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女驯夫记》 第一章 丑丫 顾清,眼睛胀痛,后脑勺微微发热。 暗恋三年的男人,终成眷属,唯一的温暖也不再属于自己了。 三天! 一闭眼,想到曾经灿烂如朝阳的眼眸里,不再有自己的倒影,便忍不住弓着身子,揪着衣领,发出破风箱拉扯时呼哧呼~呼哧~的喘息声。 痛到极致,哪还有泪? 自卑如她,连出去喝杯酒都不行,只能用繁重的工作来堵破洞漏风的大脑。 本就孱弱地身子最终不堪负荷,电脑屏幕开始旋转...... 终于要倒了么? 终于,要解脱了么? 一黑一白的两位帅哥是谁? 甩甩脑袋,准备细看,发现自己竟然飘离轮椅上的身体,眼看就要撞上天花板,性情冷淡如她,也未免着急。 “跟我们走吧。”帅哥声音清亮,可惜太过干涩,平平无调。 也是! 以他们的身份,应该早已见惯生死吧? 俩人双手虚无一揽,轻悠悠地自己便随着他们,冲破三十层高楼的钢化玻璃,飘走了。 可笑,生时苦苦寻觅地自由,竟在这般境地下感受到了,放下一切负累,摆脱轮椅地禁锢,夜景竟是如此迷人。 晃悠悠~荡悠悠~像一缕无根浮萍,没有奔赴黄泉的自觉,倒有兴致欣赏起珠江夜景来。 一岸高楼大厦,高耸入云,黑夜倒衬得它们愈加剔透。 一岸古树环绕,时不时露出青砖红墙的清末宅院,帆船造型的海星沙环林抱水,碎钻闪耀的江面熠熠星光。 黑夜幽深地静谧和光影无声地喧闹,现代艺术与人文情怀的结合,钢筋混凝土和粉黛青瓦交相呼应,一切是如此美好。 终要离开了么? 曾幻想,要是自己康健,是不是就像这里生活的人一样,嫁个男人,生个孩子,院子里种满花花草草,姜葱蒜苗,一起看朝起夕落。 这,才是人生吧? 苦笑,自己这二十八年,又算什么? 江风徐徐,岸边的柳叶涛涛,弯月余晖倒映在微波粼粼的江面,映衬着黑夜中的白云愈加分明。 “到了。” 再美好的夜,也终归于黑暗。 无暇打量阴司地府,顾清只觉灵魂深处都被冻住了。 和阴寒不断抗衡的顾清无暇细听判官对自己生前的论述,偶尔一两句飘进耳中,上上世的不尊不孝致使她这一世无父无母,孤苦无依,残疾终身作为惩罚。 原来,这就是因果! 不及细想,僵硬的自己再一次飘离,眼前出现一座桥! 桥的另一端是一座八角古亭,没有廊,桥下黏稠墨黑不知为何物? 亭子前面,烟云缭绕,只见一道又一道魂魄被扔进去。 到了桥面,顾清神奇般地站住了。 人生头一回,不,这是死后的鬼生才实现的。 一时无法习惯两条腿如何挪移,身子左右晃悠,真可谓“长脚鹭鸶青脚梗,走一步来晃三晃”,佝偻着身子勉强找到平衡。 不免嘀咕,桥怎么能没有扶手,下面黑漆漆,鬼晓得是什么地方? 新奇感还未过去,后面的小鬼却出言催促,只得勉力向前,身型怎么看怎么奇怪。 只是此时此地,没有嘲弄的心情,各个静默,思考自己未知的下辈子会被扔进六道轮回的哪一道。 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吗? 走过这段长长的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下辈子的自己会投胎至哪里? 这才开始着急,刚才怎么没细听判官的言辞? 忍不住反思这短暂的一辈子,一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二没坑蒙拐骗,应该不至于落到畜生道吧? 快到古亭,却听见一阵喧闹,挽着灰白发髻的老婆婆正拎着一缕挣扎地幽魂,侧身端起一个豁口的碗,看不出材质,发出的幽光看着有几分邪性。 大家都乖乖地接过碗,喝了孟婆汤,呆滞如木偶,被推进迷雾,偏生这小鬼不安生,挣扎着朝后面冲过来。 “我不喝,我打死都不喝,我还要去找我的花儿,我的花儿,我不能忘......” 嘴里乱七八糟嚷着,前面的魂闪身躲开,可刚学会站立的顾清根本不知该如何操纵自己的两条腿。 一挤一搡下,华丽丽跌进白雾,都没机会尝尝孟婆汤的味道。 顾清暗道:“晦气!” 要是跌进该死的畜生道,这辈子岂不是又毁了? 可这细胳膊细腿是怎么回事儿? 顾清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挣扎着起身,视线所及,尽是补丁。 透过泛黄的蚊帐,勉强能看见对面墙上支棱着木棍儿的洞,是光线唯一的来源。 这算怎么回事? 连重新投胎的机会都不给么? 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平静,可一向情感内敛的顾清,连怨恨都不知如何表达,只是呆愣愣地傻躺着。 自己要求本不高,身体健康,吃饱穿暖,便足矣。 可如今,又算什么? 这些年,早已习惯如何快速适应环境,不然以自己残缺的身子,又如何能在社会上谋得求生之地? 脑袋连扭动都难,除了眩晕和阵阵干呕,眼前时不时发黑,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视线所及,除了身下这张床,就是斜对角的木板上堆着几个破麻袋,三张残缺的条凳。 适应昏暗的光线后,蚊帐顶上那些黑糊糊,星星点点的是什么? 灰尘? 蚊子的尸体? 该死的,这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自己这细胳膊细腿儿,枯草一般的头发,乌鸡爪子般的手,难道被挤到了非洲难民营? 非洲应该没有蚊帐和条凳吧? 此时,胡思乱想都是奢望,转个念罢了,脑壳里都像搅碎机在里面工作。 人生一片灰暗,忍不住再次诅咒那个该死的小鬼,都走过奈何桥了,还能逃得过孟婆汤? 还花儿? 诅咒他这辈子连草儿都不见一株,直接生在沙漠算了。 恨得捶床,面色依旧清冷,前世的她除了在那人面前偶尔弯弯嘴角,大家都当她面瘫。 这辈子咋样,唉~先活下来再说吧! 关键是,这身子,能活下来么? 咦~床边儿上刺拉出来的是什么? 揪出来几根,凑到眼前。 稻草? 不懂是不是思想作祟,身上突然觉得刺挠的厉害,被子表面看着干净,却早已洗的看不出本色,接触皮肤的地方全是毛球,还硬邦邦的。 “丑丫~你醒了?” 丑丫? 扭头四顾,没发现自己以外,还有其他人。 顾清恨不得晕过去,这肯定是在做梦。 钱大猛端着粗瓷碗进来,见醒来的大女儿睁着大而无神的眼睛,高兴地差点儿被门槛绊倒,碗中的糖水也撒了一半。 万幸万幸,活下来就好,活下来就好。 第二章 老实爹他爹 “丑丫~丑丫,你感觉怎么样?”钱大猛声音发颤,像是弹动的弹簧条子,着实不太悦耳。 不好,闭着眼睛不愿睁开。 从小自立自强的她,此时竟然难得孩子气,赌气似的不愿面对现实。 做梦,肯定是在做梦,自己是顾清,丑丫是谁? 不认识。 脑子转了一圈儿,里面拉锯条似的,更疼了。 钱大猛看着面黄肌瘦的女儿,扭曲的面孔,嘴中泛苦,心口发堵。 丑丫出生,就被爹赌咒早死早超生,后面更是连丑丫都不愿叫,直接骂是不值钱的东西,杀千刀的,钱大猛有过抗议,可除了引来更剧烈的谩骂和胖揍,没任何效果。 后面只得安慰,不过是个名字,只要女儿活下来就行。 他性子憨,对女儿却是打心眼儿里疼。 丑丫也懂事,不哭不闹,别的孩子还在家人怀里撒娇,她就已经跟前跟后的干活儿。 即便如此,依旧不得钱老爷子的欢心,轻则骂,动辄打,脾气上来抓着什么都往她身上砸,越劝越狠。 别人照顾病人都是托着后背用调羹慢慢喂水,哪有揪衣领,直接往里灌的? 顾清忍不住想骂娘,担心自己还没被呛死,先被勒死了。 怕死,顾清不得不睁眼睛。 该死的小鬼,咒骂无数遍,依旧无法改变自己带着记忆投胎的事实。 只是人家投胎都是无知婴孩,自己这算啥事儿? 咳咳咳~~钱大猛见女儿黑黄的小脸儿憋得黑红,赶紧松开,待她大口大口喘气儿平息些,便将手中剩下的小半碗糖水继续灌她喝了。 “丑丫,你好好休息,爹去干活儿了。”钱大猛扶她躺下,从满是裂缝的木门后面捞了把锄头,出去了。 这就完了? 名字都叫丑丫,自己该是如何不堪入目? 越想越绝望,即便前世腿脚不便,可至少五官清秀,尤其笑起来,两个梨涡更是她身为女儿家唯一的安慰。 可如今,手脚虽然健全,可这具病躯能活到啥时候都未知,若还是个无颜女...... 顾清躺在床上再次无声诅咒那该死的小鬼。 喝了两天汤汤水水,顾清,不,现在是丑丫,终于可以下床了。 再不下床,钱老爷子就要冲进去将自己扔进池塘喂鱼,这两天的休息还是钱大猛付双倍劳力换来的。 顾清现在恼怒的很,重新脱胎做人已是奢望,可偏落进这具叫丑丫的身子里,没有半点儿记忆,咋整啊? 被人得知真相,扔进池塘还是好的,若是一把火将自己烧了,还不得冤死? 躺着时,为了找到合适的理由,本就沉默的她更是悄无声息,每天除了喝点儿汤汤水水,如厕,就是整理思绪。 念头转了千百遍,最后还是要落入俗套:装傻玩儿失忆。 得知连自己这个老实爹都不认识后,钱大猛从面无表情,然后面部肌肉慢动作扭曲,紧握双拳两眼望天,发出嗷嗷的叫声,听着像是猪打呼,可眼泪却是实实在在的,哭到满脸通红,衣襟都湿透了。 这时,顾清才敢确定,他在哭,而且很难过。 钱大猛看着丑丫被打,生病失忆,身为父亲却连大夫都请不起,这是自己的无能。 “没事,不傻就行。” 顾清从小独居,语言表达本就笨拙,安慰人也就会这一句。 感受到这个憨厚汉子眼中的沉重,脸上近乎狰狞的悲痛,顾清心脏的位置竟然也跟着一阵阵抽痛,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因为宿主的情感触动,还是因为自己被久远的亲情所打动。 有一点毋庸置疑,钱大猛很疼丑丫。 这两天躺在床上,该想的都想了,不该想的也琢磨了一遍。 出现在这困苦的农家,除了当好丑丫,好像也无第二条路可选,口袋无分文,手中无寸铁,再加上这幅黄豆芽地身体,走出这条村子都是奢望。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双腿健全,不像前世身患小儿麻痹的自己,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乃至于过奈何桥都被挤下去了。 这事儿不能想,一想就憋闷得慌。 从小不知家为何物的顾清,面对钱大猛笨拙却真挚地情感,让身处异世的她多了一丢丢安全感。 粗糙的大手摸摸丑丫的脑袋,声音粗哑,“没傻就好,不认识爹娘也不要紧,日子久了,情感总会处出来的。” 动作笨拙,掌心的茧子甚至刮得脑门子疼,一不小心还扯断好几根头发,但顾清的心是暖的。 男人没有女人心思细腻,平时和孩子的交流也不过尔尔。 丑丫胆子变大,不再怯生生可怜巴巴连头都不敢抬,更别说安慰自己,钱大猛自己说服自己,是失忆导致,暗叹福祸相依。 丑丫的母亲英子,刚生完孩子第三天,此时还在坐月子,顾清掉下奈何桥到这里后,还没见过她。 在小黑屋躺着的这几天,还以为钱家家徒四壁,食不果腹,可等她走出房门,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钱家是两进木宅,屋顶虽然没有瓦片,但在她视线所及,算是宽敞的。只是前塘后溪,河道蜿蜒;杨柳翠竹,夹岸环绕;再远一些,更是水道如巷,河汊成网,她有心想走得更远,却力不足。 扶着墙壁多走几步路,挨个成片的水荡像一块块透明的镜子,在夕阳斜照下闪出凌凌波光。 田垄荡埂上,挂着红彤彤果子的柿子树,看着就喜人。 隐隐看到一角,应该是芦苇荡,正应和那句古诗“风美芦弯鱼自乐,星明栗里雁将遨”。 右边是竹栅栏围起一块四四方方的菜园子,里面青翠欲滴,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屋侧十来只母鸡四处寻食,好一副桑蚕渔耕的农家生活。 等她慢慢挪到屋前,发现自己并不是从主屋的大门走出来,而是偏房,难怪破成这样? 看着老高的石门槛,平整厚重的四块木扇门,中间两块已经抽走,里面依稀能看见人影在晃动,丑丫忍不住好奇扶着墙角朝主屋挪。 一脚刚迈过门槛,被一声爆喝吓得双腿一软,差点儿直接跪在石头上,这要是磕到不破皮也会青紫一大块。 扶住膝盖勉强站立,这具身子太弱了,之前受伤失血过多,动辄头晕目眩。 站直身子刚抬头,没来得及打量对方是谁,耳朵被揪起来拧了半圈儿还使劲儿往上提,疼得她眼泪立马飚出来。 第三章 老实爹受伤 平时寡言,并不代表顾清没有脾气,长期生病蜗居的人性子多少有几分古怪,甚至暴戾,只是没有发泄口而已。 “啊~谁啊?有病啊?”大喊的同时,还不忘九阴白骨爪往对方身上挠,好不容易将耳朵救出来。 人还没站稳,胸口像受重石砸击一般,整个人往后蹬蹬瞪退了五六步,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一阵刺痛,人自动后仰,后脑勺在地上磕了个结实。 眼前发黑,胸闷气喘,呼吸困难,石头碾过胸口的疼痛让她动弹不得,哭喊不得,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跟死了一般。 顾清觉得自己好像又要见到黑白两位帅哥了。 “爹~丑丫身子还没好啊~~”一声凄厉地叫喊,钱大猛扔了锄头冲过来,一把将丑丫搂在怀里,声音尖锐地像用金属刮弄玻璃一般刺耳。 听在钱进发耳里,是刺心。 “反了不成?就为了这个吃白食的贱丫头,竟敢吼你老子?”钱进发指着钱大猛一顿臭骂,还不解恨,拎起棍子上前就是一顿揍。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的顾清,听见老爹后背被打得只能发出闷哼地声音,吓得气儿都顺了。 尖叫,“爹,跑啊!” 这一声爹喊完,顾清自己也愣了,泪流满面,不知是肉疼的还是心疼的。 钱大猛突然回过神来,抱起丑丫,翻身拔腿就跑,钱大发哪里有他腿脚快,提着棍子在后面赶了一圈没捞着人,气喘吁吁回去把英子一顿臭骂。 生娃不过三天的英子,一边抹泪一边进厨房做饭。 已是初秋,月子期间的女人碰不得凉水,可英子性子倔强隐忍,硬是撑着煮好了一家人的晚饭,然后扶着灶台慢慢挪回屋子。 对钱进发而言,钱大猛更像是从外面捡来的,从小就是家里的苦力,劳力,娶个媳妇儿对他是天大的恩赐,生的女儿丑丫更像是丫鬟。 不,丫鬟还有口饱饭吃,还有例银拿,有身粗布衣裳遮体。 丑丫过得连丫鬟都不如。 而且,英子这次生的又是女儿,让她在床上躺三天,是钱大猛日也不停歇,百日忙田间,夜里抹黑打渔换来的,他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 即便如此,可依旧刺了钱进发的眼。 钱大猛抱着丑丫冲进后面的竹林,父女俩蹲在一块石头后面,听着钱大发的谩骂声远去,两人松口气,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疼得丑丫倒抽一口冷气,脑袋还没好,尾椎好像又受伤了。 好在地面上厚厚一层竹叶,不至于太凉,丑丫让自己翻身趴在钱大猛怀里。 即便没看到背后的伤口,也知道那几棍子绝对打得不轻。 “疼么?”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再加上这几日对自己的维护,顾清是真心希望能有一个像他这样一心一意维护并疼爱自己的老实爹。 钱大猛憨傻嘿嘿一笑,咧嘴一口白牙,顾清不知咋地,眼泪就掉下来了。 “别哭,丑丫,是不是爷爷踹疼你了?我看看,他也不是故意的,估计今天啥事儿气不顺,等他心情好了,就没事了。” 听着老实爹一边粗手粗脚翻动自己这具脆弱的身子,嘴里蠢笨的安慰,顾清疼得直抽抽,心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气儿不顺就拿自己出气? 也不想跟老实爹辩个是非,推开他满是伤痕的手,龇牙咧嘴费劲儿在他怀里调整出一个没那么疼的姿势,“爹,别动,让我缓口气儿。” 两父女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等她觉得好些,想要起身时,发现老实爹已经靠着大腿粗的竹子睡着了。 眉心紧簇,抿着厚唇,面色黑中泛红,可搂着自己的姿势却稳当的很。 心里一酸,眼泪差点儿又出来了。 顾清发现今天的泪腺特别发达,小心翼翼从老实爹怀里钻出来,碰到他的手,很烫。 应该是体力透支,加上刚才又挨了打,这一惊一惧之下,生病了。 顾清掰开老实爹的手掌,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深深浅浅的口子不知皲裂多少次,合拢又再次龟裂的苍夷。 转身到他身后,轻轻掀起满是补丁地粗布衣衫,身上的红痕有些已经破皮渗出血水,边上早已红肿不堪。 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钱大猛突然惊醒,身后一凉,吓得他一跃而起。 后面扯着他衣衫的顾清差点儿再次跟土地亲密接吻,好在他手脚够快,一把搂起顾清,只是熟悉的疼痛感再次袭来。 唉~能护着自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顾清这样安慰自己。 站直后,轻轻扯一扯他的衣襟下摆示意他蹲下来。 后背又是一阵阵的凉风,钱大猛才知道,刚才是丑丫撅嘴儿给自己伤口吹气儿呢,傻呵呵地挠挠头。 “丑丫,没事,不疼,你爹皮厚,从小被打惯了,过两天就好了。” 顾清鼻子一酸,今天眼泪是停不了了。 凑近仔细看,才发现老实爹的后背好些旧痕,或粗或细,或深或浅,只是在昏暗的竹林里看不真切。 “出血了,别动。”说完,低头在地上一阵寻摸。 心里一松,还好还好,找到两株下草,顾清捏着药草到下边用清冽的溪水冲干净,然后用两片干净的竹叶垫在石头上砸烂,一起敷在钱大猛的伤口上。 “丑丫,干啥呢?” 钱大猛只觉后背一凉,一双小手在后面忙碌个不停,好奇地问道。 “敷药。”说完,又蹲在地上继续寻摸。 不得不感叹,这片竹林里的好东西真不少,刚才去溪边洗草药的时候,发现里面还有不少小鱼小虾,光是看着就已经垂涎三尺了。 小虾米熬制香辣酱、爆炒小虾米、小鱼干炒韭菜...... 不能想了,顾清觉得自己这个小身子前胸和后背就是贴着的,都快扁成一张纸,这是多久没吃过饱饭了啊? 钱大猛继续呵呵傻笑,看着女儿忙前忙后,忍不住想咧嘴,后背的伤口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蹲久了,丑丫站起来时,又是一阵眩晕。 该死的贫血,看来这具身体想要养好,还真不是个简单地工程,尤其还有个这样的爷爷。 钱大猛虽然粗蛮,却也立马察觉丑丫的不对,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她,“丑丫,没事吧?” 第四章 竹鼠换吃的 等眩晕感过去,顾清才睁开眼睛。 眼前发黑的感觉不太美好,笑容也有几分发蔫儿,摇摇头,可眼中的担忧依旧浓郁。 钱大猛对自己寡言的女儿倒是理解,四周瞅了两眼小声道:“别怕,咱们先玩会儿,晚点儿从后门偷偷溜回去,你爷爷找不见就不会打你了。” 顾清脑门三条黑线,这都被打出经验来了,随即又止不住心酸,这都过得什么日子啊? “家里多少人?” 这事儿必须弄清楚,貌似古代分家挺不容易,但为了能多活几年,这是必须做的打算。 想起女儿脑袋撞失忆的事情,心里发闷,但还是耐心地解释,“你还个小叔,没结婚,大姑嫁到隔壁村,二姑刚定亲,明年春天结婚。” 天哪~是长子不说,家里一人未嫁一人未娶,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看来分家也不是简单的事,老实爹这么吃苦耐劳,钱大猛会放人么? 不行,一定要分,顾清脑子里已经百转千回,必须做长远打算。 张着小脸儿继续看着他,示意说下去。 “你还有个太奶奶,就是你奶奶的母亲,她也住在主屋。” 顾清有些迷糊,奶奶的母亲不是曾外婆么? 眼前一亮,“倒插门?” 钱大猛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咧嘴傻笑,“你太奶奶就奶奶一个女儿,然后就嫁给你爷爷,跟着他们一起过日子。” 独生女? 这在古代可极为少见的哟。 “太爷爷?” 钱大猛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到极为久远的时期,“你太爷爷很早就去世了,他是个很好很有学问的人。” 看着老实爹眼中的孺慕之意,估计是个对他很好的人吧? 却不知,这是钱大猛从小到大,唯一从自己奶奶口中听到关于爷爷的记忆。 只因,那时候真的很好,爹不打他,甚至对他疼爱有加,奶奶从小就教他读书识字,不懂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想不起,便不想了,钱大猛继续咧嘴傻笑。 敏感纤细的顾清岂会感知不到老实爹的情绪起伏? 看似憨厚老实的傻老爹,心里也有苦的吧? 只是这份苦,一开始是无法言说,久了,便不知怎么说了。 就这样,父女俩蹲在竹林里,问的人一个字两个字的蹦,不知者还以为是钱大猛一个人在那儿自问自答呢。 即便这样,父女俩相处的也极为愉快,要不是天黑竹林危险,都忘记回家这回事儿了。 “饿。” 钱大猛揉揉早就瘪掉的肚子,“我也好饿。” “回去。” 钱大猛刚起身,突然想起什么,“咱们今晚估计没吃的。” 虾米?挨打就算了,连饭都没得吃? 即便顾清不问,钱大猛也知晓眼前的女儿早已将过去挨饿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 顾清一屁股坐在地上,揪着旁边的枯草,怎么办? 指尖突然触碰到毛茸茸的东西,让她浑身汗毛倒立,惊吓过度反而失声,整个人僵坐着,像座雕塑一般。 偏钱大猛兴奋不已,压低嗓子,还带着颤音,颇有几分喜感,“别动,竹鼠。” 鼠? 顾清更不敢动了,不光汗毛竖起来,头发都炸起来了,生平最怕的动物之一。 钱大猛示意她别做声,慢慢压低身子,也不懂他是怎么做到的,一阵扑腾随即想起动物吱吱地叫声,提醒她得手了。 “嘿嘿,咱们今晚不用饿肚子了。” “吃老鼠?”顾清惊叫,还不如饿肚子呢,光想起那个场景都忍不住反胃。 老实爹一本正经地解释,“是竹鼠,不是老鼠,咱们运气好,平时这东西可难逮了,它吃竹根,肉好吃。” 老实人,对肉的描述,除了好吃,实在没有更好的词儿。 “真的?”顾清大学毕业后,在粤城也听说过有人吃老鼠,但是不是竹鼠就不懂了,深居浅出的她很少下馆子。 天黑后,竹林更是阴森,看不清竹鼠不说,光是竹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便让人生出恐惧,刚才被竹鼠吓得后背冒冷汗,此时被风一吹,立马冷得直哆嗦。 扯扯老实爹的衣襟,意识赶紧走。 身子本就弱,再伤风感冒,这条小命儿估计也别想要了。 “牵着我,咱们待会儿拿给爷爷后,他肯定开心,心情好就不会骂咱们了,说不定还有晚饭吃。” 啥? 给刚才把自己往里死里踹的人? 就为了一口饭? 顾清脑子发晕,被气的。 那肉跟她,还有毛的关系? 就他刚才打自己和老实爹的狠劲儿,应该不会好心到让他们上桌吃肉吧? 好不容易阳光一点儿的心情,立马晴转多云,阴沉地不像话。 钱大猛虽然察觉到女儿不开心,却不懂啥原因,但想到老爹不会再打丑丫,嘴角立马又裂开了。 顾清神情蔫蔫儿。 大手牵小手回家后,不敢光明正大进主屋换吃的,俩人蹲在墙角商议一番,顾清回偏房找母亲,钱大猛嘴里碎碎念打着腹稿,佝偻着身子眼观八方,像做贼似的摸进后面小厨房,指望着用竹鼠给妻儿讨碗晚饭。 “你还晓得回来啊?你爹呢?”顾清刚走到偏房门口,就听见父母房间传来啜泣声,刚推开门,声音便停了,只是哭腔无法掩饰。 连带着凶丑丫,也有几分色厉内荏。 “去主屋了,吃饭了吗?” 顾清对英子不像对钱大猛来得自在,从未谋面,这声“母亲”是怎么都喊不出口的。 英子今天被骂,又强撑着身子干活,再加上小女儿已经一天滴水未进,又急又气,顾清的话更是火上浇油。 “你还好意思问?你和你爹倒是跑得快,天黑了鸡还晓得上笼,你们难道就不晓得归窝?”这是将气儿撒在女儿身上了。 顾清想进屋的脚立马收了回来,这几日生病,从未听见她对自己嘘寒问暖,好不容易逃过一顿毒打,回家竟然还要挨骂。 蹲墙角和老实爹筹谋的小喜悦一下子被浇得透心凉。 “爹去拿吃的,我回屋了。” 不等她回应,利落地关上门回自己房间。 前世被人欺负,即便浑身发抖也无法动弹半分,但这一世自己双腿健全,为何要站在那儿等气受? 在她心里,英子不过是个陌生人,即便是丑丫的母亲又如何? 第五章 见米粒的粥 母亲也没有随意辱骂孩子的权利,说自己和老实爹连鸡都不如,想想都生气,这年头不是以夫为天么? 就算自己这个当女儿的不得宠,身为她的丈夫,也不能这样骂吧? 顾清嘴巴笨,却有颗玲珑心,也正因为如此吃了不少亏。 好在心性修炼的越来平和,在乎该在乎的人就好,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一张一合又不用成本,何苦气自己? 心气儿不平的顾清坐在床上,关上门就已经将那些不好听的话一同关在外面,一门心思想着老实爹要不来吃的,今晚该咋过? 没等多久,隔壁就传来阵阵怒骂,可老实爹还是端着两碗粥过来了。 难得,碗里见了米粒不说,还多了几根咸菜。 看着老实爹的笑容,顾清实在没心情回应,喝了小半碗就不愿再吃,“爹,你赶紧吃吧,明天干活没力气怎么办?” 钱大猛依旧只是咧嘴傻笑,手里的碗却执着地递到她嘴边,不愿拿回去。 顾清发现,今天自己的泪腺特别浅,刚才被骂都没当回事儿,却被这小半碗稀粥刺激到了。 强忍住泪意,就着老实爹手里的碗,故意大声吧唧几口,然后用力推到他嘴边,让他吃。 “爹,我生病胃口不太好,你赶紧吃,待会儿洗完澡过来我给你擦药。” 这应该是她到这边以来,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将钱大猛一颗老实心熨烫的舒舒服服,浑身都轻快不少。 “诶~” 钱大猛三两口喝掉稀粥,还要把两个大瓷碗送过去,后面顾清才知晓,这是防止大房这边偷吃独食。 这边干净地连双筷子都没有,更别说锅和灶台,想洗澡还要去主屋打水。 这哪里是父子? 简直就是仇人,活生生捏在对方手里,要死要活只能他说了算。 以前只需要捏着他一个人,如今可是捏着丑丫一家四口啊,顾清想到这里,愤怒得想拆了这破屋子。 可想到老实爹将要承担的后果,顾清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事儿不能冲动,自己小命儿被人拿捏实在谈不上愉快,先把自己身子养好了,事儿要一件件来。 前世瘸成那样,为了活下去在孤儿院跟健全人抢生存资源的都活下来了,这辈子有了自己想要护着的人,她觉得浑身都充满力量。 回来时还想着要洗个澡,这些天身上都快虱子了。 可顾清琢磨这会儿,觉得还是先将就着,别洗澡不成,又被揍一顿,她暂时还不想去见黑白无常,虽然他们真的很帅。 身上瘙痒难耐,可今天又是挨打又是受惊吓,床上翻滚了两圈很快发出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 至于对面屋,英子对钱大猛的哭诉,便无从得知了。 英子其实也苦命,出嫁前在家是老大,苦活儿累活儿都是她干,好不容易拉扯一串萝卜头长大。 等到谈婚论嫁,心想找个憨厚老实的男人,日子苦点就苦点儿,只要人勤奋总能熬出头来。 却没想钱大猛是个完全做不得主的,勤快是本分,不勤快连带自己这个儿媳妇儿都要挨打挨骂,这哪是结婚啊?分明是连佣人都不如。 当姑娘,最多是身子苦,可日子前头总归有个盼头;可如今,心比黄连苦,看着奄奄一息的小女儿,恨不得明天就是末日,总好过这样不生不死地吊着。 英子性子要强,苦活累活抢着干,觉得父母能看见。 可父母忙,弟弟妹妹多,他们可以哭可以闹,自己是女儿又是老大,除了体谅和隐忍,又能如何? 当女儿时,隐忍的性子已经养成,吃亏虽苦,又能如何? 除了抹泪,拿不出半点儿主意。 心肝郁结,不光心苦,面相也苦,出口便怨气连天。 面对动不动就抹泪的媳妇儿,钱大猛嘴笨不会哄。 见他半天放不出个屁来,英子怨气更重,本就淡薄的情感在这样的日子里,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心越来越凉...... 钱大猛言辞木讷,心里疼媳妇儿,宠女儿,可他从来不会说,只努力在地里刨食,别人干活八个小时,他会干十个,想着老爷子心情好,对妻儿的打骂会少一些。 媳妇儿不受气,自然就不哭了。 男人最笨,更不会说疼人的话,爱全体现在行动上,只因他不受宠,这份爱便显得有几分微薄。 在英子眼里,更是微乎其微,近乎无。 今天虽然挨了打,可从未和女儿如此亲近过,竹林那小段时光便显得弥足珍贵。 即便心中忐忑,可嘴角一直是裂开的,心里是真舒坦。 端着粥刚进门,见媳妇儿抹泪哭诉,才得知晚饭是她挣扎着起床做的,心中软乎乎的白云立马化作千斤石,压得喘不过气,直不起腰来。 碗放回厨房后,钱大猛没进屋,蹲在屋后的水荡边,听着残余的知鸟凄凉地哭诉夏日的短暂。 心里空落落的。 媳妇儿刚才哭,除了被骂,还有刚出生的小女儿,奄奄一息,只见出的气儿不见进的气儿了,也不知能不能养活。 光凭钱大猛刨食,一家三口根本吃不饱,更别说奶水。 第三天已经过去了,英子还是没有下奶,这无疑给女儿判了死刑,恨得只能用眼泪哭诉男人的无能。 怎么办? 钱大猛抓着脑袋,怎么办? 不忍妻儿挨饿挨骂挨打,心疼刚出生的小女儿生死未卜,可那是他亲爹啊,他又能怎么办? 光是一个孝字,就能压死他啊! 老实汉子心头压着石头,好沉好沉,沉到蹲都蹲不住,一膝盖跪在地上,死命捶打地面,看着黑漆漆地睡眠无声呜咽,连声音都要苦苦压抑,怕吵醒老爷子。 恨自己无用,连发泄都如此笨拙。 如果顾清看到这一幕,定然会想起临死前的自己,心境也是这般,绝望到哭泣都是无力的。 可此时的她,睡得香甜。 还做梦了。 梦里的她,竹林里忙碌地像上下翻飞的蝴蝶,采花挖野菜,堵竹鼠洞,最喜人的是随手可逮的野鸡野兔,红烧清蒸煲汤忙得口水直流。 第二日,顾清是饿醒的,刚睁眼就她听见一墙之隔的公鸡嗷嗷~地打鸣儿声。 引吭嗷了一嗓子后,整个村子此起披伏,想继续蒙头酣睡是不可能了。 第六章 又见小鬼 掀开硬邦邦的被子,抻胳膊蹬腿躺着伸了个懒腰,四肢健全的赶脚真棒! 睡足觉后,神清气爽,美中不足的是饥肠辘辘的五脏庙。 “很快就喂饱你,别急啊~”揉一揉,心中好生安慰。 走出房门,清凉地空气扑面而来,舒坦地好似全身毛孔都被拎到阳光下刷洗一遍。 钱大猛已经下地干活。 今早,应该是顾清被踹下奈何桥后,第一次直面感受这个水乡村落的清晨。 视线百米开外,薄雾缭绕,沿着溪埂走到屋后,正是昨晚钱大猛黯然伤神之地,隔着水巷,前面竟是成片的柿林,枝头娇艳地果子映衬在流动的烟雾之中,视线所及处秋芦遍野,“果真是万树缀红,十里香雪”。 若仔细看,会发现水巷岸边相隔数十米就会浮现一叶扁舟,旁边或是有层叠的石头,或是圆滚滚地木头搭建的台阶,拐两道弯,往上延伸便可瞧见房屋的一角。 河巷纵横成网,鱼塘接踵相连,浅滩芦苇丛生,小溪水流相通,也不知里面掩藏着多少水乡人家。 顾清忍不住为这大自然的绝美惊叹,不过更让她垂涎三尺的是河对岸的红柿。 那甜糯的口感,想想就忍不住......抹了把下巴。 深呼吸,将体内浊气全部排出,十指交叉,向上牵引着身子,动动胳膊扭扭腰,饱暖才有心思思淫yu啊~ “丑丫,你起来啦?”墙壁不过一扇薄薄的木头,英子自然听丑丫的动静,开口喊道。 “嗯,起来了。”真舍不得回到漆黑的屋内,秋意正浓,好景正盛,沿着小径走着,不知怎么竟然走到一户人家屋前由石板垒砌的三层阶梯旁,石板光滑可见,看来这里是大家平时洗洗涮涮地方。 岸边用滚木插进水里,防止泥土崩塌,顾清忍不住再次为古人的智慧称好。 虽然不知今朝为何时,可想到能在这样一个渔舟唱晚,青山樵声,鸟语花香的地儿生活,顾清的心情又好了几分。 在这样一个桃花源处,日子还能过不好? 耳闻鸟鸣啾啾声响,手指轻轻撩动,水质清透彻底,石板周围游曳着三五尾指甲盖儿大小的鱼儿。 随着微波一圈圈荡漾开去,它们竟然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有更多的小鱼朝这边游来。 估计平时洗涮时,遗留的食物残渣,养得它们根本不惧人。 指尖的凉意提醒她不可任性,身子太弱,再受凉只怕更麻烦。 三两只衰败地荷叶耷拉在茎秆上,青石板旁的两颗歪脖子枣树,绿叶儿间隐约可见朱红色的果子,顾清起身想摘两颗解馋,可惜树太高,尝试几次都脚底打滑,刚要放弃,旁边窜出来个小子。 “你在干什么?” “我在练习爬树,你看不见吗?” 看得见吃不着的心情本就郁闷,突然跑出来的小屁孩儿又是谁? 站好后,才敢扭身打量。 这幅严重营养不良的身子可不敢任性,唯恐一头栽进水里。 “你明明就是想偷枣子。”头上顶着个小圆锅盖,红绳儿扎着冲天辫儿,周边剔得光溜溜,虽然是粗布衣衫却没有补丁。 “原来是你这个小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枣了,我正想找你算账呢,竟然敢如此嚣张地出现在我面前?” 气愤地丑丫都没意识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长一串句子,看来是被气得不轻。 “我不是小鬼,我叫孟侃,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嘿哟~还敢狡辩? 再说,丑丫木有心情跟他辩驳枣子的事儿,上前就是一拳,就想着把奈何桥的仇报了再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跟别人还差半头。 她上辈子修炼心性三十年,也没把小气的毛病修炼好。 看来,呲牙必报的个性这辈子也是改不了了。 孟侃在家一向都是爷爷宠奶奶爱,更是爹妈掌心里的宝,什么时候挨过揍? 捂着被打疼的地方,有些不可置信,“你竟敢打我?” 丑丫袖子一撸,“我不光打你,我还踹你,让你没事儿瞎折腾,乖乖喝孟婆汤不就好了,竟然害得我也跟你倒霉,我今天不出了这口气,心意难平。” 果真,人的潜能是无限的。 不是不说,而是不到说的时候,这时候嘴巴不也挺利落的? 不过一愣神的功夫,孟侃就被摁在枣子树下。 小霸王可不是没脾气的人,扯着丑丫的头发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 不懂是委屈,还是对未知生活的恐惧,丑丫一边揍一边哭,简直比挨打的人还凄惨三分。 孟侃也不知怎么回事,见她哭,手上怎么都无法使劲儿,可他也委屈啊。 “我又没打你,你哭啥?” “呜~该死的小鬼,要不是你,我会变成这样?说不定正在哪个富家门户吃香的喝辣的,该死的,不过想吃颗枣子都上不去,你还来骂我小偷,你没事儿瞎撞啥,害得我也跟着跌下桥。呜呜~~” 一边揍,一边哭,甚至都不知到底说的啥,前言不搭后语,却不妨碍情绪发泄。 孟侃更委屈,抓着她黑瘦的爪子,“你别哭了行不行?你上不去我给你摘,还有,我第一次见你,没撞过你,也没挤你下桥。” 见他一边挨揍,还一本正经地解释,顾清涨得爆满的气球突然就被戳破了。 算了,已成定局,再委屈,又能怎样? 日子再艰难,总要往前走,好在这一世自己双脚健全,还有一个全心护着自己的老实爹。 是福是祸,就看自己过了。 这张跟小鬼一模一样的脸,不过是趁机发泄罢了。 翻身坐在地上,胡乱抹了把眼泪,“真的,你帮我摘?” 孟侃义气十足,拍拍胸脯准备保证,结果疼得龇牙咧嘴,“疼死爷了,臭丫头,打人真疼。” “你说谁是臭丫头呢?” 好不容易平息情绪的丑丫,又被挑起了怒火。 快奔三十的大龄女青年,竟然被五六岁的小屁孩儿喊臭丫头,真是叔可忍姐姐不可忍。 被揪着耳朵往外拧的孟侃,再次哀嚎出声,“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哎哟,疼死我了,你快放手。” 第七章 鸡舍的门 也实在是没力气了,丑丫顺势放手,“你叫我小清吧。” 说完,才想起这是前世在孤儿院,园长妈妈叫自己的名字,这一世从出生就被人喊丑丫。 心中一酸,思量片刻,拽着他的衣袖威胁道,“以后只能偷偷叫我的名字,不许跟人说认识我,知道吗?要是被别人知道,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可能顾清自己也没意识到,这辈子竟会崇尚暴力。 不过,为了省却麻烦,此时也顾不得这些。 “为啥?”孟侃虽然在家是个淘气包,充其量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娃。 指指他,又点点自己,“没啥,秘密。” “拉钩。” 一听是俩人之间才有的小秘密,孟侃立即伸出自己白胖的小手指,看得丑丫真想啃一口。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以后我怎么找你啊?那家屋子是我姑姑家,我住在那里,你能看到吗?” 孟侃牵着她的手,走旁边的几株梅树下,指着前面隔着一小片桑林和竹丛,隐约可见小小的一个屋檐。 “我看到了,以后你要找我,就来这颗梅树下放两块儿叠起来的石头,我就知道了。” 打过闹过,俩人蹲下来开始商议接头暗号。 孟侃顿时被这种新颖的联络方式吸引,甚至忘记自己被打的事实。 好在脸上干干净净,丑丫下手前,思量后的结果。 如今她人小力薄,多个帮手多份力量,更何况他的确欠自己的。 顾清下意识就将他和奈何桥上的小鬼重叠,既然自己能到丑丫身上,他为何不能到孟侃的身上。 不是因果轮回么? 说不定,他就是来还债的。 一番心理建设后,指使他更为心安理得。 俩人眼前的柚子树,硕果累累,枝头挂着沉甸甸足球大小的柚子,都快坠落在地,瞧着就喜人。 天哪,竟然还有一株老桃树。 桃树不稀罕,让她欣喜的是上面挂着点点桃花泪,俗称桃胶。 按理说,这个季节已不多,偏这颗树上点点琥珀色疏密无措附着在枝干上。 顾清猜想,可能是旁边的柚子树太高,挡住秋雨,才导致这些桃胶没有流失,侥幸留下的桃花泪,对顾清而言,简直如获至宝。 刚准备动手采摘,隐隐传来叫骂声,“该死的赔钱货还不起来,难道等着老子来伺候你么?鸡不用喂,地不用扫了么?” “爹,丑丫去池塘洗脸了。”英子实在听不下去,不管男女都是自己的孩子,动不动就骂赔钱货,稍不顺心就打骂,都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哪里受得住? 想想这些年过的日子,心里就堵得慌,眼泪一天到晚没干过。 “你先帮我把这些都摘下来吧,小心别掉水里去了,我家里还有事儿,先回去了。” 好在桃树不高,离水池还有些距离,她三两句叮嘱完,顾不得水凉,捧水洗了把脸,三两下将一头枯黄分叉又稀疏的头发揪个小发髻,整理整理衣衫,赶紧往家跑。 “诶~要多少啊?” 可惜顾清跑太快,两个转弯已经不见了人影,更别说回话。 尝试在树上掰了两颗,又放在嘴里尝了尝,没有任何味道。 虽然不知有何作用,想起爷爷教导,答应人家的事情就要做到,麻溜地蹬掉鞋子,蹭蹭蹭猴子一样三两下就窜上树,枝干上一颗颗掰掉,塞进外衣的口袋。 顾清往回跑时,还不忘安慰自己,绝对不是害怕,只因英子是原身的母亲,是将来要一起生活的家人。 身为她的女儿丑丫,要维护其家人。 “爷爷,后面枣树上的红枣长得真好啊,看来是个丰收年哦。”顾清,不,如今应该是丑丫,仰着笑脸儿尝试跟老爷子说好听的话。 “你个挨千刀的,是不是又偷吃了?老子跟你说,每个我心中有数,要是少一个,小心老子剥了你的皮。” “我没吃。。” 丑丫懒得听他唾沫翻飞,扭身端起簸箕,朝后面鸡舍的方向跑。 如果跑慢了,指不定后面又有啥砸过来。 今天,英子也没敢在床上躺着,公爹更是一大早就来敲窗户,家里的家务活儿一向都是她和丑丫包干。 钱大猛和钱之航在前进发的带领下,忙着外面的活路,一年四季忙时地里刨土,闲时水里打渔。 婆婆钱氏和小女儿如萍养蚕织锦绣花,这些活儿都不能沾油烟,手还要保养的好,不能刮蹭一根丝线,否则之前的功夫就白费了。 老太太平时侍弄菜园子给钱氏打下手,总之,钱家绝对不养闲人。 坐月子这三天,家务活儿就只能老太太一个人干,耽误工夫就是耽误进账,他岂能容忍? 农忙期间,母女俩忙到半夜是常态。 “丫头,你慢点儿跑。” 老太太坐在后院儿摘菜,丑丫像一阵风似地刮过来,咬着嘴唇,端着大大的簸箕摇摇晃晃,小脸儿因用力过度挣得通红,看得她心惊肉跳。 “啊~好。” 嘴里应着,可双腿不听使唤,索性一路冲到鸡舍门口才勉强停下。 鸡舍用竹条编制,四四方方,上面两个破旧的竹篮,里面垫着稻草,已经被磨得平整顺滑,看来鸡经常上去坐卧。 这就是鸡生蛋的地方,可怎么放它们出来呢? 丑丫将装着鸡食的簸箕放在地上,沿着鸡舍来回转悠了一圈,始终没找到鸡舍的门。 不怪她没见识,孤儿院虽然也养鸡养猪,可她这身躯连走路都是问题,哪里又会让她去喂鸡? “你咋不放它们出来?”老崔氏见她蹲在鸡舍面前好一会儿,公鸡不耐烦地在里面瞎扑腾,要是吓到母鸡,今天的鸡蛋肯定会少,这要是被晚间回来数鸡蛋的钱进发知晓,肯定又是一场打骂。 想到这里,老太太也坐不住了,走过来问。 啊? “门呢?” 啊?门? 第八章 老崔氏 老太太崔氏还以为自己听错,可她那渴望的小眼神儿不像开玩笑。 “将这里的绳子解开,抽起来,看到了吗?” 哦哦~~这篾匠的手艺还挺不错的,顾清心里感叹。 钱大猛崔氏觉得今天的丑丫有些奇怪,“丫头,你脑袋好些了吗?母亲和妹妹咋样了?” 顾清只是摇摇头,啥都没说。 老崔氏也习惯了,见她摇头肯定是不好,便叹气继续回去择菜。 丑丫不过六岁,顾清又常年独居,语言表达能力一般,两者结合,倒也没让人怀疑,只是之前怯懦性格根本不敢抬头看人,如今竟然直接跟老崔氏对视,倒让她有些惊诧。 对这丫头,她是怜惜的,摸摸丑丫额头稀疏的刘海,“可怜的孩子,灶膛里我烧了个土豆,你待会儿记得吃,小心些。” 丑丫这才认真细看眼前的老人,个头不高,一米六不到,花白的头发用篦子梳理地整整齐齐,在后脑勺简单挽成发髻,蓝色粗布衣衫黑色裤子,膝盖和肘关节上虽然缝着同色补丁,却针脚细密。 是个爱干净的老人家。 咧嘴露出一排细密的小白牙,这是对自己笑么?老崔氏再次惊讶。 丑丫也不知该跟眼前这位老人说什么,再者,她并不习惯跟陌生人打交道。 老崔氏对她而言,和陌生人并无区别。 丑丫惦记着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将簸箕里干瘪的谷子倒在地上,准备去厨房帮忙,却没想出笼的鸡竟如此热情。 等待许久的它们迫不及待冲出来,可顾清还没来得及挪开呢。 瘦小的她,肩膀上站着一只红冠公鸡,还有好几只竟然直接从她头顶上飞过去了,上下乱窜的鸡群吓得她面无人色,脚都不知该如何移动,缩着肩膀愣在原地。 老崔氏惊讶,这孩子今天怎么了? 捡起扫帚,帮她驱赶开,拉起僵硬冰冷的小手,“走吧,先去吃点东西,你爷爷待会儿回来就麻烦了。” 老崔氏虽是当家主母,却没半点儿权利,每天的粮食都是钱进发定量拿出,按人头分配的。 一顿煮多少,吃多少,都由他决定。 轮到钱大猛一家,每天都要刮锅底,要不是老崔氏怜惜几分,丑丫都不一定能活到现在。 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初瞎了眼,没看清此人本质。 让钱进发上门的初衷,不过是孤儿寡母想多个依靠,那时老太爷已经沉积缠身。 临终前还心事重重,怕自己走了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却没想,根本就是引狼入室。 老太爷在之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即便生病花了不少银钱,至少日子过得自在,小崔氏更是当门户小姐娇养。 只能说他隐藏的太好,不到半年时间,硬生生将小崔氏独生女骄纵的性格收拾得服服帖帖,到后面怯弱如没出过门的小娘子,半句不敢诉苦。 待老崔氏发现不对劲时,钱进发已经无法撵走。 老太爷刚走,小崔氏(后面被迫改为钱氏跟夫姓)怀孕,家里又无半个男丁。 她争取过,可钱进发的性子太混,动辄拳打脚踢,两个女人合起来也不是对手,更何况小崔氏还有身孕,哪里敢反抗半分? 别说夺当家的权利,甚至孩子都必须姓钱。 这哪是招上门女婿,简直是财狼入门。 那段时间,母女俩眼泪都快流干,可日子终要过下去。 旁人虽然看不过眼,毕竟跟自家无干系,偶尔说几句劝慰的话,除了徒惹母女俩伤心外,无半点用处。 刚生下钱大猛的那几年,钱进发虽然性子暴虐,但总归收敛了几分,尽享当爹的乐趣。 可不懂啥时候,本就混不吝的个性突然大变,动辄对钱大猛一顿毒打,好几次都差点儿保不住。 之前机灵可爱的孩子,越来越寡言,见到爹跟老鼠见到猫,头都不敢抬,后来丑丫出生,不过是重蹈钱大猛的童年。 五岁那年,钱大猛出去打猪草回来晚了,钱进发硬说他贪玩耽误了时间。 刚进门,篮子还没放下,被钱进发提起后衣领往地上掼,脑袋直接磕在门槛上,晕了三天,人虽然救回来了,脑子却不好使了。 最让老崔氏心痛的是,她和小崔氏越是维护,钱进发打得越是厉害。 后面,她不敢多说话,干活总好过被毒打。 就这样,钱大猛磕磕绊绊长大了。 生下长女钱如菱,次女钱如萍,小儿子钱之航,钱进发敛财贪婪的性子依旧,好在不再随意打骂孩子,除了钱大猛。 钱大猛从小到大,除了结婚那天,几乎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脑子几乎无法自主思考,永远被各种呵斥和指令充斥着。 是人都有情感,只是他的情感从五岁那年开始,就被强制关闭。 所有的愤怒,悲伤,高兴与不高兴都只能接收,也无人教他如何排解,更没时间发泄。 二十几年,情感封闭发酵,各种酸苦辣杂糅,无法纾解和发泄,早已不知该如何表达情感。 对孩子,对妻子,对父亲以及自己的兄弟姐妹。 他能做的,就像头老牛,吃得是草,挤得是nai,被骂得最惨,打得最狠。 这是顾清投进丑丫身体,这三天对老实爹人生的总结。 钱家人从开始的惊慌,到后面的麻木,甚至早已不再将他当做儿子,哥哥,兄弟,只是钱家一个不拿钱的长工而已。 能给他饭吃,已是恩赐。 这种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潜移默化中形成的,包括他自己都没有觉得不对,只有刚嫁进钱家的英子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不对在哪里,更别说反抗。 面对生活强加给她的一切,除了隐忍,好像也没有别的方法。 刚才急匆匆进后院,只顾着脚下,眼角都没空瞄一下四周。 周边邻居都是茅草屋顶,泥土掼得泥坯垒得墙基,钱家的墙地基却有半米青砖,主屋的屋顶是有瓦片的,前有园子后有院儿,格外宽敞。 平时钱大猛一家都从偏屋进出。 说是偏屋,其实不过是两间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茅草房子,后面通向后院儿,和鸡舍猪圈连在一起。 第九章 烤红薯 老崔氏端着菜篮子和顾清一起进了厨房,这还是顾清第一次见到农家厨房。 面朝东南向,依墙而建,灶头是用砖石砌成的,钱家是三眼灶,大小两口锅,中间安装着汤罐,最让她惊奇的是,灶头还有一扇屏风,画着荷花飘香的图案。 灶头上砌成几个方格子,里面放着各种陶罐,里面应该是调味料之类的吧? 顾清猜测着,眼睛继续骨碌碌转动着,这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存在,将来如果想要在这里生活,就要一五一十牢牢的记在心里。 这是长期一个人不断适应新环境所养成的习惯。 厨房虽然不大,但很规整,墙壁上挂着各种不同型号的竹筛子,以及顾清不知名、也不知用处的工具。 不过,不远处的水缸她认识,倒是水缸旁边的一个橱柜让她觉得有些好奇,竟然是用锁头锁住的,刚打量完,扭头见老太太发话了。 “身子不好就帮忙烧火,我来吧。” 老崔氏虽然语气硬邦邦的,但话里却是对她的照顾,偏英子听不懂,还以为自己被嫌弃。 “不用。” 就没了然后。 丑丫咋舌,就她这样的个性,怎能讨人喜欢? “太奶奶心疼您,我来吧。”为了将来的日子好过些,在老崔氏面前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说完,抢过英子手中的葫芦瓢,小心翼翼往探着身子舀水。 老崔氏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这丫头,难道脑子撞活了? 摇摇头,撞活了又如何?在这样的家里,想的越明白越痛苦。 英子被女儿抢了水瓢后,便硬挺挺杵在灶台前,丑丫往锅里倒水还要绕着走。 饶了一圈,丑丫只得将她摁到灶膛前坐下,再继续舀水。 看她闷葫芦一般,老崔氏抬眼皮儿瞅了一眼,便动手做自己的活儿。 当年看重她老实本分又勤快,钱进发才动念下聘将她娶回来,虽然舍了笔小财,但想着多了个劳动力,也是划算。 可惜,这笔买卖,也亏了。 稍不顺,钱进发便会拿这事儿来戳来,戳一次哭一次,老崔氏从一开始的不忍到后面的麻木了。 主要是她的个性古怪又强势,倔头倔脑不说,还不会说话,更别说算计。 老崔氏还指望娶她回来后,能让自己的大孙子生活过得好些,如今看来,还不如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呢。 这样的人,在老崔氏眼里,就是提点她,她还不一定领情。 “水够了。”老崔氏示意丑丫别再舀水。 不过这会儿,额头已经冒了一层虚汗,这是饿的,得用粮食来治。 看老太太嘴里的碎碎念,要摊几个饼,几勺米,丑丫也知道自己有个未娶妻的小叔,未出嫁的小姑,可从未见过。 准确的说,是被小鬼踹到丑丫身上后,就没见过。 按理说,侄女儿受伤,往隔壁动动脚,看两眼,说两句场面话也好。 事实和理想总是有距离的。 可见,小叔和小姑对老实爹,也不过尔尔,还不如老崔氏偷偷给自己烧洋芋的情分来得重。 “奶奶呢?”英子的脸被火映的通红,比之前看着多了几分人气。 “他们都跟着下地干活去了,秋意渐浓,眼看要起霜,家里的果子要赶紧摘了挑到镇上去卖,地里的活计也要人顾着,这几天会忙些。” 老崔氏对丑丫的感觉越发奇怪,以前问十句都不应一句,今天竟然主动跟自己聊天。 抓了几把米扔进锅里,嘴里也没耽误工夫。 “英子,丑丫上次撞到头,好些了么?” “脑袋磕坏了,没钱治,这就是她的命。”硬邦邦几句话,噎的老崔氏没心情,也懒得理她,还不如跟丑丫聊天来得轻松。 虽然只是一个字,两个字,但还能接的下去话,哪想这孙媳妇儿,一句话能噎死人,活像所有人都欠她八百万一样。 即便对她心有愧疚,但时间久了,也淡了,也怨了。 丑丫想起老崔氏说的土豆,“洋芋?” “哟~我都快忘了,让你娘在灰里刨一下,待会儿你爷爷要撮灰肥林子,发现就不得了了。” 歪着身子探着头,手握铲子,大锅里熬粥,小锅里贴玉米饼子,里面的瓦罐烧着平日里喝的开水。 丑丫数了一下锅沿上的饼子,貌似又没自家人的份儿。 闻着粮食独有的香味儿,味蕾被刺激的厉害,唾液怎么都咽不完,这是身体对食物本能的饥渴。 想想自己以前,虽然日子过得清寒,却从未饿过肚子。 自小残疾,但孤儿院的园长对自己还算和善,粗茶淡饭总算是平安长大,升到高中。 靠着手中一支笔,开始自给自足,算不上富裕,缺吃断喝是没有过的。 英子听老崔氏说灶膛灰里埋着洋芋,也不吭声,三两下扒拉出来。 眼色复杂地看了黑丫一眼,嘴角蠕动两下,最终还是没说话。 剥开皮,轻轻咬一口,好吃到差点儿连舌头都吞下去,丑丫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吃得最好吃的洋芋了。 “给。” 咬了两口,本就不大的洋芋上也不过残缺一点点,浅浅的几道齿痕可以看出,丑丫根本就没下口咬,不过用牙面刮了一下。 英子看她的神情更加深邃,“你吃,太奶奶给你留的。” “丑丫你吃吧,里面还有一个苕(红薯),你也赶紧吃了扔进灶膛烧掉,不吃饱哪里来的奶水?”老崔氏语气平平,甚至有几分僵硬,英子却红了眼睛。 掌根在眼角揉了揉,拿火钳继续在灰里扒拉两下。 丑丫这才放心下口,只是吃了一半,突然跑出去。 厨房安静地只能听见柴火噼里啪啦地声响,以及锅里热粥咕噜噜翻滚的声响。 “快,快吃掉,爷爷他们已经回来了。” 小跑回来的丑丫,语气急促。 英子小口小口吃着香喷喷地烤红薯,听闻后,吓得皮儿都忘了剥,三两口塞进嘴里,噎得直抻脖子。 还是老崔氏在缸里舀瓢水递给她,才勉强吞下去,丑丫则忙着毁灭证据,三两脚将地上的皮踢进灰里。 拍拍手,捡起把破扇子,扭着腰,在空中来回扇。 “你干啥?” 秋天的早晨本就带着几分凉意,她挥得又大力,老崔氏哪里受得住? 第十章 半个土豆 “苕和洋芋的味道太香,很容易闻出来的。”丑丫身子虚,跑了一程,手上又使了把劲儿,浑身虚汗直冒,说话直喘粗气儿。 跟充满气体的气球被狠狠扎了个洞,呼哧呼哧,中间还有一根细细的线来回刺拉,小脸儿蜡黄蜡黄,老崔氏越发看着可怜。 偏她自己不查,忙得不行,夹着咯吱窝晃着身子借力,还不时探头看钱进发到哪儿了。 老崔氏被这脑子突然撞开的丫头搞得哭笑不得,英子更是做贼心虚,手脚都无处安放,忘了咀嚼的苕在胃里转圈儿搅动,好几次差点儿挤出来,又被她狠狠咽下去。 “你们先回去吧,这俩东西是我在院墙角边种的,没上肥,刚收上来,没几个,还瘦的很,晚些时候我拿过去给你们,月子期间,勉强填填肚子。” 话是对着丑丫说的,后半句明显是说给英子听。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快,丑丫扔了扇子,拉着英子往后门跑。 老崔氏手中的锅铲行云流水般连贯,玉米饼一个个跟空中连成线的雨珠子一般,整齐有序地跌进小簸箕,嘴里嘀咕两句,“这鬼丫头,摔了一跤,难道开窍啦?” 英子和丑丫回到偏房,三个房间干净地连个板凳都没,叉着腰猴着背气喘吁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你脑袋咋样?” 这是关心自己? 丑丫看着英子,眼中有疑惑。 脱口而出的话,英子也有几分不自在,平时对女儿都是大呼小叫的使唤,很少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 点点头,“还好,我可以看看妹妹么?” 说起小女儿,英子眼神暗了暗,心头难得的一点轻快立马被乌云遮盖,粘稠的像捶打后的糯米,扯都扯不开。 “你去看看吧,以后,以后......” 后面声音越说越低,一泡眼泪说掉就掉。 丑丫愣在原地,看着英子红肿的眼睛,“做月子不哭。” 心头却想着,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下去。 老实爹脑子不会转弯,眼前这个娘也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床上还躺着个出生不过四天的妹妹,丑丫觉得未来的日子晦暗到无法想象。 折腾一早上,身子乏力的很,此时两条腿像灌铅一般,又沉又重。 “好小。” 床上的小娃儿用满是补丁的小被子裹着,露出的小脸儿又红又皱,安静地躺在那儿,若不是鼻翼轻轻煽动,丑丫都怀疑她是否还活着。 想伸手梳理她头上,凌乱而稀疏的小绒毛,看看自己黑黄枯瘦的小手,没敢放上去,生怕碰坏了。 “这就是你妹妹。” “她吃什么?” 英子醒醒鼻子,用掌根抹把眼泪,“妹妹要喝奶水,可娘没奶水。” “哦。” 实在说不出未来会越来越好的话,甚至连句安慰都是那么苍白无力,身在钱家,又有那样一个公爹,未来在哪里,能走多远,想都不敢想。 每天肚子如何填饱肚子?哪里来奶水? 最要紧的,是母亲心思深,这是月子期间的大忌。 虽然没有当过母亲,可孤儿院当年的小姐妹有做母亲,那是她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朋友。 当年,就是因为在婆家受气,回奶后,孩子出生半个月就要开始喝奶粉。 可如今这环境,别说奶粉,半碗米汤都是奢望。 想起早上池塘边遇见的小鬼,不懂他把桃胶摘下来没,如果能给母亲每天喝点儿,对身子至少是好的。 他们一家四口,除了钱大猛身子好点儿,但长期营养不良,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她们三母女,一个是从死亡线上活过来,一个在死亡线上煎熬着,而身为母亲的英子,两次生育下来,就是铁打的身子估计也掏空了。 当下最要紧的,是如何把肚子填饱了。 “丑丫,英子,我回来了。” 母女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钱大猛回来了。 听到是声音,丑丫是从床上蹦起来的,结果起身太猛,眼前一黑,差点儿一头栽下去,英子伸手拽住,才不至于跌得鼻青脸肿。 “毛毛躁躁,抢啥呢?” 即便是关心的话,英子也说得邦邦硬。 钱大猛浑身都湿了,上衣是汗湿的,裤脚却是清晨的露水打湿的。 丑丫冲进自己房间,又冲出来,他正在门口整理箩筐,想着晚上去砍颗竹子回来,将洞补上,不然用不了多久就坏了。 突然,嘴角多了个热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丑丫递了半个土豆过来。 先是本能的张嘴,可不等丑丫塞进去,一把连人带土豆搂进怀里,然后四顾右盼,“丫头,这要是被你爷爷发现,会打死你的。” 他们住的这所偏方离主屋的大门有点儿距离,而且门又靠后,前面还有一株大樟树挡着,不然顾清才没有这么傻,等着被人抓呢。 “这是老太太偷偷埋在灶灰里给她的,爹不知道的。” 英子的解释让钱大猛浑身紧绷的肌肉松散些,顾清抿嘴偷笑,又将土豆递到老实爹的嘴边。 既然是老太太给的,那必然是没有过明路的,钱大猛放心的张开嘴。 不过,也只是轻轻用牙齿刮了几道痕,“丑丫吃吧,这几天遭老大罪了,也要......” 可不等他话说完,张嘴就被土豆撑开了。 看着他呆愣的表情,顾清觉得好可爱,捂着肚子咯咯直笑。 英子也被感染到,脸上的阴郁散了几分。 可是,想起屋内奄奄一息的二女儿,她的心又再次拧巴起来,“有什么好笑的?等着遭人来打么?” 钱大猛想帮女儿说两句,可嘴里被塞得满满的,担心说话将食物喷出来,只得狼狈地大口吞咽,噎的只抻脖子,跟之前被吓的英子一模一样。 丑丫(后面都以丑丫来称呼,免得大家弄混)从他怀里钻出来,进屋,不懂从哪里捡来一截竹子,里面装得是温水,递给钱大猛。 走到他背后,帮他顺气。 不知为何,英子见到父女俩温馨的这一幕,心里竟然刺的慌。 小女儿都快活不下去了,这当爹的竟然还有心情和丑丫逗笑。 还有丑丫,给她的土豆吃,就赶紧吃了,还在这里献宝。 要是被隔壁的人发现,不光她,连带自己这个吃了苕(红薯)的人也会被骂,心里愤愤不平,嘴里自然也不会客气。 第十一章 茶叶罐儿 “你还不去吃饭?又等着刮锅底啊?”英子瞪了钱大猛一眼,扭身进屋,留下大眼瞪小眼的父女俩。 “等爹给你端吃的回来啊。”钱大猛拍拍屁股上的灰,摸摸丑丫的头发,一不小心又刮拉掉几根头发,疼的她龇牙咧嘴。 钱大猛却以为女儿跟他做鬼脸,扯开自己的嘴角,也跟着逗趣。 丑丫一脸黑线,推他赶紧过去。 钱大猛刚走,丑丫打量打量四周,见没人,拔腿就往河边跑,心里惦记着小鬼帮自己摘得桃胶,这才是今天的重中之重啊! 吴侃也是尽职尽责,眼看自己口袋装不下,便捂着衣服装肚子疼,回他姑家找了个小罐子,顺便捎了一袋儿柿饼。 刚晒好,还没收起来,想着大人肯定还没点数,抓几个也不会发现。 而且见她眼巴巴望着树上的红枣,面黄肌瘦,一看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 吴家小霸王第一次对人心生怜意,一时间爱心泛滥,想着要是自己能把她养得白白胖胖该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儿? 丑丫要是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估计提脚就将他踹下河了,自己用他来可怜? “喂~你来了?我都快饿死了。”吴侃蹲在梅树底下,看着手里剩下的两个柿饼,正艰难做着心理斗争。 爬树是个力气活儿,大清早出来撒泡尿,回去就能吃到姑姑炖的鸡蛋羹,哪会想被征用到这个点儿? 肚子都扁了,五个柿饼已经啃了三个,正想着要不要全部吃掉,丑丫就来了。 “谢谢。”丑丫见他手里抱着个精巧的瓷罐儿,接过来闻了闻,一股茶叶的清香。 “呀~呀~你干啥呢?咋动不动脱衣服呢?”吴侃被吓一跳,赶紧转身,娘从小就教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丑丫撇了撇嘴,没理他,径直将罐子里的桃胶倒在满是补丁的灰色粗布外衣上,蜷成一团抱在怀里。 “我走了。” “欸~~你就这样走了?啊,哦,你没全脱啊。”吴侃一听,急的赶紧转身,也顾不得非不非礼了。 丑丫眉心直抽抽,这人脑子该不会有问题吧? “有事儿?” 吴侃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看丑丫,手指头都快绞成麻花了。 “那个,那个,下次去哪儿找你啊?” 声音跟蚊子嗡似的,丑丫听不真切,不得不靠近几分,“啊?” 却没想就惹恼了这小鬼,声音一下飙到C调,“啊什么啊?我说怎么找你?” 耳朵嗡~一响,差点儿耳鸣。 丑丫黑线,对这家伙根本就没法能用常理,上前就拎起他耳朵,“你父母没教你怎么好好说话么?” 吴侃踮脚尖儿都没用,丑丫太矮,拎不上去,干脆九十度旋转,痛得他嗷嗷直叫唤。 “疼疼,轻点儿,轻点儿,野蛮的女人。” 嚎叫还不忘哭诉,皮肤白嫩,眼圈儿红得跟大哭一场似的,丑丫不敢太过分,要是被大人找上门来,老实爹也救不了她。 “我住那儿,看到没?不过平时不能来找我,除非有要紧事儿,你朝那个矮矮的小房子里扔块儿石头,我就知道你来了。” “哪里?矮房子?”吴侃一听,这么好玩,立马忘了揪我耳朵的疼。 “你扔了以后就来这里,不然被我家人知道,我会挨打的。”丑丫再三叮嘱,才抱着外衣走了。 走了还不到五步,“欸~你等等。” 吴侃又追上来,从口袋掏出两块儿柿饼,低头伸过去,“给你,本来拿了好几个,结果等你好饿,吃的只有这些了。” 小娃儿还不会数数,只知道少了,不好意思拿出手。 “谢谢。” 丑丫接过,在他胖胖的小手上拍了拍,也没跟他客气。 “对了,我会在姑家住一段时间,没事儿我就去找你玩儿好不好?” “不好,我很忙,非要紧事儿不要来。”丑丫说完,就走了。 “要紧事儿?什么是要紧事儿?”吴侃见她走的飞快,又迫于刚才揪耳朵的震慑,不敢问,就只能自己揣摩。 丑丫看着手里泛着橘红的两块儿柿饼,又瞅瞅怀里抱着的一小包桃胶,心情好的不得了。 家附近勘察一番,没有危险,便立马冲进屋子里,将东西藏在床上的最角落。 没办法,这是她唯一能能藏东西的地方。 东西刚放好,钱大猛就回来了。 直接推门而入,钱大猛目前还有进屋先敲门的习惯,吓得丑丫直拍胸脯,“爹,下次进门要敲门。” 钱大猛挠挠头,虽然不知女儿为何这样叮嘱,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听女儿的也无妨,至于记不记得,另说。 “丑丫,吃饭,今天是地瓜粥,甜甜的。” 丑丫接过来,看着碗里比平时粘稠不少的粥,突然问道:“爹吃了吗?” 钱大猛点点头,其实只喝了两口米汤,想到刚才女儿把土豆给自己吃了,便想着让她多吃两口。 丑丫把碗又放回他手里,转身在被子里翻找了一会儿,“爹,给你。” 吓得他倒抽一口气,“从哪里来的?” 说完,还不忘回头看门外,觉得不放心,又跑去把门合上插上门栓,搞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朋友送的,我还有,爹吃。”丑丫又晃了晃手上另外一块儿,示意他别担心。 见老实爹小口小口的吃,丑丫仿佛能看透他内心似的,“我给母亲留了,这是爹的份儿。” 钱大猛嘿嘿直笑,见女儿这样说,直接两口就下肚了。 还不忘回味,“好吃。” 丑丫也跟着三两口喝掉碗里的粥,这是老实爹的心意,所以即便是从他口里省下来的,她也会吃掉,然后给他找更多更好的吃食。 钱大猛去还碗,丑丫将最后一块儿柿饼递给他,“拿给母亲吃,就说是爹给她的。” 一字一句地叮嘱,直到她慎重点头,丑丫才让他出门。 第十二章 钱如萍 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他从来不会质疑别人的决定,即便是六岁的丑丫提出来的,他也会认真的执行。 好,也不好。 遇上爱占便宜的人,老实爹这样的人,就只会吃亏。 好听点是无私,当初想护着丑丫便只懂用身子护着,若不是丑丫喊跑,估计就等钱进发打累了才完。 难听点就是一根筋,爱得直接、深沉,却也让爱他的人恨铁不成钢。 丑丫无比感激老实爹的全心爱护,但她更希望老实爹懂得保护自己。 爱护她的人,她也真心希望他能好。 从主屋回来,钱大猛嘴角的笑都快裂到耳根子上了,说柿饼已经给她娘吃了, 拽钱大猛坐到床边,掀起他的衣衫,将捣碎的药再次敷在伤口上。 干活儿出汗,伤口隐隐有些红肿。 若是英子在这里,肯定又是一顿骂,丑丫是个六岁的女娃,男女设防,怎么能动不动掀男人的衣衫,即便对父亲也是越矩的。 偏偏俩人一个是没概念,一个是现代灵魂,古代礼法在她眼中都是狗屁。 钱大猛已经瞅见她手上青青的一团草药,知晓是给自己敷药,高兴地发出像小猪吃饱后哼唧哼唧的笑声。 丑丫一开始还以为是疼。 老实爹各种情绪反应果然比较奇特。 敷好,直到药汁干涸,才允许他出门。 再不出去也不行了,钱进发已经在外面喊。 等所有人去上工,家里人的衣服都要英子和丑丫洗,摘桑叶、洗桑叶、打扫蚕房,小姑如萍就如闺阁小姐一般,吃完饭就回自己闺房绣花,半点儿事儿都不理的。 因为今天的一个柿饼,英子的脸色总算没那么难看,出门的时候对丑丫的语气也稍微缓和几分。 “待会儿记不得事儿就问我,知道吗?” 丑丫点点头,临水的秋风是真凉,牙根咬紧才不至于打寒颤。 抱着手臂在后院儿小跑两圈,浑身暖和了才进厨房。 上午用外衫包了桃胶,身上就剩一件半短不短的元宝领直扣的夏衫(满是补丁),一条青色土布裙,颜色已洗成灰色,一看就是旧衣改制,如今也短的露出小腿。 夏天已经走了快一个月,母女俩依旧穿着破洞的单鞋,丑丫右脚脚趾头都漏出来了。 “你们来了?”老崔氏打了声招呼。 一个绾着木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青布衣衫清清爽爽的老人抬头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径直端着水盆进屋了。 她身材娇小,身上隐隐还有水汽,这是刚洗了澡? 当然,她不会傻到去问。 隐隐知道应该就是钱大猛的母亲,把自己这个大孙女儿当空气的奶奶。 “你跟着奶奶进去把脏衣服拎出来,我帮你母亲烧锅水,记得小声些不要惊到蚕宝宝。”老崔氏叮嘱了一句,丑丫接过竹子编制的筐,跟在钱氏身后。 这是她第一次进主屋,自然好奇。 一进院儿,里面只是堂屋和钱进发夫妇住的地方。 过了月牙拱门,有块平坦的小院子,放置着或高或低的木架子,搁着竹筛子,估计是待会儿用来晒柿饼的。 大筐大筐的柿子整整齐齐堆在院墙一脚,红彤彤的喜人。 “瞎看什么呢?”钱氏进屋见她没跟进来,走出来喊了一嗓子,满脸不耐烦。 丑丫加快脚步,接过她手里满是汗味的衣衫,屏气凝神。 竹筐太大,装了衣服抱在胸口,挡住视线走不快,又担心脚下,在钱氏眼里自然磨蹭,又吼了几声。 靠近后院儿的屋子中间是平时大家吃饭的地儿,两边各两间,钱之航和老崔氏住一边,蚕房则占用了另外两间,中间直接打通了。 楼上只钱如萍和钱如菱以前的闺房,老大出嫁后,空出来的屋子便做了库房。 “给。” 丑丫刚爬上木楼,眼前一暗,下意识蹲下。 可脑袋上依旧挂了好几件儿衣裳,还带有几分劣质香粉的味道。 衣服抓进筐里,倚在栏杆上的肇事者,正捂嘴偷笑。 故作风情的模样,就是自己的小姑? 想起电视剧里,只有迎春楼的姑娘才会拿绣帕子扔客人脸上,邀约对方进香阁,扔脏衣服又是为哪般? 对象还是自己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屁孩儿。 身量不高,第一眼关注到的是她鼻子,鼻梁不高,鼻孔微微有些朝上让人想起猪鼻子,其它五官倒还算工整。 双眼皮,鹅蛋脸儿,不用干活,皮肤白皙,只是眼珠子滚动的时候让人不喜,多了几分算计和幸灾乐祸。 “瞪着双眼睛看什么呢?有意见?”眉梢一条,更多了几分刻薄。 丑丫笑笑,啥都没说,捡起衣服下楼了。 倒是钱氏在下面听到动静,抬头望了望阁楼,额头的三条皱纹更深了些,看向丑丫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嫌恶。 真是好玩的一家人,将衣服扔进衣篮里准备抱着去后院儿。 “喂~洗的时候小心些,这可是我新做的衣裳,要是哪里勾丝了,小心你的小命。” 丑丫仰头,见如萍倚在栏杆上,手里拿着绣棚,外翻的鼻子显得更加突出,担心自己笑出来又挨骂,只得赶紧低头,憋得小脸儿通红,外人还以为是力气小端不动篮子的缘故。 “又挨骂了吧?”老崔氏坐在灶膛口,一边扭身捡柴,还不耽误说话。 丑丫同样只是抿嘴笑笑,迈着八字步端着篮子往前冲,没办法,惯性使然。 英子得知老崔氏烧的水是给自己洗衣服时,脸色又温和了些,破天荒还说了声谢谢,使得老崔氏看她们母女俩的眼神怪怪的。 第十三章 黑陶罐儿 蚕房是不允许别人进的,惊扰到蚕,影响收成。 蚕吃的桑叶需要人当天早上新鲜采摘,洗净待晾干水分,才能喂蚕宝宝吃。 新一批秋蚕刚孵出来不久,还要将桑叶剪成丝儿才行。 总之,丑丫觉得一天几乎没闲着,想躲个懒儿都没法子,好在让她发现了一样极补的东西,正是他们一家子迫切需要的蛋白质,蚕蛹。 除了饲养秋蚕,还要将夏蚕结的茧子做成丝绵,蚕茧的再制品,价格也要高上几分。 上午忙完,丑丫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浑身跟散架了似的。 “丑丫,我回来了。” 钱大猛不知从哪天起,进门就开始喊人。 “我在这儿。”声音有气无力,实在没精力蹦起来欢迎老实爹归来。 “哟~累坏了吧?看,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蚱蜢? 屋里光线不好,凑近看才发现是用芦苇编的,活灵活现。 看着女儿举着蚱蜢迎着木窗射进来的光线,一张小脸儿还没有巴掌大,心里蓦然酸酸的。 “好看吗?” 点点头,眼里是蚱蜢,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儿。 “爹的手很巧,还会编什么呀?” 钱大猛很少被人表扬,即便是自家闺女儿,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也啥,就是家里所有的筐子都是我编的,我还会编竹床,不过要花很多功夫?” 这时,腰也不算,胳膊也不疼了,抓住老爹的手晃啊晃。 “爹,竹子咱家能用么?”小眼儿里的期盼,在暖暖的光线下又亮又闪。 哪里还忍拒绝,“能。” 家里就钱大猛一人懂编织,所以他要是想去竹林砍点儿竹子什么的,钱进发倒也不会说啥。 对他来说,再便宜也是钱,更何况竹子贱的很,年年砍年年生年年长。 还好还好,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 “爹,今晚咱们去砍点儿竹子回来,给我编几个小筐子吧?” “筐子?多大,干啥用?” 丑丫傻眼了,对哦,光想着拿来装东西,可到底要装多少,啥功能总要想清楚吧? “晚些时候我再跟爹说,快去吃饭吧。”推着老实爹出门后,又继续瘫在床上冥思苦想。 哐当~一声响,吓得她差点儿以为房顶塌了。 蹦起来才发现地上老大一块石头,气得捏着拳头就往外冲,一颗脑袋正躲在樟树边儿上探来探去。 “小清,这儿,这儿......”声音虽然压低了几分,可这木头房子哪里有啥隔音可言? 好在钱家人也不认识什么小清,当做是隔壁的娃玩儿到自家门前来了。 丑丫拽着他走到角落才气急败坏道:“说让你扔石头,你砸这么大一块,嫌我家窗户不够大么?还有,我都出来了你喊什么喊?懂不懂什么叫秘密,秘密啊?” 一串话甩出来,狠狠地喘了几口气,说话着实累得慌。 即便被丑丫拽着走,还不忘抱着怀里的罐子,“哦,我下次注意,给你。” “啥东西?” 黑漆漆地陶罐被他抱在怀里,簇新的薄棉袍也被他染得脏兮兮的,看得丑丫直皱眉。 “你不是喜欢桃树上的那个吗?我在姑妈家的桃林给你摘的,这是我的零食,也给你吃,你要长胖点,就好看了。” 听到前几句,还感动的不行。 可啥叫长胖点就好看了? “我很丑?” 吴侃下意识甩头,这问句里夹杂着浓浓的火药味儿,平时把娘亲惹急了,就是用这种调调问自己,要是回答的稍微慢一点,就会吃竹笋炒肉。 见他识相,而且毁了一件新衣只为给自己送吃的,她也气不起来。 对自己好的人本就不多,所以,每一点她都倍加珍惜。 指着他的衣服,“下次注意些,别把衣服弄脏了,大人会生气的,而且你母亲给你做衣服也很不容易。” 头上的冲天辫儿一点一点,“好,我知道了。这罐子也送你了,不用脱衣服了。” “那你姑妈不生气吗?” 买陶罐也是要花钱的,虽然看得出小鬼的姑妈家条件不错,但也不能随便拿了家里的东西送人啊。 “不会,我说我打碎了,姑妈很疼我的,呵呵。” 好吧,自己也的确需要一个能煮东西的容器,丑丫将他这份好记在心里,来日再报答。 “那你自己小心些,要是你姑妈打你,就赶紧跑,等她气儿消了再回去,下次我给带好吃的。” “真的?” 小孩儿,对吃的一向没有抵抗力。 “真的,拉钩。” 俩小屁孩儿蹲在梅花树下,做了第二次约定。 “那我走啦,姑妈要找我吃饭了,刚才是溜出来的。” “好,拜拜。” “拜拜是啥?” “再见的意思。” “好,拜拜。” 看着他在青石小路上一蹦一跳地回家,丑丫摸摸自己的心脏,微微有些暖意,嘴里喃喃自语,“谢谢你,小鬼。” 刚才躺床上还想着如何找一个能煮东西的容器,小鬼立马就送来这个陶罐,虽然是用的,却比得上千里送鹅毛的情谊。 中午吃的玉米饼子,好在老崔氏手艺不错,面磨得细细的,不至于刮喉咙难以下咽,可数量依旧不多,丑丫只要巴掌大一个。 钱大猛将自己碗里的分了一个给她,“丑丫累了,要多吃点,才能长高。” “爹,你要下地干重活,多吃点。” 说完,将饼子塞进老实爹嘴里,又从床底下掏出吴侃送的黑陶罐儿,在里面摸出两个大红枣,看得钱大猛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我们家没枣子。” 丑丫咬了一口,嘎吱嘎吱脆,清甜可口。 “我好朋友送的,爹吃。” 钱大猛一听是女儿朋友送的,便没有多想,俩人一人吃了两颗,又给英子拿了两颗,“爹要记得哦,这是你拿给娘的。” 钱大猛一听,这是自己跟女儿之间才有小秘密,兴奋地声音都尖细了几分,猛地点头,“嗯嗯,爹记住了,这是干活的时候隔壁邻居送的,我偷偷藏起来的。” 丑丫笑眯了眼睛,忙点点头,将他送了出去。 英子见自家男人早上拿了个柿饼,中午又掏出两颗红枣,也觉得很奇怪。 这么多年,他手上可从未出现过这些东西,全都乖乖上缴了,难道也跟大女儿一样,开窍了? 丑丫开窍虽是老崔氏说的,英子没吭声,但心里是认同的。 第十四章 蝉蛹 上午去隔壁主屋,钱氏就吩咐了一天要做的事情。 下午所有的女人都要放下手上的活路,齐心合力制作清水丝绵,听老崔氏和钱氏话里话外,这是一家母女代代相传的手艺。 当初崔家能从外来户,到盖起二层小阁楼,靠的就是这门手艺。 英子是水乡外面嫁进来的,自然不晓其关键技术,只能和丑丫做打杂的伙计,如萍要观摩学习,难得放下手中针线从阁楼上下来。 “你穿这样,干什么活?” 丑丫正跟在老崔氏后面看院子里的大水缸,偷学如何过滤水,如萍一出来就被钱氏呵斥了。 待会儿又是厨房又是力气活儿,如萍一身新棉衣,头上戴着银簪子,鬓角还贴了朵花钿,看裙摆上绣的花色应该是隆重场合才会穿的,也不知她今天是要做甚。 幺女总是得宠的,拉着钱氏的手晃啊晃,“娘,我新衣做好了,穿下来给你看看,好看吗?” 说完,像翩然蝴蝶一般,围着她转悠一圈,眼角有意无意地朝丑丫炫耀着。 可惜了,缸里的水比她好看多了,丑丫扭头撇了撇嘴。 老崔氏没说啥,钱氏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哪里还说得出责备的话,“好看好看,赶紧去换了下来,弄脏了看你还怎么参加庙会。还有,晚上你爹回来发现事儿没做完,到时候挨骂别找我哭。” 半哄半推,如萍总算换了粗布衣衫下来。 丑丫问老崔氏看什么? 老崔氏当丑丫是小孩儿,啥都不懂,也当逗乐子讲给她听,“制作清水丝绵的水质是关键,一定要清,而且还必须是狮子山腰狮子池里的水,经过沉淀和过滤方可使用。” 看着小丫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挺好玩,摸摸她脑袋,“你想学?” 学,干啥不学,这是安身立命之根本啊。 看她脑袋如捣蒜,老崔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的确是变机灵了。” “奶奶,您笑什么呢?”如萍本来帮着挑茧子,见小丫头竟然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心里立马不痛快了。 平时太奶奶都说自己是开心果,什么时候轮到这小丫头露脸了? 老崔氏张嘴刚要开口,衣襟被拽了一把,被丑丫紧张兮兮地表情弄得哭笑不得,低声王问道:“咋啦?” 她抿着嘴儿,垂着眼,捻着衣角不做声,可浑身上下透露出的怯弱让老崔氏不忍心。 拍拍她的小手,“没事儿,别怕。” 见到这一幕,等着听原因的如萍更不开心了,尖着嗓子都要叫起来,“太奶奶,您都不听我说话了。臭丫头,你给我过来。” 丑丫吓得缩脖子往老崔氏身后躲,英子在厨房烧水,里面也不见动静,钱氏额头的皱纹又开始聚拢了。 “叫啥呢,都是定了亲的人,说话要轻声细语,怎么动不动还大声尖叫,成何体统?刚才我让丑丫帮我忙,结果笨手笨脚的,让我呵斥了两句,你挑完茧子跟着我进来调碱水。” 不过问了一个问题,老太太竟然说了一大堆,而且还向着那个臭丫头,该死的。 狠狠地将手中的茧子扔进匾里,撅着嘴仰着头狠狠一跺脚,昂首挺胸着进屋了。 “丑丫,你过来。”钱氏喊道。 制作丝绵用的蚕茧可选双宮、紫印、黄斑茧,也可用育蚕种后的峨口茧,但以双宮为佳。 老崔氏和钱氏制作丝绵的手艺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所以挑选茧子的要求也极高。 钱氏告诉丑丫大致分类后,就将这几箩筐全部分给她,“不挑完,今晚的晚饭便没着落了。” 语气一直都很轻柔,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牙痒痒。 端着第一匾进厨房后,丑丫吐吐舌头,这一家人怎么让人感觉奇奇怪怪的,难道都有心理疾病? 除了老太太。 不过,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日子过得应该也挺压抑的。 都快七十的人了,每天忙得像个陀螺。 好在身体健康,万一生病或者有什么意外......呸呸呸~~丑丫赶紧摸木头。 家里除了老实爹,就是老太太对自己还有几分善意,至于母亲英子,性情也挺怪的,对她这个女儿更是冷淡的很。 她在厨房烧水,明明能听见如萍对自己的刁难,却偏偏视而不见。 脑子里各种念头交织,手下挑茧的动作却越来越麻利,完全当做对自己双手灵活性和协调性极好的锻炼。 一锅茧煮好,钱氏和如萍抬着筛子去后面的池塘漂洗,丑丫这边已经挑好一半了。 煮一锅茧差不多要两个小时,并且需要人不断翻动,待蚕茧丝胶溶解,无生块时方能起锅,再放入竹篓中沥干。 制作丝绵的每一个过程都很重要,即便只是漂洗,钱氏也是要亲力亲为的,但也见不得丑丫闲着。 “你,端茧进厨房,帮着烧火。” 她二话不说,麻溜起身,正想着怎么溜进去学艺,这样光明正大的不是更好? 英子一向都很懂规矩,让她烧火,便蹲在灶膛里绝不探头,如何调制碱水,如何翻动更是闭口不言。 丑丫一反常态,跟在老崔氏身后,眼睛里简直挂着十万个问号一般,企盼的小脸儿让人不忍拒绝。 英子惊恐不已,生怕老崔氏发脾气,毕竟她这个孙媳妇儿是领教过的,对你好是好,但若不守规矩,她凶你时是丝毫不讲情面的。 看着正在沥水的竹篓子,丑丫终于忍不住了。 “太奶奶,那蚕茧剥出来以后,蚕蛹呢?” 这是她最关心的事儿,毕竟这跟她未来的营养摄取有极大的关系啊。 “怎么,你嘴馋?有些人家会吃,咱们家的人都不爱吃,还费油,你爷爷都拿去卖掉了,每年这时候外地很多人来收。” 哦~好吧,能卖钱的东西,她可没指望能从里面抠出来。 脸上的可惜和懊恼,沮丧交织着,小嘴儿还无意识哒巴哒巴,眼睛更是给那篓子里的东西勾住了,拽都拽不开。 老太太还是第一次见人的如此生动,便忍不住逗她,“如果你想吃,也不是不可以。” 那钩子立马缩回去,然后盯着老崔氏的眼睛,试图在里面看出真假来。 第十五章 竹林求生存 “这么多,你爷爷也不可能天天数,我给你留一些。” “谢谢太奶奶,谢谢太奶奶。” 看着小丫头又蹦又跳,老崔氏倒没发现快乐竟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或者,她拥有的实在太少了,给予一点点便好像拥有全世界一般。 上扬的嘴角慢慢耷拉下来,一丝丝苦涩也从心底渗出来,很快就被她压制下去了。 日子,总是要向前看的。 “还不赶紧去挑茧子,待会儿你奶奶回来又要凶人了。” 丑丫赶紧拿起倒空的篮子回后院儿,想到即将到来的美味,嘴里都快水灾泛滥了,手里的动作更快了几分。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晚上待主屋那边熄灯后,钱大猛父女俩摸黑窝在丑丫的房间里。 “这东西能吃吗?” “能,待会儿保证爹吃得舌头都不见。” 钱大猛愕然,“舌头怎么会不见?不是疼死了么?” 丑丫一下子被问愣住了,借着月光,一双黑黑的眼眸里盛满了小星星,连带着干涩发黄的小脸儿也跟着灵动起来。 见女儿捂嘴咯咯直笑,钱大猛不知所谓,但能肯定一点,是自己把女儿逗笑了,便也跟着乐。 “待会儿请爹吃好吃的,不过你要保密哦。” 一听又是父女俩的小秘密,钱大猛赶紧捂嘴,表示自己绝对靠谱。 下午去主屋干活前,丑丫就将桃胶泡上了,吃完饭的功夫将里面的杂质挑出来,放在陶罐里用文火熬着。 今天下午煮茧烧的是硬柴,丑丫便央求老崔氏帮她偷偷留了一小部分木炭,这时候拿来用刚好合适。 丑丫本来还想烤一些蚕蛹吃的,又怕味道太香,传出去引来人就麻烦了。 等待的功夫,钱大猛手里也没歇下,答应女儿编制的竹篓子,一会儿功夫大大小小就有好几个,还不耽误父女俩聊天儿。 一问一答中,虽然黑丫说话少,但不妨碍她会引导对方说。 家里的境况,她也知晓个七七八八,在旁敲侧击一番,对老实爹自己提出分家这个想法已经不报任何希望。 看来,曲线救国路线还要走得再隐蔽些。 不过,日子都是人过过来的。 爷爷钱进发把自己一家人当憨子一样的免费劳动力,对丑丫来说,算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点星星烛火。 她就不信,自己前世二十八年的经历还填不饱肚子! 只要钱大猛护着他一天,她就会护着这个家,想到外面那个小鬼,天无绝人之路啊! 丑丫用两块竹片小心翼翼夹着黑陶罐,可惜手上没力,好几次都差点儿翻了。 “我来。”钱大猛不懂烫似的,直接从火上拎起罐子,吓得丑丫以为很快就能闻到肉焦味儿了。 家里没碗,就用竹筒,如今暂时顾不上美不美观,能将东西弄进嘴里就已经很好了。 钱大猛尝了两口,“丑丫,啥玩意儿,黏糊糊的,不过甜甜的,嘿嘿。” 丑丫也不做声,示意他全部吃掉。 自己手中的竹筒依旧在哪儿晃啊晃,其实心里焦虑的很,肚子空空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可惜太烫。 看着老实爹三两口喝完一竹筒,丑丫还未尝到味儿呢。 又从旁边拿起一筒递给他,“给母亲,记得约定哦。” 钱大猛拍拍胸脯,示意她放心,然后拿锹处理了火堆,回屋去了。 丑丫半躺在床上一点点喝着,对面屋的动静也能听个差不离,包括刚出生的小妹偶尔发出的像小猫似的哀泣。 这里的夜,太静。 村里的犬吠、鸟啼、虫鸣......包括树叶在风中的争吵,都听得一清二楚。 吃饱肚子睡觉的感觉,实在是美好。 这一夜,无梦。 清早,依旧是被屋后笼子里的第一声鸡鸣叫醒的。 伸个懒腰,神清气爽,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晃着腿,三两下将头发揪成一团。 不是她不讲究形象,一没梳子,二没镜子,更别说时间了,脚刚落地窗户边就被捶的咚咚响,“你个杀千刀的,难道等着老子要伺候你?活儿干不完小心老子拧了你脑袋!” 村子的房屋离得并不远,可大家早已对钱进发的行为习以为常,如今看到丑丫,最多施舍几眼怜悯。 各家都有各家的事儿,谁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关心别家的事儿? 最多,在田间忙碌时,多了几句闲聊的话罢了。 即便已经来这里好多天,可听到钱进发的声音,丑丫的身子依旧会发抖,这是下意识行为,长期恐惧造成的本能。 四方洞口照进来的光线辨别出,太阳估计还没出来,晒被子的愿望看来暂时落空了。 毫无节气意识的丑丫完全不知道,秋天的霜重,唯有中午大太阳出来,干了露水后才勉强能晒几个小时。 男人这几天的重头活儿就是去柿田下柿子,女人继续昨天未完的清水丝绵。 好在活路简单,重活丑丫也有心无力,打翻在地损失更大。 没有钱进发的地方,丑丫心态就轻松许多,面对钱氏的咒骂,如萍的挑衅,她几乎视若旁骛,该干啥干啥。 中午等待吃饭的空档,丑丫去了一趟后山的竹林,之前和钱大猛避难的地方。 竹林茂密、挺修,高接浮云,密的地方几乎走不进去人,但让人诧异的是,竹林里终年无人打扫却异常干净,靠近溪边的斜坡上才开始有其它植物的出现。 好在农家的竹制用品每年都要换新,春笋和冬笋既能舔盘菜,还能卖钱,钱进发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事儿。 竹林地面上铺着灰黄的叶子,踩上去的声音就像撕扯纸片一样。 丑丫四处打量周边的环境,哪里能垒灶烧火,好靠近水源。 第十六章 压扁的柿子 第16章 在家里煮东西太危险,没地儿藏不说,要是来个突然袭击,总不能连着火堆一起塞进被窝里去。 村里的野小子们多,搭台垒灶的事儿肯定没少干。 晚上黑灯瞎火,也没人会注意到那儿冒烟儿。 这样想,便这样干,丑丫隐隐有些激动,这是她童年时无比想做,却又无法做到的事。 为了不被孤儿院的孩子们取笑,她几乎很少出门,窝在房间看书、写字,画画便是她生活的全部。 但窗户和门都关不住外面的童言稚语,及他们恶作剧之后,彼此欢畅的笑声。 如今,即便是自己一个人,挖洞,找石头,拾柴火依旧干的不亦乐乎,虽然和童年记忆中的玩闹早已大相径庭,但乐趣却是一样的。 就在她和石头泥巴奋斗的当儿,吴侃挺着肚子,怀里鼓囔囔一大坨,勘察许久才往丑丫窗口扔石头,可惜一直没人理,倒差点儿被英子逮住。 还以为是村里哪个恶作剧的小孩在捣乱。 竹林被一道蜿蜒的小溪一分为二,上面更远更深处便要上山了。 目前的精力和时间不允许她探险,能满足当前需求,丑丫已经很开心了。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我快饿死了。” 丑丫像做贼似的,好不容易沿着墙角跟溜达到后门,被突然冒出来的一颗脑袋吓得心脏跌停,上面一缕冲天辫儿一颤一颤的,让她哭笑不得。 捂着小心脏一顿跌脚,“妈呀,你是没踹死我不甘心,又来吓死我的么?” 啊? 吴侃抹着自己圆溜溜,光亮亮的后脑勺,“我没踹你,是你打我了。” 丑丫没好气瞪他一眼,算了,这桩无头公案也别想有被澄清的一天,总不能去奈何桥请那老太太作证吧? “找我啥事儿?” 自然没啥好语气。 “给你送枣儿,我姑妈家今天摘枣子了。” 眼睛一亮,手一伸,半点儿不客气,“哪儿?” 怀里先掏了一下,手小,三颗,又伸进去掏了掏,一颗,再掏,没了。 “呜~都是你,干啥去了。” 丑丫无语,一没打,二没骂,哭啥? “我(打嗝~)我,我等饿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吃(打嗝~),吃了。”说完,低着脑袋在自己脚边瞅了瞅,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脚轻轻往后挪,踩住那些枣核。 如果看不见它们,这事儿就可以没有发生过吗? 吴侃的小心脏,很难过。 泪珠子一串串的掉,掉的丑丫都不知所措了,两世加起来也没有哄孩子的经验。 “别哭了,不就吃掉了么,下次记得吃饱了再来。” 说完,晃着手里的四颗残余的枣儿,“谢啦。” 吴侃还想说啥,可丑丫不敢再待,弓着腰像梭子一般,刷~就不见了。 愣在原地,感受脚底下的凹凸不平,吴侃觉得好悲伤,觉得自己好没用,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呢。 恨得朝自己嘴儿拍了两把掌,结果疼得龇牙咧嘴,更想哭了。 抽抽搭搭,抹着眼泪,世界都模糊了,走不动路。 “喂~咋还没走呢?” 脑袋上咋会有那小丫头的声音呢? 吴侃抬头看天,除了柳条在那儿晃啊晃,没有人啊? “我在这儿呢,赶紧走吧,我爹要回来了,待会儿看到你会揍人的。” 脑袋在脖子上扭了一圈,总算找到声音。 原来是从丑丫房间那小窗口传来的,两条瘸腿的条凳被钱大猛修好了,丑丫正站在上面,脑袋几乎塞进洞里,才勉强看到阳光下晃动的那根苹果萝卜。 圆圆的脑袋上插着根小辫儿,不就是苹果萝卜上面的一茬绿缨子么? “我晚上吃饱了给你送吃的,等我哦。” 说完,不等丑丫回应,就撒丫子跑了。 看着手里的四颗枣儿,撇撇嘴。 礼轻情意重,看在你用心的份儿上,晚上给你烧点儿好吃的,中午去竹林,她又发现了一样好东西。 为了找引火的东西,她在砍小竹子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奶白色的幼虫,学名叫竹蜂。 身为顾清时,从小无法下地行走,更别说深入丛林亲近大自然,有时间便抱着自然百科全书过眼瘾。 竹蜂富含高蛋白、氨基酸,甘香,似有奶油之味。外表肥肥白白、长约3厘米、身子纺锤形,滚圆滚圆、有细眼小黑嘴。 丑丫再三确认后,一会儿功夫就找了不少。 看着黑陶罐里蠕动的白色竹蜂,说不吓人是假的,可为了补充营养填饱肚子,此时顾不得这些了。 撇头将盖儿盖上,推到床底下。 晚上才敢生火,到时候烧水烫一下,晒干后就可以和蝉蛹一般储存起来,冬天的能量补给就靠它们了。 看着自己的小粮仓一点点充实,丑丫觉得自己像只小仓鼠一般,永远不知疲倦。 “丑丫,快来,看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合上竹篓子的盖儿,拍拍膝盖上的土,开心地冲出门外。 钱大猛一手端着大瓷碗,里面依旧是粗粮饼子,另一只手捂着自己胸口,神秘兮兮地对着丑丫笑。 “喊什么呀?女儿好不容易睡着。” 美好的心情被屋内英子的呵斥打断,钱大猛豪不察觉,反而朝丑丫挤眉弄眼,丑丫无语,低声询问:“爹带啥好东西了?” 安慰自己,心本就小,装下在乎自己的人就已经够了。 钱大猛弯着腰,厚实的嗓音低到丑丫的耳边,“给,这是爹今天偷偷藏起来的。” 喜滋滋从怀里掏出来一看,橘红的柿子已经被挤扁,衣服上甚至已经沁出浅黄色的柿子汁儿。 “我明明没用力的,怎么会破呢?” 懊恼的钱大猛关节粗大,满是伤口的粗糙手掌,和光滑鲜亮的柿子形成鲜明对比,看得丑丫心尖尖一阵刺痛。 忙抢过来,还四处瞅了瞅,宝贝地捧在手心里,“爹,吃它的时候不是也要咬破么?您快点进屋去,等你一块儿来吃。” 说完在碗里抓了一个饼子,推着嘿嘿傻笑的钱大猛转身回屋,丑丫才用袖子偷偷抹了一把眼角。 自家老实爹实诚的可爱,丑丫说啥,他都信。 但正是这颗对女儿实诚关切的心,才让丑丫更加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老实爹过上好日子。 第十七章 真是亲生的么 坐在床边的条凳上,晃着脚丫子,一丝儿一丝儿扯着饼子,一口饼子一口水,慢条斯理若品尝美味佳肴。 吃了三分之一不到,就听见英子哭泣的声音。 她将饼子搁在新编的竹匾上,耳朵贴在门缝儿。 家里啥都没有,钱大猛编的篮子、篓子和大大小小的匾刚好派上了用场。 “你衣服上的柿子汁儿怎么来的?怎么就这么心大呢?要是被爹知道,丑丫被打就算了,连带着你和我,还有你小女儿都会遭殃的,你不知道吗?到底是谁给的你胆子?以前家里的豆子你都不敢多拿一颗,现在竟然,竟然......” 不知是被钱大猛捂住嘴还是怎么滴,后面含含糊糊听不太清楚。 丑丫冷笑两声,忍不住怀疑这具身子真是从英子身上掉下来的肉么? 钱大猛一连串重复无力的保证,丑丫已经不想听下去,回到条凳上继续吃硬得刺拉喉咙的玉米饼。 这地儿,有山有水,虽然没有走远,但附近农户家门口都有小扁舟,这和江南水乡的地理环境很像,生活再怎么过,也不会每天连口咸菜都吃不上嘴。 还是说,只有自家人才吃得如此简陋? 丑丫决定,等老实爹过来,好好问一下。 她不过清醒了一两日,光是做完钱氏吩咐的事情都已经忙得脚不沾地,更别说偷空去灶台看家里每日的伙食。 但有一点能肯定,老崔氏每天都炒菜了,扑鼻的香味儿骗不了人。 脑子里正天马行空,钱大猛已经推门进来了,至于敲门,他能想起来的时候很少。 这时候,丑丫也不想去提醒。 面对前一刻刚被媳妇儿骂得狗血淋头,后一刻嘿嘿傻笑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实爹,丑丫实在开不了口。 “丑丫吃完了吗?吃饱了没?爹这里还有半块饼,给。” 丑丫摇摇头,推回至钱大猛嘴边,示意他自己吃。 然后跑到床底下扒拉出竹篓子,示意钱大猛看,“晚上咱们煮好吃的。” 里面有三个不大的红薯,五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洋芋,四颗红枣,再加上刚才钱大猛捂烂了的柿子。 “哇~丑丫竟然有这么多宝贝了?” 钱大猛也很惊奇,他成亲以后,手里从未有过这么多粮食,而且还是属于他们这个小家的。 当然,成亲前,也没有一粒粮食是他的。 丑丫不做声,亮晶晶地眼睛显露出她的心情也很好,示意他赶紧把饼吃了。 钱大猛这才三两口塞进嘴里,噎的直抻脖子,正努力混着口水下咽时,嘴边多了一抹湿意,是一只装了温水的竹筒。 饼子虽然难吃,可钱大猛心情极好,“嘿嘿,还是我闺女贴心。” 放下竹筒,搓着手问,“闺女,你打算今晚怎么吃?” 丑丫抿嘴不言,到是眼睛眯成一条缝,手里还往他嘴里塞了颗甜枣。 见她不说话,钱大猛也不催,嘴里心里也跟着甜滋滋的,即便相顾无言,氛围也是温馨美好的。 “妹妹还好么?” 妹妹? 想起那个瘦的连哭都没力气的小娃,嘴里的甜都开始泛出苦涩,钱大猛忍不住叹气,“不好。” 听后,丑丫也没说话,粗糙的小手慢慢搓着竹筒,水在筒壁上撞击的声音很清脆。 不说,不知道说什么。 唉~暂时她也没有很好的办法能解决,就只能默默祈祷小孩的命再硬一点,多挺几天,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从竹篓里把红枣捡出来递给老实爹,“给娘吃。” 钱大猛捧在手里,短短两天,他已经习惯了听女儿的话。 “好,那我先回去了,待会儿你爷爷又要叫了。” 丑丫点点头,将柿子一分为二,一半塞进钱大猛嘴里,另一半自己小口抿着,将竹篓再次塞回床底下。 “甜。”钱大猛砸吧嘴,吃完还觉得不尽兴,嘴边又添了一遍,看得丑丫好笑又心酸。 眯着眼睛,跟着点点头,“好吃。” 整个下午的忙乱,终于将清水棉丝处理出来,等直起来腰来时,才发现天已经快黑透了。 冬天越来越近,白昼越来越短。 女人的活永远做不完,等院子里的丝绵收起来,要开始晒柿饼,这都是丑丫和英子的活儿,钱氏、崔氏和如萍要赶着织丝绵了。 天黑透,饿得头晕眼花,挪着两条灌铅的腿回到低矮潮湿又冰冷的屋子,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整个脑袋都是木的。 “丑丫,我回来了。”依旧是熟悉的声音,可黑暗中的她只能扯扯嘴角,太累了。 为省钱,农家点油灯的时间有规定,丑丫这一家子却是连用灯芯都没有,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 “快来泡泡脚,肯定冻坏了吧?” “有热水?” 床上摊成的大字终于有了反应。 “嗯,太奶奶给你留的,你先泡泡脚,我去给你拿吃的。”说完,人影又出去了。 全家洗脸洗澡共用的一个盆儿,为此,丑丫每天早上都是去池塘边洗脸,顺便勘察一下周边环境。 外面比屋内要亮,因为有月亮和星星。 丑丫只能通过声音分辨,好在这个家,家徒四壁,也不担心被小偷惦记。 水边的秋意甚凉,皮肤咋一接触热水,像针扎似的痛,可那股暖意却让人咬着牙也不愿离开,顺着脚底板,蔓延至全身。 长长舒出一口浊气,丑丫暗暗发誓,一定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盆儿,用来睡前泡脚。 身上暖了,胃里稍微有点垫吧,人再次活了过来。 等英子和孩子睡了,父女俩蹑手蹑脚地钻进竹林,“来,我背你。” 丑丫摇摇头,随即反应过来老实爹看不见,“不,我自己走。” 一大一下两道黑影,深一脚浅一脚,借着月光,找到白日里偷闲垒起来的灶台。 “爹去打水,我生火。” 等水烧开,将竹蜂在水里滚了一遍,身上的寒意也差不多驱尽了。 “这真的能吃么?” “能,对爹身子好。” 一听说女儿是为了自己,钱大猛的嘴巴又裂开了,别的什么都无关紧要。 第十八章 我要回去了 等待的时间,钱大猛竟然在小溪里摸出两条泥鳅几只小虾。 丑丫稍作处理,即便没盐,烤熟了,照样吃得喷香喷香。 在饥饿面前,食物应该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 “泥鳅用油和小火慢慢炕,再撒上点粗盐和葱花,香得舌头都会吃掉。这小溪里的虾也很好,白粥里放上姜末和一勺油盐,吃之前倒进去滚两滚,味道也很好。” 丑丫啃完泥鳅,手上嘴角全是灰,也顾不得擦,听愣神了。 “爹吃过?” 钱大猛点点头,微显浑浊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中,清澈几分。 “小时候,你太奶奶会换着花样儿做好吃的,那时候你爷爷脾气也很好,你小叔还未出事,你大姑却比较霸道,总爱跟我抢。” 可能是回忆太过美好,映衬这张饱经岁月磨砺的脸愈加沧桑。 “我也会做好多好吃的,将来我做给爹吃,没人抢。” 摸摸女儿枯黄干涩而结成团的头发,钱大猛重重的点头,眼中的亮光更甚,隐隐带着一丝水雾,那点美好缩在最深处。 红薯和洋芋的香味一点点从灰里渗透出来,刚刚吃过泥鳅和河虾的胃又空了,迫不及待从灰里扒拉出来,烫的直吐舌头,依旧舍不得放慢速度。 拍拍踏实的肚皮,丑丫满足地直打瞌睡。 黑陶罐被埋进未熄灭的火堆里,里面是泡发好的桃胶和剩余的两颗红枣,丑丫明天早上过来取,算是一家人的早餐。 这东西空腹喝最好,长时间挨饿,肠胃肯定都好不到哪里去。 寒气逼人的深秋,一大早能喝点儿暖暖的东西,很舒服,养胃。 回到屋内,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丑丫,隐约还能听见父母房间里有声音,嘴角不由微微上翘。 这算不算吃宵夜? 可惜,这一顿却要管一天,还是在繁重体力劳动的情况下。 看来,离好日子,还有一段距要离走啊。 不过,暂时能睡个不被饥饿吵醒的觉,已经是很大很大的进步。 吴侃是在丑丫吃早餐的时候过来的,英子在屋内喂小妹,虽然依旧未下奶,可小妹唯有含着ru头,才能稍微舒服些。 钱大猛差点儿被窗外飞进来的石头砸脑袋上。 丑丫赶紧摁住老实爹,“是我朋友,可以邀请他进来吗?” 一听女儿有朋友了,高兴还来不及,连连点头,甚至问自己需不需要回避。 丑丫忍不住扶额,“是亲爹么?” “不用,昨天答应请他吃好吃的。” 家里虽然只有两条修补后的板凳,但好歹有地儿坐了,吴侃听说自己被邀请进屋,开心地直搓手。 “给,昨天说请你吃好吃的。” 看着自己手上两条烤的焦黄的虫子,吴侃后悔自己干啥伸手这么快,此时若扔掉就显得很没有礼貌。 关键是主人家喀喀喀吃得津津有味,冒出扔掉的念头都不好意思。 小心翼翼问道,“这是什么呀?” “竹蜂,很好吃,很香。”钱大猛知道自己女儿不爱说话,立即将昨晚得知的答案,转述给他听。 闭着眼睛塞进嘴里,囫囵嚼了两口,气儿都不敢换,咽下去。 “好吃么?” 眼睛依旧未睁开,只是胡乱点头。 “这是我早上刚烤好的,是不是有点点牛奶的香味?” “牛奶?” 猛睁开眼睛,圆溜溜,满满的不敢相信。 牛奶他是喝过的,尤其是在里面放点点糖,更是浓郁香甜。 可虫子,和牛奶,能一样么? 钱大猛没喝过牛奶,可只要女儿说的,一律点头。 大人都说是,那肯定是真的,太可惜了,看着竹筒里最后一条虫子进了钱大猛的嘴里,吴侃觉得损失严重。 “喝点这个吧。” 看着青幽幽的竹碗里,装着琥珀色半透明的液体,吴侃再次忍不住咽口水。 “桃花泪,好喝。” 丑丫将自己的喝完,又给钱大猛盛一些,碗小胃大,只能勤快多盛几次。 吃完,钱大猛拿着英子的分量就出去了,屋里只剩两个小屁孩儿。 “你快点吃,我马上要去干活了。” 丑丫见他直愣愣盯着,就是不下口,只得开口催促。 没了大人,吴侃自如许多,“青青,你们家吃的东西怎么都没见过?” 丑丫忍不住翻白眼,因为你见过的,自家都没得吃。 “没吃过才稀罕,我才留给你啊。” 嗯!重重点头。 一听这话,吴侃心窝窝都是暖的,昨晚因为丢了黑陶罐挨打的屁股,今天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三两口吃下去,还忍不住舔舔嘴,“味道挺好的,要是放点儿糖就更好吃了。” 只要面对这小子,丑丫觉得翻白眼都吃力,只想赶人。 “你找我啥事儿吗?” “哦哦,对了,我给你拿东西。”吴侃转悠一圈,发现东西不见了,冲出去又冲回来。 精致小巧的竹篓里传出一股鱼腥味。 “啥?” “村里有人家干塘,我自己下去抓的哦,送给你。”吴侃兴致勃勃地分享起自己抓鱼逮虾的过程,丑丫只觉得可惜。 要是自己也能去就好了,粮仓又会丰腴不少呢。 这季节,西溪正是干鱼塘的时候,叫上亲戚朋友,将塘内的水放干,主人家将大鱼捕捞完,这时候围观的小孩子们便能下塘去抓剩下的鱼虾,甚是热闹。 光是听吴侃描述,丑丫已经心驰神往。 掀开篓盖子,里面蹦蹦跳跳的鱼虾还不少,“怎么还是活的?” “我昨晚将他们放在家后面的水荡里,今天才提过来给你的。” 看着他簇新的棉衣上到处都是水渍,丑丫心情有些复杂。 “你先回去吧,别老是往我这里拿东西,家里人知道会生气的。” “都是我自己弄得,家里人不晓得。那我先走了。” 说完,晃晃小胖手,颠儿着冲天辫儿走了。 日子在这样繁忙而充实中,一点点溜走了,家里的晚稻、柿子、蚕茧终于全部忙完,丑丫和吴侃每天雷打不动的短暂碰头也要结束了。 “我要回去了。” 丑丫正在努力将捡回来的稻穗一点点拾掇干净,听到吴侃冷不伶仃的道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不是住在这儿?” “不是,我母亲要生小妹妹,家里才送我到姑姑家来住些日子。姑姑说爹捎来信儿,说明天来接我回去看妹妹。” 第十九章 三官会 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嘴里的话未经思索便出口了。 “那你家在哪儿?远吗?” 一个多月的时间,两个人几乎天天见面,从之前的朝窗口扔石子送零食,到后面在竹林的小溪里捞鱼虾、找竹蜂、掏竹鼠,晒各种鱼干虾干虫干...... 那里几乎成为丑丫家另外一个厨房,东西虽然简陋,可一应俱全。 灶台在钱大猛的帮助下,有了两个灶眼儿,一个烧水,一个煮东西。 锅也是吴侃弄来的,丑丫问不出来历,只是他好几天屁股都不敢挨板凳。 钱大猛已经成了十足的女儿奴,女儿指哪儿打哪儿。 英子不再天天抹眼泪,晚上的夜宵越来越丰富,母乳有了些,小妹也算捡回一条命。 吴侃一天大部分时间都耗在竹林里。 丑丫没时间做的事情,他全代劳,强大的后援让丑丫终于实现每天洗个热水澡,泡个热水脚的愿望。 可他却要走了。 也是,这里毕竟不是他家,自己的日子,总是要靠自己过。 之前,的确太过依赖他。 摔打的动作继续响起,冬天喝口热粥就靠这些从别人地里拾来的稻穗,冬天越来越近,还有好多的事情要做。 吴侃见她愣了一会儿人,又忙活起来,忍不住挠脑袋,冲天辫儿已经耷拉下来了,后脑勺有了一层黑黑的头发茬子。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要坐船,不是很久,我吃完两个柿饼,一盒糕点的时间就到了。” 丑丫发现自己今天发呆的次数特别多。 两个柿饼加一盒糕点的距离,亏他想的出。 吴侃也发现丑丫的不开心,屁颠颠儿帮她将地上散落的谷粒扫成堆,嘴里念叨,“你别太想我,过不了几天我又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更多好吃的,我家大哥打渔可厉害了,娘亲经常做好多好吃的,还有奶奶的糕点,也是......” 吧啦吧啦,依旧像往常一样,一个说一个听,只是丑丫今天明显不在状态。 也许要归家的原因,吴侃比平时里的话还要多,“我跟你讲,三官会可热闹了......” “三官会?” 丑丫听到关键词。 “嗯,据说今年三官会要轮到你们村,都时候肯定热闹的不行。我和家人也会过来的,到时候咱们又可以见面了。” “难怪?” “难怪啥?” 丑丫没理他,自个儿想自个儿的,吴侃也不在意,自说自话,手里也没停歇,这是跟丑丫成为朋友后养成的习惯。 平时在家扫帚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小少爷,如今农家的一些家务活儿,竟也干的有模有样。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农家忙得脚不沾地,吴侃便成了自由自在的野小子,只需要吃饭回家点个卯。 即便这点功夫,家人也发现了吴侃的变化。 不光懂事了,偶尔还能吟出两句诗来,说是跟每天一起玩耍的朋友学的。 身为家长,见孩子有长进,便也乐得放他自由。 至于他时不时扒拉点儿东西出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些很家常的东西。 太过贵重,丑丫也不会要。 钱家主屋那边的阁楼都快被布匹绢丝堆满,钱氏、崔氏和如萍依旧每天坐在织布机前,梭不离手。 如果没猜错,一切应该都是为吴侃口中的“三官会”做准备吧? 男人忙外面,女人忙织布,倒也给了丑丫缓冲的时间,床底下的竹篓已经囤了好几些个,每晚父女俩都会数一遍,再带着笑意入睡。 看着大半篓子的谷粒,小半篓子的麦粒,钱大猛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咱们的?” 丑丫颠簸颠簸,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真好听。 “是,咱们的。冬天,给我的小妹熬浓浓的米粥喝。” 庄稼汉子的鼻根像是被狠狠撞击后,酸胀难耐的想落泪,嘴里喃喃自语,“你的小妹有救了,有救了,我的女儿。” 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近乎痴迷的看着掌心中金黄的粮食,他第一次意识到,“这是我们自己的。” 曾经,他没有“我”的概念。 钱进发以粗鲁野蛮的方式告诉他,“你的就是我的,你这辈子都要为钱家做牛做马,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一生都要为钱家服务。” 这个老实到尚未开化的汉子,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存在。 “我”看到自己的粮食,会开心,很开心,开心到想大哭一场。 紧紧捏住谷子,尖锐的谷壳刺痛掌心,也不舍放下。 丑丫忙碌着收拾好这些冬日的储备,好一会儿都没听见身后有响动,转身发现老实爹站在那儿哆嗦,吓坏了。 “爹,你怎么了?” 钱大猛感受到一只小小的手抓住自己,很暖也很粗糙,他仿佛才从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中被惊醒。 “爹,开心!”深深吸口气,反手握住女儿的手。 手上的伤口被抓的生疼,可丑丫看着老实爹的模样,心更疼。 “爹,会越来越好的。我有爹,爹有我。” 钱大猛用掌根在眼角抹了一把,重重地点头,哽咽着,“嗯,爹还有你娘,你小妹,会越来越好的。” 丑丫没多解释,这一个月的伙食比以前不知好多少倍,可母亲英子却从未多问过一句话,钱大猛送过去什么就吃什么。 女儿每天忙完家里的事儿,就不见人影,也从未多问一句。 天气越来越冷,都懒得问一句,需不需要增添衣裳?还是老崔氏见她冻得可怜,将自己一件旧眠衣给她晚上盖着,不至于冻得睡不着觉。 可手脚依旧冻得红肿,碰热水的时候像是千万只蚂蚁在里面撕咬。 眼看霜冻过后,就是小雪,冬天的棉衣棉被却还没有着落,“三官会”让丑丫犯愁的小脑瓜子总算闪了一下。 “三官会”是“三官庙会”的简称。 传说这位菩萨能“三管”:一管天上风调雨顺;二管地上黎明百姓安康稻麦茶麻丰收;三管水利,使田庄免受洪涝灾害。 吴侃走后,丑丫每晚泡脚的热水也没了保障,越来越冷的寒冬,成为迫切需要改变的现实。 第二十章 绣花花样儿 天蒙蒙亮,白霜冻得枯草清脆,丑丫缩着脖子,脚下嘎吱嘎吱作响,到竹林给小妹拿捂在草木灰里的米粥。 英子月子期间受累受气,奶水最终还是没有挺过两个月,再也吸不出半滴。 饿得嗷嗷叫的小妹,靠丑丫捡来的麦粒和谷子,掺上磨碎了的干鱼干虾,熬过生死劫,长得越来越灵动。 “三官会”是钱进发极为重视的日子,钱家所有人都在为此忙碌着,小妹的一日三餐便交给了丑丫。 丑丫将温热的米粥抱在怀里,回屋,钱进发和英子已经去隔壁主屋干活,留下小娃一个人在床上咿咿呀呀,四脚朝天的扑腾。 见推门进来的是姐姐,小手臂挥舞的更欢,口水更是流的肆无忌惮。 之前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娃终于褪去病气,小脸儿变得光滑白皙,稀疏的胎毛也一下撮一小撮地探出毛茸茸的头来。 “小妹,该吃饭啦。”丑丫手脚冻坏,身子却结实了不少。 丑丫一把抱起奶娃娃,熟练擦拭口水,将米粥搅拌成糊,一个喂得开心,一个吃得欢畅,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也颇为愉快。 喂饱小的,丑丫将她绑在自己身后,也要去主屋帮忙。 半大的孩子,佝偻着腰,后背拱着一个小团子,该喂猪喂猪,该该喂鸡喂鸡,总而言之,就是要干的事儿一点没少,生活压力却越来越大。 她和钱大猛水里游的,土里钻的,树上爬的,只要对身体好,都能下嘴,可小娃不行。 男人都是先去田里忙活一轮,才回家吃饭,趁老崔氏一个人在厨房,丑丫瞄着溜进去。 “太奶奶,花样儿值钱吗?” “啥?” 老崔氏正麻利地往锅边贴饼子,一时没听清。 “绣花的样子,值钱吗?”仰着小脸儿,巴巴的望着她。 手下的动作慢了下来,紧着嗓子低声问:“你要干嘛?” 即便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好几天,到真正开口的时候,依旧担心出漏子,老崔氏是主屋这边唯一能说说话的人。 这两个多月的相处,丑丫能感受到这个老人的智慧。 丑丫低头看看自己外面裸露的脚趾头,还有身上一层裹一层寒碜的单衣,捻着衣角,“我想画些花样子去卖,可以吗?” 贴饼子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吓得倒抽一口气,踮起脚去前后两个门张望一番,拽着丑丫的胳膊,痛得她直皱眉。 “你瞎说什么呀?卖来的钱,你打算怎么办?” “买棉衣棉被。” “你爷爷会打死你的。” ...... 一句话,让丑丫所有的计划胎死腹中。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结果,但如果不争取,就很有可能冻死在这个冬天。 老崔氏也不只一次感叹,这个冬天有点难熬。 小妹还以为姐姐和太奶奶逗自己玩儿,笑得咯吱咯吱,身子被裹得严严实实,依旧挡不住她好动的心。 丑丫被身后晃动的力道带的走不稳。 “太奶奶,您看看我妹妹,如果再不想想办法,咱们一家人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和被打死有啥区别?你只要告诉我,现在流行什么花样,结果我自己承担。” 老崔氏嘴巴张合好几回,却一个字都无法发出来,转身偷偷抹了把眼泪。 “造孽啊!待会儿你去我床头第一个抽屉里拿花样儿。”说完,埋头继续贴饼子,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丑丫抱着妹妹,窝在灶膛前,静静地递柴火。 安静地只有火和风交缠的声响,偶尔夹杂几声小妹的童言呢语。 听到外面男人的声音,丑丫自觉的先回偏屋,床底下藏着早上从草木灰里扒拉出来的土豆。 画花样儿卖钱,是丑丫目前能想到,最快速赚到钱,买过冬棉衣的办法。 错过这个“三观会”,她实在想不到还能如何瞒着钱家人赚钱。 冬天来临前,还有一项辛苦而枯燥的事情等着钱大猛去做,给竹林挑河泥,为来年发春笋垫肥。 吃罢早餐,如萍回绣房绣花,钱氏织布,老崔氏则在自己房间等着丑丫。 “这是今年新式花样,这是往年的花样,倒是你,什么时候会画画了?”老崔氏将手中一叠保存完整的画册递给她。 丑丫没有回答,只是细细打量,摩挲绢布上的花纹。 画画是她身为顾清时,为打发时间自学的,从未有人见过她的画,她也从未对人说起过。 更或者,是没人可以说。 除了他。 心尖尖儿上一阵钝痛,这种痛让她熟悉又陌生,算是前世活过一场,唯一的存在了吧?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画,但是想试试。” 老崔氏没有催她,丑丫瞄了几眼后,没有待很久,就出去了。 将画册放好,老崔氏在床头呆坐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这些年过去,钱进发虽然对钱氏苛刻,也会要求老崔氏干活,却从未恶语相向。 丑丫也会好奇,却知晓这并不是她能好奇的事儿。 先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再过两天,就是“三官会”。 眼看家里的存粮一天天减少,心中的焦虑也一日日剧增。 小妹挥着小手,咿咿呀呀开始抗议,丑丫将米糊喂进她鼻子里了。 待她反应过来,小脸上糊得到处都是,忍不住苦笑。 贫穷真的可以限制人的思维,从起床睁眼的那一刻,到入睡前的最后一秒,你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个:粮食。 什么穷人思维,富人思维,若饿得连脑子转动都没有力气,恐怕什么思维都顾不上? 用已经洗到起球的粗棉布,将小妹脸上擦拭干净,刮着竹碗的底部,努力节约每一粒粮食。 刮完碗底,又用温水将碗中余下的米糊稀释,直至干净如洗过,小脑袋已经困得一点一点。 看着眼前这张没有烦恼,天真的笑脸,丑丫心头发软,指腹轻轻刮弄柔嫩的脸蛋儿,不知是否因为感受到姐姐的呵护,像刚出生的小猫儿,顺势在她手掌轻轻蹭了蹭。 “砰~”窗户飞进一块石头,吓得小妹眉心轻蹙,甚至略微不安地蠕动身子。 “青青,青青......”后面,一声比一声急促。 闹得丑丫也跟着紧张,手脚并用,利落地爬上条凳,打开窗户,“你来啦?小声些,我妹妹刚睡着。” 第二十一章 不听话的下场 打开大门,探了探头,大清早的浓雾弥漫,粘稠得像是化不开的米汤,一米之内几乎看不见对面的人影。 隐约中一根小冲天辫儿在那儿晃,忙招手,“快进来吧。” 小炮弹刷地冲过来,快到跟前,丑丫才发现他前胸后背上全挂着东西。 喘得小脸儿通红,呼哧~呼哧~“帮我,一把,累死了。” 丑丫接过他手上的纸包,感觉颇有点重量,“什么呀?这天还没亮,你怎么就过来了,家里人不担心吗?” 再次被刮得干干净净的后脑勺摆了摆,喘了两下,“吃的,玩儿的,还有你要的......” 霹雳巴拉说了一通,没听懂。 看着丑丫茫然的眼神,想起自己这一两个月几乎每天吃的,都是闻所未闻的东西,便不再纠结,拉着她回屋。 屋外一道瘦高的影子,见到吴侃进屋,才转身离去。 两个兴奋的小娃哪里知晓,他们这段友情是经过大人审核通过后,在背后默默支持兼护航。 “给,这是你要的笔和绢布。”说完这句话,防止别人偷听一般,瞄了瞄门外。 “这是我从姐姐屋子里拿的,你可别说走声了。这是我奶奶做的点心,说是送给你的,因为你请我吃了好多好吃的。” 看着一盒盒精致小巧的点心,光是闻味道就已经垂涎三尺。 桂花糕、芡实糕、藕夹、绿豆糕、红豆糕......一样样,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用白净的棉布包着,为了担心打翻,里面还有轻巧的木盒子。 难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即便不知事儿,也知晓这些东西不便宜。 “小鬼,你该不会是偷偷拿的吧?太贵重了,我不要。”说着,将不停解包裹的吴侃摁住,塞回他怀里。 “我都吃了你的,你为何不吃我的?”吴侃回去不过几日,立马恢复小霸王的个性,将糕点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又往手里塞了一块。 颇有一副你要敢不吃,试试? 清甜粉香的糯米糕入口即化,那股甜滋滋的味道顺着喉咙往里钻,想吐出来都不行。 暗叹自己不争气,不过一块绿豆糕,竟然馋成这样。 吴侃叉着腰,瞪着虎眼,见她咽下去,立马笑嘻嘻地问,“好吃吗?” 丑丫气得翻白眼,真是两天不揪耳朵,就上房揭瓦了,强行喂自己吃东西不说,该死的竟敢说“不”。 小孩子的脾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见丑丫吃了他的点心,立马开心地啥都不知道了,直到耳朵传来熟悉的疼痛感。 “啊啊~我错了,不对,我哪里错了?为啥又要揪我耳朵?” 迟到的疼,是因为丑丫爬到床上才动手,才能俯视他,教训他,“还没错?之前我们是怎么说的?对方不愿意的事情,坚决不勉强,我嘴里的糕点是怎么回事?” 吴侃一手捂耳朵,一手撑着床边儿垫着脚。 “我不过是想你吃我的点心,这也错了么?” “错!我说不吃,自然有不吃的理由,你为何不听?” 冤啊~简直比偷拿了姐姐的绣花布打屁股还要冤,可又着实找不到理由反驳,除了乖乖认错,好像无第二条路可选。 “我认错还不行吗?” 力道稍微松了松,“可以,但你要说说,到底犯何错?” 吴侃眼眶里泪花闪闪,不甘心落下,扁着嘴,“不是你说我错了么?不该逼你吃点心么?” 手下的力道又一紧,“听你的语气,是我不讲理咯。” 胖乎乎的手乱摆,“不是不是,你说我错了,自然就错了,我没有说你不讲理,是你自己说你不讲理的,咋怪我呢?” 说着,把自己都绕晕了,见说不出个所以然,急的眼泪吧嗒吧嗒掉。 上次回去后,就下决心,再不允许自己在青青面前哭鼻子。 这才刚见面不到半刻钟,就破功了。 心中懊恼,又悔恨,还夹杂着无法言说的委屈,哭得稀里哗啦。 丑丫懵了。 又不是第一次拧他耳朵,至于哭成这样么? 要是小妹被吵醒就糟糕了。 丑丫不擅长哄人,干脆从盒子里拿起一块红豆糕,塞进他嘴里,堵住就不哭了吧? 吴侃没见过如此粗暴不讲理的女孩子,偏偏还是自己巴巴惦记着的人。 委屈的情绪简直如奔腾的江河,嘴里嚼着红豆糕都无法停止嚎哭,吓得丑丫赶紧去捂嘴,“你要是再哭,被我家人听见,咱们俩这辈子也不用见面了。秘密商议的事情,更是想都别想了。” 恐惧盖过委屈。 眼泪止了,可哽咽不是想停就能停得住的。 见丑丫依旧瞪着自己,忍不住辩解,“我也不想的,忍不住。” “你多吃两块糕点试试?” 吴侃抹着自己滚圆的肚子,“怕自己路上偷吃,吃了好多好多才来的,吃不下了。” 看着他憨傻的模样,丑丫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可心里暖暖的,软软的,揪了揪他的冲天辫儿,“你怎么这么可爱?” “我是男孩子,怎么能说可爱?”嘴里嘟囔着,但心里其实很受用,带着眼泪笑眯眯地看着丑丫。 孩儿脸,说变就变,果不其然。 丑丫看着泪痕满面,鼻孔还吹着泡泡的小子,对他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功底,着实佩服。 没有再说让他将糕点拿回去的话,心中暗暗决定,以后多教他一些东西,算是回报他在最困难时,对自己的照顾吧。 至于奈何桥的愤怒,在饥和贫穷的生活中,他用诚意,真心和暖意一点点将其消融。 可能,这也便是自己和小鬼前世就结的因,这一世自己要偿还的果吧? 生活本就是想一出,是一出,不可能什么都凭着自己的心性和喜好来,既然来了,就接着,无论好坏,一天一天,总能过下去。 有时候,不是生活刁难自己,而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前世,早就想明白,不再生执着之心。 对自己好的人,珍之,爱之,护之。 对自己不好的人,淡然一笑,走过忽视便好,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去计较。 丑丫不大的心里,吴侃终于用执着和赤诚,为自己的争得一席之地。 第二十二章 漫长的等待 “画画,对了,你赶紧画,明天我拿去帮你卖。” “你知道怎么卖,去哪儿卖吗?” 这是丑丫唯一能想到的办法,靠不靠谱,都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明天钱大猛和英子都要出去帮忙,家里留她和老崔氏看家,当然,小妹也需要人照顾,实在无法脱身。 “我小姑姑本就是绣女,明天就跟着她去绣庄交货,你要画得漂亮些,到时候掌柜的才稀罕。” 时间本就紧迫,丑丫也顾不得太多。 “你去门口帮我守着,来人就叫我。” 说话的功夫,打开吴侃带来的文房四宝,借着窗口的微弱亮光,开始作画。 为了吸引人的眼球,丑丫决定直接在绢布上作画,淡雅泛着丝光配上水墨画,很有禅系色调。 画完后,吴侃正着倒着侧着,看得口水直流。 “好可爱啊,好想吃啊。” 丑丫画了五幅,让吴侃先去找他小姑估价,到时候去绸布庄才好叫价。 小妹已经哼哼唧唧醒了,“你快走吧,我要去那边干活了,你卖掉了再来找我。” 说完,三两下用布兜将小人儿背上,连推带攘才把看呆了的吴侃送出门。 三官会终于在各家各户的期盼中,来到了。 吴侃来时跟丑丫说,外面热闹的不像话,河道两边停靠的全是船坞,有些拖家带口直接住在船上,有些人家干脆拆了篷子,船船相连,便成了河道集市。 钱家住的比较靠村里里面,昨天开始,家后面的水荡已经响起了各种吆喝声。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锣鼓喧天。 农历十月十五,是菩萨下轮仪式之日。 这天,四方香客都会来进香奉拜,各地商贾运来各种商品便香客购买。 万家商贾和千户提前一个礼拜就开始做准备,租用民宅、旱地、刚刚收割完的田畈也都成了众商家的争抢之地。 分别搭上篷子、围上帷子,腾出宽阔的道路。 附近河港里的船只停得船舷碰船舷,香客船从昨夜开始,早已挤满丑丫家后面的水荡。 早上去河边洗脸,才发现乌压压已远至二三里开外。 忙完早上的事情,老崔氏喊丑丫关上门,移送菩萨,全村人都要去观礼,上午十时,移送菩萨的人马依仗都已准备妥当。 钱进发一行人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找不到人影。 老崔氏上了年纪,丑丫背后还有个刚满百日的小娃,不便往人群中挤,两人在离家不远处的空地上站着。 十时正,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大喊一声:“菩萨起驾!” 炮仗响起,丑丫数了数,刚好十二声。 声毕,乐鼓手吹响长号,唢呐、笙、箫、管、笛和声奏起,八个穿着统一的壮汉,四人抬着“三观菩萨”,另外四人抬着神坛。 依仗队伍浩浩荡荡,路边两旁,河道船舷上站的全是人,大家都来争看菩萨出会的场面。 四面和人高的大鼓,边抬边敲,七十二面小狂锣,一人一面提着配合着鼓点,后面高举六面硬牌张扇,双人排列,“肃静”、“回避”“三官正堂”。 丑丫看得惊奇不已,古装剧中常看的场景,竟然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心情却无法与他人言说。 心中憋着秘密的膨胀感,让她的小脸儿涨得通红。 小妹不知姐姐心事,只觉得吵得厉害,心中害怕,便嗷嗷大哭,转移了丑丫和老崔氏的注意力。 哄好小妹,仪仗队都还没走完,菩萨金身遮着华盖,后面跟着神台,还有十个壮汉抬着十瓮满满的香油,捧着香炉、烛台的人肃穆而行,殿后的是庙会文书,手执物品清单、移交文本等等。 都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丑丫在老崔氏的解释下,才知晓一场移交“三管菩萨”的庙会,竟然会有如此大的玄机在里面。 “我们要一直在这儿等着吗?” 老崔氏看看她,面色有点怪怪的,最后伸手摸摸她的头,“傻丫头,你都不记得了啊?抬到这里,至少也要两个时辰了,咱们是掐着点儿来这里的,等菩萨抬进村里安置好,仪式就算结束,商会正式开始。” “咱们能去看看吗?”眼中的渴望,老崔氏不忍多看。 “走吧。仪式结束,他们也要回来吃饭了,吃完还要去干活。”说罢,抬脚先走了,丑丫看着热闹的场景,仍有些恋恋不舍。 前世,热闹和她无关。 如今,热闹依旧与她无关。 把身后的小妹往上兜一兜,心底暗暗发誓,待她从钱家这个窟窿里跳出来,天空任她飞,海底任她游。 以前,心中没有牵绊,一天就是一天。 可今日从村里回来,视线已经无数次在门口游走,老崔氏看在眼里,叹在心底。 即便在钱家后院儿,外面的热闹就像无数不在的空气,四处钻,让你想要忽视都不行。 “丑丫,灶膛里没火了。”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提醒她,老崔氏实在忍不住了。 “你画花样了?” 丑丫心里一咯噔,“没啊。” “呵呵,小丫头,心思还挺深的,说吧,你托谁帮你卖?你爹?还是你娘?” 丑丫抿着嘴,不做声,不摇头也不点头。 老崔氏没有再问,只是自说自话,“你娘刚来钱家的时候,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你可能不知道,她绣艺不错,中间试图绣了帕子换点儿零花钱。第一天去卖,就有人告诉了你爷爷,当天把她所有的东西,包括姑娘时期攒的东西,全没收了,一点不剩,还挨了一顿毒打。不是我不愿帮,你身子刚好,如果没有十层的把握,切莫拿命开玩笑。” “为什么?” 丑丫眼中的怒火就像秋日枝头挂着的艳红柿子。 老崔氏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摇摇头,叹了口气,许久才低语了两句,丑丫都没听仔细。 “作孽,都是作孽啊。” 两人都有各自的心事,沉默一直蔓延到他们回来。 做好饭,丑丫直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钱大猛和英子回来的很晚,心里有事,连饥饿都忘了,直到小妹小嘴儿扁扁,开始哼唧哼唧要吃的,才意识到晚上忘了给她熬米粥。 第二十三章 友谊长青 吴侃是在竹林里找到的丑丫,映着红彤彤的火光,巴掌大精致的五官让人总是第一眼注意到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和小孩不一样的眼睛,里面流动着太多的秘密,让人忍不住想要看一眼,再看一眼,直到迷失在炫动的星空里,依旧渴望去触碰。 竹林里的脚步声,惊动坐在火堆旁边发呆的丑丫。 原本以为是吴侃,一阵脚步声后,许久都不见人靠近,便有些心慌。 “谁?” 梦幻如浩瀚星空的眼睛里,不再有星星,装满水光的黑瞳恢复孩子才有的纯真,和一丝丝面对未知的恐惧。 “是我,我回来了。” 七岁的小孩儿,只觉得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家境贫寒的小女孩儿是那么的可贵,那么的让他想要珍视,就像从小抱着睡的小枕头一般,谁都不许触碰,更不许有丝毫损伤。 “回来了?”丑丫激动的起身,黑瞳立马开始绽放异彩。 眼睛怎么能这么神奇? 吴侃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准备回家好好看看自己,是否也会有这样好看的变化。 “快点来烤烤火,我还烧了你最爱吃的麦粒。” 为了犒劳辛苦的小伙伴,丑丫不惜拿出最珍贵的粮食,只觉得什么都比不上艰苦时期,好友送上的及时雨。 一听有自己爱吃的烧麦粒,兴奋的小娃早已忘了之前的疑惑和不解,三两步蹦上前,一边咬得咔吱脆,还不忘仰着小脸儿讲诉今天的所见所闻,最重要的是为自己的精明邀功。 “卖了多少?” “二两银子,而且对方还希望你能一直画,并且愿意为你提供绢布。” 得知自己的画作能卖钱,自然是开心,一听以后还可以继续画,白天老崔氏说的那些事儿就像噬心的虫子,啃食她原本坚定的决心。 “恐怕很难了,如果我爷爷知道我偷偷卖画挣钱,会打死我的。” “啥?为啥?”吴侃无法理解,自己的爷爷要是听说自己有这么能干,估计开心的张扬半条街。 上次回去,不过背了一首丑丫教的诗,爷爷一兴奋,就布置了一个偌大的书房,说要为自己考状元做准备。 丑丫摇摇头,没做声,也不知如何解释。 不是所有的家人,都像他的家人一般和蔼可亲,对小辈关爱备至的。 “那掌柜的有说什么时候交货吗?” “老板......啊,老板没说,她只说你只要画了,她全要。” 吴侃欲言又止,可丑丫一心盘算着如何渡过老爷子那一关,对他的异状也没察觉。 丑丫静静的思考,吴侃熟练的整理简陋的小厨房,借着火光拎小桶去溪边打水,豁了口的缸,已经空了,之前的丑丫光顾着发呆,都忘了烧水。 忙活完,丑丫脑袋晃了晃。 打瞌睡?吴侃赶紧接住她脑袋,才不至于一头栽地上。 白天要干活,照顾小妹,还惦记着吴侃这边,坚持到现在,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你父亲什么时候来?”看着锅里沸腾的水,吴侃摸摸自己的小光头,他也要回家了。 “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丑丫看看旁边睡得香甜的小妹,催促他先走。 小娃再野,到天黑也都必须归家,不知吴侃的家人怎么放心他每天月上梢头才回家的? 两个小娃不知道的是,竹林不远处一直守着一道影子,直到吴侃提出回家,才隐到更深处,跟在他身后,直到安全到家,才从侧门进去。 “回来啦?你朋友开心吗?”吴侃的姑姑调侃道。 小脑袋摇了摇,咬着嘴唇,“我是按照姑姑的话说,可她听了并不开心。” “怎么了?她不愿再画,还是画不出了?” 脑袋摇得更厉害,“不是的,她画的可快可好了,可为什么不开心,我也不知道。哦,对了,她说要是被爷爷知道,会打死她的。” 小身子依偎在母亲怀里,掰着手指头苦恼。 吴氏听闻儿子的话,不知其意,扭头问他大姑姑,“青莲,你可知?” 大姑子吴青莲出嫁前,和吴氏的关系很好,见嫂子关心便将自己的猜测说了说,“钱家我也略有耳闻,如果侃儿说的没错,那个丫头应该是钱家的大孙女儿,他父亲在家不得宠,连带着妻儿的日子也不好过。” “你的意思是,这孩子的爷爷宁愿不赚钱也要让他儿子不好过?”吴氏出身良好,又是家里的幺女,颇受父母家人宠爱,嫁进的吴家是书香门第,家风清明,很难理解世上还会有这样的父亲。 “母亲,青青好辛苦的,每天要干很多活,还吃不饱。” “那你还每天去人家家里蹭吃的蹭喝的?”吴氏一听,别人家境如此艰难,自家的儿子食量如何怎会没数,自然数落他不懂事。 “不是的,我吃的都是抓来的,青青请我吃的,我也请她吃了。”被母亲斥责,吴侃深觉委屈。 “大嫂,您误会侃儿了,他的小伙伴很能干,不管心灵手巧还懂得如何在大自然中寻找食材。侃儿很懂事呢,要是我猜的没错,那个叫青青的丫头是出于感激,才愿意分享好吃的给自己的小伙伴。” 嗯嗯,就是这样呢。 吴侃见小姑姑将自己的心中所想全部说出,高兴地直往她怀里扑,“小姑姑最好了,可是,我都没有完成任务。” 小姑吴青娆还未出嫁,这次是跟着嫂子一起过来看望自己的姐姐,顺便参加“三官会”的进香仪式。 吴青娆是吴家最小的女儿,从小礼仪诗书精通,绣艺精湛,十里八乡求娶的人排到村门口,到十四岁才定了夫家,待十六岁满,就要嫁到府衙去做官夫人。 吴侃从丑丫处拿了绢画来,就让青娆看中了,出的价格比外面绸缎庄要高两分。 既然是要卖,自然是卖价高者,这是丑丫教的。 只是小姑在买的时候,和他约定,以后的绢画全卖给她,和丑丫暂时先别说。 原因为何,吴侃不懂,但小姑的为人很好,他相信小姑肯定不会欺瞒,更不会做对不起丑丫的事情,才答应暂时先不和丑丫说。 所以,今天丑丫问起的时候,他才有些磕磕巴巴。 第二十四章 才女青娆 “那既然如此,为何这丫头懂得如此之多,侃儿说她不光会写字吟诗,如今连画都如此精妙。” 青娆买下丑丫的绢画后,吴氏和冉氏都看过,皆忍不住称赞。 即便是吴家老爷子,也不免惊叹,能画出竹的气节,非一朝一夕能练就的,且不光考验绘画技艺,更说明此人心性傲然,骨节凛然。 “我说的是真的!青青很厉害的。” “而且,据说所知,这小孩儿没有名字,村人都叫她丑丫,说是生产当日钱家老爷子见她第一眼,破口大骂时就定下的。” 吴侃想起和丑丫的约定,立马捂嘴,惊悸道,“她不许我说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儿子是什么个性,吴氏心里门儿清。 在家里,因为是长子,又是长孙,自小便要啥给啥,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除了家人,对谁都爱搭理不搭理,任性的很。 即便吴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和从小宠坏了,受不得半点儿苦,读书练字枯燥无味,快七岁了,认识的字十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如今,竟然会因为一个小女儿,不光变得懂事,甚至还学会了心算,摇头晃脑的背诗。 老爷子高兴坏了,差点儿打包直接将人送过来这边,拜师求学了。 得知是个七岁的无知小儿,且是个家境贫寒的小女孩儿,这念头才作罢。 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吴侃和小女儿的友谊长青,才会有那么多的糕点,对他拿了青娆的贵重绢布,不过小声斥责两句,便罢了。 吴氏一把拉过儿子的手,“好啦,母亲当做不知好了。只是你朋友青青,真的如你所说的那般好么?” 脑袋如捣蒜,拽着母亲的手,生怕她相信,再次加重语气,“青青是我认识的最好的女孩子。” 吴氏转头看向青娆,她早上和晚上接送吴侃,应该对这个小女孩心中有所评价。 青娆点点头,大家便不再多说,吴侃听了一会儿无趣,困得脑袋一圈一圈的晃,吴氏便让下人领着他先去睡。 屏退周围的人,三姑嫂凑在一起,细细听青娆的所听所见。 “你的意思是,她有可能是老崔氏教出来的?她这么厉害?”吴氏仍有些不信。 冉氏也没争辩,只说,“我也是得知侃儿跟那丫头玩的好,才去跟老太太打听他们家的事儿,如果不是崔老爷子过世的早,如今他们家定然是大户,光是看他们的房子就知晓。而且,当时老崔氏织出来的绵绸摸上去就跟水一般光滑,绣花更是一绝,含苞待放的花儿在阳光下能自主盛开,可见一斑。” “诗书呢?她也精通?” 青娆本就爱读书,对有才华的女子尤其钦慕,听闻吴氏问,紧张地身子微微前倾,手帕都快绞成麻绳了。 “她年轻时,光是周身的气度就不凡,这些年几乎都不在外露面,很多人便遗忘了。我婆婆当年和她有过交好,只是后来有了女婿,便不再和村里人往来,但当年的事情老人家却记忆深刻。” “难道她出身不凡?” “一个女人在最艰苦的时刻,尤其是子女受到欺负的时候都没有回族,要么是回不去,要么是没有家族可依。”冉氏分析的很有道理,可青娆对这个老人,兴趣愈发浓厚。 吴家的家教便是不可随意探听别人的隐私,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小姐,老爷子对女人这点尤其严苛。 青娆没有再问,只是心中打定了主意,“嫂嫂,我想在大姐这里多住几日,等侃儿的朋友画完第二批,再回去可好?” 语气中的讨好,吴氏怎能不知? “是啊,嫂嫂,小妹也难得出门一趟,在我这里也不是外人家,父亲定然会应允的。或者,你将侃儿也放在这里几日,就说帮忙照顾,青娆马上就要嫁人,将来能出门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 “哎哟,我这还没开口,你们两姐妹连后路都想妥了,侃儿必然是愿意的。放心吧,你嫂嫂我也是从姑娘家过来的,哪里会不懂你的心?” 吴氏姑娘家就心直口快,做了吴家媳,一张嘴更是了不得,俩姑子当姑娘时都只能吹胡子瞪眼睛干看着。 但因为都是心性纯良之人,即便斗嘴,也都是玩笑话,也难得姑子出嫁,嫂子不忍的场景出现。 青娆拉着吴氏的手,晃啊晃,“还是嫂嫂最好。” “嘿哟,这才是真正没良心,也不看看是谁为了帮你说话,连带着被嫂嫂挤兑,这时候就看不到我的好了。” “都孩子的娘了,心眼儿咋就不见大呢?”吴氏忍不住挤兑冉氏。 一时间,三人笑作一团。 冉氏出嫁后,回娘家的次数本就不多,生了孩子后更是一年难得回去一次,这次聚在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旧。 再说丑丫,吴侃卖得的二两银子揣在身上跟火炭似的。 最后干脆藏在墙角的老鼠洞里,晚上钱大猛回来,便拉着他开始询问物价,二两银子到底置办多少东西。 可置办回来的东西,又如何藏呢? 翻来滚去,思来想去,一夜眨眼就过去了。 吴侃大清早起来,就被小姑叫进房里,跟他细细嘱咐一番,又拎了两盒糕点给他。 “小姑,青青不要糕点。” 青娆愣住了,“那要啥?” “布、棉花、粮食、油、盐......”掰着指头,回忆丑丫跟他讲起,过日子家里必备的东西。 青娆听得一愣一愣,从未当家的姑娘,哪里知晓过日子竟如此琐碎。 “这都是丑丫跟你说的?” 吴侃点点头,“嗯,当时我问她赚钱后要买什么,她指着家里角角落落跟我说的,还说如果有了这些东西,她就能做更多好吃的给我吃。” 青娆跟着侄子的描述陷入沉思。 吴侃吃了一块,揣了一块绿豆糕,蹦蹦跳跳去找他的小伙伴了。 钱大猛从主屋端来数得清米粒的粥,就着女儿秋天晒干后小火烘烤的竹蜂,吃得香甜。 “爹,我想买棉花和布做被子。” “好。” “啊?” 习惯性对女儿的决定点头的钱大猛,刚说完,就呆了。 “可我们没钱啊。” 第二十五章 扔掉银子 丑丫伸出右手,张开手指,掌心躺着一块银闪闪的银角子。 以防万一,丑丫藏了一半。 “从哪儿来的?” 钱大猛看到银子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也不是好奇,而是恐惧。 恐惧到浑身发抖,碗里的清粥晃出来都没意识到。 “爹,你怕爷爷知道?” “你爷爷,你爷爷,他会打死你的,赶紧扔了。” “啥?”丑丫一把缩回自己的手,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人,哪有人见到钱,竟想扔掉的? “不要!没有钱,我们冬天会冻死的。” “去年也没冻死。” “但今天会,因为有小妹。而且,今年的冬天会很长,会更冷。” 钱大猛第一次跟女儿起争执,见着女儿瞪着眼睛,口舌伶俐,一时间根本找不出理由来反驳。 只是嘴里一直喃喃自语,“会打死你的,打死你的......” 丑丫看着这张从睁眼就给自己安全感和温暖的农家汉子,心里蓦然一酸,抓着颤抖的,粗糙的手,“爹,别怕,咱们不让爷爷知道。” “他会知道的,丫丫,咱们不要银子,不要好不好?” “不好。”丑丫狠下心来,斩钉截铁的拒绝。 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如果一直不变,恐怕等待他们全家的,将会是硬邦邦的尸体。 她这一世,好不容易才有家人,才有愿意护着她的人,她绝对不会放手。 打死,都不会! 钱大猛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嘴里一直不断重复那一句:“会打死你的,会打死你的......” 丑丫眼泪哗啦啦的流,她实在不懂如何劝慰,更不知如何说服这个从心底恐惧的男人。 对老实爹的心疼,转化为对钱进发的恨。 到底是怎样一个父亲,能将儿子逼到如此地步,连人性中的贪婪都丧失掉了。 丑丫是他人生中拥有的第一抹属于他的温暖,第一次从产婆手中接过的时候,那种软软的,暖暖的,依偎着他的手臂的感觉,从未忘记,甚至因丑丫一点点的长大,一点点的对自己好的过程中,变得愈加满足。 他认为,如今每天的生活都幸福到笑醒,幸福到害怕,生怕一丁点的变故就会让这脆弱的幸福烟消云散。 他承担不起,正因为承担不起,便愈加不敢要求,不敢心生贪恋。 只要这样,只要这样就好。 英子不哭,小妹活着,丑丫开心地冲自己笑,没什么比这更重要。 银子,对他来说,更像是灼热滚烫的生铁,触碰不得。 丑丫在背后紧紧拥着老实爹,小手拍着他的后背,不断重复一句话:“不怕,不怕,我们会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腿脚已经麻痹,钱大猛颤抖的身子终于平静下来。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被泪洗过的眼睛清亮几分,“丫丫,不怕,爹爹不怕。” 丑丫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又冷又僵又麻的身子被老实爹一把抓进怀里,不顾眼泪鼻涕擦了她一身,身体里渐渐生出一丝暖意,一股力量。 虽然纤细,却让丑丫看到了希望。 “爹爹,我不怕,我有爹爹,有小妹。爹爹也不怕,有我,有小妹,还有母亲,我们都会好好的。” 钱大猛吸着鼻子猛点头,像复读机似的,“对,不怕,我有丫丫,有小妹,还有你母亲。” 钱大猛没听出丑丫话中的差异,只觉得只要抱着这具小小的身子,他才有勇气面对那块小小的碎银子。 晚上,大家本就回来的晚,平时习惯吃宵夜的英子迟迟不见钱大猛回去,生气得直摔门,巨大的声响吵醒了小妹。 如今吃饱喝足的她,中气十足,扯着嗓门嗷嗷大哭,闹得主屋那边也有了动静。 钱大猛父女俩赶紧擦干眼泪,一个哄小妹,一个端着瓦罐回屋。 钱大猛出门前,丑丫扯住他袖子,“爹爹,我有银子的事儿别跟母亲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最后那句话像是解释,又像是对自己内心的安抚。 钱大猛从未质疑过女儿的决定,点点头,刚出门,就被一声巨响吓得差点儿退回来。 他们偏屋的门不过是两块儿破木板钉起来的,钱进发生气的时候,动不动就踹他们的门,那两扇破木板便修了又修。 前几日,刚被加固,才让丑丫多一点点时间,将屋内的东西都扫进床底下,连哭得小脸儿通红的小妹都顾不上了。 手中蓦然一空的钱大猛甚至都没反应过来,第二脚第三脚接二连三的响起。 丑丫抱着小妹,又将放置得整整齐齐的条凳打翻,让屋里的东西看起来就一个字:乱。 就着月光,干不干净看不见,但如果家里太整齐,钱进发也是会发脾气的。 经过这段时间,丑丫已经确定一件事情,钱进发在自己的老实爹身上一定有心结,而且已郁结到变态的地步。 “大半夜的嚎什么丧?老子还没死呢?” 第四脚实现真正的破门而入,钱大猛还盯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发呆,没办法,脑回路长,小时候摔的。 刚刚摔门的英子,此时悄然无声,丑丫抱着哭哭啼啼的小妹缩在床角,头都不敢抬。 “爹?你怎么来了?”慢半拍的钱大猛好像才刚发现钱进发的出现,语气颇为无辜。 钱进发一看大儿子这憨样,气就不打一出来,转悠着找件趁手的工具,半天没捞着。 全被丑丫踢到床底下去了,眼看他就要抡板凳,小妹突然一声尖锐的哭喊,吓得他一哆嗦,板凳眼看就要砸过去,“爹,她还是个孩子!” 钱大猛这一声爹,喊得丑丫心都要碎了。 寂静的夜,被撕开一道口子。 三官会要持续三天,村里到处都是搭建的帐篷,好不容易歇下的商人被这一嗓子全喊过来了。 “爷爷,外面有人来了。”丑丫颤颤巍巍指着越来越亮的窗外。 哼~钱进发恨恨地扔掉板凳,转身出门,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小孩子家家,被老鼠吓到了,惊到大家了,不好意思,都回去休息吧。” 外人不懂,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年长些的扯着钱进发,“哎呀,听说你们家今年的丝绵卖得特好,你也别老藏着掖着,到底有啥诀窍啊?” 第二十六章 受惩罚 一听这个,连钱大猛都顾不上揍,赶忙打哈哈甩掉他们,回屋关门睡觉。 直到主屋熄灯,丑丫才松了口气,赶紧查看被她掐了一把屁股的小妹。 眼看老实爹要挨打,急中生智,钱大猛只有在孩子遇到危险的时候,胆子才会熊起来,才敢跟老爷子叫板。 除了心疼,还有怒气。 自己这屋,身为母亲,不能直接过来问么?干啥要摔门? 是嫌这段时间日子太好过了么? 钱大猛今天脑袋明显不够用,刚刚被女儿手中的那块角银弄得身心俱疲,又被自家爹的那一板凳吓得肝胆具破,丑丫推他回屋的时候,都忘了拿给英子的吃食。 丑丫没提醒,故意的。 不出所料,钱大猛回去没多久,熟悉的抱怨和哭腔又出现了。 钱大猛这次破天荒没搭腔,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那点点银光,还有女儿灌进他脑子里的那句话:有爹爹,我不怕。 英子哭了会儿,不见男人有反应,又踹了他一脚,他也只翻了个身,便恨恨躺下了。 晚上没吃饱,夜宵又被自己作没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哪里睡得着? 可天不亮,又要起床当苦力,背着货物兜售,心头的委屈全化作眼泪,淌个不停。 钱大猛睡得酣熟,英子恨得牙痒痒,烙饼似的,最后只得灌了一肚子凉水才勉强睡着,还半夜爬起来起了好几次夜。 梦里,钱大猛一手牵着丑丫,一手牵着小妹逛市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手上一人一串糖葫芦,吃得嘴角儿甜,眼角儿美。 他是笑醒的。 一睁眼,被英子鼓鼓的白眼儿吓得一抖,“怎么了?” 男人竟然问自己怎么了? 话未出,泪先流,“你问我怎么了?” 钱大猛揉了揉肩膀,昨天近两百斤的担子,几乎将村子绕了个遍,最大的外围都走了不止两圈。 别人卖货是整个打包出售,偏钱进发觉得零售价格高,柿子布匹压得一行人喘不过气来,还不敢抗议半句。 肩膀厚厚的茧子都磨起了泡,今天恐怕更难熬。 对英子的无理取闹便没了以往的耐性,再者,他还要去找丑丫,昨晚两人商议好的。 “我去看看女儿。” “看看看,你媳妇儿都要死了,你就知道女儿。” 钱大猛将她上下一打量,“这两天是有点累,过了就好了,进了腊月就没什么事情忙了。” 趿着鞋,披了衣服,拉开门出去了。 英子气得又开始抹泪,本就不善言辞,这些日子又被夜宵惯得起了女儿心,觉得男人终于开始体贴,能理解自己欲言又止的委屈和难过。 指望他能有两句贴心的话,最好是将夜宵的优良传统继续下去。 谁知,木头哪里懂得开窍? “爹爹,快来。”丑丫从枕头下面搜出一包东西,拿出竹碗,调成浓稠的泥状。 本来昨晚就要帮他弄的,经过钱进发一折腾,小妹又哭个不停,便只能今天帮他敷上,免得伤口感染。 钱大猛吃着昨晚冰冷的烧洋芋,丑丫忙活着给他包扎,小妹躺在床上蹬着小腿儿咿咿呀呀。 “爹给你买糖葫芦。” 啊? 丑丫一时没搞懂,安静地等他下文。 时间久了,她发现,老实爹非常不善表达,越是心急越是说不出话,平时一段话要分几次才能说清楚。 别人没工夫等,家里人没耐心听,久了,便不说了。 但丑丫理解,因为她也是不爱说话的人,更愿意听别人说,慢慢地,父女俩独特的相处模式越来越和谐。 “梦里,你和妹妹都有。” “呵呵,好,等小妹能走路,爹爹就带我们去吃糖葫芦。” “嗯!” 钱大猛重重点头,赶紧接过丑丫递过来的温水,将噎在喉咙里的最后一口食物吞了进去。 这洋芋,是丑丫和吴侃拎着小篮子在别人家已经刨过的地里挖的,虽然又小又破,但在丑丫这里,都是宝。 “爹,我有银子的事儿你谁都不能说,打死都不能说,知道吗?”丑丫在他出门的时候,又小心叮嘱了一句。 经过昨晚的事儿,丑丫决定给英子一个教训,暂时断了她额外的早餐和宵夜,算是惩罚。 从小妹彻底断奶后,几乎都是丑丫在照顾,身为母亲,日子过得再艰难,只要有心,每天至少能抽点儿时间来关心一下两个女儿吧? 没有! 丑丫的房间她都没有进来过,对小妹,也只是在主屋干活的时候,偶尔会问两句,但从未提出接过去搭把手照顾一会儿。 丑丫和小妹几乎都快成连体儿了,吃喝拉撒全在一起。 唯一的好处是,天气冷了,抱着她睡,暖和些。 小妹也乖巧,只要给她吃饱喝足,定点儿把尿,几乎都在睡觉,除了早上,和晚上睡前会和姐姐,爹爹玩一会儿。 吃早餐的时候,英子见碗里只有一点儿咸菜,一个饼子,脸又耷拉下来。 “就这?” 钱大猛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块,撕了一半给她,然后拿着丑丫和小妹的份量准备过去。 没想英子竟然直接将碗往条凳上一掼,“我不吃!” 钱大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饿?” “不饿。” “哦。” 端着碗,将一个半全倒进自己碗里,出去了。 英子气得捶胸口,眼泪跟抛沙似的,“个死男人,脑子里是灌了尿么?咋就跟头死驴似的不开窍呢。” 出门关门,这是丑丫教他的好习惯,所以并没听见英子的控诉。 只是心中觉得奇怪,人,咋能不饿呢? 他早上吃了丑丫给的两个洋芋,跟扔了空似的,连个响动都没有,媳妇儿竟然还能不饿? 太稀奇了。 每天的吃食都是定量的,看见老实爹碗里多出来的饼,丑丫啥都没问。 钱大猛没说,觉得没啥好说的,女儿给啥他接啥,不给从来也不问。 不给肯定就是没有嘛。 憨厚耿直任劳任怨的农家汉子,是丑丫对自家老实爹的评价。 所以,英子指望对方能猜中理解她的心思,简直是对牛弹琴。 跟这种人过日子,想啥就说啥,其实很省心;偏偏有种人,说一半留一半,希望对方能理解,分分钟能怄死你,更别说什么暖心窝的话。 第二十七章 真想咬你 都是七八年的夫妻了,英子都没把自己的男人摸透,也只能天天抹眼泪了。 丑丫一开始还理解,到后面,就是漠视了,如今对英子,她只能说日子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光靠着自己和爹一点点弄回糊肚子的食物,过着尚不知明天在哪儿的日子,身为母亲,身为妻子,从不关心就算了,还作妖儿。 老实爹是个单纯到你对他好一分,他就能给你掏心的人,对这样简单的人,花了七八年的时间都没能了解对方,除了没用心没动情,她也找不出第二条理由来。 丑丫心里,她只有生育之恩。 送走主屋的人,又是一轮洗洗涮涮,等她像陀螺转了一个上午回来,吴侃已经在窗口守了老半天了。 丑丫看着房间地上扔的一堆石头,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把墙角的石头全扔进来了?” 吴侃摸着脑袋傻笑,“本来给你带了块点心,等你等饿了,吃掉了。” 戳戳他的肚皮,“你这肚子看着不大,咋这么能吃呢?幸好你家境不错,要是生在我家,估计天天要闹革命。” “啥叫闹革命啊?” 哈哈哈~沉闷一个早上的心情,被他的萌萌哒的表情,逗乐了。 “闹革命,就是你不开心,然后努力改变你不喜欢的环境或者事物,试图让自己变得开心起来。” “呵呵,闹革命就会开心?”十万个为什么开启。 丑丫性子也好,一个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另外一个有一搭没一搭的应,说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听着自己能听懂的语言,也蛮愉快的。 “什么?你姑姑?” 吴侃被她突然拔高的声调吓一跳,抖了一下,迅速低头认错,“对不起哦,我骗了你。” “骗我?咋骗我了?” “说帮你卖到绸缎庄子,结果卖给了我小姑......”声音越垂越低。 丑丫看着他蔫吧的样子,推了他一把,“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你早说不就好了?这样还真帮了我的大忙,你姑姑家就是村里那个远近闻名的冉氏油坊?” 吴侃脑袋没有丑丫话转的快,话中的意思都明白,就是组合起来不太清楚她想说什么。 乖巧的点点头,等待下文。 丑丫兴奋地眼冒星光,拉着他从老鼠洞里掏出银子,然后蹲在一起嘀嘀咕咕,一个说一个点头。 “你确定听明白了?” “嗯嗯,明白,你不生气了。” 丑丫忍不住扶额,“我起止是不生气,简直高兴得想咬你两口。” 吴侃懵了,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眼看正午的阳光从斜角变成了直角,主屋的人要回来了,拉着他到门口,“不明白没关系,回去按照我的话跟你小姑说,她会解释给你听的。还有,如果是你姑姑想要画,我愿意继续画,至于报酬,就按照我刚才说的,明白吗?对了,保密。” 吴侃一边点头,一边掰着指头数一二三,就怕忘了。 看着他的萌态,丑丫实在是手痒,摸摸那颗光溜溜的脑袋,又扯扯他的腮帮子,肉肉的手感让人牙痒痒。 缺肉,这肯定是缺肉导致的。 丑丫冷不防打个寒颤,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一跳。 其实,这只是正常想与人亲近的心情。 钱大猛中午回来,情绪不高,丑丫跟他说话都心不在焉。 “爹爹,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看到糖葫芦了。”手里捏着的洋芋怎么都咽不下去,上午无数次想冲过去,可肩上的担子,身侧的人就像几座大山挡在他前头,始终不敢跨过去。 原来是这事儿,丑丫递给他一碗红枣粥,“没关系的,小妹还没长大,还不会走路,等她大些,爹爹再带我们去买,不更好吗?” 对哦,说好的一手牵一个去买的。 心情豁然开朗的钱大猛胃口大开,丑丫递他啥,往嘴里塞啥。 完了,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给丫丫保存着,等小妹长大,爹爹再带你们去买吃的。” 丑丫看着塞进手里的银子,无语。 “爹爹,难道你就没有想买的东西吗?你是一家之主啊,钱自然是要你掌管着呀。” 钱大猛嘿嘿一笑,“爹爹没什么要买的,手里也不需要钱,丫丫拿着钱,想买就去买,爹爹现在不怕了。” 丑丫心里猛地一撞,鼻子酸楚难忍。 傻老爹,这是准备豁出了么? 吸吸鼻子,“好,那银子就暂时放在女儿这里,爹爹要花钱的时候就跟我说。” 手上没了银子,全身一松,心情更好,拉着丑丫跟她讲在三官会集市看到的杂耍,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好看的。 语言虽然笨拙,也只会那几个简单的形容词,可光看着他发亮的眼睛及空中时不时晃动的双手,丑丫就觉得比亲自参加还要激动。 前世,即便腿脚不便,商场也没少去。 什么热闹场面没见过,对这样的集市有期待,却也没有太多失落。 还小还年轻,未来的变数谁懂呢? 吴侃一路上嘴里嘀嘀咕咕,生怕忘了丑丫的嘱咐,以至到了姑姑家看到长辈都忘了叫人。 看着跟失了魂似的。 平时精力旺盛到招架不住的小子,今日怎会如此安静? 低着头,掰着手指,嘀嘀咕咕撞进堂屋,扫了一遍人群,耳朵屏蔽掉周遭一切嘈杂的声响。 “这小子今日是怎么了?眼睛里都没人了。”吴氏准备上前抓人,被冉氏一把拽子。 “这孩子脑子里在记事儿,你别打扰他。” 堂屋晃了一圈,二进院的花园里晃了一圈,还是没人,婆婆端着一盘糕点喊他,也听不见。 “这小子,魔怔了不成?” “他在找谁?难道是小妹?”冉氏和吴氏跟在他身后,小声猜测。 “谁找我?”青娆怀里端着竹匾,里面是秋蚕吐出来的最后一波蚕茧。 “快快,你去问问,侃儿是不是在找你啊?在屋内扫了好几圈,嘴里也不知嘀咕啥。”吴氏早上吃完早餐就没见到儿子,刚回来又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有点担心。 第二十八章 丑丫哭了 平时快乐不知愁滋味的娃,突然一下子懂事乖巧了,颇有些不习惯,总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哪里不舒服了。 当娘的,总会在孩子身上,失去平日的睿智。 青娆刚要走过去,吴侃一转身看到叨念了一路的人,小炮弹似的冲过来,吓得她赶紧让下手中的竹匾,担心打翻了。 “哎哟,你这当娘的,心里不好受吧?”冉氏在旁边乐得看笑话。 吴氏笑着横了她一眼,“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逍遥,没事儿在我身上找乐子是吗?” “哎哟哎哟~我错了,我不敢,只是觉得侃儿这模样太可爱忍不住多说了两句罢了。”冉氏对吴氏这张嘴,向来就是占了便宜就跑,等她追上来,必说得你哑口无言,还要把之前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乐子全倒个干净,再陪她个好心情。 吴氏现在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到底啥事儿让他如此重视。 “你不好奇?” 看着小手拉大手回了青娆房间,吴氏和扭头看向偷乐的冉氏。 “小姑姑,青青答应继续画了,但是......”凑到她耳边,说了好一会儿,把吴氏和冉氏好奇的不行。 “你说,那小丫头真这么厉害?”冉氏不信。 吴氏笑着不做声,丫头越聪明,自家儿子受到的影响自然是越好,她乐见其成。 想到这儿,心情立马大好,刚才因儿子忽视的那点小心思也消散了。 三天的煎熬,钱家的东西终于卖出去大半,再不用每天早出晚归,肩膀担出血。 见了银子,钱进发难得心情好,晚上钱大猛的碗里竟然出现了干饭,这是顾清到丑丫身上后,有史以来的奇迹。 第四天,英子已经不用出去了,丑丫也轻松不少。 早上忙完,丑丫准备溜去竹林和吴侃汇合,家门口一阵熙熙攘攘,计划暂时搁浅。 “快快,奶,煮碗姜汤,热水,还有热水,大家帮忙让一让。”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小叔钱之航的叫嚷。 “发生什么事情了?”老崔氏走出来问。 英子刚才在前院儿,提前听到了动静,“好像是从哪里救上来一个女子,让您帮忙煮姜汤和热水。” 老崔氏听闻,脚步急停,转身回厨房忙活起来。 钱如萍是未出阁的女子,农村女娃没那么多忌讳,偏她爱学城里的姑娘,轻易不干家务活怕弄粗了手,出门带帷帽,怕晒黑了皮肤。 钱进发除了对钱大猛苛刻,对小女儿和小儿子还算宽容,尤其是钱如萍,嘴甜又会哄人,得的偏爱就多些。 “丑丫,你去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轻易不见外人的钱如萍拉住准备溜走的丑丫。 即便她将英子的话重复了一遍,依旧不放手。 “到底是个什么女子?没事儿为什么要投河?你去给我好好看清楚,打听明白,回来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没法,明知道上前只会讨人嫌,却不得不背着小妹往人群中走。 钱如萍刁难起来,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偏掐中丑丫的命脉,拿小妹威胁她。 动不动就将她支开,命她将小妹放家里,等回去的时候,小妹哭得上气接不来下气,满脸通红,还不许丑丫哄。 丑丫刚出门,就见钱之航背着一个姑娘,钱进发黑着脸跟在后面,就是不见老实爹。 往后张望许久,依旧不见人。 冲看热闹的人问,“我爹呢?” “你爹?你爹是谁?” “钱大猛。” “哦~他啊,真是个好人,这大冷天的,见姑娘投河,二话不说扔了担子就跳下去了,刚才还见他啊,咦~人呢?” 丑丫一听,急的什么都顾不上,直往大门外面冲,逮着人就问。 钱大猛是被人架回来的,额头上鲜血如注,旁人拿块布摁着,浑身湿透,冷得浑身铁青。 “爹~我爹怎么了?” 丑丫觉得天都快塌了,浑身直哆嗦,恐惧像河水淹没头顶。 从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老实爹就已经成了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抓着无力垂在身侧的大手。 旁人见她可怜,“别怕,你爹只是挨了一棍子,没伤到里面。大夫瞧过,失血过多晕过去了,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补补。” 棍子,怎么会挨棍子,不是救人去了么? 丑丫脑子里一片混乱,哭得眼睛肿得像桃子,刚才跑得急,鞋子也掉了一只,光着脚丫,走一步一个血印子。 身上的衣裳穿得乱七八糟,为了御寒,估计将四季的衣服都裹身上了。 旁人看得心酸,隔壁邻舍的妇人见了,忍不住抹泪。 吴侃本来要去竹林和丑丫碰头,半路上听见别人议论,赶紧往这边跑,小腿儿太短,等他到的时候,人已经进了钱家。 找了一圈,没看到丑丫人,急得不行。 依稀听见有人说,救姑娘的是钱家大儿子,那姑娘...... 一抹脑门子上的汗,转身又冲了出去,沿着丑丫跑的方向追,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老实爹对她有多重要,吴侃比谁都了解,世上唯一能护着她的人要是出了意外,后果不堪想象。 人群中有冉家的人,瞅着吴侃跟颗流星似的,一闪而过,热闹都顾不上,赶紧跟过去,还一边叫人去通知冉氏,吴侃的小霸王形象深入人心,生怕又惹出什么祸事来。。 知道吴侃和丑丫关系好,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 主屋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看热闹的,赶都赶不走,这年头,哪家发生点儿事情,那都是大事,可以供人嚼几个月。 钱大猛被送回屋的时候,几乎没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这是吴侃第一次见丑丫哭,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想上前说点儿什么,又觉得很矫情。 脚一跺,往着相反的方向跑。 吴氏正跟冉氏商量,要不要找人送点儿什么给丑丫,被冲进来的儿子拽着就跑。 走路,吴氏从小就按大家闺秀的要求培养,不得大步,不得急走,天大的事情发生也要保持镇定,面上万万不可显露。 吴侃哪里顾得上这些,拽的她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出。 “停!你到底,带我去做什么?”再弱的女子,使上吃奶的劲儿,拉住这头小倔驴勉强可以。 “母亲,丑丫哭了,呜呜~~她哭得好难过。” 第二十九章 女人味 从冉家到钱家,中间要跨过石桥,村里的戏台子,还有好几户人家的柿林、桑林,从青石板到小路,中间还有一段街市。 吴氏从小就被要求,走路不得大步,不得急走。 即便天塌下来,也要保持镇定,面上万万不可显露。 被儿子拖着一段小跑,气喘吁吁,想说话发不了声,发髻也乱了,裙摆更是缠着腿迈不开步。 几乎跌倒,赶紧拽住儿子,“停!你到底,到底要带我去做什么?” 使上吃奶的劲儿,方拉住这头小倔驴。 “母亲,丑丫哭了,呜呜~~她哭得好难过。” 吴侃回头,吴氏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哭了, 吴氏无语,丑丫也不过六岁多点儿,哭不是很正常吗? 钱家发生的事情,她都知道了,不正为儿子操心么,还没拿出章程就被拽到桥边,差点儿一跟头栽进水里。 “好啦好啦,她难过是正常的,我正和你大姑商量,要不要准备点儿什么你拿过去,毕竟是你朋友,有困难的时候不可旁观。” “呜呜~~要,不是的,丑丫从来不哭,一次都没哭过,她爹爹是不是要死了?呜呜~~母亲,你快去看看,呜呜......” 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话也说得颠三倒四。 吴氏看着心酸又心疼,“别哭别哭了,她不会有事的,大夫帮她父亲把过脉,没太大问题,歇歇就好了。” “真的?” 阴霾散去,破涕而笑,一大一小的泡泡次序爆破,看得吴氏忍笑。 “赶紧擦擦,爹爹怎么教你的?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你看看你......” 吴侃这才觉得不好意思,赶紧转身抹泪擦鼻涕,嘴里忍不住嘀咕,“男儿怎么就不能流泪了?伤心难道还不能哭么?” 吴氏装作听不见,只是用香帕捂嘴偷笑。 “快,咱们赶紧回去,娘亲准备的东西呢?” 被拉得踉踉跄跄的吴氏顿时没好气了,“急什么呀?见风就是雨,你大姑自然会准备妥当的,即便你大姑不准备,小姑也不会袖手旁观。丑丫不是还要帮她画花样么?” 即便被训,吴侃小嘴儿也裂的老大。 揪揪自己的小辫子,“那我先回去看看,娘亲,您慢慢散步回去吧,今天天气挺好的。” 说完,不等吴氏反驳,已经不见影了。 水乡小路纵横交错,阡陌交通全隐在林中,小叶扁舟往往出现在峰回路转的惊喜中。 “你个臭小子!”吴氏气得想揍人。 青娆拎着小包袱,被冲进来的吴侃撞得后退好几步才堪堪站稳,也被吓得不轻。 “怎么了?跑得满头大汗?” “小姑,你要去看丑丫的爹爹吗?” 青娆顿时脸黑得像包公,赶紧扭头看四周,拎着他耳朵磨牙道,“瞎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去看她爹爹?这是为你准备的。” 说完,将包袱塞进他怀里,跌脚转身就走了。 耳朵被拧得发热,又痛又酸,委屈的直瘪嘴,嘟囔道,“不是就不是,干啥要生气?” 小孩子家家,不知道这样一句无心之语,有可能毁了小姑的名节。 待吴氏红脸扑扑地回来,青娆眼眶还是红的,好一顿告状。 “你等我先喝口水,这小子气死我了,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他。”手里的汗巾挥个不停,发髻早歪到一边,三两支碎发垂在耳旁,随香风撩面,慵懒地像刚刚睡醒的波斯猫。 青娆还是第一次见到嫂嫂如此风情的一面,心中惊诧的同时,忍不住蠢蠢欲动。 “嫂嫂,你别动,等等我。”说完,一阵风,不见了。 吴氏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失色,汗巾都耷拉在旁,一动不动。 气儿还没喘匀,青娆又飘了回来,手里端着文房四宝。 “别动。”一把扯住起身要去换衣的吴氏,语速急促,惊得她以为发生什么大事儿。 “怎么了?” 青娆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颇有些面薄,可又心生不舍。 抱着吴氏的手臂开始晃,“嫂嫂,您就答应我了吧。一刻钟,您就在这儿坐一刻钟,丁姨,赶紧给我嫂嫂上茶,还有点心,她最爱的藕荷。” 吴氏不是第一次见她撒娇,只是今天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话好好说。” “我要给您画像。” “啥?现在?这样衣冠不整的模样?”吴氏不顾袖子还拽在她手里,起身就要走人。 “嫂嫂,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美吗?” “我这样,还美?” 脑袋恨不得直接点到地上,斩钉截铁,“美!太美了。不信,我画出来,自己看。” 哄得她半信半疑,勉强坐下来,疑惑地神情与慵懒的姿态相得益彰,看得青娆小心脏砰砰乱跳。 如果丑丫在这里,定会脱口而出,“十足的女人味!” 铺开纸张,笔下如有神助。 端茶的下人见到,脚步都不敢踩实了,气儿都屏着出。 “清清,清清......”丑丫房间的窗口飞进一块石头,伴随着忽大忽小的叫声。 这是剧烈运动后,运气不匀造成的。 送走好心的村民,丑丫也稍微镇定些,去主屋要了一盆热水,一大碗加了红糖的姜水。 主屋那边乱着,老崔氏得知是钱大猛救的人,还受了伤,对丑丫的请求二话没说,一边打水还不停的叮嘱,一定要好好照顾。 “你怎么来了?” 出去转角的地方,见到吴侃正围着梅树焦虑的打转转。 “啊,给,你肯定用得着。” 之前脑子里一箩筐的话,见到丑丫后,一句话都说不出,东西塞她怀里就跑了。 跑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又没做坏事,干啥要跑啊?想转身,可看着空空如也的手,顿时丧了气儿。 丑丫愣了一下,他跑后,也没客气,拎着包袱悄悄回了房间。 打开包袱才发现,里面的东西比她想象的要贵重的多,纸包里的红糖起码有一斤,还有一小包参片、创伤药、干净的细棉布...... 她赶紧将东西藏到床底下的罐子和篓子里,拿着创伤药和细棉布去了英子他们房间。 从钱大猛被人抬回来,英子一直在掉眼泪,半句章程都拿不出来,哭得丑丫心烦意燥。 然后吴侃就来了。 “别哭了,您去我房间把被子抱过来,爹爹着凉捂身汗出来好得快些。”丑丫上前试了试老实爹的额头,见母亲还坐在床边嘤嘤哭泣,顿时没好气。 还好,没发烧。 第三十章 凭什么 “你个没良心的,你爹都快死了,你还嘴欠抽.......”英子本来心情就不好,丑丫的话还不中听,教训的话脱口而出。 丑丫张张嘴,将话憋了回去。 算了,吵赢了又能如何? “您帮忙去拿一下棉被,我给爹爹上药。” “药?哪里来的药,难道是在主屋里偷的?赶紧还回去,你个命短的臭丫头,别连累我......”一巴掌过来,丑丫本就散乱的头发彻底张飞了。 丑丫被这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闭眼定神许久,才稍微清醒些。 英子看着自己的手,自己也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就打下去了呢? 虽然这六年来也没少骂她,却从未下手打过,手掌微微发麻,提醒她刚才不是做梦。 丑丫捂着肿胀辣热的右脸颊,眼中的平静无波让英子陌生又心悸,这哪里还是平日里头都不敢抬,怯弱的黄毛丫头。 “打我,只因为怕爷爷打您么?”丑丫一字一句,字字压在英子的痛处。 心里一堵,郁气郁结,眼看就要冲破禁锢再次挥起巴掌,可就是打不下去,黑黢黢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就像看不见的网挡在她前头。 丑丫见她涨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想笑,那种悲怜的笑由心底而出。 英子虽不懂何为悲怜,但女儿嘴角的那种笑,让她恼怒的心思暴光在六月日头之下,包裹自尊的那层遮羞纸一下子被扯开,最阴暗潮湿怨恨的那个角落被强光灼烧得四处奔逃,却又无处可去。 啪~一巴掌下去,只想拍死那两只洞彻一切的眼睛。 “爹~”这一巴掌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要痛,千倍万倍。 英子手下的触感远比不上第一巴掌的细嫩和脆弱,却让她受到比第一巴掌还要严厉的处罚。 “你再打她试试?”声音虽然孱弱,可力度远比一棒槌来得还要重。 英子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平时少言寡语的丈夫,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出自他口中,浑身冰冷,手脚几乎僵化。 丑丫一把将她推开,赶紧检查钱大猛的伤口。 因为护丑丫,好不容易恢复的元气散尽了,虚脱地任由丑丫检查。 丑丫看都没看发愣的英子一眼,小跑去自己房间,将破被絮及老崔氏送她的那件大棉衣抱了过来,个头弱小,脑袋都差点儿埋在里面。 “我要给爹爹上药。”丑丫冷眼看着眼前的母亲,声音好比干涩的木偶,没有丝毫的情感流动。 英子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还差点儿失去平衡摔倒。 擦药包扎喂糖水,一气呵成,相较当初笨手笨脚的钱大猛,丑丫的照顾无疑是细心而妥帖的。 晚上,丑丫本想守在钱大猛身边,可又放心不下小妹。 不知是感受到不安的氛围,还是外面的吵闹让她觉得没有安全感,小妹尤其的黏丑丫,稍微离开一会儿就哭得撕心裂肺。 要哄她还要照顾后面发烧的钱大猛,丑丫好不容易将小妹哄睡,瘫下来,浑身没一块骨头是自己的。 晚上,小妹闻惯了姐姐身上的味道入睡,只要她一离开,就瘪嘴。 钱大猛也不可能让女儿一夜不睡,光守着自己,几番笨拙的劝说,再加上他额头的血止住了,她才没有坚持。 只是走之前,给英子的那一眼,让她一夜没睡好。 “你觉不觉得,丑丫不像是咱们的女儿?”在床上辗转难眠,英子转身问自己的丈夫。 白天睡多了,晚上不过是闭目养神。 “丑丫是我的女儿。”一句肯定句堵死了英子后面所有的话,更是让她内心的怒火腾腾腾烧起来。 突地坐起来,“她是你女儿就不是我女儿吗?到底是有多金贵,我不过打她一巴掌,吹胡子瞪眼睛不说,你竟然威胁我?” 因为发烧,浑身不得劲儿,勉强翻个身,微弱的月光下,钱大猛两只眼睛就像头狼面对准备侵犯同族的敌人,“她是你生的女儿。你女儿丑丫,她今天犯错了吗?为什么要打她?” 英子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温柔的说话,竟是如此有力,喉咙硬了好几次,也没将话弹出去。 她难道要对黑暗中这双目露凶光的眼睛说,她是我女儿,想打就打,又能如何? 不知为何,这两个月的钱大猛变得越来越陌生,陌生到她心动却又不知所措,隐隐有些期待,却又不安。 这一夜,夫妻俩就在这种诡谲的沉默中,背对背,过去了。 天刚蒙蒙亮,丑丫的窗户就被石头敲开,吓得隔壁房间的英子以为遭了贼。 刚要起身,被钱大猛一把拽住,“没你的事儿,别操心。” 隔壁悉悉索索地声响,像羽毛撩拨着英子的好奇心。 之前,她不是不知道丑丫每天的鬼鬼祟祟,只是懒得理睬,只要每天能填饱肚子,不挨打不挨骂,就是结婚以来过得最舒坦的日子。 可经过昨晚,她觉得自己好像也被影响了。 主屋对她的震慑力,还不如身侧躺着的男人,还有丑丫盯着自己时,那种丝毫不加掩饰的蔑视。 凭什么? 她一个黄毛丫头,还是从自己肚皮里爬出来的小东西,谁允许她这样的? 经过一个晚上的发酵,所有情绪最后揉杂成一团,压抑中,被挤成一根尖锐的绣花针,指向了丑丫,她的亲身女儿。 吴侃怀里揣着一个陶罐,里里外外包裹好几层,依旧无法阻挡食物香味的外泄。 昨天刚接受他昂贵的礼物,今天一大早又送来鸡汤,丑丫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一直以来的生存法则便是,别人对她好一分,她便回应一分,因为多了别人会不舒服,少了,自己过意不去。 而且,大都市里的人本就自顾不暇,谁又愿意平白无故地对一个没啥价值的人好呢? 以前能理直气壮的使唤吴侃,是觉得他欠自己的。 可这两个月的相处,不平等的天平早已倾斜,也不知具体哪天开始,早将他当成了好朋友。 虽然,他只是个七岁的小屁孩儿。 可他用真诚和毫无保留的袒露,让她这个内心近三十岁的人,感动。 他家再有钱,对于贪吃的人来说,手中有三颗红枣,却愿意全部都给你的人,应该很少很少吧? 而且,这三颗红枣对如今一贫如洗,不,应该是比刷掉三层皮还要干净的她,比银子还要重要的多的多。 第三十一章 爹想认字吗 钱大猛即便受伤,早上还是被钱之航敲窗户,喊他赶紧起床去主屋那边,有要事相商。 要事?相商? 吃几粒米都做不得主的人,竟然会用“商量”这个词语,难道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丑丫瞅瞅窗户洞外,白雾弥漫的秋晨,除了震惊,就是庆幸。 好在钱之航没有进来,鸡汤的味道是无论如何也遮盖不过去的,若被发现,定是一场混乱,简直不敢想象。 给老实爹喂鸡汤的时候,英子几欲又止,丑丫当做没看见,硬是将满满一罐子香喷喷的肉加汤逼着他喝完。 吴侃送完汤,就走了。 不知为何,从昨天见过丑丫哭后,他就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想见又不敢见,一早上坐立难安,还是小姑青娆鼓励他过来,“朋友之间,越是困难的时候,方显真情意。” 钱大猛的身体素质不错,昨日下午捂着出了身汗,额头的血用吴侃送来的创伤药止住了。 傍晚,丑丫将剩下的糕点全喂给他吃了,休息一晚上,整个人又生龙活虎了。 “那女娃子醒了。” 丑丫和钱大猛互相看看,不知钱进发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英子一如既往地缩在角落,降低存在感。 钱进发说完,干咳两声,看看钱之航,最后以命令的语气对钱大猛说,“你听着,这女娃子是钱之航救的,记住了吗?” 钱大猛没听懂,不过对自家爹的话,是条件反射的点头。 “哥,谢谢你。” 钱大猛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刚想张嘴,被丑丫背后拧了一把,立马闭紧嘴巴。 钱之航那声哥喊得整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怪怪的,丑丫更是起鸡皮疙瘩,除了钱大猛。 多少年了,从未听钱之航喊过“哥哥”,这两个字。 女儿的话要听,她让自己不开口,那就不开口,钱大猛搓着手,咧着嘴傻笑看着弟弟直点头,虽然他不知这声“谢谢是为哪般?” 玲珑心的丑丫岂会不明白,对这家人的品性愈加不齿。 他们这是明摆着的趁火打劫,丑丫不禁羡慕老实爹,傻人有傻福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被粗糙的表象感动就好了,背后那些肮脏的算计,丑丫觉得也没必要清楚,知道的越多,只是给自己添堵。 这就是商量! 丑丫也算是真正大开眼界,“商量”完重要事情,大家也各归其职,洗衣做饭挑担子,除了钱之航房间里多了个女人,看似和昨日别无两样。 哦,还有钱大猛的额头多了抹血红。 一晃,小半个月过去了。 冬天已经悄然来临,丑丫从暖和的被子里伸出小手探了探,又赶紧缩了回去。 外面好冷,真想再多睡一会儿。 丑丫觉得自己就像只小仓鼠,一点点往自己的床底下屯粮食,外面看着依旧是那个破烂昏暗的小房间。 只有她和钱大猛知道,床底下早已另藏乾坤。 破烂的被单下面,是柔软的新棉被,英子晚上上床的时候,被那种久违的柔软吓到差点儿跌下去,“这是什么?爹给的?” 钱大猛从她打丑丫的那天开始,眼里再没了温度,“如果不想被冻死,就闭嘴。” 谁愿意被冻死? 男人都开了口,英子也不会蠢到去主屋告状,这样没好处的事情,她又怎会干?但若是东窗事发,用脚趾也能想到结局。 捂不暖的心,丑丫不想白费力气。 只要抓住人不想死的弱点,熬过这个冬天,即便被扔到野外,她自信同样有办法生存下来,前世过干瘾积累的野外生存知识,今生说不定真能实现呢? 在暖暖的被窝中伸个大大的懒腰,一扭头,发现小妹正咧着嘴冲自己笑。 看着她越来越精致的五官,丑丫的心就像看到自己亲生女儿般柔软,在她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惹得小丫头咯吱咯吱笑,以为姐姐逗自己玩儿呢。 丑丫手脚麻利地穿衣绑发,撅着屁屁,在被子里摸索着解开小妹屁屁上的尿布,裹上厚衣服才将她从被子里拎出来。 小手在被子里还能自由舞动,拎出来就被裹得严严实实,小妹憋着嘴想抗议,咿咿呀呀为自己索取福利。 丑丫还以为小妹早上兴奋,跟自己聊天呢。 将她放在床边,一边手脚麻利将四块土砖叠成简易灶台,生火烧水,一边扭头跟她伊呀呀呀说笑。 手上的二两银子,三分之一拿来给小妹置办了米糊。 说是米糊,不过是丑丫委托吴侃的小姑,将买来的面粉蒸熟后碾碎再蒸熟再碾碎,几道工艺后,晒开碾成粉,就是简易奶粉。 吃的时候,拿开水冲开就行了。 青娆从吴侃的口述中知晓这种方法,还以为听错了,将信将疑地将配方拿给一些年长的老人看,她们也忍不住拍腿叫绝。 为了得到她亲手画的花样,青娆也不记得自己到底为她置办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从一开始的惊讶到后面的期待。 每次吴侃回去,她都会拉着他细细询问一番,只为知晓那些东西具体如何使用。 时间一点点溜进十一月,村民们再一次忙碌起来,点小麦和蚕豆,还要收白菜制作酸菜,腌菜,总之家家户户的炊烟,从早上萦萦绕绕直到傍晚。 天黑的越来越早,天一黑,家家户户都猫在屋子里,没钱点灯的人就只能躲在床上取暖。 到这时,丑丫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窗户一堵,房门一关,她就可以点灯干活了。 有时候,吴侃也会过来,当然是被下人送过来,到点儿接回去。 干啥? 读书认字,这是丑丫觉得应该补偿给他的。 家里就只有三个条凳,一张瘸腿后来补好的桌子,床上是小妹的天下,三个小屁孩儿加上钱大猛时不时发出沉闷的笑声。 担心声音太大,被主屋的人听见,又是一阵麻烦。 英子不是听不见这边的声音,却不以为然,吃的用的少不了她就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躺在温软的被窝里睡觉多幸福。 狭小的房间,围着炭盆,钱大猛做手工,有时候是打磨一块木头有时候是编制一些日常用品,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听着两个小孩儿脆生生的读书声。 “爹爹,您想不想认字?”丑丫见老实爹又盯着自己手中的树枝发呆。 第三十二章 羊绒背心 地上平铺着一层细细的,炭烧过的白灰,一截树枝就是教学工具,有时候教吴侃认字,有时候教他数数,有时候玩儿一些简单的文字游戏,成语接龙,词语对仗。 “我?”钱大猛愣住了,他还能认字吗? 刚才发呆,是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窝在奶奶,也就是老崔氏的怀里一字一句读书的时刻,是那样纯粹的美好。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雁,宿鸟对鸣虫...... 讲到云,便会指着湛蓝的天,任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奶声奶气一会儿指鸭,一会儿说是牛,将家人逗得哈哈大笑。 笑,是多么久远的事儿了? 丑丫看着老实爹嘴角的那抹温柔,五官和谐流畅,不像平时僵硬的扭曲,很帅气。 是的,老实爹非常帅气。 不像前世电影里的英俊小生,而是那种经历岁月沉淀,风浪洗涤过的沉稳和棱角,非常耐看。 “六八,六八,六八多少啊?”学习乘法口诀的吴侃,突然卡壳,揪着自己的小辫子皱眉噘嘴。 “四十八。” “哦哦哦,对,六八四十八,七八五十六......”抑扬顿挫的诵读在昏黄的安静中继续。 丑丫蹲到父亲身边,拉着那双刻满风霜的手,轻声问道,“爹爹,您小时候识过字吗?” 钱大猛被女儿从梦境中惊醒,看着身前小小的身子,清亮的黑瞳,心底有一个地方像被虫子拱了一下。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识字?好久远的事情了,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想了想,“应该还会写吧。” 丑丫将自己手中的树枝递给他,“爹爹的名字。” 钱大猛有些无措,差点儿将枝丫折断,好在丑丫抢救及时,这可是重要的教学工具呢。 “爹爹,写名字。” 声音在催促,钱大猛紧张地吞咽,无意识地重复丑丫的话,“名字。” “对,您的名字。”小手牵引着大手走到堆白灰的地方,专心背乘法口诀的吴侃也被吸引过来,要知道,他的名字也是丑丫教的呢。 钱大猛犹豫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一笔一划,认真而生疏。 三个字明显散架了,但在吴侃眼中,却厉害的不得了。 毕竟,三个字,他只认识中间的“大”字而已,小手拍得起劲儿,“哇~好厉害哦。” 都快二十五的人了,竟被一个七岁小孩儿表扬,再糙的脸皮,也有些挂不住,想溜了。 “爹爹,你看,这是我的名字。”丑丫在他旁边的空白位置,一点点写下来。 钱青青,娟小而秀丽,即便是不识字的吴侃,也觉得写得好,尤其在那样三个由横竖堆起来的大字面前。 钱大猛有些疑惑,丑丫?钱丑丫? 可青青明显是重叠字啊。 倒是吴侃更加热情,一字一点,“钱,青,青,对吗?” 念完,还不忘跟丑丫邀功。 “钱青青?”钱大猛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爹爹,这是我的名字,我自己取的,钱青青,好听吗?” 女儿有名字了?再也不是随口喊出来的丑丫,丑丫了,他高兴地像个孩子,真想拍手大叫啊。 点头的动作简单却有力,“好听,真好听。” “可爹爹都不会写我的名字呢。” “我学,我一定可以学会的。”钱大猛像幼稚园的学生为了得到小红花,跟老师不断保证可以完成功课一般。 丑丫抱着钱大猛的胳膊摇啊晃啊,高兴地眼睛里直冒星星,钱大猛心中那块松动的地方,又拱了拱,“爹爹真好!” 哎哟,心哟,彻底融化了。 笑得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嘴角都扯到耳朵根子上去了,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笑声,丑丫和吴侃都觉得好好玩。 吴侃继续背乘法口诀,因为晚上回去要跟母亲炫耀,然后就可以得到奖励,藏着明天好送给丑丫。 钱大猛在丑丫的帮助下,一笔一划开始写女儿的名字。 “爹爹,你好棒哦!这么快就会写我的名字了。” 看着脑袋和屁股分家的“青”,钱大猛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偏丑丫连连叫好,看着笑容明亮的女儿,第一次有了“自豪”这个东西。 直到冉家人过来敲窗户接吴侃,晚上美好的学习时间才算结束。 剩余的炭火煨上装有麦粒和大米、晒干的竹蜂、桃胶的黑陶罐,第二天就能有温热的营养粥喝。 有时候,根据天气和身体状况,还会放上不同的草药,有些是她在原野或竹林挖的,有些则是委托吴侃小姑弄来的,都有强身健体的作用。 面黄肌瘦的一家人,如今也养得有几分人气了。 尤其是英子,生孩子身子亏太多,两个月的调理,如今面颊也微微有了点红晕。 丑丫画的花样全都用来换了生活必需品,吃的用的,全都在看不见的地方,尤其是衣服,伪装的极妙。 外面看着依旧是补丁垒补丁,破破烂烂,里面却是用上好的羊绒做得薄背心,穿得既不显臃肿,还保暖。 青娆只晓得羊绒可以做棉衣,而且极保暖,却没想她还能搓成线编织,就用那两根细细的竹签,还有铁钩针,就能织出美妙的花样来。 丑丫答应教她,却要延迟到她分家以后。 还是吴侃各种请求下,才答应帮他做了一件和丑丫一样的小背心,只是上面编织的花样不同。 女孩子,总是爱美的,即便不能让外人看见,依旧钩了几朵小花儿点缀。 而吴侃的胸口,丑丫用布的边角余料给他拼了只卡通老虎,乐得他穿上就不愿脱下,晚上睡觉都要和青娆讨价还价一番,放在枕边才愿意睡。 吴侃将小背心拿回来的时候,青娆看得忍不释手,各种琢磨,就是那些从她手中传出去的线,就成了这样一件衣服。 丑丫没有织布机,她很肯定,如何将线直接做成衣服,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直到吴侃为她解惑。 “就是她画给我的那根细细的铁钩?用它织的?” 吴侃想了想,“不对,还有两根竹签。” “竹签?”青娆更糊涂了,吴侃两只手指各种绞啊绞,绞成麻花儿也无法说清楚,理明白。 青娆正值青春年华,女孩子对美丽的布料,时兴的款式永远没有抵抗力,只为能穿在自己身上。 丑丫却率先想到商机,却苦于无法施展,赚再多也拿不到一分,反而为将来离开埋下祸患。 第三十三章 柳菡烟 被钱大猛救起来的女子,终于出房门了。 农历十二月十二,是蚕的生日,只要养蚕的农户都要去蚕花娘娘庙祭拜,祈求来年蚕茧丰收,俗称“蚕花十二分”。 提前三天,就要开始为祭祀做准备,到了蚕生日那天,方圆十几里的养蚕人都要到小和尚山里的蚕花娘娘庙焚香点烛,带上祭品求回一只泥猫,企盼来年养蚕时,老鼠见了就不敢吃蚕了。 丑丫大清早,觉得整个村庄都萦绕着油炸的气息,可见雪芦村村民对蚕花娘娘生日的重视。 雪芦村,果不其然,芦花满荡,清风扬起,比飞舞的雪花还飘逸几分。 家里喂了三口大猪,冬天到了,它们的粮食一日比一日紧张,为了熬过寒冬不掉肉,丑丫只能早出晚归打猪草。 青娆本来得了第二批画样,就要回吴家。 听吴侃说丑丫后面的时间自由后,又舍不得挪脚了,直缠着大姐冉氏给家里捎封书信,待学会织毛衣了再回去。 这日,丑丫背着半篓子猪草回去,家门口竟然站着一位陌生的姑娘,体态婀娜,似杨柳扶风。 难道,这就是老实爹救回来的女子? 丑丫心里嘀咕,眼眉却老实的很,低头垂眼,贴着墙脚走。 “欸~小姑娘,你好,我是柳菡烟,请问......”柳菡烟声音婉转,一口官话和这里格格不入。 柳菡烟被突然撞进眼里的这丝清亮噤了声。 丑丫抬头看她,巴掌大的小脸儿,带着一丝病态,愈加让人怜惜,果真是个妙人啊,只是可惜了,在这样的农家,最后会被磋磨成什么样子,忍不住暗自叹息。 “你是?” “丑丫,一堆事儿等着你呢,磨磨蹭蹭干啥呢?”l 钱如萍从见到柳菡烟的那一刻起,心里就被搁了根刺,横看竖看心里不爽快,再加上一向宠爱自己的哥哥和爹爹对她和颜悦色,更是点了无数个炮仗,要不是钱氏几番叮嘱,早就发作了。 从阁楼窗户看到丑丫被她叫住,气儿立马不顺,既然说不得她,就只得丑丫倒霉。 老崔氏、钱氏和英子都在厨房忙碌,钱如萍不会动一下手指,丑丫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要先把猪喂饱了,才有她的口粮。 “诶~这里是哪里啊?”柳菡烟对眼前这小女孩儿好奇的很,见她扭着身子要走,立马抓住。 一个寄宿在别人家的女子,而且还和自己哥哥无名无分住了十来天,竟敢无视自己,钱如萍彻底炸了。 丑丫也想看看这女子的能耐,如果有胆量与钱家抗衡,对她而言,也不是坏事。 她在职场七八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柳菡烟的家世背景必然要比钱家强,光是那一身的气度,就不是钱如萍这种乡下姑娘高不知多少。 “这里是雪芦村。”说完,丑丫挣脱她的手,调整背上的背篓,进屋了。 差点儿和急匆匆下木梯的钱如萍撞上,“小姑,我去喂猪了。” 不等她的魔爪伸出来,泥鳅似的从旁边钻过去,心中憋得气胀如鼓的,稍微一点刺激就会爆破。 人都说,绣花是个修炼心性的技能,也不知她火爆脾气如何坐得稳绣花凳? 难道,脾气也是遗传? 丑丫偷偷乐着,进厨房见小妹睡得香甜,便和老崔氏打了声招呼,穿过后院,喂猪去了。 这寒冬腊月的,哪里还有猪草可以寻? 一个早上,也不过小半背篓的蒲公英,偏丑丫爱极了这样的自由。 大自然有多少宝藏,前世只能通过书籍,纪录片去了解,可如今,大地可以用脚去丈量,白霜的剔透和寒冷能通过指尖去感触。 这时节正是葛根出浆的时候,无论是制成片还是收粉,都会是他们一家非常重要的口粮之一。 即便画花样能赚钱,但家里一无所有,什么都要添置,还要添置得毫不起眼,不光费心思也花钱。 钱多好傍身,将来分家,处处都需要钱,丑丫算盘必须打得精细而长远。 吴侃认识丑丫前,是绝对不愿早起的,尤其是寒冬腊月,即便被哄起来吃了早餐,还要再回去睡回笼觉。 如今,天不亮就睁大了眼睛等着窗外的亮光。 冉氏和吴氏通信时还调侃她,说这个儿子将来会不会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本是一句无心之语,却让吴氏上了心,儿子最近的进步都在冉氏的书信中得知了,也知晓他这个小伙伴不光聪慧,最难得的是愿意将儿子往正途上引。 待冉氏再次收到回信时,哭笑不得,叫了青娆过去。 “你看看你嫂嫂,这心思都打到我身上来了啊。” 青娆捂嘴偷笑,“挺好的呀,这样我也方便跟她接触了,不是吗?” “哟哟,到底谁是你亲姐啊?你和嫂嫂倒是得了好处,我呢?我认她做干女儿,难不成要指望她每年给我孝敬啊?” 青娆捂帕娇笑,“姐姐,瞧您这也不是不愿意的样子呀,我不过是顺着你的心意说了句实话罢了。再者,青青这丫头到底要什么本事先不论,能有这样一个可爱贴心的干女儿,又有何不可呢?难不成,你还心疼了压岁钱不成?” 冉氏目瞪口呆,何时自家安静的小妹嘴皮子功夫也这么厉害了?难不成这也是嫂嫂的功劳? 见姐瞪着眼睛不说话,还以为她不高兴。 青娆赶紧递了杯水,“姐,这也不光是嫂嫂的意思,这不也征求了爹的意见么?他老人家什么脾气,您还不懂?” 冉氏没好气地推回水杯,“我这还一句话没说,你到是先倒了一箩筐,说得我多小气似的。气死我了,这到底是谁家的妹子啊?赶紧领走算了,别在这儿伤我的心。” 两姐妹说来笑去,这事儿也就定了下来。 反倒是当事人一无所知,正撅着屁股刨土呢。 “这边,这边,你小心些,要是挖破了就很难洗干净了。”丑丫一手拽着藤蔓,一手用刀将周边碍事儿的野草斩断,吴侃用铲子沿着大个的块茎铲土。 第三十四章 争吵 原野一片姜黄,如银带缠绕的水荡深巷上笼烟萦绕,萧索中带着一丝儿仙气,越来越稠密的白雾中,隐隐透着晕染开来的鸭蛋黄。 再仔细看,就会发现姜黄中,还带着一丝光泽,植物的尖尖儿上结着透明的冰晶,那是昨夜下的白霜。 下霜前后的葛根浆粉如雪,洗出来的浆汁经过沉淀和晒制,跟藕粉一样的口感却带着一丝植物的清香,对肝脾都有益处。 钱大猛每天早上都是先去干一轮活儿,才能回家吃饭。 若是头天晚上吃饱了还好说,偏钱进发生怕他吃饱,饭量总是控制又控制,丑丫也好奇,老实爹这大个头到底是怎么长出来的? 钱氏和钱进发都不是大块头,看钱之航和钱如萍的身量,骨架也并不大。 大姑钱如菱如今身怀六甲,三官会都没有回娘家,只因第一胎是个女儿,这一胎找人看了,说是个儿子,便谨慎再三,水路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也未敢出门。 丑丫自从昨天早上和柳菡烟打了照面后,就尽量避着她走,免得成为她和钱如萍之间的炮灰。 从第一天她被钱之航背进钱家的那一刻起,钱如萍便将柳菡烟视为眼中钉,只因对方比她漂亮,更得哥哥的喜爱。 女人的嫉妒没有来由,更没有理智可言,丑丫从小便旁观这一切。 她聪明的选择继续旁观,在必要的时候,她也不介意添添柴,加把火,不过这也要挑时候。 暂时,她没工夫理这些,保命第一。 趁下雪之前,多储备一些粮食,相当一部分委托青娆帮她照管,这也是画画样的酬劳之一。 这种事儿,对青娆不过是跟姐姐提一嘴罢了,却赚的织毛衣的技术,相较之下孰轻孰重,立分高下。 原本过了三官会就回家的青娆,硬是将行程往后拖了又拖,后面又央求姐姐冉氏给爹修书两封,颇有不学会坚决不罢休的架势。 原本,这一切都在丑丫的计划之中,却没想被一个嗝闹了心。 这两天,家里又是煎又是炸的,满屋子油香,肚子里缺油的人闻得心慌意乱,眼睛就被食物黏住了,光着它打转。 不懂是钱进发的吩咐,还是钱氏担心过甚。 从早上开油锅起,就再也不离开厨房,让老崔氏烧火,她掌勺,家里的其它事情全部丢给了英子和丑丫。 钱如萍像三四月花丛中的蝴蝶,时不时从阁楼上下来,偷个嘴儿,过足了瘾才上去绣两针,有了新菜色出锅,钱氏立马喊人。 英子和丑丫若是多待一会儿,生怕她们闻多了,锅里就少了二两油似的,像赶小鸡仔似的。 到后面,丑丫干脆懒得待在家里,找打猪草的借口和吴侃出去挖葛根。 一个十来斤的东西,她肯定扛不动,最后还是吴侃找大姑借人弄回去,按照丑丫的方法制作。 已经打定主意收丑丫为干女儿,冉氏便不再拖沓,开始积极准备,请德高望重的长者,选日子,按照定干亲的规矩准备东西。 晚上,背篓已经装满了,丑丫弓着身子,艰难地往家挪动。 刚走到门口,听见主屋里有争吵声,隐约夹杂着英子的哭声,丑丫暗道坏了,放下背篓就往里冲。 钱大猛他们刚干完活儿回来,远远见到女儿弱小的身子,快走准备去接,被她突然的举动吓得,也跟着忙家里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