觉得小旋没有错,但因为她母性的本能的爱又让她怜爱起星梅来,仿佛看到了星梅向下滚动的泪滴。向回走时,星梅老老实实地趴在李祥君的肩上,看着在后面跟着的陈思静。 第五0二章 有了着落 初秋的傍晚有点凉了。凉风吹过来,不再有不夏日里热烈的氛围。 从吃晚饭开始,陈思静就和李祥君议论上学的事。已经当教师多年的陈思静又要从学生做起,这是令感到新鲜而富有诱惑力的事。她极力想象她要去的学校的样子,想象着自己在师范学校里的生活,想象她所不能预知的未来。陈思静感到命运的不可测,在心灵的深处,久已散佚的对于生命的礼赞又浮出来。生活于她来说,还有那么多值得骄傲的事情。虽然学费还令她忧心,但总会有办法的。她半是认真地说: “祥君,这么大的一笔钱,哪里去凑啊?再不,我还是不去了。” 李祥君态度坚决:“去,必须去!既然已经考上,砸锅卖铁也得去!不去,别人会笑话的,会说咱们没有钱上学。” 陈思静眼里闪着光波,对李祥君端祥了好半天:“这么说,我真的感动。祥君,那以后我们要过苦日子了。” 陈思静少有的温柔动情的语气让李祥君意外,这一年来她从没有象今天这样。 陈思静和李祥君久久地热烈地讨论着,星梅在陈思静的怀里自己摆弄着自己的小手,乖乖地听父母说话,最后安静地睡着了。 李祥君极力劝陈思静不要为钱的事发愁,他说可以到郦颜江那里去筹借,至少能拿五百。陈思静没有明确表态,但凡事都要试一试才能知晓。李德旺那里已没有什么指望了,他没有钱,另外他还可以到老姨夫那去求借,还有一个地方就是二伯家。说来说去,李祥君只有这三个地方可以弄到钱,即便是按最好的结果,也只能筹到一千元钱,离三千元钱的学费还差得远呢。陈思静笑李祥君也只有这么两个穷亲戚可以依靠,看来还得从自己这一方面的亲友想主意了。哈……陈思静的甜美的笑脸在灯下奕奕生辉。星梅在陈思静的臂弯里一动不动,小手搭在她的胳膊上,陈思静俯下身子吻吻她的细嫩的脸道: “喔,妈都要愁死了,你还睡!” 第二天,李祥君当真去了郦颜江那里。做为舅舅的郦颜江没有让李祥君失望,五百元钱呈现他的面前时,李祥君竟有要哭的感觉。姨夫是个小心眼的人,他答应李祥君出去借一借,但肯定不会驳了他的面子。但当李祥君去向二伯娘去借时,得到的答复是:没有,一个没有百个没有就是没有。二伯娘不断地重复自己家里现在怎么样的紧张,强调了诸多的难处,这便是给了他一千个不借的理由。李祥君很沮丧,本不应该找她的,明知道她不肯借钱与自己自己却偏要去讨这个没趣,他恼火自己,也恼火二伯娘。既然二伯娘有钱不肯借与自己,又有何法?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许进不许出。既然如此,李祥君就死了这份心。他自己叹她何以这样悭吝,竟不肯拿出一文钱来接济有困难的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穷人,他和有钱人是不对等的,或者是说有钱人鄙视他轻薄他。直到此,他有些愤闷了。 从二伯家出来时正是下午的一点多,秋天的明丽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 陈思静抱着星梅回了娘家后,陈思静源问妹妹缺不缺钱,他有,是他的私房钱。陈思静笑道: “哥,攒了多少啊?” 陈思源面色羞赧,吞吞吐吐地说:“不多,不多,才三百多一点,不到四百。” 他说完看着妹妹。看了一会后,他又继续说道: “静,你跟你嫂子说,她有钱。看她借不?” 陈思静被哥哥的诚挚打动,边帮陈明搭积木,边说:“差不多了,缺也缺不多少。” 陈思源没有问妹妹的钱怎么凑齐的,只要齐了就好。 陈启堂没有把持钱财的习惯,所有的工资还有其它的收入都交由吴素芬掌管。吴素芬咬牙拿出二千元给了陈思静,说这是借她上学的。陈思静不愿动用母亲的钱,但是今天她扛不住了,实实在在没有办法。 上学的钱不再成为每日必须忧虑的,母亲的二千元还有李祥君借回的五百元钱再加上杨玉宾借给的五百元,正好是三千。书费、饭费、往返的路费到时再筹借,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其实,陈思静早已想好了,实在没有办法就向二姐思宁借,所需的费用从她那里就可一次拿齐。 从接到录取通知那天起,她就开始准备。她以一种近乎期待的心情盼着开学,但同时又不希望这一天的到来,她舍不得星梅,舍不得这个家。因为舍不得,她便珍惜着每一天。 第五0三章 不计过往 九月即要过去。今天是阳历九月二十八号,农历八月十三,是被被赵庭喜选定的为赵守成完婚的日子。 那天,被赵守业领到赵庭喜家的曹平站到郑秀琴面前时,她很是惊讶了一阵。她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她不相信儿子竟能有这么大的能力,会有女孩子找上门来做他的媳妇。但是看曹平的神态很坚定,不像是一直的冲动而做出的草率决定,就问起她的过往。 对于郑秀琴来说,吉林省梅河市是一个很遥远的连梦都到不了的地方。曹平就住在梅河市下辖的兴隆镇边的村庄里起居生活。她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就随做菜农的父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地,播种,管理田间,收获售卖,这些繁杂的劳动里,她最喜欢的是卖菜,她可以借此出去走走看看。兴隆镇虽无大城市的繁华喧闹,却也初具规模,饭店商店影院等场所一应俱全,是玩乐的好地方。 赵守成与曹平初次相识是九0年的八月末。那天他独自一人到集市上闲逛,忽地看见一个小姑娘守着一小筐大红李子在叫卖,就上前询问: “小妹妹,你这李子咋卖?” 小姑娘羞涩地抬起头说:“兵哥哥,你要吃就吃不卖。” 赵守成噗的一乐,他忽然有了和小姑娘逗趣的欲望,于是说:“不卖呀,不卖你摆在这儿干啥?把我哈喇子都引出来了。那么老长,得有二尺半。” 小姑娘羞涩地抬起头,说:“我不卖那个李子,你要吃就拿。” 赵守成忽然怜惜起这个小姑娘,她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需要自己呵护她。于是他说: “这些李子我全买了。” 赵守成本不想买走这些李子,只是因为他不忍心看这个小姑娘曝晒在阳光下才临时起意。 小姑娘听赵守成说要买走这些李子,就手忙脚乱地拿起秤来称量。等他称量完,赵守成付了钱,然后像是一个哥哥一样和她说了几句话。他们所说的无外乎是家在哪里,多大年纪,叫什么,家里都有什么人。彼此通告以后,赵守成说自己现在一个人出来就是想静一静,所以就没有和战友们在一起。赵守成注意到小姑娘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看他,好像对他有那么一点依赖。 那以后,赵守成在休息日里都要出来到小姑娘的摊前,站一会儿和她说一会儿话。于是,他们便日渐熟识。 这小姑娘便是曹平。 赵守成退那年的五月份,部队出去野营训练,赵守成和另外两个战士留守。留守的赵守成负责经营连队的菜地,再收获售卖。赵守成不愿意售卖收获的蔬菜,还有点儿抹不开,就把那些东西交到曹平那儿让她帮忙。曹平乐意帮赵守成,每当他和他的战友把菜送过来时,她都眉开眼笑。 就这样,赵守成与曹平在不断的接触中增进了感情,加深了彼此的了解。那年的九月份,曹平鼓足勇气说她想和赵守成回家看看,看看二老,看看大姐,看看赵守成所提到的每一个人。赵守成说,可以的,只是你还小,才十八岁,等你二十了就一起回去。曹平没能等到二十,赵守成就退伍了。两个月不见赵守成的曹平心里疑惑,就跑去军营门口守候,逢人便说找赵守成,但连续几次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天气渐冷,她也好像也慢慢失去找到赵守成的信心。当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到军营门口守候时,与赵守成一同送菜的王召财出来了。曹平像见到救星一样奔到他跟前,急切地询问赵守成在哪里。王召财吭吭哧哧地回答说,他退伍了,现在已回到了家中。曹平毕竟还小,沉不住气,得到消息后就喜滋滋地回家,按照赵守成提供的地址写信。满怀希望的曹平发出信件后得到的是退信,因为地址有误。在曹平连续发出三封信却只得到退信的结果后,曹平有七分的羞恼,十分的失望。他觉得赵守成是在欺骗她,真的把她当成了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于是,她不再抱有幻想,不在闲暇之余编织美丽的梦境。过了半年多,她似乎将赵守成忘记了。所谓忘记,这其实是曹平在做自我欺骗,因为每次曹平相对象时,都在无形中拿赵守成做对比,对比的结果是哪个人也不如他。到了今年的九月份,他忽然觉得赵守成便是她心目中的人,是她应该极力追求的,于是,她又去找王召财,并拿来了确切的地址。在未征得父亲的同意下,她按照地址找来了。 那天,陈思静把曹平交给赵守业再由他领到赵庭喜家后,郑秀琴很是高兴了一大阵子。他和赵庭喜商议后,就出去买了菜和肉,准备了丰盛的晚餐。那天晚上赵守成和曹平单独在西屋时,曹平问他为什么骗她,为什么报假地址,害得她写了好几封信都被退回。赵守成解释说他家里穷父母身体不好,除了三间房外一无所有,很自卑。这个理由虽然不那么具有说服力,但也不那么牵强,曹平就不在这上面纠缠。待曹平诘问完自己后,赵守成把和孙红的事说了一遍,当然他说得不那么详细,只是大概勾勒。说完之后他问曹平介意不介意,如果介意,就没有后续的事情,他一定会把她平安地送回老家。当然如果曹平应承下来,不在乎赵他的过往,赵守成也会和她一起回去,只不过他的身份是一个姑爷。曹平痛苦地想了一夜后,第二天咬着牙告诉赵守成,她答应与他成婚,不计较过往。 曹平在这儿住了四五天后,就和赵守成一起去了她的老家,把事情和盘脱出。事已至此,曹平的父母也不再说什么,就张罗着给他们摆喜宴举行完婚的仪式。仟千仦哾 大榆树下的村民们都在议论着赵守成,说他人聪明能看白捡个媳妇。赵庭喜听到这些,脸上也挂着满足与骄傲的神情。 第五0四章 喜庆的气氛 现在,陈思静走在路上,心里有无限的感动。她不知道这种感动缘何而起,她所见到的都异常美丽,连那棵大榆树也是妖妖娆娆有无限的风姿。 从大榆树下经过拐上十字街再东行到赵庭禄家门后时,他忽然看见赵守志在那里站着。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到他宫前问道: “姐夫,没上班呢?” 赵守志答道:“请假了,这不是我那三兄弟结婚吗,我应该到场站脚助威。” 陈思静点点头,表示理解。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迎冬姐不来呀?” “她一个老娘们儿家家的总抛头露面不好,来干什么?我没让他来,有我一个就够了。”赵守志呵呵笑道。 这明显是一句玩笑的话逗乐了陈思静,她撇撇嘴说:“你也就在我面前说说,有能耐等她来时再重复一遍。” “不敢不敢,我怕他把我休了。哎,你不上班以后到底谁来代课了?”赵守志忽然问起。 九月九号得到被录取的消息后,陈思静便向陆洪福告了假,再由他通告给教务办,请他们酌情安排。 这样的一个教师的空缺必须找一个人来填补,两个女孩子为了代上这个课都各自找到了乡政府的周乡长和主管教育的柴副乡长。于是,事情就有些微妙,各自不相让,不相让的结果是两个孩子谁也没有代上课。 原本事情不怎么复杂,仅仅是因为刘玉民从中多嘴多舌,才致使局面混乱杂芜牵经扯脉。 两个女孩子分别叫王秋霜和张国英。王秋霜离李祥君家不远,那是一个很富态的姑娘。她听说陈思静要上学就思谋着会有一个空缺,于是早早地让曾做过砖厂厂长的父亲托人找到周副乡长。周副乡长允诺王秋霜代陈思静的课,事情就很圆满。说不清刘玉民是真不知道这事还是知道这事却装作不知道,有天他找到和他关系不错的张国英的父亲,说学校有空儿,可以让国英去学校代课。张国英的父亲就去找了他的市里做计委主任的叔父,让他叔父找关系从中安排。这七拐八拐的关系扯到李乡长的头上,不知情的他就答应了。在这之前,周副乡长已经告知陈思静上学之后有人代课了,让叶吉平不要再找人。叶吉平问叫什么,周副乡长却叫不出名来,他说他没见过,是别人托的。过了两天,李乡长也来,说代课老师有了,叫张国英,单等等陈思静不上班,马上让她到学校。叶吉平主任也没有细问,以为是同一个人,就糊里糊涂的通知了陆洪福,陆洪福又通知了张国英。这边的消息传到了王秋霜那里,于是王秋霜的父亲就去找周副乡长,周副乡长长又去找叶吉平主任。叶吉平主任懵了头,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差错。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怪自己当时太大意。周副乡长态度坚决,只能用王秋霜;但李乡长亦毫不退让,必须用张国英。两下僵持不下,闹得不可开交。周副乡长是第一副镇长,李乡长长主抓文教卫生,如果有一方退让岂不失颜面,况且周副乡长和计委主任有过结,焉可以在这件事上缩手缩脚罢兵示弱,那不失了身份。刘主任夹在中问好为难!周副乡长果断行使职权:上班!这样,王秋霜就上班了。李乡长亦是寸步不让,告诉刘主任:上班了也不行,退回去!谁也别想上。就在王秋霜上班的那一天,叶吉平主任让在教育办开会的陆洪福立刻赶反身,让王秋霜回去。至于代课的嘛,另外再找。可苦了这个小姑娘,在陆洪福的半吞半咽中讪讪地离开了学校。 陈思静看着这出闹剧,心里感慨,既感慨于两个孩子,又感慨于两个乡长,同时又对刘玉民的做法产生异议。但毕竟与自己无关,上学的事才最重要。 赵守志在听了陈思静详细的陈述后,苦笑了一下,说道:“我老丈人啊,有点老糊涂了,也没细问了就糊里糊涂地让那个女的上班。” 陈思静连忙替叶吉平申辩道:“不怨我四姑父,是他们两个整叉劈了。” 陈思静的话刚落,赵守志。哈哈的笑起来道:“那两天给我老丈人整得灰头土脸的。” 他们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去赵庭喜那儿。 赵廷喜家的大门前搭起的喇叭棚子里,四生子和他的徒弟李得旺还有其他的吹鼓手正鼓足力气演奏着。看见四生子,陈思静斜眼瞟了一下赵守志,她想起了赵庭禄。他对于赵庭禄和李玉洁的事有所耳闻,但并不那么详细。现在他看见四生子,不免好奇心上来,就上来仔细的端详他。四生子在东头住,所以陈思静很少看见他,四生子也不熟悉陈思静。这么一个不熟悉的女子端详自己,四生子便有些扭捏,吹奏的调子也跑了两个。 陈思静看了一会,兀自咯咯地笑起来,然后转身向院里走去。赵梅波正从小仓库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向屋子里走,见陈思静过来,忙喊道: “思静——” 赵梅波没有多余的时间和陈思静说话,闲聊了几句后就忙她的去了。陈思静就在院里站着,感受着这喜庆的气氛。 第五0五章 准备 十一月十六那天,李祥君早就把钱夹在被褥里,又把被褥装在一个大的编织袋中。陈思静没有旁的东西带,东西少就轻便,日常用的洗漱用具到陈思宁那里去拿。装好的行李放在地上,白色的丝织袋在阳光下莹莹发光。明天要走了,陈思静心里忽然感伤起来,她从未离家这么远,到另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和陌生人相处。虽然在那里上学有她的姐姐,但毕竟不能常住那儿,孤寂总是难免的。但是,她觉得自己会逐渐克服。 末初的阳光无力地照着,慵懒散淡。陈思静坐在圆凳上看路上的行人,她不禁黯然神伤起来。星梅一定会想她,她也会想星梅。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落下几滴清泪来。星梅会叫妈妈了,会走路了,会随着音乐的节拍晃着小脑袋。前一个月她给星梅断了奶,断了奶的星梅不哭不闹,只把脸贴在母亲的胸前,不哭不闹,眼巴眼望地看着她,这让陈思静痛心不已。星梅懂事,这有点象她的爸爸,总能听从别人的劝解甚至暗示,克制自己的言行。 李祥君在外面正哄着星梅玩。星梅戴了一顶有着兔耳朵的白绒帽子,粉红的衣裤,让李祥君牵着手走路。她咯咯的笑声从外面传导进来,陈思静便也恬淡地笑,笑得甜润,仿佛吃了蜜糖一样。 这天晚上,陈思静搂着星梅为她哼歌,轻轻地拍着她。星梅很快就入睡了,她的小胳膊搭在陈思静的脖子上,安祥的脸上浮着甜甜的微笑。陈思静亲了一下,看着她可爱的模样,心里涌起的爱意将一切都淹没了。 第五0六章 去学校的路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祥君和陈思静就早早起来,一通忙乎后做好了饭。此时,星梅还睡着。 “思静,再不把星梅扒拉醒,要不然晚了赶不上去去阿城的车。”李祥君俯身看着星梅熟睡的脸,无限爱怜地说。 “不用了,咱们先把饭吃了,再叫她。”陈思静说着时把桌子放到炕上。 他们两个悄悄地吃着饭,不时看看熟睡中的星梅。 刚吃完饭洗刷利落,赵梅婷就来了,她说来送陈思静。 陈思静笑道:“我也不是上天涯海角,过些天就回来的,还送什么送。” 赵梅婷看了看星梅,轻声地说:“那可不行,你现在是大学生啦,可得送送。” 陈思静扬了扬眉毛,大约很喜欢听大学生这三个字。过了两秒钟,她看着赵梅婷,说:“梅婷,等我走了以后,你可得多照看着李香君,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毛手毛脚的,我不放心。” 赵梅婷很认真地点头。这时,陈思静的眼睛里现出了难以察觉的复杂的神色。 星梅醒来了。陈思静为她穿衣又洗了脸,然后被赵梅婷抱着到李德旺那里。赵梅婷走了,陈思静愣怔了好半天,她知道再见星梅要在很多天以后。她看了看柜上的钟,七点多了,就说: “走。” 只这么一句句话,她便抬起腿向外走去。在走到木制的大门时,她回首看了一眼,像有无限的留恋似的。 大榆树下的十字街上,赵守成的三轮车停放着。看见李祥君和陈思静过来,他笑问道: “上学呀?” 新婚后的赵守成被曹平收拾得精干利落,显露出不同常人的气质。 陈思静答道:“嗯,上学。” 李祥君把行李放到车棚里,刚想离开,陈思静叫住他说:“你送我到学校去。” 原来说好的只把她送到前面的道上就可以了,现在陈思静改变了主意。她的近乎请求一样的话让李祥君感到一点酸涩。陈思静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种心境,就好像她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需要他人的呵护。 三轮车坐满后,赵守成启动转向北去双岭的道路。到三轮车的停靠点时时,才刚过八点。李祥君和陈思静下了车,走在南二道街上。前面五六十米处就是客运站。 李祥君只顾扛着行李在前面走,没有注意陈思静在后面小跑着。街道两侧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不断地有叫卖声传进耳鼓。 “祥君,你慢点。”陈思静叫道。 李祥君停住脚步,等她跟上来,说:“这不是怕晚吗。” “赵守成不说八点五十嘛,不急。呲哎呀,都给我走冒汗了。”陈思静说着抹了一下额头。 李祥君认真地看过去,却没见她脸上有汗水渗出,就笑了笑,笑得纯真。 客运站的门脸富丽堂皇,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李祥君进去把行李放在椅子旁让陈思静坐好后,就去买票。买过了票,他回来坐到陈思静的身边,见她正理着自己的头发。陈思静优雅的举止让李祥君忽然想起他们恋爱时的情景,便心生感慨:时光易逝,她由一个女孩子变成女人了,这才两三年的光景。 陈思静仰头望望墙上的钟,对沉思中的李祥君说:“来早了,还得四十多分钟财发车。等着!” 她说完,忽抓住李祥君的手,将目光转过来,叮嘱他道: “好好照看星梅,别马马虎虎的。” 这样的话已说多少遍了。李祥君嗯嗯地答应。对他来说,陈思静的每一个指示都应该不折不扣地执行,他好像还没有学会独立地判断事物。 在离发车还有十分钟时,已有好半天没有说话的陈思静突然让李祥君再买一张票。这让李祥君很诧异,他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陈思静柔声地说: “送我到阿城。” 由阿城来的客车到了,司乘员是一个矮胖的好看的二十七、八的女子,留着齐耳的短发。她同站里的熟人打着招呼,一副好说好笑的样子。 过了五分钟左右,墙体上的喇叭响起:“开往阿城的客车马上要出发了,请各位旅客带好物品,准备登车。” 李祥君把行李扛在肩上,第一个跑了过去,陈思静跟在后面,迈着细碎的步子,追赶着。 车启动了,满载着旅客从这个城市驶向另一个城市。陈思静靠窗坐着,旁边是李祥君,行李放在他的腿上。商家店铺的牌匾一闪而过,高大的楼房在向后退去。 车驶出市区后,道路就变得坑洼不平,左右摇摆着颠簸着,使陈思静的头有些晕。她无心看窗外的景致,就把头靠在李祥君的肩上,抓着他的手,以让自己好受一些。qqxδnew 每过一个村子,车都要停下来,就有人上车,车厢变得拥挤异常。客车象虫子一样在路上爬,喘息着,发了刺耳的嘶鸣。 被收割过的田野里一望无际,田垄旋转着向后退,远处的树林缓缓地移动。李祥君注目车外,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景物。 陈思静感觉好了一点,不过头依然靠在李祥君的肩上。刚才她闭着眼睛想了很多,却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不连贯的画面,她想起了陆洪福,也想起了刘玉民,更多的是星梅稚嫩的小脸,星梅的黝黑的眼睛。李祥君用肩拱了拱她,对她说: “静,你看外面。” 陈思静把目光投向窗外,看到一个男人用自行车驮一个女人,女人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她的发就拂在男人的鼻孔下。陈思静拧了一下李祥君,小声说: “邪性!” 第五0七章 120是什么意思? 车进入阿城地界,景况已同先前大不一样,地势不再平展如镜,开始如波浪高低起伏。从车窗里看远处,是如梦的青黛色。那是什么呢?是山峦?李祥君不知道。李祥君知道这里是金人的发源地,也有南面那一脉清水——阿什河。李祥君似乎进入了历史,眼前浮现出弯弓跃马的金人形象,耳畔又响起小时候听过的评书——《岳飞传》。 客车慢慢地爬上了一个坡路的顶点后,又疾速地向下滑行,这时李祥君忽地感觉脏腑被抛了出来。他闭起了眼睛,不看前方。 连绵不断的起伏的地势给李祥君一种迥异的新奇的感觉。这里曾经是当年女真人的牧场,可现在是广袤的农田了! 车驶进了阿城市区后,陈思静才慢慢地睁开眼睛。这一路的颠簸让她没有心思去领略异乡的风景,现在她仔细地看过去。在经过一条破旧的街道后,车子转了弯,驶向了一条南北向的大街。这里的街道与双岭的街道大同小异,两旁都是林立店铺,同样有叫卖声不断地传出,没有什么特别新奇之处。南首都是卖建筑材料的,北面是日杂水暖五金电器,再向北就是商店邮局药房…… 车在邮局前停下来,这里是终点,再往前走是东十家街。 接站的人力三轮车抢着生意。一个三十多岁的大个子男人问从车上下来的陈思静哪去,要不要用车。陈思静说送到师范学校。那男人很热情地说到师范学校的路他认得,费用又不高,四元钱送他们。陈思静征求李祥君的意见,李祥君同意了。大个子男人把陈思静的行李放到车上,又招呼他们坐上,就向前骑行。三轮车到街口,左拐西行,大约行了三百米的距离下路,过了一条斜向西北的简陋的缓缓抬升的沙石路就到了学校的门前。抬头看学校高大的门脸,陈思静不仅是新奇,还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李祥君付了车钱后有些懊悔,不远吗,自己扛着只有二十来斤重的行李只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到的。这钱花得冤枉!他自言自语道: “不合适!” 陈思静说:“算了,咱们自已来还得打听,这一路扛行李累不累?这多好,送到门口了。” 经她这么一说,李祥君心里释然,不再纠结于那四块钱。 由学校的门口向上是一条坡路,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所在。李祥君看不惯这样的一个地方,到处是上坡下坡,自己现在就好像站在坡下人家的房顶上。 学校的教学楼是老式的,正门首上有红色的醒目的字: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教学楼西侧是办公楼,也兼有音乐室、舞蹈室、钢琴室以及校史陈列馆等。办公楼新建不久,装饰得富丽堂皇,与教学楼相比有明显的现代感。教学楼在低处,办公楼在高处,由教学楼到办公楼那一边要过一个石阶。教学楼前面是草坪,草坪中间是喷水池。喷水池的水已呈绿色,草坪里的草也枯萎了。 李祥君和陈思静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北面凹地里的教学楼和道路下几米深处平展展的草坪,一边向上走,不觉到了办公楼前面的操场上。五星红旗高高地飘扬着,粗大的钢管旗杆坚实有力,水泥钢筋铸成的长方形的旗台端正平整庄严。这里也是平日的演讲台,领操台。 李祥君看到十几个和他们一样的人都到办公楼里,他们也相跟着进去了。在门卫室,一个五十岁左右瘦弱的男子不断地招呼着他们。李祥君和陈思静进了屋。瘦男人问: “上学的?” 陈思静点点头。 男人又问:“哪的?” 陈思静回答他后,那男人又说:“陈思静,120房间,把行安顿好后去交款。” 陈思静看了那男人一眼,那男人也正看她,还微笑地点点头。 他们出了屋子后,李祥君笑着对陈思静说:“还挺正规。唉哟,你现在好了,是大学生了!” 陈思静无言地笑了,虽然她知道李祥君是在寻她开心,但她还是喜欢听。 “120,120,120是什么意思?”李祥君嘟囔着。 进了宿舍楼,李祥君挨个房间看,当他看到门玻璃上的数字时,明白了:120就是一楼20号房。 走廊很宽,光洁漂亮的水磨石的地面反射着阳光,就像泼了一层水。因为是南北方向的,所以每一间宿舍都照不到阳光。进了120房间,陈思静闻到一股霉味。房间倒是整洁,墙壁是白色的,屋顶是一根“电棍儿”。房间里已有几位了,从穿着上看大都是从农村来的。每一张铺位上都贴了纸条,写着名字。靠西墙的上铺是陈思静的位子,陈思静让李祥君上去把被褥打开铺上。 陈思静向寝室里的每一位微然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一个中等个子的留齐耳短发的二十五、六的女生很热情地说: “你是不是陈思静?这个名字真好,一看就是个漂亮主。学费交了吗?上学生科那儿,学生科在大楼拐角向东走第三间。” 陈思静当然知道学生科在哪,不过这个热情的女生让她产生好感,于是很礼貌地回答道: “记住了,往东拐第三间屋。” 这时,李祥君把钱揣到了怀里,从铺位上跳了下来,站在地上。 “交费去。”对着李祥君说过后,又转脸对着其它的几个人说,“你们先忙着,我们去交费。” 他们到了学生科,见前面有几个人在交钱。收钱的是黑瘦的脸色冷峻的三十几岁的男人,不苟言笑。李祥君把钱递给陈思静,陈思静捏着沉甸甸的三千元钱,递到那个男人手中。男人点数着,不时抽出一张仔细地验看。当数齐三千元后,他对陈思静说: “还有一百七十元的书费。” 陈思静回首向李祥君要,李祥君又拿出二百元钱交到她手中,陈思静再把钱递给那男人。 交完钱从学生科出来,再推开厚重的楼门站在台阶上,陈思静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她还能清楚地看见那三千元钱在那男人手指上飞舞。三千元呀,就这么地出去了! 中午已过,李祥君要回去了。陈思静依恋地望着李祥君的眼睛,她真的希望李祥君能再陪她一会,不需要他和自己说什么。她的眼眶湿润,嘱咐李祥君好好照看星梅。一提起星梅,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两行清泪光落下来,滴落到前襟上。李祥君想把陈思静搂在怀里,安慰她替他拭去泪水,但不能。他怜爱地叫着陈思静的名字,让她一会上陈思宁那里散散心。陌生的地方总会熟悉起来的,过几天就会适应。此时的李祥君在陈思静的眼里那么温情可亲。她听话地点点头,用手抹了一下泪水,对李祥君说: “走,再晚就赶不上车了。” 李祥君走了。望着他的背影,陈思静的泪水又一次涌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断地用手背擦拭,看李祥回了几次头,看李祥君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外。 第五0八章 上陈思宁那里 李祥君走了,陈思静陷于一种巨大的孤寂中,这种孤寂是从来没有过的。末秋的风从身边吹过,带来阵阵冷意。阳光一点也不明媚,有一层薄云在空中。陈思静裹了裹衣服,墨绿色的呢子半大衣样式有点老了,但还合身,凸出了她柔滑的曲线,在飒飒的风中拂动的黑发使她更加动人。 陈思静回到宿舍,见室中又来了两位女生。这样,加上陈思静,已有七位了。女人们很快就熟识起来,各自简要地介绍自己。原先的那个热情地告诉陈思静怎样交费的女生叫赵星梅,看样子她是个开朗的活泼的女性,她说她还没有结婚呢。她和陈思静是同一个市的,只不过她在城里,没有来这里之前是城镇小学的教师。另外几个陈思静没有记住名字,只记得她们中三个是巴彦的,有两个是延寿的。陈思静对赵星梅有这么深的印象,除了她是第一个和她招招呼的外,还因为她的名字。陈思静暗自惊讶竟有这样的事,她也叫星梅,女儿也叫星梅呀。 很明显地,陈思静和赵星梅还有另一个不善于言谈的刘什么亲近起来。这些女生用了师范生的说法,管宿舍叫寝室,说回宿舍为回寝。陈思静和几个同寝的女生唠了一阵闲话后,她说要上二姐思宁那儿。其它的人都露出羡慕的神情,在人地生疏的地方能有个姐姐家可去毕竟是能让心灵放松的好事。 陈思静出来后逆着来时的路向前走,她不断地打听,最后到了金都商厦那里。所有的公交车都在这里停靠,这里是起始站。小公共汽车的售票员不停地叫喊: “五毛,五毛一位,继电器,五毛一位。” 陈思静登了了一辆即将开动的公交车,付了钱后,向里走,把住了横杆,望着车子里漠然的人们,她的目光也是漠然的。 车子轰然启动,街头道两旁的店铺和路上的行人慢慢向后移动。对于这座城市,陈思静没有什么了解,现在看来和自己家乡的城市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车多,人多,楼房多,商铺多,所不同的是这里有公交车,自己那儿没有,只有三轮摩托车载客。 经过火车站时,陈思静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有很多毛驴车,车上铺了被子。她想了半天也没有出这是做什么用的。过转盘道时看到低凹处的住户人家的房子,陈思静想这里究竟还是自己家乡不同的,竟让她有了天上地下地感觉。 过阿什河在终点下车后,陈思静辨不清方向了。哪里思宁二姐家呀?她茫然地四下张望。 陈思静记得二姐说她住在过渡房里,具体在哪,她不清楚。在这时,她忽然想起李祥君来。若是有李祥君在就好了,祥君能问遍所有的人。陈思静愣怔了好半天,无助的外乡人的打扮让好个过路人不住地向她看。猛然间,她想起二姐在学校,对,到学校去问问。可是学校在哪呀?匆匆行走的路人没有更多地在意这个异乡的女子,在飒飒的风中,她彷徨踟蹰。 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过来,陈思静就上前去探问。妇女和善地指了方向,告诉她再走一里路就到达。陈思静谢了她,顺着那女人所指引的路线向下去。等陈思静看到学校,看到学校操场上的几个孩子追逐的身影时,她一阵激动。今天是星期日,二姐不上班,不过没有关系,学校的大门敞着,一定有人在里面。陈思静进去,在门口,刚好看到一个青年女教师出来。陈思静问她: “老师,请问陈思宁在吗?” 年轻女教师看看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青年,反问道: “你是她什么人?” 陈思静回答道:“我是她的妹妹。” 女教师上下仔细地打量着,似乎心里有疑惑,隔了一会说:“在校门口向右拐有一个大院,大院里有两栋房子。南边那栋的第七间屋就是。记住了吗?” 陈思静茫然地看她道:“没记住。” 女教师笑了,说:“这么着,我领你去。” 陈思静跟着体态佻窕的女教师向前走,不断地回答她的问话。女教师领她到一幢筒子房里,在黑暗的过道里走了十几米,在一个房间前停了下来。陈思静前后张望着,这里的每间屋子都是相同的,连门都一样,过道两侧是住户,过道的两边堆满了日常生活的杂物,像是旧物市场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下居住,真是闹死了。青年女教师脆生地喊: “思宁,你妹妹来了。” 随即,她推开门,让陈思静进去。陈思静迟疑着,但当她看到从里面出来的二姐时,就象阔别了多少年一样,冲了进去,连声喊道: “二姐,二姐。” 女教师和思宁摆摆手,款款地走了。 第五0九章 一点家的感觉 陈思宁比妹妹矮一些,丰满和善,说话慢慢的。她问陈思静: “咋这阵儿才来呀?” 陈思静说:“早晨就来了。 ”陈思宁听得糊涂,又问道:“早晨来怎么不来这儿?上哪去啦?” 陈思静说:“二姐,早晨我上师范学校报到,我考上中师内招了!” 陈思宁替妹妹高兴,笑逐颜开喜形于色。她说: “是吗?真好!怎么不给我来个信,我好到车站接你?“ 陈思静坐在床上后,就开始学说自己考内招的事,说到兴奋处她呵呵地笑个不停。陈思宁也因为这次意外的见到妹妹而惊喜,但当她看到陈思静面呈疲惫之色时,就问: “静,你没吃饭呢?” 陈思静说自己吃了两个面包,还不饿。陈思宁埋怨陈思静应该早点过来,那样就不用嚼那干巴东西啦。 陈思宁的小儿子马东是个蔫巴拉叽的不家伙,一个人正玩变形金钢。陈思宁让他叫陈思静为老姨,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陈思宁呵斥道: “叫老姨,不认识?” 陈思静抱起小外甥,对二姐说:“不叫就不叫吗。” 陈思宁惦记着家里,惦记着父亲和母亲,她询问着家中的情况。陈思静没有一点隐瞒,将所知的都无遗漏地说给二姐,告诉二姐陈思源和母亲闹了计较,嫂子在里面阴阳怪气,有事没事地就念“三七”。陈思宁听得气愤,不住地责怪陈思源没有骨气,总是听老婆的。陈思静说: “我看快了,用不了到年底就得分家。我哥我嫂子张罗要买房子呢,好像是看妥了,就差价钱了。” 陈思宁叹气道:“思源就认钱,都钻钱眼里去了,占着‘香油’就乐。” 陈思静和陈思宁议论着家里的事免不了心头窝火,为母亲忧心,怕他们受委屈,又为自己帮不上忙而心情沮丧。 坐了好一会儿,陈思宁才想起要为陈思静做点吃的。陈思静急忙拦阻她说,说: “不用的,真不用,还不怎么饿呢。” 陈思宁的丈夫还没有下班。他是工程师,几乎每个星期日都在单位里,少有休息的时候。因为妹妹来,陈思宁就说上市场去买一些东西,陈思静这次没有阻拦,这是姐姐的一片心思。陈思宁让她看好马东,同时也嘱咐马东听话。 二姐走后,陈思静仔细地打量着这间狭仄的小屋:南面是一扇窗子,东西不过三米,一张床占去了四分之一的面积,西墙一套组合家具,东边一个长条沙发。一道带窗子的墙把这间屋子分为南北两部份,北面的小屋做厨房。这样的房间刚好能住三口人。 马东不叫陈思静为老姨,尽管陈思静尽力去和他说话。他玩变形金钢累了,就拿过一本带图的故事书说: “我听故事。” 陈思静把他抱在腿上,一边手指着图画,一边讲给他听。 陈思宁是和丈夫一起回来的。陈思宁的丈夫马志伟是个健壮的男人,说话慢条斯理,不急不快。马志伟老家在拜泉县的乡村,自幼家境贫寒。高考结束时,他的父亲对他说: “大伟,你要是考不上,爸就不供你了,供不动啊。” 但是马志伟平考上,上了省城的一所大专学校。他毕业后就分到了阿城的继电器,这是一座有名的企业。 马志伟一进门就说:“今天是什么风啊,把陈小姐吹来了。” 陈思静回答说:“西风,没看红旗往东刮吗?” 马志伟似笑非笑地咧咧嘴道:“哎,来一趟不容易啊,看你二姐给你买了好吃的,我也跟着借光。” 马志伟和陈思宁忙起来。陈思静要过去帮忙,马志伟头也不抬地摆手道: “帮什么忙,两个人还撞屁股,你来了往哪挤?” 屋子里空间小,要炒菜就得到走廊上,灶具都在那儿。既然如此,陈思静就只能老实地待在屋里。马只伟熟练地翻动炒勺时,一个大嗓门的女人问: “志伟,今天又做饭呢?” 马志伟冲那女人一挤眼道:“何止是今天,天天如是啊!” 那女人嘎地一声大笑,推门进到她自己的屋里去。 吃晚饭时,陈思宁恨不得陈思静把所有的东西都吃掉,她知道妹妹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她怜惜地望着妹妹,她那张端庄的脸已有了细细地纹爬了上来。 饭后的工作当然要由马志伟来完成,这是他的强项。马志伟不需要陈思宁去指派,一切都是自觉自愿。 天已经很晚了。陈思宁让马志伟睡在沙发上,自己和陈思静睡在床上。 陈思静觉得累,白天所经历的一切又回复到眼前。她也想起星梅,想起李祥君,他们还好吗?早晨还和星梅在一起呢,只一天的功夫,自己就到了百里之外。星梅会不会找自己呢,会哭?虽然姐姐睡在自己的身边,让她有一点家的感觉,但心底的孤单的寂寞依然那样的强烈。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慢慢地睡着了。今天起得太早了,昨天晚上又没有睡好。 第五一0章 第一天的学习生活 第二天早饭后,陈思宁上班了,陈思静也去学校。在临走前,陈思宁更是塞给她二百元钱,说这就是她给陈思静上学的贺礼,不用还的。陈思静到学校后找到自己的班级,寻一个空位子坐下。她坐下不久,昨天那个瘦男人进来,自我介绍说叫韦国君,是这个班的班主任。韦国君,一个很怪的名字。一番话之后,韦国君走了。 第一节课是语文基础知识,上课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戴眼镜的女教师。陈思静在她的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道:语文基础知识,冯丽。 天气变得异乎寻常的糟糕,阴暗晦涩,太阳躲在云层里不肯出来。一天课下来,陈思静觉得腰有点酸,小腹又胀得厉害。她想上课也不轻闲。但是,她立刻又想起上个月也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例假”,就慌地跑入学校里的食杂店买了一包纸,以备不测。这时正是下午三点多一点儿,太阳还没有出来,风冷嗖嗖地刮,让陈思静心头也着上了一层寒意。 刚才赵星梅说她要去街上买一双鞋,约了几位室友,也问陈思静去不去。陈思静说身子不适,想回寝休息一下。赵星梅神神秘秘又像知天地晓鬼神似地说: “是不是来那个了?” 陈思静想告诉她却没有说出口,微微红了脸。赵星梅扔给她钥匙,快乐地哼着歌转身走了,她们去买鞋,顺便也去多配几把宿舍的钥匙。 现在陈思静不觉笑了一下,在这个大自己两岁的未婚女子的身上还尚存浪漫的天性,纯真的品质,真的是不容易。她到宿舍后,上了自己的铺位,头枕着行李,闭上眼睛。但是一会儿,她又坐起来,扯出一小包卫生纸,做起女人的事。她重新躺倒以后,又想起自己的家来,想起星梅,想起祥君,想起自己的母亲父亲,一丝愁苦渐渐攫住了她的心。 走廓里喧闹不安静,学生总是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同寝的另外几个外县的室友嘻笑着进来了。一个胖胖的三十来岁的女生看见陈思静躺在铺上,就说: “没上街呀?她们都去啦。” 陈思静愿意和这个似乎没有心机的室友说话,听她这么一问就忙坐起来,还以一个微笑说: “没有,我这不大舒服。再说,有啥溜达的。” 胖女生说:“那是,有啥溜达的,哪也不如寝室好,消消停停地往那一躺,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再不就想想家。” 她的话引来几个女生的一阵大笑。一个瘦一些的女生捶了她一下道: “说实话了?想家,还想他!” 胖女生憨然一笑道:“有时也想,没事时就想。” 女生们又是一阵大笑,陈思静也笑。 陈思静还叫不出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范。她虽然叫不出她的名字,但还是很认真地同她聊着。有室友们说话,她就忘了想家,那一切愁绪都暂时被束在了脑后。 陈思静注意到了巴彦的女生从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一句话,脸虽然偶有一丝笑容,但那笑很勉强,像是在敷衍。几个女生闲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毕竟是刚刚认识,不能言及过多。 赵星梅她们回来不久,食堂开饭了。食堂很宽大,遇有大型活动时,这就是礼堂。陈思静打了二两饭,要了一个土豆棒,草草地把肚子糊弄过去了。在打菜时,陈思静望着菜单上的土豆棒,暗自思忖着这该是一道什么样的菜,等服务员把土豆条盛到她的饭盒里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她不禁哑然失笑,想想土豆条还有这么一个名称啊。 从六点开始是晚自习时间。因为是第一天上是晚自习,每一个人都很认真,柔和的日光灯照着每一个人的脸。看书,写字,这班大都结了婚的男女们又做起当年的事情。陈思静坐在南行最前排,旁边是赵星梅。本来赵星梅和另一个女生同座的,但那个女生嫌在前面不自由,就串到后面去了。陈思静一丝不苟地看书时,旁边的赵星梅捅了捅她,陈思静偏转脸问道: “啥事?” 赵星梅向后呶呶嘴,然后趴在她的耳边说: “你看,那个男的老看你,跟疯狗似的看你。” 陈思静侧过脸,当真看见一个男生目不转睛地看她。那男生是一个中等个子面色微黑脸上有一道沟痕的人,见陈思静侧目而望,他很快转了头,和另一个男生说话去了,一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陈思静很厌烦。他的牙齿很整齐,也很白,这大约是他可以向人炫耀的优点。陈思静收回目光,却见赵星梅在纸上写道:一见钟情!陈思静狠狠地捏了她一把,说: “胡说八道!” 正在全班同学看书写字时,班主任韦国君推门而入。韦国君不到五十岁的样子,文弱白皙,说话细声细语,有点象电视里的蒋总统。他在讲桌前站定,击掌,以引起大家的注意。全班的同学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因此韦国君便兴奋起来。清了清喉咙后,韦老师开启了他的讲话。qqxδnew “同学们,我今天在这里和大家再次相聚,我感到高兴。”他环视了一下,希望得到大家心灵上的认同。所有的人似乎都面无表情,像小学生一样,静听他的下文。他继续道,“我们大家,不远……” 韦国君大概想说不远万里,但考虑到这个词不恰当,顿顿又说:“不远百里,来到阿城师范民师班,求学深造,为的是教育事业,也为的是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借此,我……” 陈思静不喜欢听这样的长篇大套空洞的发言,所以她没有注意去听。韦国君所讲的无非两点:一是拍一张一寸照,办学生证借阅证;二是星期五要搞一个茶话会,大家聚在一起举行一次文艺活动,相互间认识一下,同时有普师班的同学来表演节目,以示欢迎。韦国君罗哩罗嗦地讲了一大堆后,很有风度地离去了。 人们又安静下来看书。很快地,有三三两两的人开始说话,说话的范围越来越大,全班都热烈地议论起来。话题宽泛,无所不谈。男生们熟识得快,作乐的玩笑话从把不住的嘴里泄出来,就有一阵放肆的开心的大笑。 陈思静和赵星梅已不再喁喁私语,她们开始不加掩饰地笑起来,这就让后面看着的小眼睛女生莫名其妙,也跟着似笑非笑地咧咧嘴。 七点钟是例行的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时间。陈思静前面就是电视,她无心去看,将脸扭向南面只顾和赵星梅说话。赵星梅悄悄地问陈思静: “男人究竟怎样才算好?”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丢了一个女子的矜持,忙用手捂住了嘴,掩饰自己的窘状。陈思静没有回答,她也回答不出来。她不无敬佩地赞叹她的率直真诚,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用提防戒备费尽心机。 八点半时,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过,陈思静和赵星梅走出教室,来到外面。天空中有几颗星星钻出云层闪烁着,晚风让人感到冷。她们向宿舍走去,登上台阶时,赵星梅险些一踏踏空,幸好有陈思静有旁边拉住了,她才不至于跌倒。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学习生活没有给陈思静带来更大多的新鲜,知识早已学过,不过是再温习一下而已,索然无味,唯一不同的是坐在课堂上有一种上大学的感受。 在寝室里,每个人都报了自己的年龄生日,以此排定位序,陈思静最小,就被称为老妹儿。赵星梅位居第七,就是陈思静的七姐了。陈思静心里讨厌这种称呼,但大家都这么呼来呼去的,她也只好随众。 赵星梅和陈思静头挨着头睡觉,她没有那么多的心事,没有那么多的牵挂,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陈思静拘偻着身子,透过窗子看着黑黢黢的夜,看着远处似隐似现的暗淡的灯光,孤寂的感觉又上心头。星梅会不会想自己呢?会不会哭呢?她反复地想。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又回到了家,又抱起了星梅。 第五一一章 想家 早起的铃声响过以后,走廓里热闹起来,挂在墙上的音箱不停地唱着周华健的《花芯》《穿越迷雾》,还有《涛声依旧》。叠被子、洗脸、刷牙,一阵忙碌之后,全体学生到操场上集合——跑步。 赵星梅替陈思静请了假,她自己也请了假。体育教员看了半天赵星梅,半信半疑地挥了手,准了。赵星梅心里暗骂: “看个屁,准也得准不准也得准!” 她回到寝室后兴高采烈地向陈思静夸起了战果:“谁跑那个,我说我的身体不舒服,不信你看呢。” 赵星梅扭着身子在地上走来走去,哼着周华健的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她又站住了,对陈思静说: “我一瞅那个体育老师就‘膈应’人,色迷迷的。” 陈思笑道:“那是因为你有魅力。” 早上没有太阳,阴天。这一天恐怕也不会晴了。 下午一下第三节课,赵星梅就和陈思静还有同寝的几位室友上街照相去了。这时风正紧,冷嗖嗖的,心似乎也是冷的。 连续几天的阴晦之后,终于在星期五下午飘起雪花来。雪下到了半夜,第二天早上太阳终于出来了。天上的阴云像被谁扯着一样,很快消散掉。还没有到大冷的时候,雪又化了。空气因为有了雪的浸润而清爽起来,有了太阳也就不象前两天那样阴气逼人。 这天晚上,在韦国君主持下开了热闹的晚会,几天来的抑郁的情怀被冲淡了不少,同其它的女生也渐渐熟悉起来。 陆续地有人请假回了家。赵星梅读着一个女生的请假条的内容: 韦老师,我想请假回家,想孩子。 赵星梅说完“想孩子”之后,又加重语气道:“括弧,他爸!” 她被自己的一席话逗得哈哈大笑,陈思静也笑得开心。 星期六的上午九点,陈思宁到了学校,把陈思静接去。陈思静虽然喜欢和姐姐在一起,但是那个憋里憋屈的屋子让她发怵,特别是晚上休息时。陈思宁告诉马志伟晚上到单位去住,这样就方便了。到底是姐妹,陈思静感受着姐姐的关怀,感受着姐姐的爱,心里头暖暖的象沐着和风。 一个星期过后,不断地有人请假回去,教室里空的座位越来越多,来上课的老师们大多象完成一桩任务似的匆匆讲完课后就和学生们聊家长。有一次,一个好看的教绘画的二十六、七岁的女老师在黑板上画简笔画时问大家: “这是什么?” 一个瘦瘦的猴子样的男生答道:“虫子!” 全班哄堂大笑,女老师自己也笑,背对着同学双肩抖动着,好半天才转过身来,红着脸说: “这是晴蜓。” 可晴蜓得有翅膀啊,它没有翅膀。停了一会,女老师补充说: “还没有画呢。” 可能是这个女教师刚毕业,或者是自己年轻却要教比自己还要大的人有一些紧张。这件事让陈思静回味了一整天。课已经上到这样的地步,晚自习也失去了先前的严肃,人们开始围坐在一起打扑克,下相棋。早操呢,当然就不出了。对于这些学生,谁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有一件事常常使陈思静惴惴不安。赵星梅有一次问她,家里的那位是做什么的,陈思静说自己的丈夫是民办教师。赵星梅没有怀疑,但陈思静自己倒像让赵星梅窥破内心似的,所以每次提起李祥君来都一带而过。赵星梅似乎对李祥君留有深刻的印象,称赞李祥君儒雅,有男人的魅力。她说那天李祥君送陈思静时见过他。qqxδnew 学校的里的生活这样轻松,但陈思静想家的情感越来越强烈。有空闲的时候,她的心就回飞回到自己熟稔的亲人的身边,飞回到那有着她体香有着她灵魂的房间和庭院。 第五一二章 回家的路上 星期五,赵星梅和另外几个同乡请了假,就要回家了。 经过两周思家的煎熬,陈思静有些消瘦。她的面颊因为久在屋子里而白了很多。这种变化她自己没有明显的感觉,但有一点她知道:手比以前细腻了许多。 早饭之后,陈思静就把要拿回去的东西准备好了,单等着第四节课下来,立刻动身。下午的直通车要三点多,那太晚了,只好转道省城,再由那里往回返。仟仟尛哾 第四节课是辨证唯物主义常识,讲课的是一个脖子脑袋一般粗的五十来岁的男老师。陈思静听他讲意识呀物质呀什么的只感到脑袋里嗡嗡地响,她恨不得下课的铃声马上响起。但时间仿佛停滞了,就像专门要和她作对似的。 到底是下课了,等老师刚走出门,陈思静就急急匆匆地背起包和赵星梅夺路而出。可是老师却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陈思静不好意思超过他。她心里喊道: “快走!快走!” 老师终于到了楼梯口,陈思静就拽着赵星梅风也似的撞出大门。赵星梅喘着气说: “呀,你慢点,干啥呀?” 大客车就停在道上,司乘人员见赵星梅和陈思静过来就老远地趋步上前,大姐大姐地叫,让坐他们的车。陈思静和赵星梅上车后拣了个座位坐下,心里还怦怦地跳。刚才走得太快了。赵星梅摸着胸口夸张地呻吟道: “哎呀妈呀,你可把我累死了!” 车子很快就发动了。 从阿城到省城的道路宽阔,路面平展如镜,双向四车道没有阻碍,车子跑起来平稳迅速。陈思静偏转头,看道边的立着的三棱形的水泥柱子飞快地向后退去。车子每向前一步,离家就进一步。赵星梅还兴趣盎然地说着这些天在学校里的所见所闻,但陈思静却没有心思回应,只是胡乱地嗯啊着。这让赵星梅心中疑惑,以为陈思静懒得搭理自己,就叫道: “思静。” 陈思静正想着家里的炉筒子该换一节了,也不知李祥君买没买。该生炉子了,可别冻着星梅。但是,买煤得用钱,祥君到哪里去弄钱啊?她想着事,意然没有听见赵星梅在叫她,等到赵星梅推了她一下,她才醒过来,说道: “哎呀,瞅瞅你,吓了我一跳。” 赵星梅吃吃地笑道:“你的跳也多,想什么呢?眼睛都凝了。” 陈思静以为她看透了自己的心事,不好意思地摇头说:“没想什么,真的没想什么。” 她的一再表白倒让赵星梅认定她在想她的那位,就用肩碰她道:“想……” 陈思静脸倏地红了,却一本正经地说:“别瞎说。” 车进到市区,速度就慢下来,七拐八拐地到站时二点多了。两个人看太阳偏西,就赶紧一路小跑着找回去的车。当她们到车上时,吁了一口气。车里人很多,刚才还是几个人,不过十分钟,座位满了。车子发动起来,柔和的声音显得车况很好。赵星梅活动活动四肢,把头靠在陈思静的肩上,说: “哎,这才叫车呢。刚才那车是什么破车啊!” 客车缓慢地驶离市区,售票员开始售票。赵星梅坚持着她要掏钱,但陈思静还是买了两张票。 赵星梅半是认真地对陈思静说:“思静,我眯一会儿,你瞅着点。” 陈思静答应后,赵星梅又说:“这活得你干,你现在说什么也不会困,回家高兴,一心巴火地惦着……” 陈思静知道她所谓的“惦记”是什么意思,就掐了她一把,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赵星梅呵呵笑了,把话头一转:“我是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哪都一样。” 她闭了眼,头靠在高高的椅背上。陈思静侧脸看看赵星梅,心里笑道:“傻东西,等你有了家就知道想家的滋味了。” 她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心又飞回了家中。 第五一三章 家里真好 大约一个小时后,赵星梅在离东门不远的地方下了车,她临下车前热情地邀请陈思静到她家里,一脸的真诚,没有半点的虚与委蛇。当车在客运站停稳后,陈思静跳了下去,直奔南二道街赵守成的金蛙农用三轮车的停靠点。街道两旁的摊位和叫卖声映进眼里飘进耳朵里,让她油然而生亲切感。 从赵守成的三轮车上下来,经过大榆树走在熟悉的路上,陈思静心里忽地怦怦跳起来,她说不清此时是激动还是兴奋或者是焦灼的渴望。前面就是家了,两个星期前她从这里离开今天她又回来了,她想喊一声: “祥君、星梅……” 天色已暗青,太阳就要隐没在地平线下,霞光在慢慢缩小范围。 李祥君早把炕烧完了,正哄着星梅逗她乐。晚饭是在郦亚萍那里吃的,几乎每天都如此。母亲不愿看儿子孤单一个人要哄孩子还要做饭,就多放了一碗米,多添一瓢水,这样李祥君就省了许多麻烦。星梅在开始的几天里还是想妈妈的,眼睛里总水雾蒙蒙的,后来渐渐习惯了。小旋哄星梅花方法很特别,每天她都要把星梅抱出去,凡是能走到的地方她都走到了,从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星梅大概也喜欢到外面去,每当小旋说“走,老姑领你溜溜去”时,她就拽过小被子,拿帽子。现在,星梅坐在炕上,手里扯着帽子在玩。她的稚气的小脸有动人的严肃认真的表情,就像扯帽子是一件大的很重要的工作一样。仟千仦哾 过了一会儿,星梅把帽子扔到地下,一边叫着“爸——爸”,一边指着柜子上的不倒翁。不倒翁是小旋花了五块钱在集上买的,拨一下就会有狗叫也有猫叫,星梅很喜欢它。 李祥君拣起帽子,放到炕上,把自己的额头贴在星梅的额上,说: “不——许——扔——东——西——” 星梅呵呵地喊了两声,嘟起小嘴在李祥君的脸上亲了一口。李祥君高兴了,他点着星梅的小脸说: “又是你老姑教你的?” 星梅听见老姑俩字,兴奋地扬起小手,她还听不懂他的话。 李祥君把不倒翁递给星梅,然后扫地擦炕,看看外面,已经擦黑了。星梅在拨着不倒翁,于是,那不倒翁便一会是狗“汪——汪——”地叫了,一会儿是猫“喵——喵——”地叫。星梅聚精会神地听,等声音停了又去拨动。 星梅是个懂事的孩子,郦亚萍说她象小时候的李祥君,从来不哭不闹,给啥玩啥,不给也不要。郦亚萍是真的喜欢星梅,等一切活都干完没有什么事时,她就把她搂在怀里,从不离身,除非小旋抱她出去。 门响了,接着是匆匆地脚步声后,陈思静已经进来了。李祥君先是一愣,而后是一阵惊喜,上去猛地抱住陈思静,不分地方胡乱地吻起来。陈思静笑着,推开李祥君,跨到星梅跟前,抱起她把脸贴上去,不住地说: “星梅,想妈了吗?妈可想你了。做梦都梦见你啦。哟哟……” 星梅双手搂着陈思静的脖子,含混不清地说: “想!” 陈思静在星梅的脸上亲了又亲,抱着她在地上转着圈地走。母亲的伟大的爱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也让这屋子里充满了温馨的气氛。李祥君看这母女高兴,他也乐开了怀,就拦腰把陈思静抱起。陈思静乐不可支,她享受着小别后的喜悦和甜蜜。 炕上只铺了一条被子,李祥君见陈思静回来又加铺了一条。这些天里他搂着星梅睡。今天,星梅应该和母亲一起睡了。星梅被陈思静脱了衣服,在灯光下,她的皮肤光滑细嫩犹如凝脂一样。她在陈思静的身边紧紧挨着,生怕她跑了似的。 星梅和母亲亲近了一阵,就睡了。睡梦中的星梅还紧紧地攥着陈思静的大拇指。 李祥君从未离开过陈思静这么长时间,他所有的热情所有的语言都表示在那一深长的吻上。陈思静全身颤粟着,接受着丈夫全身心的爱。 夜宁静,安详,每一颗星星上都有一个甜蜜的梦。 第五一四章 一个月 要买煤,要安排日常生活的支出,还要随人情送贺礼,这许多的花销让李祥君和陈思静分外感到窘迫,穷于应付。但好在还有希望,虽然苦了些,毕竟能看到不远的将来是美好的,是令他们向往的。 待了两天后,陈思静抱着星梅去了母亲那里。母亲似乎心事重重,但在女儿面前又不想表露什么。陈思静心情难过,她已预感到危机潜伏在这个家内。嫂子的热情只是挂在脸上,没有了先前无忌的笑声。在这种情况下,她也不愿久住,虽然母亲希望她多待些天,但她还是回去了。 因为陈思静这些天在家,家里就有了温暖,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冷清了。每天回来,李祥君总能吃上热乎饭,使他感受到陈思静的脉脉温情,感受到有主妇在家的畅快和舒适。但这样的日子不会很长,陆洪福捎来口信儿说,师范学校给教育办打来电话,催陈思静返校。 是应该回去了,已经回来十几天了。陈思静依恋这个家,放不下星梅,和星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她快乐。但是要走的,早一天走迟一天走都是走。陈思静安慰李祥君道: “事情一过,什么都完了!” 李祥君不明白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陈思静看着他疑惑的脸,道: “这是名人名言,我们班主任韦国君的人生经验的总结。” 她的表情告诉李祥君,她不是在欣赏,而是在调侃。 是的,事情一过,什么都什么都结束了,所留下的只有对旧事的回忆。比如,困顿的生活也会过去的,陈思静走了还会再回来。李祥君以另外一种思维方式诠释着韦国君的话。 十一月十二号的早晨,李祥君抱着星梅到了郦亚萍那里。星梅好像知道母亲又要走了,眼泪簌籁地流下,最后竟哭出声来。直到小旋接过星梅说老姑领着你去找蛋蛋吃饽饽后,才一点一点地止住了哭声。 陈思静心里象堵了一团麻,眼巴巴地看着星梅被李祥君抱走。她,忍不住流出眼泪,默默地坐了一会后,看着熟悉的一切,望着炕上星梅换下的黄色的袜子,咬咬牙,起身离去。 陈思静到学校时,看到校园里插了很多的彩旗。说是插上的不如说是被水冻上的,旗杆与地面结合的部分水土冻结着,灰暗丑陋。一面一面的旗迎风飘扬,也很好看,点缀着校园,仿佛让人回到了春天。同寝的室友说有一个什么做了大官的以前的校友回来做报告,很荣耀,衣锦还乡似的,坐着高级轿车。 对于这样的事情,陈思静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她只关心自己眼前的衣食冷暖。临来时,她数了数自己身上的钱,刚刚一百多一点,要熬到放假恐怕不够呢,她暗地里叫苦,没有办法,只能向二姐借了。 民师班的学习生活散漫放任,已没有了求学的时该有的景象。白天里上课时只有十几个同学有心无心地听,晚自习时也各取所需,打毛衣的下相棋的玩扑克的。请假走的,假满来的,进进出出,班上始终不足二十人。这样的情形很让韦国君恼火,不止一次地严厉地训斥,除讲了一些大道理外,又重重地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另一人生格言:人之所以活得潇洒,是因为脸皮厚。尽管他一再强调纪律的重要,但还是准假放行。莫可奈何,这是民师班,都是为人妻为人夫的有家有业的人,花了钱上学只不过为了转正拿文凭。 男生们的举动有时过了格,单单讲一些似是而非的诨话也就罢了,谁也不去认真理会。但有一天,一个叫高林的矮胖男生拿了一张纸,在那一小撮男生中间传阅,惹得男生们嘻嘻地笑,笑容暧昧,目光里有异样的色彩。后边的一个很秀气的女生把脸扭向一边,嘴撇了撇,面呈不屑。这时正是下午的二点多。 陈思静刚入学时的孤寂的心情渐渐少了,也不再整日地惦让星梅。韦国君透露说在十二月的二十几号进行期末考试,那么算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中间再回去一次,就可以了。 陈思宁在陈思静返校后的第二休息日来找她时,她正在洗头。陈思宁不高兴地嗔怨妹妹道: “上个单休日说好的,一定去我那那里,可你却踪影皆无。” 既然姐姐不高兴了,陈思静解释说:“这个礼拜三、四就回家,所以就没有去。” 有回家的打算固然好,但陈思宁来了,她也只能在洗完头后随着姐姐走出学校。在回去的路上,陈思宁今天买了一些好吃的东西。在这个地方,她是陈思静精神上的依托,不能苦了妹妹。 星期一的早晨到学校后,赵星梅告诉陈思静一个令她兴奋的消息:十二月十二日考试,考完试后就放假。赵星梅和陈思静盘算着日子,啊,整整还有两个星期!既然还有十四天,就可以回家了,那么,陈思静的计划就要修改。不请假回家了,等放假一起回去。 但是日子去过得相当的缓慢,她数着日子,希望能快些。 赵星梅这些天只顾着和男生跳舞,每天都回来得很晚,这使得看门的老头很不高兴,但同时回来的不只是她一个,她们不住地在外面叫门,老头也只能怏怏不快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明白的鬼话。有一次,赵星梅趁宿舍没有时对陈思静说: “那个黄淑琴偷着吃东西,恐怕被别人抢了似的,真有意思!” 陈思静记起那个古怪的不苟言笑的严肃黑瘦的女生,她确定她偷着吃东西。她有些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呢?自己家境并不好,但从不吝啬过,买一样东西总要让让几个姐妹们。人嘛,什么样的都有,就像那个脸上有道浅沟的瘦但牙很白的男生一样。陈思静想起与个男生时,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曾邀请陈思静跳舞,但被她拒绝了,她说她不会。为了不让那个男生再用那种直拗的毫不避讳的目光看自己,每天晚上她就躲到寝室里。 天越来越冷,寝里也凉凉的。 陈思静画在桌子上的日历被划得只剩下两天了,明天就考试。虽然是考试,陈思静却没有紧张的心理。试题的大致范围任课老师都已圈定。准备工作已做好,包括作弊的小纸条。 这四五天里,座位满了。因为是考试,谁也不会错过。 考试只是形式,监考的老师嘴上瞎嚷嚷,却谁也不去认真地对待这些民师们。当一天的考试结束后,同学们自是十分的欢喜,不仅仅是考试考得轻松,还因为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要回家了,陈思静难以自抑激动有心情。一个月,一个月没有回家啦!她真的很佩服自己,这一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第五一五章 提前放假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韦国君就来了,看着同学们开始打行李,整理行装,又一一地同他们道别。陈思静和赵星梅和另外几个同乡乘着夜色离开宿舍。星光依然灿烂,早晨的风打在脸上像刀割的一样。因为寒冷,陈思静裹紧了衣服。 他们几个人在寂静的街道上走着,谁也不说话。突然赵星梅“唉哟”了一声,陈思静抓住了她问: “怎么啦?大呼小叫。” 赵星梅咒骂着,说刚才脚崴了一下。她的鞋跟高,走起路来不方便。 早晨六点有一班车,她们就乘这班车回去。到车站了,她们在候车室里等待,还有二十多分钟才能发车。 陈思静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因为兴奋,今天又早起,现在就觉得头胀胀的。 “总算是过来了。”她对赵星梅说,“人这一辈子真不容易!” 她的一番感慨打动了赵星梅,她发自肺腑地说:“真的,思静,有时都想睡过去得了,整天这么拼命似的,图的是啥呀?” 感慨之后,她们又说起同寝的巴彦的三个女生,议论她们的长处和短处。正说着呢,一个微胖的女乘务员喊: “发车了。” 她们站起身出院候车室,上了客车。天未见亮,客车上还点着灯。 在黑暗中客车驶出城区,行进在还算平整的沙石公路上。 天已朦朦亮了,星星在一点点地隐退。 陈思静现在的心情相当地好,她不断地用嘴呵着车窗,用手指蹭掉车玻璃上的霜花,饶有兴致地看外面的景色。雪覆着茫茫的原野,在初升的太阳的照耀下闪着炫目的泛着微红的光,道路两边的树木在疾速地后退。沿途的村庄缓慢地从夜梦中醒来,烟囱里冒出了白色的烟,在没有风的空中,渐渐消散了。阳光越来越明亮,染在雪地上的那点微红也已褪去,到处是耀眼的光芒。 客车行驶了将近两个小时,到市里已经八点多了。在赵守成的三轮车上,陈思静一路激动地想着,注视着前面的道路。 政治村就在眼前,陈思静到家了! 第五一六章 年节好过,日子不好过 陈启堂这几天正处于苦闷之中,因为陈思源分家另过了。他买妥了房子,那是一幢三间铁皮盖顶的全砖房。陈思静到家后的第二天就去了母亲那里,听母亲说了事情的经过,说哥哥嫂子的许多不是。对陈思静而言,她只能劝导,她不能太多地责备他们。陈明好几天不来了,嫂子说过: “就不去,想死也不去!” 陈思静知道母亲想陈明,但她又能怎样呢?她只能尽量地多做些家务,以让母亲舒畅一些。 有一天,陈思静到哥哥嫂子那里,说是看看嫂子的新居。嫂子虽然同父母过不去,同陈思静倒没有什么纠葛,就很亲热地招待她。陈思静领着陈明到街上买了东西,又领着陈明到了母亲那儿。看着母亲对陈明嘘寒问暖的样子,她真想为母亲大哭一场。 春节到了,这年的春节很简单,只称了五斤肉,十斤干豆腐。年节好过,日子不好过,这是母亲说过的话。 第五一七章 交权 赵庭禄时时地感慨,常说一晃又到秋天了,一晃又过年了。就在这样的感慨中,两三年过去了。他眼看着赵云兵这个二孙子一天天长大,他目送着梅芳坐上火车走向新的生活,他耳闻目睹赵梅波搬进了离赵守志不远的三间砖房里,看着赵守成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后又给车厢上扣了棚子做起了载客的生意,当赵守成把王大榔头打伤被送进看守所后,他一夜之间白了十几根头发,他亲历了赵守成与小他三岁的邻省小姑娘订婚与结婚的全过程,也见证了赵梅萍与那个城里的大她四岁的青年的婚事……种种事端让他如做梦一样。赵庭禄说过,等赵梅芳毕业后,就把家中所有的事物交予赵守业打理,他好退居二线,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乐得省心。当然,钱财也由他们掌握,免得有恁多啰嗦麻烦。赵庭禄说话算话,当真在赵梅芳参加工作后将赵守业和王亚娟召集到一起,郑重其事地将家中的财权和小卖店移交给他们。在赵守业接手的第三天,他果断地坐着赵守成的三轮车上城里上回了鲜肉还有熟食,以丰富他的卖品。赵守业的观念更开放更超前更大胆,为了不让鲜肉熟食变质,隔几日他从城里买回来一台冰箱,富丽堂皇地摆在后门右边的墙下,这事着实吓了张淑芬一跳。他偷偷地问赵守业哪来的富余钱时,赵守业笑而不答。许久,张淑芬才明白,宝贝二儿子偷着攒钱呢。 以赵守业的规划,不出两年,他要建一幢亮堂堂的三间大砖房,而且要前后水沙石罩面厚砌的五零墙白铁皮盖顶。这个规划自然有实现的可能:三垧地的收入、四轮车种地趟地的牛具费拉脚倒卖沙子的收入、小卖店的收入,还有这六七年“狼藏狈掖”的积攒,总计起来虽然不能说颇为丰厚对建房绰绰有余,但也绝不至于捉襟见肘。赵守业的蓝图很宏伟,像“四化”一样激动人心。 两个月以后,赵守业又不经赵庭禄的同意,留下了西邻的两间小草房。那两间小草房拆扒后只会留下一堆土,但十米的地方甚是让赵守业喜欢。他说,那道顺墙一扒,多敞亮多气派。赵庭禄没好气地骂道: “都他妈赶上生产队了!” 赵庭禄背地里向张淑芬叨咕,宣泄他心中的不满时,张淑芬瞪视他道: “谁让你那么早就交权了,有话跟你儿子说去!” 弟五一八章 一个新的打算 赵庭禄的二儿子常常做出有悖他意愿的事,他的大儿子却永远让他满意,因为他总是按部就班地生活不节外生枝。 现在,赵守志悠闲地骑着自行车到父亲的后门。此时,孙成文正巧由门口出来,见赵守志从车上下来就喊道: “大学生,守志,从家里来呀?” 赵守志应了一声后,又跨上车子提腰下蹬转向,那车子就轻快地向供销社的院里滑去。 一九九四年三月供销合作社解体后,孙成文买下了这偌大的一栋房舍连同院落后就继续他入货卖货的事业,如无大的变动,他可能要干到生命终了之时。如今的买卖大不如前,这不仅仅是在收入的保障上,还在于它的社会地位已今非昔比,又无绝对的垄断。他时常怀念,发牢骚于当下不满于现在的政策。他时常说,你瞅着,早晚供销社还得恢复,啥个体户小卖店还得取缔。他的一厢情愿的毫无根据的说辞,虽无恶意,但说多了也让赵庭禄甚至张淑芬反感,至于常与他说笑的王亚娟则毫不客气地呛白他: “你可拉倒,四轮子有倒挡,没见过事能挂倒挡的。那年我上供销社买青酱,你找给我的那一毛钱都掉角子了,还皱皱巴巴的。我说我不要,这钱不能花,你还横眉竖眼的说不要拉倒。” 孙成文哈哈大笑道:“这事我记得,你当时就用这钱买了七块糖。打那以后,我就知道你是小厉害。” 现在,孙成文见赵守志在八月下旬的阳光下滑过来,就呲牙笑道:“礼拜天啊?” 这是一句废话。 赵守志把右腿从横梁上掏过来跳下,支起车梯,然后骑坐在驮货架上问:“我姐呢?” 孙成文道:“在家呢。小燕高中没考上,我寻思再过一年找陈启军,让他安排小燕儿代课。” 赵守志淡淡一笑道:“是个好主意。” 叶吉平在前年退了二线,原来的王副主任擢升为正主任。陈启军做了一番争取后如愿以偿地坐到了二把手的位置。这其中有没有叶吉平的作用呢?叶迎冬说,陈启军被父亲领着拜望了城里的谭主任,再以后的细节不得而知。陈启军荣升为副主任,虽不是众望所归,但也颇具说服力,他字笔好又谨言慎行,考虑事情细致周到。当初陈启军腾出的位置尚无人选去填充时,叶迎冬曾向父亲提议让赵守志顶上去,但被叶吉平拒绝了。他的理由是:让守志上去是搞裙带关系,影响不好,况且守志还年轻,前途无可限量。 孙成文此时高兴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小燕已走进了校园,走进了课堂。 “守志,冯万金和他叔辈兄弟好几个都在大西边金城那儿劫道了。” 赵守志对这则消息很感兴趣,便看着孙成文,希望他将故事接续下去。孙成文见赵守志望着自己,就颇为得意的讲起来—— 冯万金在家倒腾了几年猪羔子后又旧恶复萌,他伙同几个叔伯兄弟在西岭镇那边将一个三轮车劫获。依照冯万金的意思是要将车主弄死,但其中的冯老二说好歹也是命,做事还不要那样绝。 于是几个人便将车主绑在玉米稞上,然后开着三轮车就逃。那车主死命地摇晃,玉米终究是根须浅薄,茎干脆弱,被他挣脱了。车主跑到派出所报案后,所长就带着人开车追过来。也该是冯万金一伙逢绝路遭天怨,他们截获的那辆三轮车忽然间熄了火。冯万金心有不甘,幻想着将三轮车修好,开到家以后再转手卖掉,也是一笔收入。正当他们专心地鼓捣时,没有警用标识的面包车欻地停在他们跟前。冯万金反应快,喊出一声“快跑”后,一转身钻进了玉米地里。撅着屁股指手画脚却对机车一窍不通的冯万宝听到冯万金的招呼也刺棱一声钻进玉米地里,只剩下半跪着对机车略知一二的冯万贵还俯身查看着。警察将他拖起时,冯万贵还说: “好像油管堵了。” 待他回头看是警察时,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地上。冯万贵经不住审讯,只一会工夫就全盘招供,自己的姓名住址同伙的姓名住址甚至作案的时间地点详细的过程都如实以告。警察依据他提供去缉拿冯万金和冯万宝时,他们已逃之夭夭。冯万金老成谋定,远远地躲开甚至连口信都不给家人。但冯万宝却是油梭子发白——短炼,他仅在外面躲避了十几天就潜回了家里,继而抛头露面如无事人一样。终于在一天晚饭后,他被警察堵了个正着。 孙成文在叙述完后意犹未尽,又继续道:“去年我大哥他们和冯万宝那仗打的,差不点出人命,扁担荒子都干折了。冯万宝扬风说,说不定哪天,挑了他们哥们中的哪一个。现在可好,进笆篱子了,作的。” 赵守志知道孙成文的亲叔伯大哥孙成义与冯万宝的恩怨,也知道他们打死仗时赵守成夺去了孙成义三弟手中一米来长的寸管。赵守成的英雄行为又添了一件,不过这次没有被误伤。 “冯万金就是得瑟大了,那年他偷猪时,我爸就觉景了,特意告诉他好好上队里干活,别寻思挣俏钱,他不听……” 赵守志听着略显结巴的孙成文饶有兴致的叙述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的赵守志忽然想起冯万金的媳妇,再由那女人想到冯万才,便问道: “冯万才没参与?” 赵守志脑子里浮现了许多那女人与冯万才厮混的画面,本也想问他们现在还有没有勾连,但一转念,就偏了话题。 孙成文呲牙笑道:“没他,他排不上号。干那事非得尿性的,就他那水裆尿裤的样,还劫道?” “大爷——”赵云飞像小燕子一样飞过来,然后猛地扑到赵守志的身上。 赵守志将他抱起问道:“你爸呢?” 赵云飞摩挲着赵守志的鼻翼道:“我爸死觉呢,我妈让我爸拉土,我爸不拉,说明天盖房子。” 孙成文又眯起眼睛笑起来:“抓蝈蝈呢还是劈‘箭杆’扒皮撅成咕噜,这孩子说话随他爸,撩天日蛋。赵云飞,你的白马银枪呢?” 孙成文喜欢赵云飞,常常问他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赵守志抱着赵云飞进到自家的屋后,见赵守业正躺在炕上呵呵咧咧地唱二人转小帽,就问:“你没睡觉?” 赵守业一骨碌翻身坐起说:“没有,我装睡了的。” 赵守志放下云飞,又问:“你明天盖房?” 赵守业翻了翻眼睛看了看赵云飞,忽地躺下,鼓着肚皮说:“我说不拉土了,赶明盖房,也没说明天盖啊。这儿子,学话都学不明白,和我比差远了。上咱屋,看你妈干啥呢。” 赵云飞噔噔地跑过去了。 “大哥,你说哈,王亚娟这叉娘们非得让我拉土抹墙,说再过几天又秋成八月了。我说,明后年就盖房子吗,挨那个累干啥?再说也不种麦子了,连麦花溜儿麦余子都没有,亚麻厂又黄了买不着麻屑,搁啥和泥?这虎娘们跟我瞪眼珠子还朝妈告状,妈这老娘们也是,就向着儿媳妇,也不问咋回事,上来就骂我。” 赵守业一气说完后,赵守志微笑起来,他不置可否地说:“看情况。” 已有半个月没回家了,赵守志来到外面。菜园里各色菜蔬已不再葱翠新鲜,老黄瓜吊在架上,紫色的顶部有些泛白的茄子垂挂着,辣椒红的绿的相互混杂,西红柿的叶子已稀疏,豆角枯黄的叶片微摇着不肯脱落,仿佛还有所依恋。 “大哥,等把那道间墙打开了,这院子要多敞亮有多敞亮。赶明我在四外圈砌上砖墙,再在西边盖一溜下屋,这边盖大三间,东边垒猪圈,前边焊个大铁门,再养只狼狗……” 还没等赵守业说完,赵守志接过道:“再拉上铁丝网,哈哈哈……” 赵守志跟随光着膀子的赵守业到买过来的那两间草房里看过后,又回到了屋里。刚和赵庭禄从地里回来的张淑芬急迫地问:“咋没给云兵领来呢?” 赵守志看着身粘挂了四五片芸豆叶的母亲说:“他没回家,和迎冬在他姥家呢。妈,和你说件事。” 张淑芬听儿子要与自己说事,就坐在炕沿上,凝神看着他。 “妈,我寻思过两天把云兵送这来。” 一九九二年元月叶安民结婚后,他的妻子很快怀了孕。可是,第二年三月诞下的早产儿却不幸夭折了。早产儿死去的那天,赵守志也在场。他目睹了那个小生命由无力地翕动嘴唇到身体僵硬的全过程,也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凉的情感。他不敢想自己失去儿子会怎样,却又奇怪的在眼前映出云兵出现意外的画面。“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句老话为眼前这个逝去的小生命做了很好的诠释,他也由此感受到更应该爱叶迎冬爱云兵。那天晚上,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子并执起他的小手放到唇边亲吻着,然后看着叶迎冬道: “生命或长或短,但都值得珍惜。愿云兵长命百岁!” 叶安民的妻子再次怀孕是在去年的十二月末。在此之前,叶安民夫妇做了大量的准备,除了增强体质外,还找嫂子算好了最佳的受孕时间以生下儿子。怀孕后的叶安民夫妇希望不要像上次那样动辄静卧吃保胎药还要稳定情绪不大喜大悲,那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现在看来,一切安好,产期将至,未见不良反应。 四月份时,叶吉平投了一万二千块钱与叶安民共买了一个三室一厅的六楼,那么以后就不能让叶迎冬母亲看孩子了。所以,赵守志将这一情况告知张淑芬后,她很是兴奋地说:“让我看云兵?行行行,可是……孩子晚上不和你们在一起中吗?不得作呀?” “没有办法呀,只能这样。要不,先让迎冬过来陪几宿?”赵守志无奈地摇了几下头,又说,“这事还得跟亚娟说,现在你们是一家人。” 赵守业粗噶地一笑道:“跟她说?咱们老赵家的孩子,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守志,先不说那事了,那都是豆芽炒肉丝——小菜一碟。我去和面你吃完妈擀的面条再走。” 她说完,就风也似的起身到外屋,盛面和面,噼哩噗隆一阵响后,她又进来问: “吃啥卤?” 赵守志想了想说:“鸡蛋卤。” “赵庭禄,到到大队取信。”李久发在大广播喇叭喊。 赵守志噌地跳下地,窜出门外。十几分钟后,他乐颠颠地跑回来,举着信说:“你看,梅芳的信。” 赵守志将信打开,大声地读道: 爸爸妈妈: 我现在工作的地方环境优美气候宜人。勿念! 我的第一个月工资一共是六百四十二块,足够用了。在商店,我看中了一块手表并且买下来,现在正走在邮寄的途中。 告诉我大哥二哥多照点相,给我邮来。 现在没有寒暑假了,只能在春节。 爸妈,你们保重身体! 赵守志念完后,看着赵庭禄和张淑芬。张淑芬探着脖子问:“完了?” 赵守志道:“完了。” 张淑芬不满意地嘟囔道:“就这两句?还不如不来信。” 赵守志看母亲的脸上有失望的表情,就劝道:“梅芳就那么一个不会说长道短的人,你看,这信的格式都不对,没有祝福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就是不及格的作文。从小就这样,偏科。” 赵守志的话勾起了张淑芬的回忆,她也附和道:“可不是嘛,那年我问梅芳打多少分,她说算数九十七,语文没发表。哎哟,那小眼睛瞪得溜圆,跟真的似的。我寻思不对呀,哪能发表一科呢?就问梅波,梅波说发表了,可能她没考好不敢说。第二天她告诉我说,语文五十七分,作文就写了一个题目和一个开头。那字啊,缺胳膊少腿的。……” 张淑芬沉浸在对女儿的回忆中。 赵云飞蹦蹦跳跳地跑进屋后,赵守业问:“儿子,你妈还在咱屋呢?” 赵云飞一边向炕上爬一边说:“我妈上我姥姥家了。” 赵守业笑道:“这虎叉娘们,啥时去的,一点动静没有。挺个大肚子,还挺能骚啦,也不怕掉羔子。” 他的话音刚落,王亚娟的声音响起:“你个犊子玩意说花死啦难听,啥掉羔子,我是老母猪啊?” 王亚娟进屋后见赵守志微微笑着,就不好意思地说:“大哥来了,大哥吃饭了吗?” 王亚娟的特有的说话方式,已经让赵守志习惯了。他看了一眼王亚娟说:“没吃呢,你能做吗?” 王亚娟咯咯笑道:“让赵守业做,他会烙单饼。” 赵守志不自然地笑了笑,挤了挤眼睛,然后看赵守业。赵守业将目光定在妻子脸上的蝴蝶斑上,看了一会儿,说:“去去去,笑话人不看日头。” 前年的春天,赵守志到父亲这时,见家里只有赵守业一个人,便问:“爸他们呢?” 赵守业背靠着墙坐在炕沿上,百无聊赖地答道:“上她大姑家了,过礼。真没意思!” 赵守志和赵守业闲说着话,不觉已到正午。赵守业从柜子下掏出几块大饼干说:“大哥,你先吃点儿这个,垫垫。” 赵守志也觉得有点饿,但他不喜欢吃这干巴巴的东西,就提议道:“烙单饼啊。” 赵守业说他不会,赵守志说他会。既然如此,那就动手。赵守志和面饧面赵守业打土豆皮,擦土豆丝。这样两个人忙活了一大会儿后,就稍作休息。在半个小时后,赵守志扯过面板做圆面坯擀面饼,赵守业刷锅抱柴。赵守志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将两个面坯的一面蘸上油,再合一起擀动。赵守业看着哥哥疑惑地问: “能行吗?” 赵守志蛮有信心地答道:“你擎好。” 烧火烙饼,油香弥漫了整个屋子。待五张饼烙完后又炒土豆丝,呲啦啦炸锅声和铲动声听起来也那样悦耳。 自己做的就是好吃。将菜和饼盛到桌上后,赵守业夹了一口土豆丝说:“大哥,这土豆丝搁油少了,有点发白,咸淡还正好。” 赵守志揪了一个葱叶,蘸一口酱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妈下的酱就是香,糊香糊香的,叶迎冬整那玩意像串烟了似的,难吃死了。” “哎,大哥,这个饼咋揭不开?”赵守业拈起一张饼说道。 赵守志看着饼说:“不能,我看你嫂子烙的饼一揭就开了。” 他说着拿起一张来试图揭成两片,但他没成功。他自语道: “你嫂子烙的饼别说揭,一抖搂都分开了。” 这两个找着饼的缝隙撕扯着,但饼已成一个整体,不会再分离。 “这么吃,就是厚点儿。”赵咬了一口说道。 摇头晃脑地吃了两分钟后,赵守业边笑边说:“哎呀妈呀,这饼不吃饭都咬不动。” 赵守志也觉得饼稍硬,就逗趣说:“你一边吃一边用力气,过一会儿就咬动了。” 王亚娟抱着趴伏在她肩上的赵云飞进屋时,赵守业正夸张地撕扯着。见此情景,王亚娟哈哈大笑道:“行啊,还会做饭呢。哟,这饼真够个,赶像锅盖大了。这土豆丝咋白丝啦古的没搁油? 赵守业缓缓地答道:“搁了,就是少点儿。哎,你说这饼咋揭不开呢?” 王亚娟低头看,然后说:“没蘸油?” 赵守志听明白了,小声地回答:“忘了。” 他做了掩饰想表明自己并不是不会,而是落了一道工序。 “这两个虎爷们,哈哈哈……”王亚娟抱着孩子走向西屋。 现在,王亚娟旧事重提,很是喜庆地将一抹笑意荡漾出来。张淑芬含笑看着,没说一句话。 “亚娟,我今天来想和你商量件事。”赵守志郑重其事地说。 王亚娟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赵守志,他还没有见过大伯子这样严肃认真过,便说:“大哥,啥事你说。” “哦,叶迎冬他妈家再过几天就搬城里去了,赵云兵没人看,所以……” 不等赵守志说完,王亚娟爽快第笑道:“那就送这儿来嘛,正好云飞还有伴儿。” 在赵守志的心里,他不觉得王亚娟会有半点的反对,但他必须拿出一种姿态,这是一种尊重。 赵云飞听到“伴”这个字马上接话道:“大爷,我妈还要给我生个小妹儿呢,我妈说让她给我做伴儿。” 赵云飞半跪在炕上,一只手搭在赵守志的肩上。赵守志回头看他,顺手抹去他脸上粘着的一粒沙子道:“你喜欢小妹吗?” 赵云飞把小脑袋探到前面,看着赵守志答道:“喜欢。大爷,我大娘咋不生小妹呢?” 赵守志用左臂将他环住,怕他一头扎到地上。 “你大娘不会生小妹呀。”赵守志逗他道。 “我妈会生,让我妈给你生。”赵云飞还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只是以自己的理解来回应大伯。 王亚娟的脸色微微的起了变化,他嗔怪道:“这败类孩子,怎么瞎说八道呢?” 张淑芬将赵云飞拉到自己怀里哄他说:“云飞,赶明云兵来了,你咋招待他呀?” 赵云飞想了想说:“我让他和我一被窝,我搂他。” 一阵哄笑,连刚迈进门槛的赵庭禄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 接下来,他们讨论的话题是赵云兵会不会哭闹,孩子要上火怎么办,以后要不要在这儿上幼儿班,要不要…… 讨论没有结果,一切都还是未知。 赵守志在回去的路上不断地想着,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着儿子想妈妈的情景,不免心里酸楚楚的。所以回家后的第子件事就是抱起儿子重重地亲他,仿佛一撒手他就会飞掉一样。 第五一九章 搬家 叶吉平选在了教师节这天搬家腾房子。 “哎,我说你这翻来覆去的贴大饼子呢?”赵守志迷迷糊糊的问。 “叶迎冬将手搭到了赵守志的胸上,说:“睡不着了,起来还早,天还没亮呢。” 赵守志打了个哈欠,道:“那咋还睡不着了呢?想谁了?” “去,没话做话,想你想的。”叶迎冬说完,将赵守志的被子撩起钻了进来。 “还困吗?叶迎冬把手放在赵守志的腋下,轻轻地挠动。 “别动,刺闹。”赵守志轻轻地笑起来,然后将右臂伸到叶迎冬的脖颈下,再弯曲就将她揽在了怀里。 我昨晚好久都没睡着,失眠了。叶迎冬喃喃地说。 “那你咋没叫我?”赵守志将臂弯收紧,“我能治你的失眠症。” 叶迎冬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赵守志,问道:“你说咱们中学就发五十块钱还好大显示,人家小学不光发钱还吃饭呢。” 赵守志闻着叶迎冬的秀发回应道:“年年是九月九日开大会庆祝吃饭喝酒,举国欢腾,不大对劲。” 叶迎冬调侃道:“还挺有政治觉悟哪,像一个思想家。” 她的手在赵守志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你昨晚说今天早晨的,说话不算话。” 叶迎冬用嘴拱着赵守志的肩膀:“那得看你能不能调动我的情绪。” 这无疑是明确的信号,赵守志的手又不安分起来。 “讲故事,那样的。”叶迎冬耳语道。 瘫软下来的叶迎冬闭上了眼睛。赵守志抚着她的来脸说:“哎哎哎,别睡,你妈还得搬家呢。” 叶迎冬呢喃着:“不是得六点吗?还早呢,让我睡会。” 叶迎冬睡了。 赵守志将她的胳膊放在被子里,然后起来,望着她的恬静的脸。 天已蒙蒙亮。 赵守志起来洗漱过后,走到炕边,轻唤道:“迎冬,迎冬。” 叶迎冬努力地睁开眼睛,应道:“嗯嗯,招呼我干啥?” “搬家了,再不去就晚了。”赵守志看着叶迎冬说。 叶迎冬一骨碌爬起,穿上了衣服再洗过脸梳过头说:“都忘了正事了。云兵还没醒呢,再不你先去。” 赵守志赞同她的主意,就一个人出了大门。 清凉的风吹在脸上,爽朗得如看远天的青云一样。 赵守志到叶吉平家里时,见屋子里已去了四五个人。事先打好的包裹摆放在炕上,柜子已腾空,一些小的居家必备的物件都装在塑料编织袋子里。 “大哥这回上楼了,再过冬天就不用嘶嘶哈哈掏灰把扒火了。”一个粗犷的声音道。 赵守志望过去,见这个矮壮的表叔正卷着纸烟。 七七八八的一阵交谈说笑后,开始向停在道上的卡车里装东西。 这个破罐子还要它干啥呢? 破胶袋子用不上了,有多远撇多远。 …… 叶安军抬手拎一只包裹时,见叶迎冬由大门外进来,于是半是玩笑半是嗔怪道:“扭扭地才来,再晚来一会儿我们都搬完了。” 正伸手够一只方盒子的赵守志解释说:“孩子刚醒,不能热乎啦的就抱出来。” 嫂子嘴快,逗趣道:“向着媳妇,是不?多干点儿,把迎冬那份带上。” 叶迎冬进来和忙碌的人们打了个招呼后,将赵云兵放到炕上,嘱咐道:“好好坐着别动,听见没?” 赵云兵点头,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赵云兵遗传了赵守志的模样与性格,乖巧懂事,不像赵云飞那样活泼好动。 一直到搬完时,赵云兵就在炕里那儿一米见方的地方玩着,一声不响。靳永革伸手在赵云兵的脸上抚了一把道:“咋这么听话呢,磨磨似的玩儿。” 赵守志听过靳永革的话后不仅微然一笑。他从来都觉得这亲叔伯姑父丈人有点滑稽,有点假得可笑。 赵守志订婚的那天,他对靳永革一口一个靳老师地叫着,听得靳永革心花怒放满面笑容。他当时奇怪于这一二年来每次开他大会都不见他的影子,而这次忽然冒了出来。靳永革不断地回忆过去,言及他教赵守业的情形,说赵守业淘气,“屁性”爱惹祸,但绝对聪明会眼目行事。赵守志嗯嗯地答应,亦不断地对他费心于赵守业的学业表示感谢。 那天闲余下来后,赵守志偷着问叶迎冬:“靳老师是你啥亲戚啊?” 叶迎冬似笑非笑道:“什么靳老师,他早不当老师了,他是我二姑父。” 赵守志忽然有莫名的喜感涌上来,若不是怕叶迎冬见怪,他定会放声大笑。 现在,赵守志回应靳永革说:“二姑父,我家赵云兵随迎冬,文文静静一点也不扬风炸庙。” 柜子都搬上了车。叶吉平说三个屋子空间太大,几个家具不足以填充,再说那都是老物件了,舍不得扔。也好,老人不需要新陈设,旧的可以让他们有更多的置换空间,将自己的身影投到过去的日子里。在未离开这个自己亲手打造起的家园前,叶吉平的目光由里到外由上到下由左到右地环视着,眼睛里有细碎的泪光。叶迎冬看见了,不由得心头一酸,险险要落下泪水。她在这座庭院里住了十几年,熟稔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的年少的青春岁月都融进了门楣之上,窗棂之中。 叶迎冬没有随车去父母的新家,赵云兵需要照看。以后有很多机会去那儿,也许下个礼拜就会成行。父母亲虽然搬到二十里以外的城里,但给他的感觉却是隔了千山万水,这是心理上的距离,以后的日子里不能随随便便的就去看他们啦。 赵守志下午二点多回到家里后,叶迎冬便急切地询问城里母亲的情况。赵守志简单地回答了几句话后便仰身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做欲睡去的样子。他今天有点累,一次一次的手提肩扛爬七楼,最后又去锅炉房里拎满桶水上来,就感觉腰有点酸,腿有点疼。叶迎冬见他疲惫的样子便不再打扰,专心地将嫩豆角剪成丝,然后拿到外面晾晒。 玩够了小圆镜旧电池等小物件的赵云兵爬到到赵守志身上,摸着他的下巴颏说:“我爸又出胡子了。” 赵守志被他吵醒,就半睁着眼睛说:“云兵,等哪天让你妈领你上楼看你姥姥去。” 赵云兵能理解看姥姥,但不知道楼为何物,就奇怪地看着赵守志答道:“我不上楼。” 赵守志睡意忽地消散了,坐起来拿过积木一层一层的叠起来,然后指着它们说:“这是一楼,这是二楼,你姥姥家就住在这儿。太高了,我儿子都上不去。” 赵云兵的脑子一定出现了稀奇古怪的画面,也一定想象姥姥住楼房的情景,并将那情景与眼前的积木联系起来。 忽然,积木刷地倒掉了,赵云兵咯咯地笑起来。他将积木敛在一起后巴望着赵守志,那意思是让爸爸再搭起。 叶迎冬抿着嘴微笑着。 第五二0章 把赵云兵送来了 第二天的上午八点多,赵守志和叶迎冬用自行车轮换推着赵云兵去赵庭禄那里。沿途的风景没有仔细观看,他们更在意赵云兵,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赵云兵身上。 “云兵,你奶好不好?” 赵云兵和奶奶还没有太多的接触,但还是一样的看着叶迎冬道:“好。” “那奶奶好还是姥姥好?”叶迎冬又问。 赵云兵马上答道:“姥姥好。” 赵守志批评叶迎冬说:“以后再不要问这样的问题,这会让孩子难以取舍。” 叶迎冬看赵守志严肃的表情,不禁揶揄道:“哎哟哟,有那么严重吗?小题大做!” 赵守志严肃了一会儿后,接过自行车说:“该我推我儿子啦。儿子,那是高粱,高粱是红的,那是谷子,谷子是黄的……” 张淑芬听见后面噼里啪啦的响声和赵云兵童稚的话音,就急忙奔出来抱过他,狠狠地亲了一口道:“哎呀,二孙子咋才给送来呀?哟哟,瞅瞅也不给云兵戴帽子,晒得小脸儿暄红暄红的。” 赵守志从车后架上拿下从小市场上买的水果和叶迎冬相跟着进了屋。 赵梅春在十几分钟后进到屋里,她说早看见守志来了,所以特地过来。赵梅春将赵云兵抱在怀里,道:“云兵真懂事,让大姑稀罕稀罕。” 张淑芬夸赞自己的孙子道:“咱们家云兵谁都跟,一点也不眼生。” 围绕着赵云兵说笑了一阵儿后,赵梅春问张淑芬:“老婶儿,你看没看见我们老爷子往西去?” 张淑芬手牵着赵云兵的手回答说:“那么‘前’就看见了,好像往南大坑去了。” 赵梅春打了个长长的“唉”声道:“这可咋整,糊涂了,傻啦。” 张淑芬不住地点头附和道:“人到岁数嘛,都那样,赶明我也得是。” 赵梅春呵呵笑过后继续说:“昨天也不在哪家的地里摘了一小筐青芸豆,回家就让成军媳妇熬。那能熬吗?它也熬不熟啊。气得成军媳妇把青豆子全扔了,告诉他说你再摘我就让大队书记来抓你,给你游街示众。头二十天,我们老爷子上后街我大哥孙成义家园子摘豆角子时,让我大嫂看见了,就说你们家园子啥都有,上我们这儿摘啥?你听他说啥,你们家园子有啥?不就是有点破豆角吗?我嫂子说,啥都有,要啥有啥。我们老爷子就问,有飞机吗?你瞅瞅,这不就跟小孩似的吗?哎呀妈呀,学他那些破事,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孙江已老了,不再有当年的样子;接替孙江而后又调到乡里的李保发虽然未近花甲之年,却因脑梗而住了二十多天的院。周书记,那个转业回来的周民子,听说是已离职的公安局长的表弟——他在行使职权时颇有雷霆之势,不喜欢打折扣。村上的人事变动极大,只有张二胖岿然不动,被人戏称为三朝元老。如果不出意外,他可能做到第四朝第五朝。 赵梅春由自己的老公公顺势说到李保发,再到周老民时,不禁做了如下的总结:“当书记有啥好?傻的傻,侧楞的侧楞,我看周老民子慢慢地也得像洋炮似的炸膛不可。” 周老民子绰号叫洋炮,所以张淑芬听过后哈哈大笑起来,说:“梅春,可不行瞎说,让人听见不好。” 赵守志静静地听着,时而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他虽然未离开这方圆五里之地,但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村庄也稍显陌生,有许多事是未曾听闻的。于是他很想听下去,但那边孙成文扯着嗓子喊:“梅春儿,你把称搁哪了。” 在赵梅春走后,赵守志问:“我姐常来吗?” 张淑芬答道:“晃常就来坐一会儿。守志,那个孙成文可犊子了,不让你梅春姐和林余波说话,连看一眼都不行。怎么找了这么个玩意,跟你大爷一样。” 赵守志哦了一声,他的这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包含了很深的含义。 林余波,这个与赵梅春有情却未成眷属的人,与孙大蛮过了几年后,忽然跟公社卫生院的欧大夫学医,再之后,又师从从东边十五里外曹家店的曹瞎子学起了易经八卦风水相术。学成但不精通的林余波做过鸡蛋换旧衣服的小买卖,倒腾过土豆,还跟猪贩子拽过几天猪腿。在这一过程中,他尝试着用自己所学给别人算卦,竟然慢慢的积攒了一点儿名气。在林余波将本地的土豆拉到吉林省南三岔河时,他竟凭着伶牙俐齿把一个有夫之妇拐了回来做小媳妇。那小媳妇长相不俊美,但总比孙大蛮要响快聪明。那小媳妇说她走的时候,她的未满六岁的小女儿就在后面追着喊着,可她的心如铁石一样不为所动。 如今林余波在原来赵庭禄老屋后面新出的那趟街上新盖了四间房,大媳妇与他所生的一男一女住东两间,小媳妇与他所育的两男住在西两间。这共用一个庭院的东西两居所被人们笑称为东宫和西宫。林余波的故事颇富传奇色彩。 赵守志对林余波也只知这么一个大概详细情形,不能透视,自然也无从评价。 第五二一章 他竟敢跳舞 赵守业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论,他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后就向外走去。正在给老黄瓜挠皮的王亚娟喊他道: “干啥去?” “今天张维明家办事,我去随礼。”赵守业头也不回地说。 王亚娟嘟囔着说:“这家伙的,天天没事找事,什么事都办,岁数不大还拜上寿了。” 赵守业出了后门,从供销社的庭院中穿行过去,来到大榆树北边的道上。前面的老十字街上有两个人,东张西望的好像是在等着他。赵守业急忙赶过去,老远就喊:“哎,你们俩干啥呢?” 这两个人中的瘦高个儿回答说:“等你呢,你是不是上张维明家随礼?” 赵守业随口答道:“是啊。你俩也去呀?” 这三个人说说笑笑了一会儿后,就一起向张维明家走去。 张维明这个当年的生产队保管员,自从生产队解体后就守着他的责任田过日子,虽不富裕却也有滋有味。如今他已儿孙满堂,是一个年近六旬的人了。赵庭禄早晨就已经去他那里站脚助威,为的是当年的那份情谊。对于赵庭禄来说,那些老哥们儿都是一份份财富,是轻易不可舍弃的。 张维明家在后街住。那是一幢三间拉合辫的房子,在生产队刚刚解体后的一九八三年建成。在盖房子时,赵庭禄去帮过几次工,拧过拉合辫子,还帮他抹过墙。 赵守业这几个人到张维明家时,见赵庭禄正在和老何说话。当初人们叫老何的时候,他还不老,现在看老何真的老了。 架在房顶上的喇叭,在呜哇哇地响着舞曲。这舞曲向外扩散着,弥漫在整个村庄的上空,告诉人们这儿的主人正在办事。 菜园里枯萎的菜蔬都已薅掉,只剩下墙边的辣椒还葱茏茁壮。这便有了足够的场地来摆放桌子,好让人们在这里喝酒吃饭。 已有二十几个男男女女聚在这里,像是有所期待一样,站立着相互交谈。 赵守业在墙上坐了一小会儿后,腾地跳下来,大声说:“跳舞啊,跳舞,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他的这一提议马上得到回应,有两个人牵起手来做出要跳的姿势。 赵守业哈哈地笑起来道:“这就对了,干啥还抹不开呢?” 从今年四月份开始,人们陆续对跳舞产生了兴趣。这种兴趣是不能被其他的活动能取代的,它有一种新鲜的不同寻常的感觉,这种感觉甜蜜蜜能让人兴奋忘乎所以。 随着舞曲,率先牵手的那对男女舞起来,最后又有两对儿加入其中。赵守业看到张维明的侄子张冒汗正跃跃欲试两眼放光,搜寻着可能与他跳舞的女人。 张冒汗本名叫张茂林。 张茂林三十多岁,是刘三宝子拐了八十道弯的亲戚,所以他叫刘三宝子为三哥,又因为他是刘三宝子的后邻且只有一墙之隔,他们便走得热络。张茂林好出汗,走几步道儿要出汗,与人说话时神情激动了要出汗,甚至拉泡屎都要出汗。他的张冒汗这个外号是十五年前范小眼睛拉给起的。 兴起跳舞后,男男女女的没事就和着音乐跳几圈。张冒汗也跳,只要有跳舞的场面,他准上去,一上去就出汗,气喘吁吁的却不知疲倦。偏偏有好玩笑的女人迈大步转大圈,弄得张冒汗哈哧哈哧的跟夏天的狗似的。人们愿意看他跳舞,觉得看他跳舞是一大乐事。张冒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说个事,就可以看个大概。 北面的102国道通车后,在后面的马架子屯前面二里地的国道旁边盖了几家饭店、旅店,是专门为过往的司机预备的。老百姓的顺口溜说:十个司机九个骚,一个不骚是酒包。所以司机停靠住宿在那儿就得有“小姐”,没有小姐的饭店旅店就不兴隆。那个时候刚刚兴起小姐这个称喟,还不是专有名词,很多地方还可以把女青年称为小姐的。小姐是花了钱就可以拥有的,可以享受,可以任意地玩弄。良家妇女却不可以随便碰,即便是风流的有大堆烂事的女人也不可以肆意妄为。张冒汗有没有碰到良家妇女呢?在此之前没有传说。但张冒汗碰媳妇之外女人的心思有没有呢?有,绝对有。张冒汗会瓦匠活儿,虽然不那么精通,但总比本分地守着庄稼地过日子要宽泛得多,手里的活络钱儿不断,日子过得也算滋润。手里有钱儿了就有动歪心思的资本,所以他在前年的冬天跑到了马架子屯前的旅店饭店那瞎转悠瞎哲摸,他要找小姐。可张冒汗不谙此道,他搞不清找小姐的程序。最后,他转到了一家饭店前,饭店的老板的爸是本村的冯治国。冯治国见贼头贼脑的张冒汗就问有什么事,要是吃饭就进屋。张冒汗支支吾吾地说不吃饭,是想……他努力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出是来找小姐的。冯志国劝他道: “孩子,这儿不是咱们这样的人来的地儿,回去,啊!” 张冒汗败兴而归。 现在,张冒汗终于找到了一个跳舞的搭档,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小的女子。虽然这个女子不俊俏,不让人怦然心动,但是总比他自己那个翻着嘴唇的媳妇儿强很多。于是,在舞曲中,他们两个翩翩起舞。既然跳起了舞,张冒汗就又冒出了汗,他的脑门湿漉漉的,脖子上也挂了汗珠。 慢四快四慢三…… 这些个人跳得不亦乐乎,投情投入。 赵守业饶有兴味地看着,抻着脖子张着嘴巴瞪着眼睛,那情形像要把跳舞的女人吃了似的。正当他看时,一个算不上俊俏却有几分风致的小媳妇儿凑过来,说: “跳一曲呗?” 邀请他跳舞的是四生子的外女儿,住在东头。若细论起来,她还应该叫赵守业为二舅。但她似乎没有把自己摆在晚辈的位置上,她微然笑着,甜甜的目光停伫在赵守业的脸上。这便是期待的神情,赵守业不能也不忍心拒绝。于是,赵守业下场了,与眼前的这个小媳妇牵手扶腰随着乐曲摇摆起来。 正当他两个四目相对有滋有味跳舞时,一个粗壮的男人猛然说道:“二掌包的,王亚娟来了。” 赵守业猛地甩手跑到一边去,然后噌地坐到小墙上,探着脖子做出观看跳舞的样子,神情极其的认真。那个人见状,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赵守业立刻明白了,粗壮的男人在拿他开心。他转脸对那个男人说: “你个老不死的,晚上回家就得让你媳妇儿把你浸背过气去。” 张冒汗此时正转到赵守业跟前,调侃道:“哟,二掌包的,你就怕那样?赶像老鼠见猫了。” 赵守业的雄心被激起,他跳下来走向与他跳舞的小媳妇儿,微侧身,伸右手,手心向上,做出请的姿势。 那个小媳妇,也就是四生子的外女捂着嘴,吃吃地笑了,然后过来与他牵手搭肩,随着乐曲向侧边滑去。 房顶上架着的大喇叭放着舞曲,跳舞的人动情地跳着。赵守业在跳舞时,没有想到此时的王亚娟正心神不宁心事重重。她听着舞曲,觉得心里有点儿烦乱,就对赵守志说: “大哥,你先坐着,我上张维明那儿看看。” 赵守志嗯嗯地点了点头。 王亚娟走出屋里,风风火火地向张维明家里赶去。在走到张维明家东侧的后大门时,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贴着墙根向院里走。 跳舞的人正全神贯注于舞曲和步伐上,没有注意到王亚娟像猫儿一样溜进来。自然,赵守业也不例外。 王亚娟看到赵守业正和四生子的外女跳得火热,不免心里一股醋意翻涌上来。她悄悄地走近,对赵守业说: “大哥让你回去呢。” 就这么一句话,赵守业松开手,像被蝎子蛰了一样跳到一边,红头涨脸地问:“招呼我干啥?” 王亚娟此时心平气和,看不出一点情绪:“找你有事呗,大哥也没说。” 赵守业心里打鼓,但他装作没事人似的,说道:“这大哥净事儿,不是这个事儿就是那个事儿。好,回去啦。” 他说完转身向外走去,不等王亚娟。 赵守业走得这样急,完全是因为心里有鬼。他怕王亚娟责怪他嗔怨他,怕她无休无止的唠叨。 在走出五十几米后,猛然王亚娟喊道:“赵守业,你站住!” 赵守业心里一激灵,猛然收住脚,回过头来看后边的王亚娟。等王亚娟赶上来,他故意转话题说: “我把钱给爸了,让他随礼,我就是过来看看。” 王亚娟扑哧一笑道:“别往旁边‘褶’,当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儿啊。以后我再看你跳舞,我把你的腿打折了。” 赵守业急忙申辩道:“我也没和别人跳,就和她跳了,她也不是外人。” “谁也不行,除了我以外。”王亚娟板着面孔说。 王亚娟像押着俘虏一样把赵守业赶回家后,立刻换了脸色,逗起赵云兵来,她绝口不提把赵守业找回来这件事。 第五二二章 赵云飞毕业了? 赵守志在吃完晚饭后就走着回到了家里,叶迎冬住了下来。她说要有个过程,不能太突然了。 叶迎冬在星期一的早晨照例去上班,赵云兵也如往常一样没有异样的表现,他还以为妈妈晚上会回来陪他玩儿,哄他睡觉。所以赵云兵很高兴地在早饭后蹦跳了一会儿后,玩起了赵云飞的玩具车,嘟——嘟——嘟—— 在玩儿得高兴时,赵云飞腾腾地跳上炕,哗地把一堆小物件撒到炕上,说:“我还有小蛤蟆呢。” 张淑芬很幸福地看两个孙子在炕上玩。 赵庭禄和赵守业上地里薅土豆秧去了。按赵庭禄的意思,今年晚几天起土豆。头四五天下了一场雨,将土豆地浸透了,若不等干爽就起出,土豆子“泥头拐杖”的,再有就是天热,起早了下窖后易烂。 玩了一阵儿后,赵云飞站在炕沿上,张开双臂像电视里的大侠一样跳到地上,然后回过头说:“小弟,咱俩上前边抓夹板虫去。” 王亚娟手扶着腰窝走过来,大声呵斥道:“赵云飞,你不说你上学吗,咋还没去?” 赵云飞仰脸道:“我毕业了。” “谁跟你毕业了?上个礼拜就没好好上学,几天的工夫你毕业了?”王亚娟抑制着自己的笑意板着面孔说,“赶紧的背书包上学。书包呢?” 赵云飞晃着小膀从压水井上摘下书包道:“在这儿呢。” 张淑芬闻声进到屋里说:“哎呀呀,我都忘了上学这事了。麻溜跟奶走,这都快八点了。” 王亚娟说她去送。 赵云飞背起书包,一溜烟跑出,惹得王亚娟骂道:“小死孩崽子,出门就没影了,也不瞅瞅有没有车。” 她从后门出来后,顺手捡起一根杨树棍儿拿在手上。 赵云飞跑到小庙大树下,仰脸看着。等王亚娟走近后说:“妈,树上有雀儿,我爸说等他回来后领我和小弟打雀儿去。” 王亚娟杨一扬手中的杨木棍问:“你还往不往家跑了?” 赵云飞缩着脖子害怕地答道:“不跑了。” “过来,领着我,妈累疼。”王亚娟夸张地故意放慢脚步,并伸出左手。 赵云飞得到了莫大的信任,他以一个大男人的姿态骄傲地牵过妈妈的手,挺起胸脯向前走着。 王亚娟将赵云飞送到班上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国旗下的领操台上和几个小媳妇聊天。她想凑一下热闹,也是想看着赵云飞,怕他再跑掉。 “哟,亚娟,又揣上了?”一个胖一点的小媳妇伸手在她的小腹上摸了一把后说。 王亚娟脆声声地答道:“揣上了,咋的?都三四个月了。” 她得意地晃了一下身子,将肚子向前挺了挺。几个小媳妇都嘎的大笑起来,那个胖一点的小媳妇又道: “超生要罚款啊,听说要一千五呢。” 王亚娟一撇嘴道:“罚呗,不就钱吗?哪天在大黄纸上印他千八百万的,完了烧去可着劲儿让他们花。” “哎,上几年他们拉柜拉缝纫机拉苞米,也不知现在还要不要拉。那年我大伯嫂生三胎时就给了八百斤苞米,多合适啊!别说八百斤,就是八千斤,我也认了,苞米没了能种,这种人可不是说种就种的。” “啊,你们家赵老二,挺能干呢,有正事。我还听人说,你要给你大伯哥生个女孩呢。” “滚犊子,要生你给生,我大哥种你地好,保证生个千金。” “我看你那意思还无可无可的呢,哈哈哈……” 王亚娟忽然指着幼儿班窗口站着的高个子女人道:“她咋老往里面伸手呢?” “你不知道啊,他家儿子要看不见她的手就哭个没完没了。”还是那个胖媳妇回答。 一阵开怀的笑声过后,各自都讲述孩子的事情。听了一阵后,王亚娟抻了个懒腰,站起来向校外走去。一同与她走的还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大西头的,她由孔窝棚嫁过来。 刚过十点半,赵云飞就满头是汗地跑过来。刚一闯进屋门,就冲坐在柜台后的王亚娟喊: “我小弟呢?” 正昏昏欲睡的王亚娟睁开眼睛问道:“放学了?” 赵云飞答道:“没有啊。” 王亚娟又问:“那你背书包回来干啥?” 赵云飞没回答妈妈的问话,径自跑向屋里。 赵庭禄和赵守业各自将最后一把草扔到草堆上后,赵守业抬头看天空,说:“先晾晾,等蔫了再拉到北大沟里。” 赵庭禄看着那一堆堆杂有青草的土豆秧,说:“这要在过去都是好玩意。” “苞米杆子陈的接新的谁烧那玩意。”赵守业嘟囔着。 赵庭禄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反驳。 第五二三章 可怜的孩子哟 下午的阳光直射下来,毫不留情面地烤着这对父子。赵守业脱了衬衣,裸着上身急匆匆向回赶,他要喝一口清凉清凉的水润润干渴的喉咙。 当他走到自己家的房后时,远远的看见赵云兵在吃冰棍。赵守业加快脚步,到赵云兵跟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禁乐了。赵云飞巴望着赵云兵,每见他吃一口冰棍,他都吞咽一口。 “儿子,你就买一根啊?”他问。 赵云飞抬起头来说:“我就找着一个玻璃瓶子。” “那你咋不上钱匣里拿呢?”赵守业呲着牙,无限爱怜地说。 “我不敢,我妈打我。”赵云飞一边看赵云兵吃冰棍,一边说。 “哎哟,这个可怜呢!等着,爸给你拿钱去。”赵守业说着跳进屋里,过了一会儿他举着五角钱,兴冲冲的到儿子跟前道,“给你,想买几根儿就买几根儿,在凉快的地方等啊,别晒着。” 赵守业屋里来了,灌了半水舀子沁凉的水后又呼噜呼噜有气势的洗了脸。过了一会,他听见后面有尖嗓的女生喊:“冰棍儿,白糖牛奶冰棍儿,酒瓶子换冰棍儿——” 赵守业暗自想着儿子拿钱买冰棍儿的情形,不禁微笑了。他的微笑恰巧被王亚娟发现,于是她逗笑道:“笑得挺甜的呢,想谁了?” 赵守业顺着他的话说道:“想那谁家的小媳妇儿,比你长得俊英还会贱。” 虽然王亚娟没把他的话当真,但还是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扬起拳头捣在赵守业的肩上说:“想呗,随便想,有章程把她领进西边的小草棚里,那才叫有小子尿呢。” 他们笑闹的时候,张淑芬抿着嘴微笑,最后以严厉的口吻说:“还没累着,别没事扯闲白了,去看俩孩子,别让车碰了。” 赵守业嗯了一声,从烧火的母亲身后风一样旋过去。他来到房后,见赵云飞正在吃余下的半根冰棍儿,赵云兵手中的冰棍儿才吃了两口。赵守业问: “儿子,还剩多少钱呢?” 赵云飞张开手道:“都花了。” 赵守业瞪起了眼睛追问道:“那五根冰棍咋分的?” 赵云飞急忙说:“我三根,小弟两根,他小。” 很明显他在为自己辩解,怕爸爸责怪。 “哎呀,咋吃那么多冰棍,肚子里不得成冰坨呀,快进屋。” 赵守业将两个孩子刚领进屋就大呼小叫起来:“云飞都快吃三根儿冰棍儿了。” 在炕上躺着的赵庭禄腾地坐起来,看着宝贝孙子,说:“那小肚子能受得了吗?别吃了,把这冰棍儿都给我。” 他说着,将两个孩子的冰棍儿夺了过来。张淑芬几步奔进屋里,抱起赵云兵道:“哎呀妈呀,别把孩子冻成冰棍儿,你个二鬼头。” 接下来赵庭禄和张淑芬各自抱着两个孙子,“蝎虎打掌”地嘘寒问暖,不断地揉摸他们的小肚肚。赵守业说: “这是干啥,不就吃了点儿冰棍儿吗?我小时候,手拉出血了,你就说上点土面,该,咋不拉死你。” 张淑芬骂了一句赵守业后说:”那啥时候,这啥时候?” 下午,赵云飞没让送,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上学啦。赵云兵被哄睡了,肚子上搭着小被。看样子,两个孩子都没有异样。张淑芬偷着对赵庭禄说: “可怕云兵磕着碰着了,责任重大呀。” 赵云飞放学回来后就缠着赵守业领他去打鸟,而且张淑芬也希望他领着他们出去。赵守业无奈,只好翻找出多年不用的红胶皮弹弓带两个孩子到南边的树趟子再一直向西。没有泥袋儿或者玻璃球做弹子,他就捡地上的小土坷垃小砖块儿,再一次次地弹射出去。他不是打鸟,不过是逗两个孩子高兴。两个孩子确实高兴,尤其是赵云兵,他从未到过野外,从未深入到自然之中,他每日的行程总囿于自己家与姥姥家之间。现在突然有这样的眼界,可以看那么多新鲜的事物,他的眼睛不够用了。这样玩耍到天渐黑时,赵守业才抱着赵云兵牵着赵云飞回到家里。 睡觉前,赵云兵不住地看门口,目光中充满了期盼。张淑芬知道他在找妈妈,就将赵云飞叫过来,和他一同玩闹,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赵云兵玩的累了,撅着小屁股睡着了。张淑芬将他放到被里后,爱怜地对赵庭禄说: “跟个没妈的孩儿似的,看着就揪心。你说这孩子咋跟守志小时候一样呢?心里有事也不哭不说就眼巴巴的瞅着,瞅着我这个心酸。” 赵庭禄把赵云飞放进被子后,看着赵云兵说:“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在咱们这儿待乱了,撵都撵走呢。” 半夜时分,赵云兵被把了一泡尿后又睡去了,睡时还死死抱着张淑芬的一只胳膊。这种姿势持续了二十几分钟,张淑芬才将手臂抽出。后半夜她没睡安稳,怕孙子一时醒来找妈妈怕他哭,怕他心里委屈又强忍着不哭。 早上的太阳升起一丈高时,张淑芬起来。赵云兵突然闭着眼睛哭道:“我妈不领我……嗯……我妈上前边屋子去了。” 张淑芬看着一边抽泣一边说着梦话的赵云兵,止不住一滴泪水掉下来。她抱过小孙子哄道:“哎哟哎二孙子,做梦了哈,你妈上班了,给你挣钱去了,挣钱好给你买橘子买苹果。” 赵云兵睁开眼睛,泪眼婆娑地看着奶奶,嘴咧着,小胳膊搭在她的腋下。 第五二四章 让他去送亲 几天以后,赵云兵渐渐习惯了奶奶家的环境,适应了没妈妈的夜晚。但叶迎冬的心里却是空落落的,晚上时,他紧紧地将赵守志搂住,就好像搂住了儿子一样。但赵守志终究不能替代儿子,于是在周四的下午三点多时她请了假早早离开学校,直奔赵庭禄那儿。这样,在下班时,赵守志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向家里走。 赵守志到家后掀开碗橱,见里面空空如也,便起身又向外走去。他要买一把挂面,好做今天的晚餐。 赵守志三拐两拐到正大街上的食杂店买了一把挂面回来时,正好看见于凤莲从那边走过来。他扯了扯衣襟率先说道: “于凤莲,你上哪儿去?” 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于凤莲虽不俊俏雅致,却也端庄受看,神情中透着少许的野性。听见赵守志叫她,于凤莲团团的圆脸上飞起来了一抹红晕,手不自觉地撩了一下鬓发。 “老师,我上我三姑家。你干啥了的?”于凤莲答道。 赵守志扬了扬手中的挂面,说:“我买挂面了的,这玩意省事,叶迎冬上林屯了。” 于凤莲很是理解地点头道:“嗯呐,挂面省事,要不你还得又是炒又是炸的。我、我妈就愿意煮挂面,她说打点好卤吃着比做饭熬菜强。” 在与赵守志错肩时,于凤莲忽然站住了,眼睛望着赵守志像有话要说。赵守志也站下,看着她圆圆的脸,说: “其实,我不大爱吃挂面,一吃就胃酸,那些年念书念的。” 于凤莲没有顺着他的话说,而是突兀地应道:“老师,我礼拜天结婚,明天我家办置。” 赵守志点了一下头,很真诚地说道:“我知道,明天我一定去。” 于凤莲眨动着双眼情急地说:”老师,不是、我不是让你随礼,我是想让你礼拜天去送亲。” 于凤莲的话辞不达意,但是赵守志听明白了。此时他心里有一些感动,于是他和声说道: “去,去,去,我一定去,不但要去送亲,明天我也要去。” 他的郑重的承诺让于凤莲脸色更加红艳,她犹豫了一下,并未说什么,只是看了他好几眼,然后向那边走去。赵守志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咧嘴笑了一下。 于凤莲结婚喜宴的请帖是他亲自用蜡纸刻成并油印好的,他当然知道日期。于凤莲的父亲请他刻印请帖时给了他两盒好烟,这两盒烟又被他给了叶安军。于凤莲的父亲——那个老战士,有着耿直的性格,但奇怪的是,这性格并没有遗传给余凤莲。 在回去的路上,赵守志不断地在眼前浮现着于凤莲的形象,想象着她结婚的场景,不禁心里感慨:时光如水,日月如梭,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就要成为人之妇了。 他这一路想着,不觉错过了自己的家门,等他回过神来,不禁自嘲地笑了一笑。 赵守志回到家里煮了挂面,吃过以后又收拾一番,把屋子收拾利落了,就躺倒在炕上前思后想。他想起于凤莲,想起那年她和自己照相的情形。那天于凤莲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她的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她的体温也从她的腹部传导过来,恰如她身上少女的馨香。于凤莲,于爱莲……于爱莲现在怎么样了? 赵守志由于凤莲想到于爱莲,又由于爱莲想到林中国,这样他的思绪飘过来飘过去,最后又落到于凤莲身上。于凤莲让自己去送她,这必定有她一番认真的考量,她或许回忆起了过去,也想到了现在还有以后的年年岁岁。 赵守志想着想着睡去了,直到半夜醒来,才发觉自己没有盖被子。 第五二五章 她不让去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后,赵守志起来了。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用燃气灶烧开水,然后把昨晚剩下的一碗面条倒进开水中过了过。 赵守志的这顿早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完全就是糊弄。他吃完饭就在院子里来回走,看似悠闲自在,心里却有恁多的思绪。时间还早,不能去上班。 七点刚过,赵守志就向学校走去。在学校后面的大操场上,他看见有几个初二的学生嬉闹着前奔后跑,于是喊道: “不上早自习,就知道玩。” 他只不过是随便说说,并没有认真的意思。那几个学生也不以为意,扭头看了一眼后又继续嬉闹。 赵守志从他们身边经过,进到学校的后角门,再深入到校园中。 在没有上课前,赵守志把叶迎冬叫到外面,说:“迎冬,于凤莲明天办事,出门子。” 叶迎冬道:“知道啊,她办她的事她出她的门子,和咱们有啥关系?” 赵守志沉吟了一下,注视着叶迎冬的眼睛,说:“不能说没有关系,昨天她特意告诉我叫你,还让我、去送亲呢。” “哦,让你送亲?你说说咋回事。” 赵守志将昨天下午的事学说了一遍后,叶迎冬打了个响鼻,稍许不满地说:“那要诚心就上家里让,半道上说算是咋回事?碰上了提起送亲,碰不上不就过去了嘛。不去,和她们家没有礼,没有串互往来。” 叶迎冬噼里啪啦的一大堆让赵守志心生不悦,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道:“照理说他应该到家里请,那样才显得郑重有诚意。可是,我看于凤莲昨天晚上说的话也不像是虚情假意,很认真的。” “认真也不去,没礼就不去。有那十块钱干啥不好,何必给他们送去,我也不想接他们礼。”叶迎冬冷冷地说。 赵守志真的生气了,他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一字一板地说:“我还没说去不去呢,你先封门了,一个不去一百个不去。我要是非去不可呢?这孩子可能临时起意,并未经过长久的思量,可毕竟是让到了,不去总是不好。迎冬,她见到我都叫老师,这是十分难得的情谊,就冲这份情谊,我也得参加她的婚礼。” 叶迎冬眨动着眼睛,看着稍显激动的赵守志。稍顷,她笑道:“是不是于凤莲结婚你心里有点失落?看你急的!” 他们现在离办公室有二十几米的距离,所以声音稍大点并不会被听到。 “于凤莲懵懂的情感或许有爱恋的成份,但也仅存在于她的心里。她没有流露,没有表白,更没有插足于你我之间,这样说,她便很纯粹。所以,作为老师,我送她出阁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不过你,要去你就去,反正我不去。” “人家又没让你,你不去又能怎样?” “那你去呗,留那我都不管。” “我已串好了课,九点多我就过去。” “随你便!” 叶迎冬说完这三个字后就走向办公室,头也不回。赵守志看不见她有什么样的表情,但他猜想妻子现在未必真的动气,所以他牵扯了一下嘴角。 第五二六章 参加她的婚礼 九点半刚过,赵守志就出了校门向西走去,他要绕过叶吉平老屋的前面的到于凤莲家。在经过曾经的叶吉平的家门前时,他向里看了看,见一个老太太正猫腰在菜园里收敛着什么。在这一刻,他心生感慨,叶迎冬就在这里生活起居了十几年,这个庭院里还留有她青春时的身影,还印有她年少时的音纹。如今,那一切都远去了,不可唤回。 在走过这座庭院后,他加快了脚步,只两三分钟就到了于凤莲家的大门前。 院子里的于凤莲见赵守志的身影出现在大街上,就小步快跑着迎出来,然后抓住他的胳膊欣喜地说: “我就知道老师一定会来。我爸还说呢,人家和咱家没有礼,能来吗?我说指定能来,老师对我可好了。你看,这不是来了嘛。” 于凤莲不会很好地组织语言,或者说她现在处于激动之中,对于语言的把握力下降了。但不管怎样,赵守志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说道: “我怎么会不来呢?不但今天来,你结婚那天我还要送亲呢。想想你做学生时那么的可爱,我都不忍心拂了你的一片心意。” 赵守志的一番话让于凤莲羞赧起来,她放开手,道:“老师,我没那么可爱。老师不教历史了,要不我还念,现在我做梦都能梦见学历史呢。” 于凤莲把赵守志礼让进屋里后又出去招待客人了,赵守志便和熟识的人聊天。过了一会,于凤莲的爸爸过来,将他领到礼房让他坐到账桌子上。这是最高的礼遇,是对赵守志极大的尊重。 顺放的两张桌子上分别摆着四个压桌菜,以示对写账的和经管钱的敬重,是特别的待遇。赵守志一一与账房先生管钱的还有另外三四个于家的高门贵客打过招呼后,侧身坐在炕沿上。 现在还不是写账的忙时,那个偏瘦一点的账房先生就和另外几个议论起来,从天文地理到国家大事邻里趣闻,说得倒有点意思。赵守志没有参与进去,只是面呈微笑装作很用心地倾听。 因为顺接在一起的两张桌子只能坐八个人,所以在宴席结束后,菜肴只吃了不到一半。从酒桌上下来后,赵守志到于凤莲家的院子里与她辞别,这是一个礼数。于凤莲没送她,她的爸爸送他到大门外,并一再叮嘱送亲时必须过来,而且要带上叶迎冬。他说,于凤莲很多天前就念叨呢,要是赵老师不到场,闺女该伤心了。 赵守志反复承诺后又从原路返回,在经过叶吉平的老屋时,他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里面,没见那个老太太,只看见一个中年人在清理着黄瓜架。这一次,他没有放缓脚步,就那么大步流星地过去。 下班后回到家里,赵守志认真地观察叶迎冬,见她没有不悦神情,就放松下来。他们一边收拾着一边议论着学校的事,谈及吴兆明调到乡上土地管理所时,赵守志说: “早就应该滚犊子,再不走说不上又要惦记谁了。哼,就能认学生当干女儿,认来认去就得认里边去,还老师呢!他也配?哎,迎冬,他要不走,我都提心吊胆的。” 叶迎冬不解地看着他,然后问道:“你有啥提心吊胆的?” “你看,你有姿色还有气质,我真的怕他惦记你呢。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说不上哪天他就会把你惦记到手,所以说我很害怕。”赵守志一本正经地说,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 “去,滚犊子,你拿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就那么轻浮,他随随便便的就把我惦记到手?说真话,我还没真拿他当一根葱,就他?嗤!”叶迎冬同样一本正经地说。 突然间,赵守志哈哈大笑,在笑的同时还手指着叶迎冬。叶迎冬明白了,赵守志在拿她逗趣。 晚上时,赵守志绝口不提于凤莲,赵守志也乐得耳根清静。赵守志为了完完全全的把叶迎冬的注意力投放在过去,就提起他白天经过她家老房子的情形。他说他想起当年为她讲题的事,也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看电视的那两个小时……凡此种种,让叶迎冬沉浸在过往的岁月中。于是他紧紧抱住了赵守志的胳膊,仿佛是初恋一样。 星期天,叶迎冬去了赵庭禄家里,与赵云兵共度一个周日;赵守志则作为一个尊贵的客人,作为于凤莲的老师,去送亲。在婚礼上照相的环节,于凤莲和赵守志照了一张相。此时的于凤莲似乎是很拘谨,她站在赵守志的身后,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羞涩的微笑。 于凤莲嫁到了十五里外西岭镇下面的一个小村里。 第五二七章 秋收过后 放农忙假的,赵守志和叶迎冬去了赵庭禄那儿,但他们一家人除王亚娟外都去地里收玉米了。于是他们两人又一起奔大地而去。在地头,赵云飞像个小灶王爷似的满身是土,正和赵云兵一起捉蚂蚁玩。在这一刻,叶迎冬的心像被揪扯了一下,但很快她又笑逐言开,快步走到儿子身边将他抱起来。 之后的几天里,赵守志和叶迎冬帮着父亲扒苞米拉苞米,当最后一车苞米卸到赵庭禄偌大的庭院里后,赵守志一屁股坐到玉米堆上,继而放倒身体仰望着湛蓝的深空。 第五二八章 顶烦人了 王亚娟挺着肚子坐在赵梅春为她搬来的四脚八叉方凳上,大张着嘴哈哈地笑着,因为刚才赵梅春讲了一个笑话,说西头的刘四捡豆腐时一个劲的说捡捡的,最后一咬牙一使劲才说出捡一斤豆的,可这时已盛到盆里十来块了。这个故事她已听过不止一次,虽觉可笑,但已没有当初那样的开怀。她之所以笑个不停,是因为稍显结巴的孙成文嗔怪道:“净笑话我、我们磕巴嘴,笑话人不如人跟着屁股撵上人。” 末秋的阳光倒也温煦,没有风,天上只有薄薄的几片云。 王亚娟和赵梅春在温煦的阳光下谈着话,由三生子说到东头的二埋汰,再说到李得才,话题转来转去的,转到了李保发身上。王亚娟不无可惜地说李保发走道都那样了,扯拉扯拉的。想当年他多威风,小队干完了上大队干,现在也瘪茄子了。王亚娟说话粗糙,不讲究措辞,所以赵梅春咯咯笑起来,像当年做姑娘时那样。 刚刚打发完一个顾客的孙成文斜倚着门框道:“喝酒喝的,当书记这些年天天喝,喝得五迷三道的。吃化肥喝糖化酶,阎王前面叫小鬼后面催。” 孙成文的一套俏皮嗑引得王亚娟一阵开心的笑后,孙成文更加得意地呲牙眯眼道:“李保发就会流须舔腚,花里胡哨的可会眼目行事了。那年要不是我爸,他能当上大队长?你家我老叔开蹦蹦车都是我爸安排的。” 赵梅春不高兴了,训斥他道:“今天没灌尿叉水子啊,咋还冒酒话呢?啥你爸安排的,那是李保发安排的好不好?” 孙成文不服气地辩道:“本来吗!” 赵梅春很严肃地瞪视他说:“本来,北来往南走。去,屋去,我俩说话你别搭茬。城天跟碎嘴子似的,正经的一句没有。” 孙成文进屋去了。王亚娟莞尔一笑道:“我大姐夫还挺听话呢,说屋去就屋去,磨道的毛驴——听喝,哈哈……” “顶烦人啦,叨叨叨成天叨叨叨叨叨的,闹心巴拉的老说现在不好,那时候好。” 王亚娟在晚饭过后,看院子里停放的手扶拖拉机头,忽然想孙成文的话,就对刚坐到炕上的张淑芬说:“妈,我大姐夫说生产队那时,我爸开车是他爸安排的,全借了他们家的光。” 还没等张淑芬答话,赵庭禄刷地扔掉手中的不破扑克骂道:“这个孙成文呢,越长越回陷,还学会扒瞎了。啥时候他爸安排我开蹦蹦车了,那是李保发你二大爷给我办的事。” 张淑芬看见他真生气的样子,劝道:“生什么气呢,都这么多年了。人家也没说错,跑三哥当队长不就是借孙江的光吗?” “他是他,我是我,不能混为一谈。还要找后账了,还要记一辈子好?” 王亚娟忙接话道:“爸,你看我多嘴了,要不那什么,你上那屋看会儿电视去,今天有《三国演义》,可好了。” 王亚娟的话打动了赵庭禄,他想了一会儿说:”看看?不行,开演时得七点以后呢,太晚了。” 他这犹豫的语态,让王亚娟看穿了他的心思,就又一次劝说。 赵庭禄当真过到了西屋,不过他没呆多长时间,只看了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就又回到了东屋。王亚娟奇怪地问:“咋不看了呢?” 赵庭禄回答道:“没啥意思,之乎者也的。” 王亚娟看看外面的天色,忽然忍俊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第五二九章 他咋这样? 一连几天,天气都晴好少风。赵守业又哼起那句歌道:八月暖九月温十月还有小阳春,十东腊月挺一挺,六九头打了春。这时令已是阴历的十月末了,天气还是这样好,真是照顾穷人。趁着天气好,赵守业开着四轮车给各家拉玉米杆儿。大箱板打开再摽上长木杆后可以多装那么几十捆。像一座小山一样呼呼悠悠的四轮车上,赵守业歪戴着帽子,穿着红线衣,满脸灰尘地拔拉方向盘,一副老司机的模样。 现在,赵守业把车停到自家房后,跳下车直奔屋里,舀了一大瓢水后咕嘟咕嘟的灌起来。张淑芬大声说道:“热乎暄天的就喝凉水,别炸肺。” 赵守业不理会母亲的话,喝过水后将水舀子倒扣在水缸盖上转身向外走。在后门口,王亚娟正叉腰向西边儿看着。赵守业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孙成文正比比划划的和一个瘦高个子说着什么。一小会儿,那瘦高个子与孙成文一前一后的走向供销社。 “赵守业,我都听好几回了,他往那儿站就是拉买东西的。”为增强说服力,她加重语气道,“不信你看了一会儿,那老高二条准拎着东西出来。” 赵守业撇嘴说道:“没人瞅那玩意,我还干活呢。” 赵守业说完,跳上车突突突的扬长而去,他没有在意高二条是否从孙成文那里出来。王亚娟一转身也进屋了,她懒得看高二条的影子,也不喜欢看孙成文那硬挤出的笑容。 王亚娟百无聊赖地看着用细纱布苫着干豆腐,忽然有一点烦躁。她坐了一会儿喊:“妈、妈——” 张淑芬慌地跑出来问:“咋的了,亚娟?” 王亚娟挺直了身子,说:“守业好像把干豆腐留多了,卖不动。” 张淑芬沉吟了一下,道:“是你爸留的,现在地都整完了就剩苞米杆子啦,就卖的慢啦。” 张淑芬似乎是在做自我批评,目光躲闪着。 “我寻思是守业留的呢,那、那我上我妈家了。没事,下午三四点时还卖不掉就冻上,也不行,冰箱里满了,那就大伙分分。” 王亚娟的微笑不像是硬挤出来的,所以张淑芬放松了下来,她抚着胸口道:“听你说话都岔声了,我寻思你身子不舒服呢。” 王亚娟的微笑变成大笑:“哪有那么娇气啊?我上我妈家。” 王亚娟走后,张淑芬把掉在地上的鸡毛坐垫从地上捡起来,拍打着自语道:“这孩子干啥都毛毛草草的,坐光板凳不凉?” 将坐垫到椅子上后,她打开臭豆腐罐子,闻过之后一紧鼻子连忙将盖子盖上。张淑芬微笑了,不禁抬眼看了一下在炕上玩的赵云兵。这个宝贝二孙子喜欢吃臭豆腐,哈哈哈…… 赵守业在夏天的时候,不知怎么想的上了一罐臭豆腐回来,在坛子口起封的那一瞬间,满屋子的臭味儿让张淑芬干哕起来,她骂道: “你个二鬼,整这么臭玩意干啥啊?” 赵守业提着鼻子,细细地闻着:“闻着臭,吃着香。” 赵云兵来到这都第二天晚饭时,赵守业玩笑着用筷头蘸起一点臭豆腐,送到小侄子的唇边,并且笑嘻嘻地说:“哎呀呀,侄小子,这东西可香了,能香个跟头。” 赵云兵躲闪着,但终究还被二叔喂了。他嗒着嘴,伸着舌头舔了几下嘴唇后又张开小嘴儿。赵守业快活地说:“哎哟,上道了。” 张淑芬想到这时忍不住叫道:“二孙子,上奶这儿来。” 赵云兵抬头望了望她,然后走过来扑到她的怀里。张淑芬啪地亲了一口道:“给奶查个数。” 这个游戏已做了无数遍,但她仍乐此不疲。 赵庭禄踢踢踏踏回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守成这孩子又和人干仗了。 张淑芬听到后一惊,忙问道:“咋的,都成家立业了一下还跟人干仗呢?” 赵庭禄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出了一口气道:“这不是吗,昨天在政平那儿旮瘩和叫啥李二的抢人儿,话不对路就打起来了。” “打啥样啊?”张淑芬问。 “没咋着,让人拉开了。”赵庭禄轻描淡写地答道。 “你说咱们是不是权交早了?”过了一会儿,张淑芬小心翼翼地问。 “啥权交早了啊?你说咱们家?没什么早不早的,守业老大不小了,该他执掌了。”赵庭禄从炕沿上下来,拿起赵云兵扔到地上的口袋说,“你没看吗,自打守业掌权后,两口子干得可欢实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寻思……那么‘前儿’亚娟说干豆腐留多了。” 赵庭禄立刻警觉起来,问道:“不愿意了?” 张淑芬时刻有点后悔,但是不将事情说透彻,恐加重他的疑心,就生硬地回答道:“你别那么多心,亚娟才没那个意思呢,她以为是守业留的。” 赵庭禄呵呵一笑,看着妻子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是你太敏感了,哈哈哈……” 张淑芬被看穿了心思,就稍显尴尬地骂了一句:“你个老犊子!” 没有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他们又说起了赵守成。 王亚娟回来时正是下午到两点半,此时张淑芬正坐在椅子上守着柜台,赵庭禄在玉米垛上码扶坍塌的玉米,赵云兵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赵庭禄忙碌。 “妈,你说这孙成文多不是人!”王亚娟脚一迈进后门就气咻咻地说。 张淑芬霍地站起,大瞪着眼睛问道:“他欺负你了?” 王亚娟稍平复了一下心绪道:“这两天他就在大门街前站着,呲着牙招呼人上他家买东西,还说干豆腐便宜了,给钱就卖。我就问他你干啥呀?还强买强卖呀,用不用上我家屋里要拉人去?他呲牙豹似的问我,这是你家道啊?自己卖自己的呗,人家愿上哪买就上哪买,还上道上堵人,啥人呢?原先看他还像人,现在越他越招人膈应,一瞅他就八分饱都省饭了。” 王亚娟自顾的说着,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完全不看张淑芬的脸色。张淑芬夸张的半是安慰半是批评道:“双身板的人啦,生那么气干啥?不就是卖点干豆腐吗,几个钱的玩意。你坐着,我去打点土豆,晚上熬干豆腐。” 王亚娟大声说:“妈,搁点儿青辣椒,嗯,多搁点儿油,气死他们。” 王亚娟的话挺搞笑,就好像一顿饭能气到孙成文一样。 赵守业回来时天已擦黑。饭菜都蒸在锅里的铁撑子上,所以也并不凉。赵守业将饭菜端出来就着炕沿咕囔咕囔吃起来,连桌子也没放。 “妈,下晌那工夫我给老王二马头拉时,大姐问我能不能给她拉,她说她家的‘牛具户’的马得结症死了。我说能拉,可是得个三两天的。她说那就不找别的车了。我都不愿给她家拉,孙成文跟个扎彩幌子似的,啥也不能干整不好还得爸装车,我开车带挑个子。钱不钱的倒无所谓,孙成文情不领谢不道的,就好像我该他似的。” “三两天的拉不上,那个唧唧鬼子式的孙成文肯定问你。”王亚娟没有提到赵梅春,她或许对这个大姑姐没有成见。 第五三0章 凡事要提防 王亚娟的预测得到了应验,果然孙成文在第四天问赵守业到底能不能给他拉苞米杆儿,还说要是不能就给个痛快话,别耽误事儿。赵守业掰着手指头数老张家李武家王老秃家等等后,说快了,下午我就拉李武了,大约后天拉你家。姐夫,人都先排的号,咱得按号来是? 孙成文脸上有了不悦的表情,半真半假的说让你干点事可真不容易,就好像我不给钱似的。 赵守业亦是半真半假地回道,提钱干啥,那多没意思。要提钱我还不给你拉了呢。 他话音刚落地,一脚油门踩出去,突突突地跑走了。 等赵守业把王老秃家的玉米杆拉完后,去找孙成文时,得到的回答是拉完了,吴大老板子给拉着。孙成文冷落落的面孔让赵守业感觉起来极不舒服,他真想回身抽出摇把子,照孙成文的脑袋削那么一下两下。其实在先前他已看到了供销社房后面大坑边面上堆着的两小车苞米杆,只不过他还是要问一下履行一下程序表明一下态度。赵守业把这件事说给王亚娟后,她撇撇嘴道: “看看,打我的话来了,那小心眼儿跟个针鼻似的的还老爷们呢?别理他,当狗屎臭着他。” 此后的几天,孙成文每日里都弄个小黑板,立在一把学生用的椅子上,上面写着:干豆腐二元三斤,进价处理。当然,孙成文也不时出来,当街延揽顾客。 这分明是在叫阵。 有一天晚上,李保发晃晃悠悠地到赵庭禄家里,先是扯东拉西地闲聊,等王亚娟回她自己屋后,他放低声音说:庭禄,和你说个事。 李保发声音虽然含混,但还是能听得明白。 赵庭禄见他这副神秘的样子,凑近问道:“啥事,还神神道道的?” 李保发略一沉吟,说道:“我来就是……那天……那天、庭禄,这都好几天了,我上供销社,孙成文说王亚娟骂我,骂我当年哇呀哇咋的,现在瘪茄子了,都是报应。” 赵庭禄一听变了脸色,刚想问详细的情形,李保发用手势制止道:“听我说,听我说。我寻思亚娟不能这么说,肯定是孙成文扒瞎。” 赵庭禄思忖着该怎样回复李保发时,张淑芬跳下地冲出门外。赵庭禄情知不妙,但想劝阻已来不及,就若无其事地和李保发说话。过了一会,王亚娟气冲冲地过来,平复一下心情后,对李宝发说: “二大爷,凭良心说,我没背地里咒你。那天,我指正说过‘当年可威风了现在瘪茄子’这句话,可我没说哇呀哇呀更没说报应!二大爷,我现在可以找孙成文对证,咱们六只眼睛到一块,看看是他还是我没事扯老婆舌。” 赵庭禄在炕上欠了一下身,说:“亚娟,不行和你二大爷急眼。” 王亚娟展露出一点笑容后笑道:“我没跟二大爷急眼,我来孙成文的气。二大,我其实也不是背地里埋汰你,就是我不太会说话。要是我大嫂就不那样说,她肯定说………我不会。” 咯咯咯的一阵笑后,王亚娟抚了一下肚子。 “算了,对证什么,二大来就是和你爸说说话。我信亚娟,亚娟多咱也不带说我不好的。”李保发有点艰难地说,“这孙成文呀,和他爹真两样,咋还越来越像个老娘们呢?再以后,他供销社的门我都不登。” 李保发“秃露反帐”地安慰王亚娟不要将这事放在心上嘱咐她不要找孙成文兴师问罪后说:“知道他啥人就行了。”看书喇 李保发坐了好长时间才被赵守业送回家。在家门口,李宝发又嘱咐道:“二,回去告诉你媳妇,以后小心说话小心做事,万不可轻信别人,也要提防别人耍奸使坏。” 赵守业频频点头,说都记下了。 第五三一章 这个陈百才哟 赵庭禄一家人虽然与孙成文有嫌隙,但还过得去。直到转过年的春天,他们的关系才急转直下形同陌路。那天,孙成文在院子里跳着脚骂赵梅春并动手打了她后,赵庭禄怒不可遏,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斥责道: “你骂他她奶就是骂我妈,你打她就是打我们老赵家人,谁惯你臭毛病!?” 孙成文不服气,挺着胸脯一副决战到底的架势。赵庭禄抑制不住自己,抓起他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只那么一提一抡,单薄的孙成文便踉跄地扑倒在地上。 孙成文受如此一击,又羞又恼,便扎煞着膀子要与赵庭禄一试高低。但他单薄得如同相片一样的身子还未到赵庭禄跟前,早已被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拉住了,并劝道:“你这是干啥?他是你亲叔丈人,和亲叔丈人干仗不怕别人笑话。……” 七嘴八舌的一阵劝后,孙成文就坡下驴,但在气势上还撑着不落下风,面部扭曲眼睛瞪视,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赵庭禄被赶来劝架的陈百才扯回家里后,说:“我都不想理他,跟他打交手仗我都嫌害臊。叔丈人和侄女婿打仗算怎么一回事?百才,我跟你说,他们俩要要是关起门咋打咋骂都行,我就当听不见看不着。还还还在当院里又打又骂的,骂给谁呢?打给谁呢?你个小瘪犊子,真拿我啥也不是回事!……” 赵庭禄由于激愤,说话时就语句不连贯逻辑混乱。在他的心里,孙成文的形象已低落到极点。 最终,赵庭禄自我调整过来,他不再囿于那种极度的不快中。 一年前,陈百才卖掉了那两间草房后置下了赵庭禄东边第三家的三间房,自此后,他便常出去赵庭禄家中。陈百才置下的三间房虽然有十来年的房龄且格局促狭,但毕竟是砖房,住起来还舒适。陈百才搬过来后,虽有时帮赵庭禄干点杂活,但更多的是给赵庭禄添麻烦。赵庭禄要时不时地做劝解说和的工作,他们总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干仗,而且打得不亦乐乎。赵四丫与陈百才打仗的原因不但在于陈百才木讷迟钝没有眼力见儿,更在于她心有旁骛于情不专。有传闻说她和孙成义关系暧昧,也可能私通款曲,但未见确实。所以,对于他们之间的争吵颇费了赵庭禄的一番心思,他有时觉得无的放失不知如何是好,若直击要害又恐两个人难堪,轻描淡写又如同隔靴搔痒。陈百才几年前得了一个外号:情敌。情敌这个外号又被人们演绎为陈老敌,想必这与他糟心事有关。关于赵四丫与孙成义交往的经过,三言两语恐难说清楚,简而言之,她看孙成义哪都好,会说话会打扮有男人气。眉目传情之后,便颇对了心思,有那么多的甜蜜生成。 陈百才搬到这三间房后,便如救星一样抓住了赵庭禄,时常让他排解忧烦。 现在,陈百才见赵庭禄稍稍平静下来,就说:“老叔,四丫说让我干活去,挑地沟,一天二十。” 赵庭禄眼前的画面慢慢转换成陈百才挥汗如雨的场景。他想了一会说:“也行啊,出去还能挣点雪花膏钱,要不一大家子吃啥穿啥?“ 陈百才有心事,想说心里话却难于开口。张淑芬呶呶嘴后却没有说什么,眼睛只是那么一瞥。 “老叔,这以后又是打茬子又是种地的,她一个人怎么能行?” 听这话的意思,陈百才分明是关心四丫,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里。赵庭禄看着他微微下坠的嘴唇,明白了他的意思,就说: “等有工夫的我过去看看。” “那天,四丫让我把苞米卖了,我就问她不养猪了?她说,让你卖你就卖得了,谁说了算不知道?” 陈百才像是在告状,又像是在诉苦。赵庭禄无奈地笑了笑,不咸不淡地说:“谁说了算还不一样,我家就你老婶说了算。” “那不一样,我老婶说了算,可人家不外?斜拉。”陈百才说。 赵庭禄吓了一跳,他正了正心神后就着他的话往下说道:“你老婶说你二姐在城里买楼了,二层小楼,在东街。” 赵庭禄和憨头憨脑的陈百才不入正题地闲谈了十几分钟后,赵守业进来嚷道:“四姐夫,他要再跟我爸支巴,我就把他劈了。这个犊子玩意,没大没小。” 陈百才走后,赵守业冲他的背影摇摇头。待他走远后,不屑又同情地说:“一看就带那王八样,憋憋嘟嘟的一扁担打不出个屁来。我四姐也是,图稀他啥呀?就看人家是衣裳架子?她贱贱地还给人家买两双袜子。” 赵庭禄早已风闻此事,但还是问:“你听谁说的?” 赵守业噗地一笑,道:“谁说的?都一哄声了,你不知道?哎,那个大马脑袋孙成义现在见我可亲了,好像我是他亲小舅子似的。爸,你和那个大爷是一个爷的吗?不一样,好像串种了。” 赵庭禄被二儿子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他挥手故作严厉地骂道:“滚王八犊子!” 那天晚上,赵庭禄去了陈百才那里,他要听他们的意见。但他没做取舍,四丫的话没有不对的,陈百才也轻易不能否定。模棱两可的话说得他自己都不耐烦,最后,赵庭禄莫可奈何地回了家。 第五三二章 孙江病重 王亚娟生下一个女孩后,赵庭禄一家人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这种喜悦延续着,一直延续到六月份, 赵庭禄拎着锄头,由园子的西边过来到酱缸前掀开蒙布,看了看刚下的酱后,自语道: “这都三四天了,酱疙瘩还没开。” 他仔细地把缝着红布条的白蒙布勒紧后又检查了一遍,生怕有缝隙,那样会钻进苍蝇生蛆下“蚱”。他干过那样的操蛋事,曾被张淑芬骂了五六天。 赵守业液压起降的五爪挠将自己家的地挠得只剩下一个苗眼,所以铲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气。现在,玉米已铲完,只剩下黄豆还没有扒拉苗眼。偌大的菜园里种了一半的土豆,土豆已搂过“梦生”,还不看荒,过几天再锄一遍,然后再锄一遍,最后封垄就擎等着收获了。 与去年置下的西院相隔的顺墙已扒掉,所以这个庭院就愈加宽敞。按赵守业的意思,明年要把东首的四间老房子扒掉,然后盖三间高举架南北八米东西十三米大房子。以这些年的积攒,盖这样的房子不成问题,不用“张抓”似的筹钱,不必盖成房子后再省吃俭用口积肚攒。其实,赵守业的意思是早两年就盖房子,他说攒土打不了墙攒钱盖不了房,钱不好攒饥荒好还。啥都是迈出第一步才走第二步,第一步迈不出去就不会有第二步。他说的有没有道理呢?好像有。 张淑芬正鼓捣她的育秧池,那里有还未移栽的晚柿子苗。园子里栽植的菜蔬都已成活且茁壮地成长,黄瓜已上了架,辣椒垄上有一棵辣椒夭夭挺立,骄傲地睥视着。几年前,张淑芬学会了用塑料布扣池子来培育秧苗再移栽,这样可让菜品最少提早半个月采摘。世道不一样了,什么都在变,变得面目全非:洗过的被面不用浆了,没有“忌针”的日子了,孩子们不穿补丁衣服了,不用刨坑点化肥而是直接把肥扬到地里,天旱时不用往井里扔刷刷头子以祈求雨水了,——对了,大井都填死了,想扔也没地方扔去,刚生的小孩也不用绑带绑胳膊了……生活总是向好。她有时感慨,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呢? 赵庭禄从张淑芬身边经过时说:“老?,等会儿我烧火,你烙饼再熬点汤。” 张淑芬头也不回滴答道:“你个老登,哪馋了?” 赵庭禄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做拉倒,再过一会儿你做我还不吃呢。” 他说完将锄头靠在土墙上,一个人进屋。踅了一圈后,他找出一个干巴巴的花卷和酱放到锅台上,正要吃时,忽然瞥见西屋的灶后放着一个小碗,碗里盛放了黄瓜片。赵庭禄将那一半碗黄瓜片端过来,又坐在锅台上,咬一口花卷再捏起一片黄瓜蘸酱填到嘴里。赵庭禄就这样大口大口的地吃着,直到将最后一口咽下去后才直了直身子,起来,到缸前舀了一点水喝掉。 王亚娟出来,拿着褯子。她看了看那个盛装黄瓜片的小碗,又看了看赵庭录说:“爸,那有新上的黄瓜,咋不吃那个呢?” 赵庭禄抹抹嘴道:“一样一样,那个不吃也白瞎了。赵嘉欣睡了?” 王亚娟点点头,掩饰着笑意道:“刚睡的,爸,你过去看看。” 赵庭禄到西屋,坐在炕沿上上看着。他向来如此,张淑芬说他就会用眼睛稀罕孩子。赵嘉欣,这个赵庭禄的孙女像王亚娟,还有点赵梅芳的影子——正熟睡着,睡得安宁恬静。赵庭禄伸出手牵住了婴儿的小手,展开,用食指细细地轻轻地刮着他的小手心。 王亚娟进来看到了这一幕,会心地一笑,却并不说话。赵庭禄忙站起,像做错了一件事情似的,说:“守业还没回来呢?” 这是一句废话,只不过是为了说而说。王亚娟嗯了一声回应道:“趟二遍地去了,回来……哟,都快十点了,也该回来了。” 赵庭禄没有再继续同儿媳说下去,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打开后门,探着脖子向外张望了一下,自语道:“虎叉娘们也不好好看店,一天净鼓捣那玩意。” 他坐在炕沿上,背靠着墙看着对面的小柜子。这只小柜子是赵有贵留下的,现在用来盛装守业他们用过的各种物件书籍。他一时兴起,站起来,到炕上打开那只柜子向里看去,而后随手扯出一本书来,念道: “bj市小学课本,语文第七册。” 书已卷了边角,上面胡乱地画着一只大老虎,左侧歪歪扭扭地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是守志用过的课本,被他悉心保存着。赵庭禄反复端详着,仿佛赵守志纤巧的身影在课本的封面上跳动。 “哎,你打土豆皮,打大的,然后擦了。”张淑芬喊道,同时?水倒进脸盆里。 赵庭禄依着指令捡出几个大土豆来,边打边说:“你不说不做吗?” 张淑芬正用毛巾擦着脸,听到后马上回道:“你寻思给你塞呢,给儿子他们吃。” 赵庭禄嘻嘻地笑道:“我吃完了,请我吃都不吃了。” 张淑芬问:”吃啥了?” 赵庭禄道:“那个花卷儿,还有那半碗黄瓜片。” 张淑芬听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赵庭禄停下手中的活计,愣眉愣眼问:“笑啥?喝哪个骚老爷们尿了?” 笑够了的的张淑芬悄声道:“那黄瓜片儿是亚娟贴脸用完的。那么‘前儿’亚娟抱孩子在小卖店那屋时,我说蝇子太多,净‘餐’孩子,回你屋哄去。她就一边哄孩子睡觉,一边贴黄瓜片,不成想你给吃了。” 赵庭露脸上一阵烧,小声说道:“我说怎么有一股胭粉味儿呢。” 西屋里突然传出压抑的笑声,是那么一秒后悄戛然而止。赵庭禄慌地将最后一个土豆扔进盆里,然后舀水洗涮,非常专注,他用这种神情掩饰他的窘态。在擦丝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正和面的张淑芬说: “大土豆子还剩那么多呢,过些天要蔫了,估计又得扔了。年年是,吃小的留大的大的最后扔了。” 赵守志和叶迎冬拎着东西进来后,张淑芬兴奋地说:“我就寻思你们得来,特意多放了两勺面。” 王亚娟闻声由西屋里探出头招呼道:“嫂子你来。” 她的动作很是滑稽,掌心向上,用食指勾引,像小孩子一样。叶迎冬进去,过了一会儿,传出两个人吃吃的笑声。赵庭禄猜想这个口无遮拦的二儿媳一定是在向叶迎冬学说自己的好事,就在鼻子哼了一声。张淑芬忍住笑意,吩咐道: “去园子里薅点儿菠菜,摘净了,别整的‘泥头拐杖的’哪哪都是土。” 每个周日都是如此,赵守志和叶迎冬一起来看赵云兵。今年五一以来又实行了双休日,叶迎冬便多了一些时间来陪儿子。赵云兵已形成了习惯,他已不在意叶迎冬腰来或晚走一些时候。 “赵云飞、赵云兵,你妈来了。”张淑芬喊着。 在东边墙根儿下边儿卡片的两个兄弟飞跑过来,他们都满面暄红,像涂了一层胭脂。 “奶,我小弟掂三摞输了不给我。” 赵云兵也扬起脸道:“我就四个‘啪叽’了。” 王亚娟和叶迎冬相跟着出来,各自奔自己的儿子前面。王亚娟抢过赵云飞手中的卡片道:“你都赢来了,你小弟玩啥?给小弟几个。” 王亚娟手快,在说话时就把卡片塞到了赵云兵手里。 因为赵守志和叶迎冬的到来,这屋里顿时热闹了。 “看孩子去。”张淑芬吩咐。 赵守志马上滴溜一转身钻进西屋坐到炕上,侧身看着。 过了十几分钟,赵云飞腾腾地跑跑过来,举着一包方便面道:“大爷,给你吃方便面。” 赵守志刚想说不吃,但赵云飞用他的小刀将方便面划开,掏出了里面的面饼递过来。赵守志接过面饼反复端详着,不知是该吃还是不该吃。过了一会儿,他将面饼放在炕沿上,又专注的看熟睡中的小侄女。他没有注意赵云飞抠出袋里的小卡片后,又腾腾地跑出去了。好一会儿,赵云飞又过来,手里拎着方便面的一角大声说: “大爷,给你吃方便面。” 同样地,不待赵守志同意与否,他用小刀爸袋儿划开了抓出里面的面饼,递给赵守志。赵守志觉得奇怪,就到东里屋问王亚娟道:“云飞拿两包方便面了,说给我吃。” 王亚娟看了赵守志几眼,慢慢的变了脸色,喊道:“云飞,你过来。” 赵云飞跑过来,站在王亚娟的面前仰脸问道:“我爸咋还没回来呢?” 王亚娟抓住他的的小胳膊,斥责道:“别往旁边‘褶’!我问你,你为什么撒谎说你大爷要吃方便面?” 赵云飞有点惶恐,求助的眼神投向赵守志。 “算了算了,他还是个孩子。”赵守志拉过赵云飞,将他护在怀里。 “大哥,我还真以为你要吃方便面呢,不成想他蒙我打冒支拿你当幌子。”王亚娟乐了,可能是气的。 赵守志和颜悦色地批评了赵云飞之后,便将他放出。 “这败类孩子就是随根儿,一屁三晃的。”王亚娟说完,捂着嘴哈哈地笑起来。 叶迎冬跨进屋来,调侃道:“这哥俩唠得还挺热乎呢。” 赵守业回来得晚,他说他在孙彦峰家待了一阵子。 在吃饭时,王亚娟疑惑地说:“供销社关板了呢,每天孙成文蹿的可欢了,像个跳马猴子似的。” “我听说孙江病重了。”张淑芬道。 第五三三章 他们不知避让 熬干了心血的孙江在六月十二号的早上死去了,终年六十四岁。 赵庭禄为这个亲家吊唁时,赵梅春叫了他一声老叔后再无其他言语,孙成文按照礼节在灵堂里叩了头后也并未起身。赵庭禄木木然坐了半个小时后离开了。赵守志第二天也来吊唁并同孙成军叙了一会儿旧。 孙江过世一周后的那个晚上,赵庭禄在太阳落山后赫赫然看见孙成义溜进了陈百才家的大门。在那一刻,他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当初为他牵线搭桥进而促成婚姻实在是一件错事。当年大嫂种种难听的话言犹在耳,当年陈百才巴望的神情历历在目,当年他所受的“窄巴”依然可以呈现于眼前。什么事啊?陈百才才若知道此事,一定又会来找自己诉苦调和,说不定还要纠缠一番。 与孙成文一爷共孙的孙成义,生性浮浪。那些年他与同住在后街并相距不远的李“嘿喽”媳妇儿张二毛在一个春日朗朗的中午成就好事之后,便天天惦记着与她翻云覆雨。 终于,东窗事发。 (此处有删节) 赵庭禄看到孙成义钻进四丫的房间,不仅禁想起他过往的艳事。姑娘都十二三了,也不知避让,不要个脸! 第五三四章 哄好了 出去挑了一个多月地沟的陈百才扛着行李回到家里时正是早晨的七点多钟,其时四丫还正猫腰撅腚地拽一个半满袋子,吭吭哧哧地很卖力气。猛然见陈百才扛着行李卷儿站在院心,甜甜蜜蜜地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禁心一哆嗦,眼神慌乱乱地在他脸上扫了一遍后说: “傻叉似的瞅啥呀,帮我整袋子。” 陈百才将行李从肩上放下正要进屋子,四丫又斥道:“就不能沙愣的,屋里有啥呀?” 陈百才将行李放到锅台上,咧着嘴吭哧了一会儿说:“咋还非得现在整呢?” 四丫越发急切地说:“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得了,咋那么磨叽呢?” 陈百才大约是累了或者是受了抢白心里逆反,就噌地抓起行李腾腾几步跨进屋里。在他跨进屋里并巡视一圈后,陈百才突然喝道:“早晨谁来了的?抽一地烟卷头子。” 四丫慌了神色,但她强做镇定,快速思谋着而后说:“早晨东院大嫂过来了的。” 陈百才弯腰拾起一截烟蒂,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说:“你扯犊子,他顶多抽点儿吉庆什么的,这是红河烟,你糊弄我呢?那王八犊子净抽红塔山红河,是不是他来了?” 陈百才说完,转身窜出去抓住四丫单薄的衣领质问着。 四丫躲闪的目光慢慢地稳定下来,她盯着陈百才道:“来了的,咋的?人家就是比你强,啥啥都比你强。” 这种显然的鄙视让陈百才怒不可遏,他抡圆了巴掌掴到四丫的脸上。脸上火辣辣地挨了一下后,突然间四丫破马张飞地抓挠起来,并且哭骂着: “叉你妈的陈百才,你要能耐没能耐要章程没章程,就会打媳妇。我看见你就八分饱,咧着厚嘴唇子跟个猪叉似的,咋还有脸活着?死了算了,好给人家倒地方……” 坐了客车坐火车再包租微型面包车折腾了一宿的陈百才被四丫的一顿骂,弄得晕头转向,还要防备袭过来的手指,所以回击的话就间断不连贯缺少杀伤力: “我在北站蹲了半宿。赶天亮了买吃的喝的再打马回来,就、就叫你骂我,叉你妈的,我还、你还讲理不讲理?” 四丫不依不饶,逮住这句话又继续骂道:“你蹲半宿你活该,你不蹲谁蹲?你叉出两个孩子不养活?你没能耐,有能耐挣大钱,还挑啥地沟?……” 陈百才终是敌不过四丫的一番辱骂,又不能施以拳脚,就满腹委屈地跑来找赵庭禄。可赵庭禄不在家,张淑芬说他去李久发那儿了。于是陈百才就向张淑芬诉苦,说到伤心时,竟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得稀里哗啦。但陈百才没有说满地烟头的事,他怕丢脸。张淑芬好言安慰了一阵后,答应等赵庭禄回来就让它他过去调和劝解。 陈百才走后不到二十分钟,赵庭禄从李久发那儿回来了。他一进屋就跟张淑芬学说他在李久发家的见闻,说得眉飞色舞。待他讲的得累了舀了水像饮牛一样仰脖向里灌时,张淑芬说: “陈百才来了。” 赵庭禄将水舀子放下,大张着嘴看着张淑芬,好一会儿才问道:“他回来了?” 他这一问,似乎还有无限的惊异,又似是似替四丫担心,为陈百才忧心。张淑芬笑道: “回来了,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呢,还说让你叨个去一趟。这个保媒拉纤的活就是干不得,都多少年了还找你。保媒有哪有保一辈子的,唉,一不保媒二不担保,三不养花四不养鸟,可得记住了。东头张老五就给抬钱的担保,现在怎样?卖酒的找提瓶的要钱。哎,二孙子你回不回家?要回家就让你爷爷送你。” 依偎在张淑芬身边的赵云兵站起来,趴在张淑芬的后背上说:“这是我家。” 张淑芬牵着他的两只小手,前后摇晃着道:“还赖到奶奶这了呢,撵都撵不走。守志也是,放假也不来,赶像这孩子是给我生的。” 张淑芬自顾滴说着,没注意赵庭禄的脸色。她发现赵庭禄陷入沉思后,撇了撇嘴问:“想啥呢?跟傻子似的,眼睛都凝了。” 赵庭禄回话道:“想陈百才两口子呢。也真是,那年两人处的对象,对相对看,可现在闹到这份儿上了。” 刚才由四丫两口子想到了李玉洁,想到了当年自己与李玉洁相处的情形,但这种心情不能袒露给张淑芬,所以他掩饰地说道。张淑芬绝不会窥破他的内心,就很自然地接话道: “谁说不是我?唉,这人呢,真没处看去。你想去咋的?别去啊,成天净为他们服务了。” 张淑芬的话夸张,但赵庭禄并未纠正。 第二天,陈百才看见赵庭禄笑眯眯地问好后,他知道他们已经和好。赵庭禄找了一个空当问了张淑芬后,得到的回答是,四丫拿那玩意儿给陈百才哄好了。 以后的两个月内,陈百才与四丫都相安无事,看似他们在平静地过日子。赵庭禄希望四丫在生活中能安于其室恪守妇道,最起码能给陈百才留一点颜面,不与孙成义明目张胆地寻欢作乐出双入对。他的希望仅仅是希望而已,他不能管教于她,约束于她,她不是赵庭禄的亲侄女,即便是亲侄女又能怎样? 第五三四章 就要开学了 赵守志在开学前的八月十四号将赵云兵弄回家后,又在五天以后将他送回了母亲那里。赵云兵已习惯了张淑芬的呵护,习惯了每个周日爸爸妈妈去看望他,习惯了和赵云飞像野孩子一般玩耍,习惯了玩土玩泥巴。叶迎冬对自己的宝贝儿子很无奈,她开玩笑说幸亏是在自己家生的,若是在医院生的,都要怀疑抱错了呢。 赵守志和叶迎冬把赵云兵送到回去后,叶迎冬突发奇想,要去看看陈思静这个妹妹。此时,正是下午的两点。虽然伏天已过,但还是感觉有点热。 叶迎冬和赵守志被陈思静迎进家里后,却不见李祥君的身影,于是叶迎冬问道: “妹夫子呢?” 陈思静放声大笑起来,之后用手捶打了一下叶迎冬道:“还妹夫子?跟老一辈人说话似的,年轻人都听不明白。” 这两个人逗笑了一会后,陈思静忽然叹气说:“你说,我哥这些日子就‘嗯唧’我爸,说赶明也搬城里去,买个临街的房子,开个食杂店卖点货,咋的也比屯子强。” 叶迎冬知道陈思源这个大表哥自从供销社解体后就和其他人一样自谋出路,但他谋了一年多却未见出路在哪里。他赶过集跑过“号”卖过一些袜子线裤等日用品,但所得却不见丰厚。有一件事情颇有喜感,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今年春起时,陈思源脑袋瓜子灵光一闪,觉得卖敌杀死苍蝇药耗子药是不错的营生,这些东西家家用得着,销路不是问题。于是,他进货,再骑着自行车走乡串镇卖他的东西。此时的陈思源已不再怵于吆喝售卖,当初的面子被他远远地抛掉了。有一天,他正要出门去政产村赶集时,从外面进来一男人,手里拎着四盒礼,说是来感谢他。陈思源看他有些面熟,却不知道他叫啥,但不管怎样,热情以待是必须的。把那个男人让到屋里后,那男人做了自我介绍,言及感谢是有原因的。说到原因,那男人有些吞吞吐吐,好像他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过,只是一小会,那男的咧着大嘴说他媳妇和他打仗后一气之下吃了从陈思源那儿买的耗子药,却没药死,药是假的。多亏是假的,要不然真就是家破人亡,到时哭都找不着北。那男人千恩万谢就差没磕头了,搞得陈思源哭也不是乐也不是。陈启堂知道这事后,把陈思源骂了一顿,骂他不该卖假货。陈思源一肚子委屈:自己也不知道是假药,再说,要是真药那不出人命了吗?陈思源的这件卖假药却救人一命的事被传得尽人皆知,几乎成了他的名片。 现在,叶迎冬接过话说:“大哥也没错,树挪死,人挪活,不能在一个地方死糗。” “不是呀,老姐,大哥让我爸卖房子,往里投钱。”陈思静说。 这是个严肃的话题,叶迎冬不置可否。就这个话题说来说去的,最后陈思静道:“他们的事我也管不了,咋说人家是父子爷们。嫂子现在可像个样了,回我爸家啥都干,可不像以前了,妈长妈短的比亲妈都亲。还不是为哄那俩钱,钱到手了,一准变样,不信?你品着。” 这姐俩唠得热络,直说到三点多,陈思静还意犹未尽。叶迎冬看看腕表,说:“哟,这时候了,不行,我们得回家。” 叶迎冬说着站起来。 陈思静把叶迎冬她们送走后,回想起刚才与叶迎冬说话的情形,忽然乐出声来,赵庭禄吃王亚娟贴脸用过的黄瓜片。 这两年,陈思静习惯了往返于师范学校和家之间,在家的日子要比在学校的日子长。去年的九月十号,学校将她们这班民师生放了假,只要求在寒假时到学校面授二十天。今年的六月下旬,学校又重新将她们召集起来,经过七天的考前辅导,再进行考试,就算毕业了。 陈思静同这个学校还是有感情的,虽然满打满算她在这里才不到五个月。当同学们分别时,她有了落泪的感觉。别了,学校!她和本市的另外几个同学登上了客车转道省城。当车从学校前面经过时,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她,一直看到学校消失在视野里。学校已远去,那首老狼的歌《同桌的你》却一路萦绕在她的心头。 两年的时光就这么快就过去了。在刚入学时,她还说:两年,那么遥远! 在陈思静上学这两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李祥臣结婚了,杨玉宾得了病住了半个月的院,翟景波调到了政厢校做教导主任,谢雨兴告了病假,陈思宁买了楼房……陈思静经过两年的历练似乎也悟出了不少人生的真啻,只不过她不善于总结。最让她高兴的是星梅大了,她已经四岁了,能清楚地表达她想说想做的。女儿在长大,陈思静也看见自己脸的细细的纹路在一点点地增加,李祥君也是。 陈思静回到屋里后,坐到炕沿上,目光落在墙上粘贴的日历上: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还有三四天就上班了。 第五三五章 重回校园 三四天很快就过去,仿佛转瞬之间。现在,陈思静就站在领操台前。 这两年里陈思静很少去学校,所以学校对她来说就有点生疏了。八月末的阳光亲吻着陈思静的面庞,撩拨起她重新回到学校的一点点快乐。 从这学期开始,她接手三年级。原先的那个班任是一个小姑娘,重新回到一年级去了。她有一些感慨,想起星移斗转四季更迭这两个词。 学校里的人事有了变化,因为一年级又新增了一个班,就调转来一个男教师,叫邹成发。 今天是学生上学的第一天,陆洪福照例要开晨会,于是大家都危襟正坐,听陆洪福讲话。但听陆洪福道: “新的学期开始了,今天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所以要严守阵地,事关重大,不能擅自离岗。上边要来人检查,我们都是老胳膊老腿的,不用多说,该怎么做大家都知道。” 这类老生常谈式的讲话熟得都能背下来,陆洪福并不因为自己的罗嗦而精简自己的话,顾视四周又道:“第一,要狠抓德育,五育德为首;第二,……” 陆洪福停顿了一下,四下望望,每一个人都表情肃然地坐着,似乎在倾听。这种严肃的场面使陆洪福有些茫然,没有翟景波在中间插上一句半句的气氛就有点沉闷。翟景波好像胡椒面,缺了他这一味就没有意思喽。 陆洪福第二第三地讲完后,恰是下自习铃声响过。陆洪福戛然止住了话,对杨玉宾说:“玉宾,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 杨玉宾接过道:“各班强调一下,小食品的包装袋不要随地乱扔。嗯,没有了。” 会议结束了,接下去就是人们轻松的交谈。听他们说,谢雨兴被调到政利去了,在那里做科任,也听说教育办的王主任的媳妇和谢雨兴的媳妇是干姐妹,所以对他照顾有加。邹成发本来和大家熟悉,说起话来就没有初来乍到的拘谨。 这一天的课下来,陈思静觉得很累,毕竟已有两年没有进课堂了。 学生放学后到四点半是绝不容提前一分钟下班的,每个学期的第一天都有上级领导检查各校是否正常上课,是否升了国旗,校园是否整洁。一周的课是已经备出,又没有作业可批,陆洪福就兴致勃勃地和大家闲聊—— “那天,我上刘三富子家。我一看,这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可门没锁,不会没人?这话说起来,刘三富子是多年的校长了,老哥们,都不许外,没人也进去。我一推门,可把我吓着了,你们说我看着啥啦?”陆洪福卖了卖关子,望着大家。 刘玉民巴嗒巴嗒嘴道:“有屎就拉,有——就放!你看着好事啦?闹眼睛!” 陆洪福一瞪眼道:“说啥呢?啥好事!好事也得你先看。还行这么说你大叔的?” 刘玉民装模作样在脸上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道:“瞅我这张破嘴!” 陆洪福刚才佯装愠怒的脸登时有了笑模样,继续说道:“你说,我看着啥啦哈哈哈……” 陆洪福忽然大笑起来,难以自制,过了一会儿,他憋红了脸说:“刘三富正给趴在炕上的媳妇挠后背。” 众人并未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这本来也不稀奇呀。陆洪家又接着说道:“我噢喽一嗓子,他媳妇激凌一下坐起来。” 他像是在学,忽地一下子站起来,扬起胳膊,倒吓了大家一跳。随即办公室里爆发一阵欢畅的笑声,不是笑他的故事,而是笑他。这些人又扯姓氏,又从姓氏扯到教育办的会计的人选上。关于教育办会计的人选费了人们好大的脑筋,种种猜测莫衷一是。 过了四点二十,陆洪福瞄瞄钟,痛下决心说:“今个儿就到这里,下班。咱们可不是没等他们,他们不来,那没办法。” 陆洪福的一句话立竿见影,老师们起身,相跟着出了办公室。 第五三六章 深深的舐犊之情 疼爱大孙女的郦亚萍自从李祥臣结婚后,又暗自企盼李二儿媳再生个儿子,那样的话就齐了。她尽心尽力地哄着星梅,真应了评书里的那句话——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每日里接星梅的任务是由李祥君完成的,陈思静不愿多走这几百米,不愿上婆婆家里去。 现在,星梅正和小旋在院子里疯闹,看见爸爸来了,就喊开: “爸——” 她张开胳膊,扑上来,被李祥君抱起。 星梅的两眉中间点了红点,李祥君问:“又是老姑点的?” 星梅嘟起了嘴道:“我不让点,老姑就点。” 李祥君习惯了星梅这种说话的方式,他接过话道:“星梅,爸没批评你,好看,嗯,好看。” 星梅听爸爸赞美她,把脸对着他,睁大了眼睛。她和李祥君一路说着话,到家时,星梅又从李祥君怀中转到了陈思静的怀里。陈思静又重复起做过了很多遍的语言游戏—— “星梅,几岁?” “四岁。” “属啥的?” “属猴的。” “姓啥?” “姓李。” “叫啥?” “李星梅。” “妈妈和爸爸哪个好?” “爸爸妈妈都好!” 陈思静把星梅举得高高的,说:“只说一个,是妈妈好还是爸爸好?” 星梅看看李祥君,重复着刚才的话:“都好!” 太阳一点一点地向西滑落,星梅被放在一边自己玩。李祥君和陈思静准备做饭。 李祥君忽地想起一件事,便问陈思静道:“今天陆洪福说上学期期末试题是不是乡上统一订的,可听杨玉宾说的意思不是那回事。” 陈思静一边忙一边说:“我哪知道,我上学期也没有上班。” “对,你不知道。”李祥君沉默了一会,自语道,“杨玉宾这个人呢,总是撒谎,听他说话得拿出十个心眼。” 李祥君杨玉宾有几分看法,完全是因为他为人圆滑说话含糊躲闪,总是避重就轻。 十七八岁时曾经和比他大十来岁的一个女教师有暧昧的关系,那女教师姓刘。刘老师后来调到外地去了,但那一段风流韵史却不曾随她一起走掉,仍然被人时常提起。详情李祥君无从知道,那时他还小,只是大了才偶有所闻。李祥君时常叹杨玉宾还有这么一段浪漫的经历,不可思议。李祥君在陈思静面前说起时,却不料陈思静很反感地说: “你是不是在提醒我?我不会像那个女人一样的。” 李祥君有点难堪,他没有那个意思,他不会提醒别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现在李祥君又回想起这件事,因为中午时他看见几个妇女起哄让一个剽悍的女人去亲杨玉宾,说如果她真那样做了她们就轮流请她吃饭。那女人真就上前截住杨玉宾亲了他一下。女人的放肆的开心的笑荡漾在初秋的空气里,有成熟玉米的味道。 李祥君嘴角漾起了微笑,他歪回味着所见过的。陈思静见李祥君的样子,以为他在想什么好事,就带笑地问道: “你想谁呢,甜蜜蜜的?” 李祥君说:“哪想谁呢,不敢!” 陈思静撇嘴说:“你可以不敢做什么,怎么可以不敢想什么?” 陈思静边说边擦灶台,抬眼见星梅舀了一缸水,就问: “星梅,干什么呢呢?” 星梅头也不回地进西屋去了,只是回答说:“和面。” 陈思静刚才看星梅舀了一缸水,向西屋去,现在又舀了一缸水向西屋去,而且她的小胳膊上还有面星,那么她一定是真的在和面了。陈思静进西屋,刚好星梅把水倒进装有白面的一只旧盆里。星梅倒完水后,用一根小棍搅着。陈思静看了心头火起,厉声呵斥道: “星梅,你又祸害人啦!” 星梅看着威严的母亲,惶恐地将缸子捧在胸前,眼睛里涌出泪花。 李祥君闻声过来抱住星梅,擦拭她溢出的眼泪。陈思静申斥道: “就你惯着,你瞅瞅,舀了那么多面,整得满地都是。没见你这么个孩子!” 她气咻咻地过来,瞪着眼睛扬起手。星梅看母亲要打,哇地哭起来。李祥君生气地将陈思静推开,一脚踢飞了星梅用来和面的破盆道: “干啥呀,没完没了了?瞅你跟破母鸡似的,连个好出出都没有。” 星梅见爸爸妈妈吵架,吓得不敢出声了,抽咽着双手搂住了李祥君,惊恐地看着。陈思静指着李祥君和星梅说: “瞅瞅你们俩,老的没个正事,小的屁事不懂,气死我了!” 李祥君没有作声,他不想同她吵下去。他知道陈思静过一会就会好的,发脾气就像是一阵风,风过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陈思静转身出去,盛出饭来,叫李祥君把桌子放上。李祥君看女儿没有刚才害怕的神情,情绪也好转了,就说: “星梅,给爸拿筷子去。” 星梅迈着小步子,到了碗橱前,抓了一大把筷子,仰头递向李祥君。李祥君说: “爸爸真喜欢你!” 星梅高兴了,扒住炕沿向上爬,可她怎么也上不去。李祥君托起她的小屁股,稍一用力,星梅就趴到炕上了。星梅前后晃着头,眯着眼睛笑。 陈思静看这对父女,止不住也露出笑容,说道: “笑笑笑,一天就知道笑!” 李祥君梗梗脖子,无奈地说: “不笑还哭,天天哭眼泪都哭干了,是不是星梅?” 没有了刚才紧张气氛,这三口之家又温馨可人,充满了欢乐。 陈思静坐到炕上后,把星梅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小脸蛋说: “星梅,还玩面吗?” 星梅说:“不玩了。” 陈思静满意地点点头:“对,面是吃的,不是玩的。星梅,吃饭,使勺还是使筷子?” 陈思静因为刚才对女儿大发雷霆而惴惴不安,仿佛她亏欠她什么似的。星梅的眼泪落下来时,就像是滴在她的心上。做为年轻的母亲,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她有着深深的舐犊之情。 李祥君提出了批评意见:“思静,星梅和面是好事,说明她动脑了而且动手去进行尝试。你这也不让动那也不让动,未必就是爱她,是你的私心在做怪,怕她弄乱了糟损了你的东西。” 陈思静“啧啧”地揶揄道:“你还成专家了,别在这儿净说大道理,听不懂。敢情祸害人还有理了是不是?啊,我错了,我还得赔不是?” 陈思静把星梅放到一边,又道:“你爸呀,就是狗戴嚼子——胡勒!” 她用小勺舀了一点鸡蛋羹送到星梅嘴里说:“好乖乖,吃,吃饭了,给妈跳迪士高。” 星梅享受着父母的拳拳爱意,她的幼小心灵里只盛着父亲和母亲的笑脸,假如有一天母亲或者父亲不对她笑,不去亲吻她,她就有疑惑恐惧的感觉。 第五三七章 荣升高就 开学刚一个星期,学校的人事突然起了变化,陆洪福自己要求到中心校当校长,王主任同意了。原来的中心校长到了城里的一个学校,他之所以去那里,原因再明白不过了——负气!他没有谋得到教育办会计的位子。此消息是陆洪福在星期的晨会上自己传达的。在公布这一消息时,人们多少有点惊讶,但细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陆洪福向说自己是第二教育办。今天中心校没出现了校长这一空缺,人选自然是非他莫属。陆洪福校长在晨会上说了一大堆感谢大家多年来鼎力相助之类的话,又抱拳拱手,躬身以礼,不伦不类的礼数叫人啼笑皆非。 既然陆洪福校长荣升高就,校长一职就应该有人继任。陆洪福校长在王主任面前举荐杨玉宾,说他为人细致认真,做事谨慎勤勉,说话委婉得体,上达下和,校长之职于他来说可谓人尽其才。杨玉宾被找到教育办,虽然陆洪福没有说为何而去,但人们已从他的语气和面部表情里看出了名堂。陆洪福自己给自己订下了章程:努站好最后一班岗。 无论是李祥君还是陈思静亦或是赵梅婷,对于陆洪福的调转不足为怪,对杨玉宾被召到教育办究竟缘何故也不做更多的揣测,这些与他们没有太多的干系,谁去谁留都一样,他们只是普通教师。唯有刘玉民,掩饰不住内心深处的兴奋,不断地进出办公室与陆洪福长谈。喜形于色的刘玉民给人的印象不止是掩不住的得意,还有些趾高气扬。 第三节下课后,刘玉民和陈思静一同回办公室。在走廓里,刘玉民说: “思静,你说刘淑艳这个人啊,早晨到学校后不上班,一个劲地说她们家的破事,车车的!” 他说话时的语气已有几分轻蔑,并不单单地含有指责刘淑艳不尽教师职责的意味。陈思静“哦”了一声,算是对她的回应。 刘玉民推门进了办公室后,正看见王子轩从椅子上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调侃陆洪福道: “洪福校长,你荣升了,先走一步,是不是得送你一程?” 陆洪福把嘴扯到了耳根子上,也似笑非笑地说:“这啥兄弟呀,还先走一步,送我一程!” 老张转而说道:“不对。我的意思是你当中心校长了,级别又高了,咱们得摆酒设宴,是不是?哎,可是你走了,玉宾接着,那主任谁接?” 陆洪福神神秘秘地眨眨眼睛,讲了官话:“这事吗,是教育办的事,怎么安排怎么是,我没有权力去干涉。” 王子轩想极力掏出一点东西来:“那你也有举荐的责任呢,是谁你心中总有数了?” 他们两个人在这里一唱一和地敲闷鼓打响锣,那边刘玉民稳稳端坐,笑而不语。他的神态已起了变化,矜持沉稳,目光迥迥,手中的香烟不时被送到唇边,那资势优雅有风度,弹烟灰的动作不疾不徐,一切都恰到好处。这和以前的他大不一样了。陈思静从中看出了端倪,心中窃笑。 中午时,陈思静李祥君和赵梅婷一同回家。九月的中午仍然有那么多的热力,树梢一动不动,就愈显得空气凝滞了一样。天空是湛蓝高远,有燕子匆匆地掠过。 赵梅婷似乎对于学校的变故视若无睹,她还没有那么多的人生经验去谙透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李祥君像往常一样让赵梅婷到家里坐一会时,他说不了。 李祥君很佩服陈思静的先见之明,他没有她想得那样远,那样透彻。陈思静料定刘玉民出任主任一职,她说刘玉民和陆洪福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这应该是肯定的,从刘玉民的神情和举止上就能看出来。虽然如此,李祥君没有得到明确的印证之前是不能轻易认同陈思静的,毕竟她也只是揣测猜度。 下午的情形立刻让李祥君感到陈思静的高明。杨玉宾回来后宣布:他继任校长,刘玉民协助校长工作,由于人员紧张他暂时带着班级,以后的事情再另行安排。这很出乎人们的意料,协助这个词是新名词,如何协助,怎么做才算是协助,协助这一职位有多大的权力……一切都叫人不知所云。是不是这里面另有隐情呢?不过,既然是协助了,那就是说刘玉民现在的身份已不同于前,他已不再是普通的教师,而应该算是领导了。升迁了,可喜可贺,众老师在王子轩的带动下一个劲地让杨玉宾和陆洪福请客,刘玉民也难逃“法网”。 杨玉宾当场宣布:后天,欢送老校长!杨玉宾的话引来齐声的喝彩。 刘玉民环顾四周,望望每一位在座的老师,然后缓慢说道: “各位老师,诸位同仁,陆校长和咱们大家共处七年,不,是八年,不容易啊!杨老师荣升校长,应该祝贺。” 他没有提及他自己。 王子轩不知出于什么用意,大喝一声:“好!” 刘玉民听罢,大方地挥挥手,挺起肚子,把一抹瑰丽的笑洒在每一个角落里,又说:“我幸运地摊上了两位领导,有提携之恩,到时,我一定敬二位一杯,不可推辞!” 下午下课后,陈思静从班级里出来经过办公室的窗下时,见陆洪福和杨玉宾两人在办公室里神神秘秘地交谈,也正好听到了陆洪福压低了的声音: “玉民有魄力,敢说敢做,有些事,你不出头他就能出头。他能帮你大忙!” 陈思静暗暗地想:一个槽头栓不下两个叫驴,非咬架不可。她忽地笑了,好像真的看见那两个家伙像狗一样相互撕咬,弄得满嘴都是毛。 她经过值宿室走近办公室的门口时,猛然听见陆洪福开怀的大笑,直到她进到里面,陆洪福的笑声还荡漾着。想必是他们看到老师们该回办公室了,才转移了话题。 陆洪福到底坐到了下班才离去,最后一班岗站得他自己很满意。恍惚之间,他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校长。本来嘛,以身作则是对校长这一称呼的最好注解、最好的诠释,还有比这更能说服人的吗?他在下班蹬上车子后的一刹那,饱含深情地说:后儿个见! 第五三八章 明天是中秋节 所定的“后个儿”便是九月八号,再过一天即为中秋节。这一天转眼就到。 因为明天是中秋节且又是周六,履新的杨玉宾就提早放学,美其名曰下午回家做准备,好过一个愉快的节日。这也是为他自己行了方便,正好就此机会宴请村上的干部及学校的老师们。 赵守志上些天托政产校的孟凡星上他村的糕点作坊打制的月饼今天被学生捎到了学校。糕点作坊的小老板是孟凡星不算远的表弟,他被特意叮嘱用上好的馅料打制月饼,不可以有丁点的差误。中午,赵守志带着这二十块月饼到赵庭禄家里后,张淑芬埋怨他不该花这“大头”钱。但事已至此,再多说便是饶舌唠叨。张淑芬嘱咐儿子明天早点过来,一起过一个团圆的节日。赵守志连连答应后,骑上车子走上回去的路。在走到杨玉宾家后院时,恰巧他出来。看见赵守志,杨玉宾便热情地打招呼并让他进院里。赵守志推辞不过,进去后见村上的一干人和学校的老师们都在场,又见案板上菜已摘净调料已摆齐,知道过一会就要煎炒烹炸再后就是大排筵宴觥筹交错笑语喧声。一一打过招呼后,赵守志坐在一个方凳上听刘玉民和周老民子胡诌八扯。这两个大嗓门可着劲鼓噪,直把房盖都要鼓开了。赵守志饶有兴致地听着,不时报以一个微笑。 以杨玉宾的说辞,他很感激叶吉平。当年他在村上招考民办教师时,当时大队会计以成份不好为由拒绝录用成绩第一的杨玉宾。彼时,叶吉平据理力争,说不用第一的那你还考什么试?现在不唯成份论了,怎么还要搞那一套?因为这一过往的事,杨玉宾连带着对叶吉平的儿女们也颇多好感。 赵守志没有饮酒,也没有在饭后留下打麻将,所以早早地回到学校。在学校里刚坐那么一小会,刘校长宣布下班,因为明天是中秋节。 第五三九章 多音字 中秋节过后便是教师节。今年这个教师节只开了一个大会,会后没有酒宴没有奖金,仿佛没事似的。所以,节后的教师们开玩笑说,给一个大茶缸子也好,要饭的时候好装小钱儿。教师们开这样的玩笑是有理由的,第一个教师节时,乡里从邮局供销社社办工厂等单位筹措到了一些钱款后买了大搪瓷缸子发给各位老师以作礼物,也是借此纪念。这件事成为一个人们调侃嘲笑的依据,也让老师们觉得难堪。虽然已过了十年,但彼时情景依然时常被提起,自嘲的神情依然荡漾在脸上。 现在,赵守志站在九月中旬的阳光下,望着北边的校舍,伸展了一下懒腰。他的姿势很滑稽,侧弯腰一只胳膊水平伸出一只胳膊弯曲上举,所以由门里出来的李兴田大老远就喊: “啥功夫?吼哈咿呀——” 这个小赵守志三岁的李兴田,长着一张圆胖胖的娃娃脸,自然稍卷的头发,所以无论怎么看他都带三分的喜感。 赵守志见他过来,马上压低了声音喊道:“兴田,你过来。” 赵守志的清亮又不失醇厚的嗓音很有穿透力,李兴田迈开步子转过来问: “你、你没课啊?” 赵守志呵呵一笑道:“没有,你也没课啊?” 李兴田也呵呵一笑回道:“没有啊,要不能出来和你闲嘎达牙吗?” 赵守志己习惯了略显口吃的李兴田的说话方式,也适应了他慢条斯理的性格。火上房都不着急的李兴田有很多让人记忆犹新的小故事,虽不能使人捧腹大笑,却足以耐人寻味,进而会心一笑。比如有一次课间,他和同事们聊得火热,突然间铃响了,他转身看也不看地抓起桌子上的书本,向教室里走去。等到教室放下漫卷的书后,才赫赫然发现拿错了,于是又踱着方步回去取。一去一回再一去,误了不少时间,偏偏黑板又没擦就故作严肃地问: “今天谁做桩儿?”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 李兴田有一个号,叫“啊就”老师。外号当然是小孩子们叫,同事是不相称呼的,一来不礼貌,二来“啊就”与阿舅同音。 “啊就,你咋还教语文了呢?学历史的教语文,也不知道校长怎么想的。对,你文章写得好,还常发表呢。”他的神情辅以慢悠悠的偶有停顿的语感,逗笑了赵守志,他回应道: “校长说让我在初二试试,如果行的话就拿毕业班。” 从内心里他并不觉得教好初二的语文进而拿毕业班是一个多么荣耀的事,一切都有过程,亦有结果,不值得惊大小怪唏嘘感慨抚掌相庆扼腕叹息,就像冷了要加衣饿了要吃饭一样自自然然。但在李兴田看来,赵守志种际遇是很令人羡慕的,所以他说: “赵老师你前途无量,将来能当校长,最次也是教导主任。我、我听说校长要提你当干事呢。” 李兴田的话绝非逢迎也非调侃,于是他真诚地回应道:“不知道,以后的事无法预测。” 赵守志充分理解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同事,他同情于他的遭遇。 李兴田与赵守志是校友,他比他低四届。因为父亲早亡而没有毕业的李兴田在回家后的第二个月就托人到中学当乡用民办教师,以此来维持生计照顾家庭。乡用民办教师的待遇差很多,最初是一年六七百块,现在也不过一千多一点。待遇虽然不尽如人意,但名声好听。李兴田虽然慢性子,但他的数学课讲得好,这与他外在形象颇多明显的反差。李兴田以教师这个身份娶了媳妇后生活却却并未幸福起来,传说他的新婚妻子先前与一个有妇之夫关系暧昧。传言得以证实了,与李兴田还未度完蜜月的新媳妇隔三差五地跑掉与他的情人约会。李兴田既羞且恼,但他又无计可施,打骂都不是办法,于是一次次接她回来,像对待祖母一样。李兴田已与媳妇有太多的故事,几句话难以尽述。 因为是同一所高中出来的,赵守志和李兴田便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虽然没有到言无不尽的程度,赵守志还是从李兴田那知道了他不愿意示人的心曲,这当然包括他媳妇先前种种龌龊之事。当然,赵守志也从侧面了解到李兴田有点懒惰拖沓。不过,赵守志给出的解释是,他在消极地抗争或者是消极地报复。现在,李兴田眨眨眼睛说道: “啊、就、你们语文组的王淑霞非闹着教毕业班,就她那水平声?身临其境给解释成深入到森林中,可笑死人了。她就是有个好姑父,给他转了个县民办,要不她就是撵狗哄鸡的干活。” 他这样一说,赵守志哈哈大笑起来。李兴田最后的一句话,让他想起日本鬼子里的小队长。 “李兴田你过来。”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赵老师,哈哈哈……” 赵守志看清了,喊话的是赵安娜。赵安娜,这个二十五岁的尚未婚配的女孩子,永远嘻嘻哈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赵老师,咱们都姓赵,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往上找一百年,八成还是一家呢。那,你就当我哥。 赵守志没有给她当哥,他隐约的觉得赵安娜的目光里隐含着一种奇怪的不可测的情愫,他怕不小心将她的心弦拨动,进而奏出异响来,那就不大好玩儿了。 赵守志站的地方与北面的办公室相距三十几米,他的身后是门卫室,头顶是风景榆的树冠。八九米宽的砖甬路上,风风火火的刘老师向外走去,边走边说: “守志好兴致呀。” 赵守志呵呵一笑,算是给了他一个回复。 学校的变化不大,仅仅是砌了红砖围墙又在东侧新建了校舍,其余的都如他原来做学生时候的一样。办公室宿舍以及西面的破旧的食堂,给他一个回忆的依据,他可以凭此复印映出旧时的画面。 听说后面的那排杨树是七几年栽植的,距现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那株榆树葱茏如雾,当年赵守志在毕业时曾抚摸过它,前栋校舍与后栋校舍中间的那四棵杨树,在五年前被伐掉了,那上面钉挂的电铃也被移到了别处。赵守志现在幽思怀旧的情感已经泛滥成灾,他想到了并不曾久远的过去,也憧憬到了遥远的未来。 赵守志重回到办公室时,赵安娜正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桌上,比比划划地说:“没那个事,瞎编都不会,还他上去就一巴掌。一扒拉,扒拉扒拉就起来啦。” 同室的林老师哈哈大笑起来,赵守志听见了这个尾巴,所以也不明其意地笑起来。 赵安娜见赵守志起进来,慌地从桌子上跃下,动作敏捷轻盈。之后,她装模作样地端正上半身道: “这人怎么这么磨叽呢,都急死人了。” “赵安娜!”赵守志突然大喊了一声。 赵安娜急忙转身,面向赵守志,故意抚胸嗔怪道:“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你个缺大德的玩意,一惊一乍的,要成精吗?嗯,我问你,赵老师,你风驰电擎一般进来,就不怕磕到门框上?” 风驰电擎?风驰电掣?赵守志眯起眼睛,审视着赵安娜,心里判断他是真的不辨那个字音还是有意为之。 “你,赵安娜老师,在逗我们不乐吗?”赵守志很严肃地说。 “对呀,就是擎的,我们政教处主任给我们读文章时就发擎音。那是在我上中师二年的一天,她拿着一张报纸,一本杂志,神态凝重地走进我们的教室。简单地介绍了她的目的后,就开始给我们朗读,可谓声情并茂。她读着读着,忽然停顿下来,目光扫过每一个同学的面庞,然后又读道:火车风驰电擎般驶过去,驶过去……” 赵安娜绷紧的面容突然间像花一样绽放开来,然后是一阵开怀的毫无顾忌的大笑。赵守志不再疑惑,他也朗声笑道: “哦,多音字,没错的。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 这种一本正经的调侃立刻引起了赵安娜的兴趣,她用要求的都带有几分撒娇的语气,道,快快讲出你的故事。 赵守志回转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沉吟了几秒后说: “肃静,听我慢慢地道来。话说我在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语文课上,老师——就是葛文英,刘老师应该认识——她问,赵守志,这两个字念什么?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道:捏影。那可不就是捏影吗?你看照相的手里拿个球,把脑袋伸进黒蒙布里,嘴里喊着一二三后,手一捏再把脑袋拿出来,相就照完了。捏影,捏影嘛!老师说,赵守志,你上课又精神溜号了。我说没有啊,我注意听讲呢。老师瞪眼睛了,呵斥我说,注意听怎么说捏影,应该是摄影。我的天,那是摄影不是捏影。哎,我对这个字印象特别深,对于那天的事儿也有特别深的印象,跟刀刻的一样。” 赵守志的话音刚落,语文组的组长刘老师清爽爽地笑道:“原来你也是半字先生,想不到堂堂的作家也有这等糗事。” 赵守志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作家,只是发表几篇小文章而已。” 赵安娜紧接着他的话道:“寿星佬捋胡子——谦虚(牵须)过度(过肚)了。说,还有什么故事?” “嗯,很多,比如那次我偷花。”这句话说完后,赵守志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所有人,然后轻咳了一下,沉重地说,“是的,偷花。这是我平生犯了一次严重的错误。” 赵安娜怪怪地看着他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然后大笑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咱们的刘老师要花苗,要向花池里栽。刘老师,对就是咱们的刘组长,他那时很年轻的,才二十六七岁,英俊潇洒。我没有花苗啊,可是还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怎么办?想啊想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偷!晚上时,我就蹑足潜踪,悄悄地到我们学校的前栋房子的西边,贴着墙向北边看。值宿老师在往炕上忽打被呢,不行,这个时候下手肯定会被发现。我就等啊等啊,好容易看着值宿室的灯灭了,我大着胆子迅速地窜到花池前,不管三七二十一,抠出一个白天刚栽的花,转身就向西边跑,顺着荒道挠下去。那个快呀,跟飞一样,我觉得当时我的速度绝对比得过国家级的百米运动员……” 赵守志以他特有的嗓音再现那一场景后,办公室里的人都于眼前描摹出那有趣的画面,一帧帧连续播放。 “真是事过三年,不打自招。”沉稳的刘老师微笑着说。 “哈哈哈哈,刘老师曾经教导我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 “还有哪些事,都讲来听。”赵安娜意犹未尽,催促道。 “还有……哦,太多了,若一件一件讲起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呢。上四年时学校要粪,每人三筐,三筐三筐啊!我上哪弄那么多粪呢?我弄不到粪就不上学,怕老师批评。可是不上学会被爸爸妈妈收拾的,就每天装模作样早饭后背着书包走,等放学时再背着书包回来。我在哪待着?”赵守志迎着赵安娜疑惑的目光自问自答,“在树趟子里,我家后院,生产队的场院中,反正是春天,在哪都不冷。有一天,我正坐土豆地上坐着玩儿‘臭咕咕’呢,五年级的两个大个子学生过来啦,上我跟前把我上衣兜上别的钢笔抽出去,还说我趴他们班窗户了。天啊,我趴他们班窗户?我冤啊,我比窦娥还冤啊!过了两天,我上学后想起钢笔还在五年级老师手里,就找他要。他不给,还说我趴窗户的事。我是冷水浇屁股真急了眼了,就张口骂他,祖宗八代都骂出来了。再后来上课了,我跑回去,找了一个小镐奔学校去了。到五年级门口一听,里面正唱歌呢。还有心思唱歌?我抡起小镐照着门就砸去,咣的一声,胶合板就出了一个窟窿。这一镐没刨出人来,那就再刨。咣咣又干出两个窟窿后,音乐老师李秀丽和一帮学生出来了。我举起小镐向那两个大学生砸去:让你们抢我笔!” 赵安娜津津有味地听着,忽然问:“给你钢笔了吗?” “给了。后来我妈去了,一个劲地给五年老师道歉。” 刘老师好奇地问:“你说哪个五年级老师?” 赵守志想了想,唱歌一样说:“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啊——” 嘻嘻哈哈地一阵后,赵安娜说起了她小时候的趣事:“我上二年级时,和一个小男生同桌。那小孩老越界,我就拿胳膊肘碓他,我要过界了她也碓我。真的,课都上不好,一堂课就是你碓我我碓你的。上音乐课时,老师问,谁会唱歌?哎,他就把我手举起来,然后老师就让我唱。” “怎么没有后来呢?”赵守志看着停下来的赵安娜。 “没有后来呀,我都忘了他叫啥名了,你说的是啥意思呀。”赵安娜做出生气的样子,逼近赵守志。 “你啥意思我就啥意思。”赵守志不躲闪,看着赵安娜的脸说。 哄堂的笑声将赵安娜的一句话淹没了。 “赵老师,给我们唱一段大鼓,唱杨宗保。”赵安娜忽然提起了这个话题。 完全疯起来百无禁忌的赵守志以盆作鼓以格尺作鼓槌,有板有眼地唱起来: 话说穆桂英进得帐来,到宗保榻前,只见他独对孤灯,侧身而卧,棍伤依然疼痛。佳人见此情景,心中十分难受,不由得手扶肩胛,带笑低声说道:将军,不必烦恼,这时贱妾的错,叫人后悔不及,如今我赔情认罪来了。宗保双目二合,故作睡着,万不答应。桂英将他摇了几摇,低下头去,脸对脸说道:这一时怎的不言语,那实在是我的不是,我知错就是了。宗保依然合着眼,动也不动,也不作声。宗保小先锋,主意那得稳。吃了妇人亏,这回要斩谁。任凭怎么叫,只是睡得沉。女儿想求欢,男儿未必肯。急得穆桂英,泪自腮边滚。无奈将身向前坐,低声细语启朱唇:小奴家一时做错今已悔,就如同堂前一盆水。常言说怪人就算不知理,也要把轻重根由仔细分。现如今你做先锋我为帅…… 赵守志仅凭记忆来唱这段大鼓,难免会丢词落句,但他天性中有编织与叙述的能力,所以他能相对完美地将这一段完成。 稀落的掌声响过之后,赵守志躬身施礼道:“谢谢大家。” 赵安娜掩嘴一笑说:“提拎提拎裙子。” 这样欢快的气氛荡漾着,由门口飘到走廊里,引得数学组的佟成文探进半个身子半笑不笑地说:“真热闹!” 第五四0章 五分熟 下午第五节召开的学科组长班任以及中青年教师会议上,教导主任周老师做了简明扼要的总结,强调了学习课纲的重要性,并提出了改进课堂教学方法提高课堂教学效率的发言。之后是校长刘福祥讲话—— “各位老师,通告一条消息。进修校要开一个电教函授面授三结合的汉语言文学的大专班。报名日期截止到九月十五号,入学考试另行通知。关于大专班,我要说明的是,以后初中教师必须具有大专文凭才算合格,所以其重要性不言自明。下面,我再来说说开学这些天来我发现的存在于师生间的问题,之所以要讲出来,就是要发扬我们优良作风扬长避短,有针对性地找出不足并加以改进。首先呢,我们全体教师特别是青年教师干劲足……我要重申一点,我们的工作纪律一定要要遵守,不能串办公室,不能大声喧哗。这里我要提醒年轻教师们,你们活泼好动精力旺盛,我理解,但是…” 刘福祥的话音还未落地,赵安娜小声地嘟囔道:“但是啥?但是可是可但是,还要拿透明胶把嘴糊上?” 刘福祥校长停下来,面有愠色看了赵安娜五秒后说:“开会呢,要有什么不同意见可子提上来。” 赵安娜提高了声音道:“我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啊。” 刘校长嘴角浮出一丝笑来,问:“你是不是觉得开会没意思,不如搞对象好?” 赵安娜将目光迎上去,与刘福祥的目光对接,半笑不笑地反问道:“嗯哪,你咋知道的呢?” 与会的老师们全都笑出声来,赵守志尤其笑得响亮。他的极富穿透力的清亮而不失醇厚的声音在这间权作会议室的略显狭仄的房间里回响。 “严肃点?这不是在家里?我要提醒在座的各位,你们都有上升的空间,不要把自己的路堵死。”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赵守志一眼。坐在后面的叶迎冬用脚尖踢了一下赵守志,警示他注意言行,不要不恭不敬。 刘福祥校长又说了一阵后,散会。 赵守志好像觉得刘校长今天在会上不点名批评了自己,所以整个会后余下的时间里都有点郁闷,一直到下班后回到家里看到叶迎冬欢快地忙里忙外才略略地放松下来。 “哎,迎冬,你今儿怎么这么高兴,像捡了狗头金一样。” 叶迎冬一边磕着鸡蛋一边说:“我哪天都这样啊。赵守志,我听说中一的名额快下来了,我寻思争取一下。” 赵守志呵呵一笑道:“就是为这事高兴?好像你能晋升到中学一级似的。多少人等着升一格呢,什么张老师啦李老师啦王老师啦,哎,对了,黄成标说今年要不给他定就没完,非打个萝萝翻不可。我看呢,你是老母猪尾巴挂菜刀——悬门。” 叶迎冬泄了气,自顾搅着鸡蛋,好一会才说:“听你那意思我晋不上了?我中二都满五年了……算了,不跟他们争了,生气惹恼的。其实,我也不是为这事高兴,中午我碰着我嫂子了,你猜,我嫂子跟我说啥了?” 赵守志斜倚着门框道:“你嫂子有孩子了? 叶迎冬“抹搭”了一下赵守志,嗔怪道:“跟你说正经的呢。嗯,我大哥当财政所长了。” 赵守志看着掩饰不住兴奋神情的妻子逗趣道:“你大哥拉关系走人情还挺在行,年纪轻轻就干上所长了。” 叶迎冬将拿在手里好一会的鸡蛋壳子“啪”地投到脏水桶里,拉下脸道:“滚王八犊子,会说话就说不会说话把嘴闭上。告诉你,我大哥可没挖门子盗洞,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他学财务多用功,半夜了都不睡觉,哪像你,巴巴的就会耍‘狗坨子’净出虎出。去,把泔水倒了!” 赵守志被一阵呛白,心里不大痛快,就撅嘴拎起脏水桶向外走去。在回来时,他顺手摘了两个柿子,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进到屋里将桶放到锅台下的角落里后,他端详着柿子说: “啥啥都罢园了,黄瓜没了,豆角干巴了,柿子也没几个了。迎冬,青柿子炒土豆片可好吃了。” 叶迎冬不愉快的情绪似乎还没有消隐,她哼了一声道:“愿意吃自己做去,我没工夫伺候你。” 赵守志心头不舒服,白了一眼叶迎冬后,到外面夹了一绺玉米秸秆来塞进炕洞里点着。 “你烧炕干啥?”叶迎冬把一绺挂面下到煤气灶上的大勺里问。 “燎燎,炕里有潮气。”赵守志边扫地边答。 九月的天不再像六月那样长,刚进七点,外面已擦黑。 赵守志伏在炕上写着: ……看春天时常常发呆 “迎冬,我忽然想起一个事来。刘校长今天在会上说的那些话怎么听着不入耳?” 赵守志停下笔问道。 “你还知道不入耳呀?那明明就是说你们几个呢。八分熟,谁给她起的这个名字,真贴切!哎哎哎,别写了,咱俩说会话。” 叶迎冬像小狐狸一样媚笑着,眼睛里如长了钩一般。 赵守志将眼睛眯起又睁开,继而色色地笑起来,说:“天还没黑呢——” 他学着电视里的腔调,拖曳起伏。 “你以为那事呢?想得美!”叶迎冬将被子的一角掀起,然后钻了进去。 叶迎冬清爽的脸色多了几分成熟与聪慧的神采,便有无穷的女性的魅力散发出来。赵守志挨过来,脱掉裤子将腿伸了进来,坐着看叶迎冬。荧光灯的镇流器发出轻微的咝咝的响声,与柜上石英钟的哒哒的针脚的走动相切合,愈显出夜晚的宁静。 赵守志将脚勾起,在叶迎冬的小腹上摩挲着。当他想进一步深入时,叶迎冬翻转身,仰面朝上道:“也不洗脚,埋啦咕汰的,还逮哪哪蹭。赵守志嬉笑着,把衣服脱掉,然后钻进被子。 当赵守志伸出胳膊把叶迎冬环过来时,叶迎冬问:“门插了?” “哎呀,忙的是什么?我告诉你呀,以后可不许再胡作乱闹特别是、特别是别和赵安娜在一起山呼海叫的。你没看校长那眼神,就跟长了钉子似的。” 赵守志有点委屈,抚摸叶迎冬的手停了下来:“我没有山呼海叫的,就今天一时高兴唱了几句。” “反正,你以后注意点,特别是别和八分熟在一起、说说笑笑。”叶迎冬转过脸来,看着赵守志说,“好好干,没准刘老师真能提你当教导干事呢,他教过你呀。” “哎,赵安娜是八分熟,我是几分熟?” “你是九分,还没熟透。” “不对,我是六分熟或五分熟,生硬得很。 赵守志说完,猛地将身子贴上去,同时用右手将叶迎冬的臀部搬过来。 第五四一章 天气越来越凉爽 教师节过后的第四天,也就是九月十四号,刘校长发布了要举行庆十·歌咏比赛的消息。这则消息虽无新鲜意外之处,但因为涉及到赵守志,他还是觉得有些微的紧张和劳累之感,要授课,要备课,要批改,要应付杂七杂八的事,还要写串联词组织节目。 从赵守志上班的第二年起,他就接替了原来陈启军做起了历次全乡中小学田径运动大会的主持播报工作。那么,所有的十一或其他的文娱活动自然也由他主持而且串联词也由他拟定。这虽说不是特别的荣耀,但也让他名满全乡。不仅因为他声音“赫亮”,还因为他身材高挑面目俊朗,气质温婉如玉与众不同。当初,刚由教研员擢升为教务办副主任的陈启军提名他做主持并通知他时,赵守志还有些扭捏,他怕自己有闪失,他怕自己能力不济而遭人笑话。不过,他开口讲出第一句后,便把所有的顾虑打消了并且完完全全地投入了进去。 在庆十一大会前,赵守志没有遵从刘校长的意见书写“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十六周年”这十几个大字块,并非他觉得自己力有不逮,实在是怕看到刘老师落寞的神情。在教师节大会前一天,刘校长找刘老师写大字块时,恰巧他那天有事请假没来上班,于是刘校长就半是请求半是命令地让赵守志来写。赵守志犹豫着,不想应下这份差事,但架不住赵安娜几个人在一边撺掇,又有刘校长含笑期待的目光,便咬了咬牙,然后摊纸挥毫,一个个洒脱的字便写就。及至九月九日的早上,当赵守志看到刘老师审视着那挂在乡政府会议室主席台上方的一张张大字块时,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但事已至此,已无挽回的可能。他对刘老师有一点愧疚,觉得自己抢了他的风头。那天晚上,赵守志反省自己道: “我写什么大字块呢?你看刘老师的瞅我那眼神,唉!” 但叶迎冬却并未批评他,反而安慰:“也没什么啊,刘老师有事不来,你也是救急嘛。再说这又不是你主动要写的,刘老师不会有想法。” 赵守志被安慰后心里敞亮了许多,他对叶迎冬说:“等将来退休了就练练字写写文章,然后呢,和叶迎冬挎着胳膊出去散散步。” 赵守志浪漫的构想感动了叶迎冬,他她说现在就可以夸着胳膊出去出去嘛。赵守志坏坏地一笑道:“现在,现在适于做床上运动。” 做完了床上运动后,舒缓下来的叶迎冬说老舅他们要搬家啦,往城里搬。这个消息是上两天陈思源告诉她的。 陈启堂抗不住儿子的软磨硬泡,就答应了陈思源的要求,卖了自己的房子。他卖掉房子并用自己的积蓄帮助儿子去城里买房开店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不忍心看儿子东奔西走顶风雨冒严寒赶集跑号。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其将来老了再给儿子还不如现在就给了他,这样儿子也高兴。 陈启堂搬家那天,赵守志去了,陈思静也去了。不过,在车子发动前,陈启堂说工作要紧,你们还是回去上班,不能因为搬家耽误了工作。 看着装运家当和父母兄嫂的车子远走,又看着曾经是自家的而现在是别人家的老房子,陈思静忽然有哭的感觉。赵守志谙透了她的心思,劝慰道: “离得也不远,周天的时候就去嘛。” 陈思静苦涩地一笑。道理她明白,但那份伤感是不由自主的。 陈思静和赵守志分手时还不到七点。 天气越来越凉爽,玉米的叶尖已经泛黄了,秋天的萧瑟就在不远处。 第五四二章 跳棋事件 这些天来,陈思静越来越不满意刘玉民的作法,对他的行为不仅是不理解,而且嗤之以鼻。擅权、专横、武断、违反教学原则,乖张的举止和原来判若两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做了协助?在回去的路上陈思静忽地想起刘玉民来。 今是星期二,开学后的第四周。同往常一样,晨会时刘玉民一定要讲上几句,布置一天的工作,总结过去的失误与疏漏,提示人们的缺点与不足。他的这种状态已是不正常,教师们颇有微词。陆洪福在时,也是每天要开晨会。晨会每天都开是否有必要?刘玉民和翟景波的意见是:有必要,但不可天天开。有些日子,翟景波弄来磁带,放进卡式收录机里,于是马季和赵炎的相声《会迷》就响在办公室里。但现在,刘玉民似乎忘了当年他捉弄陆洪福的故事,或者他觉得他自己的所言都是振聋发聩的纲要,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能指方向是明航程。 刘玉民的讲话归结起来有三:一是,要提高教学质量,此也是老生常谈;二是抓好学生的思想道德建设,具体而微地从小事做起,要谨记老校长的话,学校无小事,处处是教育;三是,要严明纪律,不迟到不早退,不在上班期间做与教学无关的事。对于前两条,人们是可以接受,此等话已听过无数次,也不再乎多听这一次。只是后一条,让王艳和赵梅婷听着特别的不快。 昨天下午放学后王艳笑眯眯地找赵梅婷下跳棋时,她没有看刘玉民的脸色,也没有过多地想和王艳下起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就乐陶陶地玩起来。当端坐在椅子上面色凝重的刘玉民吭吭地咳了两声并一眼一眼地看她们时,她才意识到事情不妙。但此刻她欲罢不能,一方面是王艳兴趣正浓,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是此时罢手就有屈从的意味,这于她的面子也过不去。于是,赵梅婷就和王艳就继续下去。刘玉民在这时已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王艳是否已意识到刘玉民内心里面的不悦甚至于气愤呢?赵梅婷揣测不出来。但有一点她很明白,王艳愈来愈高兴,而且还哼起了歌。赵梅婷偷看刘玉民,见他正向外看,目光犹如镀了银的钢管,从窗子斜刺里穿过去担在对面人家的房脊上。赵梅婷心里一惊,知道刘玉民胸前积了恶气。赵梅婷是刘玉民带到毕业的学生,她非常了解他的脾气禀性。在做学生时,她很怕刘玉民,怕他打雷似的粗大嗓门突然炸响,劈头盖脸的怒喝令她全身都缩成一团。现在,赵梅婷的笑是勉强的,她不看或者是不敢看刘玉民的那张大脸。但王艳似乎没有察觉。 倘将陆洪福与刘玉民对比,就可以看出两个人的品性是多么的迥异。有一件事情总让老师们念念不忘,也颇有感慨。那是三年前的一个中午,刘玉民翟景波几个人在办公室里“斗鸡“,底儿是一角钱,输赢不大,就是玩个乐子。大家斗得正起劲,口中大喊“青龙青龙青龙”时,上课铃响了,但大家好像都没有听见似的。这时陆洪福到外面告诉学生活动,然后进屋来,面带喜色,掏出钱也加入战团。好不热闹! 下午第一节课下来,战事平息,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觉得有点过份,心中自觉惭愧。陆洪福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言学生放学后接着再战,斗上瘾了!但从此以后,没有人再因为玩而误课。 情形若此,细细品味,倒真的感触很深。现在,刘玉民宣布纪律后,很威严地四下顾视,他没有看王艳,目光在王艳的头顶上一寸远的地方掠过。赵梅婷的目光和王艳相遇时,王艳撇撇嘴,不屑地将头扭向窗外。 今天的气氛有一点紧张,不友好。课间时王艳拿出跳棋摆到桌子上,有点示威的味道。 第五四三章 真是想不通 其后的几天,刘玉民严肃的语气一丝不苟的作风带给人们前所未有的压力,心头也仿佛有一层阴云挥之不去,总觉得自己就是被监督的对象,被驱动被役使。李祥君这些天心情也不是特别的好,因为刘玉民曾让他管理好自己班的学生,不要再“撕皮扯带”满院疯闹。虽然他没有严厉地指责,但语态已有几分的不快和不耐烦甚至还有点鄙视。他没有向陈思静说起这件事,以免她添不必要的烦恼。虽然没有和陈思静说,但他和王子轩说了。不知道王子轩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竟把李祥君的话一字不落地传给了刘玉民。 杨玉宾有一天对李祥君说:“刘玉民是主任,主任是最好当的,有些事能管就管管,不能管就推给校长。好事落不下,坏事找不着,不是很便宜?比如说上两天下跳棋的事,没有必要嘛。” 当李祥君把这话也转述给王子轩时,他竟也不分里外同样讲给刘玉民听了。因此,刘玉民后来对杨玉宾说,你刀切豆腐八面见光,躲在暗处拿我当枪使,太滑头了?李祥君很后悔,后悔和王子轩说这件事。 虽然李祥君怪王子轩,但王子轩似乎也对刘玉民不满,大骂他对人马克思主义对已是自由主义,一派家长式的工作作风。 “霸槽子!霸槽子咱不管,那是你们当官的事。咱们脖子上夹板上得够紧的,还有后面摇鞭子,什么东西!” 王子轩忿忿然。 刘玉民和杨玉宾的裂痕越来越大,而且陈思静也被裹挟到里面,原因是她被委任为会计,学校的一切财务均由她经手。这理所当然被刘玉民认为是杨玉宾的得力助手,而李祥君又是陈思静的丈夫,他们两个人成为杨玉宾的左膀右臂,大约也就顺理成章了。王艳和刘玉民的矛盾已趋激化,这不仅仅表现在一些事情上的口舌之争,也表现在日常的沉默无语不屑一顾。 陈思静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和刘玉民怎么会闹到今天这一步,相互戒备相互戒备毫无信任可言。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局面。有几次,她对杨玉宾说她不想担什么会计了这一职务,只安心地教好自己的班,但杨玉宾说了一大堆的理由,摆了一大堆的困难,让陈思静不得不收回自己的想法。 第五四四章 去看父母 十·一渐渐临近,秋天里成熟的味道越来越浓。 虽然不见父母才十来天,但感觉起来好像有几个月未见了。父母搬到城里了,陈思静就不能随时去那儿。 星期五的早晨,她翻看着日历,见明天是三十号,又是星期六,就在心里默念着,今天去母亲家里。因为心情急迫,她在第五节下课时就提前布置了好了作业,又特意嘱咐李祥君看好她的学生,然后到办公室去跟刘玉民请假。虽然她不情愿同刘玉民打交道,但没有办法,杨玉宾有事不在。刘玉民听完陈思静的请求后,不作回答,似有所思沉默不语。陈思静很恼火,她不明白这是他在故意矜持还是在为难她,就又重复了一遍。陈思静尽了最大的耐性,努力平抑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不满。刘玉民扬扬手,作无可奈何之状,长叹了一口气道: “还记得我这个主任了?” 只是这么一句,已经让陈思静怒火中烧,她心里暗暗骂道:“装什么装,不就一个破主任吗?还是个协助!” 陈思静撩起眼皮斜了刘玉民一眼,想想和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就几步跨到门外,走了。陈思静只有气闷,她无心看秋天的风景,直到把星梅抱在她怀里时,她才稍微露出一点笑容。 李祥臣为自己的小侄女钉了一个小木座儿,架在车子的横梁上。有了它,星梅舒服多了,她可以在座位上仰起头和妈妈说话。现在,星梅就坐在车座上仰头说:“二婶和二叔打仗了。” 陈思静看看菜园,见不怕凉的李祥臣光着膀子在平整地面,不禁微笑着问道:“因为什么呢?” 星梅努力地想着,但她没能想起什么。 “就是打仗了,就这样式的,呜——”她学着二婶哭的样子让陈思静乐出声来,这便给了星梅很大的鼓励,于是她又说道,“我二婶嘴里有个虫子,我二叔给她‘裹’,我二婶就乐。” 尽管星梅学说得并不完整,但陈思静还是在眼前勾勒出那么一幅画面。 陈思静推着自行车和星梅一路说着话就到了大榆树下的十字街那。十字街这儿不见赵守成的车,她又推起星梅到赵庭禄的后门口,大声说道: “我把车子先放这儿,下班时李祥君来取。” 张淑芬听出了陈思静的声音,她亦是大声地回答:“思静啊,进屋来。” 陈思静看看十字街那还不见赵守成的车,就进了屋里。张淑芬正坐在炕沿上,见陈思静进来,便问道: “这要干啥去,孩子爪子的?” 张淑芬这一辈人说的土话她还能听得懂,所以她一笑道:“上娘家妈家。我妈他们搬城里后我还没去过呢,都不知啥样。原先住着不远遐儿,一眯啦眼就到。现在不中了,想去一趟费老鼻子劲了。” 张淑芬听过后,笑了。她说:“守成才走有一袋烟的工夫,现在好许能到城里。你不用等在那,守成每次回来都到屋坐一会。” 陈思静喜欢和响快的张淑芬聊天,所以不断地有畅快的笑声传出去。 赵守成的三轮车突啦啦地由远及近时,张淑芬探身向外张望了一下道:“这不回来了嘛。” 陈思静赶紧抱起星梅说:“走喽,和姥姥说再见。” “不急呀,她他还得等一会人呢。姥姥?叫姨奶也行。那天,小旋抱她来时,就叫姨奶的。这都叫乱乎了,不知道叫啥了,是不是星梅?” 星梅不知说了句什么后,张淑芬哈哈大笑起来。 坐上车后不过十来分钟,车子启动了。 从南二道街出来后,陈思静西行左转到十四街口停顿了一下,张望着南来北往的车辆和行人。这一会儿公司他又抱着星梅向东走去。 去过父亲新家的叶安军大哥说,过了老客运站再向东走四十几米就到了父亲那儿。陈思源的小卖店起了个很霸气的名字,叫思源供销商店。那便是个明确的标识,很容易找到的。陈思静便依此向曾经的客运站走去,那儿她还算熟悉。 陈思静一路走来,果真看见了那个红色的牌匾,上面书有思源供销商店六个大字。这一定是父亲的家了,陈思静的心猛然跳起来。 陈启堂的新家在北二道街的北侧,这里虽不处于繁华地段,却也不偏僻。从这里再向东行走二十几米便是一个十字路口,所以这儿也算是一个经商的好地方。 陈思静思仔细地打量着,星梅被她放下,也牵着她的手好奇地看着。虽不十分宽绰却也不算窄巴的门房被劈作了售卖的店面,后面的三间正房一定是父母起居的地方了。 陈思静正在打量,从屋里走出来了陈思源。 “思静,快进屋,在那儿傻瞅着干啥呀?”陈思源快步走过来,抱起星梅说。 “搬家那天我说来,爸就不让,说工作要紧。也是,不赶周六周日,还真没时间。”陈思静抹了抹那么额头看着哥哥道。 陈思源再一次说起了搬家的原因:“这不是吗,寻思赶快搬过来,好把店开起,也没想着周六周日啥的。” 陈思静被陈思源领着参观了一圈后又奔后面的正房。作为父亲的陈启堂从窗子里看见女儿,连忙迎出来。 陈启堂明显地发福了,从泛着光的脸可以看出他的生活优裕。当然,陈启堂也老了很多,步履不像当年那样沉稳,但神情还算好。 在先前,每当陈思静看望父母,陈启堂总要叙述生活中的种种琐事,叙说他与嫂子的种种冲撞时,就使陈思静很郁闷。那时,她竭力劝解父亲放开心,不要太斤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居家过日子总会有那么多不顺心的事。她知道再多安慰的话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她不能总守在父亲身边,父亲心灵上的抑郁烦闷和焦虑是无法用语言来排遣的。她希望父亲快乐无忧地生活,希望父亲少思少想。父亲以后会好的,应该说哥哥还是个孝顺的男儿,嫂子也并非不明事理。 现在,她看到父亲的不再愁眉苦脸,母亲也展露笑容,嫂子也热情以待,便觉心里宽慰。生活总是向好,所有的不快终归会过去。 陈思静只在母亲家里住了两个晚上就回去了,一她惦记家里。 第五五五章 重走旧路 从十一放假开始,赵守志只在赵庭禄那儿帮了三天忙。赵庭禄的三垧地玉米除了自己留下的一垧半由自己扒,余下的全包给了养牛的刘志全,它每年都积存老多的玉米秸秆喂牛。刘志全绝对喜欢为赵庭禄扒玉米,因为赵守业负责出车将玉米秆拉回去。这是很大的一个便宜,刘志全喜得合不拢嘴,仿佛捡到了金元宝一样。他磕磕巴巴地对赵庭禄说: “老叔,你就擎好,我不敢说十铺子落下一棒,要是一铺子落下一棒,你骂我祖宗,我一个不字不说。” 赵庭禄回应道:“信得过信得过,你人实诚,没有弯转的心眼子。” 话虽如此说,赵庭禄还是在傍黑儿以后,悄悄地到地里检查玉米是否扒得干净,结果令他很满意。 在十月四号的早上,叶迎冬领着赵云兵去了叶吉平那里。这样,家里就只剩下赵守志一个人。 赵守志这几天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很难理解王淑霞在上些天为什么要对他冷嘲热讽,也懊恼于自己那天错过了学校的会议,学生那方面也让他颇感压力。 “赵老师,我发现你这一段时间小架端得挺住。哈哈,开玩笑,别往心里去。” 那天,这个把身临其境说从深入到森林中的老师,虽然面带笑容,但赵守志听来却感觉极为不舒服。他放下手中的笔,正视着王淑霞,看得她直躲闪: “我和以前一样的,没感觉到有什么变化。说真的,王老师,我虽然发了一点点的文章,但这不是骄傲的资本。至于其他的……我也不好给自己定位。” 大约是赵守志说话坦诚,或者是觉得被看穿了心思,王淑霞便稍显尴尬地笑笑道:“守志,你今年有三十了?正是好时候。瞅瞅你,高挑大个长得又好,叶迎冬真长眼睛。哎,初中你比我小两届,我上初三你正上初一,是?” 赵守志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十分投机的样子。 那天的天气很好,颇有夏末的韵味。赵守志沐浴在阳光下,感受着阳光的爱抚。 与王淑霞热络地聊了一阵后,赵守志出来在走廊里点手招呼摇头晃脑的李兴田。李兴田快步出来问:“干啥呀?” 赵守志呵呵笑道:“上厕所。” 李兴田咧咧嘴,然后说:“走,啊就、我陪你走一趟。” 下午时,赵安娜偷偷地讲一张纸条塞给正伏案批改作文的赵守志,然后坐回到他她自己的座位上诡秘地笑着。赵守志展开默读道:王淑霞说你清高孤傲,表面上和蔼可亲内心里面冷得很呢。她还说过你好多坏话,赶明个我跟你细说去年拉煤的事,差点扯上你哪。” 赵守志看过后,嘴角牵扯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安娜,见她左眼眯起,右眼看着自己,一副调皮的模样。赵守志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人莫名其妙的打量着他。这两个人中就有王淑霞。 王淑霞见赵守志笑得开怀,狐疑地看看自己的周身,又看别人,问:“赵守志,你乐啥?是不是老乐我?” 她说罢猛地站起来,将手中的钢笔一掼,很是生气地说:“我知道你表面上非常阳光,心里却阴暗得很。不就嗔着我说那句话了吗?” 赵守志突然止住了笑。 因为赵守志没有做回应,王淑霞就没有再进一步有所表示,他只是将语文课本“啪”摔一下又“啪”地摔一下。赵守志在他摔书的时候也跟着耸肩,好像那书就摔在他身上一样。 现在,赵守志想起了王淑霞,就觉得她不可理喻。煤?什么煤?王淑霞说过自己坏话?这个赵安娜,搞的是什么鬼?……这些事还没来得及和她核对,不知她所言是真实的还是捕风捉影夸大其词。这个赵安娜,真没愧对八分熟这个绰号。 现在看,赵守志不大的菜园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各种菜蔬的残秧都堆在墙角,单等全干掉后用来烧炕或简单地付之一炬。屋子里也收拾得纤尘不染,像叶迎冬在家一样。那张吃饭兼作写字的方桌还摆在炕稍,旁边放着叶迎冬替换下来的绒衣。他将那件绒衣扯过来,闻了闻,那上面还有叶迎冬的体香。 赵守志没像以往一样伏在小方桌上书写,这几日里他只与大地亲近,好像忘记了那跃动着灵魂的方块字。在屋里屋外前后左右转了几个圈后,赵守志穿外套锁了门向门外走去。虽然已不再青春,但看起来,赵守志依然轻灵富有活力,一袭秋装衬着他的身形他的容貌,便觉一片朗润扑面而来。 向前一百多米再右转三十几米就是主干道,可以看见乡政府的办公楼巍然屹立,给人一种威压感。 不断地有拉玉米的车辆驶过去,四轮车突突突,马车慢悠悠。 赵守志忽然兴起,想步行到村外,看看田野的风光,感受一下丰收的喜悦。 道路两旁的农舍有很多是新建起的红砖房,很气派,全不像泥草房那样给人凋敝感。老房子承载着赵守志诸多的记忆,他能忆起自己在那幢三间房后檐下避过雨,他能忆起自己曾经把自行车寄存在那个有两间房的院落里,他还能忆起初一时和同学们去那座五间房的大院时被狗吓得呆立在墙边…… 田野里的玉米大部分被割倒,余下的没有被割倒的玉米像一队队哨兵那样伫立着。 以一种闲适的心情走着,那一点不良情绪随微风散掉了。赵守志自我调整能力很强,虽然不能瞬间就能将所有的不快忘掉,却绝不至于愁肠百结在兹念兹耿耿于怀。 在伐去了松树而植以杨树的曾经的大树地前,赵守志想了想后,转身向里面走去。东侧五十几米处,高大的铁塔架的电线向两边无限扯去,也将一缕梦一样的思绪扯向远方,与无边的云朵相接连。 或弯腰或坐着扒玉米的人们很少去注意他,拉黄橙橙玉米的人们似乎也无视于他的存在。 赵守志突发奇想,他要深入到这片田野中重走旧路重拾旧事,将昔日的感觉找出来。这样想来,他就继续向前,沿着树地的东侧向南走去。所谓的南不过是一种感觉,身后那条偏向东南的连接两个村子的道路与这一带杨树垂直,看起来这树带就指向南方。这很有趣,这树地连同东南侧的磨盘地曾带给他无限的乐趣,他喜欢方向错乱的感觉,把东看成北把西看成南是另一种奇妙的境界。当年,他和赵守林赵守中等哥兄弟在第二小树地尽头的黄土坑里抠泥巴时,看见赵守林喜欢的大黄狗从那儿跑回家里的情形,那情景宛若童话的再现,让赵守志刻骨铭心地记忆着,直到现在。 原先宽阔的树地里总是弥漫着松脂的香味,枝头上总传来鸟鸣,现在,这里却一片寂静,仿佛那喧闹随着那许多被伐掉的松树远去,最后杳缈得无声无息。 在树地南端的荒道上,赵守志停下来,向感觉中的东边望去,目光越过那一带枫树的梢头落在村中的那棵大榆树上。好一阵子,他才迈开脚步,沿着这田间的小路曲折下行,一如他当年那样,只是现在少了与兄弟们的打闹追逐。 由第一小树地向北走,穿行到大道上后,赵守志回头看一眼,目光里有快意的回忆与复杂的失落的情愫,神态中有留恋与遗憾的成分。 当十几年后,赵守志再次由同样的路径穿行过来,已是中年人。那时,他心若止水,所有的情感都框定在相机里。 张淑芬正在炕上抱着赵佳昕来回悠着,看见赵守志进屋,就忙不迭地问:“咋没给云兵领来呢?” 赵守志笑道:“上街里了,跟迎冬去的。” 张淑芬猛然醒悟道:“我给这事忘了,前天迎冬走时就说了。” 赵守志看着母亲皱纹渐深的脸,忽然感到母亲的伟大。他应和到道:“嗯,云兵一听说上他姥姥家别提多高兴了,一个劲地问姥姥家的楼有没有长个,还问那树地里的小房子坏没坏。” 张淑芬听儿子描述赵云兵的言行,不禁笑逐颜开,她的幸福神情犹如窗外的阳光一样灿若桃花。 …… “大街上一个老头吆喝:大甜杏来,不甜不要钱。我就问云兵吃不吃,他还不好意思呢,不说吃也不说不吃,那肯定是想吃。我趿拉着鞋就往出撵,到门口还卡了个跟头。等我到大街上,人都走远了。我赶紧喊,一边喊一边追,到大队门前一回头,云兵在后面跟着呢。我说,二孙子,你在道边等着我,别让车碰喽。我好不容易追上了,买了二斤杏。正走着,碰着你养汉的四姐沙沙地从南边过来,就跟我说话,说陈百才这么不好那么不好的,就差没骂他八辈祖宗了。我看她没时到晌地说,就告诉她我还有事,完后紧着往回跑。哎呀,我那二孙子呀,还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呢,那小脸暄红暄红的,可把我心疼死了。这孩子,搁哪就是哪,老老实实的,可不像赵云飞登门上高,要有梯子能上天。” 张淑芬言语中透着对两个孙子的喜爱,这种情感完全表现在脸上,也感染着赵守志。赵守志将母亲怀中的小侄女抱过来,说: “佳昕,都都飞,挠一个……这是几?” 这样的语言游戏已玩了很多次,她伸出手,一抓一挠,再用食指画了一个弧线。之后,她乐了,把脸伏在赵守志的肩头上。 我爸呢? 上你三大爷家了。 李久发我三大爷? 咱家你三大爷。 你爸正在园子码苞米,你三大爷就来了,咕咕地也不知说点啥就一起走了。 哦,亚娟呢? 上她妈家了,帮收地。傍晚上还得拉苞米,刘老四帮装车。刘老四五可五可的,可满意了。 我帮装。 不用不用,有你爸就行了。再说,现在装苞米也不那么累了,守业自己焊了个叉子,专装苞米的,我使过,挺省劲不用大猫腰。守业学习不行,鼓捣这些玩意倒挺钻。 …… 赵守志抱着赵佳昕在地上来回走着,一边同母亲说着话。 “你爸说了,今年给你一车苞米杆子。咱家也不多留了,多了烧不了都烂了,再说也不好经管。”张淑芬说话时,一只手伸出示意,赵守志便将赵佳昕送还到母亲怀里。 “妈,我也烧不了那么多,陈的还有呢。迎冬不爱烧苞米杆子嫌埋汰灰大,就是烧炕用。”赵守志后退几步,坐在凳子上说道。 “你们就是图省事,天天电饭锅焖饭大马勺炒菜,大锅也不使,都上锈了。算了,你们的事我也不管了,只要你们愿意,怎么都行。中午烙饼,吃不?” 赵守志笑嘻嘻地点头道:“吃吃吃。” 张淑芬亲切地骂了他一句后,让他打土豆皮擦土豆丝再用清水泡上。 赵守志做好准备工作后,兴致盎然地在偌大的庭院里游逛着。秋天里阳光的味道由堆积的玉米中散逸出来,飘进他的鼻孔,让他感受到了特别的喜悦和清爽。 菜园里已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待下一个春天来临时再重新播种栽培。 赵守业买过来的西邻的两间草房还算周正。稍显脏污的窗玻璃上粘着一只金色的公鸡贴纸,那只公鸡没有了神气,尾巴掉了,一条腿也断了,眼睛毫无神采。这一定是赵云飞干的好事,说不定云兵也像尾巴似的瞎掺和。想到这儿,他微然一笑,暖暖的感觉心上心头。唉,赵云飞这小子八成是上他姥姥家了,要不怎么没有见到他? 赵守志吃过饭后回家了。 这一来一去的,再加上天气暖和,赵守志回家后就躺在炕上沉沉地睡去,直到感觉冷凉才醒来。日已西斜,红霞映满了天空。 赵守志起来烧了炕,简单地吃了点从母亲那儿带回来的饼后就坐在渐渐温热的炕上发呆。过了十几分钟后,他坐到小方桌旁,摊开纸拿起笔写起来。 第五五六章 你个小混蛋 天气越来越凉爽,十月七号参加了大专班入学考试后就回到了家里,她没有考完试后的轻松,反而有点郁闷。赵守志以为她没有考好,就询问考试的情况。叶迎冬想了一会儿说,该死的进修校,原来上午一科下午一科,哪知道是连续考。考完数学了,我惦记云兵,拔腿就跑。下午再去时,看门老头问你干啥?我说考试呀,他说考完了。我说不对呀,不是上午一科下午一科吗?他说变了,连场考的,不信你去看看。我一看可不是嘛,考场前面的黑板上写着考完数学接着考语文。 赵守志听门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叶迎冬瞪着大眼睛嗔怪道:“你幸灾乐祸,我都急死了,你还这样,真是的!” “没事,这波赶不上还有下一波。”赵守志抱着赵云兵劝慰着。 “思静也是,咋不告诉我一声?”她埋怨完陈思静后,觉得不妥,接着又问,“云兵,是回奶家还是回咱家?” “我回家。”赵云兵脆生生地答着。 “这孩子,都不知哪是自己家了。”叶迎冬有那么一点点失望,不过,仅仅是几秒钟,她又道,“今天也不送你回家了,明天妈领你上学校。” 赵云兵没有现出叶迎冬所期待的兴奋,他看了看妈妈说:“我奶说给我烧苞米呢。” 哈哈的一阵大笑后,叶迎冬从赵守志怀中接过赵云兵,向上掂了掂,又亲了一口道:“儿子又沉不少了,再过几年妈就抱不动了。哎,晚上还有饭吗?” 赵守志搔着头,像做错了事一样答道:“没了,早晨有点剩饭,让我全打扫了。” 叶迎冬一阵甜润的笑声过后,她说:“这老爷们离了女的就不中,饭都懒得做,我要是再在家待几天,你得扎脖。这才不到四天,你瞅瞅这屋造的一股土腥味。” 因为叶迎冬的归家,赵守志便有了一点小小的激动与幸福的感受。在吃完晚饭收拾停当后,他早早的把被子铺上,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等到夜的帷幕刚拉起,他便关门闭户钻进了被子。 叶迎冬正在柜子前收拾里面的衣物。 “我今天想把洗衣机拉回来的。”她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啥洗衣机?”赵守志问。 “啊,我让安民在他们局里开的电器公司选了个洗衣机。你爸偏向,给王亚娟买不给我买。下礼拜,我寻思和你一起去。我都没做主,怕你不同意。” 叶迎冬将一打衣服重又放回柜子后,转身过来,坐到炕沿上,用手抚摸着光身子的赵云兵。赵云兵蜷在赵守志的臂弯里,畅快地笑着。 “别那么说,啥偏不偏的。我爸那些年供我念书挨了多少累,还有守业,早早地就去地里干活了。” 赵守志说得严肃,一本正经的,所以叶迎冬马上转了脸色道:“我就是那么一说,给你个棒槌还当针了。哎,有洗衣机了,就不用你咕叽咕叽手搓了。看你美的!” 啪儿,叶迎冬绵软的手拍在赵守志裸着肩上。 叶迎冬钻进了被子。 “还是热乎炕头好,比床强多了,这两天睡床睡得腰酸啦唧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真不假。” 叶迎冬自顾说着,一手牵起赵守志被子的一角盖住了赵云兵。这边赵守志蠢蠢欲动,他的腿已伸了过来。叶迎冬没有拒止的动作,所以赵守志将赵云兵移到西侧后,整个人钻了过来。赵云兵见爸爸把他落在那个被子里,就忽地爬过来,笑着翻过赵守志的身子,躺到了他们的中间。 “打搅混,缉‘皮子’是不是?”赵守志抚摸着赵云兵光滑的小屁股蛋。 “对,儿子,就这么干,要不你爸老欺负我。”叶迎冬说完,在赵云兵的脸上亲了一口。 “儿子,你困不?要困就闭眼睛睡觉。”赵守志拍着赵云兵。 赵云兵真的闭上了眼睛,但仅仅是两三秒钟,他又把眼睛睁开了,说:“爸,讲故事。” 赵守志很无奈,又讲起了赵云兵都能背下来的故事—— 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它看见了一个瓶子,瓶子里有水。可是,它喝不着…… “爸,还没说瓶口很高,瓶子里的水很少呢。”赵云兵补充着说。 “对,我儿子说得对。它看见一个瓶子,瓶子里有水。可是,瓶口很高还很小,……” 赵守志一个接一个地讲,讲到《狐狸和小猫》时,看看赵云兵,见他正眯着眼睛。赵守志以为他睡着了,就轻轻地把枕在他颈下的胳膊抽出。正要抱他到那一铺被子里时,赵云兵突然呲牙乐了。 你个小混蛋!赵守志哭笑不得。 赵云兵最终还是睡去了,恬静的脸上露着微笑。 “睡婆婆娇呢。”赵守志说。 “多大了还睡婆婆娇?哎,你说,咱们云兵会不会像守业一样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叶迎冬将脸对着赵守志问。 “不会不会,云兵是上清华北大的料。养儿随叔养女随姑,没准他大了也和他二叔一个德行呢。不对呀,守业没不正经啊,就是不爱学习。” “我就是那个意思呀,不是守业真不正经。”叶迎冬说着时,将胳膊搭在赵守志的腋下。 赵守志不再与她讨论守业正经与否,他的手已开始向下游移。 “老实点!你们男的都这样,三年不见女人面,老母猪也赛貂蝉。才几天,就急成这猴样?” 赵守志嘻嘻地笑道:“七八天了。头几天在我妈家,回来那天你说太累了,先睡一觉再那什么,结果你睡一宿,没捞着。” 叶迎冬搭在赵守志腋下的手轻轻地抓揉着了一下道:“狗记性还挺好呢。那也不行,我来事了。” 赵守志说:“你糊弄我” 赵守志犹豫了一下,叶迎冬快意地笑起来,然后用牙齿轻轻地咬着赵守志。对着灯光端详着,说: “嗯哼,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 “等着啊,也就三四天,很快的就过去。哟哟哟,都馋哭了,多可怜呢!哈哈哈……”叶迎冬将手抚在赵守志的脸上。 第五五七章 天生我材必有用 第二天早晨用过早饭后,叶迎冬和赵守志领着赵云兵上班时,他提醒道:“明后天送云兵回去,要不‘待乱’了不好办。” 今天,虽然阳光明媚,小西风却紧俏。赵守志将赵云兵的小衣服掖了掖,问道:“儿子,到学校后是跟妈妈在一起还是跟我在一起?” 赵云兵脆生生地答道:“和我妈在一起。” 学校的大门敞开着,不断地有师生进到校园里。 和以前一样,赵守志先是到班级里巡视了一圈,然后回到了办公室。还未坐稳,赵安娜凑到跟前,像不认识似的左右端详着。赵守志把眼睛瞪大,迎着她的目光问: “你、应该吃药了。” 赵安娜一撅嘴,霍地转身道:“你才有病呢,病得不轻,等会校长就得找你。” “哈哈哈……安娜,你别这么说,要不赵老师真得吃药。”王淑霞的花虽算不上阴阳怪气,可也不那么令人舒服。 赵守志一咧嘴,作了被动的回应。 刘老师在第一节课时被刘校长叫到了过去,王淑霞意味深长地微笑,这表情被赵守志看到。他觉得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怪怪的,尤其是刘老师,好像陡然多了一些自信。他没有多想,就伏在桌子上批改学生交上来的作文本。 “赵守志,校长叫你。”二十几分钟后,刘老师进来,对赵守志说。 赵守志诧异地看着刘老师,道:“叫我?叫我干啥?” 刘老师只是笑笑,并不说为什么叫他。赵守志低头略一思忖,然后出去。 校长室的门敞开着,赵守志没有丝毫的迟疑便跨了进去。刘校长和副校长张国庆相对坐在两张桌子后,见赵守志进来,都转脸面呈微笑看着她。 “守志,坐坐坐。”刘校长说。 张国庆站起,到门口将门关上。 “守志,有件事要跟你说。”刘校长的微笑挂在脸上,“你知道,教导干事这一职位已空缺一个多月了,原打算……” 刘校长在说到这时,停了下来,似乎下面的话有些不好说出口,就偏转脸看向副校长。赵守志脑袋飞速地转着,他想起刘校长要提拔他做教导干事的传言,不禁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他又作了自我否定:若是刘校长打定主意,他不会这样吞吞吐吐。于是,他危襟正坐,极大方地将目光投向两位校长。 “哦,守志,是这样的,我们做了充分的考察研究,决定任用刘老师为教导干事,你接替刘老师的位置。” 赵守志明白了,他欠欠身子道:“那、我谢谢两位校长。只是,我的工作水平有限,恐怕辜负了两位校长的期望。” “守志,凭你的才学和能力做个教导干事绰绰有余,这一点我们做了充分的考虑,但是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所以最终我们还是决定让刘老师来、来……刘老师年岁不小了,这些年他兢兢业业早来晚走的,大家都有目共睹记在心上……” 刘校长罗列了那么多启用刘老师的理由,但赵守志只记住了一点:刘老师岁数大了。刘老师岁数大?才不过四十嘛。当然,赵守志对刘老师担任教导干事这一职位无可厚非,抛开他曾在初二教过自己语文这一因素,他个人的水平和能力完全与教导干事相称。在听完“守志,你不要有顾虑,该怎样干还怎样干”这句话后,赵守志说: “没有没有,我不会有什么顾虑的,我一定会在两位校长的领导下努力奋斗再创辉煌。” 他说完,自己先笑了,笑自己口号式的话那样言不由衷。 余下的谈话索然无味,赵守志就告辞出来。到办公室以后,他落座翻书,又合上,再拿起钢笔在一张纸上胡乱地写了几个字。 “刘老师,你高升了,要不要请客?我看要的。”王淑霞自问自答。 屋子里很热闹,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刘老师升迁为教导干事这事进行着。 “守志,赵老师,你也得请客。赵老师荣升为我们语文组的组长,是众望所归。”王淑霞不知是揶揄还是调侃的声音响起后,赵守志忽然大笑起来,自嘲道: “我挖门盗洞忙乎一年了,才得了一个小组长,哈哈哈……” 这本身不见得的话经他渲染,惹得赵安娜也爽脆地大笑起来。但是,仅仅片刻,他将笑止住,回望了一眼屋里的几个,目光不专注于一点。他尽量做出一副自然平和的样子,但心里却不安起来。刘老师会不会多心?这是个问题。他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口无遮拦。 下午第五节课时,刘校长召集学校班子成员和各学科组长开了一次简短的回忆,宣布了认命。那么,由现在开始,刘老师和赵守志就正式履新,担负责任行使权利。在心里,赵守志苦笑着:语文组长,这官职挺大嘛! 散会后,刘老师留下了,校长要与他谈事情。赵守志顺着走廊快步走向语文组办公室。赵安娜见赵守志进来,忙站起,神秘兮兮地说: “赵老师,我给你说个事。” 赵守志将门带上,打断她的话说:“他们呢?” “上课的上课,买胡萝卜的买胡萝卜,张老师说回家送奶。”赵安娜答。 “送啥奶?她也没有小孩啊。”赵守志疑惑地问。 “哦,她让别人捎的钙奶。你以为啥呀?”赵安娜挑了一下眉梢,无声地笑了。 赵守志稍显尴尬,便将目光胡乱地扫来扫去,最后定在赵安娜的脸上。 “赵老师,”赵安娜向门口看去,十分谨慎小心的样子,“我告诉你,王淑霞在背地里说你坏话了。” 赵守志一惊,料定她的话与自己有关,便显出愿闻其详的姿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赵守志的目光是肯定的态度,赵安娜受到了鼓励,她又看了一下门口后,小声地说:“她和刘老师咬耳朵,说你讽刺他,啥挖门盗洞的,那不是说你吗!?真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得真真切切。看我进来,她立马不说,还假装问这个字怎么读。” 赵守志不怀疑赵安娜的话,他也不怀疑她做了夸大与渲染,凭直觉他相信王淑霞一定会在刘老师的面前搬弄是非。” “安娜,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嘴长在她的身上,咱们也管不了。”他把咱们二字说得很重,很明显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赵安娜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她欲言又止,就直视着赵守志。 “安娜,你毕业以后回到过那儿吗?”赵守志见她神情恍恍然,忙转移她的注意力。 “没有啊,始终没回过。要是以后有机会,我就和叶老师一起去。”因为聊到可以示人的事情,赵安娜活泼起来,不再左顾右盼瞻前顾后。 “赵守志,下节没课,你给看一下孩子。”叶迎冬抱着赵云兵撞进门里,“我下节有课。” “哟,叶老师,正说你呢,你就来了。”赵安娜的脸上漾着笑。 “说我?”叶迎冬疑惑不解。 “是呀,我和赵老师说咱们师范学校的事呢。 叶迎冬一听,颇感兴趣地坐到了赵安娜的对面。 赵守志牵起赵云兵的小手向外走去,他没有听到赵安娜和叶迎冬究竟说了些什么。在刚走出门口,下课的铃响了。几秒过后,有几个小女生过来,领着赵云兵向那边走去。 赵守志现在教育办的窗下,看着那几个小女生哄着赵云兵玩,不免嘴角泛出微笑。里面陈启军敲了一下窗户。赵守志回头问道:“干啥?” 陈启军隔着窗玻璃喊道:“你找学生捎信儿,告诉守森,明天到我这一趟。” 赵守志应了一声,转过脸来又继续看赵云兵。 赵云兵和几个小女生玩得不亦乐乎,竟拽着其中的一个不肯让她随着铃声进教室。赵守志跑过去,抱起儿子道:“不行这样,小姐姐得上课呀。” 那几个小女生进教室了,赵守志就在阳光下和赵云兵玩。因为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赵云兵看什么都稀奇,他玩乐的兴致也十分高涨。 正在看撅着屁股摆小石子的赵守志猛然被拍了一下,回头见是李兴田。 “啊、啊看儿子这么专注,我脚步声都听不出来。”李兴田笑着说。 赵守志眯起眼睛问:“没课?” 李兴田道:“没啊。他们俩在屋,我碍眼,看你在这,我就来了。” 赵守志故意问道:“谁俩啊?” 李兴田反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啊就装模作样。” 赵守志呵呵地笑道:“他和她。” 他没有所指,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这家什聊得可欢了,又翻书又抢笔的,就差贴脸了。就我听说,孙少娟不给工资都干,就为了每天能看见他。你说怪事啊,廉老师哪旮瘩好,她相中了?打去年起孙少娟她老爷们儿就不让她教了,说一个乡民办教师干着啥意思,都不如养老母猪挣得多。土地佬吃烟灰——有那口神累啊!” 传闻廉成海的媳妇范丽萍曾被吴兆明占有过,不知是强行的还是自愿的或者是半推半就,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那年吴兆明拿着范丽萍的裤衩在走廊里招招摇摇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所以赵守志脱口而出道: “廉成海有才啊,她就喜欢这点。可不像范丽萍,把裤衩都落在人家手里了,归其到了让大家说她被吴兆明熊住了。说实在的,我还挺佩服孙少娟,她敢爱。” 哈哈的一阵笑后,李兴田挤咕眨咕地看斜对面的办公室。 由孙少娟说开,渐渐地话题转到了李兴田,他复又忧戚起来。李兴田的前途不那么光明,却也不见得灰暗,他似乎难于定位自己,不知道该走向哪里。赵守志赞赏他的数学才能,却也悲哀于他的不幸,所以只用了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来安慰他。 第五五八章 她跟个“叉八戒子”似的 下午的时间要过得快一些,不觉第六节下来。第七节有课,所以赵守志把赵云兵交到了叶迎冬的手里。 赵守志好像对语文组长这个职位无感,他只顾自己手头的工作,直到下班时赵安娜喊他大组长时,才恍然觉得现在的身份已提了半格。 “赵安娜,我郑重地通知赵安娜赵老师,不许叫我大组长。” 赵安娜一缩脖子,装作害怕的样子道:“这么严肃啊!可吓死我了。赵老师,下班了——” 叶迎冬牵着赵云兵的手她们组的门口,见赵守志出来,忙喊道:“抱你儿子。” 从学校的后门出来后,叶迎冬斜眼看着赵守志,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看过之后她笑道:“没有什么情绪上的变化嘛。” 赵守志抱赵云兵到另一个臂弯里,转脸盯着叶迎冬看了一会,又转过头去,一直向前走。 学校后面的大操场上,两只相对的篮球架下各自有小孩子在打篮球,北侧的有四间教室的校舍孤零零地伫立着,在秋日的阳光下虽不凄清,却也少了气韵。那幢校舍是一位美籍华人老太太出资一万美元修建的。赵守志没有见过她,据说她看到建起的校舍后痛苦不已,因为它质量堪忧偷工减料严重。情形究竟如何,赵守志不得而知。 从学校的后门出来斜向东百十几米,就到了赵守志的门前。他放下赵云兵,开门,再将他抱起,腾腾地向里走去。 循着程序做完一切后,叶迎冬陪着儿子玩,赵守志就着不太明亮的灯坐在方桌边。 儿子,学校好玩吗。 好玩。 明天还去不。 去。 今天和你玩的姐姐好看吗? 好看。 给你当媳妇行不行? 行。 哈哈哈…… “天都这样了,吃完饭收拾完就黑天。再过些日子,一出校门就得点灯。哎,别写了,说说话。” 听见妻子这么说,赵守志放下笔,看着叶迎冬清爽的脸问:“说什么?” 叶迎冬等了他一眼道:“跟我就没有什么说的了?那你跟赵安娜咋那么多话?” 叶迎冬的话立刻见了效果,赵守志噌地跳起来,凑到叶迎冬的跟前,讨好地说:“嗯,不能那样说,搞得好像我们有什么事似的。” 他说完,把胳膊环上叶迎冬的肩膀。 “你心里郁闷?” “没有啊。” “你心里不那么轻松,对?” “嗯,对,我不能瞒你,确实是。” 叶迎冬咯咯地笑起来。赵云兵横躺在赵守志和叶迎冬的腿上,满脸幸福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傻笑着。 “我一猜就准,想瞒过我?哼!”叶迎冬颇为得意地看着赵守志。 “迎冬,我在琢磨,你说这刘校长任用刘老师不必要跟我解释什么,弄得他好像有愧于我似的。本来,任命一宣布,事情就结了。” 叶迎冬想了想,不做肯定地说:“我觉得,他可能真打算提拔你当教导干事,可是……先前不是这个说你要提干事了那个也说你要提干事了,现在不提你提刘老师了,他觉得坐了蜡。” 赵守志觉得有理,就频频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你这样一说,咱们就互为印证了。” 这两个人并肩在炕上坐着分析来分析去的,却还是刚才的意思,并没有新的见解。最后,叶迎冬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哎,那年冬底,刘校长不是搭学校买煤的车也买了一吨煤嘛,记得不?” 赵守志侧脸不解地看着叶迎冬,道:“记得啊,张国庆把那吨煤卸到校长家里后,剩下的拉到学校了。那天正好我值班,于是他让我过秤。一筐一筐地过秤麻烦,我就满满地装了一筐称完后,再用它做标准装筐查数。” 赵守志未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叶迎冬看他咕哝道:“乐啥?喝小老婆尿了?” 赵守志继续说道:“查完筐数再乘以每筐的斤数,他妈的多出二百来斤。那四轮车就能拉两吨,他卸一吨,应该剩一吨呢,可现在多二百斤,咋回事?” 叶迎冬抬手点着他的脑袋道:“你第一筐装多了,以后的装少了斤数,所以总重多了。肯定是张国庆溜须舔腚多给校长卸了,他做好人。你也是花屎蛋子,成天哈哈地笑,谁也不得罪。对,春起时,张国庆跟我说,守志有才,人还聪明,将来能干大事。我猜,让你当干事的风就是他放出来的。刘校长绝对不会吐半个字,那人谨慎着呢。” 赵守志很赞同叶迎冬的判断。 赵云兵睡了。 因为有可以聊的话题,这两个人很晚才睡去。 以后的两天里,赵云兵都被带到学校去,由他们轮换着看护。但也因此,叶迎冬气闷了好长一阵子。当然,这事怪赵安娜。说怪赵安娜,只是赵守志的想法。叶迎冬倒心存感激,视她为可以亲近的同事。 “叶老师,昨天王淑霞说你领孩子上学校影响不好呢,说学校不是幼儿园,不是哄孩子的地方。”周四的早上,赵安娜对叶迎冬说。 叶迎冬让赵守志趁中午时把赵云兵送回到张淑芬那儿,她不想让王淑霞再在背后“嚼舌根子”,不想由此产生更多的不愉快。她记起几年前王淑霞带过她的小孩到学校,也同刘校长吵了一架,因为刘校长在会上要求教师们尽可能把孩子留在家里。 叶迎冬带着这种恶劣的情绪熬到下班后,头也不回地冲出学校,惹得同组的老师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 吃过晚饭收拾干净以后,叶迎冬半盘着腿坐在炕上,将刚才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跟‘叉八芥子’似的,哪哪都有她,没有她管不到的事。我儿子又不是总在学校,干啥不依不饶地背地里扯老婆舌?成天不和这个打就和那个打,都打遍了,也不嫌害臊。呸!” 相同意思的话从进屋门就开始说,所以赵守志劝解道:“她像疯狗似的乱咬,你也跟着咬?她不是没跟你说吗,跟你说再跟她干,我支持。那赵安娜,有心没肺,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传话,编瓜结枣,有梗添叶,唯恐天下不乱。……” 他们这样讨论了好久后,赵守志忽地笑起来,问:“你心里郁闷?” 叶迎冬回答:“我不郁闷,我憋闷。睡觉!” 她说完,躺下了。 赵守志在她躺下后,又劝了好一会,最后说:“迎冬,你没有亲耳听说便大发雷霆,这是自己惩罚自己呢。” 叶迎冬翻了一下眼睛道:“还挺像哲学家呢。不生气了,气坏了人家反倒高兴。来,玩呀。” 赵守志明知故问:“玩啥?” 叶迎冬用被头蒙住脸说:“玩你喜欢玩的东西。” 第五五九章 矛盾渐趋激化 刘玉民在学校里的端端事由她已毫不在意,杨玉宾左右逢源的嘴脸她也懒得去正眼看一下,但是并不因为陈思静不闻不问就使麻烦远她而去,一切都似是注定了的要纠缠于她,哪怕是她刻意地躲避。 农忙假后的第三天下午第二节课时,陈思静看了看表,就开始布置作业,如往常一样接着就放学了。陈思静夹着书本进到办公室后站在自己的办公室前向操场上看。她觉得好奇怪,其它的班怎么还不放学呢?她再看看表,然后看行事板上的作息时间,忽然间她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时间算错了,提前了十分钟。杨玉宾不在,那么,刘玉民怎么样认为呢?陈思静懊悔自己不该那样粗心大意匆匆忙忙,等下课铃响再下课也不迟嘛。她暗自责怪自己,怨自己不细细致不缜密,做事粗糙。 陈思静暗忖着,思量着该如何面对刘玉民阴沉的脸。刘玉民进屋时,陈思静没有看他,但她感到了刘玉民冷冷的目光,那里边有责备、气愤的意味。刘玉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色难看,侧目望向操场,长长地呼气长长地吸气。没有人说话,办公室的气氛就显得沉闷。 刘玉民出了一阵长气后,脸色逐渐缓和了,开始和王子轩说笑,言语也还轻松。 杨玉宾下午三点多回到了学校。他红润的脸上笑容绽放,像八月里的野花,既不让人欢喜也不让人讨厌。他是一个高个子但不很健康的人,皮肤白皙,背微驮,眼睛不大,眼眶凹陷,不饱满,给人的感觉是:滑稽中有一点猥琐。 杨玉宾的祖上有几垧良田,因此被评为富农。他因袭了他祖辈的勤俭精明,又有几年实际工作的磨练,所以人很圆滑。但因他的过分圆滑就既没圆也不滑反而处处露了马脚。今天早上,他说上教育办,回来却说刚刚从柴老六家回来,可能是他喝多了酒忘了早上说过的话。刘玉民没问他究竟去了哪,陪他说了几句酒话后,忽然话题一转: “校长,你一走,这学校一大堆事就摆在我头上。我呢,又是协助,言不正名不顺呢!” 刘玉民对自己这句话有些欣赏,他觉得自己的话切中要害而又不失文雅。 “什么协助不协助,说哪去了!咱们不都是为了工作吗?在我这块儿,你就是主任,名也正言也顺。”杨玉宾眯起了眼睛回应道。 刘玉民语气激动了:“得,你别刀切豆腐八面见光了。协助,都知道我协助你,净干得罪人的事,我都快成大麻鸭子啦!” 他说到这时脸上已呈现一点红晕。 陈思静听起来不舒服,她明显地听出刘玉民正在影射她,于是她恨恨地把手中批完的作业本掼在桌子上。众人一惊,都面面相觑。 杨玉宾眨着眼睛道:“什么样麻鸭子白鸭子,你要是鸭子还好了。这么地,玉民,明个你嫌操心你别管那些闲事。” 刘玉民气愤起来:“校长,我在这个地位上就得管事,哪怕是协助。狗尿苔不济长在金銮殿上了,我还非管不可,谁让我长了这张愿意得罪人的嘴了。校长,你是不是不支持我的工作?” 杨玉宾顺着刘玉民的话说:“这就是,这就是,都是为了这个集体,该管的你还得管。玉民,你放开手,大大方方地往前干,咱们不是干这个的吗?” 刘玉民把刚才的话拉了回来,刚才激忿的脸也一点一点地挤出笑模样:“行啦,你校长‘上房’一句话,够我跑三天的了,我还得维护你呀。” 两个人斗嘴斗得难分难解,亦真亦假的笑谈细细品味倒也有咸淡酸甜。陈思静没有兴趣听这些,刚才刘玉民的话已经让她心潮起伏,血脉贲张,由胸中升起的怒火不可遏止,就要撞破她的胸膛了。 王艳想必是瞧透了陈思静的心思,她招呼陈思静到了外面。在外面,笑嘻嘻的王艳问陈思静: “你是不是生气了?” 陈思静苦笑了一下说:“能不生气吗?” 王艳撇撇嘴,扬了扬眉毛,说道:“熊色,当个小芝麻官,瞅给他狂的,天底下都搁不下他了。小人得志,不可一世!” 王艳骂刘玉民是小人,倒是很贴切,想刘玉民的确是小人。联想到他的所作所为,他是最适合小人这个称喟了。 王艳安慰陈思静不要和刘玉民一般见识,说这种人是不必要去花费自己的精力去计较的,只可以不理不睬他,对他冷淡漠视视若无睹。陈思静解释说自己本也没有与他呕气的意思,应该是误会,可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这也太霸道太武断太专横了。 毕竟是女老师,年纪又相仿,说起话来就毫无隔碍,陈思静心中的不快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减。看着王艳一口洁白的牙齿眯起来象月牙一样的眼睛,陈思静好像也暂时忘了刘玉民那些令她不愉快的话。 王艳和陈思静共同抨击着刘玉民,历数他种种不端的行为,说到开心处,都会心地笑。 学校里所发生的新闻和旧闻是陈思静和李祥君每天所必须讨论的。这些天来的感受让陈思静深刻地认识到人事的复杂,人心的善变,人性的丑陋。李祥君没有她那样的激忿,他的缓慢的话语让陈思静模棱两可,不知他是在谴责谁,亦或是褒扬谁。 “倘若以动物的品性来衡量,人的某些方面是退化了。”他说。 陈思静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但她有充分的理由去揶揄李祥君: “别倘若倘若的,说假如如果,跩得人脑瓜子疼。” 她对李祥君有些酸腐气味的话听不惯,甚至有些烦他这种说话的腔调。李祥君叹了一口气,道: “你不懂!其实,人都是两面性的,一面是善的、真的、美的,一面是假的、丑的、恶的。变化了的外部因素有时会使人暴露他恶俗的一面。” 陈思静愈加不满,但她知道同李祥君再说下去仍然是这种语调,于是不理他。陈思静沉默不语,埋头拉扯着洗过的小被单儿。这样的氛围让李祥君感到无聊,他说了几句话,都是些听来的闲事,陈思静嗯嗯地答应。李祥君看陈思静待理不理的表情,心头不免有被冷冻落的无奈,住了嘴,什么也不说了。 十月份月末的天气短了很多,刚过五点时太阳已落下山去,紧接着暗夜降临。刚才李祥君管好了自己的嘴巴,没有和陈思静说只言片语,但现在他忽然忘记了曾许下的誓言。向哄着星梅的陈思静说: “王子轩说,校长在刘玉民那儿‘讲究’你们女老师。” 他说话时拿眼睛瞧着陈思静。陈思静立刻来了精神,急切地问道: “说什么?” 李祥君心里一阵高兴,嘴上却故意打了个沉儿。陈思静催促道: “说什么,别老牛拉破车似的慢抻悠!” 李祥君见陈思静这样急切,于是说道:“啥?他能说啥!他说你们女的太任性,太娇气,对你们太放任太迁就了。他说这个校长真是不好干!” 陈思静的脸腾地变了颜色,指着李祥君说:“谁任性?谁娇气?我们还咋的才让他们满意?” 李祥君苦着脸到:“干啥呀?又不是我说的,恶眉瞪眼的。肯定是刘玉民传话给王子轩,王子轩再傻啦巴唧地传过来。傻狗不识臭!动这个气犯得着吗?” 陈思静不作声,瞅了李祥君好半天,然后又问:“还说啥了?” 李祥君说没有了,就这些。陈思静开始咒骂刘玉民,也骂杨玉宾。李祥君后悔把王子轩的话说给她,但为时已晚。 陈思静心绪难平,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安定下来。李祥君斜靠在墙上,像没了骨头一样,软塌塌地蜷着身子。她不管陈思静喜不喜欢听,把刘玉民这一个月来的作为梳理了一遍,最后他说: “思静,我觉得事情还得这么办。” 陈思静让星梅躺进被子里,然后坐到李祥君的对面,听他说下去。 “思静,你看,上些日子你和他请假,他的态度不好,今天你提前放了学,刘玉民一定以为你故意和他作对,这样僵持下来总有一天矛盾要激化。”李祥君继续说。 陈思静点点头,表示部分认可李祥君的话,但她不在乎与刘玉民激化矛盾,便说:“激化就激化,又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我还怕他?” 李祥君把一条腿搭在陈思静的腿上,却被陈思静生硬地推到了一边。李祥君高声叫道: “哎哟哟,你轻点!怕倒是不怕,但没有必要僵持,僵持下去只会让杨玉宾高兴,他用你和王艳制衡他。” 陈思静睁大眼睛看着李祥君,仿佛不认识一样,过了一会说:“是是是,你说的对,可你让我怎么做?明摆是杨玉宾信任我,才让我管学校的帐目,也是怕刘玉民插手学校的财经。刘玉民那儿我能不能低头认错,再说我也没错呀。” 李祥君坐起身子,面向着陈思静道:“你可以找刘玉民,和他争执,明确地开诚布公地告诉他,那天你向他请假时他的态度过分了。今天的事也可以向他解释,提前下课只是看错了时间,并不是存心和他过不去。” 陈思静情绪开始激动起来:“跟他解释?跟他解释他会听吗?那和认错服软有什么区别?得了得了,你还是别出主意了!” 李祥君的建议被陈思静否定了。虽然陈思静否定了他的建议,但她没有没有说出更让李祥君难堪的话来。她觉得李祥君说的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她甚至觉得找刘玉民当面澄清也未尝不可。但转念一想,既然刘玉民已经把自己归属于杨玉宾这一帮派之中,作何解释或者同他辨白于事又能有什么裨益,或许只能加重刘玉民对她的敌意。 陈思静进退维谷,要维护杨玉宾的颜面还要不开罪于刘玉民,很难。她现在感到将来的一些时日里一定会有一番纠缠纠葛。 第五六0章 她像个巫婆 十一农忙假后的第二周,情况突然急转直下,不可逆的出乎人们预料的变故顿时让陈思静乱了方寸。杨玉宾和刘玉民间的矛盾虽然未趋于公开化,但陈思静和刘玉民维系了六年的还算友好的关系突然间破裂了。 回顾一下学校的历史,刘玉民所认定的存有帮派还是他的根据的。姑且不说刘玉民是否从客观实际出发,是否以好恶而论人,是否会参省自己的疏漏得失,单就其与别人的关系上往往给人一种直觉的界定:陈思静、王艳和李祥君一定归属于杨玉宾这一边,王丽华与刘玉民过从甚密,又是他的学生,理所应当是他的帮衫;王子轩时左时右,没有一个明确切的立场,好像他自己也无法把握自己;刘淑艳尽力做得乖巧一些,倒显得从容自在与世无争,一副闲云野鹤的姿态。 人为的划分已使这个不大的小学校整日里充满了猜忌和蔑视,谁之过?背后的挑拨又似乎是在无意中进行的,在亲切和甜蜜的话语中似乎还有许多温馨,所做的事情天经地义无庸置疑,唯有道义责任良知公平公正被束之脑后。 李祥君开始厌恶,厌恶这个环境,厌恶这个看起来充溢着书卷气弥漫着朗朗读书声的学校。他说不清是谁把他和陈思静置于这个可怕的境地,他担心陈思静陷于一种无法摆脱的泥淖中,而陈思静自己也感到苦闷和迷茫。 星期三的中午,陈思静来得早,每天大都如此。她已习惯了早早到学校,并不是因为工作的需要,不是因为她积极要求上进,而是因为中午饭吃得简单,饭后的碗筷胡乱地堆在一起,洗刷费时,索性就不收拾了,留到晚上一起做。李祥君让陈思静打发到郦亚萍那里去看星梅,早晨星梅有点热,她说头疼。 十月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起来,今天的风又不小,格外地让人感到末秋的萧瑟和衰萎,还有那么多的冷意。这样的时日也使人心绪不佳,仿佛那枯叶是从心头飘落的,旋在风里,也将人的一点秋日的清爽带走了。 陈思静奇怪的是,王丽华今天来得特别地早。她刚把脚踏进门槛就热情地问道:“没回家呀?” 王丽华待理不理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邹成发在专心地研究他的指甲,清脆的指甲刀的响声在办公室里回旋。陈思静注意到王丽华的气色不好,大概有什么心事。王丽华做幼儿教师已有八九年了,在这八九年里,陈思静和她说的话还不好同赵梅婷一个月说的多。她是一个怪僻的女人,很少同别人做深入的长久的交谈,如果她有兴致说点什么,一定是左邻右舍的家庭琐事。如果家庭琐事也要评出是与非的话,她是最好的裁判。 王丽华坐在椅子上,双脚蹬着椅子的横梁,弓着腰,脸向外看。她的姿势很老气,再加上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就使得她有一种老太婆的模样。王丽华肤色较黑,面皮上皱纹多且深,虽然她刻意打扮自己,搽胭脂抹唇膏,却也掩饰不掉她的缺陷。她大概是思索了又思索,终于开口说道: “嗳,这年月,人心都让狗吃了,对她还咋样?” 陈思静心里一愣,这突兀地话似有所指,旋而又想到:你对谁怎么的了?整天一个大寡妇脸拉拉着,就象谁欠了钱没还似的。她心里想,不免抬起头来看王丽华,见她耷拉着眼皮,旁若无人地张开大嘴打了个很大的哈欠。 王丽华不去看邹成发的反应,也不看陈思静有哪些变化,继续道:“他妈的,真是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以前挺好的,还拿她当个人,现在就背地里坏,还攀我?我中午回提前回家咋的呀,没事了在这待着干啥?别说是现在,就是陆洪福在时,我也这样!有‘章程’当面说呀,在后边瞎‘乱乱’啥?明天还照样走,气死她!……” 王丽华的话远远地超出了发牢骚的范围,已是狠狠的咒骂了。陈思静明显地感到王丽华是在指向自己,她心里的怒火撞得她的胸脯隐隐作痛,但她忍着不出声。 王艳嘻嘻地笑着进来了,笑眯眯地神色没有让陈思静有一点点的舒心。王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在座的三位缘何故面色那么古里古怪。她坐在陈思静旁边的座位上和陈思静讲她刚才在道上见过的趣事: “哎,我从十字街那儿过时,刘三宝子正学西头李广文的事呢。说有一年他家孩子让王子轩老师给打了,他就找学校来了。到学校了,王老师问他,你就说啥意思?李广文卡卡眼睛说,你啥意思我啥意思。王老师说我没啥意思,就看你啥意思……哈哈……” 王艳刚叙述到这儿,猛地又听到王丽华恶狠狠地骂起来。她看了看陈思静,又看了看邹成发,又看了看王丽华,疑惑的目光里有一丝惊讶。因为王丽华没有指名道姓地骂,屋子里的三个人谁也不便接过话。邹成发已感到王丽华可能不是在骂自己,就对她说: “丽华,你看这是何苦,谁能攀比你?你教的是幼儿班,和我们教大班的不能比。别骂了,要是有什么意见,就当面鼓对面锣的提出来。大家都是一个地方待着,一个马槽里吃食,别伤了和气!” 王丽华缓和了语气,回答邹成发说:“邹老师,不是我念秧歌儿,真的,人家攀我了。我上班晚了,回家早了,整天在背后打‘瞿瞿’。当面说呀,咋没那个能耐了?我不骂,我不骂就更熊了!” 邹成发点头说:“行行行,就算听说有人攀你了,可那是别人说的,能信吗?听闲言失落江山!” 邹成发极力劝说王丽华,重复着他已说过的话。 其它的人到都到了后,王丽华停止了让人疑惑的唠叨谩骂。刘玉民坐到她的对面,审视着她的脸问道: “丽华,咋不乐呵?” 王丽华勉强挤出点笑容来,道:“咋不乐呵?天天乐呵!” 刘玉民听罢哈哈大笑,很大度地在屋子里踱了一圈,然后说:“我就说嘛,今天周书记肯定答应。” 他指的是学校找村上解决桌椅的事。 周老民子曾得到过刘玉民叔叔的帮助,因此他往往给刘玉民的面子,多数时不驳他的诉求,遇到刘玉民对村上的事指手划脚时也不正面与他冲突。于是,刘玉民就常常吹嘘说他就是副书记副村长。 整个一下午,陈思静都沉浸在一种难能以排遣的郁闷和气愤中。她想找王丽华,当面质问她斥责她,但是,想归想,还是放弃了。王丽华没有指名道姓,如果去诘问她,岂不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她在心里竭力劝自己,对自己说:不是说你的,那和自己没有关系。陈思静心里对王丽华的品质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此时对于她的一点点好感倾刻间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有鄙视和厌恶。 因为心情不好,陈思静的面部表情也是沉郁的,没有一点笑容,少言少语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晚上,陈思静征询李祥君的意见,希望他能拿出切实的看法,为她分解眼前的困境。李祥君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王丽华所说的分明就是指向陈思静,不必要再自欺。他问陈思静: “你没有和别人议论过王丽华吗?比如说过她提前走,懒散不守纪律。” 陈思静满脸的委屈和困惑,回答道:“没有哇,我就和王艳在背地里嘀咕过,说刘玉民就知道说咱们,王丽华晚来早走从来不说一句。在刘玉民面前我连牙口缝都没欠。” 李祥君好言安慰陈思静道:“这也不怪你,你没说也会往你头上安赃。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谁让你没摊上好人呢!” 陈思静顿时醒悟,说道:“那肯定是刘玉民使坏!” 虽然这只是推测,但陈思静和李祥君相信刘玉民做得出来这种事。 陈思静努力地回忆,自己除了和王艳说过王丽华在工作上的不守时不负责之外,还和赵梅婷说过类似的话,但赵梅婷无论如何也不会传话给王丽华的。刘淑艳艳令她不信任,王子轩口无遮拦,邹成发又不那么熟稔,想不起来又和哪个人议论过她。那么,唯一可以说得通的是:刘玉民在里面做了手脚造谣中伤挑拨离间。李祥君说得对,刘玉民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无是生非只为达到两个目的:一是借此拢络王丽华,让她明确地站在刘玉民的一边;二是让王丽华以后更能约束她自己的行为,以便于刘玉民更好地发号施令,那样他说起话来就更具权威。此时,陈思静倒真的佩服李祥君了,觉得他的分析有理,难得他竟有深入人物内心的能力。 第五六一章 她真是在骂自己 王丽华骂自己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因为第二天王艳神秘地告诉陈思静说她昨天晚上去了王丽华家里后,她指天发誓这里没有王艳的事儿。是这样!陈思静痛恨刘玉民反目成仇恶语中伤,也痛恨这个整天阴着脸古里古怪的象巫婆一样的王丽华。因为心里发狠,她脸上的表情就异常难看。王艳看到陈思静这个样子,有点后悔把这个事抖搂清楚了,倒不如瞒下去,那样陈思静或许还能继续欺骗自己。王艳脸上的笑容没了,她说: “陈老师,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咱们还不是咱们吗?不少一两肉不差一斤份量,何必和这种人计较的?别看我们是表妯娌,我掐半个眼睛都看不上她!” 王艳眼眉挑起,眼皮一抹搭。如若是平常,陈思静看她这个样子准会笑个不止,但今天她没有笑出来。 王艳和王丽华有很近的亲属关系,王艳的公公和王丽华的婆婆是亲表兄妹。但是,并没有因为这么一层关系她们就亲近密切。有一件小事可以看出王艳和王丽华彼此的不和睦不谐调。暑假时,王艳和王丽华还有另外两个人在一起打麻将。王丽华坐了好几回桩了,在兴头上的她又掷骰子、抓牌,待牌抓到一半时,王艳问: “你打骰是多少?” 王丽华眨眨眼睛,不解地答道:“十一。” 王艳又道:“打十一咋抓把剩二?停和!” 王丽华不服气,说;“开门开错了也停和?” 王艳回答道:“你说的,你刚坐这儿就说‘哼哈不动’不许先摸牌,门开错了清一色都没‘听’,不记着?” 王丽华翻翻眼睛,“哗”地一声把牌一推,道:“不玩了!” 她说罢,就起身向外走去。另外的一个小瘦子脸色乌青,恨恨地嘟囔道: “什么事呀?这两圈儿我输了二十多,想不玩也得一个八圈再下去。她不赢钱吗?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尖尖腚!什么人呢?” 这样许多的小事累积起来,彼此间产生了怨结互有防范。但王艳是个性情开朗的人,所以给人的印象便是,她们间的矛盾多由王丽华而起。 王丽华虽然平日里与王艳素有不和,但对于王艳在她家里的质问不敢有半点含混,明确地告诉王艳不是在骂她,这就澄清了王艳心中的疑虑。王艳追问,得到的答复是: “指正不是你,我心里有数。你就不用问了,问我也不说。” 王艳心里明白了,既然不是她,那就是陈思静了。 现在,王艳安慰陈思静的话显得苍白无力,无论怎样都不能让陈思静的心绪平静下来。 早自习还没有下。 太阳很温和,天气也是很好的,但陈思静没有心思感受这阳光、这清凉的空气,去看天上漂浮的白云。 心事重重就难免分神,一上午陈思静都在思考着。午休时,刘淑艳把她拉到一旁悄悄地说: “上些天我由打外边上办公室,一进走廓就听刘玉民说‘你得给大哥长脸哪,都瞅着你呢’。我还纳闷呢,谁瞅谁呀?就听王丽华说,谁攀我啦?刘玉民的话我听清楚的,就听他小声说,还能有谁?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好看着他指着东边。看我屋来了,刘玉民就假装跟我说话。指定是他撮坏!这个犊子,哪回有事也少不了他。” 刘淑艳语气激动,就好像刘玉民在背后说她的坏话一般。刘淑艳像通报一样说完后,就进办公室了,陈思静想了想也进到办公室里坐下。 陈思静只觉得脑袋嗡嗡地涨,她想象着刘玉民从中作梗的情形,就恨不得立刻抽他的嘴巴,再痛骂王丽华一顿。刘淑艳所言坚定了她去王丽华那里当面求证的决心,她一定要让无中生有居心叵测的刘玉民和偏听偏信乖张孤僻的王丽华付出代价。 王艳知道事情不妙,自己也难脱干系;刘淑艳暗地揣摩,看陈思静的脸色便觉得有变故发生;赵梅婷已看出陈思静已怒火中烧,目光中的愤怒也难以遏制。办公室里除了刘玉民的几声说笑外,没有人再说话。沉闷,死静。杨玉宾如屁股下有针毡一样起来坐下,一会儿又到外面去。他预感到将有一声暴风雨来临,他个人是无法平息的。 第五六二章 争吵 晚饭后,陈思静让李祥君看好家看好星梅,然后风一样地出门找王丽华去了。李祥君哄着星梅,想着陈思静会如何应对那复杂的局面,会不会言语失控而和王丽华大动干弋。这种忧虑使他心神不宁,无心回答星梅的提问,任由她在炕上把被子拽来拽去。 这一个月来的所见所闻,搅扰着他本来平静的心态。世事艰难,人心不古,一切都如秋天里枯黄衰萎的败叶,日日堕落。为名,为利,为权,在争斗中不惜牺牲自己的操行,不畏良心的遣责,不惧名节的损失,可悲呀!他慨叹险恶的交往中处处隐匿着阴谋,暗伏着杀机。李祥君担心着陈思静,怕她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同陈思静结婚这些年来,他已深谙她的性格。陈思静的冲动率直偏激是她最大的缺点,遇事不会全面地思考,多凭意气用事,不善于细致地分析,往往使她陷于很被动的地位。李祥君还记得在一年前在同陈思静的那次争吵,那一次夫妻间的恶言恶语给陈思静很大的伤害,而李祥君又觉得自己委屈万分。 那时正是夏季,陈思静请假从师范学校回来,去看了哥哥嫂子。陈思源在认真地和陈启堂闹意见,所以父子俩势若路人。陈思静尽力从中调和,但收效却不大。无处诉说内心忧虑苦闷的陈思静就把李祥君当做忠实的听众,从陈启堂说到陈思源,又说到嫂子。陈思源有一件事是很对不起妹妹的,在分家另过时,他曾指责陈启堂给了陈思静一千元钱。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而且确信无疑。虽然陈启堂一再说明没有那样的事,但陈思源不为所动。陈思源说的话深深地刺痛了陈启堂,也让陈思静伤心不已。在那以后的一年里,他对陈思静不亲不近不冷不热。陈思静不计较这些,她了解哥哥,哥哥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还是哥哥。李祥君在听陈思静说起陈思源的种种言行时,他竟不知天高地厚地把陈思源数落了一番。陈思静刚开始还满有耐心地听,但后来脸色一点点变了。李祥君没有觉察出陈思静细微的表情的变化,自己依旧说着。不料陈思静劈头一句: “我们家一个人不好就都不好了?” 李祥君委屈地答道:“我没有说啥呀?就是说你哥太把钱当回事,处处计算,事事计较!” 陈思静指着李祥君的鼻子道:“你不说我哥这个人‘各楞’吗?就你家好?!” 李祥君心里暗暗叫苦,觉得自己被冤枉了。他的本意是:陈思源没有做哥哥的样子,没有起到哥哥的表率作用,遇事锱铢必较,说话挖苦难听,以后会好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明白很多道理。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陈思静就断章取义做了完全错误地领会。李祥君也索性变了脸,说陈思静你一天就知道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吓唬耗子,三句话不来就急急歪歪的,没法和你说!言语间以生了冲撞,各自又不退让一步,就险些打在一起,幸亏有邻居过来劝解,才不至于闹得更大。李祥君一方面艾怨,怨陈思静蛮横任性难于沟通;一方面又后悔,后悔自己言多有失。李祥君善于躬身自省,又不愿意拂逆别人的意愿,陈思静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打折扣,于是,他的个人形象在外人的眼里就显得有些懦弱。 现在,李祥君回忆起这些事来愈加不安。在外不比在家里,倘若没有把握好分寸而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会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也让人笑话。这样想来,他就对星梅说找妈妈去。星梅很高兴,她的思想里姑姑抱她出去是很开心的事,那么爸爸抱她出去找妈妈也一定很好玩。星梅顺从地依着李祥君的摆弄,穿衣、戴帽、套袜子。 天上满是繁星,清爽的空气沁入肺腑,脑子里倏然清朗了许多。 李祥君抱着星梅,几乎是小跑着向王丽华家奔去。一路上星梅只顾看天上的星星,她的黑亮的眼睛在暗夜中闪烁着好奇的探究的光。 王丽华家在村子的东头,是一座红砖围定的很漂亮的院落,带走廊的房间显得主人的观念与众不同。李祥君的到来令几个女人稍显惊讶,无一例外地停止了争吵。王丽华虽然表情还不自然,神志也局促甚至有点狼狈,但是有礼貌地同李祥君打了招呼。从几个人的脸上,李祥君看出了潜藏在她们内心的不愉快、鄙视、轻蔑,然而碍于面子谁都没有当面坦言自己的内心真实的想法。 王丽华的丈夫是村上的出纳兼团书记,大小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儿。他把李祥君叫到一边,小声说: “让她们呛呛去,慢慢就出头了。抽烟!” 李祥君推却掉递过来的烟,和他说起别的事。 王艳正坐在炕上,盘腿的姿态很象一个讲究老章法的老太太,她的手高高地扬起,手指翘着,然后拍在炕上,脖子一挺说: “丽华,你说你没骂这个没骂那个,那‘三七嘎杂话’是谁说给谁听的?当时屋子里就咱们四个,你不可能骂邹老师,那么,就是我和陈思静了!” 她的话传到李祥君的耳里,感觉王艳说中了要害。王丽华极力地思谋了一会说: “我能说谁?你们都别嗔心了,我就是说说心里痛快。你们非得要捡这个骂我也没招儿。” 陈思静把话接过来道:“丽华,咱们这么多年了,有啥过不去的?你说你就是骂骂心里痛快,那你要是上没有的地方,我们谁也听不着,不也就不多心了?你在那儿念秧歌儿,你说有人攀比你了,反正我听了不是滋味。明天我在我跟前你也骂,你啥心情?” 王丽华说:“那你也骂,我可是不搭茬。” 王丽华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从烟盒里抽着了一枝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后向旁处看去,不与陈思静的目光对接。陈思静涨红了脸说: “你说没骂我也没骂王艳,我信。可是说有人攀你了,那就是有人在背地里使坏。明天我就刘玉民,跑不了这个王八蛋戳尿窝窝。” 王丽华被王艳和陈思静问得没有办法,既不能承认是骂她们,又不好说那天只是图痛快随便发发牢骚。她难能自圆其说,就只能说: “你们非得嗔心捡这个骂干啥不是你们就行了呗。” 时间就在几个女人的争吵中过去,争吵的结果并未清晰。王丽华既然不敢明确说是骂陈思静或者是骂王艳,就更说不清是谁在攀比她,也没有露出是谁告诉她有人与她攀比的。这种情况下王丽华很被动,她天生的不善于同别人争吵,又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使她在陈思静和王艳面有所顾虑,不能敞开心扉尽可能地辨驳。王丽华没有提及刘玉民,但话里已透了点风声,这让陈思静怒不可遏。 事情不能作最后的了结,王丽华还是那副死板板的模样。她骂谁被抛在一边了,王艳和陈思静也真就核对不出什么名堂来。天已很晚了,这几个人都已倦怠,精神上的倦怠。灯光映在王艳的脸上,惨白。她真的动了气,陈思静的脸涨得通红,血涌着,冲着她的额头。王丽华面色依旧,只是皱纹更深了些。 从王丽华家里出来后,王艳说她憋闷,真是气死人了,怎么就那么愿意听信别人的话,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在慨叹王丽华,语气中有一点怜悯,有一点蔑视。陈思静咧嘴笑了一下,笑得很牵强,她想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句话,忽然改了口道: “谁说不是呢!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尽做蠢事。” 分手后时,王艳笑嘻嘻地说:“别往心里去,晚上睡好觉。” 星梅睡了,甜甜地睡在了李祥君的臂弯里。陈思静过来俯下身子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脸蛋道: “哎哟哟,睡着了,宝贝。是不是还做梦了?!” 繁星像一颗颗宝石一样点缀在夜幕之上,像一个个梦的片段。 陈思静脱下自己的搭在星梅身上后,抱着膀疾快地向前走去。李祥君压低声音喊道:“干啥呀,着急忙慌的。” 陈思静头也不回地答道:“冷啊,赶像你穿得暖暖和和的了。” 十月里清凉的夜风吹过来,确实有一点冷凉。看到陈思静稍显狼狈的形象,李祥君突然间笑起来。陈思静回过头不满地责怪道: “我都这样了,你还笑?幸灾乐祸!” 陈思静说完,自己也笑起来,仿佛刚才的不快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到家里把星梅放进被子里,他们两个也躺下后,陈思静简单地叙说了今天的过程: “我先找的王艳,然后和王艳一起上王丽华家里。开始,她态度很强硬呢,说她就骂了,骂谁谁知道。我说那你就是骂我,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在屋。王丽华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那是你自个儿说的,我没说。你看,这就等于公开地承认了。我就质问她凭什么,你说攀比了是谁告诉的,六只眼睛到一块好好对证对证。那个巫婆一样的王丽华拿不出证据,又一口咬定说没有骂我。王艳插话说,你把话挑明了,针对谁就是谁,别弄得都糊里糊涂的。王丽华答复不上来,就用一句话来搪塞:谁攀了就骂谁!哎,你去时正是吵得最激烈的时候。” “看得出来,那气氛很紧张。”李祥君说话时,把手搭在了陈思静的肩膀上,“都自己说自己的,没有喘气的工夫。” 陈思静砸了一下褥面,说:“他妈的真气人,她骂人还有理了!啊,骂就骂了,是她的儿男弟女?还说你没攀嗔啥心呢?呸,不当面骂我才不嗔心呢!黑不溜秋的掉在土里都找不着,她还扯个屁!” 李祥君被她的话给说乐了。陈思静拍了她一下,道:“你还有心思乐,我都快气疯了。哎,我问你,明天我就找刘玉民,就问他,凭啥在背地里挑拨,行不行?” 李祥君赞成陈思静当面质问刘玉民,便答道:“但是,证据呢?没有证据表明是刘玉民在背地里捣鬼,你就是诬陷造谣。刘淑艳倒是听过刘玉民离间陈思静与王丽华的话,但她不会站出来作证的。” “那也去问他,我就说是他,不是也是!”陈思静咬着牙齿说。 她想要做的事必须要做,若不然她会百爪挠心一样难受。 他们计议了好久,最后李祥君说困时,陈思静才停下来。 陈思静一夜都没睡好,总是梦见和刘玉民吵架,和王丽华吵架。 第五六三章 剑拔弩张 第二天,早早地吃完了饭,李祥君就送星梅到了郦亚萍那儿。往回走时,他拐进了赵庭财的家里。赵庭梅婷刚吃过饭,正在镜子前梳头。她的娇好地面容映在镜子里,便有青春的神彩流溢出来。赵梅婷从镜子里看到了李祥君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便觉得面颊微微发热,眼睛也不自主地眨动了几下。赵梅婷将头发拢在脑后,然后用双手捋了捋,再把衔在嘴上的皮套束在发上。她的一连串的动作优雅娴熟,是女孩子都有的而她尤为明显的充满神秘风致的内心深处气韵的流泻。在赵梅婷的身上,李祥君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不可违拗的力量——青春的活力,张扬着涌动着。 赵梅婷收拾完冲李祥君莞尔一笑,同时俏皮地眯起了右眼。此时的赵梅婷已不同于先前亲切地喊李祥君为“哥”的那个小姑娘,她不再把“哥”紧紧地挂在嘴边,甚至也不大和他说很多的话,但目光却常常停伫在李祥君的脸上。她很聪明,她不会让人觉察她专注地看李祥君,一切似乎都是不经意的一瞥,但哪怕是瞬间的一瞥,也会有一种深意蕴藏在里面。 二十二岁,已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但赵梅婷好像没有对谁心动过。赵庭财夫妇虽不以为她年纪过“杠”而焦急,但终究是一天天大了,也是让人牵挂的事。赵梅婷恋爱的标准是什么呢?她没说。她好像对婚嫁并不着急,当父母提起这件事时,她的脸立刻就撂下来: “不找!有工夫说点正事,别瞎操心!” 赵梅婷和李祥君一同出家门,迎着朝阳向学校去。 所有的教师们都到齐了,杨玉宾把教育读本发给各位教师后就传达教育办关于中年级教研的通知。他的话简明扼要,没有多余的赘述,不作长篇大论,这倒比陆洪福干净利落。 陆思静双手托着两颊一动不动;王丽华还是老样子,坐在椅子上吸着烟向窗外看;王艳眨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杨玉宾讲完,刘玉民又自信满满地谈论起中年级的教研,发了一通鸿论,但没有人对他的话感兴趣。办公室里的气氛沉闷压抑,有临战前的紧张。 上课铃响过以后,陈思静忽地开口道:“刘老师,等会我有话跟你说。” 她的话让刘玉民一愣,很快又明白似的说就去布置一下,马上回来。事情不妙,一场大的争吵迫在眉睫。 陈思静现在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之中,对于即将发生的激烈的争吵她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甚至于期待着这一刻快些来。她想到了刘玉民会用一种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姿态来面对她。焦躁、激动、渴望报复的兴奋等种种复杂的情感缠绕着她,使她处于朦胧的不甚明晰的如梦似的境界中。她草草地给学生布置了课堂作业,就来到办公室里等他。 杨玉宾已嗅到这不同寻常的气氛里窒闷情绪的味道,他从陈思静和刘玉民表情凝重冷峻的脸上看出了他们内心里深深的敌意。虽然刘玉民故作轻松,但他心里的焦灼和不安是掩饰不住的。杨玉宾龇牙问陈思静道: “思静,什么事?” 陈思静头也不抬地答道:“没什么事。” 杨玉宾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随即换上一副忧虑的面孔说:“思静,有些事过去了就算了,不必要挂在心上人嘛,有时软弱一点未尝不好。” 他这样的话语似乎是劝慰,但陈思静听来却有种怪怪的感觉。她把脸转向杨玉宾道: “你是不是特希望我和刘玉民打一仗?隔岸观火很有趣?” 陈思静昨天晚上听李祥君说起“隔岸观火”这个词,现在正好派到了用场。杨玉宾脸色变了,“这这”地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未说出来。陈思静感到自己的话说重了一些,就很勉强地笑了一笑。 过了一阵儿,刘玉民进办公室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不知道是他在等陈思静说话还是有意营造一种氛围,在静默中显示他一种精神上的力量,给陈思静一种心理上的压力。陈思静梳理好自己的思绪,用她那摄人魂魄的眼睛看刘玉民,明亮的坚毅的目光锁定他那只不算挺拔的鼻子。 她问:“刘老师,我问你,王丽华说我攀比她,是不是你在里边挑拨?” 刘玉民感到突兀,虽然他已意识陈思静找自己是和王丽华指桑骂槐的事有关,但没想到陈思静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发问。刘玉民听完陈思静的话马上变了颜色,说道: “思静,你说是我和她说你攀比她的?你有证据吗?你听到了?你是想当然?” 刘玉民自恃自己有三寸不烂之舌反唇相问,诘责陈思静。 既已开启争端,就没有了往日里顾情顾面,也没有斯文,更不会讲究程式,所有的话往往都是随心所欲,言辞愈激烈愈能打到要害处就愈好。陈思静接过话道: “我没有证据,我也没有亲耳听到。我没听你说也是你说的,我就认定了。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 刘玉民咄咄逼人的目光迎着陈思静,如两柄利剑相指。 “认为我说的就是我?我——没——说——!”赵有德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很有力道。 陈思静忽然站起身,大声地嚷起来:“你说你没说,那还有谁说的?王丽华骂杂,说有人攀比她,祖宗三代都‘诀’出来了。她骂谁?她骂我!她骂人的时候我在场,王艳后去的,她没骂王艳呀。她说了,在学校管点事就‘洋巴儿’了,谁还能管点事,不就是我吗?你,肯定在挑拨离间,这种事,只有你能干得出来!” 刘玉民被陈思静一连串的话砸晕了头,好一会儿才醒过来,怒气冲天地吼道: “我说的?你没凭没据的就指责我,冤枉我!她骂你你找她去,那是你们间的事,和我啥关系?你说我说的,找王丽华对证,咱们八只眼睛到一起,要真是我,我就滚出这个学校!” 杨玉宾看到这火药味极浓的场面慌了手脚,连忙在中间左右劝解,但他的声音好像喧闹的会场上蚊子的嗡嗡哼叫,没有丝毫的作用。 陈思静一口咬定是刘玉民在背地里使坏,刘玉民则否认自己从中作梗,无中生有,并且信誓旦旦地言称若是自己说过那样的话就天打五雷轰。在争吵中,刘玉民让杨玉宾平找王丽华过来,以作当面对证。他的脸象猪肝一样的颜色,他手舞动着,粗大的嗓门震得窗玻璃沙啦啦地响。 杨玉宾把王丽华叫进来后,就坐在椅子上卡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对这剑拔弩张的局面束手无策。或许他觉得刘玉民在这里面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而王丽华又不能简单地以不明就里推断其被刘玉民欺骗蒙蔽。她的乖僻、古怪、偏执都是她出言不逊的重要原因。杨玉宾没有和王丽华做交流,他懒得同这样的女人交流。 看见屋里浓重的充满敌意的气氛,王丽华悄悄地坐下来。刘玉民率先和王丽华说了话: “丽华,我说过有人攀你吗?” 他的话中有十二分的委屈。 王丽华沉吟片刻,答道:“没有啊,我没听你说过。” 刘玉民陡增勇气,说话的声调也提高了几分:“丽华说了,我没说。没说,还有什么指责的?思静哟,别再拿屎盆子往大哥头上扣了,行不行?” 陈思静没有被刘玉民的气势震住,她指着刘玉民说:“丽华说你没说你就没说?你没说,你没说我都死去!丽华,我和你说过我攀比你了吗?别人当你面说攀比你了吗?都没当你面说?那你说有人攀你了,怎么回事,还不是有人‘出出’?没别人,就是你刘玉民!今天你咋说都抖落不清!” 王丽华大概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口,嘴巴只动了几动。她的处境很尴尬,因为她无法回答陈思静的质问,又不能和盘托出事情的原委。 一方是矢口否认,极力辩解甚至起誓发愿,一方是一口咬定穷追不舍,两个人争吵已呈白热化。针锋相对毫不妥协的场面,看得杨玉宾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要劝哪一个,不连贯的话刚一出口就被湮没在陈思静连珠炮似的激扬且清亮的声音里。 王丽华试图在里面起到一个缓冲,以减小两个人冲撞的程度,这也会让她脱身出来。她思忖了片刻说: “刘老师,你不是没说吗?没说还吵吵啥。” 刘玉民粗哑的嗓子道:“我、我憋气。” 陈思静立刻回应道:“你憋气,你憋啥气?挑拨完了你还憋气?” 王丽华挤出一点笑容来,她将目光投在因激动和气愤而涨红脸的陈思静身上,说: “得了,这事因为我起的,就拉倒算了。我没骂你,真的没骂你。那你要非得捡骂我也没招。” 她的话听起来总不是滋味,不知是她有意的还是就是以这样的一种说话的方式。陈思静很别扭,她凭直觉感到王丽华想把事情收场,是在做劝说的努力。 争吵继续着,谁也没有留意时间。邹成发走进办公室后,见这乱糟糟的场面,紧着按刘玉民坐下,让他少说两句,又急忙到陈思静跟前央求她给他个面子,别吵吵了。其实,两个人吵累了,该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再说也不过是重复,就都住了嘴。办公室里只有邹成发在说: “啥是啥非,一个锅里搅马勺,差一不二的就得了。和气生财是不是?” 刘玉民长出气,看着邹成发说:“邹老师,你不知咋回事。” 邹成发说:“啥不知咋回事,我听明白啦!” 杨玉宾接过话道:“彼此都退一步,成发说得对,都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差一不二的就算了” 陈思静现在觉得口干舌燥,刚才那一阵恶吵耗了她不少气力。 邹成发指指钟,向杨玉宾道:“校长,是不是过点了?” 杨玉民看钟,故作惊讶地说道:“哟嗬,都过二十分钟了。” 他伸手去按铃。 当一干人等到办公室后,刘玉民稳了稳心神,复又开口道: “大家伙都在,我求各位给个公道,我的为人各位同仁有目共睹,不需要自我表白。天地良心,我可是从来不在背地里说鬼话做鬼事。” 陈思静看他的样子既可气又好笑,明明是奸狡小人却要装出正人君子的形象来!她“啪”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喊起来: “别装!你不就是不承认吗。那好,我找一个人指证你。刘老师听你和王丽华说了。是你,是你!” 刘淑艳一惊,她最怕的就是陈思静抖出自己来。没有人会想到陈思静说出刘淑艳这个各字来,刘玉民先是一阵沉默,继而诧异不安,他不知道刘淑艳能证明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刘淑艳一个人身上,看她下一步该做什么。刘淑艳一阵紧张,她现在已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说话语无伦次: “思静,你看,我早就说过了……那天、那天……” 她究竟要表达什么呢?刘玉民极其威严地清了一下喉咙,问: “刘淑艳刘老师,思静说你能证明,你说!” 刘淑艳的鼻尖额头出了汗,不论是哪一方,她都不愿开罪。但是事情已闹到这个地步,不明确地表态恐怕是不行了,她已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没有游刃回旋的余地。 “你说过,就那天。”刘玉民把鼻子一紧眼睛一瞪,说出了第一句话。说完了第一句后就没有了顾忌,“你指正说过,说有人攀丽华了,让丽华别晚来早走了,那样人家不服气。” 刘淑艳的证明把刘玉民推到一个极为不利的境地。他明白这不仅在陈思静面前一败涂地,更重要的是他将被看作“长舌妇”一样的人,巧舌如簧搬弄是非。刘玉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反问刘淑艳艳道: “我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说过这样的话?” 在刘淑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罗列出来后,刘玉民有些狼狈不堪了。但毕竟刘玉民这样的阵式经得太多了,很快他就调整好自己的心神,辩解说是让王丽华守纪律免得被人指责他偏向,并没有旁的意思,至于说有人攀比王丽华的话纯属无中生有断不可能。 事情已人人看得明白,无须认真地甄别。刘玉民盛气凌人的气势渐渐弱下去,转而是一副委屈的神态,凄凄然竟落下两滴泪来,挺着胸脯说自己干工作竟落到这个份上,寒心啊! 陈思静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鄙夷地看着演戏一样的刘玉民,目光在他的脸上张像刀子一样划来划去。 劝慰刘玉民,邹成发也给刘玉民找台阶下。 刘玉民和陈思静的矛盾已不可调和,虽然和其它老师未发生冲突,但人们对他的评价已渐趋明朗:自私、自大、虚假、正人不正已。 陈思静感觉自己陷入了不可脱身的泥沼中,麻烦总是接踵而至。王子轩曾和李祥君说起在那次争吵后的第二天,刘玉民写了三页稿纸的信并要亲自到教育办交给王主任。其时,恰好王丽华的丈夫到他家里,看到信后夺过来撕成碎片,说你这么的就去教育办干什么?告状?告谁?你不是给王丽华上眼药吗?刘玉民没有去成,可能他也不是诚心去,只是做一个样子给别人看。 李祥君将事情转述给陈思静后,直觉得荒唐的陈思静冷笑道:“哈,去呀,咋不去呢?真是的,自己半斤八两都不知道!” 有了这场风波,刘玉民行为谨慎了很多。但一个人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他没有意识到或不想去意识自己与老师们本来就是平等的关系,而不是领导与被领导,施令与服从的关系。虽然他再不是趾高气扬意气风发,但表情所流露出来的依然是人上人的优越感。 李祥君似乎看透了人的本质,他的确感到人与人之间还有那么多为他所不屑一顾的丑陋的一面,所看到的一切都呈现出土灰色。肮脏莫过于人的心灵! 陈思静与刘玉民争吵的事经由赵梅婷说给了张淑芬,再由张淑芬讲给叶迎冬听,于是刘玉民的恶名便传扬开来,陈思静也得到了厉害的评语。赵守志对此事未加更多的议论,只是说刘玉民锋芒毕露不给自己留回旋的余地便是对他自己最大的不尊重。 第五六四章 颇多无奈 初冬的天气渐渐冷凉起来,末秋的影子杳缈得如远天的那一缕云。 “守志,我那次上进修校补考时把那支英雄笔落那了。”在走出大门时,叶迎冬对赵守志说。 叶迎冬在大专班招生考试后的第二周的周二被通知去补考语文。所谓的补考,不过是在空白卷上抄写正确的答案,是一种搞笑的事情。在考试时,叶安迎冬漏掉语文科成为同事们调笑的依据,由此展开,能扯出她五六件丢三落四的事情。 “落就落在那,又不是黄金做的。你要喜欢再给你买一个。”赵守志漫不经心地说着。 叶迎冬快步走着,好跟上赵守志的步伐:“什么呢?不是我心疼那两个钱儿。那钢笔太好使了,不粗不细还爱下水,多咱也不干巴。可白瞎了!思静也是,咋不提醒我呢?她还看见我出去了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守志打怵于进到校园进到班级。他觉得自己已经倦怠,他觉得自己不适合做教学工作。可是,他能做什么呢?他不能自己给自己一个答案。 现在,赵守志照例是先到教室。 在教室门口,赵守志听到里面有嘤嘤的哭泣声。他一惊,忙拉开教室的门走到里面,见七八个男生突突地跑向各自的座位,另外五六个女生围坐在一个秀气的女生身边。 一只坐垫半躺在地面上,鸡毛飞得到处都是。 “兰景飞,你过来!”赵守志厉声喝道,“这是不是你干的?” 那个被叫做兰景飞的胖墩墩的矮个同学满不在乎地晃过来,站到他的面前。 “不是我干的,她撇坐垫时鸡毛就飞了。”兰景飞回答。 赵守志立刻明白此事一定与他有关,就抓住他的话问:“她为什么撇坐垫?你是不是招惹人家了?” 赵守志盯着兰景飞,目光似是要穿透他的皮肤直达他的内心。 “我没招惹她呀,我就说一网没捞着二网捞着大鲇鱼。”兰景飞的话已昭然若揭,不需要再细细地盘问,所以赵守志劈头责问道: “你明知道她作文本没交上来,还用这种话来刺激她,居心何在?兰景飞,你一向如此,嘴巴总也不闲着,阴阳怪气的,一说你还一脸无辜的样子,好像事事都不怪你,都是别人的错!站直了,别摇头尾巴晃的。” 兰景飞挨了一阵批评,虽然不服气,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着。 “王丽萍,你把鸡毛收拾一下,装回坐垫内。” 那个叫王丽萍的小女生走出来,将散落的鸡毛一点一点地捡起,装进坐垫中。赵守志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周后,特地在那个啜泣的小女孩身边站了一会。他没有说话,但这已是无声的安慰。在走出教室后,他喊过一个面目清秀的女生,嘱咐她好好劝那个还在啜泣的女孩。 此类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赵守志要当法官、警探、心理医生,要进行心理疏导,要调和劝解,要帮扶弱小……所有的琐碎所有的繁杂闹得他身心俱疲。做班任不必做科任,做科任时上完课就走人;教语文也不比教历史,教历史尽可以讲学生爱听的,可以用历史上有趣的故事吸引学生,语文要成绩,难免枯燥。 刘老师升职了,却还担着语文课,原因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他的座位空了出来,他的东西也已收走。那张黑油的桌子一角已残损,两只抽屉的内侧重叠着好几个钉眼,所以看起来就破旧不堪。上个星期,王淑霞咬文嚼字地说: “赵老师,坐那,那是组长的位置。你就坐那,要不空白瞎了。” 赵守志报以呵呵的一笑,没有认真地对待。 现在,赵守志坐在椅子上,将早晨的事说了一遍,语气颇多气恼与无奈。王淑霞接过道:“守志,你就忍着,干咱们这一行的就这么回事,受当官的气还得受学生的气,你还打不得骂不得。都是学生,你捅咕一下,家长就说,我们是让你教的不是让你打的,巴拉巴拉的一堆。” 王淑霞说得真诚恳切,赵守志就有感慨生成,不免叹道:“王老师,我这前辈子杀大牛大马没积德才这辈子教学了。” 哈哈哈的一阵笑后,王淑霞劝道:“也别那么想,睁一眼闭一眼,还能怎样?调皮捣蛋还能掐脖子捏死不是?守志,你要摊上大老王的事不得气死?” 王淑霞的话让赵守志宽解不少,他看了看她道:“那三个学生没上学?” 大老王,那个膀阔腰圆的家伙,脾气暴躁,好向学生动手。有一天,从后面上来的三个大个子学生将麻袋猝不及防地套在他头上,然后不分脑袋屁股地一顿乱捶,捶过后便逃之夭夭。赵守志是从别人那听说的,并未眼见,但这极富画面感的场景却鲜明地映在眼前。 “还上个屁学,把老师都干了。”王淑霞道。 赵守志点点头。 繁杂的教学任务牵扯着赵守志,让他不敢有半点的松懈,直到要下班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第五六五章 暂时忘掉了 下班回家后,叶迎冬一边和面一边说:“你们班潘晓婷搞对象呢。” 赵守志一愣,放下手中正在洗的碗道:“你咋知道?” 叶迎冬一撇嘴说:“我咋能不知道?我们班女生说的呀。那个叫什么杨什么军的,给潘晓婷写信,说他爱他她,然后就搞上了。哎,我可告诉你,这种事你别张扬出去,也别管。现在的小男生小女生啊,急眼了能把小孩抱出来。嗯哪,都成成的了,啥都明白。” 赵守志叽里呱啦刷完早晨和中午用过的碗筷后又去刷锅,再把盛满脏水的桶拎出去倒掉。每天的程式都是这样。倒过水后的赵守志顺带夹了一小捆玉米杆回来烧炕,之后用清水把炕擦拭了一遍。 “哎,今天大老王和刘校长吵吵了,你知道吗?”叶迎冬小声问。 跪爬在炕上的赵守志说:“知道,知道,不过我没过去,那样不太好,好像咱们看热闹似的。我听王淑霞说因为大老王怪张国庆领十多个学生干活去了,弄得里一半外一半不好讲课。这大老王也是,全班学生都出去才好呢,少上一节课,干嘛要和张国庆吵吵嚷嚷的?刘校长听他们吵架了就去劝解,大老王又和校长干上了。” “去,上赵安娜那找感觉去。”叶迎冬瞪着赵守志说。 赵守志嘻嘻一笑,并无反感的表示。他转转眼珠子端着水盆又继续道:“沿流水勾起老冰排了,以前就有积怨,这事就成导火索了。” 叶迎冬忙附和道:“嗯,是这样。把水倒了去,端着干啥,傻叉呀?” 赵守志将水盆端到外面后,微弯腰侧身,将双臂向侧后下沉,然后猛地上扬,一大片映日的水珠抛洒在半空中,再倏然落地,溅起一阵水与尘土相混合的雾气。 “迎冬,天上有飞机在拉线。我小时候不敢用手指,怕烂,可守成敢。”像孩子般欢笑的赵守志仰着头说。 “进屋,放桌子,吃饭。”叶迎冬命令着。 家里的欢愉和放松让赵守志暂时忘了在学校时的烦恼,他对叶迎冬说: “你看起来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叶迎冬不理解的地看着赵守志:“不累?挺着呗。” “哦,迎冬,我干够了,可是不干这个我又能干什么?”赵守志无奈地说。 “那咋整?对付干,要不你找上梅波姐那,看看哪个小学缺校长或者是教育办有位置空出来把你填上去。” 赵守志想想道:“那还得仰着脸看他。” “那有什么?他是你姐夫,再说当年要不是我爸把他整到教育办,他能有今天吗?” 叶迎冬说的有道理,所以在第二天晚饭后赵守志去了赵梅波那儿。虽然赵守志家与赵梅波家相距不远,但赵守志去的也并不频密。在赵梅波那儿,赵守志绝口不提自己内心里的烦闷,也不说工作上的辛苦,只谈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仿佛出来走亲叙旧一样。赵梅波自然没多想,只当是赵守志平常的来往并无特别的目的。在赵守志回去后,叶迎冬问他时,赵守志说没提那茬,不好意思。他希望自己凭能力升迁,而不是靠关系被提携。那样他更有底气,从而不会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叶迎冬笑他天真,赵守志又非不知世事,只不过他不想委屈了自己。 叶迎冬调侃赵守志书读得多了难免有点迂腐,她找了一个空当叫出了陈启军,直接了当地将她的意思说明了,并开玩笑道:“用不用请示梅波姐?” 他们谈话的时候正是下午到两点多,小西风正紧。陈启军虽未做明确的应答,但他说抓夜教的王老师年事已高,可考虑让他早退下去。 冬天已真正到来,炉火已升起。 “迎冬,再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放假了,时间过得真快。放假多好,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少了那许多烦心事。”赵守志说。 “是呀,那时我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快快乐乐的,想想都幸福。可是云兵这个小混蛋从来都把你妈家说成我家,把咱家说成你家。”叶迎冬回应道。 赵守志盼望假期迟迟不到,恼人的琐事却每日都在更新。 昨天晚上下过了一场清雪,满眼的一片纯白便让赵守志感到了冬天的韵味。 “既然入了这行就不要想太多了,干,除非你有别的出路。” 叶迎冬的话虽说没有包蕴大的智慧却是实情,面对现实并找出适合自己的工作,才是最根本的选择。以这样的心态进入课堂后,赵守志环视教室,然后用中等音量说道: “上课!” 随着一声“起立”后,全班学生齐刷刷地站起来,行注目礼。 赵安娜曾羡慕地说过赵守志上课时班级纪律好,最起码没有故意吵闹的,类似的话王淑霞也说过。赵守志自己没有感觉,也许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是该改变一下态度了,不能太过追求完美。赵守志忽然想到这儿,就自信起来,用他那清亮而又不失醇厚声音以不疾不徐的语速授课。很多时候,赵守志满意于自己的声音,满意于对语言的把握,但他只把这种满意藏于心底,不流露在脸上,不让人看出他以此为傲的神情。 在临近下课前,赵守志忽然看到后面的大个子学生周志强在用桌子推挤着前面的女生,而那个女生也用后背一下一下地靠他的桌子。赵守志以不愠不恼的目光看着周志强,看得他停止了动作。 “周志强,你下课后找我。”赵守志说完走向前面。 下课铃响后,赵守志走出教室。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思忖着该如何同这个调皮捣蛋而又有些“驴性”的周志强谈话。及至走进走廊,他才收回思绪,同迎面走来的人打招呼。在座位上刚坐好,周志强就来敲门,他站起到门外示意周志强跟着过来,到值宿室。 “我叫你来,知道为什么吗?”坐在吱嘎吱嘎响的椅子上的赵守志问。 周志强的眼睛值宿室里环视了一下,最后落在炕里的行李卷上。 “知道,老师,我拿桌子撞李红敏了。老师,她压我本壳子,我说她,她还说后脑勺没长眼睛。”周志强是在为推卸责任而急于辩白,所以赵守志没有马上批评他,而是转口说: “我不是要责怪你才叫你来的。哦,我记得上次叫你来时,你很不服气,斜伸着腿歪着身子,现在你站得还挺端正。应该这样,尊敬师长是最基本的品德。你的优点很明显,肯于积极地劳动也乐于助人,更重要的是你能仗义执言,这样的话我已说过很多次了,所以不再多说。你的缺点也明显,调皮惹事不遵守纪律。当然,有时你是无意识下犯的错误,但有时绝对是故意的,对?比如,前天你揪李红敏的头发,还有上周一你踹魏明学,还有……当然,很多。周志强,你来说,我是不是夸大渲染?” 周志强眨着眼睛,看了看赵守志又连忙将目光移开,说道:“不是。” 赵守志突然爽朗地笑了,问:“周志强,有件事我想问个明白,你要如实说。” 周志强道:“老师,你问,我指定实话实说。” “那好,”赵守志笑道,“应该是半个月前,你握着拳头瞪着眼睛一副气咻咻的样子,是不是要和我干一仗?” 周志强将头低下:“老师,我打不过你。” 赵守志爽朗地笑声响起:“要是你打得过我,就要和我打一仗?说实话,我不怪你。” 周志强没作声。因为他不作声,赵守志笑的愈加响亮。 十几分钟后,赵守志最后说:“能保证以后不犯错误吗?” 周志强挺起胸脯回答道:“能。” “我记住你的承诺。”赵守志站起来,“男子汉要信守承诺,说话要算话。” 周志强抬头,目光定在赵守志的脸上:“老师,郑成丽她……” 赵守志打断他的话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我会批评他的。” 周志强出去了,赵守志长吁了一口气。 但愿以后能在管理学生上少操心,能让他安安静静地教授知识。 第五六六章 死猪不怕滚水烫 刘校长将王淑霞叫了去。 赵安娜鬼鬼祟祟地冲赵守志眨眨眼,然后小声地哼道:“你温柔甜美,好像鸟儿天上飞,只因为我和你相爱相依偎。你的眼,我的泪,就算苦也珍贵。…… 她的音调不准,有几处又全忘了歌词,所以就有了八分的喜感,像她的绰号一样。赵守志打断她: “安娜,我浑身冷。” 赵安娜细细地打量着赵守志道:“你穿少了,今天最高气温零下九度呢。” 她说完自得地笑起来,然后又唱道:你说我的眼里只有你,只有你不会让我忘记…… “哎呀我的妈呀,你还让不让我活了?”赵守志捂上了耳朵说道。 “我就唱,我就唱,让你如过三九天一样。隆哏哩哏隆……”赵安娜竟转着圈唱起来。 突然间,那边走廊里尖利的喊叫:“谁?你告诉我他们是谁?说不出来就是你们找借口。凭啥不让我教语文,凭啥不让我教毕业班?我告诉你,只要我不死,这毕业班拿定了……” 赵安娜抻着脖子探出身子向外看,赵守志走过去抻起她的衣襟道:“别像个穆桂英似的阵阵少不下。” 第一节课前的这段时间就在这一阵吵闹中过去了,直到刘校长气愤地夺门而去,走廊里才恢复了平静。 赵守志不想关心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好事的赵安娜在第三节课王淑霞去班级时说:“哎哎,你知道因为啥吗?有几个家长给王淑霞告了,说她上课学生听不懂。这不校长早晨就找她了,想把替下来。没成想她一听就炸庙了,非让刘校长给出那几个人来不可。真是的!” 赵守志一眼一眼地看赵安娜,把赵安娜看毛了。她问: “赵老师,你老瞅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长花。” “因为你好看呀。”赵守志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我就那么好看?哼,你就逗我不高兴。”赵安娜胡的地旋了一个圈儿,并且两手做出孔雀舞的姿势。 赵守志心里责怪这个没有成府的丫头,不懂得看情势观脸色,全凭着自己的兴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办公室里不单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旁人,倘若传到王淑霞的耳朵里,恐怕难免一番争执纠缠。 赵守志的顾虑好像是多余的,有了赵安娜提出话题,办公室里立即小声地议论起来。刻薄、敏感、多疑,成了人们共同的认识,或者称她为“歪三拉四”蛮不讲理的典型。赵守志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词。当李淑范老师说完“今个跟这个干,明天跟那个干,都干到了,那不让教毕业班儿就不教呗,有那口瘾呢?”这句话时,赵守志鬼使神差地说: “这叫死猪不怕滚水烫。” 他的话音刚落,门哐的一声开了,不知为什么回来的王淑霞指着赵守志的鼻子质问道: “啥叫死猪不怕滚水烫?谁是死猪?我是死猪呗,是不是?我告诉你赵守志,不要在背后讲别人的坏话,这不道德,有话当面说。当面锣敲着对面鼓打着,那才叫真男人。” 赵守志料不到她会突然闯进来,把自己呛白得如同大窝脖的烧鸡一样。他强自镇定,辩解道: “我就这么一说,没有别的意思。” 王淑霞不依饶,又道:“没别的意思?你别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好糊弄。我笨是不假,可我多寻思一会儿就啥都明白了。你不就是说我今天干明天干逮谁跟谁干吗?我打过仗我不饶人,可我有理呀,没理的仗咱不打。咋的,我问问谁告的状还不行?犯得着在后面七嘴八舌的嚼舌头吗?也不怕烂嘴丫子,啊——呸!都看我笑话,都拿我当猴耍是不?我拿毕业班就为取个好成绩,然后定中一,也为了争口气,这有错吗?一个一个的可下有热闹看了,八十双眼睛睁得比溜溜都大,比看赵本山都来劲,就那么不讲良心?” 王淑霞的火气现在已不单对赵守志,而是办公室里的所有人,也针对在走廊里侧耳细听的人:“有章程你站出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让你找对象都找不着地方亲嘴。犊子玩意,养汉的老婆,跟人上苞米地的家伙……” 王淑霞的语序已混乱,表情也有几分的狰狞。 她吵闹了十几分钟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脯急剧地起伏。 叶迎冬冲进屋子里后,王淑霞警觉起来,她注视着叶迎冬作出时刻搏击的态势。叶迎冬冲到赵守志跟前,拽着他的胳膊上骂道:“你个虎犊子玩意,给我走!” 赵守志就势站起,随她来到史地组。赵守志刚一坐下,叶迎冬就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你说你啊,说啥也不长眼神儿,拿过来就说。啥死猪啊,我看你就是死猪,连死猪都不如,就是一层猪皮裹的一堆猪屎。” 赵守志被叶迎冬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弄得晕头转向。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满脸胀红的叶迎冬说:“我也没寻思那工夫她能进来呀。” 史地组的老师们哄堂大笑。 七嘴八舌的劝解叶迎冬安慰赵守志后,史地组长老张慢慢悠悠地说:“迎冬,晚上给守志炒菜压压惊。” 叶迎冬清爽的脸上展露一点笑容后说:“喝酒?喝尿都没有。” 这样的话出自叶迎冬之口,不免让众人一愣,继而又是一阵哄笑。 因为这一场小小的风波,赵守志一整天都有点闷闷不乐,不过,到下班时他想通了:自己不过是一时语失,并无丢人现眼的事。 第五六七章 他被自己感染了 以后的几天里,年龄相仿的几个男老师常常拿死猪不怕滚水烫来调侃赵守志,并问他回家后喝到尿没有。赵守志哭笑不得,就任由他们胡说八道。 王淑霞常说她自己不记过去不小肚鸡肠,似乎是这样。几日后,她便与赵守志热络起来,也或者是她要以这样的行为验证她说过的话,表明她言行磊落光明心地不阴暗晦涩。赵守志自然不便再与她争辩,激化矛盾对谁都不好。于是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以往的状态,心中的芥蒂也好似完全消除,不再有隔膜。赵守志乐于见到这种局面,如此相处,虽不是很令他心情舒畅,但绝对强过相互猜忌防范。 赵守志有时候很困惑,他想不通不随理性行走的人究竟有怎样的一种心态。他们或她们不可理喻吗?亦或者自己太多纯粹又如不识人间烟火的神仙,但无论怎样生活还要继续,不管是苦还是乐。 迷糊一些可能会更好,像李兴田一样。李兴田不工于算计,凡事不会深入地挖掘,所以活得自在幸福。向李兴田学习!向李兴田致敬!赵守志喊出这两句口号后,李兴田眯起眼睛裂开嘴,傻傻地笑,笑得真纯。 立志做一个糊涂的赵守志不再勤于思考人事精于计算得失,每天他只说不咸不淡的废话,这样就过得轻松。如果再将这样的日子持续二十几天就期末考试了,考完试就放假了,放假就真正的轻松了,可以让心灵放飞到想去的地方。 但是在一个雪花飘飞的中午,语文科代表郑成丽哭着跑来找赵守志:“老师,周志强把作文本撕了。” 赵守志缓慢地把头从摊开的报纸上抬起,转脸看着未敲门就进来的女学生: “哦,郑成丽,你慢慢说是怎么一回事?” 郑成丽抹了一下眼睛道:“老师,他骂我是欠儿灯小报马欠嘴耗子,小红狐狸尖尖嘴子。” 赵守志乐了,在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乐了。稍停了一会,赵守志和颜悦色地说: “我会批评他的,这个家伙固态复萌了。你把他作文本撕了?” “老师,不是,他把他自己作文本撕了。”郑成丽说。 赵守志一阵诧异,他不理解郑成丽的话,就探究地看着她稚嫩的脸,好一会儿才说:”我有点不明白,他撕他的作文本怎会把你气成那样?” “老师,不是的。我收他的作文本时,他故意气我,还说他不会写作文,写这样就不错了,然后就把作文本撕了。” 她这样简单的描述,不见得是事情的真实面貌,但郑成丽期待的目光也让赵守志觉得此事必须很好处理,他们的小小矛盾不能扩大。于是,他站起来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说: “走,跟我上班。” 有一片雪花飞落进赵守志的脖颈里,他便感到一阵清凉。他伸出手接取一片雪花后,连忙将手心凑到跟前仔细看着,但那片雪花却不等他的眼睛,倏地化掉了。 “嗯,我想看一看雪花里到底藏着多少个诗意的冬天,他却不见了。”赵守志孩子一样的说。 郑成丽抿嘴一笑,也伸出她纤小的手去接取雪花。 赵守志到班上后叫过周志强,让他们并排站在一张课桌前,他自己坐在椅子上。 “周志强,我来问你刚才事情的经过。”赵守志的语气并不严厉。 “老师我没气她,她自己哭的。”周志强没有说经过,而是先将他自己的责任撇清。 “他骂我了,骂我是小报马,欠嘴耗子,小红狐狸,还有尖尖嘴。” 周志强看了她一眼后,又看着赵守志道:“老师,那是气话。他朝我要作文,我没、不是,就是写得少,她就不干了,说写这么点糊弄老师呢?哪回都是抠抠扯扯小半天连一百字都没有,再不就是照别人抄,给谁学呢?我说让我写作文还不如杀了我,他说杀你都不解气,成天打仗斗殴还气老师。完了我说我都不气老师了,她说不管你这气不气,作文不写完不行,不写完我就告老师去。我说你告呗,你不就是欠嘴耗子小报马……嗯,她就说你是牲口净给个起外号。我说……” 周志强的话还没说完,郑成丽瞪着眼睛向前凑着说:“还我说我说,你说啥?你说我得瑟,臭显摆,让我当课代表有啥了不起?” 赵守志打断她的话,问周志强说:“她说的是不是事实,有没有撒谎?” 周志强点头道:“是。” “那好,郑成丽你接着说,要实事求是。” “老师,我说我是课代表就得瑟了,咋的?你要不把作文写好了就不行,他还急眼了五雷嚎风的,还就不写,咋的?然后把作文本撕了。”郑成丽不但说还比划起来,学着周志强撕书的样子。 赵守志乐了,示意周志强回去并对郑成丽说:“他不写就不写,别再难为他了。你知道在学习上周志强是弱项,所以……” 赵守志所以后面的话还没说出,但郑成丽已明白,她点头道:“老师我懂了,我回去。” 等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后,赵守志站起,将学生组织好,然后说:“同学们,我现在站在你们面前,是你们的老师,在传道授业解惑,但说心里话,有些时候我做得并不好。比如,在对待周志强同学这件事上。我们知道,周志强同学犯过很多错误,当然,我现在不是批评他。在一段时间内,我曾经怵于进这个班级,甚至很不愿意与他打交道,因为我伤透了脑筋,不知怎样处理与他的关系。现在怎样呢?现在我可以欣慰地说,周志强同学有长足的进步,这种进步是同学们有目共睹的,是显而易见的,是为咱们班所有任课老师所公认的,并非我一家之言。在这里我希望周同学继续克服缺点发扬优点,做一个更好的学生。当然所谓的好,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及尺度,今天周志强同学的表现与过去做对比,现在就是好。 铃响后不久,化学老师的影子在门口闪了一下,赵守志推门让他稍等,然后转身继续说:“不但是周志强同学的进步明显,其他同学的进步也是值得肯定的。王小雨同学学习更加刻苦,李泽林同学更加爱护集体,刘明天同学积极维护班集体的荣誉,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就不一一地列举。进步不单体现在学习成绩学习态度上,还体现在待人接物上。我们今天济济一堂聚在这里,为的是什么?往大了说是为祖国而学习,将来好建设社会主义,往小了说是为了我们自己而学习,将来谋得一个好的职业,回报父母。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学习做人的道理,为以后步入社会打下良好的基础。我们中的很大一部分同学都要做工务农经商,但不管做什么,首要的是要有一个好品质,要诚实守信以智慧去应对人与事。下节课是化学,我就不耽误大家时间了。” 赵守志截止了自己的讲话后,走出了教室。他的步子很轻快,他被自己感染了。 第五六八章 郑成丽上学了 第二天郑成丽没有来上学。赵守志不觉得郑成丽不来上学与自己有关,反倒认为这是一件偶发的事件,她生病了或家里有别的事。放学之前,他让与郑成丽同村的女同学捎口信与她,并说:功课耽误不得。过了一夜再次上班后,他得到的消息是,郑成丽不念了! 赵守志很惊讶,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就在午饭过后抓了一辆自行车直奔郑成丽住的那个村庄。 赵守志穿了三四年的浅灰色罩面儿羽绒服稍显臃肿,但绝不妨碍他身姿的挺拔。就在满目的白色背景中,他顺风骑行。 在五里外的一个村口,赵守志下来,一路打听着到了郑成丽的家门。这个宽阔的庭院用一个木栅栏为门,将它与道路区隔开来,院里停放着一台四轮车。 四间的大房舍显得与众不同,尤其是屋顶的青瓦,一定会让人想起旧时的大家主。 还未等赵守志走进房门,屋里便迎出一对四十左右的男女和郑成丽。凭直觉,他认定那男女是郑成丽的父母。果然,那男人的话证实了赵守志的猜测:赵老师,这死冷寒天的为我们家孩子的事,你还特意跑来了,真过意不去。孩子他妈,快上小卖店买盒好烟,挑贵的买。” 那女的刚要向外走,赵守志叫住她道:“嫂子不用麻烦了,我不会抽烟,真的。” 他说完将目光投向郑成丽。郑成丽马上明白了老师的意思,说道:“妈,我们老师不抽烟,别买了。” 那女人稍犹豫了一下看着男的,男的说:“那就以实为实,不买了。进屋,别在外面站着。” 几个人进屋落座后,赵守志开门见山地说:“我想了一路,确实是、郑成丽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我觉得在期末考试中,她的成绩不会出前五名。这个前五名是全年级的,而不是全班的。以她这样的成绩保持下去,考上重点高中应该不成问题。听到她不念的消息时,我很吃惊,也为她惋惜。所以我今天来就是上让郑成丽再回去,回到班级里。” 赵守志没有问郑成丽为什么不念,若她答应了明天上学,就不必追问原因。郑成立的母亲岂能接话道: “老师啊,我不知道她咋的了,这死丫头死活就不去念书,打也不行骂也不行。你问要知乎啥不去,她就闷哧闷哧的不吱声,气死我了。这回老师来了,你说因为啥不去。老师大老远的来,不就因为你是快材料吗?” 郑成丽的父亲亦是不满地接过道:“对呀,这回老师来了,你说因为啥不念?你说因为啥呢?好说好商量不去,还得明天把你绑去呀?不念书你在家干啥?你又能干啥?” 赵守志看见这当父亲的眼睛里冒了火,知道他真的动了怒,就劝道:“不要发急躁,有话慢慢说。成丽,跟老师说,你明天上不上学?你要上学,余下的话我就不说了。 郑成丽思索了一会儿,道:“老师,我不念了。” 她的语气里有一点犹豫,目光也躲闪着。 赵守志又问:“说说原因,告诉我为什么。” 郑成丽低头,然后抬头看了一眼赵守志道:“就是不想念了,不愿意念。老师您别费心了。” 郑成丽没有给出让赵守志信服的理由,他便不甘心,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断地晓以厉害,申明成破。但无论如何,郑成丽只有不念两字,而且不说明原因。 赵守志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相同意思的话也重复了几遍,就不再重复下去,转而问房子问玉米的价格问家庭的收入。这本也是闲聊,并没有特别的目的。最后赵守志说学校里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就起身告辞。郑成丽的父母随后相送,郑成丽也跟在后面。 在走到大门口时,郑成立丽忽然回转身飞快地向屋里奔去。赵守志不明其意,却也没多问。郑成丽的母亲歉意地说: “这孩子,送到这儿就回去了,不懂事。” 赵守志笑笑道:“她还是孩子嘛。” 西北风由街道的那一头打过来,赵守志一哆嗦。他扬了扬手说了声“大哥嫂子,你们回去”就跨上了自行车。 风肆无忌惮地灌进领口,窜进他的后背,只感到冬天的冷酷无情地向他袭扰过来。 “老师——老师——” 后面有喊声,是郑成丽的。赵守志心里一动,急忙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回头见郑成丽手里拿着羊剪绒的帽子和棉手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明白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老师,往回去顶风,你羽绒服的帽子不挡事儿,还有你手套是绒的,一打就透。”郑成丽将帽子和手套递过来。 赵守着一手扶车把一手抓过帽子,然后扣到头上再拿过她的棉手套戴上后说: “真的不念啦,不会的,我知道你做梦都想上学。说说,为什么不去了?是老师不好?” 郑成丽迎风站着,目光莹莹像有光洁的泪珠在闪。 “不是,老师,你真的好。不知那天你为什么不批评周志强,他处处和你作对,故意气你,我就是看不惯他。” 赵守志明白了几分:“可是他也改了好多呀,虽然现在算不上品质优秀,但也绝对不能说恶劣。你就是为这事不念的?小心眼儿。” 赵守志说完呵呵地笑起来,同时关切地望着郑成丽。郑成立羞赧地低头,两秒后说:“我就是一时半会儿别不过这个劲儿来。” 赵守志向前挪了一小步,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说:“明天上学。” 郑成丽点点头。 “回去,大冷的天,看小脸儿都冻红了。听话,嗯。”赵守志像哄小妹妹一样。 赵守志知道,如果他不走郑成丽是不会回去的,就跨上了自行车。在他刚用力蹬时,郑成丽轻轻地叫道: “老师——” 赵守志回头,看见她手里举着一个信封。他接过来,只是大概地扫了一眼,然后装进衣袋里。郑成丽像做错事一样,低头小跑着走了。 风打在脸上,刀割一样疼。赵守志尽量把帽耳朵系严,好让他护住面颊,但效用似乎不大,那两只帽耳朵如纸一样薄,抵御不了风寒。 赵守志回到学校后就迫不及待地抽出郑成丽信封里的那张大作文纸。纸的背面,写满了娟秀的字—— 老师,我今天对你说 我有许多想要对老师说的话,可是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就先简单介绍一下老师。老师叫赵守志,有三十岁,他说过,我有点忘了。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黎明,喜欢他的歌,喜欢看他的电影,反正有关于他的一切我都喜欢。可是自从我们班来了新老师以后,我就不喜欢他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新老师就是赵守志,他教我们语文,是我们的班主任。 听别人说,老师在报纸上发表了好多好多的文章,是作家呢。一个作家教我们,真是荣幸。虽然老师是作家,可我从来没看过他的文章。有一天我壮着胆子和老师说要看他的文章时,他说写得不好还是不要看了。当时我有点不好意思,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有点生气,为什么不让看?不让看就不看,以后有时间一定会看到的。只要老师每天来给我们上课,我就高兴。 老师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句是什么咸文里的,老师还说过好多名人名言,可是我记不住。我能记住这句话,是因为后面有一个条幅。虽然老师说的名人名言我没记住,但是那里面的意思我记住了,他它就是让我们努力学习,只有努力学习,才能有好的前途。 老师我真的很听你的话,不是故意气你。那一次周志强往李桂琴本子上吐唾沫时我看见啦,当时我就质问他。他说和我没关系,还说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就是破语文科代表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当时我非常气愤,就把他骂了。那天你批评我,批评我不该骂人,我承认错误,骂人是不对的,可他就对吗?那天晚上我偷偷的哭了。老师我就不愿看他给你找麻烦,看见他故意气你,我就想抄起板凳揍他,最好把他打残废了,省得他惹事生非。 好多好多事呢,我就不跟老师细说,总之一看到老师生气,我心里就像被一只手抓紧了一样。 老师,前天周志强把她的作文本撕了,这是跟我示威呢。我一想他以前做过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这是故意找事,故意跟老师过不去。老师你没有批评他还表扬他,我就有点想不通。 老师,我不上也学的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咱们班,做梦都想。不在学校了,我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怎样才好。没事的时候,我就回忆老师上课的情形,想你教我们历史时讲的故事。 老师,我想说的话太多太多,就想哪说哪。 我妈把我骂了,骂我怎么不嘎巴下让车撞死。老师我不想死,我死了就看不着你了。 老师,我就写这些了。 赵守志将这一篇文字读完后心里感动又酸涩,他眨了几下眼睛后把这一张纸小心地叠起,装进上衣口袋。他站起来转着圈儿踱步子,踱得赵安娜盯着他问道:“迷糊,你能不能不转?” 赵守志停下来,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后跌坐在座位上,大声说:“赵安娜,我被你管的没有了一点自由,我恨死你了。” 赵安娜的情绪被挑动起来,她扬起胳膊啪地拍了一下赵守志:“你还恨我?你个不讲良心的东西,不跟你好了。” 这笑谈中好像有那么一点意思,所以屋里的两三个人都乐起来。 因为这么的一说一笑一来一往,办公室里很快又热闹起来。赵守志将门关上,用食指挡住嘴唇道:“小声点,别让刘校长听见,我可是很怕怕的。” “怕?还有你怕的。去年大老王在理化组那屋白话得嘴都冒沫子了,校长听见了过去问大老王串屋干啥,大老王说我找钳子,我们屋炉筒子往下沉,我用铁丝吊棚上。哎,守志你干啥呢?赵守志说我找王老师,哈哈哈……” 那年哪屋都生炉子,一个个造的跟灶王爷似的。 嗯,你不记得那回炉筒子掉了,那家什弄得满屋都是灰。 现在好了,生暖气了,干净了。 刚时兴安暖气时,我们屯儿书记说这玩意能热乎吗?我看不如那炉火,哞哞的多赶劲。 …… 话题转来转去的,总有引起爆笑的妙语。 第二天郑丽上学了。在赵守志满含深意的注视下,郑成丽的目光,迅速避让,然后低下头。赵守志能看到她面颊上的红晕犹如晚霞一样地散佚出来,这红晕似乎也点燃了他的心扉,于是他的心田也灿烂如花。 第五六九章 渐入隆冬 渐入隆冬了。 去年冬天的煤还有一些,再烧十天半个月还不成问题,至于烧没后怎么办,再说;现在急需的是粮油,大米要买,油要买,面已剩下不多一点;李祥君的裤子眼看要出洞了,鞋子必须得换。日子过得紧巴,捉襟见肘,陈思静每月七、八十块钱的民办补助费无论怎样精打细算都不够用。到来年的一月份才能正式起薪,挣公办教师的工资。 有一天,陈思静征询似的对李祥君说:“这个礼拜你上城里爸家啊?” 其时正是晚饭后,李祥君正压水。听见这句话,李祥君抬头望向刷碗的陈思静,说:“干啥?” “跟我嫂子借点钱。”陈思静把一只碗放到灶台后回答道。 “借钱?还是你去,你比我会说。哎,咋不跟你爸借呢?”李祥君把手柄压到底后向水缸里看了看,又道,“啊,我明白了,朝你爸借怕你嫂子有想法,以为当爹的有又搭帮闺女。直接朝她借,那是真的借,她不但能伸援手还觉得倍有面子。” 陈思静没说话,埋头洗刷着。李祥君也不再说话,又嘎哒嘎哒压起水来。 陈思静把碗筷洗完再将灶台收拾利索后,说:“我去和你去不一样,咋个不一样我也说不明白。别说,等过些天我还真得去看看爸妈去,一晃一个多月没见着了。” 天短了很多,外面已全黑下来。 李祥君果然在周六那天去了陈思源那儿。借钱是他极不情愿的事,但陈思静让他去,他又不得不去。当他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后,嫂子立刻从柜子里拿出五百元钱来,说道: “这些年了,头一回张嘴求嫂子。五百元,够不够?” 李祥君连声说道:“够够够,可不少了。” 有了些钱,就能解他的燃眉之急。 第五七0章 特别的温馨 第二天,兴高采烈的李祥君用王小宝的四轮车把煤拉回到家并卸下时,陈思静刚好抱着星梅从冯宝安家回来。 屋子里很暖和,炕是热的,午后的阳光虽然没有多少热度,但感觉起来不再像上两天那样阴郁沉闷。陈思静的心绪已从前些天的烦燥郁闷中解脱出来,气色也好了很多,只是瘦了一点儿。 星梅在炕上玩着塑料积木,搭建着只有她自己才能理解的器物。李祥君趴到炕上,看着她胖嘟嘟的脸,说着重复了无数次的话: “星梅几岁了?属啥的?家在哪?爸爸妈妈叫啥名?” 星梅并不抬头,一边搭积木一边回答着这些烂熟于心的问题:“我四岁,属猴的,在林屯住,我爸叫李祥君,我妈叫陈思静。” 李祥君又问:“这是什么呀?” 星梅正在往上安一块圆形的积木,听爸爸问就回答说:“这是咱们家的房子。” 李祥君乐了,他看不出这是一个房子来,但他还是顺应了星梅心思说:“这是东屋,是不是?” 星梅点头。她摆了一会儿后,扔下积木,凑到李祥君跟前说: “爸,玩扑克。” 李祥君脱掉鞋子上了炕,拿过扑克,分成两半,在星梅眼前晃了晃,说:“星梅,要哪摞?” 星梅认准了厚的那一摞,就双手捧过去。她还不认识扑克,只是觉得好玩。李祥君扔出两张牌道: “对五。” 星梅也扔出两张扑克,奶声奶气地说:“对八。” 因为玩得开心,星梅咯咯地不住地乐。 李祥君特别喜欢自己的女儿,女儿的一频一笑都牵挂着他的心。 当陈思静叫李祥君去抱柴时,星梅抓着爸爸的手不放,那意思是她还要再玩。李祥君撅着嘴说: “听话,星梅,要不然妈妈打屁股。” 星梅不怕李祥君,她怕陈思静。秋末糊窗缝时,李祥君抹糨糊,星梅玩似的递纸条给陈思静。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突然拿着纸条说: “给你,陈思静。” 陈思静从椅子上下来,抓过星梅,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星梅受了这不算太重的一击,嗷嗷地哭起来。陈思静呵斥道: “憋回去,来不来还叫我大号了!” 星梅不敢哭出声来,抽咽着可怜地望了望李祥君,又望了望陈思静。李祥君没有理会,他知道他现在去安慰星梅,她定会嚎啕不止。星梅抽嗒了一会儿,发觉母亲不再用刚才那样可怕的目光审视她,父亲虽然面目亲切和善,却也不理她,就自己跑到屋里,拽过自己的枕头,拿过小被子,把枕头包在里面,抱在怀里,悠啊悠啊地哄孩子玩。过了一阵儿,星梅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喊道: “妈,下雨了。” 陈思静回头看外面,以为天真的下雨了,就问星梅:“星梅,告诉妈,哪下雨了?” 星梅颠颠地从屋子里跑出来,指着酸菜缸说:“那儿。” 李祥君蹲下身子,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口道:“不是下雨,是淌水。” 星梅笑着躲避李祥君的亲吻。 现在,李祥君把扑克推在星梅的面前说:“星梅,自己玩啊,爸爸干活去了。明天我给你讲故事,那么多。” 他伸手比划着。 星梅对爸爸一向信赖,她的乌溜溜的眼睛珠转了转,“嗯”了一声。 李祥君到外面拽了一捆柴回来后,陈思静已把土豆打完。引火、刷锅、倒脏水,这些是李祥君的活儿。柴不干,有青杆子,要褪着烧,所以烧火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陈思静看着盆里的大米说道: “你再上号买大米时,可得看好了,别把小井水的买回来。” 李祥君说:“不能,井水河水的我能分得清。买大米嘛,看成色,看亮度,看是否饱满。小井水的我认识,发乌。” 陈思静“哦”了一声,微笑着说:“你还挺善于总结的呢!” 李祥君笑着说:“那当然,要是买回来小井水的你不得骂我。” 陈思静亦是笑着说道:“我什么时候骂人了?” 他们说笑着,享受着逗嘴的乐趣,这种乐趣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会道。 陈思静捞了饭熬了菜后,余下的就没有她什么事了。于是,她到屋里,把星梅抱在怀里,指着扑克上的字说: “这是2,这是5……” 陈思静以母亲的细致耐心地教着自己的女儿。她的行为举止是星梅模仿的对象,在许多地方,星梅非常像陈思静。 第五七一章 梦见了孟繁君 放寒假的第二天,陈思静带着星梅去了城里住进了父亲家,她要参加为期十二天的面授学习。叶迎冬也去了,住在了叶吉平家里,这就让赵安娜很是羡慕。她没有住的地方,每天要坐客车往返,因此,她对叶迎冬说,你有娘家在城里住真好。 叶迎冬和赵安娜同在一个学校工作又是中师校友,所以她们俩便与陈思静坐在一起。这样看来,她们三个亲密得宛如三姐妹,常常惹来男士们艳羡的目光。 叶迎冬在第四天,让赵安娜上自己家里为自己捎带几件换洗的衣服。她将这一请求讲出时,并没有过多的考虑。等赵安娜走远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虎事,她觉得自己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她忐忑不安,同时有一种以前未有过的酸溜溜的情感慢慢滋生,进而凭空想象出许多他们二人说笑的场面,甚至想到他们可能那样。她后悔起来,怪自己太轻信别人,没有防范心理,是傻瓜蛋一个。 叶迎冬走后的几天里,赵守志总是慵懒的呆在家里,十分享受温暖的炉火与热炕,享受着冬日里的暖阳。他没有出去,也没有伏案写作。 赵安娜由门外冒冒失失进来时,赵守志正四角八叉地仰躺在炕上。听见门响,他忽地坐起还未及下地,赵安娜已进来了。 “哟,赵老师就你一个人在家呀?”这是一句有用的废话。 赵守志呵呵笑道:“嗯,平时一个人,现在你在这。” 这句玩笑话没有惹来赵安娜惯有的夸张的语言与动作,没有像在学校时那样哈哈地大笑。她微微低头轻咬着嘴唇,似乎在思考。 “赵老师,我就是来一会儿了,马上就走的。”赵安娜说完,抬起头看着赵守志。 赵守志心里一哆嗦,随即呼吸急促起来,他看到了眼前这个女孩子的目光里有一种别样的情感。赵守志坚信,他如果现在去拥抱她,赵安娜不会拒绝或者仅仅象征性的推挡几下。 赵守志了一口唾沫,然后艰难地问:“她要什么衣服?” 赵王娜的嗓子里咕哝着:“我听她说要那件红色的绒衣,还有坎肩儿,还有里边的裤子。” 赵守志目光由赵安娜的脸上移开,很努力地挪动脚步到柜子里翻找起来。找了好一会儿,将几件衣物胡乱的堆在炕上,说:“还拿什么裤头呀,在城里买两件不就行了。” 淡黄色的三角裤头很鲜明地跳入他们的眼中,赵安娜看着,胸脯急剧地起伏。 赵守志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确认已自己慢慢地亢奋起来,若任由发展下去,一定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他强行抑制着自己,尽量平静地说: “我找个兜子去。” 在中间的柜子里,他翻出一个花布三角兜,然后将那些衣物塞进去。 “赵老师,他们都叫我八分熟,你说我是八分熟吗?” 赵守志微微一愣怔,道:“怎么是八分熟呢?安娜,就凭你这一句话,你不是八分熟,你很聪明,真的!其实你的内心还是很敏感的,敏感的人尤其是女性都有很高的智商和情商。” 赵守志不过是在胡说,但这胡说打动了赵安娜,她很感慨地说:“赵老师,你说的话真好听。” 她的无限信赖羡慕的目光与赵守志坦诚的目光相遇后,没有彼此避让。 “安娜,你跟叶迎冬说,明、后天,我可能也去,想买本书。但也不一定,明天上我爸家,后天应该能去成。”十几秒后,赵守志用模棱两可自相矛盾打破了宁静。 “嗯,那我走了,天都黑了。”赵安娜说完并没有立刻移动步子,她是有所期待,还心有不甘。 赵守志谨守着底线,又与赵安娜对视了十几秒后,抬起手摸了一下左腮说:“你明天跟叶迎冬说,我今年不淘米了,两个人吃不多少。” “嗯嗯。”赵安娜使劲地点头,然后默默转身向外走去。赵守志相跟着送她,也是默默的。 在送走赵安娜后,赵守志坐到炕头上静静地想着,他没有开灯。在想到赵安娜的期许的目光和起伏的胸脯时,他忽然身体一阵悸动,一股灼热像要喷薄而出。 赵、安娜……他躺倒趴在炕上,脸贴着炕面。 遥远的地平线轻飘飘地漫过几朵虚连在一起的云,那云朵的空隙间,赵安娜悬浮着,双腿垂向地面。赵守志喊起来:安娜、安娜……赵安娜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上了高高的河畔之上。突然她脚下一滑,整个身体向汹涌的河水里跌落。赵守志伸出手将她拽住,于是他与她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赵安娜,不,孟繁君呵呵地笑着双手托着他,用力撞击着,但是那儿好像有一道屏障,任凭怎样努力也不能深入。这已经足够了,无限的快感由小腹下向周身传导着,直入他的眼睛,孟繁君面若桃花神魂颠倒。 赵守志醒来了。他做了一场春梦,他梦见了孟繁君。 赵守志起来将被子铺好,然后钻进去。刚才的梦境还有历历在目,孟繁君依然是年轻时的模样,但孟繁君的那里却是一片模糊了。 赵守志一阵惆怅,为赵安娜还是为孟繁君?怎么会梦见孟繁君呢?与她离别十一年多了,他现在可好? 第五七二章 合谋 赵安娜将衣物捎带给叶迎冬时是早晨的八点刚过,此时偌大的可盛装二百人的权作教室的会议室里才到到十几人。叶迎冬对刚坐稳的赵安娜说: “我们家守志在家干啥呢?” 这是不太好回答的问题。 “我和我小弟昨晚去时他烧炕呢,造得满屋都是柴禾,满炕都是灰,冒烟咕咚的。”赵安娜尽可能做出自然的情状,平和地说。 叶迎冬的神情明显地轻松起来,她呵呵笑道:“臭老爷们离了女的就是不行,以前你看着是不是挺利索的?现在完了,现原形了。” 赵安娜展露出认可的笑,然后装作深有感触说道:“可不是咋的,昨儿我进屋后他还假装干净,拿笤帚划拉,划拉得暴土扬场的。” 吃吃地仰头一笑,赵安娜拿眼睛看叶迎冬,叶迎冬忽然问:“安娜,你该定了,看什么标准,李兴田那样的行不行?” 赵安娜摇摇头道:“才不呢,那家伙肉叽叽的没有一点沙愣气,跟那样的过日子得急死我。” 叶迎冬凑近,又道:“再不找大老王那样的,那家伙干啥都沙愣,还能找着马道。” 因为叶迎冬说话时笑容坏坏的,所以赵安娜推了她一把说:“你个邪性的老娘们儿,掏不出好话来。” 这看似嗔怪的言语并不严厉,所以叶迎冬将那坏笑放大,像盛夏里的向日葵花那样:“哎,再不给你找一个像我们家守志那样的,实在不行我匀给你。” 叶迎冬开着玩笑。 “你瞎说什么呀,还匀给我?那是大活人不是一麻袋大米。”赵安娜的晕红迅速窜上了面颊,也有一份迷离。叶迎冬半笑不笑地看着,忽然嘴角牵动了一下。 下午两点多,赵安娜没有听完课就先行离开了。还未过下午的三点半,她就和她的正读高二的弟弟到了赵守志的家里。其时赵守志正猫腰撅腚地烧着炕,地上满是柴禾叶子。 “哟,我来的正好。”赵安娜一进门便说。 这突兀的一句话让赵守志不明就里,他看着赵安娜问:“什么正好?” 赵安娜说:“正好你在家呀。” 赵守志笑了笑道:“是正好,正好我浑身土嚯嚯的一半像人一半像鬼。赵安娜,昨天你走后我就睡着了。” 赵守志说出这句话后,身子一热,本能的反应让他连忙半弯下腰,以免被赵安娜看破,那岂不是尴尬得很。 “赵老师,我来就是让你教教我小弟怎么写作文,他作文不会写,啥都整得囫囵半片的,愁死我了。”赵安娜半蹲着,“我今早给叶老师衣服了,还告诉他你明天去。” 赵守志努力抑制自己血脉的涌动,让自己的下体老实下来后看着赵安娜道:“这写作文不是教的,一是要有天赋,二是要后天的努力。努力嘛,就是多看多记多练。这样说太笼统,可是…” 赵守志的可是刚出口,赵安娜急忙接过道:“你把你的那些文章给他看,让他感受一下。我昨天和叶老师说我和我小弟来过了,看见你正烧炕呢,整得狼烟地洞的。” 他的话让赵守志一时糊涂,就停下手来,不解地看赵安娜。赵安娜的嘴角有一粒痣很小,不经意看不清。赵安娜垂下眼帘,不做声,轻微地喘息着。 赵守志忽然明白了,她是在和自己统一口径,怕自己说走了嘴,于是:“我中午去城里了,跟叶迎冬说你昨天晚上一个人来过,那时我都收拾利索了,就等着睡觉呢。” 赵安娜睁大眼睛问:“真的?哎呀,你咋不说我和小弟来的?” 看到那惶急的样子,赵守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糊弄你呢,啥都信。” 赵安娜忽地扬起手,拍在赵守志的肩上笑着说:“讨厌,你——” 柴草都填进了灶里,又扫了地后,赵守志找出刊有自己文章的报纸交到赵安娜小弟的手上,然后说:“其实我并不会写文章,只不过是有感而发,再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到了纸上。” 赵安娜很满意的回应道:“这就可以了,小弟,快谢谢赵老师。” 凭直觉,赵安娜主要目的并非是让她弟弟向自己请教如何写作文,好像是她更在意她对叶迎冬说过的能否与自己要对叶迎冬说的相互印证。这个丫头片子心思还挺缜密的,以前还真误解了他。 “赵老师,我们看完了就还给你,别担心。”赵安娜开过玩笑后走了。 将赵安娜送出大门外后,赵守志回到屋里傻傻地笑了。他与赵安娜在合伙骗着叶迎冬,但他没有内疚的感觉。 第五七三章 她没有起疑心 叶迎冬学习结束后回家的那天晚上,被拥抱的叶迎冬忽然想起赵安娜送衣物那件事,就问: “那天赵安娜来时,你留她多坐一会儿没?” 赵守志明白叶迎冬在耍心机,便回答道:“我倒想多留她坐一会儿,可她弟也来了,碍眼呢;再说屋子里乱哄哄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好意思留。” 叶迎冬没有怀疑他的话,但她警告赵守志说:“你要敢吃赵安娜的荤腥,看我不把你刷茬。”。 说完她在赵守志身上抓了一把。 “不敢,再说我也不喜欢她。”赵守志笑道。 “那可不一定,好歹她还是大姑娘。”叶迎冬道。 叶迎冬一边说着话一边看着电视,忽然他疑惑地问道:“你说七嫂生孩子了,咋没看见他和老四办那个事哪?” 赵守志在她得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这个电视让你看的,什么时候办那事都没看明白。” 叶迎冬佯做生气地说:“我不是笨吗,哪有你聪明,你说什么时候办的事?” 赵守志故意沉吟了一下,说:“就是那个时候,他们在青草坡的小草房里。” “没有啊,没看到他们脱衣服啊。”叶迎冬依然疑惑地说。 赵守志斜眉吊眼地看着叶迎冬,把一个坏笑呈现出来:“就是老四和七嫂在草房子里坐着,过了一会儿就看见房顶上的天窗开着,一根棍子支在上面,然后呢,河水荡漾着波光粼粼,就像咱俩那样。你没看见脱衣服就对了,那要看见了不就成黄色录像了吗?” 叶迎冬突然明白了,她把拳头轻轻地打在赵守志的大腿上,笑道:“你还挺明白的。哎,咱俩也当一回老四和七嫂啊。” 赵守志会意,立刻抱紧了叶迎冬。 第五七四章 又一个春节 陈思静两个月合并在一起的六百七十二元钱由杨玉宾发到她的手上时,她激动得快要流出了眼泪。这是第一次发工资。那天,杨玉宾没有走,在她这里吃了饭喝了酒。杨玉宾来往李祥君家里很频繁,一是因为工作的需要,陈思静管理着学校的帐目,要时时核对汇总;二是他觉得李祥君和陈思静是可以信任的人,凡事都愿和他们讲。 杨玉宾走时已经黑天了,冬天的夜来得早,暗沉沉的夜色中星星很明亮。 陈思静拿出工资点数着,在灯下反复地验看,她不是在辨别真伪,而是在欣赏玩味:墨绿色的图案泛着柔和的光泽,每一个头像都像是在微笑,又似是在祝福。水印里的头像清晰朗润,轮廓分明。陈思静把钞票散成扇面状,逐一弹着,轻脆响亮的声音悦耳动听,像金银在交击。 李祥君调侃着陈思静:“嗬,这钱比我都亲!老‘钉巴’摆弄,都快摆弄臭了。” 陈思静微微扬起脸道:“那当然,没有可不行,你能当钱花吗?还是的,钱比你亲!” 她坐在上,脚伸进被子里。星梅躲在被窝里和李祥君藏猫猫,她比陈思静还高兴,她的幼小的心灵里还盛不下一文钱,只有父母亲,只有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陈思静用手扒拉了一下女儿道: “嗳,别疯了。星梅,老实在里面躺着。” 星梅钻到被里,来回拱着,不断地说:“找不到我了,找不到我了。” 她的快乐不因为母亲并不严厉的申饬而止住,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歪着看母亲,一副调皮的样子。陈思静点了她一下额头,然后陈笑眯眯地说: “那,一月二月的工资七百多,咱俩的民办公资加起来有二千多一点,这一算就不是一个小数了。哈,太好了!拿出一千五还饥荒,剩下的留着过年,买点穿的戴的。嗳,祥君,给你买双皮鞋,再买两条裤子。没看着你的裤子都‘麻花儿’吗?” 李祥君并没有因为陈思静的一番描绘而心花怒放,他看了一眼陈思静道:“哪呀,现在还剩下三、四千块钱饥荒,你只还一千五,那一千五不还了?能多还一点是一点,还完了就轻松了。大包小包地买穿戴让人看着笑话,什么时候没有饥荒啦什么时候再想‘捣饬’自己。” 李祥君的当头冷水浇灭了陈思静的热情。他们俩个细细地盘算着,欠陈思源的五百要还,欠陈思薇的一千要还,欠陈思宁的一千也要还,这还不算陈启堂的二千。用钱的地方那样多,陈思静感到手里的钱太少了。 这三四年来,陈思静和李祥君是在困窘中度过的,生活的重压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陈思静皱了一下眉,又慢慢舒展了。她说: “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不怕,现在可比以前强多了。二姐的那一千先不还,她也不缺这一千块。先把大姐那一千还了,大哥那五百还了。爸的二千先搁着,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给,谁让他借我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李祥君笑说陈思静是无赖,没有钱了就是大爷。陈思静一把推倒李祥君,在他的腮上拧了一把道: “你说谁无赖?你才无赖!白捡我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盖了房,转了正,还不知足?” 李祥君嗷嗷地嚎叫,喊星梅道:“星梅呀,你妈要打死我呀……” 星梅从被子里钻出来,懵懵懂懂地看着毫无愤怒而只有玩笑的爸爸和妈妈,她拍着手,乐着。 陈思静精于计算,在本来不宽裕的情况下给李祥君买了双皮鞋,一件浅灰色的棉外套,又做了两条裤子。当穿上新鞋新裤新衣的李祥君站在陈思静面前时,陈思静眼前一亮,李祥君还如当年一样帅气,而且在眉宇之间多些当年所没有的成熟和稳重。 过年时一定很热闹很喜庆。现在,陈思静忽然盼望起春节来。 春节很快就到来,仿佛是转瞬之间。 天渐长起来,到过年时太阳要六点才落下。天气也渐渐地转暖,仿佛春风正在向这里缓缓地吹,吹得冬天的长梦远去了,不留痕迹。 赵庭禄这几天异常的高兴,赵梅芳回来了,再过几天赵梅英也回家了,还有守志他们。 “梅芳,你坐飞机是不是跟腾云驾雾似的。”赵庭禄很好奇地问。 对于这个提了好几遍的问题,赵梅芳只是笑着回答:“闭上眼睛跟坐汽车一样。” 赵庭禄真的闭眼睛去想象去感受,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说:“嗯,腾云驾雾,还是腾云驾雾。哎,你大哥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来。” 正午的阳光由窗玻璃透射进来,就有了浓浓的暖意。 赵梅芳不再是乡下丫头的形象,而是有了大都市的新年女子的风范。从昨天回来时她就没有出去,她不愿接受人们注视的目光,不愿接受人们好奇的打量。她跟母亲说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去看姥姥,如果有可能还要在那儿住一宿。这当然很令张淑芬欣慰。 一家人团团坐着议论着畅想着,却不道赵守志正将赵云兵抱上自行车坐到细钢筋焊成的座子里。 “云兵我问你呀,是去奶奶家还是在家?” 赵云兵仰脸道:“上我家。” “你家你家,那是你奶家。行了,走,上你家。”赵守志说完,推车向外走。 “把这个围脖给儿子围上。”叶迎冬在后面喊。 赵守志停下来望着叶迎冬说:“里面扎小围脖了,咋又要扎大围脖?” “屯子外不是冷吗?再加一个抗风。”叶迎冬说。 由村路到旷野中,赵守志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在自己的曾经住了近二十年的村前,赵守志下了车,慢慢的推着向前走。他的目光由村落向后扫过去,最后落在五里开外的东北地上,那里埋着爷爷和奶奶。前些天他特意回到父亲家里,和赵守业一起上坟祭祖,烧了五大捆大黄纸,那大黄纸上印着碗口一般大小到古钱。爷爷和奶奶能收到吗? 不断地和人们打过招呼后,赵守志到了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由这个十字路口向北走五六十米可以到老房子那儿。魏彦峰家的门户敞开着,由里面涌出了腾腾的热气。魏彦学结婚了,当了倒插门的女婿,李玉洁就和老大魏彦峰生活在一起。听父亲说魏彦峰家的饥荒都还完了,还听说魏彦峰在工地上当放线员,也说过几年他们要扒掉旧房盖新房。 “哎,赵守志。”赵守志听有人喊他的名字,就连忙扭转头循着声音望去,见高平手里拿着两袋精盐和别的东西走过来。 “哟,高平,你上哪儿了的?”赵守志明明知道他一定是从自己家来,但还是这样问。 “啊,我上你家了的,梅芳回来了。”高平脸上挂着喜色,就好像赵梅芳也是他妹妹一样。赵守志大喜过望,咧嘴傻笑了一下,推起车子跑去,竟没说和高平做告别的话。 赵守业从十一月份开始就为盖新房备材料,沙子拉得堆成了小山,木料叠放在西侧的院墙下,下面用砖垫起,上面用塑料布披盖着,石料围在墙角,以防掺入泥土。红砖是九月初买的,颜色纯正,敲击时清脆悦耳还有回声。赵守业说就买好的,什么压窑砖面包砖,白给都不要,一辈子盖房子不能自己糊弄自己。当然还有很多料都没有进,要来年开春后一点一点来。 赵守志从东角门进到院子后,将赵云兵从车座上放下,然后环视这个偌大的院子。不由得心中感慨,这幢老房子要扒了! 赵梅芳她趿拉着鞋从屋里跑出来抱过赵云兵欢快地说:“哎哟,我二侄儿,可想死老姑了。瞅你妈给孩子穿得像小窝瓜蒌似的。告诉老姑,想不想我?” 赵云兵伸出小手在赵梅芳的脸上摸着,细声地说:“想。” 赵梅芳将赵云兵抱到屋里坐到炕上后,赵佳昕蹭过来,扑进她的怀里。 “哟,还欺怀呢。佳昕真漂亮,看那眼睫毛多长啊。”赵梅芳说着亲了一下赵佳昕的脸蛋。 “养儿随叔,养女随姑,她老姑长得就好看。”王亚娟嬉笑着说。 “还是她妈漂亮,要不能生出这么漂亮的闺女吗?是不是呀,大侄女?哟哟哟,乐了。”赵梅芳现在很开心地回应着。 赵云兵仰起说:“老姑,我也好看。” 屋子里的人全笑起来,张淑芬尤其笑得响亮,赵庭禄一家人开始了幸福的团聚生活。 在刚才回家经过那个十字路口时,赵守志猛然想起了高平。听母亲说上些日子西头的八老太太给高平介绍过对象,女方二十七岁,带了一个女孩。还未相看,高平的母亲便说,我们家高平可是黄花郎啊。 赵守志摇摇头,他并非是对高平的母亲进行否定,只是觉得高平太过不幸。“大当家的”这个绰号倒挺适合他,他当家作主给了三个兄弟操办婚事后,也该轮到他自己当家了。 从过年那天到初三,赵守志和叶迎冬就住在赵庭禄家里,一直到初三他们去城里。在这几天里,除了有欢乐的气氛外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 梅芳,你都干啥呀?跟爸说。 嗯,和军工有关,具体的不方便说,保密。 老妹儿,你不会是特务? 你才是特务呢,你是叛徒,汉奸。 哈哈哈…… 梅芳,你给孩子们一人五十,又给妈二百,这多钱,快赶上我一个月工资啦,咋挣那么多? 啊,我吃饭不花钱,穿衣服不花钱,有工作服,工资没地方花就攒下了。 那你工资一个月多少啊? 不多,二千过点。 大哥,我二哥把云兵和云飞领走了,说上南大坑那用炮仗崩雪玩。 这个犊子玩意不给俩孩子冻着他他不死心。 …… 二嫂,我二哥上来打麻将还是你上,我这手里一百块钱元钱就等着出飞呢,看你有没有手气。 亚娟儿,你上我支招。 你上把就要吃小鸡,这把打不打?打,给你小叉。 哈哈,这啥大伯子啊,还给兄弟媳妇吃叉。 你个虎娘们儿,歪歪嘴吹喇叭,一肚子邪气儿。大哥没那么想,你净往歪里寻思。 守志,你有空和赵守业去你三大爷家去看看。 嗯哪,这不年年去嘛,今年你不说我们也去。操心不见老。 你王八犊子,没大没小。 … 过年的快乐把日常的些许烦恼掩盖住了,赵庭禄和张淑芬不再忧心于赵梅英司养的几头奶牛产下的奶是否抗生素超标,不再恼怒于奶站的克扣,不去想娘家大哥现在与儿媳妇是否和睦融洽,也不去想二嫂上几天为何闷闷不乐冷眼以对。 第五七五章 来了就好 赵守志和叶迎冬在父亲家里过了年后又去叶吉平那儿,但他们只在城里住了一宿,就急匆匆地赶回家里,他怕李光宗看父亲,而他不在家就错失了一年一聚首的机会。 赵守志从城里叶吉平那回来的第二天也就是破五的早晨,李光宗来到了赵庭禄家里。难得他年年来看望,所以赵庭禄有无限的感慨,一个劲地说,来了就好,还拿什么东西啊?这并非是客套话,他是真那么想的。李光宗告诉他,只要有可能他一定要在过年时来看他,这不仅仅是因为感恩也是要给自己这才两岁的女儿看,为她树立一个榜样。赵守志自然要作陪,因为他俩是同学是同龄人,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有可交流的话题。赵守志免不了要向他诉说在学校里的种种烦恼,只言自己已有了职业的倦怠,但入此行当又不得不坚持下去。李光宗说: “你的文章我都看过,有的不只是读一两遍,而是反复的咀嚼品味。” 他说赵守志在学校中日日与学生打交道,真是可惜了那分才情。赵守志听过后一脸苦笑,然后疑惑地问:“你怎么看到的?” 李光宗答道:“你的文章公开发表在报纸上,怎么会看不到?” 这是很合理的解释,赵守志便不再深入地追问。 那天李光宗走后,叶迎冬说:“你们好像哥俩似的,说话的语气神态都很像。” 赵守志颇为骄傲地说:“那是,我们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嘛。” 第五七六章 娱乐的时段 赵梅芳与家人们照过全家福,又分别与侄子侄女们合影,与爸爸妈妈合影与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合影后的第二天就走了,她要赶路程去上班。张淑芬虽有千般不舍,但也只能看着她和赵守业坐到赵守成的中型面包车,再转道哈尔滨,飞到她工作的那个城市。儿女们大了,不能再守在一起了,就像鸟儿总要振翅飞向远方。她计算着日子,今天是正月初七,到腊月底儿还有三百五十四天,三百五十四天太长。 黯然神伤的张淑芬回到屋里后呆坐了好久,直到赵庭禄将赵佳昕塞到她怀里,才慢慢地展露笑容。 “佳昕,大孙女长得真像你老姑。”她亲了一下赵佳昕说,“庭禄,你看孩子我收拾收拾屋子,这些天造的片儿片儿的,都没有下脚的地方。” 张淑芬收拾着,一样一样的把该洗的衣物放到一起。 “梅芳的衬衣落下了。这个头午穿在身上的东西咋能落下呢?”张淑芬责道。 将近中午的时候赵守业回来了。张淑芬嗔怪道:“不是让你送她到哈尔滨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守业稍感委屈地说:“梅芳不让啊,她说她也老大不小了,能找到机场。” 张淑芬听过不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赵守业在屋里转了几圈,逗逗赵佳昕和赵云兵后就出去了。张淑芬推开门,冲着他的背影喊:“早点回来,别太黑!癞蛤蟆没毛——随根儿。” 赵庭禄不满地瞪了她一眼道:“别那么说,我早就戒了。” 赵守业去了麻将场。 一年前,赵守业看会麻将后就玩笑一样的和几个小孩子打麻将喝凉水,直到腊月二十六那天才正式下场,动输赢。当然他的赌注不大,一毛打底有“坎”两毛。他只适合打着一毛钱的小麻将,五一二的太大他打不来,他还不精通,如果真打了也只能是白送钱。王亚娟给他的一百块钱做底儿,并直言输赢只在这一百,随你便折腾,如果一百输得一干二静,不要再来讨要。赵守业怎能再来讨要,他偷偷攒下的几个小钱儿是够他挥霍了。 “赵守业,告诉你啊,过十五就立马刹车,别到时给脸不要脸,大屁股一拍又接着玩儿,掀了桌子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王亚娟的话得到了张淑芬的赞许,她告诉王亚娟:“过十五他要再打麻将你就找,我在后边跟着。” 赵守业要玩起来就钻头不顾腚不计输赢,不管黑天白天,所以晚饭过后他才回来。张淑芬骂他道:“没个叉脸,说让早点回来就不早点回来。快塞,塞完好有劲儿搬砖头。” 赵守业卡巴着眼睛不作声,过一会儿自己就着炕沿吭吭地吃饭,也没放桌子。 “妈,守业也玩不了几天了,就让他玩儿去。”王亚娟替赵守业解着围。 赵守业那个感动啊,眼泪差点掉下来。不知道王亚娟没有猜透婆婆的心理还是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或者真是心疼赵守业。她说完那句话后,自己倒有点小小的感动,仿佛平日里对赵守业太刻薄。 于是赵守业抓紧时间打麻将。 赵守志没有打麻将,不是不会,而是戒了。赵守志对于打麻将这项娱乐活动虽谈不上精通,但他能大体记住每个人出手的牌张,并作出相应的判断,因此他失误的时候很少。赵守志戒掉麻将的原因是,叶迎冬怪他回家晚了,饭做不得,炕也烧不得,因为那时赵云兵还小,放不开手。那天赵守志对不断指责他的叶迎冬打了一拳,就这一拳捅了马蜂窝,惹得叶迎冬大呼小叫哭天抢地。赵云兵见母亲哭,他也跟着哭,一时间小小的两间房里弥漫起一片悲情。赵守志本来心虚,这下就更慌了手脚,就蔫蔫地烧炕煮挂面,然后放桌子挑了一碗面条递到叶迎冬面前。晚上时,赵守志极尽所能讨好叶迎冬,最终使她转换了颜面笑出声来。自此以后,赵守志没有再和他的同事们打过麻将。叶迎冬曾经半是检讨半是玩笑地问过他,是不是她太苛刻了,有点不近人情。 “不是,一来是的确不应该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二来也是不愿意把时间耗费在那上面。” 现在还没过正月十五,恰是娱乐的时段,赵守志却将麻将这最好的娱乐戒了,便让叶迎冬由衷地佩服。 “你不会哪天把我也戒了?我觉得你要戒我一定会成功,你太有自制力了。”叶迎冬说。 “不会,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都不会戒掉你。至于更遥远的将来,我不知道。”赵守志回答。 第五七七章 高升了 初八就上班了。 春节后的第一天上班多少都有一些喜庆,节的气氛很浓厚,所以那份面对工作面对琐碎烦恼的心情就被遮蔽住,不会表现在脸上。学校的人事没有变动,是对过去的延续。 但在第二天上班后,赵守志却发现了异样的光在王淑霞的眼睛里流动着,也有赵安娜失落的目光不断地扫来扫去。 “守志,你高升了。”王淑霞说。 赵守志看了她一会儿,不明其意,以为她是调侃自己。 赵安娜双手搭在暖气片上,尽量将前胸靠近,左脚尖有节律地挑起再踏击地面。 “真的。”一向严肃的林老师说,“好像调令都过来了。” 林老师的话不应该怀疑,他从来不开玩笑。 “守志,你到校长室去一趟。”刘老师拉开门探见半个身子说。 赵守志明白了,大家所言俱是真实的,就起身向校长室走去。 “守志,坐那儿。”见赵守志进来,刘校长说。 赵守志坐在沙发上,侧着身子望着他,有所期待。 刘校长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地说道:“守志,你有才干有能力,待在咱们这儿都委屈你了。本来呢,我们打算在暑期开学后让你接任德育主任,那项工作更适合你。但现在看不必了,你看——” 刘校长字斟句酌的几句话后,把一张纸递给赵守志。 赵守志仔细阅读着上面的几十个字,心里怦怦地跳,但在脸上却异常平静:“校长,我只不过换了一个单位,换了一个工作环境,无论到哪里,你永远是我的校长也是我的老师。” 刘校长没有在勉励赵守志以后要努力工作勤奋上进,只是拉家常似的说东道西,最后说交接等明后天,因为班任的人选还没确定。 “守志,这消息太突然了,一点准备都没有,你咋牙口缝都没欠呢?”刘校长问。 赵守志很茫然地看着他回答:“我也不知道。” 刘校长绝不相信他不知道,就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他,然后说:“你呀,这个性格适合当会计。” 赵守志现在已不再属于这个学校,不再是教师中的一员,这本该高兴才是,他却陡然间有了一点空荡荡的感觉。从八八年到现在,八年的时间,他熟悉了这里的一切,这里的草木砖瓦,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成为了他生命进程里的一桢桢画片,挥之不去难以忘怀。 并没有什么可以交接的,只有那册各种收费的明细。虽然如此,他还是将课本教学参考等物品锁进抽屉里,等待移交给下一任。由今天开始,他的身份转换了,他将开启另一种生活,想到此他又打开抽屉翻,捡出一本历史备课以做纪念。 赵守志没最多逗留,他不想让人看出脸上的表情,更不想让人参悟到他的内心。从校园出来,他又回望了一眼,目光里有一点留恋。 雪光耀目,青天深远。 第五七八章 她说遇上了伯乐 叶迎冬中午回来后,进屋就说:“下午不上班,明天也是半天。这家里有人就是好,一进屋暖烘烘的。哎呀,炕也热,吱喽吱喽的。不行,我也上炕暖和暖和。学校那破暖气热是挺热的,可是片数少,窗户又不严实。真没想到啊,赵守志你交狗屎运,产房传喜讯升了。” “哎哎哎,炕头热,别烙干巴了。”在火炉旁勾着炉火的赵守志说。 叶迎冬看了看自己的周围,然后说:“没啥呀,啥玩意儿烙干巴啦。” 赵守志把炉盖子盖上后哈哈大笑起来,说:“嗯,那、别烙干巴了。” 他边说边做手势。 叶迎冬明白了,她扬起手虚拍了一下道:“邪心八道的玩意,一天就寻思那事儿,还老师呢。” 赵守志哈哈地笑个不停,然后爬上炕坐在叶迎冬身边。 “哎,还真是的,烙屁股。不行,挪个地方。”叶迎冬说着向里蹭了蹭。 “你说你咋的就被调走了呢,别人都问。” “我也不知道。”赵守志答。 他们两个人就此开始议论,猜测—— 因为你会写文章。 哪呀,有才会写文章的多了,怎么会轮到我?我又不出类拔萃。 那,说不准哪个大领导看见你写的文章就眼前一亮啊,就他马上提拔,要不屈才了。 嗯,胡说,大领导日理万机哪有可能去关注我?再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你是千里马,千里驴还差不多走一道,叫一道, 我让你骂我,挠你个萝卜丝。 叶迎冬说着扳住了赵守志的肩膀,将右手的三个手指伸出,捏住了他的腮肉咬着牙说:“掐你转轴。” 赵守志伸左将她揽住,然后与右臂相合,叶迎冬便抱在他的怀中动弹不得,同时他的嘴巴也迎上去,堵住了叶迎冬的嘴。 “呜呜嗯……你……这天大亮呢,也不怕来人。” 叶迎冬努力挣脱后说道,她的脸色暄红。笑闹了一会儿,叶迎冬被赵守志松开。 “别闹啊,晚上让你一次爱个够。”叶迎冬枕在赵守志的大腿上说。 “迎冬,我总感觉做梦一样。就要去报到去了,我给你买什么?”赵守志将手抚在叶迎冬的脸上说,“不行,腿都让你压麻了。” 赵守志将头抬起,然后把左腿抽出,再从他的头上滑过落到炕上。 “哎呀,你迈我骚猫。”叶迎冬说着将身子向上挺了挺,又枕到了赵守志的右腿上。 “我给你买点雪花膏?蛤蜊油?不行,这些东西不金贵,还是啥贵买啥,把我媳妇儿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要人见人爱。也不行啊,人见人爱我不放心,俗话说嘛,丑妻近地家中宝。” 赵守志自顾说着,右腿弹动,叶迎冬的脑袋也跟着一下一下地弹动。 “不用,啥也不用买,你平安地回来就行。守志,上城里别丢了,那可是花花世界。”叶迎冬倒着脸看赵守志。 “我真丢过,不过就一会儿。那年我跟我爸上城里,走到商店了我眼睛不够使了。那天我爸穿着带栽麻领的棉夹克,很显眼的。我个子小,才六岁,就盯着那栽麻领,不看脸也看不着脸。走着走着那栽麻领回头吓我一跳,不是我爸,我爸让我跟丢了。我哇的哭了,转圈地找。过一会儿我爸来了攥着我的手,一分钟都不松开。” 这怪有画面感的故事吸引了叶迎冬,他好奇地问:“你以前咋没说过呢?” “你也没问呢,再说小时候那么多事,我咋能想起来,今天是你说丢不丢的,我才回忆起。”赵守志轻拍了一下叶迎冬的脸。 “还有啥事,都说出来我听听。”叶迎冬兴致极高,她要在眼前勾画出赵守志小时候的形象。 “哎,那年梅春姐领我去二大家。我看看梅惠姐说,你长得不好看,她长得好看。当时梅惠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羞得一会儿抓头发一会儿抠鼻子的。” 叶迎冬道:“那你是说了真心话,赵梅惠肯定是不好看。我看出来了,你和赵梅春赵梅波好。” “对呀,小时候梅春姐总哄着我,梅波姐老领我玩,对我可好呢。有一回我来尿了,一下子尿到她手上。” 赵守志有滋有味地学说完后,叶迎冬撇嘴怪笑道:“笨,把裤腿裤子一退就泚呗,还在前面掏。” “是呀,当时的确笨,挺简单的事。”赵守志看着叶迎冬眼睛说,“那时节是秋天,不冷可也不暖和,我穿着小秋裤。” “还有吗?” “对,还有那年秋天搂柴火,我爸给我捆了老大一捆。我跟背一个小山似的到家后,我爷就说了,赵庭禄这个犊子玩意,给孩子整那么大背,小胳膊小腿的不勒得慌吗?你等着!我爸回去以后,我爷就骂,叉你个血眼妈的,守志不是你儿子?后带的?就是后带的也不能那么霍霍呀!我爸给骂的跟小瘟鸡似的,一声不吭。” “哈哈哈,叉你血眼妈……你爷肯定是个倔老头。” “倔,相当倔了。我上三年时老师让写钢笔,我爸给我买了一款新钢笔,蓝绿色的,拧盖。我刚使不几天丢了,也不只是让人偷了还是落哪儿了,反正就是没了。那时也没钱呢,块八角的也有老大用呢,我妈就骂我,她心疼啊。看我妈骂个不停,我爷急眼了,训我妈说,叨叨叨没完了是不?丢就丢了呗,你骂就能骂回来,我给我孙子再买一个,买一个好的。” 赵守志讲起过去的事时,眉飞色舞,逗得叶迎冬也快活地回忆过去。 忽然,赵守志抬起脚,用脚跟摩擦叶迎冬的两腿间,并色眯眯的看着她。 “别闹,等晚上的啊,听话。” 第五七九章 赵梅婷的婚事 时光匆匆地逝去,在不知道不觉中寒假过去了,春节也过去了。赵守志在这个寒假结束时得到了意外的收获,如同天上掉下了一个馅饼一样。他把这个消息平静地说给来拜望赵庭禄的陈思静时,见她喜不自胜地大声说道: “哎呀妈呀,我就寻思咱们中学这条小河沟搁不下你这条大鱼,早早晚晚你得出去。怎么样,打这话来了?” 这种少有的高声大嗓很有喜感,很不合陈思静的性格,所以赵守志哈哈地笑起来,笑得真诚。 赵守志身份的转变让陈思静颇感意外,自己学校的情形也大大出乎陈思静的想象。原以为一切如旧,按部就班,但当新学期上班后的第二天,她得到了二个消息:刘玉民调走了,调到政产校当教导主任;孙成文的大女儿来学校做小班幼儿教师。 孙燕来做幼儿教师虽觉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早在去年八月份刘玉民便开始运作,听说他做通了周老民子的工作,答应工资由村上负责,还听说刘玉民常去孙成文家喝酒做客。刘玉民调走了,那谁接这儿的主任一职呢?杨玉宾没有说谁来接替刘玉民,或许他不知道。他的脸色不太好,气闷闷的样子。昨天刘玉民还在会上布置今天的工作,强调纪律的重要性,要在本学期抓好抓实课堂教学,可是他今天却走了,真是富有戏剧性。 杨玉宾的脸色终于缓和起来,他叫老师们把备课笔记拿到家里去写,不是因为这儿冷,而是他有事,等一下他要去教育办。他的目光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陈思静的脸上。陈思静的面色红润,目光清澈,典雅的脸上有令人心醉的微笑。她从拮据的日子里走了出来,心情也好了很多,不再忧虑柴米油盐,不再忧虑衣食住行。前景是一片光明,心里的阴影仿佛被阳光驱散了。 此时,陈思静没有注意到杨玉宾看自己的目光,她正和赵梅婷低头说着她的婚事。 赵梅婷年前相妥了一门亲事,男方是政平村潘老安的儿子潘传东。潘传东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子的青年,他继承了他爸爸的事业——修理家电。潘老安年轻时当过电工,后来被调到公社广播站负责设备的管护维修。潘老安人聪明又肯于钻研,长期的实践使他对于各种电器的构造了如指掌。生产队解体时,他将队上的打米的设备低价买了回去,又购置了一台小榨油机,利用闲置的仓房开了米面加工作坊。潘老安的妻子胡淑珍是个木讷的近乎呆板的人,体格健壮,最大的优点是能劳动肯吃苦。潘老安和妻子的婚姻有几分浪漫,年长一些的人常提及此事,半是调侃地说潘老安是用二胡拉回来的媳妇。潘老安原先有过一个媳妇,但他们离婚了,离婚的原因就是因为现在的媳妇插了一脚。那时,大队组织文艺演出队,胡淑珍只要潘老安为她拉胡琴伴奏,别人都不行。为人木讷的胡淑珍在爱情上坚决果敢,声言自己非潘老安不嫁。潘老安和胡淑珍的故事温馨有如晚春的正午,说起来话长,是可以写一部长篇的。潘老安在乡上很有名,因为他家电修得好,因为他善于治家理财,所以他有一点名声。但他却在与人相处上,大多糊里糊涂不甚精明。 潘老安的日子过得红火,八四年时盖了五间的红砖房,又临街盖了东西八米南北六米的门房。五间正房辟出一间做榨油用,门房用作打米磨面。 潘老安是个会挣钱但不会花钱的人,虽然每日的进项不少,他的穿着却是没有多大变化,吃的也不怎么讲究。在别人看来,他基本上就是一个土财主。潘老安说话不懂得婉转,直来直去,又常常走了板眼,往往令人不高兴。到了潘传东这儿,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去,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大部份缺点,他母亲的优点却没有被发扬光大,所以,除了不善言谈之外,潘传东和潘老安就毫无二致了。 赵梅婷和潘传东相看的那一瞬间,就没有给她留下一个太好的印象。总的感觉是人还可以,长相可以,说话做事也可以,不足的是人不够灵活。 陈思静只是听赵梅婷在断断续续地说,详细地情形并不太了解。李祥君清楚,因为赵梅婷总是找小旋,她什么事都和小旋说,小旋再说给李祥君。但李祥君却很少在陈思静面前提到赵梅婷,他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不提她为好。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小旋也订婚了,男方是王小宝,那个勤快能干的甜嘴甜舌的王小宝到底把小旋等到了。早在两年前,李祥君就看出王小宝钟情于小旋,可是,郦亚萍不同意,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王小宝的个子不那么高。 小旋和赵梅婷这两个两个要好的女孩子相互间传递着心中的秘密,各自筹画着未来的生活,把无限的希望寄托在明天,以为将来总是美好的。 现在,李祥君听着赵梅婷和陈思静的说话觉得有趣,他不错过她们说话的每一个细节。陈思静饶有兴致地询问,赵梅婷毫不保留地回答,两个人在说笑中忽然听到杨玉宾说: “还唠啊,回家把屋子烧热乎地再唠。” 办公室里人听罢,都起身离去。 李祥君在经过刘玉民家前面的十字街时,对陈思静说:“我就接星梅去。” 赵梅婷和李祥君一同向西走去。赵梅婷的脚步轻盈,像飘动的云。李祥君在心里拿她和小旋作比较,她的身上有许多小旋所不具备的品质。小旋总是忙三落四的,遇事不懂得周全地考虑,单纯得只会傻笑。赵梅婷要比小旋成熟得多,虽然她还常常于耽于想象,但行为举止已现出经过世面有阅历的青年女子的仪态了。 她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执拗! 赵庭财家整齐干净的院落就在眼前。在进后角门时,赵梅婷连声让李祥君到家里坐坐。李祥君仔细地看去,见她面色绯红,目光里有羞涩忸怩的成分。 李祥君随口说道:“是不是那个潘传东在呀?” 李祥君无意识的话让赵梅婷更不自然,仿佛被窥破了内心的隐秘一样。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李祥君异常兴奋起来,好奇心让他大踏步进到院里。 从窗子里,他看到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站在柜子前。李祥君看了看赵梅婷,发现她正审视着自己。见李祥君的目光投过来,她抿嘴似笑非笑地又紧了紧鼻子。 正在忙碌的赵梅萍见李祥君进来,边切肉边招呼道:“大哥,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正好进屋陪潘传东说话。” 在这一刻,李祥君有几分懊悔,觉得自己不该来,等一下自己恐怕要出不去这个屋了。 “哦,你回来有几天了?”李祥君明知故问,之后现在她身旁看她麻利地切肉,“哎,梅萍,你家那人咋不来呢? 不待赵梅萍答话,赵梅婷推李祥君进屋,向瘦高的潘传东介绍道: “这是大哥。” 潘传东叫了一声大哥之后,拿起放在炕上的烟,抽出一枝来,递到李祥君面前。李祥君说自己不会吸烟,但潘传东的手就那么执拗地伸着,并说: “抽一根儿,抽一根儿。” 赵梅婷说:“哥,你就接过去呗。” 李祥君推却不掉这份热情,接过来,凑着潘传东划燃的火抽起来。 李祥君见过这个瘦瘦的高高的青年,但那只是粗略地打个照面。现在面对面地仔细端详,才发现这是个很端正的很有男人气的小伙子。他的眉很重,长条形的脸上没有髭须,白白净净的棱角分明。 赵梅婷捋了下耳边的鬓发,说:“你们俩唠着,我上外面去。” 炕上是赵梅萍的刚刚几个月的小儿子,还不会爬,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儿。 潘传东不是个健谈的人,问一句答一句,李祥君便觉得和这个他没有什么好说的,就出来对赵梅萍和赵梅婷说: “你们忙,我去接星梅了。” 并不等她们答话,他就急急地向外走。赵梅婷跑过来拽住他,笑道:“你急三火四地干啥?吃了饭再走嘛。” 赵梅婷的尾音拉得好长,像是祈求一样。李祥君说以后一定,但今天不行。赵梅婷扯不过他,就由了他去。刚一推门,不防吴桂兰正拉门,险些撞个满怀。吴桂兰“啪”的一巴掌打在李祥君的身上道: “妈的,差点把我撞了,什么事这么急?” 李祥君怕她再拉扯自己,便夺路而去。后面的传来吴桂兰的笑骂声: “毛头竖尾的!” 赵梅婷追出来,在后面喊道:“哥!” 李祥君站住,他知道赵梅婷有话跟他说,就不错眼珠地看着她。赵梅婷略微停顿了一会,笑盈盈地问道: “哥,你看行不?” 李祥君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于是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那你看行不?” 赵梅婷咯咯地笑了一阵儿,然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要说行就行,你要说不行就拉倒!” 李祥君忙摆手道:“这可不中!不过,现在看挺好的,人看着挺稳当,又不会油嘴滑舌。” 赵梅婷说:“稳当?他才不稳当呢,毛手毛脚的。” 李祥君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他不了解潘传东,而且事关重大,他也不好拿出自己的意见来。 第五八0章 和面包饺子 从赵庭财家里出来,一直到抱起星梅往回走,李祥君都在想着赵梅婷想潘传东。对于潘传东的了解,只局限于不多次的照面上,只有那么模糊的印象。 李祥君去过潘传东家里,在那里榨过两次油。他知道他家在政平村的东南之隅,再向百十几米外便是大地。在这十几年里,政平村的变化是很大的,原来潘老安家还处在村子的边缘,现在几乎成为村子的中心了。曾经的邮局、乡政府、派出所等先后迁到这里,在这里重辟场地修宅套院,盖楼堂建馆所,这便有几分的繁华。潘老安鲜亮气派的房舍也就被淹没在一片新起的建筑中。潘老安前面的街不是正大街,正大街在前面五十米处。 潘老安这几年来已感到米面加工的生意大不如从前,家电修理也日渐冷清,只有小油榨还算如意,但榨油有季节性。潘老安开始考虑关掉米坊,卖掉机器了。在以前,附近的居民要吃米面养家畜,每日里都有人来加工玉米碴子高粱米玉米面粉打猪吃的饲料,于是米坊的生意就红红火火。但现在的情况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大米和白面成为主食,而且新近西头又开了一家米坊,设备更先进,价格更便宜,就有许多老主顾都涌向那里。潘老安觉得日子每况愈下,今不如昔。 潘老安的大儿子接了他的班在乡上的广播站工作,女儿自费中师毕业后在在外县做小学教师。潘老安想到这些时就知足了,儿子潘传东和赵梅婷订婚后他更知足。 李祥君在脑海里勾画着潘传东家的大致轮廓,回忆着他所认识的潘老安和他的妻子,但他们的影像都是模糊的。在路过赵庭财家门口时,他又看见潘传东颀长的身影在院子里,潘传东也看见了他,两个人招了招手,算是说话了。 五岁的星梅比以前懂事多了,她伏在李祥君的肩上说: “爸,我婶骂我。” 李祥君用下巴顶了顶她的小肩膀说:“骂你?骂你啥了?” 星梅说:“去,滚犊子!就这么说的。” 李祥君把女儿抱得高一点,又问道:“还说什么了?” 星梅认真地想了想说:“她还骂我是小妖!” 星梅还不懂什么是小妖儿,她只是觉得那个称喟不好听。李祥君不去想自己的弟媳妇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含义,或者是随口说说,也或者是对星梅爱怜的称呼。他嘱咐星梅说: “别跟妈妈说这些,妈妈要生气的。” 星梅很郑重地点头,那样子真像做一次重大的承诺。 李祥君到家后,见陈思静正在擦炕面。陈思静在李祥君刚把星梅放下后,说: “你说,刘玉民咋就虎啦巴地调走了呢?上政产去了,一天来回走十多里地。在这吆五喝六的,到那看他还咋咋呼?那孟凡星他就整不了。” “是呀,好奇怪的。孟凡星那些日子还说呢,你们学校的刘玉民最能装,得回没长膀,要长膀都得飞天上去。”李祥君回应道。 对于李祥君和陈思静来说,今天的话题已离不开刘玉民的调任了。刘玉民的调离出乎他们的意料,这同时也是一件令他们高兴的一件事,再也不用看他那张装腔作势装模做样的大脸了,而且从心里来讲,他们也有了看到刘玉民被惩治后的快意。陈思静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即便是在公众场合。刘玉民给她的印象已绝不仅仅是有失公允,做事枉己正人首鼠两端,他的人格的缺失常常令陈思静喟叹他何以为人师!刘玉民被调走的详情不得而知,猜来猜去的也没有个结果。李祥君说王艳这两天都没有上班,不知道在干什么。陈思静被他提醒,也觉得怪怪的。 李祥君提起潘老安来,陈思静马上脱口而出道:“赵梅婷的老公公?长着一张‘破车嘴’,一天到晚‘嘚啵嘚’地啥没用说啥。” 陈思静对潘老安很了解,但对于潘传东却说不出一二来。她在家时,潘传东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 初春的天气叫人难以揣测,下午天气冷了,云不知什么时候铺了过来。没有了阳光,就感觉从骨头里往外冒凉气,一阵阵的不舒服。 陈思静怕星梅冻着,就让李祥君燃着了炉火。煤还有一点,能维持四天五天的。熊熊的炉火升起来,屋子里有了温暖。陈思静拿过备课笔记,就着炕桌写起课来。 陈思静侧坐着,埋首写字的姿式很美,隆起的鼻梁、饱满的嘴唇让她有一种端庄的成熟的韵味。她还没有发胖,体形依旧如先前一样,拮据困窘的生活没有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从心态上来讲,陈思静觉得自己还年轻,觉得自己还正值青春年少。的确,她确实很年轻,才刚刚二十七岁。 陈思静写得累了,甩甩手腕。这一假期,她没有写一个字,现在拿起笔来就觉得很重。 “祥君,和面。”陈思静喊道。 李祥君正在外屋地上找一颗螺丝,刚才他在卸插座时弄掉的。 “和面干啥?”李祥君问,问完过之后继续猫着腰找着。 陈思静大声答道:“和面包饺子!” 李祥君马上答应:“哎。” 随后又找。 过了一会儿,陈思静问:“面和好了吗?” 李祥君把头探进屋门来说:“没有,螺丝找不着了。” 陈思静疑惑地问:“什么螺丝?” 李祥君回答道:“那个插座不是坏了吗?我一卸,螺丝就掉地上了,说不上轱辘到哪去了。” 陈思静听完有些生气,她看不惯他的这种慢性子行为,于是生气地说道:“非找不可?换一个不行?后屋那些个螺丝呢。真是!死人?” 李祥君被呛白一通,乖乖地和面。面和好了,又探进头来问: “剁不剁酸菜?” 陈思静转过身子看了他半天,硬生生地答道: “不剁!” 李祥君眨眨眼睛道:“不剁咋包?” 陈思静被气乐了,指着李祥君说:“知道还问?你说剁不剁?” 李祥君缩回头,从缸里捞出一棵菜,哐哐地剁起来。切肉的活是陈思静做的,她信不过李祥君。李祥君现在可以轻闲一下了,他马上到炕上和星梅玩起来。星梅把刚才陈思静盖脚下的小被子拽过来,搭在趴着的李祥君的头上。李祥君头埋在被子里说: “黑天了,星梅。” 星梅撩起被子把头也钻了进来。星梅说:“爸,黑天了,没有星星。” 李祥君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小声说:“星星出远门了,还没有回家呢。” 星梅说:“天黑了星星就回来了,咱们到家了,星星也到家了。” 李祥君点了点头,却把头撞在了炕上。他夸张地喊道:“哎哟哟,好疼啊!” 星梅很开心地笑起来,她也把额头轻轻地碰到炕上,同样喊起来:“好疼啊!” 陈思静透过门玻璃看到这父女俩疯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别疯了,包。”陈思静进来将盆放到炕上说。 一起包饺子是很让人感到快慰的事,彼此间说着话,又有星梅在一边打着“搅混”,于是这个屋子里就充满了格外的温馨。 在把最后一块儿面擀完后,李祥君去抱柴刷锅填水烧火。他对这此事情早已熟稔于心。在烧火时,他还四下撒目,所以陈思静忍不住揶揄道: “又在那儿找那个破螺丝是不?一条道跑到黑,不找就不行?” 李祥君填了一把柴道:“丢了不白瞎了?” 陈思静撇撇嘴说:“还挺会过的!得,你可别找了,瞅你找那玩艺儿我就闹心。” 李祥君翻了翻眼睛道:“你闹啥心?也不是让你找。我耽误事了?” 陈思静把最后饺子倒进锅里后拍拍手道:“那你找!尽干些没用的。晚饭后你赶紧滚蛋,别在我跟前晃悠,晃悠我脑袋疼。” 李祥君用炉钩子在灶里使劲搅动了一下,说:“瞅瞅,我长得太大了,要像个扣似的多好,想看时就捏过来看看,不想看就扔在抽屉里。” 陈思静瞪着李祥君说:“你要像扣似的,非把你撇在后院的沟里去,再抓把土埋上。” 他们两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动了真,李祥君鼓起了嘴,嘴唇动了几动。陈思静逼视着李祥君说: “你骂我!” 李祥君有点委屈地回道:“没骂。我从现在起不和你说话,说话我是王八蛋!” 说完后,他闭了嘴。陈思静掀开锅,把锅盖“哐”地靠在墙上,道:“谁稀得和你说话!觉得自己咋回事似的!” 点了两次水后,饺子煮好了,被陈思静捞起。李祥君扫着碎柴,将它们归到一起。他扫着扫着,忽然发现那枚螺丝就在锅台下的砖缝里。他猫腰拾起,自言自语道: “咋掉这儿了呢?嗳,思静,找着了!” 李祥君满脸的兴奋,为了这枚螺丝的失而复得 陈思静沉着脸道:“你不是不和我说话了吗?” 李祥君嘻嘻笑道:“刚才我不想说,现在想说了。” 陈思静噗地乐了:“没记性!” 晚上时,天下起了小雪,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来,籁籁地落在屋顶上,树上,柴草垛上,满世界就又都是银白的了。 第五八一章 刘玉民来交接 第二天早晨,太阳从云的后面露出脸来。云是一条条的,像小孩子手里撕扯出的暗黑的旧塑料。雪后的早晨清冽爽朗,空气里又有了些许的冬天的味道。 刘玉民带着不满的情绪来到学校。他见到杨玉宾的第一句话就是: “校长,你这回如心了,把我起走了!” 杨玉宾皮笑肉不笑地答道:“玉民,我可不敢起走你,这都是上边的安排。再说,你上政产是好事呀,不教课,当主任,比这不强多了!” 刘玉民乜斜着杨玉宾道:“得了,我任可在这里当班任也不上那当主任。没办法呀,人家权大,人家不愿意要我,这个地方不缺我这个臭鱼烂虾。你看我哪,爱管闲事,又愿意瞎掺乎,搁谁能喜欢?” 杨玉宾不愠不火,反反复复地解释这是上级的安排,工作上的需要。 “那你要真的想留我刘玉民,就力保呗。得了,还是关系不到位。唉,不提了,一提眼泪哗哗的。” 对于刘玉民种种尖酸刻薄的牢骚话甚至对调他走的主管文教卫生周乡长的谩骂,杨玉宾平静地接受,似乎这些都与他无关。但无论是哪个人,都能品味出刘玉民话里的深意。 刘玉民做完了交接后,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 王艳今天还没有上班,但人们不再奇怪她缘何不露面了。刘玉民留下的空缺由她顶替,王艳的班交给了一个新来的教师。王艳荣升了!这在陈思静看来,是一件特大的新闻,是她绝没有想到的,不但是她,所有的老师们包括杨玉宾都觉意外。 其实,事情原本也很简单,周乡长是王艳的一个远房的亲戚,他接受了王艳的请求,就安排她当了主任这一职位。当然,这里也有杨玉宾的因素,在周乡长长找他谈话时,他详细地叙述了刘玉民在学校的种种表现,隐晦地表示他在学校品行不端、心口不一、专横跋扈。于是,周乡长就通过王主任下了不容更改的调令。 王艳是第二天上班的,也许是她有意避开刘玉民,怕彼此见面会产生太多的龌龊,会冷脸以对。王艳的谦和的略带羞状的微笑给这个办公室增添了几许感人的温和的气息。她不同于刘玉民,永远不会,女性的细腻温柔使她会用令一种方式待人。她不会锋芒毕露,她不会颐指气使,更多时候她的工作方式是平和的委婉的。她的位置她的聪明也注定了她只会扮演一个副手的角色,不会越俎代疱擅权越位。王艳和李祥君同龄,因为年轻,她在教师们的面前就显得谦虚谨慎。 第五八二章 今天是分水岭 赵守志去报到的那天,局长问他:“你和沈处长是什么关系?” 赵守志一愣,想要说不认识,但一转念道:“没什么关系,真的。” 他稍显迟疑的语态给了局长一种错觉,他以为赵守志不肯据实以告,就理解地说:“嗯,谦虚是对的,低调不张扬也是一种美德。小赵,从最低职位做起,不能平步青云一步登天,是?分管人事的李局,过一会儿给你交代具体的工作事宜。前天沈处长在电话里特意提到了你,让我在工作上和生活上多帮助你多督促你。” “多谢沈处长,也多谢您的指教,以后少不了麻烦您呢。”赵守志得体又谦恭的话说完后等着局长做下一步指示样子,极其的诚恳,有如站在老师面前的小学生。 赵守志下班回家后,叶迎冬还没回来。既然先于叶迎冬回家,那就要好好的表现一番,于是他洗涮早晨胡乱堆在盆里的碗筷,再烧炕收拾屋子,最后突发奇想竟和了面,切了酸菜。他要烙饼,当然要等叶迎冬回来后一起做。 今天是工作与生活的分水岭,叶迎冬的生活也以今天为新的开始了另一种为别人所羡慕的生命历程。 周六的十点多,周志强推着自行车带领着一班学生浩浩荡荡地来看赵守志,郑成丽走在最后,像有心满腹的心事一样。赵守志一个一个地叫着他们的名字,满怀真诚地把他们的性格特征揉进与他们的交谈中。周志强说自行车是他们全体同学凑钱买的,还余一小部分买了玩具小汽车小手枪变形金刚等。在那一刻,赵守志有热流在心里涌动,但他强抑制着自己,说如果有可能他还愿意回来教他们。 还能回来吗?绝无可能的。当学生们走后,赵守志长久没有说话,就那样默默第望着外面。直到叶迎冬说“我们明天去不去你爸家”时,他才勉强挤出笑容道: “啊,去呗。迎冬,你说我教这些孩子时,有时恨不得自己把他们掐脖捏死,可现在又觉得他们那么可爱。” “别寻思那事了,想想明天都买些什么。”叶迎冬说。 第五八三章 强制刹车 赵守志的情绪虽不能说是深陷于旧日,但要切换过来还要费一点时间。在新的工作环境中,他常常恍惚的觉得自己还是在伏案备课批改,而不是写各种会议纪要材料汇编。在正月十四他和叶迎冬去赵庭禄那里时,才忽然认同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虽然未见赵守志欣喜若狂情态,但张淑芬听见儿子调转工作的话并证实后高兴的神情溢于言表,仿佛赵守志金科及第被钦点状元一样。她不断地询问儿子新的工作地点在哪儿,工作环境如何,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同事,累不累省不省心……赵守志一一做了详细的解答,并在最后说你儿子我以后可能要当局长呢。这虽是一句玩笑话,是在哄母亲开心,但张淑芬还是跟真事似的,啧啧地感叹道: “嗯,我看我大儿子就是局长的料,别说局长了,市长都不在话下。” 赵守志陪母亲一起笑,母亲是高兴而笑,他是看母亲笑而笑。 赵守志在正月十四的下午晚饭后和叶迎冬回家前告诉张淑芬他们明天不来了,因为没有假。这让张淑芬有点失望,不免在脸上流露出来,就让赵守志心里一酸。他说: “妈,我们下个礼拜还来呢。” “那不一样的,正月十五和礼拜天能一样吗?”张淑芬回答说。 儿子走后,张淑芬怀抱着赵佳昕,坐在炕沿上想了一会儿,再站起来,在地上走着圈子。 赵守业叽哩咣啷地撞出门后,张淑芬喊道:“就这么钻头不顾腚的玩儿,你大哥要不走得憋死,是不?我可告诉你啊,明天最后一天,打十六起你给我刹车。” 赵守业嘟囔道:“知道了!这家什,过十六也没啥事儿,多玩一天都不让。” “啥叫没啥事?要盖房子,不着不备地不得忙乎,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就算是没事也不许你玩儿,没事放仰巴登挺尸。”张淑芬一叠声地说着。 赵守业瞪大眼睛道:“这大过年的说啥挺尸!不跟你掰扯了,走了。” 赵守业快步走出去了,张淑芬冲他的背影一笑。 赵守业抢时间争速度地玩过了正月十五,在正月十六早上九点多又出去了。不过这次他没有说打麻将,只说找李得才。他的脸上没有急匆匆的神色,亦不显得鬼鬼祟祟,自自然然的像平日里出门办事一样,所以张淑芬没有怀疑。但到下午到二点多依然不见他的人影,张淑芬就狐疑地说: “这犊子玩意八成又去打麻将了,亚娟,咱们找他去。” 王亚娟闻声赶过来,笑容满面地看婆婆。 “赵庭禄,你看孩子,把家看住了,别屁股大丢心了似的稀里马虎。” 在走出门时,张淑芬顺便拽过一根玉米秸秆拿在手里,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 “他净在哪儿玩儿啊?”张淑芬问。 “听他说在老张家。”王亚娟答。 在老张家的门前,张淑芬站住了,说:“亚娟你进去,我在这儿给你坐阵,他要呜嗷喊叫,我进去就抽他。” 王亚娟咧嘴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寻思了一会儿,抬腿向院里走去。 赵守业手里正拿着幺鸡带打不打的,旁边那胡子拉碴的中年人道:“不胡这玩意儿,边夹胡胡。哎呀,你媳妇进院了。” 赵守业一哆嗦,手中的幺鸡一下子撇到桌面上。打牌的另三个人和周边看热闹的都笑起来。 “二掌包的,你媳妇来掀桌子了,快藏起来。” 众人的笑声刚落,王亚娟进屋来打了招呼后,坐在赵守业身边的炕沿上。 “哟,还有几把?”王亚娟问。 胡子拉碴答道:“快了,还有两把就到圈了。亚娟,那个、看大哥的面子让我们打完。” 王亚娟并不躲闪话题,索性说开:“大哥,你这么说我就不掖着藏着了。是我妈让我来找他的,我妈说让他打到十五,随便玩儿,就是累吐血住院都不管。今天十六了,过界了,但我不选掀桌子。明天就不行了,到时候麻将整得稀里哗啦,可别怪我不讲情面。接着打,打二万呗,七不挨八不靠的。” 赵守业现在有点六神无主,他听着王亚娟的指挥胡乱地出着牌。其实王亚娟也不精通,她完全是在做样子。 十几分钟后,赵守业像被押的俘虏似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后面是一阵开怀的笑声。 张淑芬问:“咋才出来?” 王亚娟回答:“还差两把到圈。” 第五八四章 埙声幽咽 今年的三月比往年暖和。 赵守志和叶迎冬各自骑着自行车到赵庭禄家时,张淑芬不在。听赵守业说张淑芬出去了,赵庭禄上地了。 那辆学生集资为他买的飞鸽牌自行车还是那样簇新,如刚从商店里推出来的一样。他很少骑它,只是进三月份天气渐暖时才骑着它上下班。路途太远,去时一身汗,回来一身汗,他便放弃了骑自行车上下班的想法。 “再不买个摩托,就买ax100,省油还不贵。”叶迎冬建议着。 赵守志活了心,但一两天后又自我否决了,说:“摩托车那个东西太不安全,道上车多怕一时刮了碰了。要想死的快就买架脚踹,我可不想年轻轻的把命丢了。” 这话很不吉利,叶迎冬就不再提及此事。于是每天上班赵守志就坐大客车,下班坐赵守成的面包车。赵守成的车没有准时候,有时早一些,有时晚一些。 赵守志有个愿望,将叶迎冬调到城里哪个中学,这样他就不用每天往返那四十几里路了。 “守志,我上林余波家了的。他说你官星还是什么星的不克啥的,我也记不住,就记住,他说你三十岁以后升官。”上几天的下午赵守志和叶迎冬去赵庭禄那里,张淑芬就喜气洋洋地对儿子说。 赵守志对着母亲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妈,你怎么信那个?都是活络话两头堵,就看你怎么理解。” 张淑芬被儿子这么一说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也不信,不就是个乐子吗?原本也没特意去算啥卦,这不上西头问刘广财家还卖不卖鸭蛋了,回来时正好林余波在大门前站着,闲说话,就让他算了卦。” 赵守志听完母亲自我检讨一般的话,心里不忍,就问:“你没给云飞算一卦吗?算一算他能不能考上大学。” 张淑芬猛然醒悟道:“可不咋地,咋把这事忘了。” 张淑芬一副后悔不及的样子。 林余波,那个与赵梅春相互爱恋却终未成眷属的男人,现在靠着两片利落的嘴唇摇卦算命看风水选阴宅,竟然混得风生水起,远近闻名。林小仙这个绰号让林余波有一点神秘的意味,他也常常云山雾罩地白话颇有些未卜先知的能力。林余波喜欢亲近赵家的人,常拐弯抹角的打听赵梅春的消息,这便说明他心里上给赵梅春一个位置,他也许幻想着哪一天梅春能将那个位置填充成就爱情。林余波与大媳妇儿生有一双儿女,又与小媳妇育有两个儿子,这么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日常消费全由他一个人操持,难与不难只有他知道。不过在外人看来,他的日子过得很好很有滋味儿,未见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的状况。 天意!赵守志常常这样想。 现在,赵守志问:“妈,后院梅春姐他们还不和你说话吗?” 张淑芬答道:“不,说话还劲儿劲儿的,特别是孙成文。哪得罪他们了呢?孙成文这犊子玩意越学越回陷,还学会喝大酒了,喝完了就要就耍磨磨丢耍酒疯,给梅春气的,都要吐血了。” 张淑芬边说边比划,学得惟妙惟肖。赵守志不禁乐起来:“燕儿不是挺好的吗?慢慢的矛盾就会化解的,真亲恼不了一百日。” 张淑芬深有同感:“嗯,燕儿这孩子真挺好,随老赵家人。哪回看着我都老姥长老姥短的。云兵上学就是她让的,要不人家不收,暑期才能上小班呢。今年开学教的幼儿小班,是刘玉民给使的劲,背着他老大人情呢,整整的刘玉民就来吃一顿。有一回赵梅春和赵梅贤说,这老来吃,教幼儿班挣的那点钱都吃回去了。” 赵守志哈哈大笑起来,觉得母亲的话特有趣,就有意识地和他谈左邻右舍大事小情。张淑芬见儿子喜欢听,便事无巨细不无一漏地说开去,伴着她那爽快的笑声。 张淑芬说过一半天这房子就扒了,如果有可能留下西屋好装杂物破烂,晚上有上宿的地方。的确,这东面两间屋的东西已清空,只留下被褥堆在墙边。 赵守志有一点点遗失后的惆怅,这幢老房子就要和自己再见了,那所有印在墙上的年少与年轻的音纹都要与尘土一起成为永远的过去。想到这时,他对叶迎冬说: “我上西头看看,你等会儿和妈做饭。” 叶迎冬正牵扯着赵云兵说着话,听赵守志这样说后,问:“上西头干啥?” 赵守志答道:“随便走走。” 从院子里出来,赵守志毫不犹豫地向西走去。他的目的很明确,到齐云峰的那三间房里看看。他突然想起齐云峰来,不单单是因为由自己家的老房子推及到他的老房子,也是因为他的那句话:你将来是个文僚。自己是个文僚,这便是冥冥之中安排?齐云峰能未卜先知?他能预测命运的走向?他是神仙?当初他看齐云峰时,觉得他与众不同,现在他觉得齐云峰很神秘,或许是齐云峰的顺口一说并无玄妙,偏偏那顺口一说,又与今天的状况相契合,便觉得有那么多的灵验。 齐云峰的三间年久失修的茅草房,已残破不堪,苫房的草已黑灰得不成样子,从远处看像长了癞痢疮一样。不高的围墙出现了几处豁口,仿佛那许多野草就要从那豁口里滚出来。 西面的广阔的田野上有蜃气起伏,其中一辆四轮车无声地滑动着。 赵守志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细细地看窗棂,看里面的炕面墙壁,看里面的陈设。 这座房子若不及时维修的话,再过几个夏天就要坍塌了,坍塌了便是一堆土,将所有的过往都掩埋掉。 赵守志与叶迎冬回家后,他找出那只埙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吹起来。 埙声幽咽,穿透了时空。 第五八五章 王艳来开会 第二天早上,叶迎冬待赵守志上班后,她也早早地赶到学校。 上午的阳光明媚柔和,又没有风,叶迎冬就出来享受这难得的春日。此时,正好是八点多钟。 王艳从校门外进来时,叶迎冬刚想回转身,见她笑盈盈地看向自己,便趋前一步大声招呼道: “王艳,你干啥来了?” 王艳与叶迎冬本来就熟识,又因为陈思静与叶迎冬是表姐妹的关系,她便更加热络。 “开会,叶老师。”王艳快走几步到叶迎冬的面前,眯着眼睛,说,“哎呀妈呀,我来早了,这还一个人没到呢。” 她说完自嘲地笑起来。 叶迎冬报以一个微笑后,问:“思静现在咋样了?” 王艳明白叶迎冬的用意,就把叶迎冬拉到一边,把这些天来的情况做了简单介绍—— 此前的十几天了里,发生了令人切齿的事情:一是学校的玻璃被人砸了几块,二是围墙的墙帽被生生地掀落了好大一截,再就是前栋房子五年级的门锁被撬开,桌子丢了三张,黑板上涂满了污言秽语。事情接踵而来,似是蓄意而为,非一般的损毁或偷盗。工友老黄,这个护院的老鳏夫在杨玉宾面前严肃地做了自我批评,检讨自己的失职。杨玉宾不轻不重地批评了他几句,又无可奈何地劝老黄安心工作,不要因为这些事而有思想顾虑。每个人似乎都知道罪魁祸首是谁,都心照不宣地望望刘玉民家的方向。没有人肯说出来,这些都是猜测,没有实据。 陈思静同情王艳,支持王艳,因为她们是很要好的同事,还因为她们共同经历过与刘玉民的唇枪舌战过程,共同质问过王丽华……她们的共同点太多,以至于陈思静和王艳走得那样近,不分彼此。 叶迎冬听完王艳的讲述后,瞪着眼睛看王艳,把她看得慌了手脚。她扭捏了一会,说:“我进去了,看王老师咋安排。” 叶迎冬看着这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忽地乐了。王艳,陈思静……思静这丫头性格有点急躁,有时做事不计后果,有点直率,有点任性……思静会不会认识到这些着呢?好像不能。 第五八六章 车被截停 还未到中午,赵守成开着他那辆九座二手面包车到学校的门口停下,然后从车上拎下一个小面袋儿向里走。陈启军在窗子里看见了,急忙迎出来问道: “守成,干啥来了?” “老叔说他新打了苞米面儿,让我给大哥捎来。”他说话时,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给我,等我看着迎冬再告诉她。” 陈启军上前接过东西,拎到屋里。赵守成看着姐夫向屋里走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出了校门。 几年来跑客运之所得虽不十分的丰厚,但绝对强得起种地打工做小买卖,因此,赵守成在一月份时就把他那辆农用三轮车汰掉了,转而买了一辆八成新的九座二手面包车。 赵守成在买车前几次找他的好朋友王老六,咨询于他让他出谋划策。最后,他们取得共识:买一辆稍大一点的面包车。 王老六这两年多给人送酒积下了人脉,按他的意思他要自己开酒坊然后再拉到阿城的酒厂去,他要自己当老板。王老六的蓝图极其的宏伟,就像朝霞一样激动着他年轻的心。 现在,赵守成坐到座位上发动车子掉头行驶到路上后,后边坐着的张朝天扭转身子问: “三儿,你这一天能拉多少钱?” 赵守成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就转而反问道: “二叔,在那疙瘩过得挺好?” 赵守成的九座面包车里靠前的位置又加了长条横凳,为的是多载几个乘客,于是这车便超了员。现在,张朝天就坐在横凳上。 张朝天听赵守成问他就来了兴致,炫耀地一笑道:“那可有的说了。那地方贼好,挣钱容易,只要不懒,那大票呼呼的。” 赵守成手把着方向盘问道:“老娘们也呼呼的?” 张朝天的嘴咧得大大的,思谋了一会说:“那、那不能说呼呼的,反正你有钱,就都够着你。” 赵守成嘴角上牵了一下,逗张朝天道:“二叔,原先我听人说你是娘子军连党代表,那现在你营教导员了?” “啥教导员?”张朝天没明白。 赵守成没解释,又问道:“没给老黄领回来一个?” “老黄?雀叉钱儿没有,还想攮娘们儿?下回,我回来的,给他踅摸一个不要钱儿的。” 这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直说得到了102线才停下来。张朝天面朝后面,耷拉起脑袋,一副疲惫的样子。赵守成也不说话,专心地开车。 到城里南二道街把乘客卸下后,赵守成又将车开初到正大街的长寿大药店买了安乃近螺旋霉素等常用药后,就开车向二道街驶去。 村医李彦平打针卖药的收入不菲,听说他已有二十个的存款。虽然富有,但人们对他的评价却不好,都说他黑,药卖得稍贵也就罢了,却贵得离谱。赵守成深以为然,奶奶的一板螺旋霉素在城里买才一块来钱,在他那买却要四块五,这简直是拦路抢劫呀。 赵守成平稳地开车时,忽地见路边的几个人招手示意,于是他将车停靠在路边,探着脖子问:“打车呀?” 一个瘦一点的中年人把脑袋伸进道:“打车,上东岭,看看多少钱。” 赵守成快速地思谋着,去东岭后再回来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在这等乘客也差不多得一个小时,那就去一趟,并不耽误拉活。他这样想过后便答道:“二十。” 那瘦子笑道:“十五,官价。同意就拉,不同意我再找。” 赵守成大致点数了一下,这一堆儿人总得有八九个,一个七座微型微型车肯定拉不下,就道:“那你雇十五的,我就二十。你看我的的车,轻松坐十来个人,你们几个一收全拉走。” 瘦子琢磨了几秒,咬牙道:“行,就这么着,上车。” 赵守成拉着这十来个人行驶在通往东岭镇的沙石路上后,忽然想起赵守志曾在那里上过学,就微偏脸问副驾驶座上的一个年长一些的女人道:“东岭高中还有吗?” “没了,早没了,现在就只有初中了。”那女人答道。 女人答完之后,她便闭紧了嘴巴。 脚下的沙石路虽有维护,但仍有石头半裸出来,于是车子就上下左右颠簸着。赵守成尽量贴边走,那样的话,行驶得会平稳些。但前面有马车四轮车自行车时,他又必须打舵避让,所以他开得挺辛苦。 途经六七个村子后,赵守成把车开进了东岭镇。 东岭镇较之前赵守志在此读高中时已有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是悄然无声息的,不为人所留意。原来的农机站已被一幢幢民房取代,曾经的供销社已残破不堪。赵守志不曾来这里,如果他来,一定会感慨万端。 在镇中心的十字街往东二百米许,赵守成卸下这十来个人反转车身还没走出十米,就听后面有人喊: “停车——停车——” 从后视镜里,赵守成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小跑着向即将撞上那辆微型车的瞬间,赵守成将车戛然停住,然后自己招手。他将车停下,等待着。只一小会,那女人便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俯身侧脸道: “上双岭吗?多少钱?” 赵守成笑道:“官价,三元一位。” 听过报价后,那女人回首招手,于是一个老头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便快步走过来。等他们都上车坐稳后,赵守成启动车子,向前滑行。 赵守成把车开过十字街再前行一百多米时,忽然看到一辆微型车风驰电掣般追过来。他心里一紧,本能地觉得它一定是追自己,就警觉地握紧方向盘,就好像那是一件称手的武器一样。 那辆疾驰的微型车在赵守成前面三十几米的地方突然横下来,看样子是要截停他。此时的赵守成已无退路,他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在即将撞上的一霎那,他将车戛然停下,然后注视着从车上下来的两个人。这二人中的一个长着酱块子脑袋,面露凶相,另一个身材瘦弱犹如猴子。酱块子走到车窗前,冲赵守成摆手示意。赵守成摇下车窗赔笑道: “大哥,啥事?” 酱块子手扶着车棚横眉立目道:“啥事你还不知道?你哪的,上这抢活了?” 赵守成听明白了,这个酱块子是为了车上的几个乘客而刁难他。 那个猴子好像没有那么多的恶意,他呲牙笑了一下,说:“大哥,这线是我家跑的,你养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道理你该懂。” 赵守成听瘦猴子这么一说,忙点头道:“懂懂懂,这么的,这几个人我不拉了,我卸下来。那什么,几位,对不起了,你们上他车。” 那三个乘客刚要拉门下车,酱块子制止道:“别,你们坐着,把车钱给我就行。” 酱块子说完把手伸向那女人。那女的迟疑着把钱掏出来后,眼睛望向赵守成。赵守成轻轻点了一下头,那女人便把钱递向守在车门旁边的瘦猴子。酱块子见瘦猴子收了钱,转身就要离开,一副牛叉闪闪的模样。还没等酱块子走出五步,赵守成忽地大声问道: “这线是你的还是谁的?” 酱块子听见问话猛地转身,三步并做两步跨到车前,将右手张开轻拍着赵守成的脸,轻蔑地说道:“咋的,小叉崽子,还要找我四哥会会呀?告诉你,我四哥叫四豁牙,大号赵喜彬。” 把手轻拍在脸上就是极大的侮辱和蔑视,这便让赵守成怒火中烧。他眯起眼睛紧皱眉头强自压抑了一会后,把手握在了方向盘上。 那辆横在前面的微型车开走了。 赵守成发动车子前行了一会就出了东岭镇。在路上,他不断地在眼前复映出酱块子的影像,也有瘦猴子的身形跳来跳去。他没有看道路两边的田野里人们打玉米茬子的景象,也没有看道路两侧的沟里泛出的微微绿色。 在驶过一个村子后,赵守成侧脸看了看副驾驶上的女子,问道:“四豁牙是个人物啊?” 那女子只是呵呵一笑,并未回答。 后面的老头问赵守成道:“孩子,你家在哪住啊?” 赵守成答:“政平公社。” 那老头又问:“公社所在地呀?” 赵守成微侧脸,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老头:“不是,是林家屯。” 老头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后,眨巴眨巴眼睛说:“刚才啊,那个马三炮就是四豁牙的打手,啥事都是他出面。那个瘦子是四豁牙的侄子,也不是好饼。他们开一个微型子,人少时看线,人多时倒短。孩子,不搭理他们就对了,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瞅着,早早晚晚得出头,天作有雨人作有祸。” 大约是觉得赵守成的居住地离此太远,他断不会与四豁牙有什么关联,老头才有如上的几句话。 赵守成淡淡地一笑,而后道:“我倒想看看这四豁牙子长什么样,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可不能,孩子,犯不着置那个气。咱吃点亏不算啥,人不说了吗,吃亏就是捡便宜。” 老头的话很真诚,赵守成便也真诚地回应道:“谢谢大爷!” 此后,他们便无话语。 第五八七章 斗狠 到城里把这三个卸下后,赵守成坐着想了一会后,突然启动车子转向,直奔五金商店。赵守成自觉今天受到了辱没,这种辱没是他不能忍受的。 在五金商店里,赵守成买了两把菜刀,然后又驱车奔向东岭镇。此时,赵守成的胆边升起恶意,他要像冲锋的战士一样义无反顾直扑向敌人。 赵守成把车重又开到东岭镇的十字街后,见酱块子正在和一个人说话,那个瘦子和车不见了踪影。他迟疑了一下后,抓起两把菜刀下车,来到酱块子身边。 酱块子见赵守成手握着菜刀却怪样地笑着,忙向后退了一步,问:“你啥意思?” 赵守成把脸上的笑收敛起来,一字一顿地答道:“叫、你、家、四、豁、牙、出、来——” 不知道酱块子是看见了那两把菜刀而心生怯意还是见凛凛然不可冒犯的赵守成不怒自威而畏惧,他的嘴唇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但仅仅过了五秒钟,酱块子瘦驴拉犟屎一样又硬气起来: “有事跟我说,找我四哥干啥?” 赵守成看他梗梗着脖子硬装出的情状不免哂笑道:“有事跟你说?你能禁得起这个吗?” 赵守成说话时扬了扬手里的菜刀。 酱块子绝对是聪明人,会看成色知进退。他卡巴卡巴眼睛,说:“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等着,我找去。” 赵守成现在已看穿了酱块子的心思,于是他轻蔑地一笑。这个家伙轻拍他的腮肉时,是何等的豪横,仿佛他就是老子天下第一了。刚才赵守成真想搂头给他一刀,但想想还是作罢,这个家伙不过是小跟班的,不过是在狐假虎威。 所谓的四豁牙子正在离此不远的小卖店里打麻将,他被火急火燎的酱块子叫出来后,背着一只手凶神恶煞般地嚷道:“谁呀?妈了个叉的,抢活抢到我头上了?” 赵守成紧盯着这个家伙看,见他并不比瘦猴子高哪去,只是稍微壮了一点。赵守成暗自思忖,打这个家伙还不费什么劲,最起码能势均力敌。这样想来,他便有了底气,于是他微微笑道: “你就是四豁牙?” 四豁牙骄傲自豪地答道:“我是,咋的?” 赵守成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四豁牙子,翻了翻眼白道:“不咋的。你背手拿的啥?我问你,这线儿凭啥不让我跑。” 四豁牙不自然地把手臂移到前面,他手里的炉钩子随着手臂的摆动乱颤着。 “凭啥?这线我是我的,我买下了,就凭这个。”四豁牙将手里的炉钩子扬起来说。 赵守成瞪大眼睛看着四豁牙子,他绝不相信他会有这条线路的经营权,就问到:“在哪?你拿出来我看看,要有我就麻溜地滚蛋,要没有,你就别在跟前装叉立棍儿,这不是你家道!” 就这样,他们两个围绕着有没有线路经营权这一话题吵开了—— 我凭啥给你看,你算啥呀?你运管站的? 你不给我看就是没有,那你就管不着我在哪拉人。 你个小兔崽子,我要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都不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 你嘴干净点,骂谁兔崽子?你他妈是狗崽子驴崽子! 你信不信,我急眼能弄死你。 我信,我可信了。今天我就要看看,你是怎样弄死我的。哎,你别整炉钩子吓唬人,给你这把菜刀。 赵守成说话时走近四豁牙子,把菜刀扔到四豁牙子的脚下。四豁牙猫腰捡起,翻过来掉过去地检视着,就好像那上面涂了毒药。 “咋整?你说。” 四豁牙牙说完这句话后,挺起腰杆像一个英雄一样昂起头。 赵守成紧了紧鼻子,指着自己的左肩道:“看你长得也不壮实,和你打仗就是我欺负你。这么的,你拿刀向这儿砍,然后我再砍你,看咱们谁先报赖。” 四豁牙牙子像是在下决心,之后他举起刀,进前一步向赵守成的左肩砍去。赵守成紧盯着四豁牙子扬起的手臂,并不躲闪,他要用肩胛稳稳地接住。但四豁牙子的力道还是不那么大,或许他怯手或者是他还留有余地。 在那把菜刀落下的时候,赵守成感觉到他的肩膀上有一丝凉意慢慢的向四周扩展,紧接着他便感到了一阵疼痛。他歪头看去,见衣服已被砍开了一道口子,正有血渗出。 赵守成忍住疼痛,绷紧了脸抿紧了嘴唇,举起菜刀,用力去向四豁牙子的左肩扛去。在菜刀着落时,他的手臂感觉到了一阵震颤,也像有骨肉撕裂的声音从菜刀上传导过来。 在拿开菜刀的时候,赵守成咬牙说:“该你的啦!” 这时,四豁牙子也发起狠来。他扬起他手里的菜刀,就向赵守成的左肩砍来。和上次子样,赵守成不多闪,结结实实地挨上去。 这两个人一来一往,砍得惊心动魄,慢慢围聚上来的人都惊讶的张着嘴巴不时发出啊啊的声响。 当赵守成第四手臂要砍向四豁牙子时,他突然叫道:“换个肩膀,不行,我这个肩膀疼得厉害,换。” 赵守成在他话音刚落时,猛地挥刀砍向他的右肩。 没有喝骂声,只有他们两个人粗重的呼吸。 无论是赵楚成还是四豁牙子,他们的两个肩膀都血淋淋的像泼了浓重的西红柿汁液。当赵守成艰难的抡起菜刀第四次向他的肩膀砍去时,四豁牙子啪的一下扔到手里的菜刀,说: “啊,兄弟别砍了!这个线儿你随便跑,我服了。” 赵守成听见他的这句话,把菜刀垂下,眯起眼睛问:“你说话当真?” 四豁牙子回答道:“我说话算话,这个线儿你以后随便跑。” 赵守成环顾四周,看了看围观的人,再忍着剧痛走向自己的车。 第五八八章 养伤 赵守成把车开出东岭镇时,正是下午的一点多。他没有奔向里,而是循着赵守志当年上学的路向家里开去。这三十几里路让他觉得相当的漫长,好不容易一个村子过去了,另一个村子仿佛是在遥远的天边。前边就是二孔屯,过了那儿就是自己的家。在此时,赵守成感觉到头有些晕,他相信自己如果一闭眼睛就会睡过去。他勉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失去该有的判断力和掌控力,顽强地让车子驶进了二孔屯。 天上有阴云漫过来。 在自己的村东头,赵守成犹豫了一下,然后将车开进后街再从后街穿行过去。他不想让左邻右舍看见自己,更不想让家里人看到自己。 沿着熟悉的道路到中心小学的校门前,赵守成摇下车玻璃,向校园里看去。校园里没有学生在跑动,一片寂静。这应该是上课的时候。 赵守成希望有一个小孩子跑过来,好让他去叫赵梅波,但是等了十几分钟,不见一个人影。不得已他艰难地挪动身子下了车,向院子里走去。 在前栋房子的拐角,他看见了一个年轻的老师正从西面走过来,于是叫道: “老师。” 年轻的女老师看见满身是血的赵守成,吓得嗷地跳起来,哆嗦着问: “你是谁?” 赵守成尽力挤出笑容说:“我找赵梅波,他是我姐,我叫赵守成。啊,我不是坏人。” 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听罢,上前仔细地辨认,然后惊讶地说:“哎呀妈呀,赵守成啊,咋造这么样啊?” 她说完,迅速转身向办公室里跑去。赵守成站定,在这里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陆洪福急慌慌地出来,跑到赵守成的面前说:“哎呀老三哪,这是咋整的?怎么全身血呼啦啦的?快进办公室,我让李玉荣去找你姐去了。” 赵守成向那边看去,果真见刚才那个女老师正匆忙忙的向北面的教室跑去。 “不进办公室了,我就在这儿等我姐。”赵守成答道。 几乎就是在李玉荣推开教室的门时,赵梅波从里面冲出来。她刚才听见了李玉荣边跑边喊她的名字后,就急忙放下粉笔探头望去,见她奔自己来未免心里一阵紧张。 “赵老师,你家守成让人砍了,胳膊都快卸下来了。”李玉荣喘着粗气说。 赵梅波惊惶地向前面看去,见赵守成和陆洪福站在那。她快速地跑起来,直奔到赵守成的身边。 “这是咋的了?是不是有和人干仗了?”到赵守成的身边后,她颤声问。 “梅波,先不说那些,赶紧上卫生院。”倒是陆洪福岁数大经得多有主意,“玉荣,你去教育办找陈老师,让他快点来。不能失血过多,事不宜迟,抓紧。” 陆洪福说过后,就去搀扶赵守成。 乡卫生院已经在两年前搬迁到中心校的前面,那儿曾经是一个大空场。听说电管站也要搬到这里,沙石砖料都已备好,动工之日不远了。 陈启军和听到消息的叶迎冬赶到卫生院时,赵守成的伤口已被处理好,敷了药坐做了包扎。所幸并无大碍,没有伤着筋骨,也亏了那把没开刃的刀,若再锋利一些,伤情可不是这样了。。 陈启军和赵梅波要搀扶从卫生院出来的赵守成时,他说:“搀啥?一点小伤。就是有点困。” 赵梅波批评道:“还小伤?伤筋动骨一百天,看你还咋开车。” 她这一提醒,赵守成忽然想起自己的车还在学校门口停着,就急切地说道:“哎呀我的车,我得开回去。” 赵守成想开他的车,被赵梅波制止了,她说车放在那不碍事,也丢不了。 安顿好赵守成后,他们共同商议着以后几天该怎样度过。对母亲实情以告肯定不可以,那样会惊吓到她,但赵守成总也不露面一定会令母亲新生疑惑。商议来商议去的,赵守成忽然灵机一动道: “就说我战友死了,来不及回家,直接在二上就走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于是他们围绕着这办法展开细节上的推敲,要让郑秀琴不产生丝毫的怀疑。最后他们的共识是:战友杨树林打来电话给陈启军,让他转告赵守成,说吉林的战友王洪伟出车祸死了,他必须去吊唁,因为他们很要好。陈启军转告赵守成消息很能令郑秀琴信服,因为他真的给各地的战友们留了乡教育办的电话。至于为什么信息没捎到家里,是因为陈启军恰巧在路上遇到了赵守成。王洪伟嘛,是瞎编出来的一个人名,反正母亲也不知道。 赵梅波提前下了班,为的就是去母亲那里。赵守成则在赵梅波这儿安心地养伤。 第五八九章 风生水起 皮实得如同野猪一样的赵守成养了四天伤后见身体好转,就开车到城里运管站运作承包东岭到城里这条线路的运营权。结果当然如了他的心愿,只是承包费用很令他心惊肉跳。以赵守成这两年多玉运管站大小领导的交往,承包费用被压到了最低,再不能减了。既然情况若此,赵守成咬牙签下了合同书。按赵守成的说法,有了合同书就有了打人的“家伙事儿”,那天东岭通往城里的线路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独家运营了。 接下来就是筹措钱款。赵守成盘点自己的积蓄,发现有近两万元的资金缺口。将近两万元,这可不是小数目,需要东挪西借求爷爷告奶奶。好在赵守成的亲戚多,他就又一次厚着脸皮去求借。当然,他没找赵守业,他知道这个二哥正筹备盖房,铁定没多少余钱,即便有余钱,他也张不开嘴。在向赵梅波借钱时,这个姐姐质问他: “你刚有点富余钱就折腾,这个线不够你跑了,是?三天不打仗两天早早的,不打出事来你是不罢休,妈跟你操多少心!你说你跑那条线后就把和曹平住城里,那那妈咋办?你一天想一出是一出,就不寻思爸和妈。这事你不和我说也不算啥,可你咋不和妈说。出马一条枪,长能耐了翅膀硬了不服天朝管了,是不?你说让你二哥搬回来住,就没想想他们能不能处一块去。守森会开车吗?” 赵守成抓住姐姐的话紧接着答道:“那不会学吗?会开四轮子就会开微型车。就算不会,上驾校。大姐,你就说借不借,怕还不起我写借条,带兴息长利的。” 赵梅波不与这个混蛋兄弟纠缠,她说钱可以借,但以后母亲再与王庆玲发生不愉快时你就得出面解决。此话分明就是同意了赵守成的主张,虽然看起来有点无可奈何,但也是同意了。 赵守成在筹借钱款的几日里,曹平发现了他肩上的伤口,便追问是怎么一回事。赵守成自然不能对她隐瞒,就如实以告,并添枝加叶地渲染了一番,以示他的神勇。曹平心疼之余,劝赵守成以后不要要鲁莽行事,若是出了人身的大伤害可如何是好。赵守成安慰她说,他自有分寸,一切都有所把握。 虽然赵守成告诫曹平不要对母亲说,自己也小心翼翼地尽量掩饰,但还是被张秀琴发现了。那天他换内衣时,不巧被撞进来的郑秀琴看见自己肩上的伤口,便大惊失色问道: “守成,你是不是又打仗了?” 赵守成隐瞒不住,便一五一十将事情告之于她,最后说:“没啥大事,就是破了个口子。” “还没啥大事,这都砍烂糊了!你呀,成天让妈不省心!”郑秀琴心痛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 赵守成极力安慰母亲,构画了自己的宏伟蓝图说了日后的打算后,才见母亲稍许宽下心来。 当赵守成拿着与运管站签订的合同书到东岭镇让瘦猴子看时,酱块子说四豁牙子还没好,有事以后再说。现在的酱筷子和瘦猴子已没有了以前嚣张跋扈的神情,在赵守成的面前毕恭毕敬。 赵守成没有了挡路的,就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东岭到城里的线路确实好,东岭镇子大沿途所经的村屯多,乘客自然也就多,因此,赵守成的九座面包车每次都超载。 这样运行了四五天后,四豁牙子找到了他。 赵守成见四豁牙子找他,便有了戒备之心。但当四豁牙子说明了来意后,赵守成笑了。他把他让进车里,见他坐到副驾驶上便道: “四哥,要不这么的,你那中巴车匀给我,只不过我没现钱,先欠着。欠也欠不了几天,很快就还你的,我打欠条,相信我,没错的。另外,你可以开你的小微型子拉客顺带给我看线。” 这两个人如同老朋友一样在车里聊的热络,仿佛他们先前从来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一样。 此后的一个来月,赵守成每天开着中巴车来往于东岭和城里之间,四豁牙子齿开了他的微型车拉着散客,也看管着整条线路不让其他人参与进来。这四豁牙子也是能屈能伸的人,他逢人便说赵守成手里有线路的经营权,合理合法合情,他只能退出。他这样说就是给自己争脸面,表示他自己并不是一个熊蛋包,熊得生生让出了整个线路。 赵守成混得风生水起,赵守森也考取了驾照,开起了赵守成低价卖给他的九座微型车,往返于政治村和城里之间。完全按照赵守成的设想,他在城里租了房子把曹平接了去做了城里人,赵守森和王庆玲又搬回了郑秀琴那儿。或许是年龄大了,郑秀琴的脾气改了很多,也或者是郑秀琴的身体渐不如前,她无力再纠缠于细节,于是和王庆龄处的也算融洽。赵梅波乐于现到此种现象,这样她就少了很多忧虑。 第五九0章 着火了 现在,时令已近到六月。 赵梅波在十点钟的天光下向这边骑来,马上就要到小学的门口了。早晨她去母亲家里时,正是早晨的七点,天气还有凉爽。 赵梅波心情愉快,因为她看到母亲和王庆玲相处的还不错,有说有笑的。所以现在她的嘴角还牵着一丝微笑,这就更增添了几分优雅的气质。 在学校的门口,她听见了前栋房子办公室里稀里哗啦的洗牌声,马上想到了又是她们几个在打麻将。想了一下后,她下了自行车向院里走去。 还未到办公室的门口,她就听到了韩凤玲爽快的笑声。 韩凤玲,这个从政治学校转到中心学校的女老师做了十来年班主任后,现在已经升任幼儿园园长,后于韩凤玲回到中心校的葛文英现在做了少先队辅导员。葛文英一定也在其中,她最喜欢打麻将,因为她刚学会,瘾头子正大呢。 赵梅波猜的没错,她刚一进屋就看见了葛文英背对着窗子面朝向北坐着。另外两个是稍微年长的女老师。 赵梅波站在韩凤玲身边看向她手里的牌,只是微笑着不声不响。她有这样的表现,并非是因为她懂得牌场的规矩不乱说话,仅仅是因为她似懂非懂。 “哎,梅波,你爸现在怎么样?那几年,他就拄个棍子一拐一拐的。”韩凤玲边看手里的牌边问道。 “还那样,好也好不了,就是维持着。”赵梅波答。 “吃!扣听!梅波,你老叔好?他那人贼精明,横草不过,会说话不得罪人。”韩凤玲道。 赵梅波点点头,表示认可她的话。 看了一大阵子后,他对这几个激战正酣的人说:“我得回家了,你们玩着。” 说罢她转身从办公室里出来,到走廊上。忽然间,她从的北窗子里她看到幼儿园区那正有浓烟升起。赵梅波陡地一惊,快走几步跨到门外,向西北方向仔细看去。 规矩得几乎呈正方形的校园因为没有学生,便显得空旷寂静。西北角有一个月亮门,这个月亮门与另外一个独立的院落相通连,那边是幼儿园区。 看到幼儿园区那里有浓烟升起,赵梅波就抓过自行车跨上去,向那里急急地驰去。好像就是在几秒钟内,她骑行进了月亮门。 幼儿园那里有四间教室。最西边的那间已经有火舌从窗户里喷涌出来,若不及时救住,恐怕用不了一个小时,整个房子就会烧落架。 有两个老头正手足无措地站着。 赵梅波见此情景,知道凭一己之力不能把火扑灭,就骑上自行车驰向办公室。 赵梅波刚踏进门槛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火了,幼儿园那院着火了,房子都快烧落架了。” 这真是个惊人的消息,几个人立刻把手里的牌推倒,刷地站起来。尤其是葛文英,她惊慌得声音都变了调: “梅波,着了?这可咋整?快点,拿水救去。不行,我去叫水车,那、梅波,你找王老师,找不着王老师找你家陈老师。哎呀我的妈呀,咋整啊?咱们几个,都别说打麻将这事,啊。” 葛文英说完,就像自己的屁股也着了火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抓起赵梅波的自行车向大门外骑去。赵梅波则去找王主任,其他两个女老师去给陆洪福报信。 赵梅波到王主任家时,不见他的身影,听他家人说上城里了。于是她又转身小跑着奔自己家,把着火情况简单地说给陈启军听。 陈启军风风火火地走后,赵梅波就坐在炕沿上喘着粗气。 过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赵梅波觉得还是应该到幼儿园那看一看。于是,她走出屋门。这时,她没有了焦急的神态。 去找王主任,再回到自己家休息半个多小时,又在去学校的路上花费了十几分钟,所以到学校时,看到幼儿园的四间校舍已经落了架。幼儿园区这边没有水源,四周又有高墙阻隔,所以无法扑救,只能任由火势蔓延。 陈启陆洪福及闻讯赶来的老师乡里的干部和附近的乡亲,看着火势渐渐的熄灭,才敢上前察看。四间教室烧得只剩下四壁丑陋地伫立着,未燃透的椽木斜搭在墙壁上。 葛文英靠近赵梅波的身边小声说:“梅波,水车坏了,你说早不坏晚不坏偏这时候坏。给我吓的,告诉完水车赶紧往派出所跑,屁都落那儿了。” 赵梅波听罢,不禁乐出声来,她赶忙用手把嘴捂住。十几年前那个文文静静的葛文英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敢说糙话的老娘们儿,真是以前想都想不到的事。 第五九一章 陆洪福被撤职 后栋校舍与幼儿园区的四间教室相间隔有七八米,所以才没被大火殃及。虽然如此,损失也不少,于是陆洪福葛文英就相继被主管教育的周乡长叫到乡政府以界定责任。陆洪福被叫去问话自然是因为他身为校长负有主要责任,葛文英被叫去是因为她当天值日。陆洪福在周乡长面前虚心接受了批评,并做了深刻的检讨,顺带他还说,那天葛文英他们打了麻将,这便有推卸责任的嫌疑。可能是打麻将的四个人中有一个走漏了风声,或者是路上的行人听见了里面洗牌的声音而广为传播,被陆洪福风闻,不管怎样他是知道了。葛文英听见了陆洪福将她“叼”住大为不满,就当着周乡长的面揭发他把敬老院的两个老头招进幼儿园最西边的教室里,让他们看护校园,因为学校没有更多的经费雇更夫。周乡长没有纠缠于葛文英他们打麻将的事,因为他老婆也是其中的一个。虽然火灾是那两个敬老院的老头一时不慎而引发,但无论如何陆洪福也难辞其咎。 关于那两个老头一时不慎引发火灾的调查结果是:他们两个捡了一些电线,想把外皮熔掉,连同他们捡的其他破烂卖掉,好换俩钱儿花。这两个家伙也是缺心眼儿,想不到在院里燃火更安全,竟在他们住的教室里拢火燃烧。火烧起来了,不但烧了电线,还把屋里堆放的一些易燃杂物也引着了。于是火势蔓延,迅速向外扩散。这两个老头慌了手脚,其中一个竟拿着化纤衣服去扑救,差点把自己也烧了。 事情若此,陆洪福被撤职,但并未查办。葛文英没有被处理,只是接受了一通批评。 在周一上班后,葛文英对赵梅波说:“我打麻将是不假,这也是一个小错误,怎么批评我都接受。可是就算不打麻将,我能站在幼儿园那儿看着吗?你陆洪福整两个傻了唧的玩意儿看学校烧电线引发火灾,那是你陆洪福用人不当。再说了,事发后的第一时间我就去叫水车,可水车坏了,这也是我的责任?我也向派出所报了案,该走的程序我都走了,我一个弱女子还有什么好办法?……” 葛文英的一番话很有画面感,在赵梅波的眼前勾勒出了一个个人物一个个场景。 陆洪福被撤职了,所以人们都说是一把火把他烧掉了蛋。 接替陆洪福的是马红霞,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教师。她做事雷厉风行,在走马上任的第二周,就在中心校举行了一次教学研讨会。当然这是她争取来的机会,也是教育办大力配合的结果。出课是中心校的赵梅波和贾老师,还有陈思静。 陈思静为这次出课作了精心的准备,结果自然令她满意。为此,陈启军特地在研讨会上“飘扬”了她,称她是政平乡教育界的一个标杆,是施行素质教育的一面旗帜。这未免过誉了,所以在研讨会中间休息时,陈思静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哪有你那么夸人的,还旗帜还标杆!诚心‘生意’我。” 陈启军一脸无辜,说他是诚心,诚心表扬与称赞,绝没有半点不恭。然后他又问学校里的情况,陈思静便说一切顺风顺水。 如陈思静所言,前一段时间的工作顺风顺水,那么以后的工作也一定会顺风而下顺水而行。确实,这一学期的工作应该说是在平静中完成的,合作的愉快使学校的每一个人都互相关爱,互相帮助。但李祥君却总是从另一个角度想事情,她不断地提醒陈思静:至密则疏!在心里,他不喜欢杨玉宾谄媚的笑,故做幽默的言谈,看人时飘忽的目光。他感觉在杨玉宾身上有种奇怪的不能言传的东西,但这些是不能说给陈思静说的,她不仅不爱听还会呛白他。 五九二章 怅然若失 署假时,赵梅婷和潘传东闹了意见,李祥君没有听她叙说详细情形,赵梅婷只是简略地说潘传东的冒失、无礼和不谙世事。李祥君开玩笑地说: “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他帮你铲地,帮你追肥,什么事都干在前面,这难得呀!” 赵梅婷的责怪听起来毫无来由,让李祥君一头雾水:“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办个事那个费劲!可倒好,就是能干活。” 可能赵梅婷心里有委屈,但她不说,李祥君也不好再问下去。从这几个月来断断续续的接触中,潘传东给李祥君的印象还不错,但赵梅婷为什么要有那样的评价呢? 那天,李祥君从赵庭财家里出来时,赵梅婷送他。在大门口,她忽然忧戚起来,默默地看着李祥君说: “哥,他要像你多好!” 赵梅婷的眼睛雾蒙蒙的,像噙着泪水,这让李祥君心头一紧,他明白她心里一定不好受。但他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又恐言多有失,就安慰了她几句,回家了。 天气闷热难耐,让人窒息的炙灼直想让李祥君撕开心肺纳一阵清凉。树叶不动,房舍都像在摇晃。李祥君踩着尘土在路上走,像行在天边的沙漠上。 陈思静和星梅正在睡觉。星梅只穿了一件短裤,胖滚滚的身子裸露着,手臂向前侧伸,手心向上,嘴角微微地牵动。她在做梦!陈思静恬静的睡相让李祥君心里好喜欢,他俯下身子,仔细地看她,看她的弯眉,看她挺拔的鼻子,看她富有弹性的有如仕女一样端庄的脸颊。他的轻微的鼻息扰醒了陈思静,她翻了个身,嘟囔道: “干啥呀?不让人睡好觉。” 李祥君轻轻地说道:“睡,睡,静儿。” 他说完,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天上的云一点点地多起来,云由何处起?李祥君在想。他极目眺望天的尽处,那里有夏日的梦幻,像白色的云。 李祥君在这个夏日里过得还算愉快,不单是假日让他感到轻松,还因为陈思源将那台看了十多年的旧彩电给了他。能在假日里看上电视,舒服地享受生活,分享星梅看动画片时的欢乐,这太好了! 陈思静乐于购置生活的用品,虽然还不算宽裕,但前几年所羡慕的电饭锅煤气罐都一古脑地被她搬回了家里。她兴奋地抚摸它们,就像抚摸自己光裸的胳膊。 生活在一点一点地改善,先前的梦想现在都触手可及了。 李祥君很多天没有见到赵梅婷了。有一天他到母亲那里,回来时顺便到了赵庭财家。但赵梅婷不在,听吴桂兰说她去了潘传东家里。此时,李祥君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情感。 第五九三章 可恶的东西 秋天转瞬即至,天气又渐渐凉了起来。一个秋天来了,一个秋天又去了,想到马上要开学,李祥君有了一点失落时间的伤感。时去匆匆,暑来寒往,燕飞来又飞去,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仿佛那逝去的时光是从胸口中吐出去的。 生活使李祥君学会了如何去体察别人的内心,让他懂得怎样去关爱别人,也让他明白了善与恶本来就是一对孪生的姐妹。不幸者和幸者只是咫尺之遥,愁苦抑郁焦灼与希望快乐轻松都同夏日里缥缈升腾的云雾,不断地融合聚拢成云峦。 王艳的决定总让人捉摸不透。她先是到政平村上买了房子,然后突然间发布她已请求调到中学的消息。杨玉宾颇觉意外,他在陈思静的面前责怪王艳做事太过于草率,也不事先和他打个招呼,同时也替她惋惜:这主任的位置来之不易,怎么可以轻易地放弃呢?实实在在令人扼腕相叹。因为没有得到调转令,她就不能立刻离开学校,还要等几天。她所购买的房子的旧主人要等几天才能搬走,而她自己这一面,也有好多事情要做。在一个晴朗的初秋的日子里,王艳摆酒席招待了亲戚朋友。 同杨玉宾的看法一样,陈思静也认为王艳不该轻易地放弃这一职位,虽然这个位置不显赫、不尊贵,但毕竟是经过一番争斗才得来的,就这么走进着实可惜!王艳的调离,让陈思静的心里空落落的。李祥君的想法却与陈思静的大相径庭,他说王艳人很聪明,这样做可能是她过人之处。陈思静不以为然地笑笑,她开始觉得李祥君有一种特别的思想,令她无所适从,他的对人对事的观点有时令她讨厌。在她的眼里,李祥君有时就像是一个酸腐的旧文人,话里有玄虚的色彩,常常令她不知所云。 九月十一号的早上,陈思静如往常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子上班了。初秋的凉爽沁人心脾,深湛的天空中给人以无边的想往。 陈思静觉得今天很奇怪,高年级的同学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她也发现王艳古里古怪的笑,于是问王艳: “笑什么,昨天做了好梦了?” 王艳收敛起古怪的笑容,眨了几下眼睛,怪模怪样地看陈思静。 杨玉宾面无表情,阴沉沉的地和朗润的秋日正好相反。他坐在自己座位上一动不动,心事重重的完全没有往日的活跃,既不“幽”也不“默”了,他不再说“哟嗬,我说这笔咋这么不好使呢,原来是成发的,我的在这儿呢!”之类的话。他的严肃呆板的表情只有陈思静一个人不明白,李祥君早晨就听赵梅婷说了。在赵梅婷不顾自己女孩子的身份一边用脏话骂人一边激愤地叙说时,李祥君心底的怒火撞到头上,面色铁青,眼睛因愤怒而现出可怕的光。 赵梅婷同情李祥君,她为李祥君的心痛而心痛。早晨上班时,看到高年级的学生在办公室的窗下,嬉笑着诡异地念着什么。她很好奇,就过去了,见窗玻璃上贴了一张大稿纸,上面写着合辙压韵的顺口溜:政治小学真是妙,陈思静跟着校长跑。学校的仓库里有两人,校长搂着野媳妇儿,光着屁股露肚脐……。赵梅婷不好意思将这不堪入目的极端下流的东西看完,几下子就扯了下来,撕碎后扔在地上。她驱散了学生,又到王艳那里,把这事告诉了她。王艳耸耸肩,说: “学校还有?” 赵梅婷听她的意思是旁处也有类似的小字报儿,就问王艳道: “还哪有贴的?” “你不知道?前面十字街那儿电线杆子上贴一张,供销社西墙上还贴一张呢。我想扯下来,可是人多。”王艳“呸”地唾了一口,骂了起来:“谁他妈干的?这个王八犊子!不得好死!” 赵梅婷的脸色慢慢在变,她担心李祥君看了之后会承受不住。她和王艳说了两句话后,就到东墙边向南望,果然看见十字街电杆下有许多人。她翻墙而过,向那里走去。 围观的人并不因为赵梅婷的到来而收敛起自己放肆的暧昧的谈笑,他们很有兴致地逐字逐句咀嚼。赵梅婷挤进去,想掂起脚扯掉那两张写满污言秽语的稿纸。她不愿意让人再看到它,不让人再去产生肮脏的联想,不想再看到他们鄙陋的粗嘎的充满了邪气的笑脸。但在向前迈步的一瞬间,她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当赵庭禄见呼哧带喘的赵梅婷急匆匆地从后门进来时,他正扫着屋地。 “梅婷,你干啥呢,红头涨脸的?”赵庭禄直起腰拎着笤帚问。 “老叔,你跟我走。”赵梅婷不由分说上前就拽住赵庭禄。 不明就里的赵庭禄跟着赵梅婷走出门外,小声地问:“梅婷,咋回事啊?” “小字报,可磕碜了。”赵梅婷回答道。 从空旷的供销社院里斜穿过去,在供销社的西墙下,赵梅婷站住了。循着她的目光,赵庭禄看见了粘贴在墙上的小字报。赵庭禄刚想看个究竟,赵梅婷急切地说道: “老叔,别念,撕下来。” 赵庭禄糊里糊涂地上前,牵起小字报的一角想把它扯下来,但小字报还粘得挺牢,只扯下一半。赵庭禄弯腰拾起一个砖头,在墙上刮擦起来。就在他刮擦的同时,他大体上明白了小字报内容,于是骂道: “这谁写的,断子绝孙的玩意!” 把西墙处理干净后,他们又来到十字街角的电杆旁。这次,赵梅婷没等老叔动手,她上前把小字报扯下来。赵庭禄等她扯过之后,用那砖头刮擦着。 “这也就庭禄敢扯!”这不知是赞扬还是揶揄的话出自一个老头之口。 赵梅婷扯下小字报的这一举动很出乎她的意料,她也不知道她如何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直到几年后,她都为自己当时的举动而骄傲,李祥君也正是因为她的这一义举而增加了对她的难以割舍的兄长般的情感。 赵梅婷和赵庭禄道别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十字街。 赵梅婷在向李祥君叙述时,没有将自己的可圈可点的行为告诉他。她只是安慰李祥君,开导他,以女孩子特有的细腻和耐心去化解他心中的激愤和抑郁。她知道自己的劝解起不了大的作用,但她还是尽最大的努力。此时,赵梅婷是一个贴心的妹妹,在给哥哥包扎伤口,擦拭被血染红的雪白衫衣。 李祥君胸膛象要炸裂开来一样,他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走,情感无处发泄,被侮辱的阴影罩在头上,让他格外地暴躁。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渐渐冷静下来,坐在了学生的椅子上,默默地想,勾勒着那可憎的面目,臆想着那肮脏的包裹着丑恶灵魂的赤裸裸的身体里探出一条猿一样的手臂在贴、贴。他也似看到那丑陋的文字,如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身上。 李祥君忘掉了自我,只有恶人,还有恶人的小字报儿。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剐开他,剖开他罪恶的头颅,将他身首异处。 李祥君没有进办公室,他无地自容。赵梅婷担心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不言不语,只是一眼一眼地看他。 陈思静最终还是知道了今天人们目光里的含义,是混蛋赵云飞跑来告诉她的。 赵云飞,永远有赵守业所遗传下来的属性,他除了顽皮之外还有那么一点让人啼笑皆非的蒙愣。在第一节下课以后,他看到陈思静从教室里出来,就颠颠地跑过去,喊道: “大婶——” 按照张淑芬的教导,赵云飞在学校叫陈思静为老师,在家叫她为老姑;赵守业给出的答案是,在校叫老师,在家叫大婶或者老姑。哪个正确呢?都对。所以,赵云飞便胡乱地叫开了,一忽老师已忽老姑一忽大婶。 陈思静听赵云飞喊她,就微笑着点了点头。 “大婶,有人给你写信了。”赵云飞仰起脸说。 信,什么信?她刚想问个究竟,赵云飞腾腾地跑开了,好像他是专门为报告消息而来。陈思静疑疑惑惑地进办公室后,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躲闪着,像是在刻意回避。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上课的铃声响起。 在三节课时,杨玉宾阴郁着脸找到李祥君,征求道:“祥君,你看,是不是跟思静把这事说了?好好安慰她。这都是他在挑拨,挑拨咱们的关系,也是在故意把水搅浑,好争取调回来。他怕思静当上主任。” 从这一刻起,李祥君就对杨玉宾深深地厌恶起来。但,确实应该和陈思静说的,她早晚都会知道。那么自已怎么说呢?无论怎么样措辞,怎么样的婉转,这都是令她怒发上冲冠的事情,也是令她蒙羞含辱的事情。陈思静是无法接受的。 第四节课时,李祥君过来让陈思静布置作业,他有话要说。看着李祥君一副没有血色的面容,陈思静想到事情一定重大。她跟随着李祥君到了围墙下。李祥君注目她,半天没有说话。陈思静耐心地等待,她有点怕,怕李祥君说出令她难堪的令她心痛的坏消息。从今天的气氛上,她料到今天的事情一定很糟糕。 李祥君问:“你、你没看见啥?” 陈思静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回答:“没有看着啥呀。怎么了?神神道道的!” 李祥君欲言又止,陈思静急了:“快说!怎么了,肉蔫蔫的!” 李祥君知道终归是要说的,心里一横道:“有人给你写小字报了!” 陈思静的眉毛挑起来,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叫她震惊,虽然她早有思想准备。 “什么小字报儿?”她问。 李祥君努力地委婉措辞,然而无论怎样费尽心思地绕开那令人恶地的字眼,那意思总是一样的:“说你、说你跟着、跟着杨玉宾。” 无需再重复小字报的内容,陈思静就已感到天旋地转了。这是天大的侮辱,这是多么恶毒的诽谤!陈思静咬牙切齿地问李祥君: “谁写的?都写了什么?” 李祥君被她的歇斯底里的表情吓到了,嗫嚅着:“谁写的?我哪知道?你也用不着问是谁写的了,也不用问写的是啥,我也没看见。反正啥话坷碜写啥话。” 陈思静本来红润的脸顷刻间惨白了,她怒骂着,胸脯剧烈地起伏。陈思静没有看到具体地写了些什么,但她凭想象完全可以断定那是最肮脏的最下流的最无耻的词句。她重复着,恨恨地重复着: “我跟着杨玉宾,我跟着杨玉宾,搞破鞋……” 她已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精神处于半颠的状态。这是令她无法承受的辱没,她可以被撕打、被冤枉、被辱骂,但这样的躲在暗处散布流言蜚语恶语中伤把她和另一个男人扯到一起的罪恶的行径让她心力不支。 陈思静沉默下去,这是可怕的沉默,这种沉默比哭喊更让人心悸。 李祥君担心陈思静,凭他一个人是无法让陈思静安定下来的。他看到赵梅婷从教室里出来向这边张望,就招了一下手。赵梅婷跑过来,抓住陈思静的肩膀说: “嫂子,我送你回家。” 陈思静沉浸在巨大的悲愤之中,她的脑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赵梅婷扶着陈思静回家了,那么,他就负责维持这两个班级的纪律。于是,他不断第出了这个门再进那个门,忙得焦头烂额。再从自己的教室里出来时,他回视一下办公室,看见杨玉宾的身影在窗子里一晃又缩了回去。 陈思静被赵梅婷扶到了家里后,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她的空洞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悲哀的愤懑不平的屈辱的泪水,泪水盛不住了,溢了出来。她痛快淋漓地哭了一阵,觉得胸口轻松了一点。赵梅婷一边劝陈思静,一边恶狠狠地咒骂写小字报造谣惑众的人。有赵梅婷和她一起切齿地骂,陈思静的心绪从刚才的杂芜忙乱愤懑中走出来。 “就是他妈的刘玉民干的,那个王八犊子!跑不了他!”赵梅婷肯定地说。 陈思静回想着这一上午所发生的一切,感到胸口像压着千斤重巨石一样。 “是,是他。他妈的他断子绝孙啊!” 陈思静真想拿起刀子,手刃仇人。她在脑子里不断地翻着未见过的小字报,任小字报在眼前飘忽,也不断地重复着那一个可憎的可蔑视的名字:刘玉民。 她,赵梅婷,或者是李祥君,亦或是其它人,都认定这件事是刘玉民一手策划的,即便不是他亲历亲为,也是他指使了一些宵小。 已到中午,陈思静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她反过来安慰赵梅婷说自己没什么事,并让她回去吃午饭。赵梅婷迟疑着出来,在走到刘玉民家前面的十字街口时,对恰巧赶过来的李祥君说: “哥,你看好嫂子,别再想不开寻了短见。” 李祥君笑道:“能那么严重吗?她可不是那样的人,再加上这样的一件事,她也能挺过去。没事,放心。她骂一阵儿,出出气,就好了。“ 到家后,李祥君又劝了陈思静好一阵子。劝慰陈思静的李祥君心里并不比妻子好受到哪里,他除了愤懑之外,还感到窝囊。 当李祥君问陈思静下午还上不上班吗时,陈思静一挺腰道:“干嘛不上班?我还要好好上班。我要让他看看,给我写两张小字报就想压垮我?压不垮的!” 下午,她上班了。 下午的第一节课间,陈思静调整好自己的姿式,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钟,一板一眼地说:“说我跟着杨玉宾,跟着又怎么样了?看着啦,抓着啦?说别人不三不四的人自己就是个大王八。我知道是谁写的,跑不了他。打这往后我天天骂,见着他就骂,不怕谁告诉……” 她的话简直就是又毒又恶的咒语,祖宗三代都爹妈奶奶都数落到了,连平常最羞于出口的话今天也说了出来。陈思静说完这番话,抬眼看了看王丽华,见她正佝偻着腰好像看着一本书。 学生放学后,陈思静又接着骂。这让陈思静自己也奇怪,怎么会是这样毫无顾忌地口出秽言,有几次她自己竟“噗哧”一乐,笑自己竟和泼妇一样。 没有人出来制止她,人们知道制止是没有用的。陈思静的心中有愤恨需要渲泻,骂得痛快了,心也就痛快了。 杨玉宾在陈思静咒骂的时候叫李祥君出来,到墙角处绞了绞然后说:“祥君,我早就料到会有今天。最有杀伤力的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打击人。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三个:挑拨我们的关系;挑拨你们俩的关系;为自己回来创造条件,因为他怕陈思静当主任。” 杨玉宾的话已听过两遍了。李祥君反感他说“我们”,他说“我们”时,李祥君皱了皱眉头。 李祥君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不过,没关系,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杨玉宾似还有话,但李祥君无心再听下去。他此刻心境烦乱,不想和他探讨什么。 邹成发和王子轩劝着陈思静,他们除了谴责写小字报的人外,好言开导陈思静说人生一世什么都会遇到。 “比方说我,”邹成发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下面的话该说不该说,但只是几秒,又继续道,“挨人家一顿胖揍,就因为学生和学生打仗,我踢了一脚。写就写了,又不缺了胳膊少了腿儿,有啥呀?你不还是你吗?别生气,跟我学,天天乐呵呵的,气死他!” 王子轩总是学着别人的话,像鹦鹉一样说道:“就是,也不缺胳膊少脚的,你不还是你吗?” 几个女老师也过来劝陈思静。王艳干脆地说道:“思静,今天先到这儿,赶明儿个接着骂,省着点,今天都骂出去了,明天骂啥?走,跟我上厕所。呵呵……“ 新闻在全村那样迅速地传播,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小字报的事,很多人喜欢窥探的好奇的阴暗的心理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知情的人对小字报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糊里糊涂的人津津乐道彼此渲染。陈思静面对着人们的目光就象迎着一把把刀子,那刀子很锋利,一件一件地剥落了她的衣裤,使她赤裸在人们面前。同样,对于李祥君,他也感到人们怀有各种疑问各种神色的目光在拷问他。 下班时,李祥君悄声地对陈思静说:“昂起头走路!” 陈思静受到激励,她神情自若,仿佛没有什么事以生一样。她不向别人解释什么,她也不需要向别人解释。她反复地告诫自己:自己是清白的,既然是清白的,就不怕别人诋毁。 第五九四章 相信你 晚饭是李祥君做的。 赵梅婷在和李祥君分手时告诉他,她晚上把星梅送回来。这个鬼丫头!李祥君想起她时,禁不住露出不明其意的微笑。 从后窗子看到,赵梅婷和小旋牵着星梅回来了,后面跟着孙燕。孙燕的到来很让陈思静感到意外。还没有进屋,星梅就在她俩的鼓动下喊起来: “妈,我回来啦!” 陈思静听见女儿喊她的声音,也听见了女儿快跑的脚步声。于是,她回应着。虽然她的声音沙哑,但在星梅听来一样是亲切的。星梅跑进屋爬上炕,坐到母亲身旁,不停地和母亲说话着话。 “妈,我婷和那个人亲嘴。” 星梅突然地这么一说,让赵梅婷满脸通红,她还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样的场面。几个人都笑起来,小旋尤其笑得响亮。星梅附在陈思静的耳旁说了几句悄悄话后,陈思静高兴地问: “星梅,还说什么了?” 星梅说:“没了!” 赵梅婷以为又是在说她,就追问道:“星梅,是不是说婷姑呢?” 陈思静笑道:“哎呀呀,没说你,看你紧张的。星梅说你和小旋告诉她让她和我多说话,我说怎么星梅跟疯了似的一个劲地胡说八道。” 今天堵心的事情不再被扯起,有时陈思静想说还没有说时,赵梅婷和小旋马上岔过话头,话题就被转移了。有两个女孩子不停地叽叽嘎嘎地说笑,相互揭对方的短处,不是王小宝就是潘传东,这屋子里就有了很多生趣。 孙燕还小,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看她们乐而乐。看到孙燕,陈思静忽然忆起如她一样大时的自己,便问道: “燕,你在家都干些啥呀?” 孙燕想了想,答道:“今天我上我大姥家,我小姨就拽我来了。” 孙燕答非所问,于是陈思静畅快地笑起来。 夜幕低垂时,她们几个回去了,星梅躺在炕上。陈思静感觉心情好了许多,不再像白天晨那样压抑沉闷,虽然一想起来还是闷棍碾压一样的痛,痛得她真想把刘玉民的脸放到砧板上啖肉饮血。今天有月亮,月光如水,轻柔地流泻。陈思静恍恍惚惚地看见月亮在嘲笑她,半个脸不屑地侧转过去。 她这样呆呆地看着夜空,透过窗子看到窗空被窗棂分割成几个长方形。这也好,夜空不再茫无边际,就像她的思绪完全停在那几张小字报上,不会有丝毫发散。 陈思静苦苦地想着,想得脑子昏胀胀的。白天耗费了她太多的气力,愤怒麻木了她的情感。现在,心里的苦痛稍微轻了些,她想到李祥君也应该得到安慰。她问道: “祥君,睡了吗?” 李祥君在朦的月色中也正在想着心事,听到陈思静问自己,忙回答道: “没呢,睡不着。我在想人心为什么这么晦暗。” 陈思静静静地听着李祥君的有点艰涩的话,忽然间她被深深地触动。 “跛人常常艾怨道路不平,心灵有缺撼的人往往用他人的痛楚称补他自己良知上的缺失。施虐者在践踏别人的情感,同时也在掘他自己情感的坟墓。有一天,他醒过来时,晚了,没有人赎救他的灵魂,他将自己推下了地狱。” 李祥君这样说,像是箴言谶语。陈思静听不大懂,她不知道要他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又好像有点明白。 “那么,你说,祥君,他有朝一日会忏悔自己的行为吗?”陈思静问道。 李祥君说:“不知道!” 陈思静陷于一阵茫无之中,怨恨撞击着她的心扉,眼前总是浮出那一张丑恶的脸。李祥君没有打断陈思静的苦思苦想,他也陷于深深的思索中。 忽然,陈思静抓住李祥君的手,将头依在他的肩膀上,柔声地问:“你信吗?” 李祥君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摇摇头。陈思静欠起身子,把头伏在李祥君的胸口上,无比信赖地说: “我相信你,可是我怕。” 李祥君揽过她的腰,轻轻地抚摸她,让她在信任和理解中安定下自己的心。 第二天上班时,陈思静特意捡了一身最好的衣服穿。红的开领羊毛衫深灰色的缎被裤子使她更显优雅,透出华贵雍容的美来。 第五九五章 掷地有声 王艳今天是最后一天在这里上班了,明天她就是中学教师。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对这个学校还有一点依恋,毕竟这里是她工作了四年多的地方。从另一方面来说她也似得到了解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就少了很多烦恼。但是到了另一个工作环境,就没有是非了吗? 杨玉宾说刘玉民又回来了。他四处活动,重要的是周乡长不再过问,他才得以遂了心愿。陈思静暗地里发狠,她要让他每天都过得不安宁。费心心机耍尽手段的刘玉民踌躇满志地回到学校坐到了主任的位置上了,他上班的第一天就被陈思静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那天早晨,刘玉民到校很早,他一手夹烟一手叉腰很有风度地站在窗子下喷云吐雾。陈思静进到大门里,看到了刘玉民后,心里“咯噔”一下,她的胸中陡然烧起怒火。她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时,刘玉民面带笑容谦和地说: “思静,来了!” 陈思静没有答话,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撩起就进了屋。刘玉民讨了个没趣,皱皱眉头,随即把半截烟扔到地,悻悻地进了办公室。 晨会是在沉闷的气氛中进行的。杨玉宾简要地回顾了上一段时间的工作,说现在应该继续发扬以往的工作作风,努力抓好素质教育,并以教师节全乡教师大会为契机,全面落实会议精神。他说完后,刘玉民清清嗓子子接过道: “这个,我说两句。教师节全乡教师大会,王主任布置了本学期的工作重点,大力推进素质教育。如何推进素质教育,我认为应该首先从我们教师做起,在教学上提高自己,在师德上超越自己,团结求实,开拓进取……”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陈思静涨红了脸打断了他的话。她问:“怎么团结,赵老师?你说说,如果团结就是对你的唯唯喏喏对你言听计从那我就不要这个团结!” 刘玉民扭了扭屁股,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道:“思静,讲话要讲道理,我没要求大家唯唯喏喏。” 陈思静头也不抬地说:“我想要团结,可是有人不想团结。你要我讲道理,好,我讲道理给你听。你张口团结,闭口团结,你为什么在王丽华面前说我和她攀比了?退一万步讲,即使我说过那样的话,如果从维护团结的角度出发,你该不该再继续传播?我讲道理这些年了,可我碰到的是不讲道理的,碰到的是黑了心坏了肚子的,所以我就不用讲什么道理。不是有人贴我的小字报吗?继续贴呀,我看着呢!我不怕!” 陈思静越说越激忿,厉声骂起来,污言秽语如暴雨一样泼在刘玉民的头上。他的几句抗辩的话没有人理会,像会场里几声苍蝇叫般被淹没了。陈思静没有指名,因为没有指名道姓,刘玉民只有听的份。他铁青着脸,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杨玉民想平息陈思静的怒火。他站起来又坐下,但他的几句话被陈思静顶了回去:“我骂我就骂,骂了我解气,你要看我不顺眼象泼妇一样,你调我走!“ 晨会闹到这一地步,让杨玉宾无所适从。他眼巴巴地看着钟一点一点地挪,他希望马上响起上课的铃声。开学时买的定时钟却是沉稳地有节律地不慌不忙地走,像和他作对一样。 捱到上课铃响了,陈思静止住了谩骂,“咔“地拉开抽屉拿出书,又”咔“地推上,匆匆地跨出门。因为刚才的激愤,现在还心潮还难平。她下了决心,只有有机会,就骂个不停。 刘玉民还没从刚才的情形中缓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转身,面色也渐渐平静下来,但还是装着不明就里的样子问杨玉宾:“思静……这是怎么啦?” 杨玉宾不作声,只是使劲靠了两下椅子,椅子便“吱嘎嘎”地响了几响。 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后,李祥君对陈思静说:“别骂了,一个女教室动不动就说脏话,不管怎么样也不文明。开始别人还理解,但时间长了,别人会有想法。” 陈思静听从了他的意见,但她没有立刻停下来。她对刘玉民的敌视是无法消除的,她改变了方式,没有事的时候就念叨起自己被贴小字报的事,说贴小字报儿是要断子绝孙的,一定不得好死。 工作还得继续,生活并不因为有那么一些烦恼和愁苦就停滞不前。虽然刘玉民和陈思静的矛盾没有得到缓解,但也没有进一步地激化。事实上,陈思静是不怕矛盾激化的,她已没有了退路。 杨玉宾有一天对陈思静说,他已萌生了退意,不想当校长了,但又恐被刘玉民捡了个便宜,校长之职可是他梦寐以求的。陈思静很冷淡,她说: “你说得对,你前脚走,他后脚就坐上去。但那是你们之间的事,走不走随你。” 杨玉宾尽言校长也不好当,一副可怜相。陈思静越看越觉得他天生是一个奸滑的人,而表面上又是一副窝囊的样子。李祥君和陈思静都看得清杨玉宾和刘玉民之间的不和睦他们之间的争斗他们之间的龌龊他们之间的倾轧,但是却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裹挟进去。 因为有了小字报的风波,杨玉宾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和陈思静单独谈话。这不是杨玉宾出于对两性之间交往的必要谨慎和对女性的尊重,而是他不想再惹出点闲言碎语或者是他想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正派。 第五九六章 赵梅婷让去送亲 冬初的一场雪下过之后,天就冷了许多。空中已不见了秋日的背影,只有掠过的长风吹动着暗淡的云。风刮了一阵,天又清朗了起来。 赵梅婷要结婚了,日子订在周日。 星期四的晚上,赵梅婷一个人来到李祥君家里。她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过星梅,亲着她的脸。和星梅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她与星梅玩起“抓贼”的游戏。星梅愿意和她玩,赵梅婷也喜欢听她叫自己为“婷姑”。 陈思静叫过星梅,让她不要再缠磨赵梅婷了。赵梅婷拍了拍星梅的后背说:“去,上你妈妈那儿。嫂子,星期天你们送亲去呀。” 陈思静微笑了,说:“我们?你看,你们家亲戚那么多,我们还是不去了?” 赵梅婷拢了一下头发,说:“去,去,我不就是结一回婚吗?咋的你们俩也得去一个呀。” 陈思静的微笑已变成哈哈大笑:“那就让李祥君去!” 赵梅婷眨动着眼睛,说:“还是你去,我哥又不会喝酒,也不像别人似的巴巴地能说会道。” 陈思静觉得赵梅婷说的话怪有意思的,挺耐人琢磨,就顺应道:“好好,我们俩去一个,总得送送梅婷,一辈子就结一回婚嘛!” 赵梅婷得到满意的答复,又坐了一会,走了。陈思静送完赵梅婷出了趟厕所后进屋来问李祥君: “祥君,送梅婷是你去还是我去?” 李祥君想也没想地答道:“你去,还是你去,梅婷让你去的。” 陈思静意味深长地“啧啧”道:“梅婷可是让你去,诚心诚意让你去。人家精灵,绕着弯说,当我听不出来?你去,我别不识趣装那个大尾巴鹰。” 陈思静带笑不笑地说完这番话时,李祥君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你不高兴了?” 陈思静推了一下李祥君说:“哪呀,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梅婷可是什么事都想着你,对你好着呢。我高兴啊!” 李祥君把手伸进陈思静的胳肢窝里捅道:“瞎说,看我怎样收拾你。” 陈思静大笑着讨饶道:“不说了,不说了,饶了我。” 李祥君并不多想陈思静说这话时是否有意,但她说的赵梅婷总是想着他,倒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忽地忆起起六、七年前赵梅婷在路上偎着他,说以后她结婚时一定让他送她的话,不禁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赵梅婷已经大了,做小姑娘时的许多瑰丽的梦想逐渐被生活的真实和琐碎所冲淡。她的年少时的模样依然鲜明地闪在李祥君的眼前:她的天真的脸有时也会抑郁不展,她曾经和小旋闹别扭十来天不说话,一个雨天赵梅婷硬是让李祥君背着回了家……一切都仿佛是昨天发生的,耳畔还回响着赵梅婷清脆开怀无忧无虑的笑声。 第五九七章 送亲 星期日的早晨天气突然间阴冷起来,昨天还是阳光明媚的,一夜之间竟变成了这样。 李祥君到母亲那里时还不到六点。郦亚萍见儿子穿着体面知道他要去送赵梅婷,就对李祥君说: “祥君,让你去了吗,你就去?” 郦亚萍说了一句费话。作为儿子的李祥君不好呛白母亲,虽然心里不大喜欢听母亲这样说自己。他答道: “让了,我又不是傻子,人家客气几句我就当真。” 郦亚萍没有说什么,脸上有满意的笑容,她说小旋也去送亲。这时,李祥臣在西屋喊: “妈,妈,我媳妇走时,拿没拿柜钥匙?” 郦亚萍高声答道:“没看着,谁给你看着呢?” 郦亚萍答完二儿子的话又对李祥君说李德旺上前街了,说是看老柳家新来的大米。可是去了好半天,还没有回来,说不准又在哪看上牌了。李祥君对郦亚萍无边无际的唠叨没有耐心听下去,就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道: “九点二十多了,我该去赵庭财家里,别太晚喽。” 郦亚萍在李祥君转身的那一刻,说:“小旋早去了,火燎屁股似的。” 赵庭财家的大门口停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还有一辆中巴和一辆九座微型车。小轿车是赵守志找来的,中客是赵守成的,九座微型是赵守森的。赵庭财不是个讲排场的人,但赵庭喜拄着拐杖拐拉拐拉地找到大哥说,如今咱们老赵家马粪蛋子发烧今非昔比了,道上有守成,官面上有守志,咋的最末一个姑娘结婚也得隆重隆重,不能让潘老安比下去。赵庭财没有比的意思,但既然三弟说了,就按他的办,反正也是一句话的事。潘老安找中巴车也是一句话的事,他的一个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表弟和他说,侄小子结婚时就出他车,结婚一回旁的帮不上,这点忙总还可以的。以潘老安的意思,他要弄个大场面来娶亲,现在都时兴嘛,不像以前都是送亲。媒人传过过来话后,赵庭财很有气魄地说,啥娶亲送亲,二合一,连娶带送。 现在看,红色的气球已经拴好,在风中飘动着,艳艳喜字象一张张笑脸,在喜庆的气氛中张开眉眼。 李祥君把母亲絮絮的话扔在了脑后,迎着冬日的风走进了赵家。赵家的亲属都已到齐了,屋子里摇拥拥挤挤的没有落脚的地方。李祥君对于其中的大多数客人都还熟识,便和他们一一地打着招呼。赵守志在北边的柜子前站着,见他走近自己,就冲他点了一下头,然后问: “思静咋没来呢?” 李祥君想了想,回答道:“洗衣服。” 赵守志不过是随便一问,并非要穷个究竟。他问过之后,就转而对身边的赵守成说: “东岭中学那个看大门的可凶了,就不让我回家。那时都放学了,是星期六,然后呢放假。” 赵守成问:“看大门的?看我弹治他。叫啥?” 赵守志呵呵笑道:“多少年了,那时我才十六,你刚十四。那个人,应该五六十岁了,再不然就是死了。” 赵守成听罢他的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我让四豁牙子给问问,看他到底是哪路神仙。四豁牙子,今天捡便宜了,轱辘都得跑丢了。” “得,你还是别让人扫听了,就算扫听着,又能咋样?”赵守志道。 “揍他,打他一回就不得瑟了。就跟刘玉民似的,官不大老觉着自己是个人物,得亏没当乡长,要不都搁不下他了。会写两笔破字,还贴上小字报了!”赵守成旁若无人地说,不知道他口无遮拦还是没有注意到李祥君的存在。 赵守志没接他的话。过了一会,他拉起李祥君到外面,说:“早晨来时碰见我二姨夫了,我听他祥臣和媳妇打仗了,是吗?” 赵守志好像是不经意地问起,却包含了他的聪颖与善解人意。 “打了,因为一点小破事就吵吵,没法。”李祥臣君看了一眼赵守志,好像是很无奈。 他们两个在这儿闲聊时,忙里忙外的赵梅萍说:“上屋里,外面冷嗖嗖的。” 李祥君真的感到有点冷,就和赵守志重又到东屋里,靠在柜子旁。 赵梅婷的嫁妆都归在一起,一双红色的鞋子放在她身边。看上去,她今天特别的美丽,新婚的喜庆让她光彩照人。头花是粉红色的,映着她的敷了一层粉的脸,添了妩媚的气韵,平常不曾有的新婚的神态将她变成了一个风姿绰约的丽人。李祥君惊讶于赵梅婷的容貌这样动人,宛如清澈的泉,淙淙叮叮。 赵梅婷在炕上抬头,从人们的间隙中发现了李祥君,看见了他在看自己,便有了一丝羞涩。她稍稍低下头去,整理自己戴在手上的手套。 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高声问着:“赏厨师钱准备好了吗?快给你四叔。管小饭儿的好好伺候新娘,……” 赵守志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赵梅春,想起大广播。大广播死了,若不死,说不定她今天还是女知客呢。 小旋端详了赵梅婷一会儿,说:“这眉毛不‘四称’,一撇长一撇短,再描描。” 她蹲在那儿,一点一点地修饰,然后左看看右看,露出满意的笑容。 还不到十点,娶亲的车到了。女方的支客人粗门大嗓地喊道:“各位老亲少友,新车到了,做好准备,等会上车时别忘了东……” 乐队在院子里一个劲地吹鼓,呜哩哇啦地奏着喜庆的乐曲。在经过了一阵忙碌之后,支客人喊道: “时间不早了,新人上车!” 随即,赵守华背起赵梅婷上了轿车,其它人也都相帮着拿了随嫁物品上了院外停着的中巴。 赵庭财站在门口,看着他们陆续上了车,最后关了车门。当年赵梅春出嫁时他这样看着,如今他也这样,仿佛那时光就在他的眼睛里流进流出。 李祥君坐在车里,听着车子启动时柔和的轰鸣,看着房屋向后退去,他忽然想到今天应该是令他感到高兴的日子,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不知道这种情感缘何而起,好像没有睡了没来由。 路途这么近,虽然车开得够慢,而且还特意绕了一个圈子,还是早早地到了。几声巨大的爆竹的响声过后,车子停稳,早有人赶过来接过东西,搬到新房内。 李祥君看了一眼那辆红色的轿车,赵梅婷正猫腰从车里出来。这时,男方的支客人招呼道: “各位男亲友,上本院的东屋,女亲友上新房。” 李祥君随着人们向院子走时,回头看去,见人群围住了新车,只能从缝隙间还能隐约看得见赵梅婷的的身影。 潘老安的这个院落是宽敞的,院子的西面是一堆破烂的东西,旧电视机的壳子、废铁皮、上了锈的铁架子、黑黝黝的铁桶都随意地散放着,没有规矩。房子虽然大,但布局却不合理,中间是两米宽的走廓,东侧有一个灶台,一道间壁墙将走廓隔成南北两部份。由走廓进到东屋,同样看到一道墙,把这间屋子也分作两部份,再向里是一间空旷的没有任何摆设的房间。西半部份和这里是一样的布局,西里间是新房。 新房里挤满了人,女人居多。李祥君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能感到这新房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墙是新刷的,棚上有一处明显补过;家具的深红色色显得很庄重,泛着光亮。女支客人指挥着新郎和新娘,作着着繁琐的礼数,一如当年李祥君结婚时的一样。窗外的乐手们吹奏着乐器,屋里的女人孩子指指点点嬉笑评论,这氛围使愁苦的人也能欢乐起来。 李祥君站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可看的。赵梅婷在支客人的指点下机械地按要求做事情,羞涩使她不敢正眼看人们。 李祥君重又回到东屋。 炕上的两张桌子上围坐着上了年岁的女方客人,也有男方请来陪客人的比较尊贵的亲友。李祥君在地桌上坐定,左手边是赵梅萍的爱人——一个二十七八岁面皮白净的青年,对面是赵守志。同桌的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黑红脸色的壮汉,和赵守志挨着,是男方找来的陪他们的。壮汉礼让每一个人吃糖抽烟后,冲李祥君点了一下头,面含笑意,问道: “这位怎么称呼?” 李祥君告诉了他。壮汉又问是新娘的什么人,做什么的。李祥君回答说自己是新娘的哥,教学。壮汉微微颔首,很热情地寒喧道: “那咱们是兄弟啦,潘传东是我叔伯兄弟。” 同这位潘传东的叔伯兄弟说话让李祥君觉得索然无味,他就重又站起,来到外面。典礼正在进行,潘传东和赵梅婷站在一起,在司仪的调侃戏谑和祝福中回答他的各种提问。宣读结婚证书,引证婚人主婚人就坐,新郎新娘向老人行礼又相互行礼……待一切礼节过后,随着司仪的一声“入洞房”,玉米粒子劈哩啪啦地打过来,打在赵梅婷的头上,也打在伴娘的头上。伴娘拥着小芳向屋里跑,典礼结束了。 刚才李祥君没有太留意司仪说了些什么,没有留意围观的人为什么发笑,他没有感到司仪有哪些幽默之处。他更多的是在看赵梅婷,但他所看到的只是她的侧影。他的脑子里又不仅仅限于今天这个喜庆的场景,也有赵梅婷往日的形象不断地在他的眼前回映。她有那么多的感慨:就是在这一刻,赵梅婷已不再是昔日的赵梅婷啦! 雪覆盖着房顶,覆盖着菜园,覆盖着柴草,也覆盖着心灵。在雪的映衬下,李祥君想到是茫无的飘飞的白色的小蝴蝶。李祥君的思绪驰得很远,尽管周围人声嘈杂。陪着他们的精壮的汉子在不断地和赵梅萍的爱人和赵守志和同桌的男客人的扯南山拽北海,俨然是一个老朋友了。大概他看到李祥君心情不在交谈上,就不搅扰他,让他在那里静静地想。 但李祥君的思绪很快被打断了,支客人引客人们到礼堂里。菜已布上,杯盘也摆好,众人在指定的位置坐下。李祥君择了一个座位,在这里正好可以看见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车辆。 李祥君草草地吃了些东西,不待酒席结束就起身离座。他环视了一下偌大的屋子,想找出赵梅婷的身影,但脚下的一样东西险些让他扑倒。是一个女人,她的脚斜伸出来,伸在了过道上。女人哧哧笑了几声,斜眼看了一下李祥君,见这个面带羞状的青年文静儒雅,就愈加响亮地笑起来。 李祥君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赵梅婷的身影,像一朵鲜艳的花一样,袅袅婷婷。 赵梅婷没有看他,或者说无暇顾及他。她被人引导着从北面的第一张桌开始给客人满酒。这时的李祥君有一种孤单的感觉,周围的人大多不认识,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他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潘传东和赵梅波在桌子间移动,看她风摆荷叶般轻巧的步子苗条的体态。 当李祥君坐在车子上往回返时,忽然有惆怅的情感袭上心头。刚才他和赵守志赵守成他们到了新房,看着新婚的赵梅婷满眼留恋的目光,他陡然间有了哭的欲望。赵梅婷就要在这儿与潘传东长相厮守,福或者是祸,欢乐或者悲伤都将一幕一幕地上演。他的这种心境与这喜庆的气氛那么格格不入,以至于他自己都觉得怪异。 车子很快地回村了,在赵庭财家门口停下。李祥君只在赵家待了一小会儿,就回到了郦亚萍那里。李德旺还没有回来,他一定是去牌场上了。郦亚萍这时倒没有唠叨什么,只是说祥臣要上老丈人家里,去接媳妇。 “我懒得问。”她最后说。 “嗯嗯。” 李祥君点头,他的心绪不在与母亲的交谈上,只是胡乱的应着。 太阳一点点地向下滑,无力的阳光照射下来,照在窗棂上,逶过玻璃照在墙壁上。 第五九八章 夫妻不记隔夜仇 李祥君这几天来处于忧郁之中,他不满陈思静对待他的态度。这种不满的情绪由来已久,不仅仅是因为前几天陈思静从买回的煤里有煤石,李祥君叨咕了两句而被陈思静反诘,指责李祥君只会说话不会做事。他知道他是不应该对陈思静买回来煤有什么挑剔的,但自己话已经说了,收回来已不可能。陈思静不依不饶,非要讨个公道,李祥君由此事拓展到彼事,就对抗下去,毫不示弱。事情已超出了先前的范围,已经历过的种种情由让他愈加感到陈思静的专横和霸道。也就是在四五天前,陈思静还在郦亚萍面前指责她在处理小旋的事情上有失章法不循常理,这让李祥君感到厌恶。夫妻间的心灵上的裂隙须用心去称合,无视于裂隙的存在任由它无限制地扩大,等到想去修补时,却已经很难了。 这天早上,李祥君起得很早。十一月中旬的天已经很冷,后半夜的炕又凉,他实在躺不下了。刚刚才五点多一点儿,外面还是漆黑的一片。李祥君嗅着清冽的早晨的空气,看着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感觉冬日的早晨有一种说不清的温情。 李祥君升起炉火后,屋子里就有了温暖,冷气被驱走了,窗玻璃上的霜花慢慢地融化掉,从窗子里就能看到外面黑黝黝的夜空。星梅从母亲的被子里探出来个身子,指着窗台儿说: “下水了!” 李祥君拿过一块干的抹布,扔到炕沿上,星梅问李祥君: “擦呀?” 李祥君撮嘴答道:“那是当然喽!要不然水下来不把被洇湿了吗?” 星梅钻出来,趔趄着到窗台儿上擦水。她的圆嘟嘟的身子像拙笨的小企鹅,左右摇晃着。星梅擦了一遍又一遍,极其的认真。 “快些到被窝里,不冷吗?”李祥君无限怜惜地问。 星梅头也不回地说:“爸,水总是往下淌。” 李祥君又扔给星梅一个干的抹布说:“堵上,快进被窝。” 星梅把抹布平铺在窗台儿上,披散着头发钻进陈思静的被子里,搂着母亲道:“哎呀,好冷啊!” 她的好看的小嘴微微嘟起,夸张的表情让陈思静忍不住大笑起来,她把星梅紧紧地搂在怀里。 李祥君凑过来,把自己的头伸进被子里,让自己的脸贴在星梅的脸上,感受着女儿甜润的体香,他的另半边脸也触到了陈思静柔软的胸上。陈思静抹了一下他的脖颈道: “你不是说以后不再多说一句费话吗?要做正经事说正经话,怎么现在忘了,没记性!” 说完她又咯咯地乐起来。李祥君用嘴撞了撞陈思静说: “哪有那么多的记性!书上不是说了吗,夫妻不记隔夜仇。是不是?” 前几天的不愉快已烟消云散,欢乐又回到两个人中间。李祥君在地下转着圈,学着跳舞的姿式,嘴里还哼着曲子。他这样高兴,让星梅也高兴起来,她爬出来,也在没叠起的被子上来回转着。 陈思静嗔怪道:“连个正形都没有,是前两天大脸‘撸撸’的时候了?消停点。” 李祥君站到炕边,伸手抱过星梅,一把扯过小被儿,裹在星梅的身上,然后满屋地走开。星梅喜欢李祥君这样做,她在李祥君的怀里乐不可支。星梅不断地抽出手,又被李祥君不断地塞回去。他在重温已去的岁月中怀抱星梅的快乐。 今天是很冷的,从暗青的天色中透露出一点点微红的曙光,像少妇脸上的红晕,昨夜里残存的冰冷的幻梦被北风吹走了。 李祥君的心情格外地好,他没有让陈思静动手,自己做好了饭菜。这已是很平常的事了,也是令陈思静引以为骄傲的事。李祥君的性情中有顺从懦弱的一面,善于理解别人的意图,又不喜欢指手划脚,所以他的形象总是被拿作比较,被称作丈夫的楷模,但陈思静却有觉得他身上缺少一种男人应有的阳刚霸气洒脱和大度。 第五九九 新婚并不幸福 李祥君像往常一样将星梅送到了母亲那里。在他把星梅安顿好后,就从母亲家的后面向学校走去。荒道上少有人来往,便显得寂静安宁,晨光洒在雪地上,柔和悦目。这份闲适和惬意使李祥君希望自己永远这样走下去,不要别人来打扰。天空澄明如洗,没有一丝云彩,一群带着哨子的鸽子在前方的空中回旋着,又飞远了。 李祥君在走到学校大门口时,恰好赵梅婷从那边走了过来,他便停住了脚步。赵梅婷的神情不爽朗,忧郁压抑的目光里有一丝失望和迷茫。她显然是哭过,李祥君看得出来。他这样专注地看赵梅婷,让她呈现出扭怩羞涩之状。她勉强露出一点笑容,算是和李祥君指过招呼了。 赵梅婷结婚有二十几天了,但这二十几天里她过得并不幸福甜蜜。新婚的喜悦只有她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午,晚上的情形让她对婚后的生活失去了希望。 那天,当送亲的人们走后,她陷于一片孤独的情感中,虽然她知道自己生活过的那个家离这儿不远。她知道为人妻为人母是一个女孩的最终归宿,但真的成为人之妻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和这几个曾经很生份的人要终日生活在一起时,她惶惶不安起来。新房不是十分的漂亮,但也有新婚的喜庆的气氛。大红的喜字,墙上的胖胖的娃娃的画像,到处拴系的红布条儿,这一切都昭示着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她,也包括那个头上撒满金银箔条儿的潘传东。新奇的感受是从未经历过的,这种感受不能说是幸福和甜蜜,但究竟是什么,她说不清楚。 潘老安的家人亲戚朋友忙里忙外地收拾屋子,归置东西,做晚饭,赵梅婷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她曾经想出去找点事做,但被潘传东的姐姐推了回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坐得久了或是站得久了就很累,又不能像在家里一样躺在炕上。今天白天里的经历除了乐曲和闹哄哄的典礼外,其余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赵梅婷努力地回想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从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起。她忽然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她想起了父母,想到了今天晚上将要和一个并不十分了解的男人同床共眠,一种十分复杂的对于父母的留恋和对于不可预知的生活的恐惧使她真想夺门而去,回到自己温暖的有着自己体香自已青春的家中。 赵梅婷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副忧伤的面容后,免不了一阵吃惊,她暗暗责怪自己过于敏感。新环境慢慢就会熟悉,总会好的。 晚饭时,赵梅婷没有吃多少,她感觉不到饿,她只觉得累。 夜幕很快降临。 潘家灯火通明,喜庆的气氛没有因为夜幕的降临而消散。依照风俗,潘传东端了两碗宽心面来屋里。看着宽心面,赵梅婷皱着眉头,宽心面宽而且厚,又是热汤的,腻腻歪歪的让她没有吃的欲望。潘传东则喜气洋洋,掩饰不住的高兴和对新婚生活的向往写在脸上。潘传东说这是他姐姐特意做的,让他端过来,姐姐就不过来了,怕赵梅婷不好意思。赵梅婷看着潘传东,竟莫名其妙地说话了一句过头话: “我不好意思?是她不好意思。我不饿,你端过去。” 潘传东把面条放到炕沿上,说:“端过去?一点没吃就端过去?我不端,你吃。” 赵梅婷没有更好的办法让这个新婚的执拗的丈夫理解自己的心思,只好端起碗挑起一根儿吞进去。但她实在不想再吃一口了,就屏住呼吸,怕吞进去的东西漾出来。过了一会儿,她说: “传东,我实在吃不动了,你端回去。” 潘传东不满的情绪立刻显现出来,他大声质问道:“我大姐好心做的,你还不吃!” 他没有更多的解释,端起碗打开炉盖儿,刷地把面倒了进去。赵梅婷想不到他竟有这样的举动,就愣愣地看着气咻咻的潘传东,好一会儿,她才说: “你,虎啊?” 潘传东托着碗,身子一扭道:“你不吃,我不倒?” 说完,他出去了。从那边屋子传过来清晰的说话声,是潘传东的母亲在申斥他。 赵梅婷感到了委屈,她无法理解潘传东的行为,这已不单单是鲁莽和无礼了,是嵌入骨髓里的无知和愚蠢。新婚的那一点可怜的温馨的感受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泣下的泪水。 当赵梅婷在上班后向李祥君讲述的时候,她眼里的忧伤不做任何掩饰地表露出来。赵梅婷说她不敢和家里人说,只能对李祥君说这一件件令她难过的事。对于李祥君,他所能做的只有安慰。在听完赵梅婷的讲述后,李祥君竭尽所能去化解她心中的郁闷,但更多的是相对无言默然无语。 现在,从对面过来的赵梅婷已明显感到李祥君殷殷关切的目光,她知道只有李祥君才是可以倾诉的对象,也只有李祥君才能耐心地听她絮絮的叙说。但是,此刻她唯一能做的是对他点点头,心中的愁苦令她无法在李祥君面前绽放出笑容,甚至往常那声亲热的“哥”也没有说出来。走了几步后,赵梅婷侧脸没头没脑地说: “你说,我怎么不替好人死了呢?” 李祥君心头一紧,他明白赵梅婷正处在艾怨的深处。然而,他无法劝解她,有许多话没有机会说。赵梅婷快走了几步,李祥君没有跟上去,只在后面想着事情。他不知道赵梅婷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于是叹了一口气。 杨玉宾这几天正和刘玉民唇枪舌战闹得不可开交,虽然气氛不算过于紧张,但彼此的话里有藏有玄机。刘玉民锋芒毕露穷追不舍,杨玉宾轻巧圆滑辗转招架,斗来斗去的也未见个输赢。李祥君对他们勾心斗角毫无兴趣,他厌倦了这种把戏,能让他打起精神情愿去审视的事情已不多了。 第六00章 明天去城里 中午杨玉宾和刘玉民一同去喝喜酒时,说说笑笑并肩而行,似乎在他们之间已没有了芥蒂,少了隔阂。下午第一节课刚上时,杨玉宾赶回来了,刘玉民连影子也没见。虽然从杨玉宾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不悦的表情,但他的举止呆板,内心里好像有不满的情绪要发泄。过了好一会,他才表现出一副心闲气定的样子,又既“幽”且“默”了。 “活该!” 陈思静心里暗暗叫好。她从来都认为杨玉宾过于圆滑,对于刘玉民种种不端的行为听之任之,不作正面的批评,甚至反过来向他检讨自己的过失汇报自己的工作。这样已经不是圆滑,是十分软弱且有媚骨。 课间时,赵梅婷激动地说起她的婆婆胡淑珍,说起潘老安,所言都是他们的缺点:胡淑珍木讷迟钝,潘老安直率天真得像个小孩。对于这些,李祥君还是第一次听到过,也许她说得对,情形原本就是那样。但李祥君却有另外一种想法,不管赵梅婷说的是否属实,在人前说这些事情总有些不妥。想法归想法,他不能去纠正她,阻止她。 刘玉民在第五节课未下来时回来了,满嘴的酒气,满口的酒话。他详尽地叙说杨玉宾走后他又如何和另外几个人开了一杯,和林占河险些吵了起来。他直着舌头,贬低着林占河的为人,满脸的不屑与鄙视。 “算个啥呀!我没拿他当个棍儿!”他重复着酒话,不管自己的话该说不该说,“校长,杨校长,你不对。” 杨玉宾不耐烦地看着他,爱待理不理地问:“哪,哪不对?” 刘玉民一甩胳膊:“不陪我,把我撂在那啦,我官小?我不是村长书记,你不给面子!” 杨玉宾没有和他争辨下去,坐到他自己的座位上专心地摆弄钢笔,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刘玉民好像没有理会他的情状,继续说着,不管有没有人听。 学生放学后,全体老师都在座,刘玉民的精神气更足了,他指着操场说: “明天,叫学生带扫除工具,要搞卫生。瞅瞅,瞅瞅,纸片子,柴草棍儿……都扫,都扫。” 刘玉民的这种颐指气使的行为人们已看惯了,都见怪不怪。陈思静的轻蔑已溢于言表,她斜视着刘玉民,夹了夹眼睛,撇了撇嘴。 座钟已指向三点时,杨玉宾挥挥手,意思是下班了。 十二月的天已经很冷了。虽然还没有到天最短的时候,但此时的太阳离地面只有几丈高,昏黄的光无力地照下来,没有一点生气。 每年的冬天都是最难熬的时候,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炉子,然后烧炕。空了一天的屋子冷嗖嗖地,要烧好半天才能热乎起来。 李祥君升好了炉子。从炉盖的缝隙里看见火苗呜呜地叫着窜向烟道,李祥君不禁兴奋起来,猫下腰有滋有味地欣赏。陈思静拍了他一下肩膀,道: “哎,烧炕去。别像个小孩子似的,瞅啥啥稀奇。” 李祥君打了个立正道:“是!” 烧炕时,炉筒子戗出丝丝缕缕的黑烟,陈思静便问:“是不是炉筒子堵了?咋冒烟呢?” 李祥君回答道:“没有,才通完十多天。是这么回事,炉子烧着,门灶也烧着,烟都从一个烟囱出去,两口争一口,能不冒点烟吗?就像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不打仗才怪呢。” 陈思静被李祥君这个比方说乐了,她觉得这个比喻挺有趣的。她拿过一棵白菜边切边说: “祥君,你说刘玉民这么干有啥好处?一喝酒就啥时候回来,回来了吹五作六的,动不动就瞎指挥,就好像他是校长似的。” 李祥君回答道:“就那个德性了,自己怎么做都可以,别人都得象个顺民似的。也是,杨玉宾还真得有这么个人伺候着,要不的,那小膀就扎煞了。” 陈思静和李祥君说了一会刘玉民,话又转到赵梅婷的身上。陈思静说赵梅婷昨晚和潘传东打仗了,早晨来时眼泪巴唧的。李祥君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问道: “跟你说了?” “没有,我看出来的。”陈思静一边掰着白菜帮一边说。停了一下,她又继续说道,“梅婷也真是,相中谁不好,怎么就相中那人家了?潘传东我不了解,就那潘老安……哧,啥话也藏不住,心里想啥嘴里说啥,他们老潘家从根到梢没有一个‘尖’的。” 李祥君忽然插嘴道:“那你、咋不事先跟赵梅婷提这个醒呢?” 陈思静诧异地盯着李祥君看了一会儿,直看得李祥君心里发毛。陈思静把掰掉的白菜放到盆里道: “你有病啊?潘老安我了解,潘传东我可是不熟悉,谁知道他是不是也跟他爹一样?再说了,就算他比爹强不到哪去,我也不能说什么呀!又不是亲姐热妹亲兄爱弟的,因为一句话他们黄了,我犯得着吗?!” 李祥君被陈思静一阵呛白,不再言语,他知道陈思静没有错,没有理由去责怪她,谁也不能要求她去承担她不该承担的责任。陈思静没有看透李祥君的心思,笑脸问李祥君: “明天咱俩上城里啊?” 李祥君端详着陈思静,不解地问:“去城里?干啥?” 陈思静“抹搭”他一眼,说:“不干啥就不行去呀?” 李祥君忙点头道:“行行行,可以。” 去城里陈思源那里令陈思静很高兴,她已感受到哥哥和嫂子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斤斤计较,他不再抱怨父亲,从言谈中也看出他们相处得还不错。李祥君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对于他们兄弟姐妹间的纠扯不作任何评论。是是非非于他来说本来就不是一件很容易区分的事,妄加评议只会招人反感,他要学“乖”一些。 城里这一行有很大的收获,嫂子硬上塞给陈思静大约十多斤的肉,还有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嫂子说这些东西吃也吃不了还占地方,拿去,就算是帮个忙。嫂子的热情让陈思静感动,她也知道嫂子说的是玩笑话,不收便是不恭。 第六0一章 她做流产了 刚开学那一段时间的郁闷和恼恨渐渐淡去了,现在的心绪又很多,所以这几天里陈思静全身心地地感受着生活的快乐。生活不再象先前那样窘迫,又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忧虑的事情,然而,李祥君却愈来愈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快乐不起来。 昨天赵梅婷抑郁不展的愁容又让李祥君感到深深的不安,一丝忧虑似乎也慢慢地袭扰上了心头。她的这种情怀是不能向陈思静诉说的,只能暗藏再心里。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情感?他给自己的解释是:赵梅婷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她的喜忧也牵挂着他。这样的解释未免有些牵强,实际上,在潜意识中有种莫名其妙情感支配着他,叫他特别在意赵梅婷的生活。 昨天早上,赵梅婷上班时穿得严严实实,只差没有将眼睛也罩上了。李祥君从她的眼睛里好像看到了他满心的痛楚,所以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他问: “哭了?” 赵梅婷摇摇头。但这样的否认愈加明确了李祥君的猜测,他已肯定赵梅婷又有了不愉快不高兴的事情发生。看看天空,阳光明媚,不是特别的冷,那么她为什么穿得那样厚呢?这个疑问是下班后陈思静解开的。她说: “八成是做流产了了?要不,怎么纸包纸裹的。” 李祥君相信她的话,但嘴上却说:“不会,有孩子就要吗,又不是私生!” 陈思静开导他说:“你呀,先有的不知道?这才一个来月。你想想,赵梅婷是个要脸的人,能让别人指指划划吗?” 陈思静只说对了一半,她还不是真正地理解赵梅婷。 李祥君在这样的一种心境下很难呈现出快乐的表情,他一方面在心里牵挂赵梅婷,一方面又在陈思静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至于他常常陷入两难的境地,心中苦苦的思虑使他做事时没有章法,没有了以往惯有的沉稳。陈思静没有看出端倪,当李祥君出差错时,她只是一笑置之。 这种忧虑的心境延续到今天,而他又无从获得一丝慰藉,就令他少言寡语。他自己想忘却赵梅婷郁郁寡欢的面容,但做不到。赵梅婷和小旋是一样的妹妹,但他不可能像待小旋那样去照顾劝慰她。每每想到这时,他就感到心里隐隐地痛。而在另一方面,他同时又嘲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情感。陈思静以为李祥君不舒服,伸出手来在他的额头上拭了拭,她没有觉得热,又用手背儿在自己的额头上拭,于是她象发现了什么似地说: “有点热,是不是感冒了?” 她这样说着,眼睛里呈现出关切的神情。李祥君耸耸肩,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道: “没有,好好的。好像有点儿……” 他皱皱眉头,显现一副痛苦的样子。陈思静看见李祥君这副情状,以为他真的病了,就说: “我买药去。” 不等李祥君答应,她就急匆匆地推门而去。李祥君感到欠疚,也为自己的装模作样而羞愧。 星梅在唱歌,她的音准很好。童稚的歌声让李祥君一阵感动,他抱过星梅亲了亲说: “星梅,你说,老姑要是病了你难过吗?” 星梅不懂难过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回答了爸爸的话:“不难过。”李祥君扬了扬手说:“不是不难过,是难过。你老姑生病了你能不难过吗?” 星梅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又说:“爸,我老姑病了我给她买安乃近。” 李祥君乐了,猛地抱起女儿来回悠着,一边悠一边喊道:“飞了,飞天上去了……” 陈思静从李彦平家买药回来后,见他们两个正乐得忘乎所以,就嗔笑道:“还是没大病,这都闹欢脱了。给你药,赶紧吃了。” 李祥君放下星梅,下地倒了一杯水,待水稍凉一些,端起,放在唇边,抿了一口。他背对着陈思静,拿药的手只在嘴边比划一下,又把药放进了兜里,然后大口地喝水。李祥君转身,轻松的神情似是在说:药,吃完了。陈思静审视着,突然发现他的神色这么暗淡,像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夜幕垂下来,浩繁的星空中有一些云飘浮着,因为有月亮,云也着了微微的亮光,就显出几分气韵,不那么灰暗了。 李祥君闭了眼睛思索着,希望能找到一个能安慰自己的藉口,平复下自己的忧虑的心绪,但不管怎样努力,心情依旧是烦乱。从窗子看外面,月光如水,这是一个美丽的冬天的月夜,然而他没有心思去享受。 陈思静贴近李祥君,用身体去感知他。 “嗯,凉快了。哎,有病了,不吃药就得喂大狗了。”她柔和地笑了笑,又附耳说道,“祥君,好多了?就是,有病才不好受呢!我就怕你躺在炕上唉呀唬叫的。” 李祥君翻了一个身,脸对着陈思静,嗅着她清新的口气。他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向好,焦虑好像在慢慢地远离他。李祥君把手搭在成陈思静的身上,在朦胧的月光中看着她的眼睛。 “思静,我真感动。”他把头埋进陈思静的胸前说。 陈思静被他的这一举动弄得扭怩起来,如新婚时一样。 “什么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哎,这两天你听说小旋的事了吗?”陈思静忽然问道。 李祥君茫然地睁大眼睛说:“没有啊,怎么啦?” 他感觉陈思静听到了什么。 “没什么。你别瞪大眼睛,怪吓人的。”陈思静把手遮在他的脸上说,“我听别人说你妈不答应小旋结婚。” 李祥君陡地生起气来,说道:“胡说八道,舌头都烂了?” 陈思静心中不悦,她正色道:“喊什么?别吵醒了星梅。又不是我说的,跟我发什么脾气?” 李祥君默不作声,他反省着自己刚才的粗鲁莽撞,觉得不应该那样和陈思静说话。 那么真实的情况又怎样呢? 李祥君尽量用柔和的声调说道:“我妈是说过不让结婚,可那是以前的事。王小宝差的钱多,也不怪老太太有想法。后来,王小宝又说‘踏’二千,我妈也没说啥。人家小旋都不计较,我妈再糊涂也不能横扒拉竖挡着了。” 陈思静“哦“了一声。她这些天没去郦亚萍那里,小旋又没有来,自然是不了解详细的情形。 “订日子了吗?”她问李祥君。 李祥君回答说日子订了。 透过窗帘依然感到夜色的美好,朦胧的月光渗进来,敷在陈思静的脸上,看上去她更加恬静安详。李祥君同陈思静说了一会儿学校的人和事后,陈思静打这哈欠道: “困了,祥君,别说了,啊!” 她像哄着小孩子一样拍了拍李祥君。 “好,睡,我也困了。”李祥君说。 第六0二章 感悟 过了些天,赵梅婷终于将厚重的装束去掉,换上了原来穿的格子呢短大衣,轻巧灵便的半高跟皮鞋,一条藏青色的缎被裤子。这一装束将她衬得亭亭玉立,李祥君莫名其妙地感到她现在很美,美得让他窒息。 李祥君送妹妹小旋出嫁了。看着小旋也成为人之妻,万千的感慨上了心头,人一定要走完每一步才会踏实地离开这个世界,总要经历各种情感才会理解生命的意义。小旋生活得幸福,从她的焕发着容光的脸上就可以看出她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和憧憬,她很知足。 在送小旋出嫁的那天,作为姨夫的赵庭禄又一次行使代东之责。当方盘头将给娘家客人特意准备的四个献菜呈上桌子时,赵庭禄高声喊道: “厨师辛苦,方盘手辛苦,赏钱五十!” 方盘头接过五十元大票,再举过头顶,同样高声喊道: “谢赏——” 从赵梅春开始,他将一个一个赵家的姑娘们送出阁,如今又将小旋送出阁,于是他有了恁多的感慨,这些感慨都汇成了一句话:这代东的当不得,当着当着就老了。 李祥君在这些天的经历中似乎悟出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悟出来,空蒙雨雾一样的脑海里只有那么几个飘忽不定的影子在不断地游移,陈思静的、小旋的、赵梅婷的…… 第六0三章 星梅病了 十二月中旬虽不是隆冬时节,却冷得不行。 星梅这几天正患感冒,吃了药打了针面色才好了起来。星梅的病痛让陈思静异常地焦灼繁躁,而星梅不想吃东西更令她寝食难安,忧心忡忡,恨不得星梅的病痛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星期日那天,星梅有了气力,开始要东西了。陈思静问星梅: “哟,大闺女,吃什么,是苹果还是桔子?” 星梅眨着眼睛看妈妈,一副犹疑不定的神态,这便表明她不想吃什么。陈思静把星梅抱在怀里,有柔声说道: “宝宝儿,说,要吃啥?让你爸给你买去。哟哟,看我大姑娘都瘦了!” 李祥君在那里叽哩咔啦地捅炉子,听陈思静这么一说,马上接直起腰爱爱怜地看女儿。 “星梅,想吃什么就跟爸说。”他想了想,凑到星梅的身边又道,“爸给你买菠萝罐头去,吃吗?” 星梅还没有吃过菠萝罐头,她想菠萝罐头一定好吃,要不然爸爸不会说要买的。她点点头,表示同意。星梅既然同意了,李祥君和陈思静都感到高兴。李祥君摸摸自己的衣袋说没钱,就把手伸向陈思静,陈思静从衣袋里找出五元钱来,递给他,连声道: “快点,别在道上磨蹭,跟个压路机似的。” 李祥君撩起眼皮看了陈思静好一会儿,紧了紧鼻子。他刚要走,星梅叫住了他,说: “爸,戴手闷儿。” 李祥君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是不想戴的,但女儿这样关心他,他就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此时,星梅已把手套拿在了手里,站在炕边等李祥君来接。李祥君走到星梅跟前,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星梅的脸细嫩柔滑,一种异样的父女情怀从星梅的小脸儿上传导过来,深入到李祥君的内心,再升腾起来冲到眼凹处。他的眼里涌出了泪花。陈思静看到了这一切,低下头,揉了一下眼睛,然后抬头努力地笑笑说: “快去!” 李祥君带着女儿的期望走在大街上,迎面是料峭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割的一样。天气阴晦,太阳半躲在云层里。云层的巨大的阴影遮没了树木、房屋、道路,没有了明丽的阳光,天气就愈加显得冷酷。 李祥君没有兴致去留意道路两旁的景物,他只想快些给星梅买回来菠萝罐头。 从那两棵树下转过时,恰巧赵梅春夹着账本从门里出来。看见李祥君,她忙问道:“祥君,你干啥去?” “我想买瓶菠萝罐头,星梅吃。”李祥君回应道。 赵梅春想了想,说:“那你进去看一看。” 她说完,向前边走去。 孙成文这里没有菠萝罐头,李祥君又去赵庭禄那里,却依然没有。在还没走出赵庭禄的屋门时,张淑芬叫住了他: “祥君,晚上让思静过来包豆包,你也来,帮着端饽饽帘子,别忘了。” 李祥君答应过后出门,向西走去,最后到了林影的小卖店前。林影的哥哥接管了这个有着林影身影的房舍,屋里的陈设依旧,还如当年的那个样子,只是不如原来那样整洁。李祥君看了看,并没有他想要的菠萝罐头。他思忖着是不是给星梅带回苹果罐头或者是桔子罐头,或者是山楂罐头,但看了看标注的日期,他又放弃了。 李祥君失望地往回走,他边走边想着星梅看到他两手空空时该会怎样的反应。他没有考虑晚上是不是过到赵庭禄那里,他没有心思,星梅还等他呢。 在进大门的那一刻,李祥君犹豫了一下。他环顾四周,看见了墙角处一串老鼠的脚印。 李祥君推开门走进了屋里时,星梅正坐在妈妈的身旁翘首以待。当她看到李祥君并没为她带回她所要的东西后,星梅的眼里慢慢地溢出泪水,小嘴嘟起,继而“哇”地一声哭开了。陈思静慌了手脚,忙把星梅抱在怀里,“哟嗬哟嗬”地哄着,又装出一责怪的样子说道: “你爸不好,净骗星梅。别哭,大闺女!” 有了妈妈的这几句话,星梅愈加委屈,把头埋在陈思静的胸前,索性更大声地哭起来。 李祥君看到这情景,忙不迭地说:“没有哇!别哭,我再去买!就是到天边我也淘弄回菠萝罐头来!” 陈思静嗔怪道:“没有菠萝罐头就不会买别的?死心眼!” 李祥君没有和陈思静辩驳,立刻推出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向政平骑去。 李祥君把车子骑得很快。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一路响着载着李祥君到了政平,他花了五元钱买了两瓶菠萝罐头。看着切成小块的水嫩柔滑的菠萝,他心里一陈兴奋,星梅一定会笑眯了眼睛的。李祥君小心翼翼地装好罐头,生怕碰打了,这可是星梅想要吃的东西!回去时,他没走得那么急。星梅在等啊,她会和陈思静说什么呢?当星梅看到菠萝罐头时会高兴成什么样呢?李祥君一边骑行一边不住地想。 到家了。 李祥君的跳下车急匆匆地绕到窗前,看到星梅还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眼睛却向外张望。星梅乌溜溜的眼睛看到了李祥君的身影,马上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站在窗前,把手印在玻璃上。李祥君在外面,向星梅做了个鬼脸,星梅被逗乐了,回头看妈妈,她看见妈妈也在乐,就更加高兴。 李祥君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两个菠萝罐头,在星梅的眼前晃。星梅伸手捧住一瓶,仔细地端详着。她研究了好一会儿,重又递给李祥君,并且仰起了脸。这是无声的请求,李祥君懂她的意思。于是,他用螺丝刀将罐头一点一点地起开。罐头的品质很好,色泽味道原料的都称心如意。李祥君拿过来小勺交到女儿的手中,看她挖取小块的菠萝填进嘴里,就快慰地问道: “好吃吗?” 他在问话时,蠕动了一下喉结。 “好吃。”星梅答道。 陈思静侧坐着,对星梅说:“星梅,给你爸舀一块。” 星梅毕竟还小,不情愿地摇摇头。陈思静唬下脸来道:“你爸跑了那么远的路给你买回来,你连一块都舍不得?不行,这样怎么是好孩子!” 星梅听母亲的申斥有点怕,就舀起一勺递到李祥君的嘴上。李祥君“突”地把一勺全吞进了肚里,感觉着那顺滑酸甜的滋味沁润了心脾。 星梅得到了母亲的表扬:“哎,这才是妈的好姑娘呢!以后吃东西时想着爸爸妈妈。这样妈妈和爸爸才喜欢星梅呀,是?” 星梅得到了表扬后,由心里往外地要表现自己,就又舀起菠萝往陈思静的嘴边送。陈思静笑着躲闪,并说: “妈不吃。” 但星梅却举着不放,陈思静只好将菠萝吸了进去。 这种欢快的气氛格外地让星梅兴奋,她一会站起一会坐下,先前的萎蔫的病态荡然无存。她吃够了,在炕上蹦着唱着。 因为星梅欢笑起来,这几天里焦躁的心绪也立刻消失,陈思静脸上又洋溢出笑容。李祥君把张淑芬让她包豆包的事说过后,陈思静笑道: “这老太太,年年是,非得找大姑娘小媳妇包豆包,还挺挑拣呢,一般人不用。行,晚上过去。那么,星梅呢?星梅在家,你哄着。哎,那天你送亲时,赵梅春和赵庭禄说话了吗?” 李祥君认真地回忆着,然后一字一板地回答道:“好像是说了,我也没太注意,人多,闹哄哄的。你问这个干啥?” “你说上孙成文那,再上他家,我就想起来了。”陈思静说话时,顺手把蹦跳着的星梅拉回到自己的怀里。 天刚黑时,陈思静走了,家里只有星梅和李祥君。星梅不住地问妈妈干什么去了,李祥君哄骗她说上姑姑家了。星梅闹着也要去,李祥君就讲故事给她听。但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星梅会不时地问: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 李祥君说:“睡觉,等你一睁眼,醒了,妈妈就在你身边了。” 于是,星梅就闭上眼,过一会儿,再睁开,从被子里爬出来,问道: “我睁开眼了,我妈咋还没回来?” 李祥君说:“你没睡着,睡着了睁开眼,妈妈就回来了。刚才的不算。” 星梅真的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睡了,睡梦中还不断地笑。李祥君看着可爱的女儿,幸福怜受的情感油然而生。他久久地端详着星梅,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她的小手。星梅的呼吸均匀,鼻翼随着呼吸轻轻地翕动,嘴角也不时地牵扯着。她的一缕头发搭在了额上,李祥君用手指轻轻地撩在了一边。 被赵守业送回来的陈思静一进屋就问李祥君星梅有没有哭,待听到李祥君的叙述后,她俯下身子亲吻着女儿。星梅睡得沉,完全没有觉察出母亲的爱抚。 第六0四章 包饺子 当这学期的最后一天李祥君离开学校时,他回顾了一下熟悉的校罢,怅然之情又涌上心头。时间过得这样快,一个学期又结束了。 寒假里,陈思静要到城里进修校的中文自考大专班学习半个月。对于学习,陈思静不敢有半点懈怠,她不会落下每一天的课程。她的这份认真勤奋除了她性格因素外,还因为她知道自己基础知识薄弱,不刻苦一些恐怕过不了关。 陈思静走了,星梅就留给李祥君看护。星梅乖巧聪明,虽然想妈妈,但她强忍着对妈妈的思念,不作表示。上两次陈思静到城里学习时,她总是把星梅带在身边,由母亲看管着。可这次,陈思静不想再劳累自己的母亲,她年岁大了。但仅仅过了三天,陈思静突然回来了,她说她不放心星梅,还是带她到城里。陈思静回来得正好,星梅这几天想妈妈想得嘴都破了,李祥君正犯愁该如何去应对。星梅见到母亲很高兴,抓住母亲的手,亲热个没完没了。 陈思静带走了星梅,家里就只有李祥君一个人了。没有了陈思静和星梅,这屋子里顿时就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生气。以后的十多天里,就他一个人独自面对空旷的房间了,于是,他忽然感到了一份孤独。陈思静在的时候虽然有时要斥责他,冲她发脾气,莫名其妙地“撂脸子”,虽然他有时希望陈思静走远一些,不要再见她,但真的这么一天陈思静不在身边,他倒像丢失了什么似的,没有了着落。 在陈思静走后的第二天,李祥君突发奇想,他要自己动手包冻饺子,以好给陈思静一个惊喜。这种想法一经出来,就完全占据了他的意识。说做就做,一刻也不迟疑。李祥君把炉火调旺,好让这屋子里暖和起来。今天的阳光很足,所以,不大功夫,他就感到浑身的毛孔充分地张开了。 剁馅、和面、切葱、切姜、拌馅……按步聚,李祥君忙得不亦乐乎。他很快活,因为做事可以排遣他心中的孤寂的情怀,还因为陈思静看到他包的冻饺子后一定会赞赏他。李祥君对于做家务已烂熟于心,他戏称自己是贤夫良父,有着东方男性所不具备的非传统美德。当李祥君夸耀自己的功德时,陈思静总是说: “你不就是多干一点吗?多干了就多干了,你不干谁干?” 李祥君不满陈思静的那套理论,就反诘道:“哪里写着我就可以多干,就必须我干?哦,你待着,坐在炕上一会儿水呀一会儿浆儿呀的,支使我满地跑。也就是我,面乎乎的,换二一个主儿,早就猪八戒摔耙子——不伺候了。” 陈思静撇嘴道:“你愿意!你不信,换一个照样狗颠肚似的给我干活!” 李祥君无奈地回答说:“对,我——愿——意——我前辈子欠你的。” 虽然这样说,活还是一定要做的,只不过是发泄一下心里不满的情绪。陈思静没有把他的话当真的时候,她不和李祥君细细地计较这些。 现在,李祥君把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后,坐在炕上小憩了一下。刚才的一阵忙碌让他的面颊潮红,额头上有细小的汗渗出来。屋子里热,炉火的哄响更让暖意从心头升起。 在这样温暖的舒适的环境中,他感到惬意,劳动带给他一种幸福感。 李祥君稍事休息了一会儿,觉得该动手包了。太阳正在向中天一点点移来,太阳的热力穿透的冬天的层层铠甲,透过窗子,将李祥君包裹起来,仿佛到了春天,有了春风罩面的感觉。 李祥君搬过面板,取过擀面杖,舀了一碗面,再将面放到面板上反复地揉。李祥君揉面的技术并不高超,样子很拙笨。他自以为面柔得很好了,就把面揪成几块,再把其中的一块再放到面板上反复地揉,其余的放进盆里醒着。把面揉好后,再搓成条状,最后揪成一个个的小“济子”。揪“济子”的脆响很合他的意,他喜欢听这声音。揪完“济子”后,他又在面板上撒了面,用手转着圈拨动面“济子”。面“济子”被抟成圆形,再被李祥君逐一压成一个个小面饼后,他开始擀皮儿。皮擀好了,李祥君就专心地包起饺子来。到这时,他才感到一个人包饺子是这样的琐碎枯燥。包饺子乐臻不是一个人干的活儿! 李祥君现在有点犯愁,也有点后悔,这么大的一块面什么时候才能包完呢?但既已包上了,就不能罢手。他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地包,不时地向盆里看看。 专心致志的李祥君没有想到赵梅婷会来。 赵梅婷推门进屋看见这一情景时,用夸张的语态好奇地问:“你一个人包?” 李祥君像看到了救命的菩萨一样,双掌互搓,完全不顾手上的白面沾染到前襟上。 “刚才是我一个人,现在还有一个人,赵梅婷。”他稍稍停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又道,“我在家里闲得难受,就寻思着包点冻饺子,包着包着就后悔了,这得啥时能包完呢?” 赵梅婷大笑起来,肩头颤抖着,留意着李祥君的脸,说:“哥,你真有意思,挺大个老爷们跟个女的似的。” 她的一番话说得李祥君的脸更红了,他不知道赵梅婷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赞赏自己。赵梅婷看出了李祥君的心思,想不明白他怎么分辨不出这句话的含义,兴许是情急之中,他真的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大男人不该做的事情。于是,她板着脸,止住刚才的笑说道: “哥,我嫂子摊上你真有福!什么都会干,脾气还好。” 李祥君被赵梅婷夸得晕了头,竟不自觉地傻笑起来。 赵梅婷洗了手,擦干后说:“哥,我来帮你,两个人不是更快一些。” 李祥君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你帮我包?还是我自己来。” 赵梅婷逗趣道:“不行啊?是不是嫌乎我埋汰?” 李祥君忙说:“行行,我求之不得,这活让我一个人来干真是愁死了。” 赵梅婷是个麻利的人,手也很巧,翘着边的饺子从她的手中一个一个地滑落下来,落到面板上。 “没有帘子吗?” 李祥君紧着答道:“有有有。” 他从西屋里拿出帘子来后,赵梅婷把面板上的饺子一个个地摆放到上面,边摆边说: “哥,刚才我来时碰见一个人,你猜是谁?” 赵梅婷坐在炕上,明丽的阳光抚着她的半边脸这让她看起来有九分的妩媚。 李祥君不知她刚才碰见谁了,他猜不出。其实,赵梅婷也就是这么说说,她压根就没有让李祥君猜的意思。 “刚才我在道上,老远就看见了刘淑艳穿件大棉袄打东边过来。到跟前,我问她干啥去,你说她说啥?她气咻咻地说找杨玉宾那个王八犊子!哎呀妈呀,她看着我就不走了,说她和杨玉宾吵吵了,因为杨玉宾把她欠的学费从她的民办工资里扣了。那个磨叽呀!” 从语气里,李祥君感觉到她对刘淑艳有几分轻视。 李祥君将擀好的面皮旋到一边,说:“刘老师这个人,嘴大舌长,说话没有把门的。那回,去年,我忘了啥时候,她跟我说,那赵庭禄年轻时跟李玉洁可好了,都那个了。当时,我说那是谣传,不能信。她说是真的,都有人看见他俩在高粱地里那个了。说来说去的,她自己乐了,说你们还是亲戚呢。” 赵梅婷应和道:“要我看,啥嘴大舌长,就是虎,成天冒虎嗑儿。” 说完这句话后,赵梅婷咯咯地笑起来。 在李祥君的眼前,赵梅婷说话好像毫无顾忌,她完全把李祥君当成自己一个可以信赖可以倚靠的哥,她毋庸置疑地笃信李祥君的话。她有时拿李祥君和潘传东相比,对比之后是一阵怅惘,一阵慨叹,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潘传东都不及李祥君。她的这种比较常常没有缘由,是不自禁的。 现在,赵梅婷在李祥君擀皮时说:“我们家潘传东现在不会擀皮,他要擀皮,劲没少使,皮都透亮了。” 她说完时,忽然沉默了,忧郁的神情从眼睛里生出来。 李祥君知道她的痛楚又被触动,就小心翼翼地把话题从潘传东身上移开,转而说前面的两间草房就是赵梅婷小时住过的,又说小旋昨天来过,把屋子里外都收拾了一遍。他的这番话反倒使赵梅婷更加伤感,联想到自己的苦闷、委屈,她羡慕起小旋来。 “哥,你说潘传东是不是有点‘虎’?”小芳突然地问李祥君。 李祥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因为他的确不太了解潘传东。赵梅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随那个虎根儿,一窝子虎。” 李祥想到自己不太可能把赵梅婷的思绪从潘传东的身上拉回到另一个她所感兴趣的话题上,现在她满脑子里可能都是这些天来苦痛的经历,不说是不能舒展她郁闷的心胸的。那么,李祥君索性让她说下来。于是,他一边擀皮一边问: “梅婷,又有什么不能快的事吗?” 赵梅婷确实不痛快,她将这些天所经历的事向李祥倾诉着: “原先瞅他挺好的,不会花说柳说,还能干活,谁成想是这么一个二虎八唧的玩艺。我说潘传东,你跟你爸说别老在别人面前‘嘚啵’咱们家的那点破事儿,像松了似的。你猜他咋的?他就跟他爸说,爸,你别跟嘴松了似的,逮啥说啥。得,我说啥他学啥,连个弯都不会拐。” 赵梅婷说到这儿笑了,大概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雅,也是对潘传东的耿直迟钝莫可奈何。 李祥君听她叙述得有趣。他从小就熟悉了赵梅婷的语气腔调,熟悉了她有板有眼的略带夸张的叙事方式。他刚才没听明白赵梅婷的话,就问: “才刚你说什么?啥你们老太太说吃饭吃饭的?” 赵梅婷收起了刚才的笑脸,叹气道:“这是不吗,上些日子我在妈家回来,回去了就在我那屋坐着。老太太把饭做好了,她好好叫我过去吃饭我也就不生气了,人家把饭做好了咱手都不伸一下,招呼我吃饭还有错了?可她倒好,像早时候生产队似的,半阴半阳地喊‘吃饭了’。我有名有姓的,就提名呗,怕啥的?我没动窝儿。她也许是生气了,在外屋嘟嘟囔嚷地说,‘这家什,跟个奶奶似的’。我听得真真切切的。” 李祥君劝解道:“她就是那么一个人,天生就不会巧嘴油舌,别跟她一样的。” 赵梅婷打断了李祥君的话:“你听我说呀。那天他们都吃饭了,我也没吃。不大一会儿,潘传东气昂昂地过来了,瞪着眼睛问我:啊,我妈招呼你吃饭,你连声也不吱!我说潘传东你讲理不讲理,你妈说吃饭了,也没跟我说,我知道叫谁呢?就这么着,我们俩个吵吵起来了。潘传东脾气上来了,也不管天不管地,跟个疯狗似的,一脚把炉盖子踢下来,那烟就咕嘟咕嘟地冒。” 赵梅婷的胸脯起伏着,仿佛又回到那天的情形中去了。 从赵梅婷的叙述中,李祥君大体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好意思批评小芳的行为,但潘传东的做法的确过份了些,他的鲁莽不计后果的做法让李祥君不赞成不认可。 “他不会好好说吗?总不能一遇到事就发脾气呀。”李祥君的责怪的话让小芳愈加气恼起来。 赵梅婷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他就那个德性,她妈打小就没教育好他。你瞅瞅他妈,又粗又大又黑,往那一坐跟个泥像似的,来人去客的也不知道吱个声。” 赵梅婷说完大笑起来,她笑自己。笑过之后,她红着脸看了看李祥君,又专心地捏起饺子。 李祥君认真地听赵梅婷的倾诉,为她的不幸而感伤,也替她忧虑,这样的打打闹闹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哇。赵梅婷偷眼看李祥君,见他仿佛陷于沉思中,心里跳了一下,她陡地扭转话题,说星梅聪明,她真喜欢。李祥君听她提起星梅来,甜丝丝的感觉慢慢涌上来,女儿的一频一笑又浮现在眼前。星梅走了三天了,这三天的时间似乎就是三年。 “哥,秋天星梅让小旋抱着上我家去时,我妈问她,星梅,你妈好还是你爸好?星梅说都好。我偷着问星梅,你爸好还是你妈好,星梅就趴在我耳边说,我爸好,我妈打我。我一下子把星梅抱起来,星梅就乐呀……” 赵梅婷的讲述绘声绘色,就像星梅在眼前一样。 赵梅婷的心中还有许多不可以跟父母说的事情要跟李祥君说,但是她看到李祥君那样幸福地眯着眼睛笑,回忆着和星梅在一起的种种生活细节,就怅然地不再提潘老安潘传东或者胡淑珍,她的不快的心绪被她努力地抑止住了,她不愿再想那些令她心烦的事。学校的生活被两个谈起,所涉及的不止是杨玉宾或是刘玉民的行为,也议论起他们的人品。 李祥君突然问:“你身体还好吗?” 赵梅婷的眼神迅速暗淡下去,而李祥君也立刻醒悟,他暗暗责怪自己唐突冒昧。李祥君明知道哪一句话不慎就会勾起她心中的忧伤,所以小心又小心,但还是将她重又带回那种抑郁憋闷的情绪中。赵梅婷知道李祥君这是在关切她,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么,就是说她的身体不太好了。李祥君目光在她的脸停了好一会,才慢慢地移开,旋即自己也叹了一口气。赵梅婷没有说话,她又沉浸在往日的回想中了。 “还好,就是不敢吃油腥大的东西。”赵梅婷说。她的忧戚的表情中含了一丝无奈和苦涩,“我后悔了,就不要孩子。” 这可能是她的一个重要的理由,或者她还觉得未婚先孕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李祥君揣测着他的心思,然后说: “做女人哪有不生孩子的?你这么做,潘传东不高兴,你老婆婆也不高兴。” 赵梅婷已不再羞于启齿她做流产的事,或者她觉得她没有必要在李祥君面前隐瞒什么: “哥,你不知道,他那死妈不同意我做,做了也不伺候。她说,啊,我们老潘家的根秧你说做就做,不管!我也没听她的,不让做也做,给她们留后,留也是一个虎根,大了更操心。” 李祥君对赵梅婷近乎偏激的做法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她也许是对的。虽然他没有说出肯定的话,但赵梅婷已觉察李祥君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了。 “我还有妈,我上我妈家。”她继续说。 李祥君静静地听这,他没有遗漏掉赵梅婷的每一句话。 “那我大娘同意吗?”李祥君问。 赵梅婷停下来,陷于一片怆然中。她的双肩开始抖动,泪水忽然间涌满了眼眶。 李祥君不知所措,无论怎样的劝慰现在都无济于事。他沉默了,看着赵梅婷的泪水夺眶而出。赵梅婷低垂着头,手指揉捏着一个面“济子”,她在想什么呢?李祥君努力地揣测着,以期用最好的方法缓解她的忧伤。 良久,赵梅婷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脸上逐渐呈现一丝羞涩,她可能感到在一个男人面前流泪多半是一件难为情的事,不管这个男人是谁。她张了张嘴,大约是想表述心里的苦衷,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李祥君看到赵梅婷欲言又止的样子没有再去安慰劝解,他相信她能平复自己心中的伤痛。 赵梅婷的情绪慢慢地恢复过来,所有的不快又被抛到了脑后,这或许是她自我克制的结果。生活不能永远是痛苦,生命中寻找幸福的天性让她努力去营造一个和谐轻松的氛围。看到这些,李祥君的心情宽慰了许多,他所能给予赵梅婷的只有精神上的慰藉。赵梅婷高兴了,他也就高兴了。 两个人包饺子,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太阳的影子一点点地向西移去,慢慢地斜照在东墙上。当最后一个饺子包完时,赵梅婷看了一下钟,说: “哟,都快两点了!一晃又是一天。” 李祥君对赵梅婷的感慨表示赞同,也说:“是呀,这就一天了。” 李祥君收拾起面板,把饺子端到外面背荫的地方冻上。刚回到屋里,见赵梅婷正用抹布擦炕,就连忙说:“梅婷,放那儿,待会我来收拾。看你累一小天了!” 赵梅婷回过脸看着他,笑了笑,说道:“那,你煮饺子给我吃。” 李祥君知道赵梅婷是在逗他,却像真的似的,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煮,得多少?” 赵梅婷又笑道:“哎呀,你可得了。听风就是雨!我不吃。待会煮饺子时别忘了水开了再下,再开时放一勺水,再开再放,第三开就捞,听明白了吗?别煮多了,吃多少煮多少,要不然剩下了就不好吃了。” 李祥君点头道:“听见了,开了下饺子,再开时放勺水,再开再放,第三开往出捞。” 赵梅婷从李祥君的认真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个男人孩子似的真诚,没有城府,不会欺骗,不懂得工于心计,但同时又感到他的聪颖,看似简朴的话却又含蕴着无限智慧。 李祥君将赵梅婷送到房后,望着光滑的路面嘱咐她小心。在走了几步后,赵梅婷突然回转身叫道: “哥,晚上上小旋家!” 李祥君回头看见冬日阳光下的赵梅婷向她作出这样的请求,就很快地答应,又目送她消失在视野中。 今天赵梅婷所讲述的一切让李祥君浮想连翩,潘老安或者是潘传东有他们的不对,梅婷也未必就那么正确,能得别人认可。李祥君感叹命运的多舛,世事难测,那么一个聪明的女孩却陷于纷繁复杂的家庭争执中,而她自己却没有能力去解脱,整日的被不可知的事情纠缠得身心俱疲,以至于对生活都感到悲观。 李祥君深深地同情小芳的遭际,又为自己无力排解她的忧伤在烦闷不已。赵梅婷的眼神无助、迷惘,充满了对婚姻的失望,她的痛也是李祥君的痛。那么,李祥君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能过多地流露对她的的关切。 牐犂钕榫晚上煮了一些饺子,他谨遵着小芳的嘱咐,只煮了二十个。他没有放桌子,就着炕沿吃了饭。 一月下旬的天长了一些,四点多了还能见太阳在西边上挂着。夕阳的柔和让人感到冬日的傍晚还那么富有温馨的气息。 第六0五章 在王小宝家 天还没有黑下来,赵梅婷就来找李祥君。现在,赵梅婷还穿着那件整洁很利落的格子呢半大衣,没有多余的饰物,一条白色的细绒围脖很谐调地搭衬着,愈发显得她澄静清纯,像雨后的荷。李祥君嗅到了她身上的淡淡的香气,也看到了她脸的的几许红润,如同西边天上的渐渐隐没有晚霞。 从李祥君家出来西行左转过十字街再西行大约二百百米就是小旋的家。小旋对于哥哥和赵梅婷的到来多少有些意外。哥哥虽然不是来得很勤,感觉起来好像每天都能见到他似的,但他们俩一起来倒是第一次。赵梅婷看到小旋的表情里有诧异的成份,便爽快地逗笑道: “是不是寻思我咋来了?” 小旋重又现出做姑娘时的热情,拽着赵梅婷的胳膊,说笑着进了屋里。 王小宝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几下,赵梅婷的肩头颤动着,笑道: “进来啊,怎么跟个贼似的?” 王小宝讪笑着跨进屋来,坐到小旋旁边。小旋推了他一下道: “去,别挨着我坐!” 赵梅婷笑得更厉害了,道:“哎呀,小棉袄又不是假的,挨就挨着呗!” 小旋红了脸,她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为人妻的角色。 小旋和赵梅婷叙着家常,从日常的吃穿用度到对未来生活的打算,而对于做姑娘时和种种往事则是她们最快慰的回忆。李祥君听她们眉飞色舞地说,也禁不住浮出欣慰的笑意。没有李祥君说话的机会,其实李祥君内心里喜欢在一边静静地听她们说,这是乐趣,一种特别的为别的方式所不取代的乐趣。赵梅婷充分注意到了李祥君的存在,她不断地转过脸来同李祥君说话,她的明亮的眼睛里此时已没有了白日里的忧伤和艾怨。 “哈哈……真的意思。” 小旋的夸张的笑声响在屋子里,她拿眼看哥哥,此时李祥君正勾着头,专心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甲。刚才赵梅婷附在小旋的耳旁说了什么,李祥君以为她们说了悄悄话,并不在意。现在小旋奇怪的笑声分明是向着自己来的。他抬起头,看了看小旋,说: “笑,笑什么笑?莫名其妙!” 因为他表情他严肃,小旋就忍着不让自己再笑下去,一字一顿地说:“哥,你还会包饺子啊?” 李祥君明白了她为什么笑了,马上扭怩起来。他的这种情状并非觉得包饺子不应该是他做的事而他做了有失颜面,而是他实在觉得自己粗手笨脚连累了赵梅婷,自己不好意思。赵梅婷把身子转过来,看着面色绯红的李祥君道: “哥,赶明儿我嫂子回来你可别说是我帮着包的。” 李祥君不解地问:“那说谁包的?” 赵梅婷回答说:“就说是你自己包的,一个和面,一个人剁馅,一个人擀皮儿,一人个包,反正就你一个人。这多大的功啊!我嫂子非得好好夸你不可。” 赵梅婷的话像是在逗趣。在灯光下,李祥君看着她晕红的脸颊,忽然生出酸楚的情怀,小芳命苦啊!他愣怔了片刻,接过赵梅婷的话说: “不说你包的,就我一个人,没准她一高兴,给我俩钱让我攒‘体已’呢。” 他说得认真,一副诚恳地样子,又将两个女孩子逗乐了。王小宝眯缝着眼睛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 “大哥,真好玩!” 小旋用脚尖踢了他一下,道:“大哥是玩的吗?” 赵梅婷没有和小旋说她现在的处境,她已把所有的苦楚都说给了李祥君,现在她不想再触及那让她心底颤粟的痛。融洽的气氛便她好像回到了少女时的无忧的快乐的年代。那个时候多好!她轻松地慨叹道: “这一晃都十来年了,人要是老在那个时候有多高兴。” 她的话未免有点傻气。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想起孩提时里所发生的令她毕生难忘的事。她面向小旋,说道: “嗳,小旋,咱们俩总好跟哥玩去,像个尾巴似的,咋撵也撵不回去。那天正好是中午,刚下过雨。在屯子外,咱们玩着玩着,就看见西南上黑咕咚地上云彩了。咱们就往村里跑啊,尥蹶子跑。哥他们跑得快,眼瞅着跳过沟越跑越远了,咱俩不啊,那个沟怎么爬也爬不过去,也是吓的懵了。咱俩就喊哥哥哥。哥听见了又往回跑,到沟边拽着咱俩的手往上捞。等咱们跑到西头老张家的草棚里时,雨就追上来了,就差那么一点儿,好悬哪!” 小旋张着嘴听赵梅婷叙述完,紧着接过道:“是,你说那里就不知怎么的脚不听使唤,一踩一出溜。” 赵梅婷偏脸问李祥君说:“你还记得吗?” 李祥君被赵梅婷愉快的心情所感染,忙答道:“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瞅你俩那个样儿,像要哭似的。” 李祥君的话音刚落,赵梅婷和小旋同时笑起来。王小宝的母亲听这屋里说得热闹也过来了。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身体不大好,但说话爽快: “哟,祥君,梅婷,上我那屋坐一会,那屋炕热乎。刚才我在炕上迷糊着了。” 赵梅婷笑着回答道:“那,是不是我们把你吵吵醒了?” 老太太说:“哎呀,我那是打盹,一会儿就醒。宝呀,你哥来了咋不找烟?” 李祥君说不抽烟,就不用找什么烟了。王小宝没有动身。老太太待了一会,说你们唠你们唠,就上西院找张太太去了。 刚才的话题被打断了,但笑意还留在脸上。李祥君突然说起小旋曾打算上二姑家的事。二姑病了。他问小旋: “你不是说要上二姑家吗?” 小旋扬了扬眉毛,看了看王小宝说:“我跟爸说了,爸说快过年了,过年时一堆过去。她病的不重,好多了。” 既然如此,李祥君没再说什么。 天色已晚,赵梅婷看看柜上的钟说:“哎呀,都七点多了,不行,我可得回去了。” 小旋伸出胳膊做挽留的姿势说:“大长夜的,忙啥?好不容易来一回!” 但赵梅婷还是起身。这一阵子欢愉的谈笑让她身心轻松了不少,这些日子来的郁闷的情绪似乎散去了很多。 小旋和王小宝送到门口后,她大声说:“什么时候你还来呀?这家什,有家就把我忘了。” 赵梅婷在夜色中回道:“不是我把你忘了,是你把我忘了,什么时候你去我家呀?” 她回转身呵呵地笑着走,后面跟着李祥君。 天上有大半个月亮斜挂着,淡白的月亮静静地瞩望着,柔和的光泻下来,和雪光融在一起,让这世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温暖。 赵梅婷没有说话,她还有回味在小旋家里那热烈的场景,嘴角不时露出恬淡的微笑。李祥君侧脸看看月光下赵梅婷袅娜的身影,猛然间又想起多年前他和她还有小旋从林影家出来的情景。那天,赵梅婷让他搀着她,并且说她结婚时送她。如今,她真的成为人之妇了!赵梅婷结婚时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他相信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会淡忘。 李祥君一面走着,一面漫无目的地在空中巡视。他没有觉查出今天晚上与昨天晚上有什么不同,似乎所有的日子都一样,又似乎所有的日子都不一样,就像今天的月亮比昨天又多了一块。月缺月圆,盈亏有律! 赵梅婷忽然开口道:“哥,嫂子快回来?” 李祥君记得赵梅婷已问过了,但他仍然答道:“快了,还有三两天。” 赵梅婷若有所思,目光在暗夜中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然后又专注地看脚下的道路。一路上,李祥君只和赵梅婷说过这样几句简短的话。 前面就是赵庭财家。赵梅婷放慢了脚步,望望月光下的房舍,又望望李祥君说: “到家了!” 李祥君看着敷了一层月光的赵梅婷的脸,不禁有了想挽住她手的冲动,就像小时候的那样。 “院脖那长,敢回去吗?”他问。 赵梅婷点点头,但是她没有动。 赵梅婷犹豫了一会,说:“哥,进屋,我们家睡得晚。” 李祥君说:“不了,太晚了。” 赵梅婷待李祥君转身时忽然说:“哥,我明天回家了!” 李祥君身子一抖,他听出赵梅婷那声音里十分的不情愿和无奈。他转过身,从她的目光里读出了她内心的忧虑。 “那,也好,早晚都得回去。”他略一沉吟,“只是,不要再生闷气了,听见了就跟没听见一样,看见了就跟没看见一样。” 他的话让自己都信服不了,但他觉得只能这样说。赵梅婷点着头,很依赖的目光在李祥君的脸停了一阵。 “哥,你回去。” 说完,她转身,向院子里走去。 李祥君回到家里,放下卷起的被褥,脱衣躺了进去。月光泻下来,覆在他身上,像温柔的梦。 第六0六章 蝈蝈笼子 刘玉民究竟在兴建校舍的举动中起了什么作用人们不得而知,如他所言,是他劝说了周老民子重建校舍,而且周书记也做出决定。这是他的功劳,是可以流芳百世的,对于此,老师们多半也是一笑置之。但有一点是人所共知的,他和周老民子过从甚密,除了当年刘玉民曾找他的叔叔鼎力相助使村支书这个职位不致旁落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刘玉民天性中的善于结交奉迎。周支书恰恰又是一个憨头憨脑直来直去不会转弯抹角的人,虽然有时感觉刘玉民比比划划地有时让人讨厌,但大致上还是愿意接近刘玉民。 从周老民子决定建校舍的那一天起,就显现出与往日不同的姿态来,仿佛自己可以因此名垂千秋彪炳青史了,如同七一香港回归一样。杨玉宾依然是那副老样子,为人尚可以说谦和,做事也勤勉。虽然建校舍是一件重大的事,但毕竟是村上出钱出物,这与杨玉宾也没有太大的牵挂,同刘玉民相比,他倒象个局外人。 今年五月的天气醉人心脾,清澈明净的天空里时常有清凉的风拂过。今年春天的风总是很温柔,像少妇的绵软的手。 和每一个早晨一样,陈思静早早地到学校。多少年来她都是这么做的,责任心让她必须细致入微,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在班里检查了回家作业的完成情况后,她又布置了早自习的内容。 前边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相互用肘推挤着,被陈思静发现了,她斥责两个学生道:“干什么呢?好好上自习。”两个孩子立刻停止了小动作。 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明丽灿烂的春光映亮了每一个孩子的眼睛,这教室里就添了许多春意。陈思静待了一会儿,就到办公室里去。走廊散发着泥土的气味,刚掸过水的地面上留了一串脚印。这是杨玉宾的,只有他才有这么大的脚,而且也只有他才会不管不顾地往水洼上踩。陈思静微微一笑,他又想起李祥君。李祥君喜欢干净,做事又小心谨慎,遇见水洼一定会绕过去。 进屋后,陈思静见杨玉宾正坐在他的位置上听刘玉民讲述他和马书记昨天晚上的谈话的内容:“我和马书记昨天研究了,咱们的新校舍要么不建,建就建个样儿。工字形建筑,中间开门,由走廊把各个班连接起来,各班安装暖气。咱们的校舍要成为全乡一流的校舍,要让人人都羡慕个个都向往。各位老师,到时候我们就少遭不少罪啦,省得冬天生炉子一个个弄得跟灶王爷似的。尤其是女孩子,爱美爱干净,有了暖气,就不用掏灰尘扒火。我跟周书记研究……” 他还没有“研究”完,王子轩打了个响鼻,接过道:“我说,我听说,周老民子在十字街那儿嚷嚷,要什么扎个好蝈蝈笼子就得养好蝈蝈,得能叫的,像我这草包蝈蝈搁在里边肯定不行,是不?” 王子轩的脸色挺红润,目光炯炯。他一边用火柴梗剔着牙一边抖动着双腿,这是他惯有的动作。 兴许是喝了酒,要不然他是没有这么大的勇气。陈思静捂着嘴,她感到王子轩的话不仅有趣而且中的。看了看王子轩后,有看了看刘玉民,她等着听刘玉民如何回答。刘玉民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面有愠色道: “听谁说的。什么蝈蝈笼子鸟笼子的?” 王子轩听了刘玉民的话来了精神,停下哆嗦的双腿,将火柴梗随手扔到地上,直起腰道: “谁说的?大伙都这么戗戗。周书记和你不也说过吗?” 王子轩的话明显惹恼了刘玉民,他瞪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王老师,说话要有根有据,别满嘴跑舌头。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说过?” 王子轩并不示弱,随即站起,指着刘玉民的脸说:“五月十七号的那天,你在周书记家里喝酒,你说没说过‘这鸟笼子得装金丝雀’这句话?我不是金丝雀,连家雀都不够,得,下学期我自动自觉走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王子轩神情激动,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让人看了好笑,不仅是因为他认真还因为他说话鲁莽不讲求方式方法。刘玉民一口咬定他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并且振振有辞地辨道: “王老师,你说话不要拿过来就说,就算我说过,谁能证实?没有人来证实,就只能是传言。别人传的话你也信?再说,学校的人事是我能决定得了的吗?谁走谁留谁升谁降不还得听上边的,我是个啥呀!大官儿们让我上政产,我不也去了吗?我跟谁诉苦去?周书记要说了你找周书记去,别跟我发牢骚,也别拿我撒邪歪气!……” 刘玉民说得慷慨,索性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嘴上不停歇。杨玉宾听着不入耳,因为刘玉民已把他捎上了。他皱皱眉,但没什么动作和言语,依旧坐在那儿。 不知道王子轩是被刘玉民的气势镇住了还是感到自己不是刘玉民的对手,或者是他不屑于同他争辩,就嘟囔了几句后不作声了。陈思静抬眼看赵梅婷,正巧赵梅婷也看她。两个人相视一笑,其中之意已十分明白。那边邹成发打圆场和稀泥道: “话越说越多,都、都少说两句,你不说了,他也不说了,这不云消雾散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最后跌进自己的椅子上,拽出两枝烟一枝给刘玉民一枝给王子轩。他想了想,又拽出一枝来,点燃,自己吸上。 这么一场小闹剧就过去了,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很快转入正常的状态中。铃声催促着人们,上课了,王子轩耷拉着脑袋一边想事一边向屋外走去,到门口时他转过脸来狠狠地说道: “咋不嘎叽下让车撞死!” 李祥君在后面跟着,听他这么一说,张大嘴巴想乐,但随即说道: “算啦,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 王子轩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他不知道刘玉民也在办公室里咒骂,言语粗鲁,完全不像个教师的样子。 中午,王子轩又异常兴奋起来,从他的言语中得知,他的城里的儿子喜得贵子,那他就是爷爷了。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初为祖父的喜悦,连眉梢都挂满了笑意。王子轩眉飞色舞地议论他的儿媳,谈论他的还未曾谋面的孙子,他是幸福的。王子轩的幸福感很容易得到满足,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个很容易实现的理想的延续。 “我儿子,小志,两年前结婚时总计不到一万五千块钱,东西基本上没买啥,就买了房。城里房是大事,要不,你住啥?住露天地?小志卖菜,志媳妇在烟花厂上班,两口子日子过得不错。” 王子轩絮絮叨叨说儿子时,那边刘玉民用眼角夹了他一眼,然后抽出一枝烟来,侧着脸点燃,吸一口,长长地吐出去。王子轩没有看见刘玉民的举止,依旧自顾自说着。 第六0七章 有点酸 下午第一节课还没有下来,刘玉民就走了。他说周书记早晨和他说了再过十数天就进砖,一应的水泥白灰什么的也都要筹备了,要他过去核计核计。刘玉民沿袭着风风火的作风,保持着志得意满的形象,这便给人一种他有十分豪气自信的感觉,仿佛他正做着经天纬地的大事。刘玉民走后,杨玉宾厌恶地抽抽鼻子。他只能如此,他对刘玉民无可奈何。 今天已过了大半,似乎每天都这样,没有什么特别的。杨玉宾依旧是嘻笑不严肃幽而不默,又像是还有一些气闷。王子轩大多时候沉默不语,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钟按部就班地履行他的程序。 刘玉民去了好久了,还不见他的身影,估计又是在哪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杨玉宾的脸尽管有一些笑意,但这终究有点勉强。他在校园里走了几圈,没有目的,时而弯下腰捡拾学生丢下的纸片。若有所思的杨玉宾到底是看见了刘玉民的身影出现在样门口,不知是高兴还是沮丧,他转身向厕所走去。 刘玉民进校门的那一瞬间,放学的铃响了。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刘玉民已是一副醉态。他的步履蹒跚,说话含混重复,舌头僵硬,像中了风的病人。 “各位同仁,各位老师,呃……”刘玉民抽出一枝烟来,打了半天火机,点燃,将烟深深地吸进肺里,“各位老大,咱们村马上要破土动工,择吉日选良辰,要、要、……周书记说了,明天上砖厂联系砖,不,他上学校找咱们杨校长研究。盖房子,工字形,带走廊的,算个啥呀!” 他抓了一把鼻涕然后擦干手环视一周,见人们都面带笑容,又道:“咱们校舍动工那天就是咱们学校面貌大改的那天,有了好鸟笼子得有好鸟。周书记说了,要面向全乡招聘,要选贤任能,要……总之,要千方百计提高教学质量,只有这样才能多出才出好才,只有这样才能不负乡亲们的厚望。” 刘玉民的确喝多了酒,他忘了早晨和王子轩吵架的事。王子轩早已按捺不住,早晨受了他一阵呛白就心里不顺,现在他又旧话重提,实在可恼!他咳了两声,正欲发作,见杨玉宾笑嘻嘻地站起道: “玉民,说哪去了?来,喝杯水,嗓子冒烟了?也就你大叔我这样关心你。” 刘玉民接过杨玉宾的茶水,打了躬身道:“谢了,校长,我大叔。瞅瞅,我爸我妈也真是的,他们辈小,到我这辈还小,这见了人家不是大叔就是小叔再不就是大爷,就差别人不管我叫三孙子了。” 他的话引来一阵笑,王子轩也就不便再相问,忍了忍,把欲说的话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刘淑艳审视着刘玉民道:“哟,你喝多少酒啊?” 刘玉民翻起眼睛说道:“啥?喝多少酒?我多了吗?” 刘淑艳接过说:“不多不多,就是舌头短。” 在一片哄笑中,刘玉民放开喉咙唱起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 杨玉宾打断他,道:“嗳呀,玉民,狼来了!” 刘玉民并未回击杨玉宾,可能是刚才用过了力,他的脸通红。过了一会,他咳起来,随后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鼻子,一用力,一股粘稠的液体挤出来。好一会他才收拾利落,重又坐好,由头至尾叙述他中午到现在的经过。 陈思静没有耐心听刘玉民讲述,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上些天杨玉宾找到陈思静让她出公开课,并复习小学这一段的知识。市里要举行小老师大奖赛,大赛的内容是出课并进行文化知识的考察。市里给乡上四个名额,名额有限,就要经过测评。陈思静不想去参加什么赛,她说自己已不是什么小老师了,还参加什么小老师大奖赛?但杨玉宾极力鼓动说咱们这里总不能弃权呀,况且你不是没有那个能力,如果你不去我还真想不出谁去更合适,真要得到名次对晋高级也有好处。陈思静对于这样的事没有心思,但碍于面子,既然杨玉宾说了,就答应了下来。 陈思静开始准备。因为首先要进行文化课的考察,所以陈思静就拿出放在一边的数学题集做起来。估计题不会浅了,难度要大一些,杨玉宾对陈思静说。 刘淑艳这些日子也在忙,她忙着参加民办转公办的考试。对于刘淑艳来说,学习是一件让她头疼的事。她不断地就一些简单的问题请教杨玉宾,也请教刘玉民。虽然杨玉宾讲得还算认真,但从心底透出的自傲和对刘淑艳的轻视是显而易见的。他常常这样说: “这道题啊,简单!” 当听到他说简单时,刘淑艳心头一凛,面色不自觉地红了,吱吱唔唔地说: “我也寻思了呢,挺简单的一个题,就是拐不弯来。” 杨玉宾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仿佛倾刻间自己变得高大伟岸起来,他面前的刘淑艳只可以俯视。毕竟杨玉宾从表面上还算尊重魏红英,给她留面子,刘玉民的态度却是另一样,让她羞恼。刘玉民在刘淑艳向自己请教时,往往呈现出漫不经心随随便便的样子,一般情况下是慢慢地拿过题,而且多半是点燃一枝烟或者是猛吸几口还未燃尽的烟然后再续了一枝。稍停片刻,似是在思考。 “这是一道典型的应是题,应当从未知入手,找出问题的关键所在。”这是刘淑艳已经听过了一百遍的话,然后见刘玉民撮起嘴,让一股青烟从嘴唇间的缝隙中挤出去,“这题在你们的教材上有,只是变通了一下,不难!……” 刘淑艳耐着性子听完刘玉民的讲解,讨好地呵呵一笑,说谢谢你了。刘玉民表情矜持,沉吟一下又补充了一下解题的技巧。 刘淑艳很少去麻烦陈思静,因为陈思静也忙。 现在,陈思静正在一道棘手的题面前皱着眉,她已尝试着用各种方法去解决,却都失败了。刘玉民的醉话依然响着,这也搅扰着她的思路,常常使她无法集中精力。她实在没有办法了,把目光转向李祥君,并用食指勾了勾。李祥君凑过来,陈思静把题推了过去。李祥君琢磨了头天,他搞不清这里面的数量关系。他拿起笔在纸上列出算式,但那是错误的。他用手托着额头,努力地想,终于想出点眉目,题目的轮廓渐渐清晰。杨玉宾对陈思静和举动看得清清楚楚,他眯着眼看陈思静,过了一会,站起,来到陈思静的身边。陈思静把题又抄了一遍,递给他。杨玉宾朗朗有声,读起题来。 “这题挺怪。这个是那个的五倍,还比它多三百,啊,我想想……”他自言自语。 陈思静对这道题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干脆放下笔,揉揉自己的两颊。刚才的那一阵思考弄得她头昏脑涨,又有刘玉民在那大呼小叫的,真有些吃不消了。 最终,李祥君列出了算式。而与此同时,杨玉宾也拾起了笔,开始讲给陈思静听。但是,杨玉宾忽略了一方面,陈思静反问道: “李明,这里李明的并没有给出来,如果不求李明的钱数怎么才能求解出另外两个人的钱数?” 杨玉宾顿悟道:“对对对,啊,这么的。” 他在纸上又列出式子来,然后一步一步地解释。陈思静点着头。她没有看杨玉宾是一副什么样子,她无需去看,她现在只关心题目。杨玉宾本来不大的眼睛现在很明亮,他从讲解中感受到了乐趣,因为不仅有陈思静在专心地听,还有刘淑艳也凑过来,专注的神情表明她也认真地听认真地思孝。刘玉民的醉话没有人理会,他也就不再说下去,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打瞌睡。 李祥君忽然心里一阵不舒服,一种酸酸的滋味涌上心头。他猛然间反感起杨玉宾,他的那种说不清是什么的眼神让他厌恶。 陈思静明白了,刘淑艳还有些茫然。意犹未尽的杨玉宾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眼看着陈思静还在回味着那道题,回味着给陈思静讲题时的快意。 刘玉民起了鼾声,头仰靠在椅背上,嘴不时地嗒几下。杨玉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调侃道: “省事,不用悠就着了。” 今天的见闻让陈思静感慨不已。直来直去的王子轩受了刘玉民的奚落落败而归;风头正盛的刘玉民颐指气使拿腔捏调;杨玉宾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关键处又显出轻薄浮躁的天性;刘淑艳呆头呆脑傻说傻笑看似愚笨却从不吃亏上当,原来她是个明白人。陈思静还记起今天有另一件令她想不到的事:王丽华趴在桌子上看她的题,而且还认真地和她探讨。她的笑容是由衷的,没有敷衍的意思,这便让陈思静有些许的感动。所有的过结都成为了过去,毕竟还有无数个明天,明天是最要紧的。她除了还王丽华一个动人的笑容外,也同她聊起家常来。 陈思静已感觉到杨玉宾不像原来那样谨小慎微地与她相处,而且言语间多了一些亲近的成份,这令她很惶惑。她回避不了杨玉宾,亦不愿过多地与他来往,一切只是平常的工作上的联系。对于往事,她总是耿耿于怀,她不想再因杨玉宾而起流言,她承受不起。有一段时间里,她不想见任何人,她但愿这世界都毁灭掉,连同她自己,所有的烦恼苦痛都和躯体一样消散掉,化为一粒浮尘,或者是一滴水,和自然融在一起。李祥君给陈思静的安慰是默默的无言的,心灵间的默契无需太多的语言来表述。 第六0八章 苦,淡淡的 下班以后,天色还早,晚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得人发困。陈思静没有像往常那样拿书本去学习,她觉得李祥君做得够了,什么都要他里外地忙碌,她过意不去。她也自己对自己说,那是一个什么考试呀,好与不好都无所谓,不能因为它就误了家务。陈思静想好了,她要烙春饼炒土豆丝,这是李祥君爱吃的。于是陈思静就动手和面,同时吩咐李祥君削土豆皮,擦土豆丝。陈思静笑着说星期六上城里去,已有好长时间没有看到爸爸和妈妈了。李祥君没有作声,好像在想事情。陈思静不满地说: “我在跟你说话呢!星期天我上城里看我妈去。” 李祥君抬眼瞟了一下陈思静,回道:“听着呢,不就是上城里吗,也不是上京!” 陈思静觉得李祥君今天有些异样,但她不明白是为什么。 李祥君把土豆弄完后就整理收拾碗筷,他边淡淡地回答边把盘碗弄得咔啦啦地响。陈思静叫住李祥君道:“ “祥君,去接星梅,这儿我归拢。星梅和王大平去你妈家了。” 李祥君慢腾腾地直起身,正巧陈思静来到他的身边。李祥君看到了陈思静如水的明眸里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辉,依然如年轻时一样。他木楞楞地站在那,看了好一会儿。陈思静拍拍他的肩膀道: “快去快回,回来好炒菜烙饼。” 陈思静目送李祥君走出屋门,回转身做刚才李祥君没有做完的事情。 李祥君领着星梅回来时,陈思静已把一切都收拾利落了。土豆丝捞在笼屉里,饼坯子也已做好。屋内因为女主人的勤快和麻利而显得明亮富有家的温馨气息。星梅一进屋就喊: “妈!” 陈思静抱过星梅,在她的脸上啄了一口道:“哎呀,大姑娘,可想死妈了!” 星梅咯咯地笑着说:“才一天就想死了?” 陈思静被星梅说乐了,她左右晃动着星梅说:“人不大,说话挺有劲的呢。星梅,别说一天,一小时妈都想你。” 星梅神神秘秘地对陈思静说:“妈,我跟你说个事。” 陈思静把耳朵凑上去:“嗯,说,啥事?” 星梅附在母亲的耳边说:“我二叔家烙饼了,让我吃我没吃。” 陈思静看着女儿认真的表情笑得更畅快了,就问道:“你咋不吃呢?” 星梅把手拢起,掩住嘴,附到陈思静的耳旁说:“我二婶手黑。” 说完,星梅捂住嘴嘻嘻地笑起来。 李祥君把星梅从陈思静怀里接下来,让她自己玩去,然后蹲在地上,填了几根柴,问道:“点火?” 陈思静点头。 李祥君只顾烧埋头烧火,不曾想火急了,锅已冒了烟。陈思静生气地喊: “轻点,你寻思啥呢?” 李祥君动手把柴向灶边拽了拽,回应道:“没寻思啥,跟傻子似的我能寻思啥!” 陈思静大概觉得自己过于严肃了,“哧”地一声乐了。李祥君并没有因为陈思静态度的缓和而放松自己紧绷的脸。 “那道题会了?”他问陈思静。 陈思静一边烙饼一边回答:“会了,你做上了?” 李祥君说:“当然做上了,可是做了也没什么用啊。有杨校长给你讲,我那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陈思静没有作声,她明白了李祥君今天为什么不高兴。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李祥君的脸,开口道: “你生气了?“ 陈思静暗笑李祥君的小家子气,同时也觉得李祥君怪可爱的。但她没有将这种心理表现在脸上,她故意装出严肃的神情,逗得李祥君将他的真实的心理流露出来。 李祥君装作无所谓的样了,回答说:“没有,我生什么气?有人给你讲题还不好吗?讲得很透彻,论理很精辟,求证很严密。” 陈思静已明显地感觉到他心里的酸味,就忍不住灿然一笑说:“你想哪去啦,不就是讲一道题吗,至于那样认真?” 李祥君突然嚷道:“哪里用得着他讲,‘的瑟’!我看他那样儿我就生气。” 陈思静柔声说:“祥君,行了,我再也不让了讲题了。可是,他要非讲不可,我也不能推他,是?” 李祥君尽管心里不舒服,但他找不出陈思静的错,也就不吭声了。陈思静瞄了他几眼,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这一次晚饭,星梅吃得很香,她说好几年没有吃到这么香的东西了。陈思静用手点着她的额头说: “哟,星梅,我问你,你才几岁呀,还好几年没吃着!说话不着天不着地,随谁?像你那二虎叔。” 李祥君看着星梅,抿嘴微信了,也渐渐忘了当初的不快,他的心里充盈着甜蜜蜜的感受。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在温馨与欢愉中还有苦,淡淡的。 第六0九章 签合同了 几天以后的下午,所有的人都为刘玉民无缘由的气恼而诧异不已。他显然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或者是遭到了冷落。他不停地说自己是个啥呀?就是一个小教员,充其量也就算个主任,无非是替人家跑腿打杂的。他讲得激动,全不顾人们疑惑的目光。杨玉宾打断他的话说: “玉民,啥事这么窝心?” 他明显地感到刘玉民不顺心的事一定和自己无关,也不关在座的各位老师。 刘玉民抱肩坐在椅上,脸向外,长出了一口气,道:“啥事,你不知道?” 杨玉宾嘻嘻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刘玉民咬咬牙痛下决心:“校长,你高啊!” 杨玉宾还是那副样子,不紧不慢地说:“你看你看,我要不高那还是校长吗?” 刘玉民放下抱着双肩的手,从衣袋里抽出一枝烟来,点燃猛吸一口,再缓缓吐出。在这十几秒二十几秒的沉默后,他愤然说道: “你不知道,签合同啦!” 杨玉宾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签就签呗。村上出钱出物,咱们就擎住房。” 刘玉民神色凝重,慷慨激昂地说:“签合同是大事,怎么可以视而不见。学校盖房,不也得通过你吗?我嘛,不算啥,屎壳郎大的小官儿,上不了台面。不通过也行,那村长得打个招呼。可好,现在村长也给架空了。这明摆着是有鬼嘛!这个背灯影的事也干的出来?” 杨玉宾来了兴致,穷追不舍地问:“背灯影里的事你咋知道的?” 刘玉民直盯着杨玉宾说:“我怎么不知道?林包工的车就停在他家后院,连前院都没敢停。合同签完了,才找林占河,可签完了,林占河不同意也得同意,这叫先斩后奏!生米做成熟饭了,再有能耐能把合同废了?” 杨玉宾又问:“预算多少?” 刘玉民伸出两个手指头,再伸出五个手指头。“二十五万!包工包料。” 杨玉宾“噢”了一声,他对下面的话该如何继续还没有想好,于是等刘玉民说下去。可刘玉民却缄口不言了,只望着窗外,一口一口地吸烟。 陈思静偷偷地笑,在心里她鄙视刘玉民,鄙视他自不量力,鄙视他良好的自我感觉。她甚至觉得刘玉民无知,无知是可怜的,这种可怜不值得一点点情感上的悲悯和同情。陈思静想起刘玉民上些日子和杨玉宾从周老民子家回来时,得意洋洋的说周老民子委他为总监工,全权负责工地上的大小事宜。那么,现在看来,这份监工的差事他还要不要做呢?陈思静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刘玉民很明确很果断地说他不监工了。监什么工,那是得罪人的活,才不干,谁愿干谁干!好事人占了,人家牵牛他拔撅子——谁傻呀?杨玉宾又是一番劝慰: “玉民,别这样,总监工还得你干,咱学校事多,还有村上的,教育办上的,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说,周书记信任你,监工这个事还真得你来做。要不信,过两天,周书记准得来找你,你看着!” 刘玉民撇撇嘴道:“我?找我?就是叫我爸爸也不去呀。” 杨玉宾嘿嘿一笑道:“哪能啊,你不去谁去?周书记不找你找谁?这么大个工程没有个监工的那还不得盖成一个新危房?” 刘玉民听了杨玉宾的话顺心,再想自己没有必要去和周书记的行为较真,就慢慢地露出了笑容。邹成发和王子轩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也劝刘玉民,真的话假的话在他听来也怪舒服的,腰就挺直了。可不是吗?刘玉宾就是刘玉民,咋没让王子轩去呀,咋没让邹成发去呀,咋没让李祥君去呀?他这样想就完全没有了不快,复又现出矜持的笑容,重又摆出一副自满自足的架式。 下班之前,一个初三的学生送来教育办的通知,让杨玉宾明早八点半到教育办开会。杨玉宾指着通知说: “这不来了,玉民,没你真不行。明天,我开会去,家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刘玉民言不由衷地说:“这活儿谁都能干。” 杨玉宾答道:“谁都能干不假,可干和干不一样!” 刘玉民“嗯”了一声,面含笑意地说:“你高抬我!” 刘玉民此刻已感到了自己的份量,自信心又上来了,他挺直腰杆说: “哎,我说,校长,这明天你上教育办和王主任反映反映。”杨玉宾正侧耳听几位女老师的谈话,听他这样一说,就问: “反映什么?” 刘玉民沉吟了一会儿,说:“算了,还是别说了。你做事谨小慎微,落下个树叶都怕砸脑袋。还是我以后自己找王主任说。” 他不说,杨玉宾也没有追问,他料定过两天刘玉民会自己说出来的。 晚上,李祥君谈及白日里所发生的事时,陈思静不屑一顾的表情仍在。她鄙薄刘玉民的为人: “他是个啥呀?周老民子给他灌了两盅猫尿他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咋咋呼呼的,连自己个儿吃几碗干饭不都知道了。呸!” 她唾了一口。李祥君得意地笑出声来,他喜欢看陈思静生气的样子,那副认真的神情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陈思静警觉地望着李祥君问道: “你笑什么?心怀鬼胎!” 她觉得李祥君是在逗她的趣,拿她开心。李祥君说: “没笑什么呀,我看你就像一个古旧的老太婆,盘腿而坐,叨着烟袋,挽着发髻,那手高高地扬起,然后轻轻地拍在炕上。” 陈思静把头靠近李祥君问道:“那不好吗?” 李祥君说:“不好,那不是淑女的风范,我看像泼妇。” 陈思静扬起眉毛,问道:“那你看我是淑女还是泼妇?” 李祥郑重地说:“在人前是淑女,在人后是泼妇。” 陈思静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胸上说:“不懂,你说给我听。” 李祥君慢悠悠地解释道:“别人看你是淑女,温存有礼,贤惠能干,人见人爱;我看你是泼妇,蛮横霸道,说一不二。” 陈思静扬起巴掌啪地打在他的胸口上道:“我就这么惹你讨厌?你有病!” 李祥君轻轻地扳过陈思静的肩,哄道:“我有病,病得不轻,病在心口,只有用你的心才能将我的病医好。” 陈思静揶揄道:“还医呢,就治得了呗。” 星梅发出了轻微的鼻息,刚才她还缠着李祥君讲故事呢。 十五的月亮轻轻地被托在云层里,流动的月光泻下来,爱抚着每一个需要爱抚的人。树影里星星点点的月光洒落了一地,像片片淡白的花瓣,房屋像是漂在流动的乳液里。 第六一0章 他不生气 这些日子里,天气出奇的好,没有多大的风,云彩又那么轻盈洁白,树的绿色深浓起来。春天已到了尾声,可以清楚地看得见夏天的影子在天空中张望了。 陈思静依旧很认真地做准备,只要时间允许。她有些后悔参加这次什么小老师大奖赛。 这天下午学生放学后,陈思静在掸过水的清爽的班上解着一道应用题。她想了好一会儿了,却不得要领。她伸伸胳膊,晃动一下有些乏的身子,打了一个哈欠。 “真别扭!”她轻声嘟囔道。 李祥君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放学这么半天也没见他的人影。她心里骂李祥君,怎么也不过来,帮着琢磨琢磨。 门响了,陈思静见是杨玉宾。她不大喜欢这个校长,总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清的意味,有点像熬开的白糖:粘稠、甜腻。杨玉宾径直走到桌旁,一只手抱在腋下,另一只掩在嘴上,说: “打‘误’了?” 陈思静微微一笑,点点头,却没有抬眼看他。杨玉宾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陈思静的斜对角,看着摊在陈思静眼前的习题集。陈思静把书推到他的面前,指着其中的一道题说: “这个,我怎么做也做不出来。” 杨玉宾飞快地扫视了一下题目,脸上有一种刻意掩饰的得意的笑容。 “挺难!换个角度想想,可不可以先求乙车的呢?好像那样也就容易一些了?” 他把头抬起,目光盯着陈思静。陈思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竟不知所措。陈思静说那样的想法也尝试过,但是行不通。于是,她讲述了自己的思考过程。杨玉宾看着陈思静,听她说完,才将眼睛重又放回到书本上。他半张嘴,刚才得意的笑又被他重新挂到脸上。杨玉宾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纸上作图辅助线分析。最后,他猛地拍脑门道: “哎呀,我才明白!你看,思静……” 杨玉宾把他的思路讲给陈思静后,她眼前豁然一亮,杨玉宾是对的,刚才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她挺佩服杨树玉宾的聪明细致。 杨玉宾看到了陈思静的赞许的目光,这让他感受到了鼓舞,也让他十分的舒心。刚才这道题颇有些难度,是他解出来的,这增加了他的自信,觉得自己已非同一般了,与陈思静坐在一起也不逊色了。又帮助陈思静做了几道题后,杨玉宾的表情里有许多掩不住的兴奋,嘴巴也像开了闸的水龙头,妙语连珠,滔滔不绝。杨玉宾讲了许多解题的技巧,讲了准确理解题意对于解题的重要。陈思静当然懂得这些解题所必须的东西,但杨玉宾不厌其烦的讲述是不好意思打断的。她装作谦虚的样子努力让自己听下去,眼睛看着杨玉宾的拿笔的手。沿着这条手臂向上看,目光停在他的脸上,她发现杨玉宾今天似乎格外的兴奋,其至有些浮躁。陈思静猛然想起李祥君说过的他的风流韵史,心里暗笑道:嗬,就他,还有人跟!想到这时,她莞尔一笑。陈思静微笑时的样子是极其动人的,撩人心魄的双眸里闪着晶莹的光波,嘴角牵动,双唇微微张开。杨玉宾以为自己的话让陈思静茅塞顿开,或者是他的风趣幽默让陈思静忍俊不住,于是他又受到了鼓舞,就愈加细致地讲解。陈思静感觉杨玉宾好怪,怪得有些离奇。 刘淑艳推门而入,她是找陈思静的。刘淑艳把题摆到陈思静的面前,看了看陈思静,又看了看杨玉宾。杨玉宾的脸上有一抹晕红,目光游移不定。 满脸通红的刘淑艳忸怩着说:“思静,这道题我咋就绕不过弯来呢?” 杨玉宾咽了咽唾沫,斜眼看着刘淑艳。过了一会,他说: “嗯,把客车的速度乘二再减二十五。” 刘淑艳没有弄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直楞楞地看着杨玉宾。杨玉宾咳了一下,清清嗓子,又为她讲解起来。 刘淑艳总算听明白了,她呵呵地笑着自我解嘲道:“按说这道题不难哪,还是我笨!” 她说完就出去了。杨玉宾目送她走出门后,回过头带笑道:“教了两个大循环了,这样的类型题都不会。” 他的话里有明显的鄙视的意味。陈思静未置可否,只是看了一眼杨玉宾。 李祥君刚才在外面和王子轩说话,这会儿,他想自己还有一大摞子作文没有批呢,就往办公室里走去。王子轩上厕所了。李祥君忽然想起陈思静可能又在做题,就变了主意,向她的班级走去。在陈思静的教室门口时,从半掩的门缝里看到了叠着双腿的杨玉宾兴奋地和陈思静说着。李祥君心里忽地一翻个儿,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来,撞击着他的胸口。 李祥君没有进去,他反转身回到办公室坐在座位上。现在的李祥君精力总是不能集中到学生的作文上,他的眼前不断地出现那叠压在一起的双腿,还有那双不安份的很灵活的小眼睛。他放下笔,推开了本子,双手撑着头,闭了眼睛。李祥君试图驱散杂芜的念头,将全副身心凝聚在眼前的事情上,但没有办法,杨玉宾的影子像一只赶不走的苍蝇飞去了又飞回来,最后落回到原来的那个地方。李祥君陷于一种非常痛苦的状态中,仿佛在老鼠在咬啮他的心。 他正在闭目重复着想像中的画面时,门响了一下,杨玉宾进来了。他的喜盈盈的脸上还有未褪去的红晕。 杨玉宾人还未坐稳,便开口道:“祥君,你在这儿呢?我找你半天了,王老师呢?” 王子轩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刚好听见杨玉宾问他,就忙答道:“啥事?校长,我去上厕所去了。” 杨玉宾皮笑肉不笑地说:“没啥事,我这不刚才在各班看了看吗,明早叫各班学生带抹布,赶早没风时把玻璃擦擦。” 李祥君瞪着眼睛看杨玉宾,琢磨着他的这个反常的举动。他从来不让学生早晨擦玻璃,今天怎么了?杨玉宾似觉查出自己的失误,解释说: “明儿下午教育办要来人儿。咱这玻璃脏了,前两天一场带泥儿的雨,浇的一个点子一个点子的。” 李祥君模模糊糊地觉得杨玉宾在做一种姿态,刻意显示自己的平静。 陈思静快到下班时才到办公室里来了,过了一枝烟的工夫,刘淑艳也回到了办公室。杨玉宾挤着眼睛开了一句玩笑,但是没有人笑。刘玉民讥讽道: “别那么做作,开玩笑也没有人笑就是不玩笑了!” 杨玉宾摊开双手说:“要是我让你们笑你们就笑,那春节晚会还显得着赵本山?不早请我去了吗!是咋的,要都乐了,成天乐,工作就不用做了。” 他被自己的幽默感染了,咧开嘴笑将起来。 下班了。 从下班时起到现在,李祥君就一直没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陈思静审视着他的脸,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点名堂来。李祥君的目光不与陈思静对视,是一种心理上的抵触,还有一点不屑和忿忿,又掺杂了一些艾怨。陈思静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李祥君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地方自己做错了呢? 饭已做好,陈思静让李祥君接星梅。但还没等李祥君出门,就听外面星梅大声喊:“妈,我回来啦!” 李祥君开门见星梅挺在门口,骄傲地看着爸爸和妈妈。 “你自己回来的?”李祥君问。 “不是,我在前面走,我老姑在后面跟着。”星梅骄傲地回答。 陈思静过来抱住女儿道:“你老姑呢?” 星梅说回家了,就在刚才,随后她指指后面。陈思静问星梅说:“明天跟妈上幼儿班,行吗?” 星梅未加思索,就说:“行!” 李祥君以为陈思静只是和星梅随便地说说,并没有在意。但陈思静已经认真地征询他的意见了: “祥君,明天让星梅上幼儿班?反正在她奶奶家也是玩。” 李祥君睁大眼睛看着陈思静,看得陈思静在点发毛,于是她伸手在李祥君的眼前晃了晃。李祥君扒拉开她的手说: “我没病,晃啥?” 陈思静没有猜透他的心思,以为他对星梅上幼儿班有想法,就问:“不同意?星梅也不小,六岁了,在幼儿班小先跟着,过年署期开学再让她直接上一年,不上大班,不行吗?” 李祥君此刻的心思没有星梅上不上幼儿班上。星梅上幼儿小班再上幼儿大班是无需商量的,虽然以前陈思静和王丽华闹过矛盾,但那已成为了过去,现在已有了缓和。即便是关系还紧张,也不至于迁情于孩子身上?那么,他现在在想什么呢?李祥君依然沉浸在苦涩的酸溜溜的情感中,依然不断地在脑海里重复着那一幕场景,那一双明显亲昵的目光依然在他眼前跳来跳去。 “我和你说话呢!”陈思静大声地喊道。 李祥君“嗯”了一声,算是给一个陈思静一个答复。 陈思静撅了撅嘴。她生气的样子很好看。但此时李祥君不会去欣赏妻子的可爱的面容,他顺了眉眼默默地放了桌子,摆了碗筷。陈思静嘟囔了一句: “抽的是哪门子邪风!” 之后,她也不说话了。 这顿饭除了星梅在兴高采烈地说笑外,就没有听到陈思静和李祥君说一句话。气氛有些沉闷压抑,陈思静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多少明白了李祥君不高兴的原因,也许他是对的,但是,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呀。 晚饭后,陈思静说她领星梅上李彦平那里,量一下血压,也顺便量一下体温,这两天她总有些头晕。那么,收拾碗筷打扫卫生的任务就落到李祥君的头上。陈思静走后,他在门槛子上坐了一会儿,看看嘀嘀哒哒的石英钟,咬咬牙双手拄着膝盖站起来。 慢慢地,李祥君恢复了平静,不再想那令他苦恼的事。 “没什么吗!不就是讲几道题吗?是自己的什么时候也跑不掉!” 他这样反复地劝解自己的结果是:自己仿佛麻木了。然而,李祥君只不过是暂时将自己敏感的心包裹起来,当重新被触动时,那种痛会更加强烈。 陈思静过了好长时间才回来。回来后的陈思静满脸笑容,她问李祥君:“还生气?” 李祥君说:“我没生气。” 陈思静哈哈大笑道:“哟,还没生气?那脸沉得跟葡萄水似的还没生气?我知道你为啥生气。” 李祥君躲闪着陈思静的目光道:“你知道?你知道啥?” 陈思静不忍心戳破他,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把话给点明,就转了弯说道:“你是不是怕我跟你离心?我们家祥君可是我的最爱!” 她从电视里学来的东西现在派上了用场。李祥君被窥破了内心的尴尬让他脸红了。他紧着掩饰道: “我可不是因为杨玉宾给你讲课的事就起疑心。” 陈思静一巴掌打在他身上道:“我没说这事呀,这可是你自己招认的。哎,你猜我碰着谁了?” 李祥君的兴致被调动起来,他问道:“谁呀?” “赵庭禄,你姨夫,他去买药了,说你三姨小肚子不得劲。他走后,李彦平媳妇说,是干那事干的,附件炎。哈哈哈……” “净扯淡,都多大岁数了。” “人家说,能夹起一捆谷草就能干那事。” 陈思静说完,望这个小自己一岁的丈夫会心地微笑了。 第六一一章 真是闹心 两天以后,杨玉宾出去了,说是上哈尔滨,要过两天回来,那么,学校的工作就由刘玉民负责。刘玉民惯有的作风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尽可能地行使权利,以负运筹调度之责。刘玉民干得起劲,似乎全不在意老师们对他的侧目以视。 午休时,王丽华在陈思静面前嘀咕:“成天挤咕个三角眼看着别人,怎么大的官?!” 陈思静很有同感,但她没有随声附和。虽然心里老大的不满,但没有人当面去顶撞他,质问他,人们已经习惯了,对于刘玉民的假模假式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这又使刘玉民心生烦闷,常常坐在桌前一枝接一枝地吸烟,作冥思苦想状,或者是像以前惯有的那样两眼望着窗外一言不发,任由烟自燃着,时而长出一口气。 李祥君平复下去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杨玉宾回来后又不时地进到陈思静的教室里。每当在放学后的安静中看到他的身影闪进去,李祥君的额头就蹙紧,心头登地沉了下去。 现在,李祥君在办公室里瞥见杨玉宾向陈思静那屋里走去,就起身到外面,在国旗杆下站了一会儿然后到自己的教室。 李祥君的班级在后面的那栋房,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看到前栋校舍陈思静那里的进出情况。学生们已把地扫完半天了,屋里还有尘土的味道。李祥君在临窗的地方把两张桌子并排放好,再用课桌里学生废弃的纸张擦了桌子,然后整个人躺了上去。操场里的一切都收在眼里,也可以听到刘玉民在办公室里粗大的噪子里发出的狮吼一样的声音。李祥君没有兴致去看校园里的景致,也不在意刘玉民在说什么。教室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把手搭在胸上,感受着心的律动。忽然,他坐起来,因为李祥君的胸口憋闷,仿佛要窒息一样。 李祥君在桌子上看侧前方的陈思静班级的门口,莫可名状的烦躁不安和恼火窜上来。他计算着,昨天杨玉宾去那儿,前天也是。假如陈思静一天不参加小老师大奖赛,那他就一定会趁着空闲像贼一样溜进陈思静的班里,帮她温习,帮她解析,看陈思静的脸,看陈思静的眼睛……李祥君跳下桌子,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他的脑海里只有那双不大的有些凹陷的眼睛和那两片薄嘴唇。 当李祥君再次横躺在桌子上时,他看到刘淑艳向陈思静的班里走去,随后是一声门响。又过了一阵,杨玉宾和刘淑艳说笑着出来。李祥君稍许宽下心来,因为现在杨玉宾没有和陈思静在一起。 他长出了一口气。 杨玉宾推开门进来时,李祥君正闭目想心事。李祥君侧目见他进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随后坐起。杨玉宾搭讪着说: “我找你半天了。我还寻思着呢,这人上哪去了?” 李祥君知道他又是在故意掩饰,在装着一种平和的心态。他沉吟了一会,说:“找我?有事?” “没事,没事。” 杨玉宾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李祥君冷淡的表情,知趣地走了。李祥君没等他走多远,猛地一脚蹬翻了一把椅子,叽哩咣啷的响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 下班以后,除了李祥君无精打采地回答几句陈思静的问话外,就再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吃过晚饭,李祥君说上祥吉大哥那儿去,有好些天没去了。他回来时,陈思静已经睡了,在夜色中她睡得很甜。 李祥君已经耐不住内心的不满焦躁的情绪。杨玉宾的一举一动不频一笑都会令他反感讨厌。积蓄的对陈思静的不安的防范和对杨玉宾的敌视终于让他愤怒起来。 这天下午,陈思静依旧在学生放学后准备着,杨玉宾也依然像上几次那样闪进陈思静的班级。这时的李祥君胸膛里像有风在鼓荡,又像有一把钝刀在心上一点一点地拉割。带着这样的一种心理破门而入时,正好看见杨玉宾捏着笔在纸上画着,眼睛溜着神情专注的陈思静。对于李祥君的到来,杨玉宾现出了不自然的神情,他的声音也弱了许多。 星梅在后面的桌子上写字。她不停地擦不停地写,却总是嫌写得不好。李祥君问: “怎么总是擦?不挺好的吗!” 星梅歪着头说:“写不好老师不给打一百分。” 她反复擦的结果是,本子被她擦破了。 李祥君训斥道:“什么一百分二百分!快写!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能写完?我告诉你了快写,没长记性啊?” 星梅见爸爸的脸色难看,就惶恐不安地看着他,进而眼睛里充盈起泪水。李祥君又训斥道: “别哭!” 星梅抽咽了一下,拿起笔,哆嗦嗦着在本上写起来。杨玉宾停下来,说: “这是干啥?别吓着孩子。” “我自己的孩子,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不用别人操心。” 李祥君看不见杨玉宾是一副什么神态,他不想看,他讨厌杨玉宾的那张脸。。杨玉宾无语,就那么尴尬地站着,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钢笔在他手里转了个儿,滑落到桌子上。教室里死寂,只有喘息声。 如果不是刘淑艳出现在门口,杨玉宾是很难找到借口走出这个屋子的。待杨玉宾和刘淑艳走了以后,李祥君收起星梅的本子,说: “别写了。” 陈思静过来,冲李祥君嚷道:“你干什么?” 李祥君皱着眉头道:“不干什么!你做你的事,管我干什么?” 见爸爸妈妈这样,星梅忍不住哇地哭起来,她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她不明白一向和善的爸爸怎么会突然间么严厉。陈思静心疼女儿,但此刻她又不能去怪李祥君。那么,该怪谁呢?她搞不清楚。 李祥君冷漠地望着陈思静,仿佛是陌路人。陈思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说道: “看什么看!” 李祥君的神情倏然间变成了轻蔑,他瞧不起陈思静,瞧不起陈思静在杨玉宾面前那副甜甜的媚相。他已经被不问原由地把陈思静和杨玉宾对等起来,看做是一类人,习气相投,禀性相近。星梅被陈思静揽在了怀里,扑闪着潮润眼睛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李祥君沉着脸不去看陈思静,他不愿意或者是他不敢看她,他怕自己看破了陈思静的心里的隐秘,那样陈思静会不自然他也不舒服。陈思虽然也是处在严肃凝重的状态中,但她心里却惴惴不安。李祥君没有过错,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看见另一个男人向自己的妻子献媚而发泄心中的不满很正常,如果自己处在李祥君的位置上她可能会更激烈些,兴许掀翻桌子推掉摊开的书卷。陈思静这么想,却没有将这层意思表露出来,她不情愿那样说,甚至她还自欺欺人地想:杨玉宾帮自己温习有什么错吗?是你李祥君太多疑太细心了。 李祥君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然后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考虑不考虑我的感受?” 陈思静似笑还笑地问道:“怎么这样说话,你生气了?” 说完她在心里责怪自己,那分明就自己在向李祥君示弱。 “你说呢?你们俩个在这间屋里有说有笑的热热闹闹,完全漠视我的存在,我能不生气?”李祥君把最后一句说得很重。 本来李祥君想把憋在心里几天的话一口气说出来,但陈思静截断了他:“想哪去了,人家不是帮我吗?” 李祥君陡地气冲脑门,高声说:“帮你?有这么帮的吗?刘淑艳也需要帮,怎么不去帮啊?成天往你屋里跑,他有病,你也有病!我问你陈思静,我哪点比他差,论帮也轮不上他!” 李祥君凶狠狠的目光迸出来,吓了陈思静一跳,她忙说: “吵吵啥?别人听见!” 她心里已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决非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可以将轻易地将李祥君说服。 “陈思静,”李祥君直呼她的名字,放低了声音,“你喜欢他帮你,你也愿意接受那份情,是不?你告诉我,你如果喜欢他,我不阻拦你,你只管用喜欢的方式去做你的事情。” 陈思静听李祥君说出这样偏激的话,心头真的恼起来,她反诘李祥君道:“你说什么话!他要来,我还能躲出去?什么情不情的,还男人呢,这点事都搁不了!” 李祥君冷冷地说道:“躲?如果你想和他在一起,何必要躲?不想在一起,你总能找到办法,你要是说上厕所,他能跟着你?!我算什么男人,跟别人比差得远呢!” 李祥君悠悠地拉长了声音。 陈思静有口难辩。她觉得李祥君已认定她和杨玉宾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这种认定在李祥君心里形成,就很难再消弥掉。是呀,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为什么要让他来帮忙呢?杨玉宾的笑脸,眯着的眼睛,现在忽然变得那样讨厌。如果因为这个不为自己喜欢的人而破坏了自己和李祥君间的和谐与亲密,那实在是一种罪过。想到这里,陈思静语气缓和了下来,劝道: “祥君,别往自己头上扣屎盔子啦,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信不过吗?再说,他是个四十多的人了,不会再有那个心思了?” 陈思静觉得自己的话很勉强,全没有说服力。如她所想的那样,李祥君没有丝毫退让,他忿忿道: “谁愿意往自己头上扣屎盔子,若不是我亲眼看见,我都不相信他会对你那么热情。你为他辩解?人心花花了,还在岁数大小?” 李祥君说完,扭转身大步走出门外,把陈思静和星梅丢在教室里。 风从鼻尖处滑过去,柔柔的像温柔的少妇的手,绵软亲切。从眼前飞掠过的麻雀还有一小团暗影在李祥君的眼帘中,再一点一点地淡去。翠绿的柳枝垂下来,轻轻地拂动,摇曳着一团绿色的晚春之梦。 李祥君这样一动不动站在杨树下,脑袋里容荡荡的,先前的那些杂芜缭乱的思绪仿佛被风带走了,也仿佛是随飘移的云而去。他不再想,什么也不想,因为想得多了,就感觉累,只好让思绪停下来,作短暂的休息。朦胧中,他感到像是在梦中,又像是融在一幅水墨画里。 以后的几天里,杨玉宾没有到陈思静那屋去讲解什么,也没有给刘淑艳答疑解惑,因为学校的建设开始了。虽然有刘玉民这个总监工跑前跑后,但事情繁多,离开他许多事情还是办不成。即使建筑的事情不忙,他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经常跑到陈思静教里,他清楚地知道李祥君的态度。在李祥君眼里,他是不受欢迎的人,是在人品上打有问号的人。 这许多天里,陈思静一面忙于教学,一面准备着应对大奖赛,还要照顾不时跑过来的刘淑艳。好在还有李祥君,遇到难处时总是他帮着来排解。李祥君已把上些日子的不快压在了心底,日子总要过,不能光看着过去。愉快的心情又时时流露于脸上,但更多时是深深的思索。有一天,他对陈思静说,他不想再干下去了,前面渺无希望,看不到一点生机。陈思静陷于一阵彷徨中,最后她说:再干一学期。 第六一二章 小庙在当腰 进沙石,备木料,拉红砖……学校已成了一个建筑工地。先期的准备做完之后,便是打地基做底梁。 打完底梁时正是六月的中旬,离放假还有二十几天的时间,这二十几天也正好用来给底梁养生。在打完底梁的第五天,如愿坐到村长位置上的林占河到学校后栋校舍的后面察看底梁,并用手抠出几块石头,说: “这不是桃酥吗,哪有这么干活的?灰号小了,水泥也少。” 只这几句话,林占河起身便走。 林占河并未表态,也没大肆宣扬,但有传言说周老民子和包工包料的那个林什么到林占河家里进行了安抚。具体怎样安抚,不详。于是,这“桃酥底梁”的事件便不了了之。应该太平无事了,一切都要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但很不幸,刘玉民那里出了事。 当年刘玉民享受了一年多的浪漫爱情后,就与李丽娟结了婚。其后,他们便育有一个儿子,起名叫刘朝晖。和所有的父母一样,刘玉民对儿子宠爱有加,于是在刘朝晖在去年初中毕业后就把他送到了市技校。他希望在学业上无所成就的儿子能在技校学得一技之长,不求将来飞黄腾达,只求他能养活自己。不知道刘朝晖受到坏人怎样的教唆鼓动,竟跑到市郊外的飞机场施行偷盗行为。警察将他抓住了,并关了一夜,在批评教育后将他释放。自此以后,刘朝晖日渐消瘦面目蜡黄,不得已回家看病,但他没有将实情告诉父母。李丽娟怀疑儿子招了“外科”冲撞了哪路仙家或是辱没了先祖被怪罪,就去看神婆。神婆告诉他烧个替身便好,另外在夜半时分拿三张大黄纸在刘朝晖的头前左绕三圈再右绕三圈。李丽娟依从神婆的话一切照做,却并不见儿子有所好转,反而日日加重,不得已,刘玉民便领着儿子去了哈尔滨的医院。在医院里,刘朝晖把偷盗的事情告诉了父亲,并说在派出所的那一夜,他都要吓死了。既然刘玉民家里有变故,那么监工一职就由杨玉宾代行。好在还没有垒砖砌垛,所谓监工也没什么可监的。 六月二十八号,陈思静并同学校的教师们坐赵守森的车到城里再转道哈尔滨到医院探望刘朝晖时,刘玉民悲悲戚戚地说,儿子完了,没救了,自己作的呀。众人劝他,安慰他,说现在医学发达,没有治不好的病,让他不要悲观。悲观最终变成了绝望与哀痛,半个月以后,刘朝晖被拉了回来。那情形分明是表示他没有了救治希望,恐怕用不了几日就会命归黄泉一去不回。那天,李祥君过去看望,却并未说什么,只是目光里流露出了哀怜的神情。炕上半睁着眼睛的刘朝晖不断地咀嚼橘子,然后又将渣滓吐到地上。他的姑姑服侍着他,不时把他蹬掉都被子盖上。在回来的第三天中午,刘朝晖起来了,精神大为好转,目光也明亮,他说要看看院子里的小下屋,看看那口压水井,看园子里的海棠果树,看外面的一切。这天他吃了东西,然后沉沉地睡去。当又一个黎明时,人们说,刘朝晖死了,是被吓破胆死的。儿子死了,刘玉民觉得天都塌了,他的悲痛是语言所不能形容的。刘朝晖烧头七时,刘玉民都按习俗送了秫秸梯子焚了香烧了纸。他说他不在乎那些老规矩,他就要祭奠儿子,如果现在就死去,他愿意到地下陪着刘朝晖。在瓦匠开始砌墙的第六天,刘玉民去监工了,他说要用忙碌压制住那份丧子之痛。 人常言,小庙在当腰,一死死一挑。那下一个是谁呢? 夏末的最后一抹灼热的阳光投到了哀恸的失去丈夫的王二孩子媳妇的脸上,她的红肿的眼睛里泪光莹莹。王二孩子媳妇的悲痛不仅是因为王二孩子这个活生生的人才不足四十岁就撒手人寰,撇下她们母子,还因为老实本分的王二孩子带给她默默的无以言传的爱深深地烙印在她心中,而今后,恐怕难以再找一个象王二孩子一样的人,像他一样全心全意地不计较得失地待她。陈思静看到王二孩子媳妇的恸容,想到李祥君也和王二孩子一样,也是那么深沉地关爱自己,于是,想起这份爱是应该珍视的,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或者是任性而冷落了李祥君,让他心意灰冷。 那天,前来吊唁的叶迎冬顺便到了陈思静家里。叶迎冬说刘玉民也真够可怜的,劝陈思静不要再纠缠于过去,老天已对他做出了惩戒。陈思静呵呵一笑,并未做正面回答,只是说暑期中文自考大专班的古代汉语结业考试不知道结果怎样,怕过不去补考呢。叶迎冬好似猜透了妹妹的心思,就莞尔一笑道: “咱俩应该能过去。哎,赵安娜肯定不能补考,她特能抄。监考老师把她书收上去,她追着又要了回来。她……” 因为叶迎冬学得惟妙惟肖,两个人便咯咯地乐个不停。 叶迎冬走时,李祥君还没有回来,他和王三孩子以及王家另几个孩子去拉棺椁。 第六一三章 秋天又到了 秋天又到了! 秋天高远深湛的天空蕴含的无限逶明的情谊浸润了李祥君的身心,这是他曾经历过的却又几乎忘却的感觉。陈思静这些日子里对李祥君那样的那份情意,除了让他感到一丝诧异外,更多的是快意和感动,如小酌后的陶醉。此外,李祥君对于陈思静的变化还有点不适应,他的性格注定了他总是处于从属的被支配的地位。他还记得一年以前,陈思静对他不耐烦的态度。那些日子里李祥君处处留意,唯恐自己的一时不慎而招致陈思静的指责。那种指责是不分缘由的,劈头盖脸不留情面的,有时,陈思静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哎,你快点不行吗?号脉呢?瞅瞅你,啥啥都不行,你除了能拿粉笔还能做什么?给我!真烦死了!” 陈思静说话时劈手夺过李祥君手中的土豆挠儿。李祥君木呆呆地到一边去,他想发火,但是他忍住了。 “填火呀,灶炕里的火都快出来了。”陈思静的有些歇斯底里的语气里饱含了鄙视无奈和反感。 这事发生在夏初的一个早晨,李祥君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李祥君对陈思静谈起这件事时说: “你为什么总烦我呢?既然你烦我就会有烦我的理由,或者是我身上的劣性或者是与另个一个相比,我有许多不尽人如意的地方。” 陈思静对李祥君的话不屑一顾,冷淡的说:“没什么理由,我也没把你和谁比,就是烦。” 李祥君心头一冷,但他还是很幽默地说:“他老人家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我也套用一下,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烦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恼。你原先不烦我,那是因为你爱我,现在你烦我,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了。” 陈思静瞪大眼睛指着李祥君的鼻子说:“你说我不喜欢你,那我喜欢谁了?” 李祥君抑制心中的气愤,大声道:“我哪知道你喜欢谁了!” 陈思静气乎乎地手掐着腰,又狠狠地摞下一句话:“我就不喜欢你,就不爱你,咋的?” 李祥君扭过头不再与陈思静争辩,不再想看陈思静那张本来很漂亮却因为怒气中升而变了形的脸。 这场争吵以李祥君的退让而告终。李祥君每每想起这件事时,心潮都难以平静,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难以忘怀,就仿佛有刀子在肚子里似的。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周的第一天,从前栋房子向对面望去,被拆去上盖的旧校舍只剩下残坦还在那里丑陋地站立着。有消息说残墙的砖拆下来后用作铺操场,但也有消息说旧砖将有一部分被卖掉,买主是周书记的小舅子。哪种消息更可靠,对于李祥君来说是不值得关注的。李祥君这两天里有些惆怅,因为他面对的是曾经的过去,再过些日子旧校舍就会连影子也不见的。 早晨的空气清新。虽然是秋天,但阳光依然强烈。秋天的味道是阳光晒出来的,在秋天的早晨里,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又呼出去,那些惆怅渐渐淡去了。随后而来的老师们不约而同地也望着这一片狼藉的景象又一阵感慨,感慨过去,感慨时光的流逝,感慨已成记忆或者即将成记忆的人或事。 因为校舍还未建成,北栋校舍又被拆得七零八落,全校六个班就只能实行二部制授课。一、二、三年级上午上课,四、五、六年级下午上课。虽然是两部制上下两个班倒,但全体教师都准时上班按时下班。办公室就设在前栋房最东边的一间教室里。办公室里的南半部份堆满了杂物,把阳光挡在外面。余下的北半间屋子摆了桌子椅子,所余的空间就更狭小。现在,全校九名教师挤在一起开校务会,会议的中心议题是不要松懈课堂教学,要自律,要功效,不能因为两部制而使教学的质量有所滑坡。杨玉宾发言后,刘玉民咳了一声,说了几句“这个”之后,又强调了一下学生出勤。他的发言引来众人的侧目,因为他明确地提醒每一个人,假如有学生迟到就把该学生叫到办公室里,再由班主任将学生带回。人们心里的反应表现在脸上,虽然没有人提出异议,但沉闷的气氛已经说明了一切。王杨玉宾最后作出另一个决定:由今天起,教师的出勤随学生,不再强求一律,课可以拿回家里备。 陈思静很高兴,这样可以有半天的空闲。邹成发赞誉杨玉宾道:“高,实在是高!” 对于邹成发玩笑一样的话,杨玉宾解释说:“大伙都在这儿也干不成什么事,屋子里连光线都没有。这两天还行,过两天就待不下去了。谁有学生谁来,何必都耗在这儿?” 晨会结束以后,杨玉宾上周书记那儿了,拆砖的事还找他研究。刘玉民现在没有什么事,一个人老老实实在看一本杂志。或许他真的从丧子之痛中走了出来,也或者是他借由看书看麻痹自己的神经。 陈思静、邹成发还有刘淑艳都走了,余下的是王子轩,还有赵梅婷和李祥君。他们是上午班,李祥君教三年,赵梅婷带二年。 临时的办公室里少光阴暗,赵梅婷说她一个人在里面有点发毛。李祥君在上完第一节课后进到办公室里,发现刘玉民早出去了,那本杂志还留在桌子上,杂志的封面上是一个妖艳的女人,下面是几行挑逗性的文章的标题。李祥君看了几眼,把它扔回到桌子上。赵梅婷进来了,带来了一阵李祥未曾闻过的清香。他耸耸鼻子,注视着她。赵梅婷懂得李祥君的心思,就莞尔一笑,说: “是不是闻着香味了?去年结婚时买的香水,总也不大使,今天早上喷了。你不喜欢?” 李祥君看了赵梅婷好一会儿,才傻笑一下说:“挺好的。” 没有人司钟拉铃,没有人来监督他们,一切都凭自觉。王子轩当了几年科任后又重新拿班,因为人手少。他是个认真的守本份的人,每次课间休息时都不会超过十分钟,十分钟后他会准时将学生叫进教室。他教的是一年新生,新生不懂规矩,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带起来很费力气。赵梅婷由衷地称赞王子轩的工作态度,她的性格中也有认真的一面,做事往往苛求于已,力求完美。这一头午的课上得极为正规,没有一点敷衍的往象。中午放学时,李祥君问赵梅婷回哪个家。赵梅婷呶呶嘴,笑着说回自己家。她的家是她自己的,虽然她不喜欢,但总归要回去的。李祥君没有在她脸上看出什么忧戚的表情,可能她刻意掩饰了,不让它有所流露,或者是这些天里真的无忧虑无烦恼。 中午的阳光很燥热,恍惚间又回到了夏日。无风的中午一切都静立不动,柳丝低垂着,玉米叶子的宽大的叶片还显翠绿,一如夏天里的一样。 王子轩滑稽地和李祥君摆手道:“拜——拜——” 在李祥君看来,王子轩的心情很轻松,因为李祥君从不在他面有些许的不恭,不在人格上藐视他,这使得他对李祥君总有一种亲近感。 赵梅婷一同和李祥君走回去,直到刘玉民家前面的十字街才分手,此时她红润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李祥君一进门就看见母亲激动地站在地中央,于是他的心里一沉,莫不是有什么事?郦亚萍的目光跟着里外走动的陈思静不住地说着,这会见儿子回来进到屋里,马上把脸转向了他,说: “祥君,你去看看那二虎,这都十来天了,媳妇还不回来。他也不去接,整个孩子天天在家喊妈呀妈的。” 李祥君明白了母亲的来意,他不忍心责怪母亲,但又抑制不住烦躁的情绪,就说道:“你们家那点破事没头没脑的,成天价‘唧唧疙疙’。你让祥臣去不就得了。” 李祥君的眉头皱起来。 郦亚萍看到儿子责怪自己,就生了气说道:“那祥臣也不去呀,骂也不行打也不行,成天就是悠啦悠啦地走,干活也不着调。要是说急了就赤头白脸地攘搡,要去你去!” 郦亚萍的语气里有一半是对李祥君的不满。 陈思静听他们母子的对话,插嘴道:“妈,也别较这个劲了,待会李祥君过去劝劝祥臣,好歹把媳妇接回来。那样家也才像个家呀。” 陈思静的话让郦亚萍听着高兴,她一叠声地说道:“是,就是的,等会儿你上家里去,祥臣现在正睡倒霉觉呢。去了好好数落他一顿。” 李祥君没有吭声,他在想该怎样说服那个犯倔的不知深浅的弟弟。 郦亚萍又叨咕了点别的,看见儿子和儿媳没有什么反应,自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就领着星梅和她一同回去。郦亚萍牵着小孙女的手,快快活活地说话,就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在郦亚萍走后,陈思静撇撇嘴。她从心底不赞成婆婆的有些做法,对她的一些话也颇有微词: “你妈,成天就是一个破车嘴,陈芝麻烂谷子的一个劲捣饬,也不知别人烦不烦!” 李祥君听他这样说母亲,心中有些不快,就翻了翻眼睛打了个响鼻。他不高兴的表情让陈思静看了出来,但她依然说道: “咋的,说你妈不高兴?本来吗。祥臣时不时地冒虎气,你妈又在旁边溜着缝,那媳妇不走才怪呢。” 李祥君哼了一声,冲陈思静比划了一下道:“你妈好,你妈好怎么也吵吵?” 陈思静被李祥君反诘得急了脸,大声斥责道:“你提我妈干啥?我妈好不好用不着你管!” 李祥君不示弱,两个人便争吵起来。 李祥君争不过陈思静,不用多大一会就落下阵来,他默不作声,陈思静也停下来。过了一会,陈思静到厨房端了饭和菜,也没有支桌子直接放到炕上。 李祥君问:“就这么吃?” 陈思静说:“那还喂你?” 李祥君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搬过椅子就着炕沿吃起来。 陈思静收拾着打扮自己,没有吃午饭的意思。李祥君便不解地问:“不吃饭?” 陈思静回答说:“不吃了,一肚子气,胀!” 李祥君低了头,将一口饭填到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说:“不吃好,省下了。老也别吃。” 陈思静走后,李祥君收拾了一下,看看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就锁好门向母亲家里走去。 从星梅不再由母亲看护后,他不再常母亲那里。算一算,到今天为止,他已四天未登母亲的家门了。道路上有细微的尘土,走起来,土面扑到脚上。好几天没有下雨了,毕竟是秋天,雨不再那样勤,也不那样狂虐。 到母亲家里时,正听见星梅喊着奶奶,叫奶奶出来,她说有一只虫子。星梅看着奶奶急急火火的样子,歪着头笑问: “奶,你脸上有汗,为什么?” 星梅继承了陈思静的一部份品性,她的幼小的心灵里有无穷无尽的为什么,凡事想要弄明白。郦亚萍眼望着宝贝孙女,柔声问道: “什么为什么?看看,有没有虫子?” 星梅指着一颗花花的黑黄相间的虫子说:“这不是虫子吗?” “我寻思你身上有虫子呢,吓死我了!”郦亚萍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搂过星梅,说,“走,跟奶进屋。” 李祥君站在母亲身边,看着她拽过星梅的小手,拍打着手上沾的尘土。他忽然看见母亲头上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母亲不再年轻,母亲不再有当年的风彩,从母亲的爬满皱纹的脸上,李祥君读出了岁月的沧桑。 李祥君随母亲进了屋。他所熟悉的曾经生活过的老屋里依然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气息。有一只燕子在屋前掠过,斜着身子落进了巢中。 李祥臣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半张开的嘴巴里舌头半吐着,鼻息粗重。李祥君从门窗子里望进去,炕上凌乱,小被子和小孩子的衣物混杂在一起,有一只鞋子放在炕上,上面沾满了泥,泥已干了,现出灰黄色。 “星梅,你进去叫你二叔。”李祥君对女儿说。 星梅咧咧嘴巴,把两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说:“我不敢,爸。” 星梅仰起头,她的眼里有迟疑的目光。虽然星梅说自己不敢,但未必就是真的不敢,二叔的惯有的怪相星梅早已习以为常,而且可能她还会感到一点乐趣。在她的幼小的心灵里,二叔是个傻傻乎乎可以亲近的人。星梅进了屋,前后端详了一下李祥臣,然后用嘴往他的脸上吹气。李祥臣用手在脸上抚了一把,又继续睡去。星梅看了看李祥君,一龇牙,转身看见炕上的小被子,于是拽过来,捂在李祥臣的头上。 李祥臣在一阵闷热中醒过来,掀掉被子,看见了星梅红嘟嘟的脸。他鼓起通红的眼睛,闭紧双唇,一动不动。星梅先是不吭声,接着把手试探地放到李祥臣的嘴边。李祥臣一张嘴,把星梅的手叨住,并且“哼哼”地叫着,像猪一样。星梅呵呵笑着往出拽,李祥臣一松口,她仰倒在炕上。大笑的星梅让李祥臣感到很高兴,他呼地坐起,抱过星梅紧着鼻子学狮吼。 李祥君开门进来,坐到炕上,望望望睡眼惺忪的李祥臣道:“没啥事,就睡觉?” 李祥臣一边和星梅逗趣一边说:“不睡觉,那干啥?” 李祥君没有绕弯子,直接问:“不把你媳妇接回来?” 李祥臣扯开嗓子喊道:“接、接她?我没有撵她走,有能耐自己别回来,在娘家住一辈子!” 李祥臣的话惊动了郦亚萍,她急急地过来说道:“二呀,别喊啦,小曼刚睡,要是醒了又该叫唤了。” 李祥臣放低了音调说:“狗屁娘们还来神儿了,人长脾气也长。那天妈打小曼一巴掌,你瞅瞅这个地缸一样的娘们儿炸庙了,又是死呀的又是活呀的。我懒得去搭理她,待着去,她妈能养活她让她妈养活去。” 虽然李祥冒冒失失地有点半吊子的样子,但话总是说明白了。李祥君不好派兄弟媳妇的不是,他只能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祥臣,她对不对是她的事,她自己会想明白的。可你就不应该那样暴躁,张口就骂。” 李祥臣接过话道:“惯得她,骂她是轻的。” “祥臣,去接回来。有错没错的都过去了,还得过日子。不看别人还得看孩子,孩子不能没有妈呀。”李祥君极力劝着。 李祥臣就了台阶答应明天早晨去接媳妇回来,他原先的态度现在陡然转了过来。这让李祥君心里暗笑,自己这个兄弟连一点假都不会做,一个心眼直肠子。郦亚萍见儿子有了松动,自然高兴。尽管她在心里对二儿媳妇还有好多的成见,但毕竟她不在了,这个家也不成个家的样子。李祥君嘱咐母亲以后少说些没用的话,不要再惹人家心烦。郦亚萍不服气地争辩了几句后没再说什么。 郦亚萍的委屈是很多的,比如二儿媳妇熬菜时油放得太多,做饭时磕盆摔碗,太懒惰太邋遢,总是喜欢东家走西家串……李祥君不能过多地责怪母亲,母亲有母亲的看法,他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母亲头上。 “对付着过,不吵不闹的比啥都强。能干就干嘛,不能干再说不能干的。哪一天过不到一起了,就分家。” 李祥君宽慰着母亲。郦亚萍一向相信大儿子的话,对于李祥君的话虽然有不赞成的地方,却不再反驳。 李祥臣说领星梅找好地方玩去,看最好的热闹。他领着星梅出去后,郦亚萍骂道: “二犊子,成天就知道三吹六哨,再不就是死睡。” 母亲是真的在生气。 第二天,李祥臣去接媳妇回来。他如何对媳妇说的,没有人知道。他自己声称自己到了老丈人家里后就一句话: “走!” 第六一四章 沉重 李祥君感觉这学期的生活变得有些沉重,心底的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压迫着他,让他没有归属感,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空虚而且迷惘。从九月的第一天起李祥君重新记起了日记。他先前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有一天陈思静看了他的日记后无体止地追问他,让他坦白对于林影的心路历程后,他凄然地把几大本厚厚的日记扔进了灶里。陈思静没有阻拦,她漠然地看着李祥君用炉钩子翻动灶膛。那时,李祥君想到了什么呢?他唯一能回忆起来的就是—— 日记的火焰是蓝色的,很冷的颜色。 李祥君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着:今天是昨天的延续,那么明天呢? 第一天所记下的不过是寥寥几个字:9月1日。开学。 中断了几年的日记在今天重新打开填上生活的记录时,他感到笔的滞涩。他不知道写什么,能写什么。真实的想法是不能书于纸上的,脑海里的对事情的考量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李祥君尽量把字写得潦草些,潦草到他自己需仔细地辨认才能明白。陈思静没有再去翻动他的日记本,也许她没有那份好奇心。真实的李祥君已为她所有,他内心里的东西她已毫不在意了。李祥君明确了陈思静再不会对他的内心感兴趣后,把自己感触都倾诉到日记里,他在对自己说,他做自己的忠实的听众。当心里孤独寂寞时,柔和的灯光下沙沙的笔尖划动纸面的轻轻的响声为他排遣了令他不快的情绪,也就是在那天起,李祥君又开始写诗。写诗,就像接续做过的梦,在一个个灵魂颤栗的瞬间感受着似曾相识的而现在又渐渐明晰的情愫——淡淡的忧伤和惆怅。 八月十五已过,秋天的凉意就渐渐袭来,沉酽的夏日的情怀已惭成遥远的想象。天,湛蓝如漂,在云絮的那一面似还有夏日的歌飘过来,像秋天的雨一样,淋湿了人们的记忆。 李祥君这些天里总是沉缅于秋天所带给他的一丝秋风样的哀凉中,他有这样的心境除了陈思静的原因外,还有赵梅婷所叙说的种种不幸和愁苦。 陈思静的性格里承袭了陈启堂的果敢坚定的成分,又有母亲的执着冷静,热情洋溢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敏感机智的心。对于陈思静来说,没有天大的事,什么都会过去,包括苦难和悲伤;然而,又绝对没有什么小事,以小知大,细微之处可洞悉世事人心。她的快言快语注定了她常常令李祥君难堪,令他无法接受。 那一天,李祥臣中午到哥哥这里来。此时,锅里的馒头已经熟了。李祥君前后左右地转了几个圈后又走了,并没有多待一会儿。李祥臣走了以后,李祥君对正在地上玩小瓶的星梅说: “星梅,你也没留你二叔吃饭?” 李祥君说这话时,抬眼看了一下在屋里炕上钉扣子的陈思静。星梅头也不抬地说:“我二叔也没说他要回家呀!” 李祥君笑女儿的诡辩,就亲切地在女儿的脸上抚了一下。他没有同女儿说下去,掀开锅,热气腾地扑上来,一股麦香沁人心脾。 李祥君捡完馒头,将屉布放进锅里,将帘子挂在后屋的一个钉子上,然后叫陈思静道: “吃饭了。” 陈思静斜了他一眼,冷淡地说:“不吃!你自己吃,吃完再给你二弟送几个。” 李祥君感到不妙,他听出了陈思静语气里的不满。可是,自己没有指责她的意思呀,那只是在和星梅随便说说。李祥君明显地有一种被错怪被冤枉的感觉,他气闷起来,为陈思静的那句话为陈思静对自己错误的理解。然而,从另一方面,陈思静似乎也有诸多的不快,她觉得李祥君的那句话是冲着她说的,况且李祥君的那一瞥里有责怪的意思。她这样想,再看看李祥君沉闷的表情,愈加相信自己的相法。偏巧这时李祥君不识好歹地说了一句: “面没发透,不启发,谁愿意吃啊!” 这是示威,这是抗议,陈思静遂皱着眉道:“你不吃,那你就别吃。人不吃,狗还吃呢,喂狗,狗还知道冲我摇尾巴。” 李祥君把馒头扔进盆里,道:“你啥意思?话那么难听,什么人呀狗的。” 陈思静拉下脸,刚才那一点点笑容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说啥意思?你不就是嗔着我没留你那二虎兄弟了吗?” 李祥君委屈的声音颤颤地,他实在想不出该怎样去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啊,我就是和星梅说,你怎么那样好讲邪理?” 李祥君和陈思静各自说着理由,彼此互相指责,终究谁也没能说服对方。陈思静不理解李祥君如何把这件事看得那样重,竟怪自己不留祥臣吃那再平常不过的馒头。这种心境如同李祥君的一样,李祥君也不理解陈思静怎么认为他是在苛责于她。 晚上,两个人都相背而眠。李祥君没有像以往那样不论青红皂白揽过于一身,这次他没有在陈思静面前认错,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没有错又何必认错呢?那样除去说明意识里尚有懦弱的成分喜欢被强迫喜欢迁就别人外,也实在是在娇纵她,日久她就以为凡事她都是天经地义的正确无可挑剔的,而忽略了另外一个人的心理感受。 这一天晚上,李祥君做了一夜的梦。 陈思静性格中开朗爽快的一面使她第二天早晨就露出笑容,灿烂得如朝霞一般。昨天的事她早已抛在了脑后,不是忘记,而是不想再想起。她看了李祥君,看了他的脸沉静如水,没有愉快的表情也没有冷漠的意味,就歌唱一样地说道: “哟,瞅瞅这脸,绷得还挺住呢!” 李祥君回应出一点笑,笑得勉强,但毕竟是笑了。其实,在李祥君心里并没有陈思静所想像的那样总是心存芥蒂,凡事都耿耿于怀,他还是一个能宽容于人也宽容于已的人,虽然不容易忘过去,但也不会过多地纠缠于旧事之中。 但这之后的第二天下午的事情却让李祥君郁郁不宁,久久不能释怀。那天,陈思静吃完中饭上班了。李祥君收拾着碗筷后,倒在炕上闭目小憩。一个小女孩儿在外面哄着星梅,她是李祥君的学生。过了一会儿,小女孩探进头问道: “老师,星梅要上学校找陈老师去。” 李祥君“嗯”了一声。小女孩和星梅的说笑远了。李祥君躺了一会,没有丝毫的惬意和舒适,这几天来头就有点晕,现在虽然没有加重,却也没有轻多少。也许是感冒了,他猜测着。他用手试试额头,感觉不出热来。原来有一个体温计,被李祥君和星梅弄坏了。事情说起来好笑,去年冬天淘米发面时,李祥君趴在炕上对星梅说: “热不热?” 此时,星梅也趴在炕上,正跷着脚摸着被子里蒙着的面缸。星梅抽出手,夸张地丝丝哈哈地吹气,回答道: “热!” 李祥君跳到地上,从抽屉里拿出体温计说:“星梅,你量量。” 星梅饶有兴致地把体温计伸进去。过了一会,李祥君说:“好了,拿出来。” 星梅探手拿出体温计时,却发现灌水银的一端已经爆裂。星梅笑鼓嘻嘻地说: “爸,爆了。” 李祥君猛然想起炕面的温度已经超过了体温计的极值,不爆才怪呢。他示意星梅别吱声,然后悄悄地收拾。莹白的一小团水银被星梅拈到手里,来回晃着,水银就在她的手心里游来游去。陈思静此时进屋,看到这一切,嗔怪李祥君道: “你虎不虎,体温计拿来量炕面,头一回听说!好好个体温计,弄坏了不是。” 她的神色没有责怪和不满,尚有一丝笑容,那是宽容的笑。 现在,李祥君想起这些,自己也笑了。他坐起来,捏了几下鼻子,然后下地,找了两片感冒药,服下。不舒服的感觉似乎少了些。 李祥君惦记着星梅,怕她出什么意外。自从建新校舍后,幼儿班就放假了,于是星梅上午跟着妈妈,下午跟着爸爸。星梅在李祥君的心目中的重量是无法称量出来的,如果星梅有什么丁点的闪失,他一定会痛责自己。他自己也知道星梅一定和小女孩玩得很好,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是,李祥君还是出了门,径直向学校走去。 中午还有一点热度,从空中滑过的一丝风带来稍许的秋天的凉意,风过后,又是秋日的平静。 和几个碰面的人打过招呼后,李祥君已经来到了学校的围墙外。在李祥君的记忆里,这围墙原来和他一般高,从围墙外向校园里看,要踮起脚才可以。十几年过去了,围墙的基础部份已被深深地地掩埋住了,所以,现在李祥君可以双肘支在墙帽上向校园里张望。 这时是下课时间,学校的操场上并不因为少了一半的学生而少一些喧闹。操场北侧的新校舍正在施工,已成规矩的建筑在秋日的阳光下呈现出几分雍容华贵的模样。被拆除得只剩下西边两间校舍的废墟上还凌乱地堆着碎砖断瓦弃掉的木块,那存留的两间校舍作为老黄饮食起居之用。一切都面目全非,不忍卒读,从断砖上似乎还能闻得到昔日孩子们的读书声。李祥君看得出神,想得出神,竟不知道学生们都已跑进了教室。下午的阳光依然明丽,秋日的絮语就是玉米叶子沙沙的响声。一群鸽子在头顶上的湛蓝的天空中盘旋着,鸽哨嗡嗡,浑厚圆润。 李祥君打了个哈欠。 星梅让那个小女孩牵着,从前洞房子的窗下经过向西走去。李祥君喊星梅时,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调皮地扭扭身子,不理他了。李祥君轻轻地笑骂道: “小丫头片子。” 他翻墙而入,循着星梅的背影走去。 李祥君料不到陈思静和杨玉宾竟是这样热烈地交谈。 他走到办公室窗下时,猛可在听到陈思静一阵清脆爽快的笑声,笑导报里夹着断续的话:“他……他也不拿块豆饼……照照自己……” 李祥君停下来,从破了一半的玻璃窗里也听到了杨玉宾吃吃的笑声,仿佛一个女子一般,或许他还掩住了嘴。李祥君打了个激凌,感觉胸口忽然间胀闷起来。他看不见他们,当然,陈思静和杨玉宾也绝不会想到李祥君站在窗下。半个屋子堆了杂物,光线被遮没了。 杨玉宾说:“思静,你看他舞舞扎扎那个样儿,就好像咱这儿搁不下他似的。昨天,周书记找工长,他非得跟去。你说你跟着去干啥?人家有什么私事商量,你在里面不‘硌崩’吗?” 李祥君听出杨玉宾在议论刘玉民。刘玉民在杨玉宾的眼里岂止是一个“坏”字可以形容,生食其肉似乎也难消他的怨恨。陈思静颇有同感地应了一句,问道: “那天,他和你吵吵,说什么得罪人的事都是他的,他就是大‘麻鸭子’,后来又说他上教育办找王主任了,怎么回事呀?” 杨玉宾声音里充满了不平与恼火:“去他妈的!得罪人,他自己愿意!这不是嘛,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板条儿堆在那也没有用,烧了还白瞎。李星子问周书记那堆条子卖他行不?周书记让他找我。我说这事我也说了不算。李星子转了圈,把那堆条子就拉走了。第二天刘玉民看见那堆条子没了,就不愿意了,指责我说我往里装他,让他灰头土脸地不好做人。原先李星子跟他说过,他没答应。” 陈思静咯咯地笑起来道:“那他是自找的,自己是半斤八两自己都不知道。真是,儿子没了还有闲心管这事!” 杨玉宾的腔调里有些矫揉造作,他大慨是想让自己的话更委婉更得体更显明更有水准。李祥君却听得酸溜溜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仿佛吃了被醋泡过的面条。 里面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杨玉宾的笑意从他的话里漾出来,李祥君几乎可以看到了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睛里飘移的让人无法回避的目光。 “上些天,是不是和祥君吵吵了?”。 陈思静的语气中多了一点惊讶:“你怎么知道?” 里面传出杨玉宾淡淡的笑声,然后是挪动椅子的声音。 “你脸上不乐呵,看得出来。”孟宪平肯定地说。 李祥君暗暗地骂道:“你个老王八蛋,献什么殷勤!”他想知道陈思静说什么,就侧耳听下去。 “是吵了,也不是大吵。”陈思静声音低下去。 “那是‘小炒’了,不是咕嘟炖。”杨玉宾幽默了一下。 “就是一点小事,几句话就过去了,没什么。”陈思静轻描淡写地说。 陈思静大度的话得到了杨玉宾的赞许:“思静,我从这一点上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女性。一般的女同志比不上你,你是女中的丈夫!” 对于杨玉宾的褒奖,陈思静不以为然地呵呵笑起来,说道:“你不是在讽刺我?还女中丈夫!” 杨玉宾很认真地说:“真的,我一向这样认为。祥君就不行了,在性格上有许多地方不如你,心思过于细腻。当然,人老实厚道,这是值得肯定的。” 李祥君激愤起来,他想绕过去冲进办公室里抓住杨玉宾扇他的嘴巴。陈思静笑了,她的响亮的笑声里有一半是对杨玉宾的认可。她没有正面表述自己对他这一番话的看法,只是反问道: “你就那么认为?这么说,我就是个优秀的人啦?” 杨玉宾欣赏的声音从屋子里传进李祥君的耳鼓:“李祥君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李祥君差点跳起来,他切齿暗道:“你没娶到,你他妈没福气!你个王八蛋这辈子也没有这个福气!” 李祥君在窗下听他们的谈话,就如同一根根芒刺扎在他背上。他犹豫着是不是再继续听下去时,传过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老师,写完了。” 陈思静告诉女孩子,她马上过去。 陈思静是不是马上过去了,李祥君不知道。他离开了,回到了自己家里。他的内心里翻腾着,不住地回响着杨玉宾和陈思静所说的话,未曾见到的场景也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孟宪平谄媚的笑,陈思静含羞的脸。他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困难了。李祥君陷于一种自虐的状态中,他不能从烦燥焦虑酸涩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李祥君这样不断地折磨自己的结果是:他看到的天已不再是蓝色,秋日里盛满了哀凉。他的这种情绪伴他良久,使他不能有丝毫的快意。即便是他在园子里的豆角架上摘干豆角时也在不断地重复着那幻象一般的场景。后来,李祥君自己安慰自己:这算什么,很正常的交往,无可厚非,是不值得自己心存疑虑的。事实上,李祥君所听到的杨玉宾和陈思静的话绝没有超越范围,他很难否认这一点。仅仅是他的敏感的心驱动他的情绪,让他在忧虑中不断地鞭笞自己的神经。 努力地晃了几下头后,李祥君又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中,好像那一阵郁闷的心境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下午三点多,他将最后一把豆角放进来筐中。望着萎蔫的豆秧,回想着夏日里浓绿的叶蔓不断缠绕着密密匝匝地生长,李祥君徒自从心底发出慨叹:秋天啊! 陈思静欢快的笑声和星梅童真稚嫩的歌唱从院外传进来时,李祥君直起腰来。刮好的土豆放进盛水的盆里,一把还算鲜嫩的豆角已经洗干净了,葱花也已切好,只等陈思静回来由她下锅熬了。 陈思静面有喜色,笑吟吟地说:“祥君,你说,今天有什么好消息?” 李祥君自顾洗着土豆,不去认真地理会她的话。陈思静没有去探究李祥君的表情,不管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听,说道: “涨工资了,下个月兑现。” 李祥君冷淡的应道:“涨就涨呗。” 他把洗好的土豆用刀子切成小块,然后将炒勺刷了,点了燃气灶。陈思静见他不吱声,剜了他一眼,信口嗔道: “又抽的是哪根筋?” 之后,就不再和他说话了。对于陈思静来说,她搞不懂李祥君又是哪个地方被触动了,她所不能理解的是李祥君的沉默不语,她也不喜欢他的沉默不语,每遇到这样的情景,她总感到无可奈何。她心里暗暗骂李祥君愚鲁不明智,眼睛却看着李祥君,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李祥君专心做自己的事,旁若无人。 晚饭时的气氛虽然谈不是融洽,也不算紧张。在简单的一问一答中,陈思静了解到李祥臣和媳妇又吵架了。陈思静以为李祥君是为他们而忧心,不曾想到他仅仅是在为中午他所听到的而烦燥。想到李祥君为他家里的事分神挂虑,就劝解道: “别太那么认真了,你也管不了。看看,这些天都瘦了,操心操的。” 说完,她伸手在李祥君的脸了抹了一把。李祥君牵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过了。他又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有些话是必须永远藏在心里的,不能示人。李祥君觉得自己很苦闷。 晚上,他好长时间没有睡着。 第六一二章 怎么又哭了 第二天早晨上班时,李祥君看到赵梅婷早已到了。他开个玩笑,道:“这么早,工作还挺积极的呢。” 赵梅婷笑得很努力,没有看李祥君。李祥君看出了她心绪里有烦乱的成分,就有些后悔自己的话。赵梅婷沉吟了一会儿,对李祥君说: “哥,这两天没上我三婶家吗?” 李祥君一愣,以为赵梅婷问他去没去赵庭喜家,就茫然第看赵梅婷。 “回家,回妈家。”赵梅婷微笑着看着李祥君。 李祥君顿悟道:“去过,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随便说说。”赵梅婷回答道。 李祥君从赵梅婷的随便说说这句话里感到了她内心里的不平静。他认真地端详着赵梅婷,蓦地发现她憔悴了许多。这是他往日里不曾见到的,于是他试探着问: “你早晨没吃饭?” 赵梅婷把头低下来,避开李祥君的目光。 “没有。“我们打仗了。”旋而自嘲地笑笑,补充道,“三天不打,两天早早的。” 没等李祥君详细地问,王子轩来了。他进来就学十字街头那里百姓的议论,同时,也带来一个滑稽的消息:东街的范小眼睛晚上出厕所时,蹲得太急了,正巧一根刚割过的玉米荐子从那地方扎了进去,痛得他嗷地窜了起来。王子轩说得不含蓄不委婉,让一旁的赵梅婷乐出声来。红着脸的赵梅婷瞥了一眼李祥君后,又忍俊不住把脸埋进椅背里。 刘玉民和杨玉宾在第二节课还没有上时就走了,他们没有说什么事,嘀嘀咕咕神神秘秘的。所以,现在学校里就只有李祥君、赵梅婷和王子轩他们三个了。 李祥君思忖着如何去询问赵梅婷,让她在自己的安慰下平复下来。李祥君知道自己并不善于劝解,他只会倾听,但对于赵梅婷来说就足够了。下课的时间由他自己掌握,在学生们做完他布置的作业后,他叫他们活动去了。办公室里阴暗潮湿,还有一点霉味,李祥君不喜欢这里。那两间没有拆除的校舍和一段后墙半围成一个角落,能遮挡西面和北面吹来的风,那儿就成了很好的休憩的场地。老黄吃过饭后早叨着烟走了。 李祥君信步到这里,站下,向东南看去。阳光充足,这里就很温暖,在深秋的季节,李祥君还有一些柔柔的情愫在心头荡漾。 看到刘玉民子的两间草房,他忽然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正是陈思静最难过的日子。可恶的刘玉民!他忿忿地瞪视着,尽管他不在眼前。同时,他也想起了一脸媚笑的杨玉宾,一股厌恶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心田。赵梅婷悄悄地走出来了,她的轻巧的身影在秋阳下有别样的风致。李祥君的思绪渐渐收了回来,待她走近时,李祥君说: “你脸色不好,中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轻微的话语让赵梅婷十分感动,她低下头。在这时,李祥君看见她眼里有晶莹的泪光。 过了几秒钟,赵梅婷抬起头来,把自己的目光很坦诚地和李祥君的目光相接:“哥,有时,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 李祥君揣度着赵梅婷的心思,想她的话一定是有缘由,大概是对生活已没有了指望,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 “怎么这样想啊?没意思也得活下去,不是为自己活着,是为爹妈活着,为兄弟姐妹活着,为关心你爱护你的人活着。” 李祥君的话说完时,马上又后悔了,他知道自己是关心爱护赵梅婷的,那么赵梅婷活着也是为他活着了。赵梅婷微微一叹气,她理解李祥君的意思。 “哥,你知道因为啥吗?”赵梅婷问。 李祥君没有回答。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赵梅婷不好过。 “昨天,他来了,乐呵呵的。我寻思在这儿都待好几天了,回去。到家了,我做了饭,也都吃了,他就在那修理vcd。我去我那屋收拾柜时,就听东屋‘澎’地一声响,接着就听他咬牙切齿地骂,我过去一看,vcd让他给摔了。我就问咋回事。你猜他说啥?你想都想不出来。” 李祥君猜不出潘传东会说出什么来,就轻微地摇了摇头。 “你猜不出来。他说,他妈的整这么个破玩艺让我修,修、修、修你妈的叉!” 听过赵梅婷的讲述,李祥君仿佛看见潘传东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赵梅婷学得惟妙惟肖,还辅以动作,活脱脱将一个潘传东呈现在他眼前。 “他破马张飞地嚷着,啥出都有,就没有人出人。当时我直哆嗦,气死我了!” 赵梅婷沉浸在当时的情境中,她气恨而无奈,还有一点畏惧。李祥君安慰道: “他就那么一个人,你就别搭理他,他自己闹够了,过一阵就消停了。” 赵梅婷撇撇嘴,说:“我越瞅越来气,就喊他,你有能耐你砸呀。看你那点出息!我说完了,这个‘虎不灯’真来劲了,拿了锤子砸上去。哥,你说我能不来气吗?” 赵梅婷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 见此情景,李祥君忙示意赵梅婷,提醒她不要让学生看见。赵梅婷抹了抹眼睛,淡淡地一笑,为自己刚才的举止羞赧。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一年学生跑了出来,王子轩一边反复地叮嘱学生不要到后面去一边朝这边走来。 王子轩浑厚的嗓音转移了李祥君的注意力。 王子轩倒剪着双手,略弓着腰,歪头看做活的木匠们。走到近前,他说:“做的什么活,七扭八挣龇牙瞪眼的!” 李祥君噗地笑出声来。王子轩的话虽然不很幽默,但他的认真的态度与他的语调让李祥君想到摆在橱上的有了点年月的青瓷花瓶。 “王老师,你能在里面待几年呢,我又能待几年?房子建好了,不成新危房就不错了。”李祥君说。 “那是那是那是,咱们能待几年。”王子轩连声说着还不住点头,旋而又提起杨玉宾和刘玉民,发了牢骚说,“不监工吗?瞅瞅,整天跟小公鸡似的,扎煞个膀儿,说不上哪天‘突儿’地飞了。” 李祥君含着笑,不答话。王子轩比喻得怪有趣的。李祥君和王子轩在这里说着闲话,东一下西一下没有什么正题。赵梅婷在一旁听着,不插言,时而会心地微笑。她好像从刚才的哀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心里放松了一些。但李祥君知道那不过是暂时的片刻的心灵上的安宁,当一个人独处时,会又陷于那种茫无边的抑郁的心境中。 李祥君想得没错,赵梅婷在给学生讲完课布置了课堂练习后,的确重又沉浸到愁苦中。她不断地在脑海里回复着昨天的情景,若不是有学生在前面,她真想放声大哭,以释放自己有郁结的情绪。还有十分钟要下课了,她将自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站在门前。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境,希望以一种宁静的姿态出现在李祥君的面前。 杨玉宾和刘玉民两人从校门口闪了进来。从神情上看,刘玉民挺高兴,杨玉宾的脸上也衬着一丝喜悦。他们两个人不怕阴暗进到办公室后就大声地说起来。赵梅婷隔着一间教室听见刘玉民粗声大气地说: “……大整一把……装上暖气……” 嗡嗡的杨玉宾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又是刘玉民不高兴的真切的声音:“杨校长杨先生,别在这装,做作,里里外外你都是好人!” 杨玉宾似乎也在辩驳,但听不见。赵梅婷撇撇嘴,转身回到教室里。过了一会儿,从后窗子杨玉宾和刘玉民说笑着向后面的尚未完工的新校舍走去。 赵梅婷回过头来向学生示意下课后,孩子们从她的身有这跑过去,在操场上喧闹起来。她犹豫了一下,也走出去,到那可以避风的墙角处,站着。她此刻真希望李祥君能出来,到她身边,听她叙讲心中的种种不快的事。但李祥君没有过来,下课时,他被王子轩点手叫过去了,现在两个人说得热烈。心里的话不能倾吐出来,赵梅婷就感到很憋闷。李祥君是她倾诉的对象,从他那里能得到安慰,感受到令人心动的如和风一样的关切。她站得累了,就坐在一块砖上,眼望着教室后墙的那一片斑驳的黄色。 蓝天里有许多云徜徉着,不紧不慢,悠闲的云像是也承载了很多心事。 赵梅婷的遭际只对李祥君讲了一半,那一半还在胸口压着。早晨从家里出来时,她没有吃饭,现在她感到肚子里很难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若不是有学生,若不是有李祥君关爱的眼神,她真愿意躺倒在这里,让秋日的阳光抚慰自己,在深湛的天底下,阖目而眠,忘却世间的一切。 赵梅婷已有了身孕。她已感知到一个新的生命在自己的体内孕育,一种不知是喜是忧的情感搅扰着她。回想着上一次的堕胎,苦涩的泪又悄悄地溢出来。那么这次是不是要留下呢?她不知道要如何来回答自己。 昨天晚上潘传东一阵闹腾后被潘老安骂了一了,安静下来的潘传东有了悔意,搬过被砸瘪的vcd检视着,试图修好它。但那是不可能的了。赵梅婷没有多看一眼潘传东,她只觉得头脑里昏沉沉的,眼前只有潘传东挥锤砸下的那一影像。她控制着自己,使自己能保持一种平和的模样,尽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她躺倒在炕上,眼望着黑黢黢的棚顶,呆呆地想,却什么也想不出。 潘传东过来时,赵梅婷已进入了朦胧的睡梦中。恍恍惚惚地听潘传东说:“梅婷,你有钱没?” 赵梅婷以为是在睡梦中潘传东和她说话,待她睁开眼真切地看到了潘传东在炕上坐着,眼巴巴地望着她,期待她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干啥”赵梅婷冷着脸问。 “我给人家vcd砸了,我,想再买个新的……”潘传东嗫嚅着,很艰难地迸出这几个字来。 赵梅婷的火气从心底升腾起来,恨不得一个巴掌掴过去。 “没有!朝你爸要去!” 说完,她猛地把被子捂在自己的头上。 潘传东掀开被子又问道:“有没有?你、你哭啥?” 赵梅婷的肩剧烈地抖动,泪从眼角滑落到枕上,湿了一大片。潘传东生了气,咬牙道: “没事就哭,真是的!” 说完,他自己忽地倒身,背对着赵梅婷。他似真的不知道赵梅婷为何哭,嘟囔道: “这家什的,生起气来没完没了!哪来那些气?” 潘传东不理解地叹着气。他一向不会因为一件事情而长久地思虑,过去了就满天清朗,没有半丝云翳。他没有过多地思考赵梅婷明天会不会拿钱给他,就睡着了。 赵梅婷掀开被子,瞪着这个没有心肺的丈夫,真想把他从睡梦中揪醒,痛快地骂他一顿,哪怕是遭他一阵打,心里也好受一些。上些天的怨气还没有完全消却,今天潘传东又在她心头填堵,想想,这样的日子真难过。她的泪水又悄悄地流出来,濡湿了枕巾。赵梅婷心里憋闷委屈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潘老安的女儿几月前在呼兰买了楼,这对于潘老安俩口子来说是天大的喜事。满怀着过年一样欢欣激动的胡淑珍在女儿的新家住了半个月回来了,回来后就在赵梅婷的面前夸耀女儿能干有魄力。本来,她与赵梅婷的矛盾就由来已久,看似平淡的话就被品出滋味来。赵梅婷不喜欢听,她不愿意看婆婆欢天喜地的模样,她总觉得婆婆分明是演戏给自己看,是故意做出一种姿态。她以前的脸总是板着,那么现在她这么兴奋地毫不疲倦地描述女儿楼房的漂亮舒适,着实异样。赵梅婷不喜欢听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自己的大姑姐结婚才不过两年多一点,男方的条件一般,家道并不富足,两个人结婚后虽有一点积蓄,但也不至于两年间就攒够五、六万块钱。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潘老安出了钱。这个推测得到了证实,是潘老安不经意间说走了嘴。 那天,潘老安在外面喝了酒,兴冲冲地回来,坐在炕沿上学说这两天他的见闻。赵梅婷这天的兴致不知道怎么好了一些,她泡了茶给潘老安。潘老安因为受到这样的礼遇而感动,说起话来就不保留不掩盖。从东家扯到西家,再说女儿订婚时他是怎样的不同意: “我就瞅那人花狸狐哨的不是个正经人。可不行啊,你大姐同意,王八吃称砣都死了心了。你说,梅婷,我能有啥招,咱能破这座婚吗?儿大不由爷!” 潘老安梗着脖子瞪着眼睛,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赵梅婷似听非听,打了个沉吟笑道:“那现在不也是挺好的嘛,买了楼,没有能耐能买得起楼?” 潘老安神情陡地激动起来,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水。 “指他买楼?我要不拿出四万块钱来,他买个茅屎楼儿!”潘老安没有留意到自己说走了嘴,把一段儿茶叶梗儿吐掉后,又继续说着,“他还不指望你大姐?没你大姐他一天活不了,他能干啥?你听我说,梅婷……” 但是赵梅婷没有听他说下去,她一转身出了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潘老安愣愣地坐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他仰面倒在炕上,看了半天的天棚。 赵梅婷追问潘传东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时,潘传东矢口否认,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若是知道天打五雷轰。大约是他怕妻子的冷眼,或者是他不满意父母的作法,就腾地推开门跑到东屋。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吵嚷声。赵梅婷一方面是不耐烦,另一方面却又想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便悄悄地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可是那边却不吵了。她又等了一会,连一点动静都没了。 一声门响,赵梅婷赶紧跳到炕上。潘传东进屋了。他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炕沿上,苦着脸不作声。赵梅婷问: “你妈骂你了?” 潘传东没有回答,这就是间接地承认了。 “你妈不是向着姑娘吗?有钱给姑娘花,没钱给儿子花,看老了谁养活!”赵梅婷停了一下又说道,“你姐也是,买楼了就把自己个爹妈接去呗,那多孝心!” 潘传东硬硬生地回应道:“没说给呀,是借。” “借?那背着我干啥?净整那乌漆抹黑的事。我告诉你潘传东,以后你妈我不养活,姑娘好上姑娘家。”赵梅婷略一思索又问道,“你是不是说我撺掇你过去的?” 潘传东看着赵梅婷,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惊讶,这就验证了赵梅婷的猜测。潘传东起身欲离开,赵梅婷问: “上哪去?” 潘传东说:“我告诉我妈,不是你让我去问她的。” 赵梅婷啼笑皆非,板着脸训斥道:“你虎啊,你、你、可得了。” 这件事以后,赵梅婷没有和婆婆说话,胡淑珍也收起了笑脸,又回复到原来的古板的状态中。胡淑珍已有了去女儿家的意思,只等潘老安同意。但潘老安很固执,他说他看不上那三屁两晃儿的姑爷儿,至于以后去不去再说,反正现在不去。 赵梅婷没有心思是揣度他们是去还是留,她现在所关心的是她自己该如何对待自己腹中的胎儿。她很羡慕那些不能生育的人,没有累赘,没有负担,不会因为有了孩子就迁就着过日子。但是,孩子又不能再去做倬了,那样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即便是自己的母亲也会责怪自己的。 昨天晚上的觉睡得稀里糊涂,尽做些古怪的梦。今天早晨她起得晚,但并没有因为晚起来一些就得了充足的睡眠。她感到到浑身酸痛,头又有些胀,眼睛涩涩的像有一层雾。婆婆早晨起来做饭时把屋里屋外的门摔得乒乒地响,那情景就像在示威抗议。婆媳关系闹到这一步,已经没有缓和的余地,一点点小事都可能引发心理上的对峙。早饭时,婆婆没有叫她,她也没有心思过去吃,没有胃口,看见饭菜不知怎的就一阵阵恶心。 赵梅婷骑上车子走时,潘传东不知好歹地问:“不吃饭了?” 赵梅婷头也不回地扔给他一句:“不饿!”。 潘传东想说些什么,但见她气咻咻的神情,就闭了嘴,眼看着她出了院子后他恨恨地将一块砖踢开,但脚尖却被硌痛了,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粗话。 这番遭际让赵梅婷身心俱疲,她甚至厌倦了活着,无休的家庭纷争不堪忍受,潘传东的不谙世事尤其让她感到生活的无望。 现在,上午的课结束了。赵梅婷未见李祥君过到这边来,原来想和他说的话看来说不成了,就默默地留了作业,然后将学生放了回去。她没有立刻回家,她不知道该回哪个家。母亲一定会觉察出她心中的苦涩的,那样岂不是又给母亲添了烦恼和忧虑,母亲已为自己操碎了心;回到那个家,再去看婆婆那张毫无生气的刻板的脸,只能让她更加郁闷。况且还有那个潘传东,说不上什么时候又弄出点花样来,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好又去招惹,让自己心头堵塞。 李祥君进办公室来时,赵梅婷正欲起身,看见他进来就重又坐下。李祥君把书锁进抽屉,对她说: “走,上我大爷家。用不用我送啊?” 赵梅婷脸上呈现微微的一点红晕,笑道:“我又不是找不着,送啥?” 说罢,她站起身,走出去。李祥君相跟着也走出去。 李祥君反复叮嘱她中午一定要吃饭,身体可是自己的,自己不爱惜,别人再关心也是枉然。赵梅婷点着头。 陈思静等到李祥君到家后的第一句就是:“祥君,你猜我头午干啥了?” 她一脸喜色,流光溢彩的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成功后的激动和兴奋。 “我哪猜得出来,我又不是孙悟空。”李祥君抱起星梅,前后左右悠了一会又道,“捡钱了?” 陈思静咯咯地笑起来道:“我告诉你呀,我保媒了。” 李祥君想起上些日子她说起过,她老姑家的小兰也二十多了,正好和陈思静的表叔的二儿子年纪相仿,而且无论从家庭还是从相貌上看两个人都挺般配。 “问过了?” 李祥君想知道详细的情况,陈思静就略带夸张地说:“我办事,哪有不成的!这个礼拜天相亲。一头午,没干旁的。” 李祥君开玩笑地说:“保一个媒多活十年,明天接着保。” 陈思静上班时没有忘记叮嘱李祥君把园子里的一些枯枝败叶收拾出去。李祥君一挥手说: “走,我知道干活。用不用写个计划书贴在墙上?两个人还得有一个总指挥,不累吗?” 陈思静笑道:“你生下来就是让我管的的,我不管你谁管你!” 她把衣襟儿正了正,对着镜子前后照了照,然后调皮地一一个飞吻道:“走了——” 陈思静的身段比前些年略胖了一些,这更增添了她的雍容的气质。少妇的风韵里透出成熟与稳重,陈思静已显出几分大家之气,这是为人所称羡的。 第六一三章 她在自我戕害 学校的校舍竣工在即,人们可以感受到搬进新校舍时那快乐的气息。虽然新校舍未必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但毕竟是新的,总能好过旧有的。 赵梅婷在这近二个月的时间里将经历的苦痛全部都讲给了李祥君,讲了便觉轻松。李祥君所能做的除了劝慰之外还有略微的不露声色的责备,但在赵梅婷听来却非常地受感动。她忧虑于前景,担心自己的未出世的孩子也如他的父亲一样莽撞不懂情理,又怕孩子的出世不仅不会给她带来幸福和安宁,反而增添更多的愁苦,就拼命地干活,甚至有意从墙上跳下来,期望腹中的胎儿早产。但是,孩子却在她有腹中牢牢地扎了根,他(她)的顽强的生命力勿庸置疑地告诉她赵梅婷:他(她)是一定要降生的。 十月末的一天,潘传东听了母亲的几句责怪话后就问赵梅婷为什么不吃他妈妈做的饭。潘传东火气大,因为他认为母亲说的对,而赵梅婷说的当然也有她的道理:不饿,再说也吃不下,你妈做得不干净。其实,赵梅婷明白婆婆是借她不吃饭这个原由在赌恶气,她一定也说了其它的不中听的话。 那一天晚上,和潘传东对骂起来。潘传东嘴笨,斗不过赵梅婷。潘传东嘴上斗不过就咬牙切齿,面目扭曲的样子是很怕人的。咬了一会牙切了一会齿后,潘传东摔了一个暖瓶后就上了东屋,留下赵梅婷一个人在屋里浑身颤抖着扑簌簌地流泪。赵梅婷对生活已经无望,翻出了一大把不知是什么名的药片来,一仰脖子吞下,然后倒在炕上,等着自己生命的终结。药力一点点地发作,她浑身抖动着,有冷汗流出来,额角的头发被汗湿了,沾在额头上。她没有去照镜子,但她感觉到自己的脸色一定难看,嘴唇也一定是乌青的。等潘传东进来时,她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中。潘传东在灯光下骇然地盯着赵梅婷,叫着她的名字,并且扶起她,想喂她点水。这时,赵梅波婷一阵恶心,哇地一口绿水吐出来。她感觉自己马上要死了。潘传东以为她病了,就找药给她吃。赵梅婷闭着眼睛晃了晃头。晚饭没有过吃,胃里空空的,那些药片子没有来得及被吸收就被吐了出来。所幸那些药片毒性不是很大,她才不至于有生命危险。虽然如此,整个人都虚脱了一样,瘫在炕上,头胀得象要炸裂了一般。这一夜,她都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 第二天上班听到赵梅婷的叙述后,李祥君十分的惊讶和心痛。他批评赵梅婷不应该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生命不是只属于自己的,也同时属于关爱自己的亲人。李祥君责之切切,却让赵梅婷感到心头有阵阵的暖意。赵梅婷答应李祥君以后不再做那样的傻事了,要好好地活着,为自己为别人。听到她的保证李祥君天真地笑了。他的笑让赵梅婷想到李祥君真纯的不加掩饰的眼睛是那么的可爱,她忽然想起几年以前从林影那儿回来时李祥君扶她走路的情景,那以后她和他就再没有身体上的接触。 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祥君没有再听赵梅婷提起过她家里的事,或许是她不愿意让李祥君为她担忧。直到十一月中旬搬到新校舍后,李祥君就没有机会和小芳单独在一起了。 第六一四章 留下一串脚印 后半学期的工作要比往年轻松了些,不必再经管炉筒子,烧炉子,做一些烦杂的事。在烧着暖气的教室里上课很舒服。杨玉宾却轻松不下来,他要时时维护暖气,和锅炉工一起排查检修。暖气安装得不合格。 十一月末时,李祥君对陈思静说他不想再干了,既然前途暗淡,已无希望,不如另谋出路。陈思静没有阻拦他,她平静地说出她的想法:不干就不干,这是你自己的事。只是,不能待在家里,靠我的工资还有那几亩地生活不会宽裕。李祥君把目光伫在陈思静光润的脸上,看着她的眼角渐生的纹路,感慨道: “其实,我早就应该不干了。我都快三十的人了!” 陈思静明白他的意思,莞尔一笑道:“真的,都快三十了,还代课,我都觉得不太光彩。” 李祥君做出了决定后没有立刻打报告给杨玉宾,他接受了陈思静的意见:来年开学时再提出辞职,最起码寒假工资能得到,虽然不多,但总是钱啊。 最后一天的工作结束时,李祥君最先从办公室里出来。他不无留恋地望望这熟悉的校园,望望旧校舍拆除后遗下的还未运走的残土堆,望着前面那一栋青瓦红墙的现在被用作仓库的教室,望着操场上厚厚的积雪,他暗自感伤起来。他的青春的时光大部份献给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献给了童声稚气的孩子们。现在,他要离开了!往事,越来越远,今天也会成为记忆中一抹色彩,让他在将来的某一天去回想。李祥君也想到了刚搬入新校舍时和刘玉民吵架的情景。那天,刘玉民让班主任们按班级顺序排座次,分为高年组和低年组。陈思静一定和赵梅婷刘淑艳艳坐在一起,这让刘玉民很不高兴。在校务会上,刘玉民重提旧事,说他不怕第二次被挤出去。李祥君拍案而起,指责他耍流氓习气。他们吵架的结果是李祥君拂袖而去,会议不欢而散。事后杨玉宾打了圆场,并且备了薄酒素菜以求二人和好如初。但杨玉宾并未因此免了刘玉民对他的奚落与嘲讽。李祥君想到这儿,哑然一笑,这也会是一个故事的。他用脚尖踢起松散的雪,看着雪末儿又落了。回过头,一串脚印清晰可见。 第六一五章 他的理想 一九九六年赵业将老房子扒掉后,建起了敞亮的东西十二米南北八米的大三间。东西屋与堂屋都有一道带窗子的横间隔,开在东面的正屋与后屋有门相通,西后屋与堂后屋的间墙上开了门,那就成了售卖货物的地方。这样的设计简单实用,要比三间带走廊的布局更适合农村的生活。 赵守业精于打点布置庭院,在劳作之余他便鼓捣鼓捣这儿再鼓捣鼓捣那,于是他的房舍庭院在一年后便整洁利落规矩有序。那辆承载了赵庭禄过往回忆的已不能开动的手扶拖拉机被挪到了正屋前面的墙下,以便赵庭禄随时可以看见;他那辆四轮车停在新房子西侧,以便赵守业随时发动;扒掉老房子后留下的椽木檩柁,整齐摞在西面那两间小草房前面的空地上,并用塑料布苫着,以免日晒雨淋。赵守业饶有兴致地装点着自己的小院,常常像欣赏工艺品一样左看右看上端详下打量。赵守业说他没有远大追求,不能和大哥小妹比,他只求过个安稳的小日子,有吃有喝,有点小富裕钱儿,晚上和王亚娟安眠共枕,白天耕田劳动,闲时逗逗儿女。他有理想,他的理想是再将院墙套上。这个理想太简单,算不上为长远而计。 夏末秋初时,赵守业被推举为村民议事会代表,负责反映这一片区的舆情民意。当他开了一次会后就不干了,把这“片长”的职位“悠”给了赵庭禄。他的理由很简单,他不关心自身以外的事,而且自家还有活等着去干。赵庭禄不想接“片长”这一职位,但村上总在大广播里喊赵守业的名字,他就无奈地顶替儿子参加村民议事会。 一九九七年第二轮土地承包的方案在议定时,赵庭禄并没有过多地发言,他更愿倾听。再做了足够的倾听后,他提了两点意见:一是不能留机动地;二所有的人大人小孩外村嫁过来的媳妇都应一视同仁,不能有偏颇。他的理由很充分,留下机动地的初衷是好的,但机动地以后由谁承包费用如何收取,这都是问题。当然,这些本应有村上操心,他无权也无意过问。留机动地势必会使实分的土地数减少,这就损害了村民的利益。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但他没说。关于小孩和外来媳妇应分多少地这件事,赵庭禄毫不讳言地说: “小孩也是人,他们早晚都得长大;外来媳妇更不能轻视,她们为我们生儿育女,这是多大的功劳!我有孙子孙女,在座的各位也有孙男弟女,就因为他们小就少分,那他们大了谁来补?我的意思是按人头,有一个算一个。不是截止到十二月三十一号吗?到那时就地数与人数平均算大均摊。” 赵庭禄的话掷地有声,村民代表们大都认同他的主张。那天晚上赵庭禄特地去了村支书周老民子家,直言道:“老民子,你能干一辈子书记?不能。留机动地干啥?给自己找瘘烂?你有心种,我二话不说,你要没心思种就赶紧分了。咱们村大爷二爷那么多,哪天来了那么一个主就去种了,你能管得住吗?” 周老民子觉得赵庭禄的话在理,但他还有所保留:“你看,各村都留机动地了,咱们也不能都分下去,多少呢得留点。这以后机动地卖了,它不也是额外的收入嘛,干点啥也方便。你说是,老叔?” 周老民子征询的话听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虽然没表达出来,可赵庭禄听得出来。于是他不再坚持,再坚持就是不恭,就是端臭架子。在又一次的村民议事会上,周老民子宣布,除少留一小部分机动地外,其余的全体村民不分老少一律均分。截止日期为一九九八年元月零时,即零时之后出生的没有土地,行将就木但幸运活过零时的能分得土地。 土地的分配方案经过反复地磋商反复的论证终于落实下来了。 赵庭禄并未有为民请命的意思,他只不过说了自己想说的话,但这却被村民认为他是仗义执言。逢到有人半是赞誉半是恭维时,他便呵呵一笑说,他不过是做了一点总结和归纳,就像编筐“弯篓”最后收口一样。 第六一六章 多了一条垄 在议定第二轮土地承包方案时,李祥君只询问过一次赵庭禄。他不太关心如何制定方案,不太关心如何执行方案。上一次他去赵庭禄那里时,碰见了大狗熊。大狗熊说他出去打工挣了好几千块钱,比李祥君当老师强得太多。大狗熊说的是实话,但是不大好听。大狗熊“嘡嘡”敢说,换做他人,都是三缄其口或是含糊其辞。打工也好,种地也罢,收入都不比做教师差多少,这是显而易见的。 现在算来,李祥君离开学校已有两个月了,这期间他再也没有踏入学校半步。学校里所发生的一切都由陈思静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述。陈思静在描摹他人的举止转述他人的语言时总要融进他自己的感受,有时难免显得有些夸张。赵梅婷已请了产假,新来的两个年轻的教师一个是政平村的,一个是本村的张玉铃。李祥君对于陈思静所带回来的种种消息没有太大的兴趣,似乎一切事都与原来一样,毫无二致,新的一天不过是对旧有一天的重复。 李祥君计算过,第二轮土地承包中李祥君和星梅将分得六亩地,再加上他们三个人的菜地,共是七亩。这已经很不错了。有了土地的李祥君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了,土地让他有了坚实可以落脚的地方,站在即将属于自己的可以由自己支配使用的土地上,他会感到生活变得实在起来。虽然承包期是三十年,并不是可以让他的子孙后代永世享用的,但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这就够了。 三月二十七日那天,李祥君和其它的心怀喜悦的期盼的心情的农民们来到大地里,等待着村上的负责人按土地的分配方案将每一户的土地落实到位。 天空虽然晴朗没有云,但西风裹着沁入骨髓的冷气打透了李祥君单薄的衣服。今天穿得少,他后悔自己不听陈思静的话多穿一些。由这里到家大约有三里多的路程,他不愿回去,再熬一阵,也快了。 但是,负责分这片地的林占河还未见人影。既然他没来,李祥君凑在一堆人里听人们说着家长里短,议论着国家大事。他好像平生第一次深入到淳朴憨厚的农民里,去仔细地倾听,尽管他们的谈话粗俗鄙陋,但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这本是真实的有灵性的一群人,是真的百姓。 陈思静骑着车子到来时,李祥君正和其它人一起开怀地大笑。他没有看见陈思静,没有留意到骑在车子上的仿佛一片红云飘过来的是自己的妻子。陈思静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在空阔的田野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 “李祥君——”陈思静到地头后跳下车,挥手喊道,“给你大棉袄。” 在众人的羡慕的目光中,李祥君向陈思静走去。 穿上陈思静送来的棉袄,倾刻间李祥君感到了温暖,不仅仅是棉袄抵御了西风,心底融融的情愫悄然升起。 “还没分呢?”陈思静问。 李祥君答道:“快了?他们还没有来。你回去,怪冷的。” 陈思静呵呵一笑,她说这里怪有意思的,这么多人,热闹呀。这时,一个矮胖的女人叫陈思静到她那边去。李祥君看着陈思静走进那边的女人的堆里,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林占河终于夹着本子和团书记兼村上的出纳来了。简单地说了几句后,他按照序号按户分地查垅数。李祥君是七十六号,也是最后一号,要好一阵才能轮到他。 跟着林占河的人在一点点地减少。当林占河喊到“七十六号,李祥君”时,李祥君应声道: “在这儿。” 林占河双脚踩在垅上,对李祥君示意,从这条垅开始。他向前查去,查到第十条垅时,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跨一步,脚跟拧在了第十一条垅上。他高声喊着: “边!” 他说得简短,不容置疑。林占河站在垅台儿上,对又聚拢来的人喊: “等会分园田。” 李祥君看着自己的十一条垅,竟不知所措,他疑心是不是林占河数错了。他和星梅总共才六亩地,这里的每条垅刚好六分,怎么会是十一条垅呢?陈思静从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那里借过一把锹,对李祥君吩咐道: “挖个坑,做个记号,要不找不到边了。” 李祥君接过锹分别在两条边垅上挖了坑儿,但陈思静嫌小,说: “怎么还没有鸡刨的大呀?” 李祥君重又挖了两个大的坑。瘦高个子笑道:“打井啊?” 李祥君凑巧是最后一号。当初在村办公室抓阄时,李祥君信手拈来,绝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因为是最后一号,这片地就意味着分完了。下面是一块没有分下的地,将作为机动田,由村上掌握。李祥君的上两号是周德生,一个四十几岁的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周德生分到的地正好对着一片坟莹。他不满意自己所分得的这片地,在林占河分完李祥君的垅数后,就叫住抬脚要走的他。和林占河几番耳语后,林占河重新在李祥君的下面给他查了垅数,先前的那一片暂时搁置起来。周德生如愿意以偿,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林占河继续和众人向东南去了。待跟前没有人时,陈思静指着李祥君半嗔半怪道: “瞅你个傻样儿,多分了一条垅,你不知道啊?” 李祥君此时已醒悟过来,连声点头道:“我还纳闷呢,明明是十个垅,怎么是十一个垅呢?八成是查错了。” 陈思静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把一口唾沫唾到了他的脸上:“那时我还真怕你说呢。哎,你说,林占河咋就多查一条垄呢?” 李祥君没有回答。 风很紧,陈思静打了个哆嗦,看到这里也没有她什么事,忙说:“我可回家了,真冷!” 她骑着自行车向回家的方向飘去,衣服上火红的颜色鲜亮耀目,在很远的地方依然能分辨得出来。 当最后一垅地分完时,已经十二点多了。李祥君和众人早晨起就在野地里绕着大圈子,现在他感到累。回到家里时,看到陈思静已经把饭做好。今天是周六,而且今天林占河多分了一垅地,这就让陈思静面呈喜色,笑盈盈的脸上连眉梢都舒展开了。李祥君和陈思静热烈地讨论着这块地的价值,计算着这块地所能带给他们的回报。忽然,陈思静直盯着李祥君问: “你说,林占河咋多给咱们一条垄呢?” 李祥君歪着头思忖着,回答道:“查错了。” “我好像觉得、我好长时间没看见林影了。” 李祥君心里一哆嗦,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与她纠缠,就说道:“咱们上两号的周德生因为原来分到的地正好对着一片坟莹,就找林占河串到了咱们地下面。” 陈思静收起了笑容,问李祥君:“他知道不知道咱们家多分一垅地?” “我哪知道。”他摇头,再想,转而又说道:“应该知道。都离得这么近,谁家几口人应分多少地能不清楚吗?” 陈思静有些担心,她知道周德生和周书记是近亲,论起来他应该是他的亲叔伯侄子。倘若他告发林占河给自己多查出一垅地来,恐怕要生出变故。然而,她转念一想,不会,那样的话他也得不到好处。如果、要是他真的那样做了,也不让他消消停停地把地串到自己的下面。本来吗,按顺序排的那块地正对着坟莹,他不想要,向下串是可以的,但总得顺次下延呀。就是说,周德生现在分得的地应该是李祥君的。那里明显有一个便宜,一条斜向东南的乡间土路使地垅一条比一条长。 不论怎么说,今天的事情让陈思静和李祥君高兴。 下午天气暖和了些,陈思静和李祥君去了地里,反复地查看那十一条垅地,掐着指数着。李祥君现在真的就是一个农民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望着眼前的半垧多黑油油的将耗费他的热情他的气力的承包田,有一种特别的滋味在心头泛起,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晚饭后,陈思静坐在炕上抱着星梅笑问道:“哎,你说林占河多给分了一条垄,咋回事吗?” 她这个问题已提了不止一遍,但李祥君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查错了?” 这个不太肯定的答复不会令陈思静满意,她呵呵笑着满含深意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第六一七章 真是个烦恼 两天以后的傍晚,三朝元老张二胖子从村办公室回来路过李祥君家门口时,叫出李祥君。他委婉地说当时林占河查地垅时弄错了,不应该是十一条,应该是十条。他看着李祥君不自然的表情安慰道: “错查了,现在更正一下,谁又没说你霸道。是林占河的不对。” 他说完这几句话就走开了。 李祥君神情沮丧地回到屋内,他不愿或者不忍心亦或是不敢向陈思静转述这一“不幸”的消息。他清楚地意识到陈思静知道后会有什么样的举动。但是,陈思静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端倪,李祥君的黯然的神色告诉了她一定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因为是村上会计和李祥君说的话,陈思静马上想到一定是地的事,那多出的一条垅肯定是被收回去了。想到此,她对默然坐在椅子上的李祥君说: “肯定是多出的一条垅给收回去了。” 李祥君没有明确的答复,也没有否定,这便是默认。陈思静双目瞪圆了,嘟起嘴,想了一会道: “我敢保证是周德生向周老民家告的密!” 李祥君打断她的话头道:“你怎么知道是他?就不兴是别人。” 他已判定陈思静马上就会发脾气。果然,只是片刻,陈思静的神情激动起来,厉声道:“不是他还有谁?前天他还问我你家多少地。不是他我都不姓陈!” 她说得这样肯定,仿佛看到了周德生和周老书记在悄声耳语。 “不让我得便宜,他也别想占着‘香油’。我找马书记去!”陈思静斩钉截铁地说。 李祥君心知不妙,恐怕这以后的几天里都不会安宁了。陈思静的性格和他绝然相反,她不会拖泥带水,不会优柔寡断,不会瞻前顾后,想做的事情必定要做,只要她认为是必须的是对的。那么,在这件事上是不是她就对的呢?李祥君思忖着,从内心里讲,他不希望陈思静为这件事大动肝火。他有他的想法:自己没有吃什么亏,周德生越过他串到他的下面自己也毫发无损。既然这样又何必寻烦恼呢?然而,他知道自己的这一想法是不会为陈思静所按受的,现在他不可能说服陈思静。 星梅望望这个又望那个。七岁的星梅还不懂大人间的事情,她只知道父亲和母亲愉快地说笑,她就会高兴。李祥君拉过星梅,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她不愿意女儿受到他们的影响。陈思静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李祥君问道: “干什么去?” 陈思静说:“找周老民子,问他为什么让周德生串到咱们下边?” 李祥君说天太晚了,明天。他的用意是让陈思静再冷静一下,经过一夜的思考再做出决定。天的确是晚了,外面已经黑下来。陈思静听从了李祥君的意见,她也是想自己再好好想一想。 那么,陈思静是怎样想的呢?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陈思静习惯了别人服从她,听命于她,她的意识深处绝不容许有一丝违拗自己让自己委屈的事出现。及至和李祥君结婚为人之妇,她的这种性格也没有多大的改变。虽然经历了这些年的磨励,她尚知道一些忍让,但与生俱来的执拗的品性永远不会让她具有勇于妥协的精神。陈思静不满于周德生的行为,她觉得周德生冒犯了她,她认定了周德生向周老民子告发了她多得一垅地的事,因为妒忌或者因为叵测的居心。她反复地权衡度量,觉得应该让李祥君去找周书记,质疑为什么周德生明明在上面却跑到下面去了。但是,李祥君似乎对这件事没有太大的意愿,只说没有必要去找,该得的得了,不缺不少的,怎么要动那么大的肝火呢?得不偿失!他是一副息事宁人迁就避让的态度,让陈思静看着就生气。陈思静知道自己无法说服李祥君,也就不再强求他,他不去自己去! 陈思静也斟酌过李祥君的话,未尝不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是的,自己没有什么损失,但是,她还是感到满心的不舒服。这口气还是要争的! 因为心中有事,陈思静没有睡好觉,早早地就醒了。天色暗青时,她坐起来,看看外面,又看看石英钟,时针正指向四点半。她的脑子里想的是如何找周老民子记,怎样去面对周德生,怎样措辞,怎样反诘。她眼睛里的神彩现在愈来愈明朗,在晨光中清晰起来,坚毅果敢不拖泥带水没有一丝犹豫。当石英钟指向六点时,她“霍”地起身,麻利地穿好衣服,对睁着眼睛看她的李祥君说: “哎,我上周老民子家,你等会起来做饭。” 李祥君大瞪着眼睛望着陈思静,有许多不解的东西堵在胸口,没有办法消却。 “听见没有?你为以我愿意呀。老娘们介介地出头露面光彩?”陈思静没有好气地剜了李祥君一眼。 “嗯哪。”李祥君简短地答道。 陈思静走后,李祥君一跃而起,他多半是因为内心焦躁无处发泄才发起狠来的。他快速地穿衣套袜,把被子掀得呼呼地响。李祥君性格里有中庸的一面,不喜欢在是与非之间做出抉择,事实上,有很多事是难以明确地判定正确与谬误的。李祥君自忖在今天的事上退一步并没失分,也不会丢面子。然而,陈思静的做法也好像无可指责。由她去,不管怎样,事情总会有个结果。 早饭做好以后,陈思静还没有回来。星梅问妈妈哪里去时,李祥君哄骗说上小卖店了,一会儿就回来。星梅自己把脸洗后,取了妈妈的洁面乳认真地对着镜子搽抹。做完这一切后,她扬起脸来问: “爸,你闻闻,香不香?” 李祥君提提鼻子,说:“香!” 放桌子,盛饭菜,老星梅吃过后,李祥君叫住了一个上学的学生,让他带星梅上学去。星梅不知道爸爸和妈妈此刻正有烦恼在心中,她依然快乐地念着儿歌,背着小花书包上学了。 李祥君待了二十来分钟,还不见陈思静的身影,料定她一定在和周书记或者周德生争辩。他担心陈思静会和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又担心陈思静一个人敌不过巧舌如簧的周老民子或者被周德生呛白气晕了头,就急急忙地往西头的周老民子家里去。周老民子的妻子是个高高的没有福相的女人,她对于李祥君的到来没有显出太多的惊讶也没有丝毫的不愉快,一切都像是在预料中的一样。她把李祥君让进屋里后就详细地说着陈思静找周老民子的经过。 “你媳妇来过了。”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李祥君的反应。 李祥君点头说:“她说来了的。” 周老民子的妻子淡淡笑了一下,说不上是讽刺还是称赞,道:“哎呀,可真厉害,来了就问我们家老民子怎么办。说地分得不合理,周德生不该排到你们下面。你说,这事我们哪知道啊!都是林占河分的。” 李祥君点头道:“那是,那是,周书记不知道。” 他的没有棱角没有感情的话让周老民子的的妻子放下了戒心,她滔滔不绝地说道: “祥君,你说,我们能让周德生跳过你们吗?是,他原先那块地对着一片坟,有长垅有短垅,趟地都不好趟,串就串了。按理说往下一起串是应该的,我们家老民子也说周德生不对。你媳妇的意思是周德生倚仗着是我们家的侄儿,就好像我们支持他似的,没有的事!你说是不是祥君?周静,你还不上学,听啥呢,没你事。” 李祥君看了一眼周静,微笑着点头。他是借此避让,他接不上话,他不知同她眼前的女人说什么好。眼前的这个书记的妻子说话的腔调很有些气派,她继续道: “我们家老民子事多,等会儿要上公社上开会。地的事,晚上回来再解决。你媳妇真急性,她说她去找周德生。周德生茬子都打完了,连磙子都压了。要不,我看这事今年先这么种着。” 李祥君含糊的应着,他不敢拿主意,未经陈思静的许可的事他做不了主。 李祥君听书记的妻子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心里已有了点不耐烦,但表面上还是一副恭恭敬敬地认真倾听的样子。过了一会,趁着书记妻子间歇的空当,李祥君说: “陈思静上周德生家了?我过去看看。” 他不等书记的妻子答话,人已走出了几步。 周德生和周老民子仅隔两家。李祥君还未到赵文学家的门口,就听到了里面激烈的争吵。陈思静惯有的响亮的女声里没有了往日的纤柔雅致,剩下的是激动时的急促严厉,也有一点因急不择言而呈现的尖刻。 李祥君进屋时,所有的人都迅速地瞟了他一眼。周德生礼节性地点头说道:“祥君来了。” 李祥君看了看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的陈思静,又看看好像满腹委屈困惑不解的周德生,他突然觉得这场争吵实在没有必要。 陈思静继续刚才的话题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你串到我们家下面就不应该。” 周德生神情激动,因为过分紧张话语就显得不连贯:“谁也没有想占便宜,我、你、前两天咋没找?” 陈思静反驳道:“前两天?前两我没寻思过味来,要不我早来了!” 周德生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你是不是寻思是我告诉了周老民子你们家多分了一条垅?” 他的话让陈思静的声调提高了五度:“我可没说你告的,你自己在这儿瞎寻思。多分了是林占河查错了,现在要回去了,我没有怨言。本来那就不是我的,压根我就不想占那便宜。” 周德生被陈思静呛白得哑了嘴,他眨眨眼睛寻找新的话题。周德生的妻子接过话道: “你占不占便宜我们管不着。我们家往后串一号和你啥关系?你少得一根少得两根了?亏啥短啥了?别看着我们家串地就瞅着眼热,你也来串呢!” 陈思静斜了她一眼,不屑一顾的神态里有几鄙薄:“说啥?我眼热?那点破地我还真没瞧在眼皮底下。我就争这个理儿,串就一起串,凭啥串到我们下边?我们家李祥君好欺负,人面乎,是?” 她们的争吵正向边缘滑去,已不再是理论。周德生喝住妻子道:“别瞎咧咧,哪有你说的!陈老师,那你说咋办。地里的茬子我打完了,磙子也压了。” 陈思静听出了赵文学已有了退却的意味,马上缓和了口气道:“那你问书记去。” 听着陈思静和周德生的争吵,李祥君不知是不是该立刻帮着陈思静。陈思静的疾雨似的语语压得周德生没有还话的机会。这样吵下去终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看时间不早,陈思静还要上班,于是,李祥君劝道: “听我说,听我说。事情很明白,地的序号乱了,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解决它吗。都是老邻旧居乡里乡亲的,犯不着伤了和气,也让别人笑话不是?这事先放一放,过后再好好想想。陈思静还要上班,你们呢也有不少活要干。” 周德生接过道:“还有心思干活?干不下去。” 陈思静这一早上吵得累了,况且学校的工作又不能误,紧着又补充了几句重复了许多次的话,就急急地走出周德生家。周德生送到门口,没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客气的话。在这样的氛围中,陈思静和李祥君回到了家里。陈思静不满意李祥君在周德生家里的态度,指责他一副假模假式的样子,就好像是做了亏心事当了盗贼,看了就让人心里生气。李祥君觉得委屈,便辩解说: “你在那里吵,我怎么可以再渲染那种气氛,再说有什么好争的,不就是多出那块破地吗?统共多种不了百十来棵玉米。” 陈思静狠狠地瞪视着他,愤愤道:“我为啥?不还是为一口气!你倒好,软不拉塌地跟个面团似的,瞅你那个熊样!我告诉你,今天这事你不整明白就不行。” 陈思静语气坚决,没有回旋的余地。李祥君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整得明白,看看陈思静扭曲的脸,他有点心悸,他觉得陈思静有些不可理喻。 陈思静上班走了,家里就只有李祥君一个人。在安静的环境下,李祥君的心情却没有安静下来。他不断地重复刚才的场景,不断地问自己,不断地想象着终会有的结果。对于当事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没有错,每一个说的都有道理,都有充分的理由证明自己是对的。那么谁错了呢?李祥君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周德生有诸多不是,然而陈思静呢?是不是也有应该反省的地方。李祥君本来是一个善于自省自责的人,他凡事总是变换着角度不停地思考,这无异于是自我折磨。 思考了许久,却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李祥君干脆躺倒在炕上,闭起眼睛,以求得心灵上的片刻安宁。迷迷糊糊地他睡着,但睡得并不踏实,总是在做梦,梦见稀奇古怪的画面。恍惚之中有敲门声,他猛地睁开眼,却未见任何人。 现在,李祥君有充足的时间用来做家务,用来收拾院落,用来料理他想做的一切。在十天前,他已将院子里的碎柴扫到一边烧掉了。整洁的菜园里已被他细心清理过,只等着天气足够地暖和,种上菜,再生出绿色来。 第六一八章 问题解决了 中午时,陈思静回来就问李祥君找没找过周老民子。李祥君回答说他开会去了,中午可能不会回来。陈思静并未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提醒李祥君,这事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既然是不能稀里糊,那该怎么办?李祥君请示陈思静。陈思静说当然是找。李祥君觉得心里好苦,没有办法,有陈思静督促他,他没有逃避的可能。在二点多时,他又到周老民子家里,但周老民子不在,书记妻子说恐怕得明天才能看到他人影呢。 因为自己去找过周老民了,李祥君不怕陈思静问起。吃完饭时,陈思静望着郁郁寡欢的李祥君开导道: “祥君,咱们家地的事肯定是周德生说的,冲这个他别想把那块种消停了。再说他凭什么串到咱们下边去?你是男的,你得出头,我一个女的老是赶在前面打头阵跟穆桂英似的,是不是不好?” 李祥君点点头,他此刻只会点头,好像点头才是最诚恳最信服的表示。 “那,用不用我陪你去找周老民子?”陈思静问。 “不用,我又不是找不着他家。” 李祥君面无表情。他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滋味。 这天晚上的情形让李祥君稍感宽慰。 李祥君去周老民子家里时,见他正盘腿坐在炕上,面前是茶杯和暖瓶,他的女儿周静趴在炕上写作业。周老民子很热情地招呼李祥君坐,又吩咐妻子再拿一只杯子来,为李祥君倒了茶水。周老民子未等李祥君开口说,自己先讲开了: “祥君,是来看地的事?今天白天开会,没空。我寻思了,这事也好解决。咋办呢?当初咱们不是抓阄了按号分地吗,这样也有个顺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是不是?那今天,不管怎么说,赵文学也得按顺序向下串。嗳,大家一齐向下串,你不能跳格。对不对?” 李祥君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观点。 “跳格过去,那人家当然有意见了。那样的话,还要号干什么,就乱分呗。可话又说回来了,祥君,德生,茬子都打完了,又压了磙子,你看今年是不是先这么种着?”周老民子的手在半空中扬了扬,轻轻地落到了炕面上,“我说的是今年,来年,来年再串过来。你回去跟你媳妇核计核计,我看陈老师会同意的。” 李祥君心里想这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至于陈思静是否会同意,他无法断定,也许会的。 又聊了一会儿后,李祥君告辞出来。当李祥君把所经历的一切都说给陈思静后,陈思静没有再说出更有意义的主张,只是不咸不淡地说: “那也得找周德生。” 陈思静还未去找周德生,他第二天早晨就来了。此时,李祥君正在外面归置一堆破烂的东西。陈思静出来神秘兮兮地冲李祥君眨眼睛道: “来啦!” 李祥君不解地问道:“什么来啦?” 陈思静悄声地说:“周德生。” 李祥君没有感到丝毫的奇怪,这原也是在情理之中。周德生一定要来的,这不在于他是否感到理亏或者想退让一步以求得平静,也不在于其人是否懦弱没有勇气面对与人的纠缠,而是因为周老民子。周老民子说服了他,让他来休止彼此的争执,毕竟再继续下去对谁都不好,劳心伤神。 陈思静让李祥君先面对周老德生,自己在外面有意逗留一会儿,她要想清楚自己该如何说话才更得体更加得体。她隐约地觉得周德生不是来吵架的,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虽然他的脸上没有谦和的微笑,眼睛里没诚恳的求实的目光。她听见周德生瓮声瓮气的声音有些许的不满意和无奈: “祥君,昨晚上,我寻思了,你说咱们两家本来不错是不?可因为这地闹得不和睦,不值呀!周书记也劝我了,说别那么死教条,我觉得也是。这不,今天早上我就来了。也没有别的意思,咱俩唠扯劳扯。不过,话先说在前头,那块地,今年我先种着,过年我再串换了。我就寻思,咱们在这件事上计较犯不上啊!是不,祥君?” 李祥君听他说完,马上答道:“哪不是呢,就因为那点破地,不产金子不产银子的,闹了这两三天,不得安生,真的犯不上。其实,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你也不在乎上一号下一号的。听你的,今年就这么种着,来年再说。” 周德生忙接过道:“不是再说,肯定串过来,不串的话,灯灭我就灭。” 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李祥君面色亲切起来:“有你这么一说,我高兴,就是不串我也不说啥。怎么种还不是种?” 这时陈思静笑着进来,对周德生说:“这两天咱们吵呀吵的,有些话可能说得过火了,你还得担待。” 周德生回道:“哪的话,没什么过火的。再说你说啥我也忘了。” 曾经因为地闹得不到可开交的两个人终于又和和气气地坐到了一起,没有了争吵,没有了计较,不再侧目以视。周德生忽然问陈思静道: “咋老长时间没见你爸来了?” 陈思静对周德生的话多少有些诧异,自己的父亲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怎么突然想起来呢?赵文学呵呵地笑起来,对正要回答他话的陈思静说: “我们家里的和你爸打小就熟。” 陈思静现在倒真的疑惑起来,他不知道缘何故周德生要这样说。见陈思静疑惑,他解释说他的媳妇是东边老马家窝棚的,那块姓马的一大片。陈思静若有所思,她有点明白了。 周德生所说的陈思静大体上还是了解的。在陈启堂小的时候,常在老马家窝棚住着,因为那里是他姥姥家。陈启堂的亲舅舅计有五个,另外有很多叔伯舅舅叔伯姑姑。周德生的妻子是陈启堂的一个叔伯舅舅的女儿,照此辈份排下去,周德生应该是陈思静的姑父呢。于是,陈思静笑容满面地招呼道: “哟,那我得叫你姑父呢。” 周德生道:“早上,我们家里的就跟我说起过这事,说你爸小时候常去她们家里。可是,打你爸工作以后就不来往了。这事,也说不好。要再找你爸唠小时候的事,就好像高攀似的。” 周德生说话辞不达意,但李祥君和陈思静听得很明白。 “哪呀,姑父,我爸也常念叨小时候的事,也常念着那些舅舅,要不我咋知道?” 这一番话使周德生和陈思静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周德生前后张望了几下,说: “今天挺高兴的,哈,过去的一单儿就揭过去了。打今儿个开始,咱们就是亲戚啦。是不是祥君思静?不早啦,你们还没吃饭,我该回去了。” 李祥君按住正欲起身的周德生道:“姑父,您坐着。今天呢,咱们俩喝两盅,赶到一块挺不容易的,您要是走了,可是瞧不起我!” 周德生做了一番推辞,但终究谢不掉李祥君的诚意。 早晨陈思静买了几块豆腐和土豆炖在了一起,现在盛出来还散发着豆子的阵阵香气。陈思静又到赵庭禄那里称了半斤五香花生,买了一瓶五香鱼罐头回来,再用燃气灶炒了一个鸡蛋,于是四个菜就摆到了桌子上。陈思静做事麻利,不磨蹭,看得周德生一个劲地说: “思静干啥真利索。瞅瞅,用得了这么麻烦吗?” 这一早餐吃得愉快,大约也是心情激动,周德生竟掉了泪水。这就让李祥君手足无措,只好用笨拙的语言劝慰。 陈思静没有等他们喝完就上班了。她不知道他们后来的又说了些什么,但她知道李祥君讲话是有分寸的,绝不会胡言乱语。 之后的第四天,二队留的那点机动地果然被几家强行割了茬子,为首的是周老民子的亲外甥。赵庭禄的话不幸而言中。接着是四队三队一队,所谓的机动地都机动到个人手上,他们是谢同起谢同立王老五等若干大爷和二大爷。 第六一九章 赵梅婷也做了妈妈 赵梅婷在开学后的第二周请了产假后就再也没有露面,而李祥君又没有去赵庭财家,所以她的情况怎么样李祥君全不知晓。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赵梅婷的婆婆胡淑珍去了她的女儿家,临走时说再也不回来了。这是陈思静说给李祥君的。陈思静说这番话时颇有鄙视的神情,她嘲笑赵梅波的婆婆,嘲笑她的木讷不识好歹。 有一天,陈思静告诉李祥君赵梅婷生了,是个男孩儿。李祥君心头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不知是为赵梅婷欢喜还是为赵梅婷担忧。他心里默默地希望这个刚刚出生的男孩儿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混账不谙事理。 在赵梅婷生产后的第五天,陈思静去为赵梅婷贺喜。恰好这一天是周六,天气又出奇地好,没有风,气温又适中,所以陈思静就格外地高兴。这天的陈思静打扮得入时又得体,淡淡地涂了口红,于是整个人就显得媚而不娇。她天生的雍容的一面又让她典雅得不可冒犯,一频一笑里流溢出动人的神彩。 昨天下班时,刘淑艳就和她约好了骑自行车去那里,这原本就是很惬意很舒心的一件事。现在的陈思静已毫无惭愧之色地置身于众人之中,她不会再羞于自己的衣着,不必再怕别人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陈思静的端庄和成熟的神态里充满了自信,生活的磨励铸就了她坚韧的性格。 从村口到政平村的近四里地距离让陈思静和魏红英骑行了十几分钟,因为刘淑艳不断叙说昨天晚饭后她和丈夫对骂的经过,叙说她在丈夫躺下后猛地掀开被子把他的被衩扯掉后“啪啪”地扇过去的情景。陈思静不时停下来哈哈大笑,弯着腰捂着肚子差点把车子骑到了沟里点。虽然陈思静已经习惯了刘淑艳说真话说实话说粗话,但现在,她还是感到她性情中的憨实与直白是那样的“难得”。她绝没有做女人的委婉与含蓄。 在经过去年引进的“宏光饲料有限公司”的大门口时,刘淑艳突然问了一句:“思静,你找你哥给李祥君找点活干,总是在家也不是个曲子呀。” 陈思静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他能干啥?他愿意干的活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家里还有七亩地,他先伺候着。” 刘淑艳并不认真地察看陈思静的神情,极其关心地游说陈思静,讲了一大堆。陈思静心里别扭,又找不出恰当的话来阻止她唠叨下去,就这样耐心地听她说。 总算到赵梅婷的家里。从大门口望去,院里站着赵家的几个男人,都满脸喜色容光焕发。赵守业看见陈思静进来,嬉笑着问道: “陈老师,咋没给祥君领来呢?” “去,滚蛋,连个大伯子样都没有,白活这些年了。” “啥大伯子?在我大嫂那论,你是妹子。”赵守业凑近一步道。 陈思静没和他闲磕打牙,扬了一下胳膊后,就拉着刘淑艳进到了赵梅婷的屋里。吴桂兰和张淑芬等几个妯娌坐在炕上,都将目光集中在婴儿的身上。赵梅婷坐在一条折成两折的褥子上,脸上泛着红晕。对于新生命的好奇让陈思静没有过多地同赵梅波说什么,她笑盈盈地看着糨褓里的婴儿,啧啧赞道: “小家伙,虎头虎脑的,以后啊,肯定是个男子汉!” 刘淑艳接过道:“那不是男子汉还是女子汉?” 陈思静微蹙了一下额头,但她没有反驳。又端详了一会,她对赵梅婷说:“梅婷,你看着,这孩子将来肯定长得有男子汉的气概。” 赵梅婷听陈思静这么样夸自己的孩子,心里高兴,说:“哟,有没有男人的气概倒没啥,可别像他爸似的‘虎八灯’就行。” 陈思静左右看了几眼,听赵梅婷冒失的话未免担心,生怕她的婆婆听见或者被传到她婆婆的耳里。张淑芬用脚尖点了一下赵梅婷后,笑道: “我看孩子像梅春,瞅瞅那鼻子,哟,一模一样。” 刘淑艳反复看着婴儿,再看看刚刚进屋的潘传东,说:“人都说养女随姑养儿随叔,哪有随大姨的。我看他更像他爸,你看这鼻子,哟!” 陈思静扯了一下刘淑艳,岔开话题道:“这屋里还真暖和,你还戴着围脖不热吗?” 刘淑艳呵呵一笑,歪着头取下围脖道:“可不是咋的,真热了,瞅瞅这汗。” 发誓永远住在女儿家又在几天前回来的胡淑珍此刻进到屋来,坐在炕沿上看着婴儿,一言不发。从她的脸上也能看得出她心底的快乐,曾经有过的诸多不快似乎被这眼前的喜庆气氛冲淡了。 婴儿正在熟睡,安祥的的睡态里没有半点杂芜的神色,纯净自然。赵梅婷对陈思静和刘淑艳说: “你们都坐呀。” 她说完,转脸看院子里晃动的人影,像是在找什么。陈思静笑道:“你哥没来。” 她的简短的话里含着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的情愫。赵梅婷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只是转瞬间就消失了,她又恢复了常态。赵梅婷对陈思静说: “地里的茬子都打完了,该种地了?” 陈思静点点头说快了。这时,刘淑艳指着婴儿说:“看,咧嘴乐呢。” 几个人的话题又转到这个刚出生的孩子的身上,谈笑的中心是孩子长得长相随潘家人,特别像他的奶奶,将来必定壮实聪明。 陈思静没有在这里吃喜宴,她去了叶安军那里。她觉得还是找一找他,让他想个办法为李祥君找一份活儿。但事情却没有她想像的那样简单,虽然叶安军答应找关系试试,可找一个好一点的工作不那么容易。陈思静有点沮丧。叶安军安慰妹妹,凡事都要慢慢来,急不得。 第六二0章 他走了 这以后的第四天下午,叶安军骑摩托找到陈思静,说他联系好了一份工作,在饲料厂做装袋工,月工资四百。至于以后,还可以再调换一下工种,暂时先这样。但是李祥君恰好在这天的早晨随别人去了内蒙,那里有修路的工作可做,月工资是五百,供吃住。原来陈思静不同意李祥君去的,她不愿意李祥君离开自己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她不放心。李祥君横下心一定去,即便是陈思静极力劝阻让他等哥哥的消息再做决定也没有说服他。陈思静有一点惆怅,觉得李祥君到饲料厂是个机会,这个机会错过了怪可惜的。 叶安军不悦的表情让陈思静心里不好受,她埋怨了几句李祥君,又安慰了哥哥。叶安军明白地看到表妹的脸上有歉意,马上换了笑脸,和陈思静议论他们的家事,说叶安民升任了技术部主任,前途无量。 陈思静送走叶安军之后,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她回想着早晨时李祥君和其它人一同乘车离开的情形,回想着李祥君眷恋的目光,回想着李祥君说过的话:铲地时找李祥臣,再不让祥瑞他们过来帮忙。昨天,李祥君就把地种上了,陈思静知道李祥君是尽量把事情都做好。可是,无论如何,李祥君走后的这个家事无巨细都由她来操持了。她的目光透过窗子,看到了被李祥君翻起的然后打成垅的菜园,仿佛又看到祥君的身影在那闪动。在学校时,她不觉得李祥君走了会令她在情感上泛起多大的涟漪,现在她独自一个人置身于此,立刻感到空旷和虚无,就像整个世界突然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似的。星梅在后面和一群小孩子在做住家家的游戏,她现在还不知道想爸爸,她正高兴呢。 四月末的天气清爽宜人,阳光照射下来,有温煦的感觉。再有两三天就是五·一了!陈思静想了半天,却不知自己都想了些什么,茫无的思绪像风一样来了又去,没有方向不留痕迹。 过了一阵儿,星梅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妈,她们不玩了。” 陈思静象从梦中醒来一样。她瞥一眼星梅,呵斥道:“不玩就不玩呗,瞎嚷嚷什么?瞅你满脸都是土面子,快洗洗!” 星梅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真拿你没办法!” 她舀半舀子水倒进脸盆里,然后把两只小手平放在盆底。刚没手背的清水起伏荡漾,在星梅的眼里就是泛着波纹的小池。她觉得好玩,就把拇指反复地翘动,看水漾着,吃吃地笑出声来。 陈思静见女儿玩得高兴,不忍心再呵斥她,但又不想让她再这样玩下去,就说: “星梅,快洗。别成天就寻思玩呀玩的,再开学让你上一年,看你还玩不!” 星梅被陈思静的话吓住了,她侧着脸审视着妈妈,然后一转脸,眼角一夹道: “我才不上一年呢。” 陈思静从椅子是站起来,走到星梅旁边,看脸盆里的水那样少,就笑着说: “这么点水,能洗脸?你不上一年,老在幼儿班待着,那不成老幼儿班了吗?坷碜不坷碜?快洗,别磨蹭!” 她舀了一大舀子水倒进盆里,指着星梅说:“用不用我给你洗?” 星梅连忙摇头,麻利地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她怕陈思静给她洗脸。她知道妈妈每次洗脸时手都很重,弄得她只能闭紧眼睛像是到了混沌中,直到洗完了,妈妈才说那句星梅已牢记在心的话:这才是我大姑娘呢,多俊! 陈思静的饭简简单单,她没有胃口。星梅倒是吃得很香,米饭在她的嘴里永远是香甜的。星梅不择食,所以长得壮实。吃过饭后,星梅忽然问: “我爸呢?” 陈思静望着女儿,回答道:“我不告诉你上内蒙了吗,去干活挣钱。” 星梅撇撇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陈思静,道: “我忘了。那,妈,内蒙远吗?” 陈思静回答不了星梅的问题,只好含混地说:“挺远。” 星梅不知道挺远究竟是多远,就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妈妈,问道: “有我姥家远吗?” 她以为姥姥家就很远了,这是她所能理解的距离。 “哦,那可远多了。”陈思静伸开十个指头,一个一个掰着,说,“有十多个那么远。” 其实,陈思静并不知道确切的里程,她只是在敷衍星梅。星梅不说话,她的眼里有那么多惊奇,她想不出那该有多远。想不出来什么,她就继续吃饭。 星梅总提起爸爸,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在她的幼小的心灵里,爸爸是不会走远的。陈思静对于女儿的问题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她尽量用柔和的口气回答她。 “星梅,妈妈都你跟你说四遍了,要到秋天时爸爸才回来。”陈思静低头想了一会儿,抓起她的小手说,“想爸爸?” 星梅扬起脸,说:“不想。过几天就该想了。” 星梅的话让陈思静有些心酸。以往,陈思静和李祥君也有过几天的的别离,但那是屈指可数的,不需要期盼等待,不需要在漫长的日子里煎熬。星梅叹了口气,幽幽的,小大人一样的叹气声在陈思静听来就仿佛是星梅在诉说心中的哀伤。陈思静批评道: “星梅,跟谁学的,哪么大个人儿!去,找王大平玩去。” 星梅出去了,屋子里剩下陈思静一个人。 老早地,陈思静就躺下了,尽管外面刚刚暗下来。她让星梅不要再把眼睛盯在电视上,不要总想着电视剧。星梅说她就是看看动画片,没想着什么呀!星梅一脸的茫然,她不明白妈妈为何无缘由地冤枉她。星梅没有再问起爸爸到底上哪了之类的话,但她明显地表示出对爸爸的想念,总是反射似的左顾右看,有一点不安呈现在脸上。陈思静把星梅纳入自己的怀中,将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前,小声说: “星梅,睡,明天妈妈给你买小一双小皮鞋,你不是喜欢吗?” 星梅听着妈妈的话,憧憬着有皮鞋穿的明天,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她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陈思静亲吻着女儿,看着越来越漂亮的女儿一阵甜蜜。女儿像她的爸爸聪明沉稳,也有些像自己,具体是哪一些,陈思静想不太清楚。 星梅睡得实了,陈思静来轻轻地抽出压在星梅身下的胳膊,吁了一口气。石英钟的针脚不紧不慢地挪动,暗夜被拖了进来。前后门都插好了?她不放心地问自己。以前,她可以随随便便地支使李祥君,哪怕仅仅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疑虑。但现在,她必须身体力行。陈思静前后门挨个检查了一下,都牢牢地拴好了,这才放了心。门划好了,她有了安全感,仿佛那就是盾牌。祥君在时,即便是门真的忘记插了,她也不怕,李祥君就是一堵厚实的能遮风挡雨的门。 重新躺在炕上的陈思静闭起了眼睛,她试图将自己沉入到梦中。但是,一股孤独感却紧紧地攫紧了她的心,还有一点害怕。没什么,适应了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她安慰自己,给自己壮胆。突然,“啪”地一声响,吓得她心剧烈地跳起来。她辨别着这声音来自后屋,是什么呢?明明知道没有一点危险,但她偏要自己吓自己,鬼?老鼠?或者是有人偷盗?或是……她拽过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上。好半天,陈思静才从惊惧中转过神来,掀开被子再侧耳细听,一切都如原来一样,窗外传来四轮车的轰鸣声。陈思静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按亮了灯,壮起胆子起来挪到外屋,抓过菜刀然后猛地蹿回屋内。她的心猛烈地搏动,像做了盗贼一样。舒缓了一下情绪后,陈思静把刀放到枕头底下,然后闭了灯眼睁睁地看一片暗色。 陈思静的目光在暗夜中没有流动,毫无神彩。她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阵,忽然想李祥君今天晚上就在异地他乡一定也是辗转难眠。她想象不出李祥君所在居住的环境到底是怎样,但她料定那儿不会好到哪去:通板铺、空气滞闷不流动、嘈杂、种种异味……他会住得惯吗?陈思静的思绪飞到了李祥君的身边,为他担忧,为他挂心,为他企盼。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感,到现在,陈思静才真正地感受到了李祥君在她的心目中的有多重。平常在一起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那么值得品味,甚至可以做为向别人炫耀的资本。李祥君有很多优秀的地方,比如他能承担所有的家务而不感到琐碎,他很讲理,他为人待事很温文,他喜欢读书,而且他还会做诗……陈思静抿嘴一笑,她忆起李祥君写是诗是从不让她看的,他到底写了什么呢?很奇怪,他不让自己看,而自己却真的不去看一眼,哪怕仅仅是出于好奇。想起李祥君空闲时捧着自己大专课本如醉如痴地品读,她愈加感到李祥君的儒雅。因为思想里不再有了对于暗夜的恐惧,她的眼睛熠熠生辉,流动的神彩如一幅变幻的图画。 陈思静打了个呵欠,她困了。陈思静此时不再惧怕什么,她横下心,索性不再想另外令她惊悚的事。她打定主意,当夜幕来临时,她就看电视,电视看完再想心事,直到困倦。 陈思静均匀的呼吸声在居室里像夏天的和风一样轻柔,梦飞出来,附在窗帘上,如同缥缈的月光。 第六二一章 孩子病了 赵梅婷初为人母的幸福与甜蜜持续到第八天时,慢慢的又被一丝忧虑所替代,因为她发现,婴儿的呼吸频率增快而且短促。到第九天时,她明显地听到了婴儿的咳嗽声。婴儿已不同于前五天,他总是烦躁不安,还好哭闹。这可吓坏了赵梅婷,她问胡淑珍,胡淑珍说没经着过。只此一句,便不再多言,这让赵梅婷很是不满。潘老安倒是话多,可说不到正地方,没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赵梅婷很是愁苦,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原先很希望一个孩子能被她堕下来或早产夭亡,但现在,巨大的母爱让她的视线无时无刻不偏离婴儿的小脸。 下午四点多时,潘传东从十字街那回来像没事人似的学说着所见所闻,最后说他看见赵守志了。赵梅婷开始还心里责怪他竟有那份闲心,当听到赵守志的名字时,她忽然眼前一亮,说: “你上大哥家,让他来,就说我叫的。” 潘传东很听话,立刻身向外走去。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赵守志来了。他一进屋就看炕上的婴儿,看了一会儿后,说:“梅婷,上医院,上哈尔滨的儿童医院。咱不能在家就这样挺着,再挺两天孩子就没命了。” 仿佛溺水的人猛然看见了一条小船划过来一样,赵梅婷忽地来了精神说:“对,上儿童医院,我咋没想起来呢?” 赵梅婷起身穿衣服,包婴儿,一通忙碌之后,对潘传东说:“你去柜里把那个红布包翻出来。” 潘传东听了赵梅婷的话,把柜里的红包翻出来以后交给赵梅婷。赵梅婷把红布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沓钱来揣到自己的兜里,然后急切地说: “大哥,咱们这就走。” 她完就下地,穿上鞋抱起了婴儿。 赵守志拿起围巾递给她:“说把这个围上,要不然该受风坐病了。” 赵守志领着怀抱婴儿的赵梅婷,来到十字街打得一辆三轮车后,坐到了后面的扣棚里。三轮车启动了,行使在沙石路上。头上围着蓝色头尖的赵梅婷,紧紧地抱着婴儿,那婴儿也好像感觉到了颠簸,小手紧紧地攥着赵梅婷的大拇指。赵梅守志坐在他的对面,看着赵梅婷说: “梅婷,别担心,到了哈尔滨就是到了救命的地方,孩子一准会好的。” 赵梅婷抬头看着赵守志回答道:“大哥,到哈尔滨就到地方了,再不好也没有招,听命。” 赵梅婷的这个回答,让赵守这有点不满意,他轻微地批评道:“你怎么这样说啊,现在我看孩子的病不是很重,能治好的。梅婷,我听你老爷子说,还要找什么大夫给扎针,炒小米饭和红矾包小孩,可别信那个,安民的孩子就是那么扎死的。” 赵梅婷看了看怀中的婴儿说:“他那破车嘴就是那么嘚啵嘚嘚啵嘚的,也嘚啵不出个好主意来,我都没稀得听。你说,叶安民头一个小孩也上哈尔滨儿童医院能不能治好?” 赵守志摇摇头,不作肯定地回答:“好像,也治不好?不过,他第二个孩子出生没几天儿,也是像这个孩子似的脸色暄红,直接就上哈尔滨了。现在不好好的吗,都满地跑了。” 听完赵守志的话,赵梅婷有了信心。她攥着婴儿的小手自言自语道:“上哈尔滨就把你救过来了,哈,宝贝。等好了抱你上姥姥家,给你挪骚窝。” 三轮车在沙石路上行驶着,左右颠簸,赵守志的头也不是撞到棚顶上。 坐着三轮车到城里的单位留了请假条再到客运站后,登上了去哈尔滨的大客车。在客车上照,赵梅婷依然紧紧地抱着婴儿,就好像他一松手婴儿就会飞了一样。赵守志提醒他不要抱得太紧,那样孩子会感到不舒服。赵梅婷把紧抱婴儿的双手松了松,在这一瞬间,赵守志看到婴儿的小手仍然紧紧的抓着赵梅婷的大拇指。他悲悯的情感不自觉的袭扰着他,于是赵守志微微地低下头。 客车驶出市区后,赵梅婷也许是累了,把头靠在了赵守志的肩上。赵守志闭上眼睛,感受着客车的轻微颠簸。他的眼前依次浮现下赵云飞赵云兵赵佳欣的形象来,于是他微然一笑。已有好些天没见他们了,不知现在他们怎样。但愿这个双休日不要加班,那样他就可以去母亲家里。 赵守志他们在哈尔滨的客车停靠站下来后已是五点多钟。此时,太阳好还在楼宇的上边挂着。走了二十几米后,赵梅婷在一堵高墙下站住了,迷茫无助的目光投过来,像是在看哥哥又像是在看不远处川流的车辆和行人。赵守志心里一紧,忙说: “梅婷,把孩子给我,你坐一会。” “大哥,你不会抱,还是我抱着。”赵梅婷在说话时,眼睛里盈满了泪花,强忍了一会,她又说道,“还有多远啊?” 赵守志看着看包着头巾的妹妹,说:“快了。梅婷,是不是渴了?先忍一忍。我听说月子里做病不好养,就不敢让你喝凉水。” “嗯。” 赵梅婷点过头后向前走去。她的步履缓慢沉重,身子却又轻得仿佛一片树叶。赵守志走几步就侧过脸看她,不说话,只是紧着鼻子。 坐公交车到儿童医院时,太阳已隐没在楼宇的下边。 进大门向左拐,他们进了一个诊室。值班大夫询问了病情后拿出诊疗手册,问:“孩子叫啥名?” 赵梅婷看看赵守志,又看看大夫。赵守志下了下眼睛,回道: “潘小兵。” 大夫把诊疗手册填完后,说:“办住院手续。往左再二十米右转。” 当办完住院手续看着护士将腕环套上再抱走后,赵梅婷突然颤抖着双肩趴伏在赵守志的肩头哭泣起来。赵守志没有立刻劝慰她,只是轻轻地抚摸她的肩背。过了一会,他说: “梅婷,别哭了,孩子到这里就有了希望。没听说嘛,眼泪是热的,你一哭该把眼睛烫瞎了,到时候你咋给孩子当妈?孩子有个瞎妈多不好意思见人!” 赵梅婷慢慢地止住哭泣,抬起头说:“不哭了,哭也没用。” 她望着婴儿病房,一副恋恋不舍的神态。 赵守志领着赵梅婷坐三站地的车到大姨姐叶迎辉家时,叶迎辉很是意外地说:“咋才过来呀?迎冬呢?” 待赵守志把赵梅婷拉到前面详细叙述了经过后,叶迎辉才“啊”了一声,然后道:“梅婷,上床上躺着,好好休息,坐下月子病可不好治。我这就去给你煮粥,再加几个鸡蛋。” 叶迎辉把赵梅婷安顿好后便问起了家里的情况,事无巨细不无遗漏。待赵守志把所有的问题都回答完毕,他一头扎到床上呼呼睡去。 第六二二章 接孩子出院 第二天,叶迎辉陪着赵守志和赵梅婷去了医院。虽然没有看到孩子,但听大夫说,病儿情况有所好转,这便是喜讯,赵梅婷的情绪稳定了很多,脸上也有了笑容。叶迎辉答应赵守志每天都过来看看,要是有出院的消息就打他单位的电话。 赵守志领着赵梅婷回到市里找到赵守森后,叮嘱他务必把赵梅婷送到家门口,不得有半点差池。看看赵守森严肃认真地点头答应,他才放心地离开去了单位。 赵守志下班回家把送赵梅婷到大姐家的事说了以后,叶迎冬道:“咋整那去了?梅婷还在月子里!” 她的话分明是在责备,所以赵守志有点不悦,道:“那上哪去住?住旅店?梅婷再做点病回来,那这一辈子我都得心里不安。” “住就住了,等再去时拿十二尺红布再扔俩钱,都有这么个说道。”叶迎冬看着赵守志略显激动的脸,抹搭一下眼皮,笑了,之后又说,“得潘老安出,咱不是差那俩钱,关键不是那个事。” 叶迎辉每天里去医院探查孩子的病情,最后得到大夫的确切消息说,明天可以出院了。这是振奋人心的消息,虽然这孩子与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她还是激动万分。她从医院出来后立刻用熟人的电话通知给赵守志,再由赵守志通知给陈启军。当陈启军接到电话后,没做一分耽搁,到外面抓起不知是谁的自行车风一般地向潘老安家驰去。 明天正好是周六。 赵守志拿了潘老安给他的十二尺红布和五十元钱与赵梅波辗转到叶迎辉家再到儿童医院把孩子接出后已是十点多钟,此时,天有一点小热。没有休息也没有吃饭,赵守志和赵梅波此刻一心想快些把孩子交到赵梅婷的怀中。坐上回市里的客车后,赵守志长出了一口气。他掀开小夹被的一角,看着里面包裹的婴儿,说: “睡觉呢,哟,你的命可是花钱买来的,值九百多呢。” 赵梅波侧过脸道:“你别给扒拉醒了,再哭一道你哄啊?” 赵梅波说完,小心翼翼地把孩子的小脸遮住,让他安静地睡。到双岭市客运站下车后,赵守志直接打了一辆微型车坐上去。 现在,兴奋又焦灼赵梅婷坐在炕上只盯着大门,她不再关心其他的事情。看到一辆微型车戛然停在大门口,她快速地下地,连鞋都没穿,腾腾地跑出去。刚出屋门不到10米远,赵守志和赵梅波就已经下了车。 见赵梅婷跑向自己,赵梅波大声说:“梅婷,出来干什么?别受风!” 赵梅波紧走着,快步到赵梅婷的跟前。赵梅婷急不可耐地伸手抱过婴儿,左右端详着,然后说道: “小兵,回家喽——” 她看也不看赵守志和赵梅波,抬脚向屋里走去。进屋后,她急忙掀开衣襟,给孩子哺乳。赵梅波眼看着赵梅婷手忙脚乱地喂孩子,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此时,潘老安和胡淑珍老两口都过来,看着赵梅婷怀中的孩子。 胡淑珍只是一眼一眼地看,却并不说话。潘老安则叹道:“都管说花钱,花钱没不是,不去花钱能治好病吗?有钱花,再走到地方,啥病治不了?看我大孙,白了。哎呀,那鬓角头发都剪下去了,打针了的。这大夫水平真高,这么细的血管都能找着?……” 在潘老安说话的空当,赵守志从兜里掏出诊疗手册递到潘老安的面前说:“叔,你看看,总共花了九百一十四,还剩八十六。” 潘老安接过诊疗手册后马马虎虎地看了一眼后,把它放到炕沿上,大声说:“啥八十六九十六的,你们上哈尔滨折折腾腾地多不易。我听梅婷说你大姨子天天去医院?我都无可无可的了,这钱你揣着,当今天的路费了。那啥,梅婷,这一千块钱爸给你原上,老潘家的后不能让你掏钱扎咕。” 潘老安现在忽然精明起来,他将已沓钱放到赵梅婷的身边。至于赵守志递过来的八十六块钱,他推让着坚辞不受赵守志没有办法,就把钱扔到赵梅婷的身边。赵梅婷用脚尖把钱推到炕边到道: “可别给我,大哥,还是你拿着。” 见两边互相推让,赵梅波把钱揣到赵守志的兜里,说:“守志,别撕了,这钱你拿着。咋说呢,这来回路费都你掏的,打车钱是你花的,奶瓶子钱也是你花的。” 赵守志说:“那也用不了这些呀。” “啥用不了用得了的,算那么细干啥?叔,你不知道,守志和那女的都吵吵了。”赵梅波说。 早晨,赵守志他们几个办理完出院手续后,女护士说还得一会喂奶,现在就抱走,你们路途又远,恐怕孩子得饿,那就买个奶瓶,再灌点奶,防备孩子在路上哭闹。于是赵守志出去,到医院门口左侧的婴幼儿用品店里买了奶瓶回来。但奶瓶的瓶口有缺损,赵守志当时没有细看,他就去退换。结果是那个女营业员既不给退也不给换,赵守志就和他吵起来。最后,赵守志很无奈地咽下了这口恶气,又花三元钱重买了一个,那个有缺口的被他扔进垃圾池里。灌了奶之后,赵守志就把奶瓶放在胸口上捂着。 潘老安听完赵梅波的讲述,忿忿忿不平地说道:“真他妈不讲理,就欺负咱们屯子人,欺负咱们屯迷糊。得,这钱你更得揣着,再撕我可真生气了。传东,去买菜。” 潘传东应声道:“都买啥?” 潘老安笑道:“啥好吃买啥,给你钱。等一会让陈老师也过来,我们爷俩好些天没在一起喝酒了。” 潘老安的热情是不能佛逆的,再推却便是不恭,而且也真该好好地坐下来喝几口,因为孩子平安回来。 吃过饭喝过茶,赵守志正欲起身辞别潘老安回家时,赵梅婷叫住他道:“大哥,你回家把这个奶抽子给陈思静捎回去。” 赵守志接过来看了看,疑惑地问:“这玩意,干啥的?” “抽奶的,啥也不懂。孩子住院,梅婷奶水没人吃,在里面不‘棒’得很吗,就往出抽。”赵梅波似笑非笑道。 这个奶抽子是潘传东从陈思静那里拿来的。那天,赵梅婷让潘传东出去借奶抽子后,他便出去,逢人就问,但人都说没有或是不知道奶抽子是什么东西。直到他遇到赵梅波,才知道陈思静那里有。于是,他跑到陈思静那儿,将它拿来。 赵守志没见过奶抽子,现在他拿在手里,忽然怪模怪样地笑了。见他笑,有九分醉意的陈启军张大了嘴巴,挤眉弄眼。 第六二三章 他说是报应 第二天九点多时,赵守志骑行到自己老家村口时,稍一犹豫了就拐向了后趟街。后街的路面上不知谁稀稀拉拉地遗落了玉米秸秆,一直到李德旺家门前。 在经过谢雨兴家大门口时,赵守志偏脸向里看去,见谢雨兴正在收拾他的菜园。 谢雨兴五年前自己离家到二孔屯住,又在那儿的每日往返五里路去政利村教学,其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政利教了两年副科课后,他完全地居家不出,请了佛像专心修行。王主任的老婆和她老婆邓淑敏拜了干姐妹,所以王主任对他照顾有加。有传言他在没离家前曾在晚上时拽邓淑敏上他的西屋,但被她挣脱了。邓淑敏没有依从他尽妻子的义务与他行周公之礼的原因不好揣测,或许真如人们所说,他与二神相好而对谢雨兴心生厌恶,从而拒绝与他肌肤相亲。邓淑敏说谢雨兴是假和尚花和尚,说他心里有病,说他……说他的坏毛病很多,几乎一无是处。她有根据,她告诉人们,他的那个西屋里有很多《西游记》里观音大士的剧照,他就对着剧照打坐念佛。邓淑敏在谢雨兴离家住到二孔屯后,仿佛解放一样把日子过得轻松欢快起来。她先是把大女儿嫁了出去,然后给不足二十的儿子娶了媳妇。原先她家仙事兴隆,大女儿在未出阁前又开诊所行医卖药,所以她积蓄颇多,自然,给儿子娶媳妇就毫不费吹灰之力了。本以为给儿子娶了媳妇就大事完毕了,却不料宝贝儿子不让她省心,三天两头地与儿媳妇打仗砸家具摔器皿,打得不亦乐乎砸得痛快淋漓。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最后儿媳妇然离了婚,带着刚出满月的小孙儿回了娘家。离了婚的儿子更没了约束,交朋好友吃喝玩乐大把花钱肆意挥霍,直把这个好端端的家弄得乌烟瘴气。人们说,靠老仙发财的,最后总得出来一个败家子。败家也就算了,居然有一天,儿子不知所踪,没影了。邓淑敏忧愁得死的心都有了,此生遇上了魔头的汉子,又生了这么不着调的儿子,真是失败!没有办法,邓淑敏去了大女儿那里,这房子就由谢雨兴住了。 现在,谢雨兴也看见了赵守志。他放下手中的耙子很是热情地打着招呼道: “赵老师,回家呀?” 赵守志下了车,走近一些道:“回家,有好些天没回来了。” 谢雨兴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不急不躁,给人一种儒雅恬淡感觉。他的微黑的脸上大多时候都呈现微笑的表情,现在也不例外。 “赵老师人好啊,多咱见面都打招呼。” 赵守志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若不是他先问候恐怕自己骑车就过去了。这样想来,他就呵呵一笑道:“那是应该的,我就不喜欢架架的人。” 谢雨兴保持着微笑,又道:“这品质难得呀!凭你的才学,有点架子真不算个事。你看你就不,总是那么儒气雅致,平易近人。可不像有的人,有一点成绩就骄傲得不得了,扎煞着翅膀都能飞天上去。” 谢雨兴说话时眼看着东面刘玉民家,明显是有所指。赵守志右手捏了一下车把,没有即刻回应他,过了一会,他说: “我没有啥才学,就是能写一点小文章而已。哎,谢老师,你西边种的土豆?” “土豆,没种太多,够我吃就行。我寻思再种点豆角黄瓜什么的,不能空着,是。空着可惜了,咱们付出点劳动也得到了收获。赵老师,你人善良,以后定会有天照应。哪像他,横眉竖眼的净干坏事,报应了?儿子才多大,就没了。” 在谢雨兴说完后,赵守志有几秒的沉默。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又落到谢雨兴用过的耙子上:“报应?那、报应落在他头上好了,又为什么找到他儿子?” 谢雨兴思考了一会,道:“上天惩罚他只会让他最亲的人遭受苦难,这样他才感受到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如果他现在不在了,他能感到痛吗?” 赵守志略一思考,好像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可又觉得哪个地方不对。赵守志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后,说:“谢老师,我去李祥君家。” 谢雨兴点点头道:“去,去。” 在去李祥君家的这一一段路上,赵守志不断地回味着谢雨兴的话,他说报应,是哪? 赵守志到陈思静那儿,将奶抽子还给了她时,陈思静说: “还还啥,也不使这玩意了。” 赵守志走后,陈思静继续她未做完的工作,薅育秧池里的杂草。 第六二四章 她担起了重担 工作和生活的担子压在陈思静柔弱的肩上,这些并不是她感到痛苦的事。李祥君的消息总是来得很少,从他走的那天开始,不过才来了三个电话。每当听到村上的大广播里喊她接电话时,她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奔到村上。她不好意思责备李祥君怎么要间隔这么长时间才来一个电话,但语气里分明有许多的嗔怨。有一次,她竟控制不住自己,一滴泪滑落下来,盈眶的泪水被她不经意地擦拭掉,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匆匆地挂断电话。她怕,怕自己不争气的眼泪再次涌出来。 五月下旬的天气变得燥热难耐,晴朗的在空中有时连一片云也没有。 从昨天开始,陈思静就趁着下班后的一段时间上地里锄地了。她还不习惯摆弄锄头,锄头在她手里硬生生的不听使唤。她费好大的劲想间掉相距很近的两株苗,结果却把两棵苗全砍掉了。陈思静好沮丧,她不断地鼓励自己:慢慢来,稳当一点。没有干过多少农活的陈思静努力适应眼前困难的局面,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地里很干净,没有多少草,这省了她不少的力气。 阳光从西边的天空中射过来,在她的左边打印出一个微微倾身的剪影。陈思静并不像其它的妇女那样弓着身子铲地,虽然她的手拙笨,不能自如地挥动锄头,但从远处看,她的身影依然优雅,富有艺术性的美感是值得欣赏的。陈思静的先天的气质决定了她无论做什么都会让人感觉到她的优雅和洒脱。不时,她换一下手,换手的那一刻,劳动的美在她的身表现到了极致。我们没有理由怀疑陈思静是不是在做一种姿态给人看,没有人注意她,她自己也知道。 围着纱巾穿着旧衣服的陈思静一直铲到将近七点。太阳正将她的余辉涂抹在大地上,禾苗微泛着金红的光泽,远处的树林在无风的五月末的田野里静静的伫立着,夕阳悬在树梢上。 陈思静眼望着那一轮鲜红的夕阳,突然感到无与伦比的壮丽。荷锄晚归的人们又来添了许多生动的气韵,而自己也成了其中一道靓丽的风景。她有些陶醉了,暂时忘记了这一下午的疲劳。 陈思静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热饭。中午时,她特意多焖了些饭,为的是晚上能有现成的。菜不须做了,没有那个工夫也没有那个心思。草草地吃过饭,洗了脚后正要接星梅,郦亚萍已经送星梅来了。陈思静对郦亚萍说: “妈,地快铲完了?” 这不过是顺便说说的话。郦亚萍总要事无巨细地说个没完没了: “没有呢,你爸也没正经玩活呀。人家都赶着早晨凉快去铲地,吃完早饭后再铲一阵,他可好,吃完饭才晃悠悠地去地里,过没有屁大哄夫又回来啦。由着性子铲地,啥时才能铲完?我说快铲,铲完好帮你铲。祥君不在家,你一个得啥时能铲完呢。” 陈思静听婆婆的话心里一阵感动,便说:“我一个人铲也快,你不用追他了。” 星梅在一边挣来郦亚萍的手说道:“奶奶,我那儿有饼干。” “哎呀,奶奶不吃,你留着。”她转而又向陈思静道,“星梅吃了三个鸡蛋的蛋羹儿,剩下点底儿我打扫了。我没给那个,瞅他妈就来气。” 郦亚萍说的是李祥臣的宝贝儿子。陈思静抿嘴一乐道:“那也是你孙子呀,不能偏一个向一个,那多不好!” 郦亚萍呵呵笑了,说:“黑不溜秋的,像个冻梨儿蛋儿,我不喜欢。” 陈思静听着不会婉转说话的婆婆不知是应该批评还是称赞,她打断婆婆的话说:“以后别那样,虽然分家另过了,可还是东西屋,让二媳妇看了不好。” 郦亚萍想必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妥,忙说:“我也寻思着呢,要不是二媳妇刁蛮,哪能可着星梅一个人。也是,明个儿再做蛋羹就叫他过来。我回去了,你抻悠点铲,别着急。” 星梅坐在炕沿上,两只脚不停地悠着。今晚她没有看动画片。陈思静喊星梅说: “星梅,你奶走了。” 星梅大声道:“奶奶再见!” 郦亚萍听见孙女的声音,又转身趴在门口说:“星梅,明天放学和王大平上奶奶家啊!” 星梅点着头。郦亚萍高兴地走了。 陈思静觉得乏累,胳膊酸痛,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电视,她躺下了。星梅不住地问这问那,陈思静嗯嗯地答应着。当星梅说起小弟老是骂人时,陈思静突地睁大了眼睛,坐起来。 “她骂你,你打他。”说完她马上又改口道,“你告诉你二叔了吗?” 星梅的神情中有生气的成分,说道:“他老骂我,我真想打他一顿,可是你不说要让着他吗。那时我俩玩住家家,他推我,还说我尽吃奶家饭。完了我说,我就吃,完了我说小崽子你管不着。” 陈思静听星梅认真地毫不遮掩地叙说当时的情景,觉得怪有趣的。 “完了,小弟就骂我,骂得可坷碜了。” 陈思静打断星梅的话说:“别完了完了的,说然后。” 星梅嗯了一声又继续说道:“然后,我就打了他一下。他就哭了。我奶出来了,哄我小弟。” 陈思静饶有兴味地问:“那,你们又玩了吗?” 星梅想了想,回答说:“玩了。完了我二叔回来了,我告诉了我二叔。我二叔把小弟骂了。完、然后,我二叔就骂我说滚犊子,还瞪我。” 陈思静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又问星梅道:“你二叔和你二婶吵吵了吗?” 星梅歪着头又想了一会说:“没有。” 陈思静和小叔子媳妇来往得不那么频密,一切都是在礼节性的有谦有让的交往中进行的,这些年来也没有什么纠葛没有什么争吵没有什么计较。刚才星梅所说的虽然不全面,但陈思静已从中体会到祥臣媳妇的一点点不满。于是,她对星梅说: “星梅,明天跟妈妈上地,行不行?” 星梅很高兴妈妈这个决定,她对于未知的田野有无限的向往,大地里一定有很多有趣的东西。 星梅睡着时,陈思静却没有睡意,也许是太过于疲劳。她想白天里所发生的一切,忽然厌烦起来。 早晨上班时,杨玉宾和赵刘玉民把她叫到一旁,对她说要报一个骨干教师给教育办,权衡一下,只有陈思静最合适。不容置疑地,陈思静做为骨干教师的名份就定了。杨玉宾和刘玉民轮番地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又是鼓励又是褒扬。陈思静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丝毫没有因为二位领导的体恤而感恩戴德。这让杨玉宾有些悻悻然。刘玉民见缝插针地说这是好不容易得到的骨干教师的名额,别人想要还不给呢。陈思静虽然对他的鬼话嗤之以鼻,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了一种称谢的样子,这多少让杨玉宾和刘玉民赚回了点面子。在晨会上,杨玉宾传达了教育办关于开展“百校达标”的会议精神,要搞“三字一话”活动,苦练内功,展开微型教案的评比,力求以最好的成效迎接市教委的考核。刘玉民不失时机地发言,补充杨玉宾遗漏的问题。想到这儿,陈思静抬起胳膊扇了一下,好像这一扇把刚才忆起的事都扇跑了一样。 祥君不在家,陈思静感到有很多事做起来那么难。在以前,她真的没有意识到李祥君在生活中会那么重要。现在,她回忆着过往,在脑海里浮现着他的音容笑貌。渐渐地,陈思静进入了梦乡。 第六二五章 秋天到了 第二天下午,陈思静没有让星梅上郦亚萍那里去,她把她带到了地里。星梅对于既熟悉又陌生的田野有无尽的好奇,她不断地张望着,远眺五里外的村落,兴奋的神情感染着陈思静。陈思静让星梅在地头的树地里玩,不要到远处去,并嘱咐道: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有事喊妈妈。” 星梅不解地望着陈思静,眼光里有许多疑惑。陈思静又道: “听见没有?” 星梅嘻嘻地笑起来。 陈思静没有向地的深处铲,她只是在捣短儿,为的是不让女儿离开自己的视线。临来时,陈思静灌满了一瓶凉开水,星梅也灌了一小瓶。现在星梅正在地上蹲着呢。陈思静会心地一笑,嘴角弯起优雅的弧形,目光柔和平易。 现在,太阳已低垂下去,昨日的景象又呈现出来。陈思静把最后一截铲完后就到地头上,看见星梅正坐在地上,用手抓着蚂蚁。她问: “星梅,抓蚂蚁干啥?” 星梅头也不抬地说:“玩!” 她的小饮料瓶里已装了十来个蚂蚁了。陈思静疼爱地说: “星梅,你把小蚂蚁装进瓶里,它们的妈妈会急哭的。” 星梅眨着眼睛,想想妈妈的话是对的,就把小瓶儿倒过来,用手拍打着瓶底,说: “去,找妈妈去。” 星梅的身上沾了好些土,但陈思静没有责怪她,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女儿好可怜。 郦亚萍没有让星梅再跟陈思静再到地里去,陈思静也觉得让星梅到地里有点不合适。虽然想到祥臣媳妇会不高兴,还是让郦亚萍经管星梅了。晚上时,陈思静却没有从星梅那儿问出让她产生想法的话来,那么,就是说,祥臣媳妇没有不高兴,或者她这两天没顾得上不高兴?陈思静推测着。也许是自己错怪了人家。 陈思静这一个夏天的的劳作没有白费,庄稼长势喜人。这很让陈思静高兴,她想着李祥君回来时,她一定向他表功:地是自己铲出来的,化肥是她找人追的,家务都由自己一个人操持……但是,李祥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巨大的孤独的感觉又时常攫紧了她,对于李祥君的思念走时竟让她从梦中哭醒过来。在许多年后,陈思静回忆起这往事时,总忘不掉这段时光。几个月来,酸楚的思念充塞她的心田,叫她体味到夫妻间的那种真挚的无法替代的情感。 暑假时,陈启堂到陈思静这里住了十几天后,就回去了。他已明显地老了,这是陈思静不愿意看到的。原来的那个果敢坚毅的父亲的影子虽然还在陈思静的心里徘徊不去,但已很难和现在的父亲联系在一起。他现在更恋家更喜欢和儿女们相处,大多数的时候,他不怎么说话,就那么默不作声,想着心事。 秋天,慢悠悠地才转过来,看见第一片黄叶落下来时,陈思静想李祥君该回来了。 第六二六章 他回来了 九月二十五号那天,李祥君打来电话,他征询陈思静的意见说,这里的工程已接近尾声,除了留一部份人做收尾工作外,其余的明天可以回家了。李祥君问陈思静他是留下还是回去。陈思静故意生气地说: “那是你的事,你想回来就回来想不回来就不回来。快收地了,你不回来也没有关系,我忙得过来。”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其实,她心里明白,李祥君一定是要回来的。他想家,想星梅,也想自己。想到李祥君想自己时,她倏地脸红了,她感觉李祥君现在就在眼前。走出村委会的门,抬头看见仲秋的天,深远湛蓝。她的心胸豁然开朗,仿佛也如这深蓝的天一样。祥君要回来了,是的,明天或者是后天。她激动得要跳起来,竟不知怎样迈步,做新娘时也没有这样兴奋过。 陈思静看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丽,鲜亮。泛黄的玉米叶子依然有夏日的浓情伫在里面,远天的一片深蓝也仿佛她无尽头的心绪,柔和的九月的风拂来,将她的眼睛也拂亮了,所见俱是清明一派,朗润而富有光泽,连街头的瓦片也如被水洗过,呈现出艳丽的红色来。 这样的一种激动期待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下来,以至于今天晚上的觉都睡不踏实。虽然如此,第二天她却没有乏累的感觉。陈思静醒得早,也起得早,待吃罢饭收拾停当了,还不过七点,离上班还有一些时间。 星梅走了,她每天要和她的一年级同学比赛谁到得早。她今天是很兴奋的,不仅是因为陈思静告诉她今天爸爸可能回来,还因为她在今天可以骄傲地坐在椅子上,看一个又一个同学晚于她进入教室。 下午第一节课时,陈思静正在上课,一个低年级的小学生撞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陈老师,大门外有人找你。” 陈思静略感意外,她思忖着,是谁找自己呢?她想问那个小男孩儿关于那个人的长相,可他一转身跑了。陈思静急匆匆地结束了这堂课的讲授,布置了作业,就出去了。 陈思静没有想到找她的人竟是李祥君。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出李祥君会让学生叫她出来,用这样的方式来和她相逢。可以进来吗,蠢货!又不是不熟悉这里,干嘛非得让自己出去?只是片刻,心里的这种想法旋即被相逢的巨大的喜悦冲得无影无踪。她真切地看到李祥君的面庞时,喉咙哽咽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李祥君明显地消瘦了,头发蓬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理过,胡须硬生生地钉在下巴上。他的脸色倒没有留下多少长久在外面风吹日晒的痕迹,天生的白皙的皮肤只是稍微黑了点。 陈思静走到近前,热切的目光里含着无尽的复杂的情感:“叫我出来干什么?” 李祥君说:“我没叫你出来,我让那个小孩朝你要钥匙。” 陈思静心里笑那个小男孩的粗心大意,但表面上她却十分的严肃。她回头看了看,吩咐道: “回去洗洗,再去剪个头,洗个澡。听见没?瞅你跟个鬼似的!” 李祥君打了个手势,转身欲走时,陈思静又叫住了他:“买二斤肉,再买点你喜欢吃的东西。” 李祥君听过后,并没有立刻离开,他要等陈思静进一步的指示。直到陈思静瞪了他一眼,他才喜滋滋地去了。 陈思静见李祥君走远,内心里仍然抑制不住激动。从四月份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陈思静无数次地在梦中见到李祥君。今天,李祥君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了,她又可以感受到早已熟悉的李祥君体息李祥君的言语李祥君的神态,以及李祥君对她的地微不至的关爱了。 陈思静在下课后回到了办公室的那一时段里,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关注。她感觉到一道道目光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好像探针一样,要查清她心底的情感体验。她现在已恢复了惯有姿态,脸上并没有喜悦幸福的神色。但刘淑艳的话却让她羞赧不自然,以至于脸色潮红: “小别胜新婚,何况是四、五个月了。这工夫劲最和气,保准不打仗,亲热还亲热不过来呢,哪有心思嗑打牙!” 办公室里一阵哄笑。杨玉宾逗她道: “那敢情,你家马刚上哈尔滨干活挺长时间也不回来,刘老师深有体会呀!” 刘淑艳接过道:“那还用说,天不黑就挂窗帘。” 粗嘎的笑声顿时充盈了整个办公室。陈思静暗暗地责怨她的放肆粗俗,但又不好说什么。在这样的氛围中,陈思静好不容易熬到了上课铃响,便立刻起身逃也似的离开办公室。 杨玉宾今天格外体恤大家,在第六节下课后说,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各位可以先走一步,他留下来一会儿。特殊在什么地方,众人心领神会。陈思静不好意思看别人的眼睛,整理了一下办公桌,低头走了出去。 星梅不知要比往常高兴多少倍,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到爸爸了,幼小的心灵里思念的情感已到了不可抑止的地步。她急切地想知道爸爸现在什么样了,所以,在回来时她几乎是小跑在妈妈前面。 久别后的一对夫妻所谈的所做的已不需细细地描述,一如所有的阔别已久的夫妻一样,他们被热烈缠绵的情感淹没了。晚上,陈思静伏在李祥君的肩上泣泪如雨,她把所有的想念所有的一个人担当家务的艰辛都说给了李祥君。月亮静静地守望着,扯过一缕云半掩住自己的面庞。 这一年的冬天,李祥君开起了豆腐坊。他不喜欢去厂里做工,他不喜欢听别人吆来喝去的。李祥君做出的豆腐白嫩细腻,树起了相当好的口碑。所有的人,男人或者女人老人或者孩子都称他为小李豆腐匠,后来,干脆就称他为小李豆腐了。开豆腐坊,用豆腐渣做喂猪的辅料,李祥君走了一条纯粹的养殖加工的致富路。 春天或者秋天,总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在忙碌的生活中,生命的色彩已变得不那么鲜亮。虽然在各自的心中,还认定另一个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部份,但是,情感却越来越粗糙,彼此间少了最初的细腻的关怀。 陈思静很怀念李祥君打工的那段时间,说只有那时才最真切地感受到思念的滋味,才知道爱的深刻含义。那么,我们就再分开,李祥君半开玩笑地说。对于他,已没有多少闲适的情致去沟通和交流,而实际上,他们好像也不需要什么沟通和交流了。平凡而且有点琐碎的有时显得有点无聊的日子将曾经有过的激情一点点磨蚀掉了,只有做不完的家务不停辍的劳作。 “如果我刚离开你十天,你就牵挂我,说明你还爱我;如果我离开你一个月,你并不在意,说明我们的感情已荒疏了;如果我离开你一年,可你却忘了我是哪一天走的,说明我们应该分手了。” 李祥君近似笑谈而又像哲理诗一样的话在陈思静的耳里听进去,并没有经过认真的思考。她不需要思考,因为李祥君就在身边。 第六二七章 赵守业盖了礼堂 赵庭禄在第二轮土地承包中分到了两垧二亩地,比原来少八亩多。赵守业说这就够啦,咱们不指地养家,若将全部指望放在田地上,那不得穷死。那么赵守业指望什么呢?他指望他的小卖店,他指望他的四轮车。今年,他又有了新的指望:礼堂。 原来赵守业并不打算盖什么礼堂,只想盖一个小门房,用来售卖货品,这样腾出正房的两间后屋可以盛装别的闲置的却不能丢弃的物品。这本也是和赵庭禄商量好的,得到了他的支持。可不嫌事大的李得才说,如今娶媳妇办事招待,姑娘出嫁办事招待,老人了要办事招待,过生日祝寿办事招待,买房子办事招待,啥都办,连老娘们来例假都办,你干脆盖个礼堂得了,一年不用多了整五十个就有四五千的收入。盖礼堂才多大事啊,就是整个四框加个盖再置办点锅碗瓢盆齐活了。赵守业说,这大扯了,连门房带礼堂得两万块,钱在哪出啊?钱是硬货,不像拉土,一装就一车。李得才说你借呀,跟你大哥借。赵守业一撇嘴道,跟他借?他还找叶安军借钱呢。李得才说,那你跟赵梅芳借呀,赵梅芳有钱。赵守业翻翻眼珠子,然后斜眼看李得才说,李老四,你啥时候看她有钱了,她跟你说了? 李得才一咧嘴嘴,一副先知先觉的模样说:“正月时去你家,我见她钱包里一大袋沓子钱,没五千也有四千,全是嘎嘎新的大票。” 还有这事?赵守业半信半疑地问:“你都看见了,那我咋没看见呢?” 李得才一脸得意:“我看见了,那天你们看我爸去,她嗖地拽一百出来,小包就在大包里装着,我都看傻了。赵梅芳真是头子!” 李得才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听起来还挺耐人寻味。 赵守业被李得才撺掇几次后活心了,他没有和赵庭禄商量,背地里上村办公室给赵梅芳打电话,说要盖门房和礼堂。赵梅芳说:“ “二哥,你别吞吞吐吐的啦,是不是想借钱?” 赵守业被看穿了心思,索性就说了。赵梅芳就问你要用多少钱,什么时候用并说盖礼堂是正事,值得肯定。 赵守业思忖了一会儿,一咬牙道:“咋的也得两万。” 赵梅芳答应得爽快,说尽快把钱汇过来。赵守业心花怒放,钱的问题解决了,以后嘛,就可以放手大干了。打电话花了他八块钱,他给接替李久发的王老拐十元钱后,特地嘱咐他此事不宜外传,尤其不能让赵庭禄知道。 当赵守业轰轰烈烈地备砂石进木料拉红砖时,赵庭禄才知道这宝贝二儿子要做大事了。妈的,也不和我商量,赵庭禄很生气。他狠狠地责骂了赵守业,鼓着眼睛地数落,但最后也是无奈地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或者出谋划策买东置西。他背后里唠叨,这个犊子玩意还舔着叉脸跟他老妹儿借钱,他老妹儿容易吗?一个人,都二十六七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一问就说赶趟赶趟。你瞅瞅,说是小门房,赶像咱们家后街的老房子大了,东西十米,南北七米。前年刚盖完房,这刚喘点匀乎气又怎么这么一出。咱们家趁狗叉呀,就这么扑腾?梅芳这孩子也是,借他钱干啥?钱多了烧的!” 张淑芬听他叨叨后讥诮道:“跟我说啥用,有能耐跟你儿子说去!你们要俩摆桌子再斟上酒,对说对唠那才是本事。背后嘁咕喳的明天又贱贱儿上前问了,今儿个干点儿啥呀?那堆玩意是不是得腾出来啊?瞅瞅瞅,跟我可有说的了,巴巴的比收音机还能说。” 张淑芬说的没错,过后赵庭禄又颠儿颠儿地就跑前跑后帮衬赵守业,好像完全忘了他说过的话。 “老贱种!”张淑芬骂他道。 赵守业盖完了礼堂后就择了个良晨吉日大排延宴招待亲朋好友,于是这礼堂正式开张营业。自此以后赵守业礼堂里挂在墙上的小黑板上便排满了办事的明细,他的收入也日日见涨。那个西头的靳桂林便也常常拎着象征身份的蓝大褂出入赵守业这里。原来想用老何做大厨,可老何说他岁数大了,而且他架不住油烟呛,就只好作罢。人们常说越有钱的越有钱,这二掌包的又是四轮车又是小卖店又是礼堂的,钱都不够他挣的啦。赵庭禄听闻此言后,只是淡淡一笑,至多说一句“都一样,你们哪家也不赖”这样式的话。虽是这样说,赵庭禄心里还是骄傲的很。赵庭禄的骄傲完全有来由,除了赵梅英家境一般,不过是年吃年用癞蛤蟆打苍蝇将供嘴外,其他的三个都事业有成光耀他赵家的门楣。赵庭禄希望这种荣耀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终老之日。但是赵梅芳有怎样的事业他不清楚,看不到,赵梅芳又语焉不详,只是赵守志的情况还能说出个一二来。 赵守志费了好大的周张将叶迎冬调到城里二中后就将住了近九年的房子卖掉,卖掉房子的款项再加上自己这些年的积存,共计一万九千多点,尙不足支付买水利小区五楼的小三阳钱,于是又分别向叶迎春叶迎辉和叶安军借。当交了房钱十天后,也就是在金秋十月,他们兴师动众地搬了家。没有再置办新家具,他们的手头也不宽裕,就将结婚时的那套组合柜搬到了楼上。那套旧家具很宽,怎么放都不合适,于是拆分掉两组,分组摆在东西屋。虽然这家具与楼房不搭,但好歹还能凑合着用。床是新买的,席梦思床垫子忽闪忽闪的富有弹性,上面铺了被子,一点儿都不硌身子,比睡炕舒服多了。那天晚上送走客人后,叶迎冬从东屋转到西屋,看了阳台又看厨房,最后到卫生间,忍不住啧啧啧地叹道: “哎呀,这回出外头可不冻屁股了。” 赵守志正翻着装杂物的小箱子,听到她的话后,头也不抬地说:“那可不,这回你不穿衣服上厕所都不怕了,没人瞅还不冷,想怎么出厕所就怎么出,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叶迎冬很满足很幸福地笑道:“就是,去年有一回上厕所,差点没给我冻哭了,那风吱吱儿地往里钻。” 赵守志不怀好意地问:“往哪儿钻?” 叶迎冬哼了一声,道:“往你嘴里钻。不行,我有厕所。” 赵守志把小箱子提起,向阳台走去。过了一会儿,听到卫生间里面哗的一响,然后叶迎冬迅速地出来。 没再将堆放的衣服杂物分拣放置到柜上灶台上,他们就躺下了,赵守志担心地问:“你说会不会让楼下的人听见?” 外面的灯光透进来,朦胧中叶迎冬的眼睛闪着光泽:“应该、不会?” “这儿不像屯子那个家,关上门外面啥也听不见。你看上下楼就搞了一层板,上面走道听的真亮的。”两个人就这事讨论了好几分钟。 “管他哪,听兔子叫不种黄豆了呢。” 赵守业说完又酝酿情绪。 赵守志将自己的唇印上去把他的嘴封堵住。 整整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晚饭后叶迎冬都要强拉着赵守志到街上,走到西街再走回来。叶迎冬的心境无需描述,一切都写在她的脸上。 第六二八章 她也吃干豆腐? 在赵守志搬家那天,赵梅波也去了。她虽然不能向楼上扛大件,但能帮着洗菜摘菜给靳桂林打下手,还能洗碗收拾,也是作了大用。那天她回到家后,就跟陈启军说,城里真是好,赶明咱也买一个楼房。陈启军听完一笑,未置可否。这个愿望有实现的可能吗?赵梅波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事很多,将来更无法预测。 现在,赵守志搬到城里快一年了。时间总是匆促地过,去年之事仿佛发生在昨日。 赵梅波没有像往常那样骑自行车回家,她忽然有了徒步行走的欲望,他觉得在秋日的阳光下是一种很好的享受。 脚下的沙石路是去年秋末铺就的,沙石路虽不是十分的平坦,但总强于土路,最起码雨天可以行车走马。据传乡党高官让她的什么兄弟承包这条道路的铺筑,但时为为支部书记的周老民子百般推搪,具体原因不清楚,或许这些本是子虚乌有的凭空猜测不足为信。九八发大水时,周老民子在晚饭时大发牢骚,早上说不叠坝了,到中午又让叠,一天三变,真是骒马上不了套!很巧,女书记巡视到此,听闻后面色骤变却又不好大发雷霆,便扭头而去。抗洪结束后,周老民子被剥夺了支书的职务。代理支书的原村委会主任林占河履新不久,沙石路的铺设工作便开启,很有意思,免不了又让人们一番猜测咀嚼。不过,林占河在村长的位置上还没坐够半年,在第一届村民委员会选举中落败给村医李彦平,他回家当农民去了。 赵梅波边走边想,胡乱的思绪由周老民子又转到赵守志,再转到赵守成,她抿嘴微笑了。她想赵守成这个家伙,竟把政平村的几个养车拉客的车主召集起来,以入股的方式成立了一个双政客运公司。他说他不能霸下这条线,要人人有饭吃,利益均摊。现在,他们的这个公司已正式运行。赵梅波告诫赵守成,要走正道不能欺行霸市,要关爱家庭不能扯仨拽俩,更不能欺男霸女。也是这个混蛋弟弟,在春天时和城东的一个愣头青吵架,那愣头青的爸爸怕儿子吃亏,就出来帮忙叫阵。那当爹的不知道得了啥病,迷瞪的老要张跟头。赵守成被他骂得急了眼,抓住他的领口左摇右晃,最后把他摔倒在地。那家伙坐在地上转转脑袋,然后爬起来凑到赵守成面前说,你再摔摔我。赵守成也不客气,抓住他的领口又是一阵左摇右晃,只是没将他摔倒。摇晃过后,那家伙反倒乐了,说咋的脑袋不转圈了呢?他又让赵守成接着摔他时,赵守成却不敢动手了,他给整懵了。那天的争执以喜剧的形式结束,他们去吃了饭还喝了酒。那家伙叫啥名?赵守成说过,她忘了。这个赵守成啊,真不叫人省心。赵守成怎样,她实在管不了,好与歹由他去,是与非自有他人评说。 在那两棵大榆树南面的十字路口,她恰巧就碰见了周老民子。周老民子见到赵梅波,打招呼道:“赵老师回来啦。” 这客套话引来了赵梅波一阵咯咯的笑声:“回来了,我差不多每个礼拜都我来。你干什么呢?” 周老民子粗憨的笑声起,说:“上你老叔那儿买点儿香烟,再买点儿干豆腐。干豆腐就剩这点了,让我全包了。” 在与周老民子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她忽然想起当年他在村上大喇叭里讲话到情形,那时他是何等的威严,何等的有气魄。她想起了他的媳妇,那个高个子女人。那年教师节宴请本村教师的酒席上,那女人说道:“这干豆腐你们吃,别剩下,剩下就都扔了,我们家没人吃。” 酒宴结束以后,她又对女老师们说:“我就可以和你们在一起。” 哈哈哈,现在她也吃干豆腐了。 “梅波,梅波,赵梅波——”赵梅春由门里探出头来,招呼道。 孙成文的脑袋不知道哪根弦儿搭错了,临街也盖上了门房,然后辟出一间摆上柜台货品,空出的偌大的老屋稍加改造就成了一个礼堂。这架势分明是与赵庭禄针锋相对,大有一决高下的意味。 赵梅波并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和走出来的赵梅春说话:“大姐,我大姐夫呢?” 赵梅春答道:“上城里了。梅波,跟你说个事,守义相中东头老秦家的姑娘了,这个追求啊,那个丫头比守义大两岁呢。” 赵梅波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所以很好奇的问:“哪个老秦家?” 赵梅春哈哈地笑道:“就是秦老猫秦明礼家。” 赵梅波似乎有了印象,就说道:“她呀,我知道。大姐,守义二十几了?” 赵梅春说不上赵守义的实际年龄,就含糊其辞地回答:“有十九、还是二十了的。” 赵梅波和赵梅春说了一些话后就向前走去。她本想问大姐与老叔的之间的关系现在怎样,但怕赵梅春有想法,就忍住了。 赵庭喜虽然见老身体却依旧,还是那样拄着拐拉扯拉扯地走路,郑秀琴却百病缠身,恐怕要先于丈夫而去。赵守林已走十六七年了,但作为母亲,她很难将他忘记。这种痛根植于内心之中,每每想来都让她黯然神伤,悄然涕下。 第六二九章 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像以往一样赵梅波陪母亲说话聊天,再帮母亲做了点家务后又返转回家里。这一往一返,赵梅波稍觉疲累,心里想着到家一定要好好躺一会儿。 在走到离自家一百多米的地方时,赵梅波忽然看见李玉荣从院里出来。赵梅波紧走几步迎到近前就问:“李老师,我刚去我妈那儿了。 李玉荣看见赵梅波也快步迎过来。 李玉荣,这个比赵梅波小三岁的面目清秀的女老师身形苗条,有着非同一般的韵致。 “赵老师,我上你、你家找你了,你不在。”她的脸上迅速飞过一片红晕,手搭上耳边轻拢了一下并不散乱的头发,“你家陈老师刚打完麻将回来,我问他高级的指标下来没,他说下来了,正想周一上班时和王老师研究。看你多好,老早就定上高级了,不用操这份心。” 赵梅波没有多想,就顺着她的话说:“嗯,是啊,那时候抢着夺着定了也就定了,要放现在还真不好办呢。那年评定职称时,差点没和刘玉民干起来。” 他们两个站在道边说了一会儿话后,李玉荣说该回去了,就缓缓地向东,如风摆荷叶一样。看着她的背影,赵梅波笑了一下,她想起她的丈夫,那个原来的供销社司机孙大拿。孙大拿自从供销社黄了后,就自己东挪西借的凑钱买了一辆二手卡车,搞起了长途贩运,收入自然可观,所以很快还上了饥荒,并且小有积蓄。人常说十个司机九个骚,一个不骚是酒包,这话也不假。孙大拿绝对是酒包,至于骚不骚不知道,那种事没见他干过也无传言。没耳闻,那么他就是洁身自好的好人了,是柳下惠。孙大拿前年冬底出车时不知是车子发生了故障还是操作失误,整个卡车侧翻到102国道边的深沟里,他当场死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了李玉荣很大的打击,以致那个民办教师转正考试中她的成绩差强人意而未被录取,直到去年第三批批民办转公办考试后,她才勉强过分数线。 唉,也是苦命人,失去了丈夫不说,还有个不懂事的刚满十岁岁的混蛋儿子。 赵梅波胡乱想着走进家的院子后,陈启军一脸笑容地迎了出来说道:“我寻思你得傍黑儿才能回来呢,这么快。陈露刚刚被我送到车上。” 这种很自然的汇报好像经过了精心的谋划,而且他以前不这样,几乎不主动谈他曾经的行为,也少有亲切亲近。赵梅波挑了挑眼皮儿探究地看他的眼睛问: “你没有打麻将去呀?” 陈启军脆爽爽地答道:“没玩儿没玩儿,家里哪哪都是活儿,总玩儿那玩意儿不是曲子。” 赵梅波听过他的话,登时在心里浮起一片云疑云,她觉得李玉荣和陈启军在合伙骗她。于是她正色道:“你玩儿不玩儿我不管,但你别糊弄我,别拿我当二百五。李玉荣说你打麻将刚回来,你说你没打麻将,那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陈启军目光不作回避,直直地与赵梅波的目光交接,一副心胸磊落的模样。 “我就是送走陈露后顺腿到了教育办,正好王主任他们玩儿。看了一会儿,张老师说有事先回,我就替了会儿。”陈启军说的天衣无缝,赵梅波也不好再质询,就转而说: “上回陈露说他们班上好几个大个学生不学习,就在后面小声叽咕嚓的。现在这学生怎么这样?真是!” 她说完向屋里走去。 老式的三间房,南北间距不过六米多一点,堂屋被一道横墙间隔成两部分,北小间做储藏室,向阳的一间做厨房。 在灶台旁,赵梅波望着炒勺问:“你就给陈露吃方便面?吃完了也不刷出来,弄得抹糊叽叽的。” 陈启军陪着笑脸道:“还没有来得及,我送完陈露就去教育办了,我回来不一会儿你就进屋了。” 如果陈启军不做过多的解释,赵梅波还真不会多想。现在他这样解释反倒让她又起了疑心:“陈启军,你打麻将啥时回来的?” 陈启军想了想,道:“在你回来前半个小时,你问这个干什么?” 赵梅波长了个心眼儿,没正面回答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问问还不行吗?好像做啥亏心事似的。” 她说完就进里屋,到酒柜前扯过蛇油膏挤出一点抹到手背上说:“手干巴的,这几天也说不上咋的了。” 立柜酒柜和梳装台都是结婚时打制的,经岁月的打磨漆面已不那么光亮,有的地方显出了木本质地。西侧的墙下摆着一张紫檀色的三屉桌,上面立着书架,书架里立着大小薄厚不一的书籍。西间屋的陈设简单,只有一口小柜和一把椅子,炕上摞着陈露的被褥用一块长方形的大毛巾苫着。 赵梅波里里外外地走了两圈后找出手套,换上衣服就要出门时,陈启军问:“干啥?” 赵梅波答道:“收拾园子。” “哦,别干了,等都干巴时收拾。我想吃鱼,我这就去老李家买。”陈启军拦着她道。 赵梅波想了想,就把手套扔到屋里的炕上。这便是同意的表示,陈启军走了出去。 赵梅波琢磨着刚才与陈启军的那一段对话,琢磨着他的表情,猛然间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涌上心间,同时也有一股莫名的火气,慢慢扩展到全身。凭直觉,他感到陈启军和李玉荣的关系不同寻常。他、她……李玉荣平日里与自己形同姐妹无话不说,她能那样?……可是…” 不行,一定要弄个明明白白以验证自己的猜测,要不这感觉太不好受。赵梅波打定主意,要不动声色地去观察去打探去了解,去伪存真以求真相。这样,赵梅波有说有笑地捱到了第二天。 刚一碰上被人叫做张老炮子的张老师,赵梅波就直接了当的问:“张老师,昨天启军和你们打麻将时输多少啊?” 张老炮子眨着小眼睛努力琢磨了一会儿道:“没有啊,昨天他没去打麻将,都好些日子没和他玩儿了。那回因为抓牌的事闹个半红脸就再也没玩过,他不和我玩儿我也不和他玩儿。打麻将这玩意太耽误事儿,我那土豆子都没下窖呢,不怪我媳妇说我脸让黑瞎子舔了。” 张老炮子不管赵梅波喜欢不喜欢听,自顾说着。赵梅波应付了几句后,转身向自己的班级走去。 因为有了这个确实的消息,赵梅波的心沉重起来,并且有深深的酸楚的情感一点点滋生,又有被欺骗被戏弄后的屈辱。因为他有心事,所以从外表看整个人就郁郁寡欢,不苟言笑。正是全市进行百日达标活动时,粉笔字钢笔字微课正练得热闹,但赵梅波完全是在应付中,不在状态,课上得也不见得出彩,有敷衍的嫌疑。李玉荣由低年组过来亲昵地与她闲聊时,正是上午的十点多钟,此时赵梅波正在备课。见她坐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赵梅波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却并未展露出应有的笑容。 “赵老师备课呢。”李玉荣明知故问打着招呼。 赵梅波心里哆嗦了一下,本能的一股厌恶的情绪蹿升上来,但旋即又被笑脸取代:“玉荣,不备课咋整,我可不敢抄旧备课笔记,让校长抓住犯不上。” 李玉荣扭着屁股转了几下脖子道:“赵老师,我备课就抄旧的,不怕听她看着她也看不着。我把旧备课笔记半开不开的放在抽屉里,他一进来我肚皮一顶,欻就关上了。” 这个招式她不但听说过,也看过,但她从未使用过。 “我可不想让校长知道,我任可身上受苦也不脸上受热。哎玉荣,你微课教案都出什么内容呢?”赵梅波问。 赵梅波打定主意,要不动声色不留痕迹地观察他们,不做捕风捉影的猜测与指责,在适当的时机让陈启军原形毕露。如果有一天陈启军真的背叛了自己,背叛了家庭,那么自己也绝不心存幻想,希望陈启军迷途知返,她要决绝地与他做彻底的切割。 李玉荣听赵梅波这样问,便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第六三0章 他在掩饰 中午,马红霞校长从校育办开会回来宣布一个消息,高级名额下来了,一共三个。因为这个消息,李玉荣找了赵梅波两次,讨论定级的事项,并说她想晚上去找陈老师。虽然赵梅波心里咯噔噔地响,但她面带灿烂的笑容道: “嗯,可以,我们家陈启军好说话,好办事,你问问他。不过玉荣,他是二把手,最后决定权还在王老师手里。” 李玉荣放低声音说:“陈老师在王老师心中有分量呐,他说的话王老师大多采纳。我觉得陈老师以后就是大主任。哎,王老师都五十多了,干不了几年了。你家启军,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还有才,当个教育办主任,还不是手掐把拿?” 她的一声启军和她的最后一句话让赵梅波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努力地保持着自己脸上的微笑,缓缓地说道:“难说,有些事不是顺风顺水就能实现的,就像北八里地五屯校长的任命。” 李玉荣表示赞同他的话,频频点头道:“可不是咋的,现在的事真没法说。哎,赵老师,等你家启军以后当大主任了,你就不用担班了,干点儿旁的,省得一天生气惹恼的没有消停时候。” 李玉荣在替赵梅波构画着未来。陈启军能在将来当上教育办正主任,好像也是她的荣耀,她的构画好像也是为她自己。赵梅波的这种直觉,让她脸上的微笑倏忽间消失了,她压抑着怏怏不快,说:“哦哦,上班看看去,头午两个学生干仗啦,真担心他们现在再干起来。” 说完她起身急匆匆的向北面的教室走。 赵梅波自然的情状没有引起李玉荣特别的注意,她看着赵梅波的背影,嘴角牵扯了一下,然后虚抬右脚画了一个小圆圈。 赵梅波从未受过如此的煎熬,她的内心充斥着各种滋味,不断的由胸前升起的阵阵火气,窜到额头上,再旋转回落,撞击着她的咽喉。她可以确信陈启军和李玉荣关系暧昧,甚至已经那样了。 以这种状态赵梅波挨到下班。回到家里,如往常一样,她洗涮收拾做饭,等陈启军回来时靠边站的圆桌已支到地上,上面摆着饭菜。 “又打麻将了?”赵梅波坐在椅子上,一边盛饭一边若无其事地问。 “嗯嗯,玩了一个八圈儿。”陈启军回答。 “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要么下午不上班,要么下午打麻将,再不就是上城里喝酒,这影响多不好。”赵梅波心里的怨气化作这样的语言,听来倒也很自然不露一点破绽。 “我怎么办?有王老师带头,我还能横扒拉竖挡着?”陈启军不认可赵梅波的批评,脸上还有那么一点委屈。若在以往赵梅波一定会咯咯地笑个不停,但现在他笑不出来。 “那要是你将来当了一把手,是不是得改变这种风气?老王过几年也退了,岁数大了也没有上进心了,该玩儿玩儿该乐乐,要不就没有时日了。” 赵梅波一边吃着饭,一边和陈启军说着话,态度平和亲昵。 如白天里所说的那样,李玉荣在太阳将落山时款款地来了。赵梅波在她进到院子时,特意观察了陈启军,看到他目光里的那抹明亮与喜悦。 “哟,玉荣,快坐坐坐。你看我刚刚收拾完,还没扫地呢。”赵梅波将笑容荡漾出来,一副真诚待客的模样。 “赵老师这么干净,还扫啥呀!看看拖得砖红晕的。等过年铺上瓷砖,那玩意好收拾。”李玉荣坐在沙发上说。 他们闲说着,陈启军似笑非笑地看着。 “陈老师,我听我们校长说高级名额下来了,一共三个。我就是来打听打听,看看我能不能评上高级。”未等陈启军答复,李玉荣又继续说,“陈老师,你们都看着了,我这些年的工作成绩不说在前几名,那也没掉七八九。” 由现在开始,李玉荣就不断地陈述这些年的工作业绩,间或叙说自己生活上的种种艰辛,说到伤心处竟流下泪水。陈启军反复地强调要以评审细则做标准,以工作时长获得的奖励历次统考的成绩等等方面全方位衡量,非他个人所能决定。当然他肯定了李玉荣的工作,并说希望很大,尽量争取评定上。 其后,他们的说话不再围绕评定高级这个话题,而是说起了李玉荣的家,她的调皮的儿子,以及中心学校的杂七杂八的事。赵梅波偶尔插一句话,大多时候微笑着静听。 凭女性细腻的心思,她明显地察觉到他们二人在谈话时隐匿着的亲昵和相互的爱慕,这佐证了她先前的判断,只是还缺少他们合二为一的画面。 热络地聊了很久之后,李玉荣才离去。 赵梅波在送走李玉荣后,勉力和陈启军交谈着,议及这次评定高级教师的人选议及这次评定的条件以及李玉荣的情况。李玉荣真很不幸,女儿刚生出来十几天就夭折了,刚过几年好日子丈夫又出车祸死了,现在是孤儿寡母,要多难有多难,赵梅波附和着。 “你说这些也是实事,那你的意思是帮她去定上高级了?” 陈启军皱了一下眉,像是不认同她的话一样,说道:“怎么上帮她?她的工作业绩摆在那呢,有目共睹。” 突然间,赵梅波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陈启军毛毛愣愣的以为被妻子看穿了心思:“你、你笑得莫名其妙,就好像我一定要把高级名额给沓似的。” 赵梅波收敛起笑容说:“你得了,你给她?你能有那么大的权利吗?以前不是各考核小组评分再汇总吗?一切都公平公正公开,没有作弊的可能。” 陈启军忽闪着眼睛想了一会,说不上脑筋搭错了还是心弦扭结了,竟说:“考核评分肯定不假,但是将各组的考核分数汇总是我们的事,他们不知情。教龄、各种奖励证书、什么公开课优质课等所占的分值也不是固定不变的,都有所侧重。” 赵梅波虽然知道里面的玄机,却依然故意问:“向谁靠就把他最优势的一面向上提高分值?” 陈启军很威严地说:“也不能那样认为,就是、就是要全面衡量通盘考虑。” 他们的谈话到赵梅波铺上被子后才结束。 没有开灯,没有看电视,赵梅波就在暗夜里静静地仰面躺着,静静地想着。 农历八月十四那天晚上,李玉荣和她儿子拿了一盒上好的老鼎峰月饼,一条烟,一个电磁炉以及专用的精钢灶具,还有一件羊毛衫来看陈启军和赵梅波。坐定之后还未说上几句话,李玉荣又站起,从纸袋里扯出羊毛衫,道: “赵老师,你来试试这羊毛衫,看适合不适合。要不合适,赶明儿我去换。我就相中这粉不叽红不晕的色了,不那么素不那么艳和你正搭呢。” 赵梅波本来不想试,但架不住李玉荣反复劝说,不得已穿到身上了。羊毛衫刚穿到身上,就有李玉荣不断的啧啧的称赞。赵梅波虽然觉得她言过其实,未必出自真心,但还是止不住心里美滋滋的,脸上也洋溢着如花的笑容。 那天晚上,陈启军赵梅波和李玉荣聊得火热,一种奇怪的心理支配着赵梅波。 依照两人的商议,陈启军在第二天晚上回访了李玉荣,赵梅波没有和他一同前往,她不想去。陈启军乖巧第和李玉荣说了几句话后就回来了,往返不过二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做出的样子分明是在昭示他和李玉荣清清白白,仅仅是同事之间的关系。 第六三一章 水落石出 李玉荣如愿以偿地被评定为高级职称,填了表,写了各种材料,然后报上去等待批复。她的脸上总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隐隐的似乎还有新婚般的幸福神采。 听说,有个女老师去教育办哭诉,历数这些年来取得的成绩;听说,王主任安慰并许诺给她,来年的高级名额非他莫属,哪怕只有一个;听说,刘玉民也找到教育办,呼天喊地大发雷霆;听说……听说的事太多。 李玉荣与赵梅波亲热的程度有如亲姐妹,但愈是这样愈让赵梅波不安。她好像从李玉荣的目光里看到了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得意和些许的自豪。 赵梅波将一个一个日子打发掉,但心里的忧虑不安却与日俱增。唉,不动声色的观察很难,她几乎抗不住了。 这天越来越短了,还不到五点太阳就已经压了山。陈启军说这日子就是快,一转眼又快十一月份了。 赵梅波没有马上回应陈启军,只是埋头仔细地修剪着自己的脚趾甲。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们一有空就打麻将,稀里哗啦的,就不怕有啥影响?走廊那边就是中学的办公室,小鸡腰饼九万的一通吆喝,大家听得真真切切。咋说你们呢,不记得上次派出所来没收你们麻将的事了?一个个的都不长记性!” 赵梅波自言自语的话里有不满和责备,还有一种借由此事来发泄的情绪。陈启军古怪地干咳了两声后道:“等我当一把手后,这个风一定要刹住。这是歪风,岂能助长歪风邪气的蔓延?” 陈启军义正词严的几句话后,赵梅波乐了,她觉得他很滑稽。 “那你的意思是从今天开始戒赌了呗?”她问。 “嗯,还没到时候。”陈启军挺了挺胸。 赵梅波明白他所说的“还没到时候”是什么意思,就低下了头又认真的对付自己的脚趾甲。 陈启军出去后,赵梅波将指甲刀啪地摔到一边,偏转脸看他的背影。陈启军的身材依然像过去那样挺拔,只不过胖了一些,背有些微驼。 一个小时后,天已完全黑了下来。 赵梅波开着灯,坐在炕上,将双腿伸进铺就的被子里,默默的想着心事。半个小时后她兀地穿鞋,然后走出屋门。 夜空中的繁星闪闪烁烁,像是挂在青黑幕布上的或明或暗的灯火,跳动着,将一种秋末冬初的梦牵扯出来。大卯星出来了,三星出来了,北斗星出来了,所有明亮的星星都在讲故事,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大卯子出来,二卯子撵,三卯子出来干瞪眼,这是她小时候念的歌谣。 赵梅波苦笑了一下。 教育办的屋里亮着灯,四个人在麻将桌上厮杀,旁边是三个观战的人。赵梅波进去问:“我们家启军没来吗?他大姐来了。” 赵梅波说了个谎。 久战沙场的张老炮子嘴角叼着烟一颤一颤地说:“他来了不一会儿又走了,谁道嘎哈去了。” 老炮子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赵梅波,然后回过头去打了一张牌。 赵梅波心里的疑惑拥堵得像是要挤出喉咙。前天她也曾来过,只不过没进屋,就窗外看了一会儿,那时陈启军就不在。 “嗯,你们玩儿。”说完转身走出来。 赵梅波毅然决然地走向去李玉荣家的路上后,她反倒平静下来。她现在没有期望,就如同一次平常的走亲访友一般。在李玉荣家的后脚门儿,她稍作犹豫便去推门,但门挂上了。没有办法,她只好从墙上翻过去。绕过房山,她看到东屋里电视屏幕的光在闪动,隐约能听见电视的伴音。她轻手轻脚地近到窗前向里面看,见电视里的画面正闪来闪去,也看见李玉荣的十多岁的儿子正沉沉睡着。赵梅波向西侧猫一样地滑过去,将身子贴紧到窗子的边缘,侧耳细听着。 “还没走呢?你不说今天走吗?”这是陈启军的声音。 “你要着急,先到赵梅波那儿过过瘾。我得明天,反正也快了。别摸,血乎拉的,你不嫌埋汰?” 赵梅波听明白了他们在苟和,她之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在这一刻,她刚才平静的心忽然悬起来,又重重的跌下去。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她猛地转身去拽门,门挂着。 “谁?”里面传出李玉荣惊慌的声音。 赵梅波没有回答,又用力拽了一下。 门开了,在刚刚开启的灯光下,衣衫不整的李玉荣站在面前。在哆嗦的语无伦次的李玉荣惶恐的注视下,赵梅波抬起手的又放下了,她很轻声地说: “让陈启军出来,和我回家。” 说完她转身离开,不去看李玉荣的脸,不看陈启军是否跟过来。 一切的疑云都已解开,不需再费心费力地思谋。 到家后,赵梅波坐到炕沿上背靠着墙喘息着,而后笑了,继而一大滴泪珠滑落下来。十几分钟后,陈启军踢踢踏踏地进屋,然后坐在那一边的炕沿上,低着头绞着手。 “我问你,你们好过几回了?”赵梅问。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还没干过呢。”陈启军小声地答。 “哈哈哈,没干过?没干过,还能问例假来没来这事?还能用手去摸?说,几回?赵梅波的语气,并不严厉,却能记击中陈启军的要害。 陈启军答道:“一回。” “那种事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就跟抽大烟一样。你还、还一回,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子耍呢?”赵梅波瞪视着陈启军。 “嗯,有、有十来回。”陈启军声音更小了,小得只在嗓子眼里咕噜。 “什么?你大声说,我听不清。”赵梅波厉声道。 “有十来回,真的。”陈铁军提高了声音说。 “十来回。算了,我也不问你究竟多少回了,一回和一百回又有啥区别?你想怎么办?”赵梅波把腿伸直后又问道。 陈启君像看到了希望,鼓了鼓腮帮子,回答说:“好好过日子。” 赵梅波腾地跳到地上,连鞋也没穿,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还想好好过日子?早干啥去了?我告诉你陈启军,别的事我都可以忍,什么打麻将喝酒不干家务,老爷们儿嘛大小还是个领导,不能围着媳妇转,可就这事儿一次也不能原谅。明天离婚,我不耽误你们。我没跟你开玩笑,也不是气话,打半个月前我就想好了,不是你净身出户,就是我净身出户。你咋选?你要净身出户后我不找你要一分钱的抚养费,陈露我生得起就养得起。” 连珠炮似的的一段话砸得陈启军晕头转向,他愣怔了一会儿后嗵地跪下道:“梅波,我错了还不行吗?离了婚我的脸往哪搁,陈露咋办?” “起来!”赵梅波喝道,“你还有脸?陈露我管,不用你惦记。你放心,我还会让陈露管你叫爸的。明天上法庭还是民政,你看着办。” 赵梅波说着,到柜子里翻出房照和存折,扔到炕上。 “我不同意离。”陈启军说。 “你不同意?那好,咱就把这事抖落到教育办,让王老师让大家都知道,让他们都看看你干的好事。去,上那屋,我要睡觉。” 陈启军依然跪着。 “你不去?那好,我去,你跪着,最好跪一宿。”赵梅波在说话的同时,将炕上的被褥扯过来夹起,走到了西屋,然后将门插上。她不知道陈启军有怎样的表情,不知道他有没有从地上站起。 赵梅波被褥铺好后就钻了进去。炕上很凉,但心比炕还凉。她没有流泪,只是觉得胸口憋得慌。她思前想后,回忆着过往的种种,突然觉得自己很蠢。这一夜,赵梅波睡得稀里糊涂,而且总做梦,那些梦荒诞怪异。 天色刚蒙蒙亮,赵梅波就起来了。她没有洗脸就到中学后面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直到太阳升起在东面那家的房脊上她才回去。到家里,她开始开始分拣陈启军与自己的衣物,满满地摆了一炕。陈启军围前围后的说着好话,做着忏悔,表明改恶从善的决心。赵梅波一声不发,任由他说着。最后赵梅波斜眼道: “你觉得那一跪就能将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了?你觉得几句道歉的话就可以让我不计前嫌?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要那样人人都可以作恶了。走,离婚去。不用在大喇叭里喊?离婚了也是好事,你们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你的心都飞了,我还留你这个人有什么用?唉…” 长长的一声叹息后,赵梅波拿起结婚证户口本儿走了出去,陈启军想了想也想跟着出了门。房门和院门都没有锁。 赵梅波和陈启军协议离婚后,陈启军便在当天的中午将自己的衣物等收拾起,搬到了教育办隔壁的值宿室里。他没有回避离婚的话题,只是未说细节。赵梅波请了一周假,用以安排离婚后的事宜,也是为平复心绪或者说是躲避李玉荣。 第六三二章 赵梅波找到了赵守志 星期五也就是十月二十八日,在休息了两天平复了心境后,赵梅波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远离这个地方。可是,可是……她想到了赵守志。 赵梅波急匆匆地赶到城里再打微型车到赵守志单位时,正是上午的十点多。她抬头看着高大的楼宇有点不知所措,她疑心赵守志不在里面。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旁边走过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好奇地打量着她。 “小妹妹,赵守志在这吗?”她问。 那女孩子走近一步,咪咪一笑道:“在这儿,你找他干什么?” 赵梅波拢拢头发答道:“找他有事,我是他姐。” 那女孩儿甜润地一笑说:“你是赵梅波,梅波姐?” 赵梅波一怔,立即答道:“是啊,我是赵梅安波,可是我们以前没见过,你怎么知道我?” 那女孩爽快地一笑说道:“赵老师说他有两个姐姐对她最好,一个是赵梅春,一个是赵梅波。赵梅春文文静静,赵梅波做事说话果断干脆。他还说梅波姐有一点胖,和我有一比,而且个头也差不多。我还看了你照片呢,你挽着赵老师的手,头微仰着,背景是玉米田。我叫林琳,今年二十八岁。” 赵梅波一下喜欢上了这个活泼爽快的林琳,便一下抓住她的手道:“你还别说,咱俩还真有点像,就是你更有气质,一看就是念过大书的女孩子。” 林琳甜润的脸上鼻翼动了两下,眼睛睁大了,说:“梅波姐夸奖了,没念过大书就是专科毕业。走,我领你找赵老师。” 林琳领着赵梅波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安排她坐好后,说:“梅波姐你先坐这儿。哎,张哥,你看见赵老师了吗?” 那个被称为张哥的人抬头道:“半小时以前,李科长找赵主任出去了,说上宣传部。我也不太清楚,你再找找。” 林琳点头微笑了一下,又蹬蹬地跑出。过了一阵儿,她回来埋怨道:“跟他说多少回了,让他也配个手机,就是不听。现在找不到,急死了。梅波姐先坐这儿,等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那个张哥眯着眼睛打趣道:“那你就给买一个呗,买诺基亚的,那玩意抗摔信号还好。买了手机就不怕找不着他了。” 张哥话里有话,所以林琳瞪着他虚扬了拳头嗔怪道:“你再说一遍。” 赵梅波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赵守志才回来。见到赵梅波,他惊喜地说道:“姐。” 赵梅波站起身拉着赵守志道:“姐找你有事,上外面说。” 到走廊尽头到会议室前,赵梅波停下了,转脸看着赵守志道:“守志,姐来找你办事,我不想在咱们中心小学待了,你托人把我调走,越远越好。” 赵梅波说完,以期待的眼神看赵守志。赵守志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就说: “那让我姐夫办这事不就可以了吗?嗯,不对呀,咋还往远调呢?” 赵守志疑惑地望着眼前的姐姐。 沉吟了几秒后,赵梅波说:“我和他离婚了,星期一办的手续。” 赵守志为这突兀的消息惊呆住了,他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离、离婚了?不挺好的嘛,咋还离了呢。?” 接下来的时间里,赵梅波告知离婚的原因与经过,她没有隐瞒。 “嗯,这样,我们先去吃饭,等吃完饭再慢慢研究。”赵守志微笑着说。 “不行,你得答应我,要不我就不吃饭。”赵梅波抓住了赵守志的胳膊,眼睛里有晶莹的泪花,“我不用调到城里,哪都行,我就是不想看见陈启军和那个女的。” 赵守志安慰道:“调转的事不是立刻就能办得到的,我得找人不是?” 他说完将赵梅波的手抓住未,用力攥了一下。赵梅波点头,很依赖地看赵守志。她眼里得了泪花汇聚着,终于滚落下来。赵守志抬起手,用大拇指轻轻的拭去那滴清泪。 “走,姐,我带你去吃饭。”赵守志说。 “早晨没吃饱,你一说吃饭我还真饿了呢。走,姐请你下馆子。 赵梅波快乐起来,轻盈地转身向大门走去。赵守志跟在侧后面,像一个侍卫一样。 忽然赵梅波站住了,若有所思地看向办公室的里面。 “守志,叫那个林琳也一起过来。”赵梅波征询的目光望向赵守志,同时压低了声音,“这姑娘,这姑娘,哎,守志,她好像、这姑娘挺好的。” 半吞半吐的话说过后,赵梅波咯咯笑起来,仿佛前几日积聚的苦闷顷刻间消散了一样。 “姐,说啥呢?不是你想的那样。”赵守志辩白着。 赵梅波笑得更加响脆,审视着赵守志道:“我想的是什么?” 赵守志一时语塞,片刻后掩饰着说:“姐,要不你叫林琳一起去,你去比较合适。” 赵守志的声音很轻。 赵梅波走进办公室的门口,探进半个身子道:“林琳。” 林琳笑着快步走出来问:“梅波姐,有事?” 赵梅波点了一下头。 赵梅波以东道主的身份,请了赵守志和林琳后没做逗留,打车奔停靠着赵守森的面包车的南二道街绕行而去。她的心里又陡然升起希望,一种全新的生活似乎就在眼前逐次铺展开,一直延续到天的尽头。 赵守森见到姐姐一副欣然的模样,不解地问:“啥事这么高兴?” 赵梅波故意严肃地回答道:“没你事别瞎打听。” 当赵梅波接到调转的消息后,她马上做了交接,并不作一刻的停留。 曾经工作过的地方成为了记忆中的布景,那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欢乐的、幸福的、苦痛的、酸涩的…… 第六三三章 她想到了高平 “唉,梅波这孩子做事总是一猛之急,咋说离就离了呢?”张淑芬嗔怨道。 “那怎么就不能离?陈启军那个犊子玩意,吃着碗里惦着锅里的,扯仨拽俩,一肚子花花肠子,离了也就对了。”赵庭禄为侄女鸣不平。 “我也不是让梅波委屈自己,就寻思陈露那孩子打这儿以后就没爹了。”张淑芬为自己的话找注解,却不想走了板眼。 赵庭禄笑道:“她爹还没死呢,不能说没不没的。” “这梅波呀,多少也随了他们老郑家人,不让人儿脾气也犟。你看那守森,前天把一个装人的微型车司机打了,说这线儿是他的。那司机那个可怜呢,啧啧啧……哟,云兵又跑哪儿去了?” 赵庭禄抻着脖子向院子里看了看说道:“没有,没在院里,八成在小卖店那儿呢。这老大啥时候把他整过去呀?” 张淑芬问:“你烦了,自己孙子还嫌烦?守志和迎冬不是带不了吗,要不能放你这儿?” 张淑芬说的是实在话,叶迎冬和赵守志的的确没有时间接送云兵在城里上学。去年叶迎冬曾跟赵守志说,再不让兵上实验小学念书。 赵守志问:“你在二中,早出晚归的,能接送吗?我早晨可以送,下班可就没有准时候了,咋接?让你爸接送,你觉得你那兄弟媳妇行吗?” 叶迎冬想来想去,过了一会说道:“还真不行。” 既然不行,那就先暂时寄读在村小那儿,这也是无奈的选择。 现在,赵庭禄听张淑芬这样一说,忙分辨道:“哪的话,我自个儿的孙子都在跟前‘嘁嘁’我才高兴呢。你看,说不说都来了。” 赵庭禄眉开眼笑,忙不迭地迎了出去。赵云飞带头撞进来,后面是赵云兵和赵佳昕他们各自拿着小风车。赵佳昕一进来,赵庭禄就抱起她问:“哎呀呀,也不戴个帽子,看把我孙女冻的,小脸通红。” 赵佳昕不理会爷爷的话,举着手里的红塑料风车说:“不能转了。” 赵庭禄将赵佳昕放到炕上,然后拿过小风车说:“没风就不转了,看爷的,呜呜,转转啦。” 赵庭禄手拿着风车,大幅度地摇动着。 因为有这三个孩子,这屋子就热闹起来。 “云飞,你爸干啥去啦?”张淑芬问。 “我爸拉煤去了。”赵云飞答道。 “哈哈,你个老犊子,儿子不用你了。去年你整回的煤下水大,还不热,就有一样好,压秤。还是守业说的对,不差那百八十的,烧就得烧好煤。”张淑芬带笑的话虽然没有批评责怪的意思,但赵庭禄听来还不是滋味儿,于是他自嘲地笑道: “便宜点儿是点儿,省点儿钱给我大孙子买饽儿吃。” 张淑芬没有接他的话题,转而说:“四丫老想跑,今年春起时跑一回了,让百才给逮回来啦。这‘攮业’的玩意真给老赵家人丢脸。赵庭栋怎么养活这么个现眼的女儿?” 赵庭禄附和道:“是的呗,上回是从毛道子挠杠的,看都看不住。好像这两三个月消停了。要不就离了算了,跟他操这份心干啥?谁离谁还不活着呢!百才这孩子吭哧瘪肚地就瞅四丫好,真是喜鹊叨猪叉——认准一门了。” 张淑芬听过快意地笑起来。 因为说起陈百才,他们便又想起了赵梅波。 “上回守志来说梅波调到同心公社了还买了房子,是守志托那儿的文化站长帮着搭搁的,还挺宽敞的呢,哪天搬家我也去看看。” 张淑芬自顾说着,却不料赵庭禄起身到外面。 十一月中旬的阳光虽然不强烈,但却给了初冬一点暖意。前面又起了一趟街,遮去了视线,看不到大坑以及垛在大坑边缘的玉米秸秆。那二三百捆陈秸秆拉了回来,胡乱地堆在园子里,这可是赵守业干的好事。赵守业所经营的这个偌大的庭院,以初具大家主的风范,秋天砌起的八寸砖墙与前面的礼堂相接,看起来紧凑密闭,给人一种安全感。 赵庭禄帮赵守业卸了煤后又回到屋里,此时张淑芬正和着面。见他进来,张淑芬道: “等会儿你抱柴抱禾温点水,我洗头。” 赵庭禄点头答应道:“你和这么早面干啥?” “早啥早,都点点多了,那面不得饧一会儿吗?”张淑芬说完,拉起赵佳昕来,“一会儿给你洗洗头。瞅瞅你妈,也不知道给你拾掇拾掇。” 但是赵庭禄的水没有温成,赵梅波来了。 赵梅波重新买了房子以后并没有立刻搬过去,她要等在这儿处理旧房子。旧房子已有了买主,现在只差写文书了。 赵梅波一进屋,张淑芬就立刻以一种夸张的语气说:“快点儿上炕,暖和暖和。瞅瞅梅波,出了一身汗。” 赵庭禄笑道:“说单口相声呢,这天也不冷上什么炕啊?以为是你呢,天天跟炕巴似的就在炕头猴猴着。” 赵梅波听他们一来一往的,觉得特有意思,就咯咯地笑起来,然后说:“不冷不冷,真的不冷。” 他坐在炕沿上,顺手抓起扫炕的塑料刷子来回摆动着。 “老叔,这老家具可有些年头了,我小时候还在那柜上坐过呢。” “是啊是啊,有一年你和梅惠在那柜面上打扑克,打着打着就抓挠起来了,好不容易才拉开。” “那年我几岁?” “几岁?那年守刚会‘奓巴’。哎哟,那年可冷了,后墙上霜上得白拉啦坨似的。” “哈哈哈,老叔我都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有一回梅惠姐捡了一块糖,我俩分了。真的,她用牙咬完了吐我嘴里了。” 热络地回想往事后,带来的欢笑持续着,一直到赵没波说“老叔,我问你件事”为止。赵庭禄撩起眼皮看着侄女问:“啥事?” 赵梅波将刚才正摇晃着的刷子放到炕上,沉吟了片刻,道:“高平怎么样?” 张淑芬似乎明白了,她快言快语敌说:“梅波,你忙三火四地离婚调工作卖房子,这都没什么,那犊子玩意离了他就对了,可这再找一嫁,不能急等下呛,得好好寻思寻思。” 赵庭禄翻白眼儿,半嗔半笑道:“扯哪去啦?咱们家梅波,能找高平那样式的吗?” 此言一出,赵庭禄立刻后悔,这无异于与同张淑芬相互印证。 ”老叔,你就说高平这人怎么样,说的越细越好。”赵梅波期待地看着赵庭路禄。 赵庭禄搔了搔头,说道:“哦,高平——” 高平的母亲以“我们家高平还是黄花郎”这句话回答了八老太太后再没有人为他提亲。顶着大当家的这个名号为三个兄弟张罗了三个媳妇儿后,他与母亲一起和四弟同住在老房子里,每日里勤勤恳恳地过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对自己的婚姻已失去了希望,所以每年的春夏之季,在他的母亲挪动荤油坛子以求长儿动大婚时,他都要半劝半嗔道: “别整那没用的了,要成婚不就早成了。” 高平第一个对象八月节来时给了高平母亲一百元钱作为礼金,按道理本应该加一倍还礼,却不想那老太太只还了一百,而且还是姑娘拿过来的那那一张百元的票子,因此那段还没开始的恋情便无果而终。由西头吴老歪介绍的第二个对象中意于高平,但彩礼超出老太太的预期,也止于女孩儿父亲的一句话:买个老母猪还得千头八百呢,何况一个大活人!高老太太已有所醒悟,常常自谴自责地说,是她害得大儿打光棍。自此,她不再管儿子们的婚姻大事,一切都由高平定夺。 “嗯,人实在,不花说柳说还能干,蔫地放下扫帚就是笤帚,老也不闲着。”赵庭禄由衷地夸赞着,“就是不能跑东跑西的干大事。” 赵梅波接过道:“给三个兄弟张罗娶媳妇儿不是大事吗?老叔,陈启军那能干大事,嘴会说,花里胡哨的,不吃饭能把你送二里地,有用吗?现在还不是跟别的女人胡扯六拉?我以后不图稀好看不好看能干不能干会说不会说,只求他老实地过日子让我省心。老叔,你就说高平中不中?” 赵庭禄犯了难,他不好在此时拿主意,怕赵梅波一猛之急而不深思熟虑,那样岂不是犯下天大的错误。于是他道: “高平这孩子真不错,可他是庄稼人又没啥文化,我看着有点不般配,再说你更得征求你爸你妈的意见。” 赵梅波一眼一眼地看赵庭禄,然后说:“老叔净说模棱两可的话,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怎么就那么难下结论?庄稼人怎么了?你我爸我大爷我二大爷还有守业不都是庄稼人吗?我这事不用问我爸我妈,到时通告一声就行了。” 看赵梅波有点生气的样子,赵庭禄一咬牙说:“行,我看行。这年月找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不容易啦。这么着,你再考虑几天,什么时候真下决心了再告诉我。” 赵梅波听过后点点头。 赵梅波没有回赵庭喜那儿,也没回自己的家里,在吃过张淑芬擀的面条后,她就住在这儿。当天晚上,自己在西屋里享受着赵庭禄为她烧的热炕时,她悄然地流泪,无声地啜泣着。此时她想到了陈露,想到陈露那张惊慌失措的脸,想到陈露微微颤抖的双肩,她也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未来一片迷茫…… 第六三四章 决绝的态度 第二天起来后,赵庭禄第一句话就是:“梅波,这事得跟你爸你妈说,我不能在‘二上’替你做主。昨天你老婶儿把我批评了,怪我…” 没等赵庭禄把话说完,赵梅波说:“老叔,我想通了,你今天就去找高平,问他同意又不同意。我不是赌气,我不是小孩子啦。老叔,我、我只想过个安稳日子……” 赵梅波的眼泪涌出来,她实在抑制不住,她实在不能再强装欢颜。 赵庭禄慌了手脚,咧着嘴,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张淑芬急忙过来拉住赵梅波道:“梅波,你心里不好受就哭。” 赵梅波的哭声突然放大了,伏在张淑芬的街肩上,痛快淋漓地宣泄着泪水。 十几分钟后,赵云兵穿着裤衩站在门口惊恐地望着:“爷、爷……” 赵庭禄回头一看,赵云兵正牵着他的衣角,不禁心里一紧,忙抱起他说:“梅波别哭了,看把你小侄子吓着了。” 赵梅波抬起头羞涩地笑过后,用手指擦拭了一下泪水。 赵庭禄待赵云飞和赵云兵上学后,就急忙出了后门向西走去。 “庭禄,你上哪去?”坐在一堆木头上的高老六喊他。 道路两侧胡乱堆放的原木堆是去年冬天高老六和一伙老头儿截下的,原因是买树的人没有审批手续。 “啊,我上西头有点事。”赵庭禄应付了一声后刚想向那边走,高老六又道: “这王大脑袋咋老办事,这回是给他妈祝寿,下回八成是他媳妇来例假。” 赵庭禄打着哈哈和他闲聊着,东一句西一句的。今天好像比昨天暖和一些,天也没有云彩,透透彻彻。 “六哥,我去高平家。”他说完便起身。 高老六卡巴卡巴眼睛,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 赵庭禄向西过第二个小十字路口,在左行七十多米到高平家后,正看见老高太太向晾衣杆上搭衣服。见赵庭禄在大门口闪现,她大声道: “庭禄,你咋这么闲着?” “啊,我找你家黄花郎。”赵庭禄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老高太太忌讳黄花郎这三个字,所以嗔怪道:“说啥呢?净逗你嫂子!庭禄,你找他有啥事?” 赵庭禄驻足在她面前,故意气她道:“啥事?不能告诉你。你瞅瞅你瞅瞅,来客了,也不知道往屋里让让。” 高老太太像忽然醒悟似的叠声道:“进屋说进屋,说我家高平在屋里搭炉子呢,他说趁今天暖和先支上,要不以后该伸不出手了。我搭完这件衣服也进屋。” 赵庭禄进了屋,果真见高平在吭哧吭哧地接炉筒子。 “老叔来了,快坐。”赵庭禄的脚刚一迈进来,他便放下手里的活计礼让道。 “啊,高平,看架势,这个筒子不好接。”赵庭禄附身察看着。 “新买了一节,和旧的不合牙。安这破玩意没有点耐心还真不行。”高平说。 赵庭禄仔细地看他的身材样貌,见他虽不英俊却也端正。高平被他看得手足无措了,半笑不笑地问:“老叔,守志没回来?” 赵庭禄收回目光说:“没有,都没回来,八成是事多呗。” 高平点头道:“那是,我们班就守志出息了。” 赵庭禄蹲下身子道:“来,我帮你把筒子安上。” 赵庭禄帮着把炉筒子接上,再将简易的铁皮桶做成的炉子支好后洗了手,问高平:“三十几了?” 高平答道:“三十四了,和守志同岁。” 赵庭禄频频点头,然后又问:“处对象了吗?” 赵庭禄的话让高平有所察觉,就反问道:“老叔,你给我介绍?” 赵庭禄笑了,肯定地说:“我还真是为这事来的,那、让你妈进来。” 高老太太被叫进屋后,赵庭禄环视着这间没有多少陈设的屋子,说:“哎呀,这房子有年头了。哎,咱不说房子说高平。” 赵庭禄说着废话,竟把自己说的乐了起来。见高老太太母子静听着,目光有所期待,就沉吟了一会儿道:“高平,你认识赵梅波?” 赵庭禄又说了一句废话。 “认识认识,赵老师嘛,哪能不认识?”高平接过道。 赵庭禄不再饶舌,直截了当地说道:“梅波离婚了,现在调到了同心公社,在那新买了房子,老房子还没处理完呢。赵梅波今年三十八,我那侄外孙女儿跟她,他她现在是公办教师。我寻思赵梅波和高平挺般配的,就来问问你们俩啥意思。我那侄女相貌人品不用我说了?” 赵庭禄一口气说完后把目光扫向高平,然后又扫向高老太太。老高太太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大约是想说什么。 高平待赵庭禄说完后一眼一眼地看他,一副正在考虑的样子。赵庭禄心里“画魂儿”,以为高平心里不太同意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就为赵梅波摆好,说: “我那侄女虽说厉害,可讲理呀,大事小情的赵梅波都能出头,‘尾后’不用高平操心。就是岁数大点,还带个小孩,可要岁数小还没小孩,高平,你想想得多大雨点儿能淋到你头上?” “老叔,不是,那赵老师能看上我吗?”高平声音虽小,但是清晰。 赵庭禄听高平这么一说,马上明白了,他大声地说:“看不看上的是另一说,我就问你同意不同意,你要同意我就做赵梅波的工作。我这个的侄女,我能说进话去。” 信心十足的一通话后,高平不作声。那边高老太太搭话了:“庭禄,这事我做主了,回去和赵梅波说,高平同意。” 事已至此,便是八字画上了一撇,接下来就是男女双方见面,共叙未来。赵庭禄没有久留,他要把这一消息告知赵梅波,让她做下一步的打算。 两天以后,赵梅波和高平见了面。赵梅波居于主导地位的谋划听起来极富诱惑力:不用高平拿一分彩礼,而且他里外三新的换装费用全由他出;不操办,一切从简,正式确定关系后领结婚证,然后共同住进新置办的房子里;更重要的是赵梅波要再还为高平生一儿半女。赵梅波没有两为高平生育这一想法告诉父母告诉赵庭禄,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她也不再多思多虑,一切听由天命。 赵庭禄穿针引线线捎话传信儿,跑了那么八九天后,赵梅波和高平领了结婚证,然后是等着处理掉老房子后成就家庭,过简单的日子。 天气陡然冷了起来,冬天的气氛变浓重了。 赵梅波计算的日子:后天写房文书交钱,然后是腾房子搬家。那么,今天上城里把节育环摘了。她承诺过要给高平希望,她要切断退路。她以一种悲情的意识打理着现在的生活,她用一种决绝的态度推着自己走向未来的道路。 穿上过膝的羽绒服后,赵梅波重新看了一下镜子中的自己:微胖不臃肿,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一切看起来都未减当年的风韵,只是眼角的皱纹多了些。唉!她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摘环有一点痛,她忍住了。 第六三五章 简单的幸福 帮赵梅波搬家的人回去以后,赵梅波有些伤感地看着炕上地下着的物品,对拘谨的高平说:“你家老三挺有意思,‘扬的二正’的。” 高平立刻局促不安起来,目光与赵梅波的相接后又迅速离开:“他毛毛愣愣,就那样。那小锅、那小锅……” “没什么没什么的,你别往心里去。”赵梅波赶紧摆手说,“摔坏就摔坏,咱们再买一个不就得了。我不是怪他毛手毛脚的,我是说他好像赵本山一样幽默搞笑。” 赵梅波费了好大劲才表达出自己心里的意思,她怕自己言语的不慎而被高平误解。 “高平大姐夫,你别像个客似的,过来搭把手。”早晨抬立柜时,赵守业这样说。 高平人虽然过来了,但明显的还不太适应身份的转换,他便抬边说:“啥大姐夫。” 赵守业侧脸道:“你不是大姐夫,你是我家锅盖呀?是不是半个月不到,就混成大姐夫了有点太突然?” 高平尴尬地笑。 赵家守字辈的那几个家伙们,像赵守业一样大姐夫大姐夫地叫,叫得高平那种尴尬的笑始终挂在脸上。 “凡事都有个过程,是不?这冷不丁地冒出这么多小舅子还真有点儿胆突的,是不?”赵守业的嘴总是闲不住。 现在赵梅波招呼道:“高平,你把那包递过来。” 高平把那个包袱拿过来交到赵梅波的手上。赵梅波打开包里面的衣物,一件一件的挂到安放得稳稳当当的柜子里。那么,由现在开始,赵梅波就和高平经营这个家。 晚饭过后,华灯初上。 赵梅波将扫炕的笤帚摆在墙下的小桌子上说:“就这样,活不是一天干的,你去看外面的大门锁没。” 高平出去了,赵梅波嘴角突然间泛出一抹微笑。荧光灯柔和的光散射下来,映亮了每一个角落。这座房子已在她的名下,今后就要与高平共枕同床,想想真跟做梦一样。赵守森走了,守中走了,守华走了,他们都走了,她感到一点孤寂。她许诺下次回去后在赵守业礼堂那儿宴请他们,以做答谢。现在她盼着那天早日到来。赵守志那天也能去吗? 她胡思乱想着时,高平进来说:“门都锁好了。” 赵梅波点头道:“嗯,这房子前边东边都是道,住着有点儿害怕。” 高平说:“没事没事,这墙高,谁也进不来,我在门口预备了一根大棒子呢。” 赵梅波很畅快地笑了,说:“上炕,被都铺好了。” 高平脱掉外套和裤子,忸怩着钻进被子里,仰面躺着。赵梅波虽不忸怩,却也是在被子里褪去了裤子,然后坐着将外套脱掉。平躺着的赵梅波注视着棚顶好一会儿才问: “你每天都几点睡觉?” 高平咽了一下唾沫道:“没准儿,兴许是十点也兴许是八点多,有时都半夜了还睡不着。” 这一问一答便开启了对话: “怎么的睡不着,想媳妇?” “也不是,就是睡不着,翻过来调过去的。” “我爸说你们老高家根基好,不输不耍能过日子,仔细勤快。” “我不知道啊,反正我就是看不惯邋里邋遢的人,要是让我劈儿片儿的,还不如杀了我。” “我都三十八了,比你大那么多,你不觉得屈枉吗?” “不会呀,我多咱也没那么想过。那年、那年你结婚上车时,我特意去看你呢。” “是吗?那时你就喜欢我?” “喜欢,因为你长得好看。” 赵梅波一时感动,便侧过脸来问:“你爱我吗?” 在问出这句话时,她想起陈启军,他们当时把爱字挂在嘴边,可是现在他们不再爱了。 高平依旧仰躺着,眼望着棚顶。他没有回答爱还是不爱。 赵梅波又问:“你爱我吗?” 也许是被问急了,高平大声地答道:“爱!” “上几天我让你去洗澡,你洗了吗?”赵梅波微仰想起头问。 “我洗了,还让那男的搓澡呢。”高平回答说。 “我看看。”将手指沾了点唾沫,然后在高平的脖颈上捻搓着。过了一会儿,她说,“还行,没有泥‘拘挛’了,挺干净的。” 说完她又平躺下。他们没有再说话,彼此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最终还是赵梅波打破了沉寂:“你那边不冷吗?” “不冷不冷,炕可热了。”高平移动了一下身子,“我在家时就在炕当腰睡。” 赵梅波明白他的意思,就顺着他的话说:“这回你妈归你老弟了,就不能一个人睡东屋了。” “嗯,不是,还得一个人在东屋,要都在一个屋不方便。”高平说。 赵梅波道不方便是什么意思,就将身子向他那边靠了靠说:“有啥不方便的,谁都知道咋回事,再说你妈都那么大岁数了。高平,你过这边来,那边炕凉。”她说着将被角掀起。 赵梅波知道高平的拘谨源自它内心深处的自我矮化,若不自己主动邀约,怕他要一直这样躺下去。赵梅波在掀被子时没有暴露下半身,虽然她结过婚又近不惑之年,对男女之事已见惯不惊,但在高平面前她还是有一点羞怯。高平见赵梅波掀起被子的一角,犹豫了一下,但只是那么一秒他就钻到这边来。 当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高平起来了。他俯身看着熟睡中的赵梅波,将手指轻轻地在她的脸上摩挲着。 烧起炉火后就是掏炕灶里积存了十几日的灰。屋子里暖和了,赵梅波起来。在外屋查看了一下后,她脸有愠色道:“再掏灰时把烟囱插板打开,往外收灰时用丝袋子把簸箕蒙上,看看这锅台上地上哪哪都是灰,再一洒上水,多埋汰!” 高平低头看瓷砖铺成的地面,嘴巴动了几动,然后抬起头来,张惶地望向赵梅波。赵梅波心里一软,仿佛一个母亲因一时生气打了孩子后而心疼自责一样轻声道: “插板拔开再掏灰,灰就往里跑,簸箕蒙上布啦丝袋子了就不怕灰到处飞了,记住啊。” 她说完,笑了。 这笑容让高平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他讨好地说:“我在家掏灰时,那就是乒啪噗,现在我听你话。” 赵梅波心里感动,她想起陈启军,若是他逢此情景定会将手里的家什扔掉,说我还不干呢,干还干出错了,猪八戒扔耙子不伺候(猴)。 赵梅波做主导,高平做辅助,妇唱夫随,这便是他们的生活,这生活平稳地延续着,赵梅波感受到了简单的幸福。 第六三六章 李得来死了 休息了整整四个月的赵梅波上班后被安排做了幼儿园园长这一职务,她负责整个乡里幼儿教师的管理培训。但实际上她并未管理什么,也未做什么培训,甚至连会都不开。她已怀有身孕三个多月了,她实现了自己许下的诺言。 现在,赵梅波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慢慢地走在街上。上午开了幼儿工作会议,那个胖乎乎的副局长讲话时,她始终偷笑个不停,因为他口吃。 “梅波姐、梅波姐——” 赵梅波听出是赵守志的声音,便转脸看去,见守志正在街的另一侧向她招手。她刚想过去,却见赵守志一边避让来往的车辆一边向这边走来。到了近前问: “姐,你干啥呢?” 赵梅波莞尔一笑道:“我开会,然后去买了点东西,再给你姐夫买双鞋。” 她说完扬了扬手里的包包。 微挺着肚子的赵梅波,看来气色很好,精神状态也不错,从她的眉宇间洋溢着一种恬淡的幸福的神采。 “你看我干什么?你个混蛋!”赵梅波故作嗔怪道。 赵守志将目光移向别处,看着八十米外炒瓜子子的地方说:“高平没回去吗?” 赵梅波回答:“没工夫啊,我上班他在家收拾屋子,刷碗擦地打鸡撵狗啥的。” 赵梅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赵守志也哈哈地大笑。 “守志,是不是你托人让周主任关照我?去年搬家后我去报到,我们主任说你先在家待着,眼看着要放假了,没法安排。新年开学后让我当个园长,我就问主任咋回事,他说你让安排的。” 赵守志呵呵地笑了,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姐,工作不累?”他将目光重又聚集在赵梅波的脸上。 “不累,一点也不累。可不像以前带班,天天和学生生气,大事小事全一把抓。”赵梅波迎着赵守志的目光说。 赵守志和赵梅波说了一阵话后,忽然想起林琳求他修改诗稿的事,就犹豫着说:“姐,我同事让我帮她看文章的。” 赵梅波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说道:“那个林琳?” 赵守志点头道:“嗯,她写了两首诗,要发到咱们市的期刊上。” 饶有深意的一声“哦”后,赵梅波说:“林琳是个好孩子,迎冬也不错哟!” 赵守志扬了扬眉毛,又提了提腮肉,然后说:“我妈说梅芳处对象了,男的是他们单位的,这孩子都二十八九了,才解决个人的婚姻大事。” 赵梅波咯咯地笑了,提起大包小包要向前走。 “姐,你打车,身子板不利索,别抻着。”他说着伸手拦下一辆微型车,和司机说了几句话,付了车钱,然后请赵梅波坐上去。直到车走远他才回,转身向单位走去。 赵守志与叶迎冬在周六的上午八点多回到赵庭禄那儿时,见李祥君推着三轮车从礼堂那过来,又听见西边里唢呐的呜咽声,便问道: “是不是谁老了,你给送豆腐?” 李祥君告诉他,李得来死了。闻听这一噩耗,他心头一惊,急忙向屋里走去,全不顾李祥君。到了屋里,却不见了父亲。张淑芬说赵庭禄上李得来那儿了。 李得来死了,死在了厕所里。李得来的死因不明,有的说是心脏脱落,有的说是脑血管破裂。老来丧子是十分悲痛的事,李久发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赵庭禄去那里,一方面是帮着料理后事,一方面是安慰劝导李久发,让他不要过度悲伤,当下要紧的还是保重身体,保重身体便是对儿女负责。 赵守志在母亲的屋里坐了一阵后,就和叶迎冬一起曲折向西。到李得来家门前时,正好看见赵庭禄扛着一张八仙桌子,由前面的王姓人家出来。一见到儿子,赵庭禄紧走几步道: “守志,你在这待一会儿就回去,没地方坐没地方站的。” 赵守志笑了笑,未作应答。 琴声幽咽,唢呐含悲。 李得旺,这个和四生子学了两年的喇叭匠人,出师以后和四生子干了几年后就与另外几个要好的兄弟组了一个班子,每隔几日便游走于红白喜事间挣些钱,以贴补家用。他不能再和四生子一起组班儿,只是因为他这个师傅不肯与时俱进,总是固守老一套,还以为腰里别着一杆喇叭就可以吹遍天下。李得旺虽然新组了乐队,但没忘记四生子这个师傅,逢年过节也去拜望。四生子现在已不被人雇请,他每日里偶或吹一阵喇叭以图自慰,闲余的时间便是打打牌钓钓鱼。他没有讨得上媳妇,以后讨得讨不上不能肯定。有传言说都是李玉洁害得他成了今天这样子,若不然他恐怕儿孙满堂了。 乐队是临时拼凑的,队员都是李得旺的同行兄弟,虽说他们是来帮忙,但临了还要拿那一块两块钱作象征,以示白事不白帮。这是规矩。 赵守志从喇叭彭经过时,乐队师傅中的一个冲他点了点头,赵守志自然也点头还礼。他虽不认识他,但面熟。 李得旺,这个常跑外的艺人见赵守志和叶迎冬拐进院里,急忙迎出来道: “我兄弟来了,还有迎冬。嗯,我爸老说,看你四叔那几个孩子,有出息不说,多咱也不忘本。那样的孩子就多养活几个,一百个都不嫌多。大哥也是没福啊,刚刚把儿女拉扯大了,就整这么一出。” 赵守志问:“大哥啥病啊,这么急,说走就走?” 李得旺叹道:“哪个不说呢,连个‘支乎’都没有。这不早晨起来上厕所,边走边说这心口窝那儿一剜一剜的呢。谁也没寻思呀,也就没当回事。都老半天啦,不见人回来,大嫂就骂,拉线屎呢?过一会儿还没见他,就去看,一看人扎在墙根下了。你说多快,昨天还砍房架,今天就走了。” “得旺,你来。”有人在叫他。 赵守志忙说:“二哥你忙。” 和郑大木匠,和大马勺,和熟识的邻里街坊打过招呼后,赵守志和叶迎冬双双到灵柩前鞠躬。灵柩旁带孝的李晓辉,那个刚刚十六岁的还未成年的孩子,跪着叩头还礼。李得来的那个由张淑芬牵线搭桥嫁给她大侄孙才两个月的女儿李春燕伏在灵柩上,看不到她哀泣的神色,也听不到她的哭声,只见她的双肩轻微地抖动。 赵守志和叶迎冬行过礼后,被就被导引进入屋里。这座前年建成的三间砖房里占满了人,东屋的炕上李得来的不善言语,但善于持家的媳妇趴伏在窗台上,泪眼婆娑地望着灵棚,炕稍的桌子旁,穆先生的传承人小穆先生正剪着灵幡儿。 赵守志和叶迎冬站在地中央,如鹤立鸡群一般。因为穿着与众不同,因为气质神态非同一般,他们就被熟识的不熟知的乡亲们所注目,所以赵守志有一点不自在。恰巧赵庭禄示意他出来,于是赵守志便扯着叶迎冬的衣袖到外屋的父亲身边。 “守志,你过去劝劝你三大爷,这从早哭到现在了,人不哭完了吗?”赵庭禄说。 与李得来家相距不过百十米的李久发家在前趟街,那是一幢老式的拉合辫房子。早晨,他照例房间屋后转来转去的,猛见自己大儿子家汇聚了一些人,而且还陆续有人向那儿去,不禁心中疑惑,就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儿子家中。他到时李得来已被抬到外屋的门板上,面向棚顶,双手下垂,一副安详的模样。李久发明白了,儿子已离他远去,此刻便是阴阳两隔,再不相见。一瞬间他趴伏在儿子的身上老泪纵横,怆然长哭。从早晨起就流泪,到现在眼泪已干涸,只有嘴还哆嗦着,下唇向两边牵扯。 赵守志半俯身叫道:“三大爷。” 李久发没有回头,依旧向灵棚望着。赵守志身边的马三倔子的老姑娘马丫大声喊:“大爷,我大叔跟你说话呢。” 马丫,这个比李晓辉大三岁的小姑娘,身板厚实,模样端正,只是皮肤略黑。赵守志见过无数次马丫领着李晓辉的情形,也知道她每天早晚带着李晓辉上学放学,形同亲姐弟。有一次赵守业闲逗马家丫说: “马老五,你长大给李晓辉当媳妇。” 马丫歪着脑袋回答道:”才不呢,我长大当兵。” 赵守业又问:“当兵干啥?” 马丫想想说:“打日本鬼子。” 赵守业哈哈大笑:“你当兵谁给李晓辉当媳妇啊?” 马丫说:“让我姐当。” 她说完拿着两根棒棒糖牵着李晓辉就跑。 赵守业故意喊他道:“还没给钱呢。” 马丫一边跑一边大声说:“记我爸账上。” 赵守业没把这两根棒棒糖钱记在马三倔子的账上,却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 那年,马丫九岁。 马三倔子前四个孩子都是姑娘,姑娘大了就随外姓不能接户口本,所以马三倔子咬着牙顶住了计划生育干部的轮番劝导,又生了马丫。马家全是女儿,看来他这辈子注定是没有儿子的命,就死了心为媳妇做了绝育手术。马丫随马三倔子的脾气,倔强有韧性,遇事有主见。所以现在她充当起李晓辉的半个家人,忙里忙外外一阵张罗。 李久发听见马丫叫他,便转过脸来,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大侄儿啊。” 他的嘴依然咧着,只不过幅度小了些。 赵守志斟酌着字句,道:“三大,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飞黑发人,这当然悲痛,可是你也该保重自己,不能总是哭啊!哭坏了身体又要人来照顾,那可怎么得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大哥这么一去也是享福了,没抬床卧枕没遭罪……” 李久发木然地听着不做应答。赵守志知道自己的劝慰轻飘飘得如一羽鹅毛,怎能化解他扯肠扎心一般的痛苦。见李久发复又趴在窗台上看向灵棚,他便站直身体踱了几步,并长长的叹息着。 “大叔,你上我家坐一会儿呗。”端着盘子的马丫从外面进来后说。 赵守志回答:“不了,改天再去。” 叶迎冬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赵守志随她出去。到了外面后,赵守志问:“干啥呀?” 叶迎冬道:“随礼呀,你没有看见账桌子在那吃支着吗?” 赵守志问:“随多少?” 叶迎冬思忖着,然后说:“我看别人都写二十,还有三十的,你看着办。哦,我不在这呆了,呆的心里憋拉巴屈的。咱俩一起回去还是我先回去?” 赵守志回答说:“你先回去,我再待一会儿。” “不是,我是说回城里。”叶迎冬道。 “一起回,你先上妈家。”赵守志说。 叶迎冬款款地走了。 东院的马三倔子家里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姑娘看了赵守志一眼后又反身进屋。他认识她,她叫马春英,是马丫的四姐。因为看到了马家的四姑娘,赵守志想起来马三倔子,再由马三倔子想到他赶的马车,想到四队的那个大院子,想到当年守业差点被他赶的马车压到的情形。他的神思忽远忽近,穿行在错乱的时空里,在眼前浮现出了那样多的旧人旧事,不免戚戚然内心里有一种淡淡的伤感。 写了五十块钱礼后,赵守志随着“报庙”的人群慢慢的向家的方向走去。李晓辉被本家的兄弟们半搀半扶着,倒拖着扫帚走在前面,后面是李得来的侄男外女。喇叭吹奏的哀曲,呜呜咽咽嘲嘲喳喳。 “小庙儿在当腰,一时死一挑。东头的李宝发好像也不行了,约摸四五天的事。”赵守志扭头看过去,见是四生子在说话。赵守志淡淡的一笑,又转过头去慢慢地走。 赵守志参与完报庙的全过程后就到母亲那里,他没有同他们一起到礼堂吃饭。 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赵云兵不再说你家和我家,而是改称妈家和奶家。这样的区分同样让赵守志觉得有意思,就问:“那你家在哪儿?” 赵云兵说:“都是我家。” 因为这样的回答,张淑芬格外高兴,她搂过二孙子说:“我们家云兵就是聪明。哎呀哎呀,二孙子要好好学习,可别像你二叔似的,成天造得油渍麻花的。守业要买微型子,整天在媳妇儿跟前‘哝叽’,看那花架亚娟儿活心了。守业说买车后拉个菜上个货什么的方便,不用打车……” 张淑芬不管赵守志听没听,将她的见闻说与儿子。 赵庭禄在吃完中饭的空档里回家来问:“咋没吃饭去呢?” 赵守志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反问道:“我听说我李宝发大爷不行了?” 赵庭禄微微一怔,道:“侧歪的这些年了,咱们二队的好多都没了。守志,你不吃饭也不行啊,‘叨个’不得饿吗?淑芬你下点挂面,热汤的。” 赵庭禄总忘不了吃饭这茬,就好像不吃这顿饭就会要他老命一样。 赵守志最终还是吃了张淑芬煮的热汤挂面,然后和叶迎冬一同回了家。他一路上想着李晓辉该怎样生活下去:他还年少,不能担负起家庭的责任;他家还有盖房子欠下的外债,他们母子如何去偿还? 赵守志在为别人担忧。 第六三七章 马丫很欣慰 李晓辉在安葬了父亲的第四天上学了,但他很不在状态中,终日里抑郁寡欢,沉默不语。烧过头七后,李晓辉对母亲宋丽萍说他不想念书了,念不下去。宋丽萍追问原因,得到了答复是,家里的地没人伺候,还没有钱。 作为母亲,宋丽萍不愿看到儿子抛弃了学业日渐消沉,就找来李家的兄弟们劝说他,晓以厉害明以成破,并以李光宗和赵守志为榜样教育他端正态度,不能半途而废,但收效甚微。宋丽萍虽然不善言谈,但道理却通达,见儿子如此情形,既担忧又难过,还有内疚与自责,她怕因此耽误了儿子,恐无法在多年后向地下的丈夫交账。 在李得来死后的第九天,也就是三月的二十五号,李晓辉吃过早饭后一个人信步出门,在大街稍作停留后就向西走去。在没出五米时,听到后面有人喊道: “李晓辉,你站住!” 听到这严厉的声音,李晓辉立刻收住脚步,回头看:“干啥?五姐。” 被李晓辉称作五姐的马丫,气吁吁地说:“我在院子里就看你往西去了,连书包都没有背,是不是又不想上学了?” 马丫——马春荣,这个被马三倔子当做男儿养的姑娘不单名字像小男孩的,连她的性格也像男孩子。李晓辉站着不动,就那么愣眉愣眼地看她。马丫凑上前伸手捏住的后脖颈,训斥道: “你还越长越出息了,学会气人了,还有老猪腰子了!嗯,不就是有点儿饥荒吗?慢慢还,你们家总共一垧多地,有啥不好伺候的?我看你就是借由子不想念,对不?我掐你个转轴,给你去去火。” 李晓辉妈呀妈呀的叫,缩着脖子挣脱着。马丫松开手问:“疼吗?: 李小辉摸着后脖颈,说:“疼。” 马丫立刻放缓了语气,柔声道:“让姐看看。” 说着,她掀开李晓辉的衣领仔细地查看。 “嗯,紫了。”马丫用手指肚轻揉着,“上学,啊,五姐求你了。我要看不见你每天背书包上学放学,我的心都要碎了。” 李晓辉哆嗦了一下,然后小声地说:“我也想念书,做梦都想。” 马丫的眼睛里放出亮光,如母亲一样欣慰地笑了,说:“现在就去,要不课程越拉越多。我去给你推车子拿书包,你等着,别跑啊!” 马丫忽地又急切起来,如风一样跑进院子喊道:“婶儿,晓辉同意上学了。” 她的高兴的神情溢于言表。 马丫将书包拴到自行车上后推着就向外走去,她不知道马三倔子在骂:“他妈了个叉的,自己家的事也没这么上心过。” 李晓辉紧走几步接过车刚要骑上去,马丫一手拽住住车后座道:“不行,我得跟你去,你别在半道上蹽杆子。” 李晓辉难得地露出笑容道:“不能啊,我说话算话。” 他的保证并没有让马丫把心放下,她盯着李晓辉的脸说:“我还是去一趟,看你进学校了我才心落地。 李晓辉不再像先前一样坦然的地接受马丫的关爱,他像做贼一样瞻前顾后左看右看。马丫看出了他的心里的顾虑,就抓过自行车说:“我是你五姐,真是,小棉袄又不是假的。” 她说完左脚踩在自行车的脚蹬子上,右脚蹬地,车子便向前滑行。她初始的动作并不优雅,像跟地面有仇似的,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右腿上。 当马丫骑坐在自行车上,她便大着嗓门喊起来:“上来呀。” 李晓辉紧跑几步,像猫一样偏坐上去。 “晓辉,你大书包老磕我脚后跟,能不能串串。”马丫边骑边大声说。 李晓辉没有答话,只在座位上拉扯了一下书包带。 “这下好了,不磕脚后跟了。”马丫稍稍偏了一下头说,“晓辉,你能驮动我吗?” 自行车驶出村外后,李晓辉才敢放开喉咙与马丫说话:“五姐,我来驮你,让别人看见该笑话我了。” 马丫说道:“没事,姐肚子里没有啥文化,就是有力把头。你坐稳了,我快蹬了。” 十六岁的李晓辉还是个大孩子,除了他的个子在长外,他的心智也在涨。他现在还不十分理解马丫的情感,或者他感受到了,只是太朦胧,不那么清晰。 在到政平村口时,李晓辉把说了一路的嘴闭上,这样看来就会给人一个印象,是姐姐在送弟弟上学。 李晓辉所熟知的学校就在眼前了。他跳下去,待马丫也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后,他上前接过自行车向校园里走去。 “好好学习,听老师话。”马丫叮嘱着。 “五姐你回去。”李晓辉回头说。 从他的神态上,马丫看不出他有骗自己的意思,于是在十秒钟后,她转身向回走。刚出村口,她便快乐地唱起来:“跟我走,天亮就出发。梦一醒了,先不会害怕。有一个地方……” 第六三八章 绝望 “老叔,四丫好像是跑了。”中午,陈百才撞进来说。 正在洗脸的赵庭禄一惊,直起腰道:“这好好的咋还又跑呢?败家的玩意真不叫人省心,还跑上瘾了呢。” 赵庭禄甩着手,那水珠就溅落到瓷砖铺就的地面上。张淑芬见状责怪道:“干啥都不管不顾的,落一地水点子,再沾上灰都成‘涸落’了。说你八百遍了,咋不记‘甩头’呢?” 张淑芬说话时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赵庭禄瞪眼骂道:“我当时说不铺瓷砖,就不听,非铺不可,说啥好收拾。啥好收拾?下雨下雪了,进屋就得脱鞋,妈的叉的。” 张淑芬将锅里的菜淘出来后生气地回应道:“有能耐跟我说什么,跟你儿子说去!老了老了嘴还碎了。茬子灭完了?” 赵庭禄翻着白眼,无奈地笑笑道:“你看,你老婶的脾气见长啦,三句不来就瞪眼珠子。” 陈百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老叔,我打地地里回来就看不着她了。” 赵庭禄摇晃着脑袋,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这个卖叉的玩意。” 没有吃中午饭的赵庭禄领着陈百才走出院子时,正听见村上大广播喇叭里喊:“李志良来大队接电话,李志良来接电话。” 这样的喊话每天总有那么十几次,当然这些被喊到的名字里也有赵庭禄的。赵守业这犊子玩意“得瑟”地买了bb机还是汉显的,可一年到头也没用上几回,白瞎那一千来块钱了。儿大不由爷呀,翅膀都硬了,管不了啦。赵庭禄胡乱地想着到了陈百才的后院,看见陈百才大女儿小文从厕所里出来,便问道: “小文,你妈走时你不知道吗?” 小文一脸迷茫:“不知道啊,他让我和我小弟上我姥姥家取刨茬锹。等我回来时,我妈就没影了。”。 赵庭禄不好再追问,一是小文不知情,二是问多了恐怕小文也难堪。于是他就走在前面,直向屋里。 陈百才的儿子那个十五岁的初二还没念到头的陈阳,听见声音从炕上坐起,落寞地看着赵庭禄道:“老姥爷。” 赵庭禄回应了一声就左右环顾,就好像四丫藏在哪个角落一样。 “百才,去你老丈人家找过了吗?”赵庭禄问。 “找了,我老丈人说没看见,我老丈母娘说谁给你看着呢?” 赵庭禄没在陈百才的脸上看出他愤懑的表情,仿佛他已麻木。 “别跟她一样的了,一辈子就那德行,是狗改不了吃屎。”赵庭禄将这句话说完时,向半空中拍了一下,就好像这一下能拍在大嫂的脸上一样。 “爸,我妈昨天还收拾包了呢,就搁在那柜里了。”陈阳说。 听儿子这么一说,陈百才打开柜门,见里面的上格空空如也。 “昨天我也看见了,我还问过这包里啥玩意,她呲哒我说没话别叉叉,膈应谁不知道!老叔,我敢肯定四丫提前准备好了,趁我上地就蹽了。” 陈百才作出如此肯定的判断后,便沮丧地坐到炕沿上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这么一个壮实的大男人竟哭泣起来。赵庭财见他掩面垂泪竟不知所措,来回回的踱了几个圈后劝道: “找找,好好找找,兴许能找到。” 突然间,陈百才压抑的哭声如开闸的洪水宣泄出来:“老叔啊,找不着了,找不着了,这回是真找不着了……啊啊,四丫,啊呵,我都让你随便啦,咋还跑呢?……” 当最后停止哭泣后,赵庭禄说:“这么的,百才,你也别上火,我等会儿打发人四处找找。没吃饭呢?上我家吃去,俩孩子都去。” 赵庭禄好歹将他们父子三人弄到自己家里吃过饭又送走他们后,张淑芬嗔怪道:“人家都是媳妇上炕媒人靠墙,你可倒好,这媳妇跟人‘挠岗’了你还得管。那还管一辈子?要是你死了,他还得跟着你到阴曹地府?真是!” 赵庭禄有点不高兴地说:“嘚啵那些有啥用?我也不愿意管,可他找到我头上啦,我咋办?唉,看这个孩子也够可怜的,混来混去把媳妇混跑了。这事搁谁也受不了,铁盖的绿帽子啊!” 张淑芬原也不是怪赵庭禄多管闲事,只不过是那么一说。 “哦,那你还真找啊?”张淑芬问。 “上哪找?大活人长腿的,窝在哪个旮旯里,想都想不到。就是安慰安慰他,要不我咋整。” 听赵守森说四丫拿了准备好的东西,坐了第一班车去了城里,紧随其后的孙成义坐第二班车也去了城里。他们是不是到城里的某个地点汇合后藏匿起来,或者是立刻转道他乡都未可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经过了事先的筹谋,经过事先的策划。 等赵庭禄把这一消息告知于陈百才并探问是否可以求两个人到城里去寻找时,他沉吟了片刻道:“他要想走怎么的都能走,看也看不住;他要不让我找着,怎么也找不着,别说上城里,上哈尔滨都没用。走就走,走了我也省心了。” 赵庭禄说:“那好。也别灰心,四丫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 从陈百才那儿回家后,赵庭禄一言不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张淑芬笑道:“走就走了,少了她一个鸡子还不做曹枣糕啦,看把你愁的,就像是自己个姑娘跑了似的。” 赵庭禄摆摆手道:“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你不懂。咱家这俩姑娘可别离婚,坑孩子啊!” 陈百才自此与一双儿女过日子,过得痛苦凄清。有一天,因为将油桶碰倒这样一件小事,陈百才大发雷霆,粗暴地责打着儿子。小文吓得哭喊着跑去找赵庭禄,但他不在家,张淑芬便去了,把陈百才才数落了一顿。张淑芬把这一事情说与赵庭禄听后,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陈百才是自己造害自己呢。” 不常喝酒的陈百才在四丫跑掉后突然间大量饮起酒来,而且不加节制。醉酒已成为常态,又在醉酒后嚎啕大哭,虽不再斥责打骂一双儿女,却少有关爱与呵护。 到九月份的时候,陈百才时常感到倦怠乏力,就和赵庭禄说起,言语间透着无所谓的态度。赵庭禄劝他去城里看看,早发现早治疗,以免贻误病情。但陈百才说早死早脱生,活一天算一天。这大约便是心死,至于身体,不过是一堆行走的烂肉,不值得珍惜。 既然陈百才不积极治疗,赵庭禄就不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一切随他,生死有命。 九月之后,便是收获之季。陈百才将自己地里的一垧多玉米拉回来堆放在院子里时,他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丰收的喜悦。那天他没有喝酒,而是穿戴整齐去了赵庭栋那里。他询问四丫的情况,希望他回来,说五月份抓的猪仔现在已长到二百多斤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可以杀掉吃肉。他的询问没有得到非常明确的答复,他的希望好像也不会实现,但因为赵庭栋说的话模棱两可,陈百才就有了盼头。十一月下旬天冷得不行时,陈百才杀了猪,请了亲朋好友,当然赵庭栋夫妇及四丫的三四个兄弟一定是少不下的。 赵庭禄也是亲朋好友中的一个。那天他偷偷地问赵庭栋大哥:“你是老赵家人,老赵家人都实在,你就实话告诉我四丫在哪儿,能不能回来?” 赵庭栋先是犹豫,但还是据实以告,他们现在在吉林省的一个小镇子里,租了一幢小房子过日子。大概情形若此,具体的地址不详,具体的生活状况不详,或许赵庭栋真的不知道。赵庭禄没有将消息告诉陈百才,怕他受刺激,也是不忍心断了他的念想。陈百才自己留了一角肉和头蹄下水,等着四丫回来与他和孩子们享用,但他的希望落了空,与自己自由恋爱并生儿育女的妻子杳无音信,好像也没有了回来的可能。于是醉酒,醉酒后呜呜啕啕地哭又成了他生活中的常态。 陈百才日渐衰弱,而且脸色也不好,终于在第二年春天病倒于一个大风天里。那天赵守业开着他那辆买了不到一年的八成新的二手微型车送他到市医院后,陈百才的哥哥也赶到了。入院检查,陈百才被确诊为肝硬化。 赵庭禄没去医院,他要帮着他料理那一晌多地。等给地打完了封闭药后他才去医院看陈百才。赵庭禄给陈百才的地里打除草剂也是担了很大的心,他怕药没有效果,到时草苗一起长岂不是坑人。除草剂的使用还是第一次,所以不太赞成赵守业大胆的尝试。可是由不得他了,大权旁落,无能为力。赵庭禄虽然不太赞成宝贝二儿子的做法,但听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试怎么能知道?治好了有效果了,过年大家伙就会效仿,到那时不就多一份活吗?赵守业永远不嫌农具多,现在又多了一个喷药的家什,那么耕种所需的器具就一应俱全了。 赵庭禄看过了陈百才和张淑芬说:“都快赶上我儿子了,我亲儿子也没这么操心过。前辈子欠他的?” 虽然这样说,忙总是要帮的。在陈百才情绪稳定出了医院后,赵庭禄便时常过去指导小文打点各种事情。 第六三九章 无望而返 陈百才感激赵庭禄,说他比自己的亲老丈人都好,所以时常过去坐坐聊一聊家常。情况似乎好转了一些,陈百才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但是有一天三生子来赵守业的礼堂里喝酒,碰巧遇上了陈百才,就闲聊了起来。虽不是亲连襟,但都是赵氏家族的姑爷,说话难免随便一些,三生子就把四丫和孙成义在弓棚子镇居家过日子的消息告诉了他。他说得详细,把四丫和孙成义出双入对的情形描摹得如在眼前,并且言之凿凿地告知他四丫好像怀孕了。 三生子由哪得来的消息,不知道。此消息是否属实?并非谬传。 赵庭禄大骂三生子,真他妈像他的名一样半生不熟,说话也不长眼睛逮啥“嘞哧”啥。但话已说出,不可挽回,赵庭禄暗暗希望陈百才不要被刺激到,不要再生事端,那样就可要了他的命啦。 赵庭禄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陈百才在一个清爽爽的八月末的早上揣上了家里仅有的四百多块钱,踏上寻找四丫的道路。当他辗转到虽然只有一河之隔却要绕行百里的弓棚子镇后正是中午时分,太阳正热得不行。镇子虽然不大,但没有具体的信息可用,找有起来也殊非易事。最简单最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是逐家逐院搜寻打听。陈百才终于在一所院前停下来了,望见晾衣线上搭挂的粉色内裤黄色衬衫以及其他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衣物,他断定四丫和孙成义就租住在这儿。但是院门锁着,他进不到里面,于是他就坐在门前的水泥台上耐心地等待。 日向西斜时,陈百才不仅饥饿而且焦躁,又有几分羞恨。他不敢与路上过往的行人对视,怕见他们惊奇疑惑的目光,怕看到他们脸上怜悯同情的神色。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他起身到一百米之外的食杂店买了一瓶水两个面包回来,一边守着一边吃着。 门依然落锁,那个晾衣杆上的衣物依然搭挂着。 夜幕降临时,终于过来一个老太太,说道:“孩子回家,这都啥时候了?” 陈百才感动得要哭,在这异地他乡能有人这样劝他,真的很难得。但是没有找到是四丫,他想见她一面,他想问问她能不能跟他回去。陈百才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大婶儿,我俩孩子天天找妈。” 老太太叹息了一声走了,走进了那座有三间房的庭院里。 陈百才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勉强忍到八点便支持不住睡了。在梦里,他看见了四口之家在一起的情形,他梦见自己手刃孙成义并把他的头颅挂在了屋顶上,他梦见了四丫向远天飞去,他梦见了自己的田地里铺满了烟蒂……这么多怪异的画面在他的梦境里铺陈,最后与初升的太阳相接。 眼前的院门依然锁着,晾衣线上的衣物依然搭挂着。 陈百才一忽明确自己的判断,认为四丫就坐在这儿,一忽又怀疑自己,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产生了错觉。他这样的情绪交替往复折磨着他,不单是焦虑,简直是五内俱焚。最终在早晨七点多时,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回家的路。 往返二百里,所得空空如也,内心里空洞得像没有了羞耻、愤懑、煎熬和酸楚。在城里,他下了馆子喝了酒,然后为一双儿女买了各样好吃的东西就回来了。那带去的四百多块钱所剩无几,最后的希望已经破灭,有钱没钱又能怎样? 虽然陈百才没有向人说些此行的目的,但赵庭禄已猜出八九分,只不过他没有挑明。权且给他留点颜面,有些事情还是糊涂一点的好。 陈百才此后便一蹶不振,好像他的末日之路也正一点一点的贴近他,路的尽头便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 第六四0章 可怜的陈百才 赵庭禄把陈百才的情况说与送赵云兵和赵佳昕回来的赵守志听时,正是上午的十点。十月上旬本是丽日当头晴朗爽快的时节,但这两天却总是阴云笼罩,冷风习习。 “也真是可怜见陈百才,啥也不能干,就是两个孩子上地又是割又是扒的。”张淑芬很是同情地说,“迎冬咋不来呢?” 赵守志躺在炕上,感受着热炕穿透衣服的热力:“她不来,说好好待一天,明天又上班啦,嗯。” “和儿子呆够了就不来了。”张淑芬笑着说。 赵守志和叶迎冬在放十一长假的第一天,就过来把赵云兵和赵佳昕接了回去,并好吃好玩的每日陪着做补偿。赵佳昕这个乖巧的小姑娘,很受赵守志的喜爱,视同己出。他曾玩笑地对王亚娟说,你再生一个,这个匀给我。 王亚娟亦是玩笑道,你问妈,妈要能哄我就能生。 赵守志与赵守业的和睦相处,常常是张淑芬炫耀的资本,她也常常把两个儿子与他人做比较:你看东头老王大脑袋那三个儿子,成天干,都不如两旁世人,打的什么劲儿呢? 现在的张淑芬,眼里只有儿女孙子孙女,旁的不会被她太多地注意到。 现在,赵守志挑着右脚尖扬脸笑对母亲说:“迎冬怕来了你破费。” “去你妈的蛋,你们要天天来才好呢,我还怕破费?哎呀,陈百才过去了,好像还夹着一把挂面。”张淑芬透过窗子张望。 赵守志听罢,忽地坐起来,看向外面。 赵守只已很长时间未见他了,所以片刻之后,他窜到地上向外面追去。 “四姐夫——四姐夫——”他喊道。 陈才才回过头见赵守志喊他,就停下来等着。 赵守志追上去,明知故问道:“买挂面呢?” 陈百才才勉强笑了一笑,笑得有点难看:“中午给孩子们吃。守志,你看我有道都费劲,可是完犊子了。” 赵守志安慰着:“没事,姐夫,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没有治不好的病。” 陈百才苦笑道:“哪有什么治不好的病,我的病成成的了。就算能治好,我哪有钱呢?再说治好了又能咋样,还不是活受罪。” 陈百才说得悲哀,赵守志便转移话题道:“苞米快扒完了?” “快了,这样的话明天就扒完了。我老叔家地整完了?他家人多,不像我家就小文她俩干。陈百才此时有无限怜惜的神情,“那什么,你上我家坐一会儿。” 赵守志思忖了几秒钟,便与陈百才一同向东走去。 陈百才家的房门敞开着,没有一点生气。与陈百才进屋后,赵守志说:“这屋里阴冷阴冷的。” 陈百才把那把挂面放到灶上后,回应道:“上屋里坐一会儿,赶趟。” 炕上的枕头已沾染了头发的油泥,看起来有点脏。陈百才喘息着坐到炕沿上,赵守志也坐到炕沿上。他随手一摸,发现炕是凉的,于是他问:“四姐夫,这天咋不烧烧炕啊?看看多凉。” 陈百才苦笑着说:“不愿意动弹。” 从陈百才的目光中,赵守志看出了他的无奈和力不从心,就跳到地下,到外面夹了一捆柴回来。 “还得让你烧炕,真过意不去。”陈百才说。 赵守志打开灶门,却发现里面的灰已堆满,于是找锄头掏出,然后用簸箕一下一下地收出去。这种活虽然有几年没干过,却不会有手生的感觉。待灰都掏出去之后,他一把一把地填柴。 “这炕都是你家我老叔拆的,要不得堵死了。哎呀,你们一家人对我有恩哪,比我老丈人他们家强百套。我去年的牛具费还有没有给二掌包的呢,这一年摞一年的,都不好意思上你们家去了。”陈百才尽量地表达着他的感激之情,言辞不华丽,但诚恳。 “说哪去了,再说就远了。姐夫,你啥时候上生产队干的活啊?”赵守志小心翼翼地与他说话,尽可能的避开他的痛处。 “那年我十七八,反正不大,那时正好有把力气,精神头也足。有一天王老猫柴四李五丫三个摁我,那都没捂扎住,我一拱把炕造塌了……” 因为忆起往昔的快乐时光,陈百才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一边帮陈百才打鸡蛋卤一边聊天的赵守志忙出了细汗,他不谙于此道。等将卤子淘到盘里,再刷净锅后,他直起腰对蹲在灶前的陈百才说:“灌一罐气,来的快还省事。你看那煤气灶都上由‘滞’子了,好长时间不用了?” “到夏天时就不用了,没钱,我也不怕你笑话。”陈百才回答说。 赵守志沉默了。之后他将水填到锅里说:“等他们回来再下面,咱们先烧水。” 放上桌子,摆上碗筷,端上鸡蛋卤子,这屋子里就有了家的热腾腾的气氛,清水擦过的炕上也有了温热。 赵守志等小文回来后才离去。 张淑芬在儿子出门上车时,嘱咐赵守志道:“再来时把佳昕的衣服捎回来。” 赵守志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道:“这老太太都说八十遍了。” 在回家的路上,赵守志不断地回映在陈百才家的情形,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直到自己家的门前,他才将思绪置换过来。 “那前儿张长发来电话说,你们几个同学要聚一聚。”叶迎冬在赵守志舒展身子后说。 “都谁?”赵守志问。 “我哪知道,我就认识张长发,好像还有送货那个?哦,对,有个叫什么李青的。”叶迎冬歪着脑袋认真地想着。 赵守志在调到城里的上班后的那年夏天,有一次中午在大街上走,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赵守志激灵一下,猛然回头,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在二十几米远的地方望着他。张长发?是张长发!赵守志迎上去握住他的手道: “真是巧了,在这儿能碰上你。” “可不是咋的,茫茫人海中咱们能遇到,真是上天的安排。”张长发如以前一样笑道。 那天他们在一起吃了饭,还喝了一点酒。张长发告诉赵守志在城里的几个同学都已经接头了,有刑警队的吴志全,有物资局的杨再春,还有牧校的段树军…… 现在,赵守志歪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左腿搭在右腿上晃着,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他晃了一会,忽地站起来,吓了叶迎冬一跳。她扔掉手里摆弄的刮毛器道: “诈尸了?咋还呜下子就起来了?” 赵守志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微低头撩眼皮看着叶迎冬问:你说,陈百才啥时死?” 叶迎冬一愣,看了一会赵守志,说:“我又不是阎王爷,我哪知道他啥时死。再不,你下去问问?” 赵守志没听明白叶迎冬的话,便问道:“我上哪问去?” “你去找阎王爷呀,再不找判官也行。你一到那,就知道他啥时死了。”叶迎冬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去就回不来了,不去。再说,我怕鬼,特别是那牛头马面。”赵守志说完也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两个笑闹着倒也蛮有情趣。笑闹得够了,赵守志忽然严肃正经起来,他微皱着眉头道:“明天我还得回去。” 叶迎冬不解地看着他,问道:“干啥?这才回来,二遍脚又杀回去,你有病。” “啊,我想买点东西给陈百才。你看啊,我那四姐夫虽不是亲的,可打小就上我家来,有感情啊。他一个人病秧的,吃不好穿不好,还要照顾俩孩子,多可怜!那么前儿,我上他家一摸炕,那个凉啊,都冰手,我给烧的炕,煮的挂面。我那四姐,该死的养汉老婆,养就养呗,家还不要了,家不要也就算了,孩子也不要了,真他妈不是东西!” 赵守志说话时,拿起了叶迎冬扔掉刮毛器摆弄着。 “你还有悲天悯人的情怀,难得难得!用不用我也去呀?”叶迎冬说。 “虚伪,虚头巴脑,虚情假意,虚……” 还没等赵守志再“虚”出什么,叶迎冬咯咯地笑道:“别‘嘘’出尿来。” 赵守志在第二天请了一上午的假后就匆匆地出去买了各样的东西赶往陈百才那,到那时,见他正收捡着碗筷准备洗刷。赵守志把滴里嘟噜的东西放到炕上后,陈百才愣怔着,继而嚎啕大哭,并没有一句话。赵守志没有劝慰他,就任由他宣泄自己的情感。 陈百才哭得累了,就停止了悲声,叹道:“唉,你们都比他们强百倍。我那三个大姨子上些日子来看我,还扔钱了。不扔钱我也不挑理,能看看我就知足了,死了也能闭上眼睛。可她们,她们扔十元,十元,过年给孩子压兜钱都得十元,她们给我十元!你看看,守志,你买的这些东西,得多少个十元呢。人和人不能比,比不了,越比越生气……” 赵守志没在陈百才这里多待一些时候,他觉得憋闷。他出来后到赵守森的车前,见车还没坐满,就说上赵庭禄那,让赵守森发车时叫他一声,然后去母亲家里。但父母都不在,他又过到王亚娟那屋,听她说赵庭禄和张淑芬去赵梅英那了。 赵守志和王亚娟说话时,赵守森很有节奏地按响喇叭,那意思是要发车了,让赵守志出来。 王亚娟将赵守志送走后就坐在门口,抓着一把瓜子嘎巴嘎巴地嗑。她嗑着嗑着,忽然看见地上的烟蒂,便想起了李得才。李得才这个狗东西,不着调的玩意,竟偷着教赵云飞学抽烟!云飞才多大,十三,刚上初一,他怎么下的了手啊。这个犊子李得才教得还挺认真,从拿烟的姿势到往嘴上送烟的动作,从吸烟的力度到撮嘴的幅度,从弹烟灰的要领到弹烟蒂的技巧都面面俱到不无遗漏。他上学时要有这份细心,何至于现在抡大铲当瓦匠靠出力气挣钱。王亚娟发现儿子抽烟后狠狠地骂了他,骂得赵云飞有十二分的委屈,他辩解说是四大爷让抽的,还说男人不抽烟,死了成不了仙。也是这个李得才,在赵云飞七岁那年,教他顺口溜道:赶车老板笑嘻嘻,拿着马鞭桶马叉,马毛了,车翻了,把老板的叉叉压弯了!赵云飞不用多大一会就把这顺口溜学会的,然后就大着嗓子唱念,念得有滋有味。王亚娟听过后,抓起一根杨树条就抽他,把他抽得嗷嗷地叫唤。那天,赵庭禄正猫腰撅腚吭哧瘪肚地铲离鼓的墙皮,准备和点泥重新抹上,好堵塞冬日里的寒风。听见孙子痛苦的叫声,他放下手里的铁锹忙跑过去,问: “干啥把孩子抽得狼哇地叫唤?” 王亚娟气鼓鼓地说道:“他不学好,念aoe不会,声母韵母分不清,没有用的整得可溜和了。跟那个大舌啷叽的李得才还能学出好来?还啥,老板子赶车笑嘻嘻,拿着鞭子捅马、马……云飞,你自己说!” 赵云飞躲在爷爷的身后,快嘴接过到:“赶车老板笑嘻嘻,拿着马鞭桶马叉,马毛了,车翻了,把老板的叉叉压弯了!” 他念完,嘻嘻地乐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瞅瞅你,跟你那死爹一个样,倒是没差钟。还有脸乐?咋不替好人死了。” 赵庭禄看着眼前的儿媳妇哭笑不得,他不能批评王亚娟口不择言,又不能赞成她的态度,就半是严肃半是哄劝道:“这嗑不是好嗑,咱不学,要学也得学古诗啦寓言啦什么的。去,给爷?点水,爷渴了。” 现在,王亚娟正回忆过去呢,刘三宝子腾腾地走进来,大声说:“妹子,还有没有呛拌菜了?整点。再来点干豆腐。可下把地收拾完了,把我苦胆都累出来了。” 王亚娟打发走刘三宝子后,就开始做午饭。 赵守业回来时已是过晌。他每天都如此,中午饭没有准时候,晚饭也没有准时候。直到十月十三号他才稍有停歇。大地里的玉米都已拉了回来,只剩下玉米秸秆。 第六四一章 他们喝多了 将车厢板卸下再摽上横木就可以多装一些玉米秸秆而且更牢固,赵守业就开着这样的车子往来于各个农户与大地之间。他干得辛苦却又快乐,在四轮车突突的鸣响中,他时常露出莫名其妙的满足的微笑。 在给陈百才拉过玉米秸秆后,赵守业松弛下来,只有李得才的秸秆没拉了。李得才说,他的那点秸秆不用愁,等哪天风平浪静的再拉也不迟。当然,拉完之后早好好地喝一顿,以作“收秋”之庆祝。如他所言,在十一月三号这天,李得才早早地来到赵守业这儿。他一进门口就喊: “那什么,今天亮瓦晴天没风没浪,正好拉苞米秆子。赵守业呢?” 王亚娟正叠着被子,呼哒呼哒地带起一阵阵儿的热风。看到这情景,李得才便笑道:“这才起来呀?” 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嘎巴嘎巴嘴,像还有话没说完。 “佳欣才起来,上那屋了。你啥意思?”王亚娟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 李得才吸了一下鼻涕,回答说:“我没啥意思,就是来找守业拉苞米秆子。” 哈哈哈……王亚娟突然大笑起来。 王亚娟的这一笑把李得才笑毛了,他摸摸耳朵又抠抠鼻子,说:“你们吃完饭了?” “没有呢,今天是礼拜六,不吃那么早饭。守业在那屋呢,你找去。”王亚娟说完,抹搭了李得才一眼,然后又哈哈地笑起来。 李得才对这个小学同学走兼拐了个小弯的亲家母毫无办法,他斗不过王亚娟,他怕她的伶牙俐齿。李得才出来,猫腰拱脊地到赵庭禄这屋,见赵守业正和赵庭禄闲“唧咯”。 “啥玩意还买点现成的,他就图稀省事。这个靳桂林,来不来还滑头了。那早时候不都炸丸子炸豆根吗,咋现在就嫌费事了?” “爸,你那是老黄历了,买现成的是我的主意,可没靳桂林啥事。你寻思寻思,又是油又是面的,这多大的花费,还不如买现成的呢,省得烟熏火燎的费煤费工。” 李得才听得这两句后,知道又是他们两个在菜谱上意见不统一。赵庭禄看见李得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换了腔调道:“得才啊,快进屋来。吃饭没?没吃在这儿吃。” 李得才坐到炕沿上,看着赵庭禄,说:“我寻思抓着今天没风没浪的好天气,拉苞米秆子。” 赵庭禄马上应道:“对,这天不错,赶紧拉了。淑芬,饭好没有?” 张淑芬答道:“没呢,我寻思今天学生不上学,就没做那么早的饭。” “上我家吃,都做好了,一个凉拌豆腐,一个土豆片炒辣椒。我寻思早吃完早干活,要不‘叨个’该起风了。”李得才说话时从炕沿上跳下,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赵庭禄见状,笑道:“守业,去,看老四急的。” 赵守业和李得才出来到车跟前后,他没有立刻启动车子,而是仔细地看李得才头上的绿军帽。不知道他从哪翻出的这个东西,看着挺眼熟。自己也曾经拥有过这样的一顶帽子,但现在已不知所踪。 “哎,你咋整这么个帽子戴上了?色不正,绿的。”赵守业本想感慨一番,话到嘴边却变了味。 李得才白了他一眼,道:“滚犊子,扯嘚儿蛋!” 赵守业得意地笑起来,然后发动四轮车。 突突的,四轮车开出了院子,向李得才家驰去。 李久发虽然踢哩嘡啷没有个利索劲,却有十分的心劲,除了老二之外的四个儿子都学得了一门手艺。家趁万贯,不如薄艺在身,这是他信奉的老话。给四儿子也就是李得才娶了儿媳妇不到一年,他就让他分家另过。这李得才领了两千饥荒分出来后,先是找房,过了二年后买了现在住的两间草房。以他的规划,明年要盖三间全砖洋瓦盖大砖房,要亮堂的像皇宫一样,那样才对得起媳妇。他的那个胖媳妇就是看中了他会瓦匠手艺才许身以他,还有就是她欣赏李得才不工于心计的品质。当年赵守业狂追王亚娟时,李得才的爱情刚有那么一点眉目,就是这点眉目,常常成为赵守业逗笑他的依据。李得才在赵守业结婚后的第二年也结了婚,那个胖姑娘如愿以偿做了他的新娘。胖姑娘和李得才绝对的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也不嫌谁。他们和和美美地过着幸福的日子,共同构想着将来,描摹可以见得到的画卷。他们买的两间草房离赵庭财家不远,只隔了四家,所以他能常去赵庭财那里。因为李德旺也离得不远,又是家族,他便与李德旺走得近了。 现在,赵守业开着车,李得才就半蹲在车厢里。开到李得才的大门口后,赵守业将车停下,转脸对李得才说: “下车呀,没坐够啊?” 李得才道:“还没还没挺稳当呢,我敢下吗?” 如李得才所言,早晨李得才捡了几块大豆成腐切了小块再拌上葱花辣椒油就成了一个简单实惠的菜,又炒了土豆片辣椒,这早餐就有模有样了。赵守业没有客气,一屁股坐到炕沿上,抓起筷子夹了一小块豆腐放进嘴里,未加细细咀嚼就咽了下去。他正想夹第二块时,一个粗大的嗓门响起: “三点多钟我就起来了,就怕晚了你骂我。” 李得才笑骂道:“净扯王八犊子,还三点就起来,三点正做梦。沙愣的进屋塞饭,完了好干活。告诉你啊,别装假,吃饱了,挑个子那活可不轻。” “你就擎好。哟,二哥在这呢,你也不等我,真是的!”李祥臣跨进屋来说。 有了李祥臣,这间屋子就热闹起来。他不断地大呼小叫,嗡嗡的喊声把盘子震动得都要跳起来。 “吃饭,吃饭,吃完饭好干活。”赵守业撴了一下筷子说。 “对对对,吃饭,吃完饭干活,要不我四叔不愿意。哎,你看我大哥,这豆腐做得就是好,白净的细发的跟大姑娘屁股似的。” 李祥臣夹起一块儿豆腐左看右看,然后放进嘴里。 几个人说说笑笑吃过饭后,就出来直奔南大排。 通透的田野上一眼就可以望到对面的村庄,杳缈依稀得犹如在童话里一样。那条树带直向南方,与对面的村落相通联,似乎也与初冬的梦相通联。离村子一里远的三队的旧址上,旧日的影像好像萦绕盘旋,那许多旧时故事就悬挂在它旁边的树梢上。 赵守业将车开到李得才的地头后,停下,对下来的李祥臣说:“我慢点开,你能不能跟上?” “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干!”李祥臣向手心里吐了口唾沫道。 李祥臣的话音刚落,就见他用垛叉挑起一捆玉米秸秆向车上抛去。他的力气足够大,那捆秸秆呜地飘飞起来,落到车上的那一侧,差一点就被甩到地上。 “你瞅着点,有劲没处使了?”李得才大声说。 车缓缓地走起,李祥臣一捆一捆地挑着,李得才将秸秆摆齐。 “李老四,把缝勾好喽,别整半道再散包。” “开好你的车,操心不见老。” “祥臣,你横着递我就行,哎,对。” “李得才,别往外放了,收着点。” “这年头,没风没浪,就适合拉苞米秆子。哎,那天,给我爸拉时,那风,我叉,给我累死了。” “累死你还说话,还是没累死,累活了。” “别嘞哧了,好好干活,瞅着点,别攮下去。瞅你咋这么悬呢,我的心都蹦到嗓子眼这儿来了。” …… 车缓缓地行进,车上的玉米秸秆在一点一点地增高。在广大的天地的背景下,他们与白云树带土地融为一体,成为绝美的图画。 李祥臣挑秸秆的速度慢下来,不再向开始时那样生龙活虎。他抹了一下额头,说:“我叉,驴脸淌汗了。” 赵守业在车上歪着身子看了一眼后,喊道:“又往外出了,收着点。还瓦匠呢,净给人砌歪歪墙。” 这几个将车装满插上绞锥绞上绳索再固定到车厢后的铁钩上,这小山似的一车秸秆便装完。在赵守业把四轮车开出五六米后,李得才大声喊道: “老二,消停的,别跑丢了,你媳妇找我要人我包不起。” 李祥臣同样大声地喊道:“跑丢了你不省饭了嘛。” 李祥臣没有跟回去,没地方坐,再说也不需用他。他就在这等,等他们回来再继续挑秸秆到车上。 几个人来来回回拉到十二点多才将最后的半车装完,此时看看太阳,已过中天。李祥臣抓住绳索吃力地爬上车后,把自己放倒眼望着蓝天,长出了一口气。 按李得才所说,他的胖媳妇找来了赵庭财一并与他们喝酒。但赵庭财没喝多少,早早的就下桌了,他们几个就没了约束,比赛似的喝白酒然后又喝啤酒,闹得个个红头涨脸醉眼迷离。酒过之后还嫌不够,竟跑到后面弹起了玻璃球。赵守业说他要找一下当年的感觉,重温儿时的快乐。他们的酒喝得够多,还没享受到玩耍的乐趣,赵守业便窝在墙根下睡着了。坐在地上的李得才还嘲笑赵守业完犊子,不一会他也勾下头睡去了。李祥臣倒是勉力支撑着回到了家里,他告诉郦亚萍说他没喝多,他俩喝多了。他说完就躺到炕上,打起了呼噜。 郦亚萍见儿子这样,忙将一个枕头塞到他头下,然后出来,果真见赵守业呼呼地睡着。她跑去找李得才的胖媳妇,说他们在后面睡可是不中啊,别凉着。胖媳妇说她刚才去看了的,可他像死猪似的不动窝,真是没办法,拉也拉不起来。郦亚萍见她生气的样子便不再说什么,想了想又到后面,扒拉扒拉赵守业,想把他弄醒,但赵守业一动不动,连个声息也没有。郦亚萍吓坏了,毛头竖尾地就向赵庭禄家跑去,到那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守业喝多了,不省人事,在李得才后院躺着呢。赵庭禄听过后,心里焦急,就急匆匆地向李得才家后的那趟街走去。赵庭禄到赵守业跟前,用脚尖踢了儿子一下,见他没反应,就蹲下,扒拉他的下颏道: “守业,你睁眼瞅瞅。” 赵守业哼了一声后,慢慢挑起沉重的眼皮说:“干啥?” 赵庭禄站起,自语道:“没事。这酒喝的,咋这也多呀?” 他又同样的方法扒拉李得才,确认他还有意识后就到李得才家,告诉胖媳妇时刻观察,若有不对马上叫他。之后,他去了赵庭财那里。 赵守业是下午快到四点醒来的,醒来后就踹了李得才一脚。李得才迷迷瞪瞪地坐起来,问:“几点了?” “亮天了,该上学了。” 他们两个互相看了几眼后,爬起来,打扫了一下身上的土向院里走去。此时,有点冷。 赵守业回到家后免不了被王亚萍娟一阵责备,不过他已是打皮了骂滑了,对王亚娟的“呲哒”毫不在意。 其后的一些天里,赵守业完全放松下来,他好好地享受着没有活计的日子。这几年里,他不再拉沙子了,这就少了那么多的寒风吹打。拉沙子?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当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呢?赵守业想起这些,忍不住自己佩服起自己来。 进到十一月,各家各户也都闲了下来,于是赵守业的礼堂又开始运转,他就隔几日上城里买菜置办货品。 第六四二章 他要贩牛 陈百才死了,死在了二00二年的春天里。 陈百才死之前大睁着眼睛说,他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扎风车,等风车扎好了就到风中去放。他还说他去地里了,那里长出了那么多苣荬菜…… 陈百才弥留之际有那么多的幻象,那幻象里有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死去的二姐,他们在一起幸福开心地过生活。陈百才清醒时,目光里有无限的留恋,看过了女儿又看过儿子,最后用尽气力对他的哥哥说,孩子还小,以后就全由他照顾了。 以赵庭禄为主的众乡邻将陈百才安葬了,安葬在他家的承包地里,好让他每日都能看见旭日东升,感受细雨和风。为陈百才办丧事的那天,春光明媚春深似海,玉米秸秆也饱浸了春天的味道,只待春雨淅淅沥沥下时再释放出去。赵庭禄有悲戚之感,虽然陈百才不是亲侄女婿,可是相处日久又有不幸的遭遇,便让他有削骨之痛。大广播走了,孙江走了,李宝发走了,李得来走了,那么多老的少的都走了,不知道下一个走的是谁。 赵庭禄在处理完陈百才后事后,就回到家里仰面倒在炕上,将自己放成了一个大字。 “这个犊子孩子,非得要倒腾牛去,横扒拉竖挡着都白费。”张淑芬在敞着门的西屋里说。 赵庭禄坐起来,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下地,到了门口大声问道:“跟你说要倒腾牛去?” “还跟我说?他啥事跟我说。这不是吗,谢同起还有胡明军他们几个正在小卖店的屋商量呢。”张淑芬的话里有些许的不满和无奈。 “那亚娟同意吗?”赵庭禄问。 “你说同意不同意?不同意能让他们呼呼啦啦的来这吗?”张淑芬将心里的那点不满发泄到了赵庭禄的头上,这让他稍许的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赵庭禄到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抄起四股叉翻起了园子。 偌大的庭院被区隔成两部分,东面的三分之一都铺上了红砖,以便于行走不至于雨天泥泞又可以停放车辆码放玉米,东面的大半部分用作种植菜蔬。赵守业乐于也善于经营自己的家园,他骄傲于自己的成果,每每站在院落里,美滋滋地欣赏。赵庭禄翻了一阵后觉得腰有点酸痛,就直起身来看东墙下栽的蒜和小毛葱,小毛葱已破土出苗,绿油油的特别好看。 赵庭禄不敢用力猫腰,怕再闪了可就坏了菜,正是干农活的时节呀。三年前他端半洗衣盆水出来并用脚尖将门踢上后,猛地听着左腰那嘎巴的一响,谁即便感到一阵麻痛。自那时到现在,赵庭禄便时不时的闪腰,把他都闪怕了。 赵庭禄弯腰插了几下后,赵守业从门里探出身来喊道:“爸,你搁那块得了,说不上哪天又嘎叭下拧腰了,还得给你扎咕。赶明我找一个小旋耕机把园子搅了,那多省事。” 赵庭禄心里骂道:油拉罐子卡前失——净嘴支着!哪次不都是自己买药,再不咬牙挺着。 虽然心里这样想,他还是放下叉子,跺了跺脚,眼望着自己的屋门向前走去。 赵庭禄没有进自己家里,而是折向小卖店。他想起张淑芬的话,他要一探究竟。 赵守业的东西十来米,南北五六米的门房被辟作两部分,分别作为起居和陈列货品。房后堆放的杨木在去年秋天被拉走了,这里便宽敞了很多。 赵庭禄由后门进到屋里后,就坐着立柜前的小方凳上听他们几个闲说话。但此时他们不再谈论赵庭禄所关心的话题,而是嘻嘻哈哈地胡闹。他听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没趣,就站起来向外走去。谢同起道: “老大爷,坐一会儿呗,这么就走了。” 赵庭禄回头道:“不这么走了,还给你俩钱儿?” 哈哈哈哈的一阵笑后,赵庭禄走出门外。 赵庭禄到十字街和站在那儿的五六个人闲扯了一会儿白后又转回家,在院子里东一把西一把地干了阵小活,就进到了屋里。张淑芬抬头看看墙上的老式挂钟后说: “孩子们又该放学了,一晃就一天。你看看那屋还有没有干豆腐了,做点干豆腐土豆片。” 赵庭禄点头道:“好好好,愿吃你做的土豆片熬干豆腐,腻乎的还能吃出肉味儿来。” 赵庭禄到赵守业那屋时,那几个已经走了,一抹笑容还在赵守业的脸上荡漾,他的神情中有十分的自信和九分的自豪。 “爸,跟你说个事。” 赵庭禄看着儿子的脸试探着问道:“是钱的事?” 赵守业呲着牙讨好地笑道:“爸,你真聪明,一猜就中。” 赵庭禄知道赵守业的鬼心思,斜着眼睛看他,看得赵守业直摸脑袋。 “我哪有什么钱,别打我的主意啊。”他说完就去看柜台上面的纱布,下面还有那么一小沓干豆腐,就拿起来说,“你妈要做土豆片炖豆腐,捞饭。” 王亚娟接过道:“那捞饭的米汤给我留着呗。” 赵庭禄看着这个二儿媳妇咧嘴笑了一下。他刚要转身走,赵守业又叫道:“爸,你不有一万块钱吗?你谢借我呗。” “我哪有一万,统共不到九千多,都是你大哥你小妹逢年过节给的。我寻思先留着,等我们有病有灾的时候用用。”他稍停了一会儿又道,“钱都在你妈那儿把着呢,要借跟你妈借去。你妈可是把家虎,许进不许出,你能抠出来算我栽。” 赵守业卡巴的眼睛看看王亚娟又看看赵庭禄,摸了一下鼻子后咧嘴傻笑了。 赵庭禄的本意是打消赵守业的念头,不让他心存幻想,但他说得不那么严肃,所以王亚娟咯咯地笑起来,笑着响脆。赵庭禄被笑得发毛,张了张嘴后逃了出去。 “淑芬,等会儿守业肯定来找你借钱,你别心一软就答应。出去倒腾牛整不好把自己倒腾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听说西头老五子买了牛后,那牛得病了,他治也没治就又拉河北那边去了,当成好牛卖了,他妈的这不是坑人吗?赵庭禄说得火气升起,竟骂起来,“叉他妈的,什么事啊?” 张淑芬笑道:“还挺有正义感呢,别再生气蹦高高把腰闪了。去,打土豆皮。”的命令立刻奏效,赵庭禄将刚才的神色收敛起来,下到外屋的窖内,吭哧吭哧地捡了一小筐土豆上来。他挑拣出几个圆溜的土豆,又将土豆筐用麻绳系上顺到窖底,绳的这一端系在窖板上。 赵庭禄削完土豆皮洗净后就到外面夹了一捆柴进来。这时他听赵守业在说话:“妈,你别听我爸瞎白话,他那唱大鼓书的嘴能整出啥好嗑来。” 赵庭禄噌地火起,冲到屋内训斥道:“啥我唱大鼓书的,唱大鼓书的咋了?再说我都多少年不唱了,词都快忘没了。你他妈的会说话说,不会说把嘴闭上,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赵守业受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强作笑脸道:“我没说啥呀,咋就这么大火气呢?爸,我说那事行不行?给个痛快话。” 赵庭禄不加思考道:“不行。” 赵守业不气馁,车轱辘话轮番说着贩牛的种种好处并用谢同起做例子尽言收益大大的,比开小卖店强太多太多。那钱来得容易,就跟风刮来似的。爸,你要借我钱,我给你行息涨利。 赵守业挥舞着胳膊,就像他面前飞舞着无数的百元大钞,正等着他抓取一样。 “我不图稀你的利息,你就是拿一块金砖还我也不要。我问你,那谢同起说话就吹胡子瞪眼,整天跟个红胡子似的,你能整得了他?”赵庭禄不再和儿子纠缠钱的事儿。 “切,我可不怕他,再说他是王亚娟的表哥。”赵守业一副满不在乎且十分自信的样子。 赵庭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也不是亲的,就算是亲的钱财也得两清。啊,那个王景山花里胡哨的,一肚子鬼点子,你能算得过他吗?” 赵守业听明白了,父亲不肯借钱与他很大原因是出于对他伙伴的不信任,于是他为谢同起和王景山摆好评功,极力打消赵庭禄的顾虑,但他不为所动。赵守业无奈,最后撂下一句话: “那你就把钱掯着,留着下崽。这老头,油盐不进!”说完他倔哒哒地出门。 “哎呀,这俩孩子咋趴在墙根下写作业呀,云兵佳昕,赶紧起来,傻呀?”外面的赵守业这一喊,张淑芬忙向外看去,然后嗔怪道: “吵吵闹闹都给吓着了。快去,你个老犊子!” 赵庭禄急忙跑出去,抱起赵佳昕向屋里走,赵云兵拿起两个书包和书本儿像逃荒似的跟在后面。 借钱的是事暂时放置一边,当下要紧的是做饭。 赵守业在吃过晚饭后,就赖在炕上软磨硬泡,起誓发愿闹得赵庭禄哭笑不得。之后的第二天早晨他又百般缠磨,总算让赵庭禄说了这么一句,问你妈,你妈说行就行。 这便等同于默许,赵守业自是十分的高兴,于是他打电话给赵守志向他借钱。 此时,赵守志刚进坐进椅子里,正欲开始一天的工作,听电话铃响忙抓起问:“你好。” 赵守业说:“大哥,是我。” 赵守志嗯了一声,等着这个混蛋弟弟的下文。 “大哥,我想借钱。”赵守业开门见山,没有绕弯子。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倒腾牛。” 赵守志已经将听筒换了一个耳朵,问:“爸同意吗?亚娟同意吗?倒腾牛可是有风险,你没有经验贸然深入,搞不好要赔的。” 赵守业回答道:“大哥,亚娟同意,爸开始反对,现在也不反对啦。你就请擎好,有懂行的,我就是入个股。” 赵守志不懂牛的行事,又听赵守业这么肯定,就问要多少,还说得和叶迎冬商量。赵守业说商量是必须的,咱不能把老娘们儿当成一个摆设。至于数目嘛,他没具体说。 当晚,赵守志回家和叶迎冬商议的结果是钱可以借,但为稳妥起见,还需要问一下王亚娟。打电话问王亚娟时,她说事情属实,并叫大哥大嫂一百个放心,以后一定归还。最后赵守志说手头只有一万五千块钱,这是五六年的全部积蓄。 第六四三章 衣锦还乡 赵守业将钱拿走,并同他自己手里一万多以及张淑芬的九千块钱共计四万入股和谢同起做起了贩牛的生意,成为牛贩子中的一员。成为牛贩子是一件很光荣很体面的一件事,买的牛盛车再运到河北廊坊卖掉后所得颇为丰厚。黑白花奶牛的名头响亮,几乎成了这些牛贩子的名片。被称为hlj老客的赵守业并同另外几个回来时,大有衣锦还乡的感觉。他的腰间挎着新买的手机和两年前买的传呼机神气活现地走在街上时,俨然富成巨贾。和其他人一样,赵守业也喜欢将衬衣或套头衫的下摆卷起,以便凸现那彰显身份的手机传呼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这两样宝物一样。 赵守业尝到了贩卖的甜头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已不屑于田间劳动春种夏锄,他觉得动动嘴以钱生钱才是最好的买卖。 赵守业将自己的生意说给回家来都哥哥后,赵守志隐隐的有一点不快和担忧,他轻描淡写的批评道,怎么那样对待买主,人家买了牛看出毛病来问你,你就该跟他好好解释,不能横眉立目吹胡子瞪眼,人家是为了过好日子才花大价钱买牛,也都不容易。他没有说很重的话,他不了解情况。赵守业为自己辩解道,我可没横眉竖眼,是谢同启那家伙拍桌子吓唬耗子。赵守志不知道这个兄弟是不是与谢同起沆瀣一气,也就不便责怪,但他提醒赵守业说,不能坑人不能享受那一条龙的款待。 一条龙款待?吃、喝、玩、洗浴、找小姐,就是用尽一切方式让老客满意。这种款待是相互的,有来有往。赵守业想必也享受到了这种款待,他也和他的合伙人为他的客户提供方便,尽力去满足他们。 赵守志不太明白二弟的业务,也不太感兴趣。与赵守业说一阵话后,就到后面的十字街,听那里的人先说话。 “守志,你媳妇没来呀?”常在这儿发布消息议东论西的高老六问道。 高老六,这个高平的亲叔伯大爷,现在和赵家人十分的亲近。赵守志回答说: “来了,在我妈那屋呢。” 高老六又问:“二掌包的多咱去抓牛?” 赵守志想了片刻道:“他没说,我也没问。” “上些天高平回来了的,和赵梅波一起抱着孩子。哟,那孩子长得可俊了,一点儿也不像高平,像你们老赵家人。”高老六思维的着力点总在变,“我跟高平说把孩子放这,让他妈看,他说不行,梅波不干。哎,守志,你知道西头的陈二狗吗?那家伙才有意思呢。” 高老六说陈二狗子有意思,就引起了赵守志听的兴趣,他看着高老六,意思很明确,希望他讲下去。 “他妈的陈二狗子啥歪歪道都能想出来,哈哈,二狗子和他小舅子上南边卖牛,他老丈人也去了。他老丈人就那小眼唧的王成禄,不认识?他起先不净‘拽腿’吗?有生产队时就跑号倒腾猪崽,会做买卖。这王成禄看倒腾牛来钱快,也入股跟干去了。陈二狗子和他小舅子原先就干过小姐,鲤拐子和鲫瓜壳子亲嘴儿,谁也不嫌谁腥。陈二狗子有他老丈人在眼前,不方便干那事,急得直搓脚。这花屎蛋子,有一天他把老丈人领到浴池去开房,然后弄了个小姐推进去,等完事了,陈二狗就冲王成禄乐。像你王承禄你就别吱声了呗,不,他说就这一回,再别的了。我叉,真他妈尿性。” 高老六讲完这个故事后看赵守志,就好像他也进过那种地方一样。赵守志忽然想起赵守业来,就问:“六大爷,我家赵守业去没去那地方啊?” 高老六不加思索,马上答道:“二掌包的能去那地方吗?谁去他也不能去。这帮牛贩子都腥的乎的,就守业正经。” 他的话自相矛盾,虽是否定的回答却有肯定的意味。赵守志不便于细究根底,就微笑着听这几个老邻旧居山南海北地胡说八道。 赵梅春推着一辆装满鸡粪的小推车从门洞子里出来,赵守志急忙迎过去接过来问道:“我姐夫咋不推车呢?” 赵梅春用手被抹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答道:“他搂鸡粪呢,他就能干那活。跟个扎彩人似的,风一吹就能把他吹天上去。” 从去年起,孙成文就将他的礼堂改为鸡舍,技术由他的妹夫提供。他的小卖店依旧开着,卖着烟酒糖茶等日常用品,却不经营鲜肉果蔬。他的生产的重心已不在小卖店上,所以与赵守业就少了许多竞争,看起来他们关系和缓了许多,虽然还不相往来。真亲恼不过百日,亲叔亲侄女儿咋的也是一家人,早早晚晚还得和好,这是外人的看法。 现在,赵守志将车子推到小庙大坑边上,刚要倾倒,赵梅春叫住道:“守志,我来,这全是鸡粪,别踩你一脚。” 穿着虽不光鲜,但干净整洁的赵守志放下车把闪到一边,看着赵梅春熟练地将鸡粪倾倒下去,然后用力抖了几抖。赵梅春穿了一身破旧的衣服,已经完全没了当年做姑娘时的影子。赵守志不免怜惜起来,真想上去擦掉她脸上渗出的汗水。 “燕儿没回来吗?”赵守志问。 “回来过,就五月节前一天。燕让我给他看孩子,你说我哪有功夫,再说她有老婆婆,老婆婆不看我看?‘饶着’人家轻巧,还得说我贱种,情不领谢不到的,我可不干那傻事儿。” 赵守志频频点头,表示认同她的话。 六月之末的大榆树繁茂参天,每一个叶片都在讲述着一个久远的故事。大坑里没有水,杂草铺陈着。 向回走时,赵梅春说:“守志,等会儿我让小凤给你捡点儿雏鸡蛋,好吃,跟笨鸡蛋一样,蛋黄通红通红的一点儿也不散。” 赵守志没有拒绝,怕赵梅春有想法:“姐,小凤订婚了,我爸说的。等她结婚时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赵梅春明显的肩头一颤,眼圈也湿润起来,她低头应了一声后,迅速地推车进门洞里。 孙成文不再过多地回望过去,不再诅咒,现在他老老实实地以劳动来过日子。他的简朴他的简单,让他成为一个吝啬的形象。九六年台海危机时,他看着电视里演习的画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这、这得吃,不吃不喝对不起老肠老肚子,那台湾都打仗了,说不定哪天一发导弹砸过来我就报销了。” 说话时他咬起了白菜帮,然后抿了一口散装白酒。他的这个故事被在场的刘三宝子传扬出来,于是这一幅画面就烙印在人的脑海里。吃,大白菜咔咔地咬;喝,一元糠麸斯吱吱灌——这是对他最好的描摹。孙成文不再同刘玉民要好,他背地里说幸亏我们家小燕不干了,要不我们家鸡蛋得让他吃一车,淘汰鸡得让他造一吨,酒得让他喝一罐。这是极其夸张的说法,但确实是刘玉民很少出入他家。 赵守志刚坐到母亲的炕上,小凤就端了一箱鸡蛋进来了。她一进来就说: “大舅,我妈给你捡的,让你拿回去吃。这两个小鸡蛋儿给云兵和佳昕玩儿。” 她说完转身走了。赵守志跟过去,对这个曾经抱过哄过的外甥女说:“你老姥姥跟我说你的事了,你不后悔?” 小凤低头道:“大舅,我长得不好看。” 她的一句话已让赵守志明白了她的心境,便不再问,转而说:“帮你妈多干点活,看你妈累的。” 小凤走后,张淑芬说:“这个孙成文哪样都好,就是嘴碎好调小脸子。” “嗯,是人都会有缺点,没有十全十美的。”他说。 第六四四章 理发 “哟,赵主任,那个民乐的张乡长和周站长挺好玩儿,特别是那个周站长。”开车的小刘大笑着说。 赵守志立刻在眼前浮现出那个胖乎乎的周站长的形象来。 “也是,他说他有一段时间抓计划生育,专管全乡的叉事。”赵守志少有地说了一次荤话。 一阵快意的笑后,小刘很神秘地说:“赵主任,林琳好像和她对象闹离婚呢。” 赵守志虽有耳闻,但还是心里一惊,问道:“离妥了?” 小刘笑道:“好像是快离成了,孩子归男的,林琳净身出户,啥也不要。她老婆婆死活要孩子,说孩子是他们家的香火。她对象耍钱,大输大耍啊,都输十好几万了。林琳说他就好脾气,咋说也不吱声,可过后该咋的还咋的,是狗改不了吃屎……” 赵守志逗笑着说:“你知道的还挺细呢,不会是因为你?” 小刘咧嘴晃脑袋,说:“呜噜噜,有你在,我可不敢打林琳的主意。” 赵守志瞪着眼睛看小刘,想从他的脸上找出开玩笑的成分,但小刘神色严肃,一本正经。 “胡说,就好像我和琳琳咋样似的,我告诉你啊,这种玩笑开不得。” 赵守志的话,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否定中的肯定。小刘听出了弦外之音,便道: “我看出来了,林琳绝对暗恋你,就看那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带钩带尖儿扎进去,拔出来再带出点儿肉丝儿。” 小刘的话生动形象,不免让赵守志恬淡地笑。他不便于向小刘承认,小刘的话又不能否认,便用模棱两可的话说:“你呀,对这事还挺上心的呢。好好开车,别像去年那样滑到沟里去,吓死人了。也就是我将生死置之度外,换做旁人哪个敢坐?” “去年不是赶下雪赶着化吗,不怪我怪天气。赵老师,李局说王股长的那事……” 赵守志不愿谈局里的是是非非,恰好又看到路北一个店面的牌匾上写着“繁君美发”四个字,便心里一动,忙叫:“停车停车。” 小刘一个急刹车停下了。他看着赵守志若有所思的脸,张了张嘴要闭严了。 赵守志下车,稍作犹豫,就像那挂有牌匾的两间小房子走去。这个乡政府所在地的主大街两侧,虽不能说店铺林立,但饭馆理发店等也一应俱全。刚铺就的水泥路穿村过镇,使这里显现了一点繁华的气息。 赵守志拨开手工编制的门帘儿进到屋里后,马上就有一个四十一二岁的面目姣好的女人迎来,热情地说道:“理发?坐这儿,稍等一会儿,他马上就剪完了。” 赵守志坐在靠东墙的破旧沙发上,打量着这间屋子。本来的两间小房的隔断拆除了,北墙还留有印记。西墙上挂着一面墙镜,墙镜北侧有一副木质的立架,里面摆放着各种洗发用品和一些梳洗的小用具。北墙下是一张床,床上有一件轻薄的女人的上衣。 在望向对面镜子里的女人时,他看到女人也打量自己,她的俏皮的眼睛里有疑惑探究的神色。在四目相视的那一瞬间,女人慌忙地转过脸,专心地修剪椅子上男孩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女人道:“你洗下头,水和盆在那儿。” 赵守志依她的吩咐洗了头后又重新坐在沙发上。 从这一刻起,赵守志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正微倾着身子专心理发的这个女人。 那个男孩儿理完发付完钱后走了,赵守志便站起坐在椅子上。将围布围上后,女人问:“还是这个头型?” 赵守志道:“还是这头型,我都留十好几年了,从来没变过。” 嗡嗡的电动推子声由后脖颈部响起,慢慢地向面颊处移动,女人的身子也转到赵守志的左边。女人不时向镜子里看,也与赵守志的目光相接。这样,两三分钟后,她说: “我弟也剪你这样的头型,他说这样的好看。以前上高中时都是我给他剪,现在他在外面剪了,用不着我了。” 赵守志将目光停在她的脸上,问:“你弟上大学了?” 女人回答:“上大学了,和你一样都出息人了。你家在哪儿?” 赵守志想说是在附近的村屯,但怕不好圆谎,就如实回答道:“在城里。夏天热,头发长,捂得难受,就剪一剪。” 此时女人转到了前面,正轻轻地打薄额上的头发,赵守志看见了她轻薄的衬衫里面双乳在眼前弹跳。他咽一下唾沫。 “我弟叫赵守志,个头啊模样啊什么的都和你很像。”女人稍弯下腰,拨弄着赵守志的头发道。 她的注意力不像是在理发上,或者说不再专注于理发,而是更喜欢和赵守志聊天。因为她提到赵守志这三个字,他想女人认出了自己,就微抬头与她对视。女人的脸与他相距不过三十厘米,能明显感受到她的鼻息,能看到她眼睛里细细碎的柔光仿佛月下的一潭清水。赵守志心里哆嗦了一下,他想起了孟繁君的那句话: “守志,等你考上大学了,我什么都让你看,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现在他已大学毕业好多年了,他也参加工作好多年了,他已有所成就,那么他要向她要,他会不会给呢?赵守志情不自禁地煽动着鼻翼,闻着她的体香。孟繁君,这个有着俏皮眼睛的女性,现在也已临近中年,但当年的风韵还在。孟繁君—— 赵守志迷乱的神思继续着,没留意她已转到了左侧。她的肚子紧贴在赵守志的胳膊上,一股温热传过来,令他心旌摇荡。赵守志稍稍地将胳膊向扶手外移了移,尽量去感受那股温热。 轻薄的衬衫凉彼此的肉体隔绝,但心率却在共振。 女人的手指轻抚着赵守志的耳后说:“这有小痦子,人家说有这耳痦子能听八方。” 赵守志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看镜子里女人的侧脸,她的脸颊上正飞着一层红晕。 好一阵子,女人才将赵守志的头发里理完。当她将围布撤下后,赵守志依然做坐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看行不行?”女人说这样的话时,他才如梦初醒一样,连忙站起对着镜子拨了拨头发道: “挺好的,轻松多了,多少钱?” 他说着从兜里拈出十元钱来交到女人的手上,稍一迟疑后转身向外走去。 “找你钱——”女人在后面喊。 “不用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上车后,他扭转脸看去,见女人依然站在门口向这里望着。 车子向前滑动,赵守志把头靠在椅子上。 “赵老师困了?”小刘问。 “有点儿。”赵守志微闭着眼睛回答道。 这一路上,赵守志都在想着旧事,回忆着从前,孟繁君年轻时的面孔与现在的脸庞在他的眼帘中飘来又飘去。他很难将她十七八年前的旧影与现在的身形相貌合二为一,这是很奇怪的现象。 第六四五章 约请杨文宽 赵守志回去后的第三天,给教委的吴副主任打电话,问他和民勤中学的校长熟不熟,如果熟的话,明天有机会约他一起吃点饭。吴副主任说太熟了,扒了皮能认识他的瓤,并问赵守志约他有什么事?赵守志只说自己姐夫在他手下干工作,求他以后多照应。其实他也没想出那校长能照应什么,就是先打个招呼,以好进行后续的事,一切相机而动。吴副主任满口应承说,那校长来城里就跟吃了泻药窜稀跑肚似的,都跑平道了,约请他是小事一桩。赵守志也觉得这是小事一桩,但毕竟是有求于人,所以他客气话出了一大车,搞得吴副主任了连连说这、这太客气了,太客气了,赵老师许外了,许外了…… 吴副主任约请来民勤乡中学杨校长与赵守志会面时是七月八号的中午。刚在包间落座后,吴副主任就介绍道: “这是赵主任赵守志,之前和你说过。这是杨文宽校长,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很有魄力。” 于是两个人握手互表敬意,一切都在礼节中。 “赵主任是咱们市的青年才俊,文笔相当了得,报刊上常见他的大名,是我市文化战线上的领军人物。” 赵守志不知道他的话是在是发自内心的赞美还是恭维逢迎,亦或是借由赞赏他而自我抬高,但不管怎样,他必须有礼貌的回应,既不能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又不能断然否认罔顾吴副主任的颜面,便道: “吴主任过奖了,我只不过是会写点应景的一些文章而已,谈不上领军人物。” 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他们三人彼此赞赏了一番,均带有相互吹捧的嫌疑。 “嗯,杨校长,孟繁君你认识?”他本想提孟繁君丈夫的名字,可是他的名字是什么呢?既然不知道,还不如直接指孟繁君。 杨校长略微思考了一下,道:“知道,我们学校魏明学老师的媳妇儿,开理发店。” 赵守志很郑重地一点头,表示他在认真地倾听,不是在敷衍。 “我年轻时的头发都是孟繁君剪的,当然现在不去了,不方便。上几天我去过繁君理发店,在那儿坐了一阵子。” 赵守志由孟繁君说开去,讲到她的样貌脾气她的经历,无非想验证下他口中的孟繁君与杨校长口中的孟繁君是不是同一个人。待得到确认后,赵守志告诉杨文宽,孟繁君是我的两姨姐姐,不是亲的是亲叔伯的。这样的一句话解答了杨文宽的疑惑后,他马上笑逐颜开道: “唉呀,这蔫叽的魏明学还有这样好的亲戚呢?这家伙从来没说起呀。赵主任,您放心,老魏在我手下工作,不会有一点亏吃。” 吴副主任插了一句话道:“对,杨校长绝对的公平公正,从来不搞那阴谋诡计不抬高一个贬低一个,对所有的教职员工都一视同仁。” 赵守志淡然一笑,他觉得吴副主任的话挺耐人寻味。 这时菜已布上,白酒和啤酒也已呈上来。 等服务员退出后,赵守志关严了门再启开白酒走到杨文宽身边,端起他面前的杯子道:“杨校长,虽然我们初次相识,但却一见如故,我给你满上,聊表心意。” 杨文宽忙站起,推辞道:“赵主任,我不胜酒力,少倒少倒。” 赵守志说:“我不会做勉为其难的事,杨校长你看着我倒酒,你说停我就停,绝不多倒一滴。” 微笑着的赵守志当听到杨文宽说好了时就立刻收手,然后转到吴副主任面前,不由分说咚咚咚地倒了满杯。吴副主任指着赵守志座位前的杯子,眼睛眯眯笑着却并不说话。赵守志明白其意,就笑道: “虽然我平日里很少喝酒,但今天例外,我满上。”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之后,他将酒瓶撴到吴副主任面前笑道: “我们实行共产主义制度,按需分配。” 赵守志落座后并不急于举杯,而是转脸向杨文宽说:“我直说,不兜圈子,我性格就这样。我请吴副主任和杨校长您,不单是认识认识,也是为我的那个姐夫。您说,我那姐夫工作怎样?人品怎样?在这方面杨校长更有发言权。” 杨文宽似乎稍有准备,毫不迟疑地说:“老魏这人品没有可挑剔的,工作业绩也有目共睹,就是人有点木讷不善于沟通。” 赵守志马上补充道:“就是他没有眼力见,不懂得增进彼此的感情,不善于维护与别人的关系。” 杨文宽认同他的话,很坦诚地说:“他是你姐夫,我觉得你比我更了解他。” 赵守志若有所思,然后点头道:“是那么一回事。哎,杨校长,我也是学校里出来的,对学校里的一些事情还略知一二。你们那职称评定还没开始呢?” “他中一还没评上,常跟我发牢骚呢。”杨文宽马上心领神会,回应道,“这不成问题,今年评中一职称时他是首选,哪怕只有一个名额也非常莫属。” 吴副主任眨巴着眼睛提议道:“赵主任,再不我在局里想想办法,就不要占用下面的名额了。” 赵守志站起来,同时将酒杯举起道:“这样,我请吴主任帮这个忙,杨校长推敲细节上的事,免得杨校长在同事们面前不好说话。杨校长,我真诚地向你表达谢意,我知道中一的评定很费脑筋,我不能让你因为我姐夫的事而为难。此事再议,现在喝酒。” 赵守志面带笑容,用自己的杯子分别碰了一下杨文宽和吴副主任的杯子。 赵守志虽然不善饮酒,但为了达成给魏明学评定成中一的目的,就与吴副主任和杨文宽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赵主任,我听说你们郑局马上退二线了,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啊?”吴副主任眯着醉醺醺的眼睛说。 “哦,想法,什么想法?”虽然赵守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还这样这样问着。 “我看你是大智若愚,说不定你心里早有主意啦。”吴副主任笑道。 “我觉得做主任挺好的,每天只管听命令弄弄材料组织筹备会议接待上访省心又省力。”赵守志说这番话时手攥着酒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吴副主任看穿了他的心思,打着哈哈说:“还装老实,还装老实,我的眼睛可不揉沙子。”他凑近赵守志,努力睁着迷离的眼睛。 赵守志暗自责怨自己竟这样不沉着,就顺势道:“啊,心思倒是有,可是我能力不及又无人脉,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哪里,哪里,寿星老捋胡子——谦虚过度了。老弟,咱俩五六年的交情了?”吴副主任又凑近一点, 赵守志故意转换话题道:“好像有那么回事,哎,吴主任你门儿清啊。” 吴副主任得意地仰起头,道:“就咱们市里的头头脑脑,哪个能逃出我的法眼,他们啥背景他们的来龙去脉,我看得明明白白的。守志,我敢保证,只要你稍微,你就是、哈哈……那啥,喝酒,为你干杯。” 赵守志和吴副主任交谈着,由组织部到宣传部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因为要照顾杨文宽不至于冷落他,赵守志就不时与他交谈,这便让他感到疲累。幸好杨文宽说他也是西岭中学毕业的,比赵守志高二届,于是多多少少有了共同的话题,他们便共忆往事拾重起旧时的趣闻。 第六四六章 买了手机 酒席散场各自要了电话后,赵守志回到了单位。他刚一落座,林琳急三火四地撞进来说: “你上哪了?大局和二局到处找你也找不到,就差没报案啦。他们一个劲儿的问我你上哪了,就好像你是我手里的风筝似的,真是!明天要开会,有些事必须你做,我替不了。” 那边坐着的老王慢悠悠地说道:“我刚想跟主任说这事呢,你就跟小报马似的通告了。好事啊,丢了有人找,不像我在马路上睡一宿都没人心疼。” 他说完,怪模怪样地笑。 林琳拉开赵守志的抽屉,摸出一块糖剥开,然后风一样旋到老王的跟前说:“嗯,堵上,要不嘴老冒风。” 老王把糖含在嘴里嘬着唇,嗯嗯呜呜地点头。 “哈哈哈……”林琳甜润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赵守志领取了局长的交待后,出去时正好看见林琳靠着窗子向楼下望,见他过来就说:“赵老师,你买个手机,要不然有事不好找你。” 她的声音柔柔的,像是在请求。 赵守志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凝视了五秒钟,把林琳看得含羞垂目。 “哦,买买,明天就买。”赵守志说。 赵守志买手机的那天是周六,叶迎冬陪着他。买什么手牌子的手机很费了叶迎冬的心思。她比较来比较去,总也拿不定主意。赵守志说买诺基亚,听老王他们说那东西抗摔抗祸害。在进手机店时,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就买诺基亚,因为林琳再三嘱咐:诺基亚手机皮实信号好电池还耐用。当一款小巧的手机拿在手里后,叶迎冬笑逐颜开,她说打今天起这玩意就是她的耳朵她的眼睛。 在出手机店后,赵守志很认真地说:“要不你也买一个啊?” “啊,买一个?什么时候基础费取消了我再买,再说我也没啥业务,再说咱们家不是有电话吗?再说……”叶迎冬再说再说的,说了一通后,赵守志呵呵怪笑道: “再说你这么笨,除了会捅咕我玩,啥都不会。” 叶迎冬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骂道:“你个犊子玩意,你等晚上的我好好捅咕捅咕你。” 赵守志他俩回到家还没坐稳,电话铃响了,赵守志急忙接起。电话是赵守成打来的,他说已打过几次了,就是没人接,还笑着责怪他该买手机了,那样找起来也方便。他问赵守志有没有时间,如果有的话就出来,王老六要设酒宴请他,有事相求。他一个劲地说,不给赵守志应答的空当。赵守志待他说完,告诉赵守成今天下午没事,刚买完手机,现在正捅咕怎么用呢。听他这样答复,赵守成说大哥你在家等着,我去接你。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赵守成果真来接赵守志,随他而来的还有王老六。王老六一见到赵守志,就说了相求的事宜,让他给自己的酒厂起个名字。这么一点小事,何必这样兴师动众,电话里就可以解决。王老六说设酒宴是必须的,那是一份尊重。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当然,赵守志不忘谦逊,说自己才疏学浅,恐怕力有不逮。王老六大名王永福,排行最末,他的五个哥哥分别为久、发、财、贵、常。依照这些,赵守志便有了成熟的想法。 在一个叫雅居园的饭店里,王老六已订好了包间。都坐定后,王老六真诚地恭维了一番,然后玩笑说,大哥,今天你起不出名来,咱这饭就吃不成。赵守志顺着他的话口说,为了吃上这顿饭,就是想破脑袋也得起出名来。叫什么呢?就叫六福。所谓六福便是长寿福、富裕福、康宁福、美德福、和合福、子孝福,这也正和了你王老六王永福这个名字。王老六一半糊涂一半明白问六福的都是什么意思,赵守志就逐一解释。王老六听过后,拍手称快,说就用这名字了,打死也不改。 赵守志他们吃完饭已是下午的六点多,赵守成开车将他送了回去。 第六四七章 拉柜子 赵守志回到赵庭禄那接赵云兵和赵佳昕回自己家里过暑假时,赵守业已经和他的伙伴盛了一车牛去了河北。听张淑芬说西头的李三和张老达子闹掰了,差一点没打交手仗,因为钱的事,张淑芬还说李盼的一头牛拉到半道就死了,死牛被他就地处理,卖给了一个杀茬…… “东头刘六媳妇上街回来说,瞅瞅人家那手机天线,那么长。刘六就说了,那么长,有咱们家水舀子把长吗?” 张淑芬眉飞色舞地把这个故事后告诉儿子后,赵守志哈哈大笑,他对这个极富喜庆的画面颇感兴趣,就问:“刘六还那样?” 张淑芬说:“还那样,尿叽叽的尿嘡嘡的。” 在走出来时,赵守志牵着赵佳昕的手问:“想不想你爸?” 赵佳昕仰脸回答说:“想。” 不能再像小时那样抱着她啦,这是令她感到有些失落的事。抬头看看天,太阳正悬在头顶。 赵守森俨然一个老板的派头,坐在车内喊:“大哥你回家呀?让车来接你来多好,还得挤这玩意。” “回家是私事,怎好动用公车。赵守成又给搂起来了?”赵守志一脚踏在底板的边缘,一手扶车棚顶,“不会又打仗了?” 赵守森说他把一个的乘客砍了。 赵守志一皱眉,他实在搞不明白赵守成为什么那么喜欢暴力。这才几天的工夫,他又整这么一出。 “大叔。”赵守志听到有人叫他,便回头看去,见是李晓辉,就问他:“晓辉放假了?” 李晓辉靠近一点道:“放了,八月二十号开学。” 李晓辉这个被马丫半是哀求半是强迫返回学校的孩子,现在已经长成了十七八岁的青年。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健硕的体格和方正的面庞,让他看起来颇有男子汉的气魄。 前年李晓辉自作主张报考了中师学校并被录取了。在报名时,老师已明确的宣布,中师生虽然免学费,但不再有生活补助,更紧要的是毕业后包分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就意味着交了一大笔钱,读了三年书后,可能要回家耕田锄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从上学的那一天起,马丫就每日里跨过墙来与李晓辉的母亲宋丽萍一起打理家务侍弄田地。零零碎碎成宗成总的活计干了一个多月后,马三倔子终于忍不住了,就在那年秋天指着马丫的鼻子骂着: “你个丫头片子大姑娘介介的自己家活不干,贱贱儿帮人家干。他们是你啥?愿意干,赶明搬过去,认她干妈,把姓也改了。” 马丫的脾气有遗传于马三倔子的成分,她脖子一梗,道:“你别‘钢’我,别以为我不敢,别寻思离了你我就活不了了。李晓辉那么小,他妈又死眉咔哧眼的,我不经管谁经管?……” 这马丫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通后,马三倔子乐了,摆手说:“干干干,你去干,赶明给李晓辉当媳妇去,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马三倔子口不择言,说完自己又乐了。 当一切都习以为常后,所有怪异的目光没有了,所有的善意的揣测也都烟消云散。马三倔子变了态度,也主动帮起女儿来。或者在他心里,马三倔子也已把李晓辉视作了准女婿。 关于这一切,赵守志都听母亲说起过,以他的人生经验而言,马丫绝对爱恋李晓辉,她的情感已由姐弟升华到恋人,只是这种情感被她隐秘地藏在心底,没有宣示给李晓辉,给宋丽评,给她自己的家人们。 还有许许多多生活的细节他不知晓,从这些细节中最能看出她的情感的指向。 现在,赵守志对李晓辉说:“晓辉,明年毕业就该上班了?” 听过这话,李晓辉马上兴奋起来:“大叔,没放假前我们政教处主任说,我们这一届学生还包分配,我们下届的要念五年呢,好像从他们那就真不包分了。” “哦,你赶了个末班车。”赵守志由衷地为他高兴。 “大哥上车了,人满了。”赵守森笑道。 将赵守志目送走后,李晓辉转身进了赵守业家的小卖店。 王亚娟见他进来便问道:“晓辉,你没和你媳妇儿一起来呀?” 李晓辉不回避她的问话,说:“马丫在家呢,她让我买挂面十三香,下午我们去北五屯拉被格。” “哦,哈哈,结婚啦?”王亚娟刚才还板着个脸,突然如花一般地绽放。 李晓辉明显扭捏起来,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道:“二婶,你逗我,我告诉我二叔去,让他好好归拢归拢你。” 王亚娟很喜欢逗他喜欢看他憨态可掬又透着精明的神态。 一阵快意轻松的说笑后,李晓辉走向回家的路。 李得来跟郑大木匠学的是砍房架打窗扇,于细木工并不精通。说不精通,只不过是他做出的家具不精致不精良不那么严丝合缝。所以,他活着的时候仅仅为家里打了一个碗橱和一个靠边站。那碗橱虽然榫卯相和但缝隙之大不忍直视,而且所刷的黄油又薄厚不均花里胡哨,所以常常被宋丽萍讥诮: “还当一回木匠呢,瞅你干那玩意,呲牙瞪眼都能伸进手指头,可‘巴拉’死人了。” 逢此时,李得来便辩解道:“我是硬木匠打门窗的,这些细活没耐性去干。” 前些年盖房的人多,一幢幢如雨后春笋一样,李得来的活就多,收入也不菲。后来盖房的少了,他便出去打工,到工地上支盒子,做灵活一年所得,再加上种地的进项,日子过得还算宽裕。近三年他时常觉得胸口疼,像有一根绳把心拴住,一扽一扽的,就不再出去,专守他的一垧多地生活。没有了额外的收入,他的生活就日渐窘迫,虽不至于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但必须精打细算才能应付。 李得来没有给宋丽萍留下像样的家具,所以当听到嫁到北五屯的女儿李春燕说她表姑婆婆有被格要卖时就动了心。李春燕左看右看后打电话给西邻再让宋丽萍听之后便做下决定,买。因为那被格厚重而且宽绰,紫檀色的油漆看着就沉稳,水彩玻璃画让人感觉飘逸,更重要的是连后背都是上好的松木板儿,没有疤瘌节子光滑水灵。 马三倔子一生无啥爱好,也无大本事,就喜欢捅咕马,从生产队开始就到现在就没有间断过。早晨,马三倔子赶车被王大爪子拉了十袋水泥后就在他家吃中饭,那么昨天答应给宋丽萍拉被格的事,也就不能践行。但这难不住马丫,她说她和李晓辉去,保证马到成功。马三倔子默许了,与其说相信女儿不如说是相信李晓辉。 中午饭吃过稍事休息后,李晓辉和马丫套好马车就上了路。 李晓辉坐在车子前面老板子的位置上,挥着鞭子甩了一个响鞭后,喊道:“驾!” 坐在一床破被子上马丫微嗔道:“这还没出屯子,你慢点走。” 李晓辉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说:“这家伙赶像二掌包了,还管上我了。” 马三倔子的“沙栗”马长得浑厚健壮颇有气势。马三倔子说,等他赶不动马车干不动农活时,他就把马撒到深山老林去,让它回归自然。这当然是理想,多半不会实现。在轻微的颠簸中马,车出了村子,在深深的玉米的海洋中行走,村路向远方延伸。 “你打伞啊,凉快。”李晓辉侧过脸看着马咋说。 马丫单薄夏装里胸脯坚挺,撑起了一处诱惑的空间,也将一抹隐约的情感藏在里面。 “不用打,今天不热有云彩。” 健壮的如同早晨含露怒放的窝瓜花一样的马丫,将端正的脸微仰起,向李晓辉这边靠了靠。她的山上有香味儿,李晓辉提鼻子闻了闻,道: “你身上的味儿和我们班上女生身上的味儿一样。” 马丫问:“谁的好闻?” 李晓辉不加思索地答道:“你身上的味儿好闻。” 马丫很得意地浮出一抹微笑,身子又向这边凑了凑,道:“不许你闻你班女生身上的味儿。” 李晓辉故意说道:“闻了,天天闻,不闻都不行。” 马丫扬起巴掌拍在李晓辉的肩膀上,说:“以后不许闻!” “哈哈哈,你轻点儿拍,拍坏了你包不起。”李晓辉摸着自己被拍过的地方说,“我也没特意闻,可是那些女生就在我旁边,小风一吹,嚯……: “哎呀,你就会气我,你个李晓辉,真坏。”马丫的两只手抡起来不轻不重地拍过去。 李晓辉很享受这种拍打,他闭着眼睛轻声道:“哎——呀——” 马放慢了脚步,悠闲地走着。 你们班女生有没有要和你搞对象的? 有啊,有个延寿的,可是她个太小我没相中。 晓辉,你可不行搞对象,听见没? 不搞不搞,我都说了,我姐不让。 嗯,这还行。 我去二叔家买挂面时,二婶还问呢。 问啥? 她问、她问你没和你媳妇一起来呀? 马丫端正的脸上霎时布满红云,眼睛里的光波跳动着:“你咋说的?” 李晓辉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就说现在还不能叫媳妇儿,应该叫对象。” 这并非玩笑,而是李晓辉藏在心中已久的想往。这个正值青春的二十一岁的姑娘,对情爱的感受你不再朦胧,她对男女之事有了明确的向往。对象,这个延续了几十年的对于恋人的称谓,让马丫身子一颤,她的目光停伫在李晓辉的脸上,颤声问: “你、你真那样说的?” 李晓辉毫不回避她的目光,非常肯定的回答:“真的,谁糊弄你谁是王八。” “不许那样说,我不让你当王八。”马三把头靠在李晓辉的肩上。 马车进了政平村。马丫将身子向后挪了挪,很严肃地端坐着,仿佛和李晓辉素不相识一样。出了村子后,她看了看道上没有行人与车辆,便又挨到李晓辉身边问:“你再说一遍,我是你啥?” 李晓辉张大嘴像要吃了马丫一样道:“嗷,对象对象对象——” 马三的眼睛潮润了,她将脸贴到李晓辉的后背上,双手环上了他的腰。晓辉宽阔的胸膛起伏着,一种异样的情感鼓荡回旋在心口间,不可遏止。忽然,他感受到了后背一点潮润,便扭转头,轻声唤道: “五姐——” 马丫抬起头,泪眼莹莹地望着他,一抹羞涩浮上嘴角。 “晓辉你往里坐。”马丫轻柔的语音飘过来。 李晓辉顺从地向后挪了挪,同时将身子微侧过去,右腿微蜷起。马丫半闭起眼睛躺下,头枕着李晓辉的大腿。她的端庄的微黑的面孔就完完全全地呈现在李晓辉的眼下,从这样一个角度看,她就有一种别样的美,健康端正,恬静中透着狂野。 马车慢慢地走,马丫高耸的胸脯微微地颤。 前年九月看你上学差五百多没张罗上,还是我跟我二姐借的呢。我二姐还问我干啥借钱,还瞒着藏着不让爸知道?我说借不借,废话少说,哈哈哈…… 你不知道上学的钱得一千多呢,家里哪有啊!该借的都借到了,没地方再借了,我都差点哭了。 可不,那天我去你家时,你正坐在小板凳上犯愁,愁得唉哈的。 我说钱给你借来了,在这儿,瞅瞅。你一蹦高就起来了,眉毛眼睛一起笑。 你不知道没钱那滋味太难受了,看啥都是钱。 “之乎”这个我年年上砖场护架,就为挣点钱儿,省得你到时候受窄巴。 我记得去年九月时你给我拿一千,我妈有账,笔笔有踪。我妈说了,李晓辉,我告诉你,马丫的恩情你可别忘,你要是忘了我跟你断绝母子关系。 嗯,我爸“嘿哆”我说鬼迷心窍了,是不是前辈子欠人的?又是干活又是钱的,对着他比亲兄弟还好。 那我不就是你亲兄弟吗?打小我就跟你屁股后头跑。 可不嘛,那些年赵守业老逗我,给李晓辉当媳妇,那叫天仙配。哎,老赵二掌包的可有意思了,今年追化肥时你四叔扯开封口线,搬起袋子就往斗里倒,哗一下撒一堆到外面,正好二掌包的在底下捅咕塑料管子,一下子全灌他身上了,整得他头发上脖颈里哪哪都是。二掌包的急眼了,说,李老四天天毛头竖尾钻头不顾腚的就没个准称时候,还瓦匠呢,净给人家盖歪歪房子。那天热,赵守业身上全是汗,化肥粒子化了不少,有一粒还掉进他的眼睛里了。后来他俩把化肥没粘土的收斗子里了,粘土到扬地里了。 马丫的颇有画面感的描述,让李晓辉哈哈地笑个不停:“还有这事呢?” “哎呀,这样的事多着呢。” 前面一百多米的就是北四屯。 一声呼哨后,李晓辉循声望过去,见两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站在玉米地边坏笑着向这边看。马丫坐起来,眼望着李晓辉。李晓辉本不想理他们,但那个瘦一点的男孩又将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李晓辉的眉毛立起,瞪着眼睛扬起鞭子甩了一下,鞭梢划破空气的音爆啪地传导过去,撞到那家伙的脸上。 “晓辉,别搭理他们,快点儿。”马丫急切地说道。 李小晓辉握紧鞭子瞪视了一会儿,甩了一个响鞭后,那马车就加速离去。 跑出很远,马丫吸了一口气道:“我真怕和他们干起来。” 李晓辉打答道:“他们敢得瑟,我就敢抽他们。” 不再说话。 西面的被玉米遮蔽的火车鸣叫着轰隆隆驶过去,气势如虹。 把那被格抬到车上用破被铺垫好,再用绳子捆绑后,马丫坐了上来。二胶车被偌大的柜子占去好大一块地方,只剩下不足半米的一条条,刚好能容下马丫。她弯曲着腿坐着,手牵着绑柜的绳索向李春燕摆手道:“大姐,屋去,挺热的。” 李晓辉跳上车,扬起鞭子道:“驾!” 马车轻快地驶出。 “晓辉,过两天我回去。”李春燕的声音由后面追过来。 在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说多少话,只是含情对望着。在进村前,马丫问: “晓辉,后街张歪嘴媳妇还上你家吗?” 李晓辉说:“不常来了,和我妈不好了,其实那个人还挺好,心直口快。” 因为进了村子,马丫就向右边挪了挪,与李晓辉拉开了距离。 将那只呲牙瞪眼的酒柜挪到西屋再将这口大被格抬到东屋放置好然后吃过饭,已是下午的五点多。七月下旬的阳光还很足,太阳迟迟不肯落去。 “晓辉,咱俩把西屋归拢归拢,没用的东西放酒柜下边的格里。”马丫说。 李晓辉不迟疑,马上和马丫劳动起来。 “这袋子里的苞米能不能起钻子啊?” “不能,我妈说我没放假前晾过了。” “来,咱俩把这缸挪北边去,在这碍事儿,当不当正不正的。” “五姐,我自己挪,一转个就过去。” …… 忙碌了一阵后,再看看整个屋子清爽了很多。 在半张蓝花地板革铺就的已擦得干干净净的炕上,马丫靠墙坐着,迷离的眼睛望着对面的墙壁。好一会儿她才说:“晓辉,我渴了。” 她的胸脯起伏着,面色潮红。 李晓辉会意,急忙到缸里?了一大瓢水倒在手压井口里,再一下一下将井把抬起压落。过了十几秒后,清水从弯头里喷出。待沁着地下二十几米深处地温的水流淌了一会儿后,李晓辉接了半瓢水端到了马丫的跟前。马丫端着凉水刚想喝,见李晓辉侧坐在炕沿上,忽然害羞地说: “干啥呢?还看着人家喝水。” 李晓辉虽然长成小伙子了,但还不太懂女孩子的心思,就逗笑道:“也不是新媳妇,还怕看?” 马丫用脚蹬了一下李晓辉道:“啥新媳妇儿旧媳妇儿的,我才不是你媳妇儿呢。” 她的嘴好看地微微嘟起,像小女孩一样,同时眼睛里闪出一抹难以描述的色彩。李晓辉啪地拍了她小腿一下说:“我二叔说拿下谁,谁就是媳妇儿。” 他的这句话让马丫的肩头一颤,她赶紧将水送到唇边,咕咚咕咚地喝起来。马丫在借喝水平复自己躁动狂跳的心,但效果不大,喝完之后她依然感到身体里像有一团火在乱窜,仿佛要把她燃烧一样。 李晓辉将水瓢放回原处,再回西屋后,见马丫已平躺在炕上。他坐到马丫的身边,低下头看着,她微闭着眼睛呶动着双唇。突然一股原始的欲望,由下腹部升腾起来,向上撞去像要冲破胸膛一样,李晓辉突然伸出右手抚在她的前胸上。马丫依然微闭着眼睛,只是她的食指在勾动。她没拒止,于是李晓辉的胆子大起来,他将她的轻薄衬衫的衣扣全解开。 “上炕来。”马丫很清楚的说道。 李晓辉脱掉鞋子,侧身躺到马丫的身边。 天光渐暗,然后是浓重的夜色包围上来。 门咣的一响,宋丽萍回来啦。几分钟后,李晓辉跑到东屋对母亲说:“妈,我和我五姐在那屋说点事,你先睡。” 宋丽萍回应了一句话,李晓辉走出,再未到西屋的门前时,他听到轻微的一响,回头看去,见东屋的门已关严。李晓辉得意的一笑,进西屋,将门带严,再插上后,猴子一样的跳上炕,趴到马丫的身边说:“我妈把东屋门都关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所以马丫便毫无顾忌地伸手揽过李晓辉。由此时开始,马丫便把二十一岁的青春胴体交给了李晓辉,任由他挥霍。 第六四八章 继续 第二天上午十点,马丫由她家进到这院时,李晓辉正穿着大裤衩子坐在炕上低头看铺在炕上的一张旧报纸。见马丫进来,他跳到敞开的窗户上说: “哎,你进屋来。” 这称呼上的变化显示了他们已经亲密无间。马丫进来,四望了一下问:“你妈呢?” “我妈上土豆地了,她说摸两个土豆,再看看苞米带的豆角好没好。”李晓辉把目光投到马丫的脸上,说,“我妈不让去,就让我在家躺着歇着。” 马丫忽然很羞涩地笑,继而毫不躲闪地看向李晓辉说:“昨天晚上回家时就觉着大腿根儿酸不唧的,没成想那事还挺累。” 李晓辉色眯眯地看她说:“谁让你连轴转了的,才隔一会儿就又上劲了。” 马丫像被扒了内裤一样羞臊起来,啪地拍了李晓晖一下说:“都怨你,打这以后我就不能为姑娘了。那阵我还有点怕呢,怕你妈冷不丁地进屋。我听说男的最怕吓,一吓回去就得死人。” 李晓辉扬了扬眉毛:“这是听谁说的?” 马丫回答说:“她们那帮老娘们儿说的。哎呀,你波棱盖里边咋血洇了?我看看。” 李晓辉膝盖内侧各有铜钱大小的红晕,皮肉已分离,差一点就破掉了。 马丫用手摸去,李小辉一激灵道:“哟嗬嗬,好好疼。” 马丫无限疼爱地揉着红晕的边缘说:“再以后可得垫上点儿,瞅瞅,光板炕硬邦邦的。” 李晓辉和马丫晚上滚到一起时,不用再担心膝盖被磨破了,宋丽萍在晚饭后就将褥子到了西屋炕上,还有两个绣花的枕头。 第六四九章 给老牛焗油 “赵庭禄,你瞅瞅他们给老牛焗油呢。”张淑芬斜着身子边向外看边说。 赵庭禄放下手中的扇子也探身向外看去,果真见赵守业他们几个吆五喝六滴向牛车上涂抹着。 赵庭禄刚收完满院的牛粪,现在见此情景,不免又皱了一下眉。 赵守业和他的伙伴们贩牛的规模越来越大,他们已不满足于小打小闹。赵守业的庭院宽敞又是红砖铺就,正好可以存放买来的奶牛,于是从前天开始这里就不间断地传出老牛哞哞的叫声,牛粪味直干云霄。 “我去看看。”赵庭禄说。 “没事别瞎吵吵,他们院咋‘鼓秋’就咋‘鼓秋’。”张淑芬叮嘱道。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让你叨咕?”赵庭禄有点不耐烦。 赵守业几个人正一边议论着,一边向牛身上涂抹。 人我说整个纸样子往牛身上一盖,在上色。 拉倒,你整得滴溜圆的一看就出假。 哎,这块多肉了,啥玩意儿啊,跟秃爪子画眉似的。 你整啊,你还不如我这二下子呢。 …… 赵庭禄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转身回到屋里。张淑芬已不在炕上坐着,而是捣扯着小北屋里的衣服被褥,见赵庭禄进来就说:“明天天要好的话,得把这些玩意拿出去晾晾,三伏天好反潮。嗯,不晾该有捂味了。不是立秋了吗?” “啊,还有一伏。”赵庭禄道。 “哎,往常,俩孩子就在这屋玩儿,叽叽嘎嘎地疯。”张淑芬叹了口气,停下来,失神地望着炕面。 “想孩子了?”赵庭问。 “你不想?”张淑芬反问道。 “想想想,做梦都梦见了。”赵庭禄说。 “咱们家云兵啊,可懂事了。那年老大接他回去了,对,那阵儿还没上城里呢。那一年云兵刚会说话还说不全。有一天下大雨,那雨贼大,跟瓢泼似的都冒烟了。咱家云兵站窗前看前面那家大墙上的绿玩意哭,一边哭一边喊奶奶。一开始守志和迎冬不知咋回事,就哄云兵说奶奶在家呢,你要想咱们明天就回去。可是云兵还哭,一边哭一边指着那个绿玩意说,我奶我奶。等雨过后,守志就抱着云兵去看,赶情那是一个破冰棍箱子。唉,那年啊,我也正好穿了绿衣服。咱们家云兵啊……” 张淑芬抹了一下眼睛。 赵庭禄看过去,见她眼睛潮润有一汪泪在里面噙着。 “这才走不到半个月啊,你就想成这样,那以后云兵就是上大学了,你不得想疯啦。”赵庭禄劝道。 将明日要晾晒的被褥衣物整理好后,张淑芬直了直腰说:“这些旧衣服也没个人穿,扔了还可惜,哪像早时候都穿烂了还舍不得脱呢,那上面补丁摞补丁的。那布角子,都得留着,好玩意儿了,到时候打袼褙用。那年李玉洁稀罕巴嚓地的拿些布角子给我,说是别人给她的,她使不了。哎,庭禄……” 赵庭禄没有听张淑芬絮絮地说话就出去了,他到了后面的大街上听几个老头胡扯八扯了一阵后又回到前院。这时,他见赵守业拎着饮牛的水桶向这边走,就迎上前问道:“守业,那牛干啥要焗油?” 赵守业避让开父亲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回答:“那牛没花,焗两个好卖。” 赵庭禄想了一会儿,道:“那牛好像不是纯黑白花,是串子?老二,咱不能干伤天害理缺德做损的事,买牛的都是小百姓,指望牵回牛发家,归终到了受骗上当了。守业,这是坑人呢,是不积阴德的事。” “说哪去了,爸,咱能干那缺德事?咱就是图个好卖相,不骗人。纯黑白花,真的纯黑白花。”赵守业说完刺棱一声溜过去。 赵庭禄无可奈何地耸了耸右肩,站了一会儿后他回屋坐在炕沿上若有所思。 第六五0章 东窗事发 赵守业第二天盛了一车牛赶往河北那一带后,王亚娟的小卖店让赵庭禄照管,就向母亲家里走去。难得这两天没有办事的,可以清静一下。 王亚娟在母亲家里待了一小阵后,出来向回走。 “哎哟,那帮牛贩子媳妇儿可牛叉了,小摩托骑着小烟叼着小馆儿下着。”那边小房的阴凉处,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王亚娟放慢了脚步,捕捉那边的声音—— 哎呀妈呀,都睁不开眼睛,牛贩子都泡小姐,不泡不行,人家那边的老客都安排好了。 可不是咋的,都安排了。老客过来,他们也安排。 王亚娟心里已经马上想到赵守业,就停下脚步,向一侧挪了挪,免得被她们发现。 谢同立还有一家人呢。 哎哟,这可真是乱乎。 他们常去那什么地方的,听说那儿洗澡就女的搓背,叫鸳鸯浴,可磕碜了。 哈哈哈,都泡“胖赤”了。 …… 他们里就包括赵守业,这种无差别的指代让王亚娟立刻在眼前浮现出赵守业与小姐媾和在一起的龌龊画面。 “哎呀呀,亚娟你过来坐一会儿出扯一会儿闲白儿。”边上坐着三十几岁的女人,猛一偏头看见了王亚娟便叫道。 王亚娟有点尴尬,过去不是不过去也不是。踌躇了一会儿后,她最终还是近到她们的面前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没有我们家二掌包?”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之后,又像是定好了一样,吃吃而笑。她们的表情让王亚娟更加确信,赵守业心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她不再与她们闲扯套他她们的话口,就急匆匆的赶回家里。 赵庭禄见王亚娟回来,随便地问了几句话后,就想走出房门,这时王亚娟叫住了他道:“你儿子泡小姐。” 王亚娟的语气充满了不满,就好像赵守业出去寻花问柳是他的怂恿纵容式的。赵庭禄一愣,然后摸着鼻子迷惑地说道:“不能,守业这些年没干过出格的事。” “咋不可能?他就是干了,我都听她们说了,等他回来的非把这账算明白不可。这个犊子玩意不学好啊,跟啥人学啥人跟着狗会吃屎,跟着猫会偷腥。” 王亚娟一阵近乎歇斯底里的数落,让赵庭禄好不自在,他现在不能为儿子开脱,又不能指责儿子,就撂下一句“等他回来我好好根问根问他”这句话便逃也似的离开。 王亚娟在以后的几天里四处打听引话套话,终于得出了确切的结论—— 赵守业第一次远离家乡来到河北时对一切所见都感兴趣。他先前的目光只囿于方圆百十里的范围内,最北不过哈尔滨,最南不过是吉林省的扶余。现在眼里忽然多了这么多事物,便觉得世界是如此之大。 赵守业到了目的地后不过三个小时,稍事息便被当地的范大窝囊领到了合欢浴池,他要以最隆重最热情最体贴的方式,为这几个东北老客接风洗尘。洗浴过后的赵守业回到范大窝囊为他们准备的包房内,四脚八叉躺在床上休息以祛除一路的劳累。稍顷,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启门而入,对他嫣然一笑,面若春日里盛开的桃花。赵守业忽地坐起,意识到接下来便是那事要发生,免不了心旌摇荡面红耳赤。但是如果王亚娟知道这好事岂能饶过自己?这赵守业啊,此时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中,脑子里有两个自己在打架。那女孩穿着性感暴露,言行极具异性的诱惑。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那女孩出去了。赵守业也穿戴齐整来到外面。聚齐后,范大窝囊问赵守业道: “怎么样,比自己家媳妇好?” 赵守业低头小声道:“我都没干,就看一眼。” 范大窝囊一拍大腿,用他的河北口音说:“这是怎么弄的,放着大好的女子你不干。回去,重来!” 当重来一次的赵守业风光满面地由里面出来后,谢同立笑嘻嘻地问:“怎么样,妹夫?” 赵守业不语,但那眼睛明白无误说明了一切:妙,妙不可言。 自此以后,赵守业对找小姐的事不再躲闪,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异性的肉体,甘之如饴乐此不疲。 王亚娟以猎犬般的聪敏以骆驼一般的耐性,再现了赵守业种种荒谬的画面后,她不可遏止的愤怒像要冲破胸膛一样在心肺间鼓荡着。几天下来,王亚娟憔悴了许多。 第六五一章 你个现世的东西 赵守业回来那天正好是东头孙成武为儿子备升学宴,满院都是人。还没等赵守业一洗风尘,王亚娟便尖起嗓子喝道:“赵守业,你个犊子玩意长出息了,跑八百里外丢人现眼去了。” 赵守业刚把钱包放进柜子的深处,被媳妇尖利的一喊,吓得一哆嗦,他明知事情有可能败露,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 “吵吵八火地干啥呀?破马长枪破马张飞的,要不要脸?” 赵守业慌不择言,本来想以此提振气势,却不料彻底激怒了王亚娟,她指着赵守业的鼻子骂道: “我叉你个妈的赵守业,倒腾了几回牛就不知道姓啥叫啥了,有几个叉钱儿你出去找小姐,还说我要不要脸,我都替你害臊!呸!” 赵守业自觉理亏,但为了维护颜面,他还是瘦驴拉犟屎梗梗着脖子说:“你别埋汰人好不,我找小姐你看着了?” 随礼喝喜酒的人都聚拢过来,抻着脖子张望着。张淑芬也赶过来,冲着赵守业大声呵斥:“你少说一句能把你当哑巴卖了?一边眯着!亚娟你也少说两句。” “少说两句?你儿子干了好事让我少说两句,妈我看你该少说两句。”王亚娟气咻咻地说。 张淑芬被呛白得恼火却又不好发作,真像评书说的烧鸡大窝脖那样。她耷拉着手垂着头,想了一会儿,挨到赵庭禄的身边,小声说:“走,别在这儿听着了,这个犊子玩意儿把咱们家的脸丢尽了。” 张淑芬说完,转身向自己那屋走去,赵庭禄灰头土脸地站了几秒钟,也走向礼堂那屋张罗布置。 王亚娟吵闹了一大阵后,收拾了几件衣物回了娘家。她走时瞪圆了眼睛说:“你等着,我非跟你离婚不可,去跟小姐过日子。” 赵守业缩在炕上呆了好一阵子才出去,此时酒席已散,人们正陆续向外走。有好开玩笑且能和他闹着的几个,笑嘻嘻幸灾乐祸地打趣调侃道: 二掌包,熟你皮子了? 守业脾气好,不和媳妇干仗,模范丈夫啊。 我看王亚娟真生气了,嗯哪,真生气了。 …… 赵守业刚开始被王亚娟揭了老底后,脸上挂不住,心虚地接受着王亚娟的诘责,但现在他已慢慢地适应了人们探究讶异或嘲笑的目光,就像身上的丑陋之处被完全暴露,被人反复检视,已习以为常一样。 “耗子来了例假,哪么大个事儿啊!这年头笑贫不笑娼,我泡小姐我有能耐。”虽然这样说,他的脸还是稍微有点热。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过后,众人走开了。 赵庭禄没有责怪儿子,并非出于宽容,而是因为他觉得儿子被王亚娟训斥的也足够,若他再火上浇油,怕他吃不消。于是他尽量多地干活,用以减轻儿子的尴尬,也是排遣自己的烦闷。 晚饭过后,王亚娟回来了。她进屋后就开始在柜子里翻找,将钱包和几件衣物装在兜子里后,铁青着脸就往出走。一直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的赵守业一把拉住她道:“干啥去?” 王亚娟一甩手挣脱出去,说:“干啥?不干啥!” 赵守业嗫嚅着好一会儿才说:“那什么,你看我、我也没啥……” 王亚娟截断他的话怒道:“你没啥?你想啥?我告诉你,中午我看人多给你留了情面,咋的,你还非得让我兜你老底儿?我告诉你,你不嫌磕碜我就更不怕了。说,除了在合欢浴池还在哪儿泡过了”? 赵守业登时慌了手脚,他绝想不到媳妇知道的这样详细,于是他低头小声答道:“四回,不是,五回。” 王亚娟扬起手中的包,没头没脑地砸向赵守业说:“你个缺大德的东西,家里有现成的老娘们不用,上外面找小姐!还五回,去,你跟小姐过去。” 王亚娟没有和赵守业纠缠,她摔门而去。 赵守业在赵庭禄和张淑芬的逼迫下,于第二天早饭后去了老丈人家里接媳妇回来,但他事先想好的说辞还没出口,就被王亚娟骂了回去。老丈人和老丈母娘虽然没有过多的说责怪的话,但那眼神足以表明他们内心:责怨,鄙视,不屑。 连着三次试图将王亚娟接回家的赵守业,终于沉不住气了,他愤愤地和张淑芬说:“离婚,离了这娘们儿,逮住蛤蟆不攥出尿来都不撒手,还没完没了了呢。” 张淑芬连哭带嚎地骂道:“二鬼啊,你要离婚就等着,等我死了爱跟谁过跟谁过。” 第六五二章 总算接回来了 赵守业的婚注定是离不成,一是没有底火烤着没有能替代王亚娟做媳妇的女人,二是他也没真想离。于是在七天以后,他被赵庭禄押解着到了王占坤家里。 刚一进屋,赵庭禄便鼓着眼睛皱着眉厉声喝道:“跪下!” 赵庭禄没有给亲家公亲家母准备的机会,他不愿听也不敢听他门们责怨的话语。赵守业在父亲的喝令中不做犹豫,扑通一声跪在地中央。 “赶紧向你老丈人老丈母娘你媳妇儿赔礼道歉!”赵庭禄怒道。 “爸妈亚娟我错了,不该出去泡小姐。打今儿以后我就守着亚娟一个人好好过日子。”赵守业低垂着头,用嗓子眼说着话。 “大声点!”赵庭禄扬一只胳膊很愤怒的样子。 “爸妈亚娟我错了,不该出去泡小姐,打今天起我就守着亚娟一个人好好过日子。”赵守业眼看着前面的一只拖鞋用力说。 “你现在才知道好好过日子,早干啥去了?我告诉你赵守业,你死了这条心,任你说破大天也别想让我回心转意。赵守业,我问你,跟你结婚这些年,我啥时藏奸耍滑了?我一心扑实地跟你过日子,生儿育女,撵鸡打狗上地铲地回家洗衣服,哪样对不起你,赵守业你整这出……” 王亚娟机关枪一样的话,把赵守业突突得抬不起头来,也让赵庭禄颜面尽失。他突然怒不可遏,在王亚娟稍稍停歇的片刻,抬起脚踹向儿子的后背,并骂道:“赵守业啊,你、你对不起我对不起亚娟呀。想当年,我、我像你这么大时,顾家干活没有啥歪门邪道,咋你就不随我?” 赵庭禄在说这番话时,突然在脑海里浮现出李玉洁的形象来。 他的猝不及防的一脚,令赵守业猛地前扑,头咣地撞到炕墙上。赵庭禄迟疑了一下,刚要上前补上第二脚,王占坤亲家连忙上前两步拉住他道:“这是干啥啊?庭禄,不能这样,给孩子踢坏咋整?守业是你儿子,可也是我姑爷。起来,守业。” 他说完将赵守业搀起,见他额头已撞破,鲜血直流,便有些生气的说:“你这个人这么鲁呢,瞅给孩子磕的。坐这,守业,别怕你爸那老不死的。” 事情有了转机,赵庭禄便不再呈现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王亚娟也不再不依不饶。最后王占坤要留他们吃早餐,赵庭禄婉言推辞掉了,说自己家还有一摊子事,吃饭就免了。赵庭禄和张淑芬道别回家向外走时,王占坤道: “守业就先别回了,正好我们去南大沟那把吱啦豆地的大草薅薅,上些日子雨追的。” 王亚娟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这便是默许。赵庭禄对这样的结果自是十分的满意,但他还是瞪着眼珠子说:“等你回家的,看我不扒你的皮。” 在回家的路上,张淑芬倒着碎步,紧跟着大步流星的赵庭禄,说:“你说你,一脚踹上去也不管个脑袋屁股,哪有这么狠的爹?” 赵庭禄打了个响鼻儿,并不言语。赵庭禄和张淑芬到家门口时,看见西头的陈志才在墙下坐着,便大老远地问道:“志才干啥呢?” 陈志才站起道:“我家丫头考上js大学了,寻思找个日子招待招待。” 开门进屋商定了日期规格后,陈志才走了。赵庭禄坐在小炕沿上环顾这个小卖店,骂道:“守业这败类玩意,把这屋子造的跟猪窝似的。” 这句话便是提醒,张淑芬动手收拾起来。 “哎呀,亚娟这孩子巴拉巴拉一大堆,什么带孩子啦洗洗涮涮啦缝缝补补了什么的,就好像家里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干的。云飞和佳昕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哪样活能少下我?什么事呀!云飞这孩子也是,自打毕业了,成天‘日了日了’走,也不着家。” 赵庭禄打断她的话道:“少抱委屈,人家亚娟也没少干,山上地下的。再说,云飞的事你以后少管,嘟囔的,隔辈不管人。”张淑芬听过后,不再言语。 当张淑芬收拾完回到自己房间里后,赵庭禄就在这小卖店里,未离开半步,直到下午两点多赵守业和王亚娟从外面进来。待王亚娟坐稳,他讨好地说:”菜都预备好了,单等你回来一扒拉就完事。你妈说让你爸他们都过来,在这儿吃一口。” 赵庭禄在说这番话时心里边不舒服,像堵了一小团棉花一样。 “嗯,那我过去告诉他们一声。”王亚娟说。 王亚娟面无表情,甚至连看都没看了一眼就走了。赵守业见她走出屋子,对她的背影打了一拳。 “守业,那儿还疼吗?”赵庭禄望着儿子的额头问。 赵守业摸了摸定了血痂的额头,道:“不、不疼了。” 赵庭禄很想像小时那样揽过儿子,轻抚他的头,可是儿子大了。 赵云飞这个颇有几分赵守业当年神采的少年游荡够了,回家后就说他一天的见闻,对父母亲间发生的事好像充耳不闻视若无睹。直到他的姥爷姥姥酒足饭饱走回家后,他才问张淑芬:“奶,我妈挠我爸没?” 张淑芬哈哈地苦笑了两声后,说:“没有没有。哎呀云飞,别老不落地蹄儿地走,帮你爸干点儿活儿。” 赵云飞嗯嗯地答应着,便真的让张淑芬轻快地笑起来,点着他的额头说:“就答应得快,跟你爸小时候一样。” 赵云飞到赵守业这儿后,东一句西一句地和王亚轩娟闲聊。以王亚娟的感觉,赵云飞好像是在尽力装出成熟的样子,尽力地让自己的言谈得体有见地。王亚娟看着嘴巴长了细弱短髭须的儿子,不禁心中欢喜,于是她好奇地问: “你不是说要上政平你同学家吗?” “哦,没去,小欢她爸不让。” 赵云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水嫩甜蜜的亮光,被王亚娟觉察到了,于是她莞尔一笑。 赵云飞见母亲和父亲似乎没有了嫌隙,就又高兴地出去了。 “这孩子,一提小欢,心里就跟开花似的。才多大呀?”王亚娟暗自道。 “随我,这叫癞蛤蟆没毛——随根。”赵守业接过来说。 “有你啥事儿?哪说话哪搭茬儿,赶像蔡巴结他八老爷了。” 王亚娟心里还有气,就呛白他。赵守业理亏,不敢与其争辩,恰巧有买东西的来,就出外屋支应。 王亚娟躺在炕上,仰望着棚顶。 过了一阵,外面传来一阵粗嘎的男人的声音:“二掌包的完了?现在是二粘包了。” 一定是另外几个人觉得这句话太鲜活,太形象,太有内涵,便都一起笑来。每日里都如此,窗外总聚了一些人,传播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或东扯西拉,再不就是说一些荤话。王亚娟隔窗喊道 “赵守业屋来!” 赵守业怯怯地进来了。王亚娟偷掩嘴笑了一笑,这给了赵守业一点勇气,于是说道:“不生气了?” 王亚娟将炕上的苍蝇拍抓起,扔到赵守志身上说:“我生你气?我就是看孩子才回来的。” 说完,她腾腾的快步走出到院子里,将赵庭禄拔掉的还没扔出去的杂草收拢,然后隔墙撇到外面。 庭院西侧红砖铺就的地面上杂草顽强地由缝隙中钻出。 星星出来了。王亚娟和赵守业一搭一搭地说着—— 赵守业,那小姐年轻吗?是不是都20多岁? 不都二十多,还有三十多的。 哎呀,你个犊子,去跟小姐过去。 他们是不是都比我好看? 有的挺好看,有的还没有你好看呢。 那你还找?那你还找? …… 王亚娟自虐一样地询问着细节,在眼前勾画了一桢桢扎心的影像。他她在折磨着丈夫,也在折磨着自己。 第六五三章 干大事 赵守成私了了砍人事件后,把车卖了,把线卖了,他要重打鼓另开章做一番大事业。他找到赵守志和赵梅波借了他们的工资折以作抵押,在信用社贷了款,再把这些年的积蓄拿出来,买了五辆“卡玛斯”车。赵守成并非蛮干,他有他的想法:以他这几年积攒下的人脉,再有李光宗这方面的加持,跑运输一定不成问题。 六月中旬时,赵守志被高市长约请,让他陪着去找李光宗的二叔丈人要项目。高市长之所以找赵守志,是因为他能说进话去。那天,赵守志长了个心眼,他请求高市长带上他的兄弟赵守成,他说他这个兄弟讲义气重友轻还幽默搞笑。高市长同意了,不知道他是看在了赵守志的面子上还是看在了李光宗的面子上。赵守成也果真机灵,往来的费用都由他一个人包下,方方面面都答对得非常满意。 赵守成没有朝叶迎冬借工资折,他不敢。 赵守成做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的后续如何,他无法预知。赵守业也做了大事,他退了股,拿回了本金,他要遵从王亚娟的意思,老老实实的在家种地守着小卖店,过平常的日子。王亚娟说她不图大富大贵,只求全家安安稳稳太太平平。 赵守业的手机传呼机都被王亚娟收缴上去了,这又成为别人调侃赵守业的一个由头:二掌包的大哥大bb机都没收了,连那玩意也给没收了……逢此时,赵守业嘻嘻一笑,不作回应。 赵守业将赵佳昕送回时,赵云兵也跟了过来,他说再有四五天就要上初中了,没有多少时间回奶奶家。张淑芬此时很伤感,她知道云兵不能再长伴左右,不会再绕前随后,所以她很是珍惜与赵云兵相处的这几天。 在赵守志接赵云兵回城里的那天,张淑芬再次絮絮地说起赵守业的事,说他现在没什么干的,那辆老掉牙的四轮车也没有了再修的价值,完全是一堆废铁,说守业想出去打工,可王亚娟又舍不得,而且也不放心,说守着小卖店和礼堂,就是吃年吃年用挣不了大钱……她说了那么多,让赵守志误解为母亲希望他帮弟弟,于是在上车前他对张淑芬说: “妈,守业的事你也别焦虑,我想想办法。” 见儿子这样认真,她轻声笑了,说:“我不上火,就是和你叨咕叨咕。守志,云兵晚上睡觉好趴着,勤招呼点儿,有时晚上他好踹被,勤看着点儿,他不爱洗头,你勤经管点儿…” 张淑芬说着时,眼圈红了,就好像赵云兵一两年之内不会再回来一样。 赵守志回到家以后,便和叶迎冬商讨起赵守业的出路问题。他们足足讨论了一个小时,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迎冬,你看做什么事都得吃苦,若不肯吃苦,那就只能像老黄一样穷困潦倒。” “老黄是谁?哦,想起来了,就是你们屯看学校的那老头,后来上敬老院了。”叶迎冬靠着床头说 “是的,你的狗记性还不错呢。他不但不能吃苦,还懒得出奇,最后穷得把老婆都卖了。你看我班的李青,人家就是特别能吃苦,他一点一点地由开小卖店到开箱货去送货再到城里……哎呀,有了!”他一拍大腿,吓了叶迎冬一跳,于是嗔怪道: “干啥呀?一惊一乍的。” 赵守业志兴致勃勃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与叶迎冬后,她也认为可行。 在第二天下班后赵守志约了张长发,直奔李青的超市。在走时,张长发说吴志全的电话通了,但他不在市里,估计得晚上回来。文齐武不齐的真难凑,让到是礼心到佛知,咱们仨就咱们仨。 “不会不在?”赵守志边走边说。 “那不会,他就是炕叭,没事总在家,一找一个准儿。”张长发笑道。 如张长发所言,果然他在家。 待说明来意后,这三个人找一个饭馆的单间坐了下来。趁点过菜还没上菜的空当,赵守志将目光投伫到李青的脸上说:“有件要紧事求你,我弟弟现在没什么事干,想和你学怎么进货出货。” 李青马上爽快地答应道:“可以可以,明天就让他过来,我告诉他。” 这很出乎赵守志的预料,他原以为李青会有一番为难的情绪,于是说: “哎呀,那敢情好,那敢情好。你带带他,告诉他怎么个流程有哪些注意事项。” 李青哈哈笑道:“没那么麻烦,只要跟一遍就会,现在都电话联系了。哎,赵主任赵老师赵守志同学,你那边路况怎样?” 赵守志想了想回答道:“一条沙石路远点,一条土路,但车马少,路况还不错。我叮嘱过我弟弟了,以后经营的范围不能和你重合。” 李青指着赵守志的额头,笑道:“你呀,想多了不是?我主攻方向是西北各乡镇村庄,和你家二弟不搭界。得买车?买车你买好车,不能图便宜买二手的,好出故障。” 主要的已谈妥,接下来便是回忆过去,共议当下,展望未来。 赵守志很少饮酒,但在今天他破例喝了二两多白酒。因为不胜酒力,所以在酒宴结束后,张长发打了一辆微型车送他回家。 其后的半个多月里,赵守业买车办手续,腾出正房的西屋后屋,又跟李青学了两天后便正式开张运营。赵守业有板有眼地走上正轨是让赵守志高兴的一件事,从此父亲那里就能平平稳稳地过生活,再不用他劳神费心,或许对学习狗屁不通的赵云飞之后也可以子承父业呢。 赵守业很有意思,在确定自己不再耕田种地后,便将那破旧的四轮车头车斗,连同破旧的播种机等卖掉了,他说要与过去做一个永别。真能永别吗?过去的不会再来,但那过去的画面却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你应该像老头那样,钉个小棚子把四轮车供起来,像供祖宗一样。”王亚娟调侃赵守业道。 “去,滚犊子。”赵守业回应。 “哈哈哈,叫姑父不差辈儿。”王亚娟咯咯地开心地笑起来。 “也是哈,你看老爷子没事就坐在那儿寻思啊,寻思啊。那年我想把它当废品卖了,他不干,现在让我卖还不卖了呢。”赵守业很感慨地说,“我也没全卖,那工具没卖铁孩子没卖,留个念想。” 第六五四章 去吊唁 生活在继续,所有的情感也在不断地延续转换。 赵守志亦是如此,他这些日子为着孟繁君丈夫的事,费心劳神。直到十月十八号杨文宽打过电话说表册已填完上报,正等着批复后才安下心来。他没有忘记孟繁君十八年前说过的话,但却不能去实践它,原因自然是多方面,可细细梳理又说不太清楚。以他的社会经验,赵守志觉得延请并酬谢吴副主任和杨文宽是应该的,不能口惠而实不至。但吴副主任尽言这是互相帮助,说酬谢酬劳之类的话就见外啦。赵守志自然知道其中的奥妙,便不再坚持。他关心别人的事,却很少关心自己的事,以至于林琳在星期日中午打电话嗔怪他说: “你学陶渊明,归去来兮,享田园之乐。” 赵守志不明其意,便说道:“没明白什么意思。” “没明白什么意思?你那么聪明会不明白什么意思?”林琳一定是瞪圆了眼睛,“副局长人选的事……算了,不和你说了,你就是个书呆子。有件事告诉你,刘全忠母亲去世了,今天晚上出灵。” 赵守志笑笑道:“什么时候去?” 林琳说:“三点左右,我们去叫你。” 刘全忠的母亲故去了,对,上周五时他就没上班,他请假说母亲病危。唉,人生无常。 赵守志放下电话后就梳洗了一番,然后找出衣服搭在沙发的扶手上。现在已是下午到二点多一点儿。 “你说谁老了?”叶迎冬从卫生间出来问。 “刘全忠他妈。”赵守志简短地回答。 叶迎冬哦了一声向阳台走去,叽哩咣啷的一阵响后大声喊:“哎,你过来把这袋大米弄进去。” 赵守志闻声出来,把上午新买的大米塞进了阳台的小柜子里。 “咱这屋太窄巴了,要不咱们换个大的,我听说你们局里要盖家属楼呢。” “好的,不过那得两年以后。安民昨天把叶思雨踢了,因为他不写作业。” “嗯,咱家云兵就是就是随我。云兵,别老看电视,眼睛都看坏了。” …… 赵守志和叶迎冬忙了一会儿后,抬眼看一下北墙上挂的石英钟,不觉已是二点四十三,他便说:“不行,我得赶紧穿衣服,要不不赶趟了。迎冬,有件事和你说,算了还是不说了。” 叶迎冬见他预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追问道:“有话说,别拉半截屎。” 赵守志瞪了她一眼,道:“说的这个埋汰。” 他拿起衣服穿戴起来,不去理会叶迎冬。 “说呀,什么事?”叶迎冬挨上前来很柔情的抚了一下他。 “嗯,让你哥以后少收收礼物,八月十四我就眼见一个小胖子把一个信封交给了他。我妈常说,喝凉水使脏钱,早晚是病。”赵守志的话戳中了要害,叶迎冬沉思着,过了一会儿说: “还是你说,你们是同学。” 手机响起,赵守志接过,是林琳他们来与自己会合,于是他下楼。在楼下,黑色的轿车发出柔和的突突声,只等再次启动后向前滑行。赵守志由挡风玻璃上看到大张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后面是李慧敏和林琳。林琳推开车门招呼道: “赵老师——” 林琳的甜润的声音让赵守志的心里一震,他紧走几步坐到后排的座椅上。 司机小刘前后看了眼,说道:“都坐好了,起驾。” 大张这个四十一二岁的面色微黑的男人,回头看看李慧敏和林琳道:“哎哟哟,瞅瞅给我们赵主任挤的,一点也不会怜香惜玉。李姐,你往边上靠靠,林琳你往李姐身边靠靠,也不怕捂出热痱子来,真是。” 他的一本正经的神情还没持续三秒钟,自己先笑起来。林琳故意板起面孔嗔怪道:“你选了个好座位,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无礼至极。” “哎呀呀,少说那没良心的话,要不我和赵主任换座位,同意不?” 李慧敏会心地一笑,拿眼睛看了大张一下道:“刘全忠老家离城里挺远的,好像有一百多里呢。” 大张谈话的指向马上转移,接过话道:“有,太有了,这条道我最熟。想当年我就战斗在临江公社,披肝沥胆披星戴月风里来雨里去为党和人民呕心沥血肝胆相照。” 赵守志听他胡说八道不禁微微地眯起眼睛。林琳笑道:“还呕心沥血,赶像了?说话不脸红。” 咣当,大张的脑袋一下撞到了车子的窗棂上,疼得他咧嘴骂道:“这破路,疙瘩溜秋的屎都快撴出来啦。你还别说脸红不红的,你真看不出来。我天生黑脸,不显色。这有好处,年轻时显老,岁数大了又不显老了,你说气人不?” 李慧敏慢悠悠地说:“说啥不管不顾的,也不分个场合,什么是撴出屎来,撴出来不会再坐回去?” 大张提了提鼻子摇头晃脑地闻着,过了几秒钟,他放慢了语速道:“好像有一点味道,嗯是、是林琳的脂粉香。” 赵守志原来想着大张会说屎臭这样的话来,却不料他把话题转到林琳的身上,便转脸看去,恰与林琳的目光交接。林琳并不躲避,与赵守志对视。林琳的脸上有一点红晕,而且这一点红晕正在白皙细腻的脸颊上扩散。 大张见林琳没有反应,就回过头来,看着林琳道:“看咱们的林琳,都不用抹啥蜜呀霜的,不擦胭脂自来粉,是不是赵主任?不过,有一点,太白净不好,不抗抹糊。” 林琳扬起拳头,透过前排座椅的空当间捣了过去,责怪道:“快闭上你的破车嘴,别拿我和赵老师开玩笑。” 虽然是责怪的话,但看表情倒好像有一丝甜蜜与温情。 “好滴好滴,说我自己。话归前言,说脸黑这件事。那年我二十一,我大姨的小姑子看见我了就问,哎哟你现在孩子几岁啦?我大姨说哪呀,才二十一,婚还没结呢。又过五六年一个老太太问我,孩子,三十了?前五年,我姐的表姑婆说,这孩子三十多了?有没有对象,给你介绍一个?你说,哎,你说,长得脸黑是该自豪还是懊糟?我招谁惹谁了?” 现在的车上,大张就像是说单口相声一样,一半正经一半玩笑,一半自我肯定一半自嘲地乱说,惹得大家的笑声此起彼伏。赵守志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职位不便于与他插科打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林琳在身边,令他感到拘束。 “赵主任你考驾照,以后出门方便。”专心开车的小刘忽然说。 提起驾照便又引来了一番议论。 以后公车取消了,给油补。 是吗?谁说的? 我刚说完,哈哈。 我看捷达好,皮时抗造。 赵主任,凭你那聪明劲儿学车手掐把拿。 林琳也得学,赶明赵主任出门你得当司机兼保镖。 胡说什么呢?干嘛把我和赵主任捆一块儿。 捆一块儿了吗?没觉得呀。 …… “赵主任,”小刘微偏头用眼角的余光扫着赵守志,“我听说你副局长的任命书快下来了。” 赵守志微微笑道:“我还没听说。哎,小刘那天你买的衣服不错,面料做工都令人满意,就是款式老点。” 赵守志把话题成功地岔开了,李慧敏和林琳很热烈地讨论起衣装鞋帽来,大张也时不时凑进来打个哈哈。 道路弯转崎岖,车子一路颠簸。行至半路时几个人便很少说话,说得累了。 忽然一个转弯,赵守志的身子向右侧倾去,也就是在此时林琳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哎哟,吓死我了。”林琳有些夸张的说。 林琳说话时,她的手试探着向下移动,慢慢地握紧了赵守志的手。赵守志的心陡然加速跳动起来,他不敢看林琳的面颊,只能用心去感受。林琳的手心潮润润的,大拇指轻轻地捻动着。 几分钟过后,赵守志用手指轻按了一下林琳的虎口,并把脸偏转过去,以目光示意。林琳循着赵守志的目光望去,见李慧敏看向外面,便会意地将手松开。 赵守志这一行人,穿村过镇到刘全忠老家时,已是四点多钟。 在灵前三鞠躬以示哀悼后,几个人都进屋里,与前来吊唁的同事熟人闲聊,林琳和李慧敏坐到一角,与另一个女同事小声的说着话。 丧葬的场面他已是见过多次,压抑的氛围虽然不强烈,但也绝非红事那样可以肆无忌惮的地玩笑。就这样过了半个小时后,主持丧事的那个瘦小男人喊:“全体亲朋故旧吃饭。” 丧事的饭吃得勤,一切都依凭老规矩,这里虽说与自己家相距一百多里,但赵守志觉得礼制大同小异。在吃饭时,林琳没和赵守志一桌,这多少让赵守志有点失落,但在脸上不会有所流露,也尽量不向她那边张望。饭菜很简单,馒头和五个菜算不上寒酸,也不能称之为美味。赵守志稀里糊涂吃过后,就到一边去和宣传部的王有为谈论他们共同的话题。 辞灵仪式要五点进行,所以之前的这段时间他们仍旧回到屋里等待着。 “赵老师,牙。”林琳忽然提醒正在讲述自己老家里丧事流程的赵守志道。 赵守志不明其意,所以就疑惑地看着她。大张笑嘻嘻地说道:“说你牙粘上了韭菜叶,嗬,来不来就关心上了。” 赵守志一时窘迫,连忙背过身子用指甲揩拭,确实有一片韭菜叶刮到了指甲上。他轻轻弹了一下,那韭菜叶便不知所踪。哈哈的一阵含有深义的笑后,林琳拿过一枝烟塞到大张的嘴上道:“堵上!” 大张连声说:“堵上堵上,不说不笑,行了?” 随着他的话语声,那支烟也一颤一颤的上下跳动。 “老少亲友们,现在辞灵仪式正式开始。”司仪喊道。 赵守志随众人来到灵棚的左前方,专等着司仪喊他们过去好躬身行礼。 念祭文,献菜,然后司仪喊道:“现在请刘老伯母的长子刘全忠中的同事们到灵前辞行。” 听到召唤后,赵守志等众人便齐聚陵灵前,在他的号令声中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与刘全忠作别后,他们向院外走去。大张喊道:“自己拿好东西找自己车,自己经管好自己人。” 天色暗黑,华灯已上。 循来路回走,几个人都没有了说笑的兴致,尤其是大张,他静靠在椅背上微闭起了眼睛。 “这路叽哩拐弯儿还不平,都刮了底盘,啥时村村通啊?不说修路吗。”小刘抱怨几句后就专心地开车。 十几分钟后,林琳拿出挎包里的随身听,带上耳机专心地听起来。赵书志很精神,没有昏昏欲睡的感觉。他转脸看去,李慧敏头已靠着座背扭弯着身子像是在睡觉。忽然,林琳摘下一只耳机举手塞进赵守正的左耳里,耳机里传出《葬花吟》哀婉凄美又深沉的旋律: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落人亡两不知!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赵守志能哼唱出整首歌曲,但现在他却有另一种感受,就像远天的飘渺的红云正向这儿移来,红云下是柔和的风,风的后面是林琳的影子。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相思、大海、梦中的婚礼……往复循环的韵律不断地响在耳边,也将一幅幅画面映在眼前。林琳依靠在赵守志的肩膀上,像是睡了,只是她的眼帘在微微地跳动。 在进城之后,赵守志用右手轻轻地托起林琳的下颏,林琳睁开眼,迷离的目光洒在赵守志的脸上:“到了?” “到了。”赵守志回答得很简短。 在第二天下午空闲时,赵守志发短信问林琳那个碟片里的歌是什么名,过一会儿林琳回消息说那里有《葬花吟》《梦中的婚礼》还有《相思》。 赵守志又问,那些歌曲都很伤感,我听了以后心里酸楚。林琳,你有心事?林琳回话道,我离婚了,手续刚办完,我心里苦,我想找一个人倾诉,可没人肯听。 赵守志没在回话,他不敢再撩拨林琳的痛点,就闭上眼睛默默想着心事:林琳…… 电话铃声响起,赵守志看过去,见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他接过道:“你好,请问你是……” 还没等赵守志说完,电话的那端便有啜泣声传来:“我知道是你,守志,姐想你。” 赵守志举着手机刚要说话,嘟嘟声响起,电话挂了。是孟繁君,她一定是从杨文宽那里要来了自己的电话号。 第六五五章 又见孟繁君 因为相思便会有梦中的婚礼,梦中的婚礼毕竟是一场空,梦醒之后望花垂泪血染空枝。 这几天里,赵守志在工作之余,总有那几首歌的旋律在耳畔回响,也有林琳依在他肩头的画面映现,反反复复。 赵守志不同寻常的少言寡语的情状让叶迎冬很是担忧起来,她疑心赵守志得了抑郁症。有一天晚上,叶迎冬认真的观察了赵守志,问: “你最近情绪低落,是不是有烦心事?” 赵守志迎向妻子的目光,道:“没事的,就是每天撰写材料安排各种杂事,有些心力交瘁,还有就是要与同事小心翼翼地相处,常常觉得被禁锢一般不能畅快地说话。” 这理由很充分,不会让叶迎冬在心里有一点点的疑惑。 “要不请几天假休息休息?”叶迎冬建议道。 “请假?除非我生病了,要不别想消停。”赵守志说。 几天以后,赵守志恢复了常态,他的不急不躁的神情依旧,他的自信不自大谦和不谦卑的目光,依然给人以信任亲近的感觉。无论怎样,日子总要过,工作总要做,各种情感该尘封的就要尘封,该剔除的还要剔除。林琳似是很平静,除了工作上的接触外,她不与赵守志作交谈。下第一场雪的那天,她趁着给赵守志递交材料的机会,给了他一张光盘,说里面刻录了几首歌。 “赵局赵老师,”她将局长这一头衔冠到赵守志的头上后抿嘴一笑,“这里只有五首歌,是我最爱听的,也是……” “林琳,不要叫赵局,还是叫赵老师顺耳。林琳,我是副局长,而且是第二副,所以称我为赵局长会让我感到别扭。” 赵守志说话时目光停在林琳的脸上。林琳不躲闪,迎向他说:“赵老师,我记住了。” 随即,她投以一个意味深长的一瞥便橐橐走了出去。 赵守志现在有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希望每天都能看见林琳。这种心理令他有愉悦,令他有所期望,有时又会有失落。他将这种心理感受延续着,虽不炽盛如火,却也念念不忘那名字那面庞。 这第一场雪很快化掉了,直到十二月份才有厚积的雪将地面上覆盖住,于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变真的显现出冬天的美来。 郑秀琴一周前入院治疗,今天出了院。在由赵守志拉着回到家后,全程护理了六七天的赵梅波说:“守志,等会你把我捎到城里,我然后我打车回去。” 赵守志开玩笑道:“行啊,给个油钱。” 因为母亲见好,赵梅波有了兴致,她回应道:“行,你说个数,不够的话把高平卖了。” 哈哈哈的一阵笑后,赵守志安慰了郑秀琴几句就走了,去母亲那。 张淑芬一见赵守志进来便问道:“咋不给云兵领来呢?上个礼拜就没回来,这孩子大了,像小燕儿似的出飞了。” 张淑芬没有说想二孙子,但明显地,她的已经表露出。 “妈,他上学呢,没时间来。”赵守志看了一下外面道,“我爸呢?” “谁知道干啥去了,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就没影了。” “这两天没有办事的?” “没有。这办事的瞎找理由,婚丧嫁娶也就罢了,生孩子也办,买房也办,祝寿也办,有的啥理由没有就是喝酒。” “守业两口子在家?” “二不在,和云飞送货去了。云飞现在可着调了,跟他爸干活特来劲。也是,书没念好,就得干活,随他爸呀。看他干活,我就嘴‘巴麻’地说,别累着,他说累不着,搬那些东西跟玩儿似的。” 母子二人说着话,不觉已是正午。 赵梅波与赵庭禄一同进来时,刚好赵守志平躺下,准备烙一下腰眼。张淑芬说大炕治百病,特别是对腰痛有奇效。赵守志对这一说法不认同,但也不反驳,而且他也愿意在炕上躺一躺,找回当年的感觉。 “老叔你说可咋整?今年六月份高平说上工地干活,不能总在家死吃死嚼,一个大老爷们儿一个钱儿不挣,不是曲子。我寻思也是,那就去,反正孩子两三岁了,我又没课,就带到学校哄着。高平干了两三个月就拿回两个月钱,那个月的没给,说先欠着。高平找包工的要,去五六回也要不回来,都愁死人了。”赵梅波愤愤却又无可奈何地说。 赵庭禄脱鞋坐到炕上劝道:“干不了就别干了,在家看孩子不也要个人吗?” 赵梅波坐在赵守志和赵庭禄的中间,回过身问张淑芬道:“老婶,你看我妈她……” 张淑芬明白她的意思,便劝解道:“别看你妈囊啦唧的,说不定能活个七老八十呢,真的,梅波。你看了硬实的啥病没有,哎,一病就不起来,说拉倒就拉倒。东头王老豆包子不就是吗?秋天还割苞米呢,前两天呼啦就没了。” 张淑芬一席话说的得赵梅波舒展开来,她其实也是在自我麻醉,让自己暂时得到虚假的欢快。 “守业还没回来?”她问。 赵庭禄道:“没看到车,那就是没有过来。现在开小卖店可比以前省事多了,一个电话……来哎呀……” 赵庭禄一拍大腿,吓了张淑芬一跳,她瞪他他道: “干啥呀?一惊一乍的。” “梅波,你开个小卖店。你那虽不是正大街,可前面一条横道,东面一条顺道,来来往往的方面。小卖店本小,就算赔也赔不到哪去,正好你家前面还有门房,拾掇拾掇再整点儿货架子,几天就开张。” 这倒是好主意,让赵梅波马上兴奋起来。带着这种兴奋坐上车与赵庭禄道别后,她还兴高采烈地和赵守志讨论开小卖店的各种细节,议定程序与步骤。因为有了这个宏伟的蓝图,赵梅波无限憧憬地:“我老叔说的真是,别在乎那块八毛的,抹零去稍见利就走,人家也不差钱儿,差的是事。看小卖店看孩子一举两得,我老叔咋那么聪明呢!” 她光顾着说话,竟没注意到赵守志将车开出村西边。她意识到这一情况后,马上说:“往北开,上城里,往这边开啥?” “送你回家呀。”赵守志笑呵呵地答道。 车子在广袤的田野上行驶。 在赵梅波家里,赵守志看了赵梅波的门房,忽然觉得父亲真的了不起,他细致细心而且富于联想,真是一个大优点。 “姐,我看在这儿开个小超市真的可以。你看啊,这里是南北两道街的交角,往来便利,更重要的是这里民居密集,没错!”赵守志为赵梅波又过勾画了一幅宏伟的蓝图,所以赵梅波喜不自胜,就好像他的小店现在正开张营业生意兴隆一样。 “我说你吃过饭再走,可你就不干,每次都是。”赵梅波的语气有点不满。当赵守志钻进车里时,赵梅波再次说,“你就不能吃过饭再走,我还能给你下毒药啊?” 赵守志由车窗里探出头道:“这样,十天后,等你的小店开张我真的来。到时你给我做酸菜炖大鹅,行不?” “行行行,你可得说话算话。”赵梅波一叠声地应着。 车子启动,一声短促的鸣笛后向前滑行。 在前面的路口,赵守志稍作犹豫,将车子向西拐去。他的这一决定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又像是一时的率性而为,很难明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想重温一下旧日的感觉。 路向前伸展,汽车是一个动点,恰如人行走在生命中的旅程一样。太阳的白光无力地照下来,透过车子的挡风玻璃晃了他的眼睛,于是他将遮阳板放下。炫目的雪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又有暗灰的树带将白色一块一块区隔,仿佛是时空被撕扯过,分为了一个一个的时段,过去、现在与将来就填充在其中。 前面偌大的镇子里就住着孟繁君。 在那个“繁君美发”店前经过时,赵守志侧脸望了一下,店里边好像有人晃动了一下。他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没有将车停下,也许是顾虑,也许是不忍打扰她的平静,也许是觉得自己荒唐,也许是…… 从主街道穿行过去,到了镇子的外面后,赵守志将车子停下,思索了片刻后掉头循来路回去。缓缓地将车停在那小门市房后,赵守志不再迟疑,他下了车启门而入。 屋子里依然如故,只是靠北墙架了一张单人床。 “你、剪头?”孟繁君问。她的目光里有惊喜和疑惑。 赵守志点头“嗯”一声后便俯身在脸盆里洗头。水是刚刚倒进的,水温刚好合适。润湿了头发后,孟繁君压出一点洗发液到手心里,然后涂抹在他的头发上,再细细地揉搓。 清洗换水再清洗,最后她将干爽的毛巾裹到赵守志的头上,轻轻地擦拭——只有姐姐才这样细致入微。 坐到椅子上的赵守志没有在镜子里看孟繁君的脸,他只是在心里感受着过去,在眼前浮现着过去的一幕幕场景。当最后孟繁君将脖颈上的头发擦拭掉,再摘去围布后,赵守志站起来,在镜子里端详自己。他仅仅是为端详而端详,绝非想看看头发剪得中意不中意。此时,孟繁君面向北面,无言地伫立。 “给你钱。”赵守志拈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说。 没有回应,只见孟繁君的双肩微微地抖动。 赵守志复又说道:“钱我放在柜台上了。” 他刚想把钱放在摆满工具的小柜子上,孟繁君猛地转身扑到他的怀中,哭道:“守志——” 赵守志知道,他不可能再装扮成素不相识的路人,装扮成一个顾客,于是他把孟繁君抱紧道:“姐,是我。” 孟繁君将脸贴在他的胸前说道:“你怎么不来找我,不来认我?……我不是说了吗,等你考上大学就来找我……这一去就二十来年,一点儿信儿也没有,守志……我……上回来我就认出是你,可你不认姐。守志,姐这么多年了,老也忘不掉我那天……” 赵守志尽力地劝慰着,终于让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孟繁君平静下来。他捧住了她的脸,用拇指拭去她涌出的泪滴,说:“姐,不哭啊,我现在就在你前面了,该高兴才是。” 孟繁君的仍显调俏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涩,道:“不哭不哭,弟来了我高兴。守志,你姐是不是老了?” 不易觉察的失落感疏忽间掠过过孟繁君的面庞。 “姐不老,姐还年轻,你看姐的皮肤还和原来一样细嫩白皙。” 孟繁君的那丝羞涩和失落慢慢消弥,继而高兴起来:“弟就会哄姐开心。站着干什么?坐这儿跟姐好好说说,这些年你都干什么呢?姐就知道弟肯定有出息。” 并肩坐在床上,赵守志将这些年的经历简略的讲与孟繁君听后,她忘情地抓住了赵守志的手,说:“弟上学时的苦没有白吃,今天终于有回报了。我真高兴,我们家你姐夫定上中一以后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呢,我这些年兢兢业业的哪哪都到位,凭啥不给我晋上。我说你别跳老虎神,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赵守志忽地笑了,道:“他说的没错呀,以他的工作热情和工作成绩是应该评定上中学一级的。” “什么呀,你别逗我了。”她咯咯地笑起来,脸上涌起了一层红晕,年轻着的神情便复现,“真的,他就会老本本,死眉咔哧眼的。” 赵守志扬起眉毛逗笑说:“那你当时还嫁给他干啥?” 孟繁君扬手轻拍在赵守志的肩头上嗔怪道:“说啥呢?不行那样说姐。那时看他老实厚道和他在一起没啥闪失就给他了。他一个姑娘,我一个姑娘,后来我们又生了一个男孩儿。唉,这些年他也不容易,先是民办,后来转公办,挣的不多,将能护过胸口。我三十那年,在我们原先的那个屯子开始给人剃头,那时才两块钱一位。好像是九五年,我们搬这儿了,就在后街那里立个牌子又在家里给人理发。这个店是春起时才开的,开的时候连牌匾都没有,就把一个小黑板立前面写上理发两字。一晃我干这行十多年了。” 斜阳透过窗子照在地面上,炉火的热烈将屋子烘烤的如春天一般。 “姐,第二年我找过你,可是我没进屋。”赵守志说道。 “那怎么没进屋呢?”孟繁君问。 “因为、因为我怕姐夫在家。”赵守志此刻有点忸怩。 “你呀,怕他做什么?”孟繁君说。 在几秒后,她的神情忽悠暗淡下来:“弟,你现在的表情和当年一样呢。你说,姐现在老了吗?” 孟繁君在问这个问题时眼望着赵守志。赵守志心里一酸,抓住他的手道: “我都说了,姐一点也不老。” 在说话时,他抓住孟繁君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喁喁而谈了三十几分钟后,赵守志接了一个电话,他嗯嗯地应着走向外面。过了一阵他再次屋来看着墙上的钟说:“我该回去了,局里有事儿。” “回,今天你来看姐,我就知足了。” 孟繁君站起来,到赵守志的跟前微扬起脸看他。赵守志张开双臂,将她迎进怀中。 “姐老了,真的老了。”孟繁君又一次说起了这样的话。 赵守志从这句话里品味出了她内心中的一点酸涩和遗憾,就用力的抱了一下道:“姐,不说这些。” 上车发动向前滑行,直到开出五十几米,赵守志依然能在后视镜里看到孟繁君的身影。 姐老了,真的老了——孟繁君的话依然在耳畔回响着。也许是她想让自己明白,她虽然年过四十,但风致犹在,尚能续旧情;也许是她真的觉得她自己老了,不能再像年轻时一样,缱绻缠绵一度春风;也许是她在感慨时光飞逝,人生易老,十几年过去了,她真的只能做赵守志的姐姐。 孟繁君是这样,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六五六章 郑大矬子死了 晚上回家后,赵守志略显疲惫地躺在沙发里,想着白天里发生的事,忽然间林琳的面庞映现在眼前,甜润润熏熏然令他如沐春风。想起林琳,他的耳畔便又回响起那几首歌来。 “守志,吃饭了。”叶迎冬叫他道。 “你和云兵吃,我吃过了。”他答道。 那边的厨房里一阵碗筷的撞击声响过后,叶迎冬问:“儿子,今天跑步时你们班的那个学生是自己摔的还是别人绊的?” 赵云兵想了想道:“好像是谁推的,我也不太清楚。” 赵守志听着他们的对话,慢慢地收拢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云兵所叙述的事情上。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到小方厅的饭桌旁边,手拄着下巴问赵云兵:“你们班老师表扬你了?” 赵云兵自信又自豪地说:“表扬了,还说我以后肯定有前途呢。” 赵守志哈哈大笑,亲昵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说:“比你爹我强,我老师就没表扬过我。哎,云兵,你奶想你了。” 赵云兵很痛快答道:“那,我这个礼拜就回去。爸,我二叔给没给我要狗崽儿啊?他上回就说要的。” 叶迎冬扒了一口饭后说:“你二叔就没正形,三十多了还跟个跟个小孩似的。那年云兵六七岁时,他不知从哪弄来个活耗子,吱哇乱叫的,看着都膈应人。你就把他弄死得了,他不,他非得在老鼠尾巴上绑一截铁丝拴在了猪圈门子上。云兵和云飞就拿小棍儿捅,那耗子一捅一蹿高。” 赵云兵听的兴起,放下筷子专注地看母亲。赵守志怪她道:“吃饭呢,什么老鼠不老鼠的恶心不恶心?一点儿女人的样子也没有。” 叶迎冬搛了口菜放到嘴里嚼了嚼,咽下后说:“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女人。那老鼠……哈哈……过了一宿那老鼠没有了,就剩下一截尾巴。那年冬天打苞米打到最后,弄死那么多老,鼠正好有一只没尾巴的。赵守业呜嗷喊叫地说,这正是我们家‘那支’耗子。哎呀,咋你们‘那支’耗子,乐死我了。” 赵守志看着喜形于色的叶迎冬,正色道:“疯了疯了,该上精神病院了。云兵,不要理她,吃饭。” 赵云兵对母亲的话虽有一半的不理解,但还是饶有兴致,或许是母亲的叙述勾起了他的回忆,于是问:“妈,我二叔还有哪些好玩的事儿?” 叶迎冬干脆放下筷子讲道:“那年你才一两岁,你二叔整个小狗回来了,说是以后看家护院有个动静。你二叔喜欢的不得了,睡觉都搂着。你二婶说拿一边去,还当祖宗供上了。那时正是冬月前儿,你二叔怕狗冻着,就在炕上给小狗整了个窝,让它在里边趴着。可谁知这小狗半夜钻你二婶棉裤腿里了,等你二婶早晨起来一穿裤子,吓得妈呀一声,啥玩意儿毛的乎的?小狗一哽哽,她才醒过腔来,就骂,你个犊子玩意儿赵守业,吓死人不偿命啊?” 赵守志哭笑不得地问:“王亚娟裤腿那么细,还能钻进小狗?净瞎白话。” 王亚娟说的,她不说我哪知道。你咋知道她裤腿细,你搁手量过?”叶迎冬逗趣道。 赵守志站起来哼了一声道:“无聊。” 他的举止让叶迎冬更加笑个不停。 “吃饭,儿子赶明让你爸学你二叔的事儿,老招笑了,比赵本山都好玩儿。” 赵守志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地坐起,站到门口,手扶着门框探着身子问:“我让你跟张姐说的事说了吗?” 叶迎冬一愣,但马上反应过来道:“说了,张姐说一半天就去,那人准称,不差一分一毫。” 赵守志在周六早晨送赵云兵回母亲那里时,正好在南街碰见了陈永安。陈永安说他去他二哥那儿,郑大矬子死了。赵守志让他上了车,说正好捎他回去。一路两人长唏嘘短叹人生苦短后,陈永安告诉赵守志他开了个诊所,效益还可以。 第六五七章 听她说 二00二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了许多,风和雪来得猛来得勤,冻裂了人们的思绪,就在想往的缝隙中渴盼着春天的来临。但冬天才刚刚开始,到哪里找春天的影子呢? 李祥君这几天正愁闷不已,他不能把自己的心胸放得更开阔一些,他自我禁锢自我封闭的心灵里不能渗进一点阳光。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下,李祥君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可说。在不冷不热的氛围中,陈思静感受到了李祥君的不满。李祥君的压抑着不动声色的不满情绪为陈思静所不理解,于是他们陷于一种循环往复的情绪中,一面是陈思静的指责,甚至是恶语相加;一方面是李祥君的沉默不语,而眼神透出的无奈迷惑还有鄙视忿忿已显出他已到了不能再沉默的地步。陈思静已看出李祥君已忍耐到了极限,但强烈的固有的自尊自信支持着她,几天前所受的委屈亦激励着她,十几年养成的惯性驱动她,让她没有片刻停止对李祥君的责难。李祥君脸色沉郁,一如厚重漫长的冬夜。 不过,今天早晨好像好了很多,陈思静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眉宇间不再郁结不展,说话的口气也柔和了许多。李祥君舒了一口气,这一切总算过去了! 初冬的早晨并不寒冷,朦胧中似乎还有缥缈一样的雾在低空飘浮。东边有一抹淡的微红。 李祥君刚才到猪圈里添了料,加了水,现在他坐在凳子上换衣服。悉悉索索的换下喂猪用的肮脏的带有异味的行头后,他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重又换上。这是每日必须的程序。蓝色的“查理王”布料裤子和浅灰色的毛了边儿的绒衣虽然有几年了,但穿上去仍旧有当年的那份精神。那双污渍斑斑的棉鞋被放在了墙角,替换的是一双黑色的防滑的军用棉鞋。 “土豆打好了,饭焖了,等会儿你把菜熬上就行了。”李祥君起身向外走时大声说道。 “去,去卖你的豆腐。成天捣饬衣服,一个卖豆腐的穿那么利索给谁看呢?人家吃豆腐又不是吃你!” 这样的话李祥君已听到过不止一次。陈思静倒没有揶揄的意思,她只是觉得李祥君这样换来换去太麻烦,做豆腐穿一套衣服,喂猪又穿一套衣服,出去卖豆腐必须有模有样,又要换一套衣服,累不累?李祥君有他的理由:我也不愿意换呢,可是穿得邋邋遢遢浑身上下散着难闻的气味,有谁还会捡你的豆腐?况且,穿戴得干净一些也是对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负责,这也是一个招牌吗!他一本正经地说时,引来陈思静说不清是什么含义的笑。 李祥君把豆板放到“倒骑驴”上,回到屋里穿上绿色的军大衣,戴上羊剪绒的帽子,冲正在起床的陈思静挥挥手道:“走了!” “走你的,谁还会想你?”陈思静回答的话在李祥君耳里只转了一个圈。 李祥君的身影在渐渐明朗起来的晨光中依然如年轻时那样健美结实,并不因为穿了大衣而显得雍肿笨拙。从前面开始,他就每天骑着车子到政平叫卖,为的是得一些现钱,他实在讨厌赊欠讨厌记豆腐帐。 天越来越冷了!在途中,李祥君想。他的脑海里杂七杂八地浮现着几天来的经历。母亲的生日已过,但生日那天的不愉快却深深地刺痛了他。陈思静的责备嗔怪也许没有错,小旋也似乎没有太多的失礼之处。假如那天早晨陈思静进门后小旋冲她一笑,哪怕只是一个微笑,也许就不会有以后几天里陈思静的种种不满,不会有陈思静翻箱倒柜般地提起陈年旧事。小旋在她的嫂子进屋头也没有抬,所以她这一点上是错了,但是后来,她还是向陈思静露出了一脸笑容,不过,陈思静说那是她装出来的,无非是自己的妈妈过生日不得以才摆了个样子。那么,陈思静就有些过分了,李祥君到现在也无法打消她的这个念头。谁错了呢?自己?天底下谁都可以发感慨,讲牢骚话,唯独自己,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忍受。 李祥君的“倒骑驴”在路上移动。轮胎和地面磨擦声轻柔地传进他的耳鼓,这声音李祥君听了好几年了! 当李祥君到政平村时,周围的一切都清晰起来,薄雾遮不住乡政府高大的楼房,也罩不住低矮的民宅。李祥君的清亮的吆喝过后不久,一个老太太从一个大门里出来,喊道: “站一会儿!” 李祥君停了下来。老太太只捡了两块,她说为了捡这两块豆腐她老早就起来了。她的表情夸张,声音尖细,这让李祥君有些许的感动,她的话大概是真的。其实,老太太每天都这样说。 “哎呀,我们家那个老鬼就爱吃你的豆腐呐,白净细嫩,看着就让人喜欢。你人又和善利落,从不蒙天哈地地唬人,我们这些上了年岁的就愿意和你这样的人来往。” 李祥君听过之后微然一笑,他觉得老太太的话里有一半是虚意地奉承。不过,就算是奉承也很难得,毕竟赞誉的话要好听一些。 “大娘,你说哪去了,做人嘛,就讲究个实在,你说是?喏,你喜欢,我再搭一块。” 老太太忙收起满脸的笑容道:“瞅瞅,这孩子,十回有八回你让你多搭一块。这可不行,你也不容易,起早爬半夜的,大娘怎么能老占你的便宜呢?” 说着,她要从衣袋里掏钱。李祥君伸手拦住道: “大娘,您又客气不是。您呢,别见外,这么多年了,您净吃我的豆腐,就冲这,我得搭你一块,就算我孝敬您了!” 老太太笑呵呵地收回了手,点点头,又夸了李祥君几句,就转身回去了。李祥君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心里想:真有意思! 南侧乡政府楼房的巨大的阴影罩住了李祥君,虽然穿得很厚实,但还是觉得沁骨的冷。由这条街向西走,每隔十几米他都要停一下,在每一个道口他也要停一下,为的是等那些捡豆腐的人。李祥君这样做已成了规律,凡是捡他豆腐的人总要在这一时刻等着他。 在曾经的叶吉平家门前经过时,他便转脸看了一眼,庭院中没人,只有烟囱里冒出淡白的烟。 李祥君为一家小饭馆送去二十块豆腐后又向西行了大约二百米,看看两板豆腐已剩下半板了,就掉转头身北,沿北二道街向回去。这是他走了多年的路线,几乎没有变更过。 李祥君的信誉好,因为他的人品他的性格他干净利落的穿着,更重要的是他的豆腐的品质注定了他有良好的人缘。人们的感觉中他并不是寻常的豆腐匠,他更有耐人琢磨品味的让人欣赏的内在气质。 李祥君在一座有着黑色铁皮包门的整洁的院落前停住,极富质感的一声吆喝唤出一个六十多岁的捧着暖瓶的老者。李祥君叫他魏老伯。魏老伯热情地招呼道: “祥君,豆腐卖得差不多了?天冷,到屋坐一会儿暖和暖和身子。” 魏老伯的话里充满了善良长者对年轻人的关怀和爱护。李祥君把他的空暖瓶拿过来,放到车上,再取过放在车上的暖瓶,交到魏老伯手里,然后说: “老伯,昨天我看见你面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魏老伯笑了一笑说:“年岁大了,身子骨经不起风寒,可不就感冒了。” 李祥君点头。 李祥君总是这样叫这个退了休的乡党委秘书为老伯,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这个称呼是很特别的,没有第二个人这样称呼另一个长者。一年前的秋天,魏老伯在一次买豆腐时,希望李祥君卖给他一些豆浆,他的老伴胃不好,豆浆富含营养,又容易进食,于她正合适。李祥君爽快地答应了。这是一件很不起眼的事,但在魏老伯那里,却令他有十分的感动。魏老伯要每日给李祥君五毛钱做费用,但被李祥君推却了。后来,魏老伯过意不去,硬塞给李祥君二十元钱。李祥君也觉得不收钱会让魏老伯背负很大的人情负担,就没有再推辞。 李祥君辞别魏老伯后,向东又行了一段路后,板儿上只剩下三块豆腐了,他不再叫卖。前面是赵梅婷的家。 李祥君记得自己有七八天的时间没有见到赵梅婷了。上一次在她家里,她说过她要去呼兰,去给潘传东送衣服。赵梅婷本该早去的,耽误了十几天,恐怕潘传东要挨冻了。李祥君笑着批评赵梅婷对潘传东不关心时,她撇撇嘴: “有她妈,还有他姐,那多好,团团圆圆的,有没有我这个外拉的送棉裤不算啥!” 她并没生气的意思,语气平和,像是在开玩笑。潘传东去年的六月末上呼兰了,由他姐姐托人在建筑工地上找了一份电工的工作。这对于他来说是很适宜的,没有人领导他也不用领导别人,只要负责好工地上的线路机器不出故障,就算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他每天有很多空余的时间去检查维护,他也乐得去做。潘传东吃住在工地上,有时也回到他父亲潘老安在呼兰买的民房里和潘老安一起吃豆腐煮挂面。潘老安的妻子没事是不回这个低矮的民房的,她喜欢窝在女儿家的楼房里,为她洗涮缝补,还要听姑爷的嗔怪指责。潘老安说去那里去后悔了,还是自己家好。但是,他心目中的那个家却不能经久地回来住了。 关于潘老安的故事赵梅婷讲述得太多了,李祥君内心里已对他画了一个清晰的明确的画像。他很少去附合赵梅婷的对潘老安的批评指责埋怨,这是她的家事。 李祥君停下来,抬头看在冬日阳光中的这个庭院。每一次经过这里时,他都要这样看个仔细,似乎每看一次就会在脑海里加深一点印象。前面的曾经作为米坊的门房被拆除了机器又经简单修葺后用作了起居之室。改造米坊的主意是赵庭财提出来的,他说后面的四间房“扯肠曳肚”跟生产队的大桶屋似的,冬天里烧多少都不暖和,不如把前面的门房改巴改巴住着紧局不说还保暖。赵梅婷当然同意父亲的意见,于是在去年九月请了李得才和另一个能求得动的瓦匠帮忙整饬,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现在的赵梅婷已不在学校,前年三月,她们这些临时代课的被乡政府解聘,她就“打马踅坡”打道回府喽。 斥骂孩子的声音传过来:“你等着潘小兵,不让你缠磨你小姨你就是不听,能不能自己系扣儿?” 潘小兵很委屈地说:“我系不上。” 李祥君拉开门,看见赵梅婷擦拭灶台。赵梅婷听见拉门声,转过身来,脸上顿时呈现喜悦的神情。 “哥,这几天怎么老也没见你过来?”赵梅婷探寻的目光在李祥君的脸上扫过,“就听见你吆喝看不着你人影。我旁院的老孙太太老叨咕,那小李豆腐咋老也不过来?” 赵梅婷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潘小兵从屋子里跑出来,对于李祥君的到来他有说不出的高兴。小兵,这个赵守志临时取得名字一直被赵梅婷沿用着,没有改换。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从屋子里走出,笑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她背起放在桌子上的书包和赵梅婷说了句话就上学了。她叫小丽,是赵梅婷的三姑婆的女儿,上初一。 由当初的米坊改建这个居所布局紧凑,一道墙将这儿分隔成两部分,西里间是起居室,没有太多的摆设,外屋的外门向北大约四米,又是一道门,进门里就是厨房。厨房不宽绰,仅能容得下一个灶台,一张就餐用的可以折叠的桌子,几个摞在一起的塑料方凳,还有一个碗橱。一个小锅炉连通着西里屋的小炕儿。 “哥,你看,我脸还没洗呢,饭就吃完了。”赵梅婷将抹布放下,捋一捋头发,自我解嘲地说,“我都没脸了,洗不洗没啥用。” 李祥君看见一抹红霞飞上她的脸颊。对赵梅婷的这细微的变化,李祥君的心里忽然涌动一丝温柔的情愫。她太需要安慰需要照顾了,但她得不到。 “我倒没看出来,你要不说我还真的认为你洗过了呢。” 他说着,将目光停在北面立着的柜子上。 李祥君的大衣还穿着,没有脱掉的意思。赵梅婷屋里暖气烧得很热,他的脸上渗出了汗。 “哥,脱了大衣,多热!”赵梅婷道。 潘小兵在看一本花花绿绿的书,没有像往常李祥君到来时那样让他讲故事,所以,这是一段难得清静的时间。 没有问赵梅婷去没有去过潘传东那里,她自己先讲起了。只有在李祥君面前,她才可以毫无顾忌放心地讲述自己的遭遇,甚至可以看出赵梅婷对于李祥君的精神上的依赖。 “哥,你说我们家老爷子虎不虎?就他那个样的,八辈子也是个二百五,让人拿不识数。“赵梅婷说话时有一脸的不屑与鄙夷。 李祥君静静地等她的下文。他将衣服脱了,放在膝盖上,复又被赵梅婷抱过去放到里间的梳妆台上。从屋里走出来,她拿了几个桔子,剥开一个递给李祥君,接着刚才的话说: “我这不去了嘛,我们家老爷子到车站去接我,也不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张口就说上楼,你妈和你姐上市场了。你说,哥,老太太和我一见面就跟仇人似的,我上她那干什么?可人家让去呀,那就去呗。一到楼上,心这个烦,乱马七糟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老爷子说,小兵呀,大孙子,爷给你买啥好吃的呀?我一听就来气了,刚才从街上回来怎么不说,现在才想起买吃的!我跟小兵说,小兵啥也不吃,这破地方能有啥好吃的?咱们自己家的吃着才舒心。” 李祥君听着赵梅婷一连串的疾速的话忍不住笑了,她的话极富表现力,能让李祥君想象得到当时的场景。赵梅婷是对是错不在他的思考的范围内,他就是觉得有趣。 “你说,我们家老爷子是不是虎?啥话也听不出来!他说咱们那儿有啥呀,这啥都有,待会爷领你下楼,你要啥爷给你买啥。” 赵梅婷说得来劲,竟哈哈大笑起来。 她到呼兰一行恐怕不止这一件事,以李祥君的推断,赵梅婷一定还有更多的不愉快,不过,他没有问,他不愿触动她内心的隐痛,不想去揭她的疮疤。但赵梅婷却从不回避不隐瞒,她所经历的种种不快意的忧烦都会倾诉给李祥君。这些年来的情形已让李祥君感到赵梅婷要将她的灵魂托给自己了,直让他觉得有些沉重。几年前李祥君去内蒙打工后回来看见赵梅婷时,他竟看到她的眼里有晶莹的泪光,她惊喜的神情流泄出来,反倒忘了叫一声哥。 赵梅婷高兴的神情并没有持续多处,忽然神色暗下来,这一切都在李祥君的意料之中。她和她的婆婆并不会因为距离远了而缓和关系,聚在一起时还会有新的矛盾产生。 事情是不是如赵梅婷所描绘的那样,李祥君不得而知,但凭他对潘老安的了解,他有理由相信大部份是真实的。那天,赵梅婷在楼上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婆婆和大姑姐回来了。做姐姐的看见弟媳,热情地打招呼,并没因为以前有过矛盾而冷落了她,也是出于礼貌,毕竟赵梅婷是在她家。婆婆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走过来摸了一下潘小兵的脑袋,说: “哟,这孩子长这么大了!” 潘老安在旁边大声说:“梅婷来了,没看见呢?” 婆婆侧过脸来道:“梅婷来了。” 赵梅婷木然地站在那儿,她不知道如何去破解这尴尬的局面。姐姐忙打圆场道: “梅婷,来,帮我干点活儿,把这捆芹菜摘了。爸,你上冰箱里拿冰激凌。那边还有水果,都拿来。” 气氛稍缓和了一下。 那天晚上,赵梅婷和潘老安到了平房,没有在楼上住,她觉得那里不开心,更重要的是她还惦记着潘传东。尽管她在潘传东身上受了不少的委屈,但毕竟是夫妻,这么长时间没在一起,也是有许多挂虑的。但潘传东带来的除了长久分离再聚后的一点喜悦外,还有令她恼火的事:上个月的工资没有发。原因是老板嫌潘传东报上的修理机器花销与往常对比太大了,疑心他贪占。虽然潘传东据理力争,又有部门经理为潘传东做保证,但工资还是暂时不发放。赵梅婷一阵寒心,问潘传东怎么会比以往多出来那些。潘传东解释说他发现机器出现故障的征兆后就马上换零件,并不等机器不能用了再修理,支出自然就高了些,但保证了效率。赵梅婷责怪他道: “你不好坏了再修?玩呢?那得搁钱!” 潘传东不服气:“那不修就得坏,损失更大,趁着没坏之前修了不省事吗?他不懂!” 赵梅婷生气了:“他不懂,你懂?他不懂更应该在坏了时候修。这是教训!”潘传东还想再说点什么,赵梅婷不耐烦地说:“没人听你说!” 潘传东也很窝火,就一个人收拾屋,过了一会儿,又凑过来说:“梅婷,我买了几本书,我这儿还有六十元钱,给你五十,我留十块就够了。” 没心没肺的的潘传东让赵梅婷哭笑不得,她把那五十元钱塞回去,说:“给你爸买烟。” 潘传东心花怒放,如同遇见大赦一样立刻跑到附近的商店买了一条烟回来扔给了潘老安。 潘老安得到了儿媳妇孝敬的烟立刻对儿媳妇热情起来,恨不得掏心挖肺,就像对亲女儿一样。他详细地叙述了他与姑爷之间的纠葛、不和以及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的原委。按照他的讲述,姑爷是个巧舌如簧招摇撞骗的货色。他还信誓旦旦地说: “明个儿我就领着小兵上商场买东西,看啥好买啥,相中啥买啥,得意啥买啥,豁出百五八十的。真格的,我那个外孙子又是飞机又是汽车的啥都有,就差我孙子了。” 赵梅婷心里的疑惑得到了证实。中午时,在大姑姐家,大姑姐的儿子抱着一个精致的电动汽车玩,赵梅婷问: “谁给你买的?真好看。” 大姑姐接过道:“啥买的,家长送的。” 似乎要验证她自己的话,她列举了一大堆东西,都是家长送的。 现在,李祥君不置一词,静静地听着。他清楚地知道赵梅婷是在宣泄,心中的话说完了,人也轻松了。但是,总是这样听感觉上还是不太好,那不是和听故事一样吗?于是,他劝解道: “说实在话,你们家老爷子也是一个心善之人,就是嘴不好,肚子里藏不住话,想什么说什么。他不和你在一起,对了错了的多原谅。” 这是调和的中庸的劝解,他没有批评潘老安夫妇,也没有指点赵梅婷哪些地方做得还不够。 “我也寻思啊,算了,也不在一起过,这一两天就这么对付过去。可是,就这两天也不让安生。那个破车嘴成天‘得卜’,啥没用说啥。”这时,她陡地激动起来,“早晨,我跟潘传东说我回家,潘传东让再住一宿,说好不容易来的,这样太匆忙了。我说住啥住,这个破地方,离厕所二里地,出一次那个不方便。” 赵梅婷说到这里时面颊绯红,不单是因为激动。停了一会,小芳继续说: “潘传东上工地了,临走时告诉我别走。八点钟时,他大姐来啦,让上楼去。我还去?去瞅那个千年一笑的老太太?老爷子说不去就不去,他领潘小兵上街。他大姐从兜里掏出十元钱给潘小兵。小兵瞅瞅我,我就说拿着,那是你大姑给你的十元钱!” 赵梅婷的尾音拖得好长,极有韵味。她的形象的惟妙惟肖的讲述让李祥君如见其人如临其境。似乎赵梅婷在那里还没有太大的委屈,李祥君想到此就放开心思饶有兴致地问下面的事情。赵梅婷故意夸张地一笑,也像是笑自己: “你听我说呀,老爷子真的领潘小兵去了,他姐也去了。过了能有一个来小时,门响了,傻小兵乐呵呵地跑回来了,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老爷子在后面跟着。我寻思一定买啥好东西了呗,你猜都买啥了?猜你都猜不着,两袋方便面四根火腿肠,还有一个玩具小王八。” 李祥君想不出那玩具小王八什么样,赵梅婷没有去描述,他觉得潘老安挺逗。接下来再听赵梅婷的话,他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赵梅婷说: “一进屋,老爷子就嚷,梅婷,你说我买个啥玩节儿给我大孙子?小王八。我在摊上看,呀,这玩艺挺好玩,一碰脑袋一缩脖儿,跟真的似的。我就买了一个。要不,你动弹一下这个小王八,保准有意思。” 赵梅婷说完双肩颤动。笑了一会儿,她又道:“我也不在乎他花多少钱,花多花少是他的心思。怎么这么没‘六’!你看他,东一耙子西一扫帚,一会这么的一会那么的,一天八百个出出。跟他在一块气也气死了。还有那个虎姐姐,自己钱不少挣,‘归了’还得他姐夫把着,她就知道上网聊天,下班没事饭也不吃往电脑前一扎就跟人唠。” 此时,赵梅婷有一脸对大姑姐的看不起。 赵梅婷的话还有很多。这时,淡白的太阳已升在屋脊上,阳光的投入使屋子里顿时明亮了很多。 赵梅婷上几日的经历已叙述得差不多了,心中的不快也因为对李祥君的倾诉化解了很多。李祥君揣测她在潘老安那里也说过了过激偏颇的话,也有不如人意的地方。然而。他终究还是相信她大部份是对的,相信她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李祥君出来,在冬日的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三块豆腐还在车上,就用塑料袋装了,放到屋里的桌子上。 一轮白日就在西边的天上浮着,淡而轻的云不同于往日,没有暗的铅色。 李祥君突然做出决定,不再频密地和赵梅婷接触,因为从她的眼神中有一种异样的情感,而他自己心中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产生了朦胧的向往。这已多少有点暧昧的成份了。想到这时,他鄙视自己,批评自己竟这样的轻浮。 回到家里后,李祥君将屋里屋外收拾了一下。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这些家务已是他程式化的活动了。应该是这样,毫无疑问,毫无怨言。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将这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 第六五八章 打定了主意 从昨天开始,陈思静就陷入两难的选择中,到底该如何呢?今天是十一月的二十九号,还有一个多月的上班时间了,然后是假期。虽然还有二、三个月才会开始下学期的工作,但下一任校长的人选已在陈主任的心中确定了。充分地准备,艰难地攻关,时间还来得及,只要没到最后一刻。 前天下午杨玉宾虚张着嘴巴调动全身的力气后说自己身体不好,在一个月前已和新任的陈启军口头说明了病休的意向。陈启军主任同意了他的请求,但同时也希望他能坚持这一学期的工作。他的退去是毫无悬念的,上学期他的身体状况就大不如从前,这学期开始尚能坚持住,但已是勉力而为了。因为身体的原因,他休息在家的时候居多,所有的校务工作都由新来的穆维新来完成。在人们的感觉中,穆维新似乎已得到了陈启军主任的任可,所以他工作起来也就顺理成章了。他究竟是不是杨玉宾的继任,没有人能判定得出来,也没有明白无误的消息告诉人们。 杨玉宾透露他退去的消息后,似乎还有话,目光游移在陈思静的脸上,好一会儿才挪开。终于,他说: “思静,陈主任的意思明白得很,穆维新是下学期的校长。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那么,这个意外是什么呢? “你,应该去争取这个职位,你有能力,有才干,有气魄,能担当起校长这副担子。” 杨玉宾盯着陈思静,观察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陈思静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说,是要帮自己吗?还是有其它的想法。杨玉宾显得很累,停顿了好一会。他的脸上呈现出与他的肤色极不相称的潮红。 “可是,我怎么争取呀!你的意思是下学期校长的人选已有了眉目,那我还争什么?这不好办?”陈思静疑惑地望着杨玉宾说。 以陈思静的经验,校长这个职位是谋不到的。在这之前,她从未向这方面想过。陈思静不懂得权谋之术,不知道该如何拉关系。 杨玉宾抻着脖子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事是死的,人是活的。事在人为!陈启军主任这学期刚接手王主任的工作,他还有很多问题需要理顺。我所知道的是:穆维新是王主任退前安排过来的,至于王主任是否应许他做校长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在下学期的校长人选没有正式公布之前,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赵守志是你姐夫,我觉得,你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陈思静听故事一样地听他说后,仅仅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做明确的表态。找赵守志?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途径,那么就试一试。杨玉宾把拇指搭在食指上,做了一个捻的动作。陈思静心领神会。 陈思静虽然认为争取校长这个职位没有什么错误,但以她的经历以她的对于事物的理解还是不能做出决断。前天下午杨玉宾只是在学校逗留了一个小时就走了,他说他胸口憋闷,还是回家里静卧为好。这样,陈思静便没有商量的对象。无论怎样看,杨玉宾的社会经验都要丰富一些,他的一些意见还是成熟老道的。那么,现在应该向谁讨教呢?陈思静犹疑着,拿不定主意是积极争取还是无动于衷。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一下子让她改变了主意。 穆维新昨天去教育办代杨玉宾开了会。早晨传达了会议精神时,说不上是一时疏忽还是有意为之,竟说: “各位老师,陈主任的指示精神还望大家认真领领会,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科教兴国,应该从在座的每一位做起。那么,我们担负的重任不言自喻。我想,各位老师在以后的工作中力求务实勤肯,不摆花架子,不走过场。” 这正是训导之言,是他以前不曾有过的口气。陈思静不动声色地听着,教室里其它人也面无表情。穆维新似乎觉察到大家心里的变化,接下去说: “刘淑艳老师下午布置学生把东南角的那些碎砖运到后院,再有各班教育学生不要乱扔纸屑乱倒垃圾。” 他没有在意刘淑艳将脸扭向了外面。 不干自己的事,陈思静想。她不愿意在人前锋芒毕露,也不愿意随声附和,对于穆维新的言行她不赞赏也不厌恶。他既然想要那样做就那样做嘛,那是他的事。但令她不快的是穆维新在放学后巡视了各班后,回来告诉陈思静说班里扫地土还没有收出去。这是一件小事。虽然是小事,也可以理解为穆维新在提醒陈思静,提醒她工作还没有做到家。陈思静的不满的情绪表露出来,原先的无所谓的态度立刻转为轻蔑和傲慢。 “哦,知道了!”她淡淡地回应。 也就是在那一时刻起,她打定主意:做这个小学位的校长!陈思静斜眼看了一下穆维新,又忍不住心里一阵好笑:假模假样的,以为自己是谁呀! 下班以后,陈思静一面整理着桌子上的摆设一面想着这两天来所发生的事情。从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道细细地纹路,自己要带一辈子班吗?她突兀地对李祥君说: “哎,你说我能当校长吗?” 李祥君这时正将桌子支起,听到她这样的问话,愣怔了片刻,不知道怎样回答她。李祥君审视着陈思静,发现她没有玩笑的意思。那么,她是认直的了。他想了一会儿,忽然咧开嘴笑道: “你?当——校——长——” 陈思静以为李祥君怀疑自己的能力,就不安起来道: “怎么,我不行?一个小学校长有什么不行的?别说是小学校长,就是乡长我也敢做!学校那几头蒜,有什么不好摆弄的。” 陈思静因为激动脸色红润起来。李祥君探过头,差一点就将鼻尖触到了陈思静的脸上。他故意睁大眼睛流露出一点惊讶,说: “你真的要当校长?那,杨玉宾怎么办?除非他死了。” 陈思静表情严肃起来道:“说正经的,什么死不死的!杨玉宾说他下学期退了,他的病不允许他再干下去了。那样的话,就出现一个校长的空缺。” 李祥君极不情愿听到杨玉宾这仨字,他对杨玉宾有种特别的反感。 “那,那就找赵守志,让他找人打通关节。我估计没什么问题。” 李祥君做出了肯定的答复,这样陈思静就有了信心。但是另一个问题却让陈思静觉得难以解决,穆维新应该是得到了王主任的许诺,已经是内定的人选了,而且这一学期的工作基本上是他在主持,那么,自己再去争取校长这一职位是不是在情理上有些说不过去?其实,陈思静觉得这并不是一个什么大的问题。没有一个人说校长的职位必须是他的,人人都可以公平地合理地去竞争。她这样对李祥君说: “穆维新在前面呢,总不能绕过他?” 陈思静希望李祥君说服自己,希望李祥君打消她心中的那点顾虑,使她心安理得地地去谋取校长的权力校长的荣誉。 “他还没有被正式任命,那你和他就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没有什么先后之分。做校长凭的是能力、才干,对工作的敬业精神,凭的是良好的对人际关系的协调能力,你不具备吗?哪一个人生下来就是校长?穆维新没有哪一点比你更出色,比你更有出任校长的资格和条件。争!只要你能带好这个学校,不管如何争来的,都是对家长的好的交待。穆维新就那么干净没有一点瘕疵,在对人对事上?” 听过李祥君的话后,陈思静豁然开朗,仅有的那点顾虑倾刻间全消散了。于是,他们吃饭。 陈思静和李祥君细致地安排以后要走的每一个步骤,缜密地推敲着运作的每一个环节,预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天很晚时,他们才睡去。 第六五九章 谋划 第二天早晨,陈思静给赵守志打了电话,简明地说了自己的打算。得到赵守志积极的回应后,陈思静知道这第一步是迈出去了,再不可能收脚。至于事情会发展到哪一个地步,她无法去想象,也想象不出。但是,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动用她全部的可用的资源去争取。一旦有了目标,陈思静就兴奋起来,她的天性中争强的一面又显现出来,她感觉自己就像战场上待冲锋的战士一样,只有一个信念:胜利! 杨玉宾在那一天露了一面后就再也没有到过学校,似乎他是为专门告诉陈思静消息的而来的。那么,没有了杨玉宾,以后穆维新负责学校的工作就顺理成章了。杨玉宾不止一次地说,他不在就由穆维新代理诸事,似乎他们还有王主任之间已达成了默契。陈思静对穆维新认识还仅仅停留在一些表象上,稳重干练聪明不张扬是对他的评价,可能也有朦胧的想法还没有明晰。因为相处的时间短,而且穆维新现在的身份还是个英语教师,他也极力把自己的言谈举止控制在普通教师的层面上,所以同每一个人当然也包括陈思静没有利益上的纠缠情感上的冲突。 穆维新三十四五岁,中等偏上的稍瘦的身材里隐藏着果敢坚毅和刚强,一副近视眼镜让他有几儒雅和洒脱的风度。从和人们的第一次接触起,他就把繁冗的话隐在心底,简短而明确的确话语很鲜明地表达了他的个性,他的思想,他的主张。 “我们都一样,都是老师。”这是谦虚的内敛的说辞。 刘玉宾民对这位看似要接替杨玉宾而且已行使校长部份权力的穆维新颇有微词。他心中当然有太多的不平衡,二年前全部代课教师解聘,撤掉所有的不在编的主任后,他就开始带班做班主任了。身份职位的重新轮换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适应,他常常有怀才不遇明珠暗投的感慨,一句“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的对联经常被念起。虽然如此,他的工作还是踏实的,很努力,用他自己的话说:做主任时努工作是为了对得起全校师生对得起全村父老乡亲;做班任时努工作是为了对得起全班学生以及学生的家长。穆维新的到来使他内心里不平静了好多天,他无法把自己的感觉平复下来,放在一个正常的位置上。有一次,他对陈思静说: “我都扔下四十奔五十的人了,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争名夺利了。” 这句听来很突然的话里所包含有的意味陈思静能明白,她不知道应该是劝慰他还是沉默不语,但最终还是说道: “人嘛,怎么还不是一辈子。” 淡淡的话里没有深奥的东西,然而,刘玉民却深有感触,他打了个唉声后叹道: “一青一黄又一年,一黑一白又一辈!” 这几个月来,穆维新和刘玉民相处得还算和睦,未有什么大的矛盾。事情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没有变故,学校的平静的生活不会再起波澜。 王子轩暑期就病退了。刘玉民说如果再有说法的话,他在来年也退下来。但他的岁还不够,不过他说找找关系,大概不会有什么阻碍。他期望尽早离开学校,他感到累了,他羡慕王子轩的悠闲的生活,羡慕王子轩有充裕的时间甩甩扑克聊聊天。事情会不会如他的愿呢?好像不能。 周六的下午天骤然阴间下来,从西边铺过来的暗云将阳光遮翳,风也渐渐地急了。呼啸的风掠过树梢,呜呜的作响声里,麻雀蜷起了身子,在树枝上纵然飞起,扑着翅,落到避风处。所有的事物都呈现暗色,在风里砖墙的红色也仿佛被风吹跑了。但风却奇怪等很,并没有刮太久,又渐渐地小了,最后趋于沉寂,这天空也似黄昏一样仅有一点微薄的光。又过了一阵,从天空中的云里飞来白且大的雪花,轻飘飘的,犹如白丝巾剪成的碎片儿。雪花落得越来越密,纷纷扬扬地弥满了整个天空。 星梅在门口仰头望着,接一片片雪花在手里。她明知道雪花接在手里倏忽间就会融化掉,但她依然在接。她的头上、肩上已落满了雪,手掌红嘟嘟的,雪使她的手冰一样的凉。 陈思静在唤女儿进来。星梅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孩子的仪表。她承袭了母亲的优雅,父亲的文静又在她身上得以发扬光大,所以,现在星梅已有有几分超众的姿容和气质了。星梅感到了冷意,又听见母亲在唤她,就抖了抖身子,让雪花落到地上,然后进屋。陈思静没有认真责备她,女儿已经大了,她已经懂得如何照顾自己的自尊。因为李祥君不在家,今天的晚饭就由陈思静来做。陈思静已经习惯了李祥君在家的生活,一切都由李祥君来打理。现在,她一个人忙碌,就想起李祥君在家的种种好处。 “星梅,给炉子添点煤。”她对星梅说。 星梅添了铲煤,不过她紧接着又批评道:“放这么多水,湿漉漉的。” 说完,她蹲下身子透炉子。因为她用力过猛,灰尘猛可地飘散出来,惹来陈思静的不满: “轻点,行吗?” 星梅对于母亲的责备没有在意,因为母亲的话并不那么严厉。 陈思静思忖着这些天来的各样事端,她从心底对穆维新的处理有异议、不赞同、不认可,但她不能有什么反对意见。他,穆维新,怎么可以当面指责批评刘淑艳啊?仅仅是因为她的一个学生打破了一块玻璃,仅仅因为她的学生有一次没有将地扫干净就牢骚满腹?陈思静想来想去,唯一的结论是:他已将他自己当做了一个名符其实的校长了。陈思静的脑海里忽然又响起了叶迎冬前两天的话: “静儿,我家你姐夫说了,估计不会有大的问题。” 既然没有大的问题,就是说做下一任校长就有八成的把握了。陈思静抿嘴一笑,她很满意赵守志。早晨李祥君卖完豆腐后,她打发李祥君去了城里,一是详细询问事情的进展情况,二是顺带给哥哥拿一些冻豆腐,也给赵守志一些。 李祥君回来时,她们已经吃完了饭,母女俩正趴在炕上看电视。李祥君觉得陈思静的家务做得太不细致,灶台上摞着已洗刷过的碗呀盘的,杂乱不整齐,就揶揄道: “片片的,什么时候也没有个利索劲儿。” 陈思静头也不抬说道:“这一天喂猪收拾猪粪,累死我了,还有心思细捅鼓?再说,那不是有你吗!有你就有了靠山。” 但好歹已收拾过了,也无须再让李祥君动手。还没等李祥君脱掉外套,陈思静就迫不及待地问李祥君带回来了什么消息,但李祥君说等一下,先把豆子泡上。听着李祥君在外屋里唏哩哗啦的舀水声,她埋怨道: “就差这么一会儿?” 李祥君大声回道:“那你就差这么一会儿?“ 未出一刻钟,李祥君几步跨进屋来,脱掉鞋子上了炕,把脚伸进被子下面。 “啊哈,真热乎!” 他夸张地说着,样子是十分的陶醉。他的这种不紧不慢的态度让陈思静着起急来,她催促道: “咋说的?” 李祥君简要地复述了陈思源的话,说已找过了什么主任,他已答应尽力而为,至于陈启军……陈启军应该不会掣肘。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成为次要的,都让位于陈思静谋取校长这一职务的活动。 第六六0章 太欺负人了!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小旋来,她索要李祥君的诗稿。她的这样的举动已不止一次了。嬉皮笑脸的小旋说哥哥的诗写得好,她喜欢看。但是李祥君问她好在哪里时,她却说不出。她的一脸诡秘的笑让李祥君莫名其妙,她不知道小旋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在一年前,小旋曾经把他的几首诗投寄到了杂志社,结果自然是泥牛入海一去不回。那么今天,她是不是又故伎重演呢?不过,看她的意思不像。李祥君虽然瞪着眼睛看她的背影,心里却是一阵欢喜。看到小旋,他忽然又想起赵梅婷来。这样两个小时候就在一起玩耍的女孩子现在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就少了来往。但是,在她们的记忆里,过去是永远不褪色的黑白照片。好久不见赵梅婷了,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李祥君的思绪跳跃着,像枝头上的麻雀。在漫无边际的心灵的旷野里不断地有雾霭浮起,绚丽的霞光有时也会倏然映亮某一处角落。那么,就是说,她要当校长了!李想起在不久的将来,陈思静可能是校长了。哈……哈……他暗笑。 阳历新年的第三天早晨,李祥君整理好车子,放好两板豆腐,穿戴好衣帽后,对躺在炕上的睡眼惺忪的陈思静说: “等会添煤,要不火灭了。” 李祥君叮嘱着,不待她回答就推门而去。天上的星星有一半还没有隐去,稀稀落落地依在渐着亮色的云的旁边,做着冬日的晨梦。东边天上有了一抹白色,再过一会就要霞光万道了。 从早晨三点多钟起,他就重复着这些年里每日都要做的事情。尽管他感到有些疲倦,尽管他希望能在每一个早晨都安稳地舒服地睡好觉,但还要继续做下去,这是生活。他自己觉得除了能做豆腐养猪之外别无所长,那就没有旁的选择了,这也是无可奈何。当然,他会写诗,但是写诗是给他自己看的,仅仅是爱好,于生活无补。 晨光在一点点地泄露出来,当太阳完全地跳出地平线,将她柔和的甜美的令人心旌摇荡的脸呈现给每一个人时,李祥君正把车子停在魏老伯门前。他看不到温柔的晨日,但他感觉到了。天依然还那么短,太阳庸懒得总是迟一些醒来。同往常一样,李祥君简短地和魏老伯交谈了几句就离开了。他骑车骑得轻快,听着车轮和地面的摩擦声,他的心也同车轮一样轻快地要飞起来。这是这许多天来一个少有的好心情。今天可以不用喂猪打扫猪圈了——昨天,卖了猪,所得的纯收入是三千多一点。 李祥君没有在南北向的街道上向南折,然后再走向回家的路,因为他看到赵梅婷的家门口聚了很多人。 “你不往你家那泼却往我家这儿泼,干啥呀,欺负我是不?” 赵梅婷的尖利的愤怒的话传过来,那里还有一丝颤抖——因为激愤而起的颤抖。他看到赵梅婷只穿了一件绿色的毛衣,趿着棉拖鞋,也看到了因为激愤而涨红的扭曲的脸。李祥君心里陡地一沉,他已觉出发生了一件不可避让的不可以视而不见的变故。他径直把车子蹬过去,停在路边。 一个粗壮的女人在大着嗓门喊着:“你看见是我泼的了?你真是的!没看见别扒瞎。” 这是毫无顾忌的挑衅的话语。 “就是你,我看身影一晃,我就出来了,不是你是谁?这水还没冻呢,你看!你看呢!”赵梅婷怒不可遏,趋前一步,指着雪堆上的脏水说。 粗壮的女人亦趋前一步,瞪着眼睛道:“是我倒的,又能咋的,这地儿是你家的?你说不让倒就不倒。不往这倒,往你家炕头上倒呀?” 没有人劝阻,大约是人们觉得这架不好劝,恐开罪一方,或者是心中有一层阴暗的的影子,希望看到弱者的眼泪,亦或是只为看个热闹,而不问是非曲直。 “你说话不嫌坷碜,凭啥往我家这边倒。你们那边那么大的地方怎么不倒?欺负人还想咋欺负?大伙看看,她家的雪往这边堆,水往这边泼,就连死耗子也往这边扔,这是人干的吗?”赵梅婷咬牙道。 人群里有人议论。 “谁往你家扔死耗子了?我告诉你,我家连一个耗子毛都没有。不信,你就问大伙,真是的!咋的?别陈芝麻烂谷子都往出捣腾!”粗壮的女人双手叉着腰,扭动着肥硕的脖子嚷着。 李祥君听着两个人的吵骂,内心里的火气快要抑制不住了。他明显地感到那个粗壮女人的蛮横不讲道理。 和赵梅婷的米坊改成的房舍相邻的是一座呈九十度角的布局巧妙很漂亮的建筑,铁栅栏漆成黑色,有砖垛把每一片铁栅栏相连接。大门开在东首,由大门向里十几米又是相连的几栋房舍。杜家,乡里有名的以烧酒起家的杜家有偌大的家产,不仅是李祥君现在所看到的这一部分,再向里向东还有。 赵梅婷和粗壮女人的争吵已渐处不利的态势,粗壮女人恶语相加,全没有做女人的一点样子。 “呸!” 赵梅婷的没有唾液的唾弃声还没有落定,粗壮女人立刻吼起来:“你‘呸’谁?你个妖精!” 李祥君目睹着赵梅婷的脸渐渐惨白,不由得控制不住自己,跳下车向前道:“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讲道理,欺负人是不是?” 粗壮女人一愣怔,她想不到一个大男人在此刻横在她面前,怒目而视。停顿了一会儿,她道: “哟,小李豆腐,咋的,你是劝架还是帮着她算一个呀?告诉你,没你事。哪趟线上的,我真琢磨不透。” 她伸出手往一边推李祥君。李祥退了一步,平稳了一下自已的情绪,说:“大姐,这刚才我待了半天了,什么事我都看明白了……” 李祥君的话还没有讲完,粗壮女人粗鲁地嚷道:“你明白啥了,你明白啥了?我真琢磨不秀,你和她啥关系,这家什还我欺负她!” 粗壮女人逼过来,她的脸几乎要撞到李祥君的鼻尖上了。她的满脸的雀斑像窗玻璃上的蝇屎,只怕不小心就会掉落下来。李祥君身后躺闪着,对这个撒泼耍横的女人他也只能是躲闪。 “我怎么没看明白?你把脏水泼人家这儿还有理了是不是?这么做人不讲道理了?欺负弱小,这算什么本事?”李祥君大声地说道。 “你,谁呀?吆五喝六的,卖你的豆腐得了。你不说我欺负她吗,那好,我今天不但要欺负她,连你也要欺负欺负。你想咋的?”她指着李祥君。 李祥君和赵梅婷两个共同面对着这个女人,但明显地,他们吵不过她。 从女人的屋子里走出一个中等个子的壮实的男人。他冲李祥君恶狠狠地喊道:“小李豆腐,啥事?啥事这么吵吵?” 赵梅婷抢过道:“四哥,你家四嫂往这膛泼脏水,我说四嫂别再往这儿泼了,她就不愿意了!” 粗壮女人满嘴泛起了白沫子,把地上的塑料桶踢得老高说:“你不恶眉虎眼地我能不愿意吗?” 赵梅婷反驳道:“谁恶眉虎眼了不起?啊,我还笑一个给你?” 被称作四哥的壮实的男人用手推了推女人道:“哎,你别吵吵。” 女人住了嘴。 “小李豆腐,这儿,没你事呀,我们老邻旧居的闹点意见,你插什么杆子?”他眨着眼睛一副疑惑的模样,向雪堆上吐了口唾沫后又说,“看你平时挺好的,我拿你当个人看。怎的,小李豆腐,要跟我过不去,是不?” 李祥君没有躲避他的凶狠的目光,任何一点退让都意味道胆怯,那样会被人齿笑,也就不会维护赵梅婷。他挺挺身子,一字一板地说: “我就是看不好你们仗势欺人,我要和你讲讲理。” 壮实的男人攥紧了拳头,从喉咙间挤出一句来:“我告诉你,我打你就是个玩,你信不信?” 他逼视着李祥君。 李祥君傲然地立着,愤怒使他的血管暴起。相视的四目对峙着,空气凝结了。 赵梅婷突然冲过来,抓住了李祥君的胳膊,带着哭腔道:“哥,你别管了!” 潘小兵的真切的惊恐的哭声猛地惊醒了李祥君,他的心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赵梅婷的手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硬生生地把李祥君拽了个趔趄。而此时,那个粗壮的女人也似乎预感到再继续下去会闹出大事,就推着那个男人道: “他不就是个小豆腐匠吗?咱不搭理他。进屋!” 一位老者赶过来劝解他们,他们也就悻悻地进去了。从他们身后飘过来话道: “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们怕你了。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 冲突没有起来,这是没有味道的,一触即发的战事霎时间烟消云散,就失去了许多人的希望。因为不能以别人的痛苦来使自己快慰,因为不能用别人的遭际来供自己咀嚼,因为不能以别人的泪水来滋润自己荒芜的心田,就没了乐趣。在不到几分钟的时间里,人们都散去了,这里又清静起来,偶而过往的人还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争执、吵闹、怒视。 赵梅婷的屋子依旧如原来那样安静清爽,但因为刚才的那件事,这里的气氛表压抑起来。 赵梅婷哄好潘小兵后,坐在椅子上愣怔着,而后把头伏在椅背上。李祥君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眼看着赵梅婷在椅子上发呆,不知道怎样安慰才好。在刚才的那一阵对垒中,他自觉没有输分,但这不是令他自己感到骄傲自豪的事情。他原本是不喜欢将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更不消说要与他人扭打撕扯。 事情的起因已无需再追问,李祥君都已听到看到。赵梅婷沉默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她的神情戚戚、忧伤、怨恨,腮边还有润湿的痕迹,这一切都表明她哭过了。 “哥,你忙去,没有什么事。等会儿你回家时,给我妈捎回一箱桔子。今天的事别告诉他们。” 李祥君点头。他知道赵梅婷心中有许多的话,有许多的苦,但恐那许多的话和苦一同倾诉出来,会引出她不尽的泪水。 “哥,没事,真的没事。惯了,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他们不是想挤走我吗,好买我的房子,我偏不走!”赵梅婷很激愤地说,“惹急了我往他们家院里倒一桶汽油,都他们妈烧死!” 赵梅婷惨淡地一笑,为自己的偏激的话。 李祥君不放心赵梅婷,为她担忧,他怕那对夫妇再会找她的麻烦。赵梅婷倒劝起李祥君,说她不怕,不就是吵架骂人吗,她也会。但是,事情可不是吵一吵骂一骂那样简单啊。尽管有许多的不放心,总得要离开。李祥君清楚地知道他一旦离开,孤独和惊惧就会时刻围绕着赵梅婷。他希望潘传东快些回来,但赵梅婷说潘传东年底才能有空闲。况且,他回来又能如何呢?他只会对赵梅婷发发脾气,在外人面前他不懂得讲道理只会张牙舞爪狂吼乱喊。 带着忧虑,李祥君回到了家里。他没有心思去做家务,只是草草地收拾了一下。阳光从窗子外透过来,泄在屋内,就添了许多温暖的感觉。院子里的果树上落了一只李祥君未见过的鸟,黑的头,淡黄的身子,很好看。 陈思静把当日里所发生的事讲给李祥君时,倒没有留意李祥君是否在听。她在笑,因为她听到一个有趣的事:刘淑艳责骂她的丈夫,半是威胁半是玩笑说若不听话就蹬了他。但她丈夫说他有“驾驶证”,“驾驶证”就是结婚证。可是乐死人了!陈思静高兴得在炕上打着滚。李祥君只是咧嘴,算是笑过了。那么,其它的事,诸如六年的学生不好好听课,穆维新今天没来等等,也就引不起李祥君的兴趣了。这很让陈思静感到奇怪,他怎么会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呢? 第六六一章 值得 李祥君在以后的几天里都到赵梅婷那里去看看,却没有什么异样的情况被他发现。也许有了转机,那对夫妇良心发现,不再有邪恶的心念了。赵梅婷没有十分快乐的表情,但也看不出愁苦忧烦的情绪。但愿以后永远能这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或许赵梅婷有些事隐瞒着,怕他担心、忧虑,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宽慰了许多。 但这种良好的心境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月八日的早晨八点,李祥君如往常一样进到赵梅婷的屋里时,却发现她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眼睛里浸满了泪水。李祥君一惊,他不由自主地奔到赵梅婷的跟前,关切地问: “怎么,你病了?” 赵梅婷摇摇头。看到李祥君,她抑制不住自己,突然站起来,伏在李祥君的身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潘小兵很怕,他惊恐地看着。 唯一能让赵梅婷从苦痛中走出来的就是让她尽情地哭,哭过了就好受了许多。她赵梅婷最终从愤闷中转过来,她详细地叙说着所发生的一切。 那男人叫杜老四。老四夫妇并没有因为李祥君的出现而收敛自己的行为。老四的妻子,那个粗壮的女人仍然不时地向赵梅婷这边泼脏水,只是不那么明目张胆。前天下午,赵梅婷看到后面正房院里有很多残砖、旧玻璃瓶子、破纸壳箱子,还有其它的一些杂物。赵梅婷过去看,正好看见粗壮的老四媳妇向这边张望。这情景令赵梅婷怒火中烧,她想不到人竟会歹毒到这种地步。而后墙上老四依墙砌的厕所更让赵梅婷产生不可遏止的杀人的欲望,那厕所就着房子的后墙垒成,男人的尿碱在墙上留下片片的斑渍,不用二年,墙体就会被蚀酥掏空。赵梅婷浑身颤抖着,心在抽搐。她感觉天那么昏暗,没有一点亮色。 “是他们!”李祥君肯定地说。 赵梅婷也肯定地说是他们,没有错。 在此前,李祥君想过赵梅婷是不是在哪些方面对他们有误解,说过不该说过的话,但现在,他不再考量这些了。无论如何,他们的作法委实太过份。 赵梅婷有点羞涩,大概为刚才伏在李祥君的肩上而羞。她的脸上忽然涌起一抹红晕,目光也明亮了许多。此时,李祥君面色肃然,目光凛凛如寒风掠过。赵梅婷吓了一跳,但细细看时,依然是那张熟悉的脸。 “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是无须和他讲道理的。道德的力量不足以唤醒他们渐行渐远的良知,一切忍让和迁就都是对他们的纵容。只有暴力才会让他们怯懦地退步。”李祥君说。 赵梅婷听着这些话,似懂非懂。她隐约觉得李祥君将要做出一件可怕的事来,这令她十分的紧张。 “哥,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以后,他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看也不看了。” 赵梅婷的不无担忧的眼睛里也有很多的无奈,这就深深地刺痛了李祥君。事情不能这样了结,要明明白白地,即使是流了血也要让他们知道错在了哪里。 一月的十一日这一天,李祥君整整睡了一下午,待他醒来时,已日薄西山了。 陈思静昨天去了城里,星梅和她一起去的。市进修校举办电脑培训班,陈思静报各参加了。她要在城里待上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李祥君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 是的,一定要让他们明白,什么是欺负人的代价。李祥君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为赵梅婷排忧解难的事情就是:打倒老四!主意已定,就不需经再做更多的斟酌,也无须计较后果。他努力地吃东西,但吃不下去,亢奋使他没有了胃口。 李祥君一遍又一遍地设想可能出现的事情的全过程,甚至设想着悲惨的结局后他将何去何从。有一点恐惧,但旋即义愤将这一点恐惧所吞噬掉。李祥君怒目而视,仿佛眼前就站着那个狂妄的老四。 看时间一秒一秒地过,李祥君焦躁不安,不时而来的激愤搅扰着他。到六点多时,李祥君忽地站起,锁好门,径直向政平上走去。在清冷的月光下,李祥君不紧不慢地走着,冷峻的面庞有时会掠过一丝冷笑。简捷没有挂碍的穿戴衬出李祥君健美的身形,但有着健美身形的李祥君现在是去挑起对手的,不是赴约。 李祥君走在路上,突然有了慷慨真赴死的悲壮。 在老四的门前,李祥君站住了,他在思忖着如何开场。夜色很浓,亮着的灯发出炫目的光。李祥君站在那里有五六分钟了,有一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莽撞没有理智,是不是在实践着蠢人在心里许下而别人并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期待的诺言。但是,当赵梅婷屋里柔和的灯光从闸板里透出来,当冻结着脏水的那一堆黑黝黝的硬雪堆映入他的眼帘时,李祥君心一横,走进了那漂亮的院落。 一只体形矫健的狗狂吠起来,拼命地身李祥君扑来,但有铁链将它拴住,它没有办法挣脱。狗全身竖起来,如同恶狼一样。屋门响了一下,一个黑影闪了出来,喝退了狂躁的狗。他边走边揉着眼睛问: “谁?” 这是老四。李祥君没有答话,依然直挺挺地站着。 “谁?” 老四提高了声音。走到近前时,老四认出了李祥君。 “你?小李豆腐匠!有、有事?”他吃惊地说。 “有事,找你!”李祥君心跳骤然加快。 老四从刚才的惊讶中醒过来,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说道: “我可没欠你豆腐钱。三更半夜的来找我,发烧了?” 李祥君耸耸鼻子,强迫自己平稳呼吸,镇定情绪,问道: “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欺不欺负赵梅婷了?” 老四冷笑道:“你想怎的?跟我会气?真是!” 李祥君说:“不想怎的,你跟我来。” 老四问:“上哪?” “我们屯西大岗子,现在就走。”李祥君转身欲走。 老四被激怒了,说:“我还怕你呀!你跟你说,我打别人那是吹,打你就是玩!我马上就来。” 他转身奔屋去。 李祥君讥讽道:“拿刀?” 屋子里有简短的对话,门又响了一下,粗壮女人的声音传过来: “早点回来,别喝个鬼似的!” 老四没有拿刀,他为了验证自己做男人的骨气,就摊开手,然后说: “跟你还用刀吗?” 两个人并排向东走。并不感觉到冷,只是雪光让人感到浸骨的寒意。 这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只闻彼此的喘息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政平村与林家屯中间大坑就在前面,清冷的月色被雪光反射着,使这里更显阴森。 “李豆腐,你说,咋整?”还没有站定,老四恶狠地发问。 “怎么整都行,随你便。”李祥君侧目看了看老四道。 李祥君此时已镇定下来,原来的一些对于打斗的恐惧都消散了。他停下来,正面注视着老四。 “哎,我说,你为了赵梅婷就和我会气,至于吗?”老四想不明白。 “你欺负她,我就只能找你算帐。”李祥君捏紧了拳头,“动手!” “小李豆腐,不是我怕你,咱们就非打不可吗?不打就不行?”老四问。 “那也行,只你们以后不找赵梅婷的麻烦,不欺负她。”李祥君说。 “什么什么赵梅婷,啥她好欺负?老子今天就欺负欺你!” 说着,老四挥拳向李祥君砸来。李祥君本能地把头一偏,老四的拳头落在了李祥君的肩上。重重的一击,使李祥君后退了一步。当老四的另一拳追过来时,李祥君也将拳头狠狠地向他的脸上捣去。两个人都没有避让,相互间击打的力量使他们各自趔趄地后退。李祥君的拳头被老四的颊骨硌得生疼,那么老四的脸一定被自己打开了花。他不多想老四会怎样,因为他感到太阳穴一阵火辣辣地痛,同时脑袋里嗡嗡地响。他下意识地去捂肿胀的头,意没有意识到帽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打飞了。 稍停了片刻,李祥君调整了姿式,猛地冲向两米开外的老四,拢紧的拳头也直指向老四的鼻梁。但只见眼前一晃,老四躲过去了。然而,老四失去了重心,侧身扑倒在雪地上。李祥君回转身,向要爬起的老四踢过去。老四吭吭地哼了两声,向前边滚了几滚。李祥君的心头的火已经蹿到了脑门,他恨不得生生地将这个蛮横的男人踩死。就在李祥君抬起脚狂暴地踏向仰面的老四的胸口时,脚下却一滑,他摔倒了。李祥君毫无打斗的经验,他只知道用蛮力去攻击对方,却不考虑占据有利的位置争取更好的攻击方式。在李祥君摔倒的那一刻,老四已经爬起来。他粗野地咒骂着,不停地用双脚踢向李祥君的胸、背。李祥君现在处于不利的态势下,他没有起来的机会。已连续被踢中的李祥君全然觉察不到疼痛,先前的愤怒和现在被踢打的屈辱燃烧着他,他试图站起来,但每一次又都被老四击倒。老四的攻击范围无论如何是逃不脱的。李祥君飞快地想着应对的办法,一面又尽力地躲避老四的击打。当老四的脚再一次踢中李祥君的腰部,正抬脚再踢时,李祥君猛地拽住他的另一脚,向旁一扳,老四斜着身子跌倒在雪地上。李祥君一跃而起,跳到他的身上,挥起拳头,不分脑袋屁股雨点般地砸下去。李祥君目裂眦决,所有的积蓄在心中的怒火发泄到老四的身上。他没有喊叫,只是咬紧牙关。老四也不作声,拼命用手护住头部,避免受到更大的创害。 刚才的打斗已耗掉了李祥君一半的气力,他击拳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就在李祥君举拳再打时,老四猛地出手迅速抓住他的手腕身旁一带,同时左手迅疾地抓住李祥君的肩膀,左腿蜷起支地用力翻转,李祥君被压在了他的身下。但并没有因为李祥君被压在老四身下就得以让老四反击,李祥君借势又将老四压在了身下。李祥君、老四,两个人扭成一团翻过来滚过去,纠缠得不可开交。 李祥君已明为地感到右手已被刮破,胳膊酸酸的没有力气。当老四滚到上边时,李祥君蜷起腿把他蹬开。老四滚到一边,急促地喘息。 雪地上的两上男人在相距不到二米的地方仰面躺着,彼此不服气地对骂,但已没有了先前的孔武和粗暴。 过了好一会儿,老四爬起来,李祥君也爬起来。他们出拳的方式单一,没有变化,都是直通通地捣出去,然后是“嗵”的一声闷响,再出另一只拳,又是相跟着两声闷响。李祥君每击一拳都会感到老四的胸好像要塌陷一样,而他自己每一次接受击打都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痛。 当两个人再没有力气去击打对方时,就都坐在地上,瞪视着,龇着牙用脚相互接触。 “小李豆腐,你值不值?” “值!” “我揍你,让你管闲事!” “管定了,不打倒你我不罢休” 一段时间的调整后,李祥君有了些力气,他挣扎着站起来。而此时,老四也晃悠悠地站起来,于是两个人又撕打在一起。不过,此时他们倒不像是在打斗,而更像是在摔跤。 李祥君的头上冒着汗,还有血污,他的腿在颤抖,胳膊软绵绵的。若不是有对手在面前,他情愿倒下,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脑袋里轰轰地响,却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如同血液全流尽了,只剩下一片麻木和空阔。 最先倒下的是老四。他张大嘴巴哈呵哈呵地喘气,目光里流露出惊惧、无奈、沮丧、迷惑的神情。李祥君勉地支撑着,以至使自己能傲然立在老四的面前。 老四说:“还打不?” 李祥君苦笑了一下,说:“你打我就打。” 这时李祥君很怪异自己竟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对老四的憎恨。他们用目光对峙着,在精神上进行决斗。老四抓起一团雪掷到李祥君的身上,李祥君也踢起一团雪雾。老四“咔咔”地唾了两声道: “明天还来,明天、明天还来。” 李祥君喑哑着喉咙道:“只要你不欺负赵梅婷,明天我不来。” 李祥君和老四没有计数时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抬眼看月亮是半个,已经偏西。李祥君没有打倒老四,老四也没有打倒李祥君。虽然在开始时李祥君打定主意要让老四说出不再欺负赵梅婷的话,不管是将老四打服还是以自己不畏死的精神震慑住他,但现在他已改变了主意:只要他不再出手,今天就到此为止,一切还看以后。 李祥君瞥了一眼老四后,到几米外的地方捡起自己的帽子,拍了拍沾在帽子上的雪,戴在了头上。 “你自己坐着,我先走了。”他对老四说。 李祥君踉跄着走了几步,回头看见老四正用手支着艰难地往起撑。 月光温柔地抚摸着李祥君,田野静悄悄的,阒无人迹的空旷的田野跳漂浮着数不清的夜的精灵。远处的移动的跳跃的车灯划过一道道漂亮的弧线。雾一样的月亮的清辉淹没了李祥君,淹没了他的灵魂。就在这冬天的夜里,他做梦,迷蒙之中他的家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李祥君把自己重重地放倒在炕上时,已经是八点多钟了。刚才所经历的如同浓重的云烟一样,分不清辨不明。他真切地感到了痛,全身都在痛。脸上的粘糊糊的已经凝滞的血蔓延到下颏上脖子上,额角的钻心的痛让他不敢牵动脸上的皮肤,手背上蹭掉了一块皮,肉向外翻着。他不敢扭动腰肢,老四的踢打好像已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挤裂了…… 现在,李祥君不再想这一仗是不是值得。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既然已经发生了争斗,而后果又没那么可怖,就总会有它的效力。如果明天赵梅婷的日子能够安宁一些,他也就如愿了。 他这一夜就这么躺着,没有脱衣,也没有洗脸。 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李祥君才感到全身的疼痛少了一些,也有了些力气。对于昨天晚上所发生的情形,李祥君未免有些后怕,但事过去了,须发无伤,想想也真的没什么。只是额上的淤青一时半会不会褪去,很难看。难看就不出去,除了上厕所倒脏水抱柴禾外,他就没有出门半步。大门被他反锁了,这就造成了无人在家的假象。 第六六二章 李晓辉放假了 李晓辉从大客车上下来,走在大街上,目光在两旁的牌匾上搜寻。一月的寒风在他的脖颈上溜过,可他并不在意,他顽强的抵抗着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的冷酷的气息。街旁的店铺里放着音乐,可他没心思去驻足细听。在一家药店门口,他迟疑着左顾右盼,五六秒钟后,他咬牙走了进去。李晓辉从柜台的这边走到那边,然后又走了过来,最后停在靠门的那一端。里边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售货员过来了,问他道: “买什么药?” 李晓辉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看柜台里的陈列。女售货员立刻明白,然后介绍道:“这一款三块钱一盒,每盒十片,这一款十元一盒,采用创优质橡胶制成,表面有细小的颗粒能增加快感……” 李晓辉木然地听着,她的那些话好像是由天外飘来。待售货员稍作停歇后,他指着其中的一个道:“这款。” 交款收货后,李晓辉做贼一样逃了出来,但同时一阵亢奋有小腹部生成,鼓荡着向上冲撞。他强行抑制自己,努力转移注意力,去听商铺喇叭里放出的音乐。 赵守森见李晓辉由街的那边走过来,便大喊道:“晓辉,咋没让我马丫接你来?” 李晓辉走进近后,笑道:“二叔净逗我。” 赵守森不再逗笑,转而说:“上车,只差一个了。” 这言不由衷的话让李晓辉颇觉好笑,但他还是很认真的说:“谢谢二叔。” “我叉他妈,那个微型车捡人,我一下子把车横那了,那家伙还牛叉呢,拉架势要和我干。我就骂他说,你妈的打听打听,在城南这一带还没人敢动我一根好毛。我报个号你别吓尿了,我是赵三驴子的他二哥,服不?那家伙一听就傻了,屁都不敢放一个。”赵守森一副豪气冲天的样子。 赵守森是和坐在副驾驶上的胖子说话,所以那胖子不住地点头。 车子里满满登登,已到了承载的极限。赵守志不止一次的说不要超员,一旦有情况就无法逃生。赵守森很不以为然,直到七月交警检查超载后才有所收敛,但现在看好像又旧态复萌了。 车子启动,驶出市区,行在一片白色的世界中。 李晓辉现在的心情是激动的,回到家乡了,能见到自己的母亲了,更重要的是又能和马丫…… 天上浓重的阴云里忽然飘散出大片的雪花,漫天飞舞着,像梦中的蝴蝶一样。雪花飘洒的密度越来越大,团团簇簇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淹没了。 宋丽萍正坐在炕上和马丫说东头刘四坏的事:“陈小文这孩子真是瞎了眼了,咋就给了那个去了掐的没打的刘二军了呢?” 马丫说:“婶,这你就不知道了,刘二军成天跟那些牛贩子混,溜须拍马的,让那些人在中间撺掇,这不就成了。” 宋丽萍此时明白了,哦了一声又问:“不是陈小文她大娘在她家执掌吗?她也糊涂了?” “哎呀,执掌啥啊,小文儿不听她的,这败类累孩子可有个老猪腰子啦,那天说她的事不用他她管,活生生的给她大娘气回哈尔滨了。” 说完,哈哈哈的突然马丫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宋丽萍疑惑地问:“你乐啥?” 马丫止住笑,说道:“刘二军找赵守业,让他帮着说媒,赵守业答应了。回过头赵守业就让他爸给骂了,说你他妈的也不搬块豆饼照照刘二军这小模样,没有一个大鹅沉呢,把小文嫁给他,那不是坑人吗?赵守业这个二掌包子给骂的,贴墙根站了这一上午没动地方。” 马丫说得形象又夸张,把宋丽萍逗乐了。她的毫无城府的笑声反过来又感染了马丫,于是开怀的笑声便响满了屋子。 “哎呀妈呀,咱家晓辉回来啦!”宋丽萍惊喜地透过窗子说。 马丫一个机灵,忙向外看去,果真见李晓辉顶着雪花向院里走来。宋丽萍急慌慌下地向外迎去,马丫拢着头发,微微地喘息着。 “晓辉呀,咋赶这时候回来,这大雪泡天的?”宋丽萍心疼道。 “妈,放假了,啥天儿都得回来呀。”李晓辉说。 宋丽萍母子的对话声和启门声传过来,撞击着马丫的耳骨,也撞击着她的心扉。通通的脚步声渐到耳畔,也听到了李晓辉粗重的呼吸声。 马丫没有抬头,只用余光扫视着的李晓辉,见他的肩膀上落了雪花。 “哎呀,晓辉,咋不把帽子戴上?雪都落脖颈子里了。”宋丽萍说着,用手去拍打。 啪啪的响过几下后,李晓辉转身看着炉子说:“妈,没收炉子烘一烘?” 宋丽萍一拍大腿道:“可不咋的,得把炉子点着。晓辉,我就买了一千斤煤,寻思你放假了好烧。这回你放假了,那就烧。你看这屋子里冷清寡灶的,全仗着抗热,要不得冻成冰棍儿。” 因为儿子回来了,宋丽萍的话便多了起来。 窗玻璃上有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光亮润泽。 宋丽萍出去扯了一根干玉米秆收了一簸箕玉米瓤子进屋后将炉火升起,只在几分钟内,这间屋子便暖意融融。此时,马丫已站到地上,脸上不见了羞怯,只有难掩的喜悦与幸福。她只穿了一条浅绿色的棉裤,上身一件肥大的蓝地红花的大棉衣,所以看起来颇有点生活之美。 “婶,我先回家了。”马丫说。 “嗯嗯,回,等会儿过来咱们吃饺子。”宋丽萍在马丫向外走时说。 “哎呀,还是煤好,压上就不用老填,还热乎屋子。辉呀,你坐炕里,炕里热。”宋丽萍像招待客人一样对待儿子,倒让李晓辉不好意思了。 “妈,你和面,我剁酸菜,咔咔的就是玩。你擎好——”李晓辉的最后一句话是唱着说的。 宋丽萍和面李晓辉剁酸菜,两个人忙碌起来。 剁完酸菜再放到盆里用水泡上后,李晓辉随手将西屋的门关上,并且用力推了推。把和好的面用湿布盖上,放到炕上饧着便完成了大半的工作,于是宋丽萍又从外面的缸里拿出一块肉来放在菜板上。看到西屋的门关着,她伸手拉开到道: “西屋空多少天了,一点儿烟火也没进。” 李晓辉不解其意,说那屋也不住人,空就空呗。他刚想去关门,宋丽萍制止道:“串点热乎气。” 含有深意的一笑后,李晓辉好像是明白了。 李晓辉的回来,绝对让这个普通的农家院充满了欢快的气息,就连那冷酷风也似乎避开了,从墙根儿底下溜过去。 “我上你二婶家坐一会儿,傍二点半我回来。”宋丽萍的话是明确的示意,李晓辉心领神会,由此心里升起了渴望,这种渴望犹如火焰一样燃烧着他。 “辉,那肉化得差不多时就切了,让马丫切,你切不好。”在刚迈出一只脚时,宋丽萍又回头嘱咐道。 外面的雪依然在下,只是小了许多。 门开了,马丫进来了,带进了一股冷风。马丫跺脚,将雪跺掉后说:“这雪真大。” 有用的废话说过后,她抬眼看拎着笤帚的李晓辉。 现在马丫打扮得很是精致,蓝蓝的毛料裤子红色的毛衣,外罩是小翻领的西服,一双精巧的皮鞋,将她衬得亭亭玉立。李晓辉看得呆了,竟伫立不动,仿佛木雕泥塑一样。 “我婶呢?”马丫问。 “我妈说上我二婶家了,得两点半回来。”李晓辉回答。 马丫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她的嘴唇动了几动,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但那神情分明是告诉李晓辉,她有肉体与精神上的渴求。李晓辉扔掉笤帚稍作犹豫就猛力向前,粗鲁地将马丫拦腰抱起向东屋走去。厚实的马丫如一张薄纸片一样被李晓辉弹到炕上后,她立刻仰面躺下,微叉开双腿准备迎纳。李晓辉只迟疑了一秒钟,然后将身子压了上去—— 五可不行,大白天的让人看见。 大雪泡天了,没人来。 那也不行,我害怕。 那你来亲我。 嗯啊,晚上,晚上我好好亲你。 …… 两个年轻人不可抗拒的欲望搅动着,彼此感受融合再纠集在一起。 “五姐,我怕你再怀孕,我可不敢了。”李晓辉说。 听过此话后,马压胡乱却又目的明确的手慢慢停下倒在了李晓辉的背上,但她心有不甘,努力地挺了挺臀部说:“就一下。” 李晓辉忽地从马丫身上爬下,伸手将她的腰带扣上道:“五姐,真不行。我听说男的怕吓,一吓就回去,要死人的。” 八月份,马丫和李晓辉昏天黑地的恩爱了二十几天后,她忽然觉得每月准时来的例假不见了踪迹。以她并不成熟的经验,马丫意识到自己可能怀孕了。在九月中旬,她的判断得到了证实,于是在她四姐的陪护下,去城里做了人工流产,之后便在宋丽萍那儿静养。宋丽萍说小产要大养的,别稀里马搭的落下病,后悔就晚了。 马丫休养了半个月后,从屋里出来的那天正好是十月一日。又过了四五天,她便和家人一起下田收割,宛如先前,丝毫没有坐过小月子的迹象。虽然那几日李晓辉放假回来,但他们吸取了教训,没有再敢越雷池一步。 现在马丫听他这么一说,就压制自己的欲望,然后道:“我知道啊,就是后街吴大老板子他妈和那佟什么来的在下屋里干那事时,她家三小子咚咚的进院了,把她吓得一骨碌就跑了。姓佟的待出不出憋得嗷嗷叫唤。后来他妈又给裹出来的,要不然得憋死。” “哈哈哈,你还真听说了。那女的没穿裤衩就跑了?不能,光腚拉叉的往外蹽,那不得让人笑死。”李晓辉故意找她话里的破绽,说完啪地在马丫的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马丫嚯地坐起,抱住李晓辉的肩膀,将他扑倒在炕上道: “你调戏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既然不能深入到对方的身体内,那就做浅层的表面的肌肤相亲,总是可以的,一于是两个人相拥着絮絮而谈。 两点半刚过,宋丽萍从外面回来,此时雪已稀落很多。她刚进门,便看见李晓辉咧着嘴笑道:“哎哟我的五姐呀,这肉切得赶像骰子啦,这不行,这不行,吃着太吓人,跟虫子似的。看我单刀抡起,啊啊,……” 一阵咣咣的剁馅声后,马丫嚷道:“都崩掉地下了,你个李晓辉。” 宋丽萍泯然一笑,她径直到屋里,将面盆拽过来掀开掀开半湿的屉布,揉着饧好的面。揉了一会儿,她又将屉布盖上,转身到厨房看着肉馅道:“祖宗,可行了,再剁就成泥了。儿子,西屋有葱,扒两棵完后切细细碎碎的。” 和馅揉面子擀皮揪剂子包饺子,再将饺子摆在秸秆梢串成的帘子上,这浩大的工程就完成了一大半。 “晓辉,去抱柴火烧锅,顺便把西屋也烧了了。抱陈秆子,别抱新的,新的净青杆子不起火。”宋丽萍吩咐着。 雪终于在晚饭后停了下来,但天依然阴沉着,所以暗黑要比往日来得早。 宋丽萍躺下了,没有看电视,门也关严了,不留一点缝隙。她在尽量地创设一个安详静谧的环境,让李晓辉和马丫沉浸在甜蜜的氛围中。 李晓辉由门窗里看到东屋静悄悄的,便爬上炕为马丫宽衣解带。马丫说:“这天还没有大黑呢,你急什么?” 李晓辉呼哧哧地喘气,说:“我有个好东西,保准你喜欢。” 马丫好奇地看着暗光中李晓辉的脸,竟忘了盖被子。李晓辉从褥子底下抠先准备好的避孕套,晃到马丫的眼前说:“戴这个就不怀孕了。” 马丫好奇又害羞地问:“哪来的?” 李晓辉答道:“买的。” “买的?”马丫的语气得有点惊讶。 “买时我都没敢看那女的。”李晓辉笑着说,“哎,五姐,你原先看到过吗?” 马丫说:“看过,卫生所里好多呢。快点带上来,我帮你。” 第六六三章 怎么会这样 李晓辉在第二天早晨上李祥君家买豆腐时,见大门紧锁着,但奇怪的是烟囱却冒着烟。他疑惑地咧嘴笑了一下踢了一下门,然后走开。 里面的李祥君听见了踢门声,但他没有出来。 李祥君把门打开时是第三天的的早晨。以后的二天,李祥君也没有做豆腐,不想做,提不起精神。 陈思静中午来电话说她要在城里多住了几天,母亲的身体不大好,她要尽些孝心。这很合李祥君的意,晚一天回来就晚一天知道他和老四打仗的事,也许能瞒过她呢。 但随后而来的事故却让他不得不想该如何去面对陈思静,是不是还要对她隐瞒。那是上午的九点多,就是李祥君和老四打仗的第五天的上午九点,李祥君正倚在炕墙上看陈思静用过的中文大专教材时,从外面进来三个警察,由张二胖子领着。李祥君惊惶而起,他以为老四被他打坏了,警察来拘捕他。 一个胖警察坐在炕沿上,拿着一个小本子问:“你叫李祥君?” 李祥君答道:“是,我就是李祥君。” 警察又问:“十一号那天晚上六点左右你和谁在一起?” 李祥君答:“和杜老四。” 警察问:“干什么?” 李祥君答:“打仗。” 另两个警察注视着李祥君,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 “你怎么那么肯定,没有记错?”胖警察问。 李祥君说:“那天,是我媳妇上城里的第一天,她前脚走我后脚就去找老四去了。” 胖警察“哦“了一声。站在地上的一个年轻的警察询问为什么打老四打仗,李祥君就详细地说了事情的全过程,没有一点遗漏。李祥君是在尽力地为自己开脱,希望胖警察将道义的天平向他这一边倾斜。 胖警察说:“别紧张,我们不是来调查你和杜老四打仗的事的。有一桩案子,涉及到杜老四。你说你和老四在十一号那天晚上的六点以后打仗,可老四说他和你喝酒,所以我们必须核实清楚。回头我们再询问老四,如果他说的和你的陈述没有出入,那他就脱了嫌疑。” 警察们又履行了必要的手续后,就离开了,只剩下李祥君一个人冒冷汗。 出了什么事呢?李祥君揣测。直到李祥臣来,他才知道,政平村张老五家的十一头牛被毒死了九头。那么杜老四为何有嫌疑,李祥君不清楚。 从十一号算起,现在已经七天了。李祥君的体能已经完全恢复,只是额角的一点暗青还没有退去。不过没有关系,只有李祥君自己才能留意到。恢复了体能的李祥君又开始做豆腐了。人们,林家屯的人们以一种异样的讶异的钦佩而又不解的目光看重出现在街头的李祥君,这两天里流传的关于李祥君故事听起来更象一个传奇。人们想不到一个文静得有些懦弱的李祥君竟会做出与样惊天的举动。昨天,赵庭财找了赵庭禄专程来看望李祥君,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这让李祥君扭怩不安,那样做是应该的,不值得言必称谢。赵梅婷一定知道了这件事,想到她也知道了这件事,李祥君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自毫感,忽然间觉得自己伟岸了许多。 魏老伯说他教训了老四,叫老四以后不要再仗势欺人惹事生非,倘若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一定拿锤子敲折他的狗腿。这很令李祥君惊讶,及至魏老伯告诉他老四是他的外甥后后,李祥君才恍然大悟。 有一天,也就是陈思静回来的前一天,老四拦住了李祥君。老四的脸上的伤口刚刚愈合,看上去怪滑稽的。老四请李祥君无论如何赏光给个面子吃个饭,因为若不是李祥君出面作证,他恐怕难能这么快就脱了干系。 李祥君扶着车把说:“真的就是真的,我不能因为咱俩有过结就陷害你。” “着哇,这就是我请你的原因,你是这个!”老四伸出拇指。 那一次酒宴之后,老四就让李祥君称呼他为四哥了。四哥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有他在,谁也别想欺负赵梅婷,谁要欺负赵梅婷他就拿刀子剁了他喂鸭子。李祥君心里笑道: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卖豆腐的李祥君依然骑着车子沿街叫卖。他到过赵梅婷那里,但只待了一刻钟就离开了。在骑上车子时,他听到了赵梅婷嗔怪的话: “这么一会儿,干什么呀?哥!” 李祥君和老四打架的事最终也传到了陈思静的耳里。她没有为李祥君喝彩,也没有那么多的疑虑和不解,只是心里感觉不太好,酸溜溜的却又不能过份地责怪他。 “你挺能啊,还会打仗了!赶明儿有人欺负我,你能不能像这回似的?”陈思静扬着眉毛说。 “说哪去了,我不也是赶上了吗。我劝架,你说,那老四还要打我。” 李祥君尽量把老四描黑画黑,他知道陈思静不会去找老四对证。陈思静找不出更多的理由指评李祥君,况且又没有见过当时的阵式、李祥君的伤情,以为只是小打小闹,也就没有太往心里去。不过,她还是说: “以后,别有事没事就往赵梅婷那里跑。” 她的话很让李祥感到委屈,他辩解道:“我没怎么去呀,你要这么说,我不去了还不行吗?怎么,怕我和赵梅婷那样?” 陈思静点着他的额头道:“你当你是白马王子呀,谁稀罕你!我也没说不让你去,我是怕你去勤了再闹出点闲话。” 陈思静为自己找了个理由。 “那好,我没事不去,有事尽量少去。”李祥君认真地回答。 “谁能看着你,又不是尾巴。”陈思静希望得到李祥君的保证,“你以后真的少去,啊!” 对于这时的陈思静,李祥君有充分的理解和尊重:“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相信我自己。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劳心费神神。” 春节快到了,陈思静让李祥君歇息,一年了,别再挣命似的干了。陈思静和李祥君在腊月二十那天去了城里买了衣物,为他,为星梅,也为自己,她说穿戴得体体面面才好过年。 第六六四章 又是一年 依照马三倔子的意思,马丫和李晓辉在腊月二十三那天举行了订婚仪式。马三倔子的理由很简单,订了婚马丫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入李家,与李晓辉同床共枕便是理所当然。其实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想法,李晓辉终究是念了大书的,将来吃公家粮,那么现在订婚便是拴住了他。 两边的亲朋好友都出席了订婚仪式,场面也热闹。赵庭禄赵守业被邀请见证了马丫和李晓辉婚事的订成,目睹了马丫幸福的笑脸在腊月的阳光下如花般地绽放。在赵守业礼堂的小客房里,掌厨的靳桂林蒸馏煮炖煎炒烹炸一通忙乎后献出了十个大菜,全是硬头货。 “师傅辛苦,忙在前吃在后,赏钱五十。”作为三叔的李得旺将五十元大钞举过去时,靳桂林喊道: “谢赏——” “哎呀,二掌包的那年非要你非要赶马车,赶着赶着你一下子出溜下去了,都给我吓屁了。哎呀,幸亏你抱住了车辕子,要不……哈哈哈……”马倔子提起了旧事。 “那时我真喜欢马车呀,我就寻思长大后在队上赶大马车,那多带劲,啪大鞭子一甩,哦驾,你说这生产队咋黄了,没实现梦想,真遗憾!”赵守业回应道。 “嗯,那年东头的范小眼睛下晚黑上后院出外头,你倒是看看呢,没有,他愣的呵的往下一蹲,咔的一根茬子扎屁眼儿里了,哈哈……那天我还提这事了的,他挤咕眨那我说,滚王八犊子……” “李三闹夏天是把媳妇揍了,因为时蹲着是好劈胯子。他告诉他媳妇不兴穿裙子,蹲着时得把波棱盖儿并上。我叉,他那媳妇儿倒找我钱都不看。” …… 说说笑笑的连吃带喝,喜庆由门里向外荡漾,好像要把外面的雪融化了。 依习惯过完头茬礼后,马丫便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衣物带了过来,与李晓辉同吃同住同衾共枕,真正做起了李家的媳妇。因此赵守业对王亚娟说: “你看看人家马丫,早不咧就和王晓辉干上了。” 王亚娟踹了他一脚道:“你不也早不咧的吗?还说人家。” 赵守业有点委屈,道:“那能比吗?人家不但早而且还住一块儿了。” 王亚娟噌地蹿上去,揪住他的耳朵说:“你还不知足,你的意思是不是我上小学时候就让你祸害?你个缺德的玩意。” 他们这样的话实在是玩笑,当不得真。 过年时,赵梅芳和他的丈夫郭万里回来了。已经来过一次的郭万里少了许多拘谨,他用不算浓重的驻马店的口音说话时,王亚娟笑着说,你这侉不溜丢的话还挺好听呢。 赵守业听过后批评道:“你个大舅嫂拉撒的,跟谁都闹,一点儿也不讲究。” 郭万里不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忙说:“没事的,我不在意,都是自家人。” 哈哈的一阵笑后,赵梅芳说再回来得两年以后,因为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以后不方便往来了。当然父母可以过去,一来是出去走走看看,二来是帮助照顾孩子。这是以后的事,张淑芬没那么多期许,也没有立刻答应。 “爸,这条裤子咋就烧锅炉时穿呢?可白瞎了,六七百呢。”正月初三时,赵梅芳从锅炉边拎起赵庭禄刚穿几次的裤子说。 “六七百?你不说是五十吗?”赵庭禄此时正品着姑爷拿回来的茶叶。 “哎呀,老爹呀,我怕你嫌我乱花钱才说是五十的。价签让我拽去了。”赵梅芳跺脚道。 “是吗?是吗?是吗?我还纳闷呢,这裤子贱不呲喽的,还真板正,比你大哥二三百的都打扮人。”赵庭禄一叠声地说。他站起来紧走几步,将裤子拿过反复端详,然后责怪道,“也不跟我说一声,真是。” “完了,这回你爸非得砍个祖宗板儿,把它供起来不可。”张淑芬一本正经地说。 第六六五 如愿以偿 生活在继续,无论是赵守志还是李晓辉,无论是穷还是富。在日出日落中,一个个今天变成昨天,无数个昨天串联成一幅幅活动的影像,成为供日后回忆的布景。 李祥君和陈思静的生活也在继续。 过去的一年里有许多忧烦、苦楚,有诸多的不快意,但总归是过去了。生活中还有很多乐趣,有许多让人想到的或者未曾想到的事情发生,欣慰的笑容也常绽放在脸上,心灵也仿佛被熨贴过。未来总是让人充满希望,让人期待、向往。 二月二十一号的早晨,陈思静接到了陈启军的电话,通知她二十二号那天早八点半到教育办开校长会。这是令她兴奋的消息,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已重新确定了自己的身份——校长。虽然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并不突兀,在几天前她已经知道自己过了所有的隘口,但还是感到骤然而至的巨大的喜悦,就如同当年她考上师范学校一样。没有什么可准备的,陈思静自信自己的形象气质足以让人不可小觑,唯一欠缺的是做为一个校长所应具备的经验和协调能力。这些都会在实际的工作中慢慢地积累,她相信自己。 陈思静和李祥君畅想着未来的日子,畅想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其实,他们没有畅想出什么来,只不过是为着以后可能出现的问题而预设着应对的方案策略。但到后来,李祥君却沉默了,这让陈思静很诧异。因为什么呢?看他的脸色似有浓重的忧虑。 “我当校长你不高兴啊?”陈思静问。 “没有不高兴,我挺高兴的呀。”李祥君似乎心里有顾虑,斟酌一会又继续说,“我在想,你是校长了,可我还是农民,这与你的身份很不般配。” 陈思静哈哈大笑道:“怎么你也是我家男人啊,李星梅还是随你的姓不会叫王星梅或者是张星梅。” 陈思静很认真,以为李祥君真的有这样的思想负担。李祥君忽然嘻嘻笑起来。 “我瞎说哟。”他看着陈思静,停顿了一会接着又补充道,“但是可能会有人这样看,不过我不在乎。” 无论是李祥君还是陈思静,抑或是其它的什么人,身份的差异无论如何都漠视不掉的。但内心里的情感、涵养、学识上的差异却只有陈思静清楚。她感觉到自己有时在李祥君面前有点自卑,那么现在,作为校长的她是不是突然间自信起来了呢? 陈思静的微妙的心境主使她说出来的话有时令李祥君不可理喻,她嘲讽过李祥君喜欢读书的习惯,讥诮他写诗的行为,调侃他装模作样,附庸风雅(这个词是从李祥君那里学来的)。李祥君并不在意她的这些话,只是她乖张的举止才为他深恶痛绝。她不喜欢李祥君衣袋里多存一毛钱,她绝不容许李祥君对她的批评,她不愿意听李祥君的一句牢骚,她不懂得或者不愿意体恤李祥君对她依顺、呵护,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她不会检视反省自己的言行,以为真理就在自己手上,她喜欢一言九鼎掷地有声而又不去顾及李祥君的感受。李祥君认定这是她的缺点,而他自己又无力去改变它。 二十一日的早晨,陈思静走在了去政平村的路上。洋溢着自毫和兴奋的轻声歌唱在风中飘出去,萦回在道路旁的树林间,像晨时的霞光。 陈思静泛着红晕的脸看起来多了些特别的光彩。陈启军热情地让陈思静坐下,然后关切地询问她的下一步打算,鼓励她放手工作,大胆创新,在工作中学的艺术。此时,还没有一位校长来来。陈思静一面颔首静听,一面汇报自己的设想。 当校长们都到齐以后,副主任夏明光宣布会议开始。陈启军先向各位校长介绍了陈思静,希望大家在以后的工作中多多帮助,然后简要地回顾了上学期的工作成绩,总结了经验教训,布置上本学期的工作任务。陈思静详细地记录,这是全新的以往没有经历过的事情。陈启军的讲话结束后,夏明光副主任做补充发言。 这次会议的中心无外乎这几项:一、抓好课堂教学,促进教学质量的全面提高。二、搞好校长容校长貌,以一个全新的姿态迎接新的一学期。三、注意安全。不论是陈启军还是夏更加光副主任的讲话,俱已是老生常谈,全无新意。不过,有一件事很重要,那就是必须告知全乡的教师,署期还将有一部份病退,为的是尽量缩减在岗的教师人员,以好为明年的教师队伍的整改作准备。 “各位校长,回去务必把想病退的教师名单报上来,关于病退以后的工资待遇地详细内容,这里有一份文件,现在发下去。”夏明光说。 当会议结束时,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校长趋身向前,递给陈启军一枝烟,然后奉上灿烂的笑容。坐在陈思静旁边的一位撇撇嘴,不屑地将脸扭向了一边。 十点多时,夏明光副主任提醒每一个校长回去后务必把有病退意向的人员名单报上来,另外,周一必须开课,如果教委来人发现哪里没有上课哪位校长就要接受处份。这是最后的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 散会时,陈思静看见认识的王校长和另一个熟识但叫不上名字的模样很端庄的女校长把陈启军叫到了一边,在商讨着一件事情,看上去有几分神秘。陈思静走出大门,她注意到几位校长相邀着走向饭店,大部份都回家了。 从来到这里开会到现在,不过二个多小时。但这两个多小时却已把她的教学生涯分作了两部份,在以后的若干年里,她所扮演的角色转换了,她所承担的责任要比原来的大得多,所面对的范围比原来扩展了不知多少倍。自己能担负起这副担子吗? 中午回到家里还没坐上五分钟,穿着单薄线衣端着一盆煤的李祥君进来,踢上门用屁股又拱了一下后,问道: “回来了?陈校长。” 陈思静知道李祥君是在逗笑,就顺着他的话回道:“回来了,你有啥要汇报的吗?” 李祥君将盆放到地上直起腰说:“早晨收拾完也没给炉子填煤,寻思天暖和熏熏就得了,不用烧的热乎啦的,费煤不说人还上火。炉子灭了好一会了,刚才我把灰掏出去了,苞米瓤子搁里了。啥时想烧一点火就可以了。我呆不住,总想找点活,不做豆腐不喂猪还不适应呢。明后天我就做豆腐了,不能老待着。各家的年‘嚼根’吃得也差不多了,又到了吃豆腐的时候。” 这一大段话把陈思静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她讲起了今天开会的见闻。等她讲到会议结束时,李祥君忽然问: “他和李玉荣在一起过呢?” 陈思静看了一眼李祥君,回答道:“过呢?我听葛文英说他俩在一起过呢。” 她的自问自答听起来有那么一点意思,所以李祥君很有兴趣地坐到炕上和陈思静议论起来。 第六六六章 真难 陈思静做校长的新鲜感受已渐渐淡去,实实在在的繁复琐碎的教育教学工作原来并不是她原来所认为的那样动动嘴就可以搞好的。学生的、老师的、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问题接踵而至,她真的有些顾此失彼了。 除了新派来的洪晓云接替陈思静做三年的班任外,其余的还是上学期的人员。刘淑艳教一年,刘玉民教二年,四年由俞继宏带。对于这几位,陈思静是很放心的,他们的教龄很长,经验很丰富。虽然刘玉民在多年前和陈思静闹过很大的意见,但陈思静相信他的能力;而从另一方面讲,刘玉民近几年也收敛了自己的言行,端正了自己的身份,这在他自己或者是在别人看来都已是极大的改变了。邹春来的父亲邹成发是多年的老同事,邹春来秉承了他父亲一贯的细致严谨的工作作风,虽然年纪不大,却已得到人们的认可。唯一使陈思静不放心的是刘伟星,这个有着一张孩子脸的说话如同女孩子一样的六年级的班任。 开学的第二周的第二天早晨九点半,陈思静正透过窗子看操场上随风而动的小食品包装袋和纸片,一个六年级的女孩子闯进办公室报告说,她们班的郑立双同学和老师打起来了。陈思静悚然一惊,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急速地和小女孩子奔向隔壁的六年级。 刘伟星正和一个身体强壮的男生对峙着,男学生的桀骜不训的目光挑衅似的在刘伟星的脸上扫来扫去。这情形虽然未如小女孩说的那样,但已经很严重了。看见陈思静进来,高个男生畏惧地垂下目光。 “郑立双,你给我老实点!目无老师,无组织无纪律,还要上天呢?”陈思静厉声道。 那个被陈思静称为郑立双的男生嘴巴张了几张,想说什么,却被陈思静制止了。郑立双,这个郑大木匠的孙子,承袭了郑家人的脾气秉性,如果压制不住,蛮横霸道的一面就会显露出来。 “你有理是不?走,到办公室!”陈思静怒目圆睁,喝道。 郑立双犹豫了一下,但在陈思静威严的目光下,只好不情愿地走过去。 刘伟星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同学们都坐好,听陈校长讲话。” 陈思静本来没有讲什么话的意思,然而刘伟星这样说,她倒犹豫起来。无论说什么都于刘伟星的脸面不好,有学生在面前就失了他的尊严。可是,走开了,又恐怕刘伟星有什么想法,这个年轻的学历不高经验不足的年轻教师需要她的帮助。陈思静环视了一下教室,目光落在了一个小胖子身上,小胖子迅速低头,回避利箭一样逼视过来的目光。 “同学们,我们还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如何在仅有的这一个学期里求得最大的收获,学习上的、友情上的收获,你们想过没有?打、闹、吵,不安心学习,不遵守课堂的纪律,就知道调皮捣蛋,故意气老师,把你的教室弄得乌烟瘴气,难道一点愧疚就没有吗?……”对于惶惶无措静听的学生,陈思静原也有更多的更严厉更激烈的话要说,但她停止了,目光慢慢地和蔼起来,“同学们,虽然这个学期刚过去十来天,可毕业的日子转瞬即至。我们要为学校留下点什么?不要让人想起你们就摇头。” 陈思静把脸转向刘伟星,说:“伟星,大胆地说,大胆地做,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说。” 刘伟星点点头,窘迫地脸上没有一点点笑容。 陈思静刚到办公室时,穆维新正向郑立双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没有明确地批评郑立双,不带感情色彩的话完全像是在拉家长。 刚才穆维新去最西边的仓库里为三年级打桌子去了,可能现在刚回来不久。现在,对于穆维新,陈思静有一点感激。第一天坐到校长的位置上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仿佛是刚才的事情。那天,各人眼睛里闪现着复杂多样的目光,陈思静在众人视线的交点上。她觉得浑身不自在,有种奇异的如坐云之上的感受。她不敢去揣摩别人的眼神里到底包含了哪一层意思,甚至连看都不能看一眼。坐在对面的穆维新面容沉静,示以一个赞许鼓励的微笑。穆维新的微微笑着的神态现在还历历在目,似乎他并不因为陈思静的行为而耿耿于怀、心存芥蒂。受了他的鼓励,天性机敏好强的陈思静稳住了心神,以一种平和的神态传达了教育办精神,表达了对大家的期望。穆维新在以后的几天里尽力帮着陈思静处理着期初的琐碎的工作。那么,陈思静以为他一定会有抵触情绪的顾虑慢慢淡去。陈思静有时想,在适当的时候要对他表示歉意,不露痕迹地表示,让他用心去会意。 穆维新和这个淘气的郑立双像朋友似的谈话让陈思静很感慨。从心底来讲,她很赞赏穆维新的教导学生的方法。穆维新的嗓音有有点像罗京,说话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优势,就刻意地捏合腔调,抑扬顿锉恰到好处完全听不出一点矫柔和造作。在穆维新面前,郑立双坦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保证以后不再犯。穆维新报以赞许的微笑,镜片后面的眼睛柔和地抚着郑立双。 “那么,好,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能遵守纪律信守诺言。到陈老师面前,她有话和你说。” 因为有了刚才的那一过程,陈思静没有让这个高个子学生作进一步的深刻的检讨,她只是指出他的错误,原本想严厉地训诫他的话都弃掉了,改用亲切的语气对他说: “同学之间相处在一起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要总是闹矛盾,和老师相处更要讲礼貌讲理。是?” 郑立双拼命地点头。 陈思静让郑立双回去上课,然后正视着穆维新叹道:“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总不能天天去帮着伟星维持班级秩序,一切还得靠他自己。” 穆维新表示同意,但是,他说:“伟星是绝对驾御不了课堂的。他还年轻,没有经验,重要的是无论他怎样严肃怎样一本正经,可学生仍然不理睬他。这是一件难事,长此以往,这个班的成绩暂且不说,恐怕伟星的个人形象会受到损害。” 陈思静也这样担心,但拿不出一个可行的好的办法来。六年级的学生习惯了自由散漫的环境和风气,频繁的更换老师已让他们对于学习上的兴趣减到了最低值。穆维新想必是有好的办法,然没容他说出来,下课铃声响了。 现在的陈思静已适应了校长这个职务,逐渐习惯了向教师们表述自己的意向。她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工作作风——立竿见影雷厉风行,见不得别人在执行她的指令时有半点的偏差。但无论是哪一个人,在工作中难免有时会令她失望,甚至是故意的违拗,这就造成了陈思静在些被动局面的产生。比如上个星期五,陈思静要求各班早晨一定要有内容,各班一定要抓好早自习的纪律,不能乱作一锅粥。对于这一要求,教师们大多有不理解的情绪。在那天的第一节课,穆维新对她说: “抓好纪律上应该的,但早自习难能有什么内容,因为早晨的气温很低,又没有烧暖气,冻了一冬的教室冷冰冰的,怎么能让学生伸出手来。如果一定要有内容,也只能是读读。” 尽管穆维新说话很委碗,但陈思静还是觉得不舒服。但他的话是对的,在许多事情上,她还不知道正确地处理,这是应该补上的一课。 学校的教学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陈思静记住了李祥君的话:把自己先看成一个教师,然后再看做是一个校长。她感慨李祥君有一种平等的思想,在她这方面正好有所欠缺。李祥君说对了一半,自己一方面是普通的教师,但另一方面又是一校之长,她负有领导责任,领导者的形象是必须树立的,自己的本职是校长的工作,怎么可能放下身子做普通班任的工作呢?她坦率地承认,自己在老师面前多了些优越感,有做校长的自尊,但同时她否认自己有人上人的自大和狂妄。 第六六七章 转机? 在经过短暂地几天平静后,刘伟星的六年级又乱了起来,这没有出乎陈思静的意料之外。迄今为止,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调换下刘伟星,让另一个来代替。穆维新把他欲言又止的话说了出来时,陈思静说她的意思也是这样。但是,换谁合适呢?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情愿接手这个班。穆维新的想法是让陈思静以校长的权威再辅以个人的感情必要时也可以以教育办的名义硬性指派,但他的建议没有被陈思静完全地认同。以命令似的口吻去强迫别人只能适得其反,以教育办的名义也未必行得通且又让人怀疑自己的领导能力,但凭个人的关系个人的情面去说服另一个恐怕也难以奏效。有能力接这个班的几位老师都有充分的理由拒绝她。那么,能怎么办呢?如果处理不好这个问题,她将大失颜面,她的能力将受到人们的质疑,她甚至已感受到了人嘲讽的目光正向投来。 今天是这一周的最后一天了,眼看着六年级的纪律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而且驾驭不了课堂的刘伟星又一副沮丧落魄愁眉苦脸的样子,这让陈思静可怜起这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大孩子来。第一节课时,穆维新站在地中央,将目光凝在陈思静的脸上,好半天才说: “想好了没有?” 陈思静这几天都在想,但想来想去却没有想出可以凭感情凭关系把刘伟星替换下来的人选。刘淑艳的一年才过一个学期,新生在她的教导下花去了她那么多的精力才有了点模样,如果让她换刘伟星恐怕不合适,做为一个校长她必须做通盘的考虑;洪星云是个女孩儿,不在考虑之列,俞继宏刚来一个学期,虽然以前熟悉,但没有多在交往;刘玉民更不必说,不要说没有商量,就是有说服他的可能,陈思静也不会去“打扰”他。那么,只有邹春来,是可以尝试一下做一做工作的。陈思静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穆维新听,她希望穆维新能拿出一个更切实可行的措施来。穆维新同意陈思静的分析,也说可以尝试一下,不,不是尝试,而是明确地让邹春来担负起这个重任,无论是从个人感情还是着眼于大局,务必请他不要推辞。穆维的话让陈思静反感,她皱了皱眉头,对穆维新说: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要考虑考虑好好地想一想。” 穆维新很有风度地挥一挥手说道:“不可以再犹豫了,应该早作决定。” 坚决果断的姿态让陈思静觉得他就是校长,而自己不过是他的一个下属,在聆听他的教导,领会他的精神。她把头伏下,看着桌子上一本杂志的封面。封面的图案没有引起她的兴趣,丰富的色彩也和黑白两色一样单调。 穆维新觉察出陈思静细微的变化,他止住了话语,在地上转了个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了。从刚才的思考中,陈思静确定了自己必须要找邹春来谈一谈,希望他接过刘伟星的这个班,尽管这一希望很微渺。 烟的香味飘进陈思静的鼻孔,她抬头向穆维新微笑了一下,这让穆维新受到了鼓舞,神情从刚才的稍许尴尬中转过来。 “陈老师,刚才……”他停了一下,观察着陈思静的脸色,当她看到陈思静没有做作敷衍的情状时,接着说,“课间,我看到学生在操场上玩砖头,还有的学生在相互投掷,觉得……” 穆维新措辞谨慎。陈思静明白他对自己刚才的不耐烦有所察觉,所以现在说话吞吞吐吐。陈思静把目光迎向他,以解除他的顾虑。这很奏效,穆维新马上恢复了自信: “明天晨会时提醒大家教育学生不要撕打疯闹,不要做危险的游戏。安全是最重要的,一旦出现事故,我们要负监管的责任。” 穆维新总是说“我们”让陈思静心有所动。是的,穆维新没有学校的事情看作是份外的,而是置身其中,为自己分担工作。从开学到现在,穆维新为学校做了不少工作,毫无怨言,而且都是默默的,这些本不是他应该做的。想到这里,陈思静心里有了几分感动。 陈思静点点头,肯定了穆维新的话。陈思静的真诚无疑给了穆维新充分的信心,他的目光伫留在陈思静的脸上,这就让陈思静极不自然。她转脸看外面,正有一辆红色的微型面色车由墙外的道上向北而去。 穆维新在陈思静心中的地位已不同于上个学期。她自己明显感到了这个从中学过来的有着大专学历的穆维新的沉稳干练,而更让陈思静感触良多的是他镜片后面的那双不断探究安慰自己的眼睛。一种似隐似现的或明了或模糊的情感在他眼中闪闪烁烁,一如半掩在薄云后面的星晨。在他的目光中,陈思静有时很慌乱,觉得无处遁身。虽然有时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普通同事的目光,但在无人搅扰时,在眼前会浮现出穆维新的形象。从什么时候起,她有这样的心境呢?她说不清楚。她所能说清楚的是:从这学期开始,这种感觉确是越来越明显了。对于未来,她不知会有什么事发生,一切都是无可预期的,像蓝色幕布遮掩下的舞台。 下午第一节课时,陈思静把邹春来叫到办公室,她已没有再可拖延下去的借口了。邹春来似乎心里早有准备,他没等陈思静开口就问道: “陈老师,有事?” 坐在穆维新椅子上的邹春来目光逡巡在陈思静的脸上,这让了陈思静疑心邹永来知道了她叫他来的目的。她斟酌着该如何用最婉转最亲和的话语去打动他,以求得最佳的效果。 “是这样,春来,你知道,现在……”陈思静略一沉吟,像下了决心似的又继续说道,“咱们的六年级班级纪律已不成样子,若再继续下去非乱套不可。伟星已经束手无策。那么,我就想、想让你来接这个班。我考虑你在班级管理上有自己独特的一套方法,这几年了,大家也看得很清楚。无论于公于私,你会接受这样的安排的,是?” 邹春来无言地望了望陈思静,没有接受也没有推却。这反倒让陈思静觉得说服他的把握少了些,她揣测不到邹春来现在是什么样的心境。 “春来,我知道,让你担起这个担子是不应该的,可是,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和伟星对换。” 邹春来刚才在思考,思考如何回复陈思静。现在,他平视着陈思静,目光停在她的鼻凹处,缓缓地说: “陈老师,这个班的学生不大好管理,从一年级起他们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以我的能力恐怕也难以扭转局面。再有,把我的班给伟星,那再过一年是不是又会再出一个和这个班相同的六年级?” 邹春来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委婉地回绝了陈思静。 陈思静感到失望的情绪在心头慢慢地渲染,一丝苦涩的滋味从喉咙间生出来。但是,她坚持着,只要还没有到最后关头,就不能放弃。 “春来,”她把语气放得尽量轻柔,像姐姐对弟弟喁喁而语,“这些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让你替上去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刚在校长的座位上坐下,就出这样棘手的事,我觉得……” 陈思静胸口堵得慌,只是在近些天,她才感到做事情原来这么难。邹春来看出陈思静内心情感的细微变化,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便安慰道: “陈老师,这些都是难免的,什么事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只要努力,总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陈思静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另外的一屋意思。她说:“春来,我知道你很为难,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必须让你接过这个班,就当是你帮我!” 陈思静希冀的目光落在邹春来的脸上,想得到他的明确的答复。邹春来低了头,用手指甲轻轻地划着桌面,想了一下又抬头说:“真的很为难,不是我要拂陈老师的面子。这么着,陈老师,你让我好好想想。” 陈思静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的处境。 陈思静又和邹春来说到他的家庭,他的父亲,也谈及邹春来对学校里人和事的看法。因为陈思静亲和的态度平静的语气让邹春来舒缓了刚才微许的拘谨,他渐渐开朗起来,言谈中显出他对陈思静的信任。邹春来是个好孩子,不仅聪明,还有另外一上去优点。陈思静在心里评价他。 因为邹春来要考虑一下,陈思静重又燃起了希望,她甚至相信邹春来不会再找一些理由来搪塞她,他会接受的。她期待着最好的结果出现。 这种期待的心情还没有持续多久,在第二节课还还没有下来时,邹春来就夹着书进来了,坐到了他自己的座位上。这时,陈思静正和穆维新商量着下周一如何布置五、六年级的学生写作文的事,因为市里要进行小学生作文征集活动。邹春来看了看穆维新,又看了看陈思静,然后说: “陈老师。” 穆维新觉察出他有话要对陈思静说,就站了起来道:“春来,坐这儿。” 邹春来摆摆手,说:“就在这。” 穆维新坚持让邹永来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邹春来也不好推辞。当坐到穆维新座位上的邹春来扭怩着欲言又止时,陈思静心里登时凉了一半。她注视着邹春来。邹来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说: “陈老师,我想过了。我和伟星调换,你不用再忧心了。” 陈思静眼前一亮,她真想抓住邹永来的手说说感谢的话。邹春来脸上有一丝红润,这在陈思静看来他已有十分的可爱了。 “你跟学生说了吗?”陈思静问。 “还没有呢,下周一。”邹春来把两手绞在一起又放开了。 心里不再装着事情,最大的麻烦解除了。陈思静好轻松! 因为是周五,况且天气又好,陈思静提前宣布下班。待师生们全总走净以后,整个校园里顿时安静下来。陈思静到了值宿室,嘱咐两年前到这里借宿的代常庆夫妇守好校舍后就回去了。 李祥君迎进喜滋滋的陈思静,目光狐疑地在她的身上打量着。 “今天怎么这么早?饭还没好呢。”李祥君问。 “啊,今天不是天气不好吗,冷嗖嗖的,就早点回家了,在那靠个什么劲!”陈思静笑吟吟的答道。 陈思静这些天的焦虑的情绪一扫而光,这不能不让李祥君揣测她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调换妥了?”李祥君问。 唯一的可能是这件事有了着落,李祥君判断。 “当然,你老婆就是能干,轻松摆平。”陈思静的得意溢于言表。 “祝贺你,为你鼓掌。”李祥君的右手做成手枪状,面色夸张,笑嘻嘻地说,“攻克了一座堡垒。” “祥臣来过了。” 李祥君说话时,眼看着陈思静,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做什么?”陈思静还沉浸在烦恼解脱以后的轻松和喜悦中。 “他回家了。”李祥君没能从陈思静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异样的表情来,“他从我这儿拿了二百元钱。” 陈思静想也没想道:“拿就拿呗。” 陈思静没有追问祥臣拿钱做什么,李祥君感到很意外。 “你妈来电话了,一点多时。”李祥君想起中午的事。 陈思静问听取了电话的内容,嗔怪道:“哎,祥君,怎么老说你妈你妈的,不会说妈?告诉你八百遍了,就是不记‘甩头’,下回不行说你妈。” 对于李祥君生硬地称呼自己的母亲,她确实有些生气。李祥君板着脸回应说:“那得说你妈我妈,要不然是哪个妈呀。我有妈,你也有妈。要不,明天喊你妈时就说:思静她妈。” 陈思静重重地捶了一下李祥君,道:“占便宜呢?” 李祥君笑道:“哪呀,我这个人拙嘴笨腮的,一脸敦厚相,咋能占你便宜?” 两个人说笑中充满了生活的情趣,相互间的玩耍似的举止增添了许多家的温馨和甜蜜。 但星梅却郁郁不乐。她在五年级,邹春来是她的班任。星梅说她喜欢邹春来,全班学生都喜欢邹春来,到于刘伟星,她表示不欢迎。 第六六八章 尘埃落定 陈思静的喜悦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有几位家长在星期一早晨找到陈思静,明确表示若调换邹春来就向上反映他们的意见。如果不能奏效,他们就阻止学生上学,直至问题全面地解决。这是令陈思静十分挠头的事,她甚至对处理这个问题产生了绝望的念头。但是,事情不可能再延迟,家长的态度是坚决的,没有回旋的余地,更不可能敷衍。其实,在星期日星梅就说过们不满学校的做法而要有所举动的话,只是当时没太在意。 怎么办呢?冥思苦想的陈思静脑袋都快炸了。乱糟糟的思绪理不出一个顺序来,无论怎样也想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周一就这么过去了,明天又怎么过呢?她叹了一口气。 天气格外地好,但并不因为天气好她的心境就好一些。陈思静烦躁地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坐下。那边邹春来还在上课,刘伟星也在上课。她坐在座位上,感觉着从虚幻的想象中射过来的异样的目光。她甚至怨恼刘伟星,怎么这样不争气!?那么要不要向陈启军主任汇报呢?如果那样做,就昭示着自己的无能,就意味着自己对于校长这一职务的不胜任,会招来别人的冷淡的嘲笑的目光。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她承受不了背后的指指戳戳,更受不了别人对她的不在意对她的鄙夷。 穆维新一眼一眼地看陈思静,他的目光里有太多的同情太多的怜惜,太多的关切。这使得陈思静处在一种惶乱的状态中,她不敢迎向穆维新的目光。 事实上,陈思静此时的心里在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没有依托。她无计可施,她没有办法让自己脱离眼前的窘境。穆维新坐了一会,离开了。陈思静把头倚靠在椅背上,力图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这样,她捱过了一堂课。 课间时,刘伟星很无奈地跌进自己的座位里。从他的表情里,陈思静明白他心里有太多的焦灼。这种状况再持续下去,无论怎样说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种心绪持续了一上午。 中午,陈思静没有吃多少饭,又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学校。这时刚好是十二点。 陈思静忽然怕见穆维新的目光,她承受不了他的关切,她觉得他在可怜自己。但穆维新似乎不理解她的心境,直直地看她,弄得陈思静尴尬地不好抬头。办公室里刘伟星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邹春来在轻声哼着一支古怪的曲子。穆维新叫道: “陈老师!” 陈思静抬起头来问道:“有事吗?” 穆维新停顿了一下说道:“啊,我想找一下上学期五年级的自然教材。” 陈思静想他那里明明有校长室的钥匙,为什么还要跟自己说呢?陈思静意识到他有话要对自己说,有事情要和自己商情讨,而这些好像是他不愿意让别人听见的。陈思静站起身来,来到和办公室仅一墙之隔的校长室。校长室里摆放了两张办公桌和几张学生课桌,上面堆了些旧书和本子。和大办公室相联的窗子用塑料布钉死了,对面的人影不很清晰,他们的说话声也模模糊糊地不真切。陈思静隔着窗子向北望去,隐约地看见有一辆卡车向这边骤来。原野上的雪依然耀目,春天还没有真正地来临。 穆维新站在陈思静的背后。虽然陈思静面向窗外,但她可以感觉到穆维新内心里正有波澜起伏。她转身,迎面和穆维新的的目光撞在一起。令她很惊奇的是,穆维新的脸上出现了一层红晕。 “陈老师,我想、我想……”穆维新向上扶了扶眼镜,这是他惯有的动作,“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陈思静对于这突兀的话不知怎样回应,她琢磨不透他会有什么想法,是关于什么的。陈思静点点头,说: “什么想法?兴许我能帮你拿主意。” 在陈思静的心里,一定以为穆维新有什么为难的事,需要她予以权衡。 “陈老师,我想过了,认真地想过了,我来接六年这个班。”穆维新说。 陈思静大大地一惊,这是她没能预料的,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当她看到穆维新肯定的表情后,说: “这怎么可以呢?” 她的眼睛好看地睁大了,注视着穆维新。穆维新又扶了一下眼镜,接着说道:“啊,不是我全接下这个班,是我和伟星共同管理,他教语文,我来教数学。我想,这个学期的工作这样安排最合适。” 他的坚定的语气表明他已深思熟虑,是不可能再更改的。 “可是,穆老师,这么做不合适?我没有说你不称职,我是想……” 陈思静还没有说完,穆维新打断了她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再多教一两节数学,完全可以承受。如果不这么办,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看你,现在多难!” 他的最后的一句话说得很轻。 陈思静心猛地颤动了,她抑制住自己,不让自己陷于激动的情绪之中。 “那样你会很累,想过吗?”陈思静面向他,稍停一会,又道,“我想……” 但陈思静没有说出她想什么,对于现在的情境,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出来。穆维新沉默着,他或许是等陈思静的答复,或许是在揣度她的心思。他的目光在陈思静的脸上,闪烁跳跃的情感从眼里流出来。 陈思静最终同意了穆维新的建议。她希望有更好的方法,但是没有,看来只能如此了。穆维新的做法有更深一层的意味,那是什么呢?陈思静想到这里,又不禁惊悚起来。她不想欠他什么,不想牵累于他,不想在他面前做一个弱女人。 “那好,就这么定了。”穆维新此刻显得轻松闲适,“就这样,陈老师。” 刘玉民粗大的声音响起来后,穆维新立刻到大办公室里去,旋即从那边传来穆维新清亮的声音。 陈思静站在桌旁,手翻动着一本书,翻开了又合上,反反复复。她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 第五节开始后,教师们都到班上去了,办公室里只有陈思静和穆维新。穆维新不断地起身,在地中央踱几步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陈思静不懂他的心境,揣测不到他要说什么。从心底来说,她还是感激穆维新的,他做出了牺牲,很大的牺牲。 “穆老师。”她叫道。 此时,穆维新正隔着窗子看外面,阳光洒在他身上,明丽的色彩使他干练了许多。 “啊,陈老师。” 穆维新回转身,面对着陈思静,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陈思静想要说感谢的话,她觉得有必要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穆老师,我想了很多。我总觉得让你来教数学太难为你了,我过意不去。” 陈思静话里的意思不是很明晰,但穆维新从中却感到了她的真情。他受了感动,随即很诚恳地说道: “没什么,我觉得应该帮你,而不能袖手旁观。看你为学校的事忙得……” 穆维新没能找出一个恰当的贴切的而又不使陈思静感到尴尬词来表述自己的意思。陈思静腼然一笑,虽然极力掩饰,但不自然的表情还是流露出来。在穆维新面前不必要在绷着面孔,也不必再装出无所谓的轻松豁达的情状。陈思静明确了穆维新的一个帮助自己的形象后,就把校长的身份完全放下,展露出女人柔弱的一面。 “说真的,开学后的这一段时间若不是你帮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过呢。杂七杂八的事让人焦头烂额,又碰上六年级这个挠头的事,真觉得校长当得没劲,还不如做一个班任省心,累是累点可不用费神。”陈思静不由感慨地说。 穆维新审视着陈思静,他对陈思静的话也深有同感:“是呀,上学期我虽然没有行使校长的权力,可也操到了校长没有操到的心,这里的滋味我算是品到家了。不过,陈老师,以后会好起来的。” 陈思静油然而生一种对穆维新的亲近感,从今天开始,或者是从现在开始,一点一点地,他的形象在她的心中丰满厚实起来。穆维新没有因为自己抢断了他校长的位置而耿耿于怀,他很热诚,很能干,很精明……这样的一种观点完全取代了原先的对于他的看法。陈思静想向穆维新道谦,表示自己对谋取校长这一职位的悔意,但是话从何说起呢?以后,会有机会的。 陈思静这样想着,神情端庄,面色恬美。穆维新没有打扰她。 过了一会儿,穆维新想起什么似的对陈思静说:“陈老师,等一下放学后你就当众宣布说是你做通了我的工作,由我来接六年级的数学,和伟星共同管理这个班。之后嘛,你再和伟星单独谈谈,给他一些鼓励,放松一下他的紧张的情绪,让他不要在思前想后。” 陈思静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穆维新。她领会了穆维新的意思,她不由得不佩服穆维新的周到细致。 陈思静彻底地陷于感动之中。穆维新将话题移开了,他说以后的工作应该还是顺利的,不会再有大的变故,又谈及他的儿子。这是一个很轻松的话题,因为这个话题,两个人说话变得亲近融洽了,少了那么多沉沉的负担 陈思静发现穆维新有很好的语言天赋,说出的话条理清晰准确生动,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冷静沉着为陈思静所欣赏。 按着穆维新的意思,陈思静宣布了人事调整。在座的各位老师并没有太多的讶异,好像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刘玉民清清嗓子说这是最好的最恰当的安排,盛赞穆维新人品的高尚能为学校分忧解难。这样的话被穆维新一笑置之,他的嘴角浮起难以觉察的一撇。 今天,陈思静是以一种愉快轻松的心境走进家门的。因为一切问题都已解决,她便有了这一段时间以来少有的高涨的情绪。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认定,她在潜意识里默默地没有声息地拥进了穆维新,把他做为自己学校的工作上的依靠甚至在将来的某一天将他做为情感上的依托?陈思静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意识到了她不去不承认,但是有一点是确实的:在脑海里总能看得见穆维新吸烟的姿态和向上推眼镜的举止。 “祥君,死哪去了?”刚一进屋,她就喊起来。 陈思静的话音未来落,李祥君慢悠悠地回话道:“死在这里呢,收尸来。” 陈思静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李祥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他想不到自己这句话会有这么大的效果,令陈思静捧腹不止。 “你让傻子摸了?”李祥君说。 陈思静止住笑,瞪了他一眼,道:“让傻子摸了你有啥便宜?我跟你说,李祥君,六年的事解决了。” 李祥君嗯了一声,似乎不为所动,他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在他心里,事情总有解决那一天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陈思静不满意他的这种态度,提高了声音说: “我好歹商量成了,让穆维新教六年的数学。这是不是好消息?” 陈思静在李祥君面前说了谎,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是觉得这么做是必须的,不用加以考虑。 西屋里,李祥君正忙于称黄豆。他头也不抬地说:“他挺够意思的!费了好大的劲?” 陈思静想应该夸大说服穆维新的难度,就起劲地渲染她在学校里是如何向穆维新提出要求,如何激励他,如何赞誉他……陈思静尽量用眉飞色舞的态式去描述,却有一种不自然的情绪流出来,绯红的面颊写满了窘迫。 李祥君心不在焉地听着,对她的讲述没有作评议,他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他只是听故事一样听陈思静说,她说完了他也听完了,不会再进一步思考陈思静话里所露出的破绽。陈思静吁了一口气,仿佛做完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她有点担心,担心李祥君戳破她的谎言。但是李祥君没有一丝的疑惑,于是她放下心来。从这一刻起,陈思静忽然有一种负疚感,面对着与自己相处十几年的李祥君,她第一次惶恐起来。 李祥君把挑好的黄豆哗地倒进一个塑料桶里,抬头看看依然漾着笑的陈思静,不胜怜惜地说: “瞅瞅,这个破校长当的,多操心!” 陈思静心头一热,若是前些年,她一定会伏在他的肩上痛哭一番。陈思静的情绪感染了李祥君,他拾起刚才陈思静的话题,问道: “你说,穆维新后来答应了,不过提了个条件,什么条件?” 陈思静愣怔了一下,回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待她明确以后,回答道:“啊,他,他说这学期的市‘优’得给他,他好定高级用。” 李祥君咧开嘴,粗鄙的一句话扔出来,然后是一阵笑。他大有轻视的意思。 “什么时候他上课?下礼拜一?”李祥君晃了一下脑袋问。 陈思静被自己刚才的慌乱吓住了,尚未回过神来,听他这样问自己,匆忙答道:“下礼拜一,也就只能是那天了。” 李祥君的目光在陈思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提起桶到水缸前,哗哗地舀起水来。陈思静将外套脱掉后掀起锅盖,向里看。 “晚上烙饼啊?”陈思静道。 “嗯嗯。” 李祥君的眉毛微微挑起,眉宇间的一道皱痕明显地凸显出来。 “哎你说,我老姨父这个人怎么样?” 陈思静弄不懂他这句不着天不着地的话的意思,便支吾着说:“还、行。没和他常来往,不那么了解。” 陈思静奇怪于他突然间问这个问题,于是接着又问:“有啥事吗?” “没啥事。”但是,他并没有过因为自己的否认而停住自己的对所听所见的叙说,“我三姨和我老姨吵吵啦!” 陈思静骤然睁大的眼睛,问道:“因为啥?” 李祥君舀完水,直起腰不无感慨地叹了一口气道:“因为我老姨家的小红。小红去年春天时非要买我二姨家的两个牛,说卖谁都是卖,就卖她得了。我二姨不想卖,一是亲戚里道的,牛好牛坏的以后怕落埋怨;二是,她要赊着。可小红死活要买,我二姨父说要买也行,叫我老姨和我老姨夫到场也好做个见证。老姨夫去了,还帮着挑牛,过后给拿过去五千元钱,剩下那二万说秋后再还。年前我二姨去小红家要钱,可一分也没要回来。要说没钱少还点也也行,可那两头牛下的小乳牛都卖了,可钱却不归上,这说不过去?三姨去找老姨老姨夫,寻思他们是小红的爹妈,他们还红口白牙地做了保人。老姨开始没说什么,后来慢慢地说话就变味了,说我三姨尽挤兑小红,要是要钱就朝小红要去,她没担过保。两个人就吵起来,老姨吵着吵着就跳老虎神,向着自己的姑娘说话。我三姨当我学这事时,一边说一边哭。谁都可以说三七嘎哒话,可没成想自己的妹妹也跟自己过不去。一奶同胞啊!” 陈思静接过话道:“欠人家钱就还人家钱,说到哪做到哪。你老姨那样做不是不讲信用吗?以后还咋跟人家办事?要真的是没钱,把牛都卖了还人家。真是!你老姨夫你老姨那两口子就知道占便宜,你老姨夫小肚鸡肠你老姨二虎八鸡连钱都不认识,咋对付的呢?” 陈思静没有再说什么,她现在关心的是学校的事还有自己的家事。星梅做作业时把电视打开了,呜哩哇啦的电视伴音冲进陈思静的耳里,她斥责道: “一边写字一边看电视,能写好作业吗?闭了!” 星梅撅起嘴,小声嘟囔道:“这不刚才打开吗。” 陈思静对星梅有诸多的不满,时常责怨她不用功贪玩任性;她也不满于李祥君对于星梅的迁就退让,凡事都依着星梅。因为对星梅的管护的不同方式态度,他们常常处于矛盾中。 下班后段时光是在愉快中度过的,陈思静因为工作上的难题得以化解而愉快,李祥君因为陈思静的愉快而愉快。星梅看到父母在愉快地说笑,也很愉快,虽然受了母亲的斥责,但那委屈就如同风一样散去。在星梅的眼里,父亲最可亲可受,而陈思静常常也能让她感受到温存与细腻的关怀,但更多的是严格的要求严厉的教诲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第六六九章 春天 天气渐渐柔和起来,呈显出春天的样子,温煦的和风在正午的阳光下缓缓地吹去了人们心中的那些冷清的影子。从遥远的天边飘过的云浸透了春梦,无限的温馨与暖意盈盈地拂过来,恍若隔世中。 陈思静沐浴在春光中,神思遐远。所有的似隐似现的对于未来的憧憬让她的脸上挂满了微笑,灿烂的笑容使她多了一种别样的风情。 陈思静坐在领操台上,望着对面已经泛青的柳树,感受着四月初的温暖的阳光。她跳动的眼神忽然落在了在东墙边上仰头观望的穆维新的身上。她叫住一个在跳绳的女孩子,让她叫穆维新过来。小女孩飞快地跑到穆维新的身边,就见穆维新向这边望了望,然后走了过来。 穆维新还未走近,就道:“有事?” 陈思静笑吟吟地说:“有事。穆老师,还得麻烦你,你看,西面围墙有一块出了洞,我想、要是……” 穆维新明白了陈思静的意思:“下午我就把它堵上,你不用再挂记着了。” 陈思静有点不好意思:“那,太麻烦你了。也不急的,明天后天都行。” 穆维新扶扶眼镜,说道:“下午,由两个学生拎水,我和泥。很快就会做好的。” 陈思静忽地脸上起了一片红霞,看了看穆维新,说道:“你为、学校做了很多事,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陈思静想说“为我”做事,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她觉得那样不太合适。穆维新迎着陈思静的目光道: “那就请我吃饭。” 陈思静马上接过道:“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我正好到教育办送困难生补助报表,回来时顺带买回点菜。” 穆维新慌地忙摆手道:“哦,不,还是不要这样,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陈思静真诚地说:“当然为你是主要的,另外也请其它的老师也过来。我做校长这么长时间了,也应请请大家,无论是从工作上考虑还是从个人感情上考虑。” 穆维新点点头道:“那,这样我就不好推辞了。” 陈思静笑道:“再推辞可是你的不对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 穆维新是个勤快而利落的人,做事情不拖泥带水。这天的下午,他就和两个学生一起把那个洞堵上了。陈思静没有过去,她觉得自己不该过去,为什么呢,她自己想不清楚。 李祥君对于陈思静请各位老师持赞同的意见,他说这是必须的。他没有更多的理由,只是在凭着以往的经验下着结论。对于学校里的人和事他已经生疏了,虽然陈思静回来也时常讲起,但毕竟身不在其中,就有很多的膈膜,往往看不大清楚。陈思静的心理他弄不懂,有许多东西是无法弄懂的。陈思静这天晚上很兴奋,不断地和李祥君说这说那,直到李祥君睡了,他还在饶有兴致地说着这些天的经历。看看李祥君恬静的睡相,她微微抿嘴,眼睛里的笑意让这暗夜也充满了甜蜜。 第六七0章 家宴 第二天,陈思静给穆维新打了电话后就上乡教育办了。贫困生报表送上以后,陈启军主任玩笑地说中午吃饭,思静请客。陈思静已经习惯了同陈启军以及其它的教育办的人相处,她回应说今天不行,以后会有机会的。她没有和陈启军说她要请本校的老师们,她想这事还是不与他说的好。之后,和几个校长闲聊了几句后,陈思静就告辞出来。 由中学向东走经过网通公司再向北拐就是菜市场。 在第一个菜摊前,陈思静站住了,她看着摊床上的青菜问摊主:“就这些吗?” 摊床的主人是个矮胖的年轻人,他忙不迭地从下面的筐里拽出几捆菜来说:“大姐,你看这菜是早晨刚上的,湛青碧绿,新鲜着呢!大姐,买什么?要啥有啥,价钱公道,不在称上蒙人。大姐,你瞧瞧,蒜苗三块五一斤,生菜二块,……” 矮胖子不住地说,观察着陈思静的脸色。陈思静面向前走了几步,到了另个摊位上。矮胖子满脸堆笑地大声说: “大姐,你瞧好,比量比量价钱,再回来。我这儿优惠。” 陈思静没有听他罗嗦,一家一家地走过去。 陈思静从市场的这一头走到市场的那一头,逐一询问了价钱后,终于在一个面色和善的不善言谈的中年妇女的摊位前停了下来。蒜苔、香菜、豆角、鲜蘑、四根顶花带刺的黄瓜装了满满的一兜。她想着还要再买些什么,这几样能凑成四样菜,加上家里的豆腐木耳还缺两个呢。她转身进到了熟食店里,又称了两个猪手。陈思静用食品袋将猪手包了,又去买了三斤生肉和一条二斤多重的鲤鱼。要买的都基本上买齐了,烟和酒在离家不远的食杂店里买。她把沉甸甸的东西放到自行车上,用丝绳绑好,就迎着阳光向回走。刚才的那一阵购买很费时也很累,但她心中还是快乐的。 陈思静骑在车子上,看田野里春光烂漫,心情也特别地好。在走过无数次的路上,偶或有车辆来从身边疾驰而过。林家屯与政平村中间又起了一条高压输电线路,小树地已被垦出了一半种上了玉米。变化是一点点的,好像不会令人察觉。在过去谁也不会想到今天会怎样,那么明天呢,谁又会想象到会有哪些事发生呢? 回到家里后,李祥君把陈思静车子上的东西取下来拎到屋里,转身刚要进西屋时,陈思静说: “让小旋也过来,帮着忙乎忙乎,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等会去买烟买干豆腐,再买点蒜,还有、对,姜。” 李祥君给小旋打了电话,得到了小旋肯定的答复后,就去食杂店买烟还有干豆腐等一些物品去了。等他回来时,小旋正和陈思静里里外外地忙活着。 现在是上午的十点多一点。 昨天下班前,陈思静就告诉了大家,今天她请客,希望大家都到。原来她把时间安排在中午,但刘玉民说还是下午,学生放学后消消停停地聚在一起,没有挂碍。陈思静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那样定了。刘玉民兴奋地说陈思静做的豆腐泡最好吃不过了,味道好不腻人色泽金黄。陈思静笑着说那是瞎做出来的,当年在师范学校读书时看食堂里的豆腐泡又香又嫩,就试着自己做,反正豆腐有的是。穆维新笑道: “那可要好好看看你的厨艺啦。” 现在,陈思静想起这些事时,禁不住莞尔一笑。李祥君留在家里十几块豆腐,够她挥霍了。 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小旋问:“嫂子,什么时候动手做饭。” “十二点以后,他们得二点半以后能来。”陈思静抬头看了看石英钟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事吗?” 小旋说:“没有。” “那就先歇一会,说会话,唠会嗑。”陈思静说着坐到炕沿上。 小旋在嫂子面前显出了一点拘谨,很长时间没和嫂子在一起说话了。她来的时候很少,又多半是陈思静不在的时候。两个人话题扯来扯去的就扯到赵梅婷的身上,陈思静脸上的笑容渐渐少了。 陈思静稍停了一会,说:“你瞅你大哥,虎不虎?人家和老四打仗有他什么事,在里面插一扛子,跟老四面对面破死命地干。值得吗?又不是亲兄爱弟的!” 她的话里有明显的醋意。小旋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嫂子,想了一会道:“赵梅婷和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也是瞅着气不公。” 陈思静提高了声音道:“气不公?他气不公!伸手打坏了咋办?谁给谁打坏了都是个事,二虎八鸡的玩艺真让人生气。他打得啥也不是,黑眼乌青的,人家来看她一眼来看她两眼!” 陈思静激动起来,脸色越来越红润。小旋知道陈思静心里已对赵梅婷有了成见。 “小旋,不是我没气找气。”她双手摊开,手心向上,“你看,根本就没他什么事,楞葱似的往上冲。事完了也不跟我说一声,牙口缝都不欠,还瞒着我!这不是做鬼事吗?” 小旋安慰道:“嫂子,我哥不是碰上了吗?” 陈思静瞪着眼睛看小旋道:“碰上了,别人咋没碰上?就他碰上了。” 小旋闭嘴不语,她无法平息陈思静由心底升起的怨气。 陈思静觉察出她情绪的过分激动,歉意地冲小旋笑了笑。一只母鸡站了窗台上,陈思静说: “这鸡准是有蛋。” 小旋赶紧就机会跑出去,到外面把鸡抓住,塞进鸡窝里,再用板子挡住。 不到一点多时,陈思静和小旋忙起来,屋子里立刻充满了油香。 李祥君久不和学校里的老师们在一起共事,就有了陌生感。当他迎进面带笑容的刘玉民后,他问: “他们几个呢?” 刘玉民亮起嗓门道:“他们,他们在后边呢。我是先行官,看看准备得怎样了。” 李祥君笑道:“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呢。” 他把刘玉民让进屋里后,转身到大门外去迎候另外的几个人。但没有他们的身影,他站了一会儿就回到了屋里。 刚一进到屋里,他就问道:“怎么还没到哇,不是在后边吗?” 刘玉民调侃地说:“哎呀,你是不是太实在了?我说后边不是真的在我后边,是时间上的概念。这节我没课,维新上呢,所以我先到了。” 李祥君懂了。他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刚过两点,还要等一会儿。 小旋给刘玉民递上茶水点了烟后,笑呵呵问道:“刘老师,都干了这么多年了,我总感觉你教我们还像是在昨天似的。” 刘玉民食指和中指夹烟,拇指在下巴上轻轻地摩娑着,沉思了一会儿道:“可不,一晃都十五六年了,不经混啊!那时,你才这么高。孩子嘛!” 说完,他爽朗地开怀大笑。 陈思静忽然记起刘玉民喜欢吃干豆腐卷大葱这事,就大声地说:“刘老师,干豆腐还有几张,八成不够,等会让祥君买去。” 她是在试探,其实是不想再买什么干豆腐了。刘玉民连忙起身,来到外屋说:“够了,这不是还有这些呢吗。干豆腐可是便宜,今天我可不是特意来吃干豆腐的。” 陈思静莞尔一笑,一边切肉一边说:”刘老师,外屋净是烟,你屋里坐着。” 当酒菜全摆在桌子上时,穆维新几位到了。一阵寒喧谦让后,各自落座。陈思静在东首坐着,左边是穆维新,然后是刘玉民,邹春来,刘伟星,几个女老师都坐在右首。穆维新向在外屋往电水壶里倒水的李祥君说: “祥君,入座,别忙了,都不是外人。” 李祥君将插头插进插座后,应声过来。 李祥君在刘伟星的旁边坐下后,穆维新忙站起身说:“祥君,坐这儿。” 他指着陈思静身旁的座位说。 李祥君摆摆手道:“这不也行吗,哪都一样。” 穆维新把手伸出来,礼让道:“不,不一样,祥君。陈思静是我们的校长,应当做首位,你是东道主,理应坐这儿。再说,你们是夫妻二人,我不好将你们分开,是不是?” 说完,他环视大家。几个人脸上都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李祥君不再谦辞,就转过来坐到陈思静的身边。 “这就是吗,我敬重你,那你就要给我个薄面。”穆维新扶扶眼镜,挨个看过后,又说,“祥君是我很佩服的人,虽然是一个农民,但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农民。他的文化水平不在我们之下。” 李祥君被穆维新说得面色绯红,他仍然不习惯听赞誉的话。 陈思静启开一瓶酒,站起身来向着大家点了一下头道:“今天,大家能到家里来做客,我很高兴。说心里话,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第一呢,是各位老师很少端我家的饭碗,今天就请大家;第二呢,是我在做校长这段时间里,大家能协助我做好工作,那我今天就算是感谢了。” 刘玉民接过话道:“思静,说远了。协助你说不上,我们就是做好了本职工作。” “刘老师,还有春来,伟星,穆老师,在座的各位,你们做好了本职工作就是对我工作的莫大的支持莫大的帮助。”她用手划了一个大圈子,又说道,“现在,我给大家敬一杯酒,先从穆老师开始,依次向下轮。” 穆维新双手端着酒杯递到陈思静的面前。陈思静把酒斟上,满面笑容地说:“穆老师好酒量,今天就放开怀,一醉方休。” 穆维新看看身边的李祥君,忽然大悟似地说道:“不对呀,你是不是要落下祥君哪?是不想让他喝呀还是礼数不周?我抗议!” 刘玉民恍然大悟道:“对,怎么能跃过祥君呢?思静,给祥君满上,不满上我们就不喝。真的是一家人,事事都向着!” 陈思静笑容灿烂,忙说:“我倒上,要不,我们家祥君也不愿意呀。” 陈思静给喝白酒的几位倒完后,又给刘淑艳满酒。刘淑艳谦让着说她不喝白的,她喝啤的。刘玉民瞪着眼睛道:“什么?那不行!你最低也得三两酒,今天甭想混过去!” 他夺过刘淑艳手里的杯子,放到陈思静的面前。刘淑艳咧开嘴大声道:“混过去!我告诉你刘玉民,想当年半斤八两的也不是没比量过。不就是酒吗,喝死了就当睡着了!思静,满上!” 刘玉民冲刘淑艳一竖大拇指,提了提鼻子,很严肃很严肃地说:“得,那你还是别喝了,喝死了不算烈士。再说你死了,你们掌柜的不成寡妇了?” 陈思静笑眯眯地对魏红英说:“少倒点,半杯?” 刘淑艳说:“你就来。” 陈思静闭了闭眼睛,一使劲,满杯白酒泛着泡,晶莹剔透。 另几位女孩子都表示什么也不喝,满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穆维新端起酒杯说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大家聚在一起。今天我们一是祝贺陈老师荣升为校长,二是祝贺他们夫妻二人白头偕老恩爱如初。希望陈思静老师能带领全体师生共同建设好我们的学校,营造一个良好的让学生们安心读书的环境;也愿陈思静老师把这个家操持得更温馨更和睦。让我们的生活和工作,百尽竿头更进一步!” 刘玉民咳了一声道:“维新,我打断你的话,不是祝贺,是祝愿。两个人还没老白头呢!” 穆维新赶紧更正道:”对,是祝愿,我慌不择言。来表示一下。” 举杯,抿酒,在陈思静和李祥君的礼让下,人们搛着菜,送到自己的嘴里。 喝了几口洒之后,刘玉民忽然想起杨玉宾。他把筷子停下,把头向前倾了倾然后问道:“你们没看看咱们的老校长杨玉宾吗?” 刘淑艳半举着筷子不解地问:“看他干什么?又不七老八十的!” 刘玉民摇晃着脑袋,惋惜地说:“哎,又病了,病得不轻。前些天刚从医院回来。” 陈思静早知道这事,但还是装作不知地问道:“什么病?” 刘玉民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什么病?心脏病,不是,好像是肝病。”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围坐的人情绪忽然低落下去。 “思静,咱们应该去看看,不管怎么说,都在一起共过事。以前磕磕碰碰的也闹过意见,但是过去了,就不计较了。维新,伟星,你们说是?” 穆维新点点头,然后对陈思静又像是对大家说:“人的一生啊,福祸相依,不可揣测。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有病就有病!” 刘淑艳接过道:“不是,他原先就囊啦巴唧的,这回是病大发了。” 李祥君把杯举起道,转了一圈道:“各位老师,咱们还是不说这个。今天是个好日子,好日子就得喝酒。来,扔一个!” 刘玉民哈哈大笑道:“祥君,还扔一个!打哪弄来这一个词啊?就好像你有多大的量似的。” 他说完,把酒杯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酒已至半酣,刘玉民的话不免有点放肆起来。他突然间说穆维新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穆维新一愣,不知怎么他会这样说话,就问道: “刘老师,那我可就不明白了,还请你说得明白一些。” 他的脸色虽然不是十分的严肃,还有笑容,但分明已有几分的不满。刘玉民乜了穆维新一眼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维新,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穆维新见他收回了话口,也就不再根究。刘玉民打了个嗝,从烟盒里抽出一枝烟来点燃,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然后缓缓地说道: “要说呀,这校长的职位我就是不想争。” 刘伟星嘻嘻地笑起来,刘玉民冲他说道,“笑?你笑!真的。九七年暑期开学,王主任让杨玉宾捎话,让我上政利去当校长。我当时就急了,咋的?学校是我一手张罗盖的,啊,新房子快要完工了,也不让我住两天就撵我走,门都没有!王主任跟别人说,玉民是不是有病,别森想干都干不上,他怎么就不去呢?” 穆维新反感刘玉民,反感他大言不惭吆五喝六的作派,于是说:“刘老师,后悔了?当初去了,等有机会再挪动,那今天坐在这儿的就不是陈校长而是刘校长了。” 刘玉民吸了一口烟,向后捋捋头发道:“不后悔,我做事从不后悔。” 陈思静从心里鄙夷,但既为主人,她就不好说更多的伤和气的话。她拿起酒瓶递向李祥君道: “今天大家上我家来,就让祥君给各位再满上。祥君,说几句。” 刘玉民立刻又兴奋起来,说:“祥君,大哥今天就喝个你死我活,倒!可是有言再先,谁也逃不了,要有一个人不满上,我……” 他举起酒杯。穆维新马上接过道:“你干了?” 刘玉民侧过脸说:“我——我罢酒!” 众人都笑起来。 酒已喝得差不多了,到下午三点半时,穆维新抽出一枝烟来递给刘玉民,又抽出一枝来自己燃上,然后说: “你慢喝,我完事。” 陈思静忙叫小旋盛饭,穆维新摆摆手示意不用。当刘玉民把最后一口酒也倒进嘴里时,就向后撤了撤,对小旋说: “小旋,你受累了。” 小旋吃吃一笑,道:“你说哪里去了,这不是自己嫂子家吗!” 刘玉民粗大的嗓门没完没了地响,不知怎么的竟和穆维新争论起启明星和太白星是不是一个星的问题。谁也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也插不上嘴。 陈思静总算吁了一口气,在送走他们之后,她才感到浑身的疲乏。小旋也走了,她是帮着嫂子收拾完后走的。也亏了小旋,若不然,今天恐怕要累得找不着北。李祥君鼓捣着修理那歪斜的椅子,因酒而红的脸不时地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傻笑。陈思静阻止他道: “别修了,破玩艺儿早该撇了,明天就烧火。” 李祥君把椅子扔到一边,看着陈思静疲惫的脸,突然说道:“你哥早晨来电话了。” 陈思静急忙问:“什么事?” 李祥君不吱声。陈思静提高了声音道:“啥事?跟你说话真费劲!” 李祥君慢悠悠地说:“没啥事,就是,你哥说他出猪底子,让咱们养一头不喂药的猪过年好杀。” 陈思静想不到是这样的一件小事,就放松下来,问:“你是咋说的?” 李祥君回道:“没说别的,我说不用哥出底子。” 陈思静笑道:“你还挺会来事。” 李祥君答道:“得得,底儿才多少钱!他又能出多少钱?我不用他拿底儿。等养杀了我给他扛过一角肉去,那又是多少钱?让他拿底儿还不如我送他肉好看呢!” 陈思静以为李祥君心中有不满的情绪,就嗔怪道:“你不愿意?你还能干啥?不就是能养猪吗?就是哥不掏一分钱,也得给扛过一角肉去!我哥连这点光都借不上?” 李祥君一脸的委屈,说:“我没说什么呀,干嘛那么大火气?” 六七一章 行将就木 陈思静和学校的老师们在星期五的下午去了杨玉宾那里,那天整天都阴着,人的心情也被仿佛阴云笼罩着。郁郁不展地从杨玉宾家里出来后,人们都很少说话。杨玉宾的生命已到尽头,虽然还未见死的征兆,但从他的身体状况看,他不会有更多的时日。这是让人沮丧的事情,无论怎样,在人们的记忆中他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陈思静的心情是复杂的,在内心里她没有对杨玉宾的同情和怜悯,她只是感慨生命的脆弱不堪一击,更多的时候她想起自己有一天也会如他一样,奄奄待死,残喘苟延。那么,现在,她是幸福的,因为她还好好地活着。 刘玉民似乎已不再去回忆与杨玉宾不快的往昔,也许是他想通了,自己的儿子早夭,没有那份心思争长论短。在他的眼前,过去的矛盾纠葛如云烟一样散去了,只留下杨玉宾削弱暗黑的脸。 第六七二章 赵梅婷说 赵梅婷有一天特地跑来,神情激动地向李祥君讲述老四媳妇的叙说。 那天,赵梅婷和老四媳妇坐在老四门前的水泥台上,一同享受四末月温暖和煦的阳光。老四媳妇说着说忽然问: “哎,梅婷,小李豆腐我有些日子没看着了,光听他喊‘豆腐豆腐’的就是不见他过来。” 赵梅婷也说:“是有些天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四媳妇夸赞道:“李豆腐那豆腐就是好吃,你四哥就愿意捡他的豆腐。那人也好,每回都给给捡豆腐边子,再不就多给一块。你四哥不好意思,就老惦着请人下饭店,再不就说给他整点好酒。哎,梅婷,你说也怪,自打那回打仗后,你四哥跟变了人似的,也不凶咧咧的了,也不横眉竖眼了。” 老四媳妇住了嘴,观察着赵梅婷的脸色。赵梅婷笑而不语。老四媳妇琢磨了一会,问道:“你四哥和小李豆腐打仗你知道不?” 赵梅婷故意说:“我听我爸说过,囫囵半片的,不细作。” 老四媳妇叹了口气道:“嗨,要说这人呢,真不知道是扯的哪根筋。别看你四哥平时咋呼六逗的,一到真章程时要屎没屎要尿没尿。那天,咱俩不是吵吵了吗。” 她看了一眼赵梅婷。赵梅婷道:“哟,四嫂,事都过去了,我都不记着了你还记着?” 老四媳妇说:“不是,梅婷,你听我说。咱们不是吵吵了吗,后来,隔几天我忘了,小李豆腐就来找你四哥。那天晚上,天挺冷的,你四哥就去了。他还撒谎说有人找喝酒。我寻思那就去,喝,喝死我也省心。八九点钟了,他才回来。那脸呢青一块紫一块的,跟个鬼似的。我问咋整的,他说摔的。我也来气,不管他,咋就没摔死!你四哥衣服也没脱就那么囫囵个倒下了。第二天啦,太阳照屁股才拱起来,我再一看呢,妈呀,没有一块好地方。我说喝多少酒啊摔成这样,跟谁喝的?不是让人打了?他说啥,你猜。” 老四媳妇咧嘴笑了一笑。赵梅婷猜不出他要说什么,就眨着眼睛茫然地看她。其实老四媳妇并没有让她猜的意思,停顿了一会,说道: “他说,谁敢打我呀?我这辈子净打别人啦。” 赵梅婷托着下巴听老四媳妇讲书一样地讲述,在眼前描绘着那未曾见过的场景。 “你说我们家那个虎犊子,也不怎么的,打那以后四五天都象见着鬼似的,临睡觉前非得找一根铁棍子立在头直,在枕头下还掖了一把刀。我说,哎老四,你抽风啊,吓人唬道的整刀干什么?你四哥说,咱们这么大的家业得防着点,别来坏人‘囚’咱们。过了七八天,他又不找棍子不拿刀了。我问,这两天你咋不不害怕了?他还唬我呢,说上两天做梦了,梦的可不好了。赶情后来才知道是让小李豆腐吓的。” 老四媳妇哈哈大笑起来。 老四媳妇的话勾起了赵梅婷心中的感激之情,她现在已将李祥君当成了亲哥哥。 “梅婷,过了十来天我才听我大伯嫂说他和小李豆腐打仗了。要不是小李豆腐做证,你四哥还得多少天后才能洗清身。” 赵梅婷问老四媳妇:“我四哥现在还记着他吗?” 老四媳妇呵呵地感叹道:“好了,他说最可交的就是小李豆腐。梅婷,我听你管小李豆腐叫哥,什么哥?” 赵梅婷没有立刻回答。她想了一会儿说:“我表哥。” 老四媳妇眉毛一挑,道:“亲的?” 赵梅婷回答说:“不是,嗯,也不远。” 老四媳妇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说:“小李豆腐豆腐做得好,人也长得干净。” 她说完然后一笑,蛮有深意。 现在,李祥君听完赵梅婷的讲述后,沉默了。他不愿意提起那段事。有时他觉得自己有些怪异,所做的事情往往不被自己所理解。 赵梅婷不理解他的心情,以为他又被往事触痛,于是,她安慰道:“哥,现在好了,老四媳妇也不那么刁了,挺和气的。我去年冬天没来看你,是、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李祥君看着赵梅婷,把话题岔开了:“现在心情不郁闷了?” 赵梅婷显出很快乐的神彩,说:“挺好的。原先老寻思那些闹心事,连做梦都是打仗的内容。” 此时,李祥君正一把红色的梳子摆弄着一把梳子,早晨时陈思静随便地把它丢在了炕上。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情景让赵梅婷疑惑,她试探着问李祥君: “嫂子的脾气改了不少?” “能改哪去?早晨时,她顺手把手巾扔在炕上,我就说,别乱丢手巾!她不愿意,说你还能干啥?不就是捡两回手巾吗?”李祥君情绪有了微小的波动,从心里说他不满意陈思静的一些做法。他笑了笑,又道,“我们家有十条手巾也能让她扔到十个地方去,得哪扔哪,就差没往被窝里扔了。” 赵梅婷差点没有乐出声来,过了一会儿,她吁了一口气道:“她就那样的一个人,过日子还是挺能干的。” 李祥君把手中的梳子放到炕上说:“那倒是,过日子行,没有可挑拣的。跟我也受了不少的苦哇!” 李祥君的情绪容易被诱导被牵引,在不知不觉中他会从一种氛围中跌入到另一种氛围中。 赵梅婷没有全弄明白李祥君的心里为什么那么抑郁寡欢,她猜想早晨时两个人一定是吵了架。这种猜测有一半是对的。在李祥君责怪陈思静乱扔手巾时,陈思静呵斥了李祥君假利索假干净,无非是做家务细致一些,还有什么大的出息!生活中的小事经久积累,就孕成了固定的成见,无论是谁都可以罗列一大串事实去证明。李祥君对于妻子大多时是无可奈何忍而不发,他不喜欢或者是不敢直接在陈思静面前耍脾气逞威风。李祥君也知道自己有许多不足,他自检自省的结果多是更加细心的去做事。 当自私偏执狭隘乖戾有序地排列于生活中时,人们就会逐渐地适应而淡漠真正的规则——良知责任宽容,似乎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理所应当的,不需用心去权衡认真地去甄别。 早晨陈思静脱下了她昨天刚穿的的那件米黄色套头绒衣,换上了艳红的开衫,那米黄色的绒衣就被她丢在了柜子上。刚才的那一阵小磨擦就让李祥君心头不快,现在见这件衣服被甩在柜子上,他更加别扭起来。李祥君没有说话,默默地把绒衣叠起,放进衣柜里面。陈思静冲他笑了一笑,算是表示了歉意。李祥君绷住了脸,看也没看她一眼。陈思静嘟囔道: “德性!” 这些生活中的种种细节构成了他生活中一半的回忆。他有时很困惑,是不是自己有些神经质,有些过份,有些挑剔?这一切是不需要对别人说的,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咀嚼,一直到记忆变得模糊了不清晰了。 现在,赵梅婷提起潘传东,说上两天他来电话,准备过十天半个月回来。李祥君看着赵梅婷熠熠生辉的眼睛说: “他想你了!” 赵梅婷脸晕红起来,却没有低头。 “我用他想?他不回家我还省心,一回家就吵呀吵的。也就是头两天新鲜,第三天保准有事,不是他出毛病就是我看着不顺眼。” 李祥君抬头看时,蓦地发现她的头上有一丝白发,白发掩了黑发中间,亮莹莹的。 “你有白头发了。”李祥君说。 赵梅婷靠近李祥君后低了头,轻声说:“哥,给我拔下来。” 赵梅婷的这种亲昵的举动让李祥君手足无措,尽管她很自然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局促忸怩。李祥君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让自己坦然地面对赵梅婷——在轻轻地一拈中,他几乎用尽全部的心思。 李祥君把自己的心灵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尽量平静地面对赵梅婷,面对眼前的事情,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似乎平静之中,他的所有欲求也就淡了,只有简单的活着和劳动。 赵梅婷走后,他一个人默默地想了一些事,想了一些人,就再也没有思想下去,所有的人和事好像都想得明白想得清楚了。赵梅婷的那一张恬静而又甜润的笑脸如一幅画一样张贴在墙上,好久也没有被他挥去。 李祥君在第二天去了赵梅婷那儿,她很好,如她说的那样。既然如此,他就安下心来,不再挂念赵梅婷。 中午时,陈思静回来说李晓辉实习来了,她给他安排了科学和社会课。 第六七三章 修成正果 李晓辉回来实习,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和马丫在一起。马丫已把自己当成了李晓辉的媳妇,她去年订婚时就告诫李晓辉以后叫她春荣。被马丫告诫不许再叫她五姐后,李晓辉着实费了好大的劲才改称她为春荣。马春荣说称她为春荣显得亲近,就像电视里的那样有甜蜜的感觉,能让她的心砰砰乱跳。初始之时,李晓辉还在春荣与五姐之间切换,直到他现在到学校实习后,仿佛一夜之间把五姐这个称呼扔掉了。李晓辉实习的那一个多月里,马春荣的幸福感终日延续着,马春荣说等李晓辉一毕业就和他结婚。这么多天里,他们所用的避孕套都被扔进了灶坑里,除大部分被烧掉外也有那一个两个随同草灰一起被扒出倒在大街边的沟里。 这向往很快或者说慢慢的实现了,在七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农历的六月二十六,她如愿地坐到了迎娶她的花轿上,正式成为李晓辉的妻子。 在那一天,赵守志领着赵云兵特地赶来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并在婚礼上作为证婚人宣读了结婚证书。赵守志不能不来,因为赵庭禄有令,他说,你三大的大孙子结婚,你必须来捧场壮门面,不能拿钱随礼了事。 “当然当然,一定去一定去。” 几天前,赵守志一叠声的答应很令赵庭禄满意,他老早的就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李久发。 赵守志在婚礼结束后打道回府时没有带走赵云兵,他将他留下陪张淑芬,住上那么十天半个月。赵云兵能留下是令张淑芬十分高兴的事,她毫不掩饰对二孙子的欢喜之情。 赵守业志在下午的一点多开车行到一个岔道口时,手机铃响。他把车停到树趟子的左侧荒道上,然后放松自己,仰躺着。执拗的铃声响过后,他回拨过去,一会儿便听到里面的问候声: “守志,你忙啥呢?” 赵守志赶快回答说:“不忙,我刚参加完一个婚礼,现在在车上,车停在荒道上。” 赵守志的用意很明显,现在他有充裕的时间来与她说话,而且没人来打扰。 “守志,我今天没去店里,有点不舒服,正在椅子上坐着呢。今天闷热闷热的,我就穿了一件短袖背心,一个裤衩。” 赵守志听孟繁君这样说,不觉心里一动,他感受到了她暗示的意味,于是说:“姐,椅子上凉快儿还透气。” 他们的在电话中的交谈便这样开始—— 是呗,在炕上躺着一动一身汗,浑身上下黏糊糊的。守志,昨天就不严重了,今天好多了,要不都没力气和你说话。 姐,你好好休息,多喝水,再吃点药,很快就会好起来。 守志,你也不过来看姐,姐一个人在家,孤孤零零的。他姑娘出门了,我大姑娘在在哈尔滨给人家卖服装,我老姑娘上学呢,成天就这样,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那以后你就和我说呗,我愿意和姐说话。 你忙,再说,我有时觉得够不上你。唉,真想你年轻时候那会儿。 不不,姐,咱们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够上够不上的。我上次,就是六月二十几号从你门前过了呢。 那你咋没进来? 你店里人多,不大好进去耽误你的正事。 没事的,不耽误。下次再路过时可得到屋里坐坐,我还要给弟弟剃头呢。 你来时到我们家去给你做好吃的。 那好啊,我真想去姐家看看呢。 嗯,有点儿风,吹得大腿根儿凉丝丝的。 赵守志身体微微的一颤,他觉得自己与孟繁君的絮絮而谈已进入了了暧昧的区间,但他没有收敛自己,而是继续道: “姐,要实在感觉热就把门在里边插上,光穿裤衩,反正没人看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在家就是这么干的。” 赵守志凭想象勾勒出现在孟繁君的轮廓: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右手持着电话的听筒面带笑容,左手抚着裸露的大腿,神采飞扬。 电话里的孟繁君呼吸有点急促:“守志,我现在就光穿裤衩呢。” 赵守志拿着手机的手抖了一下,他猛然忆起当年与她同榻共眠的情形,眼前浮现出那天早晨孟繁君雪白的大腿和裤衩包裹的臀部。那件花裤衩的花朵依然鲜亮鲜美。 “姐,”他咽了一口唾沫,“你穿的裤衩是什么样式的?”赵守志艰难地问出后,孟繁君沉吟了两秒后说: “粉色的三角裤头,比早时候的大花裤衩好多了,一点儿也不觉得糊的慌。” 她的声音就如同从杳缈的天边飘来一样。 赵守志肯定他想起了旧事,或许她现在身体里正加速流动的血液在冲撞着她的心扉,冲撞她的小腹。于是他的呼吸就不平稳了。他没说话,孟繁君也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静默着,感知着彼此。 “守志,你一定要来看姐。” “姐,我不会不看你的,只要有机会我一定。” 挂断后,赵守志平复了一下心绪,将那团欲火压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之后,去启动车子上路。 第六七四章 因为爱你 下午五点多,赵守志从车上下来,和一个熟人打过招呼后,上楼。 叶迎冬穿着暴露,略微发福的身子在暑热中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听见钥匙在门锁里搅动的声音,她手忙脚乱地关掉qq,迎了过来。 赵守志换过鞋后,抬眼望向电脑,道:“云兵说过两天把他的数学书拿过去。” “哦,他没有拿数学书?”叶迎冬问时,眼睛向上挑起。 那台电脑还在嗡嗡地响,屏幕正飞着大大小小的圆圈。 六月份添置的电脑,装上宽带后就成了高档的文娱玩具。赵守志不大触碰它,每日里的杂事让他无暇也无心静下心来浏览网页上聊天室聊天打游戏看电影或找几个女网友东拉西扯,进而暧昧地挑逗。即便是有空闲时间,他也多半是写写文章抒发情感,记录人与事。他不太习惯直接把文章敲进电脑里,他更愿意伏在纸上描摹人生,描绘心中的画卷。 “你今天下班怎么这么早?”叶迎冬问。 “啊,今天没什么大事,就回来了。” 赵守志盯着叶迎冬,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勉强镇定了一下道:“咋的了?” “哦,你前天不是说你爸和安民媳妇闹了点不愉快吗?”赵守志说。 “就是啊,好了好了,一家人都有误解的时候。菜都摘好了,也洗了,难得你这么早回家。我做饭去,土豆茄子豆角大锅炖。” 叶迎冬款款地向厨房走去。 “守志,我看市场上卖的黄花鱼挺好,你要喜欢我就买点回来。”过了一会儿,叶迎冬一边翻炒,一边说,“我们学校有老师去学习呢。” 赵守志关了电脑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手扶着门框问:“那你咋没去呢?” 填了半小盆水后,叶迎冬将炒勺盖上,回头说:“我不去,在家看着你多好,哈哈哈……” 赵守志回以哈哈的一笑后,凑上前拍了她的屁股一下说:“又没人偷我,你看的是什么?” “那可不一定,这么大个人物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抢手呢!”叶迎东说话时,跨前一步,将胸脯紧贴上来,“哎哎,晚上那个。” 赵守志装糊涂问:“那个是哪个?” 这种语言上的游戏很能调动起他们的情趣,就在彼此心领神会的调笑中赵守志笑盈盈地坐到电脑前。 红豆生南国,是很遥远的事情。相思算什么,早无人在意。醉卧不夜城,处处霓虹。酒杯中好一个蓝蓝风情…… 赵守志听电脑中播放的《相思》时,眼前兀地浮现出汽车颠簸前行的情景,也似乎感受到了林琳手的绵软温热,以及伏在自己肩上的林琳秀发的馨香。 赵守志特意把那天与林琳共听的那几首歌做了收藏,以方便自己收听。他的qq音乐里再无其他,于是便显得干净不杂芜。 晚饭以后,赵守志看了一会儿电视后觉得无聊就关了电视,然后斜倚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笔记本里写有他偶得的感触与随笔,成篇幅的散文和抒胸臆的片段以及不成形的诗。看了几页后,他忽然内心里一阵触动,于是他写道: 因为爱你 我就 尽力地捕捉你的声音,凝神静息 犹如 听那山间清泉,淙淙铮铮 因为爱你 我就 让你的身影牵动我的视线,不做偏离 犹如 看那远天的半月,娉娉婷婷 因为爱你 我就 让我的思绪幻成云霞,为你裁出锦衣 犹如 九月长空里的玉露,缈缈泠泠 因为爱你 我将你的旧影放进 心的底层,做我梦的书简 哪天想你 就可随手翻看 因为爱你 我把你的眼神收藏到 记忆的深处,做我思念的信笺 哪天想你 就可寄情绵绵 那一年,雪花飞时 我却想起蝴蝶 蝴蝶惦念着六月的花事 不肯飞过那微雨中的后街 她怕 花谢了,再无可恋 徒留错失后的哽咽 那一天,日向西斜时 我蓦然看见 你的脸上挂着装饰后的忧伤 泪珠藏在忧伤里面 我怕 泪落了,沾湿衣襟 也打湿我的双眼 因为爱你 我想将一切都忘记 包括 迎娶你的唢呐声,还有那天边的云霓 因为爱你 我又忆起了过去 包括 正月里的鞭炮声,还有那院中的樊篱 因为爱你 我听你喜欢的歌曲 可那些歌啊,好伤感 于是 我将耳机摘下 再铺开画纸,描摹我的泪滴 赵守志写完后又反复修改,那页笔记就被他涂抹勾画得像长了疮一样。最后的结尾虽不令他十分的满意,但也只能这样,不足之处还是留作日后去完善。 因为爱你!爱谁?你是琳琳吗?他的确喜欢听那几首歌,仅仅是因为林琳也喜欢,只是他没有滴下泪水。 与林琳没有私人上的交往,一切都囿工作范围之内,一切都看似平常,没有特别的相互关心与照顾,所以不会爱她。赵守志胡思乱想时,眼前总是有林琳的影子在闪,闪过来又闪过去。直到他拿起《静静的顿河》这本书时,他才慢慢的静下心来,将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的形象再次勾画于纸面上。 滴滴——qq的短促清亮的声音不间断的传导进耳骨。赵守志提了提鼻子,好像那电脑里有味道一样。 “迎冬,你把声音开小点,再不就关掉。”赵守志喊道。 qq的消息提示音消失了,整个屋里忽然间一片宁静,只有叶迎冬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从窗子里望下去,已是万家灯火,夜色阑珊。 赵守志没有睡去。那本书放在窗台上,倒扣的。 叶迎冬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时已近十点半。 “聊完了?”赵守志在暗夜中问。 窗外透过的灯光映在叶迎的脸上,她的眼睛流泻着光波:“哎呀妈呀,你没睡呀?吓我一跳!” 叶迎冬夸张的话语引来赵守志不知是讥诮还是嗔怪的一笑后,说:“再聊天时把那消息提示音关了。” “嗯,可是那声音就好像没有了气氛。”叶迎冬道。 “那就把耳机戴上。”赵守志平躺着,眼望着屋顶说。 “戴耳机子听不着别的动静。”叶迎冬微欠了一下身。 叶迎冬终究耐不住,问:“你不喜欢我聊天?” 赵守志答:“不能简单地说喜欢或不喜欢。如果仅仅是随便找人聊一聊,打发一下时间,我不反对。如果入情太深,那恐怕就不是反对的事了。”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们就是聊一聊生活呀工作呀家庭什么的。就是、就是、反正没有别人想象的那样乌七八糟,很纯的。”叶迎冬极力开脱自己,倒显得她心虚,有欲盖弥彰的嫌疑。 “纯粹的聊天?纯粹的聊天就像纯粹的男女友情一样,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伪概念。如果仅仅是为了聊天而聊天,你就不应在乎什么性别年龄,名字是不是取得别致,随便逮着一个就聊嘛,何必再努力的查找?”赵守志面无表情地说。 叶迎冬有些愠恼,扑通通地翻了两个身后说:“你心眼这么小啊,我不就是聊个天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不是扯仨拽俩搞破鞋。不过,赵守志,有个网友说他在南昌的一个银行工作,很有才华的,还要给我邮他们当地的特产。南昌?南昌很美?他说南昌是一座英雄的城市,他还说他要发照片给我呢。” 叶迎冬现在没有顾及赵守志的感受,或者说她现在有意刺激赵守志。 “那你就让他把照片发过来嘛,这样最起码会让你有一个直观的感性的认识,虽然这种认识不全面,但总比靠文字去想象要好。”赵守志说完,呵呵地笑起来。 “你吃醋了?”她问。 “没有,你们是在虚拟的世界里畅聊,只要不走进真实的生活中,我就能包容。”赵守志答道。 “哦……你不是要……”光滑的不着一件衣物的叶迎冬贴上来。 “迎冬,我现在困了。”赵守志说话时,将身子翻过去。 叶迎冬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不干拉倒后”也翻过身子背对着赵守志。 第六七五章 路见不平 第二天赵守志醒来后,将叶迎冬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轻轻地拿到一边,坐起,见她依然沉浸在睡梦中,便忍不住亲了一下。叶迎冬努力地半睁开眼睛含混地问:“起这么早干啥?” 赵守志回答道:“我去买点菜,今天是星期六。” 叶迎冬翻身又睡去了。 赵守志起来穿衣洗漱后,就来到楼下。 由赵守志家向北走二百多米就是早市。此时早市已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赵守志东瞅瞅西望望,像看稀奇一样地走着,不去问价,也不看菜品的成色。他每次到这里都是这样,所以叶迎冬批评他到菜市场的就是游山逛景。 由这一端向那一端走时,他忽然见前面围聚了一些人,于是,他快步走上去。 “大兄弟,我这豆角还没开张呢,晚点给你钱行不?”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道,像是在哀求。 赵守志走上去,果真见一个五十六七岁的头发蓬乱的老人,守着一筐豆角和一捆葱,正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中等身材胳膊上纹着一只鹰的小伙子说话。 “不行,我就是一走一过把钱齐上来,不来第二回。”那只鹰说。他的语气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真忘带零钱了,等我卖了豆角,我马上给你送去。”老头弯着腰陪着笑脸道。 赵守志凭直觉感到老头以对那只鹰说尽了好话。 “少他妈叉的磨叽,你不没钱吗?没钱就别在这卖了。” 那只鹰说完,飞起一脚将豆角筐踢飞,之后,弯腰扯起那捆葱扔到了垃圾箱里。老头眼泪汪汪地望着满地的豆角,迟疑着,慢慢弯下腰去捡拾。 赵守志看不下去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于是挤过去,对那只鹰说:“兄弟,你看这老人家他一大把年纪了,这么对待也不合适?” 那只鹰上下打量着赵守志,他大概从穿着上料定眼前这个人并无特别之处,就轻蔑地笑道:“耶嗬,瓜子磕出个瘪臭虫出来,你也算个人(仁),咋的,你打抱不平?” 赵守志压着心底的火气,对这个小自己半头的家伙说:“不是我打抱不平,我也打不了抱不平。你看这老头就是摘自己家的豆角卖俩钱儿,也挺可怜的,何苦为难他。他的摊位费我出了,行?” 那只鹰梗梗脖子,忽然骂道:“你算个呀!你出钱?这么一大溜,你出。” 赵守志压抑的火气突然窜升了,他指着那人鹰的鼻子喝道:“你口出秽言,竟敢骂我!” 那只鹰傲慢而凶狠地一翻眼睛,凑前一步道:“骂你?我还揍你呢。他妈在这一片,还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他说完,伸出手在赵守志的脸颊上轻拍了两下。这无疑是极大的挑衅,赵守志也怒不可遏,他后退一小步,怒目而视。那只鹰看到赵守志刀一样的目光,有点胆怯,但很快又现出逞凶斗狠的神情,道: “咋的,不服啊?” 说着,他抡拳向赵守志捣来。不等他的拳头挨到自己胸前,赵守志的拳头早已挥起,砸那只鹰的左腮,只听得嘎叭一响,那只鹰的头向右侧边甩了一下。赵守志在心里默念着赵守成教给他的击打技巧,又迅速地回去左拳砸向那只鹰的右面脸颊。然后再勾起右拳,由下而上向他的下巴兜去。稳准狠,不能犹豫,要一气呵成,不给他一喘息的机会,这是制胜的关键。但赵守志只做到了稳准,力度上却欠了很多,他还是不忍心下重手,所以那只鹰端正了一下身子后气势汹汹地欲往前凑。赵守志窥然不动,怒目而视,这下便是最大的威慑,那只鹰胆怯了。 “你等着,你等着!”那只鹰虽然在行动中输掉了,但绝不输掉气势,几句“你等着”过后,他转身走开。 “小伙子,快走啊,别因为我让你受窄巴。”那头发蓬乱的老头说。 赵守志皱着眉,帮老头捡拾完豆角后,反过来安慰他:“没事,大爷,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你走,要不然他们过来还得找你麻烦。” 赵守志与那老头互相劝慰着,刚要分开各自回家时,那只鹰领着几个人“恶眉虎眼”地奔过来。其中一个赤膊的家伙还高声喊道:“在哪儿?在哪儿?” 赵守志浑身一紧,陡然间血向上涌起,厉声喝道:“在这儿!” 刚才高声喊叫的家伙近到前面未及细看,便换了一种腔调说:“哎呀呀,大哥呀,这扯的。犊子玩意你惹谁不好,咋还惹我大哥呢?快他妈的过来,叫大哥。” 这戏剧性的一幕让赵守志愣住了,他本以为会有一番打斗,会挨一些拳脚,却不料是这么一种结局,于是他仔细看过去,见是李三发子。 李三发子是被赵守成揍掉一颗门牙后好长一段时间对他又恨又怕,直到赵守成请他喝了酒并领他去城里做了假牙,才对他友好起来。这些年来,李三发子跟在赵守成的屁股后混东混西倒也混出个名号来。这就成了他引以为傲的事,仿佛高中了状元钦点了龙婿一般。 赵守成买了“卡玛斯”车跑运输后,三发子就跟着做起了司机的营生。但他很不给赵守成长脸,他自恃有全险,每天里把车开得飞一般,大有不出事故不罢休的架势。赵守成不止一次提醒他注意安全,虽然他答应得痛快,但他离了赵守成的视线就故态复萌。终于,在今年三月拉“毛渣石”时,把一个骑自行车的老头卷到了车轱辘下至其当场毙命。赵守成费了很大力气把事情处理后,三发子说不干了,不能再给赵守成添麻烦。赵守成也乐得他不干,再让他开下去,指不定还会出什么乱子。三发子是赵守成的小弟,不能看着他游游逛逛游手好闲,就把他介绍给洪瘸子。 现在,李三发子急切地过来,满脸堆笑地站着,身子微向前倾。赵守志勉强挤出点儿笑容道:“三呀,你怎么在这儿?” “啊,这不是吗,我洪大哥承包了这一片的市场管理,我们几个就跟着收、收、收摊费。” 他说完向那只鹰使眼色,那只鹰知其意,马上挨过来谦恭地叫道:“大哥。” 赵守志打量着他,有十分的疑惑,不知道他刚才满横的神态哪里去了。 “嗯。”赵守志点点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不能安慰他,更不能批评他。这家伙现在倒很乖,真他妈有意思。突然间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穿透晨光,撞到对面楼宇的墙壁上。 李三发子陪着笑与赵守志说了一会儿后,见他没有多少再聊下的心思,就推说有事先走了。赵守志站了一会儿,看着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就往回返。在尽头的摊位上,他买了一嘟噜线豆回去了。 中午的时候,赵守志接到赵守成的电话说请他吃饭。赵守志如约到了饭店后,见那只鹰和李三发子都在,还有那个所谓的洪瘸子。赵守成以一个社会大哥的做派,做引见,要那只鹰向赵守志赔礼道歉,并说以后还有很多事要求大哥帮忙,希望大哥理解,原谅他们这些粗人。赵守志并不曾与这些人打过交道,便显得局促,所以赵守成很是爽朗的笑道: “大哥是知识分子,和我们不一样。这么的,兄弟我给了大哥满一杯啤酒,算是我的敬意。” 酒宴散过之后,赵守志把赵守成叫到一边说:“守成,你们玩的那套我不懂,不过我要提醒你,不要再好勇斗狠打打杀杀的,最起码别闹出人命来。那个洪瘸子,一脸凶相,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你以后和他少来往。你、你都进去一回了,还想再进去吗?” 赵守志本想要告诫他养车就好好养车不要欺压良善,但话到嘴边又变了口风。他一向如此,不把话说死,总是留有余地,这便是得了赵庭禄的遗传。赵守成不住地点头,样子真诚,但给人的感觉是他在认真地敷衍,所以看起来滑稽可笑。 第六七六章 溻底的老黄瓜 十几天过后,叶迎冬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就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你呀,赵守志,你还会打抱不平了,还学梁山好汉呢,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你知不知道那些玩意都是不要命的主,动不动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以为你是个人物,吆喝一嗓子,人家就怕你?还左勾拳右击掌,没来扫堂腿呀?我问你,他们要不是和赵守成有来往,你咋办?你打得过人家吗?赵三驴子虎,你也虎?……” 叶迎冬一阵机关枪般的话,让赵守志蒙了头,竟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在叶迎冬稍事休息时说:“那老头跟我爸一般年纪,就那样被侮辱,我怎能不管?城管部门也是,把市场管理承包给他们干啥?” “干啥?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不信,让你收摊位费有一半给的就不错了。行了,我也不扒扯你了,你上市场买根儿老黄瓜种,我给你炒土豆片。”叶迎冬说完抿嘴起来。 这时正是下午的五四点多,太阳已偏西。 赵守志领了命令出门向市场去。到菜市场后他并未犹豫不做比较,直接在一个老妇人的小摊儿前买了一根老黄瓜。待赵守志邀功一般将老黄瓜递到叶迎冬的手上后,他说: “在一个老太太那买的,他不是菜贩子。” 叶迎冬问:“你咋知道不是菜贩子?不管是不是菜贩子,东西都一样,我就不信她卖自己家东西比菜贩子好多少。” 听叶迎冬这样说,赵守志道:“她就拿一个丝袋子铺地上,上面摆着黄瓜和茄子。” “赵守志!”叶迎冬冷不丁地喊起来,“你看看这下面溻底了,都要烂了。” 赵守志一哆嗦,忙看过去,果真如叶迎冬所说的那样。他当时觉得自己又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便讨好地说:“我也没仔细看。” 叶迎冬瞪了他一眼道:“没细看,没细看,捡到东西还得看看呢,那别说买到了。我理解你不愿意和农民讨价还价,可不能买那烂东西?那老太太也是,咋就没了良心把烂黄瓜卖了。头五年我就想下狠心不让你买菜,现在我真的下狠心了,再以后我自己去,再不你跟着给我拎东西。瞅啥瞅?挠土豆皮。” 叶迎冬说完给了赵守志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这便是特赦令,是对他的宽大,所以赵守志将土豆泡在水里,然后刮擦起来。 “哎,守志,杨玉宾死了。”正在向垃圾桶上套塑料袋的叶迎冬说。 赵守志停下手,问:“谁说的?” “你爸,你去买菜时你爸来电话说的。” 赵守志哦了一声,点点头,再抬头说:“杨玉宾这个人,我很熟悉,但没共过事。他人很圆滑,还有点色。哎,我爸不能为这事打电话?” “他说让你帮忙把小玉家的老三落上户口,她不是超生嘛。也是,都四岁了,还没个户口,成黑人了。” 赵守志嗯嗯地应着,心里想着杨玉宾。 杨玉宾死去了,这很出乎人们的预料,谁也没有想到他去得这样快。陈思静和穆维新到周胜宝开的“扎彩店”上买了花圈,全体教师轮流抬着到杨玉宾的灵前哀悼。刘玉民哀痛欲绝泪落滂沱。没有人怀疑他不是在用真情,相处二十几年,突然间杨玉宾撒手人寰,这震撼是无以言传的。杨玉宾与刘玉民前后相隔不到两个月进了教师这一行当,相互间已不能用恩和怨来简单地去概述。太多的情感纠集在一起,刘玉民不免悲从中来。从儿子早夭的那天起,生命已经看得见在急剧地耗损。也许在不远的将来的某一天,他也将如杨玉宾一样——死去! 陈思静没有刘玉民的那份情感,她用不着那样伤感。杨玉宾的离去虽然让她感叹,但更多的是平静甚至有些淡漠。她只觉得自己应该是这样的一确种心境,没有什么原因。 赵守志可以想象出那种场面,但他无法体味他们的心情。 第六七八章 她的向往 几个月过去了,叶迎冬渐渐对聊天失去了兴趣,最后只是挂着qq,偶尔与网友说上那么几句。赵守志奇怪地问她为什么时,她就说没意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你是哪的人?干什么的?多大年纪?再不就是认识你很高兴。真实的情况是,他的网友给她发来了照片,结果令她很失望。叶迎冬不经意间向赵守志传递这一心曲时,她正投靠着赵守志的肩膀。 “真的,那男的长得粗粗拉拉的,虽然戴了眼镜,可一点也不文雅。” 哈哈哈……赵守志笑起来。 “你笑话我?”叶迎冬抬起头问。 “没有没有,就是觉得人不能太过感性,这样很容易迷失自己,特别是在虚拟的网络中。你把对方想的那样完美,不过是由此来标定自己的期望,是自己描画那么一个形象。当真实的人出现在你的面前时,突然间你发现了他与自己期望的描画的相差那么多甚至完全是一种颠覆,于是你失望了。” 叶迎冬表示她没听懂,不过有一点明白无误:任何一个人真的比不上赵守志。赵守志听后,凝视着叶迎冬清爽的脸诧异地问: “幡然醒悟,迷途知返了?” 他们的生活永远不失浪漫,由这种浪漫维系着,叶迎冬便常有新婚的幸福,当然也有对更加美好的未来的憧憬。她憧憬房子下来以后要好好地装修,一定要遂自己的心愿;她憧憬着云兵将来能进市一中,然后努力考上好大学;她憧憬房子收拾利落全家搬进去后,给赵守志换部好车;她憧憬……她的憧憬全部都围绕着这个小家,没有大的志向。 新房子下来时正是二零零四年的六月之末,所以叶迎冬很快进入角色将装修如火如荼地进行起来。到八月上旬时,她的新房就只有门没有安了,可以说大功告成。赵守志很少过问装修的事,偶或去新房时,叶迎冬便调笑道,领导来视察了?等那门安好各种设备都安到位后,叶迎冬雇请打扫卫生的将新房收拾得纤尘不染。这时,她的幸福与自豪的情感洋溢在脸上,不能自抑。接下来就是除味。叶迎冬每日往返于新家与旧家之间,与其说是放味不如说是品味。新房凝结了她的智慧倾注了她的心血,也盛装着她向往的将来的生活。 第六七九章 心里有他的位置 对陈思静来说,这一年多时间是在平静中度过的,没有波澜,没有起伏没有跌宕没有激情的迸发也没有柔婉的伤感。陈思静回忆过去时,诸多的情感交织着,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变得起来越敏感,所经历的一切常常令她念念不忘。穆维新在她做校长的这一年半时间里,对她的支持与帮助让她除了有深深的感谢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扑朔迷离的情怀。她甚至想过让穆维新坐到她的对面,中间是一枝流泪的红烛,自己向他倾诉,不管是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穆维新的音容笑貌不时地闪现在她的眼前,穆维新的一举一动牵扯了她的视线,穆维新在她的心中占据了一块地方。陈思静的这样的情怀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在整个冬季采暖期,穆维新毫无怨言地承担起了白天烧锅炉的责任,这对他来说是份外的事。学校的经常跑冒滴漏的的安装粗劣的暖气也需他来维护。每当看到穆维新手拿着管钳子的身影时,陈思静的心里不止是感动,还有信任依赖眷恋的成份。这样的感情是她始料未及的,而相应的,她对李祥君却冷落了许多,虽不至于厌烦,但明显地话已少了很多,热情也一天一天地减少。 回想起来,这个暑期过得真快,马上又上班了。陈思静想去年的暑期杨玉宾死去了,那么,到现在,又一年了。 八月十九日,陈思静去叶吉平家里给姑母过了生日后到母亲那里看了一眼便匆匆地赶回了家。一天的劳顿让她早早地睡去,于是第二天她又早早的醒来。 早晨空气里弥散着露珠的清凉,云霞在东边天际肆意铺陈,有一缕云像是在极力挣脱,兀自向这边延伸过来。 星梅还在熟睡。这个快乐的有着母亲性格的女孩子同时也继承了父亲的文静聪颖。陈思静在后面转了一圈,看了几眼三三两两在大街上蹲着闲唠的人们。她将白色的印着淡雅细花的短袖衬衫抻了抻,让它经更合自己的身形,但是,她的明显发福的身子显得衬衫瘦了很多。陈思静走到院里,手拄着墙对刚从屋里出来的李祥君说: “你不说今天上政平去吗?回来时称二斤瘦肉,今天晚上包韭菜馅饺子。立秋那天就没吃饺子,没抓秋膘。” 李祥君抹了几下眼皮道:“还抓秋膘,你的膘够厚的了。今天?再说,去不去还说不准呢。” 陈思静紧起鼻子道:“别再说了,就去。赶紧把甩浆机修好了,过些天又该做豆腐了。” 李祥君“嗯”了一声。 从七月分开始,李祥君就把豆腐坊停了,一是豆腐不好卖,二是电机总发热,不知是什么原因。乡上的周二开了个电器修理部,他无论什么时候给李祥君修理电器都只收成本费。李祥君不愿意亏欠别人太多的情,在卖豆腐时就隔三差五地送过几块去。这样的反倒让周二觉得他欠了李祥君的人情。 早饭以后,李祥君用车子装了机器去政平村了。陈思静收拾了一下碗筷就想趁着凉快把小园里的草拔了,于是她到菜园里。杂草都掩在菜蔬中,湛绿的叶尖在阳光下闪着盈盈的光。她猫下腰,试着抓住一丛水稗草想把它连根拔起。前几天连续的雨催得杂草旺盛,根须牢牢地抓着地面,拔着真的有些费劲呢。陈思静很小心地拔,怕带出的泥土灌进她的白色的皮鞋里。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在陈思静的头上,裸露的手臂上,她感到衬衫里有无数个小虫子在蠕动——细密的汗从毛孔里爬出来。她心里埋怨起李祥君,早就让他把草拔了,他就是不拔。星梅在窗下喊: “妈,我玩去了!” 陈思静头也不抬地说:“就知道玩!” 星梅只不过是通报一声,并不需要陈思静的批准。陈思静也不大去管束她了,随她去。 等陈思静的腋窝里腿窝里浸满了湿漉漉滑腻腻热乎乎的汗时,她站起身来,用上臂擦了一下脸。她不想再做下去,这一切是李祥君应该做的。想着想着她生起气来,头五六天她就告诉李祥君把草拔了,可他总是拖来拖去的。陈思静的怨气来得快,不能自抑的坏情绪迅速在全身蔓延,而诸多的旧事又被她重拾起。陈思静骂出声来: “他妈的就是懒散,肉啦肉啦的多咱也没有个麻利劲。这草不早就该薅了?” 陈思静直起腰,来到西边的猪圈旁。这排猪圈里有三个格子,每一个格子能养十来头猪。圈里被李祥君清理得干干净净,横梁上垂下的铁链子一动不动,立砖铺就的地面上只有几只蛐蛐在跳跃。李祥君说再过几天抓下一茬猪,那时天也凉了。这是他的打算,李祥君要做什么不做总要问陈思静的意见,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有很多时候,陈思静并不懂,但她顺着李祥君的意思点了头,李祥君得到首肯后就有了方向感,有了依靠。 陈思静刚才的那一阵火气还没有消去,现在忽又看到一个猪圈门上的插棍依然用铁丝拧着。她咬牙在心里责骂李祥君只会对付只会糊弄。陈思静有她生气的道理,在上一茬猪还没卖时,有一天一头不老实猪拱开了圈门,于是五六头猪都跑了出来,踏倒了菜园里的两架柿子。幸亏发现得及时,若晚一些,东边的那片菜地就全被猪糟踏了。陈思静和李祥君费了很大的气力将猪赶进猪圈后,她让李祥君把门卸下来拿到修理部焊上。李祥君说过些天,等猪卖了的,先用铁丝拧着。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门还是没有焊,大概再抓猪回来,门也不会焊上。 陈思静想到李祥君的短处时,就将以往的旧事都倒放出来,她竟吃惊地对自己说:他有那么多坏毛病!拖沓、懒散、毛草、不严谨、不沉着……在去年,李祥君心急火燎地去端刚跳闸的电饭锅,结果可想而知,他耐不住热,把好端端的一锅饭扣在了地上,锅也摔“瓢”了。陈思静生起气来是很认真的,直到李祥君承认错误做深刻的检讨才为止。现在,李祥君没有在身边,她的心绪难以平复下来。 陈思静忘记早晨的不快正好是中午,正午的天气那么热,连在阳光下无精打采的柳树都象害了热病一样,低垂着不摇不动。她和几个女人在后面打了一会儿扑克后,心情才彻底地舒展开来。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早晨的那一阵毫无来由,李祥君并没有做错什么。草是新近才长起来的,圈门的铁栓虽然是李祥君用铁丝的拧着,但因为下一茬猪还没进来,自然也就没有妨碍。莫名其妙的一阵烦躁过去后,她检讨自己,觉得大多是不应该的。好在李祥君不在家,她的怀脾气发作的时候就没有人来欣赏。 第六八0章 他喝了酒 下午三点多时,李祥君还没有回来。陈思静几次望过去,却不见他的人影。在焦急的等待中,陈思静奇怪地生出许多荒唐的想法——李祥君撞了车或者是因为暑热暴毙身亡。陈思静的思想里已浸润了无法理喻的念头,她唯一能做出合理的解释是:李祥君身上的农民的气味越来越浓。但事实上,李祥君自己觉得自己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而周围的人又大多以为李祥君越来越稳重雅致,而且由内到外的气质又远非一般的农民可比。陈思静陷于一种自我否定的境地中,否定自己,否定李祥君。虽然她不能正视这一点,不能完全地承认自己对李祥君的轻视,但在日常生活中,无论是在什么的情况下,她总是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嗅到了李祥君身上有豆浆味猪的屎臭尿臊。 李祥君到底是回来了,从脸面上看得出他喝了酒。李祥君涨红了脸一进家门就解释今天回来这么晚的原因: “修好了都中午了,没让我走。” 陈思静绷着脸说:“啊,他就留你吃饭了,还喝了酒,是不?” 李祥君长出着气,在迷醉的状态中胆气壮了,他说:“是。我们同学一场,他留我吃饭我咋好意思非得回来,人家可是实心实意地让,不虚头巴脑。喝完酒才二点,周二不让回来,怕让车撞了。能碰着吗?那点酒,不够上眼睛的呢。” 陈思静听着李祥君的酒话,淡淡地说:“别乱乱了,把甩浆机拿屋去。” 李祥君呼哧哧地喘粗气,搬着机器趔趄着到了屋里。陈思静怕他跌倒,就张开双臂做出时刻搀扶的姿势。看他把机器放到了老地方,就揶揄了一句道: “酒喝人肚子比喝狗肚子强多了,知道地方哪!” 李祥君一笑道:“拿我当醉鬼呢?” 陈思静也露出笑容,但旋即又把那十分珍贵的笑容敛回去。她问李祥君道: “肉买了吗?” 李祥君一拍胳膊道:“哎呀,没有。” 陈思静把一舀子水放到电水壶里,通了电源,对李祥君说:“看着点,我去赵守业那买一斤切面。你吃了,我们娘俩还没吃呢。” 陈思静说完就出去了。 李祥君努力睁了睁眼睛,自己对自己说:“看什么看,水开了就跳闸。” 他转身躺倒在炕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不知道陈思静和星梅是什么时候把饭吃完的,也不知道太阳早已落山。睁开眼看时,陈思静和星梅正在看电视剧,从窗子里向外望去,夜色愈来愈浓了。 星梅看了看李祥君,然后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拍了拍道:“全是酒。” 李祥君说:“哪能全是酒,全是酒就不用开酒厂了,上我肚子里打酒就行了。” 陈思静按过道:“一肚子猪粪!” 李祥君回敬道:“你一肚子狗粪!” 陈思静没有应声,继续看电视。李祥君翻身趴在在炕上用手垫着下巴也在看,可他慢慢地看不下去了。 “什么破电视,不是哭就是笑,哭着哭着一甩袖子就跑,后边再追。没劲!”他说。 李祥君不屑一顾的神情让陈思静很不痛快:“你编呢!这些年看你写什么破诗,发一首两首?不看就睡觉,谁也没非得叫你看!” 李祥君被呛得心头憋火,但是陈思静说得对,本来自己就没发一篇吗。他把手抬起来,照着陈思静比划了一下。星梅看见了,呵呵地乐。 在电视剧插播广告的间隙,陈思静侧过脸来问李祥君:“咱们星梅上哪念初中?” 李祥君也未想就说:“上中学呗,还能上哪去?” 陈思静用脚踹了他一下道:“我还不知道上中学!我是说上哪个中学。” 李祥君一骨碌爬起来:“那你说上哪个中学?” 陈思静说:“我的意思是让迎冬姐想办法进市二中。听说她们二中管理严格,教学成绩好,让星梅上那儿。” 李祥君挑了挑眼皮,没有回答。 “问你呢,行不?”陈思静提高了声音。 “在哪不都一样!咱们乡中学不错。城里怎么就一定比咱这儿强?”李祥君抓起扫炕的刷子来回摆着侧脸看着电视,“再说,上城里又是住的又是吃的得多少钱啊!” 陈思静说:“那你是不同意啦?祥君,咱们中学不行啊,班级秩序不好,教师责任心也不高,我有点信不过。” 李祥君盯着陈思静闪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就、说、了、算、!” 陈思静不满他的这个腔调,生气地说:“怎么是我说了算?这不是和你商量呢吗!” 星梅撅起了嘴道:“哪还不一样,都是天天写啊天天算的。” 陈思静训斥道:“不写不算能出息人吗?像你爸似的天天磨豆喂猪不用写不用算,那就好了?” 李祥君不喜欢她拿自己作比较,他觉得这是在贬低他,是对他的蔑视。 “你别老说那样的的话好不好?听着真来气!”李祥君瞪着眼睛看陈思静。 他的这一严肃的神情让陈思静觉得滑稽可笑,她连连笑道:“不提了不提了。” 这时,插播的广告结束了,她又专心地看起了电视。 第六八一章 他的心事 第二天上午,李祥君摸扛着猪圈门去了修理部,把门拴焊上了。他回来时顺便到了王小宝那里,让王小宝后天帮他到西岭集上买猪。如果集上没有好猪,就到河南抓。王小宝答应了,对于李祥君的任何请求,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不仅因为陈思静和李祥君在一年前借了他五千元买了一辆中型卡车,还因为在他心目中,李祥君是可最尊重的最可信赖的。陈思静没有在买猪的事情上多说什么,因为她不懂。不过,李祥君还是征询了她的意见,在李祥君看来,这是程式,更是对她的尊重。 李祥君虽然不太赞同让星梅到城里读初中,但也没有明确地表示但对,这便是默认。陈思静做事果断不拖泥带水,在八月二十个号领着星梅坐早车去了城里。叶迎冬听罢妹妹的想法,马上打电话联系校长,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后,陈思静长出了一口气。叶迎冬说她尽量把星梅个安排到好班里,让陈思静尽管放心。有了姐姐的保证,陈思静很满足。 “住呢,就在老师家里,等开学办完转学手续后就拿行李过来。”陈思静说道。 叶迎冬没有说“在我家里住宿”之类的客套话,她告诉陈思静以后她会时时去看星梅,以作照应。又待了一阵后,陈思静辞别叶迎冬去了陈启堂那里。在母亲家,她打电话给李祥君,说: “祥君,我不回去了,你好好看家。明后天,我回去。迎冬姐答应把星梅分到一个好班里,你尽管放心。大热天的,先别急着做豆腐,别中暑。” 李祥君嗯嗯地答应。本来就不急着做豆腐嘛,嘱咐什么?李祥君撂电话以后,屋子里复归于沉寂。石英钟“嘀哒嘀哒”地响,夜的暗色渐渐笼罩上来。 一个人独处,心里想的就杂乱纷繁,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星梅要上城里二中,那么回家的日子就少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会让他这个做爸爸的挂念,她也会想家的。李祥君想星梅将来的日子里会的许多难处,甚至想星梅在夜晚想家时一定会哭。这样一来,他的神情就戚戚然,仿佛看到星梅默然垂泪的样子。他抹了一下眼睛,把溢出的一点泪花拭去了。总会习惯的,他或者是星梅。李祥君由现在的星梅想到了过去的星梅,在他的记忆中星梅永远是一个胖乎乎的惹人喜爱的小姑娘,乖巧伶俐。李祥君闭着眼睛努力复现星梅小时候的样子,回忆着星梅种种逗人的话语,他的嘴角忽然现出甜甜的微笑。 李祥君沉浸在往事中,由星梅想到小旋,又忽然想到穆维新。当他想起穆维新时,就从心底生出一种厌恶的情绪。陈思静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对于穆维新帮助她维护她的种种作为绝口不提了,似乎这个处事果断机敏细致的人突然间与她形同陌路。陈思静眉飞色舞地称赞穆维新时,李祥君并未感到不适,他甚至说过要感谢他的话。那么,穆维新的消息被陈思静刻意封锁以后,李祥君倒有一种异样的令他不安的揣测或者是感觉。他感觉陈思静的心中有一种情感在逐渐明朗,那是欣赏、羡慕、亲近的情份,近乎于暧昧。李祥君从陈思静的目光中略微感觉到了她的内心,那是不可示人的隐秘的令她全身激动的情愫。六月份的一次英语教研时,穆维新和陈思静有机会在单独在一起,让李祥君心里很憋闷。在事先,陈思静没有说她去城里七小上,只是说她去教育办开会。如果他没有从一个小女孩儿的口中得知她们的英语教师教研去了,他还不会疑心有想法。为什么要说谎呢?晚上时,他问陈思静中午在饭店吃的?陈思静想了一会儿说是,和穆维新一起。之后,李祥君就再也没有说话。就李祥君来说,她明白陈思静有很多机会和穆维新在一起探讨工作上的事,交流彼此的思想,他相信陈思静和穆维新之间的关系已不仅仅是一般的同事之间的关系,但同时他又相信陈思静不是一个轻佻的女人,断不会浮浪地以身相许。 李祥君想得很苦,无论怎样试图将思绪转移掉,都无济于事。黑暗中他的眼睛闪动着,毫无生气毫无神彩。他自己觉得自己是在折磨自己,就起身来到外面,看夏末的夜空中的星辰。他感觉这夜色中还有许多温馨的情份,还有宁静甜润,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挥舞了一下胳膊,就好像刚才那一阵的郁闷被他赶跑了。 星光灿烂得如同初春的新绿,有清爽的感觉,一丝丝风儿吹拂过来,沁入心脾,就不再有了夏日里常有的滞闷。李祥君的心情开朗了许多,他不再纠缠于旧事,将自己囿于迷茫困惑中。 李祥君回到屋里后打开了电视。他看了一阵,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就闭掉,然后仰躺着,渐渐沉入了梦乡。 八月二十七号这天,天气突然变凉了,秋风骤起,夏日仿佛转眼间就消逝了。 李祥君早晨随便地吃了一口,现在感觉有点饿了。他想找点吃的,但仅仅是想想,李祥君现在的心情有点烦乱。刚才李祥君在母亲那里,听她说小旋和王小宝吵架了。原因是什么,母亲没说清楚,只说是闲磕打牙。李祥君想到小旋,忽然蹙了蹙眉头。 李祥君坐了一会,将那点烦乱的思绪驱走后,站起身到猪圈前。猪们看见李祥君,都齐齐地叫着向门这边拥过来。李祥君骂道: “一天少吃一点也不行。我他妈还饿呢,谁来喂我呀?” 李祥君拿起立在墙上的木棍搅拌着食槽里半干的猪食,不禁微笑起来。上些天买的这几件食槽沉稳厚重,上边开口用来投料,下边侧开口用来喂食。早晨将半湿的饲料一次性投进食槽里让猪自由采食,就省却了不少事,不再像原来那一天喂四遍了。一切都在改进,悄无声息不知不觉。 李祥君看着一只猪儿甩着尾巴头不抬眼不睁地舔吃着地上的食,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首星梅小时候常唱的儿歌:小猪小猪真奇怪,买把扇子吊起来。坐在扇下晃脑袋,还说怎么不凉快。 陈思静的声音响起来来,由院外也传进一只狗的叫声。李祥君抬头一看,见陈思静怀中抱了一只金灿灿的小狗在微笑。李祥君白了她一眼,由心底而起的不快使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前些天陈思源就打来电话说他有一只小狗,是别人送的,听送的人说这狗很名贵,但除了他以外家里人没有一个愿意养它,所以他想让陈思静抱过来。李祥君明确地表示反对,但今天陈思静将它抱了回来,看起来她好像很喜欢。他走出菜园,拎着陈思静的包儿进了屋。陈思静摩娑着狗的小脑袋说: “豆豆,到家了,咱们进屋里去。” 没等李祥君询问,陈思静就详细介绍了送星梅上二中的情况。 “祥君,再去时还得买脸盆牙具。星梅在她姥姥家住下了,是我让的,省得来回折腾。我等会儿把她的衣服都找着,该洗的都洗了。今天是二十七号,她们三十号正式开学。我后天就得去时,给嫂子拿点菜。”陈思静这样说着,就去翻柜子,翻检拣了一会,又道,“她舅妈说让星梅在那住,能在那住吗?又不是不一天两天的,这叫三年呢!你说是不是祥君?” 李祥君回答说:“对,就是亲哥亲嫂子也不能总麻烦人家。” 陈思静问:“来电话没有?” 李祥君答:“没有。“ “后天应该没什么事,不然的话,就去不成了。不管怎么的我也得安顿好星梅,你去我不放心。再说还有猪呢,吱吱哇哇的我可整不明白。”陈思静自顾说着,也没有看李祥君是不是在听。 第三天的早上,李祥君扛着行李,陈思静拎着衣服和洗漱用品到前面的道上等车。当车子启动倏忽离去后,李祥君望着车子的远影,忽然有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不会每天都能看到星梅,逗她笑故意让她生气。 第六八二章 开学第一天 新学期的第一天必须要做这样的两件事:早晨将国旗升上,几乎在每一个学期市局都下来检查,这已是一个程式了;再就是确定新一年的学额,这是很复杂的工作。 昨天学生到校已将校园清理得干干净净了,现在看校庭,清清爽爽,绿树环绕;每个班前的花池里正盛开着鲜花。国旗在风中轻轻拂动,红的颜色在蓝天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热烈。 新一年的学生数额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有两个要求留级的学生,其中一个上学期有病耽误了一个月,陈思静已经答应了,另一个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想留级。陈思静毫无疑问地告诉那个想留级的学生家长,没有特殊情况,不准许有留级生的存在。还有四五个想上新一年的,但他们无一例外地不够入学的年龄。陈思静明白无误地说,即便是差一天也不行,没有商量的余地。她的这一口气使那几个人对她有了怨言。几个人不死心,站在门廊下,讨论着如何能让陈思静让步。 前年裁撤幼儿班后,王丽华自然也就回了家,不再是幼儿教师。身份的转变让她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她竞选上了村妇女主任后,才又昂起了头。既然裁撤了公办幼儿园,私立幼儿园的兴起便是理所当然,只是收费偏多。 现在,穆维新从西边过来,来到几位家长的跟前。家长们把目光投向他,想从他这里得到一点希望。穆维新站下来,同几位打了招呼。一个瘦高个子的有点结巴的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问: “穆教师,我、家小悦上、上一年行不?多个人多双筷,多个学生多张桌,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你就跟陈校长说说,收、下得了。” 穆维新轻轻一笑,舌尖微微地探出双唇,说道:“我说不进话去。哎,你家小孩儿几岁?” 瘦高个子回答说:“七岁。陈校长说按生日还不到六岁,刚五周岁半。” 穆维新逐一问了另外三个孩子们的岁数,按入学的标准,最小的也差一个月。穆维新对瘦高个子也是对另几位说: “孩子不够岁数还是缓一年的好。我有切身体会,我那小女儿看着挺聪明的,虚岁六岁那年把她送进了一年。头一学期还学得轻松,可过了一学期就不行了,整天抠扯,还撵不上趟。等一学年下来,全班才考到第十六名。我一想,这不行啊,这么下去孩子不累坏了吗?重要的是这样做违背了她身心发展的规律,是坑孩子。” 穆维新说得自然不留痕迹,瘦高个子便觉在理,就说:“穆老师,你说得对。我也寻思了,我小时就笨,现在让她这么小就上一年,八成是够呛。得了,我还是让她再念一年幼儿班。” 另一个中年妇女把话把话接过道:“富子,你让孩子念幼儿班行啊,一年千八的你不在乎,我们可不行,多念一年幼儿班得多花多少钱!我孙子才差二月,上一年能跟上。我孙子看电视看得可明白了,啥人叫啥名一出来就说得一清二楚。” 穆维新知道这样的人是无法劝说的,就闭紧嘴巴若无其事地看天空。 穆维新抽了一枝烟后,就到办公室去。陈思静正在写工作计划,见他进来,就问: “他们还没走?” 穆维新回答说:“没走。我刚才和他们说了,估计那两有退缩的意思。只是是那个女的,有点死乞白赖的。” 陈思静撇嘴道:“那个女的?她叫陈大方,西头陈广发的妹妹,不是亲的,听人说他们是认乎的一家子。她,顶不是个东西了。都想提前一年上学,为的是省下念幼儿班的钱,哪个也不傻。你算算,学费书费饭费车费,少说也得千八的,也是不小的支出。一个村住着,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收了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明年跟不上了又要蹲班,敢情学校是他们家开的,说咋的就咋的?这不有现成的例子吗,那个叫张波的去年不够岁数,我心一软就收了,今年又要蹲班,真是!” 穆维新听她说了这么多,就调侃地说道:“陈大方?你们是一个姓呀!” 陈思静的眉毛一挑,对于这个同是陈姓的女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她不叫陈大方,叫陈什么什么,人们都叫她陈大方。” 之后,陈思静说了陈大方的一些掌故。她叙述得生动有趣,穆维新饶有兴致地听着。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陈思静打住了。穆维新像是提醒她似的说:“掌所致好分寸,注意说话的艺术,总能把他们打发走的。” 陈思静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穆维新站起来,踱到南边的窗下,向外张望着。 陈大方进来了。她第一句话就是:“思静,就收下我们,不就差二个月吗!那两个不上一年了。” 她指了指窗外大道。陈思静透过窗子向外看,果然看见了高个子和另外一个矮个子走了。陈思静急速地思考着,寻找一个更好的更委婉更有说服力的答复: “大姨,真的,不是我不收。你看你们是四个,我收了你们,他们呢?说是不上一年了,可看你们上一年了,再回来找我,我怎么办?把你们再撵回去?” 陈大方拍着胸脯肯定地说:“他们不会来了,板上钉钉的了。” “这是你的保证,可我没得到他们的保证。再说,现在一年级已经二十八个学生了,再收上几个来,班任会怎样想,人家不得说我拿他不识数吗?”陈思静停了一下,陈思静勉强挤出点笑容又说道,“大姐,我真的不能开这个口子。” 陈大方想说什么,但陈思静不容她张嘴,马上道:“大姨,要是我当新一年的班任,我就收下你家孩子,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吗!” 陈思静不给陈大方插嘴的机会。听陈思静很亲热很随和的话语,陈大方不住地点头道:“那可不,那可不。” 这时,李晓辉进来叫她道:“校长,我记得校长室那屋有教案设计了的,找一下。” 陈思静冲陈大方一笑,点点头,向外走去。给李晓辉找到书后,她刚要进办公室,手机铃响了。 过了一会儿,陈思静在外面对陈大方说:“大姨,我有点事,你等一下啊。穆老师,照看一下,有人来找就说我上教育办了。” 陈思静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陈大方站在那儿,拿不定主意是该走还是留。穆维新对她说: “坐一会儿,陈校长就回来。” 陈大方坐在椅子上,环顾左右没话找话道:“这院子还挺干净的呢。” 穆维新呈现给她一个谦和的微笑,然后将目光投到对面的墙上,好像在专注地研究。陈大方坐在椅子上见穆维新笑而不语,又想出第二句话: “这第一天就按点上课呀?” 穆维新将目光收回,答道:“这是正常的,每学期都这样。” 陈大方啧啧称赞了几句,伸手翻桌子上的书。穆维新若无其事地问:“你家几个孩子?” 陈大方说:“我孙子孙女,两个。这是小的,就差二月。唉,陈思静说啥也不收!差点就差点呗,还那么严格!” 穆维新深表同情地说道:“是呀,七岁了,也不小。” 陈大方遇到知音似的马上按过话道:“就说呢,再学一年幼儿园就八岁了。我们可学不起!” 她的话拖着尾音。 穆维新掏出烟来递到陈大方的手中,陈大方端祥了一会儿,然后凑到穆维新递上的火,点燃了,吸起来。 “孩子差二月,要说也不算多,可二月对孩子来说也不算短。有的孩子年前还不懂事呢,年后看,蹭的啥都明白了。” 穆维新的话引起了陈大方的共鸣,她笑吟吟地说: “真的,还别说,我老孙子铲地时还拿铲子往水缸里撮沙子呢,现在你再让他撮,说啥也不撮了。你说这变化是不是挺快?” 陈大方沉浸在一片幸福中。穆维新立刻按过道:“这小孩呀,送早了还真就不行,学着累。我是当老师的,早先就没划过这个拐,把我那小女孩送到一年去了。眼瞅着孩子哭天抹泪的,这心里疼啊。所以,我寻思了,要再有孩子非等得够岁数才能让她上一年。” 穆维新夸张的表情在陈大方的眼前飘来飘去的,弄得陈大方也没了主意: “我也没非得让孩子上一年。看人家孩子上一年了,这孩子也非得要上一年,你说可咋整?我看着人家的孩子写字那个累,我那孩子也得那样,说实在的,我能不心疼吗?才多大呀,本来长的就小。” 穆维新见自已的话起了作用,立刻转了话题道:“别听我说,等会校长来了,还是央求她。” 陈大方没有了信心,说:“唉,八成是够呛。” 穆维新趁机道:“要不,我替你跟陈老师说说?也难怪,四个都想上一年,可不好说这个话。” 他们两个东一句西一句地凑话,到最后,陈大方自己放弃了。她又接过穆维新递过的烟,点燃后说: “赶明儿再说,我得回家喂猪去。穆老师,你忙着,我走了!” 穆维新送她到大门口,热情地让她以后常来。 陈思静回到学校后已是第三节课了。现在,她见陈大方不在办公室里,就问穆维新。穆维新把刚才的情况介绍了一下,最后说: “她可能不会再来了。” 陈思静爽快地笑起来,她赞赏地对穆维新说道:“穆老师,你真行!说话做事周密细致,嘴里是抹了油一样的滑溜,真够一把手的料。” 穆维新看着手托着腮的陈思静,迎着她的率直的动人心魄的目光说:“逗我呢?还说我滑溜,就直接说我油头滑脑得了。” 陈思静放下手,眼睛里流泄出的神彩也映亮了穆维新的眼睛。她笑道: “说走题了。不过,说真的,你的确很能干。” 穆维新得到了陈思静的认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习惯地推了推眼镜道:“在你的领导下不能干也得能干,强将手下无弱兵吗!” 他的轻松的话弥散在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里。陈思静早晨的那点不快如雾一样消去了,呈现在她眼前的是清爽的雨后乍晴的影象,感觉中有甜润的温馨的味道。 陈思静要求穆维新做的一如每次学年初的一样:做好课程表,各种表册上墙,填写普教报表,去乡里买一些应用的物品。 第六八三章 累在心上 张波的爷爷蒜瓣疙瘩在开学后的第四天晚上找来了赵庭禄到陈思静家里,仍然是为了孩子留级的事情。蒜瓣疙瘩当然知道陈思静与赵庭禄的关系,找他来无非就是装门面以求陈思静能答应下来。陈思静开始时显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摆出各种理由,但蒜瓣疙瘩的态度很坚决,执意让孩子留级,又有赵庭禄在场,陈思静就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 “这么着,先让孩子在家待一个月,就说孩子身体不好,反正孩子也不差这两周的课。等过了些日子没有人注意这事了,再上学。” 蒜瓣疙瘩很感动,道尽千般好话说以后一定要好好答谢陈校长。陈思静很大度地摆手说那倒不必,这一切全是看在赵庭禄的面子上,之后又用不轻不重地的话语点拔他,怪他去年非要让孩子上一年,现在又闹着留级,真是不小的麻烦。蒜瓣疙瘩诚恳地赔着笑,点头像鸡啄米一样。 他们走后,陈思静整个人倒在炕上,她感到累,累在心上。 第六八四章 舍不得 第二天早晨,陈思静打电话在给叶迎冬,让她在下午把星梅送到车站。这几天里,她一直惦记着星梅,挂念星梅的冷暖挂心她的衣食。虽然父亲周三来电话说他去了星梅那里,给她买了好东西,并说星梅挺好的,但陈思静依然放心不下。星梅一定想家,想祥君也想自己。 这一周的工作还算顺利,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有差池没有遗漏。陈思静上午在校园里巡视时,一种自毫感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没有枉费心思,有所付出就有所回报。她的亲和力她的果敢机敏她的女性特有的温存让她彰显个人的魅力,内在的品质和外在的形象让她有熠熠的光彩。 李祥君已经做了好几天豆腐了。早晨他走时,陈思静反复叮嘱李祥君回来时买些星梅爱吃的东西,李祥君自然十分爽快地答应,这本来就无需陈思静耳提面命。既然今天下午星梅回来,做父亲的怎么能两空空地迎接她进家门呢?他卖完豆腐就到熟食店里要了四个猪手两个猪耳朵,又到水果店里称了一大堆的葡萄草莓……杂七杂八的好东西装了三四个方便袋。 虽然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李祥君和陈思静却感觉星梅与他们别离了几个月一般。还不到二点,李祥君就被陈思静打发到大榆树下的十字街上等候星梅。李祥君待了一阵,看车从身边一辆一辆地驶过去,却不见星梅的身影,他便暗暗埋怨陈思静心急气躁。李祥君回转身,向家里走去。和几个熟识的人打过招呼后,他已到了家门口。恰好陈思静正站在大门口,见他走近,笑嘻嘻地说: “忘了告诉你,先不用去等。听迎冬姐的电话,星梅的车开了,再接不迟。” 李祥君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 大约三点,叶迎冬打过电话说,车走了,让去接星梅。 李祥君脸上放着光彩,刚想出门,陈思静叫住他道:“你在家待着,我去!” 李祥君慢悠悠地说道:“去,去,母女相见,喜泣涟涟。” 当陈思静看到赵守森的中巴车在身边停下时,她一阵激动。星梅从车里走了下来,急切地喊道:“妈,妈!” 之后,她拽过陈思静的胳膊将头依了上去。刚走出两步,两串晶莹的泪滚下来,滴在陈思静的衣袖上。陈思静心头一酸,但她努力抑制住了,眨了几下眼睛后,说: “到家了,星梅。你爸给你买了好多东西呢!” 她用另一只胳膊划了一下脸颊。星梅用衣袖擦擦眼睛,幸福地仰脸看母亲。陈思静侧看着星梅,她看见星梅好像瘦了一点,就心疼地问她吃得好不好睡眠得好不好。星梅说: “还行。” 陈思静笑骂道:“跟你爸一个德行,啥都是‘还行’!” 星梅嘻嘻笑了吗后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胳膊,一直到家门口。 在门口,陈思静喊道:“祥君,快来接大公主!” 李祥君闻声颠颠地跑出来,牵着星梅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他前后甩着,呵呵地叫,一副忘乎所以的情态。 进屋后还没坐稳,星梅就饶有兴致地讲着学校的见闻,讲着她所感兴趣的事。对于她来说,每天所发生的的都难以忘怀,新的校舍新的同学新的老师让她身处在一种神秘的如梦幻般的境地中。 晚饭以后,星梅逗了一会小狗后说看她奶奶去。星梅对于奶奶有特殊的感情,她走的时候没有忘记拿了一大串葡萄。陈思静没有问她,她心里明白那是送给奶奶的。星梅回来时刚七点过一点,她絮絮地讲着去奶奶家的情形,最后说要好好过这两天,任可少睡觉。但是不到八点,她就睡着了。陈思静抚摸着星梅的头发,眼看着,轻轻地把脸贴上去。她用心去感受女儿的脉搏。 星期日的中午,陈思静送星梅上城里。星梅尽可能地希望同母亲多待一会儿,陈思静也想到城里给星梅再买一身秋天的衣服,而且她也顺便到城里买一种教辅书,一种教师们必备的教辅书。母亲能同自己去,星梅高兴还来不及,另外,陈思静说可以到姥姥那儿,这可是星梅喜欢去的地方。 李祥君在陈思静和星梅走后,突然陷入了孤寂和落寞中,他明白她们在他心中的份量。家里的一大堆活儿总算是分散了他的一部份注意力,使他不至于那么伤神。 李祥君生活圈子很小,家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在这个方寸之地他的感情永远与众不同;卖豆腐的路线也没有多大变化,这些年来所经过的都叠印在他的心里,那许多家以外的卖豆腐的诸多事宜已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份。除此以外,他很少到别处去,甚至于母亲那里不经常去。看似单调的生活每日都重复着,鲜有变化。日子在脸上刻下细密的纹路,但小李豆腐这个名号却依旧随着他。 星期一,陈思静坐早车赶回了学校,她没有到家里,他知道李祥君此刻一定不在,又出去卖豆腐了。泪眼婆娑的星梅的影子还在她的眼前不断地映现。她叹了口气,自己也想哭,她甚至后悔让星梅上市二中。早晨从父亲家里出来和星梅一同走着上公交车停靠站时,星梅拉着她的手,步子很慢,她在尽量延缓和陈思静分手的时间。在站台上,陈思静对星梅说: “星梅,熬过这一段时间就好了,就不想家了。再说,还有姥姥姥爷舅舅还有你小弟,要是想家就上姥姥家。” 星梅使劲地点头,仿佛一使劲眼泪就不会流出来似的。 “上车,星梅。到学校好好学习!”陈思静抚摸着星梅肩膀,停顿了一会又说,“别忘了,有事给妈妈打电话。” 星梅点点头,然后上了公交车。在公交车里,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思静,一直到看不见为止。 陈思静的两滴泪落下来。在九月的阳光中,在早晨的有些清凉的风中,她默默地回转身,向南二道街走去。 晚上,陈思静把这一切说给李祥君时,李祥君倒还豁达地说:“适应一段就好了,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说得轻松,其实,他心里也很难过。陈思静看着仰面躺着的李祥君说: “这当爹的就是心大!” 第六八五章 郁闷 九月二十六号的这天早晨,天阴沉沉的,风也紧俏。秋天的意蕴毫不容情地渲泄下来。这样的天气似是为衬托李祥君的心情的,好让他不尽的思索中不断地让怅惘、凄迷、忧虑融进来。陈思静早走了,和陈启军他们坐车到城里,再转到城北的大立乡观摩校园建设,也要听课,听取先进的教学经验。李祥君激愤的目光里有一种让人生畏的东西,那是对报复、折磨、摧残的强烈渴望。真的不可理喻,蛮横霸道,不讲情面,自以为是高贵的人上人,从来都颐指气使趾气扬!陈思静——你个混蛋!早晨的一幕又呈现在他的眼前—— “祥君,土豆皮还没有打好呢?”陈思静叠好了被子问道。 李祥君把土豆挠掼到地上,有些恼火:“自己今天有事不早些起来!” 他的脸色有点难看。陈思静麻利地把打好的土豆捡起来放进盆里,哗地倒了一舀子水,再把土豆转了几个圈,然后捞起放到案板上切了。李祥君把锅里添了水,用刷子细细地刷。他的这一举动让陈思静感到不耐烦,大声道: “磨咕,就不能煞脱的?” 她抢过刷子,在锅里转了几圈,水在锅里打着旋儿,划着一层层好看的弧圈。李祥君被她粗暴的言行彻底地激怒了,他不再忍气吞声,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忽然从心底蹿上来,他一甩手,哼了一声道: “你不会早起?发的是哪门子神经?” 陈思静不习惯李祥君的“恶语相加”,虽然这不是恶语相加。 “早起?你不是占着锅呢吗?”陈思静反驳道。 李祥君瞪着陈思静道:“那你不会用气儿?非得使大锅?一根筋!” 陈思静盯着李祥君,重重地问道:“你哪来那么多话?” 李祥君辩道:“我话多吗?不过才三句,每次你责怪我时都像是机关枪一样,我不还一样受着。那,现在,你忍受不了?” 李祥君没有一步的退让。这种少见的态度让陈思静闭口不言,在缄默中两个人在心理上对峙着。陈思静将油倒进锅里,油滋啦啦地响了一会儿,边缘上起了烟。熬豆浆的煤火还没有灭,刚才李祥君又添了点玉米芯,此刻火已很旺了。 沉默不语时是最难熬的,此刻的李祥君坚决不开口讲第一句话。陈思静的沉默里有轻蔑的成份,在她的心里李祥君是个豆腐匠,养猪的农民;他的上身永远有豆腐味下身则永远有让她讨厌的猪的气味。这种让陈思静讶异的想法由来已久,她已经感到自己的情感正一点一点地从李祥君的身上游离开来,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她,让她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下一步一步地疏远李祥君,在心灵上和肉体上。微妙的每日都在延续却毫无察觉的变化在心里逐渐聚积,终于在有一天她对李祥君说: “你怎么这么‘膈应’人!” 那时,李祥君还在啃着一穗玉米,他的香甜的“叽”声在陈思静听来那么的没有素养那么的俗不可耐。李祥君一怔,随即闭紧了双唇,他的眼里流露出困惑不满还有些鄙视,这让陈思静心头一颤,旋放缓了语气道: “祥君,你看你吃东西时叽嘴多不文明,尽可量轻点叽,像别人那样,行吗?” 陈思静说的别人好像有所指,但她没说出来。李祥君撇撇嘴说: “我不会,从打我会吃东西时我就这样,我不会闭着嘴吃东西,那太累。要那样,是吃饭呢还是做体操?你要‘膈应’就‘融应’,随你。” 陈思静觉察出自己的语气过于苛刻,但从李祥君的话里她分明听出了他抵触的情绪,所以她没有退让一步,继续说道: “我就‘融应’你,咋的?挺大个人说你不好的地方还不爱听!” 李祥君嚯地从小板凳上站起,瞪视着她说:“你烦我?你烦我就一定喜欢别人。” 陈思静忽地涨红了脸道:“我烦你了,可我也没有喜欢过别人。你别往自己头上扣屎盔子!” 她的神情激动起来,严肃而又庄重。 李祥君扭转头,不看陈思静。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你不是烦我吗?我是农民,养猪种地的农民,比不得有知识有文化的脑力劳动者,只需动动嘴动动脑子,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一天到晚溜光水滑,还有情趣还幽默。” 他把幽默两字说得很重,还拖了颤颤的尾音,像歌唱一样。陈思静控制不住自己,大骂李祥君胡说八道,这样怎么还能算是一个男人?鼠肚鸡肠,心窄得只能容得下自己。 后来的情形是:李祥君服了软,如以往一样做了深刻的检讨深刻的自我剖析从灵魂深处查找过错。李祥君做惯了道谦和反省,能把自己身上细小的错误发扬光大,而最终将自我淹没,得到的是陈思静疾风似的指评和阳光一样的宽大,最后是陈思静一个灿烂的饱含各种深意的笑容。 李祥君将自己的情绪囿于旧事之中,竟忘了眼前的事。他这样沉缅浸淫在旧事的种种不安种种忧虑种种伤感之时,以至于自己仿佛又陷身于旧时的场景中。 “你要干什么?”陈思静在幽静的夜晚微闭了双眼,“我困了,让我睡行不?” 九月上旬的晚上清爽甜润,蟋蟀在鸣叫,不知疲累。李祥君被生机勃勃的躁动的情绪控制着,试探着挨近陈思静。陈思静变了色道: “哪来那么大的瘾?三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刚结婚!” 李祥君的试探的手缩了回去,又停了一会,整个人也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他看不清陈思静的脸,但从她的语态中能感受到她对他的厌烦。三十多岁的人了,可真的不该像刚结婚时那样啦!他责骂自己没有出息。李祥君极力去浇灭自己身体内的原始的欲望,让自己不再有对异姓亲近的想念。他的心里生出一股哀凉,慢慢地笼罩了全身。这悲哀也渐渐地弥散在暗夜中。陈思静转过身来,忽然很和蔼地问李祥君道: “来。生气了?” 李祥君心里的悲哀并没有因为陈思静的柔和的语气而消减掉,他没有动。他说:“你困了,你睡,我不打扰你。” 陈思静伸出手,来拉李祥君。一面是体内的焦灼和躁动,一面是心里的负气和自怜,李祥君没有动,这是矛盾的结合。 李祥君最终还是在陈思静的引导下做了以往做过的事情,他想刚才的那一幕那么荒诞那么无聊,而自己又是那么可怜那么可恶,仿佛是一个乞丐,在求得别人的施舍,同时又要别人照顾自己的尊严。陈思静睡去了,发出轨微的鼻息。李祥君也睡去了,他沉入到似醒非醒的梦境中。 这些天来李祥君的睡眠就不好,他疑心自己患了神经衰弱。李祥君闭着眼睛躺在炕上,炕面的热力传导在他的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上,使他感到熨贴舒服。李祥君知道是不可能将穆维新从脑海里驱走的,他的影子就好像是一只苍蝇,飞起了盘旋了一圈又落到了原地。穆维新,那个戴眼镜的喜欢抽烟的家伙,操着纯正的普通话,永远不会再话语中溢出半句方言。他讨厌他,但陈思静喜欢他。陈思静和穆维新的举动虽然不能说亲昵,但他们的眼光不时会交汇在一起,眼神中总有默契的一笑。李祥君想他们在学校里有很多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这样的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里他们一定有很多话可说,交流和勾通,一定很愉快很舒心,也可以说有一些甜蜜。 历经的事情虽然多了,却未使李祥君的思想渐趋于麻木,不会让他对于熟识的一切作无所谓的态度。他越来越敏感,所见所闻都在心目中无限拓展,常常争勾画出一桢桢令他自己心伤神感的图片。事实上,不管李祥君承认与否,他与陈思静心灵之间的裂隙已越来越清晰,试图弥合的努力是徒劳的。而对于这一点,陈思静和李祥君的态度截然相反,她不在意她和李祥君之间的情感间的隐性或显性的变化,李祥君似乎永远处于她私品的地位,她的天性中的坚毅果敢排他的一面令她不太注意李祥君的感受。在一段时间里,她不加掩饰地表达对李祥君厌烦的情感,当她看到李祥君同样抱以反感的厌恶的情绪后她收敛了自己,不再张扬真实的想法,因为她知道那样会使李祥君产生和她对立的言行,这是她所不愿意看到的,毕竟她需要一个和谐的家庭生活,哪怕这种和谐掺杂有太多的虚假的成份。冷淡的表情让李祥君每日都处在秋日的凄凉中,他无法将现在的陈思静和以前的陈思静联系在一起。 是的,一切都在变,变得眼花缭乱,无所适从,更多的是心里莫名的烦躁不安和对于自己未来的忧虑。凡事都有来由,只是自己没有看透。李祥君这样想。他忽然忿忿起来,她竟会盘诘自己,就像自己做了伤风化害天理的事情。 “你不说上安军大哥那儿吗?怎么我头午打电话时,他说你早走了?”陈思静怒目而视,怀疑不满的神情表露无遗,“下午一点多了你才‘的瑟’回来,是不是又上赵梅婷那儿去了?” 陈思静认定李祥君说了谎,她认定李祥君心中有鬼才说谎。李祥君皱了眉头,他不服气地反问道: “我上没上赵梅婷那儿是我的事,你有资格问我吗?” 陈思静说:“我怎么没有资格?你说明白点!” 李祥君不想把心里的话和盘托出,告诉陈思静她滥情轻佻,怎么有威信怎么有榜样的力量怎么可以有过问的权利?但他最终没有说出,因为他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将使他与陈思静严重对立,他和陈思静将会在弥漫的家庭战争中迷失自己。他退却了,他说从安军大哥家里出来碰见了老四,老四硬是拉着他去了饭店。陈思静以为李祥君在编织一个故事,但事实的确和李祥君说的没有两样。 这件在三天以前发生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陈思静没有打电话给老四核实,虽然李祥君要求她这样做,以还自己的清白。她撂下沉甸甸的话: “你干什么我不管,只要不被我看见。” 李祥君直觉得自己被委屈被冤枉,而陈思静有过于自己十倍的言行却从不被她自己检省,他就在那天晚上深深地痛恨起她来。然而,这种心境没有保持到第二天,他努力将它驱散了。于是,一切又恢复了以往平静的状态中。 沉浸于苦闷之中的李祥君到底还是打点起那些让他窒息的情绪,把它们包裹起来,放在了心底。他穿好外套,再喷上了陈思静用过的香水,他想让香水的香气遮住陈思静所说的豆腐味也遮住猪的屎臭尿臊。李祥君大可不必这样在意陈思静的话,在他的身上大多时都没有味道,偶或有一点,不经意也闻不到。郦亚萍遗传给他的细腻白皙的肤让他看上去年轻了五岁,而他性格中具有的平和稳重和稍许的腼腆让所见过他的女人们产生一种如梦一样的感觉,又有儒雅的书卷气流汇出来,李祥君就有了特别的风致。这些是陈思静熟视无睹的,她看不到这些。似乎所有的人不会正视自己爱人身上的优点,唯独把缺陷和不足给放大,这是不是悲哀呢? 李祥君如往常一样骑车上路了。 道路两旁的庄稼已显出枯黄的迹象,草也不再青翠。秋天的景致肆无忌惮地铺陈下来,又有阴云在天空中撕扯,风飒飒地响,李祥君就打了个冷战,他忽然怀念起夏天来。暑期铺就的水泥路上,来往的车辆啸叫着从身边疾驰而去,白色的、红色的、各式车辆载着人们的对于过去的回忆对于未来的憧憬匆匆地奔赴目的地。李祥君看见从驶过的一辆白色的微型车里抛出来一个红白相间的东西,划着好看的弧线,翩然落到道边上。那是一个被捏瘪的烟盒。 现在是九月末,再做三个月的豆腐就不做了,他想。他已经做得疲倦乏累,每日里都都固有的程式重复着,打浆、煮浆、滤浆、点浆、泼浆……那么,不做豆腐以后能做什么呢?他还没想好,但他想过不做豆以后一定能轻松很多,他可以有那么多闲适的事情可做,去享受生活享受自然。 当李祥君走进政平村时,他嘹亮的充满磁性的嗓音就在空中回荡着:豆——腐—— 春天时开张的马华小餐馆就在眼前,李祥君下了车子,径直走过去。这个时候还没有客人,店里很清静。老板兼大厨的马华是一个三十二、三岁的精明能干的女人,面目也不错。这时她正有和一个服务员择菜,菜蔬的鲜嫩的绿色很爽目。马华看见李祥君出来,马上站起来道: “祥君,来啦。” 马华对李祥君的称呼多少有些怪,刚开始时李祥君有些不习惯,但时间长了就自然地接受了。 马华在李祥君的背上抚了一下,让李祥君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李祥君对这里的一切已经很熟稔,墙上的字画、开业时别送的匾额、靠窗的两盆龙爪花,都像有性灵似地发着灿灿的光泽。也许是因为马华的欢快的情感或者是她的亲切的举止,李祥君心里有了归属感。他的脸红润起来。切墩的是一个胖乎乎的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开玩笑似地说: “大哥,你怎么才来?再晚来一会儿我马大姐肯定一个电话打过去了。” 马华扬起脸冲小伙子说道:“搁电话叫又怎的了?我愿意!赶紧拿那块破布把你那张嘴堵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小伙子呵呵地笑道:“大姐,不瞒你说,夏天那时候儿,咱马大姐天天探着脖子往外看,就看你来不来。马大姐就爱吃你的豆腐,也爱做你的豆腐,这别人的谁的也不接。你说怪不怪?” 马华啐了一口道:“李大哥豆腐就是好,人也好。哪象你,成天到晚油嘴滑舌的,听你说话得上喜马拉雅山顶了去!” 这两个人逗嘴怪有趣的,不过李祥君被他们顺带捎上就让他感到不自在。马华的性体就是这样,李祥君已见怪不怪了。小伙子半是认真地又道: “大姐,要不,这么的。” 他说话时,眼睛看着马华。 马华佯装不耐烦地说:“有屎就拉有屁就放!” 小伙子接着说道:“咱们前边不是有个仓房吗?赶明儿叫李大哥过来,白天做豆腐,晚上也做——豆腐。” 马华红了脸,笑着扬起巴掌道:“我让你逮啥说啥,等会我把你身上的零碎割下来凑成一个拼盘。” 小伙子用手遮挡着,直喊“救命”。这里笑闹成了一团,把李祥君放在了一边。李祥君看着这个离婚两年的泼辣爽快的女性,心里有异样的感动。马华止住笑,对李祥君说: “哟,还没捡祥君豆腐呢!” 当李祥君把豆腐捡完推起车了向西走时,马华大声道: “祥君,明天装几块特嫩的包浆豆腐来,我给它冻上。” 李祥君哎了一声,回头看马华正冲他摆手。李祥君慢慢地远离了这个小餐馆,嘴角的一抹笑还挂着。 魏老伯已经随儿子搬到了城里,他的旧平房转卖给了别人。这个平易和蔼的老人给李祥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两个多月来一直没有看到过,也没有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他会怎样呢?现在,李祥君停在魏老伯居住过的房前,吆喝着,一个妇女探出头来,旋即又缩回去了。 由熟悉的少有变更的路线,他向前走着。今天的豆腐卖得迟一些,还剩下十几块,估计再往前走几家就卖光了。他的声音已没有原先那样响亮,有气无力的。一家的院子里站着好多人,他好像瞥见了林影。他没有仔细地研究那个人是不是林影,就一直向前驶去。但后面的清脆的喊声让他停了下来: “站一下,卖豆腐的!” 他调转车身,顺着原路回去。猛抬头,他怔住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面色俏丽的穿着时尚的女性站在他面前,而同时,那女人也顷刻间扭怩起来。——是林影!李祥君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上她。他的心“嘭”地跳起来又跳落下去,竟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祥君,你卖豆腐?” 这看似毫无意义的话是他们这么多年来的第一句。这几年里,李祥君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偶或遇见,也像是形同陌路,甚至连头都不点一下。小旋曾提起过她,但所叙述的又都简略而模糊,她的情况就知之甚少。 李祥君神情慌乱,手足无措的情状在林影的眼里大概和年轻时的样子没有多大的变化。她努力笑了笑,清脆的眼睛里有一丝惊讶,还有对旧日的温罄的回忆。 李祥君问:“捡豆腐?” 林影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李祥君又问:“捡几块?” 林影指指豆腐板,李祥君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打开苫布儿,把所余的豆捡进林影的盆子里。李祥君看清了林影在掏钱,就紧着推车向前走去,并说: “不用了,不用了。” 林影“哎”了两声,但李祥君已蹬上车子快速地离去了。林影端着盆子站了一会儿,就转身回去。 刚才的事实在出乎李祥君的意料外,他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林影,而且林影还买了他的豆腐。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他的情绪稳定下来后,就穿过前面的十字街到赵梅婷那里。 赵梅婷对于李祥君的到来有意外。她把李祥君让进屋里后,就手扶着桌角端祥着李祥君。她的这一举动让李祥君心里真打鼓。 “怎么啦?”他问。 “没怎么呀。哥,二十多天,来一趟可真不容易!”赵梅婷笑了,肩头颤动着,旋即又问,“喝水不?我昨买了一包茶叶。” “来一杯,真有渴了呢。”李祥君说。 李祥君喝了赵梅婷端来的半杯的茶水后,问:“你看见过林影吗?刚才我给她捡了豆腐。” 赵梅婷对这个消息没有半点的惊讶,她说:“看见过她好几回了。她就住在北街,我原先跟你说过。” 李祥君回忆了一会说:“是,是说过,我忘了。” 赵梅婷探究的目光在李祥君的脸上停住了:“她不见老。她们家的那个男人是个电焊工,后来包活,长年不在家,就是在家也是跟住店似的。听人家说那男的‘外拉一屉’还有个小孩呢,一点也不正经。还有……” 赵梅婷止住了话,大概下面的话难以启齿。李祥君的神情立刻羞赧起来,他想如果现在自己替下那个长着几粒雀斑的男人会是另外一种结局。这种古怪的心理实在没有出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联想到林影和她的丈夫床第间如何的龌龊不断。赵梅婷转移了话题,她说林影好像和一个什么站的站长关系挺好,这话里的意思是无须明白无误地解释出来的。她的情况也只能是这些,赵梅婷或者是不知其详或者是知道了但不想对李祥君说。李祥君并没有鄙夷的神色,赵梅婷也似还有些对林影的同情。他们这样平淡的对话里,看起来亲密无间。 赵梅婷没有再叙说潘传东或者潘老安,也许她久不在他们的生活中,烦恼就没有了,逐渐淡漠了。看起来她的生活很安定,精神也好。李祥君见赵梅婷舒了心,他也舒了心。 待了不到一个小时,李祥君就告辞出来。在临走时,赵梅婷说她打算在城里买一个二手的楼房,赵守志大哥为潘传东联系好了工作,再过二个月就可以上班了,正好那时潘传东在呼兰的活也即将结束。李祥君为赵梅婷高兴,说这是好事情,这样就不至于长时间地别离了。赵梅婷说: “好什么好,三天半新鲜,长了又会打仗。” “但他在你身边总是个照应啊,一个女人独自担负全部的家庭重任实在太难了。” 李祥君这样说时说,赵梅婷笑了,她的笑容说不上是幸福还是无奈。她报帐似的说那份工作是一天八个小时,有正常的假日,每月的工资是八百元。 “这不错,梅婷,你以后就是城里人了。”李祥君逗她说时,故意耸了耸肩。 赵梅婷绯红了脸道:“什么城里人,还不是和你一样!” 李祥君回到家里将车子推到了院落的一角后,就到猪圈前巡视,一切如旧没有异样。他回转身,到屋里,收拾洗涮,然后躺到炕上,放松身心。 第六八六章 怎么说了那么多? 陈思静回来时已经将近二点了。中午的时候下了雨,向家里的路就有些泥泞。她在公路上打电话给李祥君,让他把那双半旧的懒汉鞋送去。李祥君接电话前正猫腰向水槽里加水,一边想着明天早晨到不到小旋那里。小旋来过,让他明天过去,她家杀猪,要过中秋节了。李祥君不再想明天是不是过去,接电话后就找出那双白色的鞋,锁了门,去前边的公路。 陈思静的身姿已有几分富贵相。看见李祥君拎着鞋过来,就远远地招手道: “快点!” 李祥君心里说道:“急的是什么!” 虽是这样想,他还是加快了脚步。到近前时,陈思静扶着李祥君忙不迭地换上鞋子,然后顾不得换下的鞋子就往家里疾快地走去。李祥君弯腰拾起陈思静换下的那双黑色的半高跟皮鞋在后面跟着。陈思静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厕所,急急匆匆的样子。李祥君忍俊不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陈思静回过头来嗔道: “笑什么笑?没有人出!” 等到陈思静一脸轻松地出来时,李祥君已将门用铁锹支上,一股烟火气的燥热涌出来。。李祥君打量了一下陈思静,观察着她的表情。陈思静脸上有一点红晕,像是刚喝过了酒。 陈思静兴高采烈地讲述她一天的见闻,饶有兴致地叙说城北大立乡利华小学的学校建设师生的精神风貌。这一切都不为李祥君所能听进去,对他来讲,那儿更像遥远的不会为他的想象所触及的地方。因为与自己的生活格格不入,他就觉得索然无味。 “那得用钱,知道吗?栽树要钱,因为树苗是买来的;花坛不是用砖砌起来的,是用钱砌起来的;购置体育器材要用钱,修建体育室音乐室要用钱……你没钱,你只能尽你的最大能力让校园平平整整玻璃干干净净。哪有那么多的雄心壮志!” 李祥君的话将陈思静的兴奋浇灭了。 “是呀,没钱啥也做不成。”她想了片刻,马上板起了脸,“我有啥雄心壮志?说话那么尖刻!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样说话了?” 她坐在炕上,把外套递给李祥君,然后再褪掉长裤,也同样交到李祥君的手上。李祥君将陈思静的衣裤挂到柜内后,紧着鼻子闻了闻,像是在享受。 回转身见陈思静面有愠色,他就赶紧讨好地说:“瞅瞅,我媳妇又生气了。都怪我,连话都不会说。” 陈思静说板起面孔道:“你寻思你还会说话,吭哧瘪肚地说出一句话来贼啦不好听,都能把人撞到南墙上去!” 李祥君不高兴她这样说自己,本来自己就没有什么过份的,但他还是赔出笑脸,殷勤地把陈思静的袜子脱下,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道: “臭死啦!嚯!” 陈思静说:“臭就臭,懂不懂?别人想闻还闻不到呢。去,烧点水,渴了。” 李祥君痛快地答应了,对于陈思静的吩咐,他总是不折不扣地执行,鲜有违拗的时候。 天已短了很多,还不到六点,外面就黑了。陈思静躺下得早,这一天确是很累。李祥君还要忙一阵,豆子要泡上,没有吃净的猪食要收回来。 李祥君忽然想起小旋的话,就探进半个身问陈思静:“明天小旋杀猪,你去不去?” 陈思静翻了身,回答道:“哪有那工夫!” 李祥君不作声,坐到盛豆子的盆前,专心地挑豆子里的杂物。这时陈思静问道: “让我了吗?没让我我可不去,没有那么大的脸!” 李祥君听得心里别别扭扭的,他把一颗有青眼的豆子狠狠地扔到地上,说:“没让去就不去?哪分得那么清楚,能不让你吗?就是不让我也得让你。” 陈思静说:“我没听见小旋让我,要是想请我这个嫂子就打个电话嘛。” 李祥君撩撩眼皮,向屋里瞪眼睛:“爱去不去,让到是理!” 李祥君把所有的活计都做完后,看外面黑了下来了,就不再和陈思静说什么,出去将大门插上。陈思静拥着被子看电视,她在李祥君关门的那一刻,突然感觉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怎么会和李祥君说了那么多的话?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六八七章 星梅病了 生活在继续。 陈思静和李祥君的情感上的裂痕在不知觉中逐渐拉大,陈思静是不是要承担很大一部份责任呢?李祥君敏感细腻的心思无时无刻不断地折磨他自己,让他在幻象与现实之间苦苦地挣扎,以至于陈思静讥笑他不是个男人。男人应该是豁达大度潇洒的,不该拘泥于细小的事物上;男人的心胸就应该如辽阔的草原,男人的情感当如浩瀚的海一样。那么,李祥君在这一点上远远不够,他有点小家子气,有点自私,有点猥琐,有时还有点不自信。陈思静这样想着,竟不自觉地在眼前复现出另一个人——穆维新。 今天是九月的最后一天,明天是十·一了。十·一长假对于陈思静来说不是一个很好的消闲假日。收获的季节到了,她也必须和李祥君一起去忙着收玉米,以往的十·一都是这么过的。但今年与往年有明显的不同,这几天气很好,到现在为止还没下过霜。既然老天肯容时日,玉米叶子还有那么一些绿色,就迟一些天收割也不晚。 现在是中午的十一点二十。各班都陆续放学了,刘玉民和刘淑艳一前一后走出了校园,邹春来说有事中午回家,办公室里只有陈思静和穆维新还有洪星云和俞继红。早晨时,陈思静向穆维新叙述了和李祥君在生活中的种种不愉快的事。在倾听中,穆维新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有时也对陈思静提出委婉的批评。陈思静愈加感到穆维新的深沉睿智,这是一个优秀的男人所必须拥有的品质。现在,穆维新习惯地推推眼镜,他在听陈思静说: “穆老师,等再开学后咱们把各班的黑板刷一下。再不刷,就不能用了。” 穆维新点头,然后抽一枝烟来,点燃,深吸了一口,再徐徐地吐出后,说:“ 四年级的门破了,得买一张胶合板补一下,还有,我看各班玻璃……” 陈思静截断他的话,很信任的语气里透着那么多的感动:“等开学了,你就想着把该做的事一并说给我。” 穆维新大概是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陈思静厌烦他的自以为是喋喋不休,忙谦意地说:“现在说这些话早点,假期过去后,有哪些该做的事就吩咐我好了。” 陈思静急忙安慰他道:“怎么是吩咐?这两年来,亏了你帮衬,要不然,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呢!” 她的语气里已经充满了柔情。陈思静的目光没有离开穆维新的脸,她从穆维新的眼睛里看出了深藏在他心头的一种热切的向往和深深的眷恋。她心里一悸,脸红了,一种久违的情感悄悄袭上心头。 李祥君接到陈思源打来的电话并接受了他一番不轻不重的责备之后,心头泛起一阵阵不安和忧虑,这不安的情绪里又掺杂着莫名的酸楚的成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胸中郁结的块垒消散掉。这样的一个深呼吸,感觉好像好受了一些,于是,他又做了一个深呼吸。陈思静还没有回来,眼看着放学回家的孩子们都像燕子似的慢慢地没了踪影,他的忧虑不安焦躁的情绪又渗透了全身心,他觉得很难过。李祥君不喜欢同陈思静吵架,但今天他想吵,他想让陈思静知道,他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他把一块砖头愤愤地砸向墙角处一个压酸菜的石头上,石头和砖块的撞击声不很清脆,眼看着砖头碎裂成几小块,在石头上沾了些红的砖屑,很醒目。 李祥君环顾四周,看到秋日的阳光很明丽,天空中淡白的云朵极轻盈,空气中有成熟的玉米的黄色的味道,但他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 刚才他打了陈思静的手机,但得到的回答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过不在本服务区。到现在又不见她的身影,李祥君就决定去找她。 中午的街道上没有人影,到校园时,所见的也是一片寂静。他不免疑心陈思静不在。进到走廊时,他听到陈思静的朗朗的笑声,也听到了穆维新的沉着的有着金属质感的男中音,扬抑顿锉。李祥君心里酸涩,忧伤从中而来。他迟疑了一下,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就向前移动着步子。李祥君本来走路就轻,今天又穿了一双布鞋,现在好像是飘游一样。李祥君飘到门口时,陈思静正眉飞色舞地讲她小时候的一件趣事。陈思静和穆维新谁都没有注意李祥君的到来,或者说他们交谈得太投入而全然忘掉了周围的世界。猛然见李祥君站在门口,陈思静愣怔了,那半截话就生生地咽了回去。穆维新顺着陈思静的目光转过脸,看见了李祥君,就慌地站起,让坐。李祥君没有动,此时他全没了先前的焦躁和酸涩,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陈思静嘴角牵出一抹笑意,问: “有事?” “星梅病了!”李祥君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生怕陈思静听不明白,“思泉大哥打电话告诉我的。打了两遍,第一遍我在外面没听见,第二遍十一点多了。我说为什么不打你的手机,他说你关机了。” 陈思静连忙解释道:“是手机没电了,不是关机。星梅什么病?” 她站起来。 “感冒,支原体感染。”李祥君的目光随着陈思静的身影移动着,他好像已忽略了穆给新的存在。 陈思静的愉快的心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走了,她顾不得和穆维新说什么,就急匆匆地向外走去。李祥君跟在后面,他没有理会穆维新,他不想理会他。 在校门口,陈思静对跟在后面的李祥君说:“你怎么不早来?” 李祥君冷淡地说:“十一点多了,快放学了,你也该回家了嘛!” 陈思静不言语,她知道李祥君对她有诸多的不满。陈思静是聪明的,但她真的揣摩不到李祥君此刻的真正心情。 尽管陈思静心里挂念星梅的病情,但看到抑郁不展的李祥君,忽然柔情地劝慰道:“也别想那么多了,有我爸和哥呢。再说,又不是大病,几天就好的。为什么总愁眉苦脸的?” 这种少有的温存并没有让李祥君有些许的感动,他说: “我不愁。” 陈思静疑虑地问:“那是因为什么?” 李祥君回答说:“不因为什么,这些天我不就是这样吗?” 陈思静审视着李祥君说:“是不是……看见我和穆维新说话……你心里不舒服?” 李祥君撩起眼皮看陈思静:“没有,你是在工作。” 这样的对话没有持续下去,陈思静到家后转了一个身拿了钱就走了。 陈思静觉得刚才的话有点无聊,虽然她觉察出李祥君隐隐的不快,但她还是在心里替自己辩解:没有什么过份的,他的疑心太重了!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六八八章 在医院里 陈思静坐车到市医院时,已经是下午的二点多。她此刻的心情焦虑灸灼,她恨不得一步就跨进病房里。她快步蹬上医院住院处门前的台阶,然后小跑着来到星梅的病房前。当星梅的躺着的身影和吊着的药瓶从门玻璃里映过来时,她的心登地悬起来。 陈思静推开门来到病床前,急切地问:“星梅,疼不疼?” 病中的星梅看见母亲,眼泪从眼角溢出来。她把手伸给陈思静。陈思静俯下身子用手摸星梅的额头,还有些热。陈思静安慰着星梅说: “别怕,星梅,妈陪着你。” 陈思静心疼得想落泪,但她忍住了。 “你姥爷呢?”她问道。 星梅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红润,但目光却没有暗淡。她懂事地安慰母亲道: “妈,我没事,好多了。我姥爷才出去,去买手纸。” 陈思静坐在星梅的身边,望了望小柜上的水果。星梅见母亲看那些东西,连忙说: “我舅妈给我买的。” 陈思静看到一抹笑容从星梅的脸上掠过。 过了一会儿,陈启堂回来了,他手里拎了一大卷手纸,还有一个花皮的西瓜。陈启堂坐稳后就介绍星梅的病情,陈思静认真地听着。 “现在好多了。头午时发烧,烧得都着不了手。大夫说了,明天住一天,后天观察一下,如果可以,就出院。” 陈思静听着父亲的讲述,问道:“爸,你吃饭了吗?” 父亲已苍老了许多,岁月毫不容情地在他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痕迹。 “吃了,买了几个包子,就了一袋榨菜。迎冬刚走半个小时,她走时扔下五十块钱。”陈启堂看着女儿的脸说。 星梅看看姥爷,又看看母亲,再环顾一下四周。她忽然问道:“妈,我爸咋没来呢?” 陈思静解释说:“你爸看家呀,家里有活出不来。” 星梅眼里有期许的目光,她希望看到爸爸。陈思静的心颤了几颤,忙说:“星梅,和你爸说说话。你爸也惦记着你呢。” 她拿出手机,拔通了家里的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星梅。星梅对着电话叫道:“爸!爸!” 她没能再说下去,眼泪又夺眶而出。星梅只顾哭泣,全然不管周围的人怎样看她。听筒里传过李祥君的话: “星梅,别哭啊,爸一会儿就过去。” 这句话不断地呗重复着,好像李祥君此刻已不会表达。星梅不住地答应:“嗯嗯……” 陈思静把手机从星梅的手中拿过来,关掉了。星梅还在啜泣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终于,星梅止住了啜泣,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她偎依在陈思静的怀里,享受着母亲的爱抚。陈启堂在一边忙着,他正把整理好的药品放到柜的下面。诊疗手册被陈思静仔细地看过了,现在和各种票据叠放在一起,被父亲塞进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中。 陈启堂说:“思静,我先回去,傍四点来钟时我再来。晚上饭别在外面买了,我从家里带。” 陈思静放开星梅,站起来,把父亲送到门外。 父亲走了,这里就只有陈思静和星梅了。陈思静搭讪着和另外几床上的病人的陪护说着话,慢慢地她不再感到陌生了。 星梅的病痛一下子好了许多,陈思静的到来给了星梅巨大的安慰和精神上的力量。她的脸上渐渐又呈现了一点红润的气色。这孩子天生体质就好,又打过了针,现在精神气上来了,就给母亲讲这些天的见闻。 李祥君在接星梅打过的电话时,心里翻腾着,他虽然知道女儿的病不过是感冒,但还是挂虑不安。他想星梅,他想自己一定要到星梅身边,让她感受他对她的关爱。李祥君把猪圈里的水槽又加了水后,就到前边的道上等车。 星梅看见李祥君急匆匆地推门而入,眼睛里闪着激有动幸福的泪光。她坐起来,拉着父亲,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尽管她还虚弱,仍把一颗葡萄塞父亲的嘴里。李祥君在别人的注目下不自然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然而星梅的目光热切地希望着他,他只好吞了下去,连皮都没吐。陈思静此时脸上漾着温柔的笑容,她问: “都安排好了?” 李祥君点头。他望着陈思静问:“花多少钱?” 陈思静回答说:“七百多。做检查,抓药,都挺贵的。星梅入了保险,能报一大半。” 李祥君回头看星梅,伸手在她的脸上抚了一下,亲切地说:“等你好了,我和你妈领你上人工湖。” 星梅说:“不去,不好玩。” 陈思静拿出那一叠检查报告单和票据给李祥君。李祥君一页一页地看,很认真的样子。但他只认识里面的数字,那些加号和减号都是什么意思他不清楚,医生的字又潦草,简直就像天书。 在李祥君看报告单时,陈思静又去了护士站,回来时拿了一个单子,说过一会还要打针。 还不到四点,陈启堂来了,他带来了饭和菜。他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星梅的额头,试了一会儿,说:“比中午时强多了。星梅,好多了?” 星梅点点头,她点得很努力很认真。 李祥君只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回家了。走的时候,星梅留恋地望着他。李祥君安慰星梅,有妈妈在,不怕的。星梅没有流泪,她让爸爸下次来的时候顺便把她的布娃娃也带来。陈启堂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也回去了,这张病床上就剩下了陈思静和星梅母女俩。陈思静感到孤寂,她想起了李祥君的种种好处。晚上的药刚才吃过了,星梅静静的躺在床上。陈思静和星梅合盖在一条被子里,嗅着星梅身上的淡淡的甜香,她想起了她小时候。 李祥君第二天没有做豆腐,他没有心思。给陈思静打过电话后,他才放了心。陈思静说星梅好了,能吃东西了,体温也正常了,再过一天就可能出院了。 这一天里,他除了收拾屋子给猪添食水外,就再没做什么。十·一国庆节,他在家里休假,陈思静在医院里。 今年的秋天格外地温暖,太阳懒懒洋洋地晒着,霜不曾来,风也刮得少,这全不像秋天的样子。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六八九章 在秋天的路上 四号那天陈思静从城里回来后,特地和李祥君在中午去了地里。稠密的玉米田遮拦了视线,耳朵里只有玉米叶子在风中沙啦啦地响。还要等几天才能割地,晚一天割玉米的籽粒就多上成一些。 陈思静侧脸看着李祥君说:“这活儿可就包给你了。” 李祥君拍着胸脯自信自毫地说:“这点活算什么,四、五天就拿下!” 陈思静撇撇嘴,掰着指头算着:“割得一天半,扒最少得四天,弄不好得用五天,四五天怎能弄完呢?吹呗!” 李祥君哈哈地笑起来,他喜欢陈思静这种神态和语调,他希望以后的日子里能常见她这样。 中午的太阳很热情,感觉里又有了九月的情怀。天上有几朵云徜徉着,明净的天宇深远莫测,像有春光从那里流泄出来。身边的白杨依然如夏里的一样,高大挺拔,叶的颜色依然绿得发黑。因为没经霜,九月的晨梦依然在和一片树叶上跳跃着。 陈思静和李祥君没有在这里逗留多长时间。秋天的景致对于陈思静来说是不太留意的,四季的更迭她都不太留意,冬天是要下雪的,春天多风,夏天有雷有雨,秋天是一片清爽。自然的景致在她眼里都是外在的形容与颜色,而没有深刻的内在的体验。 “什么时候割?”陈思静问。 “明天,再不就是后天,还是明天。”李祥君环顾着,手臂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说,“不用你,你给我做做饭就行了。” 从荒道里转过来,陈思静站到了平坦的乡村土路上。道路两说是直入云天的白杨,密密匝匝的枝叶把阳光遮没住了,凉意很快浸染了全身。 李祥君少有的快乐,他哼着那首优美的《鸽子》的弦律,想象着哈瓦那想象着相偎依的恋人……陈思静打断他: “祥君,跟你说件事。” 李祥君侧过脸问:“什么事?你说。” 陈思静沉吟了一下,看了看李祥君:“是这样,我想把炕拆了。” 李祥君不解地说:“我已经拆了,还拆什么?” 陈思静优雅地揪了一枚野花的叶片,揉着,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说道:“我想、我想把炕毁成一个半截的。” 李祥君听明白了她的话:“你是说重新盘一个,象床那样,再安个床头?” 陈思静定定地望着李祥君,停住了脚步,问:“不行吗?” 李祥君没有做声,扬着下颏看天上的云朵。 李祥君不赞成那样做,他不知道陈思静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行,我没说不行。可是,我不会搭,要搭就得找别人。现在都要忙收地了,找谁呢?农村嘛,成天扒火掏灰的,想干净也干净不哪去。其实,大炕也挺好的。”李祥君说。 陈思静感觉李祥君没有明确支持她的意思,就进一步说:“你看,咱们家就两个人住,浪费了空间嘛。改成小炕,还可以腾出一块地方,看着也美观。” 她试图说服李祥君。李祥君摇头说:“弄个烟囱桥子倒不美观!” 陈思静把手里的片叶揉成一团,扔出去,拍拍手说:“就这么的,等忙完了这一段,我找个瓦匠把炕改了。也不费啥事!” 李祥君抽了抽鼻子,感到这树荫下有些冷,于是裹紧了衣服。 在秋日的乡村土路上,两个人缓缓地向前走,道路两旁的白杨夹着一线蓝天,茂盛的枝叶间的上有个叫不出名来的鸟在叫。 陈思静打定主意要把炕改掉,但因为是忙季,没有时间去弄它。李祥君在第二天早早地到了地里,开始一年中最重要的也是繁重的又让人高兴的秋收。 陈思静帮着李祥君干了三个下午,这让工期提前了不少。在这几天里,李祥君奇怪地陷入了一种痛苦的状态中,他不断地在眼前映现出陈思静和穆维新交往的场景,想象着他所未曾见到的陈思静和穆维新注目欢笑的情形。这种心绪很难收拢回来,像有一只老鼠在咬噬他。当最后一车玉米拉回家里时,他才慢慢地从那灰云一样的情绪中走出来。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六九0章 她要卖房子 李祥君数着日子,一缕惆怅又爬上心头。忙碌的秋收结束了好几天了,秋收结束了,秋天也就快结束了,再来就是冬天。早晨,他翻了日历,明晃晃地大大的数字“12”就映在眼帘里。 昨天,他接到赵梅婷的电话说,她在城里买了楼,订金已交了。既然已买了房子,那和现在的这座房子就必须卖掉。李祥君想到赵梅婷时,总要有一种特别的情感生出来,这个如妹妹一样的女姓这些年来长久地绕在他心中,他说不清这里有多少是亲情多少是友情,或者这里还有爱恋的成份。 李祥君没有像先前那样沿着固有线路卖豆腐。自从见到林影后,他改由北三道街向回走。他这样做,为的是不再看到她。这个曾经与自己发生过朦胧恋情的女人见到自己后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呢?会不会也如自己一样心里荡起波澜?李祥君无论如何也想不透。 豆腐还有二块,那是留给赵梅婷的。 风从西边刮过来,他想起“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两句词来。但此时,他的心情却很愉快。 李祥君启门而进时,刚好和赵梅婷撞了个满怀。赵梅婷哈哈地笑道: “哥,我看见你来了,正想出去。” 李祥君说着玩笑话:“接我去,怕我挑理?” 赵梅婷瞟了他一眼道:“长这么大还没看你挑过什么理呢,那你今天就挑个理给我看看。” 赵梅婷说完又笑起来。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子映在她的脸上,就使她熠熠生辉顾盼流彩。 屋子里安静恬淡,阳光透过窗子,有一种别样的温馨。潘小兵,那个淘气的可爱的从来都喊李祥君为舅的小家伙上学了。李祥君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屋子,心里受到触动。 “在这屋子里住了三年了,一晃三年了。梅婷,要是你搬城里去了,是不是得想这儿?”李祥君说话时,直直地看着赵梅婷。 赵梅婷响快地答道:“不想,也没住上几年,好像潘传东得想?我们家老爷子来电话了,说卖,卖房买楼,他还说买就买大点的,他以后好回来住。卖房的钱他一分钱也不要,要钱?要钱我拿什么买楼?他搭姑爷儿那些,当我不知道?” 赵梅婷惯有的笑容没有因为她心底的一点不快而消失。 “他就那么说,未必真的回来。”李祥君接话道。 赵梅婷说:“那还有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和他那油嘴滑舌的姑爷彻底闹僵了,他就得‘的瑟’回来。对,他原先买了那三间平房卖了,卖给他姑爷了,三万,给了一万七。老爷子说那一万三不给就在他那住。” 李祥君没有打断她的话,他只是静静地听,不作任何评说。 赵梅婷习惯了在李祥君面前口无遮拦地说长道短,她不加任何掩饰也不去回避躲闪:“我家那老爷子来电话说卖房时让我和我爸商量,他不懂行市。” 李祥君问:“我大爷知道要卖房吗?” “知道,我问他这房子值多少钱,他说三万多。哥,你说值多少钱?”赵梅婷问道。 李祥君搔了一下头发,想了半天,咧咧嘴说道:“我也不知道,估计少不了三万。你想要多少钱?” 赵梅婷扑闪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三万五。宁可要跑了也别要少了。” 李祥君说可以,不过,他让赵梅婷和潘传东商量,至少通个电话。赵梅婷撇撇嘴说:“和他商量?他是个二百五!” 说完,她笑起来,忽然面色又沉下去,顺手拿起一支笔在一本书上划着。 赵梅婷的信任让李祥君感到难以承受,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他又能做些什么呢?李祥君想着,又看了一下赵梅婷,正好遇见了她的目光。 “卖房有卖房的规矩,直近亲属有买的先可着直近亲属,然后是左邻右舍。梅婷,房子卖谁,有谱吗?”李祥君心里想她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买主,但还是问了她。 “没谱,哥,正想让你搭搁呢。那四哥院不是老惦着我家的地场吗,你过去问问。”她想必怕李祥君有顾虑,忙又说道,“就是搭个话,捎个信儿。” 李祥君答应得很爽快:“行,我马上就去。三万五,是?” 他说罢起身。赵梅婷连忙说道: “哎呀,还挺性急的,再坐一会儿,赶趟啊!” 李祥君还是坚持着说过去,过去说事还要一些时候,再坐一会儿恐怕要耽误家里的一大摊活计呢。 但李祥君过去得很不巧,老四媳妇说老四不在,早晨就上城里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她让李祥君晚上过来,再不明天早上也可以。李祥君坐了一小会儿就回到赵梅婷屋里。赵梅婷见他回来得这样快,担心事情出了叉头,就问道: “他不买了?” 李祥君琢磨着赵梅婷的脸色,逗趣道:“不买了,卖别人。” 赵梅婷好像有点失望,她没有说话。李祥君说:“老四不在家,上城里了,明天早儿我再去。”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六九一章 卖妥了 第二天上午的八点多,李祥君到了老四那里。老四的回答很出乎李祥君的意料:“三万五,不是吗?得,就三万五。祥君,回去跟梅婷说,就这么的。” 李祥君没有想到老四的态度是那样的干脆果断。在没有见到老四前他预想了好多的说话的方式,在和老四见面后,他的心里面斟酌了无数遍的话现在想来全都是没有用的。因为老四的大方让李祥君不再有半点的拘谨: “四哥,你和大哥他们研究研究,这可是大事,别回过头来他们埋怨你。” 老四一梗脖子说:“三十五万我不敢做主,三万五我说了就算。祥君,我看这么的,咱们嘎溜丢脆,紧着找个日子写文书。钱一交,房证一拿,就完事。” 李祥君心里疑惑他何以这样痛快,是不是房子卖贱了?没等李祥君再想下去,老四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待会咱们喝酒,好些日子没聚在一起了。” 李祥君摇摇头说:“四哥,不用了,待会儿我还有事。” 老四粗哑着嗓子嚷道:“有事?兄弟你天天有事,比总理还忙!” 李祥君红着脸辨道:“四哥,等一下我得回梅婷话,然后回家粉猪食料。改日,哪天我专门找四哥。行不?” 老四大大咧咧地笑起来,道:“行,行,行,到时候你打个电话来,一言为定!” 从老四家里出来后,李祥君在道边站了片刻,仔细地打量着赵梅婷的这一片房舍。再一次过几天或者是十几天,这儿将变换了主人,赵梅婷的身影不复在这里出现了。他的心头隐隐地升起一股惆怅,像有样东西马上就从身边丢失似的。赵梅婷从门里探出头来,抬手招道: “哥,干啥呢?” 李祥君收回自己游移的思绪,回应道:“看你的房子,再过些天这儿就不姓潘啦!” 赵梅婷的神情异常兴奋,因为她从李祥君的话里听出了真实的意思。她问道: “妥了?” 李祥君回头看看老四那院,然后望望屋里。 他们进屋后的第一句话仍是赵梅婷说的:“哥,那院答应三万五了?” 李祥君的喜悦溢于言表,他双手相互击打着回答道:“答应了,三万五,一个‘不’字都没说,没还价就定了。” 也许是兴奋,赵梅婷的脸上红润起来。她高兴了好一阵子,忽然问道:“他咋那么痛快,张口就同意?是不是咱们要少了?” 李祥君皱了皱眉头,对于这个问题他实在不好回答。但是,如果不给出一个明确的正面的答复,她会没完没了地计较。以李祥君所了解的房市的行情,三万五是不少了的。于是,他安慰道: “不会,我想三万五也到价了。老四那儿那么快地答应,可能是他们早就惦记着这房子了,现在你一出手,他乐不得接呢,就是稍微贵一点也不在乎。要不然,就是他觉得价格还算公平。梅婷,别想那么多,要不,打个电话再问问我大爷。” 李祥君说这番话时觉得自己没有多少令人信服的地方。赵梅婷迟疑着,继而拿起了电话,拔通了。从话筒里传过赵庭财的声音: “贱啥贱?三万五到价了。刘柱子的房子比你的好不好,才卖三万三。你那破房子卖三万五还觉得亏,想卖多少?李祥君是不是也在你那儿?” 赵梅婷忙答应着,说在,然后又冲李祥君做了个怪相。 李祥君接小芳递过来的话筒,说: “大爷,房子卖妥了,三万五,我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话筒的那边说:“祥君,不贱,就是贱也不怨你,价钱是我们商量好的。你告诉梅婷,别老是疑神疑鬼的,当那是宫殿呢!你抽空儿再和老四研究写文书的日子,早点把事办了,也省着惦记。” 李祥君应诺,末了他又问道:“大爷,那你明天也过来吗?” 李祥君希望他能来,毕竟这是大事。 李祥君看了看赵梅婷,他从赵梅婷的脸上读出了她心里的一点羞惭。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后,他说: “这些东西都要搬走。看着没多少,一归拢就是一大堆。” 李祥君心思细致,他把话题转移掉,免得赵梅婷难堪。赵梅婷顺势说道:“可不是,我也想赶紧归拢一下,该卖的卖了,该送人的送人,要不那些破烂玩艺往哪里搁?搬楼上去?” 她提到城里的生活,兴致又来了。对于以后的生活,她还有憧憬,还有向往。她说到城里以后就在赵梅萍的书店里帮忙,那里的业务需要人去打理,她不去也要在别处打工。既然是这样,李祥君为她高兴,她的生活有了着落,不再像以前那样孤单地一个独守着这份家业,操持着生计。 “那么,是不是让潘传东回来一趟?买房卖房是一件大事,把他撇在外面怕是不妥当。”李祥君说。 虽然他只是建议性地提示,没有替她决断,但赵梅婷的脸色全然变了,这实在是他不曾想到的。赵梅婷气呼呼地一改方才的情状,说: “一题他我就来气!哥,你不知道,上两天,他让人给骗走一千块钱,啥是少!” 这是李祥君没有听她提起过的事,或者是赵梅婷不愿意再想起免得她心烦,或者是这两天来她只顾卖房而没有工夫向李祥君说。 “怎么啦?”李祥君问道。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被人骗走一千元钱。赵梅婷细细地向李祥君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潘传东是个诚实的不善于谋心计的人,他作为工地上的电工和另外一个河北来的电工相处已有二年多了。他对于陌生人尚不具有防范的意识,更何况是个熟人。开九月份工资时,那个河北人说: “传东,我这儿活干得差不多了,你还挺忙的,我就把你那份工资捎回来得了,省得你还得跑一趟。” 潘传东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河北人开了工资风风火火地回来后对潘传东说: “传东,我有点急事,去车站接一个朋友,下午我把工资钱给你。” 潘传东答道:“没事,你去。” 那个河北人走了,潘传东继续做自己的事情。等到傍晚时,还未见那河北人的身影。潘传东有些疑惑,就到经理那儿问。经理说他请了三天假。潘传东放了心,河北电工不是请假了吗,他回来一定会把工资钱给自己的。潘传东心直性耿,心里有事搁不住,在那天中午打电话给潘老安,把这件事说了。潘老安要来工地,向那河北人要钱。潘传东在电话里向潘老安发脾气,阻拦父亲,说那人不会欺骗他。第二天仍不见那个河北人的身影,潘传东就急急地打电话给赵梅婷。他为什么要打电话给赵梅婷?大概是他想向赵梅婷讨个主意。赵梅婷能有什么主意呢,除了责怪他之外就是让他等,希望能有奇迹出现。但奇迹没有出现,河北人回老家了,潘传东的那一千元工资也被他卷走了。 赵梅婷的气恨的神情吓了李祥君一跳,他揣摩着她内心里的情感。 “这个虎犊子,你说我跟他过还有个什么意思?八辈五看不着后脑勺。我就差这么一个小崽子,没他早离了。我还告诉过他,那河被人得防着点,他不听。上些日子,那人打潘传东的手机,一打打了十来块钱的,这不是祸害人吗?潘传东生气了,说停机,谁也别打!凭着自己个儿的手机,自己却使不上。那是他爸看他儿子可怜,给他交了五十元的。” 赵梅婷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些话,眼泪差点掉下来,省吃俭用的赵梅婷如何能按受这个近乎残酷的现实。李祥君劝慰着,他知道自己的话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让赵梅婷平静下来,让她从激动的情绪中走出来。一千元,对她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她想起这一千元就心痛。 潘传东做错了一件事,这在赵梅婷那里是不可原谅的。事实上,单单是这件事似乎不会让她动这么大的肝火,多年生活的累积使她对潘传东有了成见,一点点的波折也会勾起她心底的不满和嗔怨。 “他要是不给我拿回一千元钱来,就别想回来。”赵梅婷绝决地说。 “还是、还是让他回来。他也不希望这样……但是,事情发生了,就当是花钱买了个教训。”李祥君斟酌着,既能委婉地批评潘传东又能劝慰赵梅婷,“我大娘知道吗?” 李祥君和赵梅婷的交谈没能继续下去,电话铃响了,是城里的赵梅萍打来的。等赵梅婷接完电话后,李祥君就告辞出来 在路上,李祥君不断地想着潘传东,觉得他真的是太实在了,实在得有点“木”,怎么连个谎都不会说?向潘老安要一些钱把事情搪塞过去,赵梅婷如何又怎会知道? 李祥君回到家里时已是九点多了。他收拾了一下屋子,就去粉猪食料。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六九二章 商定了日期 忙碌而琐碎的家庭生活使李祥君变得更加细致而有耐心。他从早上起床那一刻起,就没有停下来:磨豆子、熬浆、上夹、点卤水、泼浆,这固有的每日都重复的程式做完后,他又要换上衣裤把拌好的猪食投送到食槽里把水填填到水槽里。陈思静起床后,他们共同做好饭,早饭后陈思静上班,李祥君去卖豆腐。 现在,李祥君着了一身专门收拾猪粪的衣服,衣服的扭扣脱了两颗。他用一把硬一点的笤帚一点一点地把猪粪扫到一边,然后用铁锹收到一只桶内,得收满后再拎出去。他这样反复地做了几次后,猪圈里就被他收拾得很干净了。 李祥君从猪圈里钻出来,跺了跺脚,就好像那股子味道被跺掉了。太阳光温柔地倾泻下来,风也轻柔,感觉上就很舒服。 李祥君把自己的一身脏衣服脱了搭在衣杆上,让这十月的少有的温煦的阳光亲切地抚慰自己。他兴致很高,吟哦起那一首他所喜欢的词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李祥君所喜欢的不仅仅是这一首词,只是对它记得熟。他没有朗诵的天赋,但投入的感情是真实的。这时正是十点半,再有一个来小时陈思静就该午休回来了。中午吃点什么呢?他思忖着,啊,对,干豆腐炖土豆片,很地道的家常菜,绝对有味道。李祥君换好了衣裤以最快的速度到赵守志的食杂店称了半斤干豆,又急急忙地赶回家里削了两个土豆再切成片,和切成菱形的干豆腐一起炖在灶上。他放了很多油,黄灿灿的汤汁一会儿就鼓起了气泡。 陈思静这几天里心绪正不好,是刘淑艳让她不舒服不高兴。她在心里骂她,骂她不谙情理,不懂事故。八号和九号,还有十号的下午都没有来上课,是为了照顾家里有地的教师们才这样安排的。但刘淑艳上了三个上午的课后,却突然消失了一样不见了人影,打电话问后知道她去忙收她自己的地去了。她的三个孩子都在念书,丈夫身体又不好,家里家外的就她一个人忙碌,她又种了她弟弟的地,就更加忙得昏天黑地。陈思静眼看着她的学生没有人来给上课,内心里焦急,虽然有穆维新前后照应着,但终不是班主任,只能上上自然社会什么的,或者布置一些作业给学生。陈思静打电话时的口气很委婉,但刘淑艳并没有因为陈思静的婉约的态度而字斟句酌,电话里的那一端回答道: “思静,我这地得整,一年到头就指着这点玩艺呢,再不你上教育办说去!” 陈思静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说道: “那、你忙!” 挂断了电话后,她在穆维新的面前指责刘淑艳,毫无遮掩地表达对魏红英的不满。穆维新劝解道: “陈老师,不要动气,我想,刘老师也确实忙,要不然她不会不来上班的。也是为生活,可能她自已也无奈。她不来,我就多操操心。” 陈思静说:“穆老师,你替我操心,我不安呢!这原来是她的工作,就因为她不在,有许多事情就无法处理。家长们知道会怎么想?” 陈思静神情激动,她完全陷入了对刘淑艳的不解与气恼的情绪中。 “这么着,陈老师,明天早晨她再不来,就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无论如何到校,哪怕只上三节课,余下的我来上。”穆维新看着陈思静的脸说。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但那样却牵累了他。陈思静谦意地看了看穆维新,没有说什么。 陈思静中午回家时,李祥君正坐在炕上照镜子。如往常一样,当陈思静进来后,他马上支起桌子,盛了饭菜。这已成了习惯,他习以为常,陈思静也习以为常。陈思静向李祥君叙述刘淑艳的事时,略去了穆维新。她的这种有意无意的做法也常令她自己感到惭愧。 李祥君坐下,拿起筷子,说:“陈情述理,晓以利害,她不会无动于衷?” 陈思静睁园眼睛道:“跟谁陈情述理,跟谁晓以利害?跟刘淑艳?上班教学是她天经地义的事。要真的忙不过来,耽误了一天两天都可以理解,可也不能三天四天地误课啊!” 李祥君对陈思静学校的事原本也没有心思去过问,现在看她的情绪又不对头,就忙转了话题: “梅婷的房子卖了。” 陈思静生硬地说:“她卖房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祥君眨眨眼睛,他后悔和陈思静说这件事。这样的谈话继续下去也索然无味,于是李祥君就闭了嘴沉默了。陈思静琢磨了一会,问: “卖了多少钱?” 她对自己刚才的态度有所检省,就有些谦意地瞥了一眼李祥君。李祥君没有因为她的一点退让而心情愉快轻松起来,他背书一样地回答道: “三万五。” 陈思静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吃完中午饭,陈思静上班了,和往常里一样,她似乎很忙,上学校的心情好像比归家的心情要急迫。李祥君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突然间瞪眼切齿,把一只筷子狠狠地摔到灶台上。 李祥君收拾了屋里屋外后,看看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就去母亲那里。他的心情不好,因为什么呢?因为陈思静或者是因为其它的什么莫名其妙的事项?他说不清,莫名的忧郁的情怀一点一点地罩上他的心头。 郦亚萍正在洗衣服,看见儿子进来,心里有十分地喜悦。李祥君已有七八天没有来了,她对李祥君有特别的钟爱,胜过对小旋和祥臣。李祥君要帮助母亲洗衣服,但郦亚萍说快洗完了,只让他投投衣服。 李祥君没有多少话同母亲说,郦亚萍倒是喋喋不休,时而压低了声音指责李祥臣和祥臣媳妇。对于母亲,李祥君没有批评她也没有肯定的态度。阳光从窗子斜进来,映亮了母亲日渐苍老的脸,李祥君看见母亲的头上已少有黑发了。他忍不住心里酸楚,说: “妈,我回去了,还得粉料。” “去,去。祥君,那儿有几个窝瓜,你拿回去。” 这天晚上的饭菜很合陈思静的胃口,从郦亚萍那儿拿回的窝瓜甜丝的,陈思静说这是最好不过的伙食。她的情绪很好,哼着很好听的流行歌曲,动手收拾碗筷。李祥君躺在炕上,看着棚顶。他忽然想起星梅,星梅小时候在吃完饭后也经常说:吃饭了,平平胃。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第二天,李祥君的豆腐车子出去得比往常要早很多,临走前他告诉陈思静他要去赵梅婷那里,最后商定写文书的日子。陈思静调侃地说道: “这家什,自己家的事也没这么上心过!” 李祥君不去计较,这样的话他听得多了。天气比昨天冷了许多,风又紧俏,李祥君便感到了初冬的寒意,虽然现在还没有入冬。 赵庭财和李祥君到老四那里商定了写文书的日子——明天,也就是十月的十五号。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六九三章 写文书 十五号的那天早晨,李祥君没有做豆腐。因为习惯,他早早地就醒了,但天色还没有亮,他只有捱着,听着石英钟的咔噔咔噔地走动。五点半时,他打亮了外屋的灯,借着从门玻璃透来的光亮悉悉索索地穿了衣服。陈思静迷迷糊糊地问道: “几点了?” 李祥君说五点半。陈思静又翻了个身,唔唔噫噫地说道: “外屋没有磨豆子响动还睡不踏实呢。” 李祥君把自己的被子压到陈思静的下半身上,说:“你睡,饭好了我叫你。”陈思静含混地应着。 李祥君来到外屋,开了门,让外面的新鲜的空气涌进来。有了流通的空气,屋里顿时清爽起来,积存了一夜的各式的味道立刻散逸掉了。青黝黝的早晨的空中还点缀着那么多明亮的星星,在寂静中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着闪动的星光,在无边无际的长空中一路跳动过去,寻回自己失落的梦。 李祥君打了几个土豆,洗好了切成块,又将窝瓜收拾停当后,就将灶火点燃。他对于今早的饭菜已做好了筹划——捞饭、土豆熬窝瓜。熊熊的灶火烧得旺盛,锅里面的水开始泛起汽泡。李祥君又填了几铲玉米芯后,开始搅拌猪料,然后拎起拌好的料到猪圈,把猪料投进食槽里。待他重回到屋里洗过手后,锅里的水已经半开了。李祥君把洗好的米倒进锅里,用勺子贴着锅底搅动了几下,就盖了锅盖。锅里很快沸腾了,米在变得混浊的水里翻上翻下。等到米还没有完全伸展开时,李祥君把九分熟的米捞上来,盛到一个浅绿的盆里,米汤则被淘到另一个盆里。他重又刷了锅,再切了两个辣椒,打了一个鸡蛋,放进一个在盛酱的碗里搅拌。忙完这些后,李祥君把快要熄灭的灶火救起,很快锅又热了,于是,倒油,放土豆块和窝瓜块翻炒,盛已不算热的米汤放进锅里,再倒进半舀子凉水,最后撒上盐、调料。李祥君轻松地忙完这一切,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九分熟的饭和搅拌好的酱放到撑子上,盖上锅盖,余下的就是烧火了。烧火时不能太急,太急了汤汁很快就会熬干,那样土豆和窝瓜还没有熟透呢。 李祥君坐在小板凳儿上,望着灶里的火。火苗映着他的脸,像涂了一层油彩。星星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天色已亮,霞光抹在大地上,房屋上,墙上,到处都呈现出如梦幻般的淡红色。 李祥君掀起锅盖看了看,汤汁正好偎住了红的窝瓜和白的土豆,浓郁的酱香冲进鼻孔,他舒服地紧了紧鼻子。这时还不到七点钟。 李祥君进屋,碰了碰陈思静伸在外面的手说:“哎,好饭了。” 陈思静早已醒来,她仰脸看李祥君道:“不好意思,你做好饭我才起来。” 李祥君一本正经地说:“习惯了,要是你哪一天待我象一个客人,让我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我还觉得不舒服呢。哎,天生就这个命!” 他的这番话让陈思静感到好玩,她笑道:“装得还挺像,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象杜甫。” 陈思静的比方不贴切,但她找不到更适合的词语来形容。 “盆里的水是热的,快洗,再等一会儿就凉了。”李祥君催促着陈思静。 早饭吃得很惬意,陈思静说天天吃这饭才是最大的幸福。李祥君说自己小时候常这样的饭,不过那时是小米饭而不是大米饭,都吃够了。话语轻松,两个人的心情也好得很。李祥君告诉陈思静说十点钟可能回不来,要陈思静看看猪圈。陈思静半是开玩笑地说: “等梅婷搬走了你就再也不用惦着去了。” 说完,她看着李祥君。李祥君很认真地答道: “以前也不是天天去,就算是天天去也用不着疑神疑鬼地揣测我和她之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别想得那么复杂,你的任何一点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似的盘诘试探责问都是对我的亵渎辱没污损。我和别的女人或许有婚外情,但和梅婷不会。” 陈思静笑道:“谁想得那么复杂?是你。我就是开玩笑嘛,你急什么?” 陈思静上班了。李祥君看看钟时间还早,就收拾碗筷打扫屋子,做完这一切后又到猪圈内收积存了一夜的猪粪。昨天,赵梅婷要他和赵庭财早些过去,说她只有见到他们才安心,所以,李祥君早早地到赵庭财家里。在赵庭财那里,赵庭禄也在,他们一同去了政平村。 树叶在风中飘摇着,一片一片地落下来,金黄的叶片也摇落了一个个秋天的梦幻。 还不到九点,李祥君和赵庭财赵庭禄就坐到了赵梅婷的屋里。赵梅婷今天穿了一身淡雅的衣服,唇上淡淡地涂了口红。对于今天的赵梅婷,李祥君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就好像重新认识她一样。房子卖得很顺利,所以赵梅婷的神色特别地好。 赵庭禄对李祥君说:“祥君,待会你过去,看那边还有什么事,两边好沟通一下。” 赵梅婷说道:“没有什么事,一手钱一手房。不忙,再坐一会儿。” 她看了看表。 九点刚过一些,李祥君站起来,对赵庭财也对赵庭禄说:“我过去,看看他们准备得怎样了。” 赵庭财嗯了一声道:“过去也行,让他们有了准备。祥君,等会儿你过去时跟他们说别让咱们立刻搬家。” 李祥君回道:“这不能,大爷,他们不差这几天。” 老四正在院子里和另外一个粗壮高大的男人说话,见李祥君进来,忙跨前几步拉住他道: “兄弟,来了,我跟你介绍介绍。这是我heb省的朋友,大刘,就叫刘大哥。” 那个被称为大刘的伸出手和李祥君握了握。老四把李祥君叫到一边问:“梅婷她爸来了?” 李祥君回答说:“来了,还有赵庭禄,她四叔,我们一起来的。” 老四想了想,问:“认识,我看着过他。没啥变的?” 李祥君呵呵一笑道:“能有啥变的。” 老四舒了一口气,继而又道:“等会儿,让他们过来,傍十点写文书,早写完早利索。还有,祥君,你那豆腐还做吗?” 李祥君答道:“做呢!怎么啦,回哥?” 老四说:“没啥,那什么,明天你把你那破豆腐车扔卖给收破烂的。” 李祥君看着老四,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问道:“卖了我干什么?” 老四哈哈大笑道:“祥君,等喝完酒我跟说正事,现在没工夫。” 这时,老四媳妇叫老四,说魏老伯叫他。老四急慌慌地进了屋。过了一会儿,老四出来。 “兄弟,你去叫他们过来过来,咱们写文书。也不早了,写完文书还得吃饭。”老四喜滋滋地说,面带笑容,“把那什么证书也拿过来。” 李祥君答应过后,转身去叫他们。 赵庭财哥俩和赵梅婷进来了,后面跟着李祥君。老四把他们让进屋里。这时,屋里已有六七个人了。赵庭财作为早先社办工厂的铁匠,和魏老伯早就熟识,只是这些年来没有见面。他俩要过了招呼后,魏老伯看着赵庭禄迟疑着说: “认识认识,那年祥君过礼时咱俩还坐一桌呢。哎呀,这一晃十好几年了,真不经混!” 赵庭禄亦做着同样的感慨。 几个人寒暄客套了一会后,老四高声喊着:“马老师,现在咱们写文书。” 马老师是乡中学的语文教师,已退了休,李祥君认识他,赵庭财赵庭禄也也认识。马老师听老师说,就铺开纸,蘸了墨,道: “老四,梅婷,不是没有异议了吗?房子作价三万五是?” 老四频频点头。于是,马老师写起来,众人都围观着。写完后,马教师清了清噪子道:“我叨咕叨咕。” 老四手里掐着一大叠钱,附合道:“对,马老师,叨咕叨咕。” 马老师高声念起来:“卖房契约——今有潘老安及儿媳与杜兴周协商,潘老安愿将……” 马老师念完后叫过李祥君道:“来,你是房媒,在中人这儿签名按手印。” 李祥君红着脸签上了自己的名下按了手印,然后是赵梅婷和老四各自在买方和卖方的名下按手印,又有其它的几个人也都在各自的名下按了手印。 这一纸文书生成后,由老四媳妇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老四抖抖手中的钱,然后递给李祥君道:“你是中人,这房钱就先可着你过数。” 李祥君从未办过这样的事,他面色微红,气也喘不匀了。 “祥君,你可瞅好这里是不是有假钱。” 其它人都应和着,说这是应当的,当面人对面钱。李祥君细细地数着,因为他在数钱,就没有人作声。李祥君数完了,又转手递给赵庭禄,道:“三姨夫,你再查查。” 赵庭禄接过这笔钱,又数了一遍,然后笑道:“没有错,三万五。今儿个这事就算办成了。梅婷,把房照都拿过来,给你四哥。” 赵梅婷从兜子里拿出房证,交给老四,老四笑眯眯地收下。 魏老伯叫过老四,又对赵庭禄说:“庭禄,最后一个过场还得走一下,让梅婷和东院的邻居领着老四把地界认了。咱们有话说在前头,省着日后出了麻烦,那多不好!” 东院的邻居马上接过道:“是的,应该的。” 于是,老四和小芳还有另外几个人就都出去到赵梅婷那边,李祥君也过来了。东院的邻居说:“就这么个帐,简单,不用梅婷说。这墙是潘老安砌的,地方也是他的。” 他指着地面。地界毫无异议,没有一点纠葛。这些人再回到老四的屋里时,已经十点多了。虽然事情顺当,没有波折,但事事都要办到想到,也就费了不少时间。这会儿,老四大声喊着: “时间不早了,按老规矩办,今天我招待。咱们这就去马华饭店。我在那订了两桌席,可赵本山讲话,吃好喝好。走!” 他一挥手,很有风度很有气派,也有点滑稽。李祥君乐了,拍拍老四的肩膀说: “四哥,什么时候学的?” 老四挤挤眼睛道:“不用学,现砍现安。” 李祥君频繁出入,对这里已是相当的熟悉。老四和众人进来后,就看见马华满面春风地迎候着。老四拍拍他的屁股,就是很好的一个招呼。 李祥君、赵庭禄、赵庭财、魏老伯还有杜家老大以及另外两个坐在一桌,其它人都坐在另一桌上。赵梅婷背对着李祥君,她的旁边是老四媳妇。酒宴开始后,老四逐个敬酒,说着吉利话喜庆话,自然也得到了人们的回应。 酒至半酣时,老四再起身,一手拿着白酒瓶,一手拿着啤酒瓶,先给李祥君倒酒,并说:“兄弟,你劳苦功高,这是哥哥我敬你的。” 然后是赵庭财,再依序位挨个倒上。这桌倒完后,他又跑到那一桌去,先端起赵梅婷的酒杯说:“梅婷,四哥先给你满上。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四哥有些事对不住你,今儿就算是我赔礼了。” 赵梅婷忙站起身道:“四哥,你说哪去了。这两三年没你搭帮,还真不知怎么过来呢。” 酒杯倒满了酒后,老四举着杯看着赵梅婷,说:“梅婷,房子我买了,是祥君穿的针引的线。有李祥君在,四哥我不在乎贵贱,三万五就三万五,我‘奔’都不打。端起来,四哥我等着呢,给四哥一个面子行不?意思意思,我先干了。” 他仰起脖,一杯啤酒下去了。赵梅婷抿了一口笑道:“四哥,你是爽快人,四哥要不是爽快人我就把房卖给别人了。” 说罢,她笑起来,脸色潮红。 将近十二点时,李祥君这桌才撤下,赵梅婷那一桌人早走了。魏老伯吩咐老四道: “老四,喝完别瞎咧咧,跟个流氓似的。” 杜家老大是个沉稳的人,不太爱说话。他看看老四在饭店的椅子上没完没了地坐着,好像要把这椅子坐穿一样,就半是劝半是命令地说道: “老四,还有正事,领祥君回家里。” 老四拍脑门道:“对,说正事。” 他随即对赵庭财赵庭禄和魏老伯说:“都上我家里,都上我家里坐。” 赵庭财说不去了,他们要上赵梅婷那里。 老四扒着李祥君的肩膀回到自己的家里后,杜家老大也一并来到老四的屋里。一进屋,老四就一头扎到床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过了一会儿,他坐起来道: “祥君,早晨我不是说有事跟你说吗,现在我就说。那,我大哥,我大哥也有话要跟你说。” 李祥君对杜家老大已经很熟悉了,他冲老大笑了笑。老大责怪老四道: “这酒让你喝的,哪辈子没见着酒?你躺那儿,我跟祥君说。” 老四摆摆手道:“别介,大哥,我说。这是我们哥俩的事,你瞎掺乎啥?兄弟,兄弟,我想让你当业务什么表?” 他转脸问杜家老大。杜家老大说:“业务代表!” 老四把脸再转过来,说道:“对,业务代表。兄弟你知道我为啥买东院那房子吗?不要房,要地场,知道不?” 李祥君点头,便是理解了他的意思。老四又继续磨起了豆腐: “祥君,那东院的房子不值三万五,大价是三万二。我为啥买?一是要地方,二是你是中人。我多花三千两千的算啥,球哇!祥君,四哥不是吹,三万五万的一撒手,我眼眉毛都不眨……” 老四收拢不住自己的嘴,胡说八道满世界飞舌头。杜家老大赶忙截断他的话说:“老四,说啥呢?两盅酒喝的,熊色!祥君,是这么回事。” 他刚想说,老四又连忙接道:“大哥,我说。兄弟,我不是想让你代理吗,真的。我和你大哥,你二哥,你三哥,你四哥,还有我,我们哥四个商量好了,让你上河北那块跑业务。啥业务代表,就是卖酒的,就跟小姐似的,说小姐也行,说婊子也行,说妓女也行。实话说,你人聪明有道,又本份,我们才相中你。那、那你光聪明不行,一肚子花花肠子,我信不实;光本份也不行,脑子里没道,出去咋混?哎,祥君,我跟你说啊……” 老四用手拍着床面,想了好几秒钟:“我跟你说,工资底是一千,还有提成,多卖一箱有多卖一箱的钱。还有呢,出去吃住我包,手机费我包,还配车。那不包,泡小姐的钱不开付。” 老四虽然酒醉后说话没有逻辑,但意思总算是讲明白了。 “四哥,大哥,我不懂这方面的事。”李祥君诚恳地说。 老四扬起手划了一个圈,道:“谁天生就懂?学嘛!等过些天你跟车上河北,和杨大勺子学十天半拉月的。一学就会,不难!” 老大说:“祥君,你看,你四哥说的这事,你觉得怎么样?” 李祥君思忖了一会说:“这得和陈思静商量商量。” 老四嚷道:“商量个屁,啥事都她说了算,还叫老爷们!告诉你兄弟,只要不扯三拽俩的,就自己拿主意。” 李祥君笑道:“就算她同意,也得等我把猪卖了才行啊!” 老四凑近李祥君,在他的身上嗅了嗅:“浑身是豆腐味猪粪味。你就那么没出息,离了猪不行啊?” 李祥君脸色通红,道:“四哥,总得卖了猪,要不怎么上河北?” 杜家老大瞟了老四一眼说:“说话连个把门的都没有。祥君,大哥说一句话,我们哥几个看你人品好,才找你的。回头好好想想,这也是件大事,别听你四哥瞎咧咧。” 李祥君点着头,在杜家老大跟前,他有一种安全感和信任感。 老四的眼皮重起来,但他还是勉力支撑着,重复着刚才对李祥君说过的话。李祥君见这个情形知道再说下去也说不出什么新意来,就同杜家老大告辞。老四送出门,被老大推了回去。老四摆着手说: “不送了,不送了。” 在大门口,老大很郑重地对李祥君说:“刚才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就是去推销白酒,底儿是一千,另有提成,吃的住的我们管,保管吃好住好,每月报销一百块左右的手机费。回去好好陈思静核计核计。长年在外的活,不和她商量说不过去。” 杜家老大说完这番话后走了,他还有事。 赵梅婷在饭店出来前让李祥君到家里,这会儿她正在窗子里向这边张望。李祥君来到她的房间里后,赵梅婷立刻将一杯水端过来。李祥君不善喝酒,现在看上去,脸色涨红,连眼皮都是红的。叶有贵把三万五千块钱存到银行后回家了。李祥君喝着茶水,一边听赵梅婷絮絮地说事情。她的声音缥缈得好像从云端里传来,他没听明白是什么。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得他浑身冒了汗。赵梅婷忽然探过身子问: “哥,你说这房子值不值三万五?” 李祥君稀里糊涂地答道:“值!值三万五!” 赵梅婷冲西边努努嘴道:“就是嘛,我就不信他就愿意当大头?” 李祥君迷迷糊糊地点着头。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六九四章 她搬走了 以后的一些天里,李祥君每日都要到赵梅婷这里,他明白过些天就不会再在这里看见她的身影了。虽然老四说随便她住多少天都可以,但她不会久居的,城里的楼已买妥,钱交了,相关的手续都已办完,只差搬家了。赵庭财这些天里也都要来,帮赵梅婷变卖东西,用手推车推回她用不着但他用得着的物品。到了搬家的前一天,赵梅婷的屋子里已经空荡荡的了,全部要拿到楼上的都堆在一处,不过就是那么一小堆。 赵梅婷希望李祥君帮她搬家,但李祥君说自己真的帮不上了,家里还有诸多的事宜。其实,李祥君想的是:如果帮赵梅婷搬家,陈思静就会有很多的讥俏的话,她心里可能不痛快。赵梅婷似乎悟到了这一层。 搬家那天正好是十月的二十五号,一个很好的日子,没有风,没有云。老四早早地就把一个大勺拎了过来,里面放了高粱和斧子。这是传了好多年的风俗。 等李祥君卖完豆腐赶到赵梅婷这里的时候,车上已满满地载了东西,那是一辆双排座的小货车。赵梅婷从房间里走出来,望着自己住了将近八年的房子,别有一番滋味袭上心头,她有想哭的感觉。赵庭财催促着赵梅婷快上车,不要看再看下去。赵梅婷抹了一下眼睛,钻进赵守业的微型车里。李祥君就站在车旁,看着她。赵梅婷苦笑了一下,对潘小兵说:“小兵,跟舅舅再见。” 潘小兵摇着手,说着再见的话。 车子子开动了,向东驶去。李祥君久久地伫立着,在留有赵梅婷身影的屋前回忆着车开走的那一瞬间。 老四媳妇诡秘地朝李祥君一笑,眨眨眼睛说:“祥君,到屋里坐一会儿呗。” 李祥君说他还有事,改天。哪一天呢?李祥君不知道。他不知道赵梅婷不在这住了,他明天还能不能来这儿。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六九五章 他有点伤感 陈思静那样爽快地同意了让他去做推销的事。她的话入情入理:出门见一回世面,闯荡闯荡,增长一下阅历,这也是一件好事;况且每月的收入也还可以,总比在家里做豆腐喂猪强。至于家里,不用担心什么,没有鸡呀狗呀的就轻松多了;家务也无非是那些,随便动动手就做了。如果以后李祥君做得好,就买一个两居室的楼房,那不是更好。李祥君受到了鼓舞,当天晚上就给老四打电话说陈思静同意了。老四给兴奋,让李祥君早些把猪出手,差一不二地卖巴卖巴得了。老四的酒已醒了,他在电话里详尽地描述着李祥君以后的宏伟蓝图。 “十二月中旬,等猪出栏了,我一定到四哥那里报到。”李祥君开着玩笑说。 老四哈哈大笑,说他等着那一天。 李祥君没有把做作业务代表的事没告诉赵梅婷,他谁也没有告诉。事情只是有了点眉目,没有什么可炫耀的。这十几天来,李祥君不再想这件事,他一心一意地做豆腐喂猪,这是他得心应手的驾轻就熟的事业。 赵梅婷搬走已经六七天了。从她开始张罗卖房的那天起,他感觉好像做了一场轻飘飘的梦。 今天是十一月的一日,有雾,不大。李祥君在薄雾中叫卖完了豆腐后,一边骑着车子一边想着这些天的经历。他想得入神,不觉又来到赵梅婷曾住过的房前。他停住了车,透过玻璃看屋里,空荡荡的屋里冷清寂静没有一点生气,墙壁上挂了灰,在北墙角有一大堆破旧的纸箱子还有一堆麻袋。这是老四放的?李祥君抽了一下鼻子,雾的淡淡的怪味被抽进肺子里,循着肺管又被他呼出去。李祥君觉得心里也如这房间一样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雾来了 雾又散了 就在雾散的那一瞬间 我把心事放到十一月的阳光下 …… 李祥君在心里做着诗。 但是回家以后,他却再没有将自己心里想的这些诗写出来,因为他感到他没有可能表达出那样的一种惆怅的意境,语言竟是那样的贫乏,即便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句。 李祥君这些天里很少说话,其实,他也用不着多说话,早晨陈思静在吃完饭后马上就上班了,这之前他们的谈话是简短的,中午也大抵如此;而晚上陈思静又多半守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李祥君不问陈思静工作上的事,陈思静也不向他说起。 第六九六章 还有这么多的奥妙 入冬了,天气渐渐寒冷。虽然预报说今年又是一个暖冬,但却不见得暖哪去。这一阶段是难熬的,锅炉要上水,上水之后是不是有跑冒滴漏的情况还不好说,如果是那样,还得麻烦穆维新来维护。陈思静对穆维新的感情已非一般的同事可比,在内心里,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一种复杂的不可言传的而又令她刻骨铭心的情感状态中。陈思静有些时候刻意规避自己,让自己努力逃离这愈渐亲近的与穆维新的心灵上的接触,从日益契合的两心中寻一条裂隙,再一点点地撕扯开。但她失败了,穆维新的举手投足言谈说笑时时萦绕在她的脑海里,甚至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会想念他。自己做了一件悖离自己良知的事,有愧于李祥君的事,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从李祥君的视野中游离出来,自己不再在意李祥君的感受不再在意他审视自己的目光甚至反感他,那么,自己是不是已走了情感的不归路了呢?然而,她又极力地否认,至少到现在为止,她与穆维新没有一点肌肤之亲,所有的交往都是在许可的为人所认同的范围内,纯粹的精神上的相互欣赏,难道这有错吗? 穆维新这两天情绪低迷,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见了他以前的神色闲定精明干练的的作风。陈思静没有去追问,这一方面源于她的矜持,另一方面她也明白一个人在受伤的时候大多是默默地舔舐独自品味那份痛苦。穆维新郁郁寡欢的脸上终于在今天有了笑容,这就显示他的的心情有了好转。早晨时他帮陈思静将作为仓库的校长室收拾了一下,没用的书和废纸都捆成一捆,好卖给收废品的。陈思静在和穆维新整理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停电了,就说: “下自习了,学生还没出来呢。” 因为在忙碌,穆维新对刚才响过的定时钟的铃声没有在意,现在听她这么一说,马上拍拍手道: “我去喊。” 穆维新说完就走出校长室的门,清亮的嗓音在走廊里回响起来。陈思静怦然心动,她对于穆维新的善解人意充满了想象。在陈思静的眼里,穆维新的对于女姓的帮助永远是自然的,没有造作的成份,更没有献殷勤讨好逢迎的嫌疑,对她如此,对别人也是如此。 借宿的代常庆在早晨上工前把炉子点燃了,办公室里充盈着暖融融的气息。在上课后,穆维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抽了一枝烟来,点着,吸进去呼出来,这样的动作每天都重复着,深深地烙印在陈思静的脑海里,似乎已成了潇洒优雅闲适有学养的表征。陈思静刚才的那一阵忙碌让她的手上沾满了灰尘,这会儿她正把暖瓶里的水倒进脸盆内,水散着蒸蒸的热气,看来是不能用来直接洗手的。陈思静舀了两杯凉水兑进去,再用手试了试,刚好。她今天穿了一件轻软的蛋青色的晴纶棉做芯的外套,一条浅灰色的被子,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夏日里刚聚成的云朵。陈思静没有把头发染成黄色或者栗色,像其它赶时尚的女人那样,她不喜欢。 陈思静不曾注意到穆维新正用欣赏的目光看她,看她倒水,看她洗手,看她扯过手巾擦拭。待她扭转身的那一瞬间,穆维新把目光移开了,深吸了一口烟。他若无其事地摆弄着一支钢笔,拿下笔帽又安上,反反复复。 “穆老师,不洗洗吗?”陈思静说。 穆维新抬起头,道:“洗洗?洗洗,全是灰。” 他到脸盆前,把手伸进去。 陈思静忙说道:“换水。” 穆维新毫不在意地把手掌交贴在一起,绞搓着:“不用,我这双破手还用换水吗?” 陈思静忍俊不住笑出来,她觉得穆维新的这句话很有趣。 “穆老师,你在家是个好、好丈夫?负责任,又幽默,你家的那个肯定爱你。”陈思静止住笑,说着三分玩笑的话。 陈思静对穆维新已没有了两年前的陌生,也没有当初的好奇,更多的是对他细微之处的了解。 “哪呀,我不是什么好丈夫,但尽职尽责,最起码还不坏。”穆维新嗅着刚擦完的手说。 “是这样,你太谦虚了!好像男人都喜欢表现自己如何能干如何大度如何胸怀宽广,你们男人总是喜欢说我们女人小肚鸡肠。”陈思静面带笑容地说道。 穆维新莞尔一笑后坐下来,看着陈思静的眼睛,说:“不一定?我好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男人,不喜欢炫耀自己,不喜欢张扬自己,也不觉得女人们是那样的唠叨鼠肚鸡肠。比如说,我现在就可以坦率地承认我这个人有时候很懒惰,总是被别人催促着才能做事情。” 陈思静挑了挑眉毛,怀疑地说:“哟,那可没看出来,好像真有那种坏习惯也是在家里。我觉得、你爱人一定很能干,能干的人多半厉害,是?” 穆维新接过话道:“是。” 不知道他是承认自己在家里懒惰还是承认他爱人能干但是厉害。陈思静咯咯地笑起来: “那算我说对了?你爱人很厉害。” 穆维新把目光从陈思静的脸上移开,叹了口气。他似有苦衷,想了一会儿终于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他这几天和妻子闹了矛盾,无外乎是钱的事、他的母亲和妻子不合睦和事、再不就是妻子抱怨他回家以后很少做家务之类的事。他简短的叙述虽然不能让陈思静听得详细,但也大致上明白了他上几天愁眉苦脸的原因。 “老太太借给别人家什,可过后想不起借谁了,这就是错了;她把盆呀碗的弄得动静大了些,老太太就疑心是摔她;我答应借我表弟五百元钱,她老大不高兴,……事多着呢。我跟我妈说,妈呀,你是我亲妈,让我多活多两天行不行?我跟我爱人说,媳妇呀,你是我亲奶奶,适可而止就不可以吗?儿子难当啊,两面都是板,中间是我。苦啊!” 穆维新说得轻松而且有些幽默,但陈思静感觉他心底有那么多的无奈和苦闷。陈思静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桌子上的茶壶盖掀开看了看,问穆维新: “茶水沏上了,谁做的好事?” 穆维新说:“春来,再不就是晓辉,这俩孩子勤快。” 陈思静端起茶壶来到穆维新跟前,将他面前的茶杯倒满了茶水,然后又将自己的茶杯也倒上。这是这两年来她第一次给穆维新倒水,意识深处一种奇妙的情感支配着她,让她做出这样的一种举动。穆维新慌地站起来,似乎承受不了陈思静的这份热情: “这,这可让我过意不去!” 陈思静爽快地笑道:“没什么,我觉得很自然,这些日子尽是你帮助我了。倒杯水,表一下心意。” 穆维新重新坐下,因为陈思静此时已经坐到她自己的座位上了。穆维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陈老师,各校送煤的事是陈启军主任一手经办的,那煤款也经他的手吗?” 陈思静撩了一下眼皮,探究地目光从他的脸上滑过:“不是,煤是上面统一采购的,陈主任只是负责向各校分发。怎么有事吗?” 穆维新回答道:“没有。那天,三点左右时你不是打电话给我,让我拉煤去吗?我去啦。那天真冷啊,手都冻木了。我下了摩托车,那两个送煤的司机不愿意啦,嫌我去得晚了。” 陈思静接过道:“有什么不愿意的,谁又能飞去?” 穆维新又道:“谁说不是呢!我到那以后,陈老师告诉我押送两车回来,并让我记车号。我手都不好使了,是陈老师给我写在手上的。到了学校,你不在,我就让他们卸。头一个车的司机也没掀苫布,就把车厢后边打开了,然后卸煤。卸完了,我也没在意,看着干干净净的,没啥呀。第二个车也卸了,等卸完了我就问他剩没剩,司机说那还剩啥。我一看,也真没有啥啦。往出开时,那司机舞舞扎扎地把车开煤堆儿里去了,左边的大轮就陷在里面,怎么也开不出来。” 陈思静饶有兴致地听着他说,就像听一个故事。 “我就说,这不行啊,得拽呀。那个司机说,那不行,那车是空车。这不对呀,我心里犯嘀咕,空怎么就拽不动?这里面肯定有鬼。我问,都卸净了?那个头车司机说,净了,一点不剩。我说那不行,我得看看,你只是糊弄我。那司机吱吱扭扭的不让,说我信不过他。他越是不让,我越是起疑心,就到头车跟前,掀开苫布的一个角,嚯,还有那么一大堆的煤呢!成心呢?我对那个司机说,你咋回事,开回来,卸!那个司机说,没多少,就那一点儿,哪能不剩呢?我当时就撂下脸来说,哪是多少,光多没少,哪是一点,得有一吨多。倒车,旁的话别说,赶紧卸!那车上的压包是四方的,我估计是故意这么做的。你想,头翻转的角度再大,也得有一部分被四方的压包卡住,再加上苫布那么一兜,那剩的还能少吗?等你来时,他们刚走,我也没跟你说。” 陈思静睁大了眼睛,想不到还有这么多玄妙的事,她说道:“噢,是这样。若是我,还真的就被骗了呢。” 穆维新没有因为自己的精明而得意:“也怪那个司机,他若是顺当地把那车拽出来,我也想不到那儿去。本来嘛,二车卸得这样干净,我寻思头车也这样干净呗。” 穆维新的细致和机敏让陈思静佩服,她问穆维新道:“陈主任知道吗?” 穆维笑了,抽出一枝烟来,但并不急于点着:“回家后我打电话给陈主任,问那辆车和他是不是有关系。陈主任说啥关系没有,就是在煤场现抓的。我就把事和他说了,让他告诉另外的校长们注意那个车。” 陈思静无论如何料不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有趣的故事,而穆维新又挨冻受苦,她心里过意不去,忙说:“你看,让你受累了,等以后我一家好好谢你。” 穆维新轻声一笑道:“说哪里去了,那天那么冷,我不去还让你去?咱们这儿到北站有三十多里,你怎么去?” 穆维新的脸色真诚平静,这让陈思静感到这个男人有那么多值得人赞美的优秀的地方。 “回去那么晚了,你爱人没生气?”陈思静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 穆维新回答说:“没有,怎么会?那天我们俩个正往窗子上蒙塑料布,那是两个人的活儿。你来电话后,我扔下了,她自己一个钉。” 对于这件拉煤的事,陈思静倒希望正如穆维新所说的那样,在他与他的妻子之间没有纠葛没有言语的冲撞。隐隐约约地,陈思静似乎觉得穆维新有所隐瞒。因为,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他就很少有沉默寡言的时候。他说过,在家里不需要讲理,没有大是大非的事,退一步让一步就皆大欢喜了,又何必求真呢? 陈思静的猜测也仅仅是猜测,没有依据没有一点可供她想象的细节让她发挥。她宁愿相信穆维新家里是和睦的,偶尔的吵闹也如夏日里的一阵雷雨,过去后依然是灿烂明丽。从她本身来讲,她是不大愿意承认自己在情感上疏远了李祥君而亲近了穆维新的,她这样解释给自己:这只是工作上的接触,是同事之间正常的往来。倘若李祥君以疑惑的目光看她,她会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辨护,并且批评李祥君的多疑多虑。大多时候,她自己往往被自己说服了,道理总在自己这一边,无论是谁,无论以怎样的心态去理解,她都会觉得自己应该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课间时,李晓辉邹春来刘淑艳他们都回来了。刘淑艳说起了家事,言及自己这一秋来的劳累,忽然半疯似的说道:“再不我回家跟他商量商量,买点耗子药让吃了。啥也不能干,就知道磨人。” 大家一阵笑。说来说去的话题又转到去年二孔屯的一个小姑娘喝了农药,死在小树林里,那时正是冬天,直到春天时才被发现。陈思静朗声道: “说点什么不好,喝药药死的也说。赶紧,转移话题。” 话题不用转移,上课的铃响了,老师们都起身到班上。穆维新去三年上英语,俞继宏和陈思静闲聊了一会儿后,就伏在桌子上备课。 初冬的天空里隐隐约约还有末秋的一点影子,一片淡淡的云孤单地飘浮在空中。天气好,阳光也温和,九点钟的光景让陈思静感到一阵感动。陈思静的这种说不清来由的心绪如春风一样沐浴着她,在十一月初的操场上,不断地将自己的想象插上翅膀,飞向那让人浮想连翩的洁白的云朵上。 中午时,穆维新向陈思静请了假,说有事情要办理。 穆维新对陈思静说他计划着明天就给锅炉上水,再查一下有没有滴漏的情况。给锅炉上水之类的事情,陈思静是做不来的,说应该感谢穆维新的话,并不过份。 第六九七章 买煤 李祥君在吃早饭时说:“家里的存煤不多,还要买一吨。” 陈思静夹了一箸菜放到碗里道:“你下午上煤场买,上老金家买,别上农机站那儿。” 李祥君点头。陈思静让他下午去有两方面的考虑:下午买煤的人少,相对于上午时间更充裕一些,最要紧的是李祥君能把所有的活计都做完。陈思静不喜欢往猪圈里钻,尤其是在扣着塑料的圈内。 李祥君一边咀嚼着一边皱着眉头说:“雇车要二十元钱,最起码也得十五元,再加上一吨煤钱,最少也要三百七八才能下来。烧煤就是烧钱呢!” 陈思静斜睨了他一眼道:“那你就别买,整天算计着,跟查豆腐似的,你不累吗?” 李祥君不满陈思静的话,反驳道:“我的豆腐是一块一块卖出去的,容易吗?干嘛一有事就提豆腐?我就是个豆腐匠,你不喜欢就换一个好了!” “我说错了还不行吗?得了,下午去,晚上我做好吃的给你。”陈思静见他真的动了气,忙道谦。之后,她转了个身盛了一碗饭,又道,“祥君,晚上上你妈那儿儿,问问她家红芸豆打多少。” 李祥君疑惑地问道:“问那干啥?” 陈思静打了一个沉吟,然后说:“没啥,我是想,要打得多的话,就匀点。自家产的,知根知底。要是上市场买去,说不定买回来的是陈豆子。” 李祥君没有说去还是不去,陈思静也没有立刻让他做出决定。 今天是星期日。陈思静的假日都是在轻松和闲适中度过的。家务不需她劳心,有李祥君呢。有时候,陈思静想,假如有一天李祥君不在啦,她会不知道怎么过每一天。她习惯了李祥君忙前忙后而她自己在电视机前随剧情的起伏而高兴或忧伤。从家庭的角度看,她满意于李祥君,她承认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丈夫,勤快、稳重、不会与她计较彼此的回报与付出。但是他的过于细腻的情感又常常令她心神不宁,她不知道李祥君怎么会在意看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许人都有令人感到缺憾的地方,就像她看不惯李祥君农民的举止闻不惯他身上的气味。但事实上,她所见到之往往是虚幻的假象,尽管她承认在某些方面李祥君有与众不同的特别的优秀的品质,但所见的假象却遮却了真实的李祥君。这是为什么呢?好像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陈思静用过早餐后,就坐到热乎乎的炕上摆起了扑克。李祥君在外屋收拾洗涮,里里外外一通忙碌,之后又整理装鞋纸箱子里,将棉鞋找出装进夹鞋。 太阳慢慢地升到中天之上,又很快地滑向了西边,一点多了。 在上政平买煤之前,李祥君提了个建议,说用他的三轮车拉煤,每次拉三百斤的话,六次就拉够了,若是每次拉四百斤,就只需五次,反正每天都要去卖豆腐。陈思静责备了李祥君,说: “那是干什么,玩呢?还不如一次拉够了,省下那十五元二十元的运费又能干什么大事,有病?” 李祥君悻悻地走了。 陈思静见李祥君走了,又坐到炕上,织起毛衣来。毛线是十·一时买的,现在都一个月了,才织了一点点。当初,李祥君说他的那件毛衣太在太旧了,颜色又不好,就央求她织一件。 陈思静静静地织着,不时扬起手扯一下线团,毛线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指缝织进去。星梅这个星期没有回来,她来电话说她上姥姥家了。陈思静一边织毛衣一边想。下个礼拜她去城里,去看星梅。想起星梅,她的嘴角微微牵动,像做甜美的梦一样。 李祥君到煤场时,很意外地看见了林影。 林影的出现让李祥君的心里翻了一个个儿,这个只差一点点就与他确立了婚姻关系的女性已渐渐失去了年轻时的光鲜与润泽,但她的端庄和清秀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完全褪去。这个突然间又出现的在情感上曾与他有过牵扯的林影注定了还要与李祥君再续一个故事,一个不为李祥君所预知的故事。 从上一次见到林影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李祥君几乎要忘掉了那天买他豆腐的事,他对林影已有了很多的隔膜,林影在他心中已远非当年的那个婷婷玉立的年青女孩子,而是一个已为人妻的三十几岁的妇人。年轻时的风致依然可以辨得出来,但李祥君却无从知道林影的心中是否还和年轻时一样。即便是那样,又能如何呢?想到这里,他狠狠地骂了自己,怎么会这样的想入非非。 林影很大方,她主动和李祥君打招呼:“李——祥君,买煤?” 李祥君脸红了,手足无措神情慌乱第地答道:“是。” 林影会心地一笑,她大约又看见了年轻时李祥君的样子。 林影的衣着很朴素,在午后的风中飘逸着的头发却让她看起来很时尚。李祥君想搭讪着和她说些什么,但林影的手机传出了很动听有音乐声。林影和李祥君拉开了一点距离接听电话。她明显地拒绝了另外的一个人,另外一个她所熟悉的甚至很亲近的一个人,从她的语气中听得出来。接完电话后,林影请求走近李祥君道: “我家有个煤棚子,向里装时可费劲了。” 李祥君看了看林影,说:“再不,我帮你把煤扔进去?” 这是一句试探的征询的话,透着八分的小心,亦有那么七分朦胧的期待。 林影听过后,马上展露出甜甜的笑容,说:“那敢情好,我正犯愁咋往里倒腾呢。” 再无多余的话,林影便走向煤场主那。无需讨价还价,就称了车皮、装车、再称重、最后算账交钱。林影跑前跑后的身影轻得象一只蝴蝶,当年的神采再现。当林影坐到司机的身边时,她冲李祥君一笑,道: “祥君,坐这儿啊。” 农用三轮车的座位上勉强能挤下三个人,这就让李祥君有点为难,他腼腆地一笑,道: “算了,我还是坐后边。” 开车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瘦瘦的小个子,他让林影向里靠一靠,说挤得下。林影向里挪了挪,空出一块地方。李祥君正犹豫时,林影伸出手,把他拉了上来。 司机把门猛地关上了,林影的整个身子就紧紧地靠住了李祥君。她的栗色的发拂在李祥君的肩上,一股好闻的香气冲进李祥君的鼻孔。李祥君侧着身子,尽量减少所占的空间,但他这样做的结果是:林影的半个脸面就在他的鼻外晃动,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林影眼角上细细地纹路,还有她右侧脸上的一粒雀斑。 瘦子发动了车子,突突的发动机的声音在耳旁起劲地响着。由煤场到林影家要有二里多路,在开始的一小段不平整的路里,随着车子的左右摆动,林影的脸不时地摩娑在李实君的鼻上。林影的脸温热柔软,这使得李祥君有种奇异的感受。 二里多的路只用几分钟就行完了。林影指挥着瘦子司机把车停在了大门口。李祥君跳下车,把门打开,让刚好能开进去的三轮车开进去。 这是一个简洁利落的小院,没有多余的杂物,东边是一小块菜园,靠西墙是一个煤和引柴的简易的棚子,棚子有一个门和一个窗子。林影让司机把煤卸下来,然后付了车钱。瘦子司机眨眨眼睛,说以后有活的话就叫他。林影打趣道: “明年,明年一准叫你。“ 说罢,她轻轻一笑,又甩了甩头发,回头看李祥君。 瘦子把车开出去了。林影把大门关好后,到李祥君面前说: “帮我把煤从窗子里扔进去。” 她说完这句话后,转身进屋了。李祥君依照林影的吩咐一锹一锹地向里扔。李祥君的动作不疾不徐,一俯身一扬臂之中显现出有节奏的美感。在将要完成时,林影出来了。她换了一套衣服,一套很新潮有又让人感到淡雅的衣服。林影的脸刚刚洗过,淡淡的脂粉香飘过来。 “要不,歇会?”林影说。 李祥君没有停下来,挥动着铁锹说:“马上了,就几下了。” 他心里正想快些做完,好到煤场上去,时间不早了,回家晚了恐陈思静嗔怪。虽然李祥君在默不作声地劳动,但他能感受到林影注视他的目光,感受到了林影沉甸甸的心思。以李祥君的对于情感的认识,对于生命的考量,他确定今天不仅仅是不期而遇,还有另外一层更深刻的更隐秘的情愫蕴藏在林影的心中。这十几年来,他觉得差不多将林影忘了,觉得自己在异性面前心如止水,不再起波澜,甚至有时对生活或者对情爱失去了信心,不再有一点奢望。林影的蓦然出现让他心头一惊,他突然间发现原来自己心中不是死水一潭。十几年前的经历又兀地窜回到他的记忆里,那个长发的清秀如水的影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恍恍惚惚地如做梦一样。 当最后一锹被李祥君扔进棚子里后,林影笑吟吟地让道:“洗手喝茶水,看造得跟小花狗似的。 这样亲昵的话让李祥君心头一颤,忙说:“不了,我还是上煤场。” 林影没有说什么,她没有理由再挽留李祥君。在门口,她低声地抱怨道:”你怎么总是躲着我?” 李祥君一怔,随即红了脸,他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即便是说了谎,脸上的表情也会说明一切。 “我?没有。”李祥君的声音很低,细微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 “那你,再卖豆腐时还从这儿过,行吗?”林影的语气里有一半是请求。 李祥君郑重地点头,然后走出去。还没走出五米远,他忽然转身问:“我以前买豆腐咋没看着过你?” “原先我不在这住,这个房子是后买的,买有俩月。”林影见他回身问自己就趋前一步答道。 李祥君明白了。他骚头想了想,又猛地转身,向回走。林影忽然微笑了一下,手指揩上了齿间。 陈思静在家里等着李祥君,却始终不见他的影子,她后悔没让李祥君把自己的手机带上。很多时候,她不让李祥君动她的手机,她这样做的理由是:有很多工作上的事必须用手机来沟通,手机要时刻在她身边;另一方面,她不想让李祥君从手机里的信息中窥破自己心中的不愿意为别人所知道的隐秘。李祥君恪守着陈思静为他立下的规则,因为他天性中有易于接受暗示的品质还有后天养成的不愿探视别人隐私的习惯。作为李祥君,他知道自己性格中的缺陷,不能自主少有男人的刚性,只会在主观上努力顺应别人。他努力克服的结果是:在自己的意见不被陈思静采纳或不被重视,他就少言寡语,以一种消极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不满;或者是在违背自己的意愿下做事,即便自己觉得错了也要继续。但家庭的是是非非很难有一个判定的标准,而事情又不是可以彩排的,大多数的时候,李祥君的郁闷往往是被新的郁闷挤占了。比如说,有一年上半年的那茬猪,依李祥君的意思是,在猪长到一百八九十斤时就卖掉,但陈思静说怎么也得喂到二百斤。那时猪价在下跌,如果按陈思静的说法去做,多卖的那部份也正好被跌下的那部份冲销了。然而,陈思静是不容置疑的,而恰恰李祥君又以一种悲情的力量去抗衡,虽然最后证明他是正确的或者说他没有错,但他却多了一些不必要的付出,而心情又多半沉浸在压抑中。 陈思静算计着时间,想李祥君现在应该回来了。她答应做一些好吃的给李祥君,她也真的在赵守业的食杂店称了一斤肉,泡了木耳,还特意打了几个大的土豆切成丝炝了以后浇上调料油拌上几抹香菜。又不是去煤矿拉煤,还不回来!?她心里责怪着。 李祥君此时正看着司机装车。等装完车称完重付了钱后,他就忙不迭地坐到司机的身边,催促他赶紧往回走。 当陈思静听到后面的车响快步走出来时,车已倒进了大门。李祥君指示让司机把车倒到墙角处,然后停下,司机下来卸煤。李祥君一脸煤黑色,左脚上滑稽地沾了一条儿脏兮兮的塑料布。李祥君见陈思静傻呵呵地看,就对她说: “远点,煤面都飞你身上去了。” 陈思静乐了,说:“面子,哪有面子,湿的涝的像搁水泡过了。” 司机一边卸煤一边说:“大姐,都这样,卖煤也卖水,要不,跟谁挣钱去?” 司机很爱说,从下车的那一刻起就没住嘴。卸完煤后,陈思静付了车钱。这时,天已擦黑。 李祥君用温水洗脸时,陈思静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李祥君说他碰见了大耳朵张平,张平他们要搞同学聚会,耽误了好一阵子,到了煤场后又一时找不到车,所以回来晚了。他扯了谎,但陈思静就没有留意他有什么样的表情。即使看了,她也不会有所怀疑,因为李祥君几乎不说谎。 “什么同学聚会,聚什么会!又不是是出人头地的,像你似的整天摆弄黄豆还聚会呢!”陈思静揶揄着。 虽然李祥君说了谎话,但也不愿意听陈思静这样挖苦字自己,就无可奈何地抽了抽鼻子。现在,陈思静已将木耳炒好了,正向桌子上端。她今天的神色很好,语调也轻柔亲切, “用不用倒点酒?辛苦你了。”她抿嘴一乐,洁白的牙齿在灯下闪着光润的亮色。 李祥君这天晚上想了很多,他总是看见林影的细细的鱼尾纹和那粒雀斑,还有林影的拂动的没有束起的头发。 第六九八章 加水 今天下午穆维新开始给锅炉加水了。 有几次陈思静到锅炉房去看,穆维新总是说这屋里黑黝黝的,灰尘又多,还是到办公室去。陈思静不好意思总在办公室里坐着,但在这里又实在帮不上他什么忙,而且她还担心总与穆维新独处会引来他人的闲话,于是她不断地往返出了这个门再进那个门,这样,她便显得自然不留痕迹。加水时要停顿一会,穆维新就到各班去查看没有滴漏的地方。各班的教室里已经没有学生了,没有了学生就静悄悄的。穆维新查看了一圈后,回来对刚到锅炉房门口的陈思静说: “一年级中间的那组暖气片下面一个弯头漏水,挺厉害。” 陈思静忙问:“那怎么办?” 穆维新说:“卸下来,如果没坏再安上,坏了就要买新的。” 陈思静我不明白水暖方面的事,她弄不懂长丝是什么管箍是什么。 “那么,怎么办?现在就换吗?”陈思静有点焦急。 穆维新安慰她道:“不是什么大问题,等会儿把水放一些,再去卸它。很快,用不了几分钟。” 穆维新虽然说得轻松,但真的干起来却并不轻松,在邹春来的帮助下光放水就花了十来分钟。等他费了很大的劲把弯头卸下来时,已经三点多了。穆维新拿着破裂的弯头说: “嗯,坏了,得换一个。咱这没有弯头,明儿让祥君到城里买几个。今天,就这样。” 陈思静笑道:“不这样又能怎样呢?还有明天吗,什么事也不是一天做的,如果那样还要明天干什么?” 陈思静的带有几幽默的话让穆维新的脸上添了愉快的笑容,他拍拍手,拿起管钳子和破裂的弯头向教室走去,边走边说: “这败类学生,成天就知道淘,没事就闹蹄似的蹬呀蹬的。去年我就看这儿渗水了,换掉它是早晚的事。说不定还有什么地方也漏水,还没发现呢。” 陈思静暗暗地期望着可别再有什么差错了,太麻烦!有些时候,她实实在在地感到承受不起穆维新的关心和帮助,怎么回报他成了她解不开的难题。但穆维新的帮助好像都是无私的,在陈思静面前他从来没有居功的意思,从不计较付出与回报是否平衡。因此,陈思静常常感到不安,亏欠于穆维新的念头常常浮起,真的想为他做点什么,以表达自己的谢意。 第六九九章 又到了取暖季 第二天下午,陈思静将李祥君买回来的弯头带到了学校交给了穆维新,由他把弯头安装上。这次上水很顺利,没有发现滴漏的现象。陈思静长吁了一口气,她担心暖气这儿出毛病了那儿出问题,现在好了,只等着天冷时开炉取暖。 冷天转瞬即至,只两三天的工夫,气温骤降,西北风掠过来,把一股股寒气灌进每一个角落。云层虽然不是很厚,但暗色却浸满了彻骨的肃杀之意。陈思静已经告诉代常庆在开炉以后他烧晚班外加周六周日白班,起煤灰,并特别叮嘱他早晨一定要多烧些时候。至于报酬,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二元。这已经很不错了,因为活不重,因为这份收入可做生活上的补贴。代常庆很乐意接受这份工作,他常自我调侃说人得知足,知足常乐嘛,现在比不得往昔,不是当年哇呀哇呀的时候了。 当年的代常庆确实牛叉得不得了,每日里骑着他的幸福大摩托往返于家与亚麻厂之间,做他质检员工作。质检员是好差事,因此他的日子就过得滋润。但美中不足的是,他与妻子结婚多年却并无一儿半女,这便是天大的遗憾。有遗憾就要补足,于是在十四年前的夏天他大排筵宴轰轰烈烈地将自己的侄子过继给自己当儿子。但羊肉贴不到狗肉上,过继的儿子在两年后又跑回了亲生父母家里,他当爹的愿望也就落了空。九几年亚麻厂黄了以后,他质检员的工作也做到了头,代常庆就回家做纯粹的农民。代常庆的确是牛叉的人物,他虽然不干质检员了,但牛叉的派头绝不衰减半分,依旧骄傲地进家自豪地出家。就连他得病也牛叉的了不得,与常人绝对不同。人家得病都是脑袋疼屁股疼,他的病是玉米叶子过敏症。这就让他有了充分的理由不忙秋收,免得浑身起包“刺挠”得钻心。那年学校的新校舍建成投入使用刚半个多月,老黄手脚僵硬行动迟缓,这原因可能是受了潮凉。为不出事端,杨玉宾和刘玉民便把老黄送到了敬老院。老黄走了,就缺了一个值宿打更的人。代常庆闻听到消息,找到代行支部书记职务的林占河,说他可以看护学校。林占河答应了,于是他干到今天。只不过开始两年,村上还出一笔费用作为工资,这两三年就撒手不管了。但代常庆不在乎,他说住在学校好处多多,电可着劲使,煤可着劲烧,再不像以前那样精打细算了。代常庆在来学校的那年就把房卖了,他说以后老了不能干了也上敬老院,像老黄一样。 现在,拿代常庆做比照,陈思静就更加觉得欠穆维新的太多。白天烧锅炉的工作基本上是由他来完成的,而这些完全是份外的。陈思静说过给他一些酬劳,但穆维新拒绝,他说你给多少适合呢?也像代常庆似的,每天七元?我怎么拿得起这个钱?如果给我多,那会是一笔很大的负担,学校里没有其它的经济来源,只靠每学期的学杂费来维持日常的支出;另外,烧锅炉本不是一个太费事的工作,赶空就添了煤,捅几下煤灰,我不在的话让春来他们做。穆维新说这番话时,陈思静很感动,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好默默地看着穆维新。其实,陈思静在去年就想过雇请一个烧锅炉的,这样的话好把穆维新解放出来,更重要的是,她的心里会安生一些。但找锅炉工却是个难事,一方面学校取暖的时间短,总共才两个月,雇请司炉工的工钱少了没有肯干,多了以学校的财力又担负不起;另一方面,一个可靠的诚实的肯干的司炉工还没有被陈思静发现,虽然能干这份活的人选倒是有两个,但她一个也相不中。杨玉宾在的时候,也曾用过两个,第一个干了一年说什么也不干了,第二个倒是能长久,但他常令杨玉宾头疼,因为他人太油滑说的多做的少,又不愿意接受批评,能维持暖气不冻就是他的标准,而且煤总是烧得很快,杨玉宾疑心他私自把煤往家里运,但没有证据。从那以后,杨玉宾就让代常庆晚上烧,他负责烧白天。杨玉宾有病不来上班时,穆维新就承了这份差事。陈思静希望有一天穆维新能开口向她要报酬,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满足他。 今天是周四。因为天气还在继续冷下去,教室的温度就很低。陈思静用商量的口吻说是不是可以把锅炉点着时,穆维新没有犹豫,很痛快地说可以。这时正是午后的第二节课。 陈思静没有陪穆维新,也没有帮他做什么,因为穆维新不需要她做什么,也因为她尽量不单独和穆维新在一起。她顾虑别人误解她和穆维新有暧昧的事端,怕传出风言风语。这样的想法是一点一点生成的,在先她从不考虑这些。 办公室很安静,老师们都在备课。陈思静坐了一会儿,回忆起昨天的事,觉得必要再重申一下,请各位老师教育学生不要在课间和午休时各班走动。四年级的三名同学的书包被人翻过了,丢失了几枝钢笔和自动铅。有一位家长找到学校,说话很难听,但不管怎样,这是学校的责任,所以陈思静耐心地解释,允诺以后不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想到这时,她清了清噪子,向老师们谈了自己的想法。她的话不多,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陈思静不喜欢没完没了地宣讲,凡事都说出个一二三来。在她看来,执行的效果是最重要的,与话多话少没有太大的关系,话多了反而不好,婆婆妈妈的让人反感。 因为刚才的一番话,教室里活跃起来,笑声不断地荡漾着,尤其是李晓辉,跟人来疯一样大奖特讲他在师范学校念书的旧事。陈思静被热烈的气氛感染着,也愉快地笑着,不断地问李晓辉学校是否还和她念中师内招时一样。 李晓辉答道:“原来宿舍北边接了一节,南边拐弯的那栋房子罢了……” 李晓辉的讲述让她回忆起了过去。这是一个令她畅快舒心的氛围,她沉浸在一种令她激动振奋的情绪里。这些是因为自己工作的顺利,还是另外一种莫可各状的情感在支配她? 上午的时候就是阴云浓重天色暗淡,现在外面飘起了雪花。陈思静看了表,然后对大家说: “今天天气不好,下雪啦,咱们提前一会儿。” 老师们都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陆续地走出校门。穆维新还在锅炉房里烧着锅炉,这样,陈思静就不能走。 陈思静坐在座位上想了一会,忽地站起身,向外走去。到锅炉房的门口,正见穆维新坐在锅炉房里的一张椅子上吸烟,一明一灭的烟火在光统一规划暗淡的锅炉房里闪烁着。南侧值宿室里满脸是雀斑的代常庆的媳妇稀里哗啦地淘米煮饭。陈思静进来说: “不打灯?” 穆维新笑道:“没有灯泡。还行,看得见。” 穆维新站起来,沿着台阶下到齐腰深的锅炉底部,打开锅炉门,用大铁钩子钩了几下,火苗忽地窜起来,“呼呼”地响声马上充塞了整个屋子。锅炉并不大,圆柱形的炉体上刷了银粉,现在银粉已失去了原来的光泽。 “煤还行,挺爱着的。”陈思静蹲下来说,“刚才我摸办公室的暖气管子,有点热了。” 穆维新仰起脸看了看她说:“还行,就是煤石多。也是,统一拉的煤,谁也不会捡好的买。经办人个个都是人精,早就算好了的。市里这么多学校,可是发大了。” 陈思静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道:“就这个时候,守着老黄历那才是傻呢。” 穆维新把锹递给陈思静,让她撮过一锹煤来,陈思静就转身撮了一锹重又递给穆维新。穆维新接过锹,把煤扬进炉里,然后又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穆维新上到上面来,站到了陈思静的对面。陈思静看不清穆维新的脸,他的模糊的面部轮廓使陈思静想起书画里的剪影。 “穆老师,回去,天这么晚了。”陈思静催他道。 穆维新也感到天色晚了,忙应道:“是,该回去了。” 穆维新说完就去了办公室,穿戴整齐后和陈思静一起出了校门。 在门口,陈思静嘱咐穆维新骑车要小心一些。此时,雪已大了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陈思静的衣襟内,好凉爽。 李祥君每天按照固定的程式做着事情,几乎少有变化。现在,他已经把饭做好,只等着陈思静回来。他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把自己的空余的时间和精力交给这个家交给陈思静。 陈思静进到屋里,首先看到李祥君的脸上有一道划伤。 “脸上怎么啦?”她问。 “扎的,抱玉米杆时一根横着玉米杆一下戳到了脸上。”李祥君解释着。 “以后注意点,多悬!” 陈思静大致察看了一下,就脱下外套放到柜子上。李祥君放了桌子,盛了饭端了菜,之后坐到陈思静的对面。 “才回来?”李祥君没有看陈思静的眼睛。 “升锅炉。天冷了。”陈思静觉得和他说话很乏味。 李祥君撩起眼皮,仔细地打量起陈思静来:“是、穆维新……烧的?” 陈思静的目光迎向李祥君,没有躲闪,她知道此时不能露出一点怯意,她给自己壮行色鼓勇气。 “是,你有想法?人家不图什么名不为什么利不要报酬,有错吗?”陈思静说。 李祥君脸上绽出笑容,说道:“没错——什么也不图希,难找啊!唉,人家愿意,谁有什么办法。” 陈思静眯起眼睛问道:“李祥君,你什么意思?别整天抱个醋罐子不放,还男人哪!” 李祥君在陈思静的逼视下嗫嚅道:“我也没有什么意思……谁抱醋罐子啦?” 虽然嘴上这样,他的心里却恨恨的。陈思静不理他,只顾自己吃饭。 因为不放心,怕学校的锅炉灭了,重新引火费事不说,弄不好还要将最西边的那组暖气冻掉,在李祥君收拾完后,陈思静让他自己到学校去。李祥君不情愿,但拗不过陈思静,而且他也觉得应该陪她去,这么晚了,她一个人走夜路会害怕。 雪还在下,白茫茫的一片,天上没有星星。代常庆才从锅炉房出来不到十分钟,见陈思静来了,啰里啰嗦地重提旧事,回忆陈思静借住在代常福家的日子。 陈思静反复交代了看好锅炉,撤掉办公室里不用的铁炉子后,就和那个代常庆的胖媳妇闲聊着。这时,从南边映过一片通红的光,代常庆媳妇说八成又是谁家的玉米杆垛着火了。陈思静心惊肉跳,就像那大火是在自己家里着的似的。李祥君要去看个究竟,被陈思静阻止了。 第七00章 渐行渐近 第二天早上陈思静很不高兴,因为炉子还好好地立在那儿。刘淑艳劝她说: “这二牛叉到多咱都是牛叉哄哄的,就嘴好,答应得快。可能是他忘了或是来不及撤。” 刘淑艳的话听起来怪怪的,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拱火。刘玉民卡巴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说:“二牛叉这名没白叫,骑大摩托到大门口就摁喇叭,多咱给媳妇摁出来多咱拉倒。你看那样,有名言,说啥好看赖看,灯一关眼一闭,都是刘晓庆。” 刘玉民的话不露骨,但意思已明,所以刘淑艳会心地笑起来。 陈思静待了一小会,说:“昨天我嘱咐又嘱咐的,可倒好,我的话给当作耳旁风了!这二牛叉,非得好好训他一顿。” 穆维新没有像刘淑艳那样和稀泥,他招呼邹春来,同他一道把铁炉子和筒子拿到了仓库。 下早自习时,洪晓云报告说,她班东边的两组暖气片凉得冰手,没有一点热气儿。陈思静心里急,代常庆没有撤炉子的事也顾不得想了,赶紧到洪晓云的班里。她用手摸了摸,确实像她说的那样,没有一点热的感觉。她想到穆维新,就让洪晓云去叫穆维新过来。穆维新来到来到暖气片的前面,伸手摸了摸,的确,是凉的。这让穆维新很奇怪,他自言自语道: “怎么回事呢?应该没问题呀,大概是没有上供,‘老黄’怪罪了。” 他松动了一下跑风,水从缝隙滴下来,再松动,水就成了一条线。既然里面有水,那肯定是哪里堵了,水不能循环。或许是铁锈将水管有接口淤死了?他判断着。陈思静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她随着穆维新的话也说道: “有可能,这里面将近一年没有水了,铁锈肯定少不了。” 穆维新抬头看看立管顶部的阀门,有所发现似地说:“是不是这出了问题了?” 他试着用手去拧,阀门很松,不需要什么力气。穆维新拧动着,但无论怎样都没有拧到头的意思。水从里面滴漏出来,越来越快。这里出了毛病,大概是螺丝杆脱丝了,叨不起里阀儿,于是阀门堵死,水就不再循环。穆维新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是,是哪个淘气的学生拧动的?去年的冬天还好好的呢。现在已没有必要去追查谁动了它,重要的是修理它。上水管里注满了水,现在要修就必须把阀门以上的水全部放掉。当然这也容易,找几个大学生拎水就是了。 陈思静要穆维新不急,等下午有时间再弄它。穆维新听从了她的意见,说下午第六节是六年的体育,正好叫那几个大个子学生拎水。锅炉当然要暂时停下来,炉门敞开着,以使炉火不熄灭。 陈思静的思绪还停在穆维新的身上,想和他说说自己这些天来的烦心事。陈思静觉得把有些话只可以对穆维新讲,那样她会很舒畅很轻松。她不需要穆维新劝解她安慰她,只希望他能够倾听。但手机响了,陈启军主任打过电话让她马上到教育办。电话里陈启军说有些票据被甩了出来,必须马上补报。什么票据呢,周主任没说。 陈思静她到教育办后,才知道教师节发给老师们的五十元钱不能休现在帐面上。这好办,想出名堂重新出票,再盖上章,这事就过去了。同来的另外几个校长也一样立了名目,重出了票据。陈思静暗气这种表面上的形式上的审核,实在多此一举。但不这样做,财政大厅里分明是过不去的。校长里的老王是远道的,半是开玩笑地说中午嘛总得吃过饭再走,要不然骑摩托没劲。陈思静笑道: “摩托车喝的是油又不是酒,是你想喝酒?” 她不大喜欢与他们凑到一起去吃饭店,可又不好总耍单儿,就和他们去了。等她回到学校时,穆维新已把暖气修好。原因也很简单,放了水,等到差不多时,停下来,再把阀门卸开。情况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样,螺丝杆脱丝了,里阀儿牢牢地卡在在管道里,堵个严严实实。穆维新把一个新的阀门安上,又上了水,再烧时,那两组暖气片登时热了。 陈思静听着他的叙述,欣赏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停伫在他的脸上。这时还没有放学,阳光从窗子斜进来,懒洋洋地照着。 陈思静觉察自己已擦近了另一种情感的边缘,那是充满诱惑的神秘的让人心灵悸动的情感。而每一次的接近,又都让她感到自己在一步一步地步入危险的境地,但她停不下来,她抑制不住自己。她的天性中的果敢执拗和热烈无时无刻不在驱动她的充满梦幻的灵魂,让她在向往与惶惑中和穆维新渐行渐近,甚至,在她的梦里有总会出现他的影子。 第七0一章 为她打炉筒子 李祥君不再避开林影,他想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为什么还要刻意地去追求那样的一种目的呢?一切都循于自然,随便到哪里就到哪里。况且,回避就意味着自己还苟且于旧事中,还有那么多的疙里疙瘩的情感,这就全然没有了男人的大度和洒脱。人生的许多变故是躲不掉的,就如四季的更迭,春过是夏,夏去是秋。林影对李祥君每天都门前经过有着不可抑制的激动和兴奋,她的青春时的矜持和含蓄已没有了一点影子。她常常不假思索地不加掩饰地说每天都能见到李祥君是她最幸福的事。 这天早晨,李祥君照例从林影门前经过。走过去十来米时,听见一个声音叫他: “李祥君——” 他扭头看,是林影。林影只着了一件浅绿色的毛衣,穿着拖鞋,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围巾。在雪地上,她翘动着双脚。北风紧俏地刮,太阳躲在云层后面。李祥君回转身问道: “不冷啊?穿得那样少。” 林影说:“有事,炉子不痛快,你给看看是不是炉筒子堵了。从开始烧到现在都二十多天了。” 不容分说,林影扭着李祥君的衣袖进了院。 李祥君把车子放好,跟她进了屋。李祥君是第一次进到林影的屋里,他以一种好奇的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这里每一处。同大多数老式的房屋的布局一样,三间房的东屋被隔成南北两部份,北边的一小半做为厨房,锅炉就安在那里;南边的大半部份作为卧室,陈设简单,干净利落;西屋靠墙是一组新式的的家具,女式摩托立在北墙边;中间的用软间壁隔开,南面的一大半摆放着一个长条沙发,一个茶几,东面是两张硬木椅子,此外再没有别的陈设,北面的小屋堆放着一些杂物。李祥君看到这些,感叹林影这些年来整洁干净不染纤尘的品性没有丝毫改变,一如原来那样。 李祥君被林影引领着到厨房内。他拿起炉钩子轻轻敲击炉筒子,炉筒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并从接缝外窜出一点轻飘飘的黑灰。李祥君揭开炉盖,见里面子没有多少火。 “没有烧火吗?”他问。 李祥君说了一句废话。 林影轻轻地一笑,露出很整齐的牙齿,答道:“烧了,就是烧了一点。没有抽力,‘死秧白搭’的。” 李祥君动手把残存的火弄灭,然后把炉筒子向上托了一下,一股轻飘的灰又落下来,扑到站在跟前的林影身上。林影赶紧躲开。 “李祥、君,先不要把筒子卸下,换了衣服再干。” 听过林影的话,李祥君没有做声,这便是默许。林影从装杂物的柜子里找了一件衣服,递到李祥君的手里。李祥君脱下八成新的羽绒服,再把林影递过的旧衣服换上,脱下的羽绒服和手套被林影接过放到沙发上。 “脖套,脖套也摘下来,不热呀?”林影说。 正平端着串接在一起的几节炉筒子的李祥君说:“就这么的,一会就做完了。再热能热哪去!” 他说的是真话,现在屋子里有些冷。林影闪动了几下眼睛,笑吟吟地说:“那样把会脖套弄脏的,陈思静看见了要骂你。” 她说这番话时,人已站在李祥君的面前,伸手把李祥君的脖套轻轻地摘下来,顺手放在灶台上。 李祥君把筒子拿到外面,仔细地用小木棍敲打着,然后立起来,一大堆烟灰被倒了出来。风一吹,雪面上就呈现出斑斑驳驳的灰白色。他的手在冷风中给冻得木了一样,刚才还有些温乎乎的炉筒子现在也是冰一样的凉。李祥君把敲打完的炉筒子再平端着来到门前,早有林影开了门,斜着身子让李祥君进去。李祥君把炉筒子放在厨房的地上,站在一个凳子上面,把刚才敲打炉筒子的木棍插在盖在水套上的纸壳里,细细地小心地沿着管壁刮着。做完之后,再把炉筒子安好,打炉灰的工作就算完成。这个锅炉设计得很巧妙,既能从炉筒子里跑烟,又能从炕洞里走烟,所以李祥君观察了好一会。 林影看着他忙碌,有一种别样的风致呈显出来,她的脸红润润的,目光迷离,眼眶里似乎有泪光在闪动。这样一个曾经与自己在情感上有过交融的男人,兀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能让她细细地神视,凝神注目,多么地不可思议!李祥君不年轻了,但在林影的心中,他永远如十几年前那样鲜明富有青春的活力。 “完了,再不会燎烟了。”李祥君直起身,对在那儿想心事的林影说,“把锅炉引着。” 林影从刚才的状态中醒过来,笑了一笑,就到外面去,收进了一撮玉米芯,掐了一把干柴。李祥君在接干柴时,触到了林影的细润的绵软的手,他心里一激灵,再看林影时,他的慌乱从眼睛里明显地表现出来。他忙低下头,把柴塞进炉里,点燃,再将玉芯填进去。只一会工夫,呼呼的响声起来了,火苗争着向烟道窜去。 “这多好,跟小火车似的,哞哞的。”林影止不住高兴,拍起手来。 李祥君又挑了一些煤块填进去,然后盖了炉盖。 脸盆放在架上,盆底儿绘着一条红色的鲤鱼,鲤鱼像要游出来似的。李祥君舀了一舀子水,刚要去洗,林影把水端走了,倒进了下水道里。 “等会儿,用热水洗。” 她边说边拿过水壶,灌了水,坐到炉子上。要把水温热,还要等一些时候。李祥君忽然想起在煤场的情形,面色羞郝起来,他不自然的表情很快换来了林影的一串笑声,把刚才注目李祥君的神情淹没了。 李祥君想找一个话题,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林影甩甩不很长的头发,问道:“做冻豆腐吗?” 李祥君点头,说:“做。” 林影看着他,哧地乐出声来:“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就不能问我点什么?” 李祥君盘算着该怎样问她,问什么,听林影这样说,就征询地看着林影道:“我冻板冻豆腐给你?” 林影哈哈大笑起来道:“一板?我哪能吃得了那么多?要不,你有空送我几块。” 这时,水已有了几分热气。林影拎起水壶向盆里倒了水,又用手试了试,说:“嗯,好了,来洗洗手,再洗把脸。” 李祥君就在林影的注视下把手伸进脸盆内,再接过林影递过的香皂,打了满手的香皂沫。李祥君的手上沾了太多的有些油腻烟灰,半盆清水被他洗得像墨汁一样。林影把水倒了,又换上半盆清水,说: “一遍洗不干净,再来一遍。看看,你这脸跟花狗脸似的。” 这亲昵的几句话吓着了李祥君,他的眼前蓦地浮现出十几年前林影的形象。 李祥君洗完了手和脸后说:“我得回去,家里还有事情要等着我做。” 林影扑闪着眼睛,道:“坐一会再走,脸还没干透呢,出去风一吹该‘山’了,那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林影看李祥君搔头的样子不禁咯咯地笑起来,她想起什么似的,笑声渐渐小了,忽然满是伤感地说:“你看我老了吗?” 李祥君惶然地答道:“没有,还和以前一样。” 林影眼帘一挑,夸张地张开嘴巴道:“真的?” 她的“真”字拉得有点长。李祥君意识到不能在这里过久地逗留了,尽管两个都是三十几岁的人,但当初的那份情还没有彻底地消失。他怕自己或者是林影再说彼此心领神会的话来,他更担心自己会拾起旧情。他从林影的眼睛里看到了闪烁在她内心里的对于过去的温馨的回忆,似乎自己也正拉起情感的幕布,将两个人完全包裹起来。这样想着,他拿起羽绒服,穿上,拉了拉链系好了扣子,再把手套戴好,并不等林影说挽留的话,就推门而去。走到车跟前,他才想起脖套没有戴上,就对跟出来的林影说: “脖套。” 林影慢慢地回转身,进到屋里。 李祥君等着,等着林影把脖套送出来。林影过了好一会才出来,这令李祥君很奇怪。林影把脖套交到要祥君的手里,看着他把脖套胡乱地套上。 “真是,看你戴的,都没捂严。”林影嗔怪道。 她趋前一步,双手整理着脖套和李祥君的衣领,让它们接合得更严密一些。她的动作很轻柔,这种只有妻子和姐妹才做的事情在她做来都很自然,没有一点扭怩和忙乱。林影的眼睛很清澈很明亮,像深秋时的晴空。当李祥君的目光和林影的目光重叠在一起时,林影的手停住了,就在李祥君的肩胛处。他们没有说话,却又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看到了彼此脸上的红晕。他们这样对视着,直到林影的手垂下来,转回身,默默地回屋。在那一刹那,李祥君的泪忽然涌上来,他想哭。 李祥君出来后,把林影的大门掩好,轻轻地两扇门的撞击声就把现在和刚刚逝去的那一时刻隔开了。风吹在脸上,却不感到冷,脸上的躁热还没有消去。 在街道上,李祥君缓慢地骑着,他想不起应该思考什么,脑际里只有林影的依然清秀的脸在晃动,还有那双细腻的柔软的手在肩胛依然停留着。他机械地避让着行人和车辆,穿过十字街头到了赵梅婷曾住过的房前。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曾经历过的日子还绕着绞痛了的手指,胸口中跃动的不再是鲜活的心脏,而是往日里无数的迷惘与彷徨、爱恋与向往、失意与苦痛。他没有在赵梅婷的旧房前停留片刻,不需要了,她已不在。那儿已仅仅是一座房舍,记忆已归到心的深处。 赵梅婷上些日子给李祥君打过电话,希望他能过去。李祥君开玩笑说,乔迁之喜应该庆贺,按习俗要“燎燎锅底”哟,什么时候大红请贴了来什么时候就去。电话的那头传来赵梅婷开心的笑声,她说没什么燎锅底,我不要你燎锅底,只要来就行了,看看我的新房。李祥君许诺等猪卖了以后一定过去看看她这个城里人儿,看看她的新居。李祥君的思绪慢慢地又和往日的人和事融合起来。 林影大概真如赵梅婷说的那样很轻佻很浮浪,或者说与另外一个男人有不正当的关系?道听途说的消息固然不可信,但他也相信赵梅婷不会那样无中生有搬弄是非。他希望那些不过是谣传,希望那是人们对于林影的误解。但如果事实如此,他又会怎样呢?他将如何去面对她?其实,李祥君心里很清楚地知道林影与他已经没有丝毫的关联,她的悲欢荣辱不应该令他百般思虑,但她的影子还是挥之不去。李祥君相信,只要他明确地要求或者许以暗示,林影就会投怀送抱;如果从另一方面,林影施频弄笑,以非礼的行为待他,触摸他,抚慰他,他会拒绝吗?林影的手,林影的眼睛,林影的清秀的面庞都充满了不可名状的诱惑力,当心旌摇荡时,李祥君把持不住自己。旧情复萌时,一切贞操的观念,道德上的认知,良心上的堤防,都会顷刻间崩毁。 从这一刻起,李祥君做出决定,他不再打扰林影。但这仅仅是他的决定,决定总会被突如其来的事件冲得一干二净。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少这样的机会了,黄豆还三十几斤,做完两板豆腐后也就所剩无几,猪再有半个月就出栏了,那么,他的这延续了七年的做豆腐养猪的生涯也就告一段落。 第七0二章 超越 其后的第三天,老四来电话问什么时候卖猪,他说他等得急。他调侃道: “李祥君你除了会做豆腐之外是不是就什么也做不来了?小李豆腐这个名号是不是要叫一辈子?” 李祥君回复说十二月中旬就卖猪了,算一算时间并不远。老四说,真不容易,快赶小时候盼过年了。 晚饭后,李祥君对陈思静说他的脑袋有点晕乎乎的不大舒服。陈思静用手摸摸,说: “有点儿,是不是感冒了?你可别感冒,这一大堆活等着你干呢。” 她说完就要找药,被李祥君叫住了,说:“没事,等会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好了,可能是今天午看电视看的。” 李祥君下午确实看了小半天的电视,也可能。陈思静听信了他的话,便没有动身。 李祥君坐了一会,就挪蹭到炕沿上,双脚勾起鞋子再逐一提上,然后走出屋门。有一弯新月斜挂在西边天际上,闪闪烁烁的星星就如点点的心事。 冬天的夜晚安宁沉寂,前面公路上的不时迅疾而过的车辆的引擎声轰鸣声在寂静的夜空是荡漾着。雪覆住了房屋,墙顶儿,覆盖着一切可以覆盖的东西。雪路上清幽地光向远处延展,脚踏在路上的响脆的声音很有韵味地敲击着他的耳鼓。 李祥君走着,从西边绕过去,沿着雪路向北,在村后的树林里站住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在这里玩耍。他不记得这树是什么时候栽上的,只记得他曾经撅折一棵小拇指粗的小树用来和祥吉他们做一种“赶蛋儿”的游戏。树冠的巨大阴影连成一片,向那边遮覆过去。十几年前,在李祥君和陈思静谈恋爱时,这一片树带还没有间伐,也没有村民堆放的柴草,所以这里的夏天浓荫匝地冬天清静利落。 李祥君在散落着乱柴草的雪地上行走,然后靠在树上抬眼望着天上的北斗星。小时候,梳着马尾辫子的女老师说北斗星像勺子,北斗星总是绕着北极星转。那时,他还不懂得天空中的星星是发光发热的一个个大太阳,想象中每一颗星是镶在一个巨大的穹窿形幕布上的发光玻璃球,是神仙安上去的。每一颗流星划过时,他和所有的孩子们都要解开衣袋,梦想着第二天醒来后有满兜的硬币。李祥君微笑了。童年的美好的记忆并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稍有泯灭,在经年累月的风雨的烘焙与淘洗中,那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童年是梦,童年是诗,童年是欢乐的音符。 李祥君在树地里慢慢地走着,万千的思绪在树枝上跳跃,再汇聚成冬夜之梦。他想到了林影,他想林影会在他的心中一点点淡去,他不会再去搅扰他的生活。他有点后悔,后悔不该和她有频密的接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一定要拉开一点距离,一定要有一道屏障,哪怕这道屏障像玻璃一样透明像玻璃一样一击即碎。他确信自己和林影又走近了情爱的边缘,只要他再向前挪动一小步,就会触到林影的跳动的充满渴望的心灵。这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细细想来又都那样合乎情理。在先前,陈思静揶揄他说他喜欢赵梅婷时,他郑重地提醒陈思静不要辱没他的情感,亵渎他的灵魂,那么今天,假如陈思静知道他与林影交往且说出他还在意林影后,他还能理直气壮地说这番话吗?一个人的心里总有隐秘的为他自己所念不忘的故事,总有一些不愿与人共享的实实在在的甜蜜的想往,总有一些梦幻般的藏在心底的期盼。陈思静是这样,李祥君想自己也是这样,甚至于穆维新也是这样。李祥君豁然开朗,他明白了他以前所不明白的道理:原来情感之累源于自己,源于过份拘泥计较的心。他觉得自己不该在意陈思静与穆维新之间的交往,哪怕是他们有过肌肤之间。这原本是正常的,喜欢的就去喜欢好了。 这样,过了许久他才向回走。在经过学校的大门时,李祥君望了一眼,他没有留意校园里有一对恋人在喁喁低语。 李祥君今天显得很兴奋,回家做完了自己的事情后就爬到炕上,对陈思静说: “思静,刚才出去转了一圈,感觉好极了,头也不晕了,心情也舒畅了。” 陈思静笑道:“是吗?要是那样,有个头疼脑热的,就都出去转一圈,那卖药的还不饿死?” 现在陈思静现在正看电视。她的双肘交叠,下巴支在上面。 “思静,你说我在后面的树林里想起了什么?”李祥君看着陈思静说。 陈思静侧过脸来,注视他问道:“想起了什么?” 李祥君没有立刻回答她,脱掉了衣服钻进被子里。陈思静又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李祥君面对着陈思静的脸,无限真诚地说:“我想起了咱们俩没结婚那阵儿,我在树林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还记得你听着听着就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你让我抱着你。” 陈思静的目光慢慢地融进了回忆浪漫往事时的温馨与甜蜜里,她被李祥君的话带回了十几年前。 “祥君,把电视闭了。” 李祥君顺从地从被子爬出来,跳到地上,闭了电视。当他再回到被子里时,触到了陈思静柔软的光滑的胴体。 “思静,我想好了,等明年春天暖和时,我们天天去那儿散步。”他抚摸着陈思静的手臂动情地说,“我感到很幸福,思静,我不会忘记和背叛,你也是,好吗?” 他的最后的一句像是喃喃的祈求,这便触到了陈思静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于是她把头贴在李祥君的胸前,感受着他真挚的情爱。 这些日子里,李祥君和陈思静从未象今天这样絮絮而谈,陈思静甚至感到自己在飘忽的梦中。她的情绪被李祥君引领着,游弋在李祥君的心海里。李祥君是可爱的,优秀的,他身上少有一般男人的缺点,而他善于自察自省的品质又非其它人所具备。陈思静在热烈地爱抚李祥君的同时,又深深地自谴自责起来。 弟七0三章 并非终结 李祥君第二天早晨起得比往日要迟一些,这是他最后一天做豆腐了。临走前,他仔细地把应用的物品归拢到了一起,放在后面的屋里。今后的一些日子里不会再用到它们了,也许以后永远也不会再用一它们了。这些年来,他每日重复着做相同的事情,有些倦了。淌池被他冲洗得干干净净,水泥抹成的油亮的池面还泛着豆浆的香味,还拓印着李祥君昔日里忙碌的身影。当李祥君把大缸从屋里转到外面倒扣过来后,他长吁了一口气。天上的太阳明丽妩媚,冬日的微风舒缓轻柔,形同三月。这是一个美丽的冬日。 李祥君到马华的餐馆时,见切墩儿的小伙子探头探脑地张望。他看到李祥君后,马上大叫道: “小李豆腐来了。老板,快来接呀。” 马华闻声从里面冲出来,笑道:“你怎么才来?快去拿盆,捡豆腐。” 小伙子拿了盆捡了豆腐,笑嘻嘻地站着不肯进店内:“哎,我们老板念叨你呢,盼你盼得眼都红了。” 马华抬起脚踢了他一下,佯装出生气的模样。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谁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马华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转而又对李祥君说,“豆腐帐该结了,好像欠了挺多呢。” 李祥君忙说道:“不忙,改天再说,你也跑不了颠不了的。明天,我、不来了。” 马华没听白似的问:“不来了,出门?” 李祥君回答说:“不是,我不做了,今天是最后一天。” 马华沉吟了一下,马上扯着李祥君说:“进屋。” 李祥君被马华生拉硬扯着进了屋,坐在一张椅子上。马华吩咐一个小姑娘道:“把外面的豆腐全捡进来。” 李祥君不解地问:“还有一板多,能用那些吗?” 马华直直地盯着李祥君说:“全用。明天就吃不着你的豆腐了。” 李祥君感到了马华心中的一些怅惘,于是说道:“那还有别人,做豆腐的又不光是我一个。” 闲不住的切墩的小伙子道:“马大姐一天不见你,那心就跟鸡刨豆腐似的,咋的也收不起来。见得你,立马就溜光溜光的。” 马华不再搭理小伙子,她用毋庸置疑的命令的口吻说:“在这儿吃了饭再走,我陪你!” 李祥君推辞道:“不,不,西街的老钱头让我送五十块冻豆腐呢,然后回家,没有工夫。再说,刚吃完饭,哪饿呀?” 李祥君的真诚让马华改变了主意,她说:“这么着,等你有空时来算帐,那时再请你。记住了,我可不会把钱给你送去,必须你亲自来取。” 李祥君被马华的情绪所感染,内心里也不免是一阵惘然。 李祥君刚才说了谎,那五十块冻豆腐不是送给老钱头的,是送给林影的。从马华这里出来,他径直奔林影的家。在林影的大门口,他站住了。李祥君从车上取过用塑料袋装着的冻豆腐,再把它顺着墙的内壁轻轻地放下。他没有惊动林影,他知道林影会想到豆腐是他送的。 十二月的九日上午,喂养了一百零三天的猪卖了。下午两点多时,罩在猪圈顶上的用来保暖的厚塑料布被李祥君撤下来,支撑塑料布的骨架光秃秃地凸现在冬日的阳光下,暗淡没有光泽。猪圈里没有一点猪遗留下来的秽物,这里被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了猪的圈舍内安静得让人发慌,再也听不到猪摇着尾巴“吭吭”地叫唤了,再也看不到圈舍内滚圆的通体红润的猪扬起头去吸吮饮水器了,他再也不用忧心猪价的下跌忧心口蹄疫对猪的侵害了。李祥君对着空荡荡的猪圈发了一阵子呆。 按着陈思静的意思,他把钱存到了银行。李祥君在去信用社时,没有顺便到马华餐馆去结帐。他觉得还是晚几天去的好。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存完钱他到了老四那里,不过老四不在家,老四媳妇说他上河北了。老四媳妇拔通了他的手机,回过话说他再有六七天就和杨大勺子一起回来,等下次再向河北发货时,把李祥君也带过去。 第七0四章 糖蒜事件 天气已有了冬天时的样子,酷寒逼迫着人们绻缩在温暖的屋里,裹上厚重的冬衣。人们已习惯了过暖冬,好像每一个冬天都应该是暖的,但今年的这个暖冬却不暖,而且雪很大。 李祥君很快适应了闲适的生活,早晨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炉火,然后准备早饭,等陈思静上班后,再打扫房间。悠闲舒适的每一天里,他有时出去走走,到小旋家里,到母亲家里,除此以外就很少到别处去了。写诗是他的爱好,现在他有充裕的时间去调动他的全部的记忆全部的感受全部的对于生命生活的认知,把心声落实到纸面上。他写给自己看,他有时会把自己感动了,眼眶里充盈了泪水,无边无际的苦涩的情绪包围了他,无数个憧憬又让他的心情亢奋如同六月里晴朗的正午。小旋好像有将近半年多没有来向他要诗看了,他的这个忠实的读者从他的诗中悟到了什么呢?她能从他的诗中看到哪些美好的景象呢? 这天中午,在城里住了两宿的陈思静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她刚进屋就告诉李祥君,星梅在这次月考中得了全班的第三名的好成绩。李祥君由衷地感到高兴,女儿令他骄傲和自豪,自己未竟的心愿就交由星梅去实现啦,他对星梅充满了希望。星梅从未受到李祥君的一点点压力,在星梅的眼里,李祥君的全身心的关爱和呵护都是默默的。她在作文中充满感激赞美父亲,赞美他的慈爱,赞美他的道德的力量,赞美他的细致宽厚与对人的充分的理解。星梅,这个和《苦菜花》里的一个女主人公重名的女孩,那样深爱着她的爸爸。 这个中午是令人愉快的,所以李祥君哼起了歌:2002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李祥君完全是在瞎哼哼,不管曲子是不是在调上也不管歌词是否正确。在兴奋地和就着灶台吃饭的陈思静聊了一大阵后,他起身到炉子前察看道:“灭了,还得重引火。” 他说完出去,转了一圈,拿着一把碎柴和一撮子玉米芯进来,但他并没急于升起炉火,而是转到后屋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忽然,他发现腌芥菜的坛子下湿漉漉的,就蹲下来掀开盖子,见坛子里的盐水没了一半。 “哎,你来,这咸菜坛子是不是漏了?” 陈思静听见李祥君叫她,连忙趿拉着鞋过来,看了看坛子说:“底儿八成是漏了。” 李祥君肯定地说是漏了。既然已盛不住盐水,那就只能更换一个了。依照陈思静的意思,李祥君要将另一个坛子里的糖蒜倒出来,装在一个盆里。把这个坛子倒出来确是一个好主意,但把糖蒜装在盆里李祥君却有异议。他在后面的里间屋里找出一个细瓷的小坛儿,刷洗干净,拿到了厨房内。 “这么多的糖蒜没有人吃,扔了它?”李祥君猫腰晃动着坛子说。 “什么都扔了,这些糖蒜扔了不白瞎了吗?”陈思静脸色聚然变了,高声嚷起来。 李祥君不服气道:“白瞎?又没有人吃,最后还得扔,还不如早扔省得占地方,再说我也没说全扔啊!” 李祥君一边说一边把大一点的糖蒜挑拣出来,夹进小瓷坛里,余下的扔进了脏水桶中。他的话刚说完,陈思静的尖利的声音像针一样戳到李祥君的耳鼓里: “你说我没吃,我刚才不吃着呢吗?” 李祥君心头火起,暗忖道:怎么会是这样?不合心思就发脾气耍威风,拿自己成出气筒了嘛。于是生气地嚷道: “你吃了,可就今天吃了,你看见糖蒜才想起吃的。从腌好的那一天起,你吃了几头?最后还不是扔!去年的一大盆你又吃几头,还不是我扔的。我都扔过什么?凡是用得着的,我随便扔过吗?你什么事都管,都要听你的,也太霸道!” 李祥君神情激动,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陈思静的火气突地窜上了头顶,说道:“你唠叨什么?哪来那么多的话?瞅你跟个长老婆舌似的。” 李祥君不理解陈思静这样的一种看法,自己本来是个少言的人,这么说他实在是冤枉了他。从心底里,他认为这是陈思静在刻意地对他诋毁和蔑视,就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唠、叨——我、不过是、照平常多说了那么两句三句的,而这些话是你不喜欢听的。你只喜欢我绝对地服从你,只喜欢我对你阿谀对你逢承只喜欢我的对你百般的谄媚的笑脸,可这些事我做的太多了,我够了,我烦了!我要找回堂堂正正的自己,不再忍气吞声低三下四。” 陈思静绝没有退让的意思,她指着李祥君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说什么屁话?你怎么低三下四了?怎么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我就给你受气了是不是?你还不唠叨,你说多少句了?我告诉你李祥君,我不愿意搭下你,别以为我不愿意搭理你就是我怕你!” 李祥君蹙着眉头听陈思静说完,起身,说:“我这是何苦!一点一点地挑,多费事。我这不是贱吗?” 陈思静斜着眼睛,说道:“你不贱,你多有男人气概!” 李祥君不作声。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盆端起来一翻手,哗地把糖蒜倒进了脏水桶里,再将小瓷坛里的糖蒜也倒了进去。 “让你吃,上桶里捞去!” 陈思静没有同李祥君争吵,她忿忿地穿好衣服,夺门而去。她不屑于同李祥君争吵,这是很可悲的。 李祥君冲着陈思静的背影挥了一拳,咬咬牙,做了一个凶狠的怪模样。陈思静走了,屋子里静了下来。李祥君坐在圆凳上喘了一阵粗气后,端起陈思静用过的碗比划了一下,但最终没有摔出去。李祥君苦苦地思索着自己是不是有过错,然而得出的结论是:没错!因为陈思静的态度激烈而自己有所反应是正常的。他努力回忆每一个细节,希望从中找出自己的过错,也找到陈思静的许多不是,他希望能检讨自己也希望陈思静也自我反省。李祥君的心情又逐渐灰暗起来,沮丧和无奈又充塞了他的心头。 李祥君默默地收拾着,不再想什么。他的抑郁的胸中有无数个块垒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无从排遣自己,让自己放松舒缓。在迷茫中,他只觉得死亡是最好的解脱,那样就可以抛却一切的烦恼和忧愁,不再为苦痛和伤感所累。死亡!在死亡中获得新生! 陈思静疾步走着,如脚下生风一样。她还切齿暗恨,恨李祥君的不可理喻,恨李祥君的愚鲁不谙情理。从她和李祥君吵架的那一刻起,她又开始讨厌李祥君,这些天小心翼翼构筑的还算融洽的氛围顷刻间就如同云雾一样消散了。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刘玉民的休育,他打电话说晚来一会儿,家里有事。穆维新看护了一下学生后,进了办公室,他坐在陈思静的对面看了又看,从陈思静的不苟言笑的沉静如水的脸上他看到了她心里正郁闷。 “陈老师,那个……”他晃了两下肩膀,试探着小心地说,“中午五年级有个学生到三年班里,撕了两个本子。” 陈思静对这类事已见怪不怪了,但穆维新提起,她就不能无动于衷,学校无小事,处处是教育。 “处理好了吗?”她问。 “处理好了,由那个学生包负责赔偿。我严厉地批评了他。”穆维新说。 陈思静嗯嗯地应着,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穆维新见陈思静还没有从郁闷中走出来,就又问道:“政产村的那个叫王立全的校长你认识吗?” 陈思静抬头看着穆维新,从他的关切的目光里她体会到一个异姓的怜惜:“认识,怎么啦?” 陈思静想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故事,就等待着穆维新说下去。 “是这样。”穆维新推推眼镜说,“我三姑家的小娟在他那儿教一年。你知道那个地方学生少,小娟班总共才八九个学生。上些日子,学校要糊窗缝,可一年学生哪会糊窗缝?小娟来了心眼,就通知学生家长说开家长会。在家长会上,她提话引话地说等会她还得领学生糊窗缝呢,那意思是让家长们帮着糊一糊。” 陈思静的注意力被穆维新转移到这件事上来,开始有了兴趣。 “可是,那校长不同意了,就叫我的那个楞葱似的表妹到办公室,也不管有人没有当面批评她不该能用学生的家长。”穆维新停了一下看陈思静的表情,然后继续说道,“他说这不各个符合学校的规章制度,让小娟把家长打发回去。” 陈思静打断穆维新的话说:“我和王立全认识,但没有办过多的交往,不太了解这个人的为人处事。他上来当校长才一年多一点,人好像挺‘锈’的。” 陈思静想知道事情的结果,但穆维新却反问道:“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办呢?” 陈思静淡淡一笑,摇头说:“我不知道。好像不该当着众人的面指责?找家长糊窗缝也说不上什么错。有些事,还是不要太认真的好,太认真了反而会有很多的麻烦。” 穆维新望着微微笑着的陈思静说:“我那个表妹厉害,不让人,当时就翻儿了。她叫那些家长们回去,自己领着学生糊巴糊巴溜巴溜巴,然后找王立全看,说,你看,这是学生糊的,龇牙瞪眼的,这不得钻风吗?……” 穆维新学得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就好象让陈思静看到了当时的场景。穆维新判定王立全不懂得做领导的艺术,并说如果是陈思静遇到类似的事肯定不会用那种粗鲁的武断的处理方式。陈思静并没有说她会怎样做,怎么料理,这会听了穆维新的明显带有恭维色彩的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 “我还不如王立全呢。你因为什么就断定我肯定采取更委婉的方式去处理或者我会视而不见默许默认?” 穆维新很快地反应过来:“你刚才的话里就已说明了你会怎么做。” 陈思静听穆维新这样看自己很开心,虽然她知道他在取悦自己,恭维自己。穆维新不问陈思静为什么闷闷不乐,但陈思静却想倾诉与他。在另外一个男人面前诉说自己的苦闷,就有了一种诉说后的轻松,有了被理解后的感动。 “今天中午不顺,生了一肚子气。” 她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开头,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是这样的啊,我听明白了。”穆维新说过之后,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来点燃,深吸了一口说,“那么,我敢肯定,你首先对祥君发了脾气,你态度不好。” 对于穆维新这样的认为,陈思静没有否认。 “是我先对他嚷,因为他不该说扔。什么都扔?居家过日子的可扔不起!”陈思静拿起一支钢笔,把玩了一会又继续说道,“他还有理啦,噼哩啪啦地一大堆,最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刷地全倒了。你说气人不?这个人怎么这么鲁!” 陈思静激动起来,胸脯起伏着。穆维新笑着问道: “那些糖蒜你吃多少呢?” 陈思静稍稍停顿了一下老实地说道:“没吃多少。” “那就是了,早扔是扔晚扔是扔早晚都是扔还不如现在就扔,还腾出个坛子倒出个地方来。李祥君没有错?”穆维新说话时脸上挂着笑,眼睛里有明亮的光波在荡漾。 陈思静本想诉一下苦楚,却不料穆维新用这样的方式来评判她们间是非曲直,就马上换了一副模样道:“哦,那是我错了?你们男人大概都这样?蛮横不讲道理还要找出一大堆的理由。臭味相投!” 虽然陈思静的表情严肃,但穆维新却显得很有兴致,而陈思静说完也立刻笑起来。 “算啦,家里的事,说不出个里表来,忍一忍让一让就过去了,都是一些细小的事,何必认真计较呢?”穆维新像是在劝慰又像在批评陈思静。 “但是,生活中最多的就是细小的事,什么事都糊里糊涂的,小事慢慢地就积成大事。”陈思静说。 这一场对话随着下课铃响而结束了,陈思静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陈思静的心绪好了很多,或许是对穆维新说了以后就感到畅快了,也或许是她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不足而有所反省。 但陈思静下班回到家时,又板起了脸。 李祥君看着陈思静的脸色,不断地问这问那,没话找话,殷勤地把陈思静的鞋垫掏出来放到暖气片上。陈思静不作声,也不看李祥君。吃饭时,李祥君凑近陈思静道: “嗳,你这脸还绷得挺住呢,佩服!” 陈思静一咧嘴,扯出一点笑容来。李祥君跺脚道: “乐了,真不容易!你乐了我就高兴,说真的,我不怕你骂我,不怕你喊呀叫的,我就怕你嘟撸着脸一言不发。” 陈思静问:“那么怕?” 李祥君腰一挺,认真地说:“怕,真怕!怕得不得了哇!” 第七0五章 假性的逃避 陈思静这些天总思考着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该如何界定自己与穆维新的关系,该怎样去保持一定的距离而又让他觉得不被疏远不被冷淡,该怎样叫别人相信她和穆维新只是一般的同事关系而不致使他们妄自揣测传播谣言。一个与同事仅仅保持同事之间的情感的人是不需要处心积虑地思谋擘划的,此时我们说现在的陈思静日渐深化了对穆维新的依赖信任乃至留恋。 星期三的午后,阴云由西边慢慢地移过来,太阳半隐在云絮的后面,无力的光透过云隙,却更添了一股寒意。穆维新有一节英语课和一节社会课,下午的这段时间里他就显得很忙了。陈思静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尽自己的能力,不只为穆维新,也是为她自己。她不想总这样麻烦他,让他做份外的事,那样她欠他的太多了,这会令十分的不安;也可以说,她在尽量地淡化穆维新对她的影响,以至于慢慢地淡化到真正的同事的关系上。这会奏效吗? 陈思静到锅炉房点亮了灯,四下看了看。锅炉房里光钱暗淡,墙壁上和棚顶上挂了很多灰尘,黑灰色的细若蛛丝一样的灰线相互纠结成了网状。陈思静迟疑了一下,顺着台阶下到了锅炉下,咣啷啷地打开炉门。煤火映着炉壁,炉壁上挂住的一层灰儿随着炉门的开启飘动了几下。陈思静在煤堆上撮到一锹煤,用力扬到炉里,火焰忽地窜起,一股黄色的浓烟滚向烟道。陈思静又续了两锹煤,然后拿起铁筋做成的炉钩子用力去透炉。毕竟她是女姓,没有多大的力气,而且她又没有烧炉的经验,所以弄了半天,里面燃尽的煤灰没有透下多少。不过,走出了第一步,她也会继续下去。事情原也都是人做的,今天做得不好明天可以做得好一些。她打算着,今天放学后让高年级学生从仓库里启煤,晚上代常庆再把煤灰运出去,那么余下的工作就好做了。明年,如果条件允许,一定雇请一个司炉工,或者让代常庆来烧,省得他白天里东一趟西一趟地瞎逛。 陈思静推上了炉门,沿台阶到了上面,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她对自己很满意。 正在隔壁教室里上课的穆维新听见了锅炉房里的响动后,只一会儿工夫转过来。他推门而入时,正巧陈思静往外来。 穆维新把目光投向锅炉。 “添煤了?”他问道。 陈思静答道:“添了些,正着着呢。” 穆维新面色沉静,说:“快离开这儿,锅炉房里灰大,呆久了全身就会落满灰尘。” 陈思静说:“好的,好的,就走。” 她从锅炉房里出来,通过长长的走廊,回到了办公室。她刚坐好,就听见锅炉门咣咣地响了两声,也听见循环泵轻柔的欢叫。她心里有点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 课间时,穆维新虽然还像原先那样有说有笑的,但目光始终游离于陈思静之外。他似乎尽量避免与陈思静的目光接触。那么,他有了想法吗?陈思静猜测着。 陈思静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第二天早晨第一节课时,穆维新将目光逗留在陈思静的脸上好一会儿才说:“陈老师,再不要去捅锅炉了,那里又脏又乱,不是你去的地方。” 陈思静希望他能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什么,于是答道: “好,我不去了。” 穆维新变似乎是很欣慰,他点头,然后点燃了一支烟。 陈思静把一本书翻开又合上。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又补充道:“锅炉房里太埋汰,我才不喜欢去呢!” 穆维新大概知道陈思静心之所想,或者他心存疑虑一定要说出来才痛快:“你去锅炉房让我感觉不得劲,就好像我没有烧好,再不就是你不愿意让我烧了。” 他的直率的表达让陈思静无言以对,她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回应他。 “我是想,我是想你忙着上课,没工夫照看锅炉,所以就过去了。反正我也是待着!” 陈思静努力地让自己自然地表达,不带任何情绪。穆维新脸上有少许的微笑,他没有再说什么。但陈思静已看清了他笑容里藏着的含义,于是在心里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去锅炉房了。 陈思静终究没能从穆维新的情感的网里逃脱掉,她自己索性不过份地约束自己。和穆维新的交往中的她得到了一种不同寻掌声令她身心愉悦的令她心慌意乱的感觉,这有什么不好呢?只要自己不与他发生另外一种接触,只要自己不将这份情感大肆渲染随意铺陈,完全将自己圈定在精神交往的范畴内,便觉心安理得。 陈思静和李祥君的生活轨迹很难在重合到一起来,而平淡的夫妻生活中又少了那么多的沟通和交流,就彼此渐渐产生了隔膜。陈思静有所觉察,但她不知道怎么样去补救或者是她不想去补救。那么李祥君呢?李祥君性格中固有的细腻使他时常处于淡淡的忧郁中,尽管这些天来他看来淡定闲适。他的这份淡定和闲适是被自己强迫的,他还没有完全超越自我。 第七0六章 她诵读他的诗 感觉起来,隆冬之季的到来缓慢却又迅疾,又是十二月十五号了。李祥君看着日历,回想着昨年的今天。 墙上的石英钟在不紧不慢地走,分针转了一圈,就是一个小时。现在分针刚好走到了一半,时针指向九和十中间的位置。它永远不知疲倦,毫无声息地将皱纹添在人们的脸上,在不知觉中将黑发染成了白发。李祥君仔细地端祥着柜子上方的石英钟上表盘上的梅花图案,梅花的鲜艳的红色还一如原先那样,饱胀着傲霜斗雪的高贵气韵。这钟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里它见证了一切,目睹了这个房间里所发生的悲喜苦乐。它还要陪自己多久呢?前年的夏天,陈思静要将它连同柜子卖掉,被李祥君拦下了。他说这是他们结婚时的证物,即便是卖掉自己也不能将它卖掉。 后院的刘四坏过来向李祥君借了豆腐拢子和豆腐包,笑嘻嘻地让李祥君明天过去吃豆包,可不要忘记。 李祥君送走了刘四坏,前后转了两圈。冬天里的阳光虽然明丽,但冷硬的空气把阳光的味道冲淡了。感到有些冷,他就瑟缩着,钻进屋里。 李祥君斜倚在炕墙上,懒洋洋地想着事情。对于现在的李祥君来说,他的思绪是茫无无目的的,没有明确的指向。当电话铃骤然响起时,他吓了一跳。此时,他正琢磨着月球是怎么样绕着地球转动的。他嘟囔了一句,连忙跳下地,抄起了电话。 “喂,找谁?” 李祥君没有往日里接听电话时的斯文。电话的那一端却沉默着,只有呼吸声。李祥君很奇怪,他问道: “我是李祥君,请问你找谁?” 那边还是不说话。李祥君提高了声音道:“说话!你是谁?” 李祥君不曾想到那一边回答竟是:“我是林影。” 他很惊异,他不知道林影怎么知道他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李祥君问。 林影回答说她查了114台。李祥君听出林影的声音谙弱委糜,没有力气。 “你怎么啦?找我,有事?”李祥君关切地问。 他能够放开自己,没有他惯常有的一点羞赧的情状,只是因为林影不在他的对面。林影回答说: “没有什么事,就是,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林影的声音忽然哑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 李祥君把听筒换到右手上,左手在面前抓了一把。林影的电话让李祥君的心忽地翻腾起来,他突然沉浸到难以言传的情境中。 林影说:“我感冒了,昨天难受得想哭。刚才打了一个吊瓶,才感觉到好一些。” 是这样的,李祥君兀自涌出怜惜的神情,对林影说: “饭还没吃呢?” 他的声音很轻柔,向是附在耳边的低语。 “没有,吃不下,强挺着升了炉子。你在干什么?”林影大概在想象着李祥君的样子,“看电视?” 李祥君忙说:“没有,没有,刚才在炕上歪着,瞎寻思事。” 李祥君的回答让林影觉得很在趣,她的不很明朗的笑声从那边传过来:“瞎寻思,那是闭着眼睛呢?好些天没看见你了,什么时候来?我听说你不卖豆腐了。祥君,不想见我是吗?我这样不让你喜欢?” 林影的带着感伤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李祥君,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是。要不,我这就过去。” 林影连连制止道:“别别别,我这儿盆朝天碗朝地的,哪也不像哪,再说我还没洗脸呢,让你看见了多不好!听见你的声音就好象你在我身边了。” 李祥君安慰林影叫,让她安心养病,他说明天或者后天就过去。他没有说今天下午或者马上就过去,从刚才林影的语气里听出她不想马上见到他,或许是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副病容,在李祥君面前会难堪。 李祥君在电话里的交谈已不局限于平常的问候和对于彼此交往中的旧事的重复和解释。他明显地感觉到林影在把她的一颗心贴过来,这出乎他的意料外,而更让李祥君感动有是,林影忽然吟哦起他以前做过的一首诗: 在温柔得让我昏睡的夏夜 我数着心事 将它们贯穿在我额前的皱纹里 阖上眼 往事游进来 顺着我的喉 锁在我的心上 七月已经过去 不曾等待我 夏日就在我的目光中走远 秋天到了 徒然地 眼神中多了几分感伤 就掬一把秋日的细雨 抹在脸上 做我心底溢出的泪滴 我用温润的唇去亲吻落叶 落叶的脉里依旧有夏日的影子 我看得到 只是落叶的味好苦 在如醉的朦胧的眼中 秋日那样温存 像一个满脸红晕的少妇 …… 在刚开始时,林影吟诵的诗句在李祥君听来很熟,当记忆深处的那首诗的印迹因为林影的吟诵而变得清晰时,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轻轻地问正在微微喘息的林影: “你从哪里弄来的?” 林影毫不犹豫地回答:“小旋,是小旋把你的诗稿拿给我,我再抄到一个本子上的,都抄了满满一本了。我告诉过小旋,别让你知道。她,没和和你说?” 李祥君恍然大悟,原来小旋诡秘地拿走他的诗稿是给林影的。可是,自己的诗有什么好呢?连自己都不愿看的东西,竟被林影誊抄一遍,好好地保存起来,这真让他感到惭愧。 “写得不好,是瞎写的。”李祥君红着脸说,“没事的时候,就想写诗。你,你还是,不要看了。” 林影呵呵地笑了,说怎么都是瞎呀瞎的,她的轻柔的声音又响起来: 夏天里长大的蟋蟀 在秋日的阳光下 欢乐地唱 秋云洒下丝雨 将瞿瞿的歌声淹没了 柔嫩的草茎盛不住秋天里沉重的心事 便伏下身子 脱下悦目怡心的绿色 着上愁眼人的枯黄 树叶打着旋 做冬天的一封信笺 只是 蟋蟀不曾理会 它依旧在唱 北风来了 又一片叶儿 覆在它的身上 …… 林影的声音微微地颤着,几次停顿,终于啜泣起来。李祥君握着听筒,不知该作怎样的安慰,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他听任着林影渲世她的感情,让泪水去浸润心中的苦涩。 “祥君,我有点累。挂了?” 李祥君回答她道:“好,你,多保重!” 他听到了话筒中嘀嘀的声音后,撂下了电话,默默地回转身,趴到炕上。 所有的林影说过的话他都不记得,只有她吟哦的声音还有李祥君的耳旁回响。 把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曾经爱恋过的男人的诗誊抄在本子上,闲暇时去翻阅去品味,用手指触摸他的灵魂,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李祥君回忆起他与林影的共同经历过的往事,回忆起林影的恬静的面容,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就索性任凭它痛快地流。李祥君伏在炕上,正午的阳光在抚摸,他的身上出了汗,但他没有挪动。 当陈思静中午回来时,李祥君还是趴在炕上。她问道:“怎么啦,是不是哪不舒服?” 面颊通红、眼睛红肿的李祥君坐起来时,陈思静吓了一跳。她定定地看着李祥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名堂来。 “感冒,不过不重。”李祥君目光躲闪着说。 虽然是谎话,但陈思静已完全相信了他。她从抽屉里找出药又倒了水,让李祥君服下去。李祥君说刚刚吃过,是一片感康。 “不吃消炎药怎么行呢?再吃两片螺旋霉素!”陈思静以命令的口吻说。 李祥君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道:“先放那儿,过一会我再吃。” 李祥君说完摇摇晃晃地下了地。 陈思静伸出手将他扶住把李祥君扶住,关切地说:“多休息,啥活也别干,有我呢。想吃什么?” 李祥君强挤出一点笑容,说他什么也不想吃。陈思静看李祥君的样子,病恹恹地虚弱无力,就紧忙用电饭锅熬了些粥。等李祥君吃完了陈思静为他熬好的粥后,马上就到上课的时间了。李祥君催促陈思静上班,说自己能料理自己。陈思静看他并不像很重的样子,就走了,临走时,又反复嘱咐李祥君下午不要做什么,在炕上好好躺着休息。 “要是真的糟践了,我上哪找你去呀!”她开了一句玩笑。 陈思静走后,李祥君拽过枕头,倒在炕上,他真的感到有点不舒服。那一阵流泪让他感到脑袋里像被抽空了一样。他努力地把自己的心境放得安稳一些,不再去想那些事,但林影的影子却总是在眼前飘来飘增。他的心里已不再像上午那样乱作一团,情绪被梳理好,茫无的空旷的眼前又一点一点地出了朝霞一样的亮色。还是要去见一见林影,不是为了续十几年前的旧情,仅仅是过去安慰她。 下午三点刚过,陈思静回来了,此时李祥君正趴在炕上沉睡着。陈思静在外面忙时的响动惊醒了李祥君,不过,他没有爬起来去帮助她做什么。他对自己说,我病了,我就应该得到她的照顾。 李祥君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后半夜真的发烧,在昏昏沉沉中他请求陈思静去给他拿药倒水。陈思静服侍着李祥君吃完药后,建议他明天去李彦平那打针。李祥君迷迷糊糊地回答说不用,这么大的人,小病小灾地一挺就过去。陈思静没有说什么,替他掖好了被子,问: “还疼吗?” 李祥君说冷。陈思静就把自己的被子压到他的身上,然后她挨到李祥君的身旁。 李祥君吃了药以后,感觉好了一点,而且陈思静的安抚的话更让他感到温暖了许多。他稀里糊涂地睡着,做了许多的梦。 陈思静第二天早晨做着李祥君以往做的事情:升炉火,做饭,烧炕。等她做完这些事后把饭菜盛上时,李祥君已穿好了衣服,叠好了被子。陈思静说: “起来干嘛?” 李祥君咧嘴笑了一笑,道:“好点了,等吃完了饭再吃几药就更好了。” 陈思静为李祥君做了一小盆儿蛋羹儿,在焖饭时还特意加了小黑豆,她希望李祥君吃好吃饱。李祥君有些许的感动,于是对陈思静说: “还是你对我好!” 陈思静咯咯地笑道:“你是星梅她爸,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李祥君没有那么多的气力同她开玩笑,他也没有那份心思。陈思静把小勺放到他的面前要他多吃一点蛋羹儿,并说等会她到赵守业去称些水果来,有病的人胃口不好,油腥大了吃不了。李祥君在陈思静的强迫下,先是吃了一半的蛋羹,又吃了半碗米饭后,就下去了。陈思静把枕头放在炕上,让他继续躺着。李祥君被照应得有点不好意思,就说: “又是枕头又是被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多难为情。拿个小被。” 陈思静服侍着李祥君吃了药后上班了,盘和碗就堆在一个绿盆里,灶台也只是草草地抹了几把。 李祥君仰面躺着时,一个大个子男孩拎着一袋苹果和桔子进来了,他说是陈思静让送来的。他放下东西后就转身出去。李祥君端详了一会儿,伸手拿过一个桔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桔子的清香的味道钻进鼻孔,凉瓦瓦的桔皮触到他的鼻尖和上唇,很舒服。李祥君把玩了一阵,把桔皮剥开。 虽然不那么痛了,但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腿酸得像被醋泡过一样。李祥君试着在屋子里外走动了几圈,还好,没有摔倒脚步也不踉跄。那么,就应当干点什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李祥君健壮的身体抗得住感冒风寒之类的小病小痛,这是他引以为骄傲的,于是他动手刷洗碗筷。陈思静留下的一大堆活被李祥君做完后,他又坐到炕上。 窗外房檐上滴着融化了的雪水,看来外面并不太冷。有几只麻雀在院心蹦跳着,乌溜溜的眼睛精巧细致,煞是可爱。李祥君希望这些可爱的小精灵玩耍下去,不要飞走,就在他的视线内,让他获得发自内心的欢愉,而不是短暂的片刻的。李祥君没有过多地想林影,他想得太多了,想得很累。他与林影的关系被他明确地定了位:一个昔日的未曾互诉衷肠却彼此心有默契的恋人,而现在这个昔日的恋人在情感上需要他。李祥君相信他能把握好自己,但又不敢承认自己与林影之间还有着似有似无的朦胧的情感上的联系,他不敢确认自己有背叛陈思静的可能,道德的底线束缚了他,良知让他努力地抑制自己的冲动。有时,他又自己找一个借口说:陈思静的行为已经触犯了他的尊严,那么,他与林影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无可厚非的,是对陈思静对等的回应。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茫茫然不知所终。 第七0七章 她的脸色酡红 下午,李祥君好了许多,他开始精爽起来。他想老四应该回来了,就打通了他的手机。老四回话说他只几天就到家,让李祥君在他到家后去找他。老四的手机里一片嘈杂,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李祥君挂断了电话,来到外面,在冬日的阳光下做了深呼吸,呼出两天来积存在心底的浊气,吸进清冽的爽朗的带雪的气息。 陈思静尽了自己的责任去照顾李祥君,就是为了让自己在良心上不失去一分一寸。人怎么会变啊?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为李祥君的伤病而心痛,不再为李祥君的劳累而心疼,不再为李祥君的萎糜颓唐而心忧呢?她说不清楚。微妙的变化是一天一天地累积,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代常庆的胖媳妇昨天到她的姐姐家里去了,说要住些天,代常庆又每日游走于牌场中,总是卡着点回来,那么,下班后的这一段时间里,陈思静就要多逗留一会儿。其实,她不在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她不放心。女性的细致让她每天都会留心不为人所注意的细小的事物,她担心在教师们都走后直到代常庆回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有半大小子来捣乱,那将是她的失职。 中午的时候,陈思静看到李祥君好多了,心就放了一大半。现在,她就在锅炉房的门口看穆维新把最后一筐煤倒在地上,又看着他下到锅炉旁把炉门打开,扔进一锹锹煤。穆维新的镜片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光亮,他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充盈着阳刚之美。穆维新填完煤后上来,脱掉只有在烧炉时才穿的蓝色的大褂,对陈思静说: “怎么还不回去?” 陈思静莞尔一笑道:“噢,你这儿忙呢,我跑回去了,是那么回事吗?再说,我也想多待一会儿,老太太不在家,我怕有什么意外。” 穆维新出了锅炉房,带了门,又看了看陈思静,跺跺脚,然后说:“能有什么事?代常庆媳妇虽然不是那么守铺的人,时不时地也出去走走,没见出什么事啊。” 陈思静听着他说,没有应声。 她和穆维新一同走到办公室。在办公室里,陈思静忽然问穆维新说:“晓云今天好像不高兴,倔搭搭地,和谁?是不是我说话碰她耳朵了?” 穆维新连忙说道:“哪呀,是我。” 他说着从暖瓶里倒热水,又兑了点凉水,然后“突噜突噜”地很有气势地洗起来。在他眯缝着眼睛找手巾时,陈思静把手巾递给了他。穆维新没有说完的话让陈思静心生疑窦,她不知道穆维新怎么会洪晓云发生冲突。 穆维新擦了脸倒了水后,接着说道:“这事也怨我,怨我多嘴多舌。早自习时,我听见晓云那班里有两三个孩子嗷嗷地喊,进屋一看,正闹得起劲呢。我训斥了他们,回来后跟晓云说了,也没有旁的意思,就是让她多管着那几个淘学生。中午,又是那几个小子,在走廊里乱喊乱叫,咣咣地摔门,我就把他们几个拎到了办公室,把他们批评了一通。这也没什么呀,可晓云偏偏劲儿上了,‘抹搭抹搭’地‘倔不磁’的。那个出出呀……” 穆维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向是和晓云又像是跟自己生气。陈思静明了了事情的原委后,就由衷地安慰道:“真是的,晓云怎么是这样?让你受委屈了,都是为了……都是为了学校的工作,却得不到别人的理解。也不要太自责了,别往心里去,你做得没错。明天我在会上强调一下学生的纪律,只是……” 陈思静迟疑了一下,在这当儿,穆维新急忙摆手道:“别,你开晨会时可千万别提这事,那样会让她以为我在背后告她的状,说她的坏话。过两天,过两天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陈思静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想得也周到,就说:“好,不过,晓云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虽然脾气怪了点儿。” 穆维新顺着陈思静的话说:“人是好人,工作也踏实。我也想通了,我做的还不够,她有想法是应该的。换了我,可能也会那么想。” 陈思静笑着说:“那就理解万岁!” 两个人都站着,都摆出要走的架式,但谁也没有移动半步。这样单独面对穆维新,在偌大的空旷的校舍里,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今天,陈思静却明显感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冲撞着胸脯。她想起以往每次和穆维新单独在一起时,都有愉快的又令她心神不安的感觉,而今天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她有一种渴望,一种冲动,一种在心底贮存了很久的想念。陈思静想到那种愈来愈清晰的情感时,她的眼睛变得迷离潮润。 “穆老师,你回去,天不早了。”陈思静说,她的声音有些颤。 穆维新将目光停在陈思静的脸上,半天才说:“你也该回去了。” 陈思静没有躲避他,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说:“等会。 之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沉默着,这样的沉默让陈思静既兴奋又害怕。 “你一个人这在儿,会害怕的。”穆维新像是在努力镇定自己,喉头蠕动了一下,“要不,你先回去,我看着。” 陈思静摇了摇头,她的无言让穆维新不知说什么好。 天色开始变暗,刚才桔红色的傍晚的霞光褪去了。 在寂静的办公室里,陈思静不再勇敢地和穆维新的目光相持,她的慌乱她的局促她的游移的神色更让她添了迷人的气韵。 “思静……”穆维新轻声唤着。 陈思静蓦地一惊,她习惯了穆维新叫她校长叫他陈老师,现在听他喊自己的名字,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她的心里急急地有一种期待。 “思静,你真美!”穆维新赞美道。 陈思静抬起眼睛,又慌地避开了。 “还没有人这么说呢,好像是第一次。”她的柔弱的声音像在耳语,“我美什么?你笑话我呢。” 穆维新定定地望着她,把搭在桌子上的手轻轻抬起,像下了决心似的说道:“思静,我、你、我想抱你!” 陈思静涌动的血液冲撞得她要眩晕过去,在近乎窒息的状态中,她没有按受也没有拒绝。穆维新伸出一只胳膊,把陈思静揽到怀里,另一只胳膊旋缠住了她的腰肢。在一阵急促的呼吸中,穆维新说: “思静,我喜欢你!” 陈思静任凭他的强壮有力的胳膊紧紧地箍住自己,在穆维新的喃喃的呼唤声中,她闭起了眼睛。 一切都来得这样突然,又那么顺理成章,没有阻碍,没有推却,没有扭怩的作态。穆维新把脸贴在陈思静的柔滑潮润的脸上,轻轻地用唇吻着陈思静绵软的耳垂。他们,沉浸在心灵交融的幸福中。 当穆维新吻遍了陈思静的面庞时,他说:“思静,从一开始见到你那一天,我喜欢上了你。真的!” 陈思静羞红了脸,在穆维新的脸上啄了一口,然后问道:“为什么喜欢我?” 穆维新动情地说:“因为你聪明,漂亮,机敏,热情,大方……” 陈思静打断他的话道:“是不是要把所有的赞美的词都用我的身上?太夸张了?” 她说罢轻声地笑起来。 穆维新连忙说道:“不,不,不,我是发自肺腑的。” 陈思静用唇摩娑着穆维新的面颊,忽然瞪起了眼睛,把头抵在穆维新的额头上,说:“你早有预谋?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穆维新老实地承认,他坦白地说他一刻见不到陈思静一刻也不得安宁,猫挠心一样。陈思静用手轻拍着穆维新的脸笑道: “你这个坏东西!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穆维新问:“怎么想的?” 陈思静眯起眼睛,把头伏在他的肩上,小声地说:“我可不是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了,那时觉得你很平常的,没有什么特别。就是现在,我也不喜欢你,可是有什么办法?你用武力迫我。” 她吃吃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又道:“说真的,我也只是感谢你才让你抱的。” 穆维新松了松手臂,他与陈思静之间的间隙大了一些。 “我可不要你对我感恩戴德哟。”他说。 陈思静意识深处固有的于两性间的观念隐隐地向上浮起,她想起了李祥君。那么,现在与穆维新紧密的拥抱已悖离了她认为不可擅越的道德准则,也违背了当初与李祥君共同许下的诺言。她无法再自圆其说,自己欺骗自己,不能再用同事之间正常的关系来搪塞敷衍。 “穆老师,我们……”陈思静喘息着,努力抗拒着身体内对李祥君以外的另一个男人的渴求,她强迫自己计较得失顾及后果,“我们……” 但穆维新突然又拥紧了她,把唇紧压在陈思静的唇上。陈思静只感到整个身体已空无一物,意识里没有了风云雨雪,没有春秋四季,只有穆维新温热的唇在吮。 穆维新把唇移开时,陈思静缓慢地舒了一口气。她听见穆维新在怪她:“别再叫我穆老师了,叫我维新好吗?” 陈思静忽闪着眼睛轻唤道:“维新,维新……但是,我们今天不……” 穆维新握住陈思静的手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说:“我们不那样,我没有想到别处去。” 陈思静想解释给他说今天不巧,李祥君病了,要早些回去,但穆维新误会了自己。穆维新的眼睛里跳动着急切的欲求,尽管他的举止还还不至于粗鲁,但是,如果再继续下去,谁能说他会不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呢?那是陈思静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或者说她现在还不至于将身心交与穆维新。女性的矜持和羞涩使陈思静从刚才的亢奋中回过神来,她说: “维新,我必须回去了,你也该回去了,看外面都快黑了。” 穆维新侧过脸来看了看外面,是的,天快黑了。他松开手,和陈思静脱离了身体接触。 “思静,我今天有点过份,是我的不好!”他检讨着自己。 陈思静红着脸说:“谁又没有怪你,还做上自我批评了!回去,啊!” 陈思静的柔情散布在空气里,弥漫着,也让这间办公室充满了温馨的浪漫。 陈思静吻别了穆维新以后,激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心几乎要飘起来,轻快的步子在雪地上踩印了柔软的如雪的音符。 到家门口时,陈思静犹豫了片刻。在真实的家里,在真实的李祥君面前,她将用怎样的一副脸孔去面对李祥君呢?李祥君不会知道刚才的那一幕,不会猜度她与穆维新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他不会恶意地辱骂她,斥责她,但是良心上的不安使她觉得有愧于李祥君。应当用笑脸,灿烂的笑脸去亲近李祥君,也算是麻痹自己的心灵。她这样想着,就进了屋,努力用坦荡的目光看李祥君,说笑着夸赞李祥君的干净利落勤快能干。 李祥君发现今天的陈思静与以往不同,少有的热情叫他无所适从。他掀开锅,端出饭菜,说: “吃饭。” 陈思静本来是想好了回答他的提问的,可现在却不见李祥君有一丝疑惑的神情。 “今儿回来晚了,在学校看屋。我一个人可不敢,就找了两个女学生做伴,那也不行,害怕。最后哇,一想不行,还得回家,愿意丢啥丢啥。” 她偷看李祥君的反应,又继续道:“代常庆媳妇出门了,好像得几天能回来,那代常庆也不知骚啦哪去了。” 李祥君咀嚼着,含糊地问:“赶明儿我去推销酒,周六周日的谁去照看锅炉?你去?” 陈思静希望李祥君能不断地同她说话,以此让李祥君不致于窥见自己心中的隐秘。 “再说,要不让祥臣去,给他点补助。真的,明年,明年说什么也得找个烧锅炉的,总是让穆维新烧,不是个事,这人情太大,不好还!病好了吗?” 陈思静看着李祥君没有一点笑意的眼睛,忽然想了他的病情来。 李祥君说:“好了,你看,脑袋不疼了,浑身也有劲了。” 他伸了伸胳膊。 李祥君好像没有揣测自己为何回来得这么晚,这让陈思静放了心。她觉得自己是在冒险,是在拿家庭做赌注,去赌情爱。今天就这么平安地过去了,但如果自己与穆维新把这种情爱的游戏继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李祥君察觉的。陈思静没有办法收拢自己的感情,她找不出一个理由让她把情爱再投到李祥君的身上。穆维新带给她的撼动心魄的巨大的爱迷失了她。李祥君是她的丈夫,她曾经是那么爱李祥君,专注于他的身心,今天,她却走在了背叛他的道路上,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吃过饭后,陈思静主动地收拾了碗筷,打扫了屋地,态度谦恭和蔼与平日判若两人。事情往往令人匪夷所思,她好像在用殷勤作为补偿。在临睡前,陈思静的酡红的面颊上始终挂着笑,眼睛里流泻着醉人的光彩。 第七0八章 打过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李祥君去了赵庭财家里,因为赵梅婷来过电话说她向家里打电话时总是没有人接,让他去看一看。他去了以后才知道电话没有放严。从赵梅婷搬走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赵梅婷倒是回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上次赵梅婷打电话给李祥君说她回来后要给爸爸妈妈洗衣服,没有工夫到他家里。她没有明确地表示让李祥君到叶家,但话里有了那样的意思。李祥君去了,但赵梅婷已回了城里。 李祥君从赵庭财那里出来后就哪也没有去,踏着踩实的染了灰尘的雪路赶回家里。 李祥君打开自己的家门,进去后坐在炕沿上,双脚交替着击打炕墙。家很温暖,后背上的阳光也是融融的。冬天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把每一个角落都抚摸遍了,炕上的散发的热力和阳光糅和在一起,就有了春天的感觉。春天不远了,李祥君想象着春水迢迢,杏花柳色,微风斜燕。本来嘛,冬天过后就是春天。 林影的病好了吗?他忽然想起林影来。自己许诺过林影的,要在今天或者明天去看她。林影的神态,林影的不加掩饰的对他的爱恋蓦然间又让他浑身颤栗起来。他又看到了充满脂粉香的林影,看到了林影的对他含情的眼睛粉红的唇,看到了她的柔软的细腻的手在自己的肩上滑动。李祥君的身体里有一种欲望在鼓荡着他,血脉贲张。林影,她要亲吻他,他会拒绝吗?李祥君想入非非了。 李祥君要打电话给林影,他自己的理由是:他做过承诺。在他的意识的最深处,他希望林影让他过去,他希望他能触摸到林影的肌肤。李祥君把手虚按在电话的按键上,好一会,才落下去,按下了一个号码。他的心跳起来,做贼一样向四下看了看,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李祥君狠狠地晃了晃脑袋,然后在电话上按下了几个号码。但他没有将听筒拿起,就好像那听筒里会突然间挤出林影来。他紧张地盯着电话的灰色的显示屏,直到那几个号码消失了。他平静了一下自己,又重新输入号码,当最后一个按键按下的同时,他迅疾地抄起听筒。 “嘟——嘟——”的几声响过后,那边传过一个男人的声音:“喂,你找谁?” 李祥君一阵惊悚,差点没有听筒摔到地上,他睁大眼睛张大嘴,不知所措。 “喂,你是谁?说话!”对方又问。 李祥君向悬在半空中似的回答道:“我找林影,她说要……要冻豆腐,还要不要了?” 李祥君的神色的慌张到了极点,他的手不自主地哆嗦着。那边的男人高声问另一个人,过了一会说: “不要了!” 李祥君“啪”地挂断了电话,就向偷窃的人被发现后慌忙逃窜一样。 李祥君坐在椅子上,大张着嘴喘粗气,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坏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缓过神来。那个男人是谁呢?他揣测着。他这样惶惶地想好半天,心绪渐渐平稳下来,自己劝自己说,不就是问问要不要冻豆腐了吗?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他的自欺的想法同时也让他自我鄙薄,他在给林影打电话时居心叵测,期望获得某种意外的遭遇。 荒唐!真是荒唐! 李祥君甩甩头,想把刚才的尴尬和自己内心的羞惭甩出去,甩得远远的。他知道自己非要借助外力才能将刚才的事暂置一边。于是,他打开电视,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到花花绿绿的屏幕上。 下午两点多时,林影打过来电话肯定地说上午打电话问要不要冻豆腐的是李祥君,她说现在她挺好的。李祥君没有问那个男人是谁,因为这与他无关,但林影似乎很介意这件事,她说: “现在就我一个人在家啦,他走了,我们家那个,你认识?” 李祥君说他见过他,不过不熟悉,也没说过话。这时林影清脆地笑起来道: “他昨天回来的,今天十点多走了。他问我你是谁,我说是一个豆腐匠。” 李祥君握着话筒,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说:“你的病好了,我就放心了。” “祥君,我都瘦了,这两天吃不好,觉也睡得不好。”林影的话很娇柔,“明天,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里。” 李祥君嗯嗯地答应,他没有说明天去还是不去。 挂断电话后,李祥君把头撞在了墙上,他觉得撞得很痛。他下决心不再去搅扰林影的生活了,不管她对自己的感情如何。其实,林影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别人的妻子,他不愿意与别人的妻子产生纠葛或者说他不敢与别人的妻子产生纠葛。 第七0九章 商定 按着与老四的约定,这天的中午,李祥君到了政平。早晨下了一场清雪,现在停了,阳光从微云的缝隙间透出来,西北风不算很紧。 老四叫上了杨大勺子,他们一同来到了一家饭店。饭店的名字很怪的:耳东酒家。老四和李祥君、杨大勺子坐定之后,服务员递上菜谱。老四食指叩击着桌面,端详了一会儿说: “哎两位兄弟,我先把话说到头里,今天这饭呢是我请。咋说呢?勺子你是熟人,啊祥君也是熟人。我的意思是呢,我怎么说不清呢?” 杨大勺子呵呵笑了起来。老四放下菜单拍拍脑门,又道:“这么说,勺子咱俩没少喝酒,是?祥君呢,咱们在一块的时间就少了。后个你就出发了,那今儿我就给你饯行,为你饯行的钱就是我花了,对?” 杨大勺子是个中等个子胖乎乎的年轻人,二十八九岁。他一脸笑意,对老四说:“四哥,我明白你的意思。” 老四粗嘎地笑道:“你明白个屁呀!我告诉你,勺子,从后个起,祥君就由你带着,整出点毛病来我扇你。勺子,祥君打今天起就是你大哥,快叫大哥!” 杨大勺子连忙躬身点头站起道:“大哥!” 李祥君不习惯这样的场面,老四和杨大勺子的一番话弄得他面红耳赤。 “永利,四哥,今天我们哥仨聚在一起是缘份。以后求永利帮忙的事还多呢,我先谢过兄弟。” 李祥君尽量等着老四和杨大勺子搭腔说话,面色谦和沉静。 杨大勺子陪笑道:“大哥,说哪去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哥俩谁跟谁呀!你是四哥的兄弟,我也是四哥的兄弟,帮你是应该的,再说我也指望大哥日后帮我呢。大哥你人聪明,有悟性,肯定比我强。” 老四听得心花怒放,拍手道:“就是啦,勺子,你和祥君都是我们酒厂的工人……不,不对,是什么工?什么工来着?噢,对,是员工。在外面,你们是业务代表,那和一般人可不是一样的,是?” 这三个称兄道弟,菜还没有点呢。服务员提醒他们点菜时,老四才指着菜谱说:“扒肘子。” 他把菜谱递给李祥君,李祥君接过说:“我随便,永利,你点。” 杨大勺子点了一个爆炒鸡胗,老四又要了一个肚丝。三个菜不成双,老四非要李祥君点一个不可,李祥君没有办法,胡乱地指着菜谱说: “这个,炝土豆丝。” 老四哈哈大笑道:“兄弟耶,你玩笑开大了。咱们家土豆子有都是,吃的哪门子土豆丝呀!” 酒菜已布上,老四拿起酒瓶对李祥君和杨大勺子说:“我先给两位兄弟倒酒,一是呢,勺子在外面跑跑颠颠地干事,不容易;二是呢祥君打今个起也是咱们一伙的了。我敬二位兄弟!” 杨大勺子连忙按过道:“四哥,说远了,言重了。我在外面做事一是为酒厂,二是为自己。四哥待我不薄,信任我,多少人想干还干不上呢!应该先敬四哥才是。” 李祥君不知说什么才好,看看老四又看看老明子,直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老四把酒杯摆在一起,刚被拿在手里的酒瓶又让他放下了。他对李祥君和杨大勺子子说: “勺子,我有个建议,祥君是个实在人,不大喝酒,等会倒酒时别太满。你可别挑四哥的理,别再说那啥四哥你不给祥君满上咋给我满上了,那可没意思!” 杨大勺子说:“四哥,大哥,咱们哥仨就为的是一个情份,喝好不喝倒,没说的!” 老四咧开嘴笑道:“好,倒!” 在融洽的气氛中,李祥君为杨大勺子子和老四斟酒,杨大勺子也不落礼节,为李祥君和老四斟酒。对于老四和杨大勺子谈论河北的话题以及业务上的事,李祥君茫然无所知。但杨大勺子不时顾及到他,显出他的礼貌和周到。 老四没有忘记他曾经说过的话,拿出一部手机来交到李祥君的手上,他说这是他用过的,不过还八成新,卡是新买的,等到河北时好往家里打电话。 酒足饭饱从饭店出来,老四和杨大勺子身子有些摇晃了,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话。杨大勺子摆摆手说: “四哥,你厂子里事多,我先回去了,回去躺一会儿。今天喝高了……” 老四望着杨大勺子的背影傻笑道:“真是,这点酒就整成这熊色!” 李祥君也同他告辞,说自己也要回去了。老四迷糊着双眼挥手道:“回,小心车!” 还未等李祥君还没走几步,他又叫住了李祥君,趴在他的耳边说:“兄弟,后个儿就走了,这两宿好好过。” 李祥君拍拍他的肩膀道:“扯哪去了!” 老四捂着嘴偷笑,然后一挥手,真的回去了。 李祥君还清醒,但脚下是软绵绵的。他截了一辆微型车到家时,正是是下午的二点多。 虽然李祥君晕晕的,但还是强力支撑着想把炉火升起。他抓了一把碎柴塞进炉灶里,却怎么也找不到火柴了。李祥君到底是喝多了酒,其实火柴就放在燃气灶上,他竟没有看见。李祥君打了几个喷嚏,自己对自己说: “喝多了,喝多了!” 他晃到了屋里,躺倒在炕上,看着模糊的的棚顶上泛着暗白色的灯管。他本想稍作一下休息,可眼睛却不知不觉合上了,意识渐渐地朦胧不清,最后发出轻微的鼻息声。他睡着了。 炕上还有余温,斜阳映着东墙。 第七一0章 一切都归于沉寂 陈思静自从那天和穆维新作了亲密的接触后,她就融入了一种如梦似幻的境界中。穆维新前天下午请假时,留意到了陈思静亲昵的情状,也看见了她面颊上飞着红云,所以在走时,她轻轻地扬了一下眉毛,以示他的爱意。 陈思静很欣赏他的沉着聪颖。这几天来他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别人谈论工作或者是家庭琐事或者是街头巷尾的的轶闻趣事,却不与陈思静面对面地聊得火热。只是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他才大胆地将目光伫留在陈思静的脸上。昨天下班时他是和大家一同出去的,并和洪晓云开玩笑说他是家中的一面红旗,迎风招展猎猎有声,只是这个红旗如今有点“潲色”了。陈思静听后微微一笑,心头一股甜蜜浸润了她,直觉得呼吸也是甜甜的。 今天中午时,穆维新不再向炉里添煤,他说炉已烧了一个多月了,却始终没有倒灰,恐怕炉筒里面的灰满了;而且,炉膛里的大的煤石也不能从炉篦里透下去,从上面又难以清理,积久了就妨碍了燃烧,只能把炉停下来,彻底地清理一下。三点时,穆维新把又粗又笨的炉筒子一个人抱到外面,用一根废课桌的横木敲打着,然后将它立起,于是,一大堆又黑又轻地烟灰被倒了出来。他的手上脸上挂满了烟灰,花里狐哨的。穆维新再将筒子重新安上,又开始掏炉里的煤燎,煤灰里裹了太多的烧成灰色的煤石,满满地装了两大筐。穆维新把煤灰运出去后,再从外面抱进一大捆玉米杆子,找了干木棍树的枝杈破损的桌椅的残腿残面,然后升起炉火。燃烧的炉火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熊熊的火焰呜呜叫着,舔着炉壁。火燃得正旺时,穆维新撮了几锹煤,刷刷地扔进去,然后关上炉门。 穆维新在那边烧着锅炉,陈思静没有去看一下的意思,她怕别人因为她和穆维新的频密接触而在背后议论指点,那将是今她很难堪的事。 现在,陈思静将面前的书本整理了一下,看看墙上的钟已指向三点,就对大家说:“今天就到这里,下班。” 十二月的天短了,而时令又要到冬至,才三点半太阳就完全没落掉,然后是漫漫长夜。等大家都走后,她站起身,来到门旁,探出身子向走廊里望了望。穆维新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沉稳坚实。他的每一步都令她激动,心也随着这脚步声怦怦地跳起来。穆维新进到办公室后,不容陈思静开口,穆维新马上说道: “现在好了,呜呜的,锅炉一会就热。” 他洗了脸和手,用毛巾擦了,然手靠在桌子旁。陈思静眉目含情,定定地望着他,忽然抓住他的手说:“维新,不知怎么了,总想着让你抱我。” 穆维新环上拥抱着陈思静,喃喃地低语着:“思静,我也是,总想抱你……” 相互拥着的两个人说着年轻人才说的傻话,沉浸在偷欢的幸福里。他们在这一刻,并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他们也许从未来想到过以后或者说不敢想象以后的岁月。 穆维新的手由陈思静的腰肢缓缓地向下移,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粗重。当陈思静在恍惚中意识到穆维新的手已抚摸到了她的臀部时,她抬起头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就这么抱一会,好吗?代常庆都回来了,可不要被他发现。” 穆维新的眼里倏地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他把手复又移到陈思静的肩背处,抚着,用鼻尖摩娑着陈思静的灼热的面颊。 当陈思静最后把自己的手从穆维新的手里抽出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后,转身向门外走去。她步履轻快地在雪地上滑行,心仿佛飘飞的雪花,清爽盈洁。但回到家里后,她的感觉一下子坠入到烦燥和气恼中。屋子里清冷寂静,灶台上的碗筷没有刷,炉子也没有升起来,而躺倒在炕上的李祥君更让她焦躁异常,死鬼!准是灌了酒。她虽然这样想,却没有惊动李祥君。她暗忖今天应该承担一切家务,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当屋子因为有炉火而温暖起来,炕也被烧热时,李祥君懵懵懂懂地爬起来,粗哑的声音里还有一丝睡意: “几点了?” 陈思静回答说:“天亮了!” 李祥君瞄瞄石英钟,又看看外面暗黑的夜色道:“黑天了,酒喝多了。” 陈思静正在切菜,她没有理李祥君。 李祥君转了一圈后站在地中央,傻看着陈思静切好了菜,炖到炒勺里。 “你傻瞅啥?看你就八分饱!”陈思静说。 李祥君笑道:“那你别瞅,看谁好你瞅谁去,我又没给你戴蒙眼。” 陈思静沉着脸道:“瞅谁都比你强,这一大下午都干啥啦?就睡觉了?整个屋子冰凉瓦冷的,连点热火气都没有!” 陈思静气咻咻地掀起炒勺盖儿,搅动了几下又盖上。李祥君不服气地说:“你不就是烧了炉子烧了炕做了饭吗?这活我天天干,你干过这一回就委屈了?怎么的,这活儿就必须我做?我应该应份?我不就是喝了酒吗,不喝酒哪显得着你?成天我这不好那不好,除了破儿还是破儿,回家你就拉拉脸子,一上学校就高兴,鼻子眼睛一起乐。可也是,我是啥呀?浑身上下都是猪屎味猪尿味豆腐水味,哪赶得上学校哇,女的香气袭人男的潇洒英俊。” 陈思静瞪起眼睛斥责道:“你他妈的屁话!啥女的香气袭人,男的潇洒英俊?别拿我二百五,有话明说。怎么的,你看出啥来了?告诉你,李祥君,别以为你自己咋回事似的,我就是不跟你一般见识!” 陈思静转身进屋。李祥君狠狠地抬脚踢了一下,做出骂人的口形。 陈思静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又出来,把已经熟了的菜端下来,然后对李祥君说: “李祥君,你以后少拿小话磕打我,我凭什么天天受你的气?” 李祥君说:“我说什么小话了?我多咱磕打你了?啊,你回来晚了还不兴我问问?哪有这样的道理。除非你有鬼,你心里没鬼,还怕别人问?” 陈思静突然高声嚷道:“我有啥鬼?你说我有啥鬼?我看是你心里有鬼!” 陈思静想用气势压住李祥君,但李祥君今天仿佛吃错了药,偏偏毫不退缩毫不示弱,他也高声嚷道: “你有鬼事我心里就画鬼魂,别以为我是傻子,我还知道三多二少!” 陈思静尖利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有鬼,有鬼,就有鬼!我和穆维新好,得了?” 李祥君的脸色慢慢变了,指着陈思静说:“好就好呗,我知道你是王八瞅绿豆——对眼儿了。赶明儿他抱你我都不管,可你别让我看见。” 陈思静气愤于李祥君竟用手点着自己,就说:“抱了,还亲了呢,他身上的烟味可好闻了!就是今天抱的。” 李祥君兀地闭了嘴,目光直直的,死盯着陈思静。陈思静有些害怕,突如其来的恐惧一点一点地生成。从李祥君的目光里她看到了李祥君心底的愤恨凄凉和绝望。她后悔说出那样的话,但是已经晚了。 李祥君站了好一会儿,又默默地坐在小圆凳上。他不再同陈思静吵,连陈思静搭讪的问话都不回答。 陈思静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和李祥君说话,她希望能挽回这僵持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局面。 “祥臣的那一千块钱也该还了,都快一年了。” 陈思静想转移李祥君的思路,但她犯了一个错误,在今天她不该提及此事。 “你要去。”李祥君说。 陈思静斜倪着李祥君道:“我不要,你去要去,你答应的。亏钱这么时间了,也不言语一声,我沓啥亏情啊?” 李祥君如鲠在喉,刚才的气闷还没有消去,又被陈思静顿呛白,他愤愤起来:“什么亏情也不沓,就因为他是我兄弟。” 陈思静哼了一声,便使劲儿子地夹起一箸菜放到碗里,她原来不想说什么,但她的天生的不忍让不妥协的性格让她从来不会迁就和退步。 “你兄弟?他可没拿你当一回事。都说没钱,没钱还打麻将?我看就是不想还饥荒。”陈思静也忿忿不平起来。 李祥君拿起筷子敲击了一下桌面道:“那你说怎么办?非要不可?你跟祥臣要呗,谁也没拦你!” 话不投机,心中的火气越来越旺。陈思静没有寸步的退让,李祥君也一反常态,一定是要斗争到底了。在陈思静一阵如雨的斥责中,李祥君沉默了,沉默是无言的抗争。此时的李祥君不仅仅是气恼,还有悲苦。他离开座位,从碗橱里拿出酒瓶,自己斟了半杯。老四送的透明的溢着醇香白酒泛着微小的汽泡,在杯里打了几个旋后平静了下来。李祥君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对于酒,他没有嗜好,只有特别高兴和在应酬时才会去碰它。陈思静歪着脑袋一眼一眼地看李祥君道: “晌午不是喝了吗?” 李祥君头也不抬,夹起一箸菜填到嘴里,然后说:“喝了,没喝好,还得喝。” 陈思静明白地感知到李祥君心里不满的情绪,板着脸说:“跟我对阵呢?喝,喝死拉倒!” 李祥君答道:“你盼我早死是不?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你就好过了,可以纳新而又补用吐故,一切都名正言顺。” 陈思静瞪起眼睛说道:“别文绉绉地说话,当我不明白?给我,不会喝酒还逞什么疯?” 她伸出去拿酒杯。李祥君心头的怒火驳然而起,他抬起脚猛地踹在陈思静的圆凳上,陈思静猝不及防,滚倒在地。 “少跟我装蒜,我这儿不缺管教!”李祥君破口喊道。 陈思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懵了,又听见李祥君疯也似的吼叫,她也热血上涌,爬起来抓起酒瓶就往李祥君面前的杯子里倒酒,一边倒一边撕裂了喉咙似地喊道: “喝,喝,今天不喝死就不是你爹做的!” 她想一把掀翻桌子,可是她忍住了。她看见李祥君的脸铁青,眼睛里射着狰狞凄厉的火焰。她害怕,她的心急遽收拢,她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李祥君。 李祥君的头脑被涌上来的血冲昏了,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满腔的悲愤在胸膛里鼓荡着。他抓起酒杯猛地送到嘴边,在喉结不断的蠕动的那一刻里,他的头微微后仰,酒杯愈抬愈高,最后,杯子被他从唇际拿了下来,重重地墩在桌上。陈思静惊悸地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拦没有劝说。 过了好一会儿,陈思静才怯怯地问道:“吃完了吗?我捡桌子了。” 李祥君摆摆手,沉重的眼皮挑起来,看着陈思静收拾碗筷。他的脸色越来越红,呼吸也越来越粗重。外屋里陈思静哗啦哗啦地在洗碗筷,屋里李祥君半睁半闭着眼睛摸索着去打电视。他踉跄着去按电视的开关,却总是按偏。酒力在一点一点地发作,像火一样在身体内燃烧。他的思维逐渐变得麻木迟钝。当他最终把电源开关按进去时,却未见电视里出现画面。 “不看了,不看了,没意思。”李祥君在心里对自己说,“酒喝多了,喝多了,等会睡觉。” 他摇摇晃晃地来到外屋,解开腰带,对陈思静说:“我、我出去、上厕所。” 陈思静说:“上厕所?喝那么的酒,一见风非得吐不可。” 李祥君现在还明白,他顿了一下脑袋,说道:“吐了好,吐了酒就醒了。” 陈思静要扶李祥君,被他甩开了。 李祥君在外面闭着眼睛解了手,然后胡乱地扣上裤带。他现在感觉自己就像在一艘航行船上,前俯一下后仰一下。天上的星星灿烂如花,有一颗流星划过去了,又突然间无影无踪。 “真让我喝死……想让我喝死!哧!我、我偏不死!气死你!……” 李祥君摇摇摆摆地想迈步子进屋时,陈思静从屋里探出身子道:“还不进屋?快点!” 陈思静担心他喝多了,会发生什么意外。看见李祥君的身影,她放了心,就转回去。李祥君心里笑道: “让我回去,我偏不回去,我他妈溜哒一会儿。” 刚才听陈思静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很远很远地方传来的,望天空时,星星却很近。他咧咧嘴,在暗夜中微笑了一下。李祥君从家里出来,摇摆着向西走去,脚下轻飘飘软绵绵的,像腾云驾雾一样。 向西,到十字街口折向北,再过百米就是学校。李祥君飘到学校的围墙外,看到了值宿室里暗淡的灯光。酒力已发作得越来越厉害,李祥君只感到头在一圈一圈地向外涨,那晕红的灯光一忽远一忽近,旋转着不停地将一抹淡绿色映射出来。学校的门户里闪出人影来,像鬼魅一样,消失在黑夜中。那是代常庆,整天牛叉拉撒的家伙。 李祥君的思绪像枯水季节的瘦河一样,时断时续。但是,但是,他困了,没看见代常庆是不是回到屋里。他伏在墙上,闭着眼睛,沉重的头垂下去,额头搭在了冰冷的墙面上。汽车的鸣笛声像是从遥远的天国里传来。但突然间的一声爆响让他激凌凌打了冷战,重又抬起头,朦胧的目光四下巡视,一切如旧。肚子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猛然间涌上来的火热的酒力仿佛要将他焚化掉。他的太阳穴在怦怦地跳,胸膛里灼热的痛感让他不顾一切地去撕扯。李祥君感觉口干得要裂开一样,喉咙里像粘了一层白灰。他蹒跚地离开倚伏过的围墙,仰天望见离得越来越远的恍若在水底波动的星星,哈……要飞了,飞得远远的! “我回家了,回家!可是……不,陈思静不愿意见我,我不回去……我不见你,陈思静,我不看你那张漂亮的脸,我不看你那张阴郁的脸,我不看你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我不愿听你敷衍我的话,不愿听你的斥责,不想看你假意的笑……我什么都不愿意见!” 李祥君沿着这条乡村的雪路向前走,他想前面不远处就是家,家就在前面。 李祥君沿着乡村的雪路向北走去,他仿佛是一个漂游的灵魂。 ……你说什么,忠贞?忠贞不过是偷情者嘴角边的冷笑;什么,爱情?爱情不过是重复了一千遍的谎言。道德、良知、责任、义务,统统地都可以被兑进肮脏的情欲,在无休止的欺骗中被异化了,被当作一块美丽的丝巾,随意地裹覆在胸前遮蔽在下体。……可恶的蝴蝶,你在我眼前飞来飞去干什么?谁都愿意看你漂亮的模样,可你的前身是蛹、是虫,我恶心,我恶心你的自作多情,我恶心你的招摇撞骗。冬天了,没有蝴蝶,只有飘飞的揉着的春梦的雪花……我不做梦,我的梦醒了,随着秋风一起飘到了温暖的南国。当北风撕开冬天的帷幕时,我的心就已僵冷,还有什么梦可做?……快收起你的滥情的笑脸,我因为你的媚态而羞赧,你不是在对我笑!不要再讲什么廉耻,不要再讲什么礼义,廉耻和礼义统统被冲厕的水卷走了,只剩下乱情和追逐铜臭的欲望还在衣袋里,触手可及。 李祥君望见了前面模糊的灯光,很远,他希望在那迷离惝恍的灯光中寻到温暖。他已失去了理智,酒精迷乱了他的双眼,湮没了他的灵魂。 隆冬时节的夜空里充满了游移的暗青色,星晨在夜的幕布上演绎着无数的如春天里蜃气一样的景象。浓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又忽地散去,空洞洞地仿佛有狰狞的呼号不断地充塞进来,但倏忽间又被吞噬了;高大的白杨兀自孤立,不动不摇,像隐藏了千万个精灵在里面,冬夜的厚重一层层包裹上来。 李祥君一步一步地向前捱,散乱的脚步声像将死老马的喘息。他的双眼半闭着,手臂胡乱地舞。 现在的李祥君意识已经模糊,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辨不清所行的方向。在走了无数次的乡村道上,李祥君迷失了自己。 在北二节地的路口,他向西折去。 “我要回家了,”他含混地说,“回家,家好。” 他仰起头,努力睁开眼睛,望着远处公路上疾走的车灯。 “回去,看星梅回来没有?” 星梅的影子又突然地跳在了他的眼前,他张开双臂想抱住至亲至爱的女儿。他摔倒了,双手插在了雪层下面,但他全然没有感到一丝凉意。他爬起来,呵呵地笑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他将自己的笑声融进了白皑皑的雪里。李祥君呆滞的目光在空旷的天宇里寻找,每一颗星星都垂下来了,他伸手想把它们接住,但星星却促迷藏似的从他的指缝间溜走了。他不断地去接,不断地去追赶,他觉得自己的头上自己的手上都是汗,他觉得自己好热。李祥君忽然又看见一大片竹林,竹林里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鸟在叫,在阳光下竹笋从地上露出头儿,又争着聚拢在一起,形成团团的绿云。春天到了,春天是最美好的季节,永远充满了生机,充满了情趣,有麻雀在树上跳跃,有黄鹂鸟和他相唱相和。前面就是他辛勤耕作过的土地,那里留下了他那么多的汗水,那么多的憧憬,那么多的收获时的快乐,自己和土地的情感是最深厚的,那将是他的归宿,只有土地才会最真诚最热烈地容留他。 李祥君胸膛里有一股温暖的气流在涌动,他把手放在胸口处,像抚摸着亲密爱人的胸口。他喃喃地说: “累了,我要歇会儿。” 他闭起了眼睛,躺倒在一棵大树旁。这里很静,让他感到惬意舒适。 “累了,歇会儿。” 他闭起了眼睛。星星又霎时布满了天空,在星星的空隙中,有轻缈的云霞飞来飞去,无数个星星串联在一起,那是他存在心里永久的记忆。草绿了,多情的蟋蟀在歌唱;风来了,有曼妙的铜铃在奏响;白云飘过来,云的一角系着一条粉丝巾……李祥君想睁开眼看那盎然的春天的景象,但他的眼皮粘在一起,怎么也睁不开。那是梦,他说,像以前做过的许多梦一样,睁开眼就不见了。让梦做下去好了,不醒来,永远不醒来。他挪动了一下脚,一种姿式保持久了会麻木。麻木的感觉慢慢地消失了,他的肩膀他的大脑畅快起来,一阵阵轻松愉悦的体验由心底生出来。有响雷从天边滚过,云峦密集,头顶上的那一方却是青冥浩荡。缈缈地有羽衣霓裳之乐,又见流水淙淙,清波浸润了肺腑。过去就飘浮在盈盈地云里,李祥君看到了自己的旧事萦绕着,在一阵微风的吹拂下向自己滑过来。他轻声地哼道: 在春天的田野里, 我种下对秋天的渴望。 收获的时候, 去闻果实的芳香。 季节却不因为我的殷勤又将我辜负, 苦涩总充满我的心房。 流淌的泪里, 有归去的大雁, 一行、二行…… 李祥君触到了柔软的初冬的雪。指尖上是晶莹的泪一样的水珠,那是雪融而聚成的。他瞥见陈思静就在那水珠里,珠圆玉润,那样亲切地唤他的名字:祥君,回家啦。是,是该回家了,天色已晚,绚丽的霞已燃尽,暮色正四合。 “思静,你等我!”他喊道。 他将手伸出去,但手臂依然变曲着,像被绑缚一样。 “我做梦呢,魇住了。我做梦呢,等梦醒了,就回家了。” 李祥君闭着的眼睛里浮现出他的家,他的温暖的令他百般留恋的家:石英钟在哒哒地走,电视的屏幕里正变幻着稀奇古怪的画面,青白的墙壁里拓印了他的十几年的影像,灶台上还燃着他青春时的热情,柜橱里藏满了他的泛黄的诺言……所有的空间容纳了他的眼神他的忧虑他的哀伤,他的欢乐他的幸福就依附在举首可见的门楣上。星梅从外面回来了,她手放在他的额前,问道: “爸爸,你冷吗?” 李祥君说:“不冷,女儿,有你,爸就不冷。你不要离开我,没有你,爸爸就无法活下去。” 星梅笑了,笑容像天上的星星。她指着星星说:“我就是星星,永远陪着你。” 可是,下雪了,雪将一切都遮覆掉,星梅不见了,恍然间听见了星梅的哭声。星梅!他伸出手去抓,却只有星梅的衣角被攥在手里。惨淡的凄凉的雪地里有他的一行脚印,也印有他一阵悲凉的飘忽的歌声。我一个人去远方,好好等我,再回来时,我将春天的野花送给你,思静! 阒无人迹的野地里只有李祥君一个人,他安祥地闭着眼睛。 呈现在李祥君眼前的是一番美丽的景象:阳光洒在了春天的大地上,梨过的土地散发着潮润的泥香,村庄在缥缈的蜃气若隐若现,树上的小鸟在啁啁啾啾地叫。他的周身被暖暖的春意包围着,身边是和煦的有如美妙的排箫一样的春风。他享受着,陶醉在春天的温情里。他看到了小旋,看到了母亲,看到了所有关心他爱他的亲人,从那一边走过来,向他招手,把最美好的微笑镌刻在他的灵魂里。赵梅婷光洁的面颊在春天的阳光下焕发着凝脂一样的光泽,她把一串草叶编成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说: “哥,太阳很毒,有了它就不怕了!” 小旋和赵梅婷手挽着手,唱着歌走远了,走远了,杳如天边的一朵云。母亲也走了,她们都走了。太阳转得很快,李祥君又看到了星星,那么多的星星不断地亲吻他,每一次亲吻都让他一阵悸颤。渐渐地,星星一个一个地隐没了,最后天空里只有了一片蓝色。他说,我要睡了!黑暗一步步地贴过来,接着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不再有一点声响。 第七一一章 他钻进了红漆柜子里 陈思静的担心越来越强烈,她几次跑到外面去看有没有李祥君的身影。他喝了太多的酒,恐怕要出什么事故。陈思静想不起再该责怨他什么,她的心里只有越来越明显的不安。她给小旋打电话,问李祥君在不在,小旋说不在,他根本就没去。那么,他去哪了呢?虽然陈思静害怕走夜路,还是去了郦亚萍那里。郦亚萍还没有睡,缩在被子里看着突然闯进来的陈思静,惶恐地问她这么晚了来干什么。陈思静问过婆母后,她觉得自己的心凉了一大半。 “你们打仗了?”郦亚萍问。陈思静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说: “没有。他说上这来。” 从郦亚萍那里出来,在星光下,她的步履很沉重。在赵庭财家的大门前,她停住了,她希望在这儿能看到李祥君。然而,赵家的大门已落了锁,李祥君不会在这里了。找过了赵庭禄家王三孩子家刘四坏家,找过了李祥君所能去过的地方后,她的心紧缩在一起,她预感到今天晚上会有事情发生,她不敢想象这事情是什么。 陈思静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李祥君,她安慰自己说:不会有什么事的,过一阵他就会回来,说不定现在就在门外呢。她打开电视,半披着被子,坐在炕上。她时刻留意着门外是不是有脚步声。电视的画面换来换去,却没有一幅真的映进陈思静的眼里。陈思静闭掉电视时,看石英钟正指向八点。她躺倒在被子里,回忆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突然间恐惧起来,她的心猛烈地颤抖着,巨大的无形的悲痛紧紧地攫住了她。不会的!不会的!她拼命把自己的思绪从幻像中拉回来,但那令她悲痛欲绝的画面还是不断地扑过来。 就在这种情境中,陈思静慢慢地闭上眼睛。当喘着粗气的李祥君站在她的面前时,她激动地投到他的怀里,说: “你可吓死我了,上哪去了?快些躺下,暖暖身子。” 她拉着李祥君的手,看着他疲惫的眼神。李祥君拥着陈思静,不断地亲吻她。 “你身子这么凉,冷吗?”陈思静问。 李祥君说他冷,好冷,一个人在外面冷得要死,家才是最温暖的。陈思静抚慰孩子一样地暖着他,泪水流了下来。 “思静,我爱你!”李祥君把头伏在陈思静的胸口前,喃喃自语道,“再也不离开这个家,离开你了!” 陈思静将蜡烛吹灭,在幽静的夜中用手指梳理着李祥君的头发。她像回到了刚结婚的那一天,仿佛看到了那天的月亮,看到了在月光下静望着自己的李祥君。月亮越升越高,越来越亮,在一片洁净如洗的沙滩上,李祥君安详地躺着,眼望着天空,唱着一支她从未听到的歌儿。有一群古怪的人走过来,他们围着李祥君跳着叫着,接着他们都钻进一口硕大的红漆柜子里,李祥君也进去了。李祥君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把手摇了摇,那红漆的柜子就缓缓地上升,升到了有风的地方。天上是一大朵荷花一样的红云,慢慢地向西移去。陈思静追赶着,叫喊着李祥君的名字,她要李祥君回来。她说: “祥君要死了,他死前托梦给我了。” 陈思静的红的泪水落下来,滴到了鲜亮的地上,那地上陡然生出齐腰深的绿草,在一阵嘈杂声中,她听到了女儿星梅的哭声。 陈思静心中悲痛,猛然间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无边的黑暗。刚才那一幕都消散了,耳中只有石英钟在哒哒地走。 她的泪水濡湿了枕巾,鼻子微微地抽动着。那是梦,梦不是真的,李祥君怎么会死呢?祥君明天就会回来的,明天早晨就会回来升炉火,然后把早饭准备好,再唤她起来。她的泪水忽地又如泉一样涌出来,在迷蒙中好像看到了李祥君就在地上,对她微笑。 陈思静蜷着身子,闭着眼睛想李祥君的模样,回忆与李祥君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她梦想着李祥君回来以后,一定对他好,就像刚结婚时那样。 第七一二章 归去 陈思半醒半睡地熬过了这一夜,天还没有放亮,她就升起了炉火,做好了饭,等着李祥君的归来。因为没有睡好,她的脸显得有些憔悴。她打电话给穆维新,说她病了,让他照管一下学校的工作。 九点多时,赵庭禄神色怪怪地进来,望了陈思静好半天。陈思静被看得心里发毛,她隐约觉得赵庭禄一定有李祥君的消息,而且是不祥的消息。她的心骤然聚在一起,颤声问: “叔,怎么啦?” 赵庭禄迟疑着,半晌才说:“思静,你、别……别……祥君在……” 陈思静变了腔调,大声地问道:“在哪?”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思静,听我说,祥君在你家地那块儿。” 赵庭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话说完。陈思静明白了一切,她趴伏在炕上。 李祥君的遗体是被“叨”玉米杆的靳桂林发现的。从南头“叨”到北头的靳桂林看清了已经僵死的李祥君后一路飞跑回村里,再跌跌撞撞地跑到赵庭禄那儿,让他去告诉陈思静。这一切来得那样突然,好端端的一个人一夜间撒手人寰,让赵庭禄愣怔了好一阵子。他不敢相信李祥君死了,但绝不怀疑靳桂林。他反复确认后,连帽子也没戴就向外走去,在门口,他咕咚一声摔倒在地。爬起来的赵庭禄感觉到冷飕飕后,才急忙到屋里扣上棉帽子。 赵庭禄为李祥君的死而惋惜悲伤,他是一个好人啊!好人怎么没长寿啊?现在,赵庭禄陪着陈思静垂了一会儿泪后,就劝慰着她。虽然知道陈思静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但话总是要说的: “思静,人死不能复生,也不要太过悲伤了,这都是命啊!该着他就这么个走法,谁也挡不住……” 赵庭禄只顾自己说,能看去见陈思静双手紧攥似有抽搐之状,就连呼带叫地把陈思静弄醒。陈思静堵在胸口的悲痛一下子冲出来,她狠狠地打着自己的脸哭道: “是我不好,都是我,我害了李祥君……” 赵庭禄又劝道:“思静,人已走了,天生那个命,想留也留不住,是不?眼下还得顾活人,他都不顾你了,你再不顾你自己,你还怎么活呀?咱们该办的事还得办,该发送还得发送,总是这么哭也不是个头!” 陈思静止住了哭声,她的目光呆滞,绝望无助。 “叔,你就张罗着办。” 她说后把头仰在墙角内,眼望上棚顶。过了一会,陈思静下到地上,穿衣服往外走。 赵庭禄拦住问:“干啥?” 陈思静说:“看祥君去。” 赵庭禄拦住她并扯下她的衣服,再把她按坐炕上,然后急忙跑到外面叫了几个邻居过来看护。看看屋里有了人陪着陈思静,他才放心地出去找后院的刘四坏,让他去请小穆先生。 小穆先生来的时候,陈思静正坐在炕上,垂着头,低声地啜泣。她抬起头红肿着眼睛对他说:“穆大哥来了。” 她注意到先生的手里的一本蓝皮书。她知道从现在开始,李祥君将被超度,被送到冥冥地地府中了,从此阴阳两隔,空有想念。她无法抑制自己悲痛的泪水,没有回答小穆先生的问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悲声,说: “穆大哥,祥君走得突然,按说法是横死的。横死在外面的是不能进家门的,那就请给我破一下,让他回来,回到屋里,让他好好看看这个家,再、上路……” 她抹了一下眼睛。 “祥君要连这个家都回不了了,我就更对不起他了。” 她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淌下来。郑先生急忙说:“陈老师,你放心,能破,能破。” 主持红白喜事的“支客”人胡文洲进来了,后面是王三孩子。 小穆先生先生向旁边挪了挪,笑道:“胡支客,你坐这儿。” 胡文洲扬扬胳膊,说:“别瞎说,看点时候儿!陈校长,祥君不是走了吗?这人呢,生有处死有地,命中注定。他走了,咱们直得过,是不是?这么的,你听我说,赶紧通知双方面亲友,有电话的打电话,没电话的捎口信儿。还有,找车拉铁棺材,好把祥君入殓。” 在这时,赵庭禄忙接过话道:“我这就回去,打电话给守志他们,正好回去让守业开车过来买菜啥的。” 陈思静长叹了一口气,道:“叔,这些事你就按规矩办,只是有一件,我要给祥君买一口大料子,不火化,让他安安生生地过去。” 赵庭禄皱了一下眉,却没说什么,出去了。 胡文洲沉吟了一下,说:“陈老师,这样怕不妥?土葬不合法呀。这要是有人捅出去,麻烦可就大了!等一下,等你爸他们来了,再好好核计核计。” 但陈思静的主意已定,是不容更改的。 赵庭禄给陈启堂打了电话,也给赵守志打了电话,又叫王三孩子到李德旺那里去,把这不幸的消息传告给他们。这让他很为难,他实在不愿意通告这不幸事。陈启堂必须通知到,一些重大的事情必须由陈思静或者她的至亲做主,他只能做一些具体的事情。等他把该通知的都通知到了后,他又回到陈思静这里。于是,小穆先生便和他商量下面的事,首要的是要把李祥君的遗体运回来。小穆先生翻着书,然后闭目计算着,又睁眼摇头,最后把书合上,神神秘秘地附在胡文洲的耳边嘀咕了些什么,胡文洲不住地点头。 不到半个小时,陈思源来了。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无声地流泪。男人的无声的哭泣总是让人觉得沉痛压抑,赵庭禄待陈思源稍稍平静了一下后,把刚才陈思静要土葬李祥君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陈思源用手抹了抹眼睛,转过脸来对妹妹说: “思静,你说的事可得想好了,你是老师,是校长,要万一有人举报,你怎么办?等会爸来也不会同意的。” 陈思静一言不发,她似乎没有听见陈思源的话。陈思源提高了声音说:“思静,还是火化了?” 陈思静突然喊起来:“我不火化!” 她的哭声又响起来,屋里的人都默不作声。 李祥君死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人们在惊愕之余,无不扼腕叹息。 今天的天气出奇地好,没有风也没有去,深远的天空有如秋日里的一样,隆冬时节的冷意远远地躲了起来。 陈思源逐个采纳着胡文洲的意见,打发人和赵守业去买菜,买孝布,请厨师请乐手。陈思源极力反对陈思静土葬李祥君,但他拗不过她,不依她是不可能的,尽管他希望父亲能详服她,但还是做了土葬的准备。 小穆先先生和闻讯赶来的李祥吉李祥林还有几个邻居上了一辆小四轮车去运李祥君的遗体,他随身带了五谷和香,还有一把巴掌长的桃木剑。他没有让陈思静和他们一起去,他知道悲痛欲绝的陈思静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那样他就不知道是顾死人还是顾活人。 四轮车刚走到刘玉民家前面的十字路口,就见李祥君臣啊啊地喊叫着从西边追赶过来。他的声嘶力竭的喊叫让人惊悚恐惧,仿佛有刀子在慢慢地抵近心脏。李祥臣几次滑倒,又马上爬起来,循着小四轮拖拉机的背影疯狂地奔跑着。他的眼里没有泪水,扭曲的脸上嘴巴大张着。很显然车上人看见了李祥臣,他们停了下来,等着他。等李祥臣跑到跟前时,祥吉大声喊: “祥臣,上来!” 但李祥臣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仍然向前跑着,他的步履缓慢沉重起来,踉跪着,跌倒了再爬起。四轮车跟着,慢慢地走向李祥君熟睡地地方。 前面就是李祥君。他躺在树旁,一条腿微微地蜷曲,鞋里裤管里灌满了雪;一只胳膊地弯曲在胸前,紧紧地抓着衣服,另一只胳膊斜着伸出,手指微屈,像是在召唤。没有人敢看他的脸,暗白的脸上眼睛半睁着,牙关紧咬,额前的一缕头发却还闪着光泽。 李祥臣爬着奔身李祥君,嚎啕地哭声撕裂了冬日的长空。 “哥呀、哥呀、哥呀……虎哥呀……你真他妈的虎啊!” 李祥臣扳起哥哥的头,抱在怀里,痛哭着。随后而到的人们站在雪地里,望着这凄惨的一幕。 李祥臣哭得痛切,全然忘记了自己在野地里。小穆先生过来劝李祥臣,把他从雪地上拉起来,说: “老二,你哥走了,哭也哭不回来。咱们来干啥来了?不是来接他吗?你老哭也不是曲子啊!” 他说罢示意祥吉把他拉走。祥吉过来拉着李祥臣,把他拽到了一边。李祥臣蹲在车轮旁,眼望着雪地上的哥哥。 小穆先生取了香点燃,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掏出桃木剑,在空中舞了一阵,最后捧出五谷撒向李祥君的四周。 “来,大伙伸手,把李祥君接车上。”他大声说道。 几个人一齐动手,把李祥君抬到了车上。四轮车载着李祥君的遗体渐渐地驶离了他耕作出了了七八年的土地,但他还会回来的,回来守望,嗅这里泥土的清香。李祥臣勾着头,坐在李祥君的跟前。门板上铺着他曾经铺过的褥子,褥面上印着李祥君并不喜欢的艳红的花的图案,但今天他没有知觉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会看见;被子也是他盖过的,被罩的浅绿的底色上衬着几朵淡雅的浅黄的花瓣。 在村口,车停下来,小穆先生下车左右拜了拜,神神秘秘煞有介事地用桃木宝剑左劈右砍,呼喝着又把一捧五谷撒出去。然后他在前面引路,车在后面慢行。 灵棚已在胡文洲的指挥下搭起,雇请来的鼓乐手也都奏出呜咽低徊的曲子,空气中弥满了悲伤。李祥君的遗体被抬了下来,抬到屋里,放在地上,四角用砖支起。 陈思静听见了外屋的声音,知道李祥君回来了,她发疯似的几步跨了出去,扑到李祥君身上,呼唤着他的名字。李祥君静静地躺着,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祥君,你为什么要走啊?是我不好,我害了你!……”她反反复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之后,她掀开被子,露出了李祥君暗白的脸,“祥君,我给你擦脸,让你干干净净地走,啊!” 她伸出手,接过一个妇女递过的手巾。她怀着深深的自责怀着对李祥君的无限愧疚怀着对以往生活的无限回忆擦拭着。所有的往事都上心头,过去的悲欢苦乐现在想来都是奢侈的享受。她默默地擦拭,泪水不断地滑落。 “祥君,以后洗脸时别光顾着洗前面的一小条,耳根也洗净了,要不别人笑话你。你的脸面也是我的脸面,给自己打扮好了也是给我打扮好了,听见了吗?祥君,等会儿,我把你舍不得穿的衣服找出来,给你穿上,还有那双皮鞋……” 陈思静站起来,到柜子里找出一套簇新的衣服,还有那双皮鞋。她神情庄重地半跪在李祥君的身旁,扳过他的一只胳膊把衣服的一只袖子套了,再把衣服从李祥君的背下送过去,但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另一只袖子穿上了。李祥君的那只胳膊弯曲在胸前,任凭她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 “祥君,怎么就不肯让我给你穿衣服啊,还生我的气?我要是不让你喝那么多酒就好了,你喝了酒我再拽住你,不让你出去也就不会有事了。”陈思静哽咽着说。 刚赶过来的张淑芬劝陈思静不要再穿了,把衣服裹在胸前就算穿过了,心到了,他若有灵定会知道。陈思静把那条浅灰色的笔挺的裤子拿到手里,说: “祥君,好好让我把裤子穿上,啊!” 她把裤腰撑手,要往李祥君的脚上套时,却发现鞋还没有脱下:“祥君,我给你脱鞋。” 陈思静将那破旧的鞋子脱下来,正要穿上时,才看到李祥君腰上的手机。她拿出手机,看了看,她不知道这手机从何现来,李祥君没说过,她也从未见过。但不管怎样,手机是李祥君的,就让他带去好了。陈思静替李祥君穿好裤子和鞋后,就坐在李祥君的身旁,以手掩面。 小穆先生写了几道符,叫人贴到村口处埋电缆线的标志柱儿上,同时也在李祥君的的家门口贴了。这会儿,他在写灵棚的对子,胡文洲忙前忙后循着规矩打理着各种事项,后院子里乐手在呜呜啊啊地吹奏。 郦亚萍和李德旺来得晚,他们在家里已哭过了一场。现在,他们双双到儿子面前,老泪又流出来。郦亚萍的嚎啕大哭里没有半个字,是充满了绝望的嚎啕。她的头发已经灰白,满脸的皱纹堆积着,浑浊的眼里泪水顺着纹路爬到了腮边,滴在儿子的身上。 哭声淹没了锁呐声,哭声揉碎了人们的心。 小旋还没有回来,早晨她和王小宝去了城里。她还不知道哥哥已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她所热爱的哥哥已离她而去,从此生死两茫茫,只能在记忆里去感受兄妹的情谊了。 陈思静不知时间是怎样过去的,他甚至没有理会学校的教师们的到来。她的眼里没有一切,只能李祥君的身影。 胡文洲主持完上庙的仪式后,小旋回来了。从她一进大门的那一刻起,哭声如尖利的锥子一样刺痛了人们。 “哥呀,你死得好糊涂呀!就这么扔下星梅走了,你也放心?苦日子熬出头了,就要过好日子了,你何苦要自己作践自己,把命都搭上!你死了,人家照样过日子,值不值呀?哥!哥!……哥,你有啥苦就不能跟我说?你说啥我都听啊……” 陈思静斜倚在炕墙上,听着小旋的哭声,如芒在背,她明白小旋的对她有积怨。她咬紧牙关,把满腔的悲痛忍住,也忍耐着小旋的责难。郦亚萍也陪着小旋一同哭,她的哭声已喑哑,在几个妇女的拉扯下她将上身努力地向外探着,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静静地躺在门板上。 赵守志和叶迎冬领着星梅进来后,陈思静正倚靠着炕墙上呆呆地看着对面。见他们进来,她呜地又嚎啕大哭,扑到叶迎冬的怀里。星梅跪倒在李祥君身边,哭叫着爸爸,希望他能回转过来。赵守志过去,牵起她的手安慰着。 时间对于陈思静来说已毫无察觉,她没有注意到太阳已偏西了。灵棚已停放了一口棺材,棺材的暗红的油漆醒目地提示着人们,一个生命终结了,这里是他最后的居所。随着小穆先生的主持,李祥君的遗体被入殓,李祥君的晚辈们绕着灵柩左三圈右三圈转着,念着小穆先生的几句话:送上路,走银桥,冥王府里坐金交。 仪式结束后,哭声又起来。郦亚萍扑在棺盖上,呜呜咽咽,鼻涕眼泪沾在棺盖上,被冻结了。 陈思静没有去“拉魂”,小穆先生没让她去,她也不想去,那种仪式是给活人看的;她只愿守着李祥君的棺裹,和他作心灵的对话。凄楚的锁呐声渐渐远去了,这里就有了一点安静。为李祥君买的纸马、纸电视等过一会就会被焚化掉,马背上的纸灰是李祥君一路上的盘缠,还有小穆先生用扁担为他指明方向。祥臣的儿子在两个大男孩的搀扶下,倒拖着一把扫帚,他为他的伯父送行。她不需要用心去想象,这样的场景她见过多次,只不过今天死去的是自己的丈夫,超度的是她的至亲。小旋随着拉魂的人们去了,还有祥臣。他们扶着突然苍老了许多的郦亚萍,任由着眼泪流淌,不去擦拭。 墓地已打好,回来的人说地冻了很厚的一层,好容易才抠了一个坑。拉魂的人们也回来了,搓手跺脚地说下午比头午冷多了。 晚饭时,陈思静没有去赵守业的礼堂里,郦亚萍也没有去,小旋和祥臣蹲在灵柩旁,抱着头,不动也不说话,像木雕泥塑的一样。陈思静红肿着眼睛缩在炕里,看不见陈思源里里外外地忙碌,听不见胡文洲粗声大嗓地嚷叫,她甚至没有理会学校的老师们什么时候来了又什么时候走了。 冬天的夜晚很快地降临了,在星梅的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星星又眨起了眼睛。星梅喊着爸爸,陈启堂潸然泪下,赵守志来回地踱着步子。仅仅是在两天前,陈启堂还和李祥君通电话,而现在,却魂归于冥冥之中,不再回来。人生无常,白发人送黑发人,悲也! 在给亲爱的爸爸开了“眼光”时,星梅,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没有一点点的家怕,她用清水擦拭着父亲的半闭的眼睛,念道: “开开眼光,走路亮堂堂。擦擦左眼,灾祸全免,擦擦右眼,凶煞不见。” 她极力地控制自己,不让声音含混,她怕父亲听不清。眼泪簌簌地流下,端水的手颤抖着,有几滴水滴到李祥君的嘴边。 “爸、爸……” 星梅开完眼光俯身端详爸爸的脸,就像往日里一样。小穆先生不忍心一个小姑娘再遭痛苦的折磨,他轻声劝道: “孩子,别看了,该盖棺了。” 星梅啜泣着说:“再看一会儿,就一会儿。” 小穆先生退到一旁。 星梅看着慈爱的父亲,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滴在李祥君的脸上。 过了很久,小穆先生凑到星梅的跟前说:“孩子,是时候了,不能老敞着盖呀。” 星梅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喊着叫着,扒着棺材的壁板用力地摇晃。陈思源抱住了星梅,红着眼睛说: “星梅,听舅舅话,爸爸不会回来了,早晚都得盖上。听话!……” 陈思源想使自己的话严厉一些,但是做不到,他的泪水滚落下来。 “爸!爸!爸……” 星梅的恸哭立刻也传染给小旋、陈思静,顿时哭声一片。陈思源把星梅硬抱着离开了棺材后,随着郑先生的一声“盖棺!”,众人把棺盖盖上,李祥君就永远地与世隔绝,沉到黑暗中去了。星梅拼命地伸出手,想拉住爸爸,但爸爸永远地去了,只有影像还有她的心里。 很晚了,来吊唁的亲友们大多回到各自的住所休息去了,李德旺和郦亚萍在李祥臣和几位本家兄弟的陪护下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家中。陈思静这里就只剩下陈启堂和陈思源他们。 李祥君的灵柩前摆放着祭奠的桌案,桌案上的长明灯不时地跳跃,悲凉的感觉弥漫着,充塞了整个庭院。陈思静坐在冰冷的地上,呆滞的目光停在跳跃的灯花上,仿佛从那里会映出李祥君的脸,熟稔的李祥君的声音还在她的耳畔萦回着。星梅倚靠在她的身上,握着她的手,她们共同守望着。 “星梅,你屋去,这里冷。”陈思静说。 星梅握紧了母亲的手。 “妈,你进屋我就进屋,我陪着你。”她仰起脸,看着母亲,“妈,我昨天晚上做梦了,我爸就坐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 陈思静心里颤抖着,喃喃地说:“那是你爸给你托梦呢,以后爸爸还会给你托梦的。” 说完,她的泪水又溢出来。 陈启堂担心女儿的身体,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把陈思静劝了起来。时间不早了,冬夜正深。 天气变得寒冷,第二天早晨的风中夹杂着锁呐的呜咽,感觉骨头里都被冻透了。陈启堂没有让陈思静放弃土葬的想法,也只好依了她。陈思静的态度毅然决然: 如果土葬李祥君而要撤掉她校长的职位,她不怕,她也不怕教师的工作被停止。她对父亲说如果有哪一天被勒令将李祥君的遗体从墓里起出来,她就以死抗争。陈思静的执拗和偏激让陈启堂束手无策,他了解女儿,也理解女儿。 五小宝开着他的车,车上载着李祥君的灵柩,灵柩旁是陈思静和星梅。星梅戴了白色的孝布,身上套了陈思静的羽绒服,肥大的羽绒服空荡荡地让星梅显得雍肿笨拙。孝子扣头的声音还依然回响在星梅的耳旁,李祥君的侄男外男们一次次地跪下伏地扣头,每一次扣头她能看见父亲的笑容,父亲的关爱她的眼睛。 天空不清透,四周边际涂着暗淡的灰云,太阳浮在云层上面,红得仿佛要滴血。 为李祥君送行的人们坐在车子里,缓缓地行进着。不断地有双响炮飞到空中,叮——嗵——叮——嗵—— 墓地就在李祥君的承包地的北头,背临着高大挺秀的白杨树林。车辆在几里外的公路上川流不息,村庄在偏东南方而,可以看得见红的墙白的瓦。开阔的田野里容得下无限的愁绪和苦闷,也容得下绵绵的思念。 陈思静没有再流泪,她看着盛有李祥君的棺裹被下葬,她看着人们把糕点和贡果还有一盏长明灯放到李祥君灵柩前面墓穴的一个凹槽内,她看着李祥臣抓起第一把土拍在棺盖上……李祥君被掩埋了。星梅掩面扑在陈思静的怀里,喑哑的哭声随着早晨的风飘荡着。 已去的人永远地去了,小旋或者星梅或者是祥臣,所有的爱李祥君的人的哭声都挽留不住他。就在这一刻,他永远地安息于他耕作过的土地里,和野草为伴,同白杨相依相守,在四季的变换中看雨雪风云,感受寒来暑往。 老四不断地为李祥君的死去而内疚,从墓地回来后,他看到陈思稳定了一些,就对她说他不该让李君喝酒,如果不喝酒的话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陈思静反过来安慰他,让他不要自谴自责,这与他无关。老四告诉陈思静手机是他送的,如今手机随李祥君去了,就算是做兄长的给弟弟的随葬品。他说着时,泪水夺眶而出,看周围有那么多人,忙背过身去,用手揩抹着。老四有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同情,那么多的不解。 陈启军中午打过电话安慰她,让她不要过份哀伤,并让陈思静在家静养,这学期就不要再上班了。陈思静点点头,她没有更多的话对她说,也无须太多的话。陈启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默然地放下了电话,对于陈思静的不幸,他深表同情。他昨天就来过,今天他大概有什么事,或者是出于其它的什么原因而没有来参加李祥君的葬礼。 亲友们都陆续地回去了,陈启堂他们留了下来。 祥吉大嫂和另外本家的媳妇还有西院的崔大嫂麻利地收拾着凌乱的屋子,擦洗着灶台,归拢物品。做好之后,她们同陈思静道别。陈思静感谢这两天来她们的帮助,祥吉嫂子笑着道: “说哪去了,我们不帮谁帮?要不咋的是一家子呢!” 陈思静心里热热的,是呀,是一家子,我们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的。 第七一三章 期望 陈思静没有让父母多住些天,母亲身体不好,怕冷,这里的条件不能和楼房相比,出厕所是个大问题。第二天下午,她打了一辆车,送他们回城里了。尽管父母有太多的不放心,但陈思静坚持自己的意见。她说过几天她去城里住几天,在外面也好暂时忘了悲痛。星梅和姥爷一同走了,陈启堂说星梅以后这些天就在他那住着。 陈思静返回自己的屋里后,就再也没有出去。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想着,这些天来的事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复现。突然,她想起了李祥君的手机,就打电话给老四,问号码是多少。老四大概是在翻查,好半天才告诉了她。陈思静马上拔了号,像以往一样,她希望从电话里听到李祥君的声音。她明知道自己这一期待是要落空的,但还是想象着李祥君在哪一个地方做着哪一件事情,或者是什么也没做,懒洋洋地看电视。电话里一阵嘟嘟的声响过后,传过来一个女声的柔和的提示,告诉她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良久,陈思静才放下电话,目光落在空荡荡地屋内,她默默地在心里说:祥君,明天我还打电话给你! 屋子里很暖和,但她却感到凉凉的浑身发紧。这两天来,她感到很累。她闭起眼睛,慢慢地意识模糊了。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七一四章 消息来得晚 赵梅婷很多天没有回到母亲家里了,她惦记着母亲。如果有可能的话,她星期五下午就回去,领着潘小兵。这两天里她总是心绪不宁,而且她总是做梦,梦见千奇百怪的事,梦见李祥君,在梦里她总是回到过去。怅怅然的情怀包围着她,让她有种忧伤的感觉。昨天她和戴着眼镜的姐夫吵了一架,原因是她对顾客的提问不耐烦。姐夫不善言语,他吵不过赵梅婷。 赵梅婷引导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子选了两本网络小说后,就坐在书店里边的圆凳上。一上午那样地站着,对顾客展笑脸,实在很累。另一个雇请来的小姑娘,在打理着另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赵梅婷已习惯了城市里的生活,也习惯了这份工作。从心里讲,她不太喜欢每天彬彬有礼地迎送每一位客人,但为了生活,她必须努力去做。姐夫待她不错,或者说姐姐赵梅萍待她不错。姐夫的父亲是邮局的退休职工,十几年前摆摊卖书,姐夫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也来帮衬他。他们一路走来,由书摊到门市房,借债再咬牙还债,吃了很多苦。赵梅萍功不可没,若没有她积极主张买门市房,现在姐夫还在摆书摊呢。 姐夫的戴眼镜的脸由门外闪进来,坐在收款台后的赵梅萍马上问: “进了?” 姐夫点点头。赵梅婷白了他一眼,心里道:就知道点头摇头,跟个哑巴似的。成天捧个书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也说不上能看出个啥来,里面有花呀?她伸了伸胳膊,打了个呵欠。昨天没有睡好,现在有点困意。 电话铃响了,赵梅婷拿起听筒。赵梅萍“嗯嗯”地应着,又问是什么时候,怎么这么突然。赵梅萍听电话时的表情怪怪的,而且她不时地用眼睛瞥自己。等赵梅萍撂下电话,赵梅婷过去问: “是妈打来的?” 赵梅萍说是。 “有什么事?是不是让我回去淘米?”赵梅婷嘻嘻地笑着说,“前两天妈来电话说有好多家都淘米了,我正想着回去呢,要不老太太急得火上房了。” 赵梅萍摆手说:“妈来电话就是问问,没有什么事。嗯,跟你说个事。” 赵梅萍停顿了一下,她看着赵梅婷的反应。赵梅婷忙问道:“啥事?快说,别磨磨叽叽的!”仟千仦哾 赵梅萍忙又改口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和你没有关系。” 赵梅萍吞吞吐吐的话让赵梅婷心生疑窦,就问:“到底是啥事?” 赵梅婷急了,她想刚才母亲来电话所说的一定和自己有关系。赵梅萍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你可别吓着,妈本来不让我告诉你的。她说过两天你回去她跟你说。” 那么,是什么事这么神秘,赵梅萍努力地猜测着。 赵梅萍把妹妹拉到外面,在一片嘈杂中,她告诉小芳说: “李祥君死了!” 赵梅婷没有反应过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谁死了?” 赵梅萍大声地重复着:“李祥君,李祥君死了!” 赵梅婷僵住了,她知道姐姐不是在和她开玩笑,这是真的。她木然地望着街上往来的车辆,她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怎么可能啊?赵梅萍拽了她一下,把她拉回到屋里,让她从在收款台后的椅子上。赵梅婷垂着头,只感到眼睛酸涩,心里抑郁得难受。过了一会儿,她拔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是李祥君……” 她没有说出死字,好像这死原来不应该与李祥君有任何关联。母亲回答说: “死了,今天早上出殡,现在都埋了。” 赵梅婷的一颗泪滴忽地滚落下来,她握着听筒问:“妈,是怎么回事?” 母亲把事情简单说了,然后不住地劝她道:“命里该着啊!梅婷,听妈话,别难过。过两天回家,帮我淘米,人家都淘了。我寻思多淘点,给你家再给你姐家,家数多,少了不够分……梅婷,梅婷……” 赵梅婷没有听清母亲再说些什么,她只看到李祥君又在对她微笑,看到李祥君关切的眼睛。赵梅萍按过听筒,对母亲说了几句后,就挂断了。 赵梅婷背过身去,用手一个一个端正着书脊,从这边挪到了那边,再挪回来。她不说话,面色沉郁。赵梅萍走过去扳过她的身子,看到她眼里噙着的泪,就说: “梅婷,你回去,这里有我们呢。瞅瞅,跟死个亲哥似的!” 赵梅婷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她说:“姐,我回去了。” 午后的风从大街的那一端吹过来,吹在赵梅婷的脸上,泪水冰一样的凉,挂在脸上仿佛秋末的冷雨。现在他入土了,入土为安,一切的苦难,一切的烦恼和忧愁也就终结了,曾有过的欢乐和幸福也终结在那一丘黑土里。 到家里把门扣好后,赵梅婷径直扑到床上。她愈来愈悲切,忍不住嘤嘤地哭泣。现在,她突然明白了,李祥君在她的心里是那么的重要,没有谁能替代得了他。她哭了很久,觉得眼泪都已干涸了。她把脸贴在濡湿的床上,眼睛定定地望着那片光滑的泛着柔和的蓝白色的墙面,那仿佛是一块幕布,祥君哥哥就从里面走出来,向她招手,听她诉说。 “你说过来这儿的,说要看看我的新房儿,可你怎么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赵梅婷说。 她闭上眼睛,把那许多旧时的影像又映出来。 “哥,你看我的屋。”赵梅婷说话时,从床上爬起,到柜子里取出她学校代课时的合影,将李祥君的影像小心地剔出来,再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对着床,对着电视,对着每个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说,“哥,你看,这比屯子的那间房子强多了,冬天不用烧炉子,不用掏灰不用抱柴。立柜是新买的,你说那个苫电视的帘儿太艳,我把它换了。这是厨房,这是新买的菜板儿,还有这个燃气灶也是新买的。……等小兵大了,他就住这屋,给他买张单人床,再置一个写字台,在这屋里看书写字多好!……” 赵梅婷对冥冥中的李祥君说着话,就好像他在她身边一样,正由她引领着,看遍每一个细小的地方。在阳台上,她眺望着远方,目光穿过一片低矮的平房越过市医院的三层老式的楼房,说: “哥,这可眼亮了,你看!哦,等我去看你的时候,我给你烧几本你喜欢的书,都是新的。” 李祥君的影像在她手里微微颤抖着,他的明亮清澈的眼睛依然在笑。 赵梅婷把李祥君的影像紧紧地贴在胸前,生怕一松手,它就会随风跑掉一样。她默默地伫立着,而后,转身寻到了一个火机,把李祥君的影像用镊子夹住,再用火机点燃。燃过的灰烬被她放到了一张纸上,再拢起四角,在打开的窗子外轻轻地松手,那一点点相纸的灰儿就很快地飞散了,那一张纸从五楼飘摇着落到地上。 赵梅婷虔诚地做完这一切后,倚着阳台的墙慢慢地蹲下。她的泪水又涌出来,终于抑制不住,她抱头痛哭。 赵梅婷没回去祭奠李祥君,消息来得晚,回去能做什么呢?她不想在陈思静的面前流露出她的悲伤,面对陈思静她也无话可说。以后,她会回去看望李祥君的。 第七一五章 重温旧梦 陈思静每天都会接到父亲的电话,陈思薇陈思宁的电话,他们安慰她,劝解她,希望她能一点一点地淡忘所发生的一切。自从他们参加完李祥君的葬礼后,已有四五天的时间了,他们还没有从突然而至的创痛中走出来。对于他们来说,李祥君已深深地烙印于他们的心中,是他们的亲人,不单单是他们的女婿妹夫。 这几天来的痛苦的回忆和思索,她逐渐懂得了爱原来就深藏在生活里,所向往所憧憬的令她周身震颤的另一种两性间的情份不过如霓虹一样缥缈,如烟霞一样易散。最值得珍视的却未去珍视它,最值得收藏的却远远地抛弃了,这是怎样的一种过错! 今天的天气好,天宇澄净,明彻深远。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带来了融融的暖意。屋子里很干净,像祥君在的时候一样。陈思静把屋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为的是在梦里让祥君高兴。陈思静喜欢上了睡觉,在半醒半睡之中,李祥君像活着时候一样。这些天来,她没有找人在晚上跟她做伴,她一点都不怕。她喜欢一个人在屋里同李祥君说话,回忆他,回忆他们过去的点点滴滴,梦想着有一天李祥君能回到她的身边。 陈思静尽量忙碌,忙碌能让她减少一点悲伤。她现在就坐在炕上,阳光抚摸着她,炕面的热力透过棉裤传导在她的身上,这是很惬意的享受。但李祥君不在了!陈思静伤感了一阵后,拿过窗台儿上的手机,打开,查到了李祥君的手机号,确认呼叫。她想象和往常一样,李祥君能来接听电话,叫她思静。“嘟嘟”的一阵响过后,又是一个柔和的女声的提示。祥君不会接了,物已随人去,不会接了! 陈思静在一阵无边无际的忧思中,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她在朦胧中又看见了李祥君。她含泪呼唤着祥君的名字,但他却不让她靠近一步,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陈思静看见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在飒飒的秋风中瑟瑟地抖着。流云不断地从祥君的头上掠过,雪慢慢地在他的脚下堆积。陈思静伸出手来,想拉他过来,但倏忽间李祥君不见了,只有一簇簇野花旺盛地开着,几只鸟在花从中间蹦来蹦去。 “祥君,祥君……”她竭力呼喊着。 陈思静想把这个梦延续下去,但,还是醒来了。太阳还在中天懒洋洋地照着,前面公路上的汽车的鸣笛隐约可闻。 李祥君托梦了,她要衣服穿。陈思静认真地想。想过之后,她下地翻动柜子,找出刚起了头儿的毛衣和毛线,坐在炕上织起来,也把满怀的心绪织进去。她偶尔动一直,换一种姿式,在安静平和的状态中,她暂时忘掉了悲苦。在已去的岁月中,每当她在织毛衣时,总是李祥君在料理家务,不用她分心。现在也是,她感觉到了李祥君正在收拾,出出进进。 “祥君,来试试,看腰儿合不合适?”她高声说道。 陈思静双手撑着,等着李祥君。好一阵,她才醒过来,泪水潸潸而下。祥君不在了,他不能试毛衣了…… 有一天,穆维新来陈思静这儿,他的本意是安慰陈思静,但陈思静待他的方式让他失望也觉得尴尬。陈思静没有下地迎他,在他向陈思静汇报学校的工作时,陈思静很客气地感谢他。穆维新对陈思静说不必那样客气,那样让他不自在。陈思静头也不抬地说客气是应该的,毕竟他还是一个教师,没有义务没有责任去做那些额外的工作。陈思静只顾专注地织毛衣,这让坐在那儿的穆维新感觉到他是多余的。搭讪着说了几句话后,他说他还有事,就走了。陈思静没有送他,她连他的背影都没有看。 第七一六章 新生活 叶迎冬所期盼的将来的生活,在二零零四年十二月末正式开始。 全新的房子、全新的家具给了叶迎冬新婚的感觉,所以那几天里她每晚上都要缠磨着赵守志,搞得他疲惫不堪又不忍拒绝。待那种随性消退后,赵守志忍不住逗趣道:“你该看看病了。” 叶迎冬不明白其意,就问道:“我看什么病?” 赵守志笑道:“我怀疑你是不是情欲亢奋。” 叶迎冬咬了一口赵守志道:“不有那么一句话吗,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吸土。我就是狼,不吃肉不行,啊啊啊……” 嗷嗷的一阵恶狼般的嚎叫后,叶迎冬竖起玉腿道:“纤纤如玉笋般,真是馋死个人!哎,这腿和林琳的比怎么样?” 赵守志心里一惊,马上回答:“怎么这么说?没有可比性,再说她的腿我也没见过,无从比较。” 赵守志说完用他的腿将叶迎冬的腿压下。 “她在前栋的三单元,咱家在后面的三楼,正好可以看得清楚。哎,我有种直觉,林琳对你特有意思,你是不是也……当然我家守志那绝对是坐怀不乱,有柳下惠的定力。” 这种话听来别有一番深意,好像有小心的试探,不敢肯定的怀疑,不能确认的忧虑。赵守志侧脸认真地看她,颇为严肃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所以你要提高警惕,时刻保卫咱们的婚姻。” 因为他不做迂回的答语,叶迎冬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说: “我说着玩儿呢,别当真。不过要真有那一天,我就拿个剪刀……” 没等她把话说完,赵守志快嘴接过道:“咔嚓吓把我的命根子剪掉?算了,为了能延续双修性命的美好生活,我还是守着如花似玉的媳妇。哦,我想让我爸我妈来这些天,你看可以吗?” 他们玩笑似的商讨后,赵守志说元旦放假,正好去乡下接他们。想起母亲,他忽然感叹道: “李祥君死的那天,我妈哭得跟泪人似的,我看着都心疼得要命。你说,李祥君咋就死了呢?” 赵守志又一次拾起了这个话题。 “命里该着。”叶迎冬用这句话回复着赵守志。 赵守志透过窗子向外望去,仿佛在思考。过了一会,他说:“命?你说的也没错。祥君这孩子心思太细腻太敏感,有理想主义的色彩,思静呢,又有那么一点强势,我猜想祥君肯定压抑沉闷。悲剧啊!不该发生的事!他怎么就发生了呢?” 叶迎冬把脸凑到他眼前,仔细地端详着,说:“你不会也要抑郁?这几天你就老寻思李祥君,看你都快魔怔了。哎——哎——” 叶迎冬把手伸出,在他眼前晃着。 赵守志长出了一口气,道:“不想他们了,想也没用,不能把李祥君想活了。迎冬,明天你也去呗,顺带看看思静。” 叶迎冬很轻柔地点头,然后下床,叫道:“云兵,把你作业写完,明天好上奶家,你不说想你二叔了吗。” 赵庭禄和张淑芬在九月底前从赵梅芳那里回来后,发誓再也不去那鬼地方。热得要命,连气都喘不上来,哪像在家这样舒服。这是他常说的话。张淑芬不呛白他,她也不依顺他,只说梅芳的小孩需要人看护,舒服不舒服都得去,这是责任义务。 虽然赵庭禄那样认为,却总是忍不住和别人说起两次去赵梅芳那儿的情形,言语中有自豪之感。他将这份自豪巧妙地掩在抱怨中,便引得听者或会心或认同的一笑。 现在,赵庭禄拿着铁锹将墙根儿下的雪撮起,扬向外面。其实他不过是在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仅仅是为了做而做。二零零五年元月的第一天里,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和以往的日子一样。 墙外滴滴滴响过后,一辆车停了下来。赵庭禄知道是大儿子回来了,但还是像不识那辆车一样傻站着。 赵守志将车停靠在路边后下来,对站着的父亲道:“爸,我妈呢?” 赵庭禄将锹立到墙上回答说:“在屋里呢。” 赵守志接过话道:“嗯,我接你们来了,上我们家。迎冬和云兵也来了,她们去李、陈思静那儿了。” 赵庭禄立刻显出很兴奋的样子,说:“哎呀哎呀,我二孙子也来了?哟嗬嗬,你那新楼我还没去过呢,你妈也念叨呢,说赶明上你那儿享受享受,省得再掏回扒火的。” 赵庭禄这种兴奋的神情马上感染了赵守志,他几步跑到后门拽了拽,却没一打开。赵庭禄道:“封死了,还开后门?” 赵守志立刻醒悟,自我调侃道:“看我的记性,把这事忘了。” 后门里钉了一个厚厚的棉布帘子,以抵御寒风。 从东房身绕过去,整个庭院便收入眼中。夏天新起的西厢房,虽然规模不大,却与南面的礼堂北侧的正房一起,让这个庭院更显紧凑更完整。那辆老旧的已不能启动的手扶拖拉机,静静地停在东墙下,上面是石棉瓦的蓬盖,为它遮风挡雨。 赵守志稍作迟疑后,推开门进到屋里,却见母亲并未如以前那样坐在炕上或者忙于家务。 “我妈呢?赵守志回头问跟在后面的父亲。 “才还在屋里说佳昕的帽子呢,这么一会儿就没影了。等会儿,你妈一会儿就回来。”赵庭禄说。 赵守志如以前一样将自己放倒在炕上,感受着炕面上传导过来的热力。 “守志,那天守业和亚娟吵吵了。”赵庭禄坐在炕沿上偏头说。 赵守志忽地坐起问道:“因为啥呀?是不是守业犯病了?” 赵庭禄将眉毛扬起,看着赵守志说:“不是。我听佳昕说因为钱,好像是亚娟她姨夫要借钱干什么,我也没问,佳昕学得又囫囵半片的。” 赵守志没能从父亲这得到确切的答案,再去问恐怕也得不到结果,就劝道:“他们的事你别掺和了。咦,咋没见佳昕过来呢?” 赵庭禄被提醒,便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可是呢,我好像一头午没看见她了,是不是跟你妈去了?她没准一会儿就过来了。” 这样说着,他站起身来向外张望。 张淑芬回来时,赵守志正将水壶里的水向暖瓶里倒。炉盖圈儿还立在墙旁,炉里的火焰燃得很旺。 “哎哟,儿子,咋不把炉子盖上啊,往出飞小尾巴灰儿。”这虽是责备的话,但张淑芬却笑容满面。 赵守志边向暖水瓶里倒开水边说:“妈,上哪去了的?” “哪也没去,就在前院老李家坐会。哎哟,我听老李家的你四娘说,东头王志他爸得病住院,住到一半就回来了,没钱治了。这可咋整?” 赵守志在脑海里搜索着王志这个名字,马上将它与瘦弱的又凹脸的这么一个形象联系起来。 “求亲靠友借呗,咋也不能看着老爹病下去。”赵守志的话说得很轻松,所以张淑芬批评他道: “钱是硬通货,求到了借遍了,还能有啥招?你是没摊上那事儿,真摊上了你也麻爪。” 张淑芬说的在理,赵守志无言以对。 将暖水瓶灌满放在锅台上后,赵守志走进东屋。此时,张淑芬一盘腿坐在炕上。张淑芬还有沉浸在那样一种哀怜的情绪中,她不断地为王志一家人叹气。过了一阵她又道: “哎呀,你说气人不气人?西头那个老刘家那几个牲口把他老妈像皮球一样传来传去,在这儿呆几个月在那儿呆几个月,多一天都不行。管他们叫牲口真没冤枉。要是咱们儿女也那样,我骂不死他们!” 赵庭禄听过后不满地责备道:“别那样说,你是没摊上,摊上也得受着。多少人年轻时哇呀哇呀的,老了不也败在儿女手上?” 张淑芬一时语塞,稍顷说道:“我也就是说说,咱家孩子个顶个的懂事还孝顺,哪像那一支子牲口玩意。” “没用的别说,迎冬和云兵都来了,在思静那呢,做饭。”赵庭禄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张淑芬的脸上马上笑开了花,她忙不迭地答道:“哎呀妈呀,我孙子来了,我得做好吃的。” 赵守志问:“妈,我接你们上我家住,等你赶紧收拾东西,等迎冬回来咱们就走。” 张淑芬听儿子这样一说,不禁又喜上眉梢,忙一迭声地答道:“好,好,我这就收拾。庭禄,你赶紧把你那一身皮扒下来,瞅瞅,瞅瞅,油渍麻花的跟打圈子一样。不行,得吃完饭走。” 东西并无多少可收拾的,不过是随身的穿戴。赵佳昕在赵庭禄换上新衬衣时跑了进来:“大爷,我看见你车了。” 赵守志抓过她的小手,故意夸张地说:“哟,这小手像冰一样的凉。你妈呢?” 赵佳昕回答道:“我妈上我姥姥家了,我爸没送货,看卖店呢,我哥出去了。大爷,我爸说他一会儿锁门就过来。” 赵佳昕的小嘴像爆豆一样,把赵守志逗笑了。他将赵佳昕抱起来转了一个圈说:“哎呦,长分量了,大爷都快抱不动了。” 将她放下后,赵守志忽然想起似的从放在炕上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匹精巧的玩具马来递给了赵佳昕。赵佳昕很好奇地左看右看,终于找到了马肚子下的一个按钮,于是一按,那匹马四蹄蹬动。她将玩具马放在炕上,那小东西就扬头向向炕里走去。有了这个新鲜的玩具,赵佳昕就专心致志地将马头不断地调转,而且很快活的驾驾地喊着。 下午两点多赵庭禄和张淑芬收拾利落正欲向外走时,赵佳昕拽着张淑芬的手,眼巴巴的望着赵守志。赵守业看出了女儿的心思,连忙说:“等放假的,你大爷就接你了。” 这安慰的话被走到门外的赵守志听见了,他转回身抚摸着赵佳昕的小脑袋瓜,说:“佳昕,等你放假了,我第一时间就来接你。” 他此时有一点小小的伤感,觉得自己的小侄女受了委屈,所以就扯出一张五十元大钞来塞到她的衣袋里,说:“让你爸上号买好吃的好玩的。” “哎呀呀,大哥,这不年不节的,给的哪门子钱?” 虽然是这样说,他却没有示意赵佳昕将钱掏出来还给赵守志。 在车上坐稳后,赵庭禄隔着车门大声的对赵守业说:“把锅炉烧着,别冻了。” 赵守志坐上来发动车子,转向,向西开去。 去年夏天赵守志拉着赵庭禄和张淑芬去北八里地五屯的大姨家随礼时,天上正有一团一团的云漂浮着。突然一个大雨点砸落在挡风玻璃上,吓了在副驾驶上坐着的赵庭禄一激灵。但随后他又专注地研究起这颗硕大的雨点来。他奇怪于那一大粒水珠怎么会一点一点的向上爬,而不是滚落下去。于是问赵守志这是怎么回事?赵守志解释道,因为挡风玻璃是斜面,风一吹就向上走了。 现在赵庭禄坐在座位上,看街道两旁的房舍院墙一闪而过,心里面有一点小小的自豪。守志,新房子宽绰吗?是不是还那么热,得穿背心裤衩?……这样的已有答案的问题又被他问起,无非是满足他的一种心理。 第七一七章 家里最舒服 赵庭禄在城里待了三天后,新鲜劲就过了。商场已逛得差不多,能去的地方都已去过,所以他便有点烦闷起来。终于在四号早上儿子儿媳们都走后说:“我可不待了,都快把我憋死了。这大冬天去哪都不方便,道溜光不说还净是车。” 此时,张淑芬正在收拾灶台。 她头也不抬地嗔怪道:“就在楼上呆着呗,看电视看影碟,要觉得实在没意思,你擦地。那三四个大屋子,干。” 赵庭禄没有擦地,而是穿起了厚重的冬衣。 “不行了,我得回家,再呆下去,非得得火乱症不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在自己家随便,哪像在这,人家上班了我才敢穿背心出来晃悠,人家一下班我又得把衣服捂扎上,憋的慌,整得谁都不方便。”赵庭禄穿戴好后站到张淑芬的旁边说。 张淑芬回头见赵庭禄真要走的样子,便揶揄道:“你就享不了这个福,就是掏灰扒火的命。要回你自己回,我还没和二孙子待够呢,抽风了?” 赵庭禄回头看看钟,又看外面的太阳,然后转向门口抓过挂在衣挂上的帽子,就要推门而去。张淑芬叫住他:“你还真走啊?” 赵庭禄认真地回应道:“真的呀,我还能逗你玩儿?” 他咔地压下门把手走出门外,后面传来张淑芬的声音:“你个老犊子!” 还未走到一楼,他又反转身回来敲门。过了几秒钟张淑芬推开门问道:“你回来干啥,不回去了?” 赵庭禄翻了翻眼睛道:“回呀,我就是告诉你别打电话给守志。” 不等张淑芬作答,他转身腾腾下楼。 坐上回村的车看见满眼的白雪后,赵庭禄一下子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他已离开十几天二十几天一样。等到见到自己的院落,他更是激动起来。从车上下来向北望去,老十字街那儿摊铺正十字排开,一片热闹的景象。今天是集市。 将近十年,每到周二,小商小贩都会集聚而来摆摊占位,今天如此,以后的若干年也会如此。 赵庭禄正在张望时,一个声音叫他道:“老叔,才回来。你不是上城里了吗?我老婶呢?” 赵庭禄转头看去,见是刘四坏,便回应道:“可不才回来,城里那破地方真憋屈,整天跟蹲鸽子笼似的,连风都透不上一回。他妈的热呀,喘不上气来,还不敢在儿媳妇面前光膀子,不自在。屁也不敢随便放,肚子憋的鼓胀似的,哪像在家,当当的随便擂。一句半句说不清楚,反正是不自由。” 赵庭禄受委屈一样说了一通后,刘四坏笑了笑。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再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却并不点燃,那烟就随着他说话一翘一翘的:“我老婶就享得了那福,没跟你回来。不回来正好,一个人方便,想干啥就干啥,没有碍眼的。老叔,李玉洁前天下午城里去了,喘不上气来。” 这刘四坏自从刘二军娶了小文后,便和赵庭禄亲近起来,见面后总是老叔长老叔短的还时不时地开个玩笑。论辈分,刘四坏的确应该叫赵庭禄为老叔,所以就不再叫他为老哥了。赵庭禄开始还不大习惯,过了一些日子,便也坦然接受了。现在,他正将打火机燃着凑近了嘴上的香烟。 赵庭禄心里一翻个,他搞不明白这刘四坏是什么意思,就转了话题说:“你家在后街,咋从东边过来了呢?” “哦,我上守业那买盒烟。那事就是守业跟我说的,他听魏彦峰说的,魏彦峰昨天中午打城里回来的。”刘四坏说完又笑了一下,很坏很坏的样子。 十几米外的那两棵大榆树,在十二月的天光下显得喑哑萧条,仿佛那上面暗藏了无数的幽魂一样。 刘四坏笑过后向北走去,赵庭禄站了一会儿,猛地转身紧走几步,到了守业的门前。 赵守业见赵庭禄推门进来愣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问:“咋呆这么两天就过来了,我妈呢?” 赵庭禄未加思索生硬地回道:“这是我家,我想啥时回就啥时回。” 赵守业被撞得直翻白眼儿,好一会儿才说:“正好你回来了,明天我送货去,老张家还要办事。” 赵庭禄醒转过来,觉得自己刚才态度太不友善,就道:“在你大哥那太闷屈了,不如在家。我让你妈回,她不回来,说待够了再回来。守业,哪个老张家?办啥事啊?” 两个人说了一阵话后,赵庭禄走回自己的屋子。 炉膛里上尙有红火,赵庭禄就撮了两铲煤倒进去。早晨赵守业烧过了,所以这屋子还不看冷。加了煤后,只待炉火慢慢燃起,不必管它,赵庭禄去拽过一捆干柴将炕烧了。ъitv 有了赵庭禄在屋里忙来忙去,这屋子便热乎了,就有赵佳昕风儿一样的跳进来,几日前的气氛又再现。 “爷,我班第四节是体育,我偷着跑回来的。我妈给我两块钱让我买东西吃,我买啥?我买、买鸡排。”赵佳昕完全是自说自话,并非是征求爷爷的意见。 赵佳昕围着赵庭禄前前后后转了几个圈后又风儿一样跳了出去,于是这三间房里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他躺在渐渐热起的炕上,忽然想起了李玉洁。 李玉洁怎么样了? 赵庭禄的思绪漫无边际,由二十几年前到现在,由广阔的田野到魏彦峰盖三间砖房。他想得迷糊了,就酣睡在炕上。 一定是赵庭禄睡的时间太长,所以晚上反而睡不着了,于是他就看电视。夏天时通的有线电视,画面清晰稳定色泽柔和,观看时是十足的享受,全不像接天线的那种跳闪得厉害。 玩了一下午的赵云飞沉沉地睡去,在香甜的梦中勾画他的现在与未来。 将近十点,赵庭禄刚有些困意,正欲关掉电视时,忽见窗子映得火红,他心里一惊,着火了。他慌地穿上衣服跑出去,见自己家剁玉米杆儿的方向火光冲天,便急忙向前跑。赵庭禄跑到南大坑上沿仔细查看后,舒了一口气,被烧的是另一家的柴禾。他不敢多问,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每年的夜深风静时,便会有那么几起火情,都是人为的纵火。 过了一会儿,赵守业也赶了过来。他望着熊熊的大火说:“我靠,得回离咱家远,要近的话就火烧连营了。” 赵庭禄提醒道:“别乱说话,小心咱们的让人点着。” 火势渐息后赵庭禄才回家。这么一折腾,已近半夜时分,他也真就困了。 第七一八章 上医院 张淑芬隔了一天也回来了。她回来就批评赵庭禄不该不跟守志打招呼,害得他回来就问我爸哪去了?之后又是打电话又是责怪的。赵庭禄只是笑笑,最后问:“呆够了?” 张淑芬答道:“没待够不也得回来吗?回来伺候你这个老犊子。” 时节已入入隆冬,明天就是腊月啦。老话说三九四九打骂不走,也对,真的是寒风砭人肌骨,冷得不得了啊。 晚上,张淑芬是最后一个钻进被子里的。等她悉悉索索的盖好被子后就问撅着屁股看地上鞋子的云飞,说:“佳昕咋没过来睡?” 赵云飞眼睛盯着鞋子道:“说和我妈睡。” 张淑芬面露笑容,怪道:“这孩子,猫一天狗一天的。” “嗯,奶,我要买皮鞋。”赵云飞盯着他的鞋子说。 “买皮鞋这事跟你妈说。”张淑芬道。 “我妈不让,她说穿皮鞋板脚。奶,你给我买。”赵云飞坐起,上身用被子围着。张淑芬看孙子的神情怪怪的,好一会儿才顿悟道:“买,赶明找你大娘,让她领你去。我孙子大了,该处对象了。” 她这么一说,赵云飞扭捏起来道:“我才不处对象呢。” 因为对象这个话题,赵云飞兴奋起来,他不停的叙述他的见闻,话语里时常出现一个女孩的名字:小欢。 小欢,这个林家屯西头张五丫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龄。她虽小赵云飞一个年级,却与赵云飞交往频密。上两个月的一天,赵云飞对小欢说: “咱俩处对象啊?” 小欢一脸羞涩道:“我得问我妈同意不同意。” 这么简单的一句回答让情窦初开的赵云飞很是费解,以为被小欢回绝了。不过,后来的一些天里,小欢的情态依旧,有亲昵的成份,所以赵云飞又满怀希望满怀欣喜满怀甜蜜地继续他的情感生活。 赵云飞绝对继承了赵守业的优点和缺点,甚至就是对赵守业的复制与粘贴。去年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歌谣,反复唱念道: 先叫姐后叫妹儿,再过一会叫媳妇儿。姐姐长姐姐短,姐姐难受你得管。 王亚娟听见后并未申饬他,只是笑呵呵地问他是不是李得才教的,赵云飞说不是,是在同学那里学来的。同学那里学来的还有很多,只不过那些太露骨太污,他不敢念叨出来。 现在,张淑芬暗笑,他不敢肯定小欢是大孙子心之所属,但至少他对她有好感。那么云飞要买皮鞋,就是要穿给她看的?孙子大了,再过年就十八了,该处对象了。至于那个小欢会不会成为将来的孙媳妇,鬼才知道。 赵云飞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睡去了,张淑芬也带着对未来的憧憬睡去了,只不过她的憧憬有限,更多的是对过去的回望。 夜空中,繁星璀璨,三星已西斜。 一卯子出来,二卯子撵,三卯子出来白瞪眼——张淑芬在出厕所时忽然想起了这首儿歌。重新躺到炕上酝酿了一会儿后,她迷糊起来,眼前出现了稀奇古怪的画面。 咚咚咚——老叔开门—— 耳畔响起这声音时,张淑芬以为是做梦,她就翻了个身,可那声音分明又急促起来。张淑芬一惊,睁开眼睛仔细谛听,分辨出那是赵梅春的声音,就急忙推醒赵庭禄道:“哎,梅春有急事,快去!” 赵庭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起来,坐了几秒后,胡乱地穿上衣服下地跑到大门前打开。赵梅春一进大门就扑到赵庭禄的怀里抽咽着说:“老叔,成文摔地下那起不来了……我、我,老叔……” 赵庭禄安慰道:“别怕,有老叔呢,你慢慢说。” 赵梅春现在有了依靠,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老叔,成文刚才起夜,一下就摔倒了,快叫守业开车送他去医院。老叔……” 赵庭禄明白了,他放开赵梅春快步到赵守业的窗前将他叫醒。 等张淑芬穿戴好走到后面的街上时,赵守业已将他那辆微型车开出停在了孙成文的门前。她等赵守业从车上下来后,小声地问儿子:“二,这咋回事啊?大半夜的吓人虎道,我的心直突突。” “妈,我大姐夫有病了,拉他上医院。”赵守业答完便匆匆地向屋里去。 张淑芬紧随其后也进了屋里,看见赵梅春正给孙成文穿衣服。孙成文尙有意识还能说话,只是不能动弹:“老婶,你、来了,我没、大半,事儿……”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赵梅春就制止道:“省点儿劲儿,你病好了再说。” 赵庭禄父子俩在赵梅春的帮扶下,将孙成文平放到车座后,张淑芬抱着被子出来说:“盖身上,数九寒天的别再冻着。” 那被子还有余温,浅蓝色的罩面上起了许多小疙瘩。 “梅春,带钱了吗?”赵庭禄问。 “带了,带了三千。”赵梅春道。 “三千哪够?淑芬,你去拿五千块钱来。” 张淑芬略一迟疑便转身回去。 在张淑芬将钱交到赵廷庭禄手中时,赵守业已坐在座位上,准备好了时刻发动车子。赵庭禄把钱揣进里面的衣袋后按了又按,又看了看赵梅春说首:“守业,顺着水泥路走,绕点就绕点,别颠着。” 突啦啦的一阵响后,车辆向西驶去。 张淑芬默默地转身,轻轻地叹了一声。 “成文,成文——”赵梅春唤着枕在自己腿上的孙成文,但他没有一点反应。 赵梅春的泪水滴下来,旋即被她抹去了。 “老叔,成文会不会不行了呀?刚才还能说话呢。”赵梅春很是担忧的说。 “不会,许是他困了睡着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这点小病不算什么,别担心。”赵庭禄安慰着。 赵梅春抽噎着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后半夜的路上车辆很少,即便如此,赵守业也不敢快开,一是道路光滑,二试怕颠簸到孙成文。 市医院的急救中心在去年刚刚建成并投入使用,这里的医疗设备是全新的,而且医疗环境也好。从一号楼将孙成文背进去,找到一张推床并将他放好后,赵守业急忙说帮:“爸,你推着上电梯,我去挪车,车堵门口了人家不让。” 说完他匆匆地出去。赵庭禄推着车左右寻找着,他不知电梯在哪。正当他研判如何找到电梯时,从病房里出来一个小护士,赵庭禄像见到救星一样大声叫道:“大夫,我找不着电梯了,电梯在哪儿?” 那小护士用手一指道:“一直走,然后左转。” 赵庭禄端端左肩,又端了端右肩,确认左右后推起床向前走去。果然,在前面十来米处凹进去的房间的右侧有两部电梯,对面是步梯。赵庭禄第一次见到电梯,还不知如何使用,就傻看着电梯门。 “梅春,这门咋不开呀?”他问赵梅春。 赵梅春说:“我也不知道啊,没坐过这玩意。” 赵庭禄摸摸脑袋,凑近墙上的按钮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按了一下。赵庭禄的手刚从按钮上拿开,电梯门哗地开了,吓得他身子猛地向后一闪。悲悲戚戚的赵春春见此情形,忍不住噗地乐出声来。这难得的一笑被赵庭禄看在眼里,也咧嘴呲牙无声地笑 “进。”他说。 赵庭禄和赵梅春推着床进去后靠着电梯的箱壁站着,只一会儿工夫电梯门自动关上,但电梯却没有运行。赵庭禄疑惑地看着显示板上的数字和三角箭头,像下了决心式的闭眼戳了这个数字,只一会儿电梯电徐徐提升。 费了一番周折将孙成文推进急救室后,赵庭禄松了一口气。他靠着墙慢慢滑下,最后坐到地上。 赵守业腾腾的找过来后说:“你们在这儿呢,我上下楼好一通找,我姐和姐夫呢?” 赵庭禄示意在急诊室里,赵守业推门进去。过了一会儿,他们出来办理住院手续。 孙成文醒转过来了。大夫说是轻度脑出血,不算太严重,没有生命危险。 这阵正是狗呲牙时,天气正冷。 “梅春,这五千块钱给你,你查查。”赵庭禄从怀中掏出张淑芬塞给他的一沓钱说,“做ct拍片打针吃药的得花老钱了,现在就是钱串倒提拎着。” 赵梅春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孙成文道:“老叔,我……我……” 她没有将话说完全,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下来。 “没事没事,成文的病不那么严重,住些日子院就好了,你没看那屋吗,脑袋上打眼看着都吓人。我回去就给守志打电话,让守成这个犊子玩意儿也过来,有啥为难着窄啥的,他们好搭把手。” 赵梅春的眼泪流得愈加汹涌,她好不容易才止住道:“不是,老叔、就是……” 赵梅春没说明白不是什么就是什么,但赵庭禄好像听明白了。他叹了口气道:“啥事都该着啊,摊上了就得认。梅春,好好看护成文,家里有我们呢。” 这句话提醒了赵梅春,她请求道:“老叔,这些日子你就找我爸照管那些鸡,倒鸡粪上料捡鸡蛋什么的,那活也不轻,你悠着点儿干。” 走廊里忽然起了一阵痛哭之声:爸啊—— 赵庭禄一哆嗦,本能地迈了几步,到门边探头看过去,见斜对过的病房里两三个女孩儿正捶胸顿足,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他心里暗念,完了完了,又一个人走了。他只是看了一眼,忙缩回头顺手将门关上。 “守业,带手机没?给你大哥打电话,给守成打个电话,叫他们都过来。”赵庭禄吩咐道。 赵守业忙掏出手机,挨个打着电话告知这里的情况。之后他对父亲说:“爸,你看我是不是先回去,张湾那片儿让我送货呢。” 赵梅春从床沿上站起,道:“老叔,你们回去忙,这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一会儿小燕儿就过来。你们先吃饭,然后再往回走。” 天色已亮起来。 赵庭禄和赵守业没有在城里吃早饭,他俩急匆匆地赶回了家里。 从今天开始开始,赵庭禄就和赵庭财一起做起了收鸡粪喂鸡食捡鸡蛋的活计。赵庭财虽已年过七旬,却未见老迈,做起活来倒也不看出拙笨,又有赵守华过来帮衬,所以赵庭禄没觉得劳累。 第七一九章 祭奠 过了两天,赵守志回来将赵佳昕接了去,他要实践自己的诺言。赵梅婷那天也搭了他的车回来,她说在这住几天再回去。张淑芬在把儿子和孙女送上车时,忽然感慨地说: “李祥君后天该烧三期了,一晃!” 母亲的话里有不尽的伤感,所以赵守志转移她的注意力道:“佳昕得住些日子,年前,年前我送她回来。” 晚上时下了一场小雪,第二天早晨放眼望去,又是洁白一片了。天晴了,又是一个清爽的冬日。 李祥君烧三期的日子对陈思静来说是那么的重要。她好好地打扮了自己,像赴一个约会又像赶一个场面。她要让李祥君看到现在的自己还是先前的自己,还是那么雍容大度那么光彩照人,要让他闻到自己的发香自己清新的口气。星梅放假了,但陈思静没有让星梅知道自己要来祭奠她的爸爸,她只说她去小旋那里。陈思静走前嘱咐星梅不要出门,在家好好待着,星梅答应了。陈思静哀伤地说: “星梅,你不怕吗?” 星梅说:“不怕,要是怕了,我就闭眼睛。一闭眼睛,我爸就来了。” 在星梅说话时,陈思静强忍着没让泪落下来。 陈思静用三角兜装了大黄纸和织好的毛衣就上路了,此时还不到十点钟。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她要自己去。皑皑的雪野里融进了无尽的情思,蓝的白的光晕向空中散佚着,犹如夏日里雨后的霓虹。 陈思静在北二节地头的横道上,它看到了两行凌乱的脚印,脚印向西延伸着,一直延伸到李祥君的墓前。她想这一定是祥臣和小旋来过,来祭奠他们的哥哥。 陈思静在李祥君的墓前停住了,久久地凝望着,眼里慢慢地涌出泪水。 “祥君,我来看你了。” 说完,她蹲下来,泪水也流下来,滴在雪地上。陈思静照习俗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儿,把黄纸放到圈里,然后用火机点燃,再从里面抽出几张来抛到空中。燃起的火焰呜呜地响着,一股灼热的气浪扑到陈思静的脸上。 “祥君,我给你送钱来了,送那么多的钱。咱们家都好,你不用惦记。星梅放假了,我没让她来,天冷,我怕她冻着。你也不会让她来的,是吗?明年清明时我和星梅一起来,给你圆坟。你要是想星梅,就给她托梦,她说她可喜欢做梦了,在梦里能看见你……” 陈思静同李祥君说着话,喃喃的声音在清冽的空气中传寄给冥冥中的李祥君。 “祥君,毛衣织完了,你穿上,看合适不合适。要是不合适,你告诉我一声,我再织一件,反正也放假了,没有别的事。” 她把毛衣投进火里,毛衣很快地聚成一团,起了火焰,一股羊毛味散到空气中。 陈思静把最后一点没有燃尽的毛线的焦团用玉米杆拔了拔后,站起身,静静地伫立着,望着眼前祥君的坟墓。 另一处焚烧后留下的痕迹就在陈思静两米远的地方,那还有未燃尽的纸页的残片。她走过去,弯下身子,然后捡起一片来,那上面还有模糊的字迹: ……阿克西妮亚用一条黄色的头巾裹着脸…… 陈思静看清了那堆儿残灰是几本书焚后留下的。她黯然地站起来,悲伤地对李祥君说: “多买些书,记住了吗?” 陈思静抬头看见一群麻雀掠过去,飞远了,最后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第七二0章 好了就闹话 孙成文出院那天正是一月十七日,腊月初八,再有二十多天就过年了。孙成后的身体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便不能再继续养鸡,指望赵梅春一个人是万万不可以的,于是他们取得共识,停止养鸡这一行当。 赵梅春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将鸡完全淘掉,鸡笼子和粉碎机等一应工具都贱卖处理了,那么这个春节就过得很轻松。 到天气转暖的三月时,孙成文若静止不动,人们倒看不出他与常人有异了。 赵梅春和孙成文又与赵庭禄一家人热络起来,所以别人常感叹:真亲恼不过百日,这个真真的呢。 现在赵梅春与孙成文坐在圆凳上,享受着暖暖的日光。正午的阳光由头顶直泻下来,身上的汗毛孔便全张开了。 “亚娟,过来坐一会儿。”赵梅春对王亚娟说。 此时王亚娟正将门前的一小堆儿垃圾倒向西面的沟里。 “来,二掌包家的,你、你一句话,二掌包的屁滚尿流地干。”孙成文的话虽不那么特别清晰,但还听得明白。 王亚娟听过孙成文磕巴的略显含混的话,便风一样的跑过来道:“病好了是不?嘴不瓢腿也不打摽了,这就开始闹话了是不是?这还得灌二两猫尿呗。” 孙成文眯着眼睛笑道:“不敢了,你大姐不让。哎,你、你听说没有,东头的小毛驴上城里泡小姐,把人家的咂儿给咬了。” 赵梅春瞪他一眼说:“去一边拉去,别没话做话。” “真的!”孙成文未能理解赵梅春的意思,继续说道,“他告诉小姐电话住址了,完了那小姐就找来,满大街地嚷嚷,最后给人家拿了五千块钱。其实没咬咋样,就破了一层皮。” 孙成文自顾说着,没有注意王亚娟的脸色已有了变化。赵梅春训斥他道:“挺大个人越活越回陷,说啥话不好,说那些懊糟事干啥?说话秃噜返账的,不利索还瞎叉叉。” 这时一辆微型车驶过去,孙成文的注意力转移了。 “该!咋不把那小姐咂儿咬掉了呢?省得她到处卖,小毛驴也不是人,家有媳妇还出去打野,没一个好东西。”王亚娟愤愤地骂道。 孙成文一下明白了,忙抿紧嘴不言语。。 “亚娟,我听说冯二媳妇找了。哎呀,那年冯二和孙成义他们打仗打得,扁担荒子都打折了。冯二出来不牛了,有病了,要不监狱能把他放出来吗?他在家没待一个月就死了。”赵梅春引出话题。 王亚娟眨了几下眼睛道:“我看着冯二媳妇儿后办的人儿了,长得小头鸡脸的。” 孙成文又来兴致了,说:“比我脸还小?” 王亚娟看了一眼他,笑道:“你脸还小?你是驴脸大挂,一宿摸不到头。” “你说的是冯万才,可不是我。” 他们说说笑笑的,忽然又提起后街的吴振凡。王亚娟说吴振凡媳妇去监狱看她他时,晚上还给他们预备单间呢。 吴振凡,那个因为拿菜刀砍了计生办主任的楞头青被判了七年,现在已服刑四年了。 “那郑什么文的朝他们要一千五超生罚款,吴振凡说就一千,多的没有,这一千还得东摘西借呢。吴振凡她妈出‘戳咕’小凡说,你看他犊子玩意一千还不行,干他。吴振凡就出去了,拎刀给他砍眉毛骨上了。” 因为叙述不一,他俩便争执起来,东一句西一句的,由这件事再无限延伸,竟扯到郑大挫子身上。 王亚娟嘴快,结巴又有脑出血后遗症的孙成文干嘎巴嘴儿,总也赶不上拍节。 “你别白话了,还大矬子说的,那是韩景成说的,大矬子能说把媳妇让给他的话?”王亚娟机关枪一样的话,把孙成文噎住了。 笑闹了一大阵后,王亚娟笑滋滋回去了。孙成文看她进屋后含混地说:“这小嘴赶上爆豆了,叭叭叭的。” 赵梅春骂他道:“说话连个把门的都没有,以后别再提小姐这俩字。” 孙成文先是一愣继而如花般地笑起来说:“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二掌包的,哈哈哈。” 第七二一章 回光返照 下午天变了,云层虽不厚,却遮却了太阳,风也起来了。到晚上时,又突然下起了雪。雪自然是站不住,第二天太阳的光芒无障碍地照射下来后,那雪便迅速地融化掉。天气不如前几日那样暖意融融,但也没有冷凉的感觉,又因雪化掉的缘故便显得温和潮润。 下午两点多时,赵庭禄和张淑芬正用清理着踅在墙角的柴叶,赵守业过来说道:“爸,你跟我把西厢房里的苞米抬一下,我脚撴了。” 张淑芬一听,扔下手中的笤帚,问道:“儿子,撴啥样啊?” 赵守业一跺脚说:“没咋着,就是踩偏棱子上了,过一阵儿就好了。” 张淑芬以不相信的目光看了看赵守业的那只脚,却没说什么。 “妈,晚上你给我烙单饼呗。”赵守业征询着张淑芬。 “守业,我问你早晨你干啥骂云飞?” 张淑芬忽然想起了早晨的事儿,便不满地问。 “妈的,这败类孩子往上装货时,就那么咣的一撇,也不怕摔炸了。” “那也不行骂,说说就得了呗,云飞都十八了,你要再骂云飞,我打你不可。学学你大哥,看人家说话多儒气,不吵不嚷的。” 张淑芬一边用眼角抹搭着赵守业一边说。 赵庭禄和赵守业向西走去后,张淑芬将柴草叶轻轻漫起收进簸箕内再倒出去。 赵庭禄和赵守业进到西厢房后,赵守业并不说搬动玉米袋子的事,而是一眼一眼地看父亲。赵庭禄狐疑地问:“你不说搬袋子吗?” 赵守业呲牙嘻嘻地笑着,目光奇特。 赵庭禄骂了一句转身要走,赵守业赶忙叫住道:“爸,魏彦峰打电话给我说、说、说你、让你上他家去看看,他妈快不行了。他妈要见你,有话问你,不让我妈知道。” 听完儿子吞吞吐吐的话后,赵庭禄的心里一翻个,但他强自镇定道:“我又不是大夫,找我干什么?” 赵守业口不择言,说道:“你比大夫都管用。” 赵庭禄没做声,思忖了一会儿出来,回到屋里。张淑芬正喝着凉开水,见他进来便问:“整完了?” 赵庭禄随口答道:“整啥整,那几袋苞米也不碍事,搁那搁着先。” 他若无其事地在屋里走了两个圈后,就推门出去。 “别走远还得给我烧火呢。”张淑芬的声音由后面传过来。 赵庭禄尽量装作没事人似的,到十字街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向北走去。他倒背着手,慢条斯理,一副心闲气定的样子。 大榆树已经显出隐约的青色。 在老十字路口折向西过八九家后,赵庭禄就站到了魏彦峰的房后。及胸的围墙框住了这农家的院落,黑漆的铁大门将院落与街道联通。道北的那幢曾经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已经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有塑料钢窗鱼鳞铁瓦的三间大砖房。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 赵庭禄迟疑了一下,举首进了院子。 还未到门口,魏彦峰魏彦学便迎了出来:“哦,老大爷,我没敢上你家找你,就打电话给二哥。” 魏彦峰是在表述着一点歉意,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躬身相请的原因。赵庭禄嗯嗯地应着不去多说。等到东屋,他习惯地向炕上看,却不见李玉洁的身影。魏彦峰看出了赵庭禄的心思就说: “我妈在小后屋呢。” 这三间房的格局与赵庭禄家的差不多,都有正屋和小后屋之分。 “哦,小后屋不冷吗?”赵庭禄问。 “不冷不冷,都烧了炕了,再说,天气也暖和才搬那屋的,没几天,是春分、啊,对,春分前搬的。我妈说那屋小好收拾还肃静。”魏彦峰陪着笑说道。 赵庭禄逐个地看着魏彦峰魏彦学魏琳兄妹以及屋里的其他人,他是在以此平复自己的心境。几秒钟后,他向小后屋走去。 李玉洁坐在对折的褥子上,背靠窗棱,面向北面,左腿弯曲,右腿伸直压在左腿的脚踝上。淡紫色的绒衣衬着她瘦削的脸,显得李玉洁有几分年老的从容与端庄。 见赵庭禄进来站在面前,李玉洁的面颊上显出一点不易觉察的红晕。 “坐,他老大爷。”李玉洁说。 赵庭禄斜坐在炕沿上。 李玉洁穿着浅蓝袜子的右脚勾动了几下后,对儿女们说:“彦峰啊,你们都上西屋,我问你老大爷几句话。” 赵庭禄立刻尴尬起来,他有点窘迫地望着魏彦峰。 魏彦峰说:“老大爷,那我们就过去,你陪我妈唠会儿嗑。” 说完,他不管赵庭禄做如何反应,双臂张开,像哄鸭子一样,把他的兄妹们撵了出去。 李玉洁的头发精心梳理过了,看起来柔顺不凌乱,全不像是一个病人的样子。 “我是快要死的人了,有今天没明天。赵庭禄,咱就不拐弯抹角跟你说话了,你就明白的告诉我,你喜欢过我吗?”李玉洁的目光柔和起来。赵庭禄又看见了她年轻时的神采。他局促地将双手握住,张张嘴后肯定的回答: “喜欢过。玉洁,别说丧气话,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李玉洁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自己的病是咋回事,治不好了,我也不想治。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明天走时就能把眼睛闭上。赵庭禄,赶明你要路过我坟前时别急着往回赶,就站一会儿,看看我,给我唱一段大鼓。” 李玉洁说完将目光停在赵庭禄的脸上,她的目光是炽烈的满含着期待。赵庭禄点头,然后又摇头说:“啥坟不坟的,那是死人用的,你说这话多不吉利。” 赵庭禄此时喉头发紧,一股哀戚之情由心底升起。 “不说不说。我再问你,我们家彦峰结婚时宝发哥先借我五百后借我一千,他说那一千块钱是背着嫂子拿的,等我还时他就收五百,那一千说啥也不收。我问为啥呀,他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最后实在没招才说,要收了该有人不愿意了。赵庭禄,那一千块钱是不是你让他转给我的?你说实话,别糊弄我。” 赵庭禄不再想隐瞒,便老实答道:“是。” 他看见李玉洁在这一瞬间精神振奋了,她洁白的面庞忽然间涌现出一片灿烂的云霞:“我就知道是你拿的,可我不能还你了,我也不让彦峰还你。赵庭禄,下辈子,下辈子……” 突然间,李玉洁的神情暗淡了。一阵沉默。 赵庭禄觉得此时自己很拙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怎样说。 “赵庭禄,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你只管听着记着就行。我年轻时就想,人家赵庭禄长得白白净净,还会说话,真招人喜欢,可比魏景中强多了。那年我们家那个死鬼没了以后,我就想哪天得空把身子给你,可谁曾想四生子这缺大德的玩意把我祸害了。我不能再和你好了,我不干净,我没那脸再要你。四生子是我家死鬼的亲外甥,他伤天了,可是没人骂他都骂我,说我不正经说我霸着年轻小伙是骚女人。后来我也认了,破罐破摔,这辈子就这样,好歹四生子也是男人,总比没有强,锄田抱垄的他也愿意干挣钱也给我花,一个女的要的不就是这些吗?我家彦峰订婚后,我就跟四生子说,你回去,别再来了,一是我有儿媳妇了,二是你也该说媳妇成家了,不能耽误你。打那以后四生子不来了,晚上就我领着彦学和魏琳睡。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后来也就想开了,人家二十多岁的就有守寡的,我都四十多了还有啥大不了的。赵庭禄,我一个要死的人不怕你笑话,有时我浑身难受憋的慌,就自己摸自己,一边摸一边想着你在我身上。我就这么打发着一个个夜晚,熬啊熬的,熬得我心空落落的。那年正月,彦峰和媳妇回娘家,正好彦学和魏琳上他二舅家,就剩我一个人。那天眼巴黑时,我就看见你欻欻地往西走,连头也不回,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我寻思你过一阵肯定还得回来,就在房山那儿等着。我等啊等啊,真看着你了,好像胳肢窝还夹着包。我想喊你进来,咱们就一次,就一次。可是我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你走过去。那天的星星可亮了,一眨一眨的。回屋以后,我就埋怨自己咋那么熊那么废物,自己的东西送都不敢送。赵庭禄,你知道吗?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你们家搬走后,我没事就在房山这儿向你们家老房望啊望的,后来盖上新房了,我就坐在小后屋里望,我一看那三间房时,就好像能看见你在院子里晃荡一样。那年彦峰说砌个一人高的墙,我说不行,砌高了我看不到后面,不眼亮。彦峰听话,就没砌。你那老房子扒了后,我还望,一望就能变出老房子的模样。我要说的话太多太多了,这一天也说不完呢。” 李玉洁说了那么多,耗费了她很大的力气,于是她停下来艰难地喘息,而且闭上了眼睛。 赵庭禄诚惶诚恐地看着她,见她的眼角悄然滑下一颗泪珠来。他不敢说不敢动,像木雕一样。良久,李玉洁睁开眼睛,抹了一下泪水说: “赵庭禄,你上小柜里,把那个黑色的塑料袋翻出来。” 那口小柜承载了太多的岁月,柜面的漆斑斑驳驳,默默地见证着李玉洁生活的艰辛。 赵庭禄到柜前打开盖子,摸索着拽出一个黑塑料袋来。 “对,就是它,快拿过来。”李玉洁的眼里又放出亮光。 赵庭禄把塑料袋交到李玉洁手上后,见她从里面摸出一双手工做的棉鞋来。黑趟绒的鞋面,银白的双排器眼,稍稍泛黄的用麻绳纳就的五层鞋底,无不透着李玉洁的精巧,似乎心思也缝在里面。 “赵庭禄,这是我那年给你做的,可我不敢送给你,就留着,一直留到现在。那年彦峰问我这是给谁做的呀?我说给你爸做的,他没福穿了。”李玉洁手俯抚着鞋面说,“你忘没忘那年我上你家找鞋样子?那年,你还给我编一领炕席呢。” 赵庭禄的眼前猛然映出出了那一桢桢的画面,也因此他的眼角湿润了。 “赵庭禄,现在你拿回去,也算了了我一份心愿。啊,回,回晚了,张淑芬又该骂你了。”李玉洁轻声说。 赵庭禄以一种沉重的心情走出魏彦峰家的大门来到大街上后,忍不住眼泪狂泻出来。他站住,用力的挤眼睛,再猛一跺脚,硬生生地将那剜心扎肺的情感憋了回去。他生硬得像和自己作对一样,抹了几下眼睛后不再去想李玉洁,不再想种种过往的事。赵庭禄的努力有了效果,刚才的那种悲戚似乎慢慢地消解了。 在十字路口,赵庭禄站住了,他看着手中的黑塑料袋不知如何是好。就这样犹豫了十几秒钟后,他忽地大踏步向东走去,奔向了王三孩子家。 赵梅贤见老叔拎着一个黑塑料袋进来,忙迎出。赵庭禄走在前面,进了屋对跟在后面的侄女说:“他们呢?” “三孩子刚才在屋里了的,这阵出去了,八成是找车把茬子灭了。” 赵梅贤疑惑的目光在赵庭禄的脸上扫来扫去,因为老叔不常来,她猜想可能是有什么事情。屋里只有赵梅贤,这是赵庭禄最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将事情简要地说了,并将手里的塑料袋交给她让她保管。赵梅贤一个劲儿地点头,嗯嗯地答应着,把鞋子放进了柜子的最里边。 “梅贤,这事对谁也不能说,要是、要是三孩子看见了,你就实话告诉他。三孩子人老实,嘴严,我信得过。”嘱咐过赵梅贤后他急匆匆地回家。 张淑芬见赵庭禄回来就问:“哪去了?就等你回来抱柴火烧火呢。” 赵庭禄撒了一半的谎,说上三孩子那坐了一会儿。 吃过晚饭后,张淑芬就到赵守业那屋去了,王亚娟说她和赵守业回娘家坐一阵儿,让他她照顾一下小卖店。 “云飞这个混蛋小子,准是又出去疯了。”张淑芬暗骂着。 这样就给赵庭禄留下了一个独处的空间,正好可以让他思前想后回望过去品味当下,可酣畅淋漓地映现李玉洁的影子在眼前。 第七二二章 李玉洁走了 第二天早晨,赵守业大老早的就过来报告说李玉洁半夜十一点多就死了。李玉洁死了?李玉洁死了!她才五十八岁,未及一个甲子。赵庭禄没有表现出很讶异的神情,昨天的李玉洁不过是回光返照。 “守业,死人的饭太多,总要吃五六回。你问问彦峰,他是在家置备还是占咱们家礼堂。要用礼堂就告诉他,只需给厨师和服务员钱,其他的免了。前后院住了那些年,彦峰和你又不错,修墙垒垛的没少帮忙,咱不能昧了良心。”赵庭禄说这番话时面色平静。 张淑芬连忙接话道:“对呀,守业,你等会儿把车开着,不管占不占礼堂,他都得买菜啥的。守业,早饭你就别吃了,赶紧去,要是饿就自己找点东西垫垫。” 九点多报庙时,赵庭禄就被张淑芬催促着到了小庙大树下,随后张淑芬也到了。张淑芬看着李玉洁的儿女们哭泣,她也跟着落下了泪水。从本心上讲,赵庭禄不想去魏彦峰家,置身到那样的场景中,但是他又必须去。赵庭禄在魏彦峰家待了两个多小时后,又匆匆的赶回来,他实在不愿看灵棚,更不愿看灵棚里李玉洁的棺椁。 第二天早晨出灵时,赵庭禄送灵车到了村口。李玉洁要火化了,再归来便是她的一把骨灰。 第七二三章 为她唱大鼓 天上有几片云遮住了阳光,之后,又是烈日当头。 突突突的,一辆带着三铧犁的四轮车行到地头后,赵庭禄连忙站问道:“守义,肥够不够啊?” 赵守义从车上跳下来,说:“老叔,肥剩的不多。你拿化肥袋子在底下接着,我在上边扒拉。” 将肥收进袋子后,赵庭禄直起腰望着天说:“这天真热,晒得人直冒油。守义,你下午晚点下地,别急三火四的。” 赵守义答应着,又跳上车说:“老叔,你坐车翅上,把袋子塞到斗子里,我拉你回家。” 赵庭禄将化肥袋子塞进肥斗子里后,并没有坐上去,而是说:“你自己走,我溜达着回去,顺便到园田地那看看有没有倒的。” 赵庭禄这样说,赵守义便不再坚持,开着他的四轮车走了。 没膝的玉米如绿色的海洋,向四面八方铺陈,夏日的热烈由每一个叶片散发出来,汇聚着再变成天上的云朵。 守义这孩子随他妈,忠厚老实得有点木讷,就知道闷闷地干活,不会投机取巧。他也有点儿二哥的体性,会过日子仔细不乱花钱。赵庭禄想到这时,忽然叹了口气,唉! 赵守义这个被赵庭富视若珍宝的小伙子在几年前苦追着秦家的被称为老美子的秦秀茹。以一般人看来,秦秀茹也喜欢赵守义,有这么一个故事颇能说明问题—— 那年《天龙八部》正热播,对爱情生活充满向往的赵守义和秦秀茹便每天追剧。赵守义家没有电视,赵庭富不肯买,他说那是闲家用的玩意。秦秀茹家有电视,是十四寸的bj牌黑白电视。不过,秦秀茹说看自家电视不如看王大鬼头家十七寸的彩色电视敞亮。于是每晚他们都聚在王大鬼头家,没演电视剧前,听人们扯闲片儿,演电视剧时,他们聚精会神投入到跌宕起伏的情节中。有一天,秦秀茹隔着孙小九坐在炕沿上正右手抓着守义的左手看着电视,突然间守义抽手而去,他上厕所了。过了一会儿,赵守义回来,只片刻间秦秀茹又将右手抓上去,半拄在炕上。他不知道赵守义此时正用右手挠耳根子,然后规规矩矩的看电视。秦秀茹没有细分辨,她本以为孙小九拄在炕上的手是赵守义的。 这事被孙小九当做美谈讲了好多天。有个心直口快的小媳妇儿问他:“那你就把手拿开不就得了嘛。” 孙小九笑嘻嘻地答道:“那一拿开,秦秀茹不就觉景了吗?” 小媳妇说:“还是你愿意让我摸,那多得劲儿啊。” 秦明礼明白女儿的心思,虽然他不同意他们相处,却也未极尽阻拦,只是说你爹我当过公社的砖厂采买员,走南闯北的,啥世面没见过啥事没经过?姑娘呀,现如今老实厚道就是缺心眼,老实能当饭吃啊?厚道能当钱花呀?老话说了,肩膀头有力气养一口,心有劲儿养千人。你要非跟他我也不管,日后吃苦受累,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这样的话说多了,秦秀茹难免心里犯了嘀咕,又听得种种风言,什么赵庭富小抠了,什么王春华死眉咔哧眼等等等等,而且还有实例佐证,久而久之,秦秀茹便少了那份热情,加之赵守义又缺乏主动进取的精神与勇气,终于在秦秀茹二十一岁那年与邻村的一个刘姓青年定了婚约。秦秀茹与赵守义的恋情并不是戛然止住,而是渐渐疏远。虽然秦秀茹并未明确告诉赵守义他们没有未来,但赵守业已感觉到了。当秦秀茹订婚的消息传到赵守义的耳朵里时,他破天荒地到赵庭禄那儿买了盒烟抽起来,自此以后便烟不离手。 赵守义的世界是什么颜色的呢?他没有说。他的迷茫而略显忧郁的眼神在青烟的缭绕中如雨雾中的一丛马兰草一样。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三年,在这两三年中,赵守义不相亲甚至不接受胖姑娘李晓丫头的投怀送抱。直到秦秀茹有一天来赵庭富家为赵守义做媒欲将她的两姨妹儿介绍给他时,赵守义才露出一点点笑容。 秦秀茹在给自己的两姨妹妹王艳波介绍赵守义时,说了很多他的优点,这其中主要的是老实厚道,勤劳肯干会过日子。这正是一件吊诡的事,当初这些优点在秦明礼看来都是缺点,而且她也部分认同。现在她把这个当做一个可以称道的品质极力陈说给妹妹,想必她从这两年的婚姻生活中悟到了什么。 已经二十三岁的赵守义按习俗草草相看后没有相处更没有相互了解便订了婚,然后又结了婚。这很让秦秀茹伤感,以为赵守义是在意气用事或是以这种姿态跟她示威。 王艳波个子高挑,相貌也不错,只是婚后二年腹中一点动静也没有。好不容易怀有身孕的王艳波自然受到了赵庭富一家人的倾心呵护,就连张淑芬也时不时的过来看看。 王艳波生了一个女孩。出满月那天,王艳波说憋了这么些天,该好好乐呵乐呵,就喝了一点酒。酒后给孩子冲奶时,她猝然倒地,不一会儿工夫便一命归西。 现在,赵庭禄将这一幕幕往事映现在眼前,不仅仅是因为受到了守义的触动,还因为他由此及彼感同身受。李玉洁的坟墓就在前面十几米的地方,她和魏景中团聚了。赵庭禄答应过她,方便的时候来看看,为她唱一曲大鼓。 没有人,一片寂静,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在离荒道二十几米的地方,李玉洁的坟墓静静地伫立着。坟上已长出了新鲜的草,有一株婆婆丁很调皮地生在坟顶上。 爸呀,开开门,我妈来陪你了——下葬时魏彦峰兄妹们一定会这样说。他们还会说什么呢?他们会告诉李玉洁左躲钉右躲钉,他们会告诉李玉洁不要太仔细不能总舍不得花钱。赵庭禄在李玉洁下葬时没有参加,但他能想象得出。 从地头向里走,赵庭禄轻轻地到坟茔前,就像怕惊动里面的人似的。 赵庭禄站住了,眼望着前面。 “景中,玉洁,我来看你们了。这一晃儿啊快到百日了,过些天彦峰他们就来看你们。玉洁,你那鞋我没拿回家里,怕张淑芬看见又跟我闹。我让梅贤替我收着,那孩子老实巴交嘴又严实,三孩子也不乱嘚卟,放那儿出不了事。我想让梅春保管来着,她也让我放心,可孙成文我信不过,不定哪天他调小脸子说出去,那不是坏你的名声吗?唉,你、你们一辈子受苦受穷,现在可别再那么仔细了,逢年过节的别舍不得花钱,好好照顾自己,穿得好点自己看着也舒心。我老长时间不唱大鼓书了,可今天我给你唱一段—— 叹君王万种的凄凉,千般的寂寞,一心似醉两泪双倾。愁漠漠残月晓星初领略,路迢迢涉水登山哪段径。好容易盼到了行宫歇歇倦体,偏遇着冷雨凄风助惨情。剑阁中有怀不寐唐天子,听窗儿外不住的叮咚作响声。忙问道外面的声音却是何物耶?高力士奏林中的雨点和那檐下的金铃。这君王一闻此语长叹气,说这正是断肠人听断肠声。似这般不作美的铃声不作美的雨,怎当我割不断的相思割不断的情。洒窗棂点点敲人心欲碎,摇落木声声使我梦难成。当啷啷,惊魂响自檐前起,冰凉凉,彻骨寒从被底生。孤灯儿照我人单影,雨夜儿同谁话五更。乍孤眠岂是孤眠眠未惯,恸泉下有个孤眠和我同。从古来巫山曾入襄王梦,我何以欲梦卿时梦不成! 赵庭禄将这一段大鼓书唱完后张着嘴,仰头看天,看了好一阵子。之后,他转身向东,来到大道上。走了一百多米后,他忽然想起那年李玉洁挎筐走在前面路上的情形。那天他开着手扶拖拉机,那天他把李玉洁的野菜捎到了生产队猪圈的西南角,那天李玉洁说什么也不坐车,那天…… 赵回到家时,张淑芬正把手擀的过水面条端在了桌子上,见他满面通红地进来,忙问:“咋才回来呀?守义早就到家了。早晨我说戴草帽,你偏不。晒着了? “啊,我上园田看了,有的苗让土压了。你说苞米这么高啊,有苞米出丫子了。”赵庭禄回答道。 “吃饭,一会儿坨了。” 赵庭禄抓起一只碗,呼噜呼地吃了两口后左右看看道:“佳昕没午休?” 张淑芬说:“今天礼拜六,不上学。都吃完了,就等你了。” 赵庭禄不再说话,低下头狼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还没等最后一口吞进肚里,赵梅春进来了。她一进屋就对坐在炕沿上的张淑芬说:好几个蝇子都趴在纱门上,我轰完一推门,哎,又一个跟进来了。” 张淑芬笑道:“进进,傍晚上时喷点药,全让让它们嗝屁。” 赵梅春坐到炕沿儿上说:“老婶儿,小凤这个死丫崽子非得让我去,这不快生了吗,哝叽我看孩子。我也是这个命了,上回燕儿就让我去看孩子,这会儿她又让我去。自己有老婆婆不使唤,让我挨累,什么事啊?” 张淑芬安慰道:“他妈也不能看孩子,不是抽风嘛,别再看着看着唧掉地下,把孩子摔了。” 由此说开去,赵梅春责怨起小凤来:“那时候就相中王洪涛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们家有啥,三间卧拉辫房子,一个抽风的妈,剩下的啥啥没有腚眼毛光。女大不由娘啦!这不,屯子不待了,两人挣命去城里,说只要好好干就比屯子强,机会也多。” 张淑芬附和道:“是呀是呀,人家不是开个粮油店吗?早晚会好起来。” 张淑芬的话是真诚的正面的肯定,不像是顺情说好话。 “老婶,那小门市房和后面的两间房是租的,租房哪能长远?上回我去,这个二鬼非要让我卖房子,然后要在南二道街买平房。你说我能卖房吗?这是我老窝是我大本营。再说卖房都投他那去,小燕咋想?都一样的闺女哪能偏一个向一个,指儿不养老指地不打粮。” 赵庭禄已把最后一口面条吞了下去,正静静地听着。此时他点头道:“对对,要一碗水端平,免得以后有罗乱。” “啊,老叔吃完了,我给捡下去。”赵梅春说着就要起身收拾碗筷。 张淑芬的一只腿耷拉着,一只脚蹬在炕沿上,一副随便的样子。见赵梅春起身就拉着她说:“坐这儿唠会儿嗑,不急,就一个碗一个筷子,那些都刷完了。梅春也不能这么说,能帮也得帮,孩子没底垫也干不起来。再说你能在这房子里住一辈子?早晚还不是人家的。” 他们说来说去的,最后说到赵守华:“愁死了,正闹离婚呢。现在的人也是,拿离婚不当‘孬’,想离就离。”赵梅春叹气道。 这样的谈话继续着,家长里短的不觉到了下午两点多:“哎呀呀,我该回去了,正好趁有背阴儿把房子后那堆破烂收拾收拾该卖就卖,该撇就撇。” 赵梅春走了。 赵廷禄仰躺在炕上,翘着二郎腿问张淑芬:“佳昕咋没过来呢?” 张淑芬没正面回答,反问道:“云兵好几个礼拜没有来了?” 听她这样一问,赵庭禄忽地坐起道:“是呀,这一下子好像有仨礼拜没来了,你想了?” 张淑芬一撇嘴,但是她的眼神撒不了谎,于是赵庭禄下到地上说:“我这就过那屋,打个电话问问。” 赵守志的手机响起时,他正一手托着腮打着瞌睡。听见手机铃声响,他睁开眼睛瞄了一下,打开接听道:“爸……这不快期末考试了吗,就没让他去……行,放假我就送他过去。” 接听完电话后,赵守志会心地笑了笑,然后仰躺在椅子上,伸直双腿做慵懒之状。他享受着窗外吹进的一丝冷风,不仅惬意地哼唱起来:红豆生南国,很遥远的事情。相思算什么,早无人在意。醉卧不夜城…… 赵守志唱得投入且又陶醉,就闭起眼睛打着节拍,以至于没发觉林琳轻移脚步悄然站在他身边。待林琳的喘息被他意识到时,赵守志已唱到结束的部分。 “哦,林琳,怎么没有一点动静?”他忽然停止了哼唱问道,同时收回伸出的双腿危襟正坐。 林琳恬淡地微笑着,手轻拄着桌面说:“门开着,听你唱歌就进来。喜欢?” 赵守志点头道:“喜欢。” 林琳的目光须臾不离赵守志的面庞:“唱的真好。” 赵守志将右嘴角牵起,不自然地笑道:“唱得不好,瞎哼哼。” 林琳掩嘴笑了,然后说:“瞎哼哼还能哼哼得这么好听,那要是好好唱,不得把毛阿敏气死啊。” 林琳的话甜润润的如耳语一般。她说完这句话后,微微低头转身轻移脚步飘出门外。 晚上,赵守志打开电脑qq时,传来林琳的消息:赵老师,你为什么喜欢《相思》这首歌? 赵守志这想了想,便立即回道:因为旋律优美空灵婉转,表达了一种爱的无奈。再有就是,它能勾起我对过去的回忆。 发过消息后,他将qq关掉了。 第七二四章 她远赴四川 叶吉平的姐姐当年在建设大三线时随工厂内迁到了四川,现在有消息说她已病重恐时日不多。 赵守志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十年前,那时他还在中学教书;一次是在前年,这个姑丈母娘举家来探亲。很难说他对这个姑丈母娘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因为妻子的关系,他便有了几丝哀戚之感。 叶吉平要去的,还有叶安军和叶安民也要去。叶迎春去不了,她老婆婆有病需要护理不能离人。叶迎冬征询赵守志的意见时,说:”我去不?我姑去四川时好像还没有我呢,没觉得她怎么亲。” 赵守志道:“还是去,毕竟是亲姑,况且你叔也在那边,顺道过去探望一下。” 叶迎冬好像打定了主意,所谓的征询不过是在走个过程。 赵云兵在放暑假的第二天便被送到了赵庭禄那儿,那么,赵守志便是叶迎冬走后的唯一牵挂。所以在即将搭乘飞机去四川的前一天晚上,她对正伏案写作的赵守志说: “我走了你得好好吃饭,别糊弄。我姑要是死得早我就早些回来,要是十天半月不死,我就得陪着,指不定多久呢。” 赵守志放下笔转脸道:“听你的话好像没有一点儿悲戚之感,是不是?他真有那一天了,你都哭不出来。” 叶迎冬被问她有点尴尬,稍停片刻说:“本来嘛,不常在一起,没那么多的感情。坐飞机什么样?我还没坐过呢。四川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赵守志想想问她“是看你姑还是旅游”这句话,可是话到嘴边却说道:“坐上你就知道啦。” 他不忍打断她的几许兴奋与期待。 “哎,别写了。”叶迎冬用手抹了一下腮道。 赵守志嗯嗯地答应却又埋头写起来。叶迎冬走过来,俯首念道: 我不太明白那段情感是否算做是初恋。如果算的话,恐怕是被人笑话的——那时我还小,只有十一、二岁或者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我小的时候常常喜欢看女性,觉得女性最让人亲近。鬼狐的故事大约是我对于女性认识的第一启蒙者,我知道男的终究要和女的在一起生活,成一个家庭。但细致之处却不能了了,对于女人和男人的事也只是停留在听来的“画仙”故事的层面上。 我的面容一般,没有那么多惹人怜爱的地方,家境又不太好,便常常生出自卑感。这种自卑感使我觉得所有的男孩子都比我好看,比如那个细眼的嘴又很阔大的“耗子”;也羡慕那些有钱人家的儿子,心里想若能成为有钱人家的儿子定也能享受到很多的荣耀。今天静下来评品那时的心绪,没有一样是可取的。 …… “哎,我发现你有个特点,总喜欢在纸上写,而且还要在两个大笔记本那样的大的纸上写。把字打到电脑上不好吗?” 赵守志抬头道:“两个大笔记本那么大应该是八开。迎冬,我也想直接打到电脑上啊,可是对着电脑我的脑子里是一片混沌,迷乱的很;面对纸张就不一样了,那许多的人物就跳跃着像在演电视剧一样。” 叶迎冬道:“不懂。别写了,咱们干点正事。” 赵守志故意看她,像不解其意一样,说:“这就是正事呢呀。” 叶迎冬再贴近一点说:“明天就飞了。” 赵守志伸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色色地笑了,然后关掉台灯。 没有点灯,就借着由外面传导进的光亮,两个人躺在床上。 “想想去年冬天真有意思,佳昕在这时非要和咱们一起睡,说不敢一个人在那屋,那也不能让她和云兵在一个床上啊,云兵都那么大了。这家什的孩子在咱中间真不方便,想要干那事还得看她睡没睡,看她睡才敢上那屋做那事,做贼似的大气都不能出,还得防着那个。” 她说完开心的笑起来,把胳膊搭在赵守志的胸前。赵守志刚把腿搭在叶迎冬的腿上,马上就被她蹬开:“热。” 赵守志说:“那你把胳膊放我腰上,我还热呢。” “我不管,那是你的。”叶迎冬说完,整个身子压上来。 第七二五章 那个香艳的故事 赵守志在第二天六点多将他们送到机场后未作停留,急匆匆地开车回来,要工作,要应付各种繁杂事宜。叶迎冬恋恋不舍的眼神不断地在他眼前闪,她的话也不断地在耳畔萦绕:你会不会想我?你去学习的二十来天,我可是真想呢。 夜里的十点多,叶迎冬发来短信说他们已平安抵达。姑姑虽病重,却未到弥留之际。这意思便是告诉赵守志,归期未定,耐心等待。直到第五天中午,她才发来确切的消息说姑母去世了,并且说她真的哭了,不是用唾沫将眼角沾湿。赵守志心里忽然爱怜起叶迎冬来,打电话嘱咐她注意身体不能过度悲伤云云。放下电话后,他默默地坐了一阵子,就信步到走廊上。 群文科室里有不算热烈的笑声传出来,赵守志循声进去,见大张和两个年轻人说着话。见赵守志进来,大张道:“赵老师吃完了?” 对这个一贯喜欢笑闹的家伙,赵守志回应道:“赵老师吃完了。” 那两个年轻人轻声地笑起来。 “赵老师,讲个故事呗。你那天讲的老太太买药的故事老着乐了,我好几天没吃饭,就指着这个故事活着了。”大张用夸张的语气说道。 “啥故事啊?我咋不知道呢?”那个瘦脸的问道。 “噢,是这么的,一个姓吴的老太太去供销社买可的松,可这药名太难记,她就反复念叨着。走到半道上遇见了一个熟人说了几句话后,她把药名忘了,于是就想啊想啊,一直想到供销社。店员问她,老太太你买啥呀?老太太忽然想起来了,就说买尼克松。店员好开玩笑,就说,买尼克松干啥呀,你买总统呗。老太太连忙摆手说,可不行啊,十片就够了,用不了一桶。” 大张讲完后自己笑起来。两个年轻的面面相觑,也咧了咧嘴。这是个有年代感的故事,他们不懂。 大张笑完了,将门关上道:赵老师赵局,再来一段好听的,稍微带点儿色也行。就咱们几个,不会大声喧哗,不违反纪律,咱们不带别人,咱们有版权。” 不知道赵守志那脑子里的哪两根筋短路了,他点头道:“来一个?来一个。” 说完他大略地环视了一下,又说:“没别人,你俩也是结过婚的,那就不忌讳了。有个女老师姓闫,二十五六岁,正是年轻貌美的时段。当然啦,所谓闫老师是化名,并非实指。现在闫老师得有五十多六十来岁,老太太喽。闫老师的丈夫在中学教书,早出晚归的,她婆婆又不在本村,所以一岁多的小女儿就托付给邻居的老太太看护。说是老太太也不见得多老,四十多岁。那老太太姓杨,咱们就叫她老杨太太。闫老师每月给她三元钱作为她看孩子的酬劳,也不能让杨老太太白看,对?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俩好割一好,慢慢增进感情呗。有一天,闫老师中午回家,急急忙忙去老杨太太那儿,说得把孩子抱回来喂奶呀,正是哺乳期间。这时老杨太太说了,中午我打鸡蛋酱,还有婆婆丁苣卖菜,头晌我们家二丫头挖的。等会儿我薅两颗葱给你拿过去,你先别着急吃饭啊。杨老太太就薅葱,然后扒净,正想端着酱和菜送过去时,她十七岁的大儿子回来了。看见儿子进院,她就说,宾啊,去把这些东西给你嫂子送过去。他儿子小宾一听,说好,就过去了。他一进门正看见闫老师喂孩子奶呢,那一对乳房雪白雪白的。他哪见过这阵势,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那两只眼睛瓦蓝瓦蓝的都直了。闫老师见小宾这样子,粉面香腮里透出无限风情,目光迷离顾盼娇羞。孩子吃完奶后,她将衣服半掩住胸脯,说我去送孩子。这是明确的暗示啊,谁人不懂?过了一会儿,闫老师回来了……” 赵守志讲到这时,停下来看着眼前的三位。大张急欲知道后事,就问:“回来怎么了?” 赵守志摆手道:“自己想。” 大张嬉皮笑脸地说:“我笨,想不出来。” 他说话的同时眼睛向南瞟去,赵守志发觉他的眼神不对,有幸灾乐祸的成分,就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赫然见林琳趴伏在桌子上好像睡着了。那桌子上的一盆花和电脑显示器阻碍了他的视线,没能让他看清楚,也是有点大意了。赵守志啪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然后用手指着张大嘴巴的大张紧鼻瞪眼站起,回到自己的屋内。 赵守志的这一糗事被传了一下午,第二天上班时同事们见他仍然在笑,笑的原因一部分是出于那个故事的本身,一部分是因为他一向说话谨慎,特别是不在男女之事上渲染引申。赵守志自忖说错了话,所以尽量躲避林琳,偏偏在下班后林琳打电话给赵守志: “赵老师,明天李姐家孩子结婚,别忘了。赵老师,那个计划书看了没有?” 赵守志嗯嗯地应着,直到最后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守志睡得有点早,还不到八点就躺下了。起了一次夜后,他辗转反侧,无论怎么努力都睡不着了。没有办法就坐起看向外面,之后又倒下。睡不着就想事情,想得迷糊了,一个个稀奇古怪的画面飞过来,那里有林琳的微笑,像被风吹偏了。 赵守志醒来后看墙上的钟,见时针已指向了七点。他赖在床上,一直到九点才起来,洗漱后出门步行去宏源酒店。太阳光直泄下来,又没有风,就感觉有些热。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候,如果到了下午两点多,真不知道要躲到哪里才能避开那滚滚的热浪。 赵守志花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到酒店,这一路慢悠悠的享受,是一两年内不曾有过的。等他到了酒店门前,李姐迎来不断地问长问短,并指示出单位的同事都在背阴的地方。赵守志走过去,正听见王小红和林琳耳语: “我看他不错的,一中的教师,模样也好,你就从了他。” 赵守志离得近,所以听得清楚。 “再看看,也不能太匆忙了。”林琳已经看见了赵守志,但她依然说着,“你不知道现在我特别矛盾,也特别害怕,就怕再找一个抽烟喝酒耍大钱的家伙。” 王小红很肯定地说:“不会,他是我高中同学,很了解的,他就是……” 王小红好像发觉了身后有人,便一回头,惊讶地说:“赵老师偷听啊,幸亏没说你坏话,要不然那有多尴尬。” 赵守志不便于再听下去,就过到男士那一边去。闲聊了十几分钟后,他们到酒店里。 闹哄哄的典礼过后,服务员开始布菜,布过菜后开始发筷子。筷子发了,酒宴便正式开始。 林琳鬼使神差一样抽出筷子后,快速地夹起一个麻团扔到赵守志面前的吃碟里,这让他不自然地晃了一下身子。大张用他洪亮的声音道: “我在你俩中间,你不给我夹给他夹,隔山掏啊,太伤我的自尊了?” 林琳红着脸说:“他早晨没吃饭。” 大张黑着脸问:“你怎么知道他没吃饭?” 林琳有点窘迫,说:“叶迎冬没在家。” 大张得意地张大嘴巴将面前的吃碟推过去道:“我也没吃早饭,我媳妇也没在家。” 林琳慌忙地夹起一个麻团塞到他的嘴上说:“堵上,要不你老嘞嘞个没完。” 大张叼着麻团含混地说道:“堵上,堵上,上回在老刘那你就给我堵上了,这回又堵我的……我不说话不行吗?”他说完很努力地咀嚼,就像和麻团有仇似的,然后吞咽,故意抻脖还夸张地抚胸。 在这一顿酒宴上,赵守志稀里糊涂地吃着,他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只专注桌面上的菜盘却又食不甘味。这样的就餐让他觉得有点累,就草草地下桌,逃也似的离开。 第七二六章 …… 赵守志回家后,想起屋子已两三天没有收拾,就拿过抹布跪在了地上,一点一点地擦起来。他实在是想做一件事,来给麻乱乱长了草一样的心里拉开一丝空隙透一丝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家具与地面都擦拭一遍再躺在床上拿起书后,他发现自己还是那样心意烦乱,那些字都跳动着不肯规矩地排成一行。 赵守志就这样捱着,想看书却又看不下去,想写什么却不知如何措辞,想躺着却如芒在背,想静静地坐一会儿却又躁动不安。到下午五点多时,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找了吃的添补了一下肚子后,坐到床边双肘支着窗台,望着对面的楼宇。 赵守志正傻看着时手机响了,他打开接听道:“喂,林琳。” 琳琳急切地说道:“赵老师帮我,这么多东西呢,我都拎不动了。哎呀妈呀,热死我了。” 赵守志持着手机向下望去,果真见林琳站在小区的门口,脚下是一堆东西。 “好的,你等下,我马上过去。” 赵守志关掉手机后,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又在镜子前理了理头发就下了楼。 抹着额头汗水的林琳一见赵守志走过来,忙摆手道:“我让卖粮油的给我送,他不干,再也不买他家东西了。” 赵守志近前点数着:“一桶油,一袋二十斤装的面,还有两嘟噜菜,哦,这儿还有几个香瓜,加起来得有四十多斤了。关键是这天热,还要爬五楼,是够你拿的。来,看我的。” 赵守志很神勇地拎起油桶抓起面袋儿直起腰腾腾地向前走。 “哎呀,你站住,这个挂上,省得偏坠。”林琳将一袋菜挂到他手上后,甜润而开心地笑了,并且甩了一下头。在这一刻,赵守志猛然觉得她是如此的可爱,能将他的心融化,他也知道了为什么自己一下午心绪不安的原因。 进单元门拾级而上,到了进林琳的501室前,赵守志将这些东西放下正欲转身离开时,林琳求助道:“帮我拎进屋,好吗?” 这种请求是不能违拗的,他就在林琳将门打开后进屋里。 “放哪?”他问。 “就放厨房,嗯,你把面和油放灶台上,菜呢,等一会儿我放冰箱里。” 所有的东西都各就各位后,林琳大声说:“赵老师你别走,我有事跟你说。那天刘文涛不是摔你办公室门吗,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先去冲个澡,这身上黏糊糊的。” 林琳的话分明是命令,赵守志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 这房间的格局与自家的一样,只是方向相反。因为没什么太多的陈设,整个房间便显得空空荡荡的。赵守志没有到林琳的卧室里看,那样不礼貌,尽管那有女性的馨香在诱惑着他。 正当赵守志琢磨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精巧的扇面画时,卫生间的门开了,林琳穿着浴袍站在门口。她的头发吹得半干,飘逸洒脱,衬托着她光洁的脸,让她有种特别的神采,如沐着晚霞的仙子。赵守志咽了一口唾沫后站起身来,做出要走的姿态。 “赵老师,你看我好看不?”林琳的声音听起来飘渺悠远,有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哦,好看。“赵守志艰难地回答。 “那你说我哪儿好看?”林琳向前一步,半闭着眼睛看赵守志。 “你鼻梁挺直,鼻头如蒜,嘴巴小巧,眼睛清澈明亮,肌肤如凝脂一样光滑,面色似桃花般艳丽。”赵守志胡乱地遣词造句,拙笨地夸赞。 林琳轻声道:“像蒜不好,你再想想怎么形容。” 赵守志一阵慌说:“像悬胆的的鼻子。” 林琳不再说话,而是慢慢的将浴袍解开,袒开双臂,进而弹跳出双乳。 赵守志知道,再继续下去就会有大事发生。于是他走上前将林琳的浴袍拉起合上系好。当赵守志将浴袍的系带打成结后,林琳闭上的眼睛睁开了,惶惑地问: “我长得不好?你不说好看吗?我是不是胖?” 赵守志连忙回答:“有点胖,不过你没有肚子。我是说你身材匀称,就是胖也不胖肚子。” 林琳又问:“我是不是很贱?我在你眼里是不是风流成性?” 赵守志微微地扬起头,然后再低头看林琳的眼睛说道:“不,我从来不觉得你风流成性,你也不贱,你是个优雅自知又自重的女孩。林琳记住,主动的脱衣服和被动地脱衣服是有区别的。” 赵守志回到家还没有五分钟,便收到林琳的短信:那天你讲的那个喂孩子的故事让我明白你原也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而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是可以…… 赵守志在心里补充着林琳未尽的话:是可以祸害的。他微皱眉头看向对面,脸上浮出说不出什么含义的笑容。 第七二七章 风言 叶迎冬从四川回来的第二天,赵守志就拉着她去了赵庭禄那里。一则是与儿子分别有些时日,她看赵云兵的心情迫切;二则是从四川带回了一些特色食品,要孝敬赵庭禄张淑芬。 赵守志一边开车一边和叶迎冬说话,不觉已到了政富村南面的十字路口,此时离林家屯还有七八分钟的车程。赵守志忽然想起叶安民,便问道: “昨晚你说安民说她他丈母娘要找老伴?哎,安民行啊,从技术部到安装公司当经理去了,那可是好地方。你们老叶家祖坟冒白烟了,两个都是有实权的人,哪像我,守着个清水衙门,就是名好听。” 叶迎冬似乎对安民的岳母是否找老伴不感兴趣,也对安民职位的变迁持无所谓的态度,只是对“冒白烟”这几个字有些许的不满。她斜着眼睛看手握方向盘的赵守志道: “我家祖坟着火了?还冒白烟!” 赵守志打着哈哈道:“冒青烟,你家祖坟冒青烟。” 这么几句话后,车已两个村子的中间。 “祥君现在就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不知寒暑不管冷热不操心柴米油盐不担忧生老病死,真的是享福了。人总是要死的,这是自然的规律,谁也逃脱不掉,所以我对人的故去没感到太多的悲伤。只是两个人例外,赵守林和李祥君,他们还太年轻。有一天我也会死的,等我死以后,就让云兵把我埋在西边的树地旁,那是我少年时常去玩的地方。” 赵守志说得这样伤感,就把叶迎冬吓到了,她打断赵守志道: “说得那个吓人,下一个话题!” 没有下一个话题了,车子转眼就到了村口。赵守志放慢车速从那两棵大榆树下驶过拐到赵庭禄家后院,见七八个人正在赵守业的小卖店那闲聊。他们或蹲或立,有一个干脆坐在地上。刘三宝子就在其中,正卖力地宣讲着什么。 赵庭禄正背地里嘟嘟囔囔地埋怨张淑芬,因为她把带有肉腥的一盆不算脏的水倒在了墙根下,这就招来了许多苍蝇。此刻,他见儿子儿媳进到院来,忙换上一副笑脸道: “咋不早来啊,这死热荒天的。云兵跟他二叔去了,也快回来了。他说跟二叔好玩,游山逛景的。” 赵庭禄完全在通告,为了说而说。赵守志对父亲的几句话谈不上过耳不留,却也没往心里去。他点头说道: “去去呗,就当是玩儿。” “小欢也去了呢,都跟七八天了。”赵庭禄又道。 王亚娟骂赵云飞是癞蛤蟆没毛——随根时,赵云飞只是嘻嘻一乐,并未作其他反应,好像他很喜欢母亲这样的认定。赵云飞随根吗?肯定的,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个月前,赵云飞突发奇想,竟跑到张五丫那里,人模狗样地说:“五大爷,我来给小欢介绍对象。” 张五丫好生奇怪,就问他道:“给谁?” 赵云飞并不扭捏,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五大爷,你看我怎样?” 张五丫强忍着笑意,说:“这事得通过你爸,让你爸找人来提媒。成不成呢,再说。” 张五丫在那天没让赵云飞多待一些时候,打发小欢送赵云飞回家了。他们出院门时,春天的晚霞正浓艳。 赵云飞在谈恋爱这件事上颇有悟性,他猜透了张五丫让小欢送他的用意,他明白事已成功了大半,八字的那一撇已经画完。他回家就把此事说与了爸爸妈妈,并言之凿凿地说张五丫同意了。赵守业没请媒人,他直接在隔几天找到了张五丫,共同议定让两个孩子先处着。既然双方父母同意处着,就给了赵云飞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与小欢来往频密起来。王亚娟见此情景,心中自是欢喜,不过她还是警告道: “我告诉你呀,处可是处,不行拿下。想结婚,是不?现在不行,你们还小,不定性呢。过二十,过二十就给你们办置。” 现在,赵守志听父亲提起小欢,便问道:“那车能拉四个人吗?” “小欢和云飞坐后边厢里。” 赵守志“哦”了一声后,他在脑子里想象出了那样一个画面。 当赵守志和叶迎冬进屋把东西放到炕上后,张淑芬一样一样地翻捡着,最后拈起腊肠道:“这啥玩意呀?” 赵庭禄凑过来说:“好像猫粑粑。” 张淑芬瞪他道:“会说话就说,不会说把嘴闭上。” 叶迎冬眯眯笑道:“妈,我上亚娟那屋,给她买了一件小衫儿。” 叶迎冬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王亚娟见叶迎冬进来,忙笑脸相迎。不等到起居的小屋,叶迎冬便打开塑料包装袋道:“亚娟,我给你带回来一件小衫儿,你看看。” 王亚娟接过展开,贴到自己身上比量道:“好看,这色瞅着就凉快,还有这花儿,水灵的真招人稀罕。哎,嫂子,你真有眼光!” 两个人说说笑笑倒也亲密,仿佛亲姐妹一样。 “哎哎哎,代常庆让代常福媳妇给骂了,就差没挠他了。你看老冯家那丫头,提拎个吊眼梢子,可厉害了。” 这是刘三宝子的声音。 “因为啥呀?”一个公鸭嗓问。 “这不是嘛,代常庆那天在代常福家前面的三角花儿那嘎哒说,那什么李祥君多好个孩子,活拉的气死了。哎,那陈思静,哎,和穆维新亲嘴哪。你说,那穆维新哪好?天天卡个二饼,瞅着像回事似的,他妈的顶不是个东西了。现在陈思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因为啥?没脸呗,心里有愧。你倒是看明白的好好撒目撒目嘴有个把门的呀,这二牛叉晃着脑袋正白话呢,冯啥玩意,对,冯玉芬也不打哪出来了,呜嗷下炸庙了,说二哥你听谁说的?啥玩意亲嘴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这家什给二牛叉整的,像离水的胖头鱼似的,干嘎巴嘴不出声。二牛叉没脸了,走也不是不有也不是。可不是嘛,人家是姑表姐妹,是亲三分向。……” 这又是刘三宝子的声音。 叶迎冬听着不是滋味,就皱了一下眉头。王亚娟见状,腾腾地跑出去,指着刘三宝子训道:“你还说二牛叉嘴没把门的,你那嘴连门都没有,就会狗戴嚼子胡勒。” 刘三宝子不服气,辩解道:“又不是我说的,我就是属黄皮子的借口传音。” “现在就听你说了,那就是你说的,啥借口传音?去,回家,找你家三嫂借口去。” 刘三宝子被呛得像烧鸡大窝脖一样脸红脖子粗。他卡巴了几下眼睛,见叶迎冬出现在门口,立刻明白了,就打了个唉声道:“行啊,找我们家你三嫂去了。那是正宗的小黄皮子,嗯佛——” 刘三宝子很会给自己找台阶,他做了一个鬼脸后,欻欻地向回走去。 叶迎冬与王亚娟又说了一会闲话后就过到赵庭禄那里,她有她的打算,她要去看看她的表妹。说了自己的心思后,赵守志未做丁点的迟疑,马上起身向外走去,后面叶迎冬紧跟着。 “别在那吃饭——”张淑芬的声音追出来。 赵守志开着车行到陈思静家时,果真见大门紧闭,像是与世隔绝的样子。车刚一停稳,叶迎冬就下来几步跑到大门前。门在里边插着,她没推开,于是她咣咣地敲起来,并且喊道: “思静,思静——” 过了一会,门开了,陈思静站在那,手捂着胸口说:“吓死我了!” 叶迎冬哈哈地笑道:“大白天的,咋把门插得登登的?” 陈思静略一沉吟,道:“我怕有坏人。” 叶迎冬左右看看,像是在寻找她所谓的坏人。这样看了一会后,她似乎明白了妹妹的心思,于是说道:“插上门也好,安全。” 陈思静点头,然后展露笑容道:“姐夫也来了,正好,你们走时捎回点菜去。我和星梅吃不了那么多,豆角都老了,黄瓜也叽里咕噜地到处都是。” 几个人进到屋里后,叶迎冬坐在炕沿上,手扶着膝盖问:“有些天没上我老舅家了?” 陈思静答道:“五月节去的,再以后就没去。哪也不想去,就喜欢在家呆着,伺候伺候小园清理清理房间,干点小零活,就觉得时间过得快,要不然老瞎寻思。” 叶迎冬从她的话语中听出她心底还有哀伤,就说:“星梅成绩真的不错呢,她们班第二,全年级第五?” 叶迎冬看向炕里坐着的星梅。 星梅点头道:“我英语分少了,要不我还能上几名。” 陈思静叹口气道:“多亏了你了,平常照顾她,放假那天还把她送上车,真赶上亲姨了。我们家祥君要是活着多好,看到星梅取得这么好的成绩,得乐死。” 叶迎冬本来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却不想绕来绕去的话题又转到李祥君身上。她抬眼看看椅子上的赵守志,示意他说几句。赵守志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就说: “我来时看见刘玉民了,就在他家门口站着。” 陈思静看向赵守志道:“他?这两年又扎煞膀了。我这学期不是没上班嘛,穆维新就代行校长的职责,这刘玉民就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嗤,儿子没了就好好的在一边眯着,别再争啊讲的,他偏不。我听刘淑艳说,他现在比以前更赛。” 赵守志附和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那样就不叫刘玉民了。” “那年,他非要搞什么高年组低年组,就因为这和祥君吵吵了。祥君没让劲儿,到了也没服气,那家伙给他气的,自己拍桌子,正好桌子上放了一块像镜子,啪地给拍碎了,把他手扎了。唉,你说,那天我要不让祥君喝那么多酒,他就不能醉,我要出去把他拽屋来,他也不能跑大地里。” 陈思静说刘玉民时又忽地想起了李祥君。 叶迎冬劝慰道:“思静,也别自责了,这都是命里该着的事,生有处死有地。他没了,你还能跟去?” 陈思静默默地低头,抹了一下眼角又说:“那年我们分家另过,在玉芬家西屋。有一天包饺子,我让他擀皮,他也不会呀,可笨可笨了。我就没好点审哒他,骂他,他也不吱声。现在寻思寻思,我咋那么没有人味呢,人家没干过那活,冷不丁地能会吗?那年我嫌乎他打土豆皮太慢,就一把抢过土豆挠,说你号脉呢,干点活抽筋扒骨的。……” 陈思静现在浸入到久远的过去,把一个一个不曾忘记也不敢忘记的事提取出来,揉进了自己的忏悔甜蜜激动等诸多情感。叶迎冬在听的同时,也不断地劝解安慰。 “我都不想在这儿呆了,一出门就好像大伙都在指指戳戳。”陈思静长出了一口气道。 叶迎冬忽然心里一动,转头对赵守志说:“哎,老赵。” 赵守志茫然地看着叶迎冬,问:“叫我?” 陈思静噗嗤一声乐了,这难得的一乐让叶迎冬的神情舒展开来,她挑起眉毛道:“对呀,说你呢,这屋里就你姓赵。” “完了完了,一下子把我说老喽,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青春勃勃的小赵了。真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赵守志站起,来回踱着步子道。 “别跩,说正事。你不是跟吴局长好吗,你看能不能把思静调走。”叶迎冬把脸转向陈思静,看着她。 陈思静的脸上突地浮出红晕,目光也明亮了。叶迎冬看出了陈思静的心思,马上补充道:“我的意思让思静上城里哪个小学,一来离开这个地方,二来可以照顾星梅。” 赵守志坐下,认真地想着。过了一会,回答道:“好像进市直小学不容易,跨乡调动应该不难。” 叶迎冬急切地说:“那你现在就问,先说往城里调,看他咋说。” “鬼心眼还不少呢,没白跟我过这些年。好,听你的。”赵守志说完,掏出手机拨吴局长的电话。 等志通完话后,赵守志说:“你们也听到了,进市直小学恐怕行不通,调到周边的村小没问题。哎,对了,就让思静上小高窝棚,那离二中近,离小高窝棚也不远。以后呢,在那儿买个民房,先住着,你们看咋样?” 叶迎冬抚手称快,大赞赵守志这个主意太好了。 “思静,你看怎样?”叶迎冬征求着陈思静的意见。 陈思静的情绪高涨起来,她眨着眼睛道:“我听姐夫的,至于人情什么的,我出。” 那么,余下的时间里,这几个人便热烈地谈论将来的生活,构想以后的种种画面。赵守业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回来时,赵守志还在眉飞色舞地畅想着。 在到赵守业后面的路上,正好看见大狗熊从院子出来,手机拎着一沓干豆腐和一嘟噜卤熟的鸡头。等赵守志下车,赵守业便忙不迭地报告说:“大哥,大狗熊给英子买好东西吃了。” 第七二八章 大狗熊的幸福 大狗熊那天在赵守业的小卖店里买干豆腐和卤鸡头为的是英子。 有好几天没有看见英子了,准确地说是七天不到六天多一些。英子家住在城里,长得漂亮水灵还大方。英子大方是肯定的了,但英子不漂亮英子不水灵。大狗熊说英子漂亮是逗英子玩,说她水灵是哄她开心。大狗熊说他跟英子在一起是图那事,要不他才不稀罕呢!大狗熊不知道英子为什么不来卖馒头花卷了,兴许她嫌路不好。本来嘛,从英子走后就一直下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四五天了,还不见老天爷有歇气的意思,而且天又那么闷热,这都八月份了呀。大黑瞎子没有手机,儿子有手机,可儿子不让他用,就是让用也不行,儿子打工去了。 大狗熊有点想英子。 他攒了九百来块钱了,可以和英子在一起过好几十个晚上。 二十天前,英子第一次卖馒头花卷卖到赵守业的小卖店后面,正巧范小眼睛从东边过来,晃晃地到了英子的电动三轮车前挤咕眨咕地地问: “卖啥的?” 围在车边的几个男的也挤咕眨咕地说:“馒——头——” 范小眼睛问:“你哪的?二十几了?叫啥?” 英子抬头正视着范小眼睛,把他吓了一跳。他看见了英子的小细眼睛涂了眼影儿还画了眉,宽扁的鼻子下面是一张猩红的嘴。范小眼睛原本是来扯闲逗艮牙根子痒痒想磨磨,没有好意也没有歹意。此时见这位这个模样,打趣的念头就少了一半。 英子说:“你警察呀?查户口啊?还二十几啦,我那么年轻吗?我叫英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城里西门的。去过建材市场没,我在那住。” 范小眼睛被呛得无以作答,想了一会儿才说:“你这车烧柴油?” 英子白了他一眼道:“这是电动车,烧啥油?你没见过?” 范小眼睛嘻嘻讪笑道:“真没见过,还有烧电的?” 英子缓和语气道:“你没见过的多了。这东西刚在城里时兴,贼实惠。” 范小眼睛手摸着车厢板问:“你三十几?” 范小眼睛看出英子四十多不到五十,可他就要这么问。 英子答道:“我四十六,不是三十六。买馒头掏钱,不买别没话做话!” 英子说得严肃,可怎么也不能让范小眼睛严肃起来。范小眼睛问:“你的馒头好吃不?” 英子说:“好吃啊,纯手工的,里边全是马蜂眼,暄腾腾的,还甜丝丝的。” 范小眼睛看英子的脸说:“有没有你暄腾?” 英子不愠不恼,反倒扬起脸说:“那你得摸摸我脸再摸摸馒头才能知道。” 范小眼睛没敢摸她的脸,他觉得她的脸上霜啊蜜啊太多。范小眼睛说: “我不敢摸,怕你骂。” 英子说:“我不讹人,也不骂你。你摸一把给一个馒头钱。摸!” 范小眼睛吓得张大了嘴,半天没吭声。旁边围观的人不断地起哄,弄得范小眼睛脸红脖子粗的。范小眼睛觉得不能输在女人身上,索性抛开了顾忌说: “我不摸,我买。我买俩馒头,就俩,多一个不买。” 英子扬了扬没有几根眉毛的眼眉说:“不就俩馒头吗?算啥!走,卖给你。” 英子推车就走。范小眼睛琢磨了一下,也跟上去了。 范小眼睛的老婆前几年得病死了,大儿子结了婚单过,二儿子住在西屋。鬼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么就领着推车的英子向自己家走去。到了自家门口,他站住了,对英子说: “你真那个意思啊?” 英子说:“对啊,五十块钱,我囫囵个给你。” 范小眼睛吭哧了半天才说:“大妹子,我、我不行了,我关机了。” 英子问:“手机欠费了?” 范小眼睛说:“不是手机欠费,是我那块不行。” 英子脸不红不白地问:“逗我呢?” 范小眼睛好一会才说:“那什么,大妹子,我给你找一个。他光棍一个,能买你馒头还能囫囵个包你。” 他不待英子答话,拽着她向回走。到了一幢两间房的后面,停住了。 “咱们进去,包你满意。”这时范小眼睛诡秘地一笑。然后喊起来,“狗熊!大狗熊孙成伟!” 大狗熊孙成伟从前面转过来,见是范小眼睛领一个女的,不解地问:“干啥?” 范小眼睛说:“给你找个伴儿,晚上捂被窝儿。” 大狗熊被这突然到来的艳遇弄得不知所措,他一时弄不明白是范小眼睛拿他开心还是这个女的犯了迷糊病丢了心眼跑了脑浆子。也难怪,范小眼睛当年和他干过仗呢。大狗熊傻乎乎地喘着粗气盯着英子,手不住地摩娑着屁股,这景象让英子高兴起来。她露出一口不白不黄的牙,尽可能地发嗲道: “你也关机了?人家不贵,囫囵个包你才五十。” 大狗熊以为眼前这个女人在问他是不是有手机呢,就不好意思地说没手机就说不上关机。范小眼睛说你们唠唠你们唠,我回家了。范小眼睛走了,笑容满面地样子就像他得了英子的身体。 大狗熊和英子相互沟通的细节不说也罢,因为我们可以想见,最后的结果是英子住下了。第二天早晨英子为大狗熊煮了饭做了菜,还和大狗熊对饮了几瓶啤酒。大狗熊在英子走时给她拿了五十元钱,他拿钱的情形很潇洒很豪迈。他是消费了英子的肉体的,他是英子的主顾。他在付钱的时候故意把那一沓钱露出来,晃英子,好让英子不忘掉他。 大狗熊送走英子后,觉得有点空虚,脑子里和身子里都空虚。 在自家的后院,大狗熊抽了抽鼻涕,可那鼻涕总也抽不上去。他在鼻涕多时就用手一抓一甩,然后在裤子上一抹,所以他的裤子上乌亮亮的不见了布料的本色。看见大狗熊送走了英子,嘻笑的几个男人凑过来,暧昧地地看着他,想从他的脏兮兮的脸上看出些名堂来。大狗熊倒也不避讳,若无其事地描述,细微之处还要重复一遍,怕别人听不明白似的。大狗熊说英子用纸给他擦鼻涕然后和他亲嘴。亲嘴是很令人兴奋的事,这让嘻笑的几个人产生了想象。一个瘦高条的四十来岁的男人眨眼问: “英子没把你鼻涕嗍进去?” 瘦高个子的问话在一个面孔粗俗的短小的男人听来有点幼稚,他斜睨了一下瘦高个子道: “这话问的,不是擦了吗?” 短小的男人停顿了一下又道:“哎,她给你擦上面你给她擦下边了吗?” 几个人哄笑起来,心理上得到一种异样的满足。大黑瞎子咧咧嘴亦是很满足地笑,笑得很傻很甜。 大狗熊被关注了一阵儿后,人们的话题转移了。他觉得没劲,胖头胖脑地插了几句后就顺着村子的主干道走,向西, 大狗熊的步履有点蹒跚,不像五十开岁的人。五年前他在工地上打工,乘坐拉民工的破客车上工时,不成想疾速行驶的中客鬼差似地折进了沟里,所幸没有翻倒。大狗熊的身体像炮弹一样地射出去,撞到了前面的扶手上。大狗熊伤得不轻,和同行的另外的几个工友一起住进了医院。大狗熊的儿子小狗熊也在车了,但他没有坐,而是手死死地抓着行李架,这才不至于受太大的伤害。大狗熊在医院里住不到二十天就被撵了出来,包工头不给付医药费了。大狗熊拖着伤病的身子过得辛苦悲酸,他常常骂包工头犊子王八蛋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说到痛处时他就呜啊呜啊地哭,鼻涕眼泪一起淌。 大狗熊向前走着走着,到了大榆树下的十字街。这总是站满了人。 大狗熊老远地就同人们打招呼,他希望他的这声招呼能引起他们的注意,能延续他刚才在自家后院时与那些人交谈的话题,以得到那种莫名其妙的快意。大狗熊没有什么羞臊的感觉,他的一切言行完全出于本能是自然的流露。但十字街口站着的那些人个完全不拿他人物看待,应付几句后又各自说开去,不理会他了。大狗熊又没了趣味,他不喜欢听他们说村子后那三大片地的事,他不想听学校里乱七八糟的事。大狗熊向南望,望见了南狐狸囟儿。南狐狸囟儿有许多神秘的气息,飘着许多狐狸的媚影。他咽了口唾沫。在他咽唾沫时,他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看这些人笑,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笑得有点吃力。 大狗熊兜了几个圈后回家了。他觉得没滋没味的,仿佛这个世界没有了色彩,全是单调的黑灰色。那天晚上,天阴了,然后下了雨。雨好像是浇在了他的心上,凉透了,没有一点点的热气儿。 现在,大狗熊正想着英子。今天早上,他起得早,透过乌突突的窗子看外面是一派艳艳的景象,心中不住地欢喜。他觉得英子今天八成是能来的,来卖馒头花卷。英子要来了,就能和她那个了。大狗熊身子里的欲望蠢蠢地动着,他的手臂他的双腿的内侧有种过电的感觉。他妈的叉的,真不是玩意儿!他骂自己不是玩意儿,这多半是在自嘲还有些许的得意。 可是,大狗熊失望了,一直到晚上也没见英子的影儿。 第七二九章 盼来了英子 英子来的时候是五天以后。 大狗熊觉得这十多天漫长得像是一百年,等得他都快有病了。王二姐想张廷秀也得了病,那是想思病。大狗熊得的病算是什么病?恐怕不能算是相思病,因为大狗熊想的是英子的身体,很实际的,算不得高雅。 大狗熊在早晨的九点多看见英子从大榆树下的十字街向这边赶时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他走路的步子也仿佛轻快了不少。英子转过来,见大狗熊期待的神情,也不避讳旁人,朗声说道: “回家等我,一会卖完馒头就过去,啊!” 英子穿得干净,人也洗得干净。英子上一次来的时候就跟大家说:“蒸馒头出来卖,就得干干净净的,要不人家怎么买?别看我人丑,我的馒头可不丑。” 当然,英子这话没错,她的馒头松软白净而且个头大,不会讨人嫌。英子还说:“我家在城里西门住,我爸叫大馒头,一辈子不会干别的,就会蒸馒头。我爸死五年了,他的手艺传给了我。你们可以去打听,说半句谎我就不是我爸做的。” 谁又会去打听呢?没有。 大狗熊很乖巧地听了英子的话回去了,等英子,等英子由前门突儿突儿地把电动三轮车开进他的院子,再从车上下来,然后嘛,就那样。大狗熊想得出神,想得身体里躁热难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应该收拾好屋子,尽可能地清爽一些好让英子高兴。当然,自己也要收拾一下,干干净净地迎英子,别让她讨厌自己。 英子来时都下午的一点多了。下午一点多才到,真叫大狗熊难受。他等得难受,还有点不耐烦,有几次他都差点走出院门到十字街那儿扯闲篇儿去了。英子进来后,笑盈盈地说: “是不是着急了?不生气啊,我不是有事吗!” 大狗熊粗嘎地笑了一笑道:“你是不是跟别人扯完了来的?今天活儿挺好的呗?” 英子听了这话不恼怒,爽快地答道:“大哥,我指你一个人能行吗?我家里可还是有一个侧楞的废物老爷们等着打针吃药呢!” 英子说完,含情脉脉地斜了一下大狗熊。大狗熊被英子的眼神撩得心花怒放,也会心地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英子,说: “英子,你那侧楞的废物就会叫你伺候,从来不知道伺候你。看看我,多有能耐,一个晚上趟二遍地手掐把拿。” 英子不怪大狗熊说粗话,似乎是显得很高兴。她从车上的箱子里取出一袋馒头,说:“这是给你的。” 大狗熊的眼睛里放出了光彩,呵呵地笑了笑,问道:“那俩馒头啥时吃?” 英子问:“哪俩?” 大狗熊说:“就那俩,又白又暄的还有小揪儿。” 英子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到大狗熊的背上,拍得大狗熊心里熨熨贴贴的。英子说: “那俩晚上吃。瞅你那猴急样,就像八百辈子没吃过似的。” 英子和大狗熊逗了几句乐子后,就相跟着进了屋子里。屋子里有点暗,还有股子霉味,确实像个跑腿窝棚的样子。灶台上的油污糊住了水泥的本来颜色,看起来油亮亮的。靠北墙立着一辆没有前轮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另一只轮子的轴心处搭了几块铁丝头子。英子指着那辆破自行车说: “瞅瞅你,我上回就说你,让你把自行车修上,这都多少天了,还搁那儿杵着呢!” 英子似是责备,但没有生气的表情,眼睛笑眯眯的。大狗熊看到了英子眼神里异样的东西,不禁怦然心动起来。他的手不安分地扬起来,贴到了英子的脸上,嘻笑着说: “自行车我也不骑了,我骑人。啧啧,这脸细细粉粉的,一摸就出水。” 英子不躲闪,任由大狗熊的手在她的脸上摩娑,还配合着扭动腰肢贴近大狗熊。 英子说:“天还没黑呢!” 大狗熊听懂了英子的意思,放开手,跑到门前,咔地把门关好,再插上。 英子说:“等会儿就走,让你看都看不着。” 大黑狗熊说:“我不给你钱,看你咋走?” 英子说:“就你那样还敢不给钱?试试!胆肥呀!不给钱毛都捞不着。” 大狗熊说:“逗你呢,我能不给钱吗?还想下一回呢。” 英子眯眼一笑,拍了一下大狗熊的屁股说:“啧,你们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都是馋猫儿。” 大狗熊说:“今天晚上别走了,我给你双份钱。” 英子说:“我也没说走呀。“ 大狗熊听了这话,又心花怒放了。他狠狠地在英子的脸上啄了一口,然后爬起来,说:“来,我给你擦擦。” 英子抹了一下眼皮,道:“爱擦不擦!” 英子住下了。在睡之前,大狗熊说要干五个来回,就像当年那样。但大狗熊只一个来回就干不动了。英子说: “你他妈地净吹牛叉儿,还五个来回,一个来回就‘贴壳’了。” 大狗熊不服气,说:“妈的叉的这两天我身子不舒服,等过两天再试试。” 英子说过两天她不来了,要试就割一块肉再捅个窟窿上那儿试去。 大狗熊和英子逗话逗得来劲儿,但慢慢地话题转移了,说起了英子的“侧楞”丈夫。英子说他来时把饭菜都备好了,不知道他吃没。英子的脸色变了,一副牵肠挂肚了样子。唉,也是的,只一个女儿还不在身边,她一走就没人照应他了。 第七三0章 传递消息 英子走两三天了,大黑瞎子觉得空落落的。他想起英子这几天不来了,要去什么孙家窝棚。妈的叉的,她指正又去和哪个老爷们扯臊蛋去了。 虽然快要立秋了,天气还那么热。 这天下午三点多,大狗熊从后脚门出去,沿着村中央的水泥路向西闲溜达。到赵守业的小卖店和赵守业扯了一会闲篇儿后,他出来过十字街向西走。他没有停下来,他不想停留,没什么原因。他和若干人打了若干招呼,哼哼叽叽含混了一大阵后,又突然折转身向回来,到了刘三宝子的大门前。巧了,刘三宝子正从车上卸黄土。大狗熊说: “三哥,你还没死呢?” 刘三宝子见大狗熊逗话打趣,马上还道:“三哥我还没活够呢,什么时候黑瞎子让人扒了皮取了胆我才死。” 大狗熊嘿嘿傻笑了一下,问:“三哥,你拉土干啥?” 刘三宝子回道:“拉土垫院子,你没看见院子洼吗?下雨天存水。” 大狗点头说,那是那是。他说完想过去,可这时刘三宝子问:“是哪阵风把你刮来,到这儿有何贵干?” 大狗熊心里想,妈的叉的,哪阵风也不是。心里这样想,嘴上是不能说的,就强装出一副笑脸道:“三哥,这不老长时间不见你了,想得慌。” 刘三宝子瞪眼咧嘴,道:“赶上王二姐想张二哥了?” 大狗熊没有回答是不是像王二姐想张庭秀一样。他不想二刘三宝子,他想英子。过了一会儿,刘三宝子的老婆小黄从前院转过来,见大黑瞎子在这儿站着,张了张嘴然后说: “老二,打哪来呀?” 大狗熊说:“别老二老二的,叫二弟再不叫我狗熊。” 小黄咧开嘴乐了,说叫啥还不一样? 大狗熊说:“不一样。得了,你愿意叫啥就叫啥。” 大狗熊很想和她逗话,可小黄没有逗话的心气儿,说了句“没工夫和你闲叉带话儿”后,扭身回屋。大狗熊“咕嘎”地一乐,粗着嗓门对刘三宝子说: “瞅我三嫂,还扭叉扯扯!” 刘三宝子顺着他的话说:“别人看你三嫂是根草,我看你三嫂是块宝。三嫂好不好,只有我知道。” 大狗熊想也没想脱口道:“妈的叉的,得了,就你瞅是块宝,我瞅是个狗尾巴草。” 刘三宝子不生气,笑嘻嘻地回应道:“是草是宝不紧要,好歹有那个玩意!” 大狗熊没逗过刘三宝子,他觉得刘三宝子是在刺激他。他抻了抻脖子,咽了口唾沫,然后说:“三哥,不是兄弟我吹,娘们儿这东西我三天两头儿就换一个。听说过英子没?上赶着找我。三哥,要不,我给你拉割拉割?” 此时,刘三宝子已将车上的土卸完了。他听大狗熊这么一说,陡地来了精神,两眼放出光芒,问: “啥英子?哪的?啥样?” 大狗熊说完了有点后悔,因为英子是自己的,不是刘三宝子的。但转念一想,英子不是自己的,是大家的,人人都有份。大狗熊听刘三宝子问他,故意打了个沉吟。刘三宝子看大狗熊欲说还休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叉,不就是个娘们吗?咱多少也‘趁’一个,不和你分呢。” 大狗熊见自己假装的沉吟也了作用,立刻笑盈盈道:“别的,咱哥俩这么多年了,谁跟谁呀!” 他凑近刘三宝子,把英子的情况和他说了。刘三宝子听得心花怒放,脸上红扑扑的像擦了胭脂红。大狗熊说:“三哥,咱们说好了,你坐二悠席,我坐头悠儿。啥时候英子来你听信儿。” 刘三宝子点点头说:“三哥这就高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啦!” 刘三宝子现在很高兴。大狗熊和刘三宝子又说了些旁的后走了。大狗熊就好像专为这事来的一样,可细琢磨又不是那回事。 第七三一章 他坐二悠席 立秋后的第三天,英子来了。她来得早,刚好赵守业开着车出院门向西去。赵守业看见英子过来,猛地按了一下喇叭,就吓了英子一跳。英子骂了一句,靠边过去。她的口型被赵守业看见了,于是他得意地一呲牙。 英子拿了两个猪爪子和一瓶酒下车后,大狗熊说:“你看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啊?” 英子说:“你寻思我给你买的呢?我还没吃饭呢。这一天把我累的,死的心都有了。” 大狗熊嘴一秃噜,说:“和别的老爷们扯累了?” 英子翻了翻眼睛斥道:“说啥呢?” 大狗熊不再说啥,他思谋着总也得买点啥下酒菜儿,吃好喝好才能玩好,于是说道: “那啥,你先坐着,我上小卖店买点啥玩意,不能光啃猪爪子。” “去去,别屁股抹浆糊粘那块就不起来。”英子笑道。 大狗熊答应了一声就向外走。到赵守业的小卖店,见王亚娟正擦拭着台面。王亚娟好像有特异功能,她头也不抬地打趣道: “二哥今天又该过美好生活了。” 大狗熊嘿嘿一乐,那神情里透着无限的幸福。大狗熊买了花生米一打干豆卷外带一嘟噜鸡头回来时,太阳已经偏西,阳光虽然不强烈可也还是有点热。他敞着怀,把东西放到炕上,然后搬上桌子拣上碗筷再把东西分装在盘子里。他们两个人对饮起来,有说有笑。 第二天早晨五点不到,大狗熊起来了。他对英子说:“你躺着,我给你叫去。” 英子在被子里扭了几下,还有点羞。昨天晚上他们就核计好了,今天大狗熊去叫刘三宝子。 大狗熊背着早晨的霞光到刘三宝子家时,见窗帘还挂着。大狗熊用脚踹了一下门,里边马上有小黄的尿唧唧的声音传出来: “谁呀?” 大狗熊答道;“孙成伟,狗熊叫门!太阳把你腚沟子都晒热了,还不起来?” 不一会儿,刘三宝子穿着大花裤衩子出来开了门,心照不喧地问:“来了?” 大狗熊说:“来了。” 刘三宝子说:“等会我穿衣裳洗把脸,你进屋。” 大狗熊走进屋后,闻到了一股热乎乎的味,就说:“叉,这一宿,又放屁又撒尿,真熏人!” 大黑狗熊在屋地站着,四外撒目。他想起自己的两间小趴趴房,那儿还不如这儿呢,这好歹是三间,有东西屋。 刘三宝子穿戴好了洗过了脸后对大狗熊说:“走哇,二弟。” 里边小黄问:“干啥去?” 刘三宝子回答说:“成伟有点活让帮干。” 小黄嘟囔道:“光棍拉撒的能有啥活?” 大狗熊紧紧鼻子,不作解释,说:“三嫂,我们走了!” 大狗熊和刘三宝子走出院门后,大狗熊问:“带钱了吗?” 刘三宝子不大好意思地说:“没带。” 大狗熊转过头来不高兴地说:“不带钱你干什么?” 刘三宝子解释道:“兄弟呀,钱都让你三嫂把着呢,我不敢朝她要啊。这么的,那啥你、你先借我五十,赶明儿我还你。行不?” 大狗熊半笑不笑地说:“妈的叉的占我便宜,给你找娘们还得我借钱给你?” 刘三宝子挨了骂却也不生气,靠近大狗熊说:“三哥求你了,就这一回。” 大狗熊无奈地唉了一声,说就一把,下回门都没有。 刘三宝子跟着大狗熊到那两间小趴趴房门前,站住了。刘三宝子望望屋里,又望望眼前的大狗熊。大狗熊说: “进去,还挺能装叉的呢。” 刘三宝子咽了咽唾沫说:“有点抹不开,头一回干这事。” 大狗熊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说:“去你妈的叉的,还头一回,头几回了!?” 刘三宝子给吓了一跳,他愣愣地看着大狗熊。大狗熊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就说:“三哥,进去,英子等着呢。进去后把门划上,省得惊着你,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三宝子的脸上春光荡漾着,眼睛里贼亮贼亮的。他稍迟疑了一下,推门进去了。 大狗熊咧嘴笑了,笑得莫名其妙。他坐在墙根下,抽出一根烟来,点燃,吸进吐出,烟雾缭绕在早晨的空气中。 大狗熊在外面抽了三枝烟了,还不见屋边有结束战斗的迹象。他心里说,妈了个叉的,劲还挺长远,吃了药了?大狗熊自嘲地笑了笑,笑得极其的真纯。他觉得刘三宝子就是厉害,老家伙还真钉硬,比自己强多了。 门开了,刘三宝子出来,他半红着脸神色中有点不自然。大狗熊过去问:“完了?” 刘三宝子答道:“完了。” 大狗熊又问:“怎么样?” 刘三宝子说:“还行。” 大狗熊不满地瞟了他一眼,说道:“还行是好呢还是不好?咋的也比小黄强?” 刘三宝子点头说:“好,好,水灵肉头。” 刘三宝子想说那儿也好,可是想了想没说,说不出来吗?不是,他怕英子听见。大狗熊从兜里掏出五十远钱交给刘三宝子说: “给人家。” 刘三宝子咧嘴做了个怪脸,说:“得令!” 他屋里去了,大狗熊想一想也屋里去了。他进屋时,英子正坐着穿衣服。 英子在两个男人的注视下很骄傲很自豪地洗了脸梳了头,然后撩起上衣的下摆捏起宽松的裤腰向上提了提。这动作有一种特别的妩媚,看得大狗熊和刘三宝子直咽口水。英子收拾完了,说: “我就不在这儿吃了,得赶紧回去了,家里还有一个侧楞的等着呢。大哥,下次——也就三两天,我来。” 英子叫大哥时,大狗熊和刘三宝子一齐答应,像小学生应着老师的问话。英子款款地走了,走出了屋门,骑上了她的电动三轮车。 刘三宝子看了半天也愣怔了半天,大狗熊叫了他才回过神来。刘三宝子嗯嗯地应着。他们两个在这儿瞎说了一阵子,嘻嘻哈哈地找乐子。最后,刘三宝子说: “二弟,有酒没?” 大狗熊问:“找酒干啥?” 刘三宝子说:“我闷几大口,带点酒味回去,好跟你三嫂交代。” 大狗熊咧开嘴大笑,说:“有,有。” 他拿出酒递给刘三宝子。刘三宝子打开瓶盖咕嘟咕嘟地灌了好几口,足有二两,然后说:“好了,三哥走了。” 大狗熊在后面边送边说:“吃了再走呗。” 刘三宝子回到家后,小黄问:“什么活呀,起早八瞪眼的?” 刘三宝子说:“啥活?啥活你也干不了,这活儿就得我干。我吃完了,你自已捅鼓点饭吃。” 他说完故意往小黄的脸上吹气。小黄用手扇着说:“喝这么多酒啊!这味,快赶上厕所了。” 刘三宝子要的就是这效果,他必须不能让小黄起疑心。小黄能起什么疑心呢?她不会起疑心的,刘三宝子这样做不过是做贼心虚。 还不到九点半,刘三宝子就饿了,饿得真难受。他想想有些后悔,早晨不该撒谎说自己吃过了。他熬了一会儿,看看钟,就起身向外走,到赵守业的小卖店买干豆腐,可干豆腐还没有送来呢。他骂那个送豆腐的,骂他磨叉蹭吊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王亚娟乐了,乐得花枝招展。刘三宝子说: “是咋的,都啥时候了!” 王亚娟看着刘三宝子的脸,看得他低下了头,躲避着她的目光。 王亚娟见刘三宝子这副模样,说:“三哥,他得大约十点半能来,也快了。” 刘三宝子现在是装镇定,他怕王亚娟笑话他,也怕别人笑话他,笑话他早晨的艳事。 刘三宝子没有买干豆腐,就往回走。走到自家的院子时,从后窗子里看见后院的张茂林正铲他家的小园儿。张茂林和刘三宝子前后院住着有好些年了,原先关系还不错,他总叫刘三宝子三哥三哥的。只是去年夏天生分了,岂止是生分,是冰火不同炉水火不相容。 第七三二章 原由 去年夏天,张茂林和刘三宝子在刘三宝子家喝酒,下酒菜是干豆卷大葱,一大盘花生米,一小盆儿糖拌柿子,几根水嫩的黄瓜,外带一小碗大酱。张茂林喝酒喝得油滑,嘴张得大杯子抬得高酒却下得少。张茂林酒喝得不多,话却多,三哥长三哥短的连忽悠带奉承半真半假好话说了三百六十五句。他说三哥你人实在不会坑蒙拐骗人还勤快不会输耍赌嫖一副好心肠善言善语乐于帮助人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刘三宝子晕头晕脑地一个劲地干,干到最后“咚”地倒在桌旁呼呼大睡。张茂林叫: “三哥,三哥,还没喝好呢?” 刘三宝子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复又合上。张茂林拍拍手,自言自语道:“三哥这酒量不行,三哥这酒量不行。” 小黄说:“就你给灌的,死热荒天的,老劝啥酒?” 小黄的小圆眼睛一瞪,还挺好看的。 那天确实热,热得不动地方都冒汗。张茂林那汗出得更多,呜呜地往外冒,擦都擦不过来。 小黄收拾完桌子洗完碗筷后就想上后边道上旁的树荫下凉快凉快,可在东屋床上躺着张茂林叫她:“三嫂,三嫂。” 张茂林的声音粘乎乎的,里面浸透着他的汗水。 小黄应道:“干啥?” 张茂林说:“三嫂你过来。” 小黄也未加思索,冒冒失失地过去了。张茂林待小黄到跟前,就忽地坐起,鬼迷了心窍一样伸手抓住小黄的手。小黄惊慌地问: “你抓我干啥呀?” 张茂林喘着气说:“不干啥,就让你摸摸。” 小黄愈加惊慌,声都岔了,问:“摸啥?” 张茂林把拽小黄的手松开,转而用两只手卡在小黄的脖子上,低声说:“小声点,再嚷嚷我掐死你。” 可他倒霉,偏偏这个时候,窗子下人影一闪,来人了。小黄趁张茂林分神的工夫,猛地拔出手挣脱出来,大声喊道: “三宝子啊,张冒汗要强奸我呀——” 张茂林情知不妙,挺腰夺门而出。进来的是刘三宝子的表妹。她愣愣地看这一幕,好半天才缓过腔来。 刘三宝子那天醒酒后,拎着挖锹就去张茂林家,要劈了他。可张茂林早跑了,家里的老婆孩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从那以后,刘三宝子只要见到张茂林就骂。他骂人挺有趣,他不骂妈不骂奶,就骂:我叉你们家小花丫!张茂林不敢与他对骂,他怕刘三宝子,一是理亏,二是刘三宝子剽悍生猛而他自己随老子的总是气喘吁吁打起来不是刘三宝子的对手。张茂林尽量躲着,不让刘三宝子叨着影儿。 说刘三宝子剽悍生猛可是有依据的。他的宝贝儿子在上二年级时,有那么十几天总被一个同学欺负。这刘三宝子在午休时听儿子哭诉后,急三火四地跑到学校,找到了那个小学生,不由分说,抓过他的衣领,攥住他的小腿,恶狠狠地骂道: “叉你家小花丫的,我劈了你!” 在刘三宝子气势汹汹地找那个小学生时,有个小女孩儿跑着去了找老师。老师来了,制止了他。老师摆事实讲道理,保证以后一定对那个欺负人的学生严加管束,刘三宝子才有所缓和。不过,他余怒未消,继续骂道: “再他妈打我儿子,我非劈了他。” 那老师是刘玉民,他说话挺逗:“你别劈学生,你劈我得了!” 这样一个主,张茂林如何敢与他对阵。打小黄的主意,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刘三宝子的这两件事曾是笑谈,那么现在他与英子的事算不算笑谈呢?应该算。现在,刘三宝子刚到家里,吩咐小黄做饭。小黄嘟囔道: “才哪么大一会儿就吃饭,你不早上吃了吗?” 刘三宝子说:“光喝酒了,没吃饭!” 第七三三章 大老白的故事 刘三宝子服刑完毕从监狱里回来后,提着刀子找他的本家哥哥赵永怀算账。可刘永怀早跑了,跑了两年多才回来,回来后从不和刘三宝子打照面。在赵庭禄作房媒把现在的这三间房买下后,刘三宝子便在农闲时间设赌抽红大显身手大展宏图。他放牌局,聚众掷骰子,自己也常常试一下运气,这个有三间房的农家院落就热闹非凡,颇有生活的气息。 在搬到这房子的十几年里,刘三宝子的儿子已长大成人,只是还未娶妻生子。娶妻生子?那是不可能的了!儿子已坐了牢。儿子叫刘宝国,外号大老白,也叫大白脸。当年刘玉三宝子的老妈归了刘三宝子赡养,那三间老屋变卖后所得的房款也归了他。老太太归到刘三宝子这儿的理由很充分也很简单,小黄没有弯转心眼会一心一意地服侍她。老太太对三儿子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自己的儿子怎么都好;小黄称老太太的心,百无一说,不会挑邪理找斜茬。只是,老太太的宝贝孙子太“虎”,不知一二不懂里表。这大老白刚开始对老太太还好,等他渐渐成年后就变了样,常常骂自己的奶奶咋不“嘎叭”下死了呢,死了好说媳妇。后来,大老白慢慢地对老太太动了手脚,把老太太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刘三宝子管不了儿子,跟他讲不清道理,又打不得。三年前,大老白趁刘三宝子和小黄不在家,打起了已生病的奶奶。大老白打上了瘾,硬是把老太太打死了。刘三宝子报了警,警察来把大老白抓走了。 儿子被抓走了,刘三宝子轻松了许多。他真的拿大老白没有办法,大老白不在他眼里就静心多了。刘三宝子跟别人说,我们家大老白要不抓走,说不定哪天我也被他踹鼓死。大老白有很多值得玩味的故事:八年前,二母兔子放局放得昏天黑地,连几个小媳妇也凑上去押牌。有一天八点多时,警察来了,将窗户和门都堵住,赌牌的人想跑也跑不了,悉数被抓。刘三宝子和大老白也被抓了去。有个警察好扯淡,他看出大老白半傻不乜就逗他: “哎,你打不打兔子?” 那时管上声色场所找小姐叫打兔子。 大老白说:“现在没兔子,我爸说打兔子得搁洋炮。” 警察看他没明白就启发他:“那屋里的女的就是兔子,你要打我就让你去。” 大老白说:“我不会!” 警察乐了,他弄不清大老白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也许是真的不会。不过,大老白后来会了,是和刘三宝子家东边不远的三狗子学会的。有一年夏天,三狗子偷偷地领着大老白到了城里的浴池,给他找了个小姐。大老白尝到了甜头,就朝刘三宝子要钱。刘三宝子问宝贝儿子要钱干啥,大老白说要钱打兔子。刘三宝子急了,骂大白脸说: “叉你妈的,就你那熊色还想打兔子?门儿都找不着。” 大老白有韧劲,就说打兔子,不给不好使。刘三宝子听明白了,无奈地把钱给了他。他不能不给,不给大白脸就要玩命了。不过,刘三宝子长了心眼,只给了一百元。一百元也是不是小数目呀,二母兔子心疼。那样的几次过后,二母兔子问清楚了,是三狗子把儿子领上道儿的。刘三宝子就上三狗子那里兴师问罪,搞得三狗子灰头土脸的好话说了三千六,就差没嗑头了。过后,三狗子找到大老白要他别再有事没事地去城里找,吓唬他说再找警察就来抓他了。可是大老白还能信吗?别说是警察来抓他,就是让他死一回,那个乐趣也是要享受的。三狗子后悔不迭,原本是找个乐子玩,却不想弄出这么大个事来。 儿子进去了,好,若是在外面,指不定哪天把人家老娘们祸害了。在里面也消停,有吃有喝有地方住,还有人管束,不用自己操心。这是哪的事呀?可话又说回来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刘三宝子在闲下时还是跟小黄说: “哎,咱家宝国小时候也是招人喜欢,老实巴交的不招灾不惹祸的。那俩大眼睛跟溜溜似的!” 小黄有时会掉下泪,她想儿子呀。 第七三四章 想当年 没人能搞清大狗熊怎么想的,他竟能和刘三宝子来往频密,但大狗熊把英子“拉割”给刘三宝子倒是有说得通的地方。现在,英子得了刘三宝子第二次给的的钱,全不费她一点力气。英子说: “这老爷们多就是好,那钱呢跟涨水似的‘呼呼’地来。” 等刘三宝子走后,大狗熊望着被子里的英子,问:“割巴割巴有一筐头子了?” 英子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瞪着眼睛看着他。大狗熊说:“就那玩意儿,割巴割巴有一筐了。” 英子骂道:“你妈叉!” 英子在大狗熊那住了一晚上,第二天走时告诉他,以后的十来天她来不了这儿了。大狗熊问为什么啊,我哪有不周的地方,说出来。英子说没什么周不周的,她要上姑娘那待两天,和她的‘侧楞’。大狗熊问: “那我要想你了怎么办?” 英子答道:“要是想我了,你就……算了,过些日子我还来呢。” 大狗熊目送着英子出的院门,消失在拐弯处。他把英子送走后,坐在屋里的一个方凳上点燃了一枝烟。他想一个人在家里真没趣,就跑到后面的水泥路上,向西走来到十字街上。赵守业礼堂里的喇叭在响,十字街上有十几个在闲聊。 今天有点热。 闲聊的人们对大狗熊的到来没有太在意,他们少了对大狗熊和英子的兴趣,对他和刘三宝子的往来也也不再加以渲染加以传说。大狗熊蹲在路边听他们几个说大队要盖房,就在后边的那块空地上。那块空地原来是一个大坑,后来填上了土压实才成了现在这样。盖房子是件大事,修路更是件大事,这两样大事今年都要完成。原来村上的办公室卖了,卖给了谢同起,卖了不到五万,现在还要盖房,那当年卖它干什么?说话的那个人愤愤不平。大狗熊插了几句后不吭气了,因为他的话没有反响,没有得到他们的回应。大狗熊蹲得累了,就站起来,目光向北延伸过去,一直延伸到北面的学校的大门口。大狗熊看见有人推着手推车向学校大门口倒垃圾,就脱口骂道: “脱了裤子就拉屎,也不找个地方。” 那几个都齐刷刷地望向大狗熊,琢磨着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大狗熊指着学校的门口说: “瞅瞅,门都要堵上了,还倒呢。” 噢,是这样!那几个中的高老六说话了:“我寻思你说卖馒头的呢,卖馒头的拉屎你看着没?摸没?” 高老六一向如此,说话不含蓄还不雅致,听着让人有想吐的感觉。大狗熊倒也不介意,说拉屎时不摸,在一个裤窝时摸。 大狗熊在十字路口久了,就觉得索然无味,他不想再待下去。他踅转身,到赵守业的小卖店买了一盒烟后回到自己的小趴趴房里,坐在炕沿上。他双手拄着炕沿,脚跟儿交替地磕打着炕墙子,他在想事情。大狗熊想了一阵心事后不想了,因为他看见了在柜子上的一瓶什么膏什么蜜,是英子用的,不知道她怎么没带上。哎哟英子这个人呢,粗粗拉拉的,还擦呀抹的不嫌麻烦。他走过去拿起那个小瓶瓶,旋开盖,闻闻,还挺香。他用食指挖出一点,涂在脸上,又上下左右地乱抹了几圈。大狗熊搽了这个什么蜜以后有了点自信。他原地转了两个圈儿,然后重回到炕上,将身子靠在墙上,哼起了那个二十来岁时就会唱的“樊梨花”来。 大狗熊和他的儿子小狗熊名下的七亩地全卖了,卖给了他的大表弟。他不侍弄的原因一半是身体欠佳,一半是他懒惰。儿子在外面打工,一天下来三百来块的进项,收入不错。但儿子的活不那么轻松,每天在工地抡大铲砌红砖挥汗如雨风吹日晒,弯腰直腰反反复复不容易呀。大狗熊心疼,心疼得要命。听人家说,那活只能干到三十四五岁,再以后就干不动了。 想当年,小狗熊上幼儿班时,大狗熊可是对他寄予了无限的希望。他希望儿子将来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能为他带来无尚的荣光。那年九月份的一天,他闲着没事溜达到学校的大门口,正看见学校的几个男老师围着陈启军在大门垛子上写字。那字写得清雅俊秀,像十七八的少女的脸。大狗熊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大狗熊满脸堆笑讨好地和他们搭讪,并且抽出烟来递向大家。那老师里有李祥君。虽然他笑容可掬,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他那儿,似乎他对大狗熊不感兴趣,和大黑瞎子说话也只是敷衍。大狗熊看不出这些,他还努力地找话题,问下一个新一年谁教,说他儿子过年就幼儿班毕业了。说着说着忽然邀请老师们去他家里吃饭,并保证八个菜少不了鸡鱼,啤酒管够。他没忘记请陈启军,因为赵梅波有很大的可能接手新一年。之后有一天,刘玉民在路上碰见了大狗熊,就主动地调侃地问: “二哥,明天找我吃饭呢?” 大狗熊嘿嘿地一笑道:“找,找,明天我上学校找你去,你们都去。” 刘玉民很高兴,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大狗熊真的在第二天去学校请吃饭了吗?您猜。您猜得对,大黑瞎子的心思好逐磨。 当然,大狗熊的儿子成绩绝对不尽人意,刚念到初一就不念了。大狗熊说: “妈的叉的,不给他念那玩意儿,干啥不是一辈子!” 他的儿子十几岁那年,大狗熊让他学了瓦匠。儿子长得壮,有把子力气,而且脑子也比自己灵活,这一点随他妈。他儿子叫孙志宾,大狗熊管他叫小宾。现在,我们也应把大狗熊的儿子叫小宾,而不应该叫小狗熊,他是个孩子嘛! 小宾走了一个多月了,前天来电话说过些日子回来。他现在干的那份活快完了。大狗熊此刻倚着墙想起了小宾,忽然一抹幸福的笑浮现在嘴角上。 第七三五章 雨休 八月二十四号早晨下了小雨,王亚娟笑着说:“今天别出车,自己放假,雨休。” 赵守业看看天,点头称是。 但九点多,又出了日头。天放晴也不出去了,一是赵守业想休息一天,二是云飞不见了踪影,估计去小欢那了。 这老天爷就像闹着玩似的,不到十二点又变了脸色,下起大雨来。此时,赵守业正扒在门玻璃上向外面看风景。 “哎呀,来了!”忽然,赵守业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来的是英子,她刚好拐上十字路口。 英子现在心情很不好,她骂天气,骂得血乎拉拉的,连妈带奶全捎上。英子快开电动车,几分钟后进了大狗熊的院子。大狗熊看见了,急忙迎出来,把她弄进屋里,稀罕宝贝似的看着她像山峦一样起伏的身子。英子说: “找两件干衣服啊,傻瞅啥呀?” 大狗熊忙去找衣服,可哪有好衣服呀,就是有,英子穿了也不合适。英子说: “把被捂上,给我找个裤衩就行了。” 大狗熊依着英子的意思铺了被子又找了他还没有穿过的大裤衩子。英子当着大狗熊的面脱了衣服用干毛巾擦拭身子换了裤衩,然后钻进被子里。大狗熊问: “馒头都卖了没?” 英子说:“没卖能来这儿跟你扯这个吗?” 大狗熊点头说:“那是,你是叉叉亲嘴两不误,卖了哨子卖馒头。” 英子双眼圆睁,斥道:“说啥呢?” 大狗熊掴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这张破嘴,净瞎说,净瞎说!” 他掴完就近到英子的眼前,伸手向被子里掏去。英子说: “门还没插呢。” 大狗熊说:“这天还插啥门呢?这雨一个点地下。” 英子说:“不插门我心不落底。” 大黑瞎子会意,连忙把门插上,回来后和英子亲热。 英子光着身子睡了一觉后,醒来时天都快黑了,这时雨也停了。英子对大狗熊说:“耶妈呀,天亮了,我睡这么长时间了?” 大狗熊说:“哪呀,才四点多,阴天。” 噢,阴天,英子似有所悟。英子好像想起什么,猛然说:“哎,那个三哥干啥呢?” 大狗熊明白了她的意思,顺着她的话道:“我给你找去!” 英子在被子里扭了几下身子,说:“去。今天晚上我不走了。” 大狗熊眉毛眼睛一齐笑,美滋滋地出屋拐向后边的道上,然后向西找刘三宝子去了。 大狗熊进刘三宝子的门时,刘三宝子正吃饭。他和小黄就着一个炕桌吃饭时,蝇子在小盆儿上空盘旋着。刘三宝子一边轰蝇子一边咕囔咕囔地吃,吃得特下力。小盆儿里盛着土豆炖茄子,小盆儿的旁边是一个酱碗,桌子的一角放着一把葱。刘三宝子说: “这集上买的麻花也没个麻花味,死个叮当的,可有个嚼头,哪像早时候的大麻花肉头的还粗还长。” 刘三宝子咬了口麻花,嚼了几吓咽了下去,又说:“嗯,豆角里没肉,凑和吃,有筋。” 他们三个不咸不淡地闲说疾,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 吃完饭,小黄把桌子碗筷收拾了下去后,就到外屋洗碗。刘三宝子冲刘三宝子挤挤眼睛,低声说:“来了!” 刘三宝子眼睛里放出光来,说道:“哎呀妈呀,这天也来?” 刘三宝子搓着手,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 大狗熊装样子坐了一会后,就出去了。小黄问: “咋坐这么一屁大工夫?” 大狗熊答道:“我就是闲溜达,没啥事。” 他走出去还没有五十步,刘三宝子就在身后沙沙地撵上来了。大狗熊单刀直入地问: “又没带钱?” 刘三宝子有点窘,支吾了几秒钟后说:“没带。” 大黑瞎子拉下脸道:“没带钱你来干啥?” 这时从对面来了一辆微型车,车轮溅起路面上的积水迸到了大狗熊的腿上。大狗熊骂道: “妈的叉的,眼瞎了?” 刘三宝子不自在地咧咧嘴。 这大狗熊骂过了车又开始数落刘三宝子:“三哥,你说你啊,英子来了我还得跋涉着大老远地找你,还得拿钱给你,我哪辈子欠你的!” 刘三宝子挤出些笑容来,说:“我这不是管你借吗,一半天就还你。” 大狗熊吭吭了两声说:“明天还?别吹牛叉了,说不上几个明天。” 刘三宝子辩解道:“我说一半天,没说明天。” 大狗熊气恼地说:“你老说一半天的,到底啥时候啊?再不你别去了!” 刘三宝子向大狗熊身上靠了靠,嘻皮笑脸地说:“二弟,二弟,我指正还你,不就是钱吗?长江水不干,三哥的钱就不断,差不了事,不还钱三哥就是王八蛋。要因为这个不让我去,那二弟,先头的那两个五十块钱我就真不还了。” 大狗熊偏转脸看刘三宝子讨好的笑,缓和了下来,道:“我也就那么一说,我还信不过三哥吗?” 他从兜里拽出五十元钱来,说:“就这一回了,没有下一回。这总共三回,一百五十元,你别整差了。” 这两个到大狗熊的小趴趴房前时,雨又稀稀拉拉地下起来。大狗熊苦着脸说: “妈的叉的,这天漏了,又下了。我往哪待呀?你俩快点,别磨叉蹭吊的!” 刘三宝子给大黑瞎子出主意道:“你上赵守业的小卖店里待一会儿不就得了。” 大狗熊想想,也只好这样了,就去小卖店避雨顺带再买两盒烟。他晃晃荡荡地推开房门进到赵守业的小卖店后,正在交谈的赵庭禄和赵守业父子立刻把脸转向他。赵庭禄问道; “成伟,吃完饭了?” 听到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问话后,大狗熊嘿嘿一笑道:“没吃呢,这不是吗,刘三宝子在我家呢。” 王亚娟马上明白了其中的猫腻,但还是故意问道:“我三哥给你看家呢?” 大狗熊粗嘎地一笑,颇有先知先觉的自豪,说:“他看家?和英子扯立哏隆呢。” 他的话音刚落,赵守业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有王亚娟在,大狗熊说话有所节制,不再详细描述,只是大致勾勒。但这足以在几个人的眼前呈现出一幅幅香艳的画面,所以赵庭禄转移话题道: “守业,你中午时听孙成义说你四姐还舔着脸上老孙家认婆婆?” “嗯,我四姐和孙成义一起去的,人家都待搭不稀理的,她还贱贱第管人家叫妈。” 大狗熊听他们说话,胖头胖脑地插了几句话后,起身出去。他走进自家院子后,没有马上开门,而是静静地等着。等刘三宝子满足地从大狗熊这儿回去后,她才进屋问英子:“给钱了吗?” 英子说:“给了,五十元,嘎嘎新的。” 英子把钱给枕头底下拽出来,晃大狗熊。大狗熊抽了一下鼻涕,乐了。英子问: “你乐啥?” 大狗熊说:“你这钱挣得挺俏!” 第七三六章 交接 大狗熊习惯了有英子的生活,所以英子不在,他便觉得空落落的。眼看着天气渐渐凉爽,眼看着秋黄渐起,他心里感慨,一秋一黄又一年?他的感慨也是大多数人的感慨,人们就在这样的感慨中将一个个春天迎来,将一个个秋天送走。 八月之末便是开学季。 这天十点多,大狗熊晃晃地到赵庭禄后边和坐在门前的孙成文说:“大哥你现在咋样啊?” 孙成文抿嘴一笑道:“就这样,半死不活的。” 大狗熊嘿嘿一乐,那笑容里有一点得意。 “我就是腿脚不利索,车撞的。”大狗熊咧着嘴说。 他们两个探讨着各自的病情,抱怨着疾病所带来的种种不便。忽然,大狗熊大声说道: “陈老师干啥去?” 走过来的是陈思静。陈思静扭转脸回答道: “我去我赵叔家,有点事。” 陈思静说完这句话后,径自到赵庭禄屋里。此时,赵庭禄正将一个小纸箱从立柜的上边够下来。看见陈思静进来后,赵庭禄把小纸箱放到大柜上,说: “思静啊,你坐那。我找鞋子,这双鞋都露脚趾头了。你婶做的鞋都搁上边了,纸包纸裹的,这双鞋不坏不带让我穿新的。” 听完赵庭禄略显夸张的话,咯咯地笑起来,而后道:“叔,我来跟你说个事。” 赵庭禄严肃起来,仿佛在听取一件重大的事情一样。 “叔,我调到城里小高窝棚教学了,今天就去学校交接。我那房子暂时不住,空着,以后你有空就过去照看照看。我不能让我们家老爷子他们来,免得他们又想李祥君。” 陈思静一口气说完,看着赵庭禄。赵庭禄未做片刻的思考,爽脆地答道:“行,这事就交给我得了,保准能看好家。” “叔,我不想卖房,这房是祥君我们俩的。” 李祥君已经不在了,陈思静还如此说他,分明表示她心里没有将过去淡忘。赵庭禄伤感地说道: “搁两年也行,不急,等将来有一定了再处理。” “叔,我啥时也不卖房子,要不然祥君回来没地方住。” 陈思静的这一句话险一险把赵庭禄的泪水说出来,他忽然想起了李玉洁。 “思静,你得在城里买房?到哪都得有地方住。”赵庭禄道。 “我哪天就和迎冬姐上二中跟前踅摸踅摸,看看先租一个房。买房的事慢慢来,得遇。我不能总在我妈家住,一天半天行,长了自己都絮烦。” 赵庭禄点头。 又说了几句后,陈思静把钥匙留给赵庭禄后出来,从大榆树下经过,到老十字街,再过刘玉民家,就进到了学校里。已有八九个月没来过了,看起来似乎有点陌生感。 当年拆除旧校舍时留下的残砖断瓦被推土机平推在操场上,所以操场上便坑洼不平。因为有残砖或半露或掩埋,所以在铲除杂草时就颇费力气,“硌啦巴生”的无法下锄。 现在看去,稍显枯黄的杂草随风招摇着,很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 还未到房门的雨搭下,刘玉民便领着众老师迎了出来。 刘玉民如愿以偿坐到校长的位置上,他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号施令布置工作。穆维新已被调回中学,新来了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她叫孙晓雪,是李晓辉的师范同学。另一个刚调转来的赫东福早已熟识。 刘伟星已转走,支教过来的洪星云又回到了城里,那么现在,刘玉民手下的教师就是:刘淑艳、李晓辉、于继红、邹春来、刘志伍、赫东福。 陈思静向着大家微笑点头后,就随刘玉民走进去,后面跟着一众老师。刘玉民在走进廊道后说: “思静,你这一走,可把大家伙闪一下。都呆得惯惯的,人熟为宝嘛,平时有说有笑的多热闹。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你高升了,可喜可贺。” 陈思静心里想:你巴不得能有一个校长的空位子,还什么闪不闪的?刚上任两天半,还打上官腔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道: “啥高升,就是换一个地方教学,还不是和以前一样。我不卖房子,这就还是我的家,走哪我都不会忘掉老同事。” 刘淑艳接过道:“那是,人家思静不忘本,就是当了局长也不忘这些老人儿。” 到办公室落座又闲谈了十几分钟后,陈思静与刘玉民做交接。也没什么可交接的,最重要的财务账目已清算得清清楚楚,其他的事项无关紧要。陈思静没有多逗留一会,一种尽快离开这里的念头支配着她,她说不清为什么。 刘玉民率众老师将陈思静送到大雨搭下后,陈思静摆手道:“大家都回,我以后会常来的。” “陈老师,啥时还回来给我当校长啊?”邹春来没有仔细地思考,脱口而出道。 陈思静一愣怔,马上回道:“要不,你去小高窝棚得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急转身大步向校门外走去。在走到大门外二十几米的地方,她猛然蹲下,双手掩面,无声地哭泣。 良久,陈思静才起来,抹了一下脸后回到家里。外屋地上放着昨天摘下的豆角黄瓜茄子等,满满地装了三个胶丝袋子。她看了一会,便锁门向外走去。 到十字街赵守森那儿,陈思静请求道:“二哥,我那有不少东西,苞米啦豆角啦什么的,给我迎冬姐,也给我哥。看看能不能让车过去拉过来,我实在整不动。” 赵守森随即叫吴立有开着微型车过去,拉上了那些东西。 陈思静同叶迎冬在二中附近的街巷里转悠了两天后终于租下了一个一屋一厨的小门房。叶迎说先租房住着,买房子事暂时放一放,不能急。有了新家就要置备生活用品,锅碗瓢盆等都是新买的,就连床上的铺盖也是新买的。叶迎冬很是困惑于陈思静的行为,直到她到陈思静家看到纤尘不染的陈设、各样原封不动的家具以及伫立在原地的李祥君做豆腐用的器具后,才明白过来。陈思静在留存记忆,她想让时间静止。 租房不能长久,还要买房,只是当下并不紧要。 第七三七章 大老衣 陈思静调转工作这件事被人们大肆渲染,传说她又上城里当校长咯,是借赵守志的光。听人探寻地问时,赵庭禄便微然一笑,不作解释。陈思静的调转和刘玉民升任校长这两则消息被传扬了几天后,人们的注意力又聚焦在刘三宝子身上。 刘三宝子昨天把镰刀磨了。磨了刀就擎等着开镰,在以后的二十多天里平安无事,悠哉闲哉,还可以好好享受。 今天早上,小黄把衣服洗了,搭在衣竿上,晾着。刘三宝子吃完饭在炕头上侧歪着,哼哼唧唧地唱他当年当兵时的老歌。唱着唱着,他不唱了,黑熊一样地蹭到地下,穿上鞋走出屋门,边走边对小黄说: “我上周胜宝家。” 小黄没问他干什么,就是抹搭了一眼。 刘三宝子从周胜宝家回来时,碰见了回家看望父母的赵守志。赵守志问:“三哥,干啥呢?” 刘三宝子扬了扬手中的东西说:“买粘糕饼子了的。” 赵守志狐疑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又问:“吃的?” 刘三宝子说:“不是吃的,是上的。” 赵守志凑近了看,见是一袋黄油。赵守志说:“呵,黄粘油啊!” 刘三宝子嘻嘻地一乐道:“这不是粘糕饼子吗?” 刘三宝子对一些东西的叫法挺特别,比如他把粘豆包叫粘团子,把玉米碴子粥叫稀溜溜,把拉屎叫拉根儿,把撒尿叫放汽水儿。他上厕所前总要跟屋里的人说: “我上毛道子放汽水啦,你们坐着。” 他把“坐着”念成了京剧里的道白,有腔有韵的。现在赵守志面对着刘三宝子,脸上挂着十二分的笑容。 想当年,刘三宝子盖他的第一幢房时,才二十几岁,正值青春。有一天,他在屋里砌间壁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儿进来了。小男孩儿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在昨天才搭好的还没有干透的土坏炕上。刘三宝子马上斥道: “起来!” 小男孩子儿一激灵,腾地站了起来,红着脸看刘三宝子。这种效果是刘三宝子最想得到的,由此他哈哈大笑。他乐完了,说: “新媳妇坐炕头,一抬屁股俩小猴儿。” 小女孩儿乐了,小男孩子儿也乐了。刘三宝子逗小男孩子儿和小女孩儿玩儿,逗着逗着,他说: “我给你们破个闷儿呀?” 小男孩儿歪着头不说话,眼睛看着他,那意思分明是期待。刘三宝子说: “掀开花被窝,伸手往里摸,叉开两条腿儿,专往眼上搁。” 刘三宝子说完拿眼睛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相互对视了有十分之一秒,就各自低头,脸上红霞一片。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虽然不十分理解男女之事,但已有了朦胧的认识。刘三宝子很明显地从中找出了乐子,两个孩子的神态让他达到了心理预期。他故意沉吟了一下,似是等两个孩子给出谜底。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一咧嘴,一挑眉,说: “不知道。呵呵呵,眼镜——”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压低了的,像喉咙被从正面做了挤压。 “眼镜呀!” 小孩子们马上又放松了起来。刘三宝子的谜语实在不怎么样,有引诱误导戏弄的嫌疑。但他却乐此不疲,继续出谜: “一头毛一头光,插到里面冒白汤。这是什么?” 两个孩子全无经验可循,找不出哪样事物可与这谜面相符,于是就冥思苦想。二母兔子又沉吟了一阵儿,然后压低了声音道: “牙刷——” 您看看,您看看,这二母兔子多没溜多没正经。 面带笑容的赵守志就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儿,那时他和赵梅杰常上他家玩,赵庭富是他邻居。 赵守志和他闲聊了一会儿,走了。刘三宝子转身进院子,到院中央停放的“二胶车”前端详了一会,又用手拍了拍。刘三宝子养了一头牛,农忙时趟趟地拉拉地,平时弄点零碎的活儿,也省得花钱雇请求人帮忙。他的车缺油了,可能轴承里也碎了珠子,所以起来时总是响得不对头,听起来“咯楞巴声”的。刘三宝子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太阳不那么热。才八点多,刘三宝子心里作了打算,明天早儿或后天早儿把车轱辘卸了,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这样打算完了,就站起身,拍打拍打后走向屋里,把油亮的枕头放在肩背处然后靠在墙上。他正大眼瞪小眼地看顶棚时,踢踢踏踏地进来一个人。刘三宝子坐起来,打量着这个高个子长脸尖下颏的来者,不免心中有疑惑。来者说: “不认识我了?我大老衣。” 刘三宝子说:“认识,认识,坐。” 刘三宝子待客态度像天气一样凉快,似乎他对于大老衣的到来颇觉意外。 大老衣是什么人?一个有意思的人,一个好玩的人,一个喜欢想入非非的人。 大老衣的家在东边不远的二孔屯。 按说二孔屯离林家屯只有二里地,不算远,可大老衣在二孔屯的东头,这样算从他家到林家屯就不只是二里了。大老衣没有老婆,活了五十多年还没有沾过女人的边儿。大老衣从春起时喜欢上林家屯,没事就往这儿跑。他是偶然到赵守业那儿买水才发现王亚娟是如此的招人稀罕,所以逢人便说,我早咋不来呢,白瞎那些年了。他的破自行车都快被他骑碎了,只剩下两个轱辘一个车架子一个车把。大老衣骑车时,打远处看就像是悬在两个轮子上。大老衣喜欢来孙家窝棚有一个原因:他喜欢看赵守业小卖店的媳妇。他说王亚娟长得好看、水灵、俊英招人稀罕,两天看不着这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看着了心就落底了。 大老衣借事因由就来赵守业的小卖店,买点干豆腐要来,买盐要来,买酒要来,不管什么都来这里买。有一次,大老衣买了半斤干豆腐回去后,过了半个小时又杀了回来,说忘了买盐了。在王亚娟给他拿盐时,他说: “你说吃啥最有滋味?盐呗。你不搁油不搁醋就不能不搁盐,没盐百分百不行。” 他自言自语,也不管王亚娟听还是不听。王亚娟不知怎么的来了兴致,忽然有了笑脸,说: “你大老远的一天来回好几趟累不累呀?” 大老衣说:“不累,二里来地跟玩似的,一出溜就到。” 王亚娟又问:“你们屯子那么多小卖店,干啥非上这儿来买呀?” 大老衣一本正式经地回答:“那些小卖店的老娘们儿我一个没相中!” 王亚娟听了笑个不停。 大老衣就是这么一个人。 现在,大老衣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问刘三宝子:“听说你最能‘哨’?” 刘三宝子说:“我也不是‘苏雀’呢,我能哨!?” 大老衣碰了个软钉子,但他不会感到尴尬,继续和刘三宝子东拉西扯。 大老衣说刘三宝子能“哨”是有根据的。从十几岁起,刘三宝子就对大人们说的俏皮嗑儿顺口溜儿歇后语格外上心。他的书没有念好,“哨”的本事却与日俱增,到二十几岁时,他就是一个“哨王”,无人能敌,所向披靡。比如,他遇见牛叉哄哄天不服地不服的人会说: 你东不东西不西,哪国来的骟驴叉;你南不南北不北,哪国来的骟驴腿。 偌若别回敬他说“我叉!”,他会回说:“我叉,卧叉上高吊”。 上高吊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二母兔子“哨”过长着卷发的白二宝,说白二宝是蹲灶坑的小巴狗,焦毛不少。白二宝被“哨”急了,登时红了脸,骂刘三宝子是狗叉的不是人叉的。刘三宝子“哨”错了对象,“哨”的火候没掌握好,没拿捏好“哨”有分寸,他这样“哨”白二宝等于打她的脸揭他的短。这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刘三宝子的嘴总是没有个把门的,逮谁“哨”谁。二十多年前刘三宝子上了点岁数,能板住自己了;另一方面也是他不再把“哨”当作一个本事,且懒于“哨”了。现在,刘三宝子不再跟人“哨”仗了,他觉得没意思。即便是想“哨”,那些顺口溜俏皮嗑儿也多半忘掉了,或者是一半能想起另一半在舌尖打转转。 和刘三宝子闲扯的大老衣忽地又拾起了话儿,说他最能“哨”也最喜欢“哨”,并且“哨”刘三宝子是老母猪还愿——俩不顶一个。刘三宝子不高兴了,“哨”大老衣道: “叫声兄弟你别闹,你看大哥俏不俏。大哥头上有灵芝草,二哥你裤裆淌马尿。” 大老衣来了兴致,刚说个”我“字,刘三宝子马上接道: “别卧了,咱们摊。” 大老衣张张嘴,不等他唱出来,刘三宝子劈头一句:“青拐子嘎巴嘴呱呱的,泥鳅子嘎巴嘴嘎嘎的,大哥你嘎巴嘴叉傻傻的。” 大老衣落了下风,但他不甘示弱,想绝地反击,可刘三宝子不给他机会,说:“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我就问你,你今天啥意思?” 他说完看着大老衣。大老衣回答:“没啥意思,就是来会会。” 刘三宝子从炕上下来站到地上,对大老衣说:“你来串门,我欢迎啊,‘叨儿”个我弄酒菜咱俩喝酒,那多有意思!你要是来会我,那你自己在这会,我还有事。” 他说完出去了,扔下大老衣讪讪地坐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过,大老衣最终还是被送走了,是刘三宝子送走的。刘三宝子在墙根下蹲了一会儿觉得把大老衣扔在屋里不是那么回事,就进屋了。进屋后他请大老衣吃中午饭,大老衣就坡下驴说家里还有事,就走了。 中午时,小黄切了黄瓜拌了干豆腐和凉皮又撒了些香菜末做了一个凉菜。中午天气热,正好吃这个。刘三宝子又喝了酒,喝完酒后歪在那儿唱了一会老歌,就睡了,睡到下午四点多才醒来。这一天,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第七三八章 商议 九月中旬反常地热起来,热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又回到了炎炎夏日。咋这么热呢?往年这个时候也没有这样热啊。刘三宝子怨天气,因为他怕热。他赤膊裸脊只穿了一个大裤衩子还嫌热,手中的大蒲扇不断地扇着。 现在,刘三宝子忽打着扇子和坐在炕沿另一端的三狗子复述着那天打发大老衣的情景,说得详细。三狗子说大老衣有个兄弟叫二老衣,可比大老衣强百套。刘三宝子说不认识二老衣,三狗子说他认识。三狗子嘻嘻笑着把话题又转到了大狗熊的身上,他说大狗熊前一让人骂了。这三狗子因为长得像胡汉三,又狗里狗气的,才被起了外号叫三狗子。他和东头的小毛驴关系好,常来常往,所以人们说他俩是王八瞅绿豆对眼了。传言他俩一同找过小姐在一个屋子里扯事,中途还换着开。现在,刘三宝子来了精神,紧追着问: “让谁骂?因为啥?” 三狗子说:“让小山媳妇骂了。他的房子漏了,想趁着天好堵上。他像狗熊似的上房后,打上边往下一看,小山媳妇正在她家房山下出厕所呢。像你大黑瞎子就别吱声了,蔫不悄地看呗,看完了就跟没事似的谁能知道?没有,他下了房后看见小山媳妇说,你那屁股真白。大狗熊净瞎说,他能看见人家屁股吗?” 刘三宝子听得津津有味,他能想象得出当时的场景,甚至还能想象得出小山子媳妇那雪白的屁股。三狗子勾引起了刘三宝子的兴致,可他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问刘三宝子: “屁股好,摸没摸呀?” 刘三宝子不吭气,眨巴着眼睛琢磨。三狗子又问:“摸着没?不吱声就是摸了。” 刘三宝子打了个哈欠,说:“去去,啥摸没摸的。” 三狗子嘻嘻笑着站起来地地上转了两圈,然后走出去。刘三宝子翻了翻眼睛,而后开始想事情。他手里的扇子被他扔到了一边,他的头枕在炕沿上,肚皮一起一伏。 下午时,大狗熊来了。大狗熊进屋时还有另外两个人。大狗熊把那两个“靠”走以后,对刘三宝子说: “三哥,你啥时还那一百五十块钱呢?” 刘三宝子听了,做贼一样地说:“别嚷嚷,让你三嫂听见。我指正还你,黄不了。” 大狗熊说:“我知道黄不了,可你得给我呀。” 刘三宝子说:“三两天的指正还。” 大狗熊说:“都几个三两天了?不行,你今天就得给我。要不,我跟三嫂要去。” 刘三宝子急了,央求道:“别介,别介,明天我给你送去,这回指定。等一会儿我找我二妹借去。” 他俩正在屋里嘀咕,没注意从外面进来了小黄,她忽地站到了门口。小黄问:“啥事呀,神神道道的?” 刘三宝子一激灵,他差点说出实话。大狗熊脑子快,对小黄说:“那什么,我找二哥明天钓鱼。” 小黄翻着她的小圆眼睛,说:“你哪会钓鱼呀,吃鱼还差不多。” 刘三宝子怕被小黄看出破,就顺着大狗熊的话道:“他钓,我陪着。” 小黄也不加思考,稀里糊涂地答应道:“那你们去。啥时走?” 大狗熊抹了一下脸说:“赶明儿个的。” 晚上时,刘三宝子到了二妹家里向二妹借钱。二妹问他干什么,他说你别问干什么,借不借?二妹找出二百块钱交到刘三宝子手里。刘三宝子没有立刻接钱,而是说:“拿一个一百的俩五十的。” 二妹白了他一眼,把一百的换做俩五十的说:“不都是钱吗,咋还非要俩五十的? 刘三宝子接过钱嘱咐道:“别让你三嫂知道!” 二妹瞪了他一眼,说:“你又整啥鬼事了?” 刘三宝子借到了钱却没有立刻给大狗熊送去,他要熬熬大狗熊。本来嘛,就一百五十块钱,成天跟个催命鬼似的催呀催的! 刘三宝子在没人的时候常把那藏在柜空儿的二百元钱拿出来,看宝贝似的看钱。这张一百和这张五十的是还大狗熊的,这张嘛……想到那余下的五十块钱,刘三宝子就跟吃了蜜一样甜。余下的五十块钱做什么用呢?当然是给英子,给了英子后她就会给他好东西。刘三宝子觉得这五十块钱就是英子的屁股,他摩娑着,也等同于摩娑英子的屁股。 刘三宝子没给大狗熊送钱,可大狗熊也没来要。他想熬熬大狗熊的目的好像没有达到,这让他有点失望,而且主要的是他还想再看到英子。所以在七八天后,他去找大狗熊了。 刘三宝子到大狗熊的小趴趴房后,第一句话就问:“你咋没要钱去呢?” 大狗熊说:“我都懒得跟你说了。上你们家要钱还得小声说,就好像我欠你似的。” 大狗熊现在正猫腰往灶里填柴,吭吭哧哧的。刘三宝子问他烧火干啥。大狗熊说烀肉,早晨买的死猪肉,十元三斤。刘三宝子从兜里掏出一百五十元钱来,晃了晃,说还你钱。大狗熊站起身从刘三宝子手里接过那一百五十元钱捻了捻,笑了,说: “三哥,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刘三宝子骄傲地回应道:“哥啥都不缺,就是不缺钱。” 大狗熊抹了一下鼻涕,笑道:“我除了钱缺,剩下的啥都不缺。” 这两个南一句北一句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闲聊,忽然刘三宝子问:“英子没来?” 大狗熊说:“没有哇,来了我能不叫你吗?” 刘三宝子点头道:“那是那是,” 大狗熊掰手算着:“一、二、三……都半拉月了,按说她该来了。” 大狗熊也帮着算,也说该来了,可是就没来。大狗熊想得开,他“嗨”了一声道: “不来就不来,省得往里填乎钱。” 但是英子不来,焦渴的心情不能抑止。大狗熊看出了刘三宝子内心里隐秘的情怀,他兴灾乐祸地问: “想了?” 刘三宝子有点忸怩,他说他不想。大狗熊说你要是想,我就打个电话,说完他煞有介事地找出一个手机来,装模作样地按。刘三宝子说,算啦,还是别打了。大狗熊就是想打也打不通,这是个没有卡的手机,是上次儿子扔下的。儿子说: “爸,你买个卡装上,省得联系不方便。” 的确不方便,每次他找儿子或者是儿子找他,都要麻烦他那个嗑巴嘴的外甥。嗑巴嘴外甥不管是谁,等“阿舅阿舅”地啊了五六秒钟才说出他要想说的话。儿子说话直接,不会虚头八脑,他说他新买了手机,那个手机你就将就着用。大狗熊看儿子扔下的手机挺好的,咋还说将就用呢?有了手机,就方便了,想什么时候联系就什么时候联系。大狗熊把手机揣进兜里又蹲了下去,一边填柴一边说: “三哥,你也买一个手机。有手机就不用颠儿颠儿找你去了,英子来时我搁手机一晃就知道了。” 刘三宝子想了一会说,我也没啥业务,就因为英子买手机?大狗熊说,你有兄弟姐妹,还有姑娘,这不都得联系吗?刘三觉得大狗熊说的有理,他活心了,说回家和小黄核计核计。大狗熊很有气势地说: “和老娘们儿核计啥,想买就买!” 刘三宝子被大黑瞎子留了,吃肉。光是肉不行,太腻,所以大狗熊子到赵守业的小卖店里又买了花生和干豆腐卷还有榨菜作下酒用。酒酣耳热际,二人商量好后天上城里买手机,买卡,顺带看英子。为什么不是明天呢?明天不行,刘三宝子得割草,明天牛就没吃的了。 第七三九章 到了英子家 刘三宝子和大狗熊上车时正是早晨七点多,挺早的。赵守森见这两个踢哩嘡啷地坐到车上就逗道:“三哥,英子没来呀?” 大狗熊快嘴接过道:“他妈的叉的老长时间没来了,这我不俩去找嘛。” 车上没几个人,他俩、还有两个小媳妇。天气凉爽,不像上两天的样子,那个圆脸的小媳妇还穿了外套,太能“捂扎”了。陆续有人上车来,不到半个小时,车上就满员了。于是车子启动,将这些人拉向城里。 下车后,刘三宝子和大狗熊一前一后走着。大狗熊紧走几步扒拉一下刘三宝子,刘三宝子回头问啥事,大狗熊说: “你他妈真抠,车票都是我起的。” 刘三宝子歪着头问:“你说啥?” 街道上的车两往来穿梭,道两边的店铺里又有喇叭不断地播放音乐,大狗熊的声音被淹没了。他没有年重复刚才的话,只是嘟囔着:“啥也不啥。” 刘三宝子乐了,侧楞着膀子大声说:“先买手机还是先买卡?” 大狗熊说先买手机,于是他们就进了一个手机店,左右“撒摸”着,小心翼翼地迈小步,也不说话。服务员笑盈盈地问: “大爷,买手机呀?” 刘三宝子说买,那服务员就逐一介绍,什么诺基亚啦金立啦有照相功能还双网双待等等等等,听得刘三宝子晕头转向。小姑娘的声音甜润,像个广播员似的。刘三宝子很喜欢听小姑娘给他介绍这款啦那款啦手写输入啦什么的,可是他听不懂,听不懂就显出一脸茫然的样子。刘三宝子不住地点头,鸡啄米似的不住地嗯啊答应。小姑娘看他听了半天介绍了,也不说买哪款哪个价位的,就问: “大爷,您看您喜欢哪个?” 刘三宝子说:“我再看看。” 小姑娘一笑,笑得刘三宝子心里好舒畅。小姑娘说:“当然,你可以看看,想想,再走走,货比三家后再做决定。” 刘三宝子说:“那我们再走走?走走!” 他说完就拽起傻呵呵看着的大狗熊,说:“再溜达溜达。” 大狗熊与刘三宝子扑踏扑踏地由这家店进那家店,转了一大圈后又回来了。刘三宝子打听好了,那款最小巧最简单还带“电棒”的诺基亚手机才三百多。他先前听过诺基亚也见过诺基亚。他们重又走回第一次光顾的店里,很痛快地手了手机,又买了卡。刘三宝子请服务员帮忙把手机卡装到了手机上,然后两个喜滋滋地来到了大街上。刘三宝子看着手机说: “看不清,太阳晃的。” 大狗熊说:“你背过身去,太阳就晃不着了。” 刘三宝子于是背对着太阳,把手机放在眼前努力看了一会儿说:“点不对呀,你会不会调?日子也不对。” 大狗熊说:“我哪会呀,我就会接会打。” 刘三宝子自嘲地笑道:“不在人家管咱们叫老庄,没屈枉啊。” 大狗熊凑近说:“你手机是多少号?” 刘三宝子说:“那么长一串子,没记住。” 大狗熊提醒道:“不是给你一个硬纸壳了吗?你看看。” 刘三宝子想起来了,忙从衣袋里翻出,眯着眼睛看。大黑瞎子说:“你念!” 刘三宝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大狗熊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自己的手机上按,刘三宝子的念完了他也按完了。刘三宝子刚把纸壳塞进兜里,猛听得手里攥着的手机唱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他端详,稀奇地感受着手中轻微的震动。大狗熊说: “别接!别接!” 刘三宝子粗声说:“我哪会接呀。” 大狗熊咧嘴似笑非笑地说:“我就是试试,还通了。” 这两个在试手机玩时,忽然刘三宝子手手机里有歌儿唱,他看屏幕里有一封信。这是怎么回事呢?刘三宝子乱按着,从未有1按到9,又按确认键又按挂断键,还不见手机里有什么东西出来。大狗熊在旁边看着,乐得合不拢嘴,手捂着后脑勺子眼睛眯缝着。他正笑呢,他的手机里响了,在屏幕上也出来一封信。刘三宝子探着脖子说: “乐,让你乐!看你会不会!” 大狗熊说:“我让别人教我。” 他说完把手机揣进了兜里,擦了一下脸顺带又抹了一把鼻涕说:“不是上英子那儿吗?” 刘三宝子似是猛然醒悟,说:“是呀,别把正事耽误了。你知道她住哪?” 大狗熊胸有成竹地回答说:“知道,西门那儿有个大旺建材商店,从那往西第一个胡同往里走,黑大门的就是。” 那就走,别瞎耽误工夫了!二母兔子的话还没有落地就刷刷地走起来。 他们沿着正大街头向西走,没有留心街景。刘三宝子走得急,缩着脖子弓着腰大步流星。大狗熊拐啦拐啦地紧跟着。走了一会,大狗熊喊道: “你慢点行吗?” 刘三宝子慢下脚步,待大狗熊到近前了说:“瞅你磨叉蹭吊的,煞脱儿地不行?” 大狗熊有点不高兴,不高兴时说话就不中听:“妈的叉的,‘赶像’你啥毛病没有了,我行吗?看我这腿脚,想快也快不到哪去。” 大狗熊和刘三宝子没有坐公交车也没坐满城跑的出租车,不知道是他们不想坐还是没有想起来。大狗熊有点喘,因为喘说话就撵不上趟儿: “三哥,三哥,我有、有泡尿。你瞅着点,看哪有厕所。” 刘三宝子看了他一眼,说:“冷尿热屁穷撒谎,马瘦毛长耷拉鬃。早晨咋不打扫利索的?” 大狗熊说:“早晨那会还没有呢。” 过了西门桥,楼房就几乎没有了,到处是低矮的平房。大狗熊寻到一个公用厕所后轻松地出来,说:“跑哥,你识字吗?” 刘玉三宝子晃了晃膀子,说:“我就认识大字。” 大狗熊道:“认识大就行,咱们找。” 于是,他们的目光就在每一个店面的牌匾上溜过。可是,都走到尽头了,还不见大旺建材商业。大狗熊问: “你没看错?” 刘三宝子说:“没有哇,没看见‘大’字啊!” 他俩在那儿嘀嘀咕咕时,过来一个老太太。大狗熊问她道: “大姐,大旺建材商店在哪?” 老太太指着道的停着三轮车的一家店铺说:“哎呀,你们走过了。” 刘三宝子和大狗熊望过去,可不是走过了嘛,过了有七八十米了。大旺建材商店原来在道北,他们只一个心思在道南找,怎么找得到?他两互相埋怨,互不服气。但到底是到了,那么英子的家也很快就到了。 他们顺原路返回再过街的那一边然后从大旺建材向西走不到五十米,果然看到一条巷子向里面延伸过去。大狗熊说: “就是这儿了,哥们儿,进!” 他领头向里走。但是,巷子两边有很多黑漆大门,有的是松木的有的是铁的,哪个才是英子的家呢?刘三宝子疑惑地说: “你不是知道英子住哪吗?” 大狗熊听了刘三宝子略带责备的话有点不高兴,说:“我就大约摸知道,英子也没细说过呀。慢慢找,找不着就问,鼻子下不是有嘴吗?” 他们向北走过去,到了尽头一看,坏了,向西边还有路呢。刘三宝子扎煞着手说: “这可咋整,公鸭可操了蛋了。” 大狗熊说:“那就问呗,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他们站住了,等人过来好问路。过了一会儿,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刘三宝子说了几句客气话后,问英子住在哪。那人指了指前面的黑漆大门,说那就是。他们两个一看,他们又走过头了。他们返回去,到那个大门前,看到里面是三间房。刘三宝子说: “不对,你不是说她家两间房吗?” 大狗熊答道:“不管是不是英子家,先上去叫门。” 于是这两个就叫门,不一会叫出来一个女的,三十来岁,长得还挺好看。那女的问找谁,大狗熊想也没想就说找英子。那女的说她就是,问有什么事。刘三宝子此刻来了机灵劲,说找错人了,拉过大狗熊就走。他们走得很快,跟有人拿枪在后面撵似的。 他们到了刚才问路的地方,站下了。大狗熊喘了一口气,说:“不是他妈的糊弄咱们?在哪呢?” 是呀,在哪呢?他们犯了难。大狗熊一屁股坐了地上,气好像泄了一半,无精打采地抠着后脖颈。 费了好大劲,最终他们找到英子的两间房,是一个老头告诉他们的。他们在问时,老头开始说不知道有这么个一个人。大黑瞎子说英子卖馒头,长得肥肥壮壮大厚眼泡。老头哈哈一笑说: “她呀,大蝴蝶!再往前走第三家,那个黑漆门的就是。” 刘三宝子和大狗熊觉得这事真他妈的有意思,英子还有这么一个大蝴蝶的外号。 大狗熊生猛,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叫门。门开了,从门里探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小身子还罗锅,小眼睛,一对招风耳朵,鼻孔向上翻。大狗熊眼睛向下看了半天,那个人也仰头看了半天。大狗熊问: “这是英子的家呀?” 那个人答道:“是英子家。” 刘三宝子问:“英子呢?” 那人说:“杨英子呀,上城北了。” 刘三宝子再问:“上姑娘家了?” 那人说:“哪有姑娘,别听她吹牛逼儿,一辈子没儿没女的还上姑娘家!” 刘三宝子糊涂了,他搞不清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狗熊问那人道:“你谁?” 那人说他是这家男的。哦,英子的丈夫!大狗熊明白了。 英子不在家,恐怕就没有进去的必要。其实,他们本来就不应该来,英子是有丈夫的。但英子的丈夫似乎不介意,让他们进屋坐会儿,说有什么话可以转告英子。这两位也不客气,还真就进去了。 从这时起,他们知道英子的丈夫不是个侧楞而是个矮小丑陋的一个人,她也没有姑娘,她也不会做馒头,她卖的馒头都是从前面馒头铺里上的。这个英子啊! 刘三宝子和大狗熊没有在这里多待一些时候,他们走掉了,因为他们觉得在英子的家里和英子的丈夫不知该说什么,而且在英子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走的时候英英子的丈夫没有送他们,只是欠了一下屁股。 回去时,刘三宝子起了车票。 第七四0章 学习 刘三宝子拥有自己的手机了,这是令他高兴且激动的事情。但他不会用,他笨,笨得倒上炕。不会用就得学,要不然买的手机不就是摆设吗?刘三宝子就在晚饭后到了赵守业的小卖店里,想让赵守业教他。但赵守业和王亚娟不在,上王占坤家了,他就让赵云飞教。刘三宝子说: “外甥,你教三舅使手机,三舅给你买糖吃。” 赵云飞一抿嘴,他大概觉得刘三宝子说买糖给他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赵云飞拿过手机看了看,说这个手机和他姥爷的一样。那就是说赵云飞一定会用,会用就能教他。赵云飞教刘三宝子怎么查电话薄,怎么翻看信息,怎么发信息,怎么调时间,怎么怎么……刘三宝子全没明白。他傻看着赵云飞,看他的手指灵巧地在手机的键盘上按。赵云飞说: “三舅,你手机的电话薄里间空的。” 刘三宝子说:“不知道啊。” 赵云飞乐了,乐得刘三宝子红了脸。他说:“外甥呀,你就教三舅怎么接怎么打,旁的先不学。” 赵云飞就告诉他:“先按号,再按这个键,这是往出打。接电话按这个键,挂断按这个。……” 赵云飞这个那个的又把刘三宝子说糊涂了,他挠着脑袋直勾勾地看赵云飞。 赵云飞说:“咱试一把。” 赵云飞坐到座机旁,又拿过刘三宝子的手机演示给他看。看完了,刘三宝子似有所悟,于是又试了一遍。还行,估计接电话打电话不成问题了。刘三宝子又重复着说: “接电话按这个,往出打先按号再按这个,挂电话按这个。嗯,三舅会了。旁的我也不学了,要是学你还得教我,啊,外甥!” 赵云飞笑得合不拢嘴,他一定觉得刘三宝子太逗了。 晚上,刘三宝子去了二妹家,要了在辽宁的老弟的电话号,大哥大侄的电话号,还有自己宝贝女儿的电话……这一堆电话号就记在一张纸上。他想老婆小黄娘家还有一大帮子人呢,赶明儿也把他们的电话号要来。 刘三宝子回到家里,郑重其事地坐到炕上掏出手机拿出那张写着电话号的纸,找出宝贝女儿的电话号码,然后拔打。嘀嘀的一阵响声后,里面一个女的说话了: “喂!” 刘三宝子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机从耳朵处拿开,看了看,又放回到耳朵上。那手机里边问:“谁呀?” 这声音挺冲的。 刘三宝子对着手机说:“我是你爸。” 手机那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说:“你是谁爸?我还是你妈呢!” 刘三宝子来了火气,对着手机喊:“叉你妈妈,我是刘三宝子!” 那边说:“爸呀,你买手机了?” 他们父女俩在电话上就这样说开了。 这刘三宝子的宝贝女儿玲儿也是有故事的,不妨找一两件说说。 玲儿十八岁那年的冬天的一个傍晚,刘三宝子家聚了好些人,都是为赌而来的。赌局尚未开场,这些人嘻嘻哈哈地闲扯,刘三宝子也掺和着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说八道。刘三宝子坐在炕里,靠着窗台,劈着腿,咧着大嘴正说呢,玲儿叫他: “爸,爸——” 他问玲儿说:“干啥?” 玲儿指着刘三宝子的前面说:“爸,你门开了。” 就是裤子的前开口,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个专有名词。刘三宝子“啊”了一声后,伸手关了。刘三宝子懒得检查。这个故事好笑吗?不太好笑,有点沉重。那一些人听了玲儿的话后都面面相觑,无以作答。但刘三宝子似乎没有可尴尬的,玲儿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刘三宝子率先说了话,讲了一个荤段子。有了他的话作引导,众人又说笑起来。也是那年的冬天的一个傍晚,屋子里也一样聚了一些人,不过他们没有闲扯,而是听“屁得流星”的三狗子逗玲儿,逗得有趣,从穿着打扮到上学念书再到抱垄除田,逗趣的话题宽泛得像海洋一样。三狗子逗玲儿总要吃一些亏,因为玲儿时不时要骂上他一句“你妈叉”。三狗子被骂了就吓唬玲儿道: “你下来,有章程你下来!” 玲儿一瞪眼,在炕上站起来,说:“我下去,我下去你还能强奸我呀?!” 三狗子被吓住了,他没吭声,在那儿愣眉愣眼地看玲儿。玲说了一句还嫌不够,又重复道: “你还想强奸我呀?” 刘三宝子听了挂不住了,呵斥道:“挺大个丫头,说点啥不好!你不说话不行吗?不说话还能把你当哑巴买了?” 三狗子的脸涨得通红,讪讪地站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挤出去,回家了。三狗子从那以后有一个来月没上刘三宝子家,他怕玲儿。 据说玲出嫁后第十三天,玲的丈夫和他爸吵架了,然后一气之下走了一宿,不知道哪去了。玲儿让她公公去找,公公说哪找呀,小兔崽子愿哪去哪去,死在外面得了!玲说: “他跑了,晚上你叉我呀?” 当然,这话是别人传过来的,是传说,未必确有其事。 第七四一章 大狗熊晃他了 这几天里,刘三宝子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告诉他的弟弟他的老妹儿他的妻侄儿他的二外甥说他买手机了,有事来电话。可他光是往出打,却没接着一个,也不见大狗熊晃他。大黑狗熊不晃他就是英子没来。不知道怎么的,二母兔子不想英子的身子了,是因为看见了英的丈夫英子的家了吗?好像有点。 秋分了。秋分不生田,天也凉嗖嗖的。天不热就没啥意思了,失去了夏日的遗憾常萦绕在心头。头伏萝卜二伏菜,现在的白菜和萝卜已长得很高。今天,刘三宝子给白菜灌了根。 他做完活计回到屋里后看手机,十一点了。手机上显示,有未接电话。刘三宝子这些天没白捅鼓手机,他学会了翻看来电去电。他找出那记电话号的纸来,核对着,看是谁打来的。是大狗熊,大狗熊晃他了!哟嗬,有戏,今天可以开斋了。他心里很急切,还有点堵得慌,像长了草一样。刘三宝子琢磨大狗熊现在“坐完头悠席”?不能啊,现在才十一点多。也许昨天晚上英子来的,大狗熊折腾她好几个来回了才来晃他。但不管怎么样,来了就好。刘三宝子忙三火四地洗脸捣饬又是抹又是擦的,然后又去外面转了一圈,再装作没事人似的跟小黄说上后院老三那儿。小黄头也不抬地说: “去看兄弟媳妇去?” 小黄开了一个玩笑。刘三宝子就着这个玩笑说:“嗯,挺多天没看着了。” 他刚要走,赵守志来了。赵守志可是稀客。赵守志上一次来时,听母亲说起了刘三宝子的故事就觉得很有意思,所以今天特来看个究竟。他来了刘三宝子就不好出去。刘三宝子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同赵守志闲聊。赵守志说: “我看你总是在屋里侧歪着,也不见你看电视什么的。” 刘三宝子说:“电视天线坏了,只能看碟。我就看碟,什么《马前泼水》啦,什么《回杯》了,再不就看赵本山。” 赵守志转了一下身子,面对坐在炕沿上的刘三宝子说:“三哥,你买个天线,放在有线电视的线路旁边,保证能收来好几十个台,就是不那么真切。你不用扎针,管有线电视的来了也不能算你偷信号。要实在不行,就安上有线呗,也不算贵。” 刘三宝子表现出一点兴致,说那敢情好,下回上城里买一个。那个有线就不往屋里扯了,也不怎么看电视花那个一不值个儿。 赵守志兴致很高,竟聊到了六十年前。刘三宝子对六十年前的事绝无感兴的认识,所以他的认知都来自他爸他奶的传承。他说: “我们老刘家给老佟家扛活,得回老佟家,全仗老佟家养活我们。哎,老佟家,就是王亚娟的太姥爷,地主。” 赵守志有点茫然,但还没他问。刘三宝子又接着说:“我奶一去拿吃的,保管大饼子窝窝头兜一围裙。老地主看见我奶拿东西就说,又拿又拿,来一回拿一回。他就几句,他是我奶的叔。那啥招!” 赵守志明白了,他说:“你奶我没见过,你家我三娘我见过。” 刘三宝子说:“你二大爷我们是东西院,那时你才这么大。” 他比量着。 刘三宝子和赵守志说话时心不在焉,若不是赵守志身份尊贵,他早抬屁股走人了。好在赵守志没待多久就走了,他才解放似的差点没跳起来。他三步两步窜出屋子,狗撵兔子似的奔东而去。 刘三宝子到大狗熊家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晃我?” 他边问边四下看,想看出点什么事来。大狗熊说: “我没晃你呀,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 英子不在,看情形她没来过。刘三宝子有点失望。他问大狗熊啥事,大狗熊指着东边说:“那房山墙都歪歪了,我怕倒了,想让你跟我放棵树再拉回来,戗上。” 刘三宝子摆了摆手说:“别别别,放完树再让人点上,我还得跟你吃锅烙。” 大狗熊说:“不能不能,我都跟书记说好了,书记答应我在南边放棵死树。” 刘三宝子不信,死活不答应。还是大狗熊信誓旦旦又财赌咒又发愿的才让刘三宝子同意明早一起去放树。但刘三宝子撂下话,出了事你可得兜着。 想不到大狗熊找他是这个事,和英子全无关系。 到底大狗熊还是晃他了,是在放完树的第三天下午五点多,刘三宝子刚吃完晚饭。他疑心大狗熊晃他是有另外的事,不是因为英子来。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着急,他觉得也没有必要着急。他穿戴整齐擦了脸梳了头后就向东而去。他没有和小黄说去哪,小黄也没问。他到大狗熊那儿后,大狗熊避让出去,于是这两个就翻云覆雨,好一通折腾。 大狗熊没走远,就在房跟下蹲着。 刘三宝子心满意足地将自己的身影现于墙角处时,大狗熊站起来。他的腿都蹲麻了,所以他往起站时龇牙咧嘴的差点没摔了。刘三宝子说: “这骚叉娘们让我明早还来,你说我来不?” 大狗熊说:“你要钉‘榔头’你就来。” 刘三宝子想想说:“来!” 他说得很干脆,很坚决。 他们两个说着荤话,不想英子从门里撞出来,放肆地说:“你们两上说啥骚嗑呢?我告诉你们,好话不背人,背人不好话。有啥话,当我面说。” 大狗熊嘿嘿地笑着答:“他说明早还来,就这话儿。” 刘三宝子忙附合。英子不愠恼,只有满脸的浪笑。她问: “你俩上我家了?” 刘三宝子和大狗熊不好扯谎,如实地回答说去了。英子拢了一下头发,叹了一口气。 “我们家的那个呀,可咋整,掐巴掐巴掖巴掖巴能塞进方便袋儿里,啥也不能干,连孩子都做不了,就指着我养活。”英子扯起谎来不搌“眦目糊”,她先前说的都做了废。英子继续说,“我天天一大早就出来卖馒头,容易吗?” 刘三宝子忙接话道:“不容易!” 大狗熊不谙事故,揭英子的底儿道:“你不是说你家的原先可俊英了,大个,就是岁数大了再加上喝酒才成侧楞的吗?” 英子寻思了一会,仰起脸道:“我那是瞎说,我们家的那个他爸原来是镇长,要不我能嫁给他?笸箩大的雨点也淋不到他头上啊!” 英子说没有说谎呢?大狗熊判断不出。 第二天七点多,刘三宝子去大狗熊家里时,英子早走了。大狗熊说英子要去城里的富海大酒店喝酒。 第七四二章 还挺招笑的 秋至之日已过了好几天了,清爽的天气好像就在房檐上挂着一样。每年的秋至,刘三宝子都觉得自己又老了,就像那庄稼一样。人老不比当年,想当年……想当年怎样?想当年,壮志未酬誓不休,上山打虎雄纠纠。杨子荣打土匪,高举红旗上山头。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现在,恰是正午的十一点多,刘三宝子自己唱得来劲,京腔京调倒也有几分韵味。小黄听刘三宝子在那胡咧咧,打断道: “不说今天上城里买天线吗?” 二母兔子躺在炕翘着二郎腿,说:“今天阴天,不去。” 小黄说:“阴天又不是下雨,再说这道全是水泥板儿,下雨天也能去。” 小黄说得有理。 自打上些天赵守志来说把天线放在有线电视的线路旁就可以收到好几十个台后,小黄就惦记上了。可是刘三宝子说今天去明天去的,推到现在还是一推六二五。小黄不高兴地嘟囔: “成天就知道骚拉,再不就是喝酒吹牛逼儿,一点正事没有。” 刘三宝子也觉得自己真没有正事,连个天线都不给买,真不地道!于是他说:“明天,明天指正去。” 刘三宝子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搓了搓脚上的灰土,然后下地穿鞋。小黄问: “干啥去?” 刘三宝子说上后街,好些天没去了。他要上后街二妹家的目的很明确,他想让常去城里的外甥小杰子给他捎个电视天线。 他到二妹家里,外甥正仰躺在床上呼呼地睡觉。刘三宝子上前扒拉外甥。外甥睡眼朦胧,不大满意地问: “三舅,你干啥呀?” 刘三宝子说:“你不上城里了?你要再上城里给我捎个天线。” 外甥没起来,就那么躺着和刘三宝子说话:“行,再去给你捎一个。哎,三舅,再不你安有线得了。” 刘三宝子说:“不安那玩艺,要不是你三舅母看,我啥也不整。那天线多少钱?” 外甥说:“不知道,十七、八块,二十来块?” 刘三宝子说你就照量买。外甥答应了,他说明天就上城里,让刘三宝子在家等着。这当然好,可以看到四十来个台还不用花钱。刘三宝子心里高兴,和外甥闲逗了几句后就说要回家了。二妹儿在炕头上坐着,见他要走,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刘三宝子的生活也就那样平平淡淡地不起波澜也惊不起天地泣不起鬼神。他和英子的故事也渐渐被人淡忘,不再引起他们的兴趣。他和英子又好过几次,当然是大狗熊晃他才去的。但前天那次他好像提不起精神,草草地就鸣金收兵了。英子不解地问他是不是阳萎早泄了?刘三宝子不懂,他反问阳萎早泄是啥意思。英子说就是关机的意思。刘三宝子说手机没关机呀,要不试试。英子说,关机就是没有挺头儿了。刘三宝子一下子明白了,粗嘎地一笑道: “叉,还挺招笑呢!” 第七四三章 小秀跑了 十月九号号那天,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刘三宝子的大姐的儿媳妇小秀和开小卖店的胡明多跑了。刘三宝子那天刚好要去大姐家。在过二妹家的那幢红墙红瓦的三间大砖房后向左拐过一条街再行到最后的一条街上时,他看到有很多有三三两两地聚着,交头接耳神色暧昧。刘三宝子问: “干啥呢?” 那些个人看刘三宝子的眼神有点怪,不像以往那样。其实,刘三宝子也搞不明白以往他们看他的目光和现在的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凭着感觉。他连续地问了几堆人,却没有得到答复。他满腹狐疑地进到大姐家的院子后,四下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进了屋,粗声大气地问:“怎么的了,都不吱声?” 大姐坐在地上的小塑料凳上,只是抬眼看了一下他,然后又低下头去。大姐夫弓着腰坐在炕沿上,一个劲地抽烟。小里间屋里,外甥小会在床上躺着,跟挺尸一样。 刘三宝子站着,没有像往常那样自己找地方坐。他梗了梗脖子,转动着脑袋,那脖子也连带着像大蛤瘼一样连动着转。他问大姐: “啥事呀?这一个个蔫头耷脑的!” 大姐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叭嗒叭嗒地砸在地面上。刘三宝子说: “你看你们呀,掉啥尿叉水?” 刘三宝子说话不讲方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管他是姐姐还是妹妹。姐姐抬头,擤了一下鼻涕,欲说还休的望着刘三宝子又望望姐夫。姐夫不加遮掩,直通通地说: “跟胡明多跑了!” 大姐没说谁跟胡明多跑了,但刘三宝子听明白了,是自己外甥媳妇跟人跑了。他气冲斗牛,他觉得应该将胡明多碎尸万段方解他心中之恨。于是,他霍地转身,骂了一句后说: “我非杀他不可!” 姐姐从凳子上弹起,拽住他道:“杀谁呀?都跑了!” 对呀,都跑了,杀谁去?刘三宝子停下来,再把脚收回,翻了一下眼皮,然后坐到炕上。他问: “啥时跑的呀?” 大姐说前天跑的,两个都坐了汽车,到城里就没影了。那跑到哪去了呢?姐夫说不知道。他唉声叹气地就不再说话了。刘三宝子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忽地站起,跨到里间屋,大声嚷道: “你瞅你个熊样,连个媳妇都看不住,成天瘪瘪嘟嘟地带那个王八样。” 外甥被舅舅训斥后依旧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姐姐过来拉他道:“你别说了行不行?这闹心八啦的怎么活呀?” 姐姐的眼泪下来了,可哭声却没有出来。姐长叹了口气说:“真他妈的坷碜!” 姐夫屋里屋外地转了一圈后又坐在炕沿上,面色凝重神态冷峻。 “叉他妈的!”他脱口骂出。 刘三宝子看着姐的样儿竟起了恶念,于是说:“拿镐把把胡明多的腿打折了,行不行?” 姐夫没说话,这就等于是许可了。可姐姐说不行啊,那不就是犯法吗?那就得蹲监狱。刘三宝子说他不在乎,为外甥报仇就是蹲监狱也值,反正家里就一个老婆再没别人。姐表态了,说这事不用你操心,有我呢。 刘三宝子在大姐家待到最后也没有弄出一个结果来,他不会劝解,不会安慰,只会火上烧油大发雷霆说这小叉娘们儿就是回来也不要她,让她滚一边去。大姐说: “行啦,行啦,你回家,别在这跳老虎神了。” 刘三宝子大喊大叫了这一大阵儿,也累了,就顺从了他姐的意思,走出屋外。在道上,他冲看稀奇的人说:“看啥呀,没看过呀?别把眼芯子抻折了!” 他的话像一阵风,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没有人同他认真理会。 刘三宝子以后每天都到大姐家看事情的发展。 第七四四章 砸了他 第十天中午,外甥媳妇回来了。外甥媳妇长得不漂亮,可是耐看受端详。她坐了半天,从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她房间的小圆凳上,低眉顺眼地摆弄着手指头。大姐在刘三宝子进屋后小声地说: “回来还叫妈呢,咋腆脸叫呢!死在外面得了,省得回来丢人现眼!” 刘三宝子问:“啥时回来的?” 大姐说:“你来之头,两个来小时。” 大姐夫不在,不知道死哪去了。外甥还在放挺,不过不是在他屋里,而是在东屋,脸上蒙了一个枕巾。刘三宝子抻着脖子向西屋看,看见外甥媳妇的眼角余光扫过来,扫在他的脸上。刘三宝子瞪着眼睛,呼呼地喘粗气。大姐忙把手按他在椅子上,说: “你大姐夫上东头了。” 大姐是要找出一个话题来。刘三宝子很容易地被大姐转移了注意力,问:看书溂 “干啥去了?” 大姐说:“说把西地的苞米拉回来。你家牛搁苞米秆没?别把牛饿着。” 二母兔子说:“搁了搁了,我来之前搁的。” 姐俩谈着,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 胡明多的小卖店开在西头,离赵庭财家不远。从这儿到刘三宝子的大姐家才不过七八十米。胡明多得了他爹胡文洲的遗传,平日里能说会道,还很会开玩笑,他尤其喜欢逗小媳妇们。有一次,刘三宝子的这个宝贝外甥媳妇小秀到他家买黄瓜干豆腐香菜时,看到香菜根上土多些,就说: “这香菜上有根。” 小秀的本意是说香菜根上有土,也不知道怎么的说走了嘴。胡明多眼睛眨了眨,笑嘻嘻地说:“云彩没根,你买云彩呀。” 小秀嗔怪地说:“连个正经的都没有。” 胡明多立刻回道:“辘辘把底下有正井。” 小秀给逗乐了,扬起小巧的绵软的巴掌拍了一下胡明多。胡明多向后闪身,丝丝哈哈地说:“哟,这身子骨都塑料做的,成天在太阳底下晒,风化了。还拍!” 小秀没再拍,她用手捂住嘴,笑个不停。 那天胡明多特意抓了一大把香菜,给小秀并说这是赠的,买三赠一,不用领什么人情。胡明多的玩笑开得有分寸有尺度能看对象拿捏火候区别对待,荤素之间常常令人会心一笑。胡明多的大号不常被叫起,人们都叫他胡小多。说不上是胡明多诱引了小秀还是小秀眉目传情投怀送抱,反正是他们好了一大阵后又跑掉了。跑掉了就别再回来呀,可他们回来了,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想的。 跟胡明多在在外面踅了一圈的小秀此刻到屋外去了,八成是上厕所。刘三宝子瞥见小秀出去了,就跟大姐说:“晚上我跟我大姐夫把老胡家那个小卖店砸了。” 大姐显出害怕的这神情,说:“祖宗啊,可别惹事了!” 但是刘三宝子态度坚决,不容分说。他冲着大姐瞪眼睛道:“张三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 他说完就雄纠纠气昂昂地回家了。 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刘三宝子就到了二妹家,动员大外甥杰子一同上大姐家。二妹问什么事,刘三宝子没说。二妹见他不说,就替他说了: “三哥,你不就是去砸胡小多吗,我不让。要去你自己去,别找我们家杰子。” 刘三宝子没有得到二妹的允许,就打消了让杰子和自己一同去的念头。他有点失望地走出二妹家,边走边说: “没有你这鸡子还不做曹遭糕了?” 刘三宝子到大姐家后,坐了一阵子,和大姐夫一边抽烟一边说话。小秀在西屋,不知在干什么,外甥没进屋,只在门口晃来晃去的。刘三宝子和大姐夫说话说得艰难,完全是借说话熬时间。 天见晚时,刘三宝子说:“走!” 大姐夫呼地站起,应声道:“走!” 在这之前,他们没谈论晚上要干什么,仿佛都已心照不宣。大姐要拦,大姐夫瞪眼道: “去,一边拉去!” 大姐不作声,惶恐地望着他们。大姐夫在后边的墙角拿过一个镐把和一截铁管,走在前面,刘三宝子在后边跟着。他们刚走出大门,小惠拎着二齿子从后面追了上来。大姐夫问: “谁让你来的?” 小惠不吱声,他不作声姐夫就不再问。他们三个来到胡明多的小卖店前,见里面的电视还开着,红红绿绿的不断变换着色彩。小惠怒火中烧,抡起手里的二齿子向窗子砸去。窗玻璃受到这猛烈的一击,顿时哗啦啦地碎落了。小惠砸得兴起,一通胡抡,将这一面的窗子全砸了。刘三宝子和大姐没有伸手,只是握着手里的家什在一旁站着看着,准备将手里的镐把铁管“削”向从屋里出来的人。可屋里的人没出来,电视也关了。刘三宝子和大姐探头向里面看,觉得屋里面好像有人影晃了一下。刘三宝子激凌一下扬起手中的镐把,闪身躲在门边。过了一会儿,却没见人出来,他松了一口气。小惠的余怒还没有消去,他将二齿子伸进黑洞洞的窗口里,上下左右胡乱地搅着。 他们几个在胡明多的小卖店前发泄了一通后,转身离开了。在进大姐门口时,刘三宝子说:“出来?出来就整死他!” 第七四五章 他有了新房子 十月下旬的天暖洋洋的。 大狗熊这两天右眼皮总是在跳,跳得他心惊。左眼跳财右眼跳祸,这左眼老跳是好兆头。其实,大狗熊本来不信这一套,他不过是这么的一想。照老办法,他找来一小块纸贴在眼皮上,可是眼皮还是在跳。别是英子出了什么事?不能啊,前两天她才这儿回去,没丢一个零件没掉一根毫毛。那是儿子?肯定不是,才打过电话,他精神着呢。去他妈的蛋,不管他!大狗熊抽了一下鼻涕,懒懒洋洋地到后面听人们说话。 大狗熊听人说,胡文洲上刘老五家劝刘老五的媳妇信神,劝得勤,一天三遍,早中晚按时赶点。昨天中午又去了,去了以后又是一通劝。刘老五在砖厂拉砖坏儿,早出晚归确是辛苦。他原本中午不回家,可偏偏昨天中午回家了。刘老五到家门口推门,门插着,就跳墙。刘老五在墙上分明看见屋里一个人猫着腰飞出后门,心中疑惑,就急急地进屋,循着那人的背影儿追了出去。那人跑到了赵守业的小卖店里,不待允许就想穿堂过去。刘老五年轻腿麻溜,几下窜上去将他拉下,然后挥拳几下就把他打向墙角。刘老五边打边骂: “叉你妈的胡文洲,你还当支客人呢,支你妈的叉!你早也劝晚也劝没承想中午我不在家你还劝!我揍死你!” 刘老五打死胡文洲了吗?没有。 几个人描述着当时的场景,用一个很贴切很搞笑的成语“落荒而逃”来形容,让大狗熊仿佛亲眼所见一般。这事真他妈有意思,儿子那样,他也那样!他听得有趣,呵呵地傻笑着。 天气冷凉了许多,再有十来天就是初冬了。大狗熊觉得身上的衣服薄而且轻,不能抵得住秋末的凉意。他转走开了,向家里走去。他要添衣服,或者是在家里躺一会,望一会房笆。 大黑瞎子到家里才不过十几分钟,东北街的张二尿来了。大狗熊对张二尿的到来很是意外,他觉得他的到来一定有事。大狗熊寒喧了两句后就直通通地问: “兄弟,你八辈子不登我门,有事?” 张二尿笑了一笑说:“有事,有事,待会咱们慢慢聊。” 他没说什么事,就让大狗熊有点心急。 张二尿绕着大狗熊的院落走了一圈后,问:“二哥,你这东西有多宽?” 大狗熊回道:“二十来米。” 张二尿又问:“有房照吗?” 大狗熊说:“有俩老房照。” 当年卖给大狗熊房子的张维山置下他叔伯八叔的两间房后并没有去认真地管理,房子漏了也不修缮,结果可而知:垮了。张维山拆掉木料后余了一大堆残土,到现在那儿有明显的痕迹。 张二尿不急于和大狗熊子谈正事,依旧东拉西扯地瞎聊。大狗熊奈不住,问张二尿说:“怎么个事?” 张二尿看大狗熊的急样,一抚掌,然后说:“有人相中你这地方了,让我来问问,拉割拉割。” 大狗熊似是明白了几分道:“买我地方?” 张二尿歪着头道:“啊,不对,是换,直拉。” 大狗熊熬不过张二尿,言语粗鲁起来,问道:“和谁直拉?别磨叉蹭吊的闲揉肠子!” 张二尿哈哈一乐,说:“那什么,马二想和你对换,他打算盖新房。他那窄巴,东西才十二米。他相中你这儿了,这里宽绰,再说是小趴趴房扒了也不白瞎不是。他那房虽然是老砖房,可周正不歪斜,三二十年不用修这儿修那。你要是同意换,就写文书。” 这张二尿的一大串话让大狗熊犯了迷糊,他不解地问:“他和我直拉?” 张二尿想了一会说:“对呀,直拉!” 大狗熊想了一会说:“不对,他那窄巴不说,还倒憋气,进车都不方便。” 张二尿千般地解释万般地开导,最重要的是他掰着手指头数小宾娶媳妇要花多少钱盖房子要花多少钱这个那个的听着还在理。张二尿能说,把大狗熊说得晕头转向的。末了,他说,这么的,我找儿子核计核计。 大狗熊在电话里和儿子小宾核计了好几个来回,小宾同意了。不过小宾说,咱得憋他俩钱儿,找不上二千也得一千,反正是他找咱们换的又不是咱们找他换的。大狗熊觉得儿子高明,这主意不错。于是,大狗熊就直截了当不拐弯不抹角地跟张二尿提了要求,要马二再拿二千块钱,要同意就立马写文书。马二很痛快,通过张二尿传过了话,并且说屋里的一个老式三开立柜和一个酒柜也送他。大狗熊没想到马二这么痛快,心里想是不是自己要少了,就问张二尿: “我要五千他干不干?” 张二尿回答得干脆:“不干!”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写文书。写完文书互换房照时马二将二千元钱给了大狗熊。 那天马二备下了两桌酒菜,大狗熊喝得高兴极了。 搬家那天刘三宝子赶了他的牛车来帮忙,慢悠悠地倒了两趟后,大狗熊的那两间小趴趴房就空了。大狗熊空了的小趴趴房被马二放进了一些杂物,于是他很奇怪地问张二尿: “咋不把东西往里装呢?是不是要扒呀?他们是不是在别的地方迁就呀?……” 张二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二哥,这房子不归你了。” 当然,这房子不归大狗熊了,可是他还是有点留恋。 大狗熊预备了一桌子酒菜款待帮他搬家的人。菜是他的邻居还有侄女做的,做得好不好?肯定好,至少比他做的好,他做的基本上就是猪食。在酒桌上,大狗熊骄傲自豪地向孙成亮向外甥向在座的所有人宣布,儿子快回来了,还会领回一个媳妇。这个消息是昨天晚上小宾跟他说的,他现在迫不及待地宣布就有炫耀的意思。 刘三宝子喝了酒后赶着车回去了。待他把车卸了后就一头扎到到里倒在炕上。小黄见他酒气熏天的样子责备他道: “瞅你那熊样,喝了两杯猫尿就跟死狗似的,可咋整?八辈五看不着后脑勺!” 刘三宝子拱了拱身子,很是艰难地翻身红着眼睛骂道:“叉你妈!” 他脆生生的一句骂,将小黄激怒了,她操起炕上的鸡毛掸子抽向刘三宝子,并且回骂道: “叉你妈!你他妈的酒喝到人肚子里了还喝到狗肚子里了?” 小黄的勇气可嘉,先前她是不敢这样的,只因为上些天她风闻到了宝贝丈夫和传说中的英子有苟且之事才有了把柄可抓,胆子就大了。刘三宝子的皮厚,小黄手击打对他来说犹如弱柳拂面一样,倒有几分舒服。刘三宝子本也是想让小黄这么不轻不重地打下来,好消泄她心中的不满,可小黄只两下就住手了。她扔下掸子嘤嘤地哭起来,边哭边说: “咋嫁了你这么个现世的玩意儿!咿咿……” 刘三宝子慌了手脚,他最怕小黄哭,小黄一哭他就没辙。刘三宝子粗声说:“叉,就知道淌尿叉水子” 小黄哭得更来劲了,声势浩浩气若长虹。 刘三宝子骂道:“嚎丧呢?还没完没了!” 小黄拍打着炕沿,含混地说:“我想咱们儿子呀!哎呀妈呀……” 刘三宝子不免悲从中来,他也想儿子呀,刚才就闷在炕上想来着。那个小狗熊都领个媳妇回家了,可自己的儿子还在牢里圈着,真难受!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声若滚雷惊天动地。小黄的哭声戛然止住了,她惊惶地看着刘三宝子。 刘三宝子哭完就睡了,睡得很死。 第七四六章 没晃他 大狗熊的儿子小宾打电话说他和媳妇去了女方家,见了未来的老丈人老丈母娘,今天下午就到自己家了。 今天是十月二十二号。 前天,屋子就收拾好了,是他的两个外甥媳妇帮着弄的。两个外甥媳妇又是擦又是抹的把三间房归置得亮亮堂堂看着就舒心。大狗熊这两天老老实实地按着自己划定的路线行走,进外屋再进里屋再坐到炕上,不僭越一步,为的是保持居室的洁净。晚上睡觉时小心翼翼地取被褥铺上再用手抚平,没有像以往那样胡乱地放胡乱地卷。大狗熊这两天没做饭,在大外甥家吃了一顿,在二外甥家吃了顿,余下的几顿都是吃买的干饽饽。今天早上他没有吃饭,可他没觉得饿。他特意洗了头发,打了两遍香皂。衣服是新洗过的,还没香味呢。哎哟,大狗熊心里激动,一想到儿子马上就和媳妇回来了,他就有哭的感觉。 儿媳妇既然要回来,那就得有好吃的好喝作为招待。所以,大狗熊大老远的跑到赵守业的小卖店买切肉买菜。他之所以舍近求远,一是跑顺了腿,二是好在中途炫耀。 中午十一点多,大狗熊看到儿子和未过门的媳妇从西边过来时,他闭了眼睛。儿子小宾和媳妇勾肩搭背的都快粘到一块了,而且还走几步就亲一口。妈的叉的,这哪成个样子啊!想当年,自己那样大胆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连啃带抱。不过嘛,儿子真不愧是自己的儿子,能在外面划拉媳妇,没差种。大狗熊傻乎乎地笑,笑得天真,笑得可爱。 儿子小宾和媳妇到近前就都放了手,双双站在他面前。儿媳妇一脸羞状,偷偷地看了大狗熊几眼,然后很轻很轻地叫: “叔!” 大狗熊答应。 小宾对大黑瞎子说媳妇叫刘冬雪,他平常就叫她小雪。大狗熊没敢叫她小雪,只是嘴巴里咕噜了一句,没听出是什么意思来。刘冬雪扬扬脸,看着大狗熊说: “我们进去了。” 大狗熊猛然醒悟,忙迭声道:“进屋,进屋。” 大狗熊得空儿问儿子是怎么和小雪搭搁上的,小宾说上网,在网上认识的,完后见面,再后来就是处了。这么简单?儿子说就这么简单!大狗熊问儿子怎么跟小雪说家里的情况的,儿子说实话实说。儿子比自己品性好,不像自己当年那样指着一片地一划拉说:都是我的! 赵守志在将大狗熊的故事时,叶迎冬止不住哈哈大笑。赵守志严肃地像在台上做报告似的,说: “听起来有点好笑,是?可我却觉得有点辛酸。大狗熊和刘三宝子虽然都是小人物,但他们活得真实自然。” 听说,英子后来找过大狗熊,但大狗熊很严肃地对英子说以后他不跟她扯“立哏隆儿”了,因为他有儿媳妇了。英子似有不甘,可也没有再纠缠大狗熊。大狗熊不和英子扯了,刘三宝子也歇了菜,因为没有那个场所供他嬉闹玩乐,再说小黄也不让。转过年的秋天,英子和她的丈夫一起来过,她们来这儿打工。北面的二节地种了一大片土豆,起土豆时他们来卖力气,每天得六十元工钱。英子来了,刘三宝子却不知道,因为大狗熊没有用手机晃他。 第七四七章 只剩轮廓 刘三宝子和大狗熊的艳史慢慢地被人淡忘时,赵守成和曹平却闹起了离婚。赵守成去年用自己多年的积蓄和卖掉八九辆“卡玛斯”的所得小打小闹做铺路的营生后,收入不菲,于是他扩大规模,在今年五月初承包了一条五公里的乡村通公路。赵守成在跑业务的时候,结识了东岭镇信用社的周小丹并往来频密,最终走到了一起。尽管赵守成做事缜密,但难免挂万漏一,曹平还是发现了端倪。曹平哭闹不算,还提出了离婚。这可苦了赵守志,他那些日子常去赵守成家里,劝完这个劝那个摆事实讲道理批评这个安慰那个,最后总算促成了他们的和解。不过,曹平有一个要求,她经管账目,大的财务必须经由她处理,钱由她一手掌控。曹平没有断然离婚有她的苦衷,一是她千里迢迢奔赵守成而来,平日里赵守成待她不错,吃用尽由她,从不吝啬,倘若就此离婚,多少有些不舍;二是,孩子不能没爹,更不能没妈;三是,自己的娘家兄弟悉数被赵守成弄过来,都过上了好日子,如果离了,他们就没有了着落。曹平最后认了,她自己对自己说,大钱掌握着,小钱由他挥霍。有钱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睁一眼闭一眼过呗。赵守成的事自然也得惊动赵庭禄,他也常常到赵守成那做调解做说和的工作。赵庭喜夫妇倒显大度,说儿大不由爷,离不离的他们也说了不算,干脆就不管了。不是他们不管,是有人替他们管。又过了两年,刘玉民被查出心脏病,而且很重。日渐不支时,他休假在家,校长职责自然也不能履行。陈思静曾在刘玉民患病后的第三年趁自己打理老房时拿了礼物顺便去看他。那天正是春和景明的一个周日,海棠花夭夭地开着。刘玉民对陈思静的到来颇为感动,并且流下泪水。陈思静安慰他,说现在医学发达,总会好的。刘玉民说自己的病没好了,就是活一天算一天。最后他满怀着复杂情感看着陈思静说: “大哥对不起你呀……我是个要死的人,指不定哪天。有些话不能带到棺材里,趁我还有口气……” 陈思静忙打断他道:“大哥,事都过去了,谁也不能指着过去活着,还得看将来。” 那天,从刘玉民家里出来时,陈思静忽然感到一点轻松,一点悲戚。 刘玉民在二零一三年四月死掉了,结束了他辉煌的一生。 赵庭禄的故事、李祥君的故事、大狗熊的故事、刘三宝子的故事、所有的在大榆树下生活的人们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将慢慢地模糊,最后只留下梗概轮廓,细节已无法再充填进去。 第七四八章 挺有意思 二零一五年经历了一场倒春寒后,天气突然暖了起来,好像老天爷在闹着玩一样。李晓辉中午吃过饭后,急匆匆地走出家门。这十多年来每天都是如此。中午一个小时的时间,除去往返,所剩不过三十几分钟用于午餐,此外再没有闲余做别的事情。 马春荣与李晓辉结婚后,本来对再次的怀孕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一年过去了,她的肚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马春荣怀疑久久不孕是不是因为自己流过产的原因。李晓辉劝解说,不会的不会的,你看前院张三婶四十五六了还怀孕了,她以前也流过产。 李晓辉不懂医学,他只是以此来宽她的心。直到两年后,马春荣的肚子才渐渐鼓了起来。马春荣生下一个男孩后,立刻有了十分的自信和骄傲,她说在没有怀孕以前,一直担心李晓辉心有旁骛,现在好了,有儿子就把他拴住了。李晓辉听到这样的话时揶揄她道: “这叉娘呢们儿,整得好像自己家老爷们咋的似的,一点自信心都没有。” 一晃现在儿子九岁了。 李晓辉伴着和煦的春风走在路上,不自觉地哼唱起来—— 兄弟你瘦了看着疲惫啊 一路风尘盖不住岁月的脸颊 兄弟你变了变得沉默了 说说那些放在心里的话 兄弟我们的青春就是长在那心底 经过风吹雨打才会开的花 兄弟你说了以后就不拼了 只想做爱情的傻瓜只想安稳有个家 是啊我们都变了变的现实了 不再去说那些年少热血的话 兄弟我们都像是山坡滚落的石子 都在颠碰之中磨掉了尖牙 兄弟抱一下说说你心里话 说尽这些年你的委屈和沧桑变化 兄弟抱一下有泪你就流 …… 李晓辉唱的绝不好听,但他唱得认真,所以引来了上学的几个孩子们欢快的笑声。李晓辉挤了挤眼睛没有停下来,反而唱得更大声。 “李老师,等晚上给我们吹喇叭呀?” 李晓辉停止了不着调的歌声,道:“你们要愿意听我就吹给你们。” 嘻嘻哈哈的一阵说笑后,其中的一个女生调皮地在前面大幅度的甩臂,大幅度的跨步,昂首挺胸,一副气宇轩昂的姿态。这正是李晓辉的步伐,只不过这小女生学得夸张了。 李晓辉到学校时,预备铃刚响过。 没有等他坐下,校长李传福慢悠悠地说:“有一件事说一下,今天第六节学生放学后统一到教育办开会,好像是赵局长来。咱们市老师们不是闹情愿走圈嘛,因为收了九年多养老保险的事,赵局长来就是劝阻我们不要参与其中。” 李传福言简意赅,几句话后就传达完毕。 李传福,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永远给人一种憨厚不会工于心计的印象。从一零年刘玉民病退后,他就接任了校长这一职位,到现在已经四年多了。 李晓辉在下午的两节课中,始终在班里,直到放学后他才回到办公室。此时办公室里正热闹。 周老民子主持修建的这个工字型校舍里有长长的左廊把各个教室联通,大门开设正中,两端分别是仓库和办公室。据说当年周老民子发包校舍的修建时,得到了一点好处,多少未知。当然这是传言,查无实据。如今周老民子已成为一个普通的农民,但他建的校舍依旧在,只是残破了一点。 南面的窗下并放着几张桌子,每四张拼成一组,分别坐着刘淑艳赫东福周艳梅王海波孙晓雪刘志伍。李传福的座位在西墙的行事板下,他对面的桌子空着,同样南边两组桌子中刘志伍对面的桌子也闲置没人用。 李晓辉啪地把书本放到桌子上,坐在对面的孙小雪一激灵,道:“你轻点,吓人一跳。” 李晓辉一瞪眼:“你咋那么胆小?嗯,跟个芝麻粒似的。” 孙晓雪,这个李晓辉小一届的同一所学校毕业的女孩子比他晚上班二年。她曾对着李晓辉说,瞅瞅你多走运,毕业就分配,我们等了一年不说,毕业还得自己找工作,笔试啊面试啊试讲啊,一把一把的过筛子。 面目清秀身材适中的孙晓雪呵呵一笑道:“还挺正经的呢,怪不得学生都怕你。” 李晓辉得意地一仰头说:“这学生,不能给他好脸色,给他好脸他就晒脸。” 这是他十来年的经验总结。 “你说我这姓啊,上回我去随礼,写账的问我叫啥,我说叫赫东福。哟,他给写成了写黑东福。我说不是这个黑,是赫鲁晓夫的赫,双赤,他没反应过来。得,还是我自己写。”赫东福侧坐着,手臂搭在椅背上。 “各班是不是都没学生了,如果没有马上出发。”李传福站起身喊道,“刘老师你怎么走?” 刘淑艳达答道:“我骑自行车。” 李传福点头道:“嗯,行,晓辉呢?” 李晓辉刚想说骑他的电动三轮车,孙晓雪马上接过来说道:“坐我摩托。” 时间不能耽搁,会议定在三点。 赫东福那辆白色轿车上坐满以后,呜的一声冲出校门,像离弦的箭一样。孙晓雪笑道:“真猛!” 李小辉呲牙说:“真虎!” 为这真虎两个字,孙晓雪咯咯的地快乐地笑起来。 “你也虎啊?” 孙晓雪发动她的踏板摩托,道:“我有点虎,不那么不那么‘坐实’,坐上来,开车了。” 拆扒掉老校舍又在原址上新起的三层楼房,虽不显巍峨富丽,却也有那么一点气派,红铁皮瓦白瓷砖贴面,看起来干净利落,又有颜色上的相互映衬。这校舍建成有八九年了。 校舍后面的那排大杨树依然挺直,杨树后的操场依然宽阔。 孙晓雪将踏板摩托车停下后,李晓辉跳下来刚要向楼里走,被一个声音叫住了:“晓辉。” 李晓辉寻声望去,见赵守志正和陈启军站在一棵榆树的西侧。李晓辉过去叫道:“大叔。” 虽然赵守志常回父亲家里,但见到李晓辉的机会并不多。 已显老态的陈启军还有四五年才能退休,不过他刚才说如果能早退就退下去。赵守志搞不清他的真实意图,就嗯啊地应着,并未认真地思索。说了几句退休的事后,他略有些迟疑地问:“赵梅波挺好的?” 赵守志对于这样的问话并不感意外,他爽快的告诉他挺好的,上着班开着小超市,日子富裕又省心。 “噢,陈露没有跟你说起吗?我姐也快退休了,二三年。” 赵守志说这话时看他的脸,但陈启军却把脸转向大门口,像是在专注地看陆续进来的老师们。 现在,听见李晓辉喊大叔,陈启军转过脸来热情而和蔼的说道:“晓辉啊,咋来的?” “哦,坐孙晓雪的踏板摩托。”李晓辉答道。 “嗯,晓辉,等开完会后,你坐我车回去。”赵守志接过来说道。 李晓辉有点疑惑,就眨巴着眼睛问:“大叔,我不上城里。” 自己的话没说清楚,所以李晓辉就理解错了。赵守志呵呵地笑了一下,补充说:“我上你老爷家。” 李晓辉明白了,张开嘴傻笑道:“我说呢,给我说蒙圈了。” 李晓辉说完这句话,就进了楼里。 三楼的会议室摆满了桌椅,使得整个屋子显得拥挤不堪,嘈杂喧闹如同小市场一样。 李晓辉寻到孙晓雪旁的一个空位坐下后,孙晓雪探过身子大声说:“开完会送你回去呀?” 这是一句探寻的问话。李晓辉同样大声回答说:“坐我大叔车回去。” “你大叔!哪个你大叔?”孙晓雪左右张望,想从人群中找出他所谓的大叔来。 “赵守志我大叔。”李晓辉回答着,神色中有几分骄傲和自豪。 “赵守志,哦,明白了,就是……哎,你以前从没说起过。”孙晓雪向前面看去。 “我是个不炫耀的人,哪能说那事?”李晓辉很骄傲地应道。 刚过两点五十,赵守志便和教育办的几位领导依次走进会议室落坐。陈启军做了简要说明后,赵守志开始讲话: “各位老师你们好,我叫赵守志。有一句顺口溜说,铁打的教育局,钢铸的赵守志;流水的局长,不动的赵老师。这说的就是我吗,现在本人在此,大家觉得怎么样?”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这是由衷的开心的笑 “我为什么是钢铸的,没有再进一步呢?” 这时前排一个胖乎乎的三十多岁的女老师,调皮的伸出食指和拇指捻动着,赵守志看见了,接过话说:“这个答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话接前言,在座的老师们有认识我的,像李晓辉、刘淑艳、赵安娜、李传福……当然我熟悉的名字不止他们几个,我就不一一念了。不管是熟识的还是不熟识的,我都抱有很强的亲近感,因为我就曾经是这儿的学生,而且毕业以后又在这里工作了八年。说起来我并不喜欢到下面来,尤其到这里,因为我来了会给大家造成紧张感,还有就是我不想被前呼后拥,我更喜欢和大家平静地在一起聊聊天,开几句玩笑。算起来我来到咱们学校是两次,零九年一次,一二年一次,那么现在是一次。我此次来的目的大家一定知道,但还有一个你们大家可能不知道呢,就是回娘家。哈哈……这也算作是假公济私或者叫洗脸摩挲胡子一过二手。不管怎样,现在我坐到这里了,就要完成此次来的任务。这两天的形势大家看得明白,全市的部分教师到市政府前面的广场上,要求返还从零五年到一四年扣缴的养老保险,还有要按文件兑现所谓的第十三个月工资。这里我要纠正一下,那不是十三个月工资,而是年终奖。一年有十二个月,十三月份我没过着,那就谈不到十三月工资了。关于广大教师的心声是否合理,我不做置评,我想说的是,我也是教师,我媳妇叶迎冬也是教师,我们都被扣缴了养老保险,我们也希望领到年终奖。但是,我们应当以合理的方式表达诉求。我最后重申,希望大家安心地上课,教育好我们的子弟,要相信我们政府相信教育局,能够妥善的解决问题,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赵守志讲完话后,匆忙起身走出会议室到陈启军的屋中,坐在沙发里。他不想再与任何人说话。 不到十分钟,老师们陆续从会议室里出来,然后各自回去。 赵守志没有再和陈启军讨论说什么,也找不出可以共同讨论的话题。他从三楼到下来到大门口时,正好看见李晓辉和中学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老师说话,就叫道:“晓辉,咱们走了。” 相送的陈启军咧咧嘴摸摸头半笑不笑地说:“一晃,晓辉都这么大了。” 赵守志发动车子带着李晓辉坐稳后向前驶去。水泥路成网状将乡村市镇连接起,交通非常的便利。 “晓辉,你妈还好吗?”赵守志问。 “好,现在啥都不用他操心了。李晓辉答道。 说了几句李晓辉的家事以后,赵守志问:“你知不知道上两天你老爷因为啥和你二叔吵吵的?” 李晓辉扭头,现出一抹喜色,道:“知道啊!那天我二叔要卖土豆,我老爷说卖啥卖,还有四个月才能下来新土豆呢,要卖了能够吃吗?我二叔说咋不够吃呢?不够吃再买呗,再说还有旁的菜,咱们家开小卖店菜还能断?年年是,留着留着都留长芽了,炒土豆芽啊?哪年不得扔点儿,不扔了,你心里难受。我老爷听他这么说不愿意了,就说你个败家玩意,瞅给你烧的,倒退四十年还吃土豆呢,皮都没有。我二叔虎劲儿上来了,跟我老爷说,哎呀妈呀,这一天抠叉叉猫的跟你上老火了。我老爷一听这话,抄起扫帚头子骂他说,你跟谁说话呢啊,我拍死你!我二叔吓得猫着腰吱喽就干出去了。” 赵守志听着他富有画面感的讲述,就减慢了车速。 李晓辉继续说道:“我二叔晃晃地上西头老林家小卖店买了一卷干豆腐一嘟噜酱鸡头,还有一瓶罐头就上我四叔家去啦。我四叔看着他拎着塑料袋儿嘀哩嘟嘟的就说,你来就来呗,还拿啥东西。我二叔说,让我爸给干出来了,回不去了,就得上你家吃。我四叔说,我去,这事整的,才两点,做小鸡扣蘑菇还赶趟。那天他俩喝点小酒后,我二叔要回家,迷瞪的。我四叔说,我送你回去,别到家再挨收拾。我二叔说没事儿,估计老头现在气消了。他走后,我四叔不放心了,就打电话给我老爷,我老爷大老远的接来了。到家了,我二叔找我二婶要钱,说买东西的钱还没给呢,赊的。这家什的,我老爷又咕颠咕颠地送钱去。” 赵守志听到这,泯然一笑道:“老人嘛,穷怕了苦怕了,可以理解。” “哎呀,大叔,我老爷太有意思了。去年秋天非要自己留出三亩地苞米,自己割,自己扒自己捆,说捆得了苞米杆儿好烧炕。我二叔说有苞米瓤子就烧呗,费劲巴力的整那玩意干啥?我二叔咋说都不行,我老爷非得自己干。十一开学后那天的头午,我正在墙里抽烟,我二叔穿着一身破衣裳戴着破帽子过来啦。我说二叔干啥去?我二叔说扒苞米去。你老爷非得整三亩地苞米杆儿烧炕。这阵在地里扒,我能瞅着吗?等过年的,我鸟不悄的搁收割机收了,让你扒,扒个六,这个老东西!” 李晓辉刚叙述完,赵守志笑问道:“没说老犊子?” “没有,那真没说。我二叔好说,但是犯忌的话他不说。”李晓辉肯定地回答。 虽然赵守志放慢了车速,但四里多地也很快的行驶完了。 将车开进院子里后,赵守志下车,问迎过来的赵守业:“妈呢?” 赵守业拿着板锹搓起滚过来的玉米芯儿再扔到晾晒的打成田垄状的台儿上,说:“上后院卫生所了。” 赵守志心里一惊,他本能地想到母亲又出了什么症状了,就积急急地问:“上那儿干啥去了?” “啊,妈手扎了个大刺儿,好像有点儿孬发了,去买瓶反毒水。”赵守业将锹戳到墙上后说。 张淑芬在两年前的六月份常说自己反酸烧心,吃了胃药后却不见好转,于是赵守志拉他到急救中心去检查,结果是胃癌。所幸是早期胃癌,听林主任说,未来未来五年生存的概率是百分之百,乐观点说年八年的存活是很容易实现的事。林主任列举了五六种典型的癌症,赵守志听不懂,就问母亲的状况处于什么位置,是晚期还是中期是重度症癌症还是轻度癌症?林主任很明确的告诉是最轻的癌症,是大手术中的小手术。当时赵守志一度纠结于是上哈尔滨还是在本地治疗,最后还是采纳了林主任的建议。林主任的话很诚恳,他说,哈市的手术环境并不会比这这强多少,重要的是延聘的主刀大夫是自己的导师,有着丰富的手术经验,而且在本地治疗便于护理,费用也低很多。当然这么大的一件事,最后还是由你来决定。 在手术那天,当张淑芬进到手术室时,赵守志的心一下子颤抖起来,就像他在同意书上签字时手的抖动一样。他很担心,他怕这是生死别离。随他过来的林主任拍着他的后背说: “赵老师放心,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既然我敢留病人在这儿,便是我有绝对的把握。” 当张淑芬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医生告诉她一切顺利时,当看他看到母亲眨动了眼睛后,赵守志默默的地转身到左边的一张椅子上缓缓地坐下,然后双手抱头无声地痛哭起来。 现在赵守志刚提起的心放下来,他边向里走边说:“我还没吃饭呢。” 赵守业明白了他的意思,腾腾地快步走着喊道:“王亚娟,王亚娟——” 赵守志制止他道:“你吵吵八火的干什么?赵守业,你都快五十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没有个稳当气。” 赵守业接受了哥哥的批评,慢下脚步,小声道:“这虎叉娘们儿,八成又在后面跟人扯闲篇呢。” “哎,守业,她不是在城里给云飞看孩子吗?”赵守志问。 “回来了,他老丈母娘去了。”赵守业说。 “哦。”赵守志简短地应着。 “赵守业,你喊啥?跟叫魂儿似的。哎呀,大哥来了。”王亚娟从后面转过来,笑盈盈地说道。 王亚娟的穿着很有些时尚,不同于以前那样随随便便。 赵守志由前门进屋,又从后门穿出去,恰好看见张淑芬正和两个妇女说说笑笑。转脸赵守志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后,便如很久未见似的喊道: “儿子,哎呀妈呀,我们家守志。” 她急速地跑过来,也不看道上是不是有车辆。跟在后面的赵守业待张淑芬站稳后说:“妈,我大哥要吃土豆丝。” 面带喜色的张淑芬向十几米远处的十字街边站着的赵庭禄喊:“哎,回来,守志要吃土豆丝。” 王亚娟尖声叫赵守业道:“跟我过去,收点豆芽啊,再拿点熟食过来。” 因为大儿子要在家吃饭这么一件稀少的事,张淑芬得像过年一样快乐地忙起来,竟忘了手“孬发”这件事。 赵守业过了一会儿回来,端了大半盆儿豆芽菜和两个猪爪,那边赵庭禄也回来了。赵守志没有随他们一同进去后,而是站在道边向北看去。 对面的赵梅春的偌大的一片房舍在九年前卖给了新来的小王大夫做诊所用。原来的做鸡舍的后栋房换了洋铁瓦又做了室内装修,安装了塑钢窗后便焕然一新,还有一些气派,能堪大用。以小王大夫的话说,他看中的不是房舍而是位置和场地。当初小王大夫刚到这时,就租住在东头的老刘小屁眼闲置的门房里行医问诊。把脉抓药的络绎不绝,这便阻碍了同为村医的而李彦平的财路。于是李彦平以一村一所为原由,要小王大夫哪来回哪去。天知道小王大夫绕来绕去的怎么找到了赵守成,赵守成便从中调和,说你们都各干各的,别说什么一村一所的话,有钱大家挣,况且三叔你都是五十多六十的人了,还能干到死啊。赵守成的话不好听,可李彦平也着实没办法,就忍了。王亚娟有次问赵守成: “你们啥关系啊?” 赵守成说:“小王大夫是他媳妇的表弟。” 王亚娟哈哈大笑道:“你哪个媳妇呀?” 赵守成不与王亚娟纠缠,他斗不过伶牙俐齿的这个二嫂。 现在,赵守志一边看一边想着,梅春姐卖房子写文书那天恰好林余波死了,他是肺癌晚期属不治之症。赵梅春当时有怎样的感受呢? 赵守志正在想事情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他道:“呀,老同学,多咱来的?” 赵守志扭转脸见周胜宝跩跩地由东面过来,脸便笑问道:“你干啥呢?” 周胜宝停下站在赵守志面前,仰脸说:“我上东头老张家,让张小五给我们家大丫头捎点东西,他俩不在一个屯吗嘛。” 赵守志忽然感慨起来:“一晃儿孩子都二十好几了,真不经混。” 周胜宝深有同感,便与赵守志一起回忆往昔 “王秀杰现在咋样?”赵守志想起王秀杰就问道。 “能咋样?就那样呗,好像比以前强了,知道倒泔水桶盖酱缸了。”周胜宝的这个回答挺有意思,所以赵守志呵呵地笑起来。 聊了一会儿后周胜保跩跩地向西走去。赵守志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起来,这个老同学还很有心计的,修鞋修自行车卖各种小五金,再养猪,一路走来,日子过的宽裕,身强体壮的人及得过他的也并不多。当年他们还在那两间小土房住时,周老民子把他的摩托车推到了他家,说我摩托车扎了你给粘粘。那时周胜宝的父亲还在,他说老民子,大爷我岁数大了搬不动摩托,你帮我把它倒过来。 四点多的太阳还斜挂在西边天上,虽不耀目,却也温暖。 赵守志进屋来见赵庭禄正用擦菜板子擦丝。 “这大土豆一个是一个,可比买的强多了。那些土豆都上肥上药,这个肥那个药的,几天一遍,吃着不是味儿也不好搁。”赵庭禄说。 他左手拿着擦菜板,右手拿着土豆,上下反复地摩擦,那许多匀细的土豆丝便从孔洞中挤出,洒落在下面的盆子里。坐在板凳上的赵守业嬉笑道: “这给我听呢,直接说得了呗,还不上肥,现在啥东西都上肥,大米白面,还有那豆芽哪样不上肥?这老头。” 赵守志忽然想起李晓辉家里的事,就说:“爸,今年别捆苞米秆啦,岁数大了腿脚跟不上。” 赵庭庭听过后,看了一眼赵守业,赵守业马上说:“瞅我干啥,又不是我跟我大哥说的。” “我这趁着还能动弹,能干点就干点呗,等哪天不能动了,让我捆还不捆呢。咱们家两垧来地苞米瓤子子不宽绰,小卖店那屋一年就得干进去一多半,还得烧大锅不是?我寻思上地搂打碎的柴火和自己捆也不差啥,自己捆的还整装好经管。” 赵守志不去置评父亲的话,也许他说的在理。 这时,刷完锅的张淑芬命令道:“去,把泔水桶倒了去,别巴巴。这一天油拉罐子卡前失——就嘴支着。” 赵守业很委屈,撅嘴说:“我也没说啥呀。” 赵守业刚出去没有十步,张淑芬又喊道:“抱捆柴火进来。” 赵庭禄擦完的土豆丝泡上了清水,豆芽也泡上了清水,只等赵守业回来后再将它们捞出来控净,然后下锅翻炒。在这空当里,张淑芬坐在赵守业刚才坐过的小板凳上,像播报一件重大事情一样说: “薛大雷子让人抓起来了,就在昨天下午。这孩子胖的乎乎的原先挺好,自打倒腾牛以后,一天比一天豪横。唉呀,那年他们爷几个把王小五杀了后就跑了,跑了好几年,可下回来了,就眯着呗,不,得瑟地还当个村长了。这回好,王老五媳妇儿又把他告了,逮起来了,哼!” 赵守志知道八九年前发生的这起案件,但不太了解细节,但此刻他不想多问,就说:“人间正道是沧桑嘛,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他的话很和张淑芬的心思,她从小板凳上站起道:“对,咱稳当地不熊谁也不坑蒙拐骗,消停过日子,没闪失,像守业。” 赵守业拎着水桶夹着柴火正迈步向里走,听见母亲叫他的名字,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就问:“又咋的了?” 赵守业笑道:“没有,妈夸你过日子稳当,不坑蒙拐骗。” 张淑芬将土豆丝捞出控在笼屉上,又将豆芽洗了,再用笊篱捞出后,下达指令:“赵庭禄,烧火。” 赵守志一下跳到灶前坐在小板凳上,拽过柴禾,抓过一小把干爽的玉米秸秆,塞进灶里,点燃后说:“好久没烧火了。” 倒油,再放松花炸锅,顷刻间这屋子就弥漫了葱油的香味,这香味儿再由开着的前后门上散到空气中。 桌子已支好,炒好的土豆丝油汪汪的诱惑人的眼睛,又有猪爪做搭配,便显得这菜肴虽简单却实惠。张淑芬坐定后说:“让王亚娟进来吃饭。” 赵守业腾腾地跑到门前,喊道:“王亚娟塞饭了。” 过了一会儿,王亚娟抱着几瓶啤酒过来,还没坐下,就说:“大哥你早点来多好,咱们整他个四六八碟的。” 赵守志笑笑没有说话,他素来对这个兄弟媳妇无可奈何。 “大哥,这次你来了,你要不来王亚娟都不给猪爪子吃。”赵守业眨巴着眼睛说道。 “扯犊子可有两下子了,正经的一句没有。我啥时候不让你啃猪蹄啦,没事竟扒瞎。”王亚娟瞪着赵守业说。 赵守业不会把他的玩笑话当真,就抓起一双筷子递到张淑芬手里说:“妈,云飞上回来说要卖楼,卖了吗?” “没呢,广告贴出去了,说再买大点的给我们预备着,等以后好让我们过去。”王亚娟替张淑芬做了回答,“我们才不去呢,去干啥呀?在农村挺好。来大哥,喝啤酒,你一瓶我两瓶。你这个个子白长了,连一瓶啤酒都喝不下去。夏天时,我都拿它当水喝。那回老谢我二嫂跟我吹着唠,说你喝几瓶我喝几瓶,结果把她喝多了直说胡话,那家什谢同立给她骂的,别提了,哈哈哈……” 谢同立,那个曾和赵守业一起放牛的王亚娟的表哥,曾经干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和赵守业分伙后,在第二年他又和另外两个人合伙贩起了奶牛。有一天,他趁那两个合伙人不注意,将工具箱里装钱的皮兜子扔进了草稞里,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谎称钱丢了之后再去寻取,而后据为己有。合伙人岂是傻子?他们很快怀疑到谢同立身上,于是他们把他绑到树上拷打,谢同立熬不住,最后招认啦。 听到这里,赵守志忍不住问:“谢同立还那样吗?” “是狗改不了吃屎,还那样,腰别扁担穷横。搞老娘们儿泡小姐……”突然她停下话,狠狠地瞪着赵守业。 把啤酒当水喝的王亚娟喝了两瓶后走了。赵守志和赵守业没有推杯换盏喝个不停,等王亚娟走后,他们也放下碗筷来到外面。 母亲在收拾碗筷,赵庭禄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瞎逛,赵守志迎着夕阳向西走去。他不断地和过往的熟人打着招呼点头,也短暂停下来与他们寒暄。很久不与乡亲们亲近了,现在他与他们短暂的相处,就有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李德仁十年前搬走了,李光宗给他们安排了好去处。想到这时,他不禁一阵感慨。等赵守志不自觉地到齐云峰那幢快坍塌的山三间房前时,天上已布满了繁星。在黑乎乎的没有几块玻璃的窗下,赵守志驻足了几分钟,然后低着头离开。 乡村里宁静的夜别有一种情调,这种情调他熟识又陌生。他很想将自己融于这一片夜色中,在星光下做自己深长的梦,这梦里没有喧闹杂芜,只有无尽的宁静与简单,此后不再费心于复杂的人事,不再纠缠于各是的面孔与神色。 在返回时,他没有循原路而是从后街绕过去。在经过赵庭财家的后门时,他忽然心里一动,想拐进院子,但是他只是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天太晚了。大娘故去了,在五年前。大伯还有几年阳寿呢?他已八十三了。二娘也故去了。三娘和三大爷也故去了,三娘在临死前嘱咐儿女们把她葬在赵守林的坟堂旁,她要在地下与儿子相会。 此时,赵守志有些伤感。 在曾经的谢雨兴的庭院前,他向里看去。谢雨兴的房子已经残破不堪,房顶的油毡纸和秫秸都脱已落怠尽,只剩下三角铁焊的架子丑陋地伫立着。门窗都拆除掉了,四五个窗口像一张张恐怖的嘴,仿佛要吞噬所能吞噬的一切。当年,就是零四年,谢雨兴的媳妇和儿子离他而去后,他便万念俱灰,只有苟且地活着。他蜗居在西屋厨房里,破拆家具再破拆门窗,用来烧火取暖。在那之前的九二年,他就取得了居士证,那么,潜心向佛之心似已坚定。零四年十一月陈思静朝他要一寸照片时,他给出了一张,但那张是横着照的。所以,刘玉民嘲笑他说,人都是顺着照,他是横着,真与正常人不同。谢雨兴在零五年夏天时,不知所踪,听说他上五台山了。也听说他的不知去向的儿子好像在零九年回来了,只不过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当然,这是一种推测。说此话的是张二胖子。张二胖子和几个人在城里的一个饭店吃饭时,门口站着一个人,看模样像他。 赵守志回家跟母亲说起齐云峰的房子要塌了后,张淑芬神秘又不解地说,前些年西头冯万仁上河南榆树抓猪崽时还看见过他呢,他还那样,一点儿都不显老,看上去五十多。赵守志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但张淑芬说这是真的,齐云峰还问起老屯人呢,一件一件的事说得可贴切了。 赵守志不再判断此事的真伪,姑且听信母亲的话。 第七四九章 不拿他当外人 第二天早饭后,赵守志开车从大榆树旁向北,一路驶去,在到学校门口时,他忽然慢下来,最后停住。 办公室的窗下停着一辆白色的轿车和一辆红色的踏板摩托。窗子里的人影闪动了一下,一定是谁在张望。 赵守志想了想,下车向校园里走去。还没走进大雨搭下,李传福刘志伍便迎了出来。 “哎哟,赵老师,欢迎来指导工作。”李传福微点着头,做谦和之状。 赵守志忙摆手道:“路过,随便看看。” 赵守志刚一进门口,李春传福便吩咐道:“刘老师,去招呼他们回办公室。” 赵守志想去制止,但见刘志伍已大步流星地向西面去了,就改变了主意道:“咱们学校学生也不多?” 李传福马上报告说:“嗯,生员少,总共才六十多个学生。” 走廊里的光线虽不充足,却也不显暗淡,由后窗子向外望,视野开阔,毫无阻碍。在走廊的尽头,赵守志看着那凹进去的小锅炉房说: “还有这么一个小房间呀?哦,这里是校长室。” 李传福推开办公室的门,解答道:“小锅炉早不用了,办公室里生炉子,那校长室也不用了,当仓库使。” 赵守志从李传福推开的门进到偌大的办公室里,坐在西侧的椅子上。 这时全体老师都齐聚过来,各自坐在座位上。 今天有风,但不大。 “我今天我只是路过,顺便看看,不检查备课批改不进班级,所以大家尽管放松。刘老师,咱们这老人没谁了?” 刘淑艳听赵守志问她话,稍作思索后说:“嗯,没了,退的退死的死,就剩我一个了,我也快了。” 办公室里一片哄笑,然后是李晓辉疑问的话:“刘老师,快啥了?” 赵守志眯起眼睛,忍住笑看着刘淑艳。 “快退了呗,还能快死?我可不学刘玉民,整天眨巴眼睛跟学校生气跟大队成生气跟家里生气,这下完了,上地下跟阎王爷生气去了。” 赵守志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刘老师真幽默。” “真的,赵老师,我一点儿不扯老婆舌,他真那样。那年他们家西边邻居砌墙,他就说人家墙占道了。该咋是咋的,那墙肯定是太靠外了,可你不是大队官,管那么多闲事干啥?”刘淑艳一个劲地说着,大有一吐为快的意思。 赵守志在她稍停顿时转脸问:“咱们学校就六十多个了,原先我上学时二三百人,一放午休,那学生一大浪头乌泱乌泱的。” 赵守志说了一句土话,马上引来一片笑声。 “那可不,那时学生就是多,一个年级都两个班。现在可好,一个班就七八个,多的十多个,一小‘挠儿’,可倒好辅导量少好批改,一转圈就批完了。上城里的不生的,可不越来越少。你就生呗,‘窟叉窟叉,’的,省得咱们失业”。刘淑芬艳半笑着说。 大约是太熟悉赵守志,所以她说起话来无所顾忌。 “嗯,失业要到不至于,最后可能是并校。现在村级公路都已修通,交通不成问题,重要的是农村的经济状况已今非昔比,所以并校的条件已具备。李校长,咱们操场上的领操台什么时候拆的?我记得去年时还在呢。” 李传福回答说是去年秋天时拆的,因为上面抹的水泥已脱落,学生不停地抠里面的砖,为安全起见就拆了。赵守志问东问西,很随意的样子,当问到学校原来的工友时,李传福谨慎地回答:“村上不给出费用,学校也没钱,就我们男老师轮流值宿。” 还没等他的话音落地,刘淑艳当啷一声接过道:“那咋整,就晓辉有时过来瞅瞅,瞅完了再回去,都在城里住,谁能天天晚上看着?” 说了大实话的刘淑艳并未觉得自己有哪些失误,得意地笑起来。 下自习的铃声响了,赵守志站起来说:“我就不影响你们工作了,各位老师,有机会再来听你们说话。太有趣了,原来基层的生活这样丰富多彩。” 赵守志并非是客气,这也是他真实的表述。 在大门口,赵守志对送出来的李传福和李晓辉说:“晓辉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要帮助他教导他,他有错误一定要批评指正。” 李传福不住地点头,态度诚恳,样貌谦恭。 李晓辉和李传福目送赵守志上车并离开后,李传福问李晓辉:“你和他啥亲戚啊?” 李晓辉笑道:“他爸和我爷是磕头兄弟,我大姐是他大姨的儿媳妇。”ъitv 李传福明白了,自语道:“你早也没说呀。怪不得呢,那个二掌包的找你说话时那么亲。” 等他们进办公室时,屋里正笑个不停,尤其是刘淑艳,乐得面红耳赤:“我不拿他当外人,啥局长不局长呢,哈哈哈……” 第七五0章 传歌给王林 教师们的请愿有了结果,三天后正式传来休息:年终奖兑现,扣缴的养老保险在退休前返还。 “我的天哪,退休?我还得三十年退休,那时的一百元和现在的一百元能一样吗?”李晓辉张大嘴巴说。 但这已是大部分人都能接受的结果,已经很不错了,各自退后一步做出妥协的姿态便是最好的解决。 李晓辉这几天一直发低烧,脑袋迷迷糊糊的,马春荣说是感冒,让他吃感康吃消炎药,但他说要是感冒的话,一咬牙一跺脚就挺过去了,不吃。李晓辉年轻,身强力壮,今天好多了。 好转过来的李小辉就在第三节体育课这一段难得的时间段创唱道: 兄弟你瘦了看着疲惫啊 一路风尘盖不住岁月的脸颊 兄弟你变了变得沉默了 说说那些放在心里的话 兄弟我们的青春就是长在那心底 经过风吹雨打才会开的花 兄弟你说了以后就不拼了 只想做爱情的傻瓜只想安稳有个家 是啊我们都变了变的现实了 不再去说那些年少热血的话 …… 李晓辉唱得那样投入,不免让对面的孙晓雪忍不住暗笑。李晓辉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孙晓雪的脸上发现她的笑容灿烂,就停下歌唱问道:“嗯哼,我唱跑调了吗?” 孙晓雪将红油笔放下,仰脸看他,回答道:“没有啊,没有。” “没有?”李晓辉微低头,将眼皮尽量牵起,“那你为什么笑?”ъitv 孙晓雪见李晓辉夸张的表情,忍不住大声笑起来道:“我听你反反复复第唱,唱得还挺认真。哎,晓辉,你唱给谁听呢?” 李晓辉将手机放在桌子上又正了正椅子,危襟正坐道:“我同学也是最好的哥们儿,我们舍的老六。” “老六?我们寝的老六是巴彦的,不过现在不联系了。嗯,晓辉,你那年在学校打会上做检讨是咋回事了的?”孙晓雪忽然想起了这事就好奇地问,“我都忘了,就记着你当时拿着稿在前面念,还念错了一个字,把反省的省念成了hlj省的省,多低级的错误。” 李晓辉有点尴尬,轻捶了一下桌子道:“哦,不至于,我那时水平洼到那个程度?那检讨书是老六写的,他不写谁写,我完全是为他。那年他追求他们县的一个小女生,眼看就追到手了,我们旁边班的班长欻一脚伸过来,他妈的他撬行。你不知道那小女生长得多水灵,比你水灵多了,跟小葱似的。” 孙晓雪眼睛一瞪道:“跟我比啥?” 李晓辉皮笑肉不笑道:“对不起请原谅,下回还这样。啊,那我们寝老六就跟我说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敢、欺负我们老六?晚自习前,我抽出一块床板就找去了。到他寝一看,那家伙正挤痘,拿着小镜子左照右照的。我拎着板子直勾地到他跟前后,扬起板子照他脑袋就干下去了。那家伙一低头,板子砸他肩膀上,就听哐的一声,我手都震麻了。那家伙被我造蒙圈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要跟我试巴。我靠,咱得用气势压住他,我大声说,你撬王林的对象还有理呀?那熊玩意儿愣了,没敢动窝。不大一会儿,老六过来连拉带扯地把我弄回去了,这不后来政教处又让我写检讨书了。” “你也是虎,那要打坏了你不粘包了吗?”孙晓雪说。 李传福抻着脖子细听着,最后慢慢地说:“很有画面感。” “可不虎咋的,现在想想确实不应该。你不知道,我们寝老六对我是十个头的,买啥都带出我那份儿。”李晓辉梗梗脖子。 “所以你被收买了。”孙晓雪笑着说。 李晓辉唱了一节课后,将录好的音频发给了王林,也就是他同寝的老六。 第七五一章 车没电了 中午时,李晓辉找到了宝贝儿子李晨阳问:“是跟我回家,还是我给你钱买着吃?” 九岁的李晨阳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今天我上号买东西,不回家。” 李晓辉嘟囔道:“就不愿吃家里的,就买的好吃,那些个垃圾食品!” 他掏出两块钱递给了儿子,道:“够不够?够不够也就这些了。” 今天是号,怎么都忘了这茬了。李晓辉由学校的大门一直向南,在老十字路口停下来。摊床沿街道两侧分别向东西南北延伸,又有村民出出进进,这小小的集市倒也热闹。 李晓辉停下来是想来买点水果,可是他怕马春荣先买了,就向前直冲过集市到大榆树下。大榆树已被一道一米半高的砖墙围住,里面重建了小庙,庙里的白墙上画了阎王、判官、黑白无常以及各色小鬼,于是这里便便显得阴森恐怖。几年前刑满释放的吴振凡不知是听信了哪位仙人的指点,重建了这座小庙,他要行善好施广积阴德,福佑后辈。 “李老师——” 脆生生的一声招呼后,李晓辉转头看见周静左手挂着一袋苹果和一袋橘子,右手拎着圆葱蛋糕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跟上来。 周静,这个面目端庄顾盼有姿的小媳妇嘴巴小巧,又有一双如五月春光一样明媚的眼睛,便让她看起来有一点狐仙的韵味。有传言说她生活不端行为放浪,所以她的父亲周老民子对她颇为不满。所谓生活不端并无实据,行为放浪也多属猜测,真相若何无从查证。 李晓辉停下来,等着周静近到自己跟前,问道:“买这些东西呀?” “嗯哪,咋的得够吃一周的哟。我们家那窝囊废干啥都不盯壳,就吃行。就愿意吃饽饽,还不喝水,干噎。”周静答道。 李晓辉忽然身子一热,他想到人们传得沸沸扬扬的却又无法证实的消息:王德品的那玩意儿不好使。李晓辉的联想还未到实质,周静半是命令半是请求道: “愣啥神?快帮我拎东西。” 她的眼神里像有一只小手要出来勾住他。李晓辉接过她手里的苹果和橘子后,并不说话,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转过大榆树南边十字路口西十几米处时,周静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道: “你走那么快干啥呀?好像我能把你咋地似的。” 听他这么说,李晓辉慢下脚步,侧脸看她道:“你能把我咋的?是我能帮你咋的。” 李晓辉说完哈哈笑起来,是那种占了便宜后得意的笑。此时周静的眼睛微眯成一条,不但是明媚如春光,已狐媚如妖了: “你想把我咋样?” 李晓辉吓了一跳将拎的东西倒换了一下手,吭哧了一下道:“我不能把你怎么的。” “李老师,粮补地补都发了,你没领吗?”周静提醒道。 “不知道啊,我们家这类事都马春荣管。”李晓辉回答。” “哈哈哈,你就是一手活,真幸福。”周静瞥着李晓辉那目光有些暧昧。 李晓辉心头一惊,忙转移话题道:“那年麦肯公司在咱们学校后面种土豆,然后邀请我们老师和学生去他们公司参观。参观完了开联欢会,主持人问东头那个佟什么乐的那个学生,你什么时候入的队呀?那孩子眨巴着眼睛说昨天才买的。我去,真是杨玉宾头天给的红领巾。” 李小辉被自己叙述的故事逗乐了,他的神色又自然起来。但好像周静并没有被感染,她只是咧咧嘴算是做了回应。 “哦,到了,帮我拎了一道,给你几个橘子。”周静说着从李晓辉递过来的塑料袋里抓出几个橘子来送到李晓辉的怀里。李小辉忙推辞道: “不用,我媳妇也买了。” “你媳妇?我看她骑三驴子往西去了。”周静眯起眼睛看着李晓辉。 周静拎着东西款款地向院子里走去。 李晓辉一进家门就对正和鸡食的母亲说:“春荣走了?” 宋丽萍边搅拌鸡食边说:“走了,吃完饭后忙三火四地就走。” 李晓辉疑惑地问:“她不是说明天去吗?今天上号买点东西。”不知道。 宋丽萍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句话后向西面走去。 咕——咕——随着她几声召唤,那些鸡飞奔过来。 “这个虎叉老娘们儿!”李小辉骂了一句。 宋丽萍为儿子热的午饭熥在锅里的帘子上,李晓辉将它们一样一样地拿起放在锅台上,然后拎过四脚八叉的凳子坐上去。他刚要盛饭到碗里,手机响了,于是接听道: “春荣,在哪呢?……啊,哎呀,你呀可咋整,等着,我骑老叔的车去接你。” 李晓辉给李传福打了电话说我家里有事晚去一会儿后就直奔李得军家,借了电动三轮车向西驶去。 马春荣坐在道边焦急地等待着。水泥路从南边一直向北,伸入到三里地外的一片树林中,那是砖厂,不过现在已经停工了。年轻的时候在那儿护过架,风里来雨里去,现在好多年了。那个大烟囱依然矗立着,昭示着旧日的辉煌红火。 李晓辉骑电动三轮车出现在北边道路口,马春荣心里忽地激动起来,仿佛见到了救星一样。她急忙站起,不管李晓辉听没听见,跳着脚喊道:“晓辉,晓辉,我在这呢。” 李晓辉将车子以最快的速度开过来,停下,然后腾地跳到地上,走到马春荣的车前看了一下电量表,说:“你个傻叉娘们,车子没电了,不知道啊?没电了还开,你当是自行车呢。” 李晓辉的责备让马春荣有点受不住,她舔了舔嘴唇想了一下说道;“我、我寻思能骑到家呢,在二姐家就看着只有一个电了。说那么多干啥?” 李晓辉看她委屈又无奈的神色,缓和了语气道:“你不说明天去吗?” 马春荣露出笑容:“啊,小丽下午要走非让我去。” “哟,这老姨不白当啊。”李晓辉笑道。 李晓辉将随车带来的绳索拴系在马春送的车上后,吩咐道:“上车,媳妇。” 两辆车子由一条绳索连接,行驶在三月末的春光中。天上有两架飞机。 李晓辉到家将车还送还给李得军后,又急匆匆的去了赵守业的小卖店里,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营养快线。他一边走一边吃喝,到北十字街那,手里的东西就全部被消灭掉。此时集市已散,地面上到处是纸片碎屑烂掉的果蔬。 李晓辉的这一折腾耗费了他好多时间,到学校时看一看种,第一节课快下了。 最后一节课后,他由班里出来,看着背书包回家的学生们,他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天,除了上课就是备课批改,少有放松娱乐的时候。长长的走廊的尽头,孙晓雪的头探了出来又缩了回去。 “四年级老师好!”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的一个小“嘎嘣豆”打了个队礼后说。 李晓辉回应道:“好好好——” 他刚推开门,就听见刘志武在地上晃荡着说:“做人不能那样,光想自己不考虑别人,那不是自私吗?” 见李晓辉推门进来,他戛然而止。李晓辉知道在他和李传福说着私密的事,就在椅子上舒展四肢,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然后扯出一枝烟来点燃。李晓辉的烟虽然不勤,但不是可有可无的“碰烟”。刘志武稍停了一会,大约觉得让李晓辉听见也并无大碍,就继续道:‘ “哎,传福,那年他非要按年级分组,也整个高年组和低年组。几个半人呀,还分?是大学校啊?还高年组在东侧低年组在西侧,啥用啊?净整鸽子事儿。” 李晓辉听明白了他们在议论谁,就会心一笑,继续抽他的烟。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们都回到了办公室。 孙晓雪坐在对面一眼一眼地看李晓辉,然后问道:“你媳妇把车开到半道上没电了?” 她说完格格地笑起来。 李晓辉身子前倾,伸出胳臂将烟灰弹到烟灰缸里,说到:“这败家老娘们儿!” “什么老娘们儿老娘们儿的,这个词咋这么不爱听呢!”孙晓雪一板一眼地责怪着。 刘淑艳也附和道:“可不是咋的,我也不爱听。” 李晓辉自嘲地笑道:“不是老娘们,是女同志,行?” “可以呀,那你今天就改邪归正。”孙晓雪笑道。几个女教师听到了,马上开心地也笑起来。 “这不吗,我媳妇上她二姐家取大米,开三驴子就去了,可你倒是看看呢,看是不是还有电。她可好,呜下子把车干出去了,等回来走到半道时,停了,电没了,我去,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咋整?打电话给我呗。接,是自己媳妇又不是别人家的。” “哎呦,是别人媳妇接得更欢!”不爱说话的周艳梅说。 李晓辉哈哈一笑道:“有可能。哎,我媳妇,那当啷当啷的心里想啥说啥。那年夏天,正好有卖西瓜的,我说,吃点西瓜还挺好,凉快的还解渴。你听她说啥?你哪馋了?我去,当时我那心呢,拔凉拔凉的。后来,我爷听说了,抱个大西瓜给我送来。那阵我爷还活着呢。” 刘淑艳说:“那时不是家困难吗,别不知足,摊上马春荣你就烧高香。” 李晓辉越说越来劲,像半疯似的继续道:“谁说不是呢。那天我爷走了以后,她忙三火四地把西瓜开了,整了一大半西瓜给我,不玄乎,这么大!” 孙晓雪眨眼睛道:“怎么听着心里有点酸呢,别说了,进行下一个话题。” “我就爱听晓辉说话,都是生活中的实事,怪有意思的。”周艳梅说。 “虎!”孙晓雪轻声说。虽然她的声音轻如耳语,但还是被听得真切,于是办公室里哄堂大笑。 这办公室里热闹起来,话题也由天上转到地下再到鬼神狐黄,就像旷野的风一样,没有确定的方向。这种愉悦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下班,李晓辉的脸上还挂着微笑。 李晓辉到家里还没脱下外套,马春荣便急急地告诉李晓说:“哎,你说,多少斤?” 李晓辉看着她问:“啥玩意多少斤?” “大米呀,我都要了,一百零三斤呢。”马春荣有点兴奋,像捡了金元宝一般。 “那是你二姐她大姑女婿不想让人吃亏,就多出那么点。都是亲戚里道的,咋好意思少称,那不是打你二姐脸吗?” 第七五三章 她找赵守义 昨天秦秀茹是下午到赵庭富那里的,正好赵守义不在家,去地里压磙子了。赵庭富跟她说了一会话后,就试探着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找守义。于是,赵庭富就把手机号给了她。 赵守义接了电话后不多长时间就赶了回来,一进屋便说:“孙五小才打电话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秦秀茹很开心地笑了一小会儿,然后问:“他打电话干啥?” “压磙子。”这么简短的回答后,赵守义不做声,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指。 秦秀茹不再说话,目光在屋子里扫来扫去,随后落在北面的大柜上。大柜上斜立着两面大镜子,镜子下是玻璃杯、方形铁盒、还有以前装麦乳精的罐子以及别的很有年代感的小物件。 当赵守义从兜里扯出一支烟并用火机点燃时,秦秀茹说:“你是因为我才学会抽烟的,现在你把烟戒了,我不喜欢烟味儿。” 她的话里有话,赵守义好像能明白几分,就把嘴上燃着的烟并同兜里的那多半盒烟扔进了炕灶里。秦秀茹诧异地看着说,不是马上戒烟,是以后一点一点戒烟。赵守义想了一会,鼓足勇气问:“你来劝我戒烟还是有别的事?” 赵守义这样问自然有他的道理,秦秀茹的丈夫死了。 秦秀茹的丈夫——那个相貌清秀能说会道的家伙忽然间好像有所醒悟,就在三年前的五月上了工地,做了架子工,虽然收入不那么丰厚,但养家糊口还绰绰有余。秦秀茹当然高兴且欣慰,丈夫终于知道过日子了!可是,天有不测风月,人有旦夕祸福,去年的八月他竟从脚手架上不慎直落下来,一命呜呼。 秦秀茹的儿子,那个刚过二十的大孩子,到底还是遗传了他父亲的品性,竟要拿工地上包赔的三十万元去买楼,这可让秦秀茹十分的生气。可是,她哪里拗得过?没办法,由他去。于是,儿子拿了三十万连同卖房子所得,真的就买了个九十平方的二手楼。 秦秀茹说自己命不好,死鬼丈夫那个德行,要账鬼儿子又不听话,这是往死里逼她呀。 “儿大不由娘,这活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上城里干啥呀?还把地卖了!”每当她说这话事,她的儿子就半是劝导半是责怪地说: “说点啥呀?妈,上城里机会多,农村有啥守的,种地能挣几个钱儿?我上城里开出租,打工,再不济的站大岗也不至于饿着。”’ 秦秀茹不想看儿子败家的样子,更不愿意看儿子找的大他两岁的对象,就在三天前回到了娘家。 事情闹得她糟心,所以赵守义问起后,秦秀茹支吾着好一会才猛然说道:“我想让你收留我!” 这一句话说得赵守义愣住了,他盯住秦秀茹的脸不相信地问:“真的?” “真的——”此时,秦秀茹腼腆起来,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我得和我爸商量商量,这是大事。”赵守义摩挲着下巴颏,说,“我爸岁数大了,我还结过两回婚。” “没事没事,我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好,我啥都不在乎。”秦秀茹说话有点急,就好像说慢了赵守义会严词拒绝似的。 赵守义把手向上挪,摸摸头,再点头,这就等于答应了。所以,秦秀茹便亲昵起来,靠近一点说:“我知道你人好,能干会过日子,唉,就是当初、……你没找过?” “找过什么?”赵守义问。 “就是那个了,城里、浴池……”秦秀茹红着脸说。 虽然没有明说,赵守义已知其意,便答道:“没有,不会。” “怎么会不会呢?你也不是没结过婚。”秦秀茹的语气里有一点不相信。 “真不会,不知道咋找,再说也磕碜。”赵守义的话实实在在,秦秀茹便很畅快地笑起来,道: “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就算你去了,也不丢人,一个光棍拉撒的谁能笑话?” 话虽如此说,但分明能感觉到她有些在意。 秦秀茹和赵守义聊得越来越近,若不是赵庭富在,她就要住下了。秦秀茹走后,赵守义就将事情说与父亲听,想让他拿个主意,但赵庭富却说:“明天找你老叔,看他什么意思。” 第七五三章 她找赵守义 昨天秦秀茹是下午到赵庭富那里的,正好赵守义不在家,去地里压磙子了。赵庭富跟她说了一会话后,就试探着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找守义。于是,赵庭富就把手机号给了她。 赵守义接了电话后不多长时间就赶了回来,一进屋便说:“孙五小才打电话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秦秀茹很开心地笑了一小会儿,然后问:“他打电话干啥?” “压磙子。”这么简短的回答后,赵守义不做声,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指。 秦秀茹不再说话,目光在屋子里扫来扫去,随后落在北面的大柜上。大柜上斜立着两面大镜子,镜子下是玻璃杯、方形铁盒、还有以前装麦乳精的罐子以及别的很有年代感的小物件。 当赵守义从兜里扯出一支烟并用火机点燃时,秦秀茹说:“你是因为我才学会抽烟的,现在你把烟戒了,我不喜欢烟味儿。” 她的话里有话,赵守义好像能明白几分,就把嘴上燃着的烟并同兜里的那多半盒烟扔进了炕灶里。秦秀茹诧异地看着说,不是马上戒烟,是以后一点一点戒烟。赵守义想了一会,鼓足勇气问:“你来劝我戒烟还是有别的事?” 赵守义这样问自然有他的道理,秦秀茹的丈夫死了。 秦秀茹的丈夫——那个相貌清秀能说会道的家伙忽然间好像有所醒悟,就在三年前的五月上了工地,做了架子工,虽然收入不那么丰厚,但养家糊口还绰绰有余。秦秀茹当然高兴且欣慰,丈夫终于知道过日子了!可是,天有不测风月,人有旦夕祸福,去年的八月他竟从脚手架上不慎直落下来,一命呜呼。 秦秀茹的儿子,那个刚过二十的大孩子,到底还是遗传了他父亲的品性,竟要拿工地上包赔的三十万元去买楼,这可让秦秀茹十分的生气。可是,她哪里拗得过?没办法,由他去。于是,儿子拿了三十万连同卖房子所得,真的就买了个九十平方的二手楼。 秦秀茹说自己命不好,死鬼丈夫那个德行,要账鬼儿子又不听话,这是往死里逼她呀。 “儿大不由娘,这活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啊,上城里干啥呀?还把地卖了!”每当她说这话事,她的儿子就半是劝导半是责怪地说: “说点啥呀?妈,上城里机会多,农村有啥守的,种地能挣几个钱儿?我上城里开出租,打工,再不济的站大岗也不至于饿着。”’ 秦秀茹不想看儿子败家的样子,更不愿意看儿子找的大他两岁的对象,就在三天前回到了娘家。 事情闹得她糟心,所以赵守义问起后,秦秀茹支吾着好一会才猛然说道:“我想让你收留我!” 这一句话说得赵守义愣住了,他盯住秦秀茹的脸不相信地问:“真的?” “真的——”此时,秦秀茹腼腆起来,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我得和我爸商量商量,这是大事。”赵守义摩挲着下巴颏,说,“我爸岁数大了,我还结过两回婚。” “没事没事,我不在乎,只要你对我好,我啥都不在乎。”秦秀茹说话有点急,就好像说慢了赵守义会严词拒绝似的。 赵守义把手向上挪,摸摸头,再点头,这就等于答应了。所以,秦秀茹便亲昵起来,靠近一点说:“我知道你人好,能干会过日子,唉,就是当初、……你没找过?” “找过什么?”赵守义问。 “就是那个了,城里、浴池……”秦秀茹红着脸说。 虽然没有明说,赵守义已知其意,便答道:“没有,不会。” “怎么会不会呢?你也不是没结过婚。”秦秀茹的语气里有一点不相信。 “真不会,不知道咋找,再说也磕碜。”赵守义的话实实在在,秦秀茹便很畅快地笑起来,道: “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就算你去了,也不丢人,一个光棍拉撒的谁能笑话?” 话虽如此说,但分明能感觉到她有些在意。 秦秀茹和赵守义聊得越来越近,若不是赵庭富在,她就要住下了。秦秀茹走后,赵守义就将事情说与父亲听,想让他拿个主意,但赵庭富却说:“明天找你老叔,看他什么意思。” 第七五六章 找他砌墙 风一连刮了两天,现在小了很多,树梢已不那么剧烈地摇动。风刮起时,心里烦躁得很,仿佛那风会从心里洞穿过去一样。 李晓辉在大雨搭下的台阶上坐着吸烟,享受着这狂风过后明媚的春光。 “王超,告诉你八百遍了不让墙上,你还上,没脸?”孙晓雪大声地训斥着那个淘气的男孩。 李晓辉乐了,呲牙说道:“还不让墙上?墙长腿了?” 孙晓雪也乐了,说:“秃噜嘴了,你听得还挺仔细呢。” 李晓辉忽然想起几天前赵守志说过的话,就问道:“那天你说你妈和我大叔是同学?” 孙晓雪想了一会儿,说:“啊,是同学,我看我妈高中毕业照了,背面有他名字。他年轻时长得真好,大眼突噜的可秀气了。” 孙晓雪的夸赞很有意思,所以李晓辉哈哈哈地站起来:“唉呀我去,你说大眼突噜地怎么就让我想起大车灯?” “就是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呗。”孙晓雪说。 “这还差不离儿,那你妈没跟你说他们是同学吗?”李晓辉要穷个究竟,一定要问个明白,“那她叫啥?” “你查户口啊?”孙晓雪说完笑起来,“我妈叫刘玉芝。” 李晓辉站起来,不再理会孙晓雪,而是拨通了电话:“大叔,我问了,她妈叫刘玉芝,是你们同学……嗯嗯……啊,我说呢……没有没有,她工作很积极上进的……嗯嗯,行,再见,大叔。” 李晓辉把手机放进衣袋里后凑近一步道:“ok了,你妈和我大叔是一个班的亲同学,一点、也不假。他们正月时还在一起聚过餐呢。” “我说他怎么这么面熟呢,真的,我妈他们照相了。”孙晓雪说。她的身子倚靠在支撑雨搭的圆柱上。 确认完后,李晓辉似乎与孙晓雪更亲近了一点,有了更多的话题。 李晓辉上完四节课后感觉疲累,恰好通勤的几个老师又弄了些好菜让他留下共进午餐,所以他就打电话给马春荣,说中午不回去了,儿子也不回去。他和他们喝了酒,酒后迷迷瞪瞪的舌头长了眼睛直了,下午的第一节课就没上,第二节课也只是布置了点作业让学生自己做。他的学生虽然小,却也知道看脸色懂得找火候,逢老师喝过酒后便放松起来,不再耗子见猫一样溜溜地躲着他。 下班向回走时,周静叫住了他:“李老师,你等一会儿。” 李晓辉站住,回望着她说:“等一会儿?别等一会了,等两会。” 他这样一说,周静很畅快地笑起来,然后拢了一下头发道:“后天你忙吗?” “后天?明天还没过完呢,真不知道后天忙不忙。要不,我不忙?”李晓辉向上牵扯着眼皮道。 周静明媚的目光在李晓辉的脸上扫了两个来回后,说:“那你就别忙了,我家后边的墙歪歪了,再不砌,怕下落套雨倒了。” “啊,这事呀,你跟马春荣说,忙不忙她说了算。一般情况下,修工垒垛都得找她,找她就高兴,一高兴啥事都答应,连我都能借出去。”李晓辉一本正经地说笑话让周静很开心,她说傍晚时去找马春荣。 周静——李晓辉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后向家里走去,他不知道周静的目光须臾没离开他的身影,一直到他走进院里。biqμgètν 周静与小她一岁的丈夫王德品在去年搬到这儿时,正是九月之末。秋天的气氛浓烈得不需要仔细分辨,秋黄也无处不在。 四年前周静由小学的同班同学郑圆圆介绍与王德品对相对看后就谈起了恋爱,并于第二年结了婚。周静期待婚后甜蜜的生活,渴望和王德品日日肌肤相亲,对人们甘之如饴的两性之间无缝的对接时时向往。但是,在洞房花烛夜,当她试图把王德品的生命之根引进自己的那一汪生命之泉眼时,却发现他的那个东西疲软不举有如无骨的虫子一样。以后的几天里,她努力尽新婚妻子的责任并安慰他让他放松不紧张,然而情形依旧。 在去了几家大医院又看了好几次中医后,王德品似乎有了点起色。 周静已不抱希望! 不抱希望的周静将这事儿委婉低说与郑圆圆时,她说:“他也没跟我说他不行啊,我也不能问,那你咋没事先试试呢?” 是呀,咋没事先试试呢?全怪自己啦! 周静现在不和郑圆圆往来,她觉得她把自己坑苦了。周静现在也不去十几里外的婆家,因为他们监视自己,怕自己和别的男人搭上关系。其实,公公和婆婆对自己挺好的,不让下地干活不让做家务,把她当成少奶奶一样服侍,但是,心里的空虚他们拿什么来填充? 周静在晚饭后到李晓辉家时,马春荣正教训儿子李晨阳,因为他一边写作业一边玩。见周静来,她立刻换了一副笑脸道:“哎呀呀,周静来了,坐这儿。你老也不来,有事?” 李晓辉冲周静点点头,半是玩笑半是批评马春荣道:“没事就不行来?这话说的。” “啊,我寻思后天让李老师帮砌墙,看他有没有工夫。我家那墙不长,就后边那一轱辘。”周静字斟句酌地说。 “有工夫,后天礼拜六。那啥,你听着没有?后天帮周静砌墙。”马春荣转头一脸喜色道。 李晓辉正看快手,因为投入,没有回答。 “听着没有?”马春荣用脚蹬了他一下说。 “听见了——”李晓辉盯着手机屏幕说。 马春荣无可奈何地说:“没招,手机比啥都亲,早晨醒来第一件事是摸手机都不摸媳妇。” 哈哈哈的轻风细雨一样的笑后,周静瞟了李晓辉一眼。 周静从李晓辉家里回来后,听见了高亢嘹亮的唢呐声,那是李晓辉在吹奏。 第七五五章 梦想成真 在赵守义大喜之日,赵守志开车来为自己最小的兄弟娶亲。叶迎冬没有随车一起来,她正闹心,叶安军被隔离审查了。在早前的很长一段时间,赵守志就提示过他,要他检视自己的行为,勿要触犯了党纪国法,也曾让叶迎冬明确地提醒他管住手捂住兜,但是现在……叶迎冬问过赵守志,可有办法?他回答说:ъitv “配合组织调查,不存半点侥幸心理。” 叶迎冬的眼神可怜巴巴的,赵守志就心软下来,将手搭在她肩上继续道:“若没有重大错误,应该不会双开,祈求保留公职。” 赵守志开车与赵家的亲朋好友到秦明礼家时,听几个女人嘁嘁喳喳地说秦秀茹刚哭完。她哭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她哭一定是有原因。赵守志好像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秦秀茹知轻知重懂情理明是非。他这样的判断没有根据仅仅是直觉。 作为赵守义大喜之日的今天的确称人的心意,仿佛老天爷特别开了恩,以祝福这对不算新的新人。没有风,阳光灿烂,天空透彻明净,直把人的心融化了。 将秦秀茹迎娶到礼堂后,赵守志将车停到东墙下,然后靠在窗台上静静地看对面。李晓辉过来,叫了一声大叔后刚要走向前走,赵守志叫他道: “晓辉——” 李晓辉答应了一声走过来,站在他面前等他进一步说话。 “咱们学校那个姓孙的女孩叫什么?”赵守志在问时,把身子直起,“那女孩说她妈的毕业相上好像有我,我当时就忘了问。” 李晓辉忽然想起,一个月前赵守志去学校时,孙晓雪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她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后就向礼堂里走去。 李晓辉在礼堂里稀里糊涂地吃了点菜喝了一瓶啤酒后就急急地回去,他要帮马春荣拌肥。 马春荣打定主意明天把玉米种上,不管下雨还是不下雨。“做水?保苗,苗出得还壮,做水钱不白花。”李晓辉昨天晚上建议说。 “不做,做水费钱,还祸害地。”马春荣说。 从结婚起,李晓辉就不记得哪年她做水种过地,但马春荣的运气似乎格外好,总是在种完后的三四天里下那么一场或大或小的雨。 马春荣有个信条: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今年老天爷会不会饿死瞎家雀呢?老天爷的事不好说。 李晓辉回到家以后掀开水缸盖?了半舀水咕嘟咕嘟地喝起来,之后将剩下的泼到外面。看着向上泼起的水向下洒落,如碎珠一样,他开心地笑道:“下雨了——” 揉着屁股的马春荣笑道:“咋还跟小孩似的呢?你要能把雨整下来可就好了,全屯子人都得感谢你。” “我有那道行就不在这呆着了,乡长得开宾利接我。”李晓辉将水舀子放回原处说,“哎,你揉屁股干啥?” “刚才我拽复合肥袋子时没抓住,屁股撴地上了。” 李晓辉坏笑了一下道:“八成撴两半了。” “去,滚犊子,谁的都两半,哪有四瓣的。”一声笑后,马春荣又说,“拌肥去,别没话做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西屋后,李晓辉看了看水泥地面,将马春荣立起的已经拆掉封口线的二氨肥“哗”地倒出。圆润均匀略呈黑灰色的肥以圆锥状堆起,也有刺鼻的气味弥漫在屋里。 “哎呀,这味,晓辉,过年说啥也得盖个下屋,装点啥东西无‘舞’的,你瞅瞅,这屋里都赶‘烂八地’了。”马春荣说。 “嗯哪,别过年盖了,就今年暑假的,我和我四叔我们俩几天就给它干起来。”李晓辉说话时咳了几声。 李晓辉有异于常人的天赋,李德来做木工活时,他无声地看,耳濡目染中学会了下料凿卯,又跟李德才学会了撂底砌墙,还半学半自悟地弄通了喇叭的七音五律,所以他现在是半拉瓦匠半拉木匠九成半的喇叭匠。他的木瓦工手艺虽然不精到,但足以应付不求精细的小活儿,所以他常常被请去修墙垒垛平门严扇。 现在李晓辉已将奶白色的复合肥倒出,于是两个人用铁锹搅拌再撮到一边再折回来,最后装袋扎系。 将四袋肥拌完后,马春荣直起腰,抹了一下汗水,说道:“累死了!” “现在不用铲了也不用割了,你都快失业了,干点活重新体验一下。人家种地都四月二十三四号掏腰窝,你是五月三四号掏胳肢窝,哈哈……我去!”李晓辉笑道。 马春荣的身子已胖了一圈,所以看起来更加厚实。她擦着汗瞪着李晓辉道:“没溜儿!” “没溜儿”的李晓辉傍晚给赵守义打电话,问他明天能不能种玉米,得到的答复是可以,但要到下午两点后。李晓辉忽然调皮地说:“小叔,那你睡觉也不能睡到那时候啊……啊,哈哈哈……” 李晓辉挨了一句骂后不生气,放下手机时还咧着嘴挤眉又弄眼。 李晓辉第二天下午没和马春荣一起上地,上班了。马春荣说帮她把底肥抬车上就行,其余事她能做,不用他。 第七五六章 找他砌墙 风一连刮了两天,现在小了很多,树梢已不那么剧烈地摇动。风刮起时,心里烦躁得很,仿佛那风会从心里洞穿过去一样。 李晓辉在大雨搭下的台阶上坐着吸烟,享受着这狂风过后明媚的春光。 “王超,告诉你八百遍了不让墙上,你还上,没脸?”孙晓雪大声地训斥着那个淘气的男孩。 李晓辉乐了,呲牙说道:“还不让墙上?墙长腿了?” 孙晓雪也乐了,说:“秃噜嘴了,你听得还挺仔细呢。” 李晓辉忽然想起几天前赵守志说过的话,就问道:“那天你说你妈和我大叔是同学?” 孙晓雪想了一会儿,说:“啊,是同学,我看我妈高中毕业照了,背面有他名字。他年轻时长得真好,大眼突噜的可秀气了。” 孙晓雪的夸赞很有意思,所以李晓辉哈哈哈地站起来:“唉呀我去,你说大眼突噜地怎么就让我想起大车灯?” “就是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呗。”孙晓雪说。 “这还差不离儿,那你妈没跟你说他们是同学吗?”李晓辉要穷个究竟,一定要问个明白,“那她叫啥?” “你查户口啊?”孙晓雪说完笑起来,“我妈叫刘玉芝。” 李晓辉站起来,不再理会孙晓雪,而是拨通了电话:“大叔,我问了,她妈叫刘玉芝,是你们同学……嗯嗯……啊,我说呢……没有没有,她工作很积极上进的……嗯嗯,行,再见,大叔。” 李晓辉把手机放进衣袋里后凑近一步道:“ok了,你妈和我大叔是一个班的亲同学,一点、也不假。他们正月时还在一起聚过餐呢。” “我说他怎么这么面熟呢,真的,我妈他们照相了。”孙晓雪说。她的身子倚靠在支撑雨搭的圆柱上。 确认完后,李晓辉似乎与孙晓雪更亲近了一点,有了更多的话题。 李晓辉上完四节课后感觉疲累,恰好通勤的几个老师又弄了些好菜让他留下共进午餐,所以他就打电话给马春荣,说中午不回去了,儿子也不回去。他和他们喝了酒,酒后迷迷瞪瞪的舌头长了眼睛直了,下午的第一节课就没上,第二节课也只是布置了点作业让学生自己做。他的学生虽然小,却也知道看脸色懂得找火候,逢老师喝过酒后便放松起来,不再耗子见猫一样溜溜地躲着他。 下班向回走时,周静叫住了他:“李老师,你等一会儿。” 李晓辉站住,回望着她说:“等一会儿?别等一会了,等两会。” 他这样一说,周静很畅快地笑起来,然后拢了一下头发道:“后天你忙吗?” “后天?明天还没过完呢,真不知道后天忙不忙。要不,我不忙?”李晓辉向上牵扯着眼皮道。 周静明媚的目光在李晓辉的脸上扫了两个来回后,说:“那你就别忙了,我家后边的墙歪歪了,再不砌,怕下落套雨倒了。” “啊,这事呀,你跟马春荣说,忙不忙她说了算。一般情况下,修工垒垛都得找她,找她就高兴,一高兴啥事都答应,连我都能借出去。”李晓辉一本正经地说笑话让周静很开心,她说傍晚时去找马春荣。 周静——李晓辉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后向家里走去,他不知道周静的目光须臾没离开他的身影,一直到他走进院里。biqμgètν 周静与小她一岁的丈夫王德品在去年搬到这儿时,正是九月之末。秋天的气氛浓烈得不需要仔细分辨,秋黄也无处不在。 四年前周静由小学的同班同学郑圆圆介绍与王德品对相对看后就谈起了恋爱,并于第二年结了婚。周静期待婚后甜蜜的生活,渴望和王德品日日肌肤相亲,对人们甘之如饴的两性之间无缝的对接时时向往。但是,在洞房花烛夜,当她试图把王德品的生命之根引进自己的那一汪生命之泉眼时,却发现他的那个东西疲软不举有如无骨的虫子一样。以后的几天里,她努力尽新婚妻子的责任并安慰他让他放松不紧张,然而情形依旧。 在去了几家大医院又看了好几次中医后,王德品似乎有了点起色。 周静已不抱希望! 不抱希望的周静将这事儿委婉低说与郑圆圆时,她说:“他也没跟我说他不行啊,我也不能问,那你咋没事先试试呢?” 是呀,咋没事先试试呢?全怪自己啦! 周静现在不和郑圆圆往来,她觉得她把自己坑苦了。周静现在也不去十几里外的婆家,因为他们监视自己,怕自己和别的男人搭上关系。其实,公公和婆婆对自己挺好的,不让下地干活不让做家务,把她当成少奶奶一样服侍,但是,心里的空虚他们拿什么来填充? 周静在晚饭后到李晓辉家时,马春荣正教训儿子李晨阳,因为他一边写作业一边玩。见周静来,她立刻换了一副笑脸道:“哎呀呀,周静来了,坐这儿。你老也不来,有事?” 李晓辉冲周静点点头,半是玩笑半是批评马春荣道:“没事就不行来?这话说的。” “啊,我寻思后天让李老师帮砌墙,看他有没有工夫。我家那墙不长,就后边那一轱辘。”周静字斟句酌地说。 “有工夫,后天礼拜六。那啥,你听着没有?后天帮周静砌墙。”马春荣转头一脸喜色道。 李晓辉正看快手,因为投入,没有回答。 “听着没有?”马春荣用脚蹬了他一下说。 “听见了——”李晓辉盯着手机屏幕说。 马春荣无可奈何地说:“没招,手机比啥都亲,早晨醒来第一件事是摸手机都不摸媳妇。” 哈哈哈的轻风细雨一样的笑后,周静瞟了李晓辉一眼。 周静从李晓辉家里回来后,听见了高亢嘹亮的唢呐声,那是李晓辉在吹奏。 第七五七章 砌墙 周六的早晨,李晓辉胡乱地吃了几口凉饭就拿起大铲和刨根儿向周静家走去。柔润的如昨夜之梦的霞光迎面罩过来,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 李晓辉从敞开的大门里进到前院,迎面正撞见由西下屋走出的王德品。王德品手里拿着一个铁钎子,忽打着大裤裆,见李晓辉转过来,憨憨地招呼道:“李老师。” “拿钎子干啥?”李晓辉问。 王德品道:“我寻思把粘一块的砖撬开。” 就这么一句后,他向后面走去。李晓辉心里暗小笑道:我去,这家伙这么闷呢,白长那么大个子了。 王德品个子中上,看起来壮实有力,稍黑的脸庞上五官端正不偏不斜。只是,他好像有点慢性子。 老式的三间砖房南北只有六米,东西也不过十米刚过,虽然局促一些,但住两个人已足够了。白铁瓦塑钢窗让这老房子看起来也不显陈旧,又有庭院里新铺的红砖做装饰,就多了几分居家生活的气氛。原先可不是如此,院子里破破烂烂的,家什杂物随处可见。 李晓辉走进屋里,看见周静正站在灶台前煮挂面,便说:“耶,知道你做饭我不在家吃好了。” 周静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我都说了,让你们早晨上这吃,也不整啥,就是简单对付点垫垫。” 周静穿了一条浅灰色的裤子一件淡蓝的绒衣,从后面看窈窕雅致亭亭玉立,所以李晓辉咽了一下唾沫。这种心态要不得,他马上夸赞道: “我这一年多没到这院,变化大了,比王大翻译家在的时候干净利索多了,看哪哪顺眼。房子在人住啊,这一看你就是过日子人。哎呀,你看这小外屋收拾的,锅台是锅台碗架是碗架。” 李晓辉的夸赞引来了周静甜润的笑声,她极其认真地看着李晓辉三四秒钟后,说:“都给我夸秃噜皮了,有那么好吗?” 此时,炒勺里的面已沸腾,她赶紧填了一勺水,然后说道:“上东屋等着,一会就好饭了。” 李晓辉进了屋里,坐在炕沿上,目光扫过北墙下的家具和那柜子上的电视,不禁微笑起来。他这一微笑恰被进屋来的周静看见,便问道:“你乐啥?” “你家屋地比我家炕都干净。”他答道。 周静微低头不说话,只是那眼角有一束光飘过来,像傍晚的彩霞一样。 周老民子来后,桌子已支起,面条已呈上。白的柔滑面条油黄的鸡蛋酱卤很能勾起人的食欲,李晓辉稀里呼噜地吃了两碗后刚要放下碗筷,冷不防周静把碗夺去又挑了一碗给他。 李晓辉和周老民子吃过饭到了后院,看着昨日里王德品清理好的旧砖和沙土道:“老叔,我看西撇的门垛子也得拆,都向外张歪了,要不然新墙和它搭不上。也不费事,几下子就搞下来。” 周老民嗯嗯地点头,然后问王德品,王德品寻思了一会后,说:“我去问我媳妇。” “还问媳妇?这事问啥,来老叔,推!”李晓辉说完将肩膀靠在上去,正要用力,周老民子忙说:“哎哎,门还没摘呢。” 等王德品过来,那门垛子已轰然倒地。李晓辉没问他结果是什么,他也没说。但是,墙垛倒地后他又犯愁了,砌墙他会,垛子也能对付砌下来,就是怎么排尺怎么和门交对上让他犯了难。 李晓辉琢磨了一会后掏出手机拨通,说:“四叔,你起来没呢?……啥时候了还没起来?……你帮我砌墙来……不是我家,是王品德家,那垛子我整不了。……嗯,你快来啊。” 李晓辉把手机挂断再放到后窗子上,然后得意地说:“妥了,我四叔来,有他就啥也不怕了。” 接下来,李晓辉他们三个就开始和泥清理那倒掉的垛子并把那镶有门轴的用水泥粘接的砖坨放在一边以备用。 李得才像没睡醒似的到来时,土和沙子已经用水闷上,李晓辉正清理垛子底儿。 “底儿不够宽,还得扩扩。”周老民领了指示,操起锹吭哧吭哧地铲起来,这边李得才量起了尺寸。 天上的太阳越升越高,好像今天比昨天要热。 底子已撂好,所以接下来的砌墙便顺风顺水。李得才绝对是成熟的瓦匠,但见他用长方形的泥铲在泥盆里切搅了几下后铲泥上墙再平着刮一个来回,然后将手中的砖扔上稍微前推下压扶正,最后用铲子把挤出的泥儿刮下甩到墙上。李得才的动作一气呵成不脱泥带水颇有艺术的美感,这与他的外形有极大的反差,所以周老民子说: “老四,你这活地道啊!” 李晓辉虽然一少半,在速度上却并不比李得才快。 “这墙还是我和刘三娃砌的呢,一晃这么多年了。王大翻译就是能糊弄,那时我问他垛子抹不抹水泥,他说不抹,对付一天是一天。哎,德品,那两个垛子抹不抹水泥?”李德才直起腰说。 王德品看着李得才道:“我问问我媳妇去。” 等王德品转到前院,李晓辉小笑道:“哎呀我去,这咋啥都问媳妇啊?” 周老民子有点尴尬,说:“他就这样,脑袋里没有韬略。” 脑袋里没有韬略的王德品回来了,说: “抹。” 就这么一个字的回答,绝没有第二个字。李晓辉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了后,问他说:“水泥有没有?” 王德品答:“一袋。” 李德才接过话道:“一袋好像不宽绰,你再买一袋。” “嗯。”王德品应了一声上屋里去了。 过了一会,王德品出来,出门向东拐。李晓辉喊他道:“品德,是不是找车去呀?上我们家骑去,不会骑的话让马春荣跟你去。” 王德品回头,又向西,走了三十几米后进了李晓辉家的院子。 周老民子无可奈何地说:“这孩子,可咋整?我是没招了。” 十几分钟后,李晓辉正猫腰撅腚地砌墙时,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看了一会后她半是嗔怪地说: “咋还给我们家那人儿改名了呢?他叫王德品不叫王品德,这一早上,品德品德地!” “啊,我们学生课本里有思想品德,串台,串台……你那些半拉咔叽的砖都被里子了,不用看着。”李晓辉站直后晃着膀子说。 “才不看你用不用呢,我去买菜,顺便看看。”周静说完一撇嘴,慢转身向外走去。李晓辉看到了她嘴角一抹甜润的微笑后自己也傻傻地一笑。 王德品去的快回来得快,好像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将水泥拉了回来。周老民和他一起把水泥卸下后说: “歇一会,老四,抽烟。” 他们边歇息边闲聊着,说了没几句就把话题扯到赵守业身上—— “哎呀,那年张二胖家办事,早早地把大喇叭支上了,呜呜嗷嗷地这顿放啊。赵守业也去了,就坐那儿听他们唱歌,美滋滋儿的,那嘴张的这么大。张黄毛子,就那个张二胖的侄女说,二掌包的,你也来一个。二掌包呲牙说我不会唱啥呀,就会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大伙起哄,说那也行。他也不害臊,掐着麦克就嚎上了,一边唱还一边嘚瑟,那家伙把人乐得直扑腾。你唱一个就得了呗,不的,他还来劲了,管它什么乱唱一气。不谁了的,说二掌包的你唱个十八摸。他傻的呼的晃着脑袋就开唱了。他也不会唱啊,就是瞎编,啥摸了这旮瘩摸那旮瘩,唱的那个黄啊。他正唱呢,他媳妇进屋了,扬起柳条棍就抽他屁股上了。二掌包的一回头刚要骂人,一瞅是王亚娟,一下蔫了。王亚娟骂他说,你个犊子玩意还唱十八摸?全屯子人都听见了,丢不丢人?跟我回家。” 李得才讲得生动,逗得几个人哈哈大笑。 “那玩意,一天净乐子事。那年,有几个老头在他们家房后的木堆上坐着闲唠嗑,唠着唠着就唠那事上了。老张三老头说,我现在是完了,咋的也不挺立,是东扶西倒西扶东倒,搁俩手拢着它堆缩了。这时候,二掌包的出来说:三爷,我告诉你,有招,城里有卖药的,吃了就起来。三老头说那你给我买,我给你拿钱。二掌包说啥钱不钱的,买回来再说。他不老跑街里吗,隔几天就把那药买回来给三老头了。三老头把药给那两个老头一家一粒,告诉他们都吃了,要不白瞎了。第儿天早上十点多,三老头来了,进门就说,你买的药也不好使呀,我都吃两粒也没当事。二掌包的直使眼神,意思是让他别吱声。这工夫劲儿,王亚娟出来了,就问啥药不好使啊?三老头想不给看,可王亚娟手快,一下抢过去了。我叉,王亚娟当时脸就红了,那药盒上哎呀……王亚娟说赵守业你个缺八辈大德的玩意,你给三爷买这玩意?这家伙的,就开骂了,不重样地骂。老婶听见了,过来问咋回事,王亚娟说,你看这啥?你儿子给三老头的。你可气死我了!” 周老民子好奇地问:“这事我也听说了,那药是扔了还是吃了?” “不知道啊,好像扔了,让我老婶扔灶坑里了。”李得才说。 哈哈哈的一阵笑后,李晓辉站起身道:“干活。” “那家伙,比赵本山都好玩,净出出。”李得才道。 李得才的讲述让几个人如闻其声如见其行,不免都开怀大笑。在笑声中他们操起工具,又认真地干起活来。 李晓辉将李得才给自己的心形大铲切进泥里向内用力一拨再提起然后又切入,如此反复,最后铲起泥甩到砖面上,看起来也很像那么一回事。当他拿起一块砖也如李得才一样扔到泥上后,却发现那块砖没有落到他所希望的位置上,于是他左磕又打才摆正,看来自己还是欠功夫。 “四叔,上边的门轴是不是该上了?”他问。 “还得一层,干你活,操心不见老。”李得才揶揄他道。 李晓辉干笑了两声,说道:“不是怕你忘吗,白瞎我好心了。哎,四叔,你才搁的半拉砖和下边直缝了。” 这一层砖起过以后,李得才放下工具像“支客人”一样吆喝起来:“上砖坨子——” 几个七手八脚抬起那块镶有门轴的用水泥粘结在一起的砖坨子时,李得才还不住地提醒他们抠住了别砸着。 临近十一点时,墙已与肩膀平齐。从敞开的后窗里传来了锅勺的撞击声,周静炒菜了。 “老哥,你告诉周静等一会炒菜,顶多还有三层了,咱们一气呵成,完了就抹门垛子。”站在跳板上的李得才说。 周老民子客气地说:“干一上午了,剩下的活下午再干,不急。” “中午吃饭下午接着干?拉倒,老哥,咱们贪个大晌,干完了消停地吃多好。那你说下午接着干,你晚上是不是还得做饭?”李得才继承了李久发的品性,凡事都替他人着想。 周老民子是个直性子人,马上大声喊起来:“周静,我们一气呵成,晚点炒菜。” 待李得才将抹子在墙面上最后压了一个来回后,他跳下四脚八叉的凳子,抹了抹汗水说:“齐活!”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抹过的两个门垛子,就像欣赏艺术品一般。 收拾工具,在沙堆里打磨大铲抹子再用水冲洗,拍打身上灰土,洗脸……噼里啪啦地一阵忙乎后,几个人进到屋里坐到炕上。此时,桌子支起,酒菜已摆上。 李晓辉看了几眼后,忽地把自己放倒在炕上,说:“我去,这腰啊——” “这腰?这活最费腰。前些年在工地上墙,撵趟似的,谁能给谁拉下?现在不行了,也就在家干点小活了。”李得才的话里有点无奈,还有对时光逝去的一点感伤。 周静进来道:“李老师没干过这么多活,今天受累了。” 李晓辉忙坐起到:“也干,就是不常干。” “那啥,你们吃饭,累一上午了。爸,你陪好四叔,陪好李老师。德品,倒酒啊,还跟客似的,这人!”周静说。 围定圆桌坐好后,各自抄起筷子端起酒杯。 “不行,我得先吃点饭,肚子里空了。”李晓辉夹了一口菜说。 李晓辉扒了半碗周静盛过来的饭后,捋捋前胸道:“嗯,有底儿了,老周老叔,四叔,德品不喝酒哈,咱们仨走一个。” 由此开始,他们便边吃边聊,聊得热火朝天。笑声不断地从屋里向外扩散,扩散到后面的道上。 酒已半酣。 “静,盛凉菜!”周老民子喊道。 周静由西屋跑出来,端过盛凉菜的盘子转身向外屋走。过了一会,她又进来,手扶着李晓辉的左肩将菜盘放到桌子上。周静的左半乳贴在李晓辉的耳朵上,让他有了一种麻痒痒的感觉。但只是一会儿,周静轻移脚步,坐在炕沿上。 醉眼朦胧的李晓辉向家里走时,已是下午的三点多,他忘记了将大铲和刨根儿一同带回来。 马春荣正在园子里向育苗圃里浇水,见他晃晃荡荡的样子忙跑到墙边扒着墙头,说:“咋喝这样啊,这事灌多少猫尿啊?” 李晓辉伸出手指,道:“一个四两杯的白酒,两个啤的。” “逞疯儿,不能白的啤的掺一起喝你还掺!进屋躺着,这家什的。”马春荣说完转身过去,又鼓捣她的小秧苗了。 李晓辉进屋后没有理会正打土豆皮的宋丽萍的话,只是努力挑了几下眼皮就进到东屋一屁股坐到炕沿上,想了一会后,倒在炕上,摸索着拽出手机扒拉起来。 过了不到十分钟,他的上下眼皮搭在了一起,李晓辉睡了。李晓辉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他看了看掉落在炕上的手机,现在八点多了。宋丽萍正看电视,见儿子醒来,说道: “这酒喝的,咋这些啊?再可别这么喝了。” 李晓辉应了一声后,起来,到灶台后拿起暖水瓶晃了晃,没水。于是,他到水缸里?起半瓢水灌下去。喝过水后,他到西屋,见马春荣的手机正亮,她在看快手。哈哈哈地一阵儿傻笑后,她说: “这小狗还会认错呢。” 李晓辉凑上前,道:“啥玩意,我看看。” “去去去,这味,熏死我了。你上东屋,今天我们娘俩在这屋住。”马春荣头也不抬地说。biqμgètν 李晓辉又回到东屋。 他钻进被子后,习惯地看了手机,发现有未读的微信消息,于是打开,原来是请求通过的验证。谁呢?他很好奇地点开了。过了一会,那边传过来消息: 知道我是谁吗? 李晓辉说:不知道。 那边又说:你猜。 李晓辉想了一会打了个疑问的表情后,那边发过来一个笑脸,然后道: 你今天喝了一杯白酒两瓶啤酒,对不? 李晓辉一下猜出来了,她是周静,于是两个人便在微信聊了起来—— 你咋知道我号呢? 我用你手里往我手里里打了的,你手机没设密码。你手机放窗台上了,我拿时你都没看见。 对,我手机没设那玩意,我嫌麻烦。我手机往上一划拉就开。 你家不是没安宽带吗? 东院的,就是信号不好。 我家信号好,搬我家来。 马春荣不让,哈哈哈…… 你用数据呗,也不贵。 我有流量,我的流量少,得省着使。 你也安,省得偷信号。 啥偷啊,他们给我密码了。 安一个也没多少钱,两年才五百。 可是我没钱,你借我? 我也没钱,再不,把自己卖了。 你买啊? 我不买,你太贵,我买不起。 今天累着了? 嗯哪,到现在才缓过来了。 马春荣呢? 在那屋睡觉呢,怕我酒味。 哈哈哈…… 王品德干啥呢? 王德品,又给改名! 王德品,干啥呢? 睡觉了,那呼噜打得震心。 李老师,你今年二十几? 我今年三十一,还没处对象呢。 那你跟谁处? 跟谁处?没想好。 哈哈哈,你真逗! …… 李晓辉与她聊了好一阵子,最后说: 你加我qq,她老看我手机,怕她发现了不好。于是,他们互相加了qq,然后,互道晚安。 李晓辉在删除与周静的聊天记录彻底关闭qq后仰面躺在炕上,不住地回想白天里的事情,那许多画面一个一个地迎面扑来,却只有周静的面庞最清晰,也有周静柔软又富有弹性的半边乳贴向耳际。 第七五八章 天没长毛 这几天里,不是燥热就是刮风,看不见天边“长毛”的迹象,所以马春荣的心也是燥热不安。现在,她又在看天并且说: “晓辉,你看看,南边天根底下长毛了,八成要下雨了。人家快手都说了,近几天有小到中雨。” 晚饭后的李晓辉正摆弄着他的小喇叭,听见妻子这样说,就头也不抬地回道:“快手快手,你还信那个?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都不准呢,还快手,切!” “那咋天根儿那长毛了呢?”马春荣不满地说。她的目光看向远处,一副渴盼的神情。 “长毛,你心里长毛了?盼下雨赶上盼儿女了!‘扁担勾’眼睛——长长了?掏腰窝,这回没掏明白。” 尽管李晓辉并没有责怪的语气,但马春荣还是心有不满,道: “我愿意把地种瞎啊?我这一天忙了地里忙家里,还忙出错了!” 见她急惶的样子,李晓辉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没埋怨你。” “你就是那个意思,嫌我没把事儿办明白,瞅你那一乐就知道。”马春荣很委屈地说,她的嘴向一边牵扯,好像要哭的样子。 “嗯哪,我就是那个意思,嗔你没种好地了。”李晓辉不得已顺着她道。 马春荣立刻生气了,指着李晓辉呵斥道:“你干啥埋怨我呀?你啥也不干还净挑破儿,讲理不?过年你种,看你能种出个啥妈样来!” 李晓辉无可奈何地一抖手,说了句“不和你掰扯了,咋说都是错”后攥着喇叭就向大街上走去。 五月的夕阳下,李晓辉的唢呐声响起,却不再嘹亮高亢,而是宛转悠扬里有那么一点伤感,像秋雨打湿了心弦。 “李老师,来一个武松。”当一曲奏完之后,一个十五六的男孩说。 “好的,这就给你吹来。”李晓辉双手捏着唢呐说。闲着无事的大人小孩们都齐聚过来,感受他乐曲里的境界—— 武松进了一个酒店,要了酒喝过后又进了另一酒店,如此进出,过了十几家酒店也喝了十几碗酒。到了快活林里,豪气冲天的武松斗得蒋门神连连求饶,大喊爷爷。好不快意! 当年小李得旺把自己汰换下来的小喇叭给李晓辉时,是九九年的八月份,那时李得来还没有死。李晓辉开始时并不对唢呐太感兴趣,只是偶尔拿出来玩玩,直到隔两年他上了中师后才正儿八经地把它吹起。李晓辉吹唢呐完全是消愁,也是以此寄托对父亲的思念。 四生子倾其所有将李得旺教会以后,就再也没收徒弟,他说教会一个徒弟饿死一个师父。这好像是一个原因,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天性不灵通,会的不多,而且后来渐渐兴起洋乐器,没有哪个再愿意当一个纯粹的喇叭匠子了。李玉洁死的那年,四生子也去参加了葬礼,并且在灵棚前磕了头,之后,便木然站在墙下,一言不发。他已好长时间不上活吹喇叭了,没活。没活自然轻松,但也没钱,所以他轻松而紧巴巴地活着,农闲时看看小牌儿,钓钓鱼,就那样糊里糊涂地打发日子。 四生子的故事很多,有的让人忍俊不住,有的让人唏嘘感叹。 李得旺不忘他这个师父,时常过去看看,看完之后就摇头。他常说:“我师父完了,就是费费一个!” 李得旺见李晓辉对唢呐感兴趣后,就倾心地教他,毫无保留。他并非想让李晓辉成为一个匠人,能在吹奏上有所建树,仅仅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大侄子,出于好玩。 十几年下来,现在李晓辉的吹奏也有模有样了。 李晓辉进屋时天黑透,马春荣正坐在炕上向天河里望。李晓辉坐在炕沿上问:“咋没看快手呢?” “不看,看也看不出雨来。”她将头扭过来说,“你吹的是啥呀,挺好听又酸不唧的。” 听话语,马春荣好像不再生气,所以李晓辉脱掉鞋子凑上前说: “这么,明天咱俩上地看看,要不行的话,就毁了重种。” 毁地的话题引起了马春荣的注意,于是他们两个认真地讨论起来。 第七五九章 毁地 第二天,有风,但不大。 忙碌了一天的李晓辉在晚饭后急三火四地跑出坐到电动三轮车上喊道: “马春荣,快点!” “还没刷碗呢,你急啥?”马春荣答道。 “让妈刷,快点,磨磨蹭蹭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李晓辉在说着话时咧嘴呲牙,很滑稽的。 马春荣穿了一身旧衣服踢踢踏踏地跑出来后,问:“坐哪?” “坐我大腿上,底下有根,坐上牢棒。”李晓辉占着嘴上的便宜,“后边,后边有座子” 马春荣笨手笨脚地爬到车上后,自嘲道: “老了,我年轻时一抬屁股就上来。” “拉倒,你年轻那会上马车也挺费劲的,忘了?坐好,开车了。”他说着,将车发动,慢慢地驶出院子。 李晓辉的一晌多地分三块:五垄园田在村前,一垧二亩承包地分别在南二节和南大排。 由大门向东五十几米再向南过一趟街就出了村子,远远地可以看见六里地外的政产村沐浴在向晚的阳光中,一派祥和。黑黝黝的土地上散发着刺鼻的除草剂的味道,杨树的新叶嫩绿鲜润,仿佛刚刚用水洗过一样。 在南二节自己家的地头停下后,李晓辉跳下来,走向地里。马春荣拙笨地倒转身子,左脚去寻找车厢底缘的蹬口,两手分别抓这护栏和箱板。 “哎呀,晓辉,找不着了。”马春荣像是有点害怕。 李晓辉几步跨过来,把她的脚塞到蹬口里说:“瞅给你笨的,三天爬不到河沿。” 马春荣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一个劲地笑着。 他们两个由地头开始,每隔十几米就在土里抠着,找出落干的种子或是已经出芽却又因干旱“芽干”的种子或是霉变的种子。因为不甘心,马春荣向地中间走去,李晓辉叫住了他道: “行了,别往里走了,就算抠到那头也是这么回事。” 马春荣返回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李晓辉说:“这咋整啊?都种十来天了,咋这样啊,这能出齐吗?看人家老王家那苞米,芽子那么长了,再搁两天就该冒锥儿了。” 李晓辉抓起一把土,然后抛撒出去,说:“人家种的早,可不就要冒锥儿了。我看看,咱们三号种的,到现在有十一天了。不行,得毁地,再不能等了,就算再等几天能下雨,看架势也全不了苗。” 马春荣沮丧地低头想了一会,心有不甘地说:“上南大排看看呗?” 尽管李晓辉不断安慰着她,马春荣还是不能欢快起来,毁地重种要买种子要买水要找人点种,费钱费事忙乎人。 他们到南大排后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所以马春荣再回去时一言不发。 进到村口转弯时,马春荣在车上问:“明天我去城里呀?” 李晓辉没回应。 李晓辉在回家后对马春荣又进行了一次颇为细致的疏导和劝解,大概的意思是这样的—— 种地就是靠老天爷吃饭,也不要自责了,谁又不是故意的。抢前抓早种上了,如果地温低恐怕要粉种,种得稍微晚一点,若久不下雨就有落干了芽干的现象,除非是坐水种,才能保全苗。第一次种瞎了,不是还有第二次吗?只要在五月二十号以前把地种上就不晚。重种一次没费多少钱,就是多买了一回种子,再说坐水种地产量也高,那钱不白花的…… 李晓辉翻过来掉过去的一席话让马春荣的心宽解下来一些,她不再自责。最后她说: “晓辉,过年你种,你种瞎了我不埋怨你。” 第二天,马春荣上城里买了种子,然后浸水催芽,隔一天后点钟。这天正是周六,李晓辉有时间和马春荣共同操持,当把帮忙种地的人送走,马春荣摊倒在西屋的炕上。 宋丽萍一边收拾着一边说:“辉儿,还有账在赵老二那哪,你去算了,别欠着。” 李晓辉到底是年轻,去算了账后居然和在赵守业后院的几个人扯起了闲篇,有说有笑地闹到了太阳落山才向家里走去。 在经过周静的大门前,他被叫住了:“李老师,你那天落我家的大铲和刨锤儿我给你送回去了。” 李晓辉一笑,问:“今天摆种没累着?” “没有啊,那点小活还能累哪去?”她的有着明媚春光的眼睛眨了几眨,又说,“我家安宽带了,我、你头发乱遭的,咋不洗洗?” 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没说出口。 李晓辉点头,搔头,然后傻傻地一笑道: “明天早晨洗,晚上洗压头发。” 马春荣在李晓辉回来时已经躺下,被子胡乱地搭在身上,露着胸脯和左腿。 “咋去这么老半天?”她问。 “扯会淡,跟他们。”李晓辉说着手不安分地在她的胸脯上揉着。 马春荣没有阻止他,将胳臂搭在李晓辉的腿上,说道:“你给拢拢,看花了多少钱。” “钱都花出去了,拢它干啥?”李晓辉笑嘻嘻地说。 “拢拢嘛,心里有个数。”马春荣道。 马春荣一样一样地报着数,李晓辉在机上一样一样地加着,最后将手机屏幕递到她眼前说:“大头是水钱和种子钱,吃喝得有二百多,八九百……也就那样。” 马春荣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长出气。 “我去,又心疼钱了?钱是人挣的,也是人花的,花出才是钱,不花就是花花纸儿。不寻思那事了,马丫。”李晓辉逗笑道。 “多费事呀,找人找车豁沟摆籽,明天还得找拉子合垄,一样一样的没个头。瞅瞅那地祸害的,都平板子了,梆硬,过两天还得喷苗前药,唉!”马春荣翻了个身道。 他们两个说着话,不觉天完全地黑下来。 李晓辉下地查看门是否插上后又到东屋的门前,见母亲和儿子都没了动静,就几步跨回西屋上炕,几下脱掉衣服后钻进马春荣的被子里。 马春荣道:“没累着!” 只几秒钟后,她起来,到外屋撒了一泡尿再回来将门插上,便爬上炕。 第七六0章 十一成苗 因为有足够的热量和水分,李晓辉的玉米在一个小雨后的早晨像约定好一样齐刷刷地钻出地面,这让来察看苗情的马春荣心花怒放。已经三天没来看了,不成想这一来会有这么大的收获。见苗三分喜,今年错不了! 中午,当李晓辉一进院,她便喊到:“十一成苗啊,可好了,都罩垄了。” 李晓辉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但还是故意问:“顶多十成苗,咋还十一成苗呢?” “后坐水种的全出了,先头种的也出不少,可不十一成苗。”马春荣兴奋地说。 哈哈哈……李晓辉大笑起来。 李晓辉的一小让马春荣莫名其妙,想了一会说道:“笑啥?我知道你笑话我,我就是农民,顺垄沟找豆包吃,比不了你们上班挣工资的。” “哎呀我去,就好像我是别人家老爷们似的,我的工资折在你手呢,挣工资你不也跟着花吗?”李晓辉笑道,然后钻进屋里。 马春荣很是得意地咧咧嘴,跟进屋来说: “那你不给我花给谁花?哎,晨阳呢?我熬的大豆腐雪里蕻,滑溜的,可好吃了,还有小白菜儿,你瞅瞅,焦绿焦绿的。” 李晓辉斜坐在炕沿上,拿过盛好的饭吭吭地扒了一打口,嚼了一会后夹起一块儿豆腐填进嘴里,待咽下后问马春荣: “还有多少雪里蕻了?妈,你们咋不吃?” 马春荣边向外看边回答。“还能吃一顿,今年多种点。呀,这孩子才扭搭回来,磨磨蹭蹭的,可咋整!” 李晓辉吃完饭稍停一会抽了一支烟后就出门向学校走去,在经过周静家时,他特地看了一眼,那个用铁管焊的大门早已挂了上去,门垛子已干透,灰白灰白。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科学,难得有一点轻松的时间,所以就坐在座位上打开手机qq,滴滴的有消息传过来,他看着: 李老师,在吗? 在不? 出来说话呀? 周静的不同时间发过来的消息都是一个意思,问他在不在。李晓辉忽然想起自己那天与她聊过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于是,他打过去几个字: 我这些天没开qq,你在吗? 虽然李传福去开会了还没回来,李晓辉还是关闭了qq消息的提示音。他等着周静的消息,却没了动静,一直到下课。 因为没有她的消息,他便不再关注手机,于是放下,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孙晓雪进来,刚一坐下就用手扇着,说:“哎呀,这烟抽的,瓦蓝瓦蓝。” “哎,我中午一棵,现在才抽,还瓦蓝瓦蓝?”他用力吸了一口后扬脸斜向上将烟喷出,然后又道,“连烟都不让抽,我还有活路吗?啊吼吼……” 因为李晓辉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相,刚刚进屋的几个人都笑起来。邹春来看着李晓辉说: “那年下大雨,一个点地下,下班回不去家了。刘玉民说,别走了,住下。住下就住下,那阵王子轩还没退休呢,我们仨外加杨玉宾吃完饭就打上麻将了。我们仨都抽烟,整得屋里扛烟咕咚的,那家什把杨玉宾呛的,一个劲儿地咳嗽。到后半夜没烟了,就满地找烟头,啥你抽我抽的,有烟就行。那阵刘玉民抽琥珀香,那才辣呢,嘎辣嘎辣的。你看杨玉宾呛够呛,他还赢了。这阵儿一寻思也挺有意思的。” 孙晓雪是前年九月份才调转过来的,所以不认识刘玉民,就问:“你们老说刘玉民刘玉民的,我咋一点印象没有呢。” 李晓辉将刚吸完的烟屁股拧进烟灰缸里后,接过道:“就那个,胖的呼的,大嗓门,大背头,大肚子,大脸盘,一走道就来回跩的那个。” “啊,他呀,有印象,是不是那年因为指纹验印和陈老师吵吵那个?”孙晓雪猜测着说。 “对,越说越对,那回陈老师说按各校名称的字母排序验指纹,他不同意,说我们政治村凭啥排第末,抓阄,抓阄最合理。”刘淑艳张着笑道,“最后真抓阄了,结果抓了个第末。” 哄堂大笑后,刘志武站起,点头,说:“是这么个事,那时我们政富还没黄。他那个人呢,咋说呢?” 刘淑艳心直口快道:“咋说?他就是看不起陈启军,说他找人上去的,没赵守志那一溜子他连校长都挠不上。”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快意的说笑随着铃声终止了,李晓辉走出办公室,后面是孙晓雪。 “哎呀我的天啊,乐的我肚肠子生疼,太有意思了!” 只是几步,孙晓雪进了教室,然后传来她严肃的话音:“上课!” 李晓辉这下午学生放学后处理了一起打架事件又批了作文,便没有空余时间,直到下班,他才舒展了一下腰肢。 从校园里出来,刘淑艳歪着脖子问李晓辉:“你咋不买楼呢?” 李晓辉回答说:“没条件,再说上城里马春荣能干啥?在农村也挺好,自己种点吃的,再整点烧的,就算没钱也能对付活着。” 刘淑艳深表赞同,于是她一路说着在农村的种种好处,检讨着城里生活的诸多不易。 在南十字街,刘淑艳向东去了。李晓辉转身向西,还未走五步,忽地又返转身向赵守业的小卖店走去。 在大门口,秦秀茹推开门出来,左手里捏着一包食盐右手拎着塑料袋。秦秀茹的气色很好,喜悦的神情难以自抑。 “大姐,买东西来了?”李晓辉笑嘻嘻地问。 “不许再叫大姐了,得叫小婶。”秦秀茹很严肃地说。 “小婶,还不好意思呢。”李晓辉哈哈地笑道。他看到秦秀茹的脸上有了一点微红,好像眼睛里还有一点羞怯。 秦秀茹走过去了。 李晓辉心里感叹:美好的婚姻能让一个变得美貌。 他进屋后,见赵守业坐在凳子上下巴抵着柜沿正发呆。 “二叔,我二婶呢?”李晓辉问。 “上你老爷那院了,包饺子。你老奶说还有颗酸菜,过几天不吃就变味了。”赵守业说完,正了正身子。 “我看看有啥吃的,哎,来俩猪爪,再来个猪耳朵,嗯,来点蒜苔,行,就这些。”李晓辉眨着眼睛说着。 赵守业起身,拿了两个袋装的猪爪和猪耳朵上称后,又称量了李晓辉掐过来的一把蒜苔,说:“晓辉,我这有肉,叫啥火腿,你大叔拿回来的,谁谁都不吃,那个味呀,还齁腚眼子咸,你要不嫌乎你拿去。我们没豁拉,就一人夹一片。” 赵守业说完,就打开冰柜端出他说的那盘肉来。 李晓辉呲牙,说:“我啥都吃,没有不吃的玩意,就是钢水都能哈上一口。” 赵守业玩笑的劲头上来了,咧嘴,挤眼,然后说:“啥都吃,吃屎吗?” “那看饿不饿,饿急眼了吭吭造。”李晓辉也来了兴致,这满是味道的话说起来顺顺畅畅。 赵守业将所有的东西装进塑料袋里后,李晓辉拎着走出来。 三点多的太阳斜挂在西边天上,有点热。 因为买了熟食,又有那一盘火腿,马春荣很是高兴,像过年一样。他把蒜苔炒了,这样就凑成了四个菜。他问李晓辉今天怎么弄得这么丰盛时,李晓辉回答说苗出齐了呀。 马三倔子被叫了过来。 九年前马三倔子把马和车卖掉后失落了好一阵子,他说他捅鼓了半辈子马屁股,现在没了马车赶,总觉得没意思了。没了马就少了好多活,不用再铡草填料不再起五更爬半夜。 李晓辉和马三倔子推杯换盏地喝了一点小酒后,他说话便没有了太多的禁忌: “爸,你知道这是啥吗?” 马三倔子看着李晓辉筷子头指着的那盘肉说:“你不说了叫‘活腿’吗?不好吃,有点像哈喇似的。” 李晓辉哈哈哈笑道:“这老头,还活腿,是火、腿,不是活。你寻思把猪腿活呲啦扯下来的呢?” 马春荣责怪道:“见爸,别老头老头的,没个大小!” “嗯,爸,这个就是猪大腿搁盐糊上,然后晾干。你没看吗,这肉跟火烧过一样,要不怎么叫火腿呢。”李晓辉并不懂,他在胡乱解释。 马三倔子听了倒是明白了:“哦,对对对,早些年肉要是吃不了,就拿大酱卤上完后挂在房檐的挂椽上,等五方六月就能吃了。” 现在,轮到李晓辉糊涂了,他不解地看着岳父,问:“那不得生蛆吗?” “不生,挺好吃的。”马三倔子喝了一小口酒说。 “你吃过?”李晓辉问。 马三倔子拿起一块儿猪爪一边啃一边说:“没有,我家哪有剩肉做那玩意,好容易买点肉吃得甜嘴不拉舌的,骨头渣儿都捡吃了,还做?” 翁婿间聊得开心,由李久发说到赵庭禄,由早些年的生产队说到现今的村上,最后马三倔子说:“晓辉,我也没啥积攒,就是那三间房和那点地,等我老了,那些玩意都归你。” 马春荣批评他道:“啥老了老了的,还房啊地的,你那点玩意谁指着咋的呀?爸,你吃完了?吃完了喝点茶水。” 马三倔子向后靠去,说:“不喝那玩意,跟马尿似的。” “这辈子,跟马干上了,啥啥都离不开马,不好喝就说跟马尿似的,不好吃就说跟马粪似的,哈哈哈……” 在马春荣和宋丽萍各自喂猪收拾碗筷时,马三倔子回家了。 虽然李晓辉喝的不多,还是有些晕,就躺在炕上逗李晨阳。逗够了,他随手抓起手机划开,见横幅上有qq消息的提示。他忽地坐起,去看那消息: 你干嘛呢?好几次说话你都不回。我刚给柿子浇完水,正躺着呢。 又没动静了,这人! 李晓辉有点后怕,幸亏马春荣没看手机,要不就露马脚了。周静发的信息有点那个,说不清。 李晓辉连忙彻底关掉qq,然后若无其事地坐起来,上外面到猪圈旁。马春荣对到自己身边的李晓辉很惬意地一笑,然后又向里撒了一瓢食。 “这猪,真见出息,才几天呀,长这么长了。”她用手比量着,“这要长到年跟前,得‘壳’到三百斤。” 李晓辉嗯嗯地应着,过了一会说:‘“上地呀?你不说十一成苗嘛,我倒要看看十一成苗什么样。”’ 他的话很合马春荣的心意,她稀里呼噜底将盆和瓢端到屋里,连衣服也没换就出来道:“走。” 一脸兴奋的马春荣向电动车走去,刚要上车,李晓辉说:“走着去,溜达地就当消化食了。” 李晓辉说完扯开大步向大街上走去。 西边的太阳照射出的光已不那么强烈,再过一个小时就要落山了。 在周静家后院经过时,马春荣笑着说:“哎,小鹅,真好玩。” 李晓辉看过去,果真见几只黄绒绒的小鹅一跩一跩地向院里跑去,那大门底下用砖挡住了,怕小鹅钻出来。 村前广阔田野上的禾苗虽然在土地的黑色背景中显得那么纤柔,却足以让人感受到了勃勃生机。不出半个月,绿色会覆盖上来,秋天丰收的希望也会慢慢地在心底滋生。 在自己的地头前,马春荣向自己的土地望去,她的无限喜悦漾上额头,眼睛里的神采飞扬着,像是要与无限的空旷融合。 从南二节地再到南大排,他们有得很慢,无限的自然的风光将他们包容进去,他们便成了这风光里的一处景致。远处南北纵贯的树带好像要延伸到天的尽头,那里有夏天的梦想。 “晓辉,你看咱们屯子多好看,像在‘瞎话’似的。”马春荣像是有了重大发现一样。 李晓辉很认同她的话,连连点头到:“上学校旁边的移动塔上看才好呢,能看到南河沿。现在不能上了,通电了,我怕电着。” 当夕阳滑落到西边那一带树梢时,他们开始向回走。晚霞涂抹在黑色的土地上,涂抹在禾苗上,涂抹在一切的事物上,便有了神奇的意蕴,李晓辉方正的脸便也增添了一种强健而又浪漫的气韵,厚实的马春荣仿佛也美丽异常流光溢彩。 第七 0一章 她说 马春荣等地里的玉米放开喇叭桶儿长出三个叶后就间除,她的地“十一成”苗,株距太小。将最后的在周静家院墙外园田地的苗间完后,她正要向回走,在菜园里栽柿子的周静叫住了她: “五姐,地都整完了?” 马春荣拖着锄头扒着墙头回答道:“整完了,这家伙的,十一成苗,费老劲了。你多好,没地,省心‘落地儿’的,就伺候这点园子。” “我也想种地,可哪有啊。你不知道,我也犯愁呢,没地不说,他还不出去干活,就算有金山也得吃空啊。”周静凑到墙边来说。 “也是。”马春荣点头说,“你们婆家不有地吗?” 周静稍微叹了口气道:‘‘人家有是人家的,爹有妈有不如怀揣自有,他还有180还有播种机啥的呢,我不指望,也指望不上。’’ 马春荣虽然心思不那么细致,却也能听出她心里有一点不满,便说:“那早晚不是你们的?” “哎呀,五姐,你都不知道我‘之乎’啥搬出来的,要能整一块去能分出来吗?”周静的眼睛转来转去的,像是有不想讲与别人的话要说给马春荣听,“也、也不是,唉,自己过省得看人脸子。” 马春荣和周静的热络始于李晓辉帮她砌墙以后,现在虽然还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确实要比别人亲近得多。马春荣一向如此,与人交往好掏心肺腑,有时又粗粗啦啦不懂得揣摩人的心思。 “哎,五姐,那个学校的女老师叫啥?”周静问。 “哪个女老师啊?好几个女老师呢。”马春荣说道。 “就是那个,二十多三十来岁,春起时好穿绿呢子上衣老‘钉’驮李老师那个。”周静看着马春荣说,“以前没看着过,新来的?” 马春荣心里一惊,眼睛直瞪着周静,好一会才说:‘“她呀!你说的那个白白净净的嘴角那有个小不点痦子的孙晓雪?她都二十、三十,比晓辉小一岁。”’ 周静点头,不住地夸赞道:“真年轻,看着一点也不像三十。”’ “人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拿钢笔备课拿粉笔上课是活,哪像咱们天天山上地下的。”她勉强说出这几句后就转身走了,她要回家做午饭。 马春荣现在心里有点乱糟糟的,还有点酸涩。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孙晓雪的面庞,还有李晓辉坐她摩托的画面。这种心情像苍蝇一样撵走后踅了一圈又落回,搅得她很烦乱。 直到李晓辉回来,看到他一脸的笑模样,马春荣才好转一些。 这天晚上,马春荣很主动,缠缠绵绵的像新婚一样,搞得李晓辉筋疲力竭像经历了一场繁重的劳动。 第七0二章 虎说虎说 第二天的上午,待收拾完屋里屋外后,马春荣翻找出一片感康和几粒甲硝唑后就直奔学校。 立夏后的风不再像四月那样时时刮起,现在更是少了很多。马春荣就在有微风的初夏里,迎着阳光走着。有汗渗透出来,她胡乱地抹了一下。 马春荣到学校时正是第二节课间,偌大的操场上只有不多的学生在跑动。西墙里的垂柳浓翠盎然,如少妇的拂肩长发,飘逸柔润。 马春荣还未走进办公室,就听见李晓辉特有的宏亮的声音:“哎呀我去,那中毒的那多,都拉医院去了,晓雪,有没有你?” “哈哈,没我,那天我没要豆角。我看豆角有点愣,心想这吃了能行吗,别再吃完了不好消化,就没买。”孙晓雪笑着说。 马春荣心里登地一紧,便快走了几步,进了屋里,见李晓辉正和孙晓雪面对面坐着,聊得火热。 李晓辉看到马春荣撞进来,忙闭了嘴,诧异地盯着她,也不说话。马春荣稳了稳心神,冲着大家点了一下头,说: “咱家李晨阳早上有点热,我问脑袋疼不疼,他说有点。我拿药来了,他要是还疼,让他把药吃喽。” 有这事?李晓辉刷地站起来,到窗前,在校园里寻找着。没有,他又噌噌地扯开步子向外走去。过了一会,他把李晨阳从班上找了过来。 早晨时,马春荣确实摸过儿子的额头并问她疼不疼,所以李晨阳现在被问起,就很自然地晃着脑袋说不疼了。李晓辉舒了一口气,夸张地说: “吓死我了!” 马春荣亦是很轻松的样子,那笑像是硬挤出来的:“我拿药了,给你,你经管点,要是不行就给他吃了。” “我给他吃了?我吃药管儿子什么事?我去。”李晓辉话音刚落,办公室里响起了笑声。 周艳梅笑道:“没事,我给你看着。” “那就谢谢周老师了,我们家李晨阳可摊上好老师了,照顾得到到的,搁你那我一百个放心。”马春荣在李传福的对面空位上坐下,继续道,“真的,全屯子人都夸你教得最好,对学生有耐心,还不打学生。” 李晓辉打断她的话,问:“你这拿啥药啊,怎么还把甲硝唑拿来了?这管牙疼的,不管感冒,愁死我了。” 马春荣打着哈哈儿道:“我哪知道啊,没上几天学就认识aoe,剩下全是勾圈开,真的,不糊弄你们。我上到四年时,老师让我薅豆根儿,我去你妈叉的,我家还没烧的呢,不给你念了。我背书包就跑,老师在后面追,追得狼哇的。你问问刘玉民,就他教我。” 刘志武笑道:“谁敢问去呀?我怕他留我喝酒,去就回不来了。” 马春荣像是突然醒悟一样,拍着大腿说:“可不是咋的,他死了,死哪百国去了,去了可不就回不来了吗。” 她说完嘎嘎地大笑起来。 刘淑艳好奇地问:“完了你就不念了?” “没有,他又去找了,说不许有辍学的,好赖也得对付小学毕业,就当是给他念。哎呀妈呀,‘强扒火’混到初一上半劲儿,说啥我也不念了,去他奶奶孙子去。” 李晓辉看着她无可奈何地说:“这可咋整,你回家,求你了。” 他站起来正要进行下一步的动作时,上课的铃响了,所以李晓辉转身向门外走去。待他走出办公室事时,又听见里面哄堂地一阵大笑。这虎娘们儿,又冒虎嗑了。 李晓辉没在意马春荣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第四节课进屋取参考书时,李传福笑眯眯地说道:“你媳妇说话真有意思。” “她虎说虎说的,你别挑理。”李晓辉捏着书站在桌角说,“嘡嘡的,就跟那洋炮似的,我也整不了。” 李传福忙摆手道:“不那意思,我是说她人实在,想啥说啥,不拐弯抹角的。”’ 李晓辉看不出他有讥讽的意思,就又说了几句闲话后上班。 中午回家后,还没在桌边坐稳,李晓辉就嗔怪道:“你这虎娘们儿,上学校瞎嘞嘞啥?还周老师教的最好,那别人就不好了呗?话都不会说。再别去学校,净给我丢人!” “干啥我不去呀?我大儿子脑袋疼,看看咋了?你不让我去,我偏去,我倒要看看你俩闹啥鬼。这家什的,脸对脸瞅着唠,呸!” 李晓辉明白了,她所去不单是送药,主要还是探查。可是,因为有母亲在旁边,他不好与她争执,就埋头吃饭。 “成天坐人家摩托可哪跑,说不定哪天坐人家身上。”马春荣停了一会说道,就好像得了理一样,“人家多水灵啊,一掐都出水儿。” 李晓辉瞪起眼道:“我坐谁摩托了?” “坐谁摩托你还不知道?孙晓雪的呗,一回一回我都懒得说你那破事。”马春荣坐在炕沿上,头冲着北,看也不看李晓辉。 李晓辉乐了,想想道:“还一回一回,你看见了?没影的事少说。” 马春荣偏转脸压抑着不满,说:“你寻思我扒瞎呢,那回你去政平是不是他驮你去的?周静说的,她看到了。” 李晓辉怕再说下去会引起争吵,就笑着道:“行行行,你说得对,是有几回。哎,有没有咸菜了,这个菜有点淡。” 李晓辉并不是因为菜淡才向要咸菜,只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马春荣将咸菜端上后,李晓辉搛了一点就下桌了。 李晓辉有点不高兴,所以上班的路上就低头想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到学校后直接钻进班里,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后打开手机qq,问周静道: 你在哪呢? 没有回信,一直到上课时也没得到她的应答。 在临近放学时,周静终于回过来消息:我洗衣服呢,才看手机。他去他妈家了。 李晓辉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你和马春荣说孙晓雪驮我了? 周静:我说了,怎么了? 李晓辉:他上学校监视我了。 周静:我不是故意的,要知道这样我也不说了。 李晓辉:我不怪你,别自责。 周静:那你和她到底有没有那事呀? 李晓辉:没有,可她偏怀疑。 周静:你可不行干那事,你要干那事我就不喜欢你了。 李晓辉一激灵,他本能地四下看了看,又低头回道:我可不敢让你喜欢。 …… 下课铃响以后,李晓辉退出qq,再布置作业,放学。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办公室后便专心地备课,想以此来忘记中午时的烦恼。但烦恼的忘记是暂时的,晚上马春荣脸朝墙背对着李晓辉,冷落地一言不发。李晓辉知道马春荣心里还有疙瘩,就推她道: “你给我个脊梁骨干啥?” 马春荣答道:“你不就愿意看脊梁骨吗?” “你转过来,我跟你说事,别蛮劲上来扭头别棒的,这么大岁数了咋还跟小孩似的?”李晓辉扒拉她说。 马春荣翻了个身,仰躺这,看着李晓辉道:“说,我听着呢。” “你哪样都好,就是有时小心眼我真受不了。哎,我统共就坐过两回孙晓雪摩托,一回是开会,一回事上刘淑艳家吃饭。坐过摩托就说我们有事,这有点冤枉我。”李晓辉字斟句酌,就怕哪句话不慎触碰了她敏感的神经。 “你真没和她搞破鞋?”马春荣问。 李晓辉笑了,回复她直白的问话道:“啥破鞋破鞋的,就算我有那心思,她也不跟我。我们就是同学,没有那种乌七八糟的事,这你还不信吗?再说了,人家孙晓雪对象可不是一般人,我和人家没法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看看,这是她对象,白净的细高挑大个,在中学。” 他说着,将手机中的照片拿给马春荣看。 马春荣一骨碌坐起,拿着手机仔细地端详着,而后啧啧地夸赞道:“嗯,是挺耍快的,还戴眼镜呢。” 见她脸上有了笑模样,李晓辉就势说:“你呀,就是心细,总怕我跟这个跟那个。那几年,你老是怀疑我和大酱碟子,可现在看怎么样?没那事嘛。” “那大酱碟子不是逮谁跟谁吗,都烂乎了,我能放心吗?”马春荣凑近一点李晓辉道,“她老没事找事和你说话,是你也得心提拎着。” “哈哈哈,大酱碟子比我大四岁呢,我找也得找个小的。”李晓辉的手不安分起来。 马春荣用手拨开李晓辉的手,道:“她长的好看。” “没自信!她哪好看?”李晓辉问。 马春荣答道:“哪都比我好看。” “哦,那儿也比你好看?来来来,我瞧瞧。”他说着,就将马春荣放倒。 马春荣粘腻地笑着,侧身,歪头,看李晓辉。李晓辉“啪”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真暄乎!” 马春荣哼哼唧唧地说:“别让老太太听着。” 李晓辉眯起眼睛道:“听见就听见,她也不是没干过这事。” “虎,说我虎,比我还虎。”她说着将双臂展开,做出明确的暗示。 当两个人合二为一后,马春荣像是央求一样说:“小辉,不行跟别人,就跟我,你想啥时要我都给,就算我不愿意我都咬牙挺着。” 第七0三章 他 进了六月以后,天明显地热了许多,风已完全底退居到天的那一边,不来作乱。广阔的大地上,绿色无限地铺展,恰如无限的梦一样。 周静给小鹅捋了几把“银星”菜后就站在用旧墙的塇拱搭成的小矮墙边看小鹅吃食,同时将裙摆向上撩了一下。褪去了黄绒毛的小鹅光滑水嫩,萌萌可爱,她不禁微笑了,像看小孩子一样。 这房后的地方不大,正好可以圈鹅,太阳正热时它们便躲在阴凉处,若是下雨还可以藏进借着墙角搭成的小棚子里。 小鹅是为周老民子养的,长大的公鹅杀掉吃肉,母的留着下蛋。下的蛋和婆婆丁一起蒸熟做偏方,来给父亲治糖尿病。 王德品上城里了,买日光灯和衬衫还有别的东西。所以,现在周静独自一人在家。独处的乐趣不可多得,她便有一点珍惜。 惬意地享受了一阵儿后,周静进屋,坐在炕上,背靠着墙,作沉思状。 这样坐了好一会后,周静拿起手机,打开,看了一会快手又看了一会小视频后再打开微信,收到了初中同学吕中惠的消息,说她下个周日办事:乔迁。 没意思! 窗子开着,纱窗上趴着一只苍蝇。她抄起苍蝇拍跪走过去,欻地拍下,那讨厌的小东西无声地掉落在窗台下。 下地,转了一圈又坐到炕上重又拿起手机后,周静开qq,给李晓辉发消息: 你在不?怎么老也不说话? 没有回音,李晓辉的头像灰突突的,不知道是他没在线还是隐身。 她再次打开微信,见初中微信群里弹出这样一则消息:当身体出现这些信号时,我们应该注意什么? 她心里一动,不自觉地,周静咽了一口唾沫。 能让她有如此感觉的不是因为那题目,而是那画面,那画面里两个男女在拥吻。 在以前,她不敢也不能这样做,因为邻家的wifi信号弱而且不稳定,况且她还保有女性的矜持与自爱,更怕被王德品发现后失了颜面。现在不同,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好奇,她想看,她想在画面里获取一种格外的刺激。 但很不巧,在查找方面绝无经验的她费了好多周章却也只找到几张照片,也恰在这时,王德品的脚步声传过来。周静慌乱地关掉手机浏览器,迅速地仰倒在炕上,像是熟睡一般。 王德品一进屋,就故意弄出响动,噼里啪啦地来了一下柜门有拉了一下抽屉。 周静睁开眼睛问道:“都买了?” 王德品答道:“全买了,还买了一袋五洁粉。” 周静坐起,看着炕上摆的那些东西,说“五洁粉擦东西有道子。” 王德品歪了歪脖子,好像有那么一点不满。 周静下地,穿上鞋,看了一眼王德品道:“我上妈家,你等会闷点饭,” 她说完,拢拢头发抹了一下脸后出去。刚才被火烧燎一样的感觉消散了,心绪又回复平静。 周静在周老民子那里帮父亲栽过茄子搭过黄瓜架再吃过饭后,已是五点多。她已告诉王德品自己弄点菜,不要等她。周静回来时顺便带了鲜嫩的小毛蒜,预备明天早晨吃。 周静还没走到自家的后院,就见马春荣掐着一把小葱颠儿颠儿地过来,边走边说:“周静,你栽不栽葱?海洋葱,秋天时能长苞米秆儿那粗。” 周静接过道:“栽,这葱真细,赶上大锥茬子了。” 马春荣撩眼皮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马春荣,你把车钥匙搁哪了?”李晓辉喊道。 “车钥匙,我没搁哪呀,就在车上挂着呢。”她自语道,过了一会喊起来,“在西屋柜上的玻璃杯里。” 她说完,转身跑过去。 周静笑了笑,反身向院里走去。 六月上旬的天长了很多,都七点了,太阳还迟迟不肯落去。 王德品好像有心事,不断地出来又进去,把早上刚穿的浅灰套头格子衬衫弄得脏兮兮的,像干了很久的活儿。 太阳最终还是落下了,听得见王德品锁大门的声音,也听见了他将小鹅赶到前院的声音。 王德品关窗子事,周静奇怪地问:“这么晚关上,那不热吗?” 王德品并不搭话,只管关他的窗户然后进屋顺带将门插好。他要干啥呀?周静心里想。 王德品爬到炕上后站起,哗地将窗帘拉上,再蹦到地上到柜子里把被褥扯出扔到炕上。他的一连串动作把周静看迷糊了,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一直看到他跳到地下跑到外屋喝了水后回来。 “你干啥呢,一会炕上一会地下的?”周静问。 王德品依然不说话,呼哧呼哧的凑到周静的跟前,像狗一样闻了几秒钟后,没有预兆地把周静推倒,再粗鲁地把她轻薄的衣服脱下来。 周静有些兴奋又有点惊恐地看着他,等着他进一步的行为。 王德品坐着双臂交叉抓住衬衫的下摆向上提起,那套头衫衫便被他脱下。 周静明白了,她无限期待地半闭上眼睛。 王德品去城里首先到了二道街那儿的药摊前。他的似看非看欲看还休的情态马上引起了那个老太太的注意,她说: “卖药,卖药唻。小伙子,买药啊?好使,嘎嘎的,一粒见效,不见效不要钱。” 王德品小声地在嗓子眼里说:“给一个老头捎。” 那老太太神秘地笑道:“没事,谁都行。” 王德品像做贼一样买了药后就逃开,那盒药被他塞进裤兜里。 现在,王德品左手由周静的颈下穿过,嘴巴则吻向周静的面颊。周静浑身颤栗着,准备接纳他的进入。但是,刚刚有那么一点点意思的王德品却又像受了惊吓似的逡巡不前了。 周静放开环住王德品的双手,内心里无奈失望沮丧。 两三分钟后,周静忽地坐起,将俯首的王德品拉起,说道:“你还有完没完?” 在朦胧的光线下,王德品的目光惊惶愧疚不安,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周静心中哀怜他,也哀怜自己,就说: “别试了,不行就是不行,唉!要不、要不咱俩离婚?我不想守活寡!” 王德品坐起,可怜巴巴地说:“不离婚,离婚了我妈死得就快了。” “可是,不离婚总这样,我死得也快了。”周静翻身,看着王德品说。 “再不,你搞破鞋,我不管你,只要你跟我过。”王德品说。 他的身子惨白,像电视里的白无常一样。 周静吓了一跳,她不知道王德品是真有此心还是说说而已,于是问:“真的?” 王德品答:“真的,我不能耽误你、你的……只要你不离婚。” 周静忽然乐了,话语里有那么多辛酸:“我找谁呀?好男人都被占上了,破烂我也看不上,总不能挖到筐里就是菜?再说,我也不是那样人呢!” “明天我就打工去,你想找谁就找谁。”王德品躺下,仰面说,“只要你不领家就行,别让我看见就当啥事没有。” 周静好像不能再和他说下去了,就躺下,也仰面向上,手搭在胸前。 第七0四章 她又去了学校 王德品三天以后背着行李去哈尔滨打了。去哈尔滨做绿化也是不错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那么丰厚,但是准时,而且活不累还供吃住,重要的是活儿长远,只要愿意就可以一直干下去。 周静送他到十字街那儿等到赵守森的客车过来,再目送他上车后才离开。她有点伤感,如果不是怕别人看见,她就要流下眼泪。 马春荣正好从西边过来,见周静落寞地向回走,便问道: “你嘎哈呢?瞅你有点不乐呵。” 周静强装出一点笑颜,道:“我们家德品打工去了,我送他。不干活也不行啊,哪哪都要钱,老坐着吃就算是金山也得吃空了。” 马春荣对她的话很是认同,附和道:“可不是咋的,死吃死嚼真不是曲子,我就是出不去,能出去我也干活去。” “得了,五姐,你还用打工?我要是摊上你家那好老爷们儿,我天天给他当牛做马,跟祖宗似的供着。”周静说。 马春荣撩起眼皮看着周静,停了一会说:“你也没那命啊。” 周静脸一红,自知说走了嘴,便掩饰道:“我得回家了,门还没锁呢。” 周静款款地走远后,马春荣吐了口唾沫,又向上牵嘴角,紧鼻,然后向大榆树的北边走去。 马春荣又学校经过到北二节地头后又折返回来,在学校门口,她略一犹豫,就走到进校园内。 在走廊里,她听见了李晓辉洪亮的讲课声,还有低年学生诵读课文的声音。她抹了一下额头,好像要抹掉那一点怯怯的情绪一样。 马春荣的脚刚一迈进办公室,刘淑艳马上笑盈盈地招呼道:“春荣,咋从北边过来的呢?” 马春荣亮开嗓门就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回答道:“这不是吗,我爸找我四姐,可她不接电话,我就上她家找,家里也没有,她老太太说上地了,我就又上地,可下子找着了。哎呀妈呀,渴死我了,我得喝点水。” 刘淑艳连忙拿过一个杯子递给她道:“这杯没人使。” 马春荣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后,坐到刘淑艳对面问:“咋就你一个人呢?” “啊,校长开会去了,他们上课呢。” 马春荣四下张望着,忽地扯过桌上的一本书说:“刘老师,你记不记得王子轩?” 刘淑艳道:“咋不记得?他都退休了。” “哈哈哈,我一年级到三年级就是他教的。他可狠了,动不动就拿书拍人。有一回,他一边拍我脑袋瓜一边说,瞅你作文写的,啥玩意呀,一共没有五十个字还净是错的,就是白字老先生。我哪会写作文呀,我名能写对就不错了。我让你拍,我非弹治你不可。午休时我都没回家,转一圈就上学校了,悄没声地我就把他语文书给扔炉子里了,完后往里加了块煤还扒拉扒拉。过一会看着过了,我跑出去在大门口那踢口袋玩,等班里人多了我才进屋。等上语文时,王老师就找,我语文书呢?咋找也找不着,翻天动地的,还问那几个淘学生,赖他们把书藏起来了。哎呀妈呀,乐死我了!” 马春荣将她精彩的故事讲完以后,笑得直不起腰来,连眼泪都乐了出来。 “三年不打自招,原来是你干的。”刘淑艳抿嘴笑了。 刚才在外面走得热了,现在休息了一阵儿又因为这屋子里空旷,马春荣就有了凉凉的感觉,她咧着嘴说道:“呀妈呀,这么冷呢,赶像给我配冷冻精了。” 因为她这句话,刘淑艳大笑起来。 马春荣和刘淑艳又聊了一会后走了,她走时神态很轻松。 李晓辉在下课进到办公室时,恰好听到刘淑艳说“配冷冻精”这几个字,他便不明就里地问:“啥配冷冻精了?” “哈哈,你媳妇刚才走的,她说咱这屋凉快,就像给她配冷冻精似的。” 李晓辉有点尴尬,就点燃一支烟狠吸了一口,说:“我们家这虎娘们儿,我是没办法,不管啥话,拿过来就说。” 因为又“冷冻精”这三个字,李晓辉在中午回家后训斥她道:“还配冷冻精,没给你人工授精啊?上学校干啥?是不是又去监视我了?” 马春荣没理由再与他争辩,就嗫嚅着说:“监视就监视,你没有亏心事还怕我去?”李晓辉知道她的疑心病又犯了,就不与她计较,实在也计较不出什么子午卯酉来。 第七0五章 她不去了 下午,李传福回来了,他带回了明年并校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消息。并校的事早有传闻,所以听到后也没让大家感到意外,只是并校后的人事和学生的管理很能引起大家的兴趣,于是讨论声嬉笑声便此起彼伏。 马春荣借事因由地又去了几次学校后便再也不去了,这很令李晓辉奇怪,于是问她: “你咋不上学校监视我了呢?” “我不想去就不去呗,你还真说了不算。”马春荣把手中的一把草扔到墙外说,“哎嗨,我这人就这么怪,你不让去我还偏去,你要让我去,我还不去了呢。” 李晓辉哭笑不得,他实在对自己的媳妇没办法。他不知道马春荣不去的原因是孙晓雪不留情面地呛白了她。 六月八号,也就是马春荣最后一次查看“敌情”时,恰好孙晓雪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看手机,样子悠闲惬意。 马春荣进屋后坐到李晓辉的座位上,没话找话地说:“晓雪,没上课啊?” 孙晓雪抬头看她,笑道:“没有啊,让他们活动,也不能总上课呀。” 马春荣看着孙晓雪,好一会才说:“晓雪长的就是漂亮,头排人。我就不行,我们家李晓辉看不上我,说我窝里窝囊的,瞅着我都不膈应旁人。” 马春荣胡编的话让孙晓雪十分诧异,就放下手机很专注地端详她,道:“不能?晓辉不是那样的人。 “啥不能啊,他烦乎我,嫌我没文化,没念过师范。看你多好,长的好看,还念过师范。”马春荣不加考虑,不去斟酌字句,“你替我看着点,你们是同学。” 孙晓雪脸严肃起来,目光如小刀子一样由马春荣的眼睛划起,一直划到她的嘴巴上。 “你啥意思?你是不是怀疑我和李晓辉的关系不正常?你家老爷们儿你不看住了让我看着?我是他啥?你眼里他是块宝,可我看不是!你自己坐着,我上班了。” 孙晓雪说罢,起身就走出,把马春荣晾在屋里。讪讪的马春荣待了一会后,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也走了。 孙晓雪没和李晓辉说这事,只是远离着他。 第七0六章他吹得好凄美 王德品已走了已有八天了。 周静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她觉得一个人在家不受打扰自由自在地坐卧起居也是一种享受。现在她正享受着着,没有拘束的身子在朦胧的夜色里散射着淡白的光泽,起伏顺滑的轮廓在夏日的柔情中勾画着隐秘的想往。 大门已落锁,房门已插严,窗帘已拉合没有一点空隙,这方丈的屋子便安全而静谧了。 确信没有什么会突然惊扰她后,周静打开手机,点开浏览器,搜索着。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微颤着滑动,她的心也在颤着,仿佛初次亲吻男人一样。 当一个流动的令心惊肉跳令她血脉贲张影像映到她眼前时,周静呼吸也急促起来。 周静,她在用另一种方式满足自己的欲望。但是,当她的身体疲软放松下来后,她分明又感到了无比的空虚。这无比的空虚淹没了她,让她找不到方向。 晓辉……在拿起手机的那一刻起,她在心里就喊了无数遍,现在她又喊:晓辉…… 她大睁着眼睛,看着窗帘,好一会忽地趴下,将脸贴在褥面上。许久,周静开了qq,问道:你在不在?说话呀! 周静在以后的十来天里,用各种方式让自己得到虚妄的满足,之后又沉在一片虚空中,反反复复。 后天就是五月节了,王德品在电话里说他挺好,不用惦记,并嘱咐她过节要买肉,不管他回不回。周静的心里好复杂,好辛酸,好苦。她带着这种心境到了大门外,感受着六月里夕阳的美好。 唢呐声传过来,是李晓辉在吹奏。柔婉悠长凄美的乐曲让周静有种想落泪的感觉,她走过去了,站在李晓辉旁边两米远的地方,小手臂担在院墙上,静静地听着。 当最后一个音符飘去后,周静问:“这是什么歌呀?” 李晓辉将唢呐捏在右手里,左臂绕了几个圈后回答道:“陕北民歌,《兰花花》。” 这时,围观的几个孩子起哄道:“李老师,来个武松。” “咋还天天武松呢?”李晓辉说。 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做了一个武打的动作道:“好玩,就打蒋门神!” 在李晓辉将这一曲吹奏完之后,周静走上前请求道:“李老师,我吹下呀?” 李晓辉审视着他,半笑不笑道:“你能吹响吗?小蚂蚱劲儿。” 周静微微撅起嘴道:“试试呗,不试怎能知道。木匠斧子瓦匠刀,是不是你舍不得呀?” 周静说完恬静地微笑,眼看着李晓辉。 “不是那意思,你有纸巾没有?”李晓辉问。 周静看着自己轻薄的衬衫和裙子,说:“没有,干啥?” “擦擦,‘叫叫’上有唾沫。”李晓辉指着唢呐的哨片说,“我瞅着都埋汰。” “没事的,我不嫌乎,你这人还挺讲究。”周静说完,从李晓辉的手上夺过唢呐。 周静看了一眼唢呐后,轻巧地把它放到了嘴边。她使劲地吹了几下,出声了,但是单调而且不连续。 “不用使劲吹,把气沉到腹部,再缓缓送出,这几个空是do……”李晓辉把自己的手指重叠到周静的手指讲解着。 周静很是享受李晓辉为他讲解示范,李晓辉好像也乐于近距离地闻她的体香,但他们完全忽视了马春荣正开着电动三轮车由西边背着霞光驶过来。 “李晓辉,跟我进院抬袋子!”马春荣停车后瞪视着李晓辉嚷道。 李晓辉一哆嗦,心里暗想:坏了,咋把她忘了?她从有点窘迫的周静手中拿过唢呐,跟在马春荣的车后向院里走去。 马春荣从车上下来后也不说话,绕到车后咔啦啦地打开车厢板,伸手就拽里面的玉米面子。李晓辉连忙把唢呐放在窗台上,过来帮她。 “起来,一边拉去,不用你!”马春荣气囊囊地说。 李晓辉有点愠恼,他知道马春荣是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但还是以笑脸问道:“你不是让我帮你抬袋子吗?” “不用你,啥我都能干,你吹你的喇叭。”马春荣将一个袋子抱在怀里说。 这明显带气的话像冷硬的风一样把李晓辉吹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他想甩手而去,但又转念,终归是自己的不对,就讨好地去抓住袋子的一角,与她一同将踏进屋。马春荣没有再拒绝,和李晓辉一起把另一个袋子也抬到了屋里。 “去,不用你了,可我这身造。这家什的,我去打苞米粕子,你和她吹上了,拿我傻叉呢?”满头满身都是玉米细面儿的马春荣将两个袋子摞到一块木板上说。 李晓辉张张嘴想解释,马春荣已经向外走去,他就只好进东屋,坐到炕沿上。宋丽萍小声道:“辉儿呀,你招惹她干啥呀?” 李晓辉没作声,只把腿放到炕沿上用脚后跟磕了磕又放下。 过了一会,马春荣大喊道:“晓辉,搓搓背。” 宋丽萍对儿子说:“快去。” 在宋丽萍看来,儿子去给儿媳妇搓背便是化解矛盾的最好时机。 李晓辉走出屋来,见墙外已没有一个人影,周静一定是回家了。 木制的框架上围附剪开的编织袋再将水袋放到顶部就成了一个简易的浴室,每天太阳的热量被水袋吸收后,就可以酣畅淋漓地在里边洗浴了。李晓辉走进后,将简易门帘门儿拴好,说: “等会我也冲一下,要不身上粘乎乎的。哎呀,我去,水都迸我身上了,关掉。” 马春荣微睁着眼睛关掉莲蓬头后,说:“快点,给我搓搓,我够不着。” 她转过去,手扶着边框,躬身,把一个肥厚的屁股顶在李晓辉的前面。 “有反应了,哎呀,我都服我自己,太灵敏了!”李晓辉挑逗道。 马春荣晃了一下屁股,道:“别叉叉,搓背,使劲,哎呦呦,嘶……” “得劲?”李晓辉笑着说。 现在看来。马春荣已经忘了吹唢呐那件事。但在晚上两个人躺下以后,她问:“晓辉,你是不是喜欢周静?” “没有啊,你看你这人,以前怀疑大酱碟子,然后是孙晓雪,现在又是周静,我就那么招人喜欢?”李晓辉翻身侧卧,看着马春荣说。 马春荣也翻过身来,迎着他的目光道:“孙晓雪不能,这周静可悬。咱就实话实说,别瞒着藏着,让我把话憋心里指正不行,难受!我看周静那眼睛里有勾儿,像个小狐狸精似的,我告诉你,别上她套儿。” 李晓辉忙做解释,又是信誓旦旦地说:“灯在这呢,我要是和她那么的,我就……” 还没等他说完,马春荣打断了他,道:“哎呀,我信还不中吗,说得吓人虎道的。真的,我啥事都不跟你争计,你咋的都行,就这事绝不含糊。你说,你吹完了她吹,那不就是亲嘴吗?我也不傻,她啥心思我能看出来。” 李晓辉当然明白她不会轻易地消除疑心,不定哪天她就会抽风似的重提旧事,但眼下能安抚好也算不错的结果,于是很亲昵地挨近她。马春荣忽然又说出那句话来: “晓辉,你想要我就给你,我不愿意的话,我也咬牙挺着。” 第七0七章 不让磨刀 五月节过后的第二天,雨开始下起来,一直下到五月初八才见阴云拉开了缝隙。上下两层若即若离的絮状云片相向运行,迅疾地错滑过,如幻梦一样。 五月旱不算旱,六月连天吃饱饭。百十年的谚语被念起时,秋天丰收的喜悦也早早底挂到了脸上。 雨后的第二天下午,地里就有了追肥的车与人。此时,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中便显得闷热潮湿。 马春荣如冲锋陷阵一样把肥追上后,报功一样把事情说给了李晓辉,却未见他有赞许的话语,这让马春荣扫了兴。于是她自嘲也是发牢骚地说: “我不是怕连雨天吗,要老天爷容空还好,要不容空,再下个四五天就进不去地了。瞅你,一天多省心,上班是活。我呀,就是叫驴的命,吭吭地干还不招人得意。” 她说完傻乎乎地笑,既幸福又甜蜜。 老天爷并没有连雨,一气响晴了六七天后才又“撩”了一场小雨。看起来,今年铁定是好年景。 有一天下午,周静来拿着菜刀让李晓辉磨,马春荣冷落地说道:“我们家磨石两半了。” 马春荣的态度很伤周静的自尊,她涨红着脸站了一小会后默默地转身走了出去。当李晓辉下班回来,马春荣把这事讲给他听时,李晓辉打了个响鼻儿,吭吭儿地像有一点不满。马春荣一眼一眼看他,然后说: “就不给她磨,有章程自己磨,磨烂糊了才好呢。” 她的话很离谱,所以李晓辉就问她:“你们原先不挺好的吗,咋说翻脸就翻脸?你呀,啥事也没个过程,冷不丁的都让人找不着调门。” “要是我们俩闹计葛了咋的我都能原谅她,就是她看你那小眼神儿让我心里翻个儿,这事绝对不容。”马春荣语气坚决,不可回旋。 既然如此,李晓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会啥挨啥累,会半拉咔叽的泥瓦活谁都来找,连个礼拜天都待不着。就算是没人找干木匠活了,可也没闲着,还得给人磨刀,也是,哪有木匠不会磨刀的?”李晓辉好像是在发牢骚,其实,他完全是在说给马春荣听。 因为有了这次不愉快,周静在qq里向李晓辉诉苦说: 你那媳妇真不是物儿,横竖不讲理,翻锤调打的!那天她在大道上就说我没那个命,就该摊上王德品那样的男人。我哪得罪她了,冷鼻子冷脸的对我?还说磨石两半了,不愿意给磨就明说得了,干啥找个借口,当谁傻呀?原先看她挺好的,待人热情还直爽,没成想,她……算了,说这些有啥用,你又管不了她。 第七0八章 她俩打起来了 因为雨水调和又施了尿素,玉米便疯长起来,现在已经齐腰高了。 周静吃过早饭将屋子收拾利落后,坐了一会,就到外面。园子里各种菜蔬的秧苗都已栽完,柿子架上叶片翠色欲滴,小黄瓜已长到小拇指长,再过些天就可以采摘了。 周静很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不但是因为付出了辛勤的汗水,还因为这儿的一切都是自己的。 周静将鹅赶出院子,向东而去。洁白的半大的鹅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地快跑着,不等周静。 “你咋没上学?”周静问迎面小跑过来的李晨阳和另外一个孩子说。 “今天星期天。”李晨阳答道。 星期天,又是星期天了?她自语着。 将鹅赶到前面的荒道儿上后,周静就让它们自由地采食,她在一棵树下看着。 好一阵后,鹅到了自家的院墙外。 周静隔墙看着自家的院落,有一种别样的感受,那门那开着的窗子,那砖铺的庭院,还有那房山处的椅子,都无比的亲切,让她感到惬意温馨。 手机铃声响过后,她打开接听,是老婆婆打来的。在电话里,婆婆说以后缺什么少什么她都供着,只要你们两个不这个不那个她就算累死也愿意,又说王德品老实巴交的不应该让他出去打工。 周静刚开始还心平气和,但后来她感觉婆婆是在埋怨她指责她,怪她把王德品放了出去,于是她在电话里和婆婆吵了起来。 周静只顾吵,完全忘了看管小鹅,等她气咻咻地关闭通话时,却发现鹅已不知所踪。 周静想小鹅一定是回了家里,就急忙小跑着往回赶。可是,到家一看,没有啊,她又向刚才放鹅的地方走。她这来回费了她不少气力,汗由额头由肩背细密地渗出,连眼睫毛上也好像挂了汗水。 在她还没赶到自家的院墙外时,远远地便看见马春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几只鹅说:“这是谁家的?也不看住了!从我们家地的这头出出到那头。” 周静心知事情不妙,这马春荣正“黑眼风”似的看自己呢,说不定一会她就会狂犬病一样发作了。尽管周静怵她,却不能躲避,就硬着头皮走上前,说: “五姐,是我家的鹅,我没看住,真是对不起了。” 马春荣早已猜测到这鹅是她的,之所以大喊大叫就是要给她难堪。 “你们家的?我说呢,离你家这么近。干啥上我家地里放鹅,我家地是草原啊,你说放就放?”马春荣将叉腰的手放下,来回走了几步又继续说,“你瞅给苞米叶子吃的,都透亮了。” 这明显夸张的话让周静皱了一下眉,她含笑解释道:“五姐,我真没看住,不是故意的,那阵儿,我光顾接电话了。” 马春荣凑近一点道:“接电话?你接电话那么老长工夫?说不上接哪个骚老爷们电话呢,黏黏糊糊地唠,连正事都忘了。对,和骚老爷们唠嗑就是正事,啊——呸!” 周静脸涨得通红,圆睁双目道:“你少埋汰我,你寻思你啥样我就啥样呢?” 马春荣也以怒目相视,问:“我啥样?你说说。我养汉做贼了,我偷鸡摸狗了,我上别人家老爷们儿那跑骚了?” 她们两个越吵越凶,大有贴身肉搏之势。 李晓辉正在园子里架柿子,听见自己媳妇独有的大嗓门在喊叫,就急忙跑出院子,循着声音飞奔而去。蓝色的拖鞋,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子,肥肥大大的跨栏背心让他看起来有点狼狈。 还没跑到近前,就见马春荣一下歪下身子,随后周静躬身把她推倒,然后骑上双手抓挠起来。 坏喽,挠扯到一块了。 李晓辉加快速度跑过去,一只拖鞋甩脱了也毫不在意。 马春荣在底下踢蹬着,两只手胡乱舞动,抵挡着周静的进攻。如果这样的状况持续下去,马春荣的脸肯定被挠成“血葫芦”。 李晓辉不敢怠慢,上前抓住周静的一只胳膊将她拎起来,道:“你们这是干啥?不嫌磕碜是不?” 马春荣从地上爬起来,张着两只手就往周静身上扑,李晓辉用身体遮挡着,不让她们两个重新撕扯在一起。 后边周静也不甘示弱,尖声骂着试图绕到前边与马春荣扭打。 可苦了李晓辉,他要分隔壮实的媳妇和盛怒的周静,只几下另一只拖鞋也甩掉了。 “赶紧的,都住手,没完了呢!马春荣,你回家,快溜的!”李晓辉两只手分别推着两个女人说。 周静骂道:“你们两个人合伙欺负我,你算什么老爷们儿?” 她说完扬起手向李晓辉的脸上挠去,若躲避不及,李晓辉的脸上定会被她尖利的指甲抓破。正当周静的手指快要抓到他的脸上时,周静的手偏移,斜向下划到了他的上臂,留下了三个淡白的道子。那道子慢慢地变了颜色,渗出血丝。 围聚过来的人很快将马春荣扯走了,周静也被劝到了一边。光着脚的马春荣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算了算了,都消消气,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呢?回家。”一个老头说道,他的嗓子眼里好像有痰,呼啦呼啦的。 李晓辉回到家里,见马春荣还在呼哧呼哧地生气,就劝解道: “为那点小事犯不上,生气惹恼的你这是何苦?” 马春荣瞪着眼睛,说:“啥犯不上犯不上的,我也不是为那点苞米叶子和她置气,就是让她知道以后离咱们远点。” “行行行,你干的对,明天接着干。今天要不是我去,你得让人挠成萝卜丝儿。怎么还让人家给干底下呢?我真奇了怪。”李晓辉笑道。 “我那不是左脚踩右脚后根上了吗,就摔了,要不就她?我这坨一压就压她个跟头。那小骚叉,还挺能挠扯呢,我这脸好像让她抠破了。”马春荣边说边去拿镜子,“吔妈呀,真破了!平手,她下巴那也让我抠了。” 哈哈哈,李晓辉笑了一会道:“你也真是,自己把自己绊倒了!还穿拖鞋上地,一看就不是干活人。唉,你们这些老娘们儿,就会挠,那就拳头一抡,干呗。要不,我现在给你报仇去?” 马春荣当了真,看李晓辉道:“你可别去,挺大老爷们儿跟女的干仗算怎么回事?也行了,把气顺了心里就舒坦了。” 她心里顺气了?李晓辉不太明白,不过仔细想想后似乎懂了,她用这种方式在自己和周静之间竖了一道防火墙。 李晓辉第二天上班后时到了赵守业那里买了一些吃的喝的,以好在中午回请各位老师,他没打算过让他们还到自己家里,他怕马春荣胡说八道。 第七0九章 灵魂的结合 学生们都已走了,明天考试。 李晓辉有一点怅怅然,时间就过得这么快,一学期结束了。从走廊的北窗子看外面,玉米田已深浓似海,白云就在这玉米的海上漂浮,悠悠游游,时开时合。 他没有马上回到办公室里,而是坐到大雨搭的下面,拈出一支烟抽起来。青烟缭绕着,他歪着头,好让眼睛不被熏着。 没有了学生,一切便轻松了,他拿出手机,划开,随便看了看后,上了qq。有消息传过来,是周静的。他忽然记起自己有好多天没和她聊天了,就说: 马春荣其实人不坏,她如果做得不好就多原谅。看在我的薄面上,请给她一次机会,给你请安了! 李晓辉发过消息后了就关闭qq,没有等她的回复。 因为马上要考试了,今天就早早地下了班。从李晓辉工作的第一年起,每学期的安排都是这样的,没有例外。 回到家里还没等李晓辉站稳,马春荣就兴高采烈地说:“晓辉,我早晨上药店时碰见赵守华了,他说要是电焊截料就找他。” 李晓辉奇怪地问:“他咋知道咱们要盖小棚子呢?” “我说的呀,正好他打点滴呢,你说巧不巧。”马春荣一脸骄傲,就好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一样,“他原先不是干电焊吗,现在不干了,身子骨囊巴,就在家干点零活儿。他啥都有,电焊机切割机什么的,可钻了,随他爸。” 马春荣很有兴致地说,不容李晓辉插嘴。 盖小棚子虽不是很重大的工程,但也要耗费一些气力,凡事也要考虑周全,所以他们两个很热烈地讨论起来。 中午时,马春荣给李晓辉炒了鸡蛋拍了几根鲜黄瓜后,笑眯眯地看他吃。她似乎很喜欢看李晓辉吃饭,就像看小宝宝吃饭一样。 夏天的中午热得人昏昏欲睡,李晓辉实在支撑不住,就在西屋睡去了。等他醒来时,却见太阳已偏西,看看手机,正是四点多一点。他走出屋子,对在猪圈里为猪梳毛的马春荣说: “我上学校,一会就回来。” 马春荣嘟囔了一句后又饶有兴致地用塑料梳子刮着,看那猪享受的样子,说:“现在享福?再长几个月就挨刀了。” 李晓辉还没走出十步,马春荣的声音追了过来:“早点回来!” 李传福从接手这个校长开始,就请李晓辉在假日里时时过到学校查看,在采暖期间也曾让李晓辉帮忙替他烧锅炉,没有工友,只能这样。他每年给李晓辉五百元钱,一半是酬答,一半是人情。 李晓辉到学校转了一圈后,打开房门,进到里面。走廊里的一丝凉爽和霉味扑面而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到办公室里,他打开窗子,然后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很悠闲地抽出一支烟吸起来。 他的坐姿很随意,两只脚脱掉了鞋子蹬在桌沿上,膝盖弯曲。屋子里还有淡淡的油脂味,北边课桌上的电饭锅盖用小方抹布苫着,东侧墙角摆放的办公桌上油罐醋瓶盐袋等一字排开,倒也规整。 一支烟抽过以后,李晓辉从大裤衩子的兜里掏出手机来,划开,打开qq。他要看周静有没有回复信息,没有,他有点失望。但是,有一个加为好友的请求。他没有仔细地看,就点同意,于是那个静心就成为了他的好友。 对于年轻异性的好奇或者说是对另一个异性的想往让他迅速地发出了消息: 你好,认识你很高兴! 李晓辉以一种期待的心情看着屏幕,希望有字节跳动出来,但十几分钟了,一点动静没有。正当他要放弃时,一条消息倏然出现: 你好,你在干嘛? 聊天得已接续,所以,李晓辉便兴致盎然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 我在学校,值班。 你是老师? 是呀,我是老师,不过是农村的。 农村的不也是老师吗?啥城里农村,都一样。 嗯嗯,你说的对。 你二十几? 不二十几,三十一了。 我比你小,二十六。 哦,我也在二十六过过。 哈哈哈,再有五年我也三十一了。 那是,时间很快的。 你家在哪? 我不告诉你。 那我也不告诉你。 …… 你晚上吃饭了吗? 没呢,一会回去吃。 你做好饭了? 好了,我给你发图片,等着我。 李晓辉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等着。此时他已把脚放下,踩在鞋子上。果真,过了不到两分钟,那边传过来一张图片:桌面上摆了一盘油焖茄子,旁边是一把小葱和一小碟酱,还有一只碗和一双筷子。 李晓辉马上赞道:虽然不丰盛,但是很有居家的味道。 静心说:想吃吗? 李晓辉道:想,怕你不让。 静心发过来一个勾引的手势,说:我等你。你结婚了吗? 李晓辉回道:结婚了,不过,家里穷,只能娶一个媳妇。 静心问:哈哈,你还想娶两个? ……李晓辉和静心聊得不亦乐乎,他都快要忘记回家了,直到静心说她要吃饭,李晓辉才有些不舍地关掉qq。 以后的几天里,李晓辉总是找机会打开qq。静心时时在线,仿佛特意等待他似的。在正式放假的那天下午三点多,李晓辉照例去学校巡察时,静心又发来信息: 你在干嘛? 李晓辉答道:在学校等你。 这么一句带有挑逗性的话发过去后,静心回过一个害羞的表情,然后问:想看吗? 李晓辉以为静心要让他看脸,就爽快地答道:想! 李晓辉回家以后谎说自己在北十字街那和人说了一阵话,所以回来得晚一会。马春荣并未生疑,她满心欢喜地说园子里柿子再有几天就红了,辣椒也能吃了。晚饭是新土豆熬豆角,很有食欲,但李晓辉只吃了一碗。 第七一0章 第二天,李晓辉便开始忙碌,拉土、备沙料、上城里买铁皮瓦角铁水泥螺钉、到砖厂拉红砖,等一应齐备后,便和李得才在预留的位置上起墙造屋。在完工的那天,李晓辉特意找来了赵守业,让他相帮着和赵守华他们把铁皮瓦盖上钉牢。李得才免不了和赵守业因为操作的步骤方法产生争议,就当是听相声了。 李晓辉完全把自己一泼水的简单但不简陋的小棚子或者小下屋造好并收拾利索后已经是七月二十八号。门套与窗套是自己打制的,窗子与门是用旧窗门改制的,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李晓辉笑逐颜开。 锄头镰刀铁锹二齿子三齿挠子等一应农具都放进下屋里,各种暂时用不上却舍不得丢弃的杂物放进了下屋里,那几袋用来喂猪的玉米也放进了下屋里,所以正房便显得宽绰而清爽了。马春荣当然高兴,她说这才像过日子样,哪像原先,就有个叉叉地方。 “春荣,我上南地看看去,那天我听四叔说苞米长虫子了。”李晓辉对马春荣说。 “嗯,你看苞米能不能烧,能烧的话劈回来两棒来。”马春荣吭吭哧哧地擦着锅台说。 李晓辉坏笑道:“哪馋了?” “你说哪馋了?”马春荣嬉笑着问。 李晓辉答道:“你嘴馋了。” 这笑闹虽未说明,但彼此都心照不宣。李晓辉含笑走出屋门,向他的小下屋看了一眼后,举了一下拳头。 太阳在偏东的天上悬着,热力倾泻而下,晒着李晓辉裸露的臂膊,他的方正的脸也着上了一层亮光。 右转向东再向南,出了村子后,李晓辉看见前面一百多米的荒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慢慢地向前移动。周静!周静在放鹅。 少有车马行走的荒道上长起了各种的杂草,都鲜嫩水灵。 他迟疑了一会,忽然又加快了脚步,赶到了周静的身后。周静并不回头,像无所察觉一样拿着两米来长的细竹竿儿来回划着。 “周静,放鹅啊?”李晓辉问。 “不放鹅干啥?我又上不了班。”周静不抬头,脸上也没有表情。 李晓辉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好像还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许多不满和艾怨。 李晓辉字斟句酌道:“你别生她气了,她就那样,一阵风来一阵雨的。我替她向你道歉,怪就怪我。” 周静终于转过脸来,冷颜以对道:“我干啥怪你,再说我也不生气了,生气有啥用?跟那个‘叉八戒子’置气犯不上。” “对对,这么想就对了,回头我再和她说说,别在这么‘扭头别棒的’了。”李晓辉凑前一步,看着周静道,“原先都不错的,何苦闹成这样?” 周静的目光刀子一样盯着李晓辉,说:“你跟她、就那马春荣、说?你有那个胆吗?你还算老爷们儿?狗叉的老爷们儿,谁家老爷们儿欺负一个女的。” 李晓辉心里有气,声音不免提高了:“谁欺负你了?” “你,就是你,那天你拉偏仗。”周静扬起脸来,看向天空。 李晓辉有点愠恼,因为她骂自己是狗叉的老爷们儿,但他忍着,解释道:“冤枉我了,你在上面,我只能拽你,我想拽她隔着你呢,咋拽?” 周静“抹搭”了一下李晓辉,撅起上唇道:“你就是欺负我,你们两个合伙欺负我,都不是好叉玩意。你还、还装好人,呸!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还老师呢!” 李晓辉捏紧拳头紧着鼻子说:“我老师怎么了?别老师老师的,老师就该死啊?我告诉你,周静,我……” 还没等李晓辉“我”出什么,周静将身子贴上来,胸脯几乎要压到李晓辉的胸口上: “你想咋的?李晓辉,你别觉得胳膊粗力气大我就怕你了。你不就想打我吗?给你打,你打呀,不打不是你爹做的。告诉你,你敢动我一手指头,我就喊你强、强……” 李晓辉被激怒了,或者说李晓辉现在被一种奇怪的邪恶的的情绪鼓动着,他一把将周静拦腰抱起,穿进玉米地。周静无声地挣扎着,脚踢打着李晓辉,右手锤击着他的肩膀。 李晓辉将周静粗鲁地放到地上后,整个人压上去,不留一点缝隙。 “你早干啥呢?”周静双目里有晶莹的泪光。 半个小时后,李晓辉从地里探出头,确信没人后,走到荒道上。他小声地喊: “没人——” 周静满面羞涩地出来后,他们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向背而去。 李晓辉再一次与周静作合欢之好是在第三天的上午,此时马春荣拉着马三倔子上了十五里外的她二姐家。这机会实在难得,一定要好好把握,所以李晓辉迫不及待地绕过去由前面爬墙而过再猫腰躬身贴着墙根窜进周静敞着的房门里。 为稳妥起见,周静将大门落锁房门也落了锁,然后从西屋的窗子里爬进来并在西屋的地上打上铺盖,以防外人由窗子上看到。待一切都准备齐当后,他们滚到一起。 因为有安全感,因为充分的放松,因为有了相互欣赏的居家空间, 在以后的二十几天里李晓辉寻找机会创造机会去周静那里,两性的欢愉让他觉得自己又焕发了青春。周静,这个结了婚却没有得到性爱的女孩子,也变得形态昳丽娇媚可餐。 第七一一章 什么东西 处暑不出头,割了喂老牛。处暑一过,天气就不再酷热难当,秋凉与秋燥在不经意间袭上来,点染了玉米的叶片。 王德品回来了,他想家,周静也有意让他回来多住几日,公婆二十六号过生日,必须去,而且要隆重热烈大张旗鼓。她自有考量,因为,她发现例假没有如期而至,已经过了八九天了。她虽未有生育的经验,但大体明白例假不来意味着什么。 王德品在家里在他母亲家里在周老民子家里盘桓了四五天后,又去上工了。走之前,他又特意叮嘱好好经管那个银行卡,不要遗失了,也叮嘱她牢记密码,说没密码取不了钱。密码当然忘不了,是自己的生日,他不过是用这种方式和自己说话。 王德品走的那天,周静有一点失落,有一点愧疚,有一点不安,有一点迷乱后的惶惶然。她在王德品走后,给李晓辉发qq消息说: 他走了! 李晓辉收到消息时是中午的十一点多儿,李传福他们正欲上车回家。 李晓辉回望了一下锁好的门后,一边走一边看着手机屏幕。王德品走了!他的心扑通通地跳起来,眼前又映现出那一个个富有色彩与味道的画面。忽然,他想起那个静心的网友,怎的她突然就消失了?自从和周静开始一度春风的那一日起,静心便无影无踪了。静心?不会就是周静?应该是,周静的腹股沟那儿有一枚小肉球儿,静心的腹股沟上好像也有个小肉球儿。带着这样的疑问,他拨通了周静的手机。 “你干啥呢?”他问。 周静答:“刚把葱地里草薅完,正躺着呢。” 李晓辉马上在眼前浮现出她仰面向上的形象,不禁咽了一口唾沫:“想、你!” 周静吃吃一笑,很甜腻地说:“想就来。” 李晓辉放慢脚步,依靠在大门垛子上,说:“嗯,我找空去。我想起个人来,我有个网友,叫静心,是不是你?” 周静在电话里矢口否认,并且警告他以后不要再和任何网友联系,若不然就…… 李晓辉明白她的意思,马上做了保证,还说以后也不和马春荣那样了。手机里传来哈哈的一阵笑后,关掉了。李晓辉举着手机傻甜傻甜地笑,而后,大步走去。 在大榆树南十字街口,李晓辉站住了,对和另外几个扯闲篇儿都李得才说:“四叔。” 李得才应了一声后,问:“下班了?” 因为有李得才在这里,李晓辉才停下。他向前一步,对李得才也是对大家说: “下班了。” “老师就是自在,一礼拜上五天班,还不是全天的。”一个瘦高个道。 李得才白了他一眼,说道:“自在你干去呀,你不是不行吗,跟我似的,斗大字不识一升。” 很明显,做叔叔的在向着侄子。李晓辉只是笑笑,没想参与其中,但里面的一个叫老豆包的老头问:“并校了学生上学咋整?” 李晓辉半是认真地回答:“车接车送,不能让学生骑车更不能让走着去。” “那吃饭呢?”老豆包又问。 李晓辉想了一下答道:“学校有食堂。” “那钱咋花?”老豆包问。 李晓辉玩笑的意味浓起来,说:“国家包了。” 刚才说话的瘦高个撇嘴道:“国家包?包个屁老丫子,都得自己花钱,是不,辉?” 李晓辉笑而不答。 那老豆包有些微的不满,晃了一晃道:“这孩子,净逗你老爷。” 一个胖搭的四十几岁的男的眨巴眼睛问:“那并校了,老师不多吗?咋整?” 李晓辉想说多了就考试,够分数的上不够的下,但看看他们都年长于自己更重要的是辈分还都高,就微笑了,不回答。李得才颇为内行地说: “多也不能刷去,能教啥教啥呗,都是国家正式老师,拿哪个是?” 大概是有李晓辉在,他们不便于议论学校的事,就开始判别红头鬼王有庆离婚的是与非。李晓辉不太熟悉红头鬼王有庆,就不想听下去,偏在这个时候,刘二军从赵守业的小卖店里钻了出来,看见李晓辉便喊但道: “呦,这不李老师吗?正好有事跟你商量。” 刘二军,这个去了掐的没打的没有大鹅沉的家伙,居然在七八年前搞起了婚外恋,据说被他亲昵地称为小猪猪儿的女孩还是个大学生。那大学生是张老逗媳妇的外女,模样一般,个头不高,脸色微黑。鬼才知道他是说了多少甜言蜜语用了多少手段花了多少银子把她弄到手的,就知道他和她在那一段时间里每日出双入对形影相随如胶似漆。做父亲的刘四坏不去责备儿子放浪形骸却常常沾沾自喜,偶也骂儿子拈花惹草外拉一室,但那语气倒透出自傲自豪,仿佛二儿子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能耐大了去了。后来那女大学生与刘二军分手了,因为刘二军只动嘴儿不动实际的。 现在,刘二军嘻嘻哈哈地对李晓辉说: “晓辉,刚才我跟我二舅说了,想叫我儿子蹲班,那家什太不行了,前五名,倒着数。” 刘二军叫赵守业为二舅时,估计他自己都相信他们是亲的舅舅与外甥的关系。 李晓辉呵呵一笑,未置可否,说:“你找校长,我这小妖作不了大孽。” “那不就你一句话的事吗,还找啥校长?”刘二军说话时,不大的眼睛一眯缝,“哪么大个事呀。” 李晓辉有点不高兴,解释道:“哪个年级都有要求蹲班的,不光是你一个。得,我不跟你说这事,好像我不愿意接收似的。明天李传福来,你和他说。” “妥了,我谁也不找,我找我大舅去。蹲个班还这么滞难!”刘二军半笑不笑地说。 看起来好像是一句玩笑话,但细品味总感觉不对劲。所以,李晓辉心里暗骂他,但嘴上却说: “我大叔那肯定管着我,不但管着我还管着校长,他说话我听。” 刘二军知道赵守志与李晓辉的关系亲近,便收回话道:“我就是说说,找啥找。耶,李四先生在这呢,没出去干活啊?” 李晓辉不想再待在这,就向李得才说:“四叔,我回家了。” 他转身离去时心里暗想:“什么东西,还知道拿大帽子扣人,真把自己当亲外甥了?” 第七一二章 糟心事 开学三天了。 秋日里的阳光明媚得如春雨后初绽的新叶,深远的天空如少妇清澈的眼波,一切都给人以温馨又爽朗的感觉。 李晓辉点燃一支烟后,仰靠在椅背上,眼睛斜睨着窗子上面的蜘蛛网,那网上有一只蜘蛛在爬。哦,蜘蛛侠,唰,蜘蛛丝弹出来,粘到墙上,然后…… 李晓辉正天马行空地想着,上课铃响了。李晓辉把烟蒂拧进烟灰缸里,站起,说:“上刑场,再对付一节课,这一天的钱又到手了。” 办公室有轻微的笑声。 还未走到教室的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嘤嘤的哭泣声。李晓辉快走几步进到屋里,见前排的小女孩儿王梦晴正趴在桌子上哭着,她的肩头抖动手指抓起又松开。 “怎么了,王梦晴?”李晓辉俯下身子问。 她同桌的小男孩颤声答道:“老师,她小盒里有贴树皮,俩呢。” 李晓辉打开王梦晴的文具盒盒,果真见里面有两只贴树皮在蠕动。将文具盒合上后,他慢慢托起王梦晴的脸,见她双眼半睁半闭,鼻子抽搭着,张开的嘴里唾液牵成丝儿,惊恐之状让人怜惜。他的怒气慢慢地升腾起来,眼睛也瞪得怕人。 “谁?站出来!” 他的声音像炸雷一样震得王梦晴的同桌捂上了耳朵。 尽管李晓辉雷霆大发,却没有一个同学站出来承认错误。 “张帅,是不是你干的?”他问道。 那个被称为张帅的尖下巴小眼睛学生站起来,道:“不是我,老师。” 张帅的目光躲闪,不与李晓辉对视,手不安分地捻着衣角。 李晓辉的目光停在他脸上,不作片刻的偏离。过了一会,他对张帅也是对全体同学说:“你现在承认错误还不晚,要是等我查出你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赵景宁,是不是你?诚实点!” 李晓辉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讯问,再将他们叫到前边站成一排面对墙壁。 王梦晴已停止了啜泣,但那种惊惧还没有消去。 “你们不承认是不?好好好,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李晓辉说完,喊到,“宗爱新。” 宗爱新出来,到他前面,怯怯地看着李晓辉。 “走,跟我上办公室。”李晓辉一歪头,面带笑容地说。 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后,李晓辉不急于问话,而是点燃了一支烟,狠吸了一口,再将青烟徐徐吐出。 “来,往前来,跟老师说实话,那个贴树皮是谁放王梦晴小盒里的?你是诚实的孩子,学习又好,老师很喜欢你。”李晓辉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脸,“老师对你好不好?” 宗爱新四下看看,说:“我怕他打我。” “哦,看样子你知道,没事,这屋就刘老师和我,走不了话。为了保护你,我一会要一个一个地问,这样就没人知道是你说的了。” 宗爱新鼓足勇气道:“就是他,他说搁贴树皮吓唬她,就愿意看她麻爪的样。” 李晓辉又笑了,问:“他是谁呀?” 李晓辉歪头,食指和中指夹烟大拇指划着右边的嘴角。 “张帅。”宗爱新说完迅速地低头。 李晓辉以这种方法一个一个地提问,所得结果都明确指向了张帅。最后张帅被叫了过来。 “上课时我第一个问的是你,现在最后一个问的是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告诉你,张帅,你一贯调皮捣蛋欺负弱小,现在上五年级了,还不改正!”李晓辉突然站起来,怒目而视。 张帅的眼睛眯起,身子向一边歪,结结巴巴地说:“老师,老、老师……” “老什么老,老师还没老呢!说,是不是干的好事?”李晓辉说完复又坐下。 刘志武走过来,摸着张帅的脑袋,和蔼地说道:“男子汉嘛,敢作敢当,是你干的就勇敢承认,对不?承认错误才是好孩子。” 此时,李晓辉已把手机打开,开启了录音功能。 “没听刘老师说吗,承认错误才是好孩子。那我现在问你,那贴树皮是不是你放的?”李晓辉问。 张帅承认之后,李晓辉把他领会班级。 “同学们,张帅已经承认了贴树皮是他放进王梦晴小盒里的,仅仅是因为喜欢看她被吓着的样子。张帅,吓唬小女孩儿就那么好玩吗?你天天给我招灾惹祸,一天没事你就手刺挠,是不?开学第一天你就把一年级小学生打了,放假一个多月你长能耐了,见出息了。”李晓辉非常生气,胸脯一鼓一鼓的。 “老师,他骂我。”张帅虽然声音不大,但已表达了他心里的不服气。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你叫人家外号,他能不骂你吗?我那天没空搭理你,正好今天老账新账一起算。说,今天你错哪了?”李晓辉控制着自己的轻情绪问。 张帅眼睛瞄着李晓辉道:“往王梦晴小盒里扔贴树皮了,我再也不敢了。” 李晓辉突然爆喝一声:“再也不敢了?你下的保证还少吗?从你上学的第一天起,犯的错误简直、真是、罄竹难书!把手举起来,站直了!” 待张帅将手举起后,李晓辉将手里拇指粗的柳条棍儿唰地抽在他的屁股上。张帅被这猛的一抽,屁股向前塌然后像弹簧一样跳起来。 “站好!这是对你前天打小同学的惩罚。”他说完,又将柳条棍抽下去。 重重的两次抽打后,李晓辉余怒未消,指着张帅训斥道:“我告诉你,张帅,从今以后,你犯一次错误我抽你一次,绝不跟你讲道理。不是我不讲道理,是你明知故犯,瞪眼珠子气人。回去!” 李晓辉又安慰了王梦晴一阵后,布置作业。 学生放学后,李晓辉正在写备课,突然从大门那儿传来夹杂着咒骂的喊叫声。李晓辉抬头一看,见是张帅的爷爷和奶奶张英才老夫妻俩。李晓辉赶紧起身向外迎,等他到房门口的大雨搭下后,张英才也恰好与他对面。 “咱你咋回事?瞅瞅把我们家孩子打的,两道血印子,都坐不了炕了。”张英才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李晓辉赶紧解释,但还没等他解释完,张帅的奶奶,那个看起来愚鲁的老太太,骂了起来: “你干啥打我家孩子?孩子有错批评教育,就算打两巴掌我也不说啥了,可你看看,都抽成啥样了?叉你妈的,你就这么当老师呀?打能打好,我们就在家打呗,让你打啥?” 坏喽,看这架势他们是不依不饶啊。 李晓辉压住心里的火气,继续解释道:“二奶,你不能骂人呢,咱们有话好说。这张帅也忒不像话,给王梦晴的吓得浑身直突突,你说我能不来气吗?” 李晓辉话还没说完,那老太太接话道:“啊,那你就打?我告诉你,我就这一个孙子,我都舍不得动一根手指头,你凭啥给打?我今天就不容你了,我找你们校长去。” 这时,办公室的老师们都出来了。刘淑艳对老太太说:“找啥校长,他没来。别生气,咱慢慢说,都一个屯住着,犯不着抓破脸撕破皮。” “我今天就要抓破脸撕破皮,他打我孙子就不行。我告诉你,李晓辉,你个小犊子,在学校发生的事你就得负责,我孙子犯错了是你没教育好。”老太太很激愤,看样子她的都有了杀李晓辉的心。 “啥我负责啊,啥我都负责,我负得起吗?我也告诉你们,我批评了也教育了,这就是负责了。还让我负责?你们家孩子死了我还得偿命去呗?”李晓辉越说越气,竟口不择言。 张英才跨前一步,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后,抡起拳头打在李晓辉的肩膀上,说: “你说的是人话吗?” 李晓辉后退一步,不与他交锋,偏偏张英才不懂掌握分寸,又伸出另一只拳头捣向李晓辉的胸口。可他毕竟年岁大了,被李晓辉灵巧地一躲,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见老伴儿倒地,老太太不让了,冲上上来抓住李晓辉的手臂,破声叫骂后一口咬上去。 李晓辉就觉得胳膊先是一热,而后是被切割般的疼。他一甩手,老太太瘫坐在地上。 现在,门前的甬路上这个乱呢,叫骂声劝架声响成一片。 老太太哭喊着:“打人了,没有这么欺负人的,我……小犊子,你给我们看病,我还得告你去……这不土匪吗……咳咳咳……” 李晓辉怒目道:“告去,爱哪哪去,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不看病吗?我这让狗咬了,得打狂犬疫苗,走,拉着王梦晴,也看病去!” 刘淑艳解劝着说:“可别的,晓辉,压压气;二哥,你也消消火,这么大岁数了咋还动手了呢?” 李晓辉挥着胳膊虚张声势道:“走,自己看自己病,我去找王梦晴家长。那病,就看去,吓着了,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反正你们不怕事大,我更不怕。” 正在这乱哄的时候,张帅的妈妈来了。 李晓辉正等着她向自己发难时,她反而冲张张英才吼道:“你们干啥?不让你们来你们偏来,打就打了呗,皮里肉外的,两天就好。惯孙子,都惯上天了,你们这不是害他吗?” 李晓辉心里放松下来,马上就势道:“看看,还是秀云嫂子通情理,这孩子真不能这样惯了。老爷子跟我动上武把抄儿了,火气还挺大呢,瞅瞅给我咬的。” 李晓辉把自己的上臂膀给秀云看时,眼睛没忘记向张英才那儿看。 “都瞅啥呀,还不回家?不嫌事大是不?要不嫌事大咱都上城里,把老王家那小丫头也拉着。张帅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秀云呵斥道,“不行的话,让张牤子回来,他一来一回的一两千就出去了。” 张英才眨巴眨巴眼睛,想说点啥,却没说出来。仅仅在两分钟内,他悻悻地向外走去。 秀云一连声地道歉赔好话后要有时,李晓辉说:“你上老王家看看,那孩子吓得不轻。” 事情平息了,李晓辉和众人走进办公室里。刚一坐定,刘志武便道:“晓辉真有魄儿,这样人就得这样对待。” “那张英才最不是物儿,有名的二土鳖,尤其他媳妇,横竖不讲理。”李晓辉点燃一支烟说。 “没有点虎劲儿还真不行,你没看吗,晓辉一说拉王梦晴上城里,他们就有点毛丫子了。”刘淑艳笑着说。 青烟缭绕着,李晓辉的话由烟雾里飘出来: “这学生啊,有的真欠收拾,提拎耳朵告诉,就是不听。你们说,咱们谁愿意整天掴打学生,皮球啊?不都是来气才动手吗?我小时候,那个退休的王老师手不是有白癜风吗,哎,那李六家的孩子叫啥了的,故意在手上粘块白纸,还高举手来回翻。这不瞪眼睛气人吗,气得人眼睛瓦蓝。哎,你动手了,说你体罚,可你说理他不听啊,这耳进那耳出。” 李晓辉的一席话,勾起了老师们痛处,于是都诉起苦来。 李传福没来,今天就回家得早一些。 李晓辉一边走一边想着事情,没注意在南十字街口赵守业问他道:“又干仗了?” 赵守业说又干仗是有根据的。李晓辉上班后第一年的一个中午,他班里的一个学生被另一个班的学生打了,听学生说打得还不轻。李晓辉把这件事告知给陈思静后就没再做理会,两个班学生间发生的矛盾,必须校长居中处理协调。 第二早晨,那个学生的家长孙喜超和他的两个舅舅着同起谢同立怒气冲冲地找到了学校。当时,李晓辉正在上课,听刘玉民叫他后就到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正闹得厉害,谢同起谢同立指责着陈思静,话语间多有粗鲁之词。见李晓辉进来,谢同立言辞的指向立刻转变,开始责难李晓辉进而谩骂起来。 血气方刚的李晓辉不会忍受这种侮辱,他抄起穆维新每天用来修暖气的管钳子,咬着牙低声骂着砸向谢同立。他的这一击是奔着谢同立的脑袋去的,如果没有阻拦,谢同立非死即伤。也就是在他扬起手臂的一刹那,站在旁边的刘玉民用手一挡,那管钳偏离了方向,从谢同立的头皮上扫过。 那时刘玉民尚未得病,还有一把子力气。他连拖带拽地将李晓辉拉到外面,小声说,你傻呀,有校长呢。李晓辉不搭话,扭身大步向校外走去。他怒气冲天地到家里后,从工具箱里翻出磨得锋利的斧子和一把凿子就重又去学校。马春荣惊惧地看着李晓辉大步走出,马上踢踢踏踏地找马三倔子李得军李得才,结结巴巴地说,晓辉进屋也不说话,拿着斧子就走了,吓人虎道的。这几个人忙追出,到学校时,看见李晓辉正在椅子上坐着。 大家松了一口气。 谢同立上城里住院了。虽然伤势不重,仅仅是被管钳擦破头皮,但因为流了很多血,便有了治病的理由。 赵庭禄还有赵守业几次去成说和劝解之后,这同立才答应让李晓辉出二千元钱作为补偿。所以,那以后,李晓辉常说一管钳子削出半拉摩托去。因为打出二千元钱,原来买摩托的想法就打消了。 现在赵守业这样一问,李晓辉就摸了摸脑袋,笑道:“二叔,我这阵儿哪敢打仗啊,打仗就是打钱呢。今天这事,要是我动了手,没有万八的下不来。” “可不,那年我他妈好说歹说谢同立才答应接两千,那还是看在我这个妹夫的面子上。”赵守业说。 赵守业不是在买好,第一他不是那样的人,第二事情已过了七八年。所以,李晓辉一笑,说:“二叔,还有没有火腿肉了?” 笑守业说了一句粗话,又道:“还真有,没人吃,来来,拿点。” 李晓辉逃也似的扭头便走,边走边说:“得了,二叔,你真心给我还不好意思要呢。那什么,哪天我上你家,你切给我吃。” 向回走的路上,他想着那个谢同立:该,死有余辜! 谢同立死了,听说是和别人赌博耍赖后被人打死的,也有人说是在南边勾搭人家媳妇被人弄死的,真相不得而知。谢家的人没有报案,不知为什么。 李晓辉想了一路,到家时脑子里还在映现着旧日的情形。 他刚一进屋,马春荣便问:“给你咬啥样啊?” 李晓辉毫不在意地说:“没咋样,就是‘血印’了。” “哎呀妈妈,还没咋样?都‘壳’进这么深,赶像狗掏的了。不行,我去找那死老太太去,非得挠她个满脸花不可。”马春荣义愤填膺,呼哧哧地喘粗气道。? 李晓辉见她把手里的一小扎韭菜花往锅台上一摔,转身欲走,就拉住她问:“你还真去呀?” 马春荣正色道:“那可不真去,你寻思我说着玩呢?” “得得,可别添乱了,那是学校的事,你掺和不好?”李晓辉制止道,“你咋知道我和他们吵吵呢?” 马春荣重又拿起韭菜花,但只是一会的工夫又放下了,说:“不行,得拿反毒水反反,别‘孬发了’了。李晨阳说的,说我爸和那老头干起来了,都给老头干趴下了。” 马春荣说话时,已向东屋走去。稀里哗啦倒腾了一会后,她拿出一个浅蓝色的塑料瓶来,乐颠地到李晓辉跟前,说:“反反,一反就出沫儿,可好使了。那个老婊子,就是养汉精一个,那个老犊子就是铁盖王八。” 马春荣把反毒水上过后,又去忙她的事了。 虽然李晓辉并未受到侮辱,他还是觉得有点窝囊,就在第二天上班后跟李传福诉了委屈。李传福劝解着: “晓辉,吃点亏不算啥,何况咱们还没吃亏,就是吃点言语。干这行的,就得时刻准备着被家长骂,被学生骂。大多数还是好的,要相信,这么想心里就释然了不是?” 李传福与其说是在劝李晓辉,还不如说是在解劝自己,给自己一个安慰。 开学的第一天,刘二军就到了到学校,敬烟递好话后表明来意,恳求让儿子蹲班。李传福列举了种种不允许留级的理由后,刘二军立刻翻脸,和李传福吵起来,并说他要找他大舅。刘二军走后,李传福问李晓辉,他大舅是谁?李晓辉回答说是赵守志,不过是他媳妇的远房大舅,好像出五服了。 李传福不知道,李晓辉也不知道,刘二军那天回家后真的让小文给赵守志打了电话。那天赵守志正进行例行的开学检查,接到电话后告诉小文,蹲班的事先缓一缓,来年并校了,那时再办也不迟。现在让他给李传福下指令,恐怕会给他以势压人的感觉,也是对他工作的干涉。如果实在想蹲,等过一两个月再说。事已至此,亦无更好的办法。那天小文将赵守志的话传给刘二军后,又特意强调: “我大舅说了,到时想着点,他事多,没工夫记你这点破事儿。” 第七一三章 他知道了 李晓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去享受周静带给他的精神与肉体上的欢愉,他想将这种享受永远持续下去,一直到地老天荒。每次路上相遇或者是遥遥相望时,周静眼里的那一团火都会顷刻之间点燃他蓄积的欲念,让他难能自持。他知道总有一天事情会败露,但是,只要一闻到她的体香,那所有的担心害怕都被周静的柔情消融了。 李晓辉觉得自己做得隐秘不为人所知,却不晓得一次不慎的行为让人窥见了,于是他的偷欢的情节便被无限渲染,恰如一滴墨水点进一盆清水里,那颜色就扩散再盈盈满满。 都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马春荣不知道。这是马春英的话。 李晓辉的风流韵事传到赵守志耳朵里时,他正在埋头写字。 “哎,老赵。”叶迎冬已把称呼改掉了,显出中年夫妻特有的亲近,“你听说了吗?李晓辉和周、什么了的搞破鞋了。” “搞破鞋”这个古老的词钻进赵守志的耳朵后,他诧异地抬头,不相信地问:“你、听谁说的?” “王亚娟,你兄弟媳妇,喳喳叫的山燕子,她说的。你不信?”叶迎冬俯身侧脸,看着赵守志,“这孩子看着挺朴实的,怎么干那事?哎,我说,你这写的能发出去吗?”? 显然,赵守志的注意力不在李晓辉上,他将上半身向后靠过去,那高背转椅便咯吱咯吱地响了几声。 “发不出去,我也没想发,自己写着玩。”赵守志说。 叶迎冬眯缝起眼睛,问:“黄的?” “嗯,有黄,还有黑,还有、白,还有灰,总之什么颜色都有。内容敏感,写完了就是自己看。亚娟来了?”赵守志问道。 “没有啊,微信,你想不想听?你兄弟媳妇的声音,很好听的。”叶迎冬戏谑着说。 赵守志站起,甩了几下胳膊,笑着说:“兄弟媳妇的声音是兄弟听的,我没那个福分呢。你哥、现在怎样了?老也不见他出来。” “他,还可以,现在不那么消沉了。”叶迎冬说完后沉默了。 叶安军,这个赵守志的同学,现在只保留了公职,已经是一个普通的市民了。当然,这是他最好的结果。 从八月二十几号到今天,赵守志始终在忙碌着,辞退的幼儿教师告状的事,公平乡中心校学生食堂中毒的事,七七八八的让他每天头都大了。当然,他不是主要负责人,可以轻松一点。除了工作上的事,还有复杂的人际关系,让他常常有智商捉急的感觉。 “明天,文教卫生口的开会。”赵守志说,“你们学校校服是怎么回事?” 叶迎冬想了一会,答道:“我也不清楚,反正是家长说校服质量有问题,价格又不合理。最关键是怎么里衬会有数字编号呢?真是奇怪了,好像是医用床单改制的。” 赵守志“哦”了一声,开始踱步,一圈一圈。 “求你别转了,转的我脑袋迷糊,你不会要管这事?我告诉你啊,不是自己分管的那摊你少掺乎。”叶迎冬警告道,态度严厉。 “嗯嗯,我大爷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下次回去到那儿看看。”赵守志的心思不知为何转到了赵庭财身上。 叶迎冬走进卧室,打开电视道:“你上一次不是去过了吗?那还老去?” 赵守志也进到卧室里,贴着她的身子侧躺下,说:“常去看看,不需要每次都买东西。我这么做只是不想为人生留下遗憾,不在日后悔愧。” 叶迎冬的手指不断地在遥控器上按动,于是电视的画面便不断地转换。“你说,云兵这混蛋玩意也不处个对象,都二十五了。”她说。 哈哈哈的一阵笑后,赵守志说:“这孩子不是亲生的,哪像他妈,十多岁就知道搞对象。” 叶迎冬将身子靠上后,用手拧了拧赵守志的脸,嬉笑道:“都你勾引的。” 夜幕垂下,街灯明亮。 第七一四章 又见林琳 赵守志第二天到市政府会议室里坐下后环顾左右,猛然见林琳在左面隔四排的椅子上正向自己摆手示意。她的牙齿微露,眼睛含笑,面色红润,这不禁让赵守志心里一动,便不自觉地多看了她几眼。林琳向这边微偏头,嘴角呈小弧形,似有万种风情隐藏在里面,只有赵守志能读懂。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后散了。 已经小半年没见到林琳了,上一次见她还是在文化馆,所以,他的目光便不经意似的追寻着她的身影。 与熟识的人们打过招呼后,赵守志跟到了林琳的身后。林琳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和一个胖女人说话。 下门口的台阶,见林琳与那女人在一辆车前停下后,赵守志慢慢地向前走,心里有一点失落。因为林琳? “哎,你走那么快干啥?”是林琳的声音。 赵守志戛然止步,回望着林琳小步快跑的身影,微笑了。 “你没开车?”林琳微喘着说,“王慧敏让我坐她车,我说秋高气爽的正好走着,还当锻炼身体了。” 赵守志点头,表示认同她的说法:“我没开车,就是想走一走。林琳,我记得那年你开车到十字街口那儿熄火了,从那以后你再也不开车了。” “你不知道,越到人多的地方越害怕,都麻爪了,心都哆嗦。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坐车,省心,省自己的心还省别人的心。”她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赵守志侧脸看她,情不自禁地赞道:“林琳还是那么文静漂亮,没有一点岁月的划痕。” 林琳没说话,赵守志也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走着,过了一个街口。最终,还是林琳打破了沉默: “那天大张的儿子结婚你怎么没去?” “有事,那天我去看我爸妈,顺便看我大伯。我把礼捎去了。”赵守志说话时,将肩包向上提了提,“等你女儿结婚时,我无论如何也要到场。” 林琳向赵守志身边靠了靠,说:“我女儿?庆林乡那边都说咱咱的,咱家咱女儿,哈哈……” 林琳把“咱”发三声,学得倒很像。 赵守志有点不自然地牵了一下嘴角,没回应她。 过了一会,林琳又继续说:“你知道吗,大张和周德林那两年真是不合睦,总掐架,有一回打交手了。” “所以,你离开那是最好的,那里人与人相处太不容易,哪像你现在的单位,单纯不复杂,正适合你的性格。”赵守志说着时,正面对着林琳。 “下午不去单位了?”林琳问。 “不去了,自己给自己放假,这些天够忙的了,好不容易才有一点空闲。”他答。 林琳似有一点惋惜:“我那房子要是不给我妈住,我们还是前后楼,每天都能看见你。” 他们慢慢地走着,一直到赵守志的小区门口才分手。 赵守志想着心事,眼前回映着过往的种种画面。唉,这七八年来,只偶尔能见到她,好像与她渐渐疏离了!那年夏天的一夜之情已永远成为了香艳的故事,这故事还要延续吗?不会的。 赵守志在两点后开始忙,忙了好一阵子做了排骨豆角和三杯鸡翅后就等着叶迎冬回来,等着叶迎冬夸赞他。如他所愿,叶迎冬回来后就赞不绝口,说她今天是最幸福的一天。 “可是,排骨豆角有点汤多,不像你炖的那样干爽还颜色好。”赵守志抱歉地说。 叶迎冬特别满足地安慰道:“很好的,真的,只要你做熟了哪怕像浆糊一样我也高兴。” 听叶迎辉这么一说,赵守志故意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道:“你看你,我做错了事你都不责怪,真让我感动。” 哈哈的一阵笑后,叶迎冬拈起一块儿鸡翅说:“去年思静教我做三杯鸡时,我就问她说,不能看一个人过日子,总得找个伴。思静还是那句话,就是忘不了李祥君,一想他,心里就疼。我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还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她说,等星梅大学毕业有一定的,再寻思自己的事。就是找,也得找像李祥君那样的。那以后,我就没再问过她,现在星梅也工作了了,不知道她咋想的。” “心里的创痛太深了,无论怎样都无法弥合。她可能是在做自我清算自我惩罚,或者是自我救赎,这太苦了。哎,你说这思静啊,十来年守身如玉,不是可惜了嘛。若再继续下去,就是严重的浪费。”赵守志严肃地说,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桌面。 叶迎冬不解地问:“啥浪费了?” 赵守志忽地一改严肃的口吻,回道:“就是那玩意。” 叶迎冬瞪起了眼睛,说:“有点正形,挺大个人咋跟半大小子似的?” 赵守志登时板起面孔。 “迎冬,今天看见林琳了,她说有时间要来看看你呢。”赵守志不知怎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叶迎冬眉毛一挑,夹着一块排骨的筷子停在两齿之间。将排骨吃进后,她说:“好长时间没看见她了,感觉还是今年七月份咱俩去卓越商场时碰到的。哎,我想起个事来,她家小孩儿怎么那么像梅芳,特别是那眼睛。” 赵守志心里一惊,怪自己竟傻傻地提起她来,真是吃错药了!这个问题一定存在她心里很久了,今天借机会说出来,以求验证。他想起林琳的话,咱家咱女儿…… 不过,既然已提到林琳,就不能回避,于是他道:“养儿随叔养女随姑,这是老话儿。哈哈哈……” 赵守志这不加掩饰的直面回答倒叫叶迎冬乱了方寸,她躲闪着赵守志的目光,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说:“我就是说像梅芳嘛,又没怀疑你和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的直觉可能没错,保持下去,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时刻的。不过,哎,你说我们局里孙红云的女儿很像你,尤其是那鼻子那嘴,该不会是你生的?”赵守志看着妻子的眼睛,逗笑道。 叶迎冬的藏在心里那点小小疑问被打消了,或者说被赵守志巧妙地压制了,她转了话题,开始说叶吉平。 赵守志今天好好地在晚饭后陪着叶迎冬在床上聊天,由单位到云兵再到叶安军,话题宽泛东拉西扯,倒也尽兴。 叶迎冬聊得够了,又玩了一会手机后,便睡去,手臂搭在赵守志的胸口上。他没有将叶迎冬的手臂拨开,就让它随着自己的呼吸微微地起伏。 咱家,咱女儿—— 他有点怕,如果林琳的女儿真的长得越来越像梅芳或者像自己可怎么办?不会,林琳只是开了一个玩笑,没有那种巧合的事。 第七一五章 看望赵庭财 赵守志在周日这天早早地就开车去赵庭禄那里。和他一同去的陈思静坐在车上好像静静地沉思,完全不被车窗外的景致所扰动。她每次都是这样,不会热烈地和赵守志谈论。 秋天的景致扑进眼里,又有高远的天空里白云作陪衬,就觉得心旷神怡。玉米的叶子已泛黄,玉米的蓼儿也已变得暗淡没有了鲜嫩的色彩,枯萎的玉米胡子像被火燎过一样卷曲着没有一点生气。路边的野草半枯半荣,狗尾巴草倔强地将头指向天空,车前草宽扁的叶片几乎要贴到地上,子实作摇曳之状,麻麻果和蒿子倒是挺拔茁壮,仿佛它们的生命才刚刚开始…… 在刘玉民家门前的十字路口,陈思静下车了。 “你就在家等着,我来接你。”赵守志说道。 陈思静点点头,然后向前走去。 赵庭禄正在摘红的辣椒时,听见后面的街道上小汽车柔和的引擎声渐近而后停止下来,就本能地觉得这是儿子回来了。他的这种本能其实是源于意识深处的期盼,每次后面有小车跑过他都会这么想。 过了一会,张淑芬由敞开的窗子探出头来,大声地喊到:“哎,守志来了,给你买了一双bj布鞋,进屋来试试。” 赵庭禄兴奋地把手里的两个红辣椒扔进破洗衣盆里,直起身,拔腿走向房门。 还没等赵庭禄进屋,张淑芬就嚷嚷着:“这鞋板正,小针脚‘淄密’,底还软和,穿上贼舒服。” 赵庭禄进屋坐好后,说:“我这鞋都穿不过来的穿,又给我买鞋。” 赵守志道:“迎冬上个礼拜天买的,说现在穿正合适。你试试,不行的话还拿回去换。” 赵守志说了个谎,这鞋是自己来时在老bj鞋店买的。 赵庭禄穿上鞋走了两步后,连连赞道:“老郑家和老好家割亲家,正好。” 九月的阳光斜射进窗子里,秋日的明媚就在这阳光里映进眼中。 “守志,你说老王家的大六子图啥?整了那么个玩意。”张淑芬没头没脑地说。 老王家大六子?哦,赵守志想起来了,大六子是那个脸上长了青记的家伙。于是,他问道:“怎么了?” 因为儿子感兴趣,张淑芬便细致地讲起来。赵守志听着母亲饶有兴致的叙述,脸上浮现出微笑的神情,他喜欢听乡村里的故事,农村开放式的生活色彩斑斓令人回味无穷。当张淑芬说到四生子把傻杰子弄回家时,他止不住哈哈大笑了。 傻杰子,那个自己小时的玩伴张小瘸子的媳妇——在小瘸子死后的的第三年,改嫁给了鼻涕“拉撒”的代二做老婆。在过了几个月的夫妻生活后,代二把傻杰子撵跑了,理由是傻杰子太虎,不是傻而是虎。代二是虎还是傻呢?人们常常把代二叫做二代,这里有玩笑的成分,但多少也有对他智力与情商的评判。 四生子把傻杰子收留了,真是有趣的事。 张淑芬东家长家短说了一大圈后,话题着落到李晓辉身上:“这孩子,鬼迷一窍了,非跟着周静,可咋整?守志,再不,你去劝劝他,别瞎整了,都一哄声了。这马春荣还不知道呢,这要知道不得干翻天?” 赵庭禄一翻眼根子,呛白她道:“劝?劝赌不劝嫖,你看谁劝别人不搞破鞋的?出事再说!” “去去去,摘辣椒去,再摘点豆角茄子什么的,等会给守志带着。”张淑芬瞪他说。 “茄子都老皮了,豆角现在吃着皮条不是味,九月青黄瓜还行。”赵庭禄起身,对赵守志说,“我一样整点,完后再拿点土豆。今年土豆好,都这么大,擦土豆丝都不用挑,一个是一个。” 张淑芬下地穿鞋,说:“我去做晌午饭,吃啥?嗯,上那屋看看,有啥好东西没。” 赵守志赶忙回答:“我上我大爷家,吃不吃饭还不一定。” 但张淑芬不管这些,她过到赵守业那屋去了。 赵守志出了房门,向西,到十字街口站下,四下看着。今天这里没有人唠闲嗑儿,现在也没有车经过,便显得安静安详,那两棵大榆树郁郁葱葱依然怀有夏日的热情。 站了一会后,他向北走去。 那曾经在夏天里盈满水的大坑已在一年前填平,上面打了水泥地面安了健身器材,四周的排水沟已被碎柴叶果蔬的包装袋以及各种杂物填满了。 老十字街口西向的道路上有一辆四轮车驶过来,那司机朝他点了一下头。 道上少有行人。 小学时每日走过的那条向北延伸的道路现在已与两侧住户院墙的基座一样高了,八九十年前将那儿冲蚀出一道深沟的连续奔流了几天的洪水永远地成为了模糊的记忆,而且这记忆越来越模糊,最终会被彻底地忘却,不留一点痕迹。 步行在面目全非的曾经熟识道路上,赵守志恍然有隔世之感。他有多长时间没在这条路上步行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年春节去大伯家里时,这儿还是土路。那时,尚有泥土的围墙,北边老张家的拉合辫房还没有拆扒,南侧的空场还没有被墙圈围…… 供销社的原址稍后的三间半大砖房是“住”供销社的小刘盖起的,曾经的供销社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每天他都要在那里盘桓一阵儿。如今,旧日的一点点影子都找不见了,只有小刘养的鸽子时时飞起飞落,鸽哨的嗡嗡声似是在将过往的音响传递。孙成文早五年前死了,也将他曾有过的辉煌一并带走。 赵守志到赵庭财那里时,赵守华正蹲着和冯万才说话,见他远远地过来,连忙站起,喊道: “大哥,咋没开车?” 赵守志答道:“天儿好,溜达地走着也不错。” 冯万才也站起来,半笑不笑地说:“守志,又来看我姑父来了?真够意思,看还是知识分子呀,懂事理。那什么,我回家了,你们哥俩唠。” 赵守志道:“姐夫说笑话了,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不能忘了大爷,血脉之情啊。” 冯万才走远后,赵守志问:“他腰咋了?” “闪了,那回和他妹夫抬木头闪的,你没看呲牙咧嘴吗?”赵守华说完一乐。 赵庭财的那周正漂亮的三间土房扒掉时,赵庭财还硬朗。扒房子的那天,他怔怔地看着,虽然没有落泪,却分明能让人感受到他内心里的留恋不舍。三十来年了,他的音容笑貌拓印在墙壁上房梁上门楣上,有太多割不断的情感。 一溜的门房和三间红砖墙壁塑钢门窗鱼鳞铁罩顶的正房显示出赵守华生活的富足,整洁的院落显示出他的勤快善于持家。他忽然一笑,想起赵守华当年和媳妇闹离婚的事,听母亲说是因为他在工地上与一个大他一岁的女人打得火热。 赵守志胡乱地想时,人已进到屋里。 这三间房的格局很有特点,南边的大半部被隔成大客厅和一个卧室,北侧是厨房小饭厅和储物间。 赵守志径直走进东首的卧室,对躺在炕上的赵庭财轻声叫道:“大爷——” 赵庭财睁开眼睛,仰脸说:“守志啊,才来的?” 他说完支撑着坐起来。 “大哥,你和我爸先唠着,我找我媳妇去。”赵守华说完就出去了。 勉力支撑的赵庭财指着炕沿说:“守志,坐,老来看大爷呀。大爷不行了,熬不过今年。” 赵守志心里有点悲凉,就安慰道:“大爷,别那么想,现在医学发达,能治好的。” “大爷耳朵背,你再说一遍。”赵庭财把耳朵递过来说。 赵守志凑近一点大声说:“现在医学发达,能治好你的病。” 赵庭财听明白了,吭吭地咳了一下后道:“好啥呀,自己啥病还不知道?你爸干啥呢?” “我爸在家摘红辣椒呢。”赵守志说,这次他没有凑近他的耳朵没有大声喊。 “咔哧刨茬锹呢?秋天了也用不着刨茬锹啊。”他看了看墙上粘贴的日历,说,“一晃啊,又快秋分了,秋分不生田,早年这时候又该割谷子糜子了。” 赵庭财的眼前又呈现了旧日里谷穗压弯了头的景象,但那种景象永远不可回复了。赵守志就这样费力地与赵庭财交流着,答非所问,思路不在一个轨道上。但看得出来,赵庭财很享受与侄子的交谈,他能藉此回忆过去。 “大爷,你打死过敌人吗?”赵守志作开枪射击之状。 “练呢,天天练,早晨起来就练,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赵庭财的眼睛明亮了,唱道,“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第二……” 赵庭财的眼睛慢慢浸润了泪水,他可能忘记了歌词,或者是唱不下去了,青春已远去,生命即将终结。 赵守华和媳妇拎着滴里嘟噜的东西进来后,说:“大哥,过来,你说啥他也听不清,净打岔。我买菜了,晌午在这儿吃,等会我让我老叔他们也过来,还有我大哥他们。” 赵守志推辞不过,再强行离开倒叫他们有想法,就安稳地留下来。过了一会,赵守业大呼小叫地来了,后面是赵守中。陈永福到来后,这略显空旷的客厅便热闹了。 下午的两点,赵守志和赵守业回到家里后,见张淑芬和赵庭禄正分装着各样菜蔬。 “守志,大葱的叶子都让我揪下去了,要不好烂,土豆你搁背阴地方,豆角吃不了打个焯儿然后冻上……” 张淑芬不厌其烦地叮嘱着,就好像儿子现在还是小孩子一样。 赵守志走了,张淑芬望着儿子的车远去,叹了一口气。 “你瞅瞅你,守志常回来,咋还跟年八的不见似的?”在回到屋里后赵庭禄说。 张淑芬若有所失地说:“原先云飞呀云兵啊佳昕啊都在一块多好,一天闹闹哄哄的,就算累点心里也高兴。今天他们谁谁也不回来,就老两口小两口,素不搭的,过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赵庭禄不作声,坐在炕沿上,脚后跟一个劲儿地磕炕墙,当当当…… “今年不割了,全机收,守志说的。可是,园田地那点玩意咋机收啊?”赵庭禄将双腿搬到炕上,看着张淑忽然说,“我看北三节那有不少倒的,那是风道,年年有倒的。” 张淑芬想了想,说道:“到时候再说。” 这个时候很快就到了。十月十一号的上午,赵庭禄地里的玉米一根根被飞速旋转的刀片切割再扶送进剥皮装置里,于是橙黄的玉米便与秸秆分离,掉落到收割机旁侧跟进的四轮车斗里,那秸秆被切碎了,撒落在地上。 秋天玉米叶子的味道与土腥味混合着,弥漫在半空中,汗液不断地渗出,咸涩粘腻。阳光透彻,树梢静止。 赵庭禄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挥着镰刀在覆满碎秸秆的垄沟里拨拉,寻找因为倒伏而不被机器收捡的玉米。 这样的劳动持续了三天。三天之后,赵庭禄家的玉米堆成了小山。 第七一六章 不满的情绪 国庆节后日子飞一样的快,李晓辉感觉太阳好像在加速,一晃就一天。再有十来天这个月就过去了! 李晓辉下班回到家里后,问正在投抹布的母亲:“春荣呢?” 宋丽萍回道:“上地搂柴禾去了。” “这家伙的,不够她干的了,溜苞米,又搂柴禾,也不嫌累。”李晓辉说。 从窗子向园子里看去,玉米整齐地贴墙码成了垛,这一边用编织袋装上玉米挡截住。西南角玉米秸秆夹成的栅栏再借助围墙就成了一个堆放碎柴的好地方,一个破旧的门板预备在那儿。 突突的一阵车响后,马春荣从从车上滚下来,大喊道:“晓辉,晓辉——” 李晓辉应了一声走出屋,到马春荣身边,问:“干啥?” “嘎哈?跟我装柴禾去呗。你赶像老爷子了,看着活也不想干。” 李晓辉有点不满,道:“啥我赶像老爷子了?我才进屋,气还没喘匀乎呢。你这整这么多柴禾了,要开煎饼铺啊?” 马春荣说:“这一冬呢,不烧炕啊?炕热屋子暖,现在多预备点省得到时候张抓似的找柴禾。把那个大苫布扔车上,走!” 李晓辉将尿素袋子拼接成的大苫布放进车厢里后,上了车,马春荣吭吭哧哧底爬到车厢里。 广阔的田野上还有几条未收割的玉米,孤零零形单影只。西边的太阳在向下滑落,不需要多长时间,天就会黑下来。 要进十一月份了,天短了很多。 “也就能拉一趟了,这趟回去就吃饭。哎呀妈呀,一提吃饭咋还觉着饿了呢。西边还有一片地呢,可干了,拉回就能烧,明天上那整去。”马春荣在车厢里自得地说着。 到了地里,李晓辉就近停好车,然后向车厢里抱碎秸秆。车厢里填满后,又小心地将一铺铺的碎秸秆码好摆正,以防掉落。码了一层后,再把诺大的苫布装满然后四角拢起系牢,最后两人抬着放到车上。 向回走时,天已擦黑,村里的灯火已亮起。 “那边着了,明天咱们也放荒去。”马春荣扭头看西边说。 西边一道弯曲的火线正向南推进,火势忽强忽弱。 吃饭,再喂猪,等一切都收拾停当后,看看钟,六点多了。 今天晚上,马春荣兴奋底早早钻进了被子里并且脱光了衣服,她以无限的期待作为迎纳的铺垫,但李晓辉却没有多大热情,草草地完了事。马春荣不尽兴,所以像蛇一样缠着李晓辉,直到他闭眼睡去。 早晨,李晓辉醒来时,马春荣已在外屋忙着做早饭,碎柴堆了一地。他坐到灶前,抓起一把柴塞进灶里,说:“这柴禾还挺干的,没有青杆儿。” “嗯,我就挑干的抱的。你等会去把猪圈收拾收拾,搁水好好冲冲。”马春荣将米下到锅里,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咱们家猪都得有二百三四了,我用尺量了。” 李晓辉笑了,说:“人家都上称要,你用尺量,我去!” 宋丽萍出来,道:“辉儿呀,我烧火。” 李晓辉站起,俯身看锅里的米说:“往后天短了,就使电饭锅闷饭,总捞饭费事。” “捞饭好吃,热炕,还省电。你收拾完猪圈就手把猪食撒里头,都泡好了,就在墙上搁着呢。”马春荣用勺子贴着锅边转动着。 李晓辉应了一声后正要向外走,见母亲努力地抬胳膊,便问:“咋的了,妈?” 宋丽萍回答道:“这胳膊发轴,像受风了。” 她抬了几下后,将胳膊放下,抓柴填进灶里。李晓辉想了一会后,走出。到猪圈里,他将猪粪收集到一个专用的塑料桶内,然后用清水冲刷地面。昨天晚上要冷一些,水撒到地面上,便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用一把破笤帚使劲地刮扫着,尽量将地面打扫干净。他只要有空,他一定这样,李晓辉信不过马春荣,嫌她干的不利落不干净。 等把猪粪倒在墙的一角也把猪食撒在地面上后,他神情专注地看通体浑圆粉白的猪欻欻地舔食。 忽然,他想起刚才母亲的话,隐隐地有点忧虑,他怕宋丽萍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但有一想,可能是母亲这些日子太过劳累,又要操持家务又要挑拣玉米,就把那点忧虑打消了。 李晓辉重回屋里后,桌子已支起,饭菜已摆上。 “晓辉,哪天把塑料扣上,天冷了。”马春荣一边向碗里盛饭一边说。 李晓辉坐下,拿起筷子后回应道:“赶趟,天还不那么冷,扣上塑料就潮了,怕猪得病。” 夹了土豆片放进嘴里后,李晓辉有点不满地说:“咋放这多辣椒?辣死人了。你愿意吃辣椒别人也愿意吃?” 他的责备让马春荣不知所措,过了一会才说:“那我以后少搁。” 李晓辉突然间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又有母亲在身边,便缓和语气道:“没事,我尽量挑不粘辣椒的吃。儿子,你多吃鸡蛋羹儿,哎,大点口,牤‘神儿’的。” 李晓辉觉察到了自己情感上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悄然无息,一点一点地累积,到现在就形成了对马春荣的冷淡乃至厌烦。马春荣感觉到了吗?她有所感知,但不明确。她解释李晓辉在昨晚敷衍自己的行为是因为他困了他累了,她也责备自己不该将辣椒放的太多。 在这以前,当李晓辉不满马春荣的言行时,他常常嬉笑地批评;在今天,他不满马春荣的言行,是用一种严肃的态度去对待,就像训诫学生。 这样的情感变化始料不及,这样的情感变化持续着,终于有一天,马春荣恼火地说: “成天嫌我这不好那不好的,盘子没刷净啦再不就是桌子磨磨唧唧油脂麻花,你啥意思?” 李晓辉做解释,但他的解释很空洞,不能让马春荣心悦诚服。他也不相信自己解释,因为他已没有了宽容包容之心。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无法改正。 第七一七章 王德品回来了 玉米完全都收获后,广阔的大地上便时时升腾起烟尘,火苗滚过,一片黑色留下。烧荒的青烟弥散在空中,玉米秸秆被烧过的微甜与辛辣就呛入鼻孔。 十一月的三号下午,王德品回来了。 周静很是热烈地将丈夫迎进屋里后,服侍他洗漱替换衣服。长久在外的王德品身上有股异味,所以周静对他说: “你上浴池洗个澡,身上都馊了。” 王德品听她的话走了,周静将他的衣物和被褥套放进洗衣机里,洗起来。 王德品洗完澡回来时,周静刚好把衣物洗完。他见王德品进来,便商量似的说:“把水倒了呗。” 王德品不说话,径自端起洗衣盆里的脏水向外走去。周静扯了扯衣襟,掩盖了小腹。 周静为王德品做了丰盛的晚餐:一盘蒜苔炒肉,一盘满口香的猪拱嘴,一盘鸡蛋炒圆葱,一盘青椒肉丝。这是对他几个月来辛苦劳作的补偿,也是她为人妻子的长行之礼。 晚饭后的太阳迅速地滑落,夜幕降临。 …… 当王德品借着灯光欣赏周静的胴体时,她将小腹收缩,不让王德品看出异样。 晓辉,晓辉—— 她在心里默默地喊着,微闭的眼睛映现出李晓辉的形象。 但是,当王德品趴伏在她身上欲行最美妙最能让人忘却生死的事时,周静将他推开了。王德品沮丧地坐在周静的身旁,看看自己又看看周静,忽然间抱着头干咳了一声。 周静不作声,深吸了一口气。 “你肚子咋大了?”王德品很惊讶地问。 周静心里一哆嗦,她知道对他已无法隐瞒,即便是瞒得过今天,那明天呢?早早晚晚他会明白一切,王德品虽然不爱说话,可不是傻瓜。于是,周静平静地说: “怀孕了。” 王德品木然坐着,不说话。周静把脸转向一边,空洞地望着对面的墙。 周静忐忑不安,她怕王德品突然暴怒而作出极端的行为,便坐起来自我批评道: “德品,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行。” 王德品突然拖着哭腔说:“你干啥要怀孕呢?干啥要怀孕呢?这让人知道我还有啥脸活着。” 周静的心慢慢放下来,扯过被子披在身上道:“那你说咋整?我一个人多难受,跟守寡一样一样的,这过的啥日子呀?人家女的到晚上舒舒服服地躺炕上,那老爷们儿硬实儿地上来了,一点也不费劲。不是你说的吗,让我找,找了你又不愿意。” “那我也没让你怀孕呢。”王德品咧着嘴说。 “干那事就得怀孕,我又不能把自己劁了!”周静用手摸了一下小肚子,和缓地说,“德品,怀了就怀了啊,咱们把这房卖了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住下来,等孩子生下来,你就当爸。” 周静此时不敢刺激王德品,她尽可能找他能接受的话说。 王德品突然伏倒在炕上,双膝跪着屁股高高地撅起,额头磕着褥面说:“这整的啥事呀?我是铁盖大王八啊!呜……啊呜……” 周静见他的样子,心生怜悯,说:“德品,没人说你是王八,咱们离这远远的,以前的事谁也不知道,啊,德品。以后,我好好跟你过日子,谁也不跟,要是我想那事了,你就拿茄子糊弄我。” 王德品不起来,依旧呜呜啕啕地哭。他这样的情态,搞得周静也悲戚起来,过了好一阵儿,她拉着王德品的胳膊柔声地劝道: “别哭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就跟老娘们儿似的哭起来没玩没了?我都说了,好好跟你过日子,再也不扯仨拽俩了。呜呜呜……咦……” 周静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它恣肆滂沱打湿前胸。 王德品看怪物一样看周静,一次一次地吞咽唾沫,目光里隐含着一种怨恼一种被轻视后的痛苦一种无可奈何后的扭曲。他突然间一把将被子扯掉,粗鲁地问道: “你说,谁干的?” 周静止住哭泣,惊恐地望着王德品,不说话。 “你说呀,谁干的?我要杀了他!”王德品再一次问道。 周静忽地心一横,赤身跳下炕,到外屋拿过菜刀扔到王德品眼前,然后仰面躺下,说: “你不用问是谁了,好几个呢,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你不要杀吗,给你杀,反正我也不愿意活了,活着啥意思呀!我想当回女的咋这么难啊?王德品,你要坑我一辈子是咋的?” 周静说完闭上眼睛。 良久,周静睁开眼睛,见王德正看着自己的小腹,目光呆滞。 周静不再与他说话,就那样仰面躺着,闭着眼睛。 一阵悉悉索索乒乒乓乓的响动过后,周静睁开眼睛,不见了王德品。他去哪了?该不会去磨刀?再不就是找斧子?还是上那屋了?…… 夜深了,周静支持不住,慢慢地合上双眼。她睡去的时候,还不见王德品。 第七一八章 自缢身亡 第二次早上的第一抹阳光照进来时,周静已醒来好一会。她没去找王德品,也没想去找,这几个月来她已习惯了一个人。 太阳升在了东边天空里两丈高的地方,已不再红润,淡白不耀目。 她起来,穿戴洗漱后开启西屋的门,不见王德品。哪去了?周静有点慌,就到院子里前后寻找,没有。她又打开仓房的门,探身向里看,突然,她惊叫起来,然后回转身跑回屋里。她哆嗦着,双手捧在小腹上,肩膀耸起。 惊恐万状的周静在过了半小时后,终于打电话给周老民子,告诉他王德品吊死在下屋的横梁上了。 这天大的消息迅速风传,只不到半个小时,周静家就里外挤满了人。 李晓辉从马春荣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一沉,他本能地将王德品的死与自己联系起来。他不断地想着,寻找着自己的过失,一遍又一遍地否定自己,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干啥呢?跟傻叉似的。”马春荣见李晓辉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 “可惜了,小岁数不大,咋还寻了短见呢?不应该啊!”李晓辉强作镇定地答道。 马春荣深有同感,不断地啧啧慨叹。 吃过饭以后,李晓辉只到周静屋里看了一眼便惶惶然跑掉,他不敢多停留半分钟,他怕看见周静惨兮兮的模样,他怕人们打过来的目光。当他走到街上时,好像感觉到人们的眼睛里有无数的尖刺正扎向他的后背。 整个的一上午,李晓辉没有回办公室,他在回避,他在做自我欺骗。他不知道王德品的父母来扑到儿子的身上嚎啕痛哭,他不知道他们咒骂着把王德品的遗物抱到院心里焚烧,他不知道周静昏厥了几次后突然间狂笑不止,他不知道王德品被盛殓时他的母亲顿足捶胸后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没有按照风俗举行若干仪式来超度王德品的亡灵,他被拉回他的老家安葬了。 王德品已死去七天了,按照习俗,今天该在晚上为他烧纸招魂。人们说,死后七天,魂灵会回来,落到烟囱上。 周静在黑暗降临后,也烧了纸和秫秸秆扎成的小梯子,她要让王德品有钱花能步步高升。周老民子陪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做完一切后,说: “回屋。” 周静站起,手捧着肚子看了一会后,转身向屋里走去。她不说话,没有表情。以后的几天里,她都这样,如木雕泥塑一般。这很令周老民子担忧,怕她此后抑郁呆傻,像王秀杰一样疯掉。所以,有一天,当李晓辉下班时,他将他叫住,然后犹豫着问道: “你说,周静这孩子咋不做流产呢?做了不就没这事了!她现在一天连话也不说,不能得精神病?” 李晓辉无法判定他这句问话的用意,就支吾着说:“应该、没事?她和她不一样的情况,我觉得周静过几天能好的。” 李晓辉不敢与周静老民子多说下去,他怕露出破绽,就仓皇地走开。 尽管李晓辉希望自己与周静的事不败露,至少不会让马春荣有所察觉,但总会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 第七二0章 依然咒骂不减 第二天,太阳还没完全跳出地平线,李晓辉起来,掏灰抱柴再放出鸡并用破旧的小铁盆儿?了玉米糠加水搅拌了搁在向阳的地上然后用两块砖倚住。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青雪,不大,薄薄地覆盖了地面。李晓辉拿起扫帚清扫出一个道儿后进了屋,对正切酸菜的宋丽萍说: “我整,你闷饭。妈,你胳膊还没好?” 宋丽萍抬了抬胳膊,说道:“好像好点了,你闷饭,我切。” “嗯哪,我去拿肉,完了再闷饭。”李晓辉说。 他们两个为早饭忙起来。 在宋丽萍将菜下到锅里盖上锅盖后,蹲着李晓辉站起来,说:“我收拾猪圈去。” 李晓辉收拾完猪圈撒上食填过水后,回屋见母亲已把桌子支起,饭菜也已盛上,就坐到炕沿上,说:“儿子,吃饭,吃完饭上学。” 刚刚洗过脸的李晨阳额前和鬓角的头发还是湿的,脸蛋上还有细小的水珠儿。李晓辉哀爱怜地在他的脸上摸了一把道: “也不好好擦擦。” 宋丽萍由西屋里过来说:“你去招呼你媳妇,我招呼了,她不起来。” 李晓辉过去,俯下身轻声叫道:“春荣,吃饭了。” 蒙着头的马春荣气哼哼地回答:“死了也不用你管,招呼我干啥?滚犊子!” 李晓辉使劲地翻了翻眼皮,一转身出来。 李晓辉吃过饭从家里出来后,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向前走,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但在内心里,他却觉得有万千把刀子在将他的皮囊划破,直取五脏六腑,被人审视品评。他从大榆树下经过时,不自觉地向小庙里张望了一眼,那儿有阴暗的宁静,可以融会进一切,包括烦闷沮丧懊悔懊恼的心情和热烈欢快愁闷愁苦的音响。 这一整天,李晓辉只进过两次办公室,他怕大家的目光,他尽可能像逃避一样独处着,甚至他怕见学生的目光。 他的性情仿佛在一夜之间变了,变得与以往判若两人。在此前,他尚能自我欺骗,现在他完全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无处遁形。 下午李晓辉下班回家时,马春荣不在,宋丽萍说上马三倔子那了。到晚上五点多,马春荣才回来,回来后就一头扎到炕上扯过被子蒙上头躺下。 李晓辉七点过后小心翼翼地进西屋时,马春荣忽地坐起,把昨天说过的重复又重复,依然是咒骂不减。李晓辉强忍着怒气哀求道: “你别那我妈行不?我干了错事,你咋作咋闹我都挺着。” 马春荣把脸一拉说:“我就骂,你不爱听别上这屋来,我请你了?” 翻来覆去的责备无非这么几点:一是,她马春荣为了能让李晓辉完成学业受尽苦累居功至伟,这点李晓辉承认;二是,马春荣操持这个家兢兢业业克勤克俭,这点李晓辉并无异义;三是,马春荣痛恨李晓辉婚外生情置劳苦功高的结发妻子于不顾,实在罪不可恕,这一点李晓辉不敢辩驳。 马春荣骂的累了,便睡去,被子半盖着。 第七二一章 逃跑 一连七天,马春荣不吃早饭便去马三倔子那儿,待晚饭后再回来,然后责骂李晓辉,时长不定。李晓辉就在这种煎熬中度日如年,闹得他明显瘦了一圈,走路也好像不再虎虎生风。 他已不在意人们的目光,只是在想起王德品时,有深深的悔愧。 马春荣终于在二十二号这一天的下午四点回来了。她一进院就直接奔猪圈,嘞嘞地叫了几声后,拿过放在墙上的小铲子铲起地面上的猪粪,又把没吃掉的猪食收到猪食盆里。 她进屋后,转了几个圈,再打开冰箱,察看着。忽然,她大喊起来:“这咋整的?饭盆下全是油,也不擦擦,就那么搁里边了?磨糊唧唧多埋汰,跟茅楼似的。” 宋丽萍赶紧搭腔道:“是我搁的,忘擦盆底的油了。” “忘了忘了的,你还能记住啥?告诉你冬天了不用往冰箱里搁饭了,就是没记性!瞅瞅,全是油,腻腻丢丢的!”马春荣脸上像蒙了一块青布,目光如天上的寒星。 李晓辉忍耐不住喝问道:“你干啥?跟老太太撒啥斜歪气?有话和我说。” 李晨阳惊恐地看着,一副要哭的样子。 宋丽萍忙颤声道:“辉儿呀,少说两句,妈求你了!” 李晓辉住了嘴,冷眼看着马春荣。他的忍耐力好像已到了极限,若马春荣再有进一步的言行,他就会爆发。 马春荣又上西屋了。 李晓辉想了一会,也到西屋,对坐到炕上的马春荣说:“你没完没了的我不说啥,谁让我干那见不得人事了呢。可为啥审儿女似的审我妈?我妈吃你饭长大的?这么的,我明天净身出户,领着我妈出去过,我一个月给晨阳一千块钱。” “美的你!啊,完后你找那小骚叉去?我认可把你杀了也不便宜周静。你少做那美梦死了那份心,拿我虎呢?”马春英激愤地说。 “那你就老骂我妈,还拿我妈撒斜歪气?”李晓辉问道。 马春荣脖子一梗,抬眼望棚顶道:“我想骂就骂,她没教育好你。骂了,咋的?叉你妈的。” 李晓辉不再与她争吵,默默地起身,到外面抓了一把碎秸秆撮了一撮子玉米瓤子进屋,把它们塞进炉膛里,点燃,那火就呼呼地烧起来。 又压了几铲煤后,李晓辉进东屋,对宋丽萍说:“降温了,我把炉子点着了。” “也不冷,烧啥炉子。辉啊,过去睡觉。”宋丽萍说,她的下半身盖在被子里,“她骂就骂,骂几天出出气就不骂了,别跟她一样的。” 李晓辉答应着,走到桌子前打开电视,一边看一边抽烟。 一支烟抽过后,他起来到外屋,把炉子上烧的水倒进盆里,用手试了试,然后端进来,说:“妈,洗洗脚,你就是凉着了,要不胳膊能不好使吗?用热水烫脚活血,睡觉舒服。” 宋丽萍抽出双腿,脱掉袜子后将脚伸进盆里。她刚要伸手,李晓辉把手探进水里,仔细地为母亲搓洗起来。 “我给你洗,我是你儿子有啥抹不开。妈,以后常洗脚,最好放点姜啦红花什么的……” 李晓辉为母亲洗完后,把水倒了出去,又回来坐到母亲身边。 “辉啊,过去,让妈省点心。”宋丽萍说。 “嗯,再看一会,你要困就睡。”李晓辉看儿子正支着下巴盯着电视,便扔过遥控器说,“晨阳,想看啥自己拨。” 李晓辉陪着李晨阳看到七点多才将电视闭掉,然后回到西屋。马春荣睡着了。 李晓辉靠着暖气片坐着,一声不响。坐得累了,就趴到炕上,闭着眼睛想事情。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后半夜的四点多,李晓辉冻醒了。他坐起来,抹抹眼睛醒了一会神后下地来到外面,抬头看见天空中星星都不见了,冷风正紧。 稀里呼噜地生炉火,然后闷饭打土豆皮切白菜后切肉,这些准备工作做完了,他又坐在炉子旁,抽起烟来。 天色见亮时,李晓辉把菜熬进了炒勺里,再到猪圈清扫猪粪撒猪食添水。猪粪已经冻了,水槽里的水也冻了,又到了杀猪季。 李晓辉做完这些喂猪的杂活后进屋,见母亲已把炒勺拿了下来。 “辉儿呀,咋起这么早?”她问。 李晓辉笑着回答道:“后半夜睡不着了。” 李晨阳今天很高兴,因为吃饭早,可以第一个到学校了。 李晓辉将饭菜留到马春荣走时才撤下去,他看看手机又看看外面,然后进西屋。 刚过七点半,李晓辉就坐到了去城里的赵守森的客车上,嘴里叼着烟,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呦,晓辉今天不上班?”坐在他身边的一个瘦子问。 “上城里实验小学听课去。”李晓辉略歪着头吸了一口烟说,“这天好像要变,我看天气预报说有中到大雪呢。” 李晓辉把时间掐得很准,只早到了三四分钟,所以几句话过后,车子便启动了。房舍在迅疾地闪过,田野慢慢地旋转着向后退去,自己的那个村子越来越远。 晚上,宋丽萍将碗筷收拾停当又烧了炕后,到西屋,对炕上呆坐着的马春荣说: “晓辉每天这个时候早回来了,今天咋还不见影呢?你打个电话,问问他。” 马春荣如泥塑的一样,生硬地回答:“爱死哪死哪,死了就挖坑埋上。” 宋丽萍木然站着,忽然一串泪珠滑落下来。她慢慢转身,到外屋,坐到锅台上,望着对面的水缸。 半夜时,下起了雪,很大。 马春荣早上起来后,缩着身子上东屋,看见宋丽萍正把她的被子搭到李晨阳的身上,就回转身,到外面收了一簸萁玉米瓤子填到锅炉里,点燃。有了炉火,片刻之间温暖起来,热力不断地由炉筒子上炉盖上散发出来。李晓辉前天晚上收的一盆煤还剩半下,她撮了几铲压到炉膛里,然后掏锅灶里的灰。 宋丽萍起来到外屋,拣出几个土豆削起皮来。她的眼睛红肿,明显是哭过了。 在静默中,她们两个人将饭做好,然后马春荣上猪圈清扫猪粪添水撒食。 阴晦的天空里虽然不再飘洒雪花,却让人感到异常的冷。 冬天真正地到了! 李传福打过电话后,马春荣才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不断地打电话给李晓辉,但回复说手机关机或正在通话中。她也给李得才打电话,给李得军打电话,给所有能与李晓辉联系上的人打电话,但无一例外地都说没见到他。 马春荣疯了似的跑遍了整个村子寻找了大半天后,坐在门槛上号啕大哭:晓辉走了,不要我了,啊呜…… 马三倔子骂她道:“该!成天骂,我隔着院都听着了,这回你骂!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人咋的?” 李家的人马家的人寻了三两天后,确信李晓辉已逃离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第七二二章 她等他回来 李晓辉走后的第四天,马三倔子说: “春荣,猪杀了,这都上大冻了。” 马春荣答道:“等晓辉回来再杀,他最爱吃血肠了。” 进到十二月后,马三倔子说:“春荣啊,把猪杀了,天大冷了,猪也不长肉了,再说啥啥都冻,也不好伺候。” “晓辉就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时杀。”马春荣说。 马三倔子同样的话已不知说了多少遍,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再等等再等等。 十二月的十三号,马春荣终于把猪杀了。两根灌好的血肠没煮,被她冻起来,等李晓辉回来吃。但是,直到过年,那两根血肠还冻在下屋里。 有一天,宋丽萍突然把裤子尿了。马春荣将她拉到城里检查后,被确诊为动脉硬化小脑萎缩。住了十天院后,宋丽萍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但也仅仅是控制,并未明显好转,尿裤子的情形还时有发生。 周静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有一天,就是二零一六年三月的十二号,她试探着接近正在向东边傻看的马春荣,问:“五姐,李晓辉还、还没信儿?” 马春荣冷冷地看着她,好一阵儿才说:“你想他了?” 周静没吭声,低头站了一会后默默地转身,右手拄着腰向回走。 当初,周老民子让周静做流产时,她很是坚决地说不做,一定要生下来。生下来后怎么办呢?她不想那些。周老民子的建议很多,有一样就是打掉孩子后去远在安达市的老姑躲避一阵,然后找个人嫁了。 周静在以后的许多天里,总是找机会接近马春荣,询问消息。马春荣敌视她的心理一点一点地弱化了,竟然很真诚地与周静研判起李晓辉离家的原因他的去向。这真是奇怪的现象,马春荣自己也百思不解。 怀胎九个月的周静生了,生了个女孩儿,她给孩子起名为李梦。当李梦百日那天被周静抱着到正在园子里给窝瓜授粉的马春荣面前时,马春荣直起腰道: “呦,真俊,我还没抱过你呢。来,让大娘抱抱。” 周静迟疑着,没有立刻将李梦交到马春荣的怀中。 “怕啥呀,我还能害她?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马春荣把双手在衣襟上蹭了几下后,伸出双臂,“长得水灵灵的,比画上的都好看。哎呦,来,大宝贝儿。” 周静把李梦交给马春荣后,忐忑不安地看着。 “晓辉看着指定高兴,有儿子还有闺女了。挠一个,都都飞,哎呀,乐了。赶明儿你长大了,咱们去找你爸去,啊——。” 马春荣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将孩子交还给周静。她的脸色慢慢地暗淡下来,身子慢慢地矮下,最后蹲在地上,好一会才又说道: “我也想好了,等晓辉回来,就让他自己选,他要愿意跟你,我就和他离婚。” 一串泪水洒落下来,她无声地哭泣着。 马春荣不知道周静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她抬头看东边渐渐升高的太阳时,才发觉围墙的阴影已小了很多。她站起来,踢了几下有些麻木的腿后,向屋里走去。 “妈,电话……”李晨阳举着手机从房门里跑出来。 马春荣紧走几步接过手机划开,接听道:“大叔,你在哪呢?” 电话是赵守志打过来的,他在电话里询问李晓辉有没有消息,如果有,就第一时间告诉他。又说了一些别的事后,赵守志挂断了。他把手机翻过来再翻过去,目光定格在对面的电视上,却并未聚焦。叶迎冬半躺在沙发上,问: “你说这孩子能跑哪去呢?唉,真愁人!就为那点小事,抛家舍业工作也不要了,太莽撞!” 赵守志没表达意见,只是盯着叶迎冬看,看得她不断地检视自己。叶迎冬坐起来,挺直腰板,迎着赵守志的目光,忽然乐了。 “你乐啥?”赵守志问。 “我乐你那次的事,听我们校长说你把他的一本书撇楼下了,正好砸在刘主任的肩膀上。”叶迎冬饶有兴致地回答。 赵守志认真地回忆了一会,说:“那次学校食堂中毒事件发生后,他竟然强行让学生出院。我说不听啊,一生气就把他的书扔了。本来,我们在食品安全上就有疏漏,错在自己,怎可诿过于人怪家长小题大做不依不饶?正确的做法是好言安抚积极治疗,让家长满意我们也满意。后来我听说家长们本也不想把事弄大,在市医院治疗后就想出院了,可谁知这家伙去和几个护理的老娘们儿撕打扭扯,跟家庭妇女一样。结果呢,人家不但没出院,还转院了。” 叶迎冬哈哈大笑道:“那你咋没和她们打呢?” “我没去呀,我跟谁打?我都和他说了,如果是协商,我可以去,要是动横的,我坚决不去。”赵守志回答道。 “怪不得人都说你属兔子的,横草不过。”叶迎冬看着他说,目光怪怪的,说不清是揶揄还是夸赞。 “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考虑家长们也不容易,把孩子送到学校了,在交通上在食品安全上得有个保障。谁的孩子都是宝,将心比心,如果云兵在学校食物中毒了,我们啥心情?”赵守志好像回复到了那种情境中,站起来,来回走着说。 “别转转,我迷糊,坐下。”叶迎冬拍着沙发道,“你就这样不好,啥都认死理儿。哎,你们新任的刘远声怎么样?” 赵守志坐下,说:“挺好,办事有条理,不张扬,稳重细心。” “原先都传你接任哪,咋就变了?”叶迎冬问。 赵守志将身子靠在沙发上,懒懒地答:“我不想做正职,做个副手挺好。我安安分分勤勤恳恳工作,只求问心无愧。当然,我也为亲戚朋友谋了一点福利,比如给梅波姐订了副高,但这些真就是小打小闹。” 叶迎冬不说话了,重又懒懒地半躺在沙发上,眨着眼睛。之后,拿起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划着。 赵守志下午出去了,趁着休息日和张长发他们商量高中同学聚会的事宜。对于同学聚会的筹备,他没有过多的参与,赵守志的事情多而杂。 第七二三章 追忆似水年华 八月十六日的上午,赵守志躺在床上举着手机看微信里高中同学群里的消息,忽然兴起,发过一首诗—— 别梦依稀看长天, 故人三十二年前。 红旗卷起男生戟, 黑手高悬女生鞭。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叫昨日换今天。 喜看酒海千重浪, 遍地同学下夕烟。 赵守志发完了,把手机放在前胸,眯着眼想着,回映着过往的种种画面:那座小桥、那土围墙、那校舍、那食堂、那操场以及西侧的单双扛、还有那口小水井……都鲜活得像在一臂远的前面,触手可及。 十几分钟过后,他再打开手机,看到这样几十条回复: 你什么意思,我们女生欺负你? 这大才子,欠揍了,哈哈哈…… 酒海里游啊游,一年游不到头。 …… 赵守志津津有味地读着,会心一笑。 叶迎冬上叶吉平家了,走时拿着从网上邮购的热贴。热贴?他想起叶安军这个家伙,不听媳妇话,竟把热贴直接贴在了皮肤上,结果把腰烧出了水泡。被灼烧之后的叶安军不再死犟死犟,再贴时,隔了背心敷上。要是早听媳妇话遵纪守法就好喽,何苦闹到今天这地步。 虽然叶迎冬知道今天是赵守志同学聚会的日子,但还是在三点多时打电话跟她通告了一声。 从家里出来,赵守志一路走着,不断避让往来的车辆,二十几分钟后到了体育场东侧的欣怡宾馆。 赵守志很少到这边来,所以感觉有一点陌生。他到宾馆的台阶前抬头仰望了片刻后,拾级而上,再进入到大厅里。 “你是……让我想想,赵守志,对?”一个面貌清俏的女人说。 赵守志努力地想着,尽可能把她与昔日的同学联系起来,但结果没如他愿。他略显尴尬地微笑着,说: “真不好意思,我怎么也想不起你是谁了。时间太久远了,三十二年,记忆已模糊。” 于爱莲过来赶紧介绍道:“秦丽敏,忘了,你俩还吵吵过呢,因为你走路时刮了她胳膊肘,当时她正写字。” “哦,想起来了,那是一个阴天。”赵守志做顿悟状,手拍着脑门,“有这事?我很温文尔雅怜香惜玉的。” “哈哈,那是我像泼妇一样不讲道理了,给你道歉了。”秦丽敏笑道。 “我记得你上学时不爱讲话,特文静的一个女孩儿。”赵守志说。 从现在开始,赵守志就不断地与人寒暄着,叫出一个个曾经熟识但面孔已陌生的昔日同学。 于爱莲,这个近十年常与赵守志相聚的同学已由一个女孩变成了优雅的中年女人,岁月的痕迹一点一点地加重。 哦,张红梅,张红影,你们二姐妹。……哈,张淑、芬,我怎么最不爱提起这个名字呢?……你好啊,林中国…… 叶安军,林若波,代林枫,赵英辉,孙明与赵守志重聚在三楼的宴会厅里了,各自的感慨都融会成那个简单的一句话:三十二年了。 音乐响起,《光阴的故事》勾起对过去的回忆,《怀念青春》引发对旧日时光的怀念,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照片把人们带入曾经的憧憬与迷惘的高中时代。 张长发作为这次聚会的主要筹备人将写有数字的卡片递到赵守志面前时,他正与林若波低头交谈着。 抽一张,然后按数字找相应的座位,而不是以个人的交往的深浅自行决定,是张长发他们订下的规则。赵守志随便地抽取一张,然后展开察看,见是三十六号,恰与林若波相挨着。于是,他俩找过去,坐下,继续交谈。赵守志旁边的吴志全与张淑芬相邻,再向左是一个不太熟悉的理科班女生。 赵守志与林若波聊得正欢时,于爱莲拽了一下赵守志道:“我问你个事,乡村教师补贴真就没有我们的份儿了?” 于爱莲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吴志全换了座位,像小猫一样。所以,赵守志很奇怪地看她。 “看啥?不认识了?”她抿着嘴微笑道。 于爱莲的声音,很轻,像耳语一般。 赵守志直起腰,无可奈何地说:“没有,东、韩、城、单这几个镇都没有,还包括幸福乡和朝阳乡,因为这两个乡已划入社区。我陈述过我的意见,争取过,但是不管用。” “镇也好,社区也好,就是名儿,不一样在农村上班吗?”于爱莲有点激动,她捋了一下头发又说,“真不能理解!” “我也不理解,但是……”赵守志的话还没说完,于爱莲接过道: “你无能为力?” 赵守志尴尬地一笑,说:“算是,我官职太小。” 于爱莲可能觉得在今天这个欢快的场合下提乡补有点不合时宜或者她认可赵守志的自我定位,便转了话题,说起了他大姑家里的事。赵守志的大姑赵亚芝六月份离世了,在离世的第二天他去吊唁时,于爱莲也在那儿,因此,他们便有了共通的话题。 音乐声戛然而止,张长发拿着话筒道:“同学们,今天我们齐聚在这里,纪念我们毕业三十二周年。现在,有请我们的周老师、张仁东老师到台前,大家鼓掌。” 老师发表感言,同学们再依次到台上介绍自己,之后是主持人周志全和邵春娟作开幕致辞—— 风霜雪雨三十二载,师生情谊天长地久。 今天是2016年8月16日,是一个值得我们永远纪念的一天。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我们期盼已久的同学聚会在欣怡宾馆隆重举行了! 今天,我们很荣幸的请来了我们的老师参加我们的聚会,在此,对老师的莅临再次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感谢。1981年,因为一个缘字,大家相知相识;今天因为一个情字,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相会相聚。多么不容易啊!在此,请允许我代表筹备小组全体成员,对老师、同学的到来致以亲切的问候,对因故未能参加的老师、同学深表遗憾,并送上我们亲切的问候和良好的祝愿。 三十二年的分别,三十二年的牵挂,给了我们相约相聚的足够理由。当年,我们青春年少,热情活泼,怀着同一个梦想,相聚母校,从此情结同窗。如今,转眼间已走过了三十二个春秋,我们从单纯的学生走到今天的社会和家庭的栋梁。 今天,我们欢聚一堂,在此追忆师生情同学谊,我们终于圆了一个久别重逢的梦想,一个友谊和谐的梦想。此时此刻,我和大家一样心潮澎湃,非常激动。三年的同窗生活,正好是我们人生那段最美好、最纯洁、最清贫、最值得回忆的时光。回顾那些青春燃烧的岁月,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难忘。虽然,昨日的憧憬或已随岁月淡忘,但是,当年的同窗友情却永远铭记在我们的心中。这是一份永恒的回忆,也是一种无价的财富,值得我们一生好好地珍藏。 岁月无情人有情,相聚今夕忆旧情。 …… 三十二年的时光可以带走我们的青春年华,但永远带不走我们深厚的同学情谊。虽然我们现在各自为生活奔波,为事业忙碌,但请记住:“我们永远是同学!” …… 他们声情并茂朗诵着,把在座的各位同学带入了遥远却又近在眼前的三十二年前,带入了已逝的青春岁月中。 赵守志的在眼帘里重又回映出那高高的土围墙、那口水井、那宽阔的操场、那大通铺、那校舍、那教室、还有那高高的白杨…… 于爱莲把头靠在了赵守志的肩上,不断地用手指擦拭着眼角。她想起了什么?她想的一定有与赵守志相重叠的部分,有他们在办公室里背课文的情形,有在上学路上骑自行车的场景。都远去了,恍然如梦! 聚餐、联欢之后,赵守志回去了,他和同学们说明后天要去市局开会,所以以后两天的行程他将不参加。 赵守志开完会回来时,叶迎冬不在,去叶迎春家里了。这两天的会议开得他有点疲累,就躺在床上慵懒地看着棚,慢慢地睡了。 下午的四点,赵守志醒来,到楼下的小吃部吃了点东西后又上楼,然后打开手机。今天他们各自回家了,再聚首的可能几乎没有,也许说不上哪一天,便有一个人永远地消失了,不再回来。想到此,他就有悲戚的感觉,眼前浮出几个已逝去同学的音容笑貌。 赵守志打开wps,拇指在上面点动起来: 青春祭 我把青春写在纸上 然后 将它贴于我的后背 我走到哪里 青春就到哪里 我把青春挂上心弦 然后 用记忆来调律 我走到哪里 青春就到哪里 我在遥远的沙漠的边缘 找到了 我的青春的骸骨 拾起它 用我将老的泪水与沙土 调成青春的血肉 将它裹覆 再放之于高高的山顶 做我—— 末日的图腾 勿勿那年 ——致青春 为什么 我不断地用手指轻拭我的眼角 因为 泪水在滋生 我怕它,盈满而落 泠泠复泠泠 为什么 我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凝神静息 因为 同学在吟诵 我听他,声若泉水 淙淙复淙淙 那年 我们分别,天各一方 今天 我们聚首,济济一堂 三十二年啊,三十二个寒来暑往 就这样,我们的青春一点点远去 可不曾远去的 是我们旧时的模样 如果有可能 我愿拾起那旧时的模样 重回旧日的时光 听老师讲课,听同学歌唱 我们听《王贵与李香香》 我们听《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如果有可能 我愿坐回到我破旧的课桌旁 燃起红烛 静静地描画,静静地打量 描画我们人生的曲线 打量我们正在铺陈的梦想 如果有可能 我愿拿着生了铝锈的饭盒 走向夕照下的食堂 打四两玉米粥,打一勺清汤 细细咀嚼的是我们求学的甘苦 袅袅升起的是我们青春的向往 如果有可能 我愿与你和着青春的弦律 奔跑到飞着尘土的操场 攀援一下篮球架,牵扯一下单扛 云朵在我们的上方飘过去 暖风拂着我的面庞 如果有可能 我愿同每一个同学吵架 哪怕拳脚相向,哪怕脸被抓伤 为的是 能记住彼此的名字 至死不忘 如果有可能…… 我知道 那一切已成记忆 旧日不会复归 可是啊 我依然在做梦 梦见教室,梦见操场,梦见那口水井,梦见那高高的土围墙 哪一年再相逢 我们共诉衷肠 赵守志将诗写完又仔细底检查了一遍后,把它发送到了微信群里。他没有看接下来的反应,就关闭了微信,起身,到窗子前,向外看。 叶迎冬回来时,赵守志正伏案写作。 “你瞅瞅你,一天除了应酬就是写写写,再不就是玩手机,这样下去,那身子不费了吗?走,上外面溜达溜达。”叶迎冬一只手拄在他的肩上,一只手指着纸面说,“现在外面也不热了,正好走圈。我告诉你啊,你老了半身不遂侧侧歪歪的我可不伺候你。” 赵守志偏转脸微上扬,看着叶迎冬道:“指不定谁伺候谁呢,你要随你妈可苦了我喽。” “说什么呀?你是不是不愿伺候我?要是后悔,现在还赶趟。”叶迎冬一甩头,快步走向南卧室。 赵守志赶紧站起,也走向卧室,哄道:“我就是瞎说,你还当真了。走,咱们溜达去,亲爱的!” 赵守志虽是嬉笑着说,却让叶迎冬有一点感动,她微斜着眼睛嘟嘴道:“你真该走走了,岁数大了,筋骨不活动慢慢就该长死了。” 叶迎冬说得吓人,再加上她故意直着腿一拐一歪地走路,赵守志便笑道:“僵尸呀?” “僵尸这样走。”叶迎冬双臂向前平伸,双脚一跳一跳地,说,“这僵尸一看就是美女。” 在楼道上,叶迎冬赞许着说:“这就对了,以后天天出来,啊!” 从小区里出来,赵守志问:“往哪边去?” “一路向西,哈哈哈……”叶迎冬欢快地笑起来。 这分明是一次愉悦的旅行,至少对叶迎冬来说。他们已很久没在一起这样走过了,所以,叶迎冬挎着赵守志的胳膊,轻声地唱着:我要沿着这条弯弯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哎哎,错了,不是弯弯,是细长。”赵守志提示道。 “我觉得还是弯弯好,细长嘛,总让我想起猪的小肠,你说是不?”叶迎冬说。 清爽的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的味道,楼宇的空隙里西边的云已呈一点淡红。 他们两个这样慢走着,从小区后面的街道走到了西环城路。 “这儿好像没来过,怎么感觉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叶迎冬不无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说,“再往那边就是大地了,我都好长时间没下屯子了。” “嗯哪,要不哪天我拉着你上我妈那转转?”赵守志说。 稍作迟疑,他们右转而不是循原路返回。 这里的路面已有破损,小石头儿裸露着,有的崩脱出来被过往的车辆碾压后时时弹跳起。 前面是一片树林,再北向有一条西向的水泥路,路口用路障拦着。赵守志好奇地快走几步后到了近前,仰头望过去,只见一个大牌坊巍然矗立,其上书写着“烈士陵园”几个大字。 “迎冬,烈士陵园不是在东门外吗?什么时候搬到这来的?”赵守志看着叶迎冬问。 叶迎冬翻了翻眼睛,揶揄道:“你问我?你是资产阶级当权派,我是无产者平民百姓,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随着一阵清爽的笑声,叶迎冬重又挽起他的胳膊道:“走,回家,给你吃好吃的。” 赵守志没有动,而是庄重地向里面看着。 “到里面看看。”赵守志说。 叶迎冬说:“我不去,里面阴气太重。” “他们是烈士,我去看看他们,只会感到正义之气。你在这等着我,我在里边转一圈就出来。”赵守志说完将胳膊抽出,向里面走去。 还没走出十步,叶迎冬轻快地追上来,牵住他的手说:“有点害怕。” 从高高的牌坊下进到陵园里,目之所及并未有宽阔宏大的感觉,却也不见局促。左前方的陵园管理处与陵园正中高耸巍峨的烈士纪念塔遥相互对,仿佛是活着的和逝去的在日夜守望共祈平安。 松柏、绿地、玄色的地面,将这里营造出肃穆宁静庄重的气氛。 右侧高大厚重的石碑脚下,一束塑料花歪倒在地上,赵守志扶起它,然后看碑上镌刻的密密麻麻的名字。 叶迎冬被这里的气氛所感染,尽可能轻移脚步放缓声音:“你看,这有个叫赵庭福的,是不是你们一家子?” 赵守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到了那个名字。他迅速地又扫了几眼周边的名字后,肯定地回答道: “不是,巧合而已。这些都是普通的战士,他们都很年轻,才二十多岁甚至不到二十岁。” 从这儿再向里,过了纪念塔后,是四组墓碑。一组一组地看过后,赵守志停下,念道: 于朝阳,男,四川人,东北民主联军营长。在一九四七年解放九台战役中壮烈牺牲,时年二十六岁。 “迎冬,这个于朝阳原先葬在拉林河畔,我们去给他扫过墓。我们当时的校长说,他的一个营生还者寥寥,活着的也大多负伤。他们十几个同埋在一个坟里,那坟好大,一共二十多个。”赵守志说。 这是一个叶迎冬所不能理解的故事,所以她只“哦”了一声。 在于朝阳的墓碑前停了五六分钟后,他们又继续向前,一个墓碑一个墓碑地看。忽然,赵守志神色凝重地将手搭在一个墓碑上,而后慢慢地蹲下。墓碑前镌刻着: 王文江,男,民乐镇人。一九八四年入伍,一九八五年入军校学习。一九八七年在老山战场遇敌偷袭,不幸壮烈牺牲,时年二十三岁。 王文江,赵守志的同学,他葬在这里! 赵守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良久,他才起身,甩了几下麻木的腿后,向北侧的墙上望去,那墙上题有几个大字: 死难烈士万岁! 从烈士陵园里出来时,霞光正映满天空。 赵守志在晚上给张长发发了微信消息,告诉他利用周六或周日请同学们聚餐,一是叙叙旧,二是将大家召集一起去祭奠王文江。这只是初步的计划,具体事宜还需要斟酌,毕竟个人都有公务或家庭琐事。 第七二四章 他们来看望他 九月三日这天,赵守志的计划正式实施。 按事前的约定,赵守志和张长发买了两束鲜花和两瓶烟两盒酒后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了烈士陵园的门口。下车,见已有于爱莲、吴志全、刘玉芝等四五个同学已先到达那里。待人来得差不多后,一行人进入陵园。 三十四年前,在拉林河畔,他们祭奠于朝阳烈士和他们的战友们;今天,在烈士陵园,他们来缅怀已逝的先辈。 献花于朝阳墓前再鞠过三个躬后,赵守志和张长发引领着大家到了王文江的墓碑前。面对着墓碑有序地站好后,赵守志站在左前两步位的地方说: “就我个人来说,不太喜欢发出号召,但今天特别,因为这里安息着咱们的同学和我们在做学生祭奠过的于朝阳。我感谢同学们,大家能抽出时间来,便是对我莫大的支持。三十四年前,我们男生轮流抬着花圈迎着春风步行十几里到那片墓地时,老师说,他们是打九台时牺牲的。一个营的战士,十几个葬在一起,活着时朝夕与共,死了同寝共眠;前面是拉林河,背后是广阔的田野,左边是珠耳山,河山埋忠骨,日月照千秋!今天,我们再次祭奠英灵时,不仅仅是在缅怀他们,也是对我们已逝青春的祭奠。只是,王文江已成了被祭奠中的一个,这是可悲哀的事。” 这一大段话说完,赵守志将于爱莲怀中抱的鲜花拿过来,庄重地敬献到墓碑前,然后斟满一杯酒点燃一支烟放到鲜花的旁边。虔诚地做完这一切后,他起身,对着墓碑说: “文江,我们年轻时不知道同学情谊的珍贵,人到中年了,才明白那三年时光千金不换。可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回望过去,不胜唏嘘,还记得你晨练的情形吗?你没忘,我也没忘,我们大家都没忘。你在练习鲤鱼打挺时,我也玩笑一样地仰面躺在地上,按照你说的动作要领挺身起立,可是我很笨,双脚能打到地面上,肩头却起不来。也记得你学觉远和尚打拳打到铺位的立柱上了,蹭掉了你一小块皮肉。种种往事,历历在目,恍然如昨天。毕业分别那天,我们都各自扛着行李,回家!回家这两个字,有千斤之重,因为从此后,我们便不再是学生。从那座小桥上经过时,我再次回望了一眼,为的是能永远地记住我的校园我的教室我的宿舍我的操场。那天你有这样的感觉吗?也就是在那天起,我们没再见面,真的是天各一方。文江,我不说假话,当听到你牺牲在南疆时,我的内心没有感到特别的震动,那时正年轻,少不更事,不懂得思索人生。今天,我要对你说,我们想念你!烟点了,酒倒了,不管你会不会,你都要抽完喝完。我总要有一天到地下的,到时我去找你,我们一起去你战斗过的地方,和你再站一次岗巡一次逻。同学,兄弟,安好!” 赵守志听到了轻轻的啜泣声,他没有回头:“文江,请接受我们的敬礼,一鞠躬……” 第七二五章 回家 赵守志在祭奠完王文江的第三天晚饭后和叶迎冬一同去陈思静那里,有重大事情要和她商议。 八年前陈思静在二中附近买下了一幢民房,也因此交了好运,在其后的拆迁中得到了一个八十平米的三楼。虽说住进了楼房,她的精神状态却日见悲观起来,出家为尼的想法时刻如阴云一样笼罩着她的心田。她时常和叶迎冬说她看好了八十里外慈云寺,那里清幽肃静,少有凡尘的纷扰。这种想法折磨了六七年,直到最近才稍有好转,她不再提落发为尼的事情。 现在,赵守志和叶迎冬到陈思静的单元门前按响门铃后,不一会便听到咔哒一声,门开了。叶迎冬小声嘀咕道: “这丫头,也不问问是谁。” 进到门里再拾级而上,很快就到了三楼。陈思静推门迎出道:“我一寻思就是你们!” 陈思静显出很高兴的样子,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于是,叶迎冬很是仔细地看着她,然后说:“哟,今天这么高兴,是不是和唐诗平……?” 唐诗平,那个戴眼镜的叶迎冬的同事——被介绍给陈思静时,叶迎冬很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一准妹妹会相中。陈思静认识唐诗平,她认可唐诗平的样貌与学识,也认可他的性格。但陈思静没有立刻应许下来,这一方面是她还不太了解唐诗平,没共过事没有频密的接触;另一方面,她还没完全从那种灰暗悲观消极的情绪中走出来,李祥君的影子还晃在她的眼前。 现在,听叶迎冬提起唐诗平,陈思静的笑容慢慢地收敛起来,以一种十分严肃的神情说:“哪呀,今天星梅来电话说,她涨工资了。我就愿意听这样的消息,一想她手头有那多钱,比我有钱都高兴。我年轻时没钱,这都穷怕了。” 大约是觉得自己过于严肃,陈思静忽地展露笑容,把手中的拖鞋放下。换过鞋后,叶迎冬款步到沙发前坐下,顺手拿起一个药盒把玩着。赵守志也坐下,眼睛看着前方,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 叶迎冬和陈思静唠了几句家常后,马上把话题切换到唐诗平身上:“思静,你也别犹豫了,我看唐诗平挺好的,可不能错过了。他人本分正经不歪?拉,不抽烟不喝酒不耍钱,这样的男人不好找了。要不是他媳妇得病死了,你想得到他还不易呢。” 刚才还危襟正坐的赵守志接过道:“思静,你不能总囿于旧事,不能再自己惩罚自己,该找还得找,若是祥君地下有知,他也会同意的。” 叶迎冬斜了他一眼道:“提他干什么?这么多年思静一直就这么守着,也对得起他了。哎,思静,你听姐一句劝,人生不过百年,你别再耽误了,耽误不起。原先你说等星梅上大学的,大学上了你又说等她工作有一定的,现在星梅有一定了,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陈思静沉默了,她绞着双手目视前方。过了一会,她轻咬嘴唇道:“那就告诉他,我同意和他处处。就是,我得常回去照看我那房子,有时还得住下。” 接下来的时间里,叶迎冬便和叶迎冬谈论起将来,预判着可能发生的事情。 陈思静送走赵守志他们后,自己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后,就趴在床上,双手掩面,默默地思考着。她想得累了,就仰面躺着,胡乱地盖上被子,睡去。 星期六的上午,陈思静坐车回她精神的家园。在大榆树下的十字街口下车后,眼见着一行人穿白戴素,就心生疑惑,问过路的熟人,才知道大狗熊死了。大狗熊死了,死于肺癌,而不是死在腰腿上。听说刘三宝子也瘫在了炕上,也是苟延残喘。 陈思静从大榆树下经过,向北再转向东,到自己的旧居前。大门锁着,院子里一片安静。她打开门,走进去。院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棵杂草也没有一点多余的杂物。菜园里菜蔬正茂盛。屋子里的陈设依旧,和李祥君在的时候一样。 晚上,陈思静没有回城里,她住下了。 星期日下午陈思静回去时,听说赵庭财时日不多了。她忽地想起那句老话:小庙在当腰,一死死一挑儿。 第七二六章 赵庭财死了 赵庭财在进入今年四月时已完全不能自理,每日里躺在炕上由赵守华服侍着。到九月的二十六号,他死了,生命定格在八十二岁。今天是阳历二十六号,阴历八月二十六,很巧的两个数字。 赵守志得到消息后就在中午拉着叶迎冬直接到了赵守华那里。此时,庙已报完,孝子贤孙和亲朋故旧三三两两或站或坐挤得屋里屋外没有落脚的地方。 在灵棚前,赵守志与叶迎冬双双跪倒,行叩拜之礼,跪在棺椁旁的赵守华还礼。起身之后,他们被赵梅春让到屋里,见赵庭禄在炕上坐着,低着头,眼睛红肿。 “爸,我妈呢?”赵守志向前递着身子,看着父亲问,“咋没看见梅英?” 赵庭禄抬头,望着儿子,抑制着伤悲说:“才回的家。” 赵守志没再和他说话,外面鼓乐的喧闹和屋里人声的嘈杂搅和在一起,让人心意烦乱。他便靠在窗台上,默默地想着心事。对面的碗架子从他记事时起,就盛装杯盘碗筷,每日里开关启合,如今那两扇小门儿已下坠得厉害,虽不显得十分的松懈,却也附着了岁月的痕迹。炕上的小方桌颜色暗红,纹理随时间的递增愈加地清晰,当年他和守林守中在上面打过扑克。 “守志,你啥时到的?”赵梅波由后厨房走过来问。 赵守志答道:“刚到呀,姐,我姐夫没来?” “没来,没让他来,看家呢。”赵梅波说完呵呵地一笑,很俏皮的样子。 客厅里三生子歪坐在沙发上,神情倦怠有气无力。赵梅波凑近赵守志的耳朵,小声说: “三生子前些日子手术了,你没看他都没‘筋骨囊’吗,唉,可咋整?” 赵守志心里一惊,不免又看了三生子一眼,说:“我说呢,刚才进屋我打招呼时,他眼皮都没抬。哎,姐,啥时确的诊?” 赵梅波便同赵守志小声地说起来,他们尽量贴近耳朵,这样看起来他们就显得很亲密。 又有人来吊唁,老王太太给扯孝布,呲啦—— 老王太太,这个“全科人”总被请去扯孝步,她见证了许多人的老去。可是每次赶回来参加葬礼,孝布却没有他的那份,好像是约定成俗了一样。 “拉魂”过后是吃饭,吃罢饭赵守志从自家的礼堂里出来,绕到十字街那儿,仰头看那两棵高大的榆树。三三两两熟识的人们由身边经过,从此向西或向北而去。 “守志,等会不得去辞灵吗?”陈永福的声音传过来。 赵守志扭脸看去,答道:“去呀。三姐夫,有几年没见永安了,他还啥时来?” 陈永福站住,搔着头皮道:“这我还真不知道,再不我给你问问?” 陈永福呲着牙笑了,还耸耸肩。 “没什么事,我就是闲说话。哎,姐夫,你现在还在砖厂干活呢?”赵守志问。 “那不干咋整,不像你们国家给开工资。”陈永福眨眨眼睛说。 逗笑了几句后,陈永福被冯万才叫走了。 在大榆树的小庙前焚大黄纸焚纸扎白马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梅春姐哭天抢地悲痛欲绝的影像依然回映在眼前,他似乎也能看见赵守中站在凳子上用扁担指向西南为大伯引路。大伯的魂灵现在已经出了村子? “大哥,大哥,爸还要去。”赵守志循声音望去,见梅英正拉扯着赵庭禄。 他赶紧走过去,对赵庭禄说:“爸,你就别去了,我大爷已经去了,你就算再悲伤,还能把他哭回来吗?” 赵庭禄不说话,只是在眼睛里转着泪花。看样子,强行劝阻好像不起作用,赵守志忽然想起手机里的照片,就说: “爸,云兵处对象了,在我大爷那不好让你看。走,咱们回屋。” 赵守志的这句话起了作用,赵庭禄的眼睛里立刻放出光彩,他没等赵守志转身就扭头向家里走去。若是在平时,赵守志一定会大笑起来,但现在不能。 赵守志随着赵庭禄进屋后,看见叶迎冬仰面躺在炕上,母亲正和她说话。 “快点让我看看!”赵庭禄一进屋就急切地说。 叶迎冬急忙坐起,不解地望着赵庭禄。 赵守志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指着一组照片说:“这些都是,你看漂亮不?” 赵庭禄的眼睛亮了,嘴巴半张着,连声道:“好好好,这眼睛真水灵,哎呀……” 张淑芬凑过来,问:“啥呀?” 赵庭禄头也不抬地用大拇指划着手机,说:“云兵媳妇,可好看了!” 因为照片,赵庭禄和张淑芬欣赏品评起来,喜不自胜。 叶迎冬狐疑地看看他们,又看看赵守志,然后走出去,隔着窗子勾指示意,赵守志就跑出去到她的身边。 “你干啥呀?云兵还没说她是对象呢,你怎么先嚷嚷出去了?”叶迎冬责怪道。 赵守志一笑,说:“那不是糊弄糊弄老头吗,要不他哭起来没完没了的,再出点啥事儿咋整?岁数大了,就怕情绪不稳定。” “那也不能说对象啊!”叶迎冬说。 “一样,他俩单独照相就能说明问题,我看成的希望很大。就算不成,也没关系,现在的年轻人换女朋友跟换衣服似的。”赵守志歪解的话倒说服了叶迎冬,她想了想道: “可也是,这孩子发照片就是让咱们审查?” 赵守志没回答她。 园子里还有小柿子没有薅掉,红的黄的的小柿子挂在枝头,看上去也还漂亮,给人一种夏天未去的感觉。赵守志走过去,揪下几颗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喊到: “柿子可好吃了,可甜了,你吃不?” 经霜的小柿子有特别的风味,完全不像夏日里的那样酸得要命。柿子的叶片都已半枯,只有尖顶上还有几簇鲜嫩的绿叶,仿佛昨夜里新发出的一样。垄沟里满是掉落的小柿子,稍不注意就会踩上,于是那柿子的汁液就会猛然喷出。 饶有兴致的采摘把丧事上的沉郁压抑冲散了,屋里的赵庭禄和张淑芬也热烈地讨论起来。 赵守志进屋将自己手机里照片传给赵庭禄后,对父亲说:“爸,等会辞灵你就别去了,想去的话明天早晨起灵时去。” 赵庭禄爽快地答应了,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晚上五点时,赵守志到了赵守华家里。此时,辞灵仪式的各项准备工作已就绪。 灵前桌子上的长明灯稳稳地燃着,高香的烟袅袅旋升,如同飘忽不定的灵魂。 白事主持人郑三祥子看时间到五点后,马上抄起麦克喊到: “各位赵府的孝男孝女亲朋好友,辞灵仪式马上要开始了。现在各就各位,男左女右,抓紧点,别耽误时间。” 赵守志和叶迎冬到灵棚前,刚要进到里面,郑三祥子拿着麦克喊: “赵守志两口子就不用上里边跪着了,等会满满酒就行了,你们是国家干部,不兴这套。” 郑三祥子的话引来一阵哄笑。 赵守成站到郑三祥子的身边,看着他,像有话说。郑三祥子道:“瞅也没用,你和人家能比吗?麻溜地跪那去,你社会大哥也不好使。” 细论起来,郑三祥子还是赵守诚未出五服的三哥,所以赵守诚只是笑笑,然后跪到里面。 赵守志看见赵云飞跪在赵守业的身边,强憋着没笑出声来。 厨师和着唢呐的旋律扭着秧歌献完菜,郑三祥子再手举着一百元高喊“赏钱一百”后,他便念起了长长的悼词,接下来是满酒践行。 太阳已落下山去,暗夜包围起来。 敬完酒后的赵守志和叶迎冬站在灵棚前,看着继续敬酒的人们,看着跪在桌子两侧大伯两个小孙女,看着献菜上的“极乐世界驾鹤西游”八个字,不禁抓住了叶迎冬的手,紧紧地握着。 在第二天起灵时,赵庭禄去了,赵庭富与他并行。在喇叭的呜咽声中,在郑三祥子不断的“孝子扣头”声中,在赵庭财至亲女儿侄女甥女的哭声中,他们将赵庭财送到了村口。 赵守志等到大伯火花后和叶迎冬各自回到了单位,他们没有去墓地。 说不清为什么,赵守志在以后的很多天里总是在前浮现大伯卧床的身形,也能映现出大伯年轻的样貌。如今,他去地下和大娘团聚了,不知道他还会不会终日疑神疑鬼,总怕大娘红杏出墙。 “迎冬,我现在总害怕,怕他们有一天突然离去。我的父辈只有我爸和我二大了,你们家也所剩无几,这真是一件残酷的事。年轻的时候,我不去想这些,因为未来的时日很长。”赵守志不止一次地这样说。 叶迎冬虽然理解他内心的感受,但她不懂得升华到哲理的高度,只用浅显的一句话来应答:“怕有啥用,早晚都有那一天。” 早晚都有那一天,很直白,却又绝对深刻。 这种心境逐渐淡了,工作的上的事,家里的事,容不得他有空闲去多愁善感。 第七二七章 她学会了宽容 冬天渐进深处时,马春荣在一个周日扛着半角猪肉扑腾扑腾地到赵守志家,说自己家养的,没喂药,有肉味。喜庆的马春荣不停地说,却绝口不提李晓辉,这反倒让赵守志心生哀怜。于是,他安慰道: “春荣,晓辉的事你不用惦记,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把他除名。” 他本想用这句话来安定马春荣,却不想触动了她的痛处,只见她的神色忽地暗淡下来,好一会才说: “大叔,多亏你了,要不然早就给刷了。赶明儿晓辉回来,可得让他好好谢谢你。” 马春荣所能做的只有送点家养的猪肉来表达心意,这样一送便是三年,赵守志也一连三个春节去看望宋丽萍。李晓辉走了三年了,三年多的时间里,马春荣的头发白了不少。 因为李晓辉的事,赵守志特意在迎国检工作考察督导时到中心校,将校长叫到一边说:“文杰,李晓辉的事你知道?” 刚在这学期从陈占军手里接过校长职位的魏文杰点头说知道,虽然不认识但听说过。 “情况我就不详细介绍了,总之一句话,李晓辉现在不在职,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你帮我把这个位子保全下来,出了事由我负责。”赵守志简明地说。 魏文杰道:“我能做到的尽力去做,只是如果要搞指纹验印核准本人是否在岗就……”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去安排,担责的事尽量我去做。填各种图表,报数据,年度工作考核这些就交给你了。如果有人检举揭发,你就、压下,谢谢你了。”赵守志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那里有无限的信赖与期望,“这孩子自小家境贫穷,好不容易考上中师谋得了一个稳定正式的工作,却离家出走,真是不理解!” “没事,我这儿不会有问题,如果有我处理不了的事,我联系你。”魏文杰说。 赵守志点头,以真诚的态度表示对他的肯定与感谢:“我带着你作假呢,哪一天事发了,可真就对不住你了。” 魏文杰劝解道:“赵局,虽然这是一件违反原则的事,可人人都能理解,感情上绝对通得过,我赞成。” 赵守志给魏文杰留下了马春荣的电话,告诉他如果需要就叫她过来。 从中心校出来,赵守志没有回城里,而是开车上了去父亲家的路。被雪覆盖的田田野上,方块或圆形草包规矩地排布着,延展到天的那一边。 到了马春荣那,让她翻找出李晓辉的照片来准备好,以应不时之需后,他来到了赵守业小卖店的屋后。从车上下来,他对正在窗台前晃悠的赵庭禄说: “爸,你在外面干啥呢?” 赵庭禄回头道:“这块防冻胶粘的都开了,呜呜钻风,守业也不收拾。” 赵守志走上前,看到塑料布果然欠开了一道缝隙,就说:“过年把塑料钉上,那样结实。” “过年?过年守业还要换塑钢呢,你瞅着窗户套子还没咋的呢,全拽下来不白瞎了?败家!”赵庭禄发了狠,把一大堆防冻胶涂到墙上后再将塑料布与墙面贴合,然后又拍有按,弄得满手都是粘胶。 进屋,见张淑芬正在炕上坐着,赵守志笑着问道:“你咋上这屋来了呢?” 赵守业忙答道:“亚娟上城里看孩子去了,去七八天了,妈就天天在这屋糗。” 赵守业斜躺在炕边,背靠着墙,翘着二郎腿,右脚尖摇动着。 “滚王八犊子,没话做话,八百五看不着后脑勺儿。”张淑芬骂道。 “这老太太,还八百五看不着后脑勺,你看一个试试,你不也看不着吗?”赵守业坐起来,笑嘻嘻地说。 这时,一个小老头进来买东西,赵守业就出去了,在这个空当,张淑芬说:“这两天就在这屋,省得还烧两把火,晚上过那屋烧烧炕就行了。” 赵守志抬头看南墙下的三四个大柴草包问:“让拉大草包吗?” “让不让也拉了,要不烧啥?大哥,你没看我炉子走炕没走炉筒子吗,就为省柴禾。”赵守业嚓嚓地走进屋,说,“他妈的那地里不让放荒,看着呢,放荒就抓派出所去。哎,大哥,你看那地翻的,不糊弄你,这么深,这不祸害我们吗?不让放荒,地里柴禾叶子就在土里边裹着,你说这地咋种?” 赵守业边说边用手比量着。 关于严禁烧荒这件事他知道,就是为减少对大气的污染,翻地的深度不达标,他也有所耳闻,于是他笑笑没回应。 赵守业梗了一下脖子,似乎心里有诸多的不满,他重又坐到炕上,不过没有翘二郎腿。 “你们这些当官的呀,咋说呢,想一出是一出,跟小孩似的。可苦了我们庄稼人了,说多了都是泪啊,哗哗的!”赵守业有无限的感慨。 张淑芬不满二儿子的胡说八道,骂他说:“你大哥也不是说了算的人,再说他也不管这摊儿,怨他干啥?” 赵守业真一半假一半假地打了一阵儿哈哈后,猛然翻身坐起,问道:“大哥没吃饭?做饭,小鸡扣蘑菇,再整个凉拌。” 赵守志吃过饭回家时,张淑芬追着问:“云兵这个对象啥时来呀?” 赵守志琢磨了一会道:“这事你还是问他,你比我有力度。哎,守业,晚上别早早插插板,别再没煤烟中度。” 赵守业赶紧回答:“不到六点就不填煤了,没事呀,操心不见老。” 赵守志开车走了,张淑芬骂了儿子一句。 晚饭后的太阳垂垂西落,淡红冷艳,与那天边的暗青一道渲染着冬天的氛围。赵庭禄扯出一片卷曲的柴禾,抱进屋里后,将它塞进炕灶里,然后点燃。灶口向外喷了一股儿烟后,火苗向里面倒去,也有呜呜的作响传出来。锅炉也刚刚被点着,现在炉火正旺。 炕烧完了,赵庭禄坐在炕沿上拿过手机扒拉着,打不开快手,这屋里的wifi信号时断时续。从去年开始,赵庭禄便喜欢上快手,因为可以在里面听东北大鼓。有时候,他在听大鼓书时,会想起几十年前聚在一起说书的情形,也会想起魏景中,想起李玉洁白。赵守志曾说过要给他办个流量卡,被他拒绝了。 张淑芬还没过来,于是他有过到赵守业那屋,见张淑芬正叠一个旧枕套。 “扔它得了,啥都留着!”赵守业说。 张淑芬瞪了一眼道:“啥都扔,趁啥呀?这七成新的玩意,扔白瞎了。” 门吱嘎地一响,赵庭禄说:“守业,看看谁来了?” 赵守业探着脖子看了一眼道:“哎呀妈呀,这老太太。上这屋来,大嫂。” 宋丽萍慢吞吞地走了进来,站在墙边傻看着。张淑芬见她这副神态,就问道: “是不要给马春荣介绍对象啊?” 宋丽萍抄着手说:“嗯哪,晓辉老也不回来,家里连个扛麻袋的人都没有。” 张淑芬刚要说话,赵守业抢先道:“大嫂,找个啥样的?赶明儿我给你寻摸一个。哎呀,人都姑娘儿子找对象,这可倒好,给儿媳妇找对象。” 宋丽萍傻笑了一下,说:“能干活就行,长得像画似的也不当饭吃。” “守业,你别没正溜儿,拿你嫂子取乐呢?”张淑芬训斥儿子道。 她走近宋丽萍,拽着她的胳膊说:“坐炕上暖和暖和,看你也不戴帽子,多冷啊。春荣知不知道你出来呀?” “春荣子不知道,我没跟她说,要不她该不让我出来了。”宋丽萍坐在炕沿上说。 “哎呀,裤子好像又湿了,尿没?别出来给春荣介绍对象,别人笑话你,哪有给自个儿儿媳妇介绍对象的?”张淑芬说话时扒开她的裤腰看了看。 宋丽萍不说话了,傻笑着看着张淑芬。过了一会,她四下看着,像是再寻找。张淑芬明白了她的意思,马上扯过几片手纸接到她的嘴上,说: “吐,哎呦,这可咋整?你吃饭没?” 宋丽萍张了张嘴,说道:“吃了,大米饭,酸菜熬肉。” 从前年开始,宋丽萍的智力便急速地退化,她对现在似乎无感,过去的一切倒愈发清晰。她常常一个人站在前面的道上,呆呆地望着,目光空洞无神,仿佛周围的一切与她毫不相干。她自己去了几次北五屯的姑娘家后,马春荣实在放心不下,就在每次出门时将大门锁上。她做过的让人气恼又让人哀怜的事太多—— 到南边地里薅了几把草回来后将拖鞋弄丢了一只,九月时光着膀子去周静那儿傻坐了小半天儿,去赵守业的小卖店买方便面给上地溜玉米的马春荣做中午饭,到小王大夫那让他配药将自己毒死…… 现在,她又一次让张淑芬给马春荣介绍对象了。 待了一阵儿后,张淑芬说:“丽萍,天晚了,回家,要不春荣该着急了。” 宋丽萍很听话,马上站起来就向外走去。张淑芬目送她走出门口后,马上又叫赵守业道: “守业,送你嫂子回去,别再走丢喽。” 赵守业抓过破帽子扣到头上,登登地追出去道:“这老太太走的还挺快呢。” 赵守业还没把宋丽萍送到家门口,马春英由后面赶上来,问道:“二叔,你干啥去?” “我给老太太送回去,她上我们家了,还要给春荣介绍对象。”赵守业说道。 “那什么,你回去,正好我上我爸家,我给你捎回去。”马春英说完又扭转脸对停下来听他们说话的宋丽萍嚷道,“跟你操老心了,不让到处走就是不听。走,傻瞅啥?” 赵守业笑了,笑的模样挺可爱。之后,他转身离去。 马春英将宋丽萍送到屋里后,对正穿外套的马春荣说:“这不又去给你找婆家去了吗,你也不看着点。” “我咋能没看着?她长腿的大活人,我一眼照顾不到就没影儿。”马春荣将外套脱下甩到炕上,问,“有没有尿,有尿赶紧尿,要不又尿裤兜子了。” “尿了。”宋丽萍说。 马春英把手探进她的裤子里,摸了一下,责怪道:“这一天,赶像伺候月窠小孩儿了。你能不能别乱走?还、还给你儿媳妇找对象,有你这么当老婆婆的吗?乐啥,傻的乎的,瞅你就八分饱。上炕,换裤子!” 宋丽萍怯怯地坐到炕沿上,拙笨地解腰带。 马春荣连忙过去把宋丽萍的腰带解开,同时嚷道:“你喊啥?她不是傻吗,瞅你破马张飞地,去去,一边拉去。坐着,抬屁股,哎呀,你能不能不尿了,伺候你都伺候不过来了。赶明儿等你儿子回来,我说啥也不管了。” 马春英乜斜着看马春荣,说:“我喊啥了?我说说还不行?你咋跟她喊呢?” 马春荣头也不抬地呛白道:“我喊是我的事,我们是一家人,你喊就不中。” “瞅你那傻样,人家姑娘都不接去伺候,你伺候的还挺来劲。李晓辉回来?做梦!”马春英赌气地一把将炕上的塑料刷子扒拉到地上。 “去,不愿待滚犊子,少上这气我!”马春荣此时已将宋丽萍的裤子脱了下来。 马春英十分的不满,她扭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谁愿意管你的破事儿,你就自个儿傻,等他回来,等他和那个小卖叉的搂脖亲嘴儿。” 门啪地响过,马春英的身影消失了。 马春荣眼睛里泪水盈满,只是没有滚落下来。 几年来,马春荣学会了检讨自己的言行,学会了宽容与谅解,或者也可以说她懂得了面对与接受。无奈的现实是最好的老师,由不得她愿意或是不愿意。 我不该总说晓辉不着我就完了,考不上学中师教不了学;我老骂人家,是谁也受不了,不急眼才怪呢;他爱跟谁就跟谁呗,这时候的人守着一个占着一个是能耐,我忍不了就离婚,何苦死乞白赖?我傻呀! 她说的有没有道理呢?马春英骂过她,骂她虎蛋缺心眼一条道走到黑。 第二天早饭后,李晨阳说:“妈,我不想吃学校的营养餐了,我想上外面吃。” “那不行,这个月都过七八天了,还咋交钱,要吃也得过年吃。”马春荣说完,拿过书包帮他背上,又问,“那么前儿你说你班学生不好好上课?连老师都不怕还能上好学?” 李晨阳将书包向上颠了颠,说:“不是我班老师,是英语老师。” “不管啥语,你不能跟着起哄,你得给你爸长脸,别让人笑话。”马春荣用手轻推着儿子,和他一起走出屋门。 马春荣把李晨阳送到校车停靠站后,就回来,经过周静房后时,特意往院里看了一眼,见门上依然落着锁。 马春荣的生活即是如此,经营田地打理家务服侍老人照顾儿子,日子过得也飞快。 第七二八章 傻杰子说 赵守志在正月二十五接到三生子死讯时刚好开完晨会。 三生子的死不会令他感到惊讶,他得了严重的心脏病,死亡是早晚的事,只是他岁数不大,令人惋惜。听母亲说三生子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叔伯外甥竟在几年前和他的大姨子私奔了,真是荒唐。为此,三生觉得丢了颜面,很长时间抬不起头来。虽然后来儿子回来了,并表示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但接回儿媳却并非易事,动了说和人并且许以钱财才又迎娶到家。所以,有时三生子自嘲地说,我们家娶一房媳妇结两回婚。三生子家境不富裕,即便是富裕也经不住儿子的折腾,就欠下了外债,这些债里就有他女儿的。去年春天时,女儿要买楼,于是向他要。三生子东挪西借凑够了钱还掉那份债务后,人整个消沉下去。到去年九月身体再次出现状况后,他才觉得应该好好检查一下,但医院也只是能治病却救不了命。 张淑芬说三生子的病情加重是上火上的。 从二月二十一号起,赵守志就代行局长的职责,刘远声升任副市长。 现在,赵守志到了三生子家。 在灵柩前行过礼后,他来到东屋。从西屋里传出响快的声音:“我大兄弟回来了,开车了?” 随着声音,傻杰子风一样地到东屋来。 在炕沿边上坐着看阴阳先生剪灵幡的四生子骂她道:“去去去,滚一边去,哪有事哪到,属穆桂英的。” “那怕啥的,三嫂的兄弟不是外人,小棉袄不是夹(假)的。跟你说也不懂,就知道看牌再不就是钓鱼,是不是大兄弟?” 赵守志连连点头,对她的表示赞同。 因为赵守志的这个态度,傻杰子哈哈大笑起来,抚掌又微躬身,继续说:“你看人家,再看看你,啊,老四,咋不学学?” 四生子问:“我学啥?” “学当官呀,当官多好,开小车,一溜烟就没影儿。”傻杰子张着大嘴旁若无人地说着。 四生子“嚯”地站起,骂道:“妈的叉的,成天冒虎嗑儿,当官是学的吗?去,回家,看看我的雀儿有没有水了。” “急眼嘎哈呀?我回去还不行吗。”她边说边向外走去。 屋子里的人都会心地笑了。 赵守志随了礼后没待多大一会就去了赵庭禄那里,然后回单位,这些天来他总要处理各种事项,少有安闲的时候。他要应对各种检查督导,要到下面检查指导,协调内部关系,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 第七二九章 真的老了 赵守志回到单位后,人事科周主任被他叫了过来。周主任刚坐到沙发上,赵守志便问道:“小周,截止到二零一七年三十年农村基层教师破格晋升副高职称的材料都报到人社局了?” 小周回答道:“报上去了。” 赵守志思考了一下,说:“我听刘局长说这次副高职称的评定好像有百分比,我也不能确定,因为我没有参加历次的会议,那时我还不够级别。” 小周理解地笑道:“听说是。但是,赵老师,我们只有初审资格报送材料的权力,至于终审能不能通过,我们……” 小周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摇了摇头。赵守志明白他的意思,便说:“尽量争取,农村教师从教三十多年,这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奉献精神,破格晋升便是对他们最好的肯定。你和人社局的王志尧挺熟的,找时间让他透漏一下情况。” 小周点头,然后道:“我听他说,拟晋升的名单就快要人社厅公示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不要出现问题就好,就怕出现偏差。这些年来,在职称评定上出了不少事件,严重地损害了职称评定的公正性客观性。还有校车安全,食品安全,哪一样都不能松懈,稍有疏忽,就会酿成大错。” 赵守志和小周谈了一会后,一个电话打进来,小周避让出去了。 如小周所言,拟晋升的职称名单果然在三天以后公布了,赵守志松了一口气,他希望在农村基层工作三十年以上的教师都能晋上副高。 开学初的紧张忙碌过后,又要进行迎“国检”的督导工作。不但是基层,就连他感到疲倦不堪,本应该去年上半年就该完成的“国检”一再延后,推迟到了今年。可不要再往后推了,这是所有人的心愿。 今天,赵守志又带着与“国检”相关的人员到了民乐和双甸两个乡镇指导查验,力求万无一失。在到民勤时,赵守志忽然有了看望孟繁君的想法,就对同车的郑淑萍说: “小郑,你坐后边的车回去,我到前边看一下我表姐。” 他说完将车停靠到路边,从车窗里伸出手示意后边的车停下。 小郑下车坐到另外的车上后,赵守志拿出手机拨通孟繁君的电话,说: “姐,我刚从民乐过来,就要进民勤了,你在哪?……嗯,我马上过去。” 他已有两年多没见孟繁君了,不知道她现在怎样。 孟繁君的美发店已搬到了一幢楼的门市房里,牌匾上赫赫然的“芳芳美发”四个大字昭告着这儿的主人已不再是孟繁君。赵守志虽没有隔世之感,却分明觉得今日已非昨日,一切都在悄然改变着。 在将车停下后,赵守志见孟繁君早已迎候在门口。 “守志,快进屋,我把茶都沏好了。”孟繁君甜甜地微笑着说。 赵守志进屋,打量了一圈后,问:“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他们呢?” “啊,上城里了,上货,你姐夫打麻将去了。” 赵守志明白,这屋里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因为都不再年轻,说话也就没了那么多禁忌,不再拘谨。 十几分钟后,赵守志站起,说:“姐,我该走了,回去还有事。” 因为赵守志这样说,孟繁君便有了一点失望的神情,她嗫嚅了一会,道:“姐现在不能给你剪头了,老了,真的老了!” 有一点落寞,有一点无奈,有一点懊悔,还有一点尚能燃起的希望。 赵守志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还能感受到她青春的神采:“姐,你不老啊,在我心里你永远年轻。” 车子从民勤出来后,赵守志注意到公路两边青烟四起,弥漫在半空中。可以烧荒了?应该的,要不然地没办法种。 又快到四月了,一晃! 第七三0章 四月末,省人事厅关于农村三十年基层教师破格评定副高的公示出来了,也恰在这时,赵守志的忧虑陡然升起。果然,第二天,就有老教师上访到人社厅。 既然他们能去省人社厅,也必然会到局里讨要说法。这次没有通过审核,他很清楚这些老教师憋了一肚子火气,因为评定标准的不透明不统一。 为了尽可能地减少影响的范围,他在校长微信群里,发出如下通知—— 各校: 请做好不在破格晋升农村基层教师高级职称拟通过人员名单里的老师们的思想工作,尽量安抚不做威压,勿让他们群体上访。收到回复。 尽管发出了通知,他还不放心,又逐一打电话,告诉各位校长耐心解释劝导不要有过激的言行,要让他们相信组织会处理好事情给大家一个圆满的解答。 圆满的解答?他自己都不相信圆满在哪里。带着这种心情,赵守志心神不定地回家里吃过晚饭后,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呦,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巴了?心情不美丽呀,哈哈我……”叶迎冬逗笑着。 赵守志在沙发上扭了扭,歪着头问:“你咋知道我心情不美丽?” “我咋知道?他们上人社厅上访去了。你们也真是,一样都是三十年也都有论文证书,有的定上了有的没定上,这不是一样姑爷两样对待吗?”叶迎冬有些许的不满。 赵守志坐直身子,好奇地说:“怎么消息传得这么快,今天发生的事你们就知道了?” 叶迎冬坐到赵守志旁边,然后仰身躺下,头枕着扶手腿搭在赵守志身上,说: “夜个儿我二姐就微信我,问她们三十年副高的事,说她老生气了还窝火,市里都公示了,结果没定上。” 赵守志突然大笑起来,手拍着叶迎冬的大腿。 “你笑啥?幸灾乐祸哪?我二姐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你也是知道的,她哪点不够资格?”叶迎冬坐起来看着赵守志。 “我没幸灾乐祸,我就是乐你‘夜个儿’这个词,太古老了。”赵守志侧脸笑道,同时将手不安分地伸到她衣服的后摆里,“我听小周说除了满足三十年和有论文证书这两个条件外还要有哈市级以上的‘优’或者‘模’,你二姐有吗?” 叶迎冬撇撇嘴,道:“拉倒,怪不得人说你们说话不可信,一屁俩晃,今天我真见识了。二姐肯定没有什么哈优哈模的,她定高级早,定上以后就什么都不要了,她说那些优啊模的都给年轻人。” 赵守志若有所思,而后说:“其实,我也提过意见,表明了我的观点,标准必须统一,不能随便草率地分块切割。唉,同样的条件有的定上了有的没定上,搁谁也觉得心里不平衡。” 叶迎冬所说的二姐是她的两姨二姐,这些年并无太多的联系,只在婚丧嫁娶时互相走动,所以谈不上多亲近。但毕竟是血肉至亲,叶迎冬很有些不平。于是她说: “瞅瞅也够可怜的,电话里都要哭了,紧赶慢赶在地退休后有了这么一次机会,不成想来了这么一出。就不能有别的办法?” 赵守志不说话,微仰着头看对面墙壁与棚顶的交角线,好一会才说:“没有,真的没有。我现在也挺窝火,因为他们漠视那些在基层辛苦坚守的老师们。” 电话响了,赵守志拿起手机接听。 第七三一章 烦闷 第二天上班后没过半个小时,赵守志便从窗子里看到有人不断地向院里汇聚。从着装上看和举止神情上看,他们是老教师。赵守志心一下绷紧了,他急忙打电话给小周,等他过来后直接说: “等一下你去警务室,向他们耐心地解释,如果有人要见我,你就说不在。记住,要有耐心,态度要柔和,不能与他们发生言语冲突。” “现在就去吗?”小周问。 赵守志答:“不用,等叫你时再去。” 他当下的全部注意力已集中在了上访的老师们身上,差一点忽略了手机铃声。他打开手机,见是叶迎冬的,便问道: “有事吗?” 叶迎冬道:“我爸生病了,刚去的医院。” “好,我马上就过去。”赵守志说完匆匆地下楼,像做贼一样从后门溜出。 叶吉平并无大碍,不过是犯了老年病,大夫说输几天液就会好的。叶安军正好服侍父亲,但叶迎冬说她也留下来,帮着照顾。她笑嘻嘻地对赵守志说: “给我请假啊?” “你就自己请,咱们又不是造假。”赵守志回道。 “你请,你请有面儿,这些年我啥时也没无故拉撒地请过假。”叶迎冬小孩子一样地仰头说。 赵守志在病房里待了一阵后出来了,但他没直接回单位,而是绕到张长发那里坐了一会,东拉西扯地闲聊着。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才开车回去。 小周一看见赵守志走进屋里,就快步过来,站在桌子前说:“赵老师。” 赵守志知道他一定是要汇报刚才的事情,就道:“坐那,慢慢说。” 小周坐下,咽了一口唾沫道:“他们上信访局了。” 赵守志伸手拈起桌子上的纸片儿,道:“接着说。” 小周又继续道:“我按着你的指示认真耐心地做了解释工作,没有和他们发生言语冲突。我的解释主要有这么几点,第一是,材料都已报上去,没有遗落;第二是,省人社厅有最后裁决权,有疑问可以上诉;第三是,我们这次评定并不是没有标准的,不但要具备三十年资格有论文证书还要有工作业绩。” 赵守志对小周作了充分的肯定,最后安抚道:“你一定受了委屈,没有办法,我们要原谅他们过激的言语。” “那没什么,我可以忍耐,我们就是干这个的,我总不能和他们吵架。只是他、有个别人说的话实在难听。”小周站起来,看赵守志道,“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赵守志示意他坐下,然后到门口看了一眼后将门带严,又回到座位上,说: “你坐,正好我也有几句话跟你说。我叫你小周,一来是你比我小,二来是这些年叫习惯了。其实,你也不小了,三十七八了,一晃啊!这多年来,我自信对你还是了解的,我从来都觉得你谨慎朴素不会搞华而不实的东西。扯远了,就目前来说,我很矛盾。小周,你看,三十年老教师破格晋升中出现这么大纰漏,根源在哪?” 小周张张嘴,刚要说什么,赵守志阻止道:“你我都是当事人,没必要相互隐瞒相互欺骗。本来,破格晋升是一件好事,可是在施行时却用两套标准,同样条件两样结果,如何服众?我在农村基层教过八年中学,其中的甘苦我最了解。那时老师们大多分散住在各村,风里来雨里去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雪,不但要管理学生备课批改上课还要做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生炉子安炉筒子领学生参加劳动等等等等。拿我来说,我家小孩五岁时他姥姥搬城里来了,就没人给我看了。怎么办?没有办法,只有让我妈看着。我妈家和我又不在一个屯子,就周日的时候,我把孩子送去,周五晚上我再把孩子接回来。开始,孩子不干呢,又哭又闹,哭得让我这个当爸的揪心。我记得有一次把他送到我妈家后,我骗他说上厕所,就从屋里溜出来骑上自行车,可没有走出多远,他狼哇地追了出来。我妈把他抱住了,说,守志,快走,别回头……” 赵守志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 “赵老师,你们那时真挺苦的。”小周说。 “以苦为乐,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这些三十年老教师都是苦过来的人,他们坚守在农村基层,做我们教育事业的基石,劳苦功高啊。我承认里面有一些老师不那么敬业不那么认真负责,可绝大部分是好的是值得肯定的。我的一个二姐,八一年就参加工作,到一七年整整干了三十六年。可最后怎样?因为九几年订上小学高级后没再要什么哈优哈模,结果这次没有评定上。这合理吗?” 小周急忙问:“那她事先怎么没打个招呼?打了招呼,我跟人社局的说一声,就过了。” 赵守志盯着小周看了一会,说:“标准落实在纸面上,还是挂在嘴上?” 小周一时语塞,窘迫地低头又抬头,欲言又止的样子让赵守志感觉到自己的话刺激到了他,就和缓地安慰道:“不是对你,你现在还没有制定标准的权力。” 小周走后,赵守志躺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想心事。 第七三二章 他的头都大了 一连几天,三十年老教师们在人社局信访局市政府之间往返讨说法要答案,终于主管文教的李市长答应在信访局与教师们见了面协商,同时教育局的林副局长和小周也参与了解答。 赵守志有时觉得无奈又苦闷。他想做点什么,仿佛又被缚住了手脚。这种感觉在赵安娜来的那天被加强了。 不是局里的工作人员要进到办公大楼必须先通过警务室,所以赵安娜提出要见赵守志时,警务室主任很警觉地问她有什么事。赵安娜说关于晋职称的事情,并立刻拨通了赵守志的电话,还开了免提。 赵安娜被允许进到赵守志的办公室时,见他正迎候在门口。还没到近前,赵安娜就大声说道: “我开免提,就是让他们知道来的不是小白人土坷垃,哈哈,这招可灵了。” 赵安娜现在已是一个小老太太了,但性情好像没有变多少。她快走几步到了赵守志的跟前,不待他相让,钻进屋里,扑腾儿地坐在沙发上。 赵守志微笑着看赵安娜道:“很长时间没见着你了,不,是很长时间没和你在一起说说话了。” 赵安娜仰脸道:“我记得你从咱们学校出来就没正八经的和我说过话,还好长时间了——” 哈哈哈的一阵笑后,赵守志眨眼,回忆,点头,说:“对,是是是,我忘本。安娜,你来就是为三十年的事?” “对呀,我来就是向你反应我们的心声,只有你能给我们做主。”赵安娜说完从兜子里掏出一本荣誉证书,道,“你看,这是国家发的大照,证明我乡村从教三十年。什么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比教育局和社保局的名头大多了。” 因为她把证书称为大照,赵守志就快意地笑起来,然后接过证书说:“安娜,你还是那个性格,说话幽默风趣。” “还幽默风趣,是虎说虎说?这些年吃亏就吃亏在嘴上,活没少干不招人得意。”赵安娜说。 赵守志看着证书说:“年轻时,你真漂亮,当然现在也是风韵犹存。” 赵安娜一挑眉毛,说:“漂亮?那你也没相中我呀。哈哈哈……说正事,我们三十年那个没戏了?” 因为是正事,赵守志严肃起来:“安娜,我直接跟你说,不绕圈子。三十年破格晋升的教师材料都报上去了,最后的审批权不在我这,弄到今天这个结果也出乎我的意料。从我的角度看,只要有荣誉证书就应该通过,而不应再看其他。你的事我再努力争取,毕竟我们在一起工作过。” “其实我也不是非让你帮我晋上副高,单把我补报了,那些人咋看?我就是跟你说说,心里痛快痛快。”赵安娜说话的声音很轻,“你不知道,咱们学校的马淑莲,那家伙可扬巴了,说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等退休后呢就跳跳舞扭扭秧歌,尽量多活几年,享受享受生活,定上副高喽!你说这不纯心气人吗?我都不愿跟你学,闹心。” “我听说你们有个维权群?”赵守志问。 “不是维权群,叫知法懂法学法群。”赵安娜回答道。 赵守志微倾身子,问:“哎,安娜,我求你个事,你看……” 赵安娜马上振作起来,说:“啥事,只要我能做的。” 赵守志沉思了一会道:“你把你群里的动态拣重要的截图发给我行吗?哦,你放心,我绝不扩散更不会将你暴露出去。” 赵安娜想了想,最后咬牙答应了。 送走赵安娜以后还不到十分钟,警务室打来电话,说有人要见赵守志。赵守志心里有点不高兴,如果这样持续下去,他就成信访接待人员了。于是,他回话让小周去接待。但是,警务室主任说那个人哭得稀里哗啦,好像有重大冤情。没有办法,他告诉警务室主任让他进来。 过了几分钟,一个稍大于赵守志的小老头跌跌撞撞地上楼来进到他的办公室里,说: “赵局长啊,你得可给我做主啊!” 赵守志仔细打量着他,见他穿着一件蓝灰色的外罩里边是翻领的绒衣,一副农民的打扮,再听他的这句话,不免联想起电视里拦轿喊冤小百姓。 “别激动,坐下慢慢说。”他将这个小老头让到沙发上,“先自我介绍,要不然我没法称呼你。” 小老头坐下,抽了一下鼻子,说道:“我叫吴国学,今年五十七岁,团结乡的老师。” 赵守志点点头,说:“吴老师,你也是为三十年那事来的?” 吴国学突然站起,激动地说:“是为这事。赵局,我干了三十多年老师,去年说破格晋升副高我还乐得没法没法的,可谁知又反桄子了,省公示上没我名。这是咋回事呀?” 赵守志摆手示意道:“叫我赵老师,咱们都是一样的。坐下说,别激动。” 吴国学又坐下,稍平复了心境到:“我三十六岁那年当我们村小学校长,一直干到一三年并校时,整整干了十五年。我不说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真的!零二年也不是零四年,学校的旗绳老丢,买一个丢一个,买一个丢一个,实在没招了,我就站桌子上把旗绳往高里系,系高了那贼就够不着。可谁成想,有一回在上面系时,桌子一下蹬秃噜了,我一下就出溜下来,旗杆底下的三角铁刮我、我卵子上了,活啦地把睾丸刮出来了,没给我疼死。老师们给我拉医院去了,可最后那个卵子也没保住,我费了,最后媳妇跟人搞破鞋了。完后,教育办说,给你定小学高级,别人谁争也不好使。定上小高了,我就没再要啥哈优哈模的,我寻思给年轻人呗,他们以后用得着,可哪成想今天用上了。我图希个啥呀,把卵子整没一个,当上了活王八。赵老师,你说我、我不是非要那个副高非要挣那个钱,我心不甘呢!” 吴国学说完,又“嚯”地站起,几下解开裤带把裤子向下一褪,说:“赵老师,你看,我没糊弄你,这半拉空的。” 赵守志看着面色暄红眼含泪花的吴国学连忙站起,跨到他前面道:“快提上,我信你的。” 赵守志有点尴尬,就好像是他在献丑一样。 “这样,你把你病历拿来,我替你向上呈送。”赵守志说。 提上裤子的吴国学嘬嘬牙花子,想了一下道:“这多年,早整没了,也没寻思那玩意有用啊。” 赵守志说:“哦,那、这样,你打个报告,把事情的经过写清楚,越详细越好。另外,找五个见证人,最好是老师,签上他们的名字按上手印留下电话,可以?当然,我也要找你们校长核实,如果确有其事,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吴国学走时,赵守志留下了他的电话,告诉他以后有事可以随时来。 这一上午,他就处理这两件事,搞得他头都大了。他打电话告诉警务室,若有再来找他的,就说不在,到下边的学校了。如果是必须由他解决的问题,留下书面材料。 第七三三章 找李光宗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老师依旧在教育局人社局信访局间来回奔走,小周也不断地出面解释安抚。有两位老师的证书不慎弄丢了,在去年曾开过证明并复印了底根连同其他材料一起交了上去,但这次也没有通过。事情怎么搞成这样?因为这,赵守志和小周特意去了人社局,质问王志尧。王志尧笑脸相迎,说想法补救,现在还来得及。 赵守志一声叹息,却又不好再说什么。 赵安娜不断地将他们群里的聊天截图发过来,赵守志也就不断地看—— 到哪里说理去呀? 这里有没有暗箱操作?我看有! 我们这三十年白干了,谁给个说法。 为什么同样的条件,两种结果? 那个张某,公开说,我早都运作好了,所以你看,这次公示上有我。 …… 赵安娜给他的微信消息截图里说,三十年老教师们计划去省信访局,他们还要告王志尧呢 三十年老教师去省信访局最终在十天以后成行了,听赵安娜说是因为在本地解决无望,就只好求助上级。 这天早晨,主抓文教的李艳打来电话时,赵守志正在微信群里通知相关的各校长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马上到哈市将各自的教师们劝回。他接听后,马上心有不悦地回答道: “是我。……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即便是知道,我又能怎样?这里有在职的教师,对于他们我可以提出批评劝诫,可也只能如此,他们没有触犯法律。但那些退休的,我真就管不到了……我已经责成各校去哈市了,由林副局长带队,我……你在批评我吗?这次上访事件的起因你不是不知道,教师的诉求有道理,错就错在我们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并按这个标准执行。……我从未想过要扶正,所以你不要用这个作为一个筹码来要挟我,我也没想和你讨价还价……好,你可以这样说,大不了我回农村去,做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员!你说……既然你收回你的话,我也把我的话收回,但是,有一样我必须说明:我坚决不同意以压制的手段去对待他们,他们不是敌人,他们是我们教育事业中默默坚守了三十多年的老教师。……” 电话放下后,赵守志目不转睛地看着左前方的垃圾桶,突然他站起,抓起它狠狠地砸向门口。垃圾桶撞到门框上,咣啷啷地几声响后,歪倒在地上,里面的废纸到处撒落着。 小郑听见响动,慌地跑过来,看着神情凝重胸脯起伏的赵守志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她弯腰收捡起来,然后将垃圾桶放回原处。 许久,赵守志才平静下来,然后,他打开电脑,写到—— 许市长: 您好! 恳请您看完我如下报告。 关于在农村基层工作三十年以上的老教师破格晋升高级职称的事情,有必要在重述我的观点: 一、根据省人社14号文件精神,我们有责任破格晋升这些老教师为副高级职称,这不仅是对他们奉献农村教育事业的肯定,也是我们党和政府努力改善教学环境提高教师尤其是农村基层教师待遇的重要举措。 几十年来,农村基层教师的付出是巨大的,在此我不赘述。 二、晋升职称当然要有标准,这个标准一经确立,就要严格执行,不能随意更改或随心解释。但恰恰是我们在执行标准的过程中出现了偏差,造成了同等条件下却有不同结果的现象,让未通过公示的老教师们感到困惑进而群体上访。 三、有几个特例我必须呈报给您: 1、青山乡李成惠老师和万安乡的赵为民老师都获得过哈市级奖励,但他们的证书已遗失,教育局已出具证明复印了底根。 2、团结乡吴国学老师因公失去了一只睾丸,也因此他丧失了性能力,进而导致他妻子婚内出轨。 李成惠老师和赵为民老师没有被通过本不应该,这是我们的失误,应予改正。吴国学老师因工至伤,请特例特办。 四、没有通过审核的老教师们感到他们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因此他们发牢骚发泄不满。在这里我摘录几条他们微信群里的发言: 哪里说理去呀? 这里有没有暗箱操作?我看有! 我们这三十年白干了,谁给个说法。 为什么同样的条件,两种结果? 那个张某,公开说,我早都运作好了,所以你看,这次公示上有我,哈……讽刺不讽刺,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我们执政的基础是民众,可是我们现在却将民众一点点地推离我们。这种影响就会扩散开去,以至于更多数量的人就会对我们产生负面的看法。 许市长,我并非是危言耸听,山体的滑坡最先是又一粒石子开始的! 致 礼! 赵守志 2019\/04\/21 赵守志将所写的文字打印出来后,起身穿上外套到楼下,开车向市政府驶去。 拾级而上,到门里对那个值守的大男孩点了一下头后,赵守志快步上楼。在市长办公室门口,他敲了几下门,待得到里面的回应后,他进去。 许市长见是赵守志,忙站起道:“赵老师,快坐,坐。” “我也没事先预约,实在是事情紧急。”赵守志抱歉地说,同时将那张报告从公文包里掏出,说,“我就开门见山,不说废话。我是为三十年老教师破格晋升副高而来的……” 赵守志将报告书上的内容复述一遍后,许市长点头道:“我会认真考虑的,特别是你说的那几个老师的情况。” 赵守志站起,将报告书放到他的桌子上说:“情况我已写明在上面,请您过目。我的事就这些,耽误了你工作,我告辞了。” 从市政府办公大楼里出来,还没有有走出五十步,他拿出手机,拨通,然后说道: “是我,光宗。有件事求你……” 第七三四章 问题得到解决 标准化合格小学的国家验收已经结束,三十年老教师破格晋升高级职称的问题也已得到妥善解决,那么本学期余下的这两个月时间相对就轻松了一些。 “迎冬,我已递交请辞报告,事先没有跟你商量。”在五月六日晚饭时,赵守志看着叶迎冬说。 叶迎冬好像已经预知了一样,说道:“辞就辞,又不是哪么大的官,一天闹闹吵吵的净烂眼子事,费力不讨好。这么大岁数了,干点省心活比啥都强,我支持你。” 叶迎冬回答得爽快,有点出乎赵守志的意料。他端详着妻子,笑道:“我觉得你内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如果我不做局长了,他们可能就不会对你恭恭敬敬了。” 叶迎冬扒了一口饭,咀嚼着,吞咽后说:“我才没失落呢,这些年没少受他们恭敬,知足了。” 赵守志凑近她的脸,说:“哈哈,看看,还是有一点失落的,你不说我也明白。总是被人前呼后拥的,突然间周围安静下来,那份缺失感是不由自主的。” 叶迎冬仿佛被人扯掉了遮羞布一样,不自然地回应道:“好像有点?哎呀呀,不对,应该是你有缺失感,因为你被前呼后拥惯了,还说我?” 她说完,伸手在他的脸上掐了一把,咬着牙道:“给你拧个转轴,哈哈哈……” “这些年来,我虽无恶言恶行,却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话,干了很多让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现在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了。无案牍之劳行,无丝竹之乱耳,此乃我之大幸!”赵守志把最后一口饭扒进嘴里后,又夹了菜晃着说,“哎,哪天咱们俩上我妈家呀?” “是吃还是不吃,晃啥筷子?”叶迎冬训斥道,“跟个小孩似的。” “吃吃吃,马上。”他说。 虽然递交了请辞报告,但现在没有得到批复,赵守志仍然要主持工作。所以,在第二天,他驱车到了团结乡。他到团结乡有两个目的:一是,安定教师们的情绪,因为这个乡没有出现在省公示名单里的人最多;二是,作为党建工作的示范校,他要亲自看一看以肯定成绩找出不足。 在部分教师参加的会议上,赵守志说: “各位老师,今天我以一个普通教师的身份来和大家见见面说说话,不做工作部署不评工作成绩。首先、哦、吴国学老师也在。吴老师是我的老熟人,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吴国学一脸得意骄傲的神色,他挺直腰板道:“赵老师,我老早就看着你了,只不过没想打扰你。我这辈子就听赵老师的话,只要赵老师一声令下,我认可再受一次伤。” 一阵哄笑过后,一个稍长于他的干瘦的老师逗他道:“再受伤你就得成太监。” 这玩笑开得有点重,但看吴国学并不在意:“成不成啥的倒没关系,主要是我的付出能得到肯定。” 安静下来后,赵守志继续说:“刚才吴老师说得对,付出后得到肯定,便是值得。我想三十年老教师们对此是深有感受,你们一定感受到了我们的政府时刻关心着辛苦工作在农村基层的老师们。前段时间破格晋升高级职称的工作中出现了一点失误,现在纠正了,这便是我们党的工作作风鲜明生动的体现。我希望在座老同志们能继续发挥余热,起到帮、传、带的作用,教育好我们的学生,传承我们的中华文化……” 在赵守志在回去的路上反省着自己,觉得在会上的发言难脱官腔官调的嫌疑;但他又觉得自己所言都是发自内心,没有装腔作势的说教。他摇摇头,心里笑道:随便怎么理解。 赵守志连续跑了几个学校。他有点珍惜现在的工作,因为再过一两个月,他可能真的远离了教育这一行,不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教师。另一种生活可能开启,会带给他全新的感受。 第七三五章 他的心境 赵守志选了一个无风的日子特意和叶迎冬坐公交车走上了回父亲家的路。 春夏之交的原野上已是一片新绿,远处的白杨树带分隔着原野,像一帧帧图画,温馨唯美。 在离村子还有二里路的树带前,赵守志喊司机道:“师傅,停一下车。” 赵守志从车上下来后,伸出手迎着叶迎冬,却见她摆手示意着叫他躲开。 公交车远去后,赵守志打量着穿着运动鞋一身紧俏淡装的叶迎冬说:“别有一番风味!” “我又不是一道菜,怎么还风味了?”叶迎冬笑道。 赵守志的眼睛须臾不离叶迎冬的身子,说:“比方,比方,不过你现在确实有风采,干练爽快!” 按着事先的商定,他们走进了这带垂直于道路的树林。 “和你走在树林里,享受自然的风光,好像是第一次呢。”说话时,赵守志牵起了叶迎冬的手。 叶迎冬有些许的忸怩,前后看看说:“多大岁数了,还手拉手?” “小棉袄又不是假(夹)的,看就看呗,也不是搞破鞋。”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说此话时他想起了傻杰子。 叶迎冬不解地看他傻笑的样子,问道:“乐的啥嘛?” “我在乐傻杰子,她太有意思了。”赵守志答道。 “啊,那个傻杰子啊,我知道,她家原先和我家不远。她爸是老战士,打过老多仗了。”叶迎冬饶有兴致地说。 赵守志没有顺着她的话题,转而说:“这儿原先是一片松树地,那么大,东西有五六十米。你来过吗?” “我来过呀,我哥领我来的。”叶迎冬答道。 “对,那时你才这么高儿。哎,那阵儿我和你说话你咋不搭理我呢?”赵守志嬉笑着,斜眉吊眼看着叶迎冬。 叶迎冬拍了一下赵守志,说:“啥时你和我说话了?我认识你大贵姓啊!” 又是哈哈的不怀好意的一阵笑后,说:“就是那天,下了小雨儿后,你穿着你哥的海军衫儿披散着头发,还、戴着一顶破草帽。” 叶迎冬认真地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是哪一天。过了一会,她忽然醒悟赵守志是在逗她,就扬起拳头锤在他的肩上。 笑闹了一阵后,赵守志不无感慨地说:“一晃这多年匆匆而去,回想过去,恍若昨日,历历在目。迎冬,我小的时候常和赵守林赵守中他们一起来这里,还有白三孩子李四坏,一共有七八个十来个。那时真好,整天就是疯玩,无拘无束的,不知道啥是愁苦啥叫忧虑。一进这松树地里,就能闻到松树油子味,天气越暖味越浓。有时我拿小木棍儿在树上粘,粘得满满的,再用火柴点着。有一回,差点没失火,把地上的枯草整着了。我们一小帮赶紧扑救,一个个造的跟小灶王爷似的。这树上啥鸟都有,高粱颏儿、烙铁背儿、耗溜子、三道子……鹐叨木最好玩,那小脑袋像小凿子似的梆梆儿一个劲地啄,就那么勾住树干上不掉下来。前面、当腰那有棵树长打斜了,就横在那儿……可是,松树被伐掉了,栽上了这么一窄条条的杨树后,我就再没有来过,也是自己念高中了,没时间。” 赵守志叙述着,将自己带回了遥远的过去。 在树带的南端,赵守志驻足望着,仿佛望着已去的岁月。 “原先这儿是一片荒地儿,我和守中大哥在这里打过柴禾。你知道这地方叫啥名儿吗?” 叶迎冬听他问自己,就答道:“我哪知道?” “叫西磨盘地,你看,这地垄是不是都转着圈?我一到这里就转向。”赵守志一边转身沿着田间的荒道向左转一边说,“有一次,我们一小帮在前面边第二小树地儿南面的土坑里抠黄土泥,准备回去抟泥蛋儿,抠着抠着守中大哥领来的大黄狗就顺着道回家了。哎,我一看,那条东西向的道呈南北向的了,再看村里的房子都坐西朝东,就像在童话里的一样。” 叶迎冬忽然站住了,看着赵守志,眼睛里含着特别的光彩。她说:“你那时特别可爱?真的,那时要遇上你多好!” 叶迎冬说完,张开双臂抱住了赵守志。 在被赵守志称为第二小树地儿的树林旁,他们折向北面,没有继续前行,因为叶迎冬怕那一片坟地。 由树地旁边的田间小道到公路上后,叶迎冬跺跺脚,又拍打了裤脚,说:“田园半日游完成了,上你妈家。” 叶迎冬一到赵庭禄那儿,就把自己放到在炕上,像干了重活一样哎呦呦地叫。张淑芬问她道:“怎么了,累成这样?” “你大儿子故地重游了,从南走到北从西走到东,绕了好大好大的一个圈。”叶迎冬仰面说道,手在半空中划着。 张淑芬和叶迎冬闲聊时,赵守志到园子里薅了一大把鲜葱扒起来,然后拿进屋里,这时,张淑芬正说着: “一不留神宋丽萍就没影了,马春荣找啊找的,哪找去啊?黑咕隆咚的正赶晚上时,啥也看不着。没招了,等天亮。天亮了,老马家老李家人,还有守业都撒出去了,最后在北五屯的火车道的涵洞找着了。拉回来以后还说呢,在火车站待一宿,可冷了,地上还有冰呢。给马春荣气的,咬牙切齿的。” 赵守志虽然已经知道此事,还是问道:“啥时的事呀?” “有小溜儿半拉月了,就是你来的第二天。”张淑芬回答道。 赵守业进来了,他一看见叶迎冬就打趣道:“稀客,来一趟不容易啊。大哥,吃点啥?” “别没正形,都老嫂子了还嬉皮笑脸的。”张淑芬批评道。 “哪老啊,比我还小一岁呢,人站的地位好,咋都得叫嫂子。妈,等会过那屋去,我回了,没人呢。”赵守业说完出去了。 叶迎冬依旧仰躺着,说道:“那咋整,我狗尿苔不济长金銮殿上了,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赵守志拿起塑料刷子在炕上扫了几下,问:“亚娟没在家?” “没有,‘夜个儿’上云飞那去了,看孩子,说是想了。”张淑芬说话时,将炕革上粘的透明胶用力按了按,“老开,都粘好几遍了。” 因为叶迎冬来,张淑芬特地做了四个好菜,她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儿媳的重视。 赵守志和叶迎冬吃过饭后坐两点半的车回到家里还没有二十分钟,林琳发来微信消息,向他约稿,说题材不限,但求文笔,能触动心灵。 今天的经历正好是可以用来书写的题材,于是他打开电脑。 花了一个多小时,这样一段文字便呈现在电脑屏幕上: 那路、那树林、那一片天上的白云 我的旧日的影像中那两片小树林永远郁郁葱葱,也有秋日里红的枫叶招招摇摇肆无忌惮地炫耀它的涂装。 诸多的记忆中大的线条尚还清晰,细小的部分早已模糊。朦胧的色彩如雾一样笼罩着,那记忆就有几分梦幻的味道。这很有情趣吗? 春天的细雨中,一切如烟。纵或横的杨树林带很让我疑心是从哪一幅画上裁剪下来的,总有童话般的色调。广阔的土地向远方铺展,与无限的天边相接,那里有梦生成。 草欣欣然长出来,树叶悄然绽放,小树地里的枫树也偷偷地将春装换上……这景象是不能用文字来描述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去玩儿。 春雨绵绵。细针一样的雨丝倏然间钻进脖颈,就有了一点凉意,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快感。这种感受延续到现在,成为一种时光既逝的怅惘。 村外的土路弯曲着向邻村延伸,路边的杨树稀稀落落,不很规矩地守护着。我能看得见第二小树地儿北边的四棵大杨树直指苍穹,不屈不挠。第二小树地儿阻隔不了我的视线,大树地里高大笔直的松树常青常绿,永远给我一种端正威严的感觉。 宏阔的框架还是要说一下:有风在天上,习习拂面或者凛然而过。地上有我的村子,坐北朝南,日日有新却又不知不觉。从村子里扯出一条道路,曲折向西北,与另一个被称为公社的村子相通连。由村口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过第一小树地儿和第二小树地儿,最后是大树地。在第二小树地儿和大树地中间,有一个硕大的坑,是取土后留下的。依凭它的用途,拉黄土大坑就成了它的名字。 如果要讲述得清楚,这几句话确实不够,但繁缛的介绍本不是我所长,就此打住。 大的立体的框架若此,再填充进细致的叙述就是对往日深深的回忆。 春雨总是有停下来的时候,春日绚丽的时候去小树地儿大树地或者去拉黄土大坑后所得的感受什么不同吗?玩耍的心理被搅扰的情况少而又少,大多时候是不管不顾置若罔闻,风、雪、雨、露只是一种调剂,亦或是一种点缀,一种陪衬。若风雨急骤,倒也成了一种不可多得的背景。 夏天或者秋天似乎是对春天的重复,只不过是庄稼已长高,树叶已绵密。能想见得到在那样的景象里,几个奔跑的小人儿在草地上在树林间在硕大的坑里忘乎所以不知疲倦无视时间的流逝。 偌若让我重拾那份心境已是不能,旧路可以重走,旧地可以重游,旧物可以再次细细地打量,但那已去的时光永远地去了,不会再回来。严格地说,所谓的路已不是旧路,那路已经曲直而且铺上了水泥;旧地似没有变化,但那口电井没有了,两个小树地儿已残损得失去了原来的样子,大树地里的松树早已被砍伐殆尽而后植以白杨;拉黄土大坑也已被修整过,没有了旧日的粗犷……一定要找出与旧日毫无二致地方,就只有那片坟莹了。 那片坟莹永远静默无言,却有叙不尽的故事在每一个坟头上萦绕。我年幼时心灵中些微的恐惧不只是因为坟地而起,也因为由坟地而想起《鬼狐传》,似乎那鬼狐与眼前的坟相通,不定什么时候那断首的书生就会从坟头上跳跃出来,将我置换进去。我的这种心理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有哥哥们与我一同玩耍。 旋转的感觉缘自无序的田垅,东已非东西已非西。遥远的有太阳的地方林带如梦,温暖由那里生成,再向这边传导。这样的感觉是唯一传递到今天没有纤毫的改变且为我所接受的。 今天,我从坟地向东北走,再折向北,过二里许,就是斜向西北的村路。水泥的路面自然为出行带来了方便,却也失去了原有的乐趣,不见了车辙,不见了雨后低洼处的积水,不见了泥泞之时零乱错叠的脚印,也不见了风狂之时雨点在路面上留下的斑点…… 我用相机记录时,知道自己是想找回当年的感觉。天空依旧,田野无声,那道路上跑的车风一样的驰过去,远非马车那样缓慢有律。 天上的云在走,只有它不变。 赵守志将写好的文章发给林琳后,说:“我这还有一篇,是上周完成的,我可以发给你,二者选其一。如果都不行,我再另写一篇。” 他将那篇文章找出来,仔细地阅读: 我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访名山,问大川,遍行天下,历游九洲,最后居于一地,前临小河,后倚青山。这当然是理想的境地,绝不可能求得。 我从小时起,就不善学习,表面上看不木讷愚钝,但也绝不灵通伶俐,所以被大人们叫“小糊涂虫”。一个很搞笑的一个名字,这个名字被我坦然地接受,没有一点点的反感。说担然好像不大贴切,应该是木然或是漠然? 以我这样的天分能一路在学校里学下来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我的成绩如何呢?简单地说一件事,便可知答案:到小学五年级时我才识全韵母,但不知有整体认读,以至于在教学生时闹了一个很大的笑话。 通常说,人都喜欢怀旧,每每在时日渐失时多有感慨。随手翻古诗古文,就可以抓到大把的感慨光阴一去不回的句子。我想将旧日子封存起来,只留下现在,那样就可憧憬未来了。但有限的未来又多有浓重的末日的昏暗和不确定的变数,就无奈地将目光重投回过去,在实实在在的影像中拾取曾经的快乐与幸福。 天空中去峦聚集又散开,长风掠过去又停歇,雨雪是剪散的幻梦,霜露是细分后的情思。没有人能告诉我所有事物的初始与终了是不是遵从一个看不见的守则,因循着一个无形的定律。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终结之后会是什么样子。未来的不可预知有时让我感到茫然无所适从,现在又不好把握,过去的一切虽如霓虹一样色彩斑斓却绝无回复的可能。 这种心态注定了我想逃避,远离尘世的喧嚣杂事的烦扰,到一个清静之地度我余生。 所谓的清静之地似乎就是山之一隅水之一侧。在此,我结庐辟地,担水扫院,坐看日出闲观日落,闻林中鸟语听浅水潺潺。 这恐怕是消极的避世倾向,或如老庄一样的循自然之道,也或者是像叔本华一样的悲观主义,亦或是其它的我法归类的精神与意志的属性。 我知道逃避是不可能的,循自然之道又不合我的个性,积极的处世也不与我一惯的行为相吻合,所以自我的辨识的结果是:糊涂地矛盾着。我觉得我会一直糊涂地矛盾下去,绝无清醒的那一天。这颇有些喜感,会让人掩口而笑。 老子当年过函谷关后飘然西去,一定是去了他理想之地;陶渊明居于南山之下,怡然自得;李白仗剑行天下,何等豪迈……我不能与他们相比,那我又能与谁相比呢?这当然是一个疑问,这个疑问无须解答。 几年前从遥远的南方回来时,看到山间一两幢精致的小房子,便生出居留此地的意愿。从本心上讲,我并不觉得那是殊胜之处,既无茂林修竹又无湍流飞瀑,既不清幽又少有宁静,但因为有别于平畴万里之景致,就有几分向往了。我有时疑心,李可染的《万山红遍》就是取意于此,那弯曲上行的小路直通山的深处,在那里可以约见先贤的灵魂。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简单的幸福就在眼前。因为简单,就不必费心费力地追求。查海生的精神世界里丰盈与孤独并存着,在那清亮的钢轨上无限延伸,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着落在那一片理想的空虚中,那里有尼采、海德格尔。 我不认同壮美的死亡,一切的自我了结都是对个体与整体的不负责任;但我又构画不出矛盾的精神世界里失落后的结局。 我曾经想过不同死法所带来的体验:自缢时的窒息会让人产生幻觉进而意识停止;服毒时腑脏翻腾五内如焚;溺水时无边的灰暗汹涌而来淹没了现在与往昔…… 恐惧!因为恐惧我不敢尝试! 假若壮美地死去了,就不能面向大海,不会再看春暖花开了。 人生是要承受痛苦的,那需要的是无比的勇气,比静美地死去更悲壮。 我的率性而思偏离了我文字的初始主旨,就收拢回来。哪里是我理想的境地呢?若是没有,那就在心中择一隅空白之处,放进我的过去与现在,放进我曾经的憧憬与回顾,放进我的觉悟、认知与疑惑。 赵守志确认没有错字语病后发过去,并附言:这是我心境的写照。我不知以何为题,所以没加。 第七三六章 偶遇 赵守成打来电话时刚好四点,叶迎冬正要做饭。赵守志接起电话问道: “守成老总,现在不忙了?” 电话那边笑道:“大哥,别逗了。你有空没有,我请你。哎,有事跟你说,是请教。” 赵守志忙点头道:“我现在是个闲人,时间有都是。说,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老地方,清华斋。现在就动身,不见不散。”赵守成笑道。 放下手机后,赵守志穿戴齐整就信步而行,到清华斋时刚好看见赵守成从车上下来。老远地,赵守成叫道:“大哥,没开车?” “也不算太远,开什么车呀。这样走着,挺好。”赵守志亦是高声回应着。 马路上不断有车驶过去,鸣笛声不绝于耳。 进到里面找了个包间坐下后,赵守成笑嘻嘻地问道:“大哥,我带来了好茶叶,我让服务员沏上。咱不喝他们的破茶,味不正,跟寇准的圈茶似的。服务员,来壶开水,不加茶叶。” 赵守成的话音刚落,服务员马上应道:“稍等,马上就到。” 赵守成看了看赵守志,又对照手机屏幕看了看自己,忽然笑道:“大哥,问你点事。” 赵守志侧过脸看赵守成说:“变更的事我不懂。” 听赵守志这样子说,赵守成哈哈大笑起来。 变更?当年,就是赵守成刚开始修路后不久,有一次赵守成在家宴上问赵守志:“大哥,你知道变更是啥意思吗?” 赵守志狐疑地看着赵守成,说:“字面上的意思我懂,但是,具体到你业务上就不太明白吗。” “变更吗,就是原来计划上没有的,现在让它有,改变了。比如说,我原来修路时的计划书上,没有这个可你,现在出现坑了,就得给我补上。” 赵守成解释得不太到位,但还是怕你赵守志听明白了。于是他说道:“就是用这种方法套取资金?” 赵守成哈哈儿一笑,并未做正面回答。 由此,变更一词便成为他俩之间的一个典故,逢事情有变时,就谓之变更。 现在,赵守志说道:“啥事,说。” 赵守成有点忸怩,眨了几下眼睛道:“你们老师上班都干些啥?” 赵守志不知道他问这个是何意,就含糊地答道:“就是上课呀,批改啊,处理一些杂事。” 显然,这样的回答没能让赵守成满意,他上牵了一下嘴角道:“你就说你那时咋上班的。” 现在,他们没谈论彼此熟悉的人和事,而是边吃回忆起了久远的学生时代。最后,赵守志说:“就这样,也没啥大变化。哎,守成,你问这些做什么?” 赵守成没有正面回答,他把话题转移了:“大哥,昨天我上我们后面和谐家园玩,有个人把我当成老师了。你说我像吗?” 赵守志呵呵笑道:“不像,你有点匪气。” 赵守成大约是有点不好意思,他搔搔头傻笑道:“大哥还挺能夸我呢。” 赵守成和赵守志吃完饭后就各自分开。赵守成回到家里后,问曹平:“哎,你说我和守志大哥像吗?” 曹平道:“有点,那眼睛像。你昨天就问了,咋又寻思问这事了?” 赵守成没回答。他与曹平闲聊了几句后就出来,到后面的和谐家园。此时,太阳刚落山,天已擦黑。 赵守成到和谐家园中心广场东南角的长椅上坐下后,就在人群里寻找。这里人不算多,所以找起来也不费力,很快他的目光便锁定一个女人的身上。 昨天傍晚,赵守成游游逛逛地到和谐家园小区后,先沿着圆形广场的边缘走了五六圈,再就坐到西南角的长椅上看跳舞。正在看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你是老师?” 赵守成心中疑惑,就循着声音望去,果真见这个女人正站在与自己两米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等着答复。 “哦,我、老师?对,我是老师。”赵守成想说自己不是老师,可看着自己的一身穿戴,好像也有点老师的样子,就逗趣说,“老师好认,一搭眼就能看出来。” “你姓赵?”那女人继续做不敢确认的询问。 赵守成忽地认真起来,他端正坐姿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见她穿着虽不华丽却也得体,胖得匀称模样也耐看,重要的是她的神情里透着一点野性。他站起身,趋前一小步,说: “我姓赵,叫赵守成。” 那女人一笑,说道:“你不是赵守志啊?” “赵守志是我大哥。哎,你认识我大哥?”赵守成眨着眼睛问。 那女人停顿了一下,说:“他是我老师呀,我当然认识。就是,我出门子以后再也没见到过他。” 赵守成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认错人了。 “那你叫啥?”赵守成问。 “我叫于凤莲。赵老师教我历史,对我可好了。我俩还照过相呢,就那时,他年轻还帅气。” 赵守成忽然逗趣道:“比我还帅气?” 于凤莲哈哈笑起来,说:“差不多,比你嘛,帅气得多那么一丢丢。” 此时,于凤莲侧身手扶着方形的立柱,嘴角牵着一抹微笑。赵守成看过去,觉得她有别样的风致。 赵守成与于凤莲聊了一阵儿后回家。到家还没脱衣服,他就问曹平:我和守志大哥长得像不像?” 曹平奇怪他有这样的问题,就认真地看着,然后说:“眼睛像,还有下巴颏。你咋寻思问这个?” “有个大哥的高中同学,错把我当成他了。哎,明天我得找李小机灵,问他招标的事。” 赵守成把话题岔开了,他怕曹平追根问底。 现在,赵守成正看于凤莲,恰好于凤莲也发现了他,于是她向这边走过来。到了近前,还未等于凤莲说话,他率先问:“你手机里有你和我大哥的合影吗?” 显然,从表情上看,于凤莲很愿意和赵守成接近。听赵守成这样问,她忙不迭地回答:“手机里没有,家里头有。” 于是,他们开启了对话模式—— 那你把照片用手机拍下来,然后传给我。 咋传? 用微信。 我没你微信。 加呗。 你说。 。 加了,等你通过。我回家就把照片拍下来。 通过了。你好!认识你很高兴。 哈哈,我也回个你好。 我大哥没教过我,他上班时我毕业了。 哎,你和赵老师真的很像,我第一眼就把你当成他了。 有那么像?真像,特别是眼睛和下巴。 那就对了,我们是一个爷的。 你在哪里教学? 我?民、勤乡中学。 看你好像不愿意说似的。 不是,又不是保密的,能有啥不愿意。 你家嫂子也教学? 对呀,我俩一个学校。 开车去? 哪呀,坐同事车。我家穷,买不起车。 你可别逗了,两个人都挣钱,还说买不起车?不想买。坐车多省心,不怕刮了蹭了的。 赵老师现在还教学吗? 不教了,人家现在是局长。 是吗?那你借不少光? 没借啥光,我那大哥胆小,跟芝麻粒似的。 哈哈哈,你真有意思。 你家在哪住? 就在前边的小区。 你呢? …… 赵守成与于凤莲聊得热络,到分手时真有点依依不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