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悍》 第一章 那一年,那片山丘 深秋的天空湛蓝而高远,一眼望不到头,洁净的云朵在晴空中漂浮游荡,如一只只涨满的白帆。 瑟瑟的秋风从遥远的天际而来,拂过稀疏的树梢,又吹向岭头的尖细且长的秋草,卷起一阵阵枯黄干燥的浪涌。 秋草深处跌躺着的冯淑嘉,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呆愣半晌,直至将胳膊掐出了大片的青紫,这才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压抑了十数年的眼泪喷涌而出。 是了,她不是在做梦,她是真的确确实实地回到了隆庆三年的秋天,那座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山岭。 脑海里走马灯似的翻滚过前世的记忆,初相识的羞涩,被宠爱的欢欣,被背叛的锥痛…… 还有父母幼弟那溅了一地的鲜血,火红鲜艳,瞬间又化作了那滔天的大火,焚烧了整座房屋,将自己连同仇人一起焚烧得干干净净。 冯淑嘉的记忆定格在那火舌奔袭向自己面门的那一刹那,耳边似乎还传来丈夫和堂姐气急败坏又惊慌恐惧的咒骂和嘶喊,听在她这个早就已经随同父母幼弟“死去”多年的人的耳朵,竟然觉得十分畅快。 半个时辰之后,冯淑嘉终于从滔天的怨愤和无尽的愧疚中回过神来,呸地一声吐掉跌倒时落入口中的草屑,腾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拍拍屁股,就要大步地朝山下走去。 然而还未站稳,脚踝处传来的钻心的疼痛就让她重新跌落在草丛里,被浓深的秋草遮掩了大半的身形。 她这才想起,当初正是堂姐冯淑颖诱骗她甩开丫鬟,来这荔山深处寻隐居于此的荔山居士,恳求墨宝为母亲贺寿,然后不知怎地她就摔了一跤,扭到了脚踝,这才开始了被愚弄、欺凌的一生。 看来,是老天也不让她避开李景那只中山狼了。 不过,这一次,她不会再被李景装出来的温良纯善所欺骗了! 坐起身来,冯淑嘉蜷起膝盖,以左手固定脚踝上部,右手环握左脚,一咬牙,用力一牵,一扭,一送,只听得“啪啪”一声骨节滑动归位的声音,那突起的脚踝已然复位。 做完这些,冯淑嘉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伸手胡乱地抹去额上的冷汗,冯淑嘉心中自嘲,果然是小姐的身子,这点疼痛都差点受不住了。想前世阖家覆灭,她在李景和冯淑颖的手下艰难求生时,过得连最低等的仆妇都不如,那一身的“钢筋铁骨”,最后竟然能将李景和冯淑颖一起拦下来陪葬。 想到前世,冯淑嘉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又涌了出来。 仰头深吸几口气,逼回眼泪,冯淑嘉告诉自己,老天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让她来哭泣的。 静坐片刻,待脚踝处疼痛稍减,冯淑嘉咬牙匍匐,艰难地挪到不远处长着的几株透骨草大石头旁。 长舒一口气,来不及抹去额角疼出的冷汗,冯淑嘉忙将几株枝叶已经泛黄的透骨草用力扯出来,顺手捡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就着旁边大石天然的凹槽捣碎了,敷在脚踝处,又从衬裙上扯了布条绑住。 收拾好伤处,又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权作拐杖。 她可不想再像前世那样,暴躁得加重脚伤,不得已由李景那个人渣把自己抱到竹轿上! 她怕自己会一个忍不住,动手掐死李景! 现在的她,不过是娇弱的十岁女童,可不是少年李景的对手。 做完这些,冯淑嘉终于能静静地坐着喘口气了,可是她的心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她想赶紧再见到自己的父母和幼弟,渴望得心都要焦了! 想着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在父母幼弟的坟前焚纸相告,武威侯府终于沉冤昭雪,父亲冯异更因为早年对摄政王萧稷的救助之恩,被追封国公,气急败坏的李景和冯淑颖就寻上门来了。 汾阳王李奉贤因为勾结外敌祸国殃民、陷害忠良而被处斩,依附于他的中山伯府也被剥夺了爵位,贬为庶民,三代以内的子孙绝不录用。 眼见着就要承爵的中山伯世子李景,她曾经趾高气昂的丈夫,此时却惶惶如丧家之犬,伙同她那亲爱的堂姐冯淑颖,对她大加詈骂,说中山伯府的气运都被她这个下堂妇夺去,用来贴补自己的娘家了。 冯淑嘉不想和这对狗男女白费唇舌,却不愿意自己的父母幼弟横死后还要受他们的受辱! 武安侯的赫赫威名,是她父亲挥动两把板斧,生死拼搏得来的,跟藏污纳垢的中山伯府又有什么关系?! 要不是李景和冯淑嘉勾结汾阳王李奉贤,诬陷父亲为晋王余孽,满门处斩,她何至于现在对着一座简陋的孤坟,锥心泣血! 胸膛里挤压了十数年的怨愤,就如一座巨大的火山喷薄而出,那灼热的岩浆喷射向敌人,也将自己灼烧得遍体鳞伤。 吵骂之间,也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三人一路由坟前厮打到了坟墓旁的庐冢里。 冯淑嘉早就在李景和冯淑颖的摧折下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相反,这些年来养尊处优的李景和冯淑颖却已经是气喘吁吁。 瞅准时机,冯淑嘉毫不迟疑,重拳击在李景的下颚处,直接把他的下巴给打脱臼了。 冯淑颖一见情郎吃了亏,尖叫着扑了上来,口中恶毒地詈骂:“你就是给他们平冤昭雪了又能如何?他们早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你这个克父克母克死全家的扫把星!” 冯淑嘉一愣,内心涌出浓重的悲凉,是啊,沉冤昭雪又如何,记忆中那刺目的鲜血难道能洗刷干净吗? 父母还会亲切地喊着“嘉儿”将她抱在怀里疼宠吗? 幼弟还能把她挡在身后,稚嫩的声音对峙李景:“不许你欺负我姐姐!” …… 一愣神的工夫,冯淑嘉被冯淑颖一脚重重地地踹在肚子上,疼得她身体痉挛,再也支撑不住。 倒地之前,冯淑嘉目光穿越窗棂,看到了窗外那座父母幼弟的孤坟,大仇得报的轻松解脱之后,只剩下浓浓的悔恨,生无可恋。 父亲冤案已平,这人世间再也没有她存活的理由,既然如此,那就早早地下地去寻父母和幼弟吧…… 冯淑嘉咬牙爬到灶间,燃起火把,对着一脸惊恐的李景和冯淑颖,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扔到了灶旁高堆的柴火堆上。 既然父母幼弟不可能死而复生,那就让这对刽子手狗男女一起陪葬吧! 瞬间疼起的火苗,让李景和冯淑颖原形毕露,哪里还顾得上方才还情意绵绵的对方,争相夺路而逃。 可是冯淑嘉立在门口,巍然不动,眼神如冰锥一般寒冷,刺痛人心。 竹木茅草搭建的庐冢很快便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如同一只硕大的火球,淹没了厮打的身形,惊恐的尖叫詈骂,也结束了她这被命运愚弄的一生。 第二章 自食恶果 逐渐接近的人声,惊醒了回忆中的冯淑嘉,她循声看过去时,只见一顶周围垂有薄纱的简易竹轿从山后转出。 该来了,终究还是来了。 冯淑嘉坐直身子,盯着那顶逐渐接近的竹轿,握紧了手中的木杖。 “嘉妹,你没事吧?!”冯淑颖如前世一样,刚转过山曲,就急切地奔了过来,口中眼中全是担忧。 真是好演技,堪比梨园名伶小飞蝶! 冯淑嘉内心冷嘲一声,强力按捺住自己想要立刻掐死眼前人的冲动,咬牙抱怨:“这么慢,你是属乌龟的吗?!” 前世,她就是这么娇蛮霸道地呵斥冯淑颖的。 冯淑颖当时怎么回的来着,她一如既往地强忍着委屈向自己道歉:“对不起,嘉妹,这时节荔山上游人稀少,我好不容易才碰到了中山伯世子,向他求救的。” 然后,顺势将李景推到了前面。 冯淑嘉看着今世又被冯淑颖推到自己面前的李景,前世为巴结李奉贤而害死自己全家的畜生,眼中瞬间爆发出一阵杀意。 正在自我介绍的李景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好心”来帮忙,怎么会惹了对方如此强烈的憎恶,看那眼神,似乎要立刻扑上来掐死他一般。 不过,转念想到冯淑颖说过自己的这个堂妹脾气十分坏,又想到方才冯淑颖遭到的斥骂,他也就释然了。 和成为新晋武安候女婿,趁机结好权势煊赫的汾阳王相比,受点冷落嫌恶并不算什么。 再说了,凭他的相貌和手段,不消数日,还愁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不像冯淑颖一样,对他死心塌地吗! 李景很快调整好心态,对冯淑嘉温声细语,关怀备至:“冯姑娘扭伤了脚踝,不是小事,我正好有些这方面的经验,不如……” 李景话还没有说完,目光触及冯淑嘉那微微露出一角的包扎好的脚踝,顿时惊得将剩下的话都吞了下去。 敷好的草药,包扎整齐的布条,一看手法就极其娴熟。 冯淑颖也注意到了冯淑嘉包扎好的脚踝,露出和李景一样的惊诧来,以及一丝压制不住的恼恨。 这样蛮横无理、目中无人的冯淑嘉,直接因为这一跌残了一只脚该多好啊! “原来冯姑娘已经包扎好了,果然是‘虎父无犬女’!”李景讪讪地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武安侯冯异,沙场征战,功勋显著,他的女儿会处理个扭伤也属正常。 但冯淑颖可不这么以为。 冯淑嘉虽是将门之后,却被母亲白氏娇养得比寻常的书香世家的姑娘还要娇气三分,又自恃身份,一向蛮横霸道,对她这个嫡亲的堂姐都颐指气使的,她怎么会包扎伤口?! 冯淑颖试探问道:“这伤口是嘉妹自己包扎的?” 若是有其他人替冯淑嘉包扎伤口,而且还是男人,那可就太好了! 在李景面前损了冯淑嘉的闺誉,将来她上位的机会就大了一分。 冯淑颖知道,凭她一个乡野女子的身份,是配不上尊贵的中山伯世子李景的,所以她才委屈地同意了李景的提议,娶冯淑嘉为妻,纳她为贵妾。 反正李景真正爱的是她,只要进了中山伯府的大门,她就有把握让又蠢又笨又好哄的冯淑嘉过得连妾室都不如! 冯淑嘉见冯淑颖眼底风云变幻,偷瞥向李景的眼神春情荡漾,冷笑一声,斜睨冯淑颖一眼,怒斥:“都什么时候,你还在这里废话,赶紧地下山回府去!” 对于眼前的这对毁了她全家的狗男女,她恨不能噬其肉、饮其血,半点好脸色都没有! 冯淑颖不敢再追问,她现在可就指着武安侯侄女儿的名头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冯淑颖作势去扶冯淑嘉,脸上挂着殷切的关心,眼底却闪着不甘的算计。 冯淑嘉看着伸过来的那只手,用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立即将它打折了。 前十年她把自己养的太娇,先前又扭伤了脚踝,哪怕这会儿意志力再强,也难以自己拄着拐杖爬上竹轿。 可是她刚搭上冯淑颖的手,还未站稳,就察觉冯淑颖手下一个用力,将她推向一旁的李景怀里。 幸好她一手还拄着木杖,右脚一个用力,整个人往就要撤脚的冯淑颖身上扑去。 冯淑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整个人就被冯淑嘉重重地砸倒在地。 而砸坐在冯淑颖的小腿上的冯淑嘉,微垂的眼眸中满是恨意。 时下虽然不要求未出阁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刚才她若是当众跌入李景怀里,清白可就全给毁了! 看来冯淑颖是见她没被李景所惑,着急地直接动手了! 冯淑颖这会儿也顾不上算计了,疼得花容失色,惊恐地尖叫:“我的腿!我的腿!” 冯淑嘉在李景趁机上前扶她之前,自己撑着木杖挪到了一旁,“恳请”李景:“劳烦世子帮忙把堂姐扶起来。” 冯淑颖不是要毁她的闺誉吗,那就让她自食恶果吧!失了清白,哪怕冯淑颖如愿成了李景的人,也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李景一怔,没有料到会出这样的变故,他本是引诱冯淑嘉的,怎么这会儿自己要抱的人却是冯淑颖?! 然而在冯淑嘉的注视之下,由不得他拒绝,他若是不抱起冯淑颖,难道要让冯淑嘉再去求那些粗鄙的轿夫? 那他在冯淑嘉面前苦心演绎的温雅善良的贵家公子的形象可就全都毁了! 李景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却不得不关切地上前抱起尖声哭叫的冯淑颖。 冯淑颖却正是怀春年纪,又躺在情郎的怀里,整个人顿时委屈得不行,娇声嗲气地撒娇:“世子,我的腿……嘤嘤……我的腿不会断了吧……” 方才她还在恼恨冯淑嘉真狠,撞她倒地就算了,竟然还一屁股坐在她的小腿上,一瞬间她似乎都听到了骨折的声音! 比她先前和李景合谋,推冯淑嘉的那一下可狠多了! 可是现在,整个人都被李景抱在怀里,她只觉得甜如蜜糖,庆幸多亏冯淑嘉方才的那一撞一坐! 第三章 肮脏 李景却被恶心得不行,强忍着才没有立即将冯淑颖丢到地上,勉强温和地抚慰:“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肯定会没事的……” 他还指望冯淑颖帮他成为武安侯的女婿呢! 冯淑颖心里甜过了头,半点都没有发觉李景的极力忍耐,甚至还趁机用双手悄悄攀住李景的胸膛。 冯淑嘉见两人郎情妾意,一时半会儿还舍不得松开的模样,冷笑一声。 李景顿时心神一凛,慌忙将兀自恋恋不舍的冯淑颖放到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下,颇有些不安地对上冯淑嘉,问询:“现在两位冯姑娘都扭伤了腿脚,却只有一张竹轿……” 李景话没有说完,冯淑颖就立刻抬头,紧张地望了过去。 先前她帮着李景算计冯淑嘉,心里就已经醋意倒腾,到了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哀哀地看着李景,眼神里满是祈求。 可李景并没有看她,而是望着冯淑嘉,一脸担忧:“冯姑娘的脚踝扭伤太久,不如先下山医治吧。” 冯淑颖顿时脸色惨白,瞪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在她看来,李景喜欢的人是她,勾引冯淑嘉也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地和她在一起,先前只有冯淑嘉一个人伤着也就罢了,现在她也摔伤了腿,李景肯定得先紧着她啊! 李景微微侧脸,装作看不见冯淑颖的伤心哀求。 “还是先送堂姐回去吧,她伤得重。”冯淑嘉难得露出对堂姐的关切。 她可不想李景那双肮脏的手再来碰自己。 冯淑颖闻言精神一振,盯着李景的目光变得愈发热切。 李景微微蹙眉,他不在乎眼前这俩姐妹谁伤得重,谁伤得轻,他在乎的只是武安侯女婿的身份。 这个冯淑颖,果然是出身乡野的鄙陋村妇,先前都商量好了的,这会儿非但帮不上忙,还接二连三地拆台! 冯淑嘉见李景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心下冷嘲暗恨,这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阴狠的禽兽,何曾爱惜过任何人! “或者,世子可以先替堂姐看看伤势如何?毕竟,世子还是在这方面还是有些经验的。”冯淑嘉“好心”建议道。 李景顿时一僵,冯淑嘉这是把他的话又还给了他吗…… 可是,待他看过去时,冯淑嘉正转头看向受伤的冯淑颖,微偏着头,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方才嘲讽的语气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而冯淑颖,正殷切地看着他,眼神迷离,春情荡漾。 讨厌!恶心! 李景垂眸掩饰心情,犹豫不决。 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替冯淑嘉处理扭伤,是为了做武安侯的女婿,可替冯淑颖看伤口算什么? 那不过是他的一块踏板罢了! 可要是不替冯淑颖处理伤口,他前脚刚毛遂自荐,后脚却推三阻四,不明显是别有企图吗! 李景看看冯淑嘉又看看冯淑颖,最终狠狠地瞪了冯淑颖一眼,认命地走上前去。 冯淑颖不是说她这个堂妹虽蛮横霸道,却蠢笨易骗吗,可这哪里是易骗的模样? 只怕是他被人骗了才对! 冯淑颖见自己的一双玉足被李景托在掌心里,虽然还隔着绣鞋,却早就娇羞得失了神智,哪里分辨得出李景的敷衍和厌恶。 冯淑嘉想起中山伯府的清晖园里那些风姿各异的漂亮小厮们,冷冷一笑。 前世图谋武安侯府,李景不得已在冯淑颖面前做出一副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模样,让冯淑颖甘心为他所用,来蒙蔽欺骗她。 今世她不再受骗,冯淑颖很快就没了用处,不知道李景对她亲爱的堂姐还有几分怜惜。 “疼!”冯淑颖突然皱眉惊呼。 李景手下的动作一顿,低垂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阴狠和不耐。 冯淑颖看不清楚李景的神情,嘟嘴娇声抱怨:“世子,您轻些,弄疼人家了!” 风流倜傥、尊贵多情的情郎半跪在她面前,亲自替她处理伤处,固然让她欣喜娇羞不已,就连疼痛也在李景修长好看的手指下轻了几分,但是,刚才那一下是真疼啊! 疼得她冷汗都冒出来了。 要不是面前的人是李景,她都怀疑对方这是要废了她的双腿了。 饶是冯淑嘉正满腹怨恨,也被冯淑颖这引人遐想的娇嗔惊得几乎喷茶。 轿夫们却都是些山野村夫,又正值壮年,早就尝过床笫之欢,闻言一个忍不住,喷笑而出,看向李景和冯淑颖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兴味和暧昧。 李景如芒在背,手像是被炽火灼烫似的,一下子缩了回来。 冯淑颖虽然没有尝过男女欢爱,但却从李景那里隐晦地知道一些,见轿夫们粗野又火热的目光直盯过来,哪里还有不明白,顿时涨红了脸。 冯淑嘉乐于看李景和冯淑颖当众出丑,也不开口解围。 直到李景一个眼神杀过去,轿夫们不敢再打量,她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采薇她们就在山腰的八角亭等着,派个人去引她们过来吧。” 说着,看了还在羞愤的冯淑颖一眼,冷嘲讥讪:“咱们随来的不是有软轿吗?” 可冯淑颖去了老半天,却给她找来了这么一顶基本没什么遮挡的竹轿,还有李景这匹中山狼! 冯淑颖心头一惊,还以为冯淑嘉看穿了她和李景的圈套,但转念又一想,冯淑嘉可不是那么聪明的人,又略略放了心。 “我一见嘉妹扭伤了脚踝,整个人都失了主张,慌忙乱奔乱跑地找人救助,倒是把采薇她们给忘了。”冯淑颖眼都不眨地扯谎,“正好遇到乘坐竹轿赏景的世子,慌乱之下就向他求救了。” 神情畏怯,意切情真,仿若她真是一个担心幼妹、惊慌失措又忍气吞声的好姐姐。 轿夫们心地善良,纷纷点头作证。 “还不都是因为你太笨!”冯淑嘉骂了一句。 在这荒郊野岭,她势单力薄,可不能露出丝毫马脚,免得他们狗急跳墙。 李景和冯淑颖,那可都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狠人! 等采薇她们来了,才算安全。 冯淑颖得了一句骂,反而放下心来,果然,冯淑嘉还是那个霸道蠢笨的狂人。 李景也吐了一口气,来日方长,只要冯淑嘉没有起疑就好。 第四章 回家 冯淑嘉毫不客气地支使冯淑颖将头上的金钗交给轿夫做信物,去山腰八角亭接引采薇等人。 冯淑颖先前被冯淑嘉的问话唬了一跳,这会儿心里还惴惴的,也不敢反驳,当即拔了金钗,交给一个轿夫。 这金钗是她前几日生辰,刚从白氏那里得的赏,样式新巧独特,价值不菲,丫鬟们都认得。 她现在可不能彻底开罪冯淑嘉,她还要依托武安侯府存身,凭借武安侯侄女的身份嫁给李景呢!等她得了势,再动手收拾冯淑嘉也不迟。 轿夫脚力很好,又知道近道,很快便将采薇等人接了过来。 在这期间,冯淑嘉不着痕迹、耍横无礼地击退了李景几次三番的献殷勤。 直到看见采薇的那一刻,冯淑嘉一直紧绷的心弦才放松下来,然后泪水很快蓄满了眼眶,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滚落了下来。 她是真的回来了! 此时采薇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而她的父母依然健在,幼弟尚在蹒跚学步,武安侯府新近落成,那高大巍峨的房门,让走过路过的人都忍不住赞一句气派! 采薇一见冯淑嘉泪珠儿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滚而落,心里一紧,慌忙奔了过去,一把将冯淑嘉搂在怀里,急急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自家姑娘性子虽然娇蛮娇气,但自尊心极强,很少当着外人哭得这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可见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采薇这样想着,看向冯淑颖的眼神便多了一分不悦。 也不知道冯淑颖怎么吹得耳边风,糊弄得姑娘非要撇下她们来这荔山深处,结果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冯淑颖难辞其咎! 冯淑颖撞上采薇责备的目光,咬牙暗恨,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丫鬟,竟敢对她无礼,等将来她得势了,第一个饶不了她! 这会儿,冯淑嘉已经平复了心情,方才的大哭将她积攒了半辈子的委屈、惶恐、愤恨、愧悔宣泄出来了大半,整个人也清明不少。 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府。 “采薇,我脚踝扭伤了。”冯淑嘉刚说完,见采薇一脸惊慌担忧,忙安抚她,“伤口我已经处理好了,等回府再去请大夫。” “好好好!”采薇一叠声应道,忙喊了一个粗壮的婆子,将冯淑嘉抱上软轿。 方才那个轿夫说话颠三倒四的,什么姑娘断腿,什么姑娘发脾气的,听得她一头雾水。 等婆子把冯淑嘉抱上了软轿,冯淑颖却还在对着李景依依不舍,那眷恋的眼神让李景觉得似有嗡嗡的绿头苍蝇盯着他不放,恶心坏了。 碍于武安侯府的丫鬟婆子都在,李景只能拼命地忍住了,悄悄地冯淑颖使眼色,来日方长,小不忍则乱大谋。 冯淑颖只得也招了一个婆子来,把她背上了另一顶软轿。 李景暗暗松了口气,忙调转方向,拦在冯淑嘉的软轿前,温润有礼地关切道:“脚踝扭伤不容小觑,冯姑娘下山之后,要立刻找大夫来医治才是。” 采薇这才注意到李景,见眼前的男子斯文俊秀、温润有礼,还对自家姑娘如此关心,不由心中一动,然而下一刻就听清冷的声音从软轿中传出: “多谢世子关心。堂姐慌张失措,劳烦世子这一回,回头定会上门致谢的。” 竟是连轿帘也没有掀,还把人情都推给了冯淑颖。 李景第一次怀疑自己的魅力。 采薇闻言放了心,对李景屈膝谢过辞别,便指挥轿夫下山去了。 冯淑颖纵使有千般不舍,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留下来落人口实,只能透过轿帘不舍地向李景辞别,默默地跟了上去。 李景见两顶软轿在丫鬟婆子侍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朝山下行去,眉宇间一片阴鸷,等着吧,武安侯女婿的名分,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 “下山!”李景坐上竹轿,冷声吩咐。 方才还一片喧嚷,此时瞬间恢复了往日的静谧。 荔山在京城西郊,本是一座无名小丘,因名满天下的大儒林维在此隐居,自号荔山居士,而得名闻名。 从荔山到京城,约莫一个时辰的脚程,乘马车还要快一些。 武安侯夫人白氏,觉得其间路程不断,上山又不便乘坐马车,所以提前将马车和软轿一并都准备好了。 一下荔山,采薇立刻吩咐换乘马车,轿夫抬着软轿缀在后面。 又见冯淑嘉脚踝伤得不轻,冯淑颖小腿更是伤得极重,采薇一路不住地催促车夫赶得快一些再快一些,不过半个多时辰,就抵达了京城。 进城之后,采薇立即遣了一个精明的婆子去医馆请大夫:“去请杏林堂的管大夫,他是专治跌打损伤的行家!记住将姑娘们的伤情仔细地告诉管大夫,让他提前备好需要的金针药物等。” 又怕婆子脚程慢,耽误了医治,采薇又分出丫鬟婆子们乘坐的马车给她。 婆子应诺,领命而去。 等她们前脚刚到武安侯府,还没来得及安排妥当冯淑嘉和冯淑颖,管大夫后脚就赶来了,只得将冯淑嘉和冯淑颖都送去了芷荷院。 武安侯府虽是新晋的候府,但武安侯本事却不小,一双板斧舞得虎虎生风,硬是从一名无名小卒一路厮杀成大将军,打得西凉贼人不敢越境半步,俯首称臣,岁岁纳贡。 这简直就是穷人逆袭的励志经典,在民间广为传扬。 管大夫就是武安侯的崇拜者之一,听说武安侯的千金摔伤了腿脚,他立刻将医馆交给弟子照看,背起药箱,喊上妻子,一路疾驰赶来。 男女大防,接诊女病人时,管大夫一向是带着助手妻子一同前往的,也因此杏林堂颇得京中女眷的看顾。 武安侯夫人白氏,听人传报说女儿和侄女双双摔伤了腿脚,唬得差点没站稳,慌忙将儿子交给奶娘,就赶紧一路疾奔而来,和管大夫夫妇正好在芷荷院门口碰上。 “见过夫人。”管大夫夫妇忙行礼问安。 “不用多礼,还请两位快去看看小女和侄女伤情如何。”白氏顾不上受管大夫夫妇的礼,急忙催促道。 管大夫夫妇连忙应诺,随白氏疾步进了芷荷院。 第五章 抱一抱你 熟悉又陌生的轻纱垂地帐幔,熟悉又陌生的雕花拔步床,熟悉又陌生的多宝阁上新插山茶花,熟悉又陌生的,甚至这芷荷院里的清冽空气,和日光下浮动的微尘。 冯淑嘉又一次泪如泉涌,她以为前世家破人亡和半生的摧折,已经让她忘却了,或者说是不敢再忆起这些美好,可原来它们早就镌刻在心,深入骨髓。 采薇以为冯淑嘉是疼得狠了,忙拿帕子替她擦去眼泪,心疼安慰:“夫人已经得了消息,这会儿正赶来呢。大夫也已经到了,姑娘放心,你一定会没事的!” 采薇话刚落音,屋外就响起白氏急切的喝问:“两位姑娘伤得可重,怎么伤着的?” 冯淑嘉的眼泪顿时流得更凶了。 母亲呵,母亲,母亲终于又回来了! 泪眼朦胧之中,只见那铭刻在心底最深处的身影,从门口急切奔来,三十来岁的模样,温柔素雅,和暖慈爱,此时因为担心而眉眼稍显凌厉,满脸愁容慌乱。 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母亲! 冯淑嘉以为自己用尽积攒了半辈子的愧悔和期盼,呐喊出来,可其实那两个字不过是在她的舌尖打了个转,就苦涩地悲咽了下去。 等得太久,愧悔太深,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少时是怎样在母亲面前撒娇的。 白氏却被冯淑嘉脸上浓重得化不开的痛苦吓了一大跳,心疼得不得了,慌忙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颤声急问:“怎么了这是?可是疼得厉害?别害怕,母亲在这里呢!我的乖乖儿~” 暌违了半辈子的怀抱,依旧温暖馨香,美好得冯淑嘉眼泪流得更凶了。 伸手紧紧地抱住白氏,冯淑嘉生怕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她一松手母亲又会不见了,只留给她一具浸满鲜血的尸身,刺目悲凉,和同样浸满鲜血的父亲和幼弟,一起埋葬进那黑暗阴冷的地底,再不能相见。 白氏被女儿的反常吓了心中乱跳,生怕是在外头沾上了什么污秽之物,忙将冯淑嘉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声“乖儿”接一声“乖乖”地安抚叫魂。 冯淑颖见了,眼底闪过一丝恨意,说什么将她看得和冯淑嘉一样,可一到正事,就亲疏立见了! 冯淑嘉不过是被她一推扭伤了脚踝,她却是几乎被冯淑嘉坐断了双腿! 因为李景的出现,从下山起就一直关注着冯淑颖的念春,无意间瞥到冯淑颖的这丝狠辣,顿时心中一凛,默默地将心中的疑问和担忧压下。 算了,颖姑娘只是来府里暂时作客,虽然平日里为人也算宽和,但终究不是正经的主子,自己被夫人拨过来服侍她,只管将人伺候好了就行了,何必多管闲事。 至于那中山伯世子和颖姑娘的暗潮涌动,她还是当做没有看到吧。等颖姑娘回了自家,远离了京城,一切就过去了。 冯淑颖并不知道,她此时一个狠厉的眼神,就错失一个日后待她忠心耿耿的丫鬟。 那厢,管妇人拆开冯淑嘉包扎好的上出,又将草药略略清洗干净,认真地查看了伤口,口中盛赞不已:“果然是出身将门,这正骨、敷药、包扎,手法正宗纯熟,都快撵上小妇人了!” 管妇人跟随丈夫习医多年,寻常的跌打损伤都能诊治,她开口夸赞冯淑嘉,可见冯淑嘉于此确实有几分技艺。 冯淑嘉心中苦涩,如果可以,她宁愿不会这些手法。 可是,前世为了生存下去,为了有命替父亲伸冤,她不得不在李景和冯淑颖的摧折之下,苟且求生,练就了一身的“好本事”。 白氏闻言却眉头微蹙,不过旋即便舒展开来。 算了,孩子还正伤病着,要训导的话还是等着以后再说吧。 管妇人转出内室,将冯淑嘉的伤情一一告诉丈夫。 管大夫这才迈步进来,覆上丝帕替冯淑嘉诊了脉,宽慰道:“多亏自救及时,伤处并无大碍,只要固定几日,将养着就行了。” 管大夫是专治跌打损伤的行家,再加上冯淑嘉又自救及时,没有留下后患,所以管大夫开了药膏,让妻子替冯淑嘉上了药,又用夹板固定住受伤的脚踝,再开两剂消炎的草药煎服,就诊治完毕了。 “多谢两位。”见女儿没有大碍,白氏也松了一口气,又情管大夫夫妇替冯淑颖诊治。 说着话,白氏就要松开冯淑嘉,去查看冯淑颖的伤情,可冯淑嘉却死死地抱住她的腰身,怎么都不肯松开。 白氏只得低声劝她:“嘉儿乖,母亲去看看你颖姐姐伤得如何,一会儿再过来看你,好不好?” 冯淑嘉用力地摇头,也不说话,只是抱紧白氏不撒手。 抱一抱母亲,这是她前生半辈子的奢望,如今好不容易实现了,怎么能轻易放开! 更何况,母亲要看的还是那个前世害得父母幼弟蒙冤而死、武安侯府家破人亡的冯淑颖! 哦,不,也许应该称呼那人为冯春花! 只因当初母亲把念春拨给她时,因为春字冲撞了她的名字,所以便要她替念春改一个名字。 结果她却顺势讨巧说:“不过是个名字罢了,改不改的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春花只是我的乳名,正式的名字,父亲和母亲还说要等着叔父和婶娘赐予呢!” 结果,她便从郴州乡野的冯春花,摇身一变,成了京城武安侯府的堂姑娘冯淑颖。 而念春因为这件事情,对冯淑颖一直心怀感激。 冯淑颖又惯会收买人心,日常总是装出一副大度谦和的模样,因此念春一生都对冯淑颖忠心耿耿,后来更是为了冯淑颖而甘愿被李景送人为侍妾。 可惜,冯淑颖并没有因此而顾念念春多少,她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谁让念春是仆,她是主呢! 所以前世,念春不足三十便被活活折磨致死,死后也不过是被那人一卷草席,扔到了乱葬岗喂野兽,尸骨无全。 冯淑嘉当时想,连赐她名姓,给她新生的叔父一家,冯淑颖都能眼都不眨地污蔑杀害,更别提念春一个丫鬟了。 这样狼心狗肺之人,白氏又何必要浪费感情去看她! 第六章 谁告谁的状 白氏被女儿缠得无法,又怜惜女儿受惊受伤的,只得叹息一声,将小小的人儿抱在怀里安慰,出声问管大夫夫妇冯淑颖伤情如何。 查验伤情的依旧是管妇人,她蹙眉回道:“看情况,只怕是骨折了……” 话还没有说完,冯淑颖就惊叫起来:“我的腿断了?!我……” 然而很快,冯淑颖就降低了声音,重新变作先前楚楚可怜的模样,紧咬着下唇,眼泪在眼窝里直打转儿,却极力忍耐着没有落下来。 白氏一向不喜欢女孩子大呼小叫的没了仪度,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招了白氏的厌烦,否则李景那里该怎么办?她难道要拖着两条残腿回乡苟延残喘吗?! 都怪冯淑嘉! 冯淑颖心里恨得喷火,哪里还记得先前因腿伤而被李景抱在怀里时的庆幸。 “没有这么严重。”管妇人瞧着眼前这个小姑娘惶遽又坚韧,心中一片柔软,软语劝慰,“只是骨折,正骨之后,夹板固定,休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了。” 多像她家的慈娘呵,小小的年纪就懂事得让大人看着直心疼。 冯淑颖脸色稍稍好了一些。 “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要想痊愈,怎么都得卧床静养三四月才行。”管妇人温柔地嘱咐道。 三四个月? 那李景那里怎么办?! 冯淑颖遽然抬头,吓了管妇人一跳。 “不能再快一些痊愈吗?”冯淑颖语气里满是哀求。 她才搭上李景,正要做一件大事收服李景的心,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卧床静养! 管妇人点头表示理解,毕竟这时候的女孩子正是贪玩的年纪,三三两两的手帕交串门、郊游什么的都是常情。 不过,贪玩归贪玩,总不能因为贪玩就连这双腿都不要了。 这一点,还是她家的慈娘更懂事一些。 管妇人笑道:“不能再快了。这腿脚伤了可不是小事。” 女孩子家跛了脚,将来亲事定然艰难。 冯淑颖还要再问,白氏已经略带不悦地开口了:“一切都听大夫的。” 冯淑颖心头一颤,垂眸遮下满腔的不忿和恼恨,乖巧地点点头。 果然不是自己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刚才冯淑嘉哭闹得那么厉害,也没见白氏舍得说她一句重话,甚至为了安抚冯淑嘉都不来探问自己的伤情! 管妇人见白氏开了口,便也不再多言,整理好冯淑颖的裙角,退开身子,让丈夫进来把脉诊治。 “小姐脉相大体平稳,只要放宽心好生休养,定然会痊愈的。”管大夫方才在外听到了冯淑颖的恳求,特地语气肯定,给她吃一颗定心丸。 可惜,冯淑颖一心想着李景的事情,管大夫的这番心思是白费了。 看诊完毕,管大夫起身到外间开了药方、药膏。 管妇人则留在内室替冯淑颖正骨,上药,上夹板。 冯淑颖因着先前已经惹了白氏不悦,这会儿也不敢呼疼,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出声。 待一切收拾妥当,白氏打发了大丫鬟腊梅去送管大夫夫妇,又屏退了伺候的丫鬟婆子,只留了采薇和念春两个大丫鬟在跟前伺候问话,声音清冷,不怒自威:“说吧,两位姑娘是如何伤到的?” 这还真把两个人给问倒了。 采薇和念春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说不知情吧,她们身为两位姑娘的贴身大丫鬟,自家姑娘摔成了这个样子,她们去连情由都不知道,少不得要领一顿责罚。 可要是说知情,她们是真的不知道。 不得已,二人硬着头皮回话:“夫人,奴婢不知……” “不知?!”白氏怒极,喝断二人,“你们贴身伺候姑娘,现在两位姑娘都伤到了筋骨,你们竟然告诉我你们不知?!” 采薇和念春齐齐伏地叩首请罪:“是奴婢失职,还请夫人责罚。” “责罚?”白氏怒极反笑,“两位姑娘都伤了腿脚,你们说,要我怎么责罚你们才算好?” 采薇和念春闻言瑟缩一下,却一句辩驳的话都不敢说。 武安侯夫人白氏,为人宽厚恩慈,待下人也一向和煦,但那是没有犯错时。 这次两个姑娘伤筋动骨,伤情严重,她们只怕是难逃一顿严惩。 只怕,赔出一副腿脚筋骨都算是轻的了。 不过,这怨得了谁呢! 别说是这侯府高门了,就是寻常巷子里的孩童,被伙伴抓破了脸或是推搡在地,父母都心疼地会出来骂几句才解恨。 她们当差失职,合该受罚。 采薇和念春正在惴惴,就听冯淑颖小心翼翼地开口替她们辩解:“婶娘,不怪她们两个,是嘉妹一片孝心,要去荔山深处寻找荔山居士的仙踪,求得墨宝送给您做生辰贺礼……” 采薇一听,心中大恨,暗骂一句“无耻”! 在八角亭时她看得分明,明明是颖姑娘跟自家姑娘窃窃私语了好一通,姑娘才转了主意,命令她们在八角亭中等候,不得跟随的。 不行,她一定要替姑娘申明正义! 然而采薇还未开口,冯淑嘉已经真诚地应下了这件事情。 “堂姐说的对,这件事情和采薇、念春两个无关,是我严词命令她们不许跟随的。”冯淑嘉抱着白氏依旧没有撒手,因为埋首在白氏的怀里,声音显得闷闷的,软软的,让人听了就觉得心一下软了下来,静了下来。 “她们两个是丫鬟,听命行事而已,怎么敢忤逆我的命令。”冯淑嘉说的是实情,她要教训冯淑颖,但是并不想牵连无关的人。 白氏心中无奈,但面上却依旧一片清肃。 孩子们心善,体贴下人,她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善良不是一味的纵容。 “母亲提拔她们两个为大丫鬟,可不是让她们来当你们姐妹的应声虫的!”白氏教训道。 姑娘做的不对,身为大丫鬟就得婉言劝谏。否则,她们凭什么比别人多领了一倍数倍的月钱。 “母亲教训的是。”冯淑嘉抱着白氏的腰,明显感觉到白氏怒气消解,嘴角微微扬起,她的母亲啊,还是那个善良宽厚的武安侯夫人。 不过,这一世,她不会再让自己,让母亲,让武安侯府的人被冯淑颖欺骗,阖家含冤覆亡了。 “我是听堂姐说,那荔山居士淡泊雅静,最不喜人前呼后拥的,所以才命令采薇等人不得跟从,只和堂姐两人深入荔山,探寻仙踪的。”冯淑颖不慌不忙地说出实情。 第七章 落荒而逃 冯淑颖闻言大急,冯淑嘉真是个棒槌,就这么把她给卖了! 以前她总觉得这样的冯淑嘉很好骗,这样于她所求有利,但当自己是那个被出卖的人时,这种感觉真是太,憋屈,了! 果然,白氏一听,矛头就指向了她:“听颖儿说的?颖儿打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她哪里听过这些话,那不过是她和李景合谋的计策,摆脱众人,好方便让李景勾引冯淑嘉罢了! 冯淑颖心中惴惴,指甲抠进肉里才勉强镇定下来,随便扯出一个谎来:“都是聚会时,听那些小姐妹们说的。” 说完,不等白氏继续追问,就立刻调转了话头:“都怪我,不该把听来的话说给嘉妹听,更不该不拼命地拦住嘉妹,要不然嘉妹也不会扭伤脚踝,吃这么大的苦头的……” 哀哀戚戚,一脸自责到欲绝的后悔和悲痛,三言两语就把责任又都推到了冯淑嘉的身上。 冯淑嘉咬牙,暗恨冯淑颖惯会颠倒黑白,但也明白,十岁时的她就是个娇蛮任性的小孩子,又单蠢得任由冯淑颖踩着自己装乖巧懂事,白氏十之八九会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轻轻放过,不继续追究冯淑颖的责任。 果然,只听白氏叹息一声,不轻不重地训诫冯淑颖一句“往后切不可再人云亦云”,就将这件事情揭过去了。 冯淑颖悄悄松了口气,乖顺地应下,心中却暗自得意。 下人们敬畏的武安侯府夫人白氏,不过是虚有其表罢了,她三两句话就能随便摆平。 冯淑嘉看了看还跪伏在地的采薇,感受着母亲的馨香娇软,暗叹一声,这件事情就先这么揭过吧。 她有的是法子惩治冯淑颖,不急在这一时。 留着冯淑颖,比这会儿揭发她要有用的多。 “既然两位姑娘都开口替你们求情,那就暂且饶过你们这一回。若是再有下次,”白氏眉目一肃,冷哼两声。 采薇和念春急忙磕头谢恩:“多谢夫人,多谢两位姑娘,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白氏点点头,挥退二人:“行了,自己去牛嬷嬷那里领罚吧!” 两人再次叩首谢恩,躬身退了出去。 “你们两个啊,这次也太调皮了!”白氏皱眉,对着两个孩子好一番训诫,直到两人都乖乖地认错,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她这才朗声喊了丫鬟婆子进来。 “颖姑娘不方便劳动身子,你们去抬顶软轿过来,将她送去风荷院。”白氏吩咐。 腊梅上前笑道:“不用夫人吩咐,奴婢已经让人抬了轿子过来,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候着呢。” 白氏脸上这才见了一丝笑容,笑叹道:“除了乳娘,就数你跟我最贴心!” 腊梅掩唇笑了,一面扶起白氏,一面冲冯淑嘉笑道:“奴婢可不敢当!跟夫人最贴心的,当然是我们姑娘才对!” 白氏回头,就见女儿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眼睛***就像是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奶狗儿似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止住脚步,回身摸摸冯淑嘉的脑袋,笑叹一句:“你啊……都是大姑娘了,可不许再像以前一样,总是躲在母亲怀里哭鼻子了。” 说着,白氏指着被婆子背在背上,正向乖巧地她辞行的冯淑颖劝教:“你得多多像你堂姐学习,举止文静,端庄娴雅,这才是候府千金该有的仪度。” 冯淑颖羞涩一笑,谦逊道:“婶娘谬赞了。嘉妹天真烂漫、质朴纯良,也很好呢!” 说着,还挑眉对冯淑嘉一笑,眨眨眼睛,似是赞扬,又像是好姐妹之间的亲昵,惹得白氏又是一通夸赞。 前世,冯淑嘉也是这么认为的,后来才知道,那笑是挑衅,是不屑,是挑唆,让她误以为母亲偏心,只爱冯淑颖不爱她,渐渐地和母亲越行越远,直到最后悔不当初。 可是,今生,她不会再上当。 “母亲说的对,我以后会好好地向堂姐学习的!”冯淑嘉笑容灿烂,眼睛成了两弯新月,露出编贝似的皓齿。 她会好好地学习冯淑颖的狠辣歹毒,将前世受过的苦难悉数奉还! 冯淑颖浑身一寒,只觉得那两只眼睛似乎成了锋利的弯刀,直直地向她飞射过来,那皓齿上闪烁的全是嗜血的冷光,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身下的婆子双臂一紧,提醒道:“颖姑娘,您扶稳了诶!” 冯淑颖轻轻摇头,赶走脑海里那一刹那的错觉,攀紧了身下的婆子,她可不要再跌伤了身子,她还要快快康复,想法子去见李景一面呢! 至于冯淑嘉这个蠢货,怎么可能会有那么犀利的眼神,肃杀的杀气,一定是她忧心双腿和李景,一时恍惚,这才出现了错觉。 冯淑颖坐上软轿,看大丫鬟念秋亲自放下轿帘,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才吐了一半,她就听到屋子里的冯淑嘉天真无邪地对白氏交底儿:“母亲,这次我扭伤了脚踝,堂姐特地央求了中山伯世子来帮忙。虽然最后采薇她们及时赶到,没用上中山伯世子,但是既然堂姐承了人家的情,咱们武安侯府总不好不还吧! 哦,对了,还有,那个中山伯世子后来还帮堂姐瞧腿伤了呢,仔细体贴的,瞧着是个心善的人……” 冯淑颖觉得自己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差点憋死过去。 冯淑嘉这个蠢货,这话是能这么当众说的吗?! 她凭什么去央求中山伯世子帮忙?!她又为什么会接受中山伯世子帮忙瞧腿伤?! 就凭她红口白牙地搬出武威侯府吗?!就凭当时情况紧急顾不上男女大防吗?! 那冯淑嘉怎么会自己包扎脚踝的?! 白氏只要一细想,肯定能从中发现端倪的! 不行! 她现在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应对,一定不能被白氏喊住,趁着冯淑嘉还在啰嗦,她得赶紧离开,争取时间想出对策才是! 冯淑颖拿定主意,急忙催促软轿外的念秋:“我腿有些疼,快些回去歇着吧。” 语气鲜见的急促慌张。 软轿外的念秋一怔,这才飞快地应了一声,催促抬轿子的婆子再走快一些。 第八章 有何事 冯淑嘉听着屋外急促远去的脚步,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前世她年幼无知,着了李景和冯淑颖的道儿,被李景伪装的俊朗温柔所欺骗,心中又恐又羞,在冯淑颖的劝说之下,对白氏隐瞒实情,还不许采薇她们泄露秘密。 初初长成的少女,性子难免有些叛逆,心里总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对于“欺瞒”父母这种事情,总是一面不安愧疚着,一面继续偷偷地渴望着这样的刺激。 更别提此时还有人在一旁居心叵测,刻意诱导了。 冯淑颖当初就是抓住了她内心的恐惧羞怯、叛逆刺激,替李景穿针引线。 一来二去,她竟然愚蠢得真为李景而倾心,觉得那样温良醇厚又痴情于她的少年实在是难得,以至于后来不顾父母的告诫,一意孤行,嫁入中山伯府。 这一世,她一定要让冯淑颖也好好地尝一尝,她当初的惊慌恐惧! 还有李景那只中山狼,她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白氏早就被女儿的话给惊住了,这会儿哪里还有工夫去看冯淑嘉是何神情,她张口想要喊住冯淑颖,又觉得童真童言的,她特地去问了反而不好,一时在原地踌躇。 腊梅在一旁劝说:“夫人不用着急,兴许正巧碰上的呢。那荔山又不是哪一个人的……” 就是赋予山名的荔山居士,也从来不宣称荔山是他的私人所有。 冯淑嘉点头力证:“是的,堂姐当时就说,她和中山伯世子是偶然碰上的。” 腊梅冲冯淑嘉点头夸赞,然而一颗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听冯淑嘉就又补了一句:“堂姐说她见我扭伤脚踝,心里着急,就忘了采薇她们还在八角亭里等着,乱奔乱撞之下,就遇到了进山赏景的中山伯世子。” 腊梅心里哀嚎,一个劲儿地给冯淑嘉使眼色。 冯淑嘉不解,腊梅作为母亲的乳妹,前世对母亲忠心耿耿,后来武安侯府阖府蒙冤被诛,她甚至还以身殉主,让人唏嘘赞佩。 这样忠心耿耿的腊梅,今生又为何会阻止她状告冯淑颖呢? 冯淑嘉捉摸不透,也不敢再多说,默默地住了口。 白氏这会儿反倒冷静下来,也不着急走了,重新在冯淑嘉身边坐下,催促她道:“今天的事情,你好好地跟我说了。” 冯淑颖一向沉稳端庄,何至于见到冯淑嘉扭伤了脚踝,就心神慌乱得连丫鬟婆子就候在八角亭都给忘了,满山乱撞。 冯淑嘉没有开口,悄悄地看了一眼腊梅。 她此番话是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借着冯淑颖平日里苦心经营的端庄沉稳的形象,引起白氏的猜疑。但有腊梅警示在先,她现在反而不敢随意开口了。 可是冯淑嘉刚错开眼,白氏就开口了:“你不用看她。” 又对腊梅说:“你也不要阻拦她。” 腊梅无奈,摊手叹道:“夫人都发话了,奴婢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啊!只是,夫人千万不要动怒伤身……” “你放心。”白氏只说了三个字,一脸平静。 腊梅无法,只得退后侍立,脸上满是担忧。 冯淑嘉不知道这对主仆打什么哑谜,见白氏转头催促她,只得将荔山上的事情粗略地提了提: “过几日就是母亲的生辰,我想着母亲平日里最爱荔山居士的文迹,所以就想去荔山探访居士仙踪,看能不能有缘讨得居士的文墨篆刻为母亲庆生。 怕打扰居士清修,于是我就留了采薇她们在八角亭等候,只和堂姐两人去荔山深处探访。 然后走着走着,我突然跌了一跤,脚踝脱臼,疼得厉害,堂姐就忙去喊人。 这之后堂姐就带着中山伯世子来了,还有他之前乘坐赏景的竹轿。 堂姐扶我上竹轿的时候,大概是没有站稳,突然摔倒了,我又正好砸在堂姐腿上…… 两个人伤了腿脚,却只有一顶竹轿,急难时想起采薇她们就在八角亭候着,于是就差遣了一个轿夫传信。 等采薇她们来了,我们就坐上自家软轿,辞别中山伯世子归家来了。” 冯淑嘉不敢说得太详细,更不敢在此时揭露冯淑颖和李景的jian情,生怕惹得白氏大动肝火。 心里却在飞快地回忆,当年此时,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惹得腊梅如此担心白氏生气。 却是无果。 只能向腊梅示意询问。 腊梅轻轻地摇摇头,拿眼神示意正在蹙眉深思的白氏。 冯淑嘉了然,默默地收回视线。 “在这之前,你们曾见过中山伯世子吗?”白氏突然出声询问。 冯淑嘉摇摇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没有见过。” 前世这个时候,她确实是第一次见到李景。 至于冯淑颖,只怕早就和李景滚到一起了吧! 白氏眼底闪过一道寒光,对上女儿时却已然是一派如常慈爱:“嘉儿说的对,做人就该知恩图报。虽然这回中山伯世子没有帮到你们什么,但是该表达的谢意咱们还是不能漏掉的。” 冯淑嘉只管点头,心里却在盘算得借机寻腊梅问一问,她为何怕母亲生气。 “好了,你这一天又是受伤又是惊吓的,也该累了,早早地躺下歇会儿吧。母亲去看看你堂姐怎么样了。”白氏摸摸女儿的额头,起身辞别。 “母亲慢走。”冯淑嘉乖巧地送别。 白氏欣慰地点点头,对腊梅感叹:“嘉儿今日倒是懂事许多。” 腊梅笑道:“姑娘哪一日不懂事了?瞧夫人这话说的!” 冯淑嘉就忙在一旁点头凑趣,稍显生疏地撒娇:“就是就是!我哪一日不懂事了?!” 面上在娇笑,心里却泪如泉涌,这样和母亲撒娇的情形,她前世半生求而不得,没想到老天却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何其有幸! 这一世,她一定会阻止阖家覆灭的悲剧,不让父亲蒙冤,不让家人枉死! 神挡杀神,佛挡诛佛! 白氏见状哈哈大笑,眉间稍解,指着女儿和腊梅笑叹道:“瞧瞧,果真是个不经夸的!” 腊梅松了口气,陪笑应着。 第九章 只是个别扭的小姑娘 一出芷荷院,白氏就收敛起笑容,眉目间一片清肃,冷声吩咐:“我们去风荷院。” 说着话,人已经当先一步拐向风荷院。 腊梅无法,只得急忙跟上,搀住白氏,一再小声关切提醒:“夫人您慢点……小心脚下……” 等到了风荷院,白氏的心情也平静不少。 冯淑颖到底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又不是自己所出,有些话她这个做婶娘的可以委婉地劝诫,却不能像面对女儿时一样直言不讳。 白氏将满心的失望和怒气一压再压,生怕吓到了冯淑颖,但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竟然会吃了个闭门羹。 “夫人,颖姑娘说她累极倦极,一回屋就打发了我们出来,和衣睡了。”念秋一听说白氏过来,立刻迎了上去,躬身应答。 白氏脚步一顿,眉尖儿微蹙。 念秋悄悄地握紧拳头,身姿愈发地恭顺了。 颖姑娘今日反常得很,先前芷荷院的那些话她也听到了一些,心中不由地惴惴。 夫人宽厚慈善,却一向治家甚严,若是颖姑娘真的犯了那样的大错,那她这个做大丫鬟定然难辞其咎。 念秋这样想着,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白氏却只是凝伫片刻,交代了几句尽心伺候的话,就转身离去了。 念秋一路恭敬地将白氏送出了风荷院,待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到院子里,将一众丫鬟婆子都叫过来敲打一番:“如今两位姑娘都意外受了伤,夫人正心疼得紧,你们可不许在这个时候再添乱。尽心当值,别让我听到谁在背后嚼舌根子!” 事关两位姑娘的清誉,夫人惩治起来,绝不会手软。 念秋一向严肃公正,在风荷院一众丫鬟婆子面前很有威严,她说的话,甚少有人敢违背。 众人齐齐应诺。 念秋点点头,挥散大家,自己则朝内室看了看,青纱帐幔之后,只隐约见锦被隆起。 但愿,芷荷院的那些话都不过是天真的童言童语吧。 念秋轻叹一声,掩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深秋的傍晚,凉意渐起,就连那西天燃烧的晚霞,橘红金灿之上似乎也镀了一层薄冰,凝滞微寒,不见平日的热闹。 芷荷院里的冯淑嘉,此时正看着那个蹒跚奔过来的小家伙儿,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 这就是她的弟弟啊,一个活泼调皮胖乎乎的小肉团子,鲜活,生动,而不是那具躺在血泊里的冰冷的尸体。 紧跟在后面的乳娘何氏,一见冯淑嘉脸上似喜似悲,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顿时心中一紧,慌忙上前抱住冯援,心中一阵忐忑。 她怎么就忘了,姑娘一向不大喜欢小世子。 虽然这次是姑娘命采露亲自来抱请的小世子,但是她看姑娘那神情,总觉得心中有些惴惴。 冯援正奔跑得起劲,眼见着就要奔到长姐的身边了,突然被乳娘拦腰抱起,顿时不高兴地挣扎起来,指着冯淑嘉一个劲儿地叫喊:“姐姐!姐姐!” 冯淑嘉被冯援这一喊喊回了神,来不及抹去眼泪,立刻招手:“何妈妈你拦着援弟做什么?快快放他过来!” 一脸慈爱,就像是每一个见到幼弟的长姐一般。 何妈妈虽然忐忑,却不得不将怀里的孩子放到地上,看着他欢欢喜喜地奔向床榻边,强笑道:“奴婢是怕小世子跑得太快,跌倒了。” “何妈妈多虑了,我们这么多人看着,还能让小世子摔着了不成?”采露在一旁笑着凑趣。 何妈妈羞赧一笑,连声应道:“采露姑娘说的对!说的对!” 采露精明干练,掌管着整个芷荷院,又得夫人看重,整个武安侯府的下人,除了牛嬷嬷和腊梅母女俩,谁都得给她三分面子。 采露掩唇一笑,邀请道:“近日姑娘刚赏了我二两新茶,正宗的雨前龙井,妈妈正巧赶上了,不如去我屋里尝尝新茶如何?” 何妈妈知道采露这是故意要支开她,虽然担心冯援,但也不得不点头应了。 采露的意思,不就是姑娘的意思。她一个做下人的,如何敢违背。 “那我今日可有口福了!”何妈妈笑着应了一句,刚要去向冯淑嘉和冯援告辞,就被采薇挽住了胳膊。 “妈妈你瞧,姑娘和小世子姐弟俩正说着悄悄话儿呢,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采露小声笑道。 谁知道是说着悄悄话儿,还是在欺负小世子呢! 何妈妈心中担忧,却不得不陪笑点头,任由采露将她半挽半拉地拽了出去。 待出了屋子,采露这才小声提点何妈妈:“知道妈妈是真心疼爱,但姑娘是世子的亲姐姐,即便是偶尔责备小世子几句,那也不过是姐弟间的玩闹罢了,还能真的置气不成? 武安侯府统共就两个小主子,他们姐弟俩亲近,是侯爷夫人,还有咱们大家都乐见的。” 何妈妈连连应声,并不敢反驳半句,心里却不以为然: 姐弟间玩闹,是十岁的姐姐抢走不满周岁的弟弟的东西的吗? 采露知晓何妈妈一时转不过来这个弯儿,也不介意,专注地谈论起吃茶的事情来。 姑娘只是偶尔,好吧,是经常比较过分,好似不怎么关爱小世子,但那不过是小孩子在父母面前的争风吃醋罢了。 姑娘心地纯善,在内心深处一直都关心着小世子呢! 要不然,也不会每次抢了小世子的东西,又不忍见小世子失望,转头就借口玩腻了再扔给小世子了。 她们姑娘啊,只是个别扭的小姑娘。 而现在,这个采露眼中别扭的小姑娘,正抱着未满周岁的弟弟又哭又笑,把小家伙儿吓了一跳。 “姐姐!姐姐!……” 冯援本能地伸着胖乎乎的小手,要去给冯淑嘉擦眼泪,却笨拙地将她的脸糊得更花,顿时苦恼无奈又急切地盯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才不满周岁的孩子,还不知道该怎么劝人,最后撇撇小嘴,干脆陪冯淑嘉一起哭了起来。 第十章 想和你在一起 芷荷院的丫鬟婆子,虽然早就在采露的暗示下悄悄地退了出来,但是冯援哭声那么大,立在门口或廊下待命的她们又哪里会听不到。 三两个小丫鬟面面相觑,想要进去看看情况,又怕打扰了屋子里的这对姐弟。 姑娘一向不大喜欢小世子,有时候待小世子甚至还不如对颖姑娘亲切,也不知这次为何,姑娘竟然会主动要人将小世子抱过来。 不会是姑娘扭伤了脚踝,自己心气不顺,故意要拿小世子来撒气吧? 小丫鬟们顿时着了急。 她们日常没有资格近身伺候冯淑嘉,对于自家姑娘的印象仅仅是简单的娇纵霸道,也难怪会这么想。 那她们该怎么办? 姑娘是主子,小世子也是,她们到底该不该进去? 几个人正在踌躇,得了消息的白氏就过来了,小丫鬟们顿时松了一口气,迎人的迎人,通禀的通禀,活像是过大年似的欢喜。 冯淑嘉听到外头的响动,慌忙收了眼泪,又替冯援擦拭干净,叮嘱他:“一会儿母亲进来了,你可不许再哭了,否则母亲看见会心疼。” 腊梅先前一再给她使眼色,生怕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而惹了母亲生气,这会儿事情还没弄清楚呢,她可不能再让母亲忧心。 她重生而来,是为了让家人免于冤屈死难,幸福平安地寿终正寝的! 冯援大概是被冯淑嘉欺负惯了,一向很信服她,闻言立刻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乖巧得不行。 冯淑嘉看了,嘴角不由地高扬。 多好啊,母亲年轻依旧,幼弟活泼可爱,父亲威震边疆,前世的悲凄,恍若一梦。 可冯淑嘉知道,那不是梦。 她看着怀里可爱活泼的幼弟,听着母亲渐近的温柔的声音,温柔的眸子渐渐地笼上了一层坚冰,然后在对上母亲关切的眼眸时,瞬间又消解无踪。 “援儿什么时候来的?”白氏笑盈盈地走到床前,将儿子抱在怀里,冲女儿惊异笑道,“难得你们姐弟俩能够玩到一块去。” 她方才从风荷院出来,想起被她胡乱塞给乳娘的儿子,便立即回了主院。谁知儿子竟然被女儿身边的大丫鬟采露亲自来催请,这会儿姐弟俩正在芷荷院里玩耍呢。 看见一向“不对付”的一双儿女,这会儿竟然亲亲热热地在一处玩耍,白氏既觉得惊异,又觉得欣慰。 门口打帘子的小丫鬟听了,一张小脸却顿时就皱了起来,夫人这怕是没有听到方才小世子的哭声吧,那她到底要不要说呢? 真是苦恼! 要不,还是告诉采露姐姐吧!采露姐姐那么厉害,肯定能给出好建议的! 小丫鬟打定主意,顿时又欢喜起来,听屋子里母子三人正说得和乐融洽。 “可能是今天一个人在荔山上扭伤了脚踝,心里恐慌惧怕,我突然就想起自己往日在家里的任性胡闹来,觉得很惭愧,所以就让何妈妈把援弟抱过来,好好地和他说会儿话。”冯淑嘉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幼弟,高兴激动得双手到现在还有些微颤。 她确实很惭愧,却不仅仅是因为往日的胡闹,更是因为前世识人不清,害家人蒙冤枉死。 白氏看着女儿眼底浓深得化不开的愧疚,心疼极了,忙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好了好了,哪个孩子没有调皮任性的时候。你现在长大了,懂事了,以后不再那样做,就行了!” 她希望孩子懂事,更希望孩子快乐。 冯淑嘉忍着鼻尖的酸楚,重重地点点头。 她今生所有的祈愿,就是保护好家人,让他们一生平安快乐,让自己不再终身愧悔! 母子三人说了一会儿话,白氏怕打扰冯淑嘉静养休息,就招呼冯援一起回主院:“援儿和母亲回去,让你姐姐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要姐姐!要姐姐!”冯援抱住冯淑嘉的胳膊不松手,小小的脸上全是坚持。 难得长姐待他这么温柔和气,他还没有享受够,才不要现在就离开呢! 白氏好笑,伸手去拉冯援,耐心地解释:“姐姐扭伤了脚踝,大夫叮嘱了要静心休养,你在这里闹腾,姐姐还怎么休息呢?” 冯援顿时苦恼起来,一面抱着冯淑嘉的胳膊不放,一面看着白氏满脸的祈求:“乖!乖!” 不满周岁的孩子还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但白氏和冯淑嘉都明白,他是说自己会乖乖的,不会吵着冯淑嘉休息。 看着这样乖巧可爱的弟弟,冯淑嘉心里感动极了,也愧悔极了。 前世她一直不明白弟弟对自己这个长姐的爱护,还时常训斥他。等到后来她明白了,弟弟却已经和父母一起下了大狱,原本俊朗活泼的孩子,生生被折磨成了一根细弱的芦柴棒。 可就这样,在她千辛万苦去探监时,小小的孩子还握着她的手,跟个小大人似的安慰她:“姐姐不要怕!” 她怕! 她当然怕! 她怕李景和冯淑颖会为了巴结汾阳王李奉贤,买通关系早早地害死了父母幼弟;她更怕李景和冯淑颖那对贱人会让父母幼弟活着,却生不如死。 那会儿,她自己已经在那样活着了。 她看着幼弟干枯得似竹枝鸡爪的小手,连握紧她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阴森潮湿的牢房,自己隔着栅栏,抱着幼弟枯瘦细弱的双手,嚎啕大哭,似乎要耗尽所有的力气和生命。 她怎么会不怕…… 冯淑嘉眼底渐渐地晕开一层水波,她弯腰抱住冯援,似梦似醒般地呢喃:“母亲,就让援弟和我待一会儿吧。” 在那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她也是这样乞求被她的哭声招来的狱卒的。 可是回应她的是狱卒的生拉硬拽,还有瘦弱幼小的弟弟被狱卒直接甩在地上的低声痛呼。 那个时候的冯援,已经深切地明白,哭泣或是哀求,除了让身边的父母和被拖走的长姐为他担心痛苦,并没有任何的作用。 他唯有忍着,为了家人忍着。 第十一章 提点 白氏看着满脸祈求的儿子,听着女儿语气里的潮意,终究不忍心强行分开她们姐弟俩。 “小世子就在这里,你们小心地伺候着。”白氏吩咐闻讯赶来的采露和何妈妈。 “夫人尽管放心。”两人齐齐应诺。 “可不许闹你姐姐。”白氏不放心,又叮嘱冯援一句。 冯援急急点头,像是担心稍有迟疑就会被白氏拎走一般。 “你也不要纵着他。”白氏又叮嘱冯淑嘉,“脚伤可不是小事!” 一旁垂首立着的何妈妈不以为然,姑娘只会欺负小世子,又怎么会纵着小世子,耽误她自己养伤。 冯淑嘉含笑应了,又吩咐采露去送白氏。 采露应喏,恭敬地将白氏送出了芷荷院。 冯淑嘉便挥散众人:“你们都出去吧,这里不用伺候。” 她想要和弟弟说一会儿话,温柔和气,就像是每一个尽职的长姐那样。 这是她前世半生求而不得的。 众人都恭顺地屈膝退下,除了何妈妈。 “姑娘,这眼看着就到晚饭时了,小世子正在长身体,您看是不是让奴婢先带他下去洗手,准备吃饭?”何妈妈恭敬地屈身问道。 她真怕自己一走,小世子就会吃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说罢,又怕惹了冯淑嘉不悦,再连累了冯援,何妈妈顿时忐忑起来。 冯淑嘉并未多想,前世何妈妈待冯援就一直忠心爱护,甚至还在冯援离世之后给他立了个小小的牌位,每日上香供奉,虔诚祝祷。 “那倒是。”冯淑嘉点点头,捏着冯援胖乎乎的小手,眼前似乎浮现了那双瘦弱得根本就握不住她的小手,喃喃自语,“姐姐绝不会让你饿瘦了!” 那个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小小孩子,今生绝不会再出现! “援弟乖,你先去洗手,一会儿再来和姐姐一起吃饭,好不好?”冯淑嘉柔声细语地哄劝冯援。 冯援有些不乐意,依旧抱着冯淑嘉不肯撒手,口中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要姐姐!要姐姐!” 冯淑嘉抱了抱冯援,轻轻地拍着他,安抚他,哄劝他:“是和姐姐在一起啊。不过,饭前要洗手,免得脏兮兮的吃了东西会生病。等援弟洗了手,就过来和姐姐一起吃饭,晚上或许还可以留在芷荷院,姐姐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或许是晚上可以留在芷荷院,也或许是讲故事吸引了冯援,他立刻点着小脑袋,响亮地说:“好!” 冯淑嘉眼睛眯成了新月,低头在冯援额上亲了一口,笑赞道:“援弟真乖!” 一旁的何妈妈看呆了,温柔和气,耐心友爱,这还是那个总是欺负小世子的姑娘吗?! “何妈妈?何妈妈!”冯淑嘉叫了两声,见何妈妈没有反应,加重了声音。 何妈妈顿时清醒过来,慌忙上前抱过冯援,还一个劲儿地道歉请罪:“奴婢一时走了神,姑娘莫怪!姑娘莫怪!” 冯淑嘉见何妈妈诚惶诚恐的模样,不由好笑,然而转念一想前世此时自己的无知无觉、嚣张跋扈,这笑容便凝滞在嘴角,神情也变得怔怔的。 何妈妈正好抬头见了,只觉得冯淑嘉这要笑不笑的样子很是骇人,像是讥讽嘲弄,顿时松了一口气。 姑娘还是那个姑娘! 骄纵跋扈得容不得人应慢了半句。 何妈妈抱着冯援,悄声退了出去。 等到了外间,看着晚饭还要一会儿,何妈妈便支了伺候的小丫鬟去端水,借机叮嘱冯援:“小世子一会儿可要乖一些,莫要惹了姑娘生气,不然姑娘……” 话还没有说完,采露正好送完白氏折身回来,笑盈盈地立在门口问道:“不然姑娘会怎么样?” 何妈妈顿时涨红了脸,局促不安搓着双手。 她私下里说姑娘的坏话,被采露抓个正着,依照姑娘的心性,不知道会怎么责罚她呢…… 可她也只是关心小世子而已! 念及此,何妈妈顿时稳住了心神,脑子也格外好使起来,笑道:“我这不是担心姑娘动了气,不利于伤情恢复嘛!” 采露轻笑一声,并未出言揭破,见小丫鬟打了水过来,便让何妈妈伺候冯援洗手。 何妈妈悄悄松了口气,认真仔细地替冯援将手给洗干净了,又拿了柔软干净的帕子擦干。 采露在一旁瞧得清清楚楚,笑赞道:“妈妈待小世子真是仔细又耐心!怨不得夫人这样放心将小世子交给妈妈照看呢。” 何妈妈谦逊地笑道:“尽心伺候主子,这是做奴婢的本分,没什么好夸赞的。采露姑娘不是也将这芷荷院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嘛!” 采薇和采露都是冯淑嘉的大丫鬟,一个温柔和顺,一个精明能干,白氏知人善任,便将贴身伺候的活计一律都交给采薇,而芷荷院的一应事务则都交给采露。 这些年来,两个人做得都很好,配合无间,不曾出过大差错。 除了这一次,采薇随侍冯淑嘉去荔山,结果却让冯淑嘉一人扭伤了脚踝。 采露笑着收下何妈妈的夸赞,附和一句:“妈妈说的对,咱们做奴婢的,不就是要伺候好主子,让主子开心高兴的!” 说着,朝外看了看天色,又对何妈妈说:“这晚饭还需一会儿才摆上,先让小世子去里屋和姑娘玩耍吧。这姐弟两个今日玩得正开心高兴呢!” 后一句,是小声附在何妈妈耳边说的。 何妈妈顿时涨红了脸,采露特意和她低语一句,分明是在提点她方才叮嘱小世子的事情。 不,或许还有先前她拦抱住小世子,又不放心留在小世子单独和姑娘在一起的事情。 采露说罢,却不再看何妈妈,笑盈盈地弯腰抱起冯援,又打发了小丫鬟去主院报信:“小世子晚饭留在芷荷院和姑娘一起用,你去颐和堂禀报夫人一声。” 冯援未满周岁,冯异又常年镇守边疆不在家中,所以白氏便一直留冯援住在主院颐和堂的暖阁里,方便照顾。 小丫鬟蹬蹬蹬地领命去了。 第十二章 乳娘 采露对上犹自垂头搓手、神情窘迫不安的何妈妈,大方自然地笑着拜托道:“一会儿小世子吃饭,还得劳烦妈妈来喂。我没有伺候过小孩子,怕做不好。” 像是早就将先前的事情给忘记了一般。 何妈妈强扯出一个笑来,胡乱地点头应了,跟随进了内室。 可是没想到,等到晚饭的时候,冯援竟然窝在冯淑嘉怀里不肯下来,更没有想到的是,冯淑嘉竟然会亲自冯援,耐心又熟练。 “你还太小,吃不得硬食,应该多吃一些营养易克化的汤水……” “不要狼吞虎咽,这样伤胃,也显得没有仪度……” “晚间就不要再吃这些东西了,否则容易积食,影响睡眠……” “援弟你尝尝这个,软糯香滑,很像是剥了皮的桔瓣……” …… 冯淑嘉不仅耐心熟练地喂食,还细心地教导给冯援许多吃食上的讲究,惊呆了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 姑娘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过,想到姑娘先前和夫人说,在外遭了难处才愈发地想起家中的好来,也不难理解她待小世子突然这样宽厚友爱、细心体贴。 不过,就算是感情上亲近了,那娴熟的喂食姿势是怎么回事? 姑娘养尊处优,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平日里吃个鸡子都小丫鬟仔细地将外壳和膜衣都仔细地剥干净了,连粥饭都要别人盛好,递到跟前才肯动筷。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伺候小孩子吃饭,还做得这样妥帖! 何妈妈自问,她也未必能比这做得更好了。 冯淑嘉并不在意一屋子的惊愕探究,女大十八变,有点不同也是正常,更何况她事先还和白氏打了底儿的。 虽然一想到前世,冯淑嘉就恨不得将满桌子的饭菜都塞到冯援肚子里,可她还是努力地克制住了。 冯援还太小,刚开始吃饭没多久,又是晚间,吃个七八分饱就行了,否则于身体反而是负担。 吃过晚饭,姐弟俩漱了口净了手,围在床上,故事刚讲了一半,牛嬷嬷就亲自来接冯援了。 饶是早有准备,但当看到依旧结实硬朗的牛嬷嬷时,冯淑嘉还是眼底一热,差点又流下泪来。 牛嬷嬷是母亲的乳娘,说是乳娘,其实不过是外祖母早逝后,帮着照看过年幼的母亲一段时间。 外祖父是个穷困潦倒的秀才,连外祖母去世都只能一副薄棺了事,哪里还有富余的银钱给母亲请乳娘。 后来父亲凭借军功一路升迁,生活渐地有了起色,母亲感念旧恩,便将牛嬷嬷和腊梅母女俩接到府中来作伴。 那时候,牛嬷嬷的丈夫和长子已经死于战乱,她和腊梅孤儿寡母的生活极为艰难,正需要一个托身庇护之所。可是又不愿意白受母亲的恩情照顾,母女两人便坚持卖身为奴,忠心耿耿地跟着母亲。 前世牛嬷嬷因为早年生活艰辛,熬坏了身子,在武安侯府倒台之前就离世了,倒少了后来的苦难。 “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伤口还疼得厉害?”牛嬷嬷见冯淑嘉眼角泛红,忙上前关切道,“早些时候奴婢去府外帮夫人办事去了,回来时就赶上了晚饭。服侍夫人用过晚饭,这才有功夫来探望姑娘。” 语气里的关怀担心,一如前世。 冯淑嘉摇摇头,努力止住鼻尖的酸意,强笑道:“这会儿已经不疼了,嬷嬷不用担心。” 牛嬷嬷惊异一下,欣慰地笑道:“腊梅那丫头说姑娘摔了一跤,人倒是变了许多,奴婢还不信,如今一看,果然是懂事许多,都知道安慰人了。” 牛嬷嬷于白氏有恩,很得白氏敬重,在武安侯府地位超然,不像是婢仆,倒有些像远房来养老的长辈,和善不争又处处体贴仔细。 冯淑嘉便红了面颊。 屋子里的人都以为她是害羞,殊不知她其实是激动欢喜。 这一世重来得正是时候,大家都还陪在她的身边,生动鲜活,说说笑笑。 多好啊! “夫人怕小世子打扰姑娘休息,特意吩咐了来接小世子回去。”牛嬷嬷解释来意,又叮嘱冯淑嘉,“脚踝可是个紧要处,姑娘千万莫要大意。” 冯淑嘉点点头,谢过了牛嬷嬷关心。 她当然想留冯援在芷荷院,但是考虑到自己被夹板固定的脚踝,还有冯援小小的年纪夜间正需要照顾,只能忍痛放弃了。 她已经回来了,一切都还来得及,姐弟间亲近并不急在这一时! 这一次,她要稳稳的,一步一步,稳步前行! 何妈妈得了示下,便上前去抱冯援。 “姐姐!姐姐!”冯援却只是抱着冯淑嘉的胳膊不丢,嘟着小嘴表达不满。 何妈妈无奈,向牛嬷嬷求救:“小世子今日特别黏姑娘,怎么都不愿意和姑娘分开。” 牛嬷嬷含笑道:“小孩子嘛,虽然不会说,但是心里都明白着呢!姑娘待小世子好,小世子自然乐意和姑娘亲近。” 府里的下人大多认为姑娘不喜欢小世子,那其实不过她们不了解详情罢了。 牛嬷嬷不过是随口一说,何妈妈却红了脸。 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来暗提点她,一时的好就代表一世的好了吗?她倒要等着看! 牛嬷嬷已经在劝说冯援了:“小世子,姑娘的脚踝扭伤了,你留下来的话,姑娘还要费心照顾你,伤患怎么能快快恢复呢?你难道不关心姐姐了吗?” 冯援虽然年纪小,会说的话还很少,但是天生聪慧,早早地就懂事了,听牛嬷嬷这么说,他顿时露出犹豫挣扎的神色来,看看冯淑嘉,又看看牛嬷嬷,最终松开了手,怏怏不乐地任由何妈妈将他抱了起来。 “小世子真乖巧懂事!”牛嬷嬷笑赞一句。 “来!来!来!”冯援窝在何妈妈怀里,指着冯淑嘉一叠声急道。 众人莫名其妙。 冯淑嘉却笑着点头:“好,明天再来玩。” 能再来一次,有机会亲近弥补幼弟,她求之不得。 第十三章 打探 人散之后,芷荷院恢复宁静。 深秋夜凉,就连天上的星子似乎也一眨一眨的,闪着寒光。 采露送完牛嬷嬷等人,从外头进来,笑道:“这天儿说凉就凉了,奴婢给姑娘换一床厚实的被子。” 说着话,转身从六扇大柜里抱出一条崭新的锦被,粉色缎面上用金银丝线绣出雅致的团花,新打的棉花暄软舒适,白日里又刚在阳光下晒过,此刻抱在怀里似乎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冯淑嘉看着采露将旧被折好收起,又将新被铺展盖上,轻声问道:“采薇怎么样了?” 往常这些贴身伺候的活计,都是采薇做的。 采露手下一顿,继续将被角掖好,微笑应道:“姑娘不用担心,她这会儿正在屋子里歇着呢!” 犯下“丢开主子”这样的大错,打几板子是跑不了的。 “其实,这件事情也不能怪她。”冯淑嘉叹息一声,“……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我身边离不得你,也离不得她。” 这样和善护仆的冯淑嘉,让采露心底又是一惊,面上却恭顺地应道:“奴婢晓得了,姑娘尽管放心。” 顿了顿,又补一句:“牛嬷嬷当时不在府中,采薇在姑娘面前又得脸,执刑的妈妈便有意轻饶过她,不过是不轻不重地打上几板子,在夫人那里有了交代就行了。打重了,只怕姑娘伤心,夫人也不见得高兴。” 冯淑嘉点点头,并未追究执刑的妈妈“玩忽职守”。 武安侯府的下人多是规矩忠心的,又能体谅主人的心情,在这一点上,白氏做得确实很成功。 “我这里有件事情,要拜托你去做。”冯淑嘉四下里瞧了一眼,压低声音吩咐道,“你这几日盯着点风荷院,有什么异动就来和我说。” 采露又是一惊,盯梢这种事情,好似不像姑娘会做的,姑娘向来“耿直坦率”得让人担心。 更何况,要盯梢的还是姑娘一向信服的颖姑娘。 颖姑娘规矩极好,虽然因为出身乡野而稍显小家子气,但是为人谦和大度,很得武安侯府上下的喜欢。 不过主子们的事情,不是她能够随意打探的,采露微怔之后,旋即点头郑重应诺。 “还有,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让母亲知道。”冯淑嘉又嘱咐一句。 “奴婢明白,奴婢定会小心行事的。”采露保证道。 冯淑嘉见采露虽然诧异,却谨守本分,什么都没有问,很是满意。 不过,其中的缘由,她还是打算和采露说一说,免得采露毫不知情,办起事情来茫然无绪。 “我今日提起中山伯世子的时候,母亲好像很不高兴。可是颖姐姐似乎又和中山伯世子很熟……我很担心出了事情,会惹得母亲生气。”冯淑嘉找了个现成的借口。 冯淑嘉说那些话的时候,采露也在一旁,对于白氏的反应自然是看得清楚,闻言顿时了然:原来姑娘让她监督颖姑娘,全都是因为怕夫人生气。 这就对了,小孩子嘛,总是担心父母会生气。 采露心头疑云顿消,笑盈盈地应道:“姑娘放心,奴婢晓得该怎么做。” 冯淑嘉点点头,又问:“腊梅姑姑今日总拦着我说话,担心我惹了母亲生气。可是我往常也没少惹母亲生气呀……你知道腊梅姑姑这回为什么拦着我吗?” 她心里一直悬着这件事情,可是腊梅忙得很,来芷荷院时又总是伴着母亲,她就是想问也不好问,只能从采露这里先下手了。 采露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回道:“这个奴婢不清楚。颐和堂里的事情,又有关夫人喜怒,只怕是不好打听呢。” 白氏待人宽厚,但治家却很严厉,背后议论散播主子的事情,断然不会轻饶的。 采露见冯淑嘉面露轻愁,便出主意:“姑娘不如直接去问夫人?夫人那样疼爱姑娘,知道姑娘关心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冯淑嘉摇摇头,叹息道:“算了。腊梅姑姑当时不明说,肯定是因为这件事情不好说……” 采露又是一惊,姑娘什么时候这么体谅别人了,实在是难得。 不过,姑娘变得慈善体贴,对于她们来说,总是好的! “既然夫人现在不便说,那姑娘就是发愁也没有用。倒不如先好好地养好身体,免得夫人担心才是。”采露劝说道。 冯淑嘉点点头,顺从地缩进被子里,合上了眼睛。 采露微笑,放下帐幔,灭了烛火,悄悄退了出去。 冯淑嘉原本合上的眸子,随着烛光一灭,霍然睁开。 她睡不着。 她如何能够睡得着! 她害怕睡醒了,一睁开眼,就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在她前世后半生里不断做着的美梦。 夜凉如水,冯淑嘉就这样怔怔地盯着从窗隙间透出来的点点星光,一直熬到黎明时分,她才倦极而眠。 这一睡,就睡到了下晌。 正午的燥热已消,秋风带着微微的凉意,钻进屋子,带来几分清冽的菊香清芬。 冯淑嘉自梦中惊醒,发出一声惊叫。 正在外间打盹儿的采露,顿时清醒过来,快步奔进内室,一面撩起帐子,一面急声问道:“姑娘,怎么了?” 话没说完,双臂就被冯淑嘉紧紧地抓住。 采露看着一脸惊恐、冷汗涔涔的冯淑嘉,也不敢动,任由她狠狠地扣紧自己的双臂,轻声细语安慰:“姑娘莫怕,姑娘莫怕……是不是脚踝不舒服?” 冯淑嘉摇摇头,感受着手下采露温热的身体,渐渐地镇定下来,轻声呢喃:“我做了个噩梦……” 梦见父母幼弟躺在血泊里,鲜红的血液溅了她一脸一身,而她的手里,正拿着一把滴血的尖刀…… 可那又不是梦,前世,正是她的愚昧,一步步将家人推向了死亡。 那语气里浓深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愧悔,让采露心惊,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噩梦啊…… “不怕不怕,只是个噩梦而已。”采露暗叹一声,轻拍着冯淑嘉的胳膊,软语安慰。 好半晌,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地平稳下来。 第十四章 我家姑娘很好! “姑娘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深秋天凉,不及时更换,恐怕会着凉的。”采露见冯淑嘉冷静下来,这才轻轻抽出了双臂,温声劝道,“不如奴婢让人打了水进来,姑娘擦擦身子,换一身干爽的衣物?” 冯淑嘉点点头,抬起胳膊,虚弱地抹了把额上颈间的冷汗,告诫自己,前尘以往,今生重来,万不能被“噩梦”打倒。 采露便吩咐当值的小丫鬟打了温水过来,自己则拿帕子替冯淑嘉擦洗换衣,顺便提了白氏和冯援来探望她的事情: “早饭后,夫人带着小世子过来了一趟,见姑娘还在睡着,就吩咐奴婢们不许打扰,又折了回去。午饭前后,小世子又先后来了两次,见姑娘还是没醒,就怏怏不乐地回了颐和堂。” 冯淑嘉点点头,等采露帮她穿戴好了,就说:“遣个小丫头去颐和堂看看,若是小世子醒了,就让何妈妈将他抱过来玩吧。” 采露笑着应了,自去办事不提。 待采露遣了小丫鬟又折进内室,冯淑嘉问她:“风荷院有没有异动?” 采露笑着回道:“一切如常,颖姑娘一直卧床休息,丫鬟婆子各司其守,没有什么异动。” 冯淑嘉凝眉,冯淑颖既然能够私下和李景勾结,联手设计和她的“偶遇”,身边肯定有人帮忙传信。 武安侯府虽然是今年春上才开府,规矩礼仪并不算森严,但是也绝对不允许堂姑娘私下常见外男! 或许,是腿伤过重,又被困武安侯府,冯淑颖现在还没有心思和李景联系? 可惜,李景和冯淑颖做事周密,即便是前世彻底将她踩在脚下之后,冯淑颖也不过是时时来嘲讽侮辱她,却从不泄露当初和李景勾结的那些丑事。 所以这府里哪些是早就投靠冯淑颖的,哪些是后来趋炎附势的,她并不很清楚。 那时候的她,忍辱偷生,一心搜集证据为父亲平反,哪里还有功夫去细究这些前尘往事。 采露见冯淑嘉眉头紧锁,便开解道:“姑娘别急,只要颖姑娘好好地待在府中,不惹夫人生气不就好了?” 冯淑嘉看看采露,无奈地点头。 怕母亲生气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她其实是想揪住冯淑嘉的马脚,借机报复李景。 中山伯府藏污纳垢不假,可她知道的那些都是后来事,此时的中山伯府内里是何等模样,她并不很清楚。 她总不能坐等几年后中山伯府坐大,走上前世的老路,再动手报复吧。 到那时,不知道武安侯府会是何等光景,等不等得起。 而且,今生她不曾受骗,也不知道李景还有没有机会搭上汾阳王,开辟那条新财路。 采露不知道冯淑嘉的心事,见小姑娘展开了眉头,便放心地笑了。 小孩子嘛,心事不过是一阵,转眼就丢开了。 不一会儿,冯援蹦蹦跳跳地来了,冯淑嘉便收起心事,专心和幼弟玩耍说笑。 采露见何妈妈恭顺地立在一旁,不复昨日的警惕,便嘱咐了小丫鬟几句,悄悄退了出去。 回自己屋里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膏,采露抬脚去了风荷院。 午后的武安侯府一片宁静,大把的阳光洒落在下来,细细密密,金光闪闪的,就连风荷院旁的那一塘残荷也晕染出别样的光彩来。 采露刚到门口,守门的马婆子就赶紧站起来,躬身问好:“采露姑娘来啦!” 笑得一脸谄媚。 府里下人都说,除了牛嬷嬷和腊梅母女俩,整个武安侯府就数采露最厉害,沉稳内敛,聪明果决,深得主子信赖,千万不能开罪。 采露落落大方地受了马婆子的礼,笑道:“这不是奉了姑娘之命,来问候颖姑娘的伤情,顺便也给念春拿一些养伤的药膏。” 说着话,采露从袖间拿出一个瓷瓶来。 白底蓝花,细颈圆身,质地均匀细腻,勾画精致,一看就是主子们日常用的。 马婆子眼神一亮,立刻溜须拍马:“姑娘真是心善,自己都受了伤,非但不责备,还一心想着丫头们。” 这可不像姑娘往常的作风。 马婆子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那是自然。”采露笑着应了一句,便抬脚往里走去。 姑娘的好处,总要叫这些人知道,免得她们私下里嘴碎议论,再传出对姑娘不好的闲话来。 念秋已经得了消息,迎了出来,笑着搀住采露的胳膊,道:“采露姐姐来了,快快请进。” 两人便笑着并肩朝屋里走去。 冯淑颖正烦心得厉害,听到采露来了,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心中又烦闷又得意——冯淑嘉虽然跋扈了一些,但是待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 只要冯淑嘉不起疑,她就有本事诓她入坑。 采露和冯淑颖见了礼,说明来意:“我们姑娘担心颖姑娘的伤势,特地遣了奴婢来问候一声,不知颖姑娘今日感觉如何?” “已经好多了,让嘉妹不用担心。”冯淑颖笑道,又问,“嘉妹怎么样了,脚踝有没有好一些?” “好多了。”采露恭顺笑道,“等过几日拆了夹板,就能试着下床活动了。” 冯淑颖眼底极快速闪过一抹嫉恨,很快便又开心笑道:“那就好!嘉妹就是个闲不住的主儿,这两日肯定都闷坏了吧!” 哼,凭什么她双腿骨折不能动弹,冯淑嘉却无大碍? 早知道,她那一把就该推得再狠一些! 采露微微一笑,垂首恭顺应道:“姑娘只是在家时自在了一些,也是个文静的,又有小世子相伴,倒是不觉烦闷。” 姑娘家温和柔顺才是正经的,她可不能任由颖姑娘玷污姑娘的名声。 冯淑颖笑容微微一顿,旋即便如常笑道:“援弟这两日都在芷荷院?真是奇了,往常这两姐弟总是大眼瞪小眼的……” 冯淑颖看看自己的双腿,悄悄握紧了拳头。 她得赶快好起来才行,免得这姐弟俩感情越来越好,这武安侯府就更没有她的地位了! 冯援那个臭小子,人小鬼大,一向都不喜欢她。 第十五章 不起眼的小人物 冯淑颖心里装着事,应付采露两句,便打发她回去了,当然也没有忘记礼尚往来,吩咐念秋代她去芷荷院看望冯淑嘉。 她做事向来周全,绝不给自己留下惹人诟病的把柄。 而且,她也想借机摸清楚芷荷院的情况,看看冯淑嘉和冯援两姐弟是否关系破冰,和谐融洽——姐弟阋墙,于她这个堂姐才最有利。 采露恭顺地退了出来,出了门却挽住念秋,盈盈笑道:“姑娘说这回的事情不能怪采薇和念春她们,心有歉疚,所以特地赏下御赐药膏,让我给念春带过来。” 念秋难掩惊诧,但旋即便恭顺笑道:“姑娘真是心慈,念春她们犯了这样的大错,合该受罚,谁知姑娘非但不怪罪她们,还特地赏下了御赐药膏!” 早上偶然听见风荷院的丫鬟婆子私下议论,说是姑娘这次从荔山受伤回来,人变得和善了许多,可是她一直都困在风荷院无缘得见。 如今连采露也这样说,可见是真的了。 念秋便领着采露到了耳房。 武安侯府是御赐宅邸,前身是晋王别院,阔大气派,大院子套着小院子的,房舍极多。 像她们这样的大丫鬟,都是一人住一间耳房的,里面床桌椅柜等一应俱全,比寻常人家姑娘的闺房还要好上一些。 采露和念秋进去的时候,念春正趴在床上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动静吓了一大跳,差点从床上跌下来。 “大白天的你见鬼了,这样害怕。”念秋一面挑帘子请采露进去,一面笑着打趣。 念春赧然,涩涩地向采露问了好。 “你要骂她便骂她,何苦把我们也给牵扯进去了。”采露笑道,“你是鬼,我可不是!” 念秋便捂了唇笑,一叠声道歉:“好姐姐,是我说错了!” 三个人便笑作一团。 笑罢,采露上前询问念春伤势:“听采薇说执刑的妈妈不过是意思意思打了你们两板子,她过两天就又能生龙活虎的了,你怎么样?” “好多了。”念春笑道,“我肯定比采薇好得快!” 念春和采薇年岁相当,因着姑娘们的关系常在一处,相处极好,时常有一些善意的比拼。 “那就好,也省得姑娘担心歉疚。”采露笑道,说着便将袖间的瓷瓶拿出来,递给念春,“呶,姑娘特地嘱咐我给你拿来的御赐药膏,活血化瘀、生肌若雪,保管你好得更快!” 念春惊得呆在那里,都忘记去接药膏了,还是念秋掩唇笑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慌忙接了瓷瓶,口中连连称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姑娘向来骄纵跋扈,虽然心不坏,但远没有关心丫鬟到赏赐药膏的地步,更何况这次的事情本来就是她和采薇失职,合该受罚。 不知道姑娘这回是怎样想的。 “要我说啊,这次都怪你们。”采露盯着念春的神色,不错眼地说道,“野外山中,你们怎么就放纵两位姑娘自己去寻荔山居士仙踪了?万幸是没有大碍,又有中山伯世子好心相帮,否则酿成大错,你们可担待得起?” 只见念春脸上本是一片惶然歉疚,却在她提到中山伯世子之后,眼底闪过一抹惊疑不定。 采露心中有了计较,便又开口闲话:“今晨夫人已经派了人去中山伯府,感谢世子在荔山上的仗义相助。可是那中山伯世子说……” 采露略略一顿。 “他说什么?!”念春脱口问道,神色惶急。 今早白氏确实派人去了中山伯府道谢,但是具体的情形除了牛嬷嬷和白氏无人得知。 所以中山伯世子说什么,采露怎么会知道,她不过是用这来诓骗念春的罢了。念春不比采薇,为了姑娘什么都肯和她说,作为颖姑娘的大丫鬟,念春对她说话难免有所保留。 所以一开始采露就打定主意,与其询问,不如试探。 果然,一试一个准儿。 一旁的念秋轻咳一声。 念春顿知失言,瞬间涨红了脸,低下头去,惶惶不安。 “中山伯世子说,扶危济困乃是仁义之本,不值得夫人特地感谢。”采露随口胡诌,当做没有看到念秋的提点和念春的窘迫。 既然念春有意替颖姑娘隐瞒,那她留在这里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采露便起身告辞。 念春惴惴不安地小声送别:“采露姐姐慢走。” 竟然连让她代为感谢姑娘赐药都忘记了,可见念春听到“中山伯世子”后心中的惶惶不安,采露不禁暗暗摇头。 念秋看这情形,不由心情沉重,看来昨日傍晚姑娘那些天真的话语,实在是值得深思。 眼见着采露已经到了门口,念秋只得忙收敛心思,上前打帘子,和采露一前一后地出了耳房。 “采露姐姐,念春是个实心眼,只知效忠主子,处事未免木讷,你千万别生她的气。”等出了屋子,走远了一些,念秋这才低低地开口替念春求情。 采露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却不能不主动替念春的隐瞒认错。 “忠心自然是好的。”采露轻叹一声,“可是忠心并不是任由姑娘胡来。你看看这一次,要不是她和采薇忠心听话,两位姑娘又怎么会独往深山,都受了重伤?” “采露姐姐教训得对。”念秋温顺地附和。 昨日在芷荷院,夫人也是这样教训采薇和念春的——大丫鬟并不是姑娘们的应声虫。 采露看了念秋一眼,脚步一顿,正要开口,只见门口闪进来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溜着墙根一路钻进了院角的一丛青竹里,似在故意躲着她们。 想到冯淑嘉的吩咐,采露顿时眯起了眼睛。 念秋一直垂首听着采露的训示,突然间没了人声,抬头看过去时,就见采露正盯着院角的那丛青竹看。 青竹丛下,是风荷院除她和念春外的丫鬟婆子们聚居的偏房。 方才似有响动,却未见人出,可见是有人开门进去了。 难不成,采露发现了什么不妥? 第十六章 当众审问 想到先前耳房中采露的试探,念春的隐瞒,念秋浑身一个激灵,顿时警惕起来。 “我看那丛青竹很是不错。”采露却突然笑盈盈地开了口,指着那丛依旧青翠的竹林说,“这时节树叶都已经渐渐变黄飘落,院子里有这样一丛绿意,看着就赏心悦目。” 念秋微微一顿,这才扬唇附和:“那可不是!竹林又翠又密,那帮小丫鬟平时最喜欢往竹林里玩耍。” 她可不相信采露的驻足凝视,仅仅是因为竹丛的青翠。 那一丛青竹自打开府就存在,采露平时也没少来风荷院,怎么偏偏就这一回喜欢上那抹绿意了? 定然是盯上了偏房里的哪一个丫鬟婆子! 看来这风荷院,是时候好好地梳理梳理了。 采露看了念秋一眼,赞赏一笑,抬脚出了风荷院。 念秋赶忙跟上。 秋阳正好,遍地洒金,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 一路行来,沐浴在秋阳之中,念秋渐渐褪去了方才的警惕紧张,还笑着和采露说了几句顽笑话。 等到了芷荷院,采露一路伴着念秋到内室,转达冯淑颖的问候。 冯淑嘉正在和冯援把玩九连环,闻言笑道:“你回去告诉堂姐,让她只管‘安心’休养,不要总是‘记挂’我。我好着呢!等我拆了夹板,能下地了,就去‘瞧瞧’她。” 这些话念秋听不懂,冯淑颖却肯定能明白,至少会惴惴不安。 念秋恭顺地应了。 “风荷院离着这里也不近,你走一路也该累了吧,抓果子来吃。”冯淑嘉笑道。 念秋不必念春的愚忠,心底清明着呢,所以前世并没有攀附冯淑颖,反而早早地求得恩典,赎身嫁人,一世善终。 这样的人,即便是不能拉拢,也犯不着得罪。 采露便亲自抓了一把果子,送到念秋手里。 果子不算贵重,也不难得,平时颖姑娘有吃不完的也会赏给她们。 贵重难得的是姑娘这份心意! 念秋忙双手接过,屈膝道谢。 “念春犯了大错,姑娘不但不怪她,还让采露姐姐给她送去御赐药膏,念春心中感动惶恐,特地嘱托奴婢代她向姑娘谢恩。等她好利索了,再亲自来向姑娘道谢。”念秋偷偷瞟了采露一眼,最终还是选择替念春遮掩。 采露大急,姑娘向来直率,不会穿帮了吧。 正要开口拦下,却听冯淑嘉已经慢悠悠地开口了:“哦?哦……这件事本来就不全怪她们,你回去告诉她只管安心养伤,尽心当值。” 她是交代过采露,采薇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去安排着,却没有提过和采薇一起受罚的念春。 前世念春虽然没有害过她,却一直坚定地站在冯淑颖的身后。 有时候,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多可笑,武安侯府的奴婢,却站在武安侯府仇人的一边。 采露心中大定,面露微笑,姑娘果然是经一事长一智,沉稳了不少。 念秋屈膝恭敬地应了,见冯淑嘉转头和冯援继续玩起了九连环,便知趣地告辞退下。 采露亲自相送。 等晚些时候,屋子里的人散了,冯淑嘉招了采露近前,笑道:“你不去替我问候堂姐,我自己都忘了!小孩子啊,真是缠人!” 说的是抱怨的话,嘴角却高高地扬起,眉目间不见往日的讨厌,只有全然的喜爱。 采露忍不住笑,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子呢,还说别人! 不是小孩子,能将这样的话如此坦率地说出来吗? “姑娘虽然没说,但是心底有颖姑娘呢!”采露笑道,“要不也不会担心颖姑娘记挂您了。” 冯淑嘉嘿嘿一笑,并不解释。 “还有念春的事情,是奴婢自作主张了。”采露解释道,“念春虽是服侍颖姑娘的,却是武安侯府的丫鬟,她和采薇一起受罚,厚此薄彼的话,难免会招人非议。” 冯淑嘉知道,采露这是在教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点头受教。 静下心连仔细地想一想,这件事情确实是她做得不够周到。 到底前世怒火难消,影响到了今生的决断。 “母亲说的对,大丫鬟不是应声虫,往后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尽管和我说。”冯淑嘉握住采露的双手,一脸真诚。 采露身为牛嬷嬷和腊梅之下的第一人,忠心自是不必说,沉稳聪慧,心机手段也都是一等一的厉害。可惜前世她空有宝山而不自知,还在冯淑颖的挑唆之下,早早地将采露打发出去随便嫁了人。 即便是如此,采露硬是凭借自己的手段让一家人吃穿不愁,还曾经帮助她一二,可见采露的本事。 “我可不想惹得母亲生气,被她责骂……”冯淑嘉重重地叹息一声。 前半句是实情,后半句是安采露的心。 果然,看着眼前这个孩子气十足的冯淑嘉,采露心头先前的那点惊讶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姑娘还是那个小姑娘,不谙世事,忍不住娇纵调皮,却又怕被母亲责罚。 “好。奴婢遵命!”采露笑盈盈地说道。 至于在风荷院偶然间瞥到的那个行色匆匆的小丫鬟,采露并没有和冯淑嘉提起。 事情还没个影子呢,一切不过是她自己的疑心,总得有些实证再来烦扰姑娘。 可是第三天下晌,念秋却已经将那个行色匆匆的小丫鬟揪出,当众审问。 采露得到消息时,慌忙将刚刚能缓步挪行的采薇揪出来坐镇芷荷院,自己则匆忙赶去了风荷院。 风荷院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姑娘心中肯定着急,芷荷院里的丫鬟婆子估计也会私下议论不休,只能将采薇推出来安抚震慑了。 采露一路疾行到风荷院的时候,满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垂首立着,战战兢兢。 屋前的空地上跪着一个小丫鬟,不住地叩头喊着冤枉。 见到采露过来,念秋忙暂停审问,快步迎上去问道:“姐姐怎么来了?”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也都忙招呼问好。 采露略略点头聊作回应,沉着脸说:“你这里动静闹得这样大,都传到姑娘耳朵里去了,我能不过来看看吗?” 第十七章 想不明白 她不过是刚刚发作,消息怎么会就传到芷荷院了呢? 可见前日不是她的错觉,采露一直都盯着风荷院呢! 念秋心里想着,面上却连连道歉:“是我的错,没承想会惊动姑娘。可是这个小丫头实在是可恶,竟敢偷盗颖姑娘的首饰!” 采露诧异,脚步一顿,在跪伏的小丫鬟身边停下。 “冤枉!冤枉啊!”小丫鬟忙冲采露不住地磕头,“那些东西都是颖姑娘赏给我的,不是我偷拿的!采露姐姐,我冤枉啊……” 采露凝眉,看向念秋:“这是怎么回事?” 念秋贴身伺候颖姑娘,这些首饰到底是颖姑娘赏的,还是小丫鬟偷拿的,她应该清楚。 “啐!”念秋瞪了小丫鬟一眼,指着院中桌案上的那些闪闪的首饰喝道,“这些东西价值不菲,颖姑娘为什么独独赏给你这个不起眼的小丫鬟?” 这叫什么话! 小丫鬟为什么就不能得赏了? 采露朝安静的屋子看了一眼,止住念秋,低声问道:“颖姑娘怎么说?” 念秋眼神一闪,垂首低声道:“颖姑娘一直在睡着……” 真是好睡头!院子里这么吵竟然都没能惊动她! 采露心中冷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提点道:“既然颖姑娘一直在睡着,你在这里当众审问算是怎么回事?就不怕惊扰了姑娘休息!” 念秋脸颊烧了起来,她当众审问,还不是想要杀鸡儆猴,免得再有人闹出什么乱子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芷荷院里姑娘那番天真的言论,还有事后念春的隐瞒,夫人的探问,采露的关注,坠儿的反常…… 单是想一想,她就觉得浑身寒栗不住。 同是大丫鬟,采露如何不明白念秋的心理。 可是,事关重大,即便是姑娘没有实现叮嘱,她也不会任由念秋这样息事宁人,粉饰太平。 说到底,颖姑娘只是借住的堂姑娘,一切当然要以姑娘,以武安侯府的利益为先。 “行了,都散了吧,别打扰到颖姑娘休息。”采露挥散众人,又吩咐念秋带上证物和小丫鬟,一起到念秋房间里去。 风荷院的整肃固然重要,但是弄清楚小丫鬟的底细更重要。 念秋见采露坚决要横插一脚,计算破灭,只得任命地收拾起赃物,催着小丫鬟,回了自己屋里。 进了屋,念秋将东西放在桌子上,请采露在椅子上坐下,又喝跪小丫鬟:“不成器的东西,当着采露姐姐的面,可容不得你撒谎。” 既然隐瞒已是不可能,那不如干脆顺水推舟,卖采露一个人情。 小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依旧喊着冤枉,面上却不见多少惊慌。 采露心里有了底儿,这小丫鬟不是有所依仗,就是确实没有撒谎。 正身端坐,采露仔细询问小丫鬟,诸如名叫什么,今年多大,入府多久,等等。 小丫鬟口齿清晰地答了:“我叫坠儿,今年十一岁,九岁被父母卖入府中当值,原来在大厨房打杂,搬入候府后就被调到了颖姑娘身边伺候。” 念秋翻白眼,一个在风荷院洒扫的小丫鬟,竟然也敢大言不惭,说自己在颖姑娘身边伺候! 然而目光触及桌子上那些价值不菲的首饰时,她又不禁心神一凛,或许,暗地里,这坠儿真的在颖姑娘身边伺候呢…… 要真是这样,那可就是她这个大丫鬟的失职了! 采露没有理会念秋的踌躇,面露赞赏,态度温和地对坠儿说:“能从大厨房的打杂,调拨到颖姑娘身边伺候,可见你是个机灵能干的!” 坠儿口中忙谦虚:“这都多赖颖姑娘的提拔。” 然而面上却掩不住的得意,说着话,还瞟了一眼桌子上的首饰,全然是看自己所有物的神情。 采露笑了,一样一样地拨弄着桌子上的收拾,不疾不徐地说道:“赤金钗……碧玉镯……珍珠珰……碧玺链……银项圈……” 坠儿开始还面露得色,可是越听就越紧张,采露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和语气,闹得她心里慌慌的,没着没落。 “颖姑娘待你这个小丫头还真是好。”采露看着满桌子的金银珠宝,感叹道,“就是我和你念秋姐姐,只怕一年下来也未必能得这么多赏。” 念秋轻叹一声,所以她一开始才打算以盗窃罪撵走坠儿,既震慑了其他人,也能警醒颖姑娘,将那件想起来就让人心惊的事情压下去,再揭过去。 “采露姐姐,这些真的都是颖姑娘赏给我的!我没有偷!真的!”坠儿急了,上前抱住采露的腿急声辩解。 “你到底有没有偷,这件事情要查也好查,等颖姑娘醒来问问她就知道了。”采露俯身扶住坠儿,轻轻一笑,问,“你觉得,颖姑娘会怎么说?” 会怎么说? 当然是全部都推到坠儿的身上! 念秋叹气。 “好好好!问颖姑娘,问颖姑娘!”坠儿连连点头,“颖姑娘一定会证明我的清白的!”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自以为颖姑娘“重用”她就是喜爱她,一定会为她证明,保下她。 到头来,只怕还是脱不掉一个盗窃恶奴的罪名,而且下场会更加凄惨。 念秋心底叹息。 采露却凝眉,颖姑娘聪慧周全,怎么会用坠儿这样一个心无城府的小丫鬟,这件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三个人各怀心思,在屋里焦急地等待冯淑颖午睡醒来。 而另一间耳房内,正在养伤的念春得知消息之后,焦急得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那日在荔山上她看得分明,颖姑娘和中山伯世子关系匪浅。可是她这几日想破了脑袋,也没有弄明白这两人是什么时候见过,并且结下“交情”的。 念春沮丧地将头埋进枕头里,自打颖姑娘从郴州过来,就一直是她贴身伺候的,可是,她竟然连颖姑娘什么时候和外男结下的“深厚的交情”都不知道…… 实在是失职! 相对两间耳房里的四人,就这样煎熬着,一直到冯淑颖午睡醒来,喊人进屋伺候。 第十八章 警示 结果正如念秋预料的那样,冯淑颖得知坠儿竟然“偷”走了她那么多珍贵的首饰,大为光火,指着坠儿的鼻子喝骂:“真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好心将你从大厨房提拔上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说着,抚心悲痛,别开脸,连连摆手挥斥:“带下去吧……手脚这样不干净,我可是不敢再用了……” 坠儿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又惊怒又惶急,连连磕头跪求道:“颖姑娘,这些都是您赐给奴婢的,不是奴婢偷的呀!你怎么能冤枉奴婢?您快快跟两位姐姐说实话呀……” 回应她的只是冯淑颖悲痛过度,哽咽伏枕赶人。 念秋为难地看着采露。 采露轻叹一声,只得示意念秋将坠儿拖走。 颖姑娘这般“伤心欲绝”,她们做奴婢的怎好再追根究底。 采露和念秋一人一边,将不住哭求的坠儿给架了出去。 哀求的哭泣越来越远,屋内又恢复了安静。 冯淑颖这才转过头来,对着已经不见坠儿的门口悄悄吐了口气,总算是将事情暂且揭过去了。 不过,赶走了坠儿,往后再和李景传信可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冯淑颖眉头紧蹙,看着双腿上的夹板,心里着急。 她得赶紧好起来才行,否则,李景一直得不到消息定然会心慌着急的。 而另一边,采露拖着坠儿出屋之后,对念秋说:“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坠儿就交给我了。” 念秋对此早有预料,因此点点头,爽快地答应了:“那就劳烦姐姐看着她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吧。” 等待坠儿的是被发卖出府——这样“手脚不干净”的婢子,谁还会再用。 采露笑着点头,又说:“不过那些首饰我得一并带回去。坠儿签的是死契,要打发人走,总得和夫人说一声。” 所以这“物证”是必须上呈的。 念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于是采露押着哭哭啼啼一直喊冤枉的坠儿,收拾好东西,一起出了风荷院。 缩在屋子里观望的丫鬟婆子,这才悄悄地探出脑袋,却迎来念秋一声怒喝:“一个个地都缩在屋子里做什么呢?!不尽心当值,是不是想颖姑娘将你们也一并都赶出去!” 原来坠儿真的偷了这么多好东西啊! 要不然,颖姑娘这样谦和大度的人,怎么会二话不说,直接将人给撵了出去呢? 各人心中警醒,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管住手脚。 眼见着念秋又要发怒,大家慌忙都从屋子里涌了出来,扫洒打帘晾被…… 哪怕是在廊下逗弄那只画眉鸟儿也成! 得罪了念秋这个掌院大丫鬟,在风荷院可就没有她们的好日子过喽。 念秋看着忙碌的众人,长吐一口浊气,一转念,迈步去了念春的屋子。 念春正伏靠在窗边朝外看,盯着坠儿已经不见的身影失神,没提防念秋突然进来,吓了一大跳,差点跌坐在地上。 念秋皱眉,手脚快一步上前扶住她,叹息道:“你近来是越发地胆小了,连这开门声都能接二连三地将你给惊吓到……” 念春低垂着脑袋,含糊地嘟囔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哼唧,还是在应答。 念秋也无心探究,扶念春在床边坐下,自己则到窗户门前仔细地查探了一番,见无人靠近,这才回身小声对念春说:“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不想说的事情谁也套不出来,所以我也不逼问你。 我这回来,只是转达采露姐姐的一句话——‘你虽然伺候是颖姑娘的,但卖身契可是捏在夫人的手里。忠心事主自然是好的,但是也得认清楚自己是武安侯府的奴婢。’” 念春顿时面色涨红,紧抿着唇,绞着双手,神情又羞又愧又不安,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念秋看她这副形容,满腹责备的话也不好再说了,只得无奈长叹一声,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劝道:“这话虽然是采露姐姐说的,可焉知不是夫人的意思?那日从荔山回来,你和采薇去领罚之后,姑娘和夫人说起了中山伯世子……” 当时颖姑娘紧张失常的模样,她现在还能清晰忆起。 “打那以后,盯着风荷院的人可就不止采露姐姐一个人了。 要不然,采露姐姐上次为何拿话试探你?” 夫人向不向中山伯世子致谢,跟她们这些丫鬟有什么关系!若不是心存试探,采露那样的持重果决的人,是绝对不会议论这样的琐事八卦的。 “你道我为什么要查处坠儿?不是因为她‘偷’了颖姑娘的东西,而是她被采露姐姐盯上了……” 念秋将上次采露意外盯上坠儿的事情告诉念春,轻拍着她的手说:“坠儿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平时连近身伺候颖姑娘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会有机会‘偷窃’? 你也不是第一天进府了,又一直跟在颖姑娘身边伺候,这件事情,你难道还看不明白?” 就是因为看得明白,所以才忧心如焚又无可奈何,只得惴惴不安啊。 颖姑娘那样好的人,怎么偏偏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私交外男,卸磨杀驴,栽赃推诿…… 念春心底长叹一声,眼泪“啪嗒”一声滴落在手背上,又滑落,晕湿了裙衫。 念秋见她这幅模样,也不好再多说,只能轻拍着她的后背,默默无声安慰。 念春不比她,一直贴身伺候颖姑娘,忠心不二,和颖姑娘感情深厚,突然间发觉颖姑娘这样不堪的一面,心中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 两人唏嘘感叹的工夫,采露已经转了个弯儿,将坠儿和“赃物”一起带回了芷荷院。 夫人那里自然是要知会的,不过盯梢风荷院的事情是姑娘指派吩咐的,眼下出了问题,自然要先向姑娘回禀。 采露心中计较。 而且,姑娘很担心夫人生气不悦,眼下不论是坠儿“偷窃”,还是颖姑娘“私交外男”,这都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她也不好贸贸然将事情揭到夫人那里去。 将人押到芷荷院审问清楚,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 第十九章 古井巷 芷荷院里,冯淑嘉早就等得焦急了,她急切想要弄清楚,前世早就背叛武安侯府的到底是哪一个。 可是当采露将坠儿带到她跟前时,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对于眼前这个叫坠儿的小丫鬟,她竟然没有任何印象。 也就是说,等到冯淑颖得势时,坠儿早就不在她身边伺候了。 冯淑颖不由泄气,这样的人找出来,能中什么用处。 坠儿还没从被污蔑偷东西的打击中回过神来,这会儿又被冯淑嘉盯得心惊肉跳,连求饶喊冤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奴婢真的没偷……没偷……这些都是颖姑娘赏的……” 姑娘的眼睛跟利刀子似的,吓得她连头也不敢抬了。 采薇看了一眼采露,见后者静默地侍立一旁,张了张嘴,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说。 姑娘要提审坠儿,还轮不上她们插嘴。 良久,冯淑嘉才长叹一声:“你说是堂姐赏的,堂姐说是你偷的,你说,要我相信谁?” 坠儿一听有戏,立刻不住地磕头,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所有首饰的来历都说了:“这些东西真都是搬入候府之后,颖姑娘陆续赏给奴婢的! 这赤金钗是端午节时颖姑娘赏的,还说让奴婢回家一趟,戴给家人看看,让他们后悔将我卖了。 …… 这碧玺珠串是六月中天气酷热,颖姑娘有日见奴婢当值辛苦赏的,我戴回家时,同院子的二妮见了,还羡慕了很久呢…… …… 这珍珠耳坠,是中秋节时颖姑娘赏的,还说是中秋是团圆佳节,特地放了我一天假,让我回家和家人团聚呢! ……” 冯淑嘉默默地听着,凝眉深思,等到坠儿一样一样地清点完了,蹙眉喝问:“你爹娘早就将你卖给了武安侯府,你生是武安侯府的人,死是武安侯府的鬼,这样时常回家是什么意思?!” 这话喝问得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子女亲近父母是天性,是孝道,就是被卖为奴也不能斩断啊。 采薇刚要开口打圆场,就被采露一个眼神制止,只得抿抿唇,继续保持沉默。 采露姐姐向来沉稳机敏,阻止她肯定是有缘由的。 只听坠儿慌忙磕头求饶,一个劲儿地为自己辩白:“姑娘,奴婢本来也不敢起这个心思,是颖姑娘先提起,又一次次地允准,奴婢这才敢回家的!奴婢对武安侯府忠心不二啊,姑娘……” 又是冯淑颖。 冯淑嘉蹙眉,她深知冯淑颖的本性,自私自利、贪图钱财、心狠手辣,而现在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一次又一次地重赏坠儿这个不起眼的小丫鬟,还特地允准坠儿回家,肯定是所图比这些首饰更值钱。 灵光一闪,冯淑嘉喝止坠儿,问道:“胡说!堂姐不是这样的人!你得拿出证据来才行!” “对对对!得要证据!得要证据!”坠儿急切回道,“姑娘,奴婢有证据!奴婢有证据!奴婢每日回家炫耀,都是大张旗鼓的,院子里的人,不,整条巷子的人都知道,他们都可以为奴婢作证!” 见冯淑嘉凝眉不语,坠儿又慌忙补充道:“真的,姑娘,奴婢没有撒谎!每次回家,颖姑娘还会特地恩赏奴婢一些点心等吃食做礼物,他们都沾过光呢!不信,姑娘可以派人去问问!” 竟然连礼物都替坠儿准备好了! 冯淑颖还真是体贴仔细的主子呢! “好啊,那我就派人去问问真假!”冯淑嘉一派天真,问道,“你家住在哪里?” “古井巷!”坠儿慌忙答道,“姑娘,奴婢家,哦,不,是奴婢的父母兄弟重在古井巷,就在巷子最深处的一座大杂院里!” 古井巷? 竟然是古井巷! 她终于知道冯淑颖为什么要重赏坠儿,还贴心地让坠儿“衣锦还家”了:李景的贴身小厮长秀就出身古井巷,一直到最后都深得李景宠信! 冯淑嘉一时激动,差点失了仪态,忍了又忍才勉强稳住,扭头吩咐采露:“既然这样的话,那你就和坠儿去一趟古井巷,查探清楚,免得人家说咱们武安侯府随意冤枉人!” 一副坚决维护家声的天真模样。 采露点头应诺,并未起疑。 姑娘虽然娇纵了一些,但是于自家一直是非常维护的。小孩子都爱刨根究底,姑娘这样较真查探,也是常情。 怕冯淑颖快一步行动,采露当即辞别冯淑嘉,带着坠儿,叫了马车,一路疾行去了古井巷。 古井巷在南外城,离着武安侯府并不近,几乎要穿越大半个京城。 采露一路催促车夫急速前行,等到了古井巷附近,又喝停了马车:“你在这里等着,我们走过去。” 古井巷聚居的都是些贫苦人家,她们这样堂而皇之地乘坐武安侯府的马车进去,只怕会引起有心人的猜疑。 车夫连连答应,古井巷这样破败的小巷子,人口繁杂,私搭乱建的,狭窄拥挤,马车极难前行。 于是采露提了一盒子点心并一盒子干果,和坠儿一起下了马车,步行前往古井巷。 到了古井巷口,采露将点心和干果都交给坠儿提着,低声吩咐道:“一会儿进了巷子,到了家,你就装作像往常一样,是回家探亲的,切不可露出半点形迹。” 大张旗鼓地去调查问罪,只怕最后是半点真相也查问不出来。 坠儿的父母既然能卖了她换钱,又因为坠儿的“发达”而讨好谄媚,就不可能真的心疼坠儿,更不会为她作证,引火烧身了。 采露低叹一声,看着面前坑坑洼洼,到处都搭着小棚子、堆放着杂物的古井巷,低声催促:“走吧。” 各人有各人的命,她虽然同情坠儿的不幸,但是更担心坠儿的举动会于武安侯府不利。 坠儿捏紧篮系,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迈步进了巷子。 采露落后半步,紧紧地跟上,仔细地盯着周围的反应。 果然如同坠儿所说的那样,自打她们一踏进古井巷,见到她们的人都忙堆起笑脸上前问候,亲切得如同自家闺女儿回家探亲一般,眼神却都盯着她们的穿戴,还有坠儿手里提着的点心和干果。 第二十章 说曹操曹操到 身负洗脱嫌疑的重任,坠儿原本来很忐忑紧张,但是等接受的恭维讨好多了,人也渐渐地放松下来,慢慢地,甚至还恢复了几分以往回家时的骄傲得意。 采露在一旁看着直叹气,不明白冯淑颖怎么会选了这样一个虚荣单蠢的人来用。 采露的到来,在古井巷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骚动。 绣花锦缎裁剪的衣衫,珍珠镶嵌的簪钗,雕花精致的银镯子,甚至连脚上穿着的鞋子也是缎面的,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出身。 有人便按捺不住好奇和艳羡,开口打探:“坠儿,这位姑娘眼生得紧,是谁啊?” 坠儿按照采露的吩咐,笑答道:“是平时管教我们的姐姐!今日和我一起上街给姑娘买些小玩意儿,听说我要回家,便和我一起过来了。” 大家便忙都满面笑容地和采露打招呼。 坠儿每次回来都穿金戴银、手提礼物的,已经够让她们羡慕的了,如今这个管教坠儿的姐姐,通身的穿戴更是让她们艳羡不已。 采露笑着一一应了,亲切而热情,半点嫌恶或是架子都没有。 众人自然更是欢喜,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听。 一路应酬说笑,直到进了坠儿家人居住的大杂院,那些人非但没有退去,反而挤进来热情地帮忙喊人:“大嫂子,坠儿回来啦!” 话刚落音,一个手上还沾着面的妇人就从屋子里冲了出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闺女儿回来了!你这许多时不回来,可把娘给想坏了!” 说着话,眼神却不住地往坠儿的穿戴,还有手里提着的点心干果上瞟。 “娘,我在我们姑娘跟前伺候,哪里能说走就走得了呢!就是这一回,我还是借着和姐姐一起给姑娘采买东西的机会,回家来一趟呢!”坠儿一脸无奈,像是她真的深得冯淑颖重用抽不开身一般。 采露暗叹,谎话说得这样溜,也是一种本事。 坠儿娘这才看到采露,慌忙堆着笑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管教我们这些小丫鬟的姐姐,听说我要回家看看,就一起过来了。”坠儿脸不红,气不喘,将手里的点心干果递过去,说,“呶,这些东西还是姐姐出钱买的呢!” 坠儿娘看着采露通身的穿戴气派,又看着明显比以前丰厚的礼物,乐得合不拢嘴,对采露哈腰讨好:“您真是客气!我们家坠儿有劳姐姐看顾,您来我们欢喜着呢,还破费买什么礼物。” 话虽是这么说,手下却很麻利地将东西接了过去,又热情地请采露进屋去坐。 采露环视一圈,见这大杂院里合住着好几户人家,院子里还堆着一些干柴、杂物,拴着的绳子上还挂着许多衣物,林林总总,错乱无章的,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地儿。 “那就有劳婶子了!”采露爽快地应了。 等进了屋,光线顿时一暗。 采露脚步一顿,有些不适应地眨眨眼睛。 坠儿见了,忙上前搀扶采露,解释道:“这里面北背光,姐姐小心脚下。” 坠儿娘已经将一张竹椅擦了又擦,又垫上一个半旧的小垫子,热情又忐忑地请采露坐下:“姐姐快请坐!家里简陋,还请您不要嫌弃。” 采露落落大方地坐了,笑道:“婶子客气了。” 坠儿娘搓搓手,嘿嘿笑了,又指着对面的一排屋子说道:“这院子里啊,就数那几间房子得光,所以价格也高得离谱!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住不起!” 就是现在面北的这一溜几间房子,还是靠着当初卖坠儿的钱才买下来的呢。 “哦,是吗?”采露心中一动,佯作随意问道,“那不知道这对面住着的是什么人家,这么有钱?” “人家可不止有钱,还有权呢!”坠儿娘压低着声音,满是羡慕嫉妒,“谁让人家生了个能干的儿子,得了贵人的赏识呢!我跟你说啊……” 坠儿娘絮絮叨叨,采露却是越听越心惊。 原来这对面住的文家的小儿子,正是中山伯世子宠信的小厮长秀。 怪不得颖姑娘这样“赏识”坠儿,还时常允准坠儿回家炫耀! 只是,颖姑娘是怎么通过坠儿和中山伯世子联系的呢? 采露心中不解,坠儿这样没城府的人可藏不了话。 “不过,长秀可不是他的本名,他本来叫长柱的!”坠儿娘妒忌不平,喋喋不休,“文家那样的人家,可起不出这样好的名字……” “是坠儿妹妹回来了吗?”屋外突然响起一声笑问。 坠儿娘慌忙打住了,一脸心虚。 坠儿瞪了她娘一眼,笑迎了出去:“文姐姐,是我回来了!” 文姐姐? 采露失笑,怨不得坠儿娘一脸心虚,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坠儿妹妹可有许久没回来了,今日怎么得空?”文大妞见坠儿没有将她往里让的意思,便在门口笑问道。 “唉,别提了。”坠儿叹口气,“我们姑娘最近身体不痛快,大家忙得很。就是这次,也是姑娘在家闷得久了,让我来外城给她寻一些好玩的东西。我想着离家近,就转回来看看。” 文大妞眼神一闪,安慰道:“好了,谁让咱们是伺候人的呢!” 眼神却不住地往坠儿的首饰上瞟。 “不过,你家姑娘待你可真大方!”文大妞盯着坠儿髻上的嵌宝银簪,羡慕道,“这簪子只怕值不少钱吧!瞧这上头的翡翠,水头真足!这又是哪家打造的?” 坠儿摸摸头上的嵌宝银簪,有些肉疼。 这好东西可不是颖姑娘赏她的,是姑娘为了这次的事暂且借给她戴的。 “对啊对啊!”坠儿点头,“我们姑娘可大方了!你还记得我上次回来戴的那只银镯子不,绞下来够咱们好久的嚼用呢!” 赶紧让文大妞给她证明清白才是。 文大妞顺着坠儿的话,笑道:“是啊是啊!你真是命好,摊上这样的主子,打赏大方不说,还温和仔细,赏你礼物准你回家!” 坠儿便借机点数起冯淑颖赏给她的那些金银珠宝来。 第二十一章 跟踪 文大妞还以为坠儿是有意炫耀,便心不在焉地顺着她的话应和:“……是啊是啊……那支赤金钗真漂亮……赏你的那些点心也好吃……” 半晌,见坠儿一时不打算停住,文大妞看着西沉的斜日,心中着急,不得不出声打断:“好了,我知道你们姑娘待你极好!” 文大妞说着话,眼神又往坠儿戴着的嵌宝银簪上瞟,啧啧称赞:“瞧,这支嵌宝银簪就是明证!这么精致好看的东西,肯定是大家打造的吧!” 坠儿被打断洗白,闷闷不乐,低声嘟囔:“是吧!” “什么叫‘是吧’?”文大妞好笑,追问道,“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哪家打造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坠儿还真不知道,冯淑嘉不过是按照她的习性,随手拿了支嵌宝银簪给她回家炫耀而已。 不过,也算她机灵,愣了愣,随即扯谎道:“是漱玉斋的,和上回姑娘赏我的碧玺珠串是一家的。对了,上次姑娘赏我的……” 文大妞一听坠儿还要点数,顿时怕了,忙指着斜阳打断她:“眼看着这日、头都要落山了,你再不回去交差,小心你们家姑娘罚你!” 说罢,也不管坠儿还僵在原处,就急忙忙挥手辞别:“我娘还等着我帮忙做饭呢,下次再和你说话!” 坠儿看着文大妞逃也似的奔走的背影,悻悻转身回屋,却不提防差点撞上门边的采露,顿时吓了一大跳。 “没撞到姐姐吧?”坠儿急忙去搀扶采露。 采露笑笑,拨开了她的手,道:“你这位文姐姐说的不错,再不回去,姑娘罚不罚的姑且不论,这城门只怕都要关了。” 坠儿娘一听,忙上前附和:“对啊对啊!坠儿,你快快跟姐姐回去,别误了姑娘的差事!” 坠儿可是他们家摇钱树,千万不能惹了主子厌烦! 采露都发话了,坠儿只能跟上。 两个人出了古井巷,走几步坐上马车,一路朝内城奔去。 坠儿心中不安,绞着手指头小心翼翼地问:“采露姐姐,你今天都看到了吧,我确实没有撒谎,她们都可以作证,那些东西真的都是颖姑娘赏给我的……” 采露心中想着事,没工夫搭理她,敷衍一句:“是你偷的还是颖姑娘赏的,我说了可不算。等回府禀了姑娘再说吧。” 坠儿张口想要辩白几句,见采露已经合上双眼,只得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心中忐忑烦闷,坠儿干脆掀开帘子,对着车外的飞逝的景色发呆。 傍晚的外城,笼罩在一片温暖光彩的霞光之中,渐渐地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变得宁静而温馨。 晚归的人们步履从容,偶尔招呼说笑,伫立街头,整个人都晕染上一层昏黄。 一派安宁祥和。 经过两年的浴血奋战,朝廷终于平定了晋王萧钢和西凉勾结的叛乱,四境安稳;又经过大半年的休养生息,如今已经初初有了太平盛世的景象。 可是,坠儿无心欣赏这些,她摸摸头上的嵌宝银簪,眉头拧成了疙瘩,不知道姑娘会不会相信她…… 突然,街头一道熟悉的人影突然闪过。 “咦?”坠儿惊讶,“文姐姐!” 说着话,就要挥手招呼,却被采露一下子拽了进来。 “哪个文姐姐?”采露一面问,一面透过帘隙向外搜寻。 坠儿见采露一脸凝肃,也不敢隐瞒,当即答道:“就是大杂院里和我说话的那个文姐姐,文大妞。” 果然是她! 采露不敢怠慢,忙拉过坠儿,问:“哪一个是她?” 坠儿怔怔,下意识地搜寻一圈,最后指着一个青布裙衫的年轻姑娘说:“就是那个,穿着青布裙衫,在街边飞奔的那一个!” 此时街上行人悠闲,在街边飞奔的就只有一个着青衣的年轻姑娘,采露很快就锁定了她。 “跟上她。”采露低声吩咐车夫。 幸好今日为了方便,找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来乘,此时跟踪倒也不至于露了形迹。 车夫应声,不紧不慢地跟在文大妞身后。 坠儿这才回过神来,不解问道:“采露姐姐,我们为什么要跟踪文……”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采露一个警告的眼神吓了回去。 “你跟我说说这个文大妞。”采露一面透过帘隙朝外看,一面低声说道。 坠儿懵懂疑惑,却也不敢再问,小声回道:“文姐姐比我大四岁,如今在中山伯府当差……不过,她能得如今的差事,多亏了她弟弟长秀……长秀深得世子爷的喜爱,便为文姐姐求了个差事……除了文姐姐,文家的每一个人都由世子爷安排了差事……” 采露默默地听着,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颖姑娘、坠儿……文大妞、长秀……中山伯世子,怎么看,这里面怎么有问题! 等一路跟随文大妞进了内城,眼见着她一路进了中山伯府,采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别停留,绕路回家。”采露先一步低声吩咐车夫。 有马车一路跟随原本就很招眼,幸得文大妞一路行色匆匆,不曾察觉。可若是马车继续在中山伯府停留,就难免落入有心人的眼里,再坏了事。 车夫应声,一刻不停地从中山伯府驱驰而过,特地绕了个弯,才又往武安侯府驶去。 等到了府中,已是掌灯时分。 芷荷院廊下屋里都有明亮温暖的烛光映照,又有人低声笑语,格外温馨。 冯援正赖在冯淑嘉的怀里不肯起来,非要冯淑嘉喂她吃饭,任由何妈妈怎么哄都不肯起身,整个人就像只小猴子似的挂在冯淑嘉的身上。 采露进来后,见状便笑道:“小世子不是常常说要保护姑娘吗,怎么能趁着姑娘腿脚不便,就这样闹腾呢?” 冯援不满地嘟起了小嘴,但人却已经乖顺地从冯淑嘉腿上滑了下来,由何妈妈抱坐在一旁阔大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只小碗并一只勺子。 这是? 采露惊讶,竟是要让小世子自己吃饭吗…… 第二十二章 猜测 这挺好的! 小世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支应门庭的,从小从小处锻炼他自立自强的能力,还是很有必要的。 采露看向正耐心地教导冯援自己用勺子吃饭的冯淑嘉,面露赞许。 难得姑娘自己还是个娇惯任性的小姑娘,竟然会坚持教导小世子要学会自己吃饭。 不过,这样说也不对,姑娘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娇惯得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姑娘了。 采露想到今日去古井巷探知的情况,不由地眸光沉沉。 何妈妈却在心里撇撇嘴,看吧,果然是一时装出来,这才几天,就找着借口不喂小世子了! 等吃完晚饭,又是好一通劝说,冯援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颐和堂,临行前依旧约定第二天再过来。 冯淑嘉笑着应了。 等人都散了,冯淑嘉这才留下采露和坠儿两人问话。 “查得怎么样?那些首饰到底是堂姐赏给她的,还是她偷的?”冯淑嘉靠在床头的锦被上问。 采露心中一动,回道:“古井巷和大杂院的人都说是颖姑娘赏的,他们也确实吃过坠儿说的那些点心,只不过……” “不过什么?”冯淑嘉见采露语带迟疑,顺势问道。 采露一向忠心,又有聪慧有主见,她很是信服。 “只不过,到底是她偷拿了东西回家炫耀,还是说的实情,单凭那些人、几句话,可不好论断。”采露低声道。 坠儿顿时急了,在马车上采露明明说是一切都要交给姑娘论断的,怎么这会儿却故意误导姑娘! “不是的,奴婢……”坠儿急切辩解。 可才说了几个字,就被冯淑嘉挥手打断了:“你着什么急,我还会冤枉你吗?真是!” 坠儿见冯淑嘉面露不悦,只得强忍着委屈,垂下脑袋,默然不语。 “依奴婢之见,不如先将坠儿关在芷荷院里,等事情查明了再放她出去也不迟。”采露建议。 冯淑嘉一听,就知道采露留着坠儿有用,当即点头应下:“你看着办吧。只是有一点,别让她太闹腾,母亲今日可过来问了。” 幸好她早有预料,府里发生这样的大事,是不可能会瞒得过白氏的,所以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搪塞,说好说歹将白氏先安抚了下来。 采露点头应下,先喊了两个婆子将坠儿带下去,吩咐吃喝依旧供应,只是不许她自由行动。 坠儿一听不是立即“处决”她,虽然依旧悬心,却也松了一口气,乖顺地将嵌宝银簪上交,叩谢过冯淑嘉,跟着婆子们出去了。 采露将侍立的小丫鬟都打发到屋外守着,这才转回内室,将今日的事情一一都和冯淑嘉说了,其中特地提了文大妞的反常。 “在大杂院时,文大妞三番五次地追问坠儿头上的嵌宝银簪的出处;等我们上了马车,没行多远,就意外看见原本应该在家帮厨的文大妞,一路飞奔进了中山伯府。”采露看着冯淑嘉的神色,小声道,“对了,那文大妞的弟弟长秀是中山伯世子跟前得意的小厮,听说因为他的情面,文家人如今都在中山伯府当值呢。” 经过今日之事,采露已经不敢再将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如旧看待了,而且她也有心教导,所以才毫不隐瞒地将打探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教给冯淑嘉决断。 她想,那日在荔山上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姑娘对颖姑娘起了疑心。不过,既然姑娘有心隐瞒,她也不好过多探问,毕竟攸关两位姑娘的清誉。 冯淑嘉眉头紧锁,脑子一会儿是采露禀报的事情,一会儿是前世此时发生在她、冯淑颖和李景三人之间的往事,一会儿又是坠儿的辩白,往来飞快地跳换思索。 最终,目光定格在手里的那支嵌宝银簪上。 像是有一道灵光闪过,冯淑嘉低呼一声。 她差点忘了,前世从荔山回来之后,她接二连三碰到李景,除了出府赴宴,就是在各处银楼! 怨不得每次出府,冯淑颖都极力游说她哪家银楼又推出了新款式,哪家银楼又换了新师傅的,让她去抢先独领风骚,原来关窍在这里! 采露见冯淑嘉似有所悟,忙低声问道:“姑娘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她当然想起来了,只不过这些前世的事情可不好说给采露知道。 冯淑嘉念头一转,低声道:“你把从坠儿处搜得的首饰都拿过来。” 采露不疑有他,急忙去办。 等首饰拿来了,冯淑嘉一样一样地仔细看了首饰上的款识,笑道:“果然如此!” 采露不解。 冯淑嘉便拿起其中的碧玺珠串,递到采露手里,说:“你看看这上面镌刻的漱玉斋的款识。” 采露接过来看了,只见珠串接口处是个银制的小章,底部镌刻着极小的“漱玉”二字。 可是,这又有什么,每一家银楼都会有自己独特的款识。 采露面露不解。 冯淑嘉解释:“你不是说,文大妞一直打探嵌宝银簪的出处,而且等你们走了就立刻悄悄奔去了中山伯府吗?” 采露点点头,她知道文大妞这样做反常,但是想不出缘由。 “坠儿说,这碧玺珠串是堂姐六月中赏给她的,不久还允准了她戴着回家炫耀。而六月末的时候,堂姐极力游说我去漱玉斋看新的首饰……”冯淑嘉眸色深沉。 采露也一下子记起来了,当时因为天气酷热难当,又没有买到心仪的首饰白跑一趟,姑娘还发了好一通脾气呢,就连采薇和她也受了训斥。 至于颖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和姑娘争辩了起来,被姑娘气得独留在漱玉斋,晚些时候才另外寻了马车回府的。 因为这件事情,夫人还罚姑娘抄了十遍《女戒》。 如今想想,若是猜测成真,只怕颖姑娘当初是故意要惹姑娘生气,好独留下来的…… 采露神色郑重起来,看着托盘上其他的首饰,低声道:“明儿一早,奴婢就去问清楚,这些东西坠儿都是什么时候戴回炫耀的。” 坠儿刚戴碧玺珠串回家炫耀,没多久颖姑娘就撺掇姑娘去了漱玉斋,这肯定不是偶然。 冯淑嘉点点头,又嘱咐一句:“母亲那里,暂且先瞒着。” 在没有弄清楚腊梅为什么怕母亲生气之前,她不想贸贸然将这些烦心事闹到母亲面前。 采露郑重点头应诺。 第二十三章 李三姑娘 第二日一大早,采露便提审了坠儿,让她将每一件首饰何时得来的,什么时候回家佩戴的,都一一仔细地交代清楚了。 坠儿贪慕虚荣,所以将这些得脸的事儿都记得都清清楚楚,又急着立功脱罪,忙一个个地都认真答了。 “采露姐姐,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还请您一定要在姑娘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坠儿牵住采露的衣角,惶恐恳求,“看我忠心侍奉姑娘的份儿上,还请还我一个清白。” “安分做好自己的事儿,姑娘那里不用你操心。”采露居高临下,淡然吩咐。 以颖姑娘的聪慧,这样的大事肯定没少嘱咐过坠儿保密,否则也不至于如今才传出风声来。 可是,平时尚好,一旦事发,坠儿就立刻将颖姑娘往日的“恩情”和嘱咐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为了保命什么都能嚷嚷出来。 对于坠儿这样的自私虚荣又胆小的人,怀柔策略没什么用处,得让她害怕才行。 果然,坠儿见采露这样神色,顿时吓怕了,怯怯地松了手,眼神满是哀求,却紧咬着唇什么都不敢多说了。 采露吩咐守门的婆子看紧了,自己则去内室向冯淑嘉回报。 冯淑嘉听完采露的话,装模作样地沉思一会儿,将大半首饰送出后冯淑颖撺掇她去的银楼都胡诌了一遍。 前世她半生凄苦,只为了替父亲平反才苟且偷生,对于待字闺中的岁月也不过是深记父母幼弟,至于这些买首饰的闲情琐事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她只是依照前世冯淑颖诱骗她去银楼和李景偶遇的经验,还有碧玺珠串的事情,大略确定冯淑颖会在坠儿回家炫耀后的第三天,和李景在相应的银楼碰面。 不过,这也未必做得了准。 “派人去漱玉斋盯着吧。”冯淑嘉吩咐,“今天就去。记得挑选个稳重机灵的。还有风荷院,也依旧不能放松,盯紧点儿。” 最好当然是采露亲自去漱玉斋守株待兔,不过作为她的大丫鬟,采露实在是太招眼了。 采露点头应下,自去办事。 可是冯淑嘉完全没有料到,采露竟然指派了念秋去漱玉斋盯着。 稍晚些时候得到消息时,冯淑嘉惊得差点惊叫出声:“你差遣念秋去盯着?!” 念秋可是冯淑颖的大丫鬟! 采露明白冯淑嘉担忧什么,笑道:“念秋难道不是咱们武安侯府的人?姑娘不要担心,坠儿的事情是念秋挑破的,既然如此,那就让她负责到底好了。” 冯淑嘉见采露胸有成竹,凝眉深思片刻,也不再多问,笑道:“既然你觉得好,那就让念秋盯着吧。” 她相信采露的手段。 而且,念秋作为冯淑颖的大丫鬟,如果真的能为她多用的话,自然能事半功倍。 能得主子的信任总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哪怕她家姑娘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 采露微微一笑,郑重应诺。 事实证明,冯淑嘉的推断不错,而采露也确有识人之才。 在经过近三天的焦灼等待之后,大鱼终于上了钩。 “当时中山伯府的三姑娘突然过来和奴婢打招呼,把奴婢吓了一大跳。”芷荷院内室,念秋回想起来漱玉斋发生的一切,依旧难掩震惊,“李三姑娘问奴婢颖姑娘在何处,奴婢便谎称颖姑娘旧伤尚未痊愈,整日在家里待得烦闷,便吩咐奴婢到漱玉斋淘一两件新首饰打发无聊。” 冯淑嘉点头赞许:“你做得不错。” 以冯淑颖对李景的痴心,李景十有八九不会起疑,以为这只是冯淑颖聊慰相思的小手段罢了。 “对了,李三姑娘和颖姑娘很熟吗?”冯淑嘉疑惑。 前世她嫁入中山伯府之后,冯淑颖才慢慢地和李家的姑娘们熟悉起来,而这位李三姑娘,李景嫡亲的姐姐李魏紫,一向是不大搭理冯淑颖的。 而今生,在此之前,她好似一直都没有和中山伯府的姑娘们有什么交情。 “也不算熟。”念秋身为冯淑颖的大丫鬟,对她明面上的社交还是很了解的,“只是在聚会上见过几次,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那可就没有必要特地屈尊上前,招呼对方的丫鬟了。 冯淑嘉了然,李魏紫只怕是受了兄长所托,才特地和念秋打招呼的。 “不过,李三姑娘说了,姑娘和颖姑娘受伤这许久,她因为担心打扰了两位姑娘的休养而一直没来探望,心中很是挂念,说是回家后就送上拜帖,择日过度问候呢!”念秋回禀。 冯淑嘉这才惊讶起来。 中山伯府诸人一向是唯利是图的,怎么会没有借由上次牛嬷嬷登门致谢的机会,趁势上门探望呢? 难不成,是母亲借由牛嬷嬷之口,说了什么“警示”的话? 那李三姑娘此次又为什么主动提及上门拜访呢? 冯淑嘉一时摸不着头脑。 “好了,漱玉斋的事情就先暂时告一段落,你回风荷院之后,一定要‘尽心’当差。”冯淑嘉思索无果,只得将此事暂且搁置一旁,又让采露抓了一把铜钱赏给念秋。 念秋忙恭敬地接过,屈膝谢赏。 采露亲自将人送出了芷荷院,才一回转,就见冯淑嘉眨着眼问她:“怎么样,我做得不错吧!” 一副急于得到表扬的得意小模样。 采露忍不住笑了,这才是小姑娘该有的样子嘛!姑娘方才那一本正经凝眉沉思的模样,让她觉得好陌生呢! “很好!非常好!”采露重重点头。 冯淑嘉心头一松,笑容愈发地灿烂了。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幼小的身体里,突然装了一个年近不惑的沧桑妇人。 重来一世,她希望每一个关心她的和她关心的人,都能够过得纯然快乐。 “现在看来,坠儿说的只怕都是实话。”采露感叹,又问,“那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把坠儿的事情解决了吧。”冯淑嘉揉眉,“至于风荷院,暂且先盯着吧。明日管大夫就要来复诊了,到时候看堂姐伤势如何,再做决定。” 从坠儿的事情看,冯淑颖和李景只怕早就勾结在一处了,此时如果贸贸然将冯淑颖和李景的私情揭破,冯淑颖落不着好,她和武安侯府也得惹一身腥臊。 总得想出一个稳妥的法子才是。 采露点头赞许,姑娘真是愈发地沉稳了。 第二十四章 顶替 当晚,采露就以“偷盗”的罪名,将坠儿交给牙婆,交代不许苛待,但是要卖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回京城。 不知情,并不是不处罚的理由。 如果不是她及时察觉了坠儿的反常,如果不是念秋警觉搜出“赃物”,坠儿的“无心之失”,只怕会给武安侯府招来不小的麻烦。 念秋得知坠儿结局后,叹息一声,问趴在窗边失神的念春:“你现在还没有想通吗?” 念春没有作声,对着窗外落了一地的槛菊发呆。 念秋摇头,无奈长叹:“采露姐姐的那句话,我希望你好好地想一想,你往后是要做颖姑娘的丫鬟,还是要做武威侯府的丫鬟。” 说罢,念秋转身离开。 两天前,采露也是这样问她的,她思索片刻,踏进了漱玉斋。 一个私自与外男结交,甚至还有可能陷害情深姐妹的人,不值得她忠心侍奉。 更何况,她本就是武安侯府的丫鬟! 对坠儿的处决传到颐和堂的时候,白氏长叹一声,又是欣慰又是空落落地和牛嬷嬷说:“嘉儿真是长大了……” 这大概就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复杂心绪吧,既希望孩子快快长大,又担心孩子不再需要自己的呵护。 牛嬷嬷笑道:“这都是夫人教导得好!” 所以姑娘才扣着坠儿以防消息走露,待查明真相之后,又顾全大局地处置了。 “颖姑娘那里,夫人打算怎么处置?”牛嬷嬷低声问。 姑娘自以为自己处置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却不知道在这武安侯府只要是夫人想知道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真正瞒过。 白氏皱眉,半晌长叹一声:“盯紧点吧……” 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总不能抓过来打一顿吧。 虽然冯淑嘉隐瞒遮掩得不错,很多细节她不甚清楚,但是还不至于判断不出冯淑颖和李景之间的暧昧私情。 牛嬷嬷含笑应下。 第二天一大早,风荷院里坠儿的空缺就被白氏身边一个名唤珍珠的二等丫鬟补上了。 “夫人说了,拨了坠儿这样手脚不干净的婢子过来,让颖姑娘受了委屈,她心里很不好受,所以特地差遣奴婢过来伺候。”珍珠殷勤表忠心,“颖姑娘放心,奴婢定然会尽心当值的!” 冯淑颖心里气得叫骂,面上却不得不恭敬谢过白氏的“爱护”:“有劳婶娘费心了……坠儿的事情,说到底也是我教管不力……以后,就有劳你了!” 白氏治家严厉,她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找到坠儿这个漏洞,可就这样被白氏给堵上了!往后她还怎么和李景联系? 这个珍珠,眼底精光闪闪,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说什么“尽心当值”,可为谁尽心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嘛! 果然不是亲生的就不一样,怎么没见白氏对芷荷院的人动手,或是指派身边的人去监视冯淑嘉? 她可不相信坠儿的事情是冯淑嘉自己办下来的! 冯淑嘉那个蠢货,要不是她戳破李景的事情,自己现在何至于这么被动。 冯淑颖气得心肝儿直疼,却不得不笑盈盈地接受白氏的安排,任由珍珠默默接管了念春的差事,成为实质上的大丫鬟。 好在第二日管大夫夫妇来看诊时,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她的双腿骨折恢复很好,再过十来天的就能拆除夹板了。 不过,当听说冯淑嘉已经拆除夹板,能下地走路时,冯淑颖好不容易略略平静的心情又长草了。 碍于白氏和管妇人就在跟前,她只得强颜欢笑:“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没有保护好嘉妹,我一直很内疚……” 白氏慈爱劝慰:“又不是你的错,不用自责……” 可是想起荔山上中山伯世子李景的意外出现,白氏的笑容又淡了几分。 冯淑颖和李景有私情,却期满哄骗地拉上冯淑嘉一起私会,不论其目的为何,利用冯淑嘉并且害她受伤总是事实。 白氏不由地怀疑,自己往常是不是看错了这个侄女,她或许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乖巧柔顺。 如果是这样的话…… 白氏勾起一抹笑,道:“今日中山伯府的三姑娘送来拜帖,说是有些时日不见,很是记挂你的伤势,问你什么时候方便,她要过府来探望呢!” 中山伯府门楣不低,可武安侯府也不差。 世子风评也不错,听说至今身边都没有个贴身伺候的丫鬟,梳洗叠被之类的活计都是交给小厮来做的;而冯淑颖除了私会李景这件事情,也算是知书达礼乖巧柔顺。 如果冯淑颖真的和李景两情相悦的话,那她这个做婶娘的就费点心思,试着说和这门亲事。 也省得两个孩子成日里想着私会,这像什么话!没的带累了武安侯府的家声! 冯淑颖一听这话,立刻明白过来,她和中山伯府的三姑娘一向没有什么交情,李魏紫此时送来拜帖,只怕是受了胞弟李景所托。 果然,李景还是在意她的,知道她病在府中相思成疾难安,又不方便相见,就特地托了嫡姐代他前来探问。 更让冯淑颖欣喜若狂的是白氏的态度,好似很支持她和李魏紫往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未必就没有机会做李景的嫡妻,中山伯世子夫人! 冯淑颖的心狂跳起来,难掩欣喜,娇羞垂首道:“李三姑娘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婶娘,我,我觉得要珍惜这份心意……” 珍惜李魏紫的心意,更珍惜李景的这份真情! 白氏意料之中,笑着点头道:“就知道你也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所以婶娘已经回复了李三姑娘,咱们候府随时欢迎她来。” 而李魏紫也没有耽搁,得到回复之后,就立即着手准备礼物,打算第二天就登门拜访。 李景得了消息,从清晖园一路小跑到汀兰阁,拉着李魏紫的手撒娇:“姐姐,你真厉害!”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光明正大地去武安侯府了。 李魏紫无奈:“是我去武安侯府,又不是你,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李景嘿嘿傻笑两声:“你去不就是我去!” 第二十五章 炸开了锅 李魏紫看着李景颇不以为然的模样,收起嬉笑,抽出手来,正色分辩:“当然不一样!我去是闺中探友,你去算是个什么意思?” 她是为了唯一的胞弟才正式登门造访的,可不是去当什么传诗表情的红娘! 李景摸摸鼻尖,凑到李魏紫身边撒娇打混:“唉呀姐姐,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好姐姐~~” 李魏紫被缠得无法,只得举手求饶:“好了好了!真是服了你了!你也真是的,都多大的人了,将来可是要继承中山伯府的,还这样撒娇耍赖的,也不知道人家冯大姑娘怎么看上的你!” 李景颇为得意,拽着李魏紫的胳膊道:“我只有在姐姐面前才这样嘛!” 冯淑颖迷上他这很正常嘛,他这样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哪一个姑娘家不爱! 只是冯淑嘉那里…… 李景蹙眉,到底是个不懂风月的小孩子,还欣赏不了他的魅力! “姐姐,你去了武安侯府可不能只顾着冯大姑娘,武安侯的掌上明珠,你可也要问候几句。”李景眸子一转,抱着李魏紫的胳膊撒娇,“颖儿还要在武安侯府栖身呢!” “知道了,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分不清楚轻重啊!”李魏紫拍拍李景的胳膊,驱赶道,“行了,你该去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别再这里给我捣混!” 李景试探央求:“姐姐,真的不能给颖儿捎……” 话没说完,就被李魏紫正色打断:“当然不行!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切不可私相授受,授人以柄!还有,什么‘颖儿’‘颖儿’的,注意措辞!” 李景打算落空,悻悻地松了手。 他这个姐姐啊,什么都好,就是在寿阳公主面前侍奉过几年,人也变得不知变通了。 不传递消息,他还怎么和冯淑颖合谋让冯淑嘉迷恋上他…… 可是偏偏除了胞姐,在这府中他不知道还能求谁。 李魏紫到底不忍胞弟失落,软语安慰道:“你放心,冯大姑娘和武安侯夫人那里姐姐都会仔细替你说话的。你若是真的爱慕冯大姑娘,以往的那些蠢事可就不能再做了!” 可是他并不爱慕冯淑颖呀,应酬冯淑颖不过是为了冯淑嘉而已。 如若不然,他宁愿窝在清晖园里和长秀他们耳鬓厮磨,快活好似神仙。 李魏紫见胞弟面色郁郁,虽然心疼,但还是正色教导:“还有,以冯大姑娘的身份,做中山伯府的世子夫人是不够格的,除非武安侯待她视如己出,或是带契兄长……所以,现在你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以武安侯府的门楣,定然是不肯亲侄女与人为妾的。 李景何尝不知道这些,所以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冯淑嘉。 不过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被他“方正”的胞姐知道的,否则她只怕非但不帮忙,还要将他给狠狠地教训一顿。 长姐如母啊…… 李魏紫拍拍李景的肩头,语重心长:“你要知道,在这个府里,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至于父亲,有了后娘,还会没有后爹吗…… 所以他对冯淑嘉志在必得! 李景暗暗发誓,他一定会成为武安侯的女婿,进而成为汾阳王的心腹! 第二日一大早,李魏紫用过早饭,就叫了马车,一路直奔武安侯府而去。 白氏派了牛嬷嬷在大门口迎接。 一见中山伯府的马车到了,牛嬷嬷就忙迎了上去,满脸堆笑地将李魏紫搀下马车:“夫人在照看小世子,两位姑娘又伤病在身,便指派了奴婢前来迎接李姑娘。” “两位姑娘的伤病都好些了吗?”李魏紫关切地问。 “好多了。”牛嬷嬷一面搀了李魏紫进府,一面笑道,“多谢李姑娘关心。” “小姊妹之间互相关心不是应该的嘛!”李魏紫笑得情真意切,又垂首附耳悄悄庆幸,“说实话,首次登门拜访能有牛嬷嬷相伴,我这心里安稳自在许多呢!” 上次白氏派牛嬷嬷到中山伯府致谢,接待她的人就是李魏紫,也因此李魏紫经由暗示猜知了李景和冯淑颖的私情,才有了前头漱玉斋的相问和今日的登门造访。 牛嬷嬷恭顺笑道:“李姑娘这话真是折煞奴婢了。能为李姑娘引路,是奴婢的荣幸。” 这是客气话,可也不仅仅是客气话,李魏紫因为侍奉过寿阳公主,而且得了宫里贵人的好些夸赞,在京中也算是颇有贤名。 李魏紫抿唇一笑,既不谦让也不自夸,拿话岔开了。 两人一路说笑,倒也算是融洽。 风荷院里,冯淑颖自打得知李魏紫进了府门,这心里就跟炸开了锅似的,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煎熬得她一时也不得安宁。 偏偏这风荷院现下都是白氏的人,她就是再想打探也不好贸然开口,只能是盯着沙漏计算时间路程,默默地祈求李魏紫快点到来。 而此时已经拜别了白氏的李魏紫,却从颐和堂径直往芷荷院款步而来。 冯淑嘉得到消息的时候吃了一惊,抱着帏柱,踮起受伤刚愈的左脚,问采露:“她来芷荷院做什么?” 难不成是私下里和李景达成了什么默契? 冯淑嘉眸色一沉。 采露不知冯淑嘉心底的忧患愤愤,笑道:“姑娘是武安侯的掌上明珠,又和颖姑娘一样受了伤,没道理李三姑娘登门造访,未探问姑娘就先去风荷院找颖姑娘‘叙旧’吧?” 按照常理讲,是应该如此。 可是,有了上一辈子的锥心之痛,她现在已经不敢对中山伯府的任何一个人抱有善意的揣测了。 然而她又只能笑笑点头,这些话,她不好和采露说透。 “若是堂姐知道了李三姑娘先来了芷荷院,只怕风荷院会炸开了锅吧……”冯淑嘉无奈摇头,心底却冒出嘲弄的冷笑来。 炸开了锅才好呢,正好趁机让母亲看清楚冯淑颖的真面目,赶紧地将她弄回郴州去! 可惜冯淑颖伤了腿脚需要静养,即便是要将她赶出武安侯府,也不会在此时。 而且,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腊梅缘何怕母亲生气呢,若是真的闹开了…… 第二十六章 初相见 “采露,风荷院那里一直有人盯着吗?”冯淑嘉急忙问道。 她要对付冯淑颖,可更要家人康健快乐! “姑娘放心,有念秋在,又有珍珠看着,风荷院不会起什么风波的。”采露忙安抚道。 可冯淑嘉听了她的话反而更加担心了。 珍珠是颐和堂的人,那风荷院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还不第一时间就传到了母亲那里去了…… 那就只有想办法先把冯淑颖弄出去了! “好了姑娘,风荷院的事情你就不要担心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整理好仪容,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别在客人面前失了礼。”采露笑劝。 否则汗涔涔的抱着帷柱算是怎么回事。 冯淑嘉点点头,任由采露将她搀坐在椅子上,又替她将衣饰整理好了。 看来,这身体得赶紧锻炼结实起来才是,要不走几步路就气喘怎么有体力虐渣复仇! 这里刚收拾停当,牛嬷嬷已经领着李魏紫到了芷荷院。 一抹素雅的浅紫飘了进来,莲步轻移,笑容温柔,声音如环佩轻击,清脆悦耳。 冯淑嘉怔了怔,对于这个大姑姐,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印象。 前世她嫁给李景时,李魏紫早已出嫁,偶尔回家探亲,也是忙着和中山伯夫人打机锋,没多少功夫搭理她这个怯懦无知的弟妹。即便是抽空跟她说几句话,也不过是训斥她的无能,呵斥冯淑颖的不安分。 没想到这一世,竟然这么早地就对上了李魏紫。 李魏紫也在打探冯淑嘉。 作为女孩子来说,冯淑嘉其实长得偏为英气,墨眉杏眼挺鼻,看起来就生气蓬勃,幼时觉得可爱,长开了必然是飒爽英姿,见之忘俗。 可惜,时下并不流行,大梁的女孩子总是以柔弱温顺为美。 冯淑嘉对于李魏紫来说是个纯然陌生的人,可是这并不妨碍她有分寸地热络交谈:“已经能下床了,这真是太好了!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就该多走走,多动动。上次在武安侯的庆封宴会上……” 跟在寿阳公主身边,这样孩子气的贵人她见过许多,对于和她们打交道的手段她十分地熟稔。 可是,这一次…… 李魏紫看着对面坐的小姑娘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一双眸子纯澈如山泉,璀璨如星子,心中不由略慌。 这不是冯淑嘉该有的反应啊! 她讲得那样风趣,态度如此亲切。 至少,也得附和她两句吧,就这么干坐着盯着她是个什么意思? 李魏紫呵呵干笑了两声,以一句“那时候就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玉雪可爱”作结,匆匆结束了对往事的追忆。 冯淑嘉笑笑,没想到今生竟然能看到这位尊贵雍容的大姑姐慌乱的一面。 “多谢李姐姐关心。”冯淑嘉强做甜甜一笑,委婉送客,“堂姐知道李姐姐今日要来,高兴坏了呢!” 把李魏紫赶去冯淑颖那里,才能打探到她打的是个什么主意。 李魏紫也觉得自说自话很是尴尬煎熬,忙顺势告别:“那我就先告辞了,你好好休息,等康复了,我下帖子邀请你去中山伯府玩!” 冯淑嘉笑着应了,让采露代为送人。 采露送了人,没有回院子,脚步一转,从另一个方向转去了风荷院。 风荷院内室,冯淑颖见到一身华服气质娴雅的李魏紫笑盈盈地走近,心都要跳出来了。 这就是她未来的大姑姐啊,端庄娴雅,仪态万方,望之令人心折。 最关键的是,待她还这样和善温柔! “姐姐”二字,就这样亲昵地脱口而出。 李魏紫心头一跳,觉得这位冯大姑娘举止未免轻浮了些,脚下却加快了速度,紧几步上前,亲切地唤道:“妹妹好些了吗?快快躺下休息。” 也算是圆了冯淑颖的失态,两个人关系好,“姐姐妹妹”的叫也是正常。 不管怎么说,冯淑颖是胞弟喜欢的人,待她亲近也是好事。 冯淑颖心中激荡面如火烧,完全没有察觉出不妥,顺着李魏紫的搀扶,娇羞温顺地靠在锦被上。 李魏紫收回手,心想,虽然不够稳重,但胜在温顺,好好地调教将来未必不能堪用。 中山伯府就是个大漩涡名利场,明争暗斗的从未停歇,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世子夫人之位可不适合娇滴滴的小娘子。 “念秋,你们先下去吧,我和李姐姐说会儿话。”冯淑颖略略平静,神思也清明了几分,沉声赶人。 念秋等人,包括陪同的牛嬷嬷在内,都恭顺地退了出去,立在外间随时等候传唤。 李魏紫眉头微蹙,冯淑颖此时清场,该不会是以为她是替李景来传递消息的吧?! 不得不说,某些方面,冯淑颖和李景还真是相似…… 李魏紫看了望过来征询的大丫鬟侍书一眼,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冯淑颖可以任性,她却不得不讲规矩,免得将来武安侯夫人给她吃闭门羹。 方才在颐和堂,白氏虽然没和她说几句话,却句句不离“规矩”二字,这显然是对李景私下“勾搭”冯淑颖很不满啊! 侍书得了示下,恭顺地垂手立在一旁,脚步都没有挪动一下。 冯淑颖满面通红,又羞又窘,却不敢支使未来大姑姐的丫鬟,心中不由地念叨念秋的失职。 怎么就没把李魏紫的丫鬟也一起招呼出去呢! 明明白氏已经有了允婚的意思…… 有外人在,冯淑颖也不好明着提李景,而几次三番的暗示李魏紫又像是听不明白一般,轻轻掠过,并不深谈。是以闲聊许久,李景今后有何打算,她是一点都没有探听到。 冯淑颖不由地暗恼这位未来大姑姐没有眼力见儿。 李魏紫也很无奈,老实说,要不是因为李景一片痴心,武安侯府又是个不错的岳家,就冯淑颖这样轻浮急躁又没有规矩的人,她是真的看不上。 中山伯府的世子夫人,未来的当家主母,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呢! 两个人各怀心思,啰啰嗦嗦地说了些没有用处的闲话,李魏紫便起身告辞了。 第二十七章 惊闻 冯淑颖面露不舍,握着李魏紫的手殷切挽留。 这位未来大姑姐虽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但好歹是李景的亲姐姐呀,她还真不舍得人就这样匆匆离开。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吧! 李魏紫看着冯淑颖可怜兮兮依依不舍的模样,念及李景和冯淑颖两人的一片痴情,顿了顿,最终不忍,留了句话:“你好好养着,等你康复了,我就下帖子邀你去中山伯府来玩。” 冯淑颖只觉得心中那点快要被淹没的火苗,瞬间又窜起了熊熊的烈焰,无限娇羞憧憬,眼泛春波,不住地点头。 李魏紫一噎,暗自摇头,无奈告辞。 冯淑颖忙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上:“多谢姐姐来看我,这点小东西还请姐姐收下。不值什么钱,但是我亲手绣的,一针一线不假人手,还请姐姐不要嫌弃我的一片心意。” “哪里哪里,多谢多谢。”李魏紫谦逊感谢,接过来一看,是一方绣帕,雪白的缎子上赫然绣着并蒂莲花,两花相依相伴,层层叠叠又井然分明的,可见每一瓣花都花了大心思。 闺中好友之间送帕子很正常,要不怎么叫“手帕交”呢,只是这图样…… 李魏紫不由暗叹,她拒绝替李景传递消息,也没打算替冯淑颖传话,只是这帕子名义上是送她的,她能因为这图样就不收么…… 只能是无奈收妥谢过,再次辞别离去。 冯淑颖忙吩咐念秋代为相送。 守在僻静处的采露一见有人出来,慌忙隐了身形,待人一离开,就快速沿原路返回。 芷荷院里,冯淑嘉正扶着廊柱一步一步地练习复健,额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却紧抿着唇,神情坚毅,不曾放弃。 见采露脚步匆促地疾行过来,她这才停下脚步,依靠着廊柱,问:“李三姑娘走了?” 采露一面拿了帕子替她擦汗,一面回道:“是。李三姑娘方才离开了风荷院,正去颐和堂辞别夫人。奴婢一直在风荷院外守着,没见到有什么可疑之人出入。至于里头的情形,得等念秋来了才知道。” 她总不好在风荷院或是周围询问念秋这些事情。 冯淑嘉了然。 采露扶住冯淑嘉坐下,扫视一圈,蹙眉道,“采薇呢?姑娘都下床走动了,她倒是躲懒去了……” “这回你可冤枉她了。”冯淑嘉笑,压低声音说,“我吩咐她去办件大事!” 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采露忍不住笑了,这两个人啊,都还是孩子呢!有什么大事能比得上眼下这件事情呢。 一直到下晌,念秋才找到空子过来,一进门不消冯淑嘉询问,就低声回禀道:“颖姑娘和李三姑娘说话时遣了奴婢们出来,但李三姑娘的人却一直都在里头候着,且李三姑娘说话声音一直不低,奴婢在外间也能大体听见,不过都是些闺中姐妹的闲话。” 这么说来,李魏紫难道不是替李景来传话递信的? 那她此行意欲何为…… 可是对于中山伯府,冯淑嘉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和怀疑。 “还有,夫人好似态度有了转变。”念秋见冯淑嘉蹙眉深思,又迟疑着将白氏的打算说了出来,“听夫人那意思,似乎很乐意李三姑娘和颖姑娘来往……” 为什么乐意,在明知冯淑颖和李景有私情的情况之下,自然是奔着儿女亲事去的! 冯淑嘉大惊失色:“母亲这样说了?” 母亲一向重规矩,讲求贞静娴雅,就连她私下里学会了包扎这等粗活都被说教了一通,又怎么会纵容成全冯淑颖和李景的私情呢?! 以冯淑颖的身份,还不够格做李景的正室,可武安侯府断然也丢不起侄女与人做妾的面子,那就只能用武安侯府的威名权势来成就冯淑颖和李景的姻缘了! 冯淑嘉咬牙,她恨不能手刃的仇人,怎么能容许他们借由自家威势成其姻缘! “也不是!”念秋见冯淑嘉面露恼意,慌忙答道,“夫人只是说起李三姑娘要来时,没有反对。别的,并未多说。” 冯淑嘉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见采露和念秋二人小心翼翼地目露探究,她干脆和她们挑明了自己和冯淑颖的对立关系:“那日在荔山上,堂姐就是为了私见中山伯世子才撺掇我将采薇她们留在八角亭的。后来又为了避免被我打扰,堂姐趁我不备从背后猛推了我一把……可惜我没有证据……” 采露和念秋相视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自打从荔山负伤回来之后,姑娘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同以往的好姐妹颖姑娘杠上了,还派人盯梢! 颖姑娘这样忘恩负义,别说是姑娘了,就是她们听了也很义愤。 得亏姑娘命大,只是跌了一跤,这若是被推下了山头…… 采露和念秋禁不住一阵后怕。 冯淑嘉见两人神色,松了口气,嘱咐道:“不过,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告诉母亲知道,也不许张扬。我没有证据,也不想让母亲担心。” 采露和念秋忙点头应下。 “那夫人那里……”念秋为难,“珍珠是夫人的人,奴婢不好约束……” “暂且不用管她。”冯淑嘉摆摆手,“堂姐现在还在卧床休养,即便是要议亲什么的,最快也是明年春上的事情了。” 更何况,李景图谋的不是冯淑颖而是她,更确切的说,是武安侯女婿的身份,所以定然不会轻易应允这门亲事的。 “所以眼下最当紧的,是看好门户。”冯淑嘉叮嘱。 既然母亲动了这个念头,那冯淑颖就更不能留在武安侯府了,也必须要防范冯淑颖私下里再和李景勾结。 采露和念秋点头,郑重应下。 晚些时候,采薇从外头回来,怀里抱着一只卷轴,手里提着一只篮子,累得面颊绯红,吭哧吭哧:“这些东西真是让奴婢好找……可算是最后都找齐了!” 采露微笑揶揄:“看把你能的!我瞧瞧,都找了什么好东西。” 说着,就要上前去帮忙接过。 第二十八章 大事情 采薇见采露来要,故意护住不给看,一脸神神秘秘故作自得:“可不能给你看,这是我和姑娘之间的秘密!” 两个人你争我护的笑闹作一团,直到冯淑嘉在屋里喊两人进去才作罢。 “快打开来让我我看看!”冯淑嘉坐在圆桌旁,迫不及待地招呼采薇。 那着急的模样,就像是采薇拿着的是稀世珍宝一般,顿时把采露的好奇心也给勾起来。 “什么好东西,姑娘这样着急?”采露探过身子,盯着桌子上的卷轴和篮子看。 先被打开的是卷轴,随着图轴铺展开来,一幅荔枝图逐渐显现出来,只见一枝斜伸的树枝上缀满了浑圆小巧的荔枝,颜色从青到浅朱到赤红不一,佐以翠叶,如宝石相缀,可爱动人。 图旁还有配诗: 曾向忠州画里描,胭脂淡扫醉容消。 盈盈荷瓣风前落,片片桃花雨后娇。 白玉薄笼妖色映,茜裙轻裼暗香飘。 嫣红狼藉谁收拾,十八闽娘裂紫绡。 冯淑嘉轻吟出声,一脸感怀,像是高兴,又像是喟叹,感慨不已。 采薇惊奇不解:“咦,明明是荔枝图,为什么诗里却写的是胭脂面、荷瓣、桃花、茜裙和紫绡这些东西?” 一句话,逗得冯淑嘉忍不住喷笑,伤怀之情倒是减轻了许多。 “平日里让你多读些书你不听,好了,现在闹笑话了吧。”采露在一旁笑道,“这诗人是个嘴馋的,净想着剥开荔枝来吃了,所以写的是荔枝膜剥落的情形!你想想,那剥落的荔枝壳嫣红,是不是像美人醉后酡红的面颊,又像荷瓣、桃花、茜裙和紫绡之类的东西?” 采薇恍然大悟,笑嘻嘻地拍马屁:“采露姐姐果然厉害,不愧是夫人调教出来的!” 白氏是秀才之女,自幼博涉书诗,调教丫鬟时也颇为注重其才学,粗浅的诗文赏析还是要会的。 采露笑着轻点了一下采薇的额头,道:“你这话倒是说得不错。” 那副自得自信的模样,逗得大家又是一笑。 “不止诗人嘴馋,这画家也是个爱吃的呢,所以才会选了这么一首诗!”冯淑嘉忍不住笑,似是想起了什么,目光悠远,神情怀念。 采露这才注意看起了落款,只见图上有一小章,章纹为“荔山居士”,不由地惊呼:“呀,竟然是荔山居士的画作?!” 荔山居士是当朝金石大家,兼擅书诗画,其中尤其以画作闻名,而所有画作又以荔枝图最为有名。 听闻荔山居士曾经客居岭南,极为嗜爱岭南荔枝的鲜美丰润,曾效欲仿东坡居士“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所以在应诏回京之时,就自号“荔山居士”以作怀念。 就连西郊的荔山也是因为荔山居士隐居于此而得名的呢! 采露神情微动,上次去荔山,姑娘就是被颖姑娘以寻求荔山居士的墨宝文迹为夫人献寿而欺骗,这才有了后来的遭际…… 既然能寻到荔山居士著名的荔枝图,姑娘为什么还要去荔山冒险呢? 冯淑嘉见采露神情微凝,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便笑道:“荔山居士的画作哪里是那么好得的,这不过是一副赝品。” 说着,冯淑嘉指了图上的印章给两人看:“画作粗劣精细的暂且不论,只看这一小章,就知道不是荔山居士的画作。” 采露认真地盯着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门道来。 冯淑嘉缓声道:“荔山居士最为闻名的是他对金石的研究,他也因此而研究过篆刻一项。居士的篆刻凝聚了他对金石和诗书画的研究,各道融会贯通,所以无论是印章的形制,还是篆文刻画都别具特色,有别时人。这枚印章,不像是居士的手笔。” 采露没见过荔山居士雕刻的印章,所以不明白这印章有何不同,却很是钦佩地点头夸赞:“姑娘果然厉害!” 夫人一向钟爱荔山居士的墨宝文迹,姑娘学承夫人,明白个中精髓也是理所当然。 冯淑嘉一怔,她厉害吗? 不,要不是前世阖家蒙冤被斩之后,她愧悔恼恨至极之时,发了疯似的狂练荔山居士的诗文画作、金石篆刻以寻求心灵的片刻宁静,也不会注意到荔山居士印章的独特之处,更不会有缘得到居士的亲言教导。 可惜,到最后她还是没能如荔山居士所期望的那样,摆脱仇恨,珍惜余生,而是选择了在坟前庐冢和敌人同归于尽。 但是,她从未后悔! 若是没有烈火焚身一寸一寸烧筋断骨逼近死亡的灼痛,又怎么会有今生重来的幸运呢? 采露见冯淑嘉失神不语,不明所以,看向采薇,目露征询。 采薇挠挠头,一脸无奈,她只是奉命办事,对于这其中关窍并不清楚啊,就连暗地里出售荔山居士画作赝品的小店,还是姑娘告诉她的呢! 或许,是想起了荔山的遭遇了吧…… 往日要好的姐妹,突然间变成了背后伤己的黑手,想想,确实是挺让人悲愤痛苦的! 采露和采薇两人相识一眼,面露恍然,一脸同情。 “姑娘,其他东西奴婢也都买回来了。”采薇轻声打断冯淑嘉的伤神,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 一枚白荔枝冻石,两三枚普通刻石,还有一整套精细的雕刻工刀。 “笔墨纸砚,奴婢也提前在库房里给姑娘找好了。”采薇精打细算,“府里有的东西,何必再花银子从外头买。” 真是会过日子! 冯淑嘉失笑,府里的笔墨纸砚不是太过普通,就是太过贵重,普通的不适宜这幅《荔枝图》,贵重的她还要留给弟弟冯援呢! 前世欠了这个乖巧懂事的弟弟太多,今世总想把什么好东西都留给他。 不过,这倒提醒了她,仿画《荔枝图》,冯援也可以来帮忙,献上一份孝心。 想来这样一幅儿女共作的《荔枝图》,母亲会更加喜欢吧! 不过在这之前,她得先把动手练习一下技法,免得此时年幼力弱,绘不出荔山居士原作的神韵。 第二十九章 悬心 第二天,冯淑嘉除了活动腿脚复健之外,大半的时间都用来铺纸磨墨绘画,从一开始斟酌半晌的一两笔,到后来越来越顺畅的添枝加叶,画废了一张又一张的宣纸。 等到傍晚时分,冯淑嘉已经能够仿画出《荔枝图》赝品的十分神韵了。 侍立研磨的采薇连声叫好:“姑娘真是厉害!不过一天工夫,就画得这样好了!” 冯淑嘉于书画方面大约是继承了白氏的聪颖,哪怕是之前性子顽劣坐不住,信手涂鸦几笔也能画出几分意境来,是以采薇完全未曾起疑。 冯淑嘉却对着新作直皱眉头。 她画不出荔山居士画中的意境,徒有荔枝之形,却缺乏那“新雨山头荔枝熟”“玉雪肌肤罩绛纱”的神韵,更别提荔山居士画中浑然一体的恬爱荔枝的烟火气和容身造化的超然意境了。 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荔山居士曾经和她说过,她心中满是戾气,笔下自然难以释然。 是啊,哪怕重来一世,一切都惨剧都还未曾发生,她依旧不能放下。 “今天先画到这里吧……”冯淑嘉长叹一声,摇头搁笔,吩咐采薇,“把书案收拾干净,一会儿小世子该过来吃晚饭了。” 冯援最近缠她缠得紧,恨不能整日都赖在芷荷院才好,还是白氏怕耽误她休息,勒令冯援只能三餐时过来,这才作罢。 采薇乐见这姐弟二人其乐融融,笑着应了,手脚麻利地将书案拾掇整洁了。 不一会儿采露从外面进来,回禀道:“念秋说,自打李三姑娘送上拜帖起,颖姑娘整个人就又重新焕发了神采,人也变得愈发地和气了。对了,今日颖姑娘还说要去给夫人请安呢,被念秋拦了下来。” 冯淑颖尚在卧床休息,双腿的夹板还没有拆除呢,这个时候拖着伤残的身体去颐和堂给白氏请安,别人不会说她孝顺,只会说白氏苛待侄女儿。 冯淑嘉冷笑一声,说:“只怕是忙着向母亲表达感激之情,想要稳稳当当地做她的中山伯府世子夫人吧!” 采露皱眉喟叹:“可不是嘛……” “姑娘就该和夫人说明白了,免得夫人上当受骗!”采薇愤愤不平。 “你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了,你们有没有打听清楚腊梅缘何怕母亲生气?”冯淑嘉抬头问。 采露和采薇齐齐摇头。 冯淑嘉眉间微蹙,瞒得这样紧,也不知道是什么天大的要事。 “算了,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冯淑嘉摆摆手,又吩咐,“风荷院里让念秋可看紧了,管大夫嘱咐了要卧床静养,堂姐即便是想要表达谢意,也得等拆了夹板,能随意走动了再说。” 她可不想让冯淑颖给母亲招黑。 采露和采薇笑着应下。 等到摆饭时,一直未见冯援过来,冯淑嘉不免担心,着人去颐和堂探问一声,又吩咐先将饭菜在小厨房里温着,等冯援过来了再一起吃。 冯援这样黏她,晚饭大约还是要蹭到芷荷院的。 等了没一会儿,打探消息的小丫鬟就回来了,随行的还有何妈妈。 冯淑嘉诧异,问:“何妈妈怎么来了?” 何妈妈便屈膝回道:“小世子今晚要留在颐和堂用饭,特地吩咐奴婢来和姑娘说一声,免得姑娘枯等担心。” 冯淑嘉皱眉,冯援一向黏她,在母亲申令只许饭时过来之后,更是顿顿都不错落,每次都是早早地来,赖到最后才肯离开,今日怎么会留在颐和堂用饭的? “怎么了,小世子今日为何不过来用晚饭了?”冯淑嘉直问道。 何妈妈想了想,如实回禀:“夫人有些不舒服,小世子孝顺,便要留在夫人跟前服侍。” 来之前虽然夫人交代了不许说出实情让姑娘担心,但是只是肠胃不适,以姑娘那样冷清娇纵的性子,也未必会担忧吧…… 何妈妈劝说自己。 然而事情似乎并不如她所预想的那样。 只见冯淑嘉一惊,登即站了起来,急声问道:“母亲怎么了?” 那着急担忧的眼神,像是要把人吃了一般。 何妈妈心中一紧,忙屈膝回道:“夫人只是有些肠胃不适,小世子孝顺,便坚持留下来照看夫人了。” 冯淑嘉闻言还是不放心,吩咐采薇去取披风:“快把披风拿来,我要去颐和堂看看母亲!” “可是姑娘您刚拆了夹板……”采薇犹豫,又不好劝阻冯淑嘉一片孝心,面露难色。 何妈妈也忙在一旁劝说:“来时夫人就嘱咐奴婢,说是让姑娘不要担心,她没有大碍的。姑娘脚伤刚好,这大晚上地往来奔波,夫人知道了是要心疼的!” 夫人心疼姑娘,肯定会责备她的…… “母亲心疼我脚伤初愈,难道我就不担心母亲身体不适了吗?”冯淑嘉转头催促,“行了,你们都别劝了,颐和堂我今晚是一定要去的!采薇,快些去把披风拿来,咱们也好早些到颐和堂。” 采薇和何妈妈见劝阻无果,只得同意了,只是怎么都不肯让冯淑嘉步行去颐和堂,吩咐了小丫鬟去安排软轿。 好在家里的两位姑娘都伤了腿脚,后院里一直备着软轿呢,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有四个粗壮的婆子抬着软轿过来了。 采露正从小厨房里出来,见状诧异,问:“你们大晚上的抬轿子来做什么呢?” 话刚落音,听见响动已经急趋到门口的冯淑嘉应道:“我正要去颐和堂呢!” 采露不解:“姑娘这大晚上的去颐和堂做什么?” 刚说完见何妈妈竟然也在,又问:“小世子过来了吗?” 何妈妈摇摇头,将事情的原委又说了一遍。 “夫人病了?”采露惊呼,“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何妈妈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夫人没有生病,只是有些肠胃不适。姑娘不放心,非要去看看。”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冯淑嘉已经麻利地坐进了软轿,吩咐采露看家,又催促抬轿子的婆子们快一些。 何妈妈便忙辞了采露,和采薇一起赶紧跟上。 第三十章 欢宜 颐和堂,暌违了半生的再次相见。 冯淑嘉来不及仔细打量感怀,就在采薇的搀扶下三步并作两步,直冲宴息室而去。 白氏正在和冯援吃晚饭,见冯淑嘉突然闯进来,惊讶地站起来,问:“嘉儿来了?!” 话未说完,眼神立刻就落在冯淑嘉的脚踝上,慌忙迎上前去,嘴里还在抱怨:“你脚伤刚愈,这大晚上的急冲冲地跑过来,也不怕伤情再加重了……” 边说着话,便亲自扶着冯淑嘉在椅子上坐下,要替她的脚踝情势。 至于冯援,早在冯淑嘉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就麻溜地滑下椅子,“嗖”地飞奔过去,抱着冯淑嘉的腿不撒手,嘴里高兴地喊着:“姐姐!姐姐……” 冯淑嘉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果真如何妈妈所说,母亲不过是一时肠胃不适罢了。 见白氏要弯腰替她察看脚踝,冯淑嘉慌忙笑应道:“母亲不用担心,我是坐了软轿过来的。” 白氏不以为然,坚持亲自查看了一番,心疼地教训道:“就是坐了软轿也不行。管大夫一再叮嘱要静养,要静养,你这大晚上的还从芷荷院疾奔过来,怎么静养?” “我不是听说母亲身体不适,心里担心嘛!”冯淑嘉抱着白氏的胳膊撒娇,“连援弟都知道要在母亲面前侍奉,我这个做大姐难道就能高枕无忧了~” 白氏无奈地点点冯淑嘉的额头,欣慰地叹道:“你啊……” 她的嘉儿果然是长大了,友爱幼弟,孝敬母亲…… 不行,得赶紧写一封书信送去边关给侯爷才是,让他也一起高兴高兴! 白氏这样想着,笑容便愈发地深了,轻拍着冯淑嘉的肩头,笑道:“母亲不是吩咐了何妈妈让你不要担心嘛,没事的,只是一时肠胃不适罢了。你这大晚上的急行军,要是再伤了患处,母亲可是要心疼的!” 冯淑嘉抱着白氏的腰身撒娇:“母亲心疼我,我也心疼母亲嘛~” 前世她只会在父母面前撒娇,却从未想过父母心底也是渴望儿女的孝顺体贴的,今生重来,她一定要将满腔的爱意孝敬及时表白。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一世,她再也不要这样凄惨收局,悔恨终身了! 责问的眼神正扫过何妈妈的白氏,突然听闻女儿这样直白而自然地表达孝敬之意,心中又是欣慰又欢喜,倒是把何妈妈不遵命行事的过错给忘了。 何妈妈悄悄吐了口气,然而脸上的神情还没有松懈下来,就被腊梅邀了出去。 “姑娘既然来了,那就一并留在这里用晚饭吧,奴婢去再添一双碗筷。”腊梅笑盈盈地说道,又喊上一旁的何妈妈,“劳烦何妈妈再跑一趟芷荷院,把姑娘的晚饭提过来。” 采薇忙主动请缨:“还是我去吧……” “你留下来伺候姑娘。”腊梅笑盈盈地拒绝了。 冯淑嘉看桌上的饭菜确实无多,想来是没有料到冯援会留下来吃晚饭,更没有预料到她会这么晚过来,便笑道:“辛苦何妈妈了。” 何妈妈不疑有他,慌忙笑着应下,和腊梅前后脚出了屋子。 然而出了门口,腊梅却另外遣了一个小丫鬟去芷荷院提晚饭,拉着何妈妈去小厨房帮忙:“小世子最近爱吃蒸鸡蛋羹,劳烦何妈妈去小厨房做一个。谁让您最了解小世子的喜好呢!” 事关冯援,何妈妈乐呵呵地去了。 腊梅凝眉叹息,甩帕子跟了上去。 宴息室里,母子三人正围坐在一处,一边说笑,一边等着腊梅把碗筷拿来。 冯援拿着勺子往嘴里送饭,一面还忙喊冯淑嘉:“姐姐,看,看……” 一脸的骄傲和求表扬。 冯淑嘉便笑赞道:“援弟果然厉害……只是,如果能不把饭菜洒出来一多半,就更好了!” 未足一周的孩子,又是刚刚练习自己用勺子吃饭,难免控制不住力道和方向,常常将饭菜舀洒在桌子上,或是喂到衣服上脖子里。 冯援只听了前半句,咯咯地笑了,一面愈发用力舀满一大勺粥,要往嘴里送。 结果当然是又洒了大半。 冯淑嘉便接过冯援的勺子,从碗里舀出了小半勺粥,递给冯援,耐心地教导:“看见没,一次舀一点,免得洒出来……慢慢地往嘴里送,别着急……” 冯援接过勺子,送到嘴边,如常猛地一倒。 自然是又倾洒了许多。 冯淑嘉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耐心教着。 一旁的白氏嘴角微扬,满心满眼里都是欢喜欣慰。 一次荔山之行,女儿确实长大了,懂事了…… 双手轻轻地抚上小腹,白氏想,有冯淑嘉这样亲善耐心的大姐姐在,若是再生一个的话,孩子们一定也能够相处得宜,其乐融融吧! 不一会儿,腊梅拿着碗筷回来了,笑道:“小世子别着急,何妈妈去小厨房给您蒸鸡蛋羹了,先别吃得太多,一会儿再吃不下了!” 冯援便忙丢开勺子,高兴得直拍手。 冯淑嘉含笑收起勺子,又拿软帕轻轻地替冯援擦拭干净了嘴角。 白氏赞赏地看了腊梅一眼,没有说话。 何妈妈忠心事主自然是值得夸赞的,只是这一回嘛…… 罔视主家吩咐,无论是何情由,总是不对的! 很快,何妈妈端着蒸好的鸡蛋羹来了。 细腻香滑,软嫩鲜美,顶上还放有一小撮调味的豆豉和碎菜,蔬菜的鲜翠和蛋羹的嫩黄相衬,豆豉的鲜香和蛋羹的清香相融,勾\引得人食指大动。 何妈妈将鸡蛋羹轻轻放在冯援面前,一如既往地关切道:“小世子慢一些,小心烫。” 说着话,还下意识地吹了吹。 冯淑嘉伸手端过鸡蛋羹,笑着对冯援说:“小孩子吃烫食可不好,晾凉了再吃。” 冯援便抱着冯淑嘉的胳膊,屁股扭来扭去地撒娇叫“姐姐”要吃。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何妈妈看着冯援撒娇的可爱模样,眼底一片潮湿,慌忙背过身去,悄悄地揩干净了。 只要小世子开心,那她怎么样都无所谓! 第三十一章 未曾谋面的 等到鸡蛋羹晾凉,冯淑嘉的饭菜也提过来了,母子三人便止住说笑,安静地围坐在一起吃晚饭。 昏黄的烛光摇曳,一室温暖。 等吃过晚饭,撤了桌子,母子三人净手漱口之后,便窝在罗汉床上说笑。 “嘉儿小时候可比援儿调皮。”白氏斜靠在大迎枕上,看着一双儿女嬉戏,一脸怀念,“那时候你们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校尉,家里也请不起这么多人伺候,没人看着,嘉儿便总是趁人不备,上蹿下跳的,像只猴儿……” 白氏说的往昔,冯淑嘉并没有多少印象,她的记忆大约开始于四五岁,那个时候父亲冯异已经升了都尉,家中境况改善,她身边业已配备有管事嬷嬷、大丫鬟各一名,还有若干使唤的小丫鬟。 而母亲的规矩也慢慢地多了起来。 大概是从那时起,母亲就看到父亲前途未可限量,所以才努力地往勋贵世家的方向靠拢吧。 冯淑嘉想,那时候的她被迫压抑天性,每天睁开眼就是各种各样的规矩礼仪的教习,大概过得没有小时候爬高上低的快活吧…… 所以前世冯淑颖和李景才那么轻易地用外头的花花世界诱骗了她。 可是她并不怪母亲,若不是当初母亲严苛的教习,后来她又怎么能够在纷扰不止的中山伯府艰难求生,又怎么能在各府间从容往来,搜集为父平反的证据。 也正是在搜集证据的过程中,她才知道,身为汾阳王李奉贤得力爱将的父亲,早在平叛晋王之乱中,就已经被恩师李奉贤猜疑和忌惮了。 冯淑嘉想着往昔,神情逐渐变得恍惚起来,直到正说着话的白氏突然拿帕子掩唇,眉头紧皱,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她才蓦地惊醒。 “母亲您怎么了?可是肠胃又不舒适了?”冯淑嘉慌忙上前扶住白氏,急声关切。 话刚说完,白氏已经止住地干呕起来。 侍立一旁的腊梅,早已熟练地从墙角拿来一只痰盂,躬身捧着。 随着几声干呕,白氏将刚吃下去的晚饭又都吐了出来。 冯淑嘉忙将帕子递过去给白氏擦拭,而腊梅也放下痰盂,捧了一杯温水过来给白氏漱口。 漱过口,白氏长吐几口气,原本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方才还憋得通红的脸色也渐渐地恢复如常,只是多了几分苍白。 冯淑嘉担心错愕之后,目光停在白氏的小腹上,一时挪移不开,心底又是激动又是忐忑。 前世她未曾生养过孩子,甚至都未曾和李景圆过房,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知晓妇人怀孕时的情形——想当初冯淑颖就是凭着那挺圆的肚子,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看母亲这干呕的情形,似是怀孕了。 若真是如此,那就难怪腊梅总是担忧母亲生气了——妇人脾气大,于肚子里的孩儿总是不好的。 可是,前世并没有这样一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的存在,直到阖家被斩,母亲也只得她和冯援两个孩子…… 冯淑嘉一时恍惚。 白氏却以为是吓着了女儿,忙笑着安慰道:“嘉儿不用担心,母亲只是肠胃不适罢了,吐过之后就好多了……”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冯淑嘉打断了:“母亲可是,可是又要给我们添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了?” 冯淑嘉双手交握在一处,因过于用力而青筋微凸,一脸的激动期待又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猜错了。 白氏一愣,旋即沉下脸来,清声问:“你怎么会这样问?” 女儿还只是个十岁的女娃娃,正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烂漫的年纪,怎么会知晓怀孕呕吐之状? 冯淑嘉对此早有预料,指了指冯援,说:“当初母亲怀援弟的时候,也是偶有干呕,也是吐过之后就好了的。” 白氏恍然,笑叹一声,轻轻地点了点冯淑嘉的额头,道:“你啊……刚说了你像只猴儿,果然就如猴儿一般机灵!” 她光想着女儿从何处得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心中忧急,倒是忘了自己怀幼子时也偶有不适,说不准哪一次干呕就让女儿给看见并且记住了呢! 这原本也不过才一年余的工夫。 冯淑嘉闻言,顿时激动起来,抱着冯援,指着白氏的肚子,激动地说:“援弟,你很快就要做哥哥了!” 冯援一脸茫然,不明白怎么母亲吐过之后,自己就要做哥哥了。 冯淑嘉知晓孩子月份还小,经不得惊扰,见冯援糊里糊涂的也不点破他,只是拿灼灼地目光盯着白氏尚且平坦的肚子。 前世她一直都不知道母亲在此时怀上了身孕,只记得在李景送她回家时母亲那担忧的神色,还有她因多次“偶遇”李景而芳心暗许之时,母亲无意撞破后气得发白的脸色…… 母女大闹争执一场之后,母亲便不由分说地将她关在芷荷院里,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探视。 而那时她忙着赌气,采露等人的劝说是完全都听不进去,每日里就只会在芷荷院里发脾气,砸东西,觉得自己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委屈的人。 直到最亲近的采薇都看不下去了,在一次她砸过东西之后,又急又恼,脱口而出:“姑娘您知不知道夫人为了您都病倒了,还……”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进来的采露厉声打断:“胡说什么!夫人的吩咐你难道忘了?” 她当时一味地恼恨母亲不理解自己的“爱情”,又想着冯淑颖偷偷地跟她说过做父母的装病要挟子女的故事,便愚蠢地认为母亲此举是在装病要她屈服,放弃她和李景之间的“爱情”,哪里肯仔细打听采薇未曾说完的话。 现在想想,那时母亲病倒,只怕是气急小产了…… 鼻尖一酸,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冯淑嘉悔恨得想要扇自己一耳光——那未曾谋面的弟弟或是妹妹,是被她亲手“杀”死的啊…… 而这一切,就只是为了李景和冯淑颖联手设下的一个骗局! 冯淑嘉垂首眨掉眼泪,再抬头时已是一脸激动欢喜,坚定立誓:“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保护他的,就像是爱护援弟一样!” 这一世,没有谁能够来谋害她的家人,毁掉他们的幸福! 第三十二章 留宿 白氏见女儿一脸的坚定,嘴角扬得愈发地高了,笑赞道:“嘉儿真是长大了,都知道替母亲分忧了。” 冯淑嘉羞愧地垂下头,她这不是分忧,而是赎罪。 “不过,孩子月份还小,嘉儿暂时不要往外说。”白氏又叮嘱道,“等再过些时日,孩子不怕惊扰了,再和她们说。” 冯淑嘉重重地点点头。 冯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的茫然。 冯淑嘉见状,干脆主动请缨:“母亲,既然您现在受不得累,不如就让援弟住去芷荷院吧,由我看着她,也省得他闹腾母亲。” 这句话冯援听懂了,立刻把头点成了啄米的小鸡,抱着冯淑嘉的胳膊不撒手,笑得一脸灿烂。 白氏乐得见一双儿女亲近,却笑着摇头婉拒了:“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母亲又不是瓷做的。再说了,援儿在颐和堂也不要我事事亲临,还有何妈妈她们照看着呢!” 冯淑嘉还要再说,腊梅已经笑吟吟地开口道:“姑娘,夫人说的是。若是姑娘因为照顾小世子而耽误了养伤,夫人岂不是更要伤神?” 她当然不会因为照顾冯援而耽误养伤,但母亲要为此悬心是肯定的了。 孕妇忌劳思伤神,前世母亲不就是因为气急她的天真愚蠢才小产的么…… 冯淑嘉心下黯然,乖巧点头应承:“那好吧……不过,母亲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和小宝宝!” 白氏见状又是好笑又是欣慰,指着冯淑嘉对腊梅笑道:“你瞧瞧,倒像是我才是个孩子一样!” 腊梅笑着应承道:“姑娘这是心疼夫人呢!” 正窝在冯淑嘉怀里的冯援,闻言立刻挺着小胸脯,一叠声地说道:“疼!疼!疼!” 姐姐心疼母亲,他当然也是心疼的! 白氏难得哈哈大笑,伸手招了冯援过去,搂在怀中轻摇,欣慰道:“母亲知道,我们援儿也是个孝顺的!” 冯援便又是骄傲又是羞涩地笑了,头直往白氏怀里钻。 冯淑嘉一面笑,一面关切地叮嘱道:“小心些……慢一点儿……别撞到了母亲……” 一屋子的欢声笑语。 腊梅看着笑做一团的母子三人,眼底的笑意愈发地深了。 母慈子孝,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多好呀! 从前的姑娘当然也是好的,只是性子有些娇纵,常常惹得夫人生气焦心,也让小世子想亲近却不敢。 现在姑娘变得温和体贴了,家中的氛围也为之一变,愈发地和谐融洽了。就是她们看了,也觉得高兴不已呢! 大约是许久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说话了,母子三人促膝夜谈许久,白氏才看着桌案上的滴漏催促冯淑嘉:“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芷荷院休息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冯淑嘉不愿意走,可也不愿意扰了白氏和冯援休息,便抱着白氏的胳膊撒娇央求道:“母亲 ~ 我今儿个不想回芷荷院了……不如,还像小时候一样,和母亲一起睡吧?” 她赎罪半生,祈求半生,好不容易才回来了,一时一刻也不想和母亲幼弟分开。 先前是她脚踝有伤需要静养,又有冯淑颖需要盯梢查探,不方便赖在颐和堂。现在脚踝基本痊愈,坠儿也被从风荷院拔除,冯淑颖又一心一意地装乖顺好嫁去中山伯府,她正好赖在颐和堂陪伴母亲幼弟。 哪怕回来已有十来天,她还是觉得一切恍若梦中,生怕梦醒之时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独对着一座孤坟…… 白氏还没有说话,怀里的冯援就已经着急地开口了:“我要!我要!我要!” 六个月之后,冯援就搬到了暖阁儿里住,由何妈妈守着。 何妈妈是冯援的乳母,不幸丧夫丧子之后,到冯府寻了这个差事,将冯援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珍贵,照顾得自然是十分地妥帖。 但是照顾得再好,总还只是乳母,孩子天性里总是渴望黏着自个儿的母亲的。 白氏见一双儿女俱是一脸渴求地望着她,像是两只可爱的小哈巴狗儿,一颗心就软成了一汪水,柔声说:“好!” 冯淑嘉和冯援两姐弟顿时欢呼起来。 侍立一旁的腊梅笑道:“姑娘要住在和堂陪伴夫人和小世子自然是好的……不过,夫人现在可经不起闹腾……” 所以想要和夫人一起睡在里间的拔步床上,这是不合适的。 冯淑嘉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点头道:“我和援弟睡在暖阁儿里!” 颐和堂进深宽阔,即便是暖阁儿也差不多有寻常的屋子大小,冯援的小床虽然没有拔步床宽阔,但是睡他们姐弟两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腊梅见冯淑嘉如此聪慧体贴,立刻笑赞道:“姑娘真是孝顺贴心,怪不得老话儿常说,‘女儿是娘亲的贴心小棉袄’呢!” 冯淑嘉一笑,并不说话,心里却很是愧悔,她若真的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前世也不至于一意孤行,最终将全家人都推向死亡的境地了…… 李景利用武安候女婿的身份,和身为武安侯侄女的冯淑颖互相勾结,要伪造父亲通敌叛国的“证据”,简直是易如反掌。 冯援虽然失落不能睡在母亲身边,但是有姐姐陪伴更让他高兴。 讲求规矩的母亲,可没有随和耐心的姐姐那样好说话。 所以冯援立刻爬出白氏的怀抱,投向冯淑嘉,口中欢快道:“姐姐,姐姐,姐姐……” 冯淑嘉差点被冯援猛冲过来的力道撞倒,顺势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双手用力举着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冯援,哈哈大笑起来,极为愉悦。 白氏眉头微蹙,但旋即便展开了。 算了,孩子们还小,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规矩礼仪可以慢慢来教,最关键的是两个孩子开开心心,姐弟亲近。 这比什么都重要! 腊梅见了抿唇直笑,自打从荔山上回来,姑娘就变了,府里的气氛也随之一边,现在就是最重规矩的夫人,也慢慢地没有以前严苛了。 这是好事! 一家人都规矩客气得像是外人一般,还有什么意思? 第三十三章 蝴蝶效应 白氏先遣了个小丫鬟去芷荷院说一声,今晚冯淑嘉要在颐和堂留宿,让采露等人不必苦等,又亲自安顿好一双儿女睡下,这才回到里间,招了腊梅来问话。 “你都和何妈妈说什么了?”白氏斜靠在床头的锦被上,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正是孕妇情状。 腊梅搬了个小杌子坐下,一面替白氏轻轻地捶腿,一面笑答道:“奴婢只是告诉她,小世子是姑娘的亲姐姐,还能不如她一个奶妈爱护他吗?” 何妈妈对姑娘的戒备,不止是芷荷院的采露她们,就是颐和堂的诸人也都看在眼里,先前夫人想着何妈妈照顾小世子忠心备至,而姑娘也确实经常“欺负”小世子,便没有多说什么。 没想到这何妈妈竟然变本加厉,连夫人的吩咐也不听了,擅作主张告诉姑娘夫人身子不适的事情,惹得姑娘大晚上的拖着病体前来探问。 好在是坐了轿子来的,这若是走路,只怕姑娘刚刚恢复的脚伤又得复发了,说不定还更为严重,甚至再落下了病根,姑娘一辈子都要身受其难了。 虽然或许是她想多了,但是何妈妈这样不听主母吩咐的仆妇,谁家敢放心地用? 别到时伤害了主家,倒说一切都是为主尽忠,要主家不得不收下她的这份忠诚。 “你问清楚了,何妈妈这样做确是因为不满嘉姐儿?”白氏眉头微蹙,身子也下意识地挺直了些。 虽然之前隐有猜测,但她总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何妈妈待援哥儿那是真的极好,恨不得把命都给她。 腊梅点点头,叹息道:“这何妈妈倒也是个敢作敢当的人,见奴婢问她,就一五一十地都说了。何妈妈她,总是不愿意相信姑娘是真的懂事了,担心姑娘这是憋着坏水要狠狠欺负小世子呢,所以总想着试探一二……” 可是她也不想一想,姑娘能是她一个乳母能够随意试探教训的? 就连她和母亲,作为夫人最为亲近和信赖之人,也不敢像何妈妈这样张狂失度。 想到这里,腊梅正色道:“奴婢看那何妈妈未免将小世子看得太重了一些……夫人,您可得防着一些。” 仆妇忠诚于主家,这是应该的,但若是偏执过度,那可就危险了。 白氏静默一会儿,长叹一声,道:“她也是个可怜的……丧夫丧子,又被族人驱赶……大概是把援哥儿当成全部的寄托了吧……” 可是腊梅说的也对,何妈妈这样的忠心若是放任下去,说不定真的会出大事的。 “先让你母亲看着吧,如果必要,再行换人。”白氏叹息一声,“忠心妥帖的乳母,一时也不是那么好寻的。” 腊梅应声“好”,见白氏面露倦容,便不再多言,服侍她躺下,吹灯退下。 也许是有母亲幼弟相伴,冯淑嘉这一夜睡得特别踏实,既没有重生后的噩梦相扰,也没有惊醒后愧悔得独到天明的凄惶,所以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整个人都元气满满,恰如后园子里那株已经打了骨朵儿的早梅。 “刚才奴婢去后园子里给姑娘剪菊,见那株梅树已经打了骨朵,嫣红点点,圆润可爱,等到梅花开了,肯定很好看!到时候奴婢折两支回来,养在那只白瓷映雪的细颈花瓶里!”晨起梳洗时,采薇一面给冯淑嘉梳头,一面欢快地说道。 冯淑嘉微微一笑,看着采薇拿珠花往自己的丫髻上比划,笑道:“最好还要带一痕雪,晶莹剔透,最能将那红梅的光华再平添几分。” 傲雪红梅,自古是文人墨客歌咏的佳物,一想见那图景,就让人不由地心生凛然之气,傲骨铮铮,仿佛世间所有的困难都不过尔尔。 采薇已经将珠花戴好,一面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少女的妆容是否还需修饰,一面拍手笑道:“听姑娘这么一说,我倒是像立刻就能想见那幅情形一般。” 以前的冯府院中也种着一株梅树,恰好也是红梅,傲雪的红梅她们还真是没少见。 主仆正说着话,白氏已经安排好了一天的琐事,从外头走了进来,闻言笑道:“这几日天气晴好,初雪只怕不易得。你这个愿望,只怕是不能实现了。” “没有雪也行!”冯淑嘉反身抱住白氏的腰身,仰头撒娇道,“只要母亲和援弟到时候和我一起赏梅就好了!只可惜,父亲才刚离京月余,只怕是不能回来和我们一起赏梅分茶了……” 再好的风景,如果没有家人的陪伴,只不过愈发地映照她孤零零一个人的可怜苍凉罢了。 听女儿说起丈夫,白氏的笑容也带上了一丝涩意。 渐入严冬,天气一天天地寒凉起来,前两日府里已经发放了夹袄,而边地苦寒,风刀霜剑,只怕是更加难捱,也不知道冯异在军中境况如何…… 虽然是总领西北兵事的大将军,但是边地岂能和京中相比,吃苦是肯定少不了的。 白氏轻叹一声,回过神来,点着冯淑嘉的额头无奈笑道:“你啊……怎么扭伤了脚踝,最终伤到的却像是心智一般……真是愈发地会撒娇了!” 话虽是这么说,手下却非但没有推开冯淑嘉,反而抱着她轻拍了两下。 腊梅抿唇直笑,夫人真的越来越“和气”了。 母女笑过一番之后,何妈妈也领着梳洗穿戴完毕的冯援来了,宝蓝色滚银边的夹袄,将冯援粉嫩的小脸儿映衬得愈发地如雪似玉,可爱非常。 冯淑嘉接住奔过来的冯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道:“援弟真是俊俏可爱!” 白氏摇头,上前将冯援抱过来,无奈责备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这样疯疯癫癫的。” 冯淑嘉嘻嘻一笑,仰头娇声道:“援弟这不是还小的嘛 ~ 等他满了周岁,我肯定不会再这样做了!” 白氏笑叹一声,揉眉道:“你啊……真是让人没办法……” 当然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只是不忍心苛责罢了。 前世她言行无状,母亲那样温柔文秀的人,都气得动了手呢…… 今生她变了,母亲,也变了。 真好! 第三十四章 就是让你急 早饭后,冯淑嘉见白氏有事要忙,便回了芷荷院,走到半道儿,又临时起意,吩咐轿子拐去了风荷院。 采薇劝说道:“姑娘还没有好利索呢,要看颖姑娘也不急在这一时……” 颖姑娘那样心狠手辣之人,连于她有恩的亲堂妹都能背后出黑手,有什么好探望的! “坐轿子,又不用我走路,怕什么。”冯淑嘉笑道,“再说了,李三姑娘上次不是说,等我好了就邀请我去中山伯府做客嘛,我和李三姑娘不很熟,自然需要堂姐引见了。” 虽然李魏紫前日才来府探望,但是以冯淑颖对李景的痴情,只怕听得她打算去中山伯府做客,急得病情立刻就能“恢复”了吧! 冯淑颖可看得分明,李景的目标一直都是武安侯的女婿,而不是什么侄女婿。以前冯淑颖是没有办法,为了李景允诺的贵妾,不得不帮着李景算计她,而现在母亲有意允婚,冯淑颖还会允许自己“送羊入虎口”吗? 前世冯淑颖勾结李景,害得她家破人亡,今生她只要废了冯淑颖的一双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采薇一时糊涂了,姑娘前日不是还在说不能让颖姑娘借候府之势嫁入中山伯府吗,怎么今日又要颖姑娘带她去中山伯府了? 疑惑归疑惑,脚下却没有慢半分,颖姑娘那样狠辣,她得好好地护着姑娘才行! 轿子到了风荷院,采薇扶冯淑嘉下来。 念秋已经闻讯迎了出来,笑着行礼道:“姑娘今日怎么来了?可是大好了?” 采薇冲轿子努努嘴,叹息一声:“大好了还用坐轿子?姑娘这是惦记着颖姑娘呢!” 大家伙儿都觉得姑娘既娇气又蛮横,总得找机会消除她们的误解。 念秋明白采薇的意思,微微一笑,跟着又赞了一句:“姑娘和颖姑娘还真是姊妹情深!” 说着话,上前和采薇一左一右地扶住冯淑嘉,往内室走去。 冯淑颖本来靠在床头,对着帕子上的那朵并蒂莲发呆,想着李景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她送给李魏紫的帕子,明不明白她的心意…… 听闻冯淑嘉过来,她立刻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帕子,神情戒备而狠厉,转瞬又想到白氏的暗示和李魏紫的亲访,整个人又慢慢的松懈了下来。 是了,现在不比之前,要和李景议亲的人是她,而不是冯淑嘉,她不用再嫉妒戒备谋划什么了。 冯淑颖脸上现出温柔的笑来,对着正走过来的冯淑嘉亲切地招手:“嘉妹来了,快快来这里坐!几日不见,我想你想得紧!” 讨好了冯淑嘉,才能让她为自己卖命,向白氏说好话撮合自己和李景的亲事。 她一个郴州乡下来的村姑,是远配不上李景中山伯世子的身份的,也只能暂借武安侯府的势了。 好风凭借力,送她上青云嘛! 冯淑嘉看着不论何时眼底都闪烁着算计的冯淑颖,微微一笑,不及寒暄,就抛出了一记重锤:“多日没见,堂姐好了些没?上回中山伯府的李姐姐说,等我养好了伤就邀请我去伯府玩,我还想着邀堂姐一起去呢!” 反正她“为人娇纵”嘛,之前待冯淑颖也一直是如此“不客气”。 冯淑嘉说着话,在床边和冯淑颖相对坐下,只见一向心机深沉的冯淑颖此时却瞪大了眼睛,目露惊慌愤愤忧急……种种复杂不安,心中不由冷笑。 她了解冯淑颖,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者,容不得自己的利益有半点受损。 “李姐姐邀请你去中山伯府做客啊……”好半晌,冯淑颖才沉住气,关切地笑道,“李姐姐的一片好意,你自然是不能辜负……不过,你脚伤才愈,还是再等一等吧?” 到那时,她的腿伤也差不多好利索了,正好同去,问问李魏紫,或者说是李景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爱的是她,也要和她议亲了,却还要巴着冯淑嘉不放! 冯淑颖只觉得心口堵着一口气,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几乎要将她梗死。 可冯淑嘉偏偏要再给她加上一记重锤。 “那可得等到什么时候呀?”冯淑嘉蹙眉扫了一眼冯淑颖还没有拆除夹板的双腿,小声嘀咕道,“再过些日子就是母亲的生辰了……然后是援弟生日……我还要给母亲和援弟准备生辰礼物呢,哪里有空出去……再晚了,李姐姐会不会觉得咱们怠慢她的邀请?” 最后一句话重重地砸在冯淑颖的心上——她可不能让李魏紫或是李景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于是冯淑颖盯着自己的一双腿,咬牙道:“婶娘的生辰在十月十六,如今都十月初九了,满打满算的也还有不足六天的工夫,时间匆促,可不好再抽空去中山伯府拜访。不如,等婶娘生辰过后,咱们再和李姐姐约个时间,登门拜访吧?” 冯淑嘉也没有打算在白氏生辰前生事,免得坏了白氏庆贺生辰的好心情,反正就算是到十月末,冯淑颖的腿伤也不可能痊愈到自在行走,所以她爽快地答应了。 “就按堂姐说的办吧!”冯淑颖一脸信服,还不忘记叮嘱冯淑颖,“那堂姐可一定要快快将腿伤养好了!否则,等得时间久了,李姐姐说不定就忘了这件事情了呢!” 真是童言童语,李魏紫代表的是李景,是来相看她以准备议亲的,婚姻大事岂能是说忘就忘了的! 冯淑颖心底鄙夷,轻笑摇头,可是这头刚摇了一半,就蓦地止住了。 李景虽然爱慕于她,却一直不满意她的身份,这若是耽搁得久了,让李景误以为她回绝了他,再另起炉灶,那可就坏了! 过了这村没这店,到时候她哭都没有地儿哭去! 冯淑颖要住下唇,盯着已经绑着夹板的双腿暗恼,现在她倒是比冯淑嘉还要着急了。 冯淑嘉见状暗自冷笑,这就着急了?未免也太不禁吓了吧! 那等母亲生辰时她再放出一弹,冯淑颖还不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第三十五章 刺探 见冯淑颖上钩,冯淑嘉便也不再多留,借口要为白氏准备生辰礼物,起身告辞了。 冯淑颖心底火急火燎的,也没有心思同冯淑嘉应酬,并不多留。 等冯淑嘉一走,冯淑颖就立即吩咐念秋:“你去杏林堂问问管大夫,我这双腿上的夹板什么时候能拆除?不久就是婶娘的生辰了,我总不能一直卧床,不去恭贺。” 若是以前,念秋自是会赞佩冯淑颖的孝顺恭敬,可是自打知道冯淑颖为了和李景私会,就下狠手推倒冯淑嘉,再见冯淑颖的“孝顺恭敬”,她就只剩下“呵呵”了。 “是,奴婢这就去办。”念秋面上恭顺应下,可是人出了门,却先往芷荷院拐去。 姑娘交代了不许拿这些烦心事打扰夫人,她就只能先去禀报姑娘了。 冯淑嘉听完念秋的回话,意料之中,并不惊讶,闲闲一笑,道:“堂姐怎么吩咐,你就怎么行事,不必来请示我。” 她总不能支使冯淑颖的丫鬟不听吩咐吧。 念秋了然,屈膝退下,自去杏林堂问话不提。 冯淑嘉抬头望了一眼风荷院的方向,心情舒畅,扬声吩咐采薇:“去书房准备准备,今天我一定要把《荔枝图》画出来!” 只剩下六天不到了,她还要练习刻章,没时间再在作画上浪费了。 采薇应诺,铺纸磨墨,仔细侍候。 等念秋从杏林堂问话回来,冯淑嘉也画了《荔枝图》的最后一笔。 “先把它晾干,寻个机会去个做活精细的小店儿装裱了。”冯淑嘉搁笔吩咐。 这种高度仿作的名画,可不能送去一些大的书画装裱店招眼,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采薇应声,亲自留下吹干墨迹。 冯淑嘉则抻抻作画时衣袖上卷起的褶皱,到宴息室见了念秋。 “管大夫怎么说?”冯淑嘉在罗汉床上坐下,直奔主题。 “管大夫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拆除夹板,要看颖姑娘双腿恢复的程度。”念秋一五一十地答道,“管大夫还说,依照上次看诊的情况,颖姑娘一定要赶在这几天拆除夹板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往后也注意修养,不可劳碌过度,免费留下后遗症。” 冯淑嘉点点头,说:“管大夫怎么说的,你就怎么回禀堂姐。只是,我可不想她拿母亲来做借口,将来若是落下什么病根,难道她还要赖母亲一辈子不成?” 冯淑颖的心思,知情人都看在眼里,她想要赶紧拆除双腿的夹板,哪里是为了给白氏庆祝生辰,分明是急着去中山伯府做客。 念秋垂首应道:“姑娘放心,是非曲直奴婢们都看着呢!” 冯淑嘉点点头,吩咐采露抓了一把钱给念秋,笑道:“总要你两边跑,怎么好意思,这点铜板就当是给你买茶润喉了。” 念秋也不推辞,大方收下,谢过,回风荷院复命去了。 冯淑颖从念秋那里得了管大夫的话,犹豫片刻,最终咬唇下定决心,吩咐念秋:“那就赶在十月十五,婶娘生辰前夕,请管大夫来复诊拆除夹板吧。” 事关自己的双腿,她也不敢大意,反正冯淑嘉去中山伯府肯定是白氏生辰后的事情,她也没必要现在就急着拆除夹板。多留一天,她的双腿就能恢复多一分。 念秋笑着应下。 “还有,婶娘的生辰礼物,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冯淑颖问,未等念秋答话,就立刻又叮嘱道,“可千万要抓紧用心准备,时间可不多!” 先前她本来是打算随便绣个绣品之类的就打发了,反正白氏不缺金银,肯定更看重礼物的心意。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还指着白氏出力,成全她和李景的婚事呢,这生辰礼物自然是不能再那样敷衍凑合了,既要心意满满,也要贵重奢华的才好。 念秋想到这个就发愁,颖姑娘原本交代她的是剪一个夫人喜爱的花样子,可谁知她花样子剪好了,颖姑娘却又突然改了主意,让她想法子寻一个既可心又贵重的礼物来。 她一个丫鬟而已,能寻到什么可心又贵重的东西来,左右不过是些珠宝珍玩之类的罢了,却又都被颖姑娘一一给否决了,不是嫌不够心意,就是觉得太过俗气,弄得她到现在还焦头烂额的没个主意呢。 “不如,颖姑娘有什么好的点子,吩咐了奴婢去准备?”念秋请示道。 冯淑颖一看就知道这件差事念秋非但没办好,而且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头绪,顿时就急了,立刻停止了身子,语气也少了以往的温和,呵责道:“就这么点小事你怎么还没有办好?我要是想到好的点子,还吩咐你做什么?!” 说罢,又觉得自己过于疾言厉色,慌忙又掩饰道:“我这也是急得……毕竟婶娘的生辰就快到了嘛……” 她还要借武安侯府的势以嫁入中山伯府呢,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眼下用得着念秋的地方还有很多,她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念秋给得罪了。 坠儿那个蠢货已经被冯淑嘉处置了,而念春自打从荔山上回来之后,整个人就恹恹的,没有以前堪用……眼下她身边最得用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念秋了。 即便是要张狂,那也得等她做了中山伯世子夫人再说。 念秋自然不会因为冯淑颖的呵责而委屈不满,也不会因为她的解释安抚就自鸣得意,她一如既往地恭顺应下:“颖姑娘放心,奴婢一定会抓紧时间去办的!” 冯淑颖见念秋恭顺如常,这才觉得躁乱的心口舒服了一些,转念又一想,招了念秋近前,小声吩咐道:“你去芷荷院打听打听,嘉妹都给婶娘准备了什么生辰礼物……母女连心,嘉妹肯定清楚婶娘的喜好……” 颐和堂是白氏的大本营,固若金汤,她伸不进去手,芷荷院嘛,冯淑嘉那个蠢货,难道还不好对付? 念秋一脸为难:“可是姑娘好似一直想要给夫人一个惊喜呢……” 她是武安侯府的奴婢,怎么能背叛姑娘呢?而且还是为了一个心狠手辣不知感恩的外人! 第三十六章 意外之喜 冯淑颖见念秋面露为难,心中顿生不满,面上却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婶娘的……” 又怕念秋不尽心,遂诱惑道:“你放心,我要是得了婶娘的喜欢,难道还能不记得你的功劳不成?……你整日里在我身边,难道还不知道婶娘的打算……” 未来中山伯世子夫人的许诺,念秋只要不是个傻的,就肯定不会放弃的!冯淑颖信心满满。 念秋并不想冯淑颖对她论功行赏,却也不能再推脱下去,只得暂且先应下。 过了两日,念秋寻了个机会,向冯淑颖请罪:“颖姑娘,奴婢无能,实在是无法打探到什么……” 冯淑颖不满又诧异:“怎么会?” 明明冯淑嘉那么蠢笨好骗! “该不会是你没尽力吧?”冯淑颖沉下脸来。 念秋何止是没尽力,她是压根儿就没有去打探。 “颖姑娘恕罪。”念秋屈膝道,“姑娘这回事铁了心要给夫人一个惊喜……采露姐姐您又不是不知道,多厉害的一个人…,有她替姑娘看着,奴婢是有心无力啊……” 冯淑颖不做声了,采露的厉害她是领教过的,所以上次去荔山之前,她千说万说,好歹劝服冯淑嘉带上采薇伺候,而把采露留下来看家。 否则,她可没有把握在精明厉害的采露眼皮子底下算计冯淑嘉。 虽然,结果非但没算计成冯淑嘉,自己还赔上了一双腿,被迫卧床休息…… 不过如今看来,幸亏当初在荔山上没有算计成冯淑嘉,否则现在中山伯世子夫人之位,哪里还有她的戏! “我知道了!”冯淑颖烦躁地挥挥手,“那就按照咱们之前商定的,你赶紧去给婶娘准备个合适的生辰礼物吧!可就只剩下三四天了!” 念秋无奈应下。 芷荷院里,冯淑嘉也正在准备送给白氏的生辰礼物,她端坐在桌前,神情专注地打量着眼前的这方白荔枝冻石,手里拿着刻刀不停地上下比量着,想着从哪里下手才合适。 采薇候在一旁,敛气屏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打搅了冯淑嘉,再刻坏了这唯一的一方白荔枝冻石。 桌案上,放着一整套刻刀,从大到小、由薄到厚,一应俱全。还有一方雕刻好的普通材质的印章,方方正正,顶端却是一只荔枝形状的圆球,起伏皴皱,栩栩如生。 良久,冯淑嘉怅然长叹一声,将手里的刻刀和白荔枝冻石都放在桌子上,窝在椅子里,颓然道:“算了,还是等明日再试着刻吧……” 她现在心里头乱得很,紧张兮兮患得患失的,说不准一刀下去这一方白荔枝冻石就毁了。 她当然可以再去买一方来,只是质地上乘的白荔枝冻石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而她受了阻,坏了心情,只怕更难雕刻得出满意的荔枝印章来。 采薇忙绕过桌案,上前贴心地替冯淑嘉揉背捏肩,宽解道:“姑娘已经很厉害了!您看这枚印章,荔枝栩栩如生,刻字强劲有力,一看就是大家手法!” 冯淑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笑叹道:“你啊,就会逗我开心……” 这哪里叫好? 徒有形似,匠意十足,这若是让荔山居士看了,只怕得气得他翻白眼,呵责自己“朽木不可雕也”吧! 想到往昔,冯淑嘉抬手覆额,眯了眯眼睛。 荔山居士的宽慰,大概是她前世阴冷晦暗的后半生里唯一的亮色和安慰。谁能够想到,大名鼎鼎的荔山居士,力辞诏命的大学士林维,会看顾她一个罪臣之后呢…… “姑娘,您就别愁了,别人家里十岁的小姑娘,哪里有您一半的聪慧?”采薇以为冯淑嘉是在捂眼神伤,忙温声细语地劝慰道,“您只不过刻坏了两方刻石,就将这荔枝印章雕琢得栩栩如生,已经十分了不得了!” 冯淑嘉闻言,蓦然惊醒。 是了,她总想着事事力求完美,最好能得荔山居士篆刻的几分神韵,却怎么忘了,此时的她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对于荔山居士的了解,大都来自于母亲的日常讲述和家中有限的藏品,雕刻不好才是正常的! 冯淑嘉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只觉得整个人立刻又充满了斗志,拿起面前的那方白荔枝冻石,又仔细地钻研起来。 采薇虽然不明白冯淑嘉怎么突然又来了精神,却也不敢多问,免得打扰了她雕刻,默默地在一旁伺候着。 层层的玉似石屑不断地剥落,冯淑嘉手中的白荔枝冻石渐渐地显露出如先前的那枚荔枝印章的模样来,只是冻石纯白莹润,雕刻出来的荔枝印章也比先前的那一枚更加晶莹可爱,华彩顿生。 采薇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双手捂住嘴巴,生怕自己惊呼出声,打断了如痴如醉地沉浸其中的冯淑嘉,再不小心毁了这么一枚绝佳精品印章。 等到一气呵成,将荔枝印章雕刻完成,冯淑嘉才长舒一口气,拿了一块软布,轻轻地将印章上残存的石屑都擦拭干净。 再看窗外,已经金乌西坠,树影斜长。 采薇这才敢出声惊叹:“天哪,姑娘这枚荔枝印章雕刻得比之前的那一枚还要好看!就是跟漱玉斋那些鼎鼎有名的雕玉大师傅的手艺比起来,只怕也不差!” 冯淑嘉细细地看着眼前纯白晶莹焕发光彩的荔枝印章,也是意料之外地满意! 她没有料到自己能够雕刻得这样好,甚至隐隐有了一分荔山居士刻章的神韵。 这大约就是荔山居士所说的心中无事,方能悦纳万事吧。她不再执着于一定要雕刻一枚有几分荔山居士气韵的荔枝印章来,放空自己,随心而行,反而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呐! 当然了,跟漱玉斋的大师傅们相比,于雕琢上还是欠缺了几分火候的,却胜在清新自然,匠意不浓。 冯淑嘉满意地对着新雕刻的荔枝印章吹了口气,信心满满:“现在,就只剩篆刻小字了!” 第三十七章 没法说啊 荔山居士篆刻的小字,和他的为人书画一样,既带着几分洒脱自适的尘世烟火气,又有几分超凡脱俗的世外神韵。 冯淑嘉不求自己篆刻出十分神似,只要字体规矩,博个形似就成。 大约是心态放松了,篆刻小字的结果竟然和荔枝印章的外形一样,好得都有几分出乎她的意料。 冯淑嘉心情大好,干脆一鼓作气,直到将整枚荔枝印章细细地打磨得光滑莹润,一切都收拾妥当了,这才停下来。 “好了!”冯淑嘉满意地将荔枝印章放在桌上,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惬意地椅子里,举臂欢呼道。 剩下的,就是给《荔枝图》加盖印章了。 “店家说什么时候能把《荔枝图》装裱好了送回来?”冯淑嘉站起身来,一面活动胳膊腰腿儿,一面问道。 “最快明天,最迟后日。”采薇一面收拾桌案,一面笑道,“姑娘只管放心,耽误了不了正事儿的!” 冯淑嘉点点头,又问:“装印章的荷包做好了吗?” “早就做好了!”采薇笑道,“那两日奴婢在房里养伤,闲来无事,就趁空把荷包做好了。按照姑娘的吩咐,绣的是夫人最爱的荷花!” 夫人生在寒冷的冬天,最爱的却是盛夏的荷花,就连颐和堂的宴息室里都常年放着一座八扇的荷花屏风呢,上头镌有两句小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姑娘仔细贴心,为人孝顺,不但亲自绘制了夫人最爱的荔山居士的《荔枝图》和荔枝印章,就连盛放印章的荷包,也一再叮嘱她要绣成夫人喜爱的荷花样子。 谁说她们姑娘娇纵蛮横了?姑娘明明就是一个内心温柔和顺的好姑娘!采薇与有荣焉。 冯淑嘉哪里知道采薇的这些小心思,闻言只是不住地点头笑赞道:“就知道这些细致活计交给你做总是没错的!” 采薇得了夸赞,愈发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掌灯时分,念秋悄悄来回了一件事儿,说是冯淑颖写了一封信,要她明天一大早就送去中山伯府,并且一再叮嘱她一定要亲手交给李魏紫。 “姑娘您看,明早拿到了书信,奴婢要不要先过来芷荷院一趟?”念秋小心翼翼地问。 来芷荷院干嘛? 自然是把信件先呈给冯淑嘉过目,看能不能交到李魏紫的手上。 念秋的仔细贴心让冯淑嘉惊诧且欣慰,但是她却摇摇头,笑道:“既然是堂姐的意思,那你照办就是了。本来就打算过几日去中山伯府拜访李三姑娘的,这下就当作是提前投石问路了。” 坦荡大方,丝毫没有窥人隐私的打算。 念秋心中佩服,面上赧然道:“倒是奴婢错了……姑娘光风霁月般的人物,自然是不屑于这些的!” 采露和采薇也是一脸的折服敬佩。 冯淑嘉见状无奈一笑,她哪里是不屑于这些阴私手段,她只是不用看就知道冯淑颖在信件里写了些什么内容,无外乎是和“未来姑姐”李魏紫各种套近乎,各种打听李景的消息罢了。 既然如此,她何必要多此一举,平白污了自己的眼睛,损了自己的名声呢? 光风霁月? 哼哼,那是因为她们没有见识过她前世为了替父平反,是怎样忍辱偷生搜集证据的! 那时候,哪怕是让她杀人,她都敢! “行了,这不过是做人的基本操守,哪里就值得你们这样大惊小怪地夸赞了!”冯淑嘉笑着挥挥手,不甚在意地说道。 不论是一直伺候她的采露和采薇,还是新近效忠的念秋,以后都将会是她的左膀右臂,必要的操行操守还是要警戒她们的。 倒不是她多疑,只是上位者若不得信服,或是下位者各行其是,那很多事情就很难办了。 送走了念秋,冯淑嘉又做了一会儿脚踝复健练习,这才去梳洗休息。这两天她一直忙着作画篆刻,经常久坐不动,这可不利于伤情的彻底恢复。 第二天一大早,冯淑嘉便吩咐采薇去装裱《荔枝图》的小店问一问,今日能不能完工交付。 采薇刚出门,就碰上了正要去中山伯府送信的念秋,正好需要同路一段,两人便一路边行边说。 得知采薇是去取装裱的书画,拿回来作为送给白氏的贺礼时,一向稳重的念秋难得长叹一声,小声嘟囔道:“颖姑娘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眼下夫人生辰在即,准备生辰礼物难道不比给李三姑娘送信当紧?” 明知道她忙着准备夫人的生辰贺礼而分身乏术,却偏偏还要在这个当口支使她来送信,果然不是亲生的闺女,不论夫人对颖姑娘多好,总不如姑娘来得贴心孝敬。 依她看来,颖姑娘对夫人的孝敬也不过是嘴上的孝敬,想要讨得更多的便宜罢了! 冯淑颖如此做派,身为冯淑嘉贴身大丫鬟的采薇倒是不觉得意外,她低声回道:“颖姑娘的打算么……咱们不都看在眼里吗……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念秋怅然点头,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颖姑娘要如何行事,岂是她一个做奴婢的能管得了的?她呐,安心做好自己的差事就行了! 颖姑娘再不好,总还是武安侯府的堂姑娘,也不是她一个丫鬟能够随意评论的。 她只是为姑娘不值,掏心掏肺地相待,甚至是比对小世子还要亲近,可颖姑娘回应她的就是毫不犹豫的背后一推; 也为夫人不值,夫人一心一意地为颖姑娘谋划一桩好亲事,想要成全颖姑娘和中山伯世子的一片私情,可颖姑娘竟然在夫人生辰在即的当口,忙着去讨好李三姑娘——这位未来的姑姐,这还真是…… 让人没法说啊! 念秋摇摇头,甩掉那些无能为力的喟叹,在岔路口挥别采薇,一路往中山伯府疾行而去。 临走时颖姑娘一再交代,务必尽快将书信交到李三姑娘的手上,这要是差事办成的晚了,少不得被颖姑娘在心里记上一笔。 被颖姑娘那样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人惦记上,她光是想想就觉得脊背发寒。 第三十八章 算计 李魏紫接到冯淑颖的书信,既觉得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 惊讶的是她虽然前几日去武安侯府探望过冯淑颖,但那不过是看在胞弟李景的面子上,私下里她和冯淑颖并没有什么交情,哪里就够得上书信往来了; 理所当然的是,冯淑颖痴情于李景,要交好自己,或是通过自己联系李景,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果然,拆开书信一看,上面的内容多是和她絮叨并不存在的姊妹情深,借此明里暗里打探李景的消息。正如送她的那一方帕子,上头的并蒂莲明晃晃的都是“李景”二字。 李魏紫本来是随意一看,谁知越看神情越郑重,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欣喜。 看冯淑颖的语气,似乎武安侯夫人默许了冯淑颖和李景的来往,甚至是有意促成这门亲事! 那可就太好了! 有了武安侯夫人的支持,不仅能成全李景的一片痴心,还能让李景将来的路走得更平顺一些! 李魏紫心中大喜,在看到书信末尾,冯淑颖说大约会在十月下旬来府做客时,更是想都没想地就同意了。 “你们姑娘可是大好了?那可真是太好了!”李魏紫拊掌欢喜,乐得在念秋面前表一番和冯淑颖的“姊妹情深”,“我还一直担心着呢,总怕冯妹妹这回吃太多的苦头!” 念秋默了默,没有拆穿冯淑颖的“粉饰太平”,屈膝含糊笑道:“多谢李姑娘关心,我们姑娘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的!” 李魏紫点点头,赏了一把钱给念秋,笑道:“辛苦你跑这一趟。一会儿你稍事休息,等我写封回信,你一并带回给你家姑娘吧。” 念秋屈膝应下,又谢过李魏紫的赏。 等李魏紫写完了书信,念秋收好,屈膝告辞。 李魏紫吩咐大丫鬟侍书,亲自将念秋一路送出了中山伯府。 待念秋一走,得到消息的李景就钻进了汀兰阁,抱着李魏紫的胳膊撒娇:“姐姐,武安侯府又送来了什么好东西?”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异,武安侯府平白无故的为什么会给他们送东西? 李魏紫微微蹙眉,不过见胞弟一副急切期待的模样,心中一软,也就没有再教训他。 自打母亲去世父亲再娶,他们姐弟俩在中山伯府的日子就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 她尚且还好,女儿家嘛,大了一副嫁妆嫁出去就行了,从母亲的陪嫁出,碍不着他们的事;更何况还有寿阳公主的名头在,他们也不敢将她怎么样! 但是李景就不一样了,母亲临死之前拼尽一切为他讨来的中山伯世子之位,不知道惹得多少人嫉妒眼红,暗地里谋划着取而代之呢! 李魏紫想到这些,心底愈发纵容李景了,坦率笑道:“一封书信,冯家大姑娘着人送来的。” 反正李景和冯淑颖两情相悦,又有武安侯夫人的支持,未来极有可能会结成鸳偶;又是在自己的汀兰阁里,绝对安全,她也没有必要隐瞒遮掩。 果然,只见李景眼底一喜,立刻伸手讨要:“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那模样,让李魏紫想起了小时候可爱天真又带着一点霸蛮的李景,下意识地就将藏在袖里的书信递了过去。 李景接过书信,急忙忙窝在一旁的椅子上仔细地瞧,脸上的喜悦和期待一点点地淡了下去。 冯淑颖这个蠢货,满篇都是拉关系表深情的,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再这么耽搁下去,他要怎么样才能把冯淑嘉骗到手! 李魏紫见李景脸色不对,心中不解,低声问道:“怎么了?看了冯大姑娘的来信,你怎么会反而不开心了?” 难不成是冯淑颖在这里头写了什么暗语,只有她和李景两人能够明白? 若真是这样的话,她还真是……瞧不上冯淑颖这样不自重的做派! 李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又摆出一副笑脸来,呵呵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只是……觉得十月下旬还要好久!” 李景眼光扫过信末,信口胡诌。 李魏紫信以为真,松了口气,伸手点了点李景的脑袋,无奈笑道:“今日都十月十三了,离着下旬哪里还有几日,你这就等不得了?” 说罢,伸手拿过书信,指着上头的一行字说:“现在咱们要仔细想想的,倒是武安侯夫人生辰的事情。” 冯淑颖在信上说,武安侯夫人十月十六的生辰,她要忙着给白氏准备生辰贺礼的事情,所以只能将拜访的时间押后。 李魏紫知道,冯淑颖特意解释情由,其实是想要将这一信息告诉他们。毕竟是可能做亲家的人,遇到生辰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有所表示呢? 李景慌忙坐直了身子,探着头去看,他刚才满脑子都是冯淑嘉,倒是忽略了这么重大的消息。 讨好了未来的丈母娘,这妻子还能娶不回家嘛! 李景顿时又信心满满,觉得冯淑颖也不算是笨到了家,还知道委婉暗示他了。 武安侯冯异身份尊贵,是国朝唯一的异姓王汾阳王李奉贤的得力爱将,深得帝王宠幸信赖,将整个西北边陲都交由他坐镇,以抵御虎视眈眈的西凉。 隆庆元年的那场战事,晋王萧钢勾结西凉,听说差一点就打到了京城。要不是时任兵部尚书的汾阳王主动请缨,率各路勤王义师奋力阻挡…… 啧啧,想起来就让人后怕! 乱世英雄啊,汾阳王发迹了,武安侯也被提拔了! 李景面色涨红,一脸惧怕又神往,他上不了战场,那就只能和能上战场的人搭上关系了! “既然是武安侯夫人的生辰,咱们一定要好好准备准备!”李景眼底精光闪闪,他玉树临风、举止潇洒,又愿意柔情小意地去哄白氏和冯淑嘉母女,不怕她们两个柔弱无知的妇孺不上当! 李魏紫不知李景心中的算计,笑道:“是该好好准备准备!听冯大姑娘的意思,武安侯夫人有意成全你和她的一片痴情,这样慈爱体贴的长辈,你难道不该好好孝顺吗?……” 第三十九章 怒火难消 李景只觉得自己脑子一炸,嗡嗡地响起来,姐姐李魏紫接下来说了些什么,他完全都没有听见,满脑子里只剩下一件事不断盘旋——武安侯夫人竟然要撮合他和冯淑颖?! 那怎么能行! 他要做的是武安侯的女婿,可不是侄女婿! 冯淑颖那对粗鄙的乡野父母,怎么配做他的岳父岳母! 李魏紫见李景双拳紧握,激动得浑身直颤,觉得能娶冯淑颖固然益处多多,但李景也不至于高兴成这个样子啊! “有了武安侯这个妻族叔父,虽然你以后的官途能走得更平顺一些,但关键的还是要靠你自己努力!”李魏紫语重心长,拍着李景的肩头教育道,“否则烂泥扶不上墙,任别人怎么推你都没有用。” 李景蓦地抬头看向李魏紫,那瞪得浑圆的眼睛似乎能喷出火来。 李魏紫这才察觉出不对劲儿,沉下脸来,问:“你怎么了?可是,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当然不妥了! 他是要武安侯做他的岳父,而不是叔父! 叔父和岳父,这中间差得可远着呢!武安侯能倾尽全力帮助一个侄女婿?别开玩笑了! 但是这话又不能被胞姐知道,否则就要解释他为何想娶的是冯淑嘉,相好的却是冯淑颖…… 在这个家里,肯真心帮助他的,就只剩下眼前这个和他一母同胞的姐姐了。 李景深吸一口,努力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强挤出一丝笑来,抓着李魏紫的衣袖撒娇:“没什么不妥……我只是没有想到而已……” 真是高兴傻了! 李魏紫笑叹一声,摸摸李景的脑袋,强忍着心酸劝勉道:“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中山伯府固然不复以前的兴盛,母亲也诚然无法再护着我们,但你是嫡长子,又早早地请封了世子,继承爵位是合理合法理所当然的!配冯淑颖,还是绰绰有余的!” 私心里,李魏紫是不喜欢冯淑颖这样举止轻浮的女子的,可架不住李景喜欢啊!看在两人的一片痴情上,如果武安侯夫人愿意从中出力,抬举冯淑颖,那这门亲事也算是差强人意。 毕竟,中山伯府兴盛不再,李景的世子之位又不安稳,这个时候能够傍上武安侯这样强有力的妻族叔父,也算是不错了。 可是明白归明白,又有哪个做姐姐的愿意看到自家胞弟在未来弟妹面前“伏低做小”,仅因为对方的有意允婚就高兴得如此失态的。 “再说了,寿阳公主待姐姐极好,宫中的贵人们也与姐姐有几分交情,即便是父亲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你别怕,也别畏缩,男婚女嫁都是正常,不需要如此感恩戴德……”李魏紫苦口婆心。 李景不能坦白心思计谋,只能强颜欢笑应付,好歹没让李魏紫起疑。 但一回到清晖园,李景就砸上门,气得打砸了许多东西,还是长秀死命地抱住他,才避免了更多的损失。 “爷,您要发泄何苦打砸那些东西,伯爷回头又要因为枕边风而呵责于您了。”长秀拖着哭腔,一下一下地抚着李景的心口。 夫人早就看世子爷不顺眼了,想要让自己生的孩子取而代之,抓着世子爷的一点错处都能把芝麻说成西瓜;伯爷又是个不管事的,得了讯不问真假情由,就只管呵斥世子爷。 到最后受苦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人。 “呵,那不正如了她的意?”李景一拳砸在墙上,咬牙恨道,“正好让那个孽子做了这世子之位!” “我的爷诶,您可千万别这么说!”长秀痛心疾首,抱着李景的大腿抽泣,“这世子之位是先夫人为您以命求来的,是姑娘屈尊伺候寿阳公主保住的,您可不能就这样拱手相让!” 世子爷倒了台,他们这些人怎么办?难道真要被卖去勾栏院,做任人玩弄的兔儿爷吗…… 长秀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浑身战栗。 李景说的不过是些气话,他要真的不想要这世子之位,就不会引诱冯淑颖,和她合谋算计冯淑嘉了。 长秀说的对,他只是要发泄心中的怒气罢了。 打砸一番,又有长秀的软语劝解,李景这会儿也渐渐地冷静下来,看着伏在他膝头的长秀,问:“你姐姐最近怎么没来传过来消息?” 长秀叹息一声,仰头掰着手指说:“爷您忘了,离着冯大姑娘上次传信也不过才几天的工夫,往常冯大姑娘多是十天甚或是半个月才着坠儿回家一趟的…… 再说了,冯大姑娘现在双腿有伤,出行不便,就是传了消息也没用啊…… 上一次,不就只能是推说卧床养病无聊,打发了个丫鬟去漱玉斋去买首饰解闷儿吗? 您忘了,当时您不方便现身,还是托了姑娘去和那姑娘搭的讪呢……” 李景越听越烦躁,只觉得心口就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闷得他喘不过气来,干脆胡乱扯开衣领,长吐一口气,拿脚踢面前的书案,愤愤道:“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方便呢……或许,是故意的也说不定……” 故意这样拖着,好经由武安侯夫人嫁入中山伯府,做她的世子夫人! 真是痴心妄想! 长秀不知道李景和冯淑颖起了什么误会,但见李景脸色难看得很,眼珠子通红喷火,像是要吃人一般,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 这个时候他可不敢插嘴打听或是劝说,只管伏在李景膝头小心伺候,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免得李景把怒火都发泄在他的身上。 疾风骤雨,如鞭似笞,他一个人可经受不起。 那厢念秋回了武安侯府,先去了芷荷院回禀了冯淑嘉,才又转回风荷院交差,将去中山伯府送信给李魏紫的情形都细细地说了一遍。 冯淑颖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夸赞念秋:“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她既不想李魏紫知道她退伤并未大好,免得李魏紫误会她巴李景太紧,以至于要不顾伤病地讨好未来姑姐,失了身份体面;也不想李魏紫以为她大好了才登门回访,觉得她有意怠慢。 第四十章 着急 这大概就是待嫁小女儿的矛盾心态吧。 冯淑颖觉得念秋答得很好,模棱两可,进可攻,退可守,最关键的是表达了她有意交好的心意,拉近了她和李魏紫的距离。 心情大好的冯淑嘉大方地赏了念秋一对儿桂花金耳饰。 念秋诚惶诚恐地收下了,口中道谢,心里却很担心冯淑颖别再把她当成了第二个“坠儿”。 冯淑颖为人谦和宽厚不假,对丫鬟婆子们不但和颜悦色,还时有赏赐。不过,赏赐的多是些点心干果饭菜之类的吃食,却甚少有金银铜板之类,即便是穿旧的衣裳和质地稍差的布帛也不常有。 所以当初从坠儿处查得那么多的贵重首饰,她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想要以“偷盗”之名将坠儿赶紧赶出去,抹平这件事。 还是采露及时赶到,这才一查到底,得知了冯淑颖收买丫鬟私通外男,甚是为此而不惜对冯淑嘉背后下黑手的震惊事实。 念秋握紧手里的一对儿桂花金耳饰,心里直打鼓。 冯淑颖不知情由,只当是念秋高兴傻了,得意地抿唇笑道:“你放心,只要你认真当差,今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用武安侯府的钱财卖自己的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最多,她少攒两个钱就是了。 反正等她嫁给了李景,白氏就是为着面子,也会替她准备一副不错的嫁妆的! 念秋看着冯淑颖一脸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心底直叹,寄人篱下还能如此高傲,也是没谁了。 “是。”念秋应一声,找借口遁了,“奴婢这就去准备颖姑娘送给夫人的生辰贺礼去。” “去吧去吧,好好办妥这件事情,我自有重赏!”冯淑颖挥手笑道。 现在多下点本钱讨好了白氏,等她敲定了和李景的婚事,一切不又都回来了嘛! 冯淑颖心情舒畅,不由地笑出了声,拿出打了大半的络子飞快地摆弄起来。 刚走到外室的念秋脚步一顿,摇摇头,去漱玉斋催取定制的荷花玉坠去了,顺带着去杏林堂请管大夫夫妇明日来给冯淑颖拆取双腿的夹板。 晚些时候白氏得知冯淑颖打算第二天就请管大夫夫妇来府拆去双腿绑着的夹板的消息时,还特意去了一趟风荷院。 “这么快就拆去夹板,别影响了双腿的恢复。”白氏坐在床边,看着冯淑颖的双腿蹙眉关切道。 “婶娘不要担心。”冯淑颖挽住白氏的胳膊,贴心地安慰笑道,“上次管大夫就说我恢复得很好,能提前拆去夹板锻炼呢!再说了,后天就是婶娘的生辰了,我可不想到时候一个人躺在风荷院里躲懒。 婶娘待我恩重如山,赐我名字,教我识文断字,让我过上如今花团锦簇的富贵安闲的日子,我心里感激得很,总不能连这点孝心都没有。” 念秋别过脸去,不忍卒视。 白氏却很感动,轻轻地拍拍冯淑颖挽着自己的双手,慈爱地笑道:“你这孩子,跟婶娘还这样客气!你要尽孝心也不在于这一时,总不能耽误了双腿的休养恢复!” 要真是落下病根,那一辈子可就毁了。 “婶娘~”冯淑颖抱着白氏的胳膊撒娇,一叠声地说道,“不要紧的,我没有大碍。” 心里却很着急,要是不趁机解了这双腿的束缚,那等冯淑嘉抛下她,自己一个人去中山伯府玩耍,说不定一切就都晚了! 李景的目的她很清楚,虽然因为荔山的受挫,一时放弃了冯淑嘉,但若是冯淑嘉再主动送上门去的话,那可就不好说了! 说句丧气话,到时候即便是她修养好了双腿,又有什么用处?! 然而白氏喜欢冯淑颖的孝顺,自然就更不可能由着冯淑颖的性子胡来了,一脸正色道:“好了,婶娘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但是这夹板到底拆与不拆,还要看明天管大夫来了怎么说。” 人在她的府上,她就得负起责任,否则怎么对得起丈夫冯异的信任。 见冯淑颖一脸着急失落,白氏便笑着拍着她的手说:“你放心,即便是这双腿的夹板不能拆去,后天婶娘也不会放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风荷院的。一顶轿子,几个粗壮的婆子,咱们府里还是有的!” 冯淑颖见白氏虽然目露温柔,但语气坚决,不好在这个时候逆了她的意思,再坏了自己和李景的亲事,只得委屈应下,只是嘴里那些孝顺的话却怎么都不肯停住,一个劲儿地抛给白氏,源源不断。 逗得白氏直到离开风荷院,脸上的笑容都一直没有散过。 “最近孩子们倒是一个赛一个的懂事了。”路上,白氏和腊梅舒心笑叹,“先是嘉儿变得懂事孝顺,现在颖儿更是愈发地贴心孝敬了。” 腊梅想到先前在风荷院里冯淑颖明显的讨好,微微一笑,道:“那都是夫人您教导得好。” 不过是个人观感罢了,也不好说给夫人听,再毁了夫人的好心情,那可就她的罪过了——夫人肚子里的那一个,可经不起坏心情的折腾。 “对了,夫人对后日生辰宴的安排都还满意吗?”腊梅说起了高兴的事儿,“就依旧如早前一样,一块儿都在院子里设宴,宴后就听几折子戏,或是由着各家游园观赏。” 冯异今春刚被册封为武安侯,候府与京城勋贵世家来往并不算多,到时候来的多是些冯异的旧部家眷,她们多是出身小门小户,性子也多憨厚质朴,可受不住这么多的规矩束缚。 白氏点头笑道:“就这样吧。到时候我们姊妹趁机聚一聚,吃饭喝茶聊天,想一想,就觉得心底高兴呢!” 先前冯异未发迹时,白氏因为出身书香之家,难免养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十分柔弱,冯异又常年生活在军中,她一个人难免生活得艰难。 在牛嬷嬷和腊梅母女到来之前,都多亏了这帮子老姊妹帮扶她,将一个家给撑了起来。 白氏有心将武安侯府往世家上凑不假,但是对于往日这些帮过她的人还是心存感激,愿意让她们在候府里自在适意一些。 第四十一章 起疑 十四的月亮,渐趋饱满,已是分外明亮皎洁。 芷荷院里,冯淑嘉了无睡意,拿着装裱好的《荔枝图》,在窗下对月发呆。 也不知道那个倜傥潇洒又道骨仙风的人现在在做什么,是和挤在乞丐们的破庙庵堂里,还是躺在青楼红妓的脂粉窝里,美其名曰体验生活;又或是顶一轮明月朗照,涉足于绿水青山之间,踏寻诗意…… 荔山居士林维,总是那样时或泯然于尘世,时或飘然于世外,让人看不透,却心生神往。 可是看不透又有什么关系,她只要明白自己重生一世是为了是什么就行了! 冯淑嘉看着月光下愈发显得柔和清雅的《荔枝图》,唇角轻扬,母亲看了这幅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荔枝图》,肯定会很高兴的吧! 幸好,她赶上了! 微寒的夜风吹过,桌上的烛光忽的一闪,又璀璨地燃烧起来。 不远处高树上栖居的鸟儿,像是被夜风惊到,扑棱着翅膀尖叫一声,飞向远处处。 冯淑嘉被这动静惊醒,抬头向窗外看过去时,只见那轮圆月已经从树梢升起,渐向中天,不由轻笑道:“这还真是‘明月别枝惊鹊’,可惜了,时节不对”。 回应她的是一院子的阒寂,还有采薇闻言而来的催促:“姑娘,夜深了,快些歇息吧。” 一夜好眠。 第二天冯援再来芷荷院玩耍时,冯淑嘉便把刻好的白荔枝冻石的印章交给他,让他沾了印泥,先在白纸上练习盖章。 冯援还小,力度不够,又正是贪玩的年纪,让他直接给《荔枝图》盖章,只怕能把整幅图都给毁了。 冯援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情,也没有玩过造型如此可爱独特的印章,觉得很有趣,便高兴地接过印章,一顿噼里啪啦的乱戳,很快就将一张白纸都给盖满了。 冯淑嘉拿起一看,只见满纸的章痕印鉴不是这里缺了一点,就是那里多出一团印泥,简直是“惨不忍睹”。 无奈,冯淑嘉只得又换了一张纸,手把手地教冯援如何正确盖章。 小孩子大多是三分钟的热度,冯援很快便厌烦了在纸上盖章,便趁人不备,拿着沾了印泥的荔枝印章到处乱跑,见到什么都想往上戳一下。 一个没防备,倒是让他在自己脸上给印下了一个红亮的印鉴——篆体的荔山居士。 冯淑嘉一面忍不住笑,一面忙将他抱住,喊了何妈妈进来,让她带冯援去梳洗。 何妈妈急忙应了,抱起冯援就忙拿帕子轻拭,还不断地催促小丫鬟快点去打了温水过来。 牛嬷嬷在一旁看着,不说话。 冯淑嘉正在清理荔枝印章上的印泥,无意间瞥过,这才惊觉这两日冯援过来芷荷院玩耍时,不仅有何妈妈跟着伺候,就连牛嬷嬷也时常跟随,还不时盯着何妈妈,不由地凝眉。 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难不成,是何妈妈有什么不妥,牛嬷嬷特意来盯梢看管的? 可是,这也不对呀! 前世何妈妈对冯援的好她是看在眼里的,那是一种恨不能以身代死的忠诚和疼爱,让她即使被何妈妈漠视恼恨也责怪不起来的深情。 冯淑嘉趁着何妈妈带着冯援去梳洗,低声和牛嬷嬷说笑:“嬷嬷这两日倒是清闲,总是来芷荷院里伴着我们姐弟俩玩耍。” 明日就是母亲的生辰了,牛嬷嬷作为颐和堂的大管事,此时应该很忙才对,怎么会有功夫陪他们姐弟俩玩耍,肯定是别有任务才对! 牛嬷嬷呵呵一笑,打马虎眼:“腊梅近来愈发地中用了,颐和堂清闲无事,奴婢闲着无聊,便想着来姑娘这里,与您和小世子玩耍。这人一老啊,就总想看那些花骨朵儿似的孩子……” 冯淑嘉见打听不出来什么,只得顺势笑着宽慰:“嬷嬷才不老呢!我还等着淘嬷嬷一辈子呢!” 外祖母去世得早,一直对母亲照看有加的牛嬷嬷在母亲心里分量极重,前世牛嬷嬷去世时,母亲还一个人默默地哭了好久了。 可惜她那时一心维护李景,生气母亲不看重李景这个文采风流、卓越出众的女婿,匆匆回家看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关心过母亲了…… 冯淑嘉心头酸涩,想起前世的自己,恨不能给自己几个耳刮子。 牛嬷嬷闻言慈爱一笑,欢喜道:“那好啊!奴婢等着姑娘跟我淘一辈子!” 侯爷和夫人敬重她,姑娘和小世子欢喜和她淘气,她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真是好运气! 两人正说着话,何妈妈牵了梳洗过的冯援进来。 冯淑嘉忙招呼冯援过去,仔细地察看了一番,见他脸上的印泥已经清洗干净,小脸儿除了被擦洗得微微发红,没有什么别的不适,这才放下心来。 “去把我日常用的香膏子拿来。”冯淑嘉吩咐采薇,又低头看着冯援白嫩的小脸儿,心疼道,“这小脸儿水嫩嫩的,可经不起外头寒风的吹刮。” 十月中,京城的天气已经渐至寒凉,用力搓洗过的小脸儿若是不及时涂上滋润的香膏子,只怕出去转几圈就能被北风给吹皴了。 小孩子肌肤娇嫩,这小脸儿要是皴了,洗个脸吹个风,甚至是搽个香膏子什么的都生疼,可不能不仔细呵护。 采薇笑着应了,很快取来了冯淑嘉日常用的香膏子。 冯淑嘉吩咐采薇拧开了盖儿,用小指挑了豆子大小的一团,在手心晕开了暖化了,这才小心仔细地涂抹在冯援红扑扑的小脸儿上。 香香软软暖暖的香膏子,在冯淑嘉温柔的搽抹下沁入肌肤,冯援舒服地眯起眼睛,使劲闻了一下,又睁开眼,笑嘻嘻地说:“香~” 冯淑嘉忍不住笑了,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鼻尖,笑道:“今日是姐姐屋里,所以只能暂且用了姐姐的香膏子。你自己屋里可不能备这么香的脂膏!我们援儿是小小男子汉,将来时要支应门庭的,怎么能经常搽用女孩子的香膏子呢?” 第四十二章 黄鼠狼给鸡拜年 前世冯援孝敬友爱、纯善耿直,自然是好的,只是多少被母亲教养得有些娇气——拿诗礼传家的世家经验,来教导武将之后,教出来的孩子总有些不伦不类,无论哪一方都很难融入。 正因为此,冯援在与外人交往时没少受挫,也因此养成了他过于柔弱敏感的性子。 所以前世的冯援,不论是家族尚且显赫之时,还是抄家下狱之后,过得都不快乐。 重活一世,冯淑嘉不仅要复仇护家,更要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过得快乐幸福! 冯援有些不舍地看看采薇手里的香膏子,又看看一脸期待的冯淑嘉,最终忍痛点了点头,说:“好……” 一副委屈到不行的小模样儿。 冯淑嘉捧腹大笑。 眼见着让冯援自己好好地给《荔枝图》加盖印章有些困难,冯淑嘉便手把手地教导冯援,姐弟俩齐心合力,终于在《荔枝图》原作加印印章的地方,给高仿《荔枝图》完美地加盖了高仿的印鉴。 牛嬷嬷见了,不免好奇地问一句:“姑娘这幅画儿倒是好看,只是,为什么一定要小世子加盖印章呢?” 冯淑嘉原本就打算一会儿就把《荔枝图》送去颐和堂给白氏,闻言也没有隐瞒,坦率笑道:“这是我仿作的荔山居士的《荔枝图》,准备送给母亲做生辰礼物的!正好让援弟加盖印章,权作是我们姐弟俩的心意!” 牛嬷嬷闻言高兴地赞了冯淑嘉的孝心:“姑娘有心了!夫人见到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她虽然没有见过荔山居士的《荔枝图》,也不会品画,但是也知道夫人极爱荔山居士的文墨印鉴,也能看得出眼前这幅画儿画得不错,那上头的荔枝饱圆可爱,就跟真的似的,很招人喜欢。 当然了,最难得的还是姑娘的这份巧思和孝顺! 冯淑嘉哈哈大笑:“那就承嬷嬷吉言了!” 其他人也纷纷凑趣,说白氏肯定会喜欢得不得了的,甚至还有人说,这肯定是今年生辰白氏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冯淑嘉抿唇直笑,最好的礼物她可当不起,前世虽然因为她的胡闹,母亲的生辰宴草草结束,但是她也记得,父亲从西北边地,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大宛名驹并许多珍贵的宝石,作为母亲的生辰贺礼。 只是母亲天性文弱静雅,哪里能驾驭得了大宛名驹,只能养在马厩里,一日三餐地好好供着。 最后还是李景无意间见了,唆使她把大宛名驹讨要过来,供他享用。 但是李景也不过是花架子,平日里骑骑温顺的马儿做做潇洒倜傥的样子就行了,哪里驾驭得了这样烈性的俊马。 后来,那匹大宛名驹,又被李景转手孝敬给了上司。 最后,竟然又成了父亲“贪赃枉法”的证据之一。 至于那些宝石,也多被母亲做成了华丽珍贵的头面,或是直接作为打发无聊的小玩意儿,一并留作了她的陪嫁,最后便宜了中山伯府那群人…… 冯淑嘉想,自己前世得有多蠢,才能轻易就上了李景和冯淑颖的套儿,掏心掏肺地赤诚相待。 眼见着日行中天,一会儿就要摆午饭了,冯淑嘉便吩咐采薇将东西都拾掇好了,去颐和堂给白氏送生辰贺礼,顺便留下来蹭饭。 于是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一群人坐轿的坐轿,捧画的捧画,浩浩荡荡地去了颐和堂。 颐和堂里,白氏正对着桌子上的一尊玉观音蹙眉,手里摆弄着一张大红烫金的拜帖,脸上神情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腊梅侍立一旁,静默不语。 “你说,李三姑娘如何得知我明日的生辰?”白氏蹙眉不解,低声问道。 腊梅想了想,揣测道:“只怕是从颖姑娘那里得知的。” 颖姑娘和李三姑娘是“好姐妹”,又和中山伯世子李景暗生情愫,知晓夫人有意成全他们两个,偷偷地告诉李三姑娘,让李景借此机会好好表现,以讨好夫人,尽快促成这门亲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夫人那么聪慧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只是不愿意相信吧……不愿意相信颖姑娘是个为了私情,连她都利用的人…… 白氏蹙眉许久,长叹一声,无奈道:“也算是那人有心吧……” 腊梅默然不应。 有心吗? 真的有心的话,就该正式托媒上门提亲,而不是私下里往来传情,或是像如今一样观望不前,以期谋求夫人的支持和许诺。 这些,夫人不会不明白,只是不好说破,伤了颖姑娘的心罢了。 主仆二人对着一尊玉观音,默然长叹。 直到外头响起了冯淑嘉和冯援欢快的声音,白氏才舒展眉头,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起身迎到门外,拉拉这个的小手,又拍拍那个的小脑袋,问:“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过来了?” 往常姐弟两人都是留在芷荷院一起吃过午饭,睡过午觉,才来颐和堂玩耍的。 “我们来给母亲送生辰贺礼,恭祝母亲福寿绵长,开心每一天!”冯淑嘉亲昵地挽住白氏的胳膊,笑嘻嘻地抬头说道。 开心每一天,这倒是个新鲜的祝词! 白氏眉开眼笑,一脸期待地说:“真是孝顺的孩子。快给母亲看看,你们送了什么好东西?” 腊梅在一旁抿唇直笑,哪有人上来就要看礼物的,可见夫人是高兴极了。 母子三人进了屋子,冯淑嘉吩咐采薇将怀里抱着的卷轴放在桌案上,这才瞥见了那尊玉观音,旁边还有一份拜帖,便顺口笑道:“竟然有人比我们还早呢!” 白氏笑容微微一顿,说:“是中山伯府的李三姑娘送来的。” 或许冯淑颖将来能嫁给李景也说不定,既然可能结成亲戚,那让孩子们提前熟悉熟悉也是应该的。 冯淑嘉笑容一凝,眸光沉了下来,见白氏面露惊讶,才忙又做出一副好奇不解又不满的模样,撇嘴道:“她送礼物来做什么?平白抢了我和援弟的风头!” 送玉观音作贺礼? 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第四十三章 惊人 原来是为了这个赌气争胜呢! 果然还是个孩子! 白氏一阵好笑,吩咐腊梅将玉观音收起来,又细心地解释说:“李三姑娘和你颖姐姐交好,得知母亲明日生辰,送来一尊玉观音聊作庆贺,这是要表示做晚辈的心意。你将来大了,这些少不得也要学的。” 十岁的姑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再过两年都可以相看定亲了,提前知晓这些人情往来也是好的。 冯淑嘉委屈不平地嘟囔两句,借以掩下满腹的心思。 只怕是冯淑颖在前日的那封书信里透露了母亲明日生辰的消息,想让李魏紫这位“未来姑姐”,或者说是李景这位“未来夫婿”有所表示吧。 没想到她千防万防,还是疏漏了! 既然如此,那冯淑颖就更加留不得了! 母亲肚子里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弟弟或是妹妹,可容不得半点闪失。 冯淑颖敢来算计母亲,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白氏一心都在儿女送她的贺礼上,哪里注意到冯淑嘉抱怨掩饰下的小心思,忍不住亲自上前打开卷轴。 这一看,她便惊呆了。 “竟然是荔山居士的《荔枝图》!”白氏失声惊呼。 冯淑嘉忍不住得意,看来她仿作极佳,连母亲都骗过去了。 白氏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一一仔细描摹,生怕弄坏了一点墨痕。 这一仔细,便察觉出不同来。 画卷上的墨迹像是新近的,离得近了,还能闻得到很新鲜的墨香……再仔细一看,便能发现某些细微处用笔稍有生涩,欠缺大家的笔如造化浑然天成。 白氏仔细观察了一番,起身笑道:“说罢,打哪里得来的这么精细的赝品,若不是绘作时近,差点连母亲都骗过去了。” 冯淑嘉抿唇直笑。 采薇快人快语,替自家姑娘表功:“夫人真是厉害!这幅《荔枝图》确实不是荔山居士的真迹,而是姑娘的仿作!” 白氏惊喜且犹疑,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儿于书画上极有天分,可不过十岁的年纪,如何能仿作出如此形神兼备的高品质画作。 采薇见状又扔出一记重弹,拿出怀里藏着的装有荔枝印章的荷花样式的荷包,恭敬地递上去,说:“不止是《荔枝图》,就是上头的印鉴也是姑娘一笔一刀,亲手雕刻的呢!” 白氏惊讶连连,忙接过荷包,打开一看,一枚白荔枝冻石雕刻的印章便显露在眼前。 大刀阔斧的粗犷和精心打磨的细腻水乳交融,确实是荔山居士篆刻的独有特色。 只是当白氏目光触及印章顶部那一枚饱满可爱的荔枝时,忍不住喷笑而出:“荔山居士虽然极爱荔枝,也善于篆刻,但可从来都不会把荔枝雕刻在印章上!” 这果然是小孩子才有的巧思! 白氏相信眼前的《荔枝图》是女儿的仿作,也相信这方荔枝印鉴是女儿亲手雕琢的,只是,她还是忍不住惊异,何时那个稍显骄纵跋扈的娇娇女,已经隐然有了一代书画大家的潜质。 采薇似不知白氏话里的夸赞,忙在一旁替冯淑嘉抱屈:“夫人,姑娘为了画这幅《荔枝图》,画废了好几篓子纸张呢,笔头都快画秃了!还有这方荔枝印章,姑娘提前练了许久,刻废了好几方印石呢!” 冯淑嘉掩面大乐,指着采薇笑道:“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说的好似我有多笨似的!” 只有笨,才会需要练习这么久嘛! 众人明白冯淑嘉的意思,都掩面直笑。 “姑娘才不笨呢!”采薇急忙忙摆手解释道,“奴婢是说姑娘绘画篆刻的功夫很厉害,堪比当代大家!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姑娘对夫人的孝敬,为此不惜日夜勤奋苦练,精益求精呢!” 众人哈哈大笑,知道采薇今番言行有逗趣热闹的意思在,也不揭破,只管顺势附和,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热闹极了。 白氏看看桌上摊开的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荔枝图》,又看看手里雕刻得惟妙惟肖的荔枝印章,极为欣慰,目露赞赏,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嘉儿的书画篆刻造诣,倒是比母亲还要高出许多。这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她因为极爱荔山居士的墨宝文迹,闲暇时也会自觉或是不自觉地以此为范本教授儿女,原本只是随意相授,谁知道女儿竟然如此聪颖,有了如今的成绩! 真是让她心怀快慰,与有荣焉! “母亲您别光夸我!”冯淑嘉抱起冯援,指着《励志图》上的印鉴笑道,“这上头的印鉴可是援弟盖上去的!为了盖好这枚印鉴,援弟都盖废了好几张纸呢,甚至都盖到了自己脸上去!” 这是实情,可是大家想起采薇先前那些“夸张”的赞语,都以为冯淑嘉是在故意逗趣采薇,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采薇面颊绯红,嗔怪地扫视一圈,小腰儿一扭,捂脸躲到采露身后去了。 逗得大家又是一通好笑。 冯淑嘉也止不住地乐,好在她还记得正事,抱着冯援,笑嘻嘻地对白氏说:“这可是我们姐弟俩通力合作,一起送给母亲的生辰贺礼,恭祝母亲福寿绵长,万事如意,喜乐平安!” 冯援还小,记不住这么长的祝词,只是连连点头表示附和。 白氏高兴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忙上前揽住一双儿女,欣慰道:“乖~这真是母亲收到的最好的生辰贺礼了!” 冯淑嘉想到前世母亲生日时,正因为自己的不懂事而郁郁寡欢,不过是强颜欢笑,勉强应付了一屋子的道贺的客人罢了;今生母亲却能笑得如此欣慰开怀,一时间又是愧疚又是心酸又是庆幸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 一直垂首静立的何妈妈,闻言诧异地看着冯淑嘉,久久不能平静。 这样露脸的事情,姑娘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捎带上了小世子,难道是真的转性了? 先前她还在心里抱怨姑娘逗弄小世子也没有个分寸,只顾着自己开心,让小世子将印泥弄到了脸上呢…… 第四十四章 沮丧 晚一些时候,冯淑颖得到消息,将刚刚打好的络子狠狠地摔在了床上,神情愤怒而阴冷。 念秋握紧手里的莲花玉坠,一时也不敢递过去,生怕冯淑颖接过去再给砸了。 这莲花玉坠可不比络子,说不定磕到哪里就毁了。 可是念秋显然高看了冯淑颖的气性。 冯淑颖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人就平静下来,收敛满脸的阴冷,伸手清冷道:“莲花玉坠。” 念秋不敢迟疑,双手递了过去。 冯淑颖盯着那晶莹剔透的莲花玉坠看了又看,心里的火气也越来越盛,忍不住责备念秋:“那一方白荔枝冻石印章就不比这个莲花玉坠差……” 更何况还是冯淑嘉亲手制作,听说又极似荔山居士的手笔,意义自然更是非同一般! 更别提还有高仿的《荔枝图》了! 她这回是被冯淑嘉给彻底地比下去了! “你若是早早地打听清楚了,我也不至于就准备这点子东西……”冯淑颖有心责备,又想到自己如今无人可用,只得强忍了下来,挥手丧气道,“算了算了……你也不是采露的对手……” 有采露紧守着的芷荷院,谁能肆意窥探。 都怪她伤了双腿不便移动,否则她亲自出马,冯淑嘉哪里会是对手! 念秋见冯淑颖还未当上中山伯世子夫人,却已经脾气大地摆上了世子夫人的款儿,心底直叹息,只得耐心劝道:“颖姑娘,生辰贺礼图的就是一个心意,可不是比谁的礼物贵重值钱的。” 当然了,颖姑娘的心意也比不上姑娘的心意真切贵重。 念秋默默地吞下后一句话。 冯淑颖却没有这个自觉,默然思索片刻,又重新充满了斗志,吩咐念秋将扔到床尾的络子拣过来,一面穿莲花玉坠,一面给自己加油鼓劲:“你说得对!她有婶娘最爱的荔山居士的仿制文墨印章,我有婶娘最爱的莲花玉坠,还有我亲手打的攒心梅花络子,都是心意,我的未必比她差!” 竟然是丝毫不避讳她的和姑娘要强争胜了…… 念秋心底轻叹,颖姑娘这未来中山伯世子夫人的款儿倒是摆得自然而恣意,是料定了她贪图富贵,只能仰其鼻息生存吗? 念秋眉心轻锁,到底没有将冯淑嘉用莲花样式的荷包装的荔枝印章说出来。 冯淑颖毫不知情,自以为虽然无能仿制荔山居士的文迹,却别出心裁地选制了白氏最爱的荷花,和冯淑嘉的生辰贺礼也算得上是各有千秋,暗自下定决心,定要在明日当众拿出生辰贺礼来,压冯淑嘉一头。 冯淑嘉那个蠢货,那样好的生辰贺礼不在明日当众拿出,却要提前送出,譬如锦衣夜行,白瞎了! 冯淑颖一面想着明日的风光大盛,一面用攒心梅花络子将莲花玉坠穿好。 刚摆弄好,管大夫夫妇就来了。 同行的还有白氏冯淑嘉和冯援母子三人,以及浩浩荡荡的丫鬟婆子。 白氏到底不放心冯淑颖这么早就拆除夹板,生怕有不妥的地方,不亲自来看一看不放心。 冯淑嘉则是担心事有意外,总得亲自出面让冯淑颖有压力,坚决拆除夹板才好。 冯援嘛,自然是母亲和长姐去哪里,他就跟去哪里。 管大夫夫妇见状,不免感叹几句冯淑颖的好福气,白氏等人不但将她从郴州乡野之地接到武安侯府,还如此真诚相待关怀。 冯淑颖乐得别人将白氏抬得高,这样白氏才能不得不尽心尽力地图谋她和李景的亲事,自然是感激涕零,当众说了白氏的一通的好话,直把白氏夸成了慈眉善目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一般。 逗得一屋子人呵呵直笑,点头附和。 冯淑嘉冷眼看着冯淑颖唱作俱佳的表演,嘴上带着笑,眼光却盯着管妇人手下的那两条腿。 “恢复得怎么样?可以拆除夹板了吗?”冯淑颖按捺不住心急,催促问道。 管妇人一时沉吟,请冯淑颖稍待,去外间请示了管大夫。 片刻,回身道:“腿伤恢复得很好……现在要拆除夹板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若是后期调养不当,只恐会有后遗症……” 白氏听出管妇人话里的迟疑,正色道:“既然如此,那就再等等吧。” 冯淑颖却瞟了一眼已经能如常行走的冯淑嘉,着了急,忙拉着白氏的手笑道:“婶娘,既然今日可以拆除,那就不要等了吧!明日就是……” “明日是什么日子也比不过堂姐的双腿重要。”冯淑嘉抢断冯淑颖,“事关以后,堂姐可要自己想清楚了。” 冯淑颖的双腿是保不住了,可是母亲却不能背这个黑锅! 冯淑颖将冯淑嘉嘴角微微的笑意看做了嘲弄和挑衅,不敢思考太久,咬牙道:“我想清楚了。拆除后,仔细调养就是了。” 等她腿养好了,冯淑嘉说不定就把李景给勾到手了,到时候黄花菜儿都凉了,还有她什么事儿! 白氏蹙眉,冯淑颖一向乖巧懂事,怎么今日遇到这样的大事,却反而任性蛮缠了。 冯淑颖不敢对上白氏责备不悦的神情,只能垂下眼眸,拉着白氏的手,一味地撒娇:“婶娘,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管大夫不也说我只要注意拆后的调养就行了嘛~” 管妇人垂手立在一旁,不敢多插话。 贵人们的事情,她可没有资格参与,只能是听命行事。 最终,白氏抵不过冯淑颖的央求撒娇,只得勉强同意,只是叮嘱她拆除夹板后一定要好好调养,不许再任性。 冯淑颖想着几日后去中山伯府的事情,心底直打鼓,面上却乖巧地应承了。 不管怎么说,先拆除夹板,自由行动,阻止冯淑嘉趁机勾引李景再说。 管妇人得了示下,小心翼翼地替冯淑颖拆除双腿的夹板,又抹了药膏,小心按摩推拿。 冯淑颖看着因为过久固定包扎而显得瘦弱难看的小腿,再试着抬了抬脚,明显感觉到双腿的孱弱无力,顿时满脸沮丧。 第四十五章 岁月的馈赠 “我的腿……”冯淑颖差点哭了出来,一把抓住管妇人,急声问道,“今后不会一直都这样吧?!” 管妇人双臂被抓得生疼,也不敢挣扎,只能慌忙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这都是长期固定包扎引起的,只要日后坚持按摩锻炼,都是能恢复的!” 冯淑颖这才略略放心,暗自庆幸自己方才坚持要拆除夹板,没有听白氏的“关切”,否则这双小腿还不知道得细弱无力到什么程度呢! 管妇人又是好一通忙碌,替冯淑颖盖好双腿,这才让管大夫进来医治。 管大夫先听管妇人说了冯淑嘉双腿的恢复情况,又细细地覆帕把了脉,沉吟片刻,起身笑道:“脉相平稳有力,是大好之兆。只需要日后用心调养,就无大碍。” 冯淑颖松了口气,笑着谢过管大夫夫妇。 管大夫夫妇自是惶恐不敢当。 腊梅付了诊金,亲自将管大夫夫妇送出了武安侯府。 风荷院里,白氏好一通叮嘱分派之后,才抬脚离开。 冯淑嘉略迟两一步,和冯淑颖交头接耳:“真是太好了!堂姐拆了夹板,过两日咱们就能去中山伯府玩了!” 全然一副高兴的神情,就如要出笼的鸟儿一般欢欣雀跃。 冯淑颖咬着下唇,眼神瞟过双腿,顿了顿,摆出一副长姐的模样来,谆谆叮咛:“你也大了,可不能再一味地只顾着贪玩。明日就是婶娘的生辰了,其他事情,还是等明日宴后再说吧。” 想到管妇人“用心调养”的叮嘱,她心里头就有些担心,不管怎么说,先稳住冯淑嘉,替自己争取更长的休养时间再说吧。 可惜,冯淑嘉并没有打算给她留那么多的时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武安侯府就渐次响起了起床声,伴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慢慢地热闹起来。 白氏看着冯淑嘉早早地起床,有条不紊地分派人武安侯府大门口和二门上候着,不由地欣慰一笑。 她原本是有心让冯淑嘉跟着一起迎接宾客,借此机会教导她接人待物的礼仪的,但是又考虑到冯淑嘉的脚踝刚愈,不能久站,只得放弃了,让她在颐和堂守着,顺便看着冯援。 冯淑嘉却不放心她带孕操劳,反而劝请她留在颐和堂休养,主动承担下迎客的责任。 腊梅见她们母女二人你推我让的,抿唇直笑:“果然是血脉至亲,母慈女孝!” 又帮忙说和:“既然是姑娘的一番孝心,夫人就不要再推辞了吧。夫人尽管放心,有奴婢在一旁伺候着,不会累到姑娘的。” 她听腊梅这么保证,又想到管大夫夫妇昨日给冯淑嘉看诊时,说她恢复极好,已经能自如行动,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女儿渐渐的长大了,翻过年就到了相看的年纪,她总不能再一味地将女儿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妨碍她成长。 那不是爱她,而且还爱她。 白是看着从容自若井井有条的冯淑嘉,满脸的笑意怎么都遮掩不住。 分派好了任务,母子三人简单地吃过了早饭,冯淑嘉便去二门上迎客去了。 走到颐和堂院门口时,正好碰上前来祝寿的冯淑颖,脚步不由地一顿。 鹅黄色的对襟襦裙明亮柔嫩,用一条墨绿束腰高扎,显出豆蔻年华的少女纤细的腰肢和窈窕的姿态来,还腰间系着一块雕花白玉压裙,随着莲步轻移而微微晃动,越发地显示出六幅裙子的袅娜多姿来。 今日天气颇冷,冯淑颖外罩一件橘红的绣缠枝纹的披风,衬着发髻上卸簪的镶嵌有红宝石的珠钗,愈发地显得她整个人娇俏多姿、明丽动人起来。 冯淑嘉暗暗惊诧,这可不像是冯淑颖的作风,她的穿衣一向是如同她的为人一般,刻意地低调沉稳,从未有如此明媚而张扬的时刻。 想到李魏紫今日也在宾客的名单里,冯淑嘉了然一笑,招呼一声,便径直往二门上去了。 冯淑颖微笑目送冯淑嘉远去,盯着她髻上的粉色珍珠攒就的珠花,眼底闪过一抹嫉恨。 粉珍珠难得,那样一对大小相同圆润饱满的粉珍珠攒就的珠花,可不知甩了她髻上簪着的嵌宝珠钗几条街! 白氏果然还是最疼冯淑嘉的! 冯淑颖握紧袖间的攒心梅花络子穿就的莲花玉坠,深吐一口浊气,整个人倚在念秋身上,由念秋搀扶着进了颐和堂。 她昨日刚拆除了双腿夹板,这会儿正是无力,本应该坐软轿过来的,然而为了生辰宴后能够顺利去到中山伯府,也只能强忍了气喘力娇,一路走了过来。 否则,白氏又要拦着她去中山伯府了。 念秋看着冯淑颖额上沁出的薄汗,心底直叹息,何苦来哉,这样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朝日逐渐升高,上门道贺的宾客渐次到来。 因为武安侯冯异此时还远镇边疆,所以前来道贺的都是各家女眷,而且多是冯异旧部的家眷。 冯淑嘉立在二门上,口中一会儿称“伯母”一会儿呼“婶娘”,一会儿喊“姐姐”一会儿叫“妹妹”的,脸上的笑容一直都没有停歇过。 腊梅看着冯淑嘉如此娴熟地应对接待,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可是姑娘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独自接人待物,做得竟然如此妥帖,丝毫不逊于夫人! 果然,天赋这种东西,不是人人都有的! 腊梅想起昨日那幅足以以假乱真的《荔枝图》,还有那方惟妙惟肖的荔枝印章,再次深深叹服。 冯淑嘉若是知道腊梅这种心思,只怕会哭笑不得吧。 天赋? 那种幸运的东西她可没有,她有的只是爬过炼狱的血泪! 中山伯府就是一个炼狱场,作为世子夫人的她面临一波又一波的内忧外患,被婆家诸人和丈夫堂姐联手背叛,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将所有的磨难都当成砥砺自己的磨刀石踮脚台,一步步挣扎向上! 二门上,重生一世的冯淑嘉笑靥如花,自如应酬,将前世生活加诸她的所有磨难,都历练成了如今的端庄大气从容自若。 第四十六章 未来的太后娘娘 冯淑嘉接过客人,自有腊梅派人将人引至颐和堂。 一时间,稍显安静的武安侯府热闹起来,衣香鬓影,环佩清泠,往来说笑,恍惚间若逢三春,倒让人忘了此时已是寒凉侵人的初冬时节。 朝日渐向中天,见客人们都来得差不多了,冯淑嘉正要吩咐腊梅几句,自己去颐和堂帮忙待客,就见一身浅紫滚貂毛边儿披风的李魏紫嘴角噙笑,愈行愈近。 冯淑嘉下意识地紧绷警惕,转念想起今日不是往日,又缓缓地放松下来,嘴角扬起一抹笑,欢快道:“李姐姐来了!快快请进。” 说着话,就将李魏紫让进了垂花门。 李魏紫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神采飞扬的小姑娘,一晃神,才将她和早先见到的那个一身常服懵懂天真的小女孩联系起来,不由地笑赞一句:“几日不见,冯妹妹愈发地玉雪可爱了!” 樱花粉的衣裙,绣着穿花蝴蝶,可爱又雅致,映衬着髻上的一对粉珍珠攒就的珠花,整个人似都流动着一层粉色的光泽,恰如那三月里穿行于花间的小仙子一般,柔软可人。 冯淑嘉闻言,唇角笑意愈浓,正如每一个被夸赞的女孩子一般欣喜,心中想的却是前世李魏紫每每见她的呵责与教训。 一旁的腊梅知晓白氏有心成全冯淑颖和李景的一片痴情,便亲自接待李魏紫往里走。 如今的中山伯夫人黄氏是继室,先夫人只留下李魏紫和李景一双儿女,姐弟两人关系极好,要得中山伯允婚,李魏紫的助力不容小觑。 冯淑嘉将人送过垂花门,脚步一顿,借故要继续迎客,回转身子,并未同行。 前世的教训太惨烈,以至于她现在面对李魏紫都要费些功夫才能恢复平静。今日是白氏的生辰,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让这场生辰宴有任何的瑕疵。 采露和采薇二人自然也跟着调转方向,随行伺候。 然而,才转过垂花门,抬头就看见迎面走来的那个豆蔻少女,冯淑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太后潘玉儿! 不,此时的潘玉儿还不是太后,甚至还不是皇后,只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 隆庆帝的皇后依然是他的结发妻子杨氏淳懿,出身于太傅府邸,端庄大气、雍容华贵、才德兼备,被隆庆帝不止一次当众盛赞。 可惜,再好的年少情深,最后都抵不过岁月沧桑和无尽的贪欲。 冯淑嘉整整衣裙,笑着抬步迎了上去。 “姚姐姐来了!”冯淑嘉一脸惊喜地对着潘玉儿身旁那位着浅朱衣裙梳着流苏髻的少女招呼道。 姚珂,国子监祭酒姚知礼的嫡幼孙女,正逢及笄之年,许的是冯异麾下副将李达的嫡次子李崇文。 冯淑嘉想,冯姚两家先前并未有过来往,姚珂只怕是看在李冯两家的关系上,才来给白氏贺寿的。 前世姚家只怕也来人了,只是彼时她正因为李景而和白氏赌气,把自己闷在芷荷院里,害得白氏的生辰宴会只能草草结束,具体的情况她更是一无所知。 如果知道潘玉儿也会随同外祖家的表姐一起过来,她说什么都不会赌气将自己关在芷荷院李,一定会出来交好的! 前世隆庆帝去世之前,传位于潘玉儿所出的皇幼子萧天赐,潘玉儿则由皇后晋升为太后,辅佐幼帝。 在摄政王萧稷为武安侯府平反的过程中,太后潘玉儿鼎力相助,甚至还在平反之后,亲自在内宫召见了她,给予了丰厚的赏赐作为补偿。 只是她刚入宫一会儿,还没说上几句话,摄政王萧稷就过来了,潘玉儿让她向摄政王谢恩之后,便将她给急急地打发了出来。 她当时想到坊间盛传的摄政王萧稷和太后潘玉儿有染的风言风语,也不敢多留,连恩人摄政王萧稷长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就垂首躬身地急忙退了出去。 内侍宫女在她身后鱼贯而出,厚重的大殿宫门也被轻轻地合上…… 此时再见到豆蔻年华的潘玉儿,正是青春少艾天真烂漫的年纪,还没有后来久居上位而生成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和气度,冯淑嘉瞧着她,只觉得前世入宫觐见的事情恍若一梦。 姚珂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又出身于书香门第,气度沉稳,气质娴雅柔顺,闻言微微一笑,携了冯淑嘉的手道:“冯妹妹出落得愈发可人了!” 可其实之前她只知道武安侯冯异有个女儿,名讳淑嘉,年约十岁,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性子是柔顺还是活泼,一无所知。 姚家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家中累世官宦,底蕴深厚;而冯家是战场拼杀的新晋功勋,刚搬入京城没几个年头,若不是她恰好许给了李崇文,而未来公爹李达又恰好是武安侯冯异的副将,姚冯两家只怕没有这么快就往来起来。 冯淑嘉也熟知这些客气话,当即笑嘻嘻地回道:“姚姐姐也愈发地亭亭玉立、端庄娴雅了!” 姚珂见冯淑嘉一本正经地学着她的话来应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样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女孩儿,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应酬的话,实在逗人可乐。 一旁的潘玉儿温言也掩唇直笑,两只眼睛弯成了新月。 冯淑嘉便顺势问道:“这位姐姐也好漂亮,以前都没有见过。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姚珂便笑着为两人引见:“这位是我姑母家的表妹,你称呼她一句‘潘姐姐’就是了。” 若不是潘玉儿,她今日也不会亲自登门为武安侯夫人贺寿。毕竟她才刚及笄,又紧接着定了和李崇文的亲事,此时她再着急忙慌地来武安侯府给白氏庆生,未免显得轻浮,容易惹人诟病。 可耐不住潘玉儿的一味请求,只得同意了。 要说潘玉儿的母亲,她的那位庶姑姑也个温顺老实的人,相貌平平,才情寥寥,要不然当年祖父也不会把她许给一个尚未得官身的举子,如今也只能在偏远的西南做一个小小的知县。 第四十七章 不一般 可谁知“歹竹出好笋”,那么温顺不起眼的庶姑母和老实平庸的姑父竟然会生出潘玉儿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儿! 姚珂犹然记得自己初见潘玉儿时的震惊,荆钗布裙风尘仆仆也难掩其清丽明秀优雅端庄,长于乡野的天真烂漫和双眸间沉掩的璀璨芳华在她身上浑然交融,竟然丝毫不逊色于她才德风雅端庄明丽的长姐,令人见之倾折! 若不是潘玉儿寄居于外祖家,心思灵巧,知道藏拙退让,只怕整个姚家年岁相当的女孩子都比不过她…… 所以,面对潘玉儿的软语央求,她无法拒绝。 有谁能拒绝比自己还要出色的人的示好呢? 就当是提前熟悉婆家的人情往来了吧。 姚珂忆往昔的时候,潘玉儿已经上前拉住冯淑嘉的手,明快爽直地笑道:“我叫潘玉儿,痴长你两三岁,你也可以叫我‘玉儿姐姐’!” 潘玉儿的热情示好让冯淑嘉受宠若惊,她知道眼前的潘玉儿还不是今后那个辅佐幼帝尊崇华贵的太后娘娘,然而心底的感激和尊敬让她做不出手帕交之间的随意来。 傻笑了片刻,冯淑嘉才从善如流地甜称一句“玉儿姐姐”。 姚珂在一旁微笑,心底却暗自诧异,这个潘玉儿真是奇怪,在姚家时处处谦卑退让,温柔和顺得很,怎么到了武安侯府,反而欢快豪气自适起来? 难不成,是要学习武将之家的做派,好收拢人心? 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姚珂想到安南县的贫瘠偏僻,想到姑父和姑母二人的老实平庸,又想到潘玉儿在姚家时的知书达理谦逊温和,了然颔首。 是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吧。不得不说,潘玉儿于人情往来上,真是个天生的高手! 姚家和李家是姻亲,李达又是冯异的左膀右臂,更有潘玉儿这个未来尊崇华贵,又于武安侯府有恩的太后娘娘,冯淑嘉不敢怠慢,亲自接引两人,一路去了颐和堂。 至于垂花门处的迎客要务,则暂时交托给了腊梅。 反正,日近正午,估计也没有什么来客了。 三个年纪不一的女孩子,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颐和堂。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热闹的恭贺声和答谢声。 冯淑嘉心里欢快,面上便忍不住浮现出笑意点点。 前世的第一桩祸事李景,她已经成功避开了,让白氏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举办自己的生辰宴会,将来,她也一定能改变武安侯府抄家灭族的惨剧的! 采露早一步上前知会白氏姚珂的到来。 白氏便在姚珂进门前站起身来,笑着伸手招呼道:“姚家侄女儿来了,快快过来给我瞧瞧!” 姚家的一个嫡幼女并不值得她亲自起身迎接,但是李达的次媳她就得好好招待了。 冯异在战场拼杀,刀枪箭雨,生死攸关,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和他的部下家眷处好关系,免了冯异的后顾之忧。 姚珂便微笑着上前行礼问安,恭祝白氏福寿绵长,又从丫鬟手中接过贺礼,亲自奉上。 “母亲不得闲,长姐又忙着备嫁,就只能差遣我来了。”姚珂颇不好意思地说道,“还请夫人勿怪。” 姚家是累世大族,府中庶务繁多,姚大夫人戚氏作为姚家长媳宗妇,执掌府中中馈,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儿;姚珂的姐姐姚珏,年方十七,翻过年三月里就要嫁给礼部尚书刘献之的嫡长孙刘舒,每日都在自己院子里绣嫁妆。 当然了,就算是姚大夫人不忙,姚珏不需留在家中备嫁,她们也不会亲自来武安侯府为白氏祝寿庆生的。 白氏明白,冯姚两家本没有什么交情,她过个散生而已,不值得姚家上门道贺。姚珂此番前来,不过是因为刚刚和李崇文定了亲事而已。 冯李两家,关系一向亲厚。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白氏拍着姚珂的手笑道,“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呢!” 说着,余光瞥见姚珂身边还俏生生地立着一个小姑娘,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便笑道:“这位就是府上的表姑娘?眉目入画,温柔可人,也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姑娘!” 潘玉儿便上前一步,盈盈施礼道:“玉儿见过夫人,恭祝夫人青春永驻,福寿绵绵。” 白氏被潘玉儿“青春永驻”的祝词逗得眉眼带笑。 她不足三十,过的又是散生,按理说是无需宴客庆祝的,只不过是借机和冯异部下的女眷们欢聚罢了,也顺便拓展武安侯府在京城的人脉。 所以潘玉儿这句“青春永驻”的祝词虽然显得不够庄重得体,但是极得她的心意。 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容颜永驻,青春不老的? 其他人闻言也都忍不住笑,闹着恭贺白氏“青春永驻”起来。 冯淑嘉在一旁感叹,太后就是太后,不过是句祝词,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姚珂却觉得,潘玉儿是有意如此,要讨得白氏的欢心,心中一哂之后,却不由生出几分羡慕佩服来。要是她,可拉不下这份脸面,放不下这份矜持。 因为是初次正式相见,白氏给了姚珂和潘玉儿两人各一份见面礼,都是一只质地上乘的碧玉镯,水波流动,沁人生凉。 姚珂和潘玉儿两人施礼谢过,心中均在想,白氏为人就是妥帖,一样的见面礼,绝不因为一个是姚家的姑娘,而另一个是姚家的表姑娘就厚此薄彼。 其他人也都笑了起来,目露赞意。 白氏问候完之后,便把姚珂和潘玉儿安排在李达的夫人王氏一行人身边。 一屋子的人几乎都知道她前不久刚许给了李崇文,见状都抿唇笑望了过来。 就是有那不知情由的,也悄声问了身边人,得知情由,恍然大悟,笑看过来。 姚珂到底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面皮薄,见状不由地面色绯红,悄悄往李夫人身后藏了藏。 见她如此,众人笑意愈发地深了,有与李夫人相好的,低笑着打趣道:“王姐姐真是好福气,瞧这三个孩子跟你多亲近!” 第四十八章 出风头 李夫人此番前来道贺,带着长媳韩氏和幼女李娇容,和姚珂一样,两个女孩子都正是花朵儿一般的年纪,此时都偎在一处紧靠着她,说是母女四人只怕也有人相信。 李夫人笑呵呵地看着三个女孩子,连声说是自己好福气,才能有这样乖巧可人的孩子围绕膝下。 韩氏尚好,姚珂却还没有过门,被人当众谈及难免面皮薄,不好意思。 姚珂的祖父姚知礼是国子监祭酒,姚家又是累世官宦,诗礼传家,最是讲究名声。 李夫人说罢,便顺势将话题岔开了。 姚珂在一旁听了,心中欢喜羞涩不已,婆母这般维护体贴喜爱她,让她对于婚后的日子又多了一分信心。 潘玉儿在一旁看着,只管抿唇笑。 不一会儿,腊梅进来了,悄悄立在白氏身边伺候。 冯淑嘉便知是客人们已经到齐了。 白氏看看天色,是时候摆饭了,正要开口,却见一直侍立在她身边的冯淑颖起身上前,盈盈下拜,柔声细语:“颖儿祝婶娘福寿安康,顺心如意。” 白氏没提防冯淑颖此时突然出声祝寿,一愣之后,才忙起身笑着搀起她,连声道:“好好好,真是个好孩子!” 清早冯淑颖一到颐和堂,就给她祝过寿了,还不辞辛劳地帮着她一起接待客人,端庄温婉,柔顺得体,得了许多夸赞。 后来还是她不忍心冯淑颖双腿夹板刚拆除就如此劳碌,再耽误休养恢复,便在李魏紫过来之后,让她们两人凑在一起说话。 可眼下这是怎么回事?冯淑颖怎么又来给她祝寿了? 白氏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拉着冯淑颖的手,满脸带笑地夸赞她的温柔孝顺。 众人也没料到冯淑颖来这一场,都愣了一下,才都纷纷附和,夸赞冯淑颖的孝敬。 冯淑嘉冷眼看着冯淑颖面颊绯红,娇羞作态。 此时客人都至,正是冯淑颖表演的好时机,趁此机会扬名,也能在和李景的婚事上多一分胜算。 只见冯淑颖从袖间拿出那枚攒心梅花络子穿就的莲花玉坠,双手奉给白氏,恭敬认真地说道:“这些年来,多谢婶娘细心看顾,颖儿铭记于心,无以为报。知晓婶娘极爱荷花,我便亲自画了图样,托漱玉斋打制了这枚莲花玉坠,又自己打了攒心梅花络子,细细地穿起来,日夜摩挲以使其愈发地光洁莹润,潜心祝祷它能保佑婶娘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众人听得冯淑颖如此真诚动情的一番话,都去看那莲花玉坠是何等模样。 只见玉色通体莹润剔透,成色极好,更难得的是此玉通透晶莹中还透着一股子似有似无的粉色,变换角度,似能看到白莲和粉莲交换更迭的幻影。 花瓣雕琢得更是栩栩如生,乍一看,宛如六月莲花在眼前盛放,一看就是大师傅的手笔。 漱玉斋的大师傅寻常可不好请动,不说这莲花玉坠价钱几何,单是请大师傅打造雕琢就是一项不小的花费。 冯淑颖在武安侯府不过是客居,吃穿用度都由白氏供给,这样一份出彩的莲花玉坠,只怕得花费冯淑颖大半的积蓄吧,足见其孝心可嘉。 众人纷纷交口称赞。 白氏听得冯淑颖如此诚心有意,心里也很高兴,但是想到冯淑颖早先祝寿时不将这莲花玉坠拿出来,偏偏要等到所有客人都到齐了,才当众奉礼,潜心祝祷,未免有故意出风头博喝彩之嫌,心中的欣喜之意略淡。 任谁,都不愿意别人利用自己成名得利。 更何况冯淑颖还是小辈,还要靠她照养。 当着客人们的面,白氏不好开口劝诫,只能乐呵呵地接受了,又夸赞了冯淑颖好一通。 冯淑嘉却咽不下这口气,在一旁盈盈笑道:“堂姐真是孝顺,知恩感恩!大伯父和大伯母真是好福气,有堂姐这样孝顺的女儿!” 冯淑颖自打数年前从郴州乡下来投奔自家之后,可一直都没有再回乡探望过家中那一对思念她至深的生身父母,简直是将武安侯府当成了她自己的家一般,要长久客居,甚至是霸占。 和冯家熟识交好的人家,都知道这一点。 有人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用眼神和身边的人示意。 原本喧嚷热闹的厅堂渐渐变得安静,夸赞冯淑颖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 冯淑颖心头大急,恨不能拿眼神狠狠地去剜冯淑嘉,在她身上戳七八个洞。 但是大庭广众之下,她不能这样做,只能强忍怒意,在心底暗骂冯淑嘉蠢笨口无遮拦,面上却难掩戚然,似在强颜欢笑:“我哪里有嘉妹说得那样好……不过是知恩图报,为人本分罢了……” 竟是避开了自家父母不谈。 然而那面上思亲难归的惶然忧伤,众人却都看在眼里。 原本意味深长地笑着的那些客人,此时反而不好再笑了。 冯淑嘉心中嘲弄冯淑颖的惯会做戏,面上却笑意不改,真诚夸赞道:“堂姐你就不要谦虚了!你的‘孝顺’,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呢!” 对于白氏,冯淑颖确实极为“孝顺”,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 众宾客便纷纷附和。 气氛一时又热络起来。 冯淑颖松了口气,觉得冯淑嘉的蠢笨和口无遮拦,未必是一件坏事。这不,立刻就又在众人面前帮着她扬名了! 潘玉儿看看乖巧孝顺的冯淑颖,又看看一脸天真烂漫的冯淑嘉,暗自摇头,这样单纯好骗的性子,难免重蹈覆辙。 白氏被冯淑颖这一闹,兴致消了大半,又见天色不早,便吩咐在花厅里摆饭。 客人们自动分成两拨,一拨是冯异部下的家眷,一拨是武安侯府在京城新近建交的人家女眷。 两拨客人由武安侯府的丫鬟们引导着,分别入座。 花厅极大,明亮开阔,中间不设屏风阻隔,是以两拨人既泾渭分明地各自围坐在一桌,又桌桌交叉,浑然一处,和乐融融。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极佩服白氏的妥帖和心思。 第四十九章 道不同 姚珂和潘玉儿被冯淑嘉亲自引带到紧挨着白氏一桌,那一桌的主客是李达的夫人王氏,陪坐的也是李达的长媳韩氏和幼女李娇容。 姚珂面上便染上了一层绯红,和潘玉儿在韩氏的对面坐下。 她是李崇文的未婚妻,和未来婆母长嫂小姑子等人坐一桌,虽然是合该如此,然而感受到众人笑盈盈的目光,她心中还是羞怯不已。 李夫人看着姚珂虽面色微红,但举止大方得体,愈发地满意这门亲事了。 从军多年,从一个普通的小卒一路直升为如今从二品的副将,李达一路见惯了世态人情、官场倾轧,早就不是那个什么都不管,只凭着一腔热血就提枪上马的毛头小子了。 他想得更长远了,也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家族的长久传承上来。 高阶武将,一直都是帝王又爱又恨的人物,爱之因其守疆拓土、保家卫国,赢得境内太平安稳;恨之因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最忌功高盖主,图谋不轨。 所以乱世用武将,治世重文臣。 大梁经过皇位更迭的动乱,如今也勉强算得上是四境安稳,隆庆帝的恩宠便从武将身上分走了大半,惠及朝中文臣。 所以嫡长子李骁子承父业,从军征伐之后,李达便将嫡次子李崇文往文臣的路子上培养,还费尽心思,为他求娶了国子监祭酒姚知礼的嫡幼孙女姚珂。 天下文臣,大半出自国子监,姚知礼任国子监祭酒多年,门生故吏数不胜数,李崇文能有这样的岳家,将来的仕途能走得更稳,更远。 如此,两手打算,将来无论隆庆帝如何施恩于文武大臣,李家都不至于彻底没落。 李夫人想着丈夫的筹谋,对姚珂是愈看愈满意,宴席间也颇多照顾。 姚珂只顾欣喜羞涩,愈发地乖巧柔顺了。 潘玉儿却看着对坐面带微笑的韩氏,心中有些替姚珂担忧。 李夫人虽然没有冷落韩氏,但是总不及对姚珂照顾得多了,韩氏作为长媳难免心中失落,等到姚珂出嫁之后,若是妯娌难相处,到时候苦的还是姚珂。 可是“食不言,寝不语”,再加上姚珂尚未出嫁,潘玉儿就算是有心提醒,也不好在此时多说什么,只能默默吃饭,陪着姚珂一起装乖巧温良。 席面没有从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去叫,而是全由白氏根据宴会规格和各人口味拟定的单子,临时又多招了几个手艺不错的厨娘进府帮忙烹制,所以既不失礼,又满是家常温情。 冯异的部将女眷们就不用说了,她们原本就和白氏相处融洽,姊妹情深;就是武安侯府新近结交的京中女眷们,经此一宴,也对白氏心生好感赞佩。 宴后,众人梳洗毕,说说笑笑,簇拥着白氏一起去了后园子听戏。 到底曾经是晋王别院,不仅院子屋宇建造得大气富贵,就是后园子也别有情致,或曲径通幽,或阔然敞亮,移步换景,总有一处能让你喜爱不已,流连忘返。 白氏提前安排了京城小有名气的戏班子洪家班进府演唱,文武戏都有,戏文也点得巧妙,既少有那等文绉绉的诗词歌赋,也少有那等一味的打杀热闹,虽然略显平淡,不易出彩,但是也不会太过,以至于惹了哪一方的厌烦。 这是开府之后,除庆贺冯异封侯之外的第一场正式宴会,白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戏台子就在后园子的一处水榭搭就,对面的长廊凉亭正好用作戏棚,中间隔着一弯浅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映着那岸边已经吐艳绽浓的红梅,情致悠然,正适合观戏品茗。 熟悉白氏的人只感叹白氏的妥帖细心,新近结交的人也暗道武安侯夫人不是那等粗鄙的乡野村妇,心中自有一片秀丽。 哪怕是在冬日,武安侯府后园子景致也很好,白氏便热情地邀请大家听戏乏累之时可以游园赏景。 女人们都是各家各方当家作主的夫人或奶奶,出门做客,讲求的是端庄娴雅,不失气度,自然是都坐在戏棚里听戏。 有那些温顺或是羞涩的女孩子,自然也是跟在自家母亲身边,陪坐听戏,既免了初临新境的局促,也能博得一个温柔安静的赞誉。 然而大多数女孩子还是不耐听戏的枯寂无聊,天真的性子充沛的精力,让她们总想着在这美丽的园子发泄一番。 冯淑嘉是小主人,自然是要陪同,照顾大家周全的。 冯淑颖不甘落后,主动请了李魏紫游园,又自然而然地做起了武安侯府新近结交的人家的女孩子们的向导,全然一副以主人自居的派头,长袖善舞,很快便领着一群女孩子去了梅林深处。 这些女孩子家中要么是累代仕宦,底蕴深厚,要么是诗礼传家,书香味浓,自然都是文雅秀美的性子,喜爱幽雅的景致去处,一揽芳华,吟诗作对。 冯淑嘉虽然不喜冯淑颖的“自我抬举”,但也很庆幸她为了和李景的亲事而邀请走了李魏紫,又为了巴结权贵而主动招呼起那些新客家的女孩子,要不然两拨人凑在一处,难免生出矛盾来。 两拨人出身秉性不同,又都还是些孩子,气性差,脾气大,难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生出罅隙来。 到时候,丢面子的可是武安侯府。 冯淑嘉见冯淑颖带人远去,又见姚珂面露犹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随同离去还是留下来,忙上前邀请道:“姚姐姐,玉儿姐姐,我们一起去那边的看看吧,那里有好多果子树呢!母亲为了留景,就特地嘱咐不要将秋果摘完,留作冬日赏景,或是摘果娱乐。” 姚珂闻言松了一口气,微凝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笑盈盈地说了句“好”,又一脸期待地说道:“我也只有秋日里才会去庄子上住上两天,看果农们摘果子,还从来没有见过长在后园子里的冬日秋果,更没有自己亲自动手摘过呢!” 第五十章 不止是一片果林 私心里,姚珂自然是愿意留下来,和李家的这些亲朋好友家的女孩子们处好关系的;但是眼见着她这一派的其他女孩子都随冯淑颖离去,她也不好特立独行,免得引人诟病。 冯淑嘉此番邀请,正好既了了她的心愿,又全了她的面子。 姚珂想到此处,对冯淑嘉愈发地温和友爱了。 冯淑嘉却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做了作为主人该做的事情——为客人排忧解难,也是想要留下潘玉儿。 未来的太后娘娘,前世还武安侯府以清白的大恩人,她怎么照顾都不足为过。 于是剩下的女孩子们跟着冯淑嘉,一路说说笑笑地去了后园子的东北角。 武安侯府的后院子极大,又是顺势建在一个小小的土坡上,东北角正是其地势最高处,原本种的是些雪松香樟之类的嘉树,后来先帝传位于隆庆帝,又遣了晋王就藩,这园子便渐渐地荒废了。 前头的院舍依旧有人扫洒照料,后头的园子却日渐荒芜,杂草蔓生。 谁都知道,隆庆帝为人猜忌,而晋王不但占着长子的名头,又极具政治手腕,曾作为先帝的左膀右臂参与朝中许多政事。在之前夺嫡争储的斗争中,一直都耀眼璀璨,是帝位继承的第一人选。 可以说,先帝传位于隆庆帝的诏令一出,惊呆了大梁朝野上下。 在这种情况下,晋王及其家人部从,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机会返回京城。 这晋王别院照料与否,其实并没有多大干系。说不定照料得尽心了,反而碍了隆庆帝的眼,被一通莫须有的罪名处置了也是有可能的。 等到隆庆元年二月,晋王不甘逐鹿帝位失败,趁着新帝登基,朝纲不稳,勾结西凉谋反,从其封地晋阳起兵,一路攻向京都时,这晋王别院更是被隆庆帝一怒之下查封,里头所有的管事婢仆也都被关进诏狱,不问情由,一律秋后问斩。 这园子,更是彻底地荒芜了。 等到冯异在平定叛乱中一举成名,被赐封为武安侯,并赏赐府邸时,这晋王别院早就雕梁蒙尘,画栋灰颓了,后园子更是蒿草蓬生,鸟雀做巢,萧瑟荒凉。 白氏见后园子东北角这一片坡地上,雪松香樟早已被人为或是自然砍伐折断,反而是原本间杂其间的几株果树长得愈发葱茏茂盛了,有些甚至还结出了指甲般的小小的青涩果实。 白氏见状,干脆命人将折毁的雪松香樟等嘉树清理干净,又将蒿蓬杂草也全部拔除,命花匠在空地上移栽来几株果树,和着原有的果树,认认真真种起了果子。 本就是不大的一块坡地,种植果树也有限,只怕都未必能供上阖府的食用,不过是图个新鲜的景致罢了。 在后园子里认认真真地种果树,只怕武安侯府还是头一份。 这话传开了,京城人人掩唇直笑,大意不过是讥讽白氏出身低微,见识短浅,只知道种果树吃果子,全无权贵人家的风雅韵致罢了。 然而等到宫里的皇后娘娘夸赞白氏在后园子里种果树这份巧思的话传出来,大家都惊住了,回过神来之后,话锋一转,都赞起白氏的匠心独运来。 武安侯府的后园子里种果树这一奇景,便在京城传开了。 冯淑嘉领着一群女孩子穿林分花,很快便到了果林处。 冯异部将家的女孩子们,秋日的时候,还受到白氏的邀请,来园子里摘了果子,是以这回并不觉得惊讶,一到果林,不待冯淑嘉开口,便都欢快地奔了过去,指着树上缀着的枣儿、柿子等果子欢呼,三五成群地说笑嬉闹。 姚珂和潘玉儿却是第一次来,脚步不由地微微一顿,低声感叹道:“这就是让皇后娘娘盛赞的园中果林啊!” 果树大的有椽柱粗细,枝干直冲碧天;小的不过儿臂粗细,抬手就能攀住树枝。 时入初冬,树叶多已凋零,林中黄叶覆盖,远看如压金线的织毯。 树上除了伶仃的黄叶,便是各类小巧可爱的果子,又淡黄泛红的枣子,红似灯笼的柿子,火红咧嘴的石榴…… 各式各样,大多极小,不堪食用,然而作为景致却很好。 武安侯夫人果然是匠心独运! 冯淑嘉在姚珂提到“皇后娘娘”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潘玉儿,待见到潘玉儿望过来的疑惑神情,慌忙指着眼前的果林问道:“玉儿姐姐,你觉得我家的果林怎么样?” 全然是一副小孩子的骄傲自得,渴望别人的夸耀。 她差点忘了,潘玉儿此时还只是一个寄居于外祖家的娇女,皇后还是隆庆帝的结发妻子杨氏淳懿。 前世,潘玉儿是不是在客居京城时得见天颜,从此圣宠不绝,一路青云直上,最终做了大权在握的太后娘娘呢? 可惜,前世她半生懵懂糊涂,半生拼命报仇,对于这位传奇的太后娘娘实在是知之甚少…… 潘玉儿缺并未多想,笑着点头赞道:“不错不错!胜在一个新字!” 语气平淡如常,像是夫子指点学生的课业。 冯淑嘉微怔,此时的潘玉儿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却已然有了如此气度,怪不得后来能一路青云直上,成就一代太后的传奇。 姚珂也在一旁点头已然微笑附和:“新奇有趣,野趣横生,怪不得皇后娘娘盛赞不绝呢!” 冯淑嘉挺着小胸脯骄傲地笑,心底却不以为然。 杨皇后为什么盛赞母亲在园子里种果树这一平常举动,还将那些话传了出来,不过是因为母亲清除了晋王种下的坚贞高洁的嘉树罢了。 树如其人,象征其志,母亲这是见微知著,知道隆庆帝恼恨晋王,不待见那些嘉树,所以才清除以自保啊。 前世她直到最后才明白,父亲在平定晋王叛乱之时,已经引起了隆庆帝和汾阳王的猜忌。 所以,那么多宅邸不赐予,偏偏赐予了晋王别院。 冯淑嘉出神的片刻,姚珂已经小步奔向了果林。 第五十一章 疑窦丛生 到底还都是些孩子,心性单纯,再加上姚珂的有意交好,那些武将之家的女孩子们很快就接受了她。 冯淑嘉看着不远处正指着树上的枣子和李娇容含笑低语的姚珂,面露微笑。 这些,将来都会是她挽救抄家灭族之祸的助力! 当然了,最大的助力还是身边的这一位贵人,潘玉儿。 “玉儿姐姐也一起来玩吧。”冯淑嘉诚挚地邀请道。 潘玉儿抿唇一笑,拉了冯淑嘉的手,却没有去凑热闹,而是挽了冯淑嘉往无人驻足的一棵柿树下走去。 柿树高大,旁支斜出,密密麻麻地将头顶的天空分割成许多不规则的小块,然后漏下斑驳的日影来,在地上落成一块一块的光点。 潘玉儿踩在光点上,停下脚步,四下里看了一下。 冯淑嘉不明所以,随着潘玉儿四处看了看,并未发觉什么异常,正要开口询问,就听潘玉儿小声说道:“你啊,真是个实心眼……方才在正厅,你堂姐分明是要借献寿扬名……偏偏你还赞她孝顺……” 冯淑嘉愕然,潘玉儿竟然是在提点她防备冯淑颖! 为什么? 今生她和潘玉儿初次相见,即便是一见如故,以潘玉儿聪颖明悟、做事周全的性子,也不应该这样大喇喇地当着她的面儿说冯淑颖不好啊! 冯淑颖,血脉上来说,可是她嫡亲的堂姐呢! 冯淑嘉错愕之下,也忘记了感动。 没办法,潜意识里,她总会将潘玉儿看做前世那个权倾天下的太后的娘娘。 一个出身低微,却能够击败累世大族杨家,将自己的儿子送上皇位,并且拿住文武朝臣的人,即便是如今尚且年少,也让人不敢等闲视之。 潘玉儿却将冯淑嘉的错愕当成了不敢置信,无奈叹息一声,轻点着她的额头低声道:“你啊……真是天真得让人没办法……总之,你信我的,对于她,多点防备之心总是没错的!” 冯淑嘉心底犹疑,一时也理不出头绪,只得先攀了潘玉儿的手臂,甜笑称谢。 潘玉儿却以为冯淑嘉是没有全然信服她的话,心底无奈着急,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免得落了挑拨离间的嫌疑。 “好了,既然来了这果林,那咱们就一起去摘果子吧!”潘玉儿无奈一笑,挽了冯淑嘉的手,一起往人多热闹的地方走去。 等到戏文进入尾声,两拨女孩子也都回到了水榭,坐回各自母亲的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起了各自的见闻。 但是声音都压得特别低,不过是偶尔的喁喁细语,影响不到戏台上优伶的演唱戏文。 从表情上,对这次游园倒是都极为满意。 白氏心下微松,笑容愈发地舒心了。 冯淑嘉陪在白氏身边,看着冯淑颖待李魏紫殷勤备至,又瞟一眼正指着戏台上的刀马旦和姚珂低声细语的潘玉儿,心中沉沉。 等到戏文演完,这宾客便也都散了。 冯淑嘉陪着白氏送客,冯淑颖也不甘落后,只不过言笑晏晏送别的却多是先前一起去赏梅园的女孩子们,尤其是对李魏紫,那简直就是依依不舍,难舍难分。 至于冯异部将家的女眷,反正是身份不如武安侯尊贵,冯淑颖觉得她不用多费心思巴结,那些人也要看在武安侯的面子上,待她客客气气的。 白氏看着直叹气,先前她还不觉得,自从冯淑颖打荔山回来之后,她是愈看愈觉得这个大侄女举止失度,有待调教了。 待送完了客人,白氏便招了冯淑颖在身边,准备委婉地劝诫一番,免得冯淑颖年幼不知事,越错越远。 可谁知她还没有开口,冯淑颖就一脸感激地对她歌功颂德了一番。 “婶娘,这几年来真是多亏了您的细心教导,不但照顾呵护我的饮食起居,还赐我嘉名,教我识文断字、熟习礼仪,颖儿铭感于心,只愿竭诚奋勇,以冀能报答婶娘一二。”冯淑颖说到动情处,连眼眶都红了。 白氏被这番表白弄得稍一迟疑,话头就被冯淑嘉抢了过去。 “母亲总说堂姐乖巧懂事、有礼孝顺,让我跟着学习一二,我先前还不以为然,今日见了,方知母亲教导得对。”冯淑嘉崇拜地看向冯淑颖,笑赞道。 冯淑颖眼底闪过一丝自得,面上却连连谦虚称“不敢”。 白氏却心地一凛,有些担心冯淑嘉别跟着冯淑颖学歪了。 冯淑嘉只当做是没有看到,摆手笑道:“堂姐你就不要谦虚了!你对母亲都能这样孝顺,那对大伯父和大伯母肯定更是孝敬有加……说到这个,堂姐来京也有三四年了,肯定很想念大伯父和大伯母吧?” 冯淑颖闻言抬头,下意识地觉得冯淑嘉这问话不好答,然而目光落在白氏身上时,话就脱口而出:“那是当然了……不过,能在婶娘身边学些本事,父亲和母亲也是欣慰乐见的!” 她不能承认自己非但并未多想,甚至还厌恶家中那对无能粗鄙的父母;更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回乡探亲,或是让父母过来丢脸,再耽误了她和李景的婚事。 “那倒是。”冯淑嘉点头赞同,顿了顿,又攀着白氏的胳膊,仰头撒娇道:“不过,就算是母亲再乐意我出去学本事,我自己还是要和母亲在一起的……而且,我若是离家数年,母亲肯定想我想得不得吧?” 白氏笑着点了点冯淑嘉的额头,颇为无奈地一笑,说:“小机灵鬼!母亲自然是会想你的!” 她的女儿,大约是已经察觉到了冯淑颖的不妥,正变着法子要将人给撵走吧。 若是以前,她只会当女儿是撒娇争宠胡闹,然而近日看了冯淑嘉的言行举止,尤其是看了那副仿作荔山居士的《荔枝图》和荔枝印章,她对于这个娇纵的长女是刮目相看。 看来,那日荔山上的事情,果然不简单。 白氏心中疑虑,面上不显,看着冯淑颖,真切地叹息道:“人同此心,颖儿,这些年来,你的父母大概也想你想得紧吧。” 第五十二章 新仇旧恨 冯淑颖一听白氏这话,脸色立刻变了,好在她及时压制住了,流出两滴泪来,低头哽咽道:“都怪我,白浪费在京城中的这几年,尚未学成,实在是愧对父母,无颜回乡……” 说到底,还是不想回郴州乡下罢了。 白氏心中失望,百善孝为先,冯淑颖为了私情前程,连父母都不顾念了,实在是让人失望得很…… “也不着急回乡。”白氏语气依旧温和,却少了先前的殷殷情谊,微笑道,“你的双腿才刚拆除夹板,最是不耐长途奔波。郴州离着京城千里之遥,你就是此次要回乡探亲,我也是不许的。” 冯淑颖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面上却不敢露出欣喜雀跃来,垂首殷切地向白氏道谢:“多谢婶娘体贴,颖儿铭感于心……” 白氏摆摆手,止住冯淑颖的歌功颂德,笑道:“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外气了。你今日也累了,快些去歇息吧。” 冯淑颖有心再留,又怕惹了白氏不悦,只得乖顺地退了出去。 待冯淑颖走远了,白氏这才携了冯淑嘉的手,目光认真灼然地问道:“你最近为何针对颖儿?可是当日在荔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要不然,一向待冯淑颖至亲至信的女儿,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风荷院的事情,又在今日意图以言语将冯淑颖给挤兑走呢。 冯淑嘉见白氏一脸的睿智和认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轻易含糊过去,而她也没有打算含糊下去。 今时不同往日,白氏自己看到了冯淑颖的“真性情”,不会再将她的话看做是女孩子间的争宠吃醋。 “那日在荔山上,是堂姐背后下黑手,将我给推倒的……”冯淑嘉握着白氏的手,生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再动怒伤了胎气。 白氏骤闻之下,当然十分震怒,她没有想到自己用心照顾的竟然是一只白眼狼,还差点害了她的女儿! 要不是她对此事早有猜测,只怕这会儿能气得打砸了手边的茶盏。 饶是如此,白氏也气得直哆嗦,柳眉倒竖,凤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冯淑嘉慌忙抬手替白氏抚背顺气,劝说道:“母亲别生气……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倒是堂姐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腿伤还未愈……” 白氏气得瞪了冯淑嘉一眼,又是心疼又是后怕:“你啊,真是个胆大无心的……那是你好运!” 深秋的荔山瘦石嶙峋,山势又不平坦,要不是冯淑嘉命大运气好,毁了容,瘸了腿,甚至是直接跌落山崖殒命也都是有可能的! 白氏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一阵后怕。 冯淑嘉见白氏震怒微解,心底略略松了一口气,攀着白氏的胳膊,故意插科打诨,撒娇道:“我就是怕母亲担心,所以才没说的嘛……谁知道母亲明察秋毫,一双炬眼让女儿都无所遁形!” “贫嘴!”白氏瞪了冯淑嘉一眼。 经过冯淑嘉这一闹,白氏原本震怒惊恐交加的心情也略略平复了一些,拉了她的手,低声问道:“是为了中山伯世子?” 冯淑颖一向谨慎,能让她如此失态鲁莽地推倒冯淑嘉,也就只剩下这一个理由了。 冯淑嘉点点头,但是关于冯淑颖和李景合谋算计她的事情,她并不打算告诉白氏,免得火上浇油,在这个关键时候损了白氏的身体,伤害了肚子里的胎儿。 白氏一脸“果然如此”的愤怒神情,想到自己先前还打算成全冯淑颖和李景的一片痴情,不禁又悔又恨又后怕的,恨不能立刻将冯淑颖叫到面前狠狠地训斥一番。 “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插手了,母亲自有安排。”白氏吩咐冯淑嘉。 小孩子家家的,出手不分轻重,全凭着一腔怒气行事,别到时候报仇不成,再连自己也给搭上。 冯淑嘉见白氏自有成算,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白氏又叮嘱了冯淑嘉几句,便打发她回芷荷院休息了。 至于冯淑颖双腿为何受的伤,白氏半句都没有问。 自作自受,这句话用在冯淑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待冯淑嘉走后,白氏招来腊梅,低声吩咐道:“告诉珍珠,这几日好好地‘伺候’颖姑娘,不许错开眼一下,不许让颖姑娘‘劳动过度’,再耽误了养伤。” 腊梅微微惊讶,这是软禁冯淑颖的意思了。 这个命令下得有点突然,让人摸不着头脑。 “是,奴婢这就去吩咐珍珠。”腊梅低声应诺,并不多问。 白氏点点头,挥手屏退了腊梅,她需要时间来静一静,想一想今后该如何安排冯淑颖。 但不管如何,和中山伯府的这门亲事,她是不会再替冯淑颖操心谋求了。 郴州乡下有个山南村,顾名思义,恰好是在一座无名小山的南面。 山南村有一户人家姓冯,老夫妻去的早,只来得替大儿子张罗回媳妇,就早早地先后撒手人寰了,还撇下一个才八九岁的小儿子。 大儿子一家,自然就得接手照顾小儿子的担子。 开始时还好,但是等老夫妻过了过了周年祭,大儿媳妇怀孕了,夫妻二人就开始有了别的心思。 有了孩子,就意味着多一张口吃饭,多一份开销,冯家家底儿太薄,他们可养不起。 所以大儿子夫妻俩一合计,就自作主张,将小儿子卖给了村里的地主当长工。 这也没什么,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村子里如冯家小儿子一般十来岁就去地主家里做工的也有不少。 可坏就坏在冯家大儿子夫妻俩,卖了兄弟之后,又贪心那一个月二十个大钱的工钱,悄悄地给昧了下来。 这还不算,夫妻两人又嫌弃兄弟年纪渐长,吃得也多,往往是自己一家人早早地吃了锅里的干饭,再兑上水,添两把柴火,煮成稀粥给兄弟喝。 喝稀粥,干重活,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哪里经得起这种折腾。 不过一年,冯家小儿子就被折磨得面黄肌瘦,两只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和着眼眶,大如铜铃,看着就极其吓人。 第五十三章 人生自古有情痴 山南村的人看不下去,就说了那冯家大儿子夫妻俩几句,谁知反而被夫妻二人叉腰骂了起来,什么“闲吃萝卜淡操心”“莫不是你家私生子\情郎”之类的脏话都骂了出来。 大家见这两夫妻招惹不得,只能都远远地避开了,只是在自家宽裕时,接济冯家小儿子半块饼子或是一块芋头,免得可怜的孩子给狠毒的兄嫂饿死了。 冯家小儿子也是个硬气的人,不堪兄嫂折辱,挑了一个夜深人静之时,背起两件破烂衣服,揣着白日里偷藏的两块凉饼子,踏着星月,投军去了。 冯家大儿子夫妻俩,还是第二天一大早赶兄弟去上工挣钱时,才知道人已经趁夜跑了,顿时恼恨得在院子里指天破口大骂。 南山村的人这才知道冯家小儿子趁夜逃了出去,都纷纷叫好。 有那早就看不惯冯家大儿子夫妻俩苛待亲弟的,少不得当面刺这对扒皮夫妇俩一顿:“哟,预支了工钱,人却被你们给赶跑了,这该算在谁的身上?” 冯家大儿子夫妻俩这才想起来,前两天自己才预支了兄弟下个月的工钱,准备买两斤肉来给儿子改善生活,顿时白了脸,指着村口的方向破口大骂。 什么“败家的玩意儿”“坑害兄嫂的小贼”“坏了心肠的白眼狼”之类的,总之是什么难听就骂什么,仿佛他们才是被兄弟坑害的苦主一般。 南山村的人撇撇嘴,除了嘲讽,没人理会。 这件事情,在南山村掀起一点波浪,很快便又平息了。 毕竟,生活永是向前,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别人家的事情,谁会有闲心记得一辈子。 只有冯家大儿子夫妻俩,不但赔了预支的二十个大钱,从今后每个月也没有了兄弟这笔额外的进项,日子过得愈发地拮据起来。 每每此时,夫妻二人都要将已经逃命离开的冯家小儿子指天咒骂一顿,似乎唯有如此他们心里才能舒坦一些,这日子才过得下去一般。 可谁知某一天,他们口中咒骂的人毫无征兆地回来了! 不,应该说是“衣锦还乡”! 掌管着一票人马的校尉,那可是连里正见了都要恭敬礼让三分的大人物! 冯家大儿子夫妇俩惊呆了,回过神来之后,就又是欢喜又是忐忑,既想要攀龙附凤,又担心自家兄弟是回来翻旧账的。 等到冯家小儿子表示出既往不咎的意思之后,冯家大儿子夫妻两人立刻欢喜得见牙不见眼,点头哈腰,只差将冯家小儿子当成祖宗奉着。 不,对待地下的祖宗,他们夫妻俩可没有这份恭敬和亲近。 然而一转头,对着南山村的乡亲们,夫妻俩却趾高气昂,活像是两只骄傲的大公鸡。 冯家小儿子见了,不留情面地训斥了他们一顿。 往日若是没有这些善心的乡亲们接济,他只怕早就饿死了,哪里还能有如今的际遇。 在家里不过停留一晚,冯家小儿子就准备动身回军营了。 临走前,冯家小儿子去给父母重新峦了坟,立了碑,撒酒祭奠,焚香祷告:“爹娘,儿子回来看你们了…… 儿子找到营生了,二老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对了,儿子往后不叫二牛了,将领恩公给儿子起了个新名字,叫‘冯异’,他说儿子生非凡人,定会建立不世之奇功的! ……对了,恩公姓李讳奉献,是个有学问的大将领……” 哔啵—— 烛花爆裂的声音,将白氏从回忆中惊醒,她看看外头已经悄然暗下来的天色,叹息一声。 有那样自私狠毒不讲脸面的父母,教出冯淑颖这样恩将仇报、自私自利又善于做戏的女儿来,也不足为怪。 可怜冯异还顾念着手足之情,接受了兄嫂的请托,将大侄女接到京城来,想要替她寻一门好亲事,保她一辈子的安闲富贵,可谁知道最后却差点害了他们自己的女儿! 白氏越想越生气越失望,直到双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才蓦地清醒过来,深呼吸几口气,勉强将平复了心情。 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可不能因为兄嫂一家这样的人再动了胎气,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腊梅。”白氏高声喊道。 侍立的腊梅,闻言立刻应声进门,眉宇间难掩担忧:“夫人有什么吩咐?” 到风荷院给吩咐过珍珠之后,她就匆忙又赶回了颐和堂,回来时见白氏一人坐在宴息室,面色沉沉,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敢打扰,又不放心离开,便侍立在门口,随时等候着白氏的吩咐。 “话儿递给珍珠了吗?”白氏低声问道。 腊梅点头应道:“递过去了,是奴婢亲自去吩咐的。” 按理说,作为颐和堂的管事,传话这等小事是不需要她亲自去的,但是想到白氏郑重的模样,还有这话里的深意,腊梅也不敢假手他人,干脆亲自走了一趟风荷院,借着传达白氏关切的由头,问候过冯淑颖之后,就悄悄地向珍珠传达了白氏的吩咐。 白氏点点头,笑道:“你做事一向妥帖……谁家若是娶了你这样的贤妇,可真是撞了大运了!” 腊梅脸上的笑容变得凄然起来,但旋即便恢复如常,笑道:“夫人就知道打趣奴婢……您又不是不知道,奴婢是立誓不嫁,一辈子都留在武安侯府伺候您的!” 白氏闻言叹息,拉过腊梅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了,心疼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如今才二十五岁,一辈子还长着呢,总不能就这样耽误了……” 腊梅轻轻地摇摇头,虽然在笑,神情却无比坚定:“夫人,您就不要再劝奴婢了……这是奴婢的命……” 命运呵,有谁能够抗拒? 白氏见腊梅心意坚定,叹息一声,默然片刻之后,才试探着开口道:“要不,我在给侯爷的信里提一提?……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说不定他如今已经改变了主意呢!” 话是这么说,可她心里却也没有底,人生自古有情痴,情之一事,谁说得准呢! 第五十四章 我没有错! “不!”腊梅想也没想地摇头拒绝,握紧白氏的手,恳请道,“夫人若是真的心疼奴婢,就请千万不要对侯爷提起……奴婢,还想再面对他的时候保有一份颜面……” 既然早就被拒绝过了,此时又何必再旧事重提,自找难堪? 否则,只怕是往后大家连见面说笑两句的机会的都没有了…… 大家都装聋作哑,只当做那试探是春日偶尔吹过的一缕春风,刮过无痕,不是挺好的嘛。 腊梅面上的隐忍和凄然,让白氏心里难过极了,可是她只能握紧腊梅的手,默默地给她以安慰和力量,说些轻飘飘的宽慰的话。 等到第二天一大早,腊梅再来伺候时,白氏看着她微肿的眼睛,心中内疚,忙让腊梅去歇着。 都怪她昨日旧事重提,惹了腊梅伤怀,少不得昨儿个晚上又哭了一回。 腊梅摇头笑道:“夫人体贴奴婢,奴婢心中感激,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因为一点往事伤怀,耽误了差事。” 夫人怀着孕,颖姑娘又颇不安分,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她怎么能因为一点算不上情伤的庸人自扰,缩在屋里躲清闲呢。 白氏又劝了几回,见腊梅态度坚决,只得随她去了。 冯淑嘉来请安的时候,见一向笑吟吟的腊梅突然眼睛微肿,眼底微青,吃了一惊,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昨日宴会累得?” 腊梅忙笑着遮掩过去:“奴婢哪里有那么娇气!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了一些,又被蚊虫叮咬,晨起才这副形容的。” 大冬天的还有蚊虫吗? 冯淑嘉诧异,但是旋即便明白腊梅这是在遮掩粉饰,便忙做一副相信了的模样,关切道:“那可要好好休养,擦点消肿的药油。” 说着,还攀住白氏的胳膊,娇声道:“母亲,夏季的时候宫里不是赏赐了这些东西了嘛,您看看还有没有剩余的,拿出来给腊梅姑姑擦一擦!” 白氏拍了拍冯淑嘉的胳膊,打趣笑道:“拿我的东西做人情,你倒是精明!” 冯淑嘉便晃着白氏的胳膊,故作娇纵道:“母亲有了好东西,还不都时攒着留给我和援弟~” 哪有这样明晃晃的要东西,还理直气壮大言不惭的? 白氏无奈笑叹,知晓女儿这番笑闹是为了避免腊梅的尴尬难堪,心底又忍不住欣慰。 一番笑闹过后,屋子里的气氛倒是轻松了许多。 腊梅轻轻松了口气,心底那段隐秘的情事心伤,还是留着她自己在午夜梦回时细细体味吧…… 似乎如此,她就能离着那个人更近一些。 不一会儿,冯淑颖也来请安了。 白氏自打知道了冯淑颖为了私会情郎,就敢对冯淑嘉下黑手,再面对这个大侄女时,除了失望,还有一份恼恨和后怕。 挂起客气的微笑,接受过冯淑颖的请安之后,白氏便开始赶人:“你身子不好,快快回风荷院里歇着吧。” 否则,留冯淑颖一直在眼前晃悠,她只怕自己会忍气忍到暴怒。她就算是不顾念着自己的心情,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冯淑颖怔了怔,白氏这话是关切的话不假,但是她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儿呢? 冯淑颖仔细地想了又想,总觉得她昨日做得极好,大方得体、端庄温婉,接人待物,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总不至于得罪了白氏啊。 当然了,要实在是挑刺儿的话,也是有的,譬如她过于亲近李魏紫,再譬如她一再表示要留在武安侯府“报恩”…… 可她那样做不都是为了成全自己和李景的婚事嘛,她又没有做错! 更何况,这也是白氏的意思,白氏不是不反对她和李魏紫往来,成就这桩婚事吗? 武安侯府到底是新贵,再显赫也难免底蕴不足;中山伯府虽然近来落魄了一些,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内里未必是武安侯府能够比得了的! 她嫁给了李景,做了中山伯府的世子夫人,白氏作为婶娘,面上不也有光嘛! 有了中山伯府这样的亲家,武安侯府在京城不也能立足稳健一些嘛! 将来冯淑嘉和冯援的亲事,说不定还要依仗她这个中山伯世子夫人出一些力呢! 白氏见冯淑颖眼神游移不定,显然是在打着什么主意,又见她神情难掩自得倨傲,只怕已经摆上了中山伯世子夫人的款儿,顿时愈发地不高兴了,差点连面上客气的笑容都没有挂住。 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就敢这样自恃自傲,说难听一点,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香油! 冯淑嘉在一旁看得清楚,生怕白氏再把自己给气着了,伤了身子,动了胎气,忙起身挽住冯淑颖的胳膊,冲白氏撒娇道:“我也是‘重伤初愈’,怎么不见母亲关切我两句?可见是心里只有堂姐~” 白氏瞪了冯淑嘉一眼,又不忍拂了女儿的一片好意,勉强笑着挥手赶人:“去吧去吧,较嘴的猴儿!” 冯淑嘉便挽着不情不愿的冯淑颖,半拉半拽地将人给弄出了颐和堂。 待两个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白氏收回目光,倚靠在大迎枕上,和腊梅叹道:“果然还是自己的孩子贴心啊……” 冯淑颖总想着从她这里借得助力,以成为中山伯世子夫人,麻雀变凤凰,一辈子享尊荣富贵,所以对她是各种恭维讨好。 可是,那讨好里又有几分真心? 只怕非但没有真心,还都是满满的算计吧。 腊梅点点头,笑赞道:“姑娘品性纯良,孝敬友爱,又哪里是谁都能相比的。” 颖姑娘那样自私歹毒的人,自然更是比不得了。 白氏点点头,笑叹道:“好在这孩子是个有主意的,这些年来虽然和颖儿亲近,却也没有跟着学歪了,否则,我和侯爷只怕是肠子都悔青了,也没有用处……” 到底,冯淑颖是他们夫妻碍于情面,又识人不明,才接进府中的。 而此时,“品性纯良”的冯淑嘉正拉着“自私歹毒”的冯淑颖,躲在一丛常青灌木丛后窃窃私语。 第五十五章 加一把火 采薇和珍珠两人远远地立在小石斜径上候着,拈着落叶说话,不时往那一丛苍翠后露出的一片裙角瞟一眼。 “堂姐,昨日中山伯府的李三姑娘过来,有没有说什么时候邀请咱们去她家做客?”冯淑嘉小声问道,神情满是期待。 冯淑颖被冯淑嘉的热切噎了一下,方才开口教训道:“什么‘李三姑娘’,听着多外气?要叫‘李姐姐’才是!” “我这不是没有堂姐和她的关系好嘛!”冯淑嘉给了冯淑颖一颗糖,再接再厉,“怎么样,她到底有没有说几时邀请我们去中山伯府玩耍?” 冯淑颖果然被冯淑嘉的这颗糖甜到了,心中极为自得,面上却还在极力作出一副沉稳的模样来,回道:“你不要一天到晚的总是记得玩,都多大的姑娘了?不要总让婶娘担心……” 啰啰嗦嗦地说了许多,但就是不提李魏紫邀请她们何时去中山伯府。 冯淑嘉知道冯淑颖担心什么,左右不过是李景见了她,再起了什么心思罢了,心中嗤笑,面上却做出着急的摸样,打断道:“好了堂姐,这些训导的话以后再说!你倒是赶紧说一说,李三姑娘到底有没有邀请你去做客! 我拜帖都写好了,本来一早就准备派人送去的,又想着自己主动上门总不如别人邀请的好……” “什么?!”这下轮到冯淑颖着急了,她慌忙打断冯淑嘉的话,“你连拜帖都写了?!你怎么一心一意地要去中山伯府做客?” 难不成,是看上了李景? 若是以前她自然是乐见其成,但是现在,李景是她内定的夫婿,岂容别人染指! “自然是玩耍啦!”冯淑嘉理直气壮,“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有什么趣儿!我的脚踝都养好了,又不是堂姐你,才刚拆除夹板,双腿不便行动!” 冯淑颖被扎了刀子,脸色都变了,但是比起这个,她更着急的是冯淑嘉执意借机出去玩耍的事情。 冯淑嘉的性情她很了解,娇纵得紧,又最不耐安静,着急了主动递帖子请求上门做客的事情也是做得出来的。 不论是李景和李魏紫姐弟俩,还是中山伯府,都拒绝不了武安侯的嫡长女的主动交好。 “你别着急,李姐姐说了,等她准备好了,久会请我们去中山伯府做客的……”冯淑颖急忙安抚道。 不管怎么说,她都不能放冯淑嘉一个人去中山伯府,所以,当务之急是一定先稳住冯淑嘉,把事情往后拖一拖,等她双腿再好利索一些了再行动。 可是,冯淑嘉焉会给她这个时间去养腿伤? 冯淑嘉生气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打断冯淑颖:“要准备什么?堂姐别总是拿借口来搪塞我!算了,我也不是一定要指望着你,还是自己递帖子出去玩吧!” 说罢,冯淑嘉大步迈开,甩下还愣在当地的冯淑颖,径直往芷荷院走去。 采薇和珍珠二人相视大惊,慌忙奔了过去,一个去追冯淑嘉,一个留下来伺候冯淑颖。 “颖姑娘,您和姑娘吵架了?”珍珠一面搀扶冯淑颖,一面小心翼翼地问道。 冯淑颖气得心肝儿疼,然而珍珠是白氏调拨给她的人,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遮掩搪塞道:“嘉妹就这脾性,一不顺着她,她就着急生气……算了,咱们回去吧。” 珍珠低低地应了,等回了风荷院,寻了个机会,转身去了颐和堂,把事情回禀给腊梅知道。 腊梅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冷笑道:“她倒是会的好一手‘颠倒黑白’!行了,这话也不用往夫人面前禀,人你‘伺候’好了就行。” 珍珠点头应诺,又悄悄地回了风荷院。 风荷院里,冯淑颖正扶着念春来回走动,练习活动双腿,以争取早日去中山伯府做客,一抬头恰好见珍珠从外头回来,心下一动,扬声问道:“珍珠,你做什么去了?” 刚回来就出去,莫不是要将她和冯淑嘉争吵的事情回禀给白氏知道? 珍珠坦然恭顺地回道:“奴婢去大厨房叮嘱一声,让她们这几天多煲些骨头汤给姑娘补身子。” 以形补形,骨头汤喝多了,双腿也能好得更快一些。 冯淑颖闻言心下失望,转念又一向,就算是珍珠骗她,她又怎么去查证呢,大厨房的里人,哪一个不是唯白氏的命令是从? 这就是寄人篱下的可悲可怜,所以她一定要把握好李景,顺利且尽快地成为中山伯府的世子夫人才是! 至于这件事,是冯淑嘉娇纵蛮横发脾气,又不是她的错,她也用不着担心白氏生气! 等到第二天,冯淑嘉再去颐和堂请安时,见白氏面色比别人并无不同,便放了心。 或许,珍珠昨日真的是去大厨房传话的也说不定。 等从颐和堂出来,冯淑颖主动喊住冯淑嘉,一脸友爱地笑道:“嘉妹,好了,别生气了……” 冯淑嘉只管闷头快走,不理会她。 冯淑颖不得不咬牙跟上,也顾不上双腿才刚能下地行走的实情了。 念春有心要劝一句,可一旁的采薇已经拉住了她,低声道:“姑娘们之间的事情,哪里有咱们置喙的余地?你啊,真是忠心有余,机灵不足……” 说着话,采薇还故意放慢了脚步。 念春想到采露问过的那句“是要做武安侯府的丫鬟,还是要做颖姑娘的丫鬟”的话,犹豫片刻,不得不采薇放慢了脚步,在后头远远地缀着。 她忠心于颖姑娘不假,但到底还挂着武安侯府丫头的名号。 而且,颖姑娘也未必愿意她跟上…… 从荔山上回来之后,颖姑娘是越来越不亲近信赖她了,今日若不是颖姑娘亲自点将她跟着伺候,只怕她这个大丫鬟也就只剩下铺床叠被倒茶放水的差事了…… 采薇见念春不再执意跟从伺候,悄悄松了口气。 念春不比珍珠,从冯淑颖入府起,她就作为大丫鬟贴身伺候,忠心耿耿,哪怕是到了如今,对于当日在荔山上的事情也是闭口不谈,生怕给冯淑颖带来麻烦。 要是念春真的执拗跟上,采薇还只怕自己还真劝不住她。 第五十六章 论命运的不可逆性 一路遥缀,临近分岔路口,终于见前头两人不再你追我赶,脚步慢了下来,脸上也有了笑意。 采薇和念春两个都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急忙奔上去伺候。 真是难为两个腿脚刚愈的闺阁娇女,能一口气跑这样远。 “那就这样说定了?这个月二十,咱们去中山伯府做客玩耍!”冯淑嘉笑眯眯地说道,一脸心愿得偿的得意。 冯淑颖强颜欢笑,点头应承:“嗯,就这样说定了。这两日李姐姐就会下帖子来邀请我们。” 她虽然不想带冯淑嘉过去,但是架不住白氏向来重规矩,肯定不会在此时让她一个人去中山伯府做客的,否则不成了四会情郎了嘛。 至于李魏紫,也肯定不会邀请她,而不邀请武安侯的嫡长女的。 与其如此,倒不如遂了冯淑嘉的意,也好搏个顺水人情。 等回了风荷院,冯淑颖只觉得双腿酸软疲惫,隐隐作痛,心中大急,忙倚床躺下,吩咐念春给她按摩纾解。 念春很是担心,一面轻柔有度地按摩,一面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要不,找管大夫来看看吧?” 冯淑颖想也没想就摇头拒绝了,还压低声音严令念春不许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 如果白氏知道她腿脚不便,就更有借口将她关在府里了。到时候,冯淑嘉一个人去中山伯府…… 天哪,她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惊慌得不行。 灵光一闪,冯淑颖似乎突然间明白了白氏这两日冷淡她的缘由,该不会见了两次李魏紫,就动了让冯淑嘉代替她嫁进中山伯府的念头了吧?!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的! 中山伯府是老牌勋贵,李魏紫又是那样得体温柔的一个人,白氏想将亲女嫁过去和她做弟妹,也是极有可能的! 她就说嘛,好端端的白氏怎么会突然冷落了她? 原来是嫌她挡了冯淑嘉的路! “记住了,一定不能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冯淑颖目露凶光,双手死死地扣住念春。 哪怕隔着夹袄,念春都能感觉到疼痛,可是她不敢出声,极力忍耐,还不忘劝慰冯淑颖:“颖姑娘放心,奴婢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您放心,放心……” 冯淑颖紧盯着念春的目光在这一叠声的保证当中渐渐地松懈下来。 手臂上的力道逐渐消失,念春顾不上自己的胳膊,就忙小心地扶冯淑颖躺下,柔声劝慰道:“颖姑娘好好地歇一歇,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奴婢去做,歇好了,这腿肯定就不疼了。” 软语轻声,殷殷关切。 冯淑颖心头一动,侧身握住念春的双手,一脸内疚道:“刚才我弄疼你了吧……你也是,怎么就不知道挣扎呢?快让我看看有没有掐伤?” 说着话,就去撸念春的袖子。 念春受宠若惊,又是激动又是委屈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自打从荔山上回来,她心里装着事儿,忧心忡忡的难得颖姑娘的喜欢,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体贴和关怀了。 隔着棉袄,又能掐出多明显的印子来,冯淑颖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如今见念春激动得都要哭了,再接再厉,一面关切地替念春放下袖子,一面叹息道:“我算是看明白了,来京城这么多年,也就你待我最好……毕竟,寄人篱下……” 说着说着,竟是红了眼眶,要落下泪来。 念春一见,慌忙眨掉眼底的水雾,拿帕子替冯淑颖拭泪,一个劲儿地劝慰道:“颖姑娘别伤心,夫人待您还是很好的……” 冯淑颖摆摆手,凄然一笑,道:“什么叫好,什么又叫不好?我终究只是她的侄女儿而已……” 涉及白氏,念春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是默默相伴,以图宽解冯淑颖一二。 “……所以,还是要有个自己的家啊……”冯淑颖感叹一句,又复庆幸起来,“不过,婶娘能做主为我谋求和中山伯世子的姻缘,我已经是感激万分……” 念春震惊,脱口而出:“夫人要成全颖姑娘?” 她最近因为荔山上窥破的私情,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又被冯淑颖弃之一旁,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情。 说罢,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成全”二字用得不当,又慌忙捂住嘴巴,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冯淑颖。 果然,念春从荔山上回来的就变得奇奇怪怪的,原来是窥破了她和李景的私情。 冯淑颖了然,却没有责备念春,反而羞涩垂首呢喃:“对啊,要不然一向和咱们府上没交情的李三姑娘,又为什么会接连登门拜访,还每每同我十分亲近呢?” 念春细心一回想,恍然大悟,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下来,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冯淑颖见状欣喜,念春一向对她忠心耿耿,今日解除了误会,日后肯定会愈发地尽心尽职的! “只可惜,婚事还没有最终定下来……”冯淑颖如同面对知心要好的手帕交,向念春坦诚诉苦,“总让人担心……” 贝齿轻咬下唇,愁容满面。 念春最见不得冯淑颖伤心,又见冯淑颖如此赤诚相待,心头一热,立刻拍着胸脯道:“颖姑娘别担心,既然夫人做主,这亲事肯定能成的!” 冯淑颖摇摇头,轻声道:“可我终究只是武安侯的侄女而已……寄人篱下啊……” 念春热血沸腾,挺身而出:“颖姑娘不要担心,您还有奴婢呢!有什么事情,你只管吩咐奴婢去做!” 见念春上钩,冯淑颖也没有客气,招了念春附耳过来,小声吩咐道:“李姐姐前日来府做客时,约定这两日要邀请我去中山伯府。可是我现如今腿伤才愈,婶娘未必同意我出门做客,所以……” 芷荷院里,冯淑嘉也在为这件事情犯愁。 先不说冯淑颖双腿尚未痊愈,单是知道了冯淑颖的真面目,愤怒的白氏都不会再费心替冯淑颖谋求和李景的这份孽缘,又怎么会在此时放任她们去中山伯府做客呢。 第五十七章 旧人,新面 亟思无果,转念一想,对于前往中山伯府做客这件事情,冯淑颖肯定比她还要着急,而且势必会达成,冯淑嘉便放下心来,专心去准备到中山伯府之后的事情去了。 其间,念秋有次提起念春出府的事情,冯淑嘉并不在意,让念秋只管看好院子,其他的事情一律别管。 左右不过是替冯淑颖去中山伯府传信,以谋求十月二十的顺利出行罢了,她求之不得,自然不会阻拦。 让冯淑嘉惊叹的是,到了约定的日子,李魏紫竟然亲自来接人了,而且冯淑颖还事先迎到了二门上,两个人又一起去颐和堂给白氏请安。 事已至此,白氏不好再拒绝,只能同意,只是除了两人日常惯用的丫鬟,又另外吩咐了腊梅随行,并且叮嘱腊梅和冯淑颖同乘一辆马车,好方便就近“照顾”。 出门登车时,冯淑嘉见冯淑颖待念春的亲厚异常,甚于往昔,心底叹息,今世,念春只怕还是免不了为冯淑颖卖命的命运。 三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出了街巷,一路往中山伯府辚辚驶去。 冯淑嘉默然不语,沉静的面容下隐藏着滔天巨浪,只觉得那辘辘的车轮似从她的心头碾过一般,生疼,愤恨,愧悔,紧张,麻木…… 采露和采薇两人见了,面面相觑,也不敢出声打扰,小心地陪侍一旁。 一路默然无声。 直到马车停下,冯淑嘉才从沉痛的往事中恍然惊醒。 “姑娘,到了。”采露低声道。 冯淑嘉抬起头,长舒一口气,将手递给一旁的采薇,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气派巍峨的大门,檐角瑞兽罗列,黑漆匾额上镌有“中山伯府”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隐约可见其当初的辉煌。 可冯淑嘉知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中山伯府内里早就颓败得不可挽救了,前世哪怕她倾尽十里红妆,最终也没能阻拦得了它的颓势。 人心坏了,填再多的钱财都不过是个无底洞罢了。 冯淑嘉抬首怔忪的时候,李魏紫和冯淑颖已经下了马车,笑着招呼她一起进去。 对上她的目光时,冯淑颖笑成弯月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悦狠厉和自得自傲。 非要跟着来,那就好好伺候她这位未来的世子夫人好了!冯淑颖心中忿忿。 冯淑嘉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好戏,还在后头呢! 快到垂花门时,远远地就看见几个高矮不一的俏丽姑娘立在那里,见她们过来,立刻就都迎了上来,口中欢喜道:“你们可算是来了,我们都在这里盼许久了呢!” 冯淑嘉认得,她们都是李氏族中的姑娘,年纪稍大的是中山伯夫人所出的李青苒和李云苒姐妹,三个年纪略小的则是中山伯兄弟的女儿。 前世,作为李景名义上的妻子,她没少受这些人的刁难。 武安侯府尚未倒台时,她们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只是哄着她把嫁妆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等到冯家受诬蒙难,她们更是不把她这个徒有虚名的世子夫人看在眼里,随意折辱。 然而今生,她们却摆出十二分的诚意来,迎到了二门上,言笑晏晏,亲切有加,仿佛都是她的好姊妹一般。 然而今生,这还是她们的第一次相见。 冯淑嘉于李景无所求,自然不会再像前世一样伏低做小的讨好这些大姑姐小姑子的,只管将武安侯嫡长女的款儿摆得十足,身姿提拔如松,笑容矜贵端庄,比她们更像世家贵女。 冯淑颖却一心想着和这些未来的姑姐姑子们相处融洽,又有心在冯淑嘉面前表现出她和中山伯府诸位小姐的亲密来,立刻笑靥如花,主动应承道:“有劳各位姐姐妹妹相等。” 正待开口的李魏紫,闻言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下一刻,便抬脚迎了上去,挡在冯淑颖前面,语气不太友善得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女学今日这么早就散学了吗?” 中山伯府设有学堂,分男学女学,有专门请来的夫子负责给府里的公子小姐们启蒙授课。 男学尚好,夫子都有秀才功名,肚子里有真材实料,教习起来也严格认真。至于女学,不过是教女子们认认字、读读书、算算账、抚抚琴罢了,不求精通出色,只求将来能应付生活,出门不丢人罢了,教学松散得很。 所以几个姑娘听李魏紫这样说,都不以为然地嘻嘻笑道:“听说姐姐今日请了贵客上门,我们自当出来迎接,至于课业嘛,不过一天功夫,也耽误不了多少的。” 李魏紫轻声哼了哼,没有答话,然而轻蔑讽刺的意味十足。 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借机来刺探情况罢了。说到底,对于中山伯世子之位,她们还不肯死心! 当着外人的面被落了面子,这一下,那几位姑娘的脸色也不好了。 双方默然不语,暗中愤怒较劲,气氛一时凝结。 冯淑颖一见情势不对,慌忙主动上前替李魏紫解围,微笑赞道:“果然是传承上百年的开国勋贵之家,竟然还专门设有女学,真是让人佩服!” 说着,又顺势赞了几位姑娘的两句,什么“才情了得”“钟灵毓秀”的,溢美之词,就连冯淑嘉这个旁观者都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了。 李魏紫更是不悦,眼见着自己的那些“妹妹”掩唇轻笑,眸光里飘过不屑和幸灾乐祸,气得差点没有当场发起脾气来。 “我这里还有客人,就不同你们闲聊了。”李魏紫借口离开,倒也没有忘记刺几人一句,“你们还是去女学看看吧……这懒散贪玩的名声要是传出去了,害了你们自己,也连累了族中姐妹!” 说罢,也不管几人如何变了脸色,当先一步迈过众人,又将冯淑颖和冯淑嘉让了进去,扬长而去。 几位姑娘被李魏紫气得够呛,要不是顾忌李魏紫在寿阳公主面前得宠,邀请的又是武安侯府的两位姑娘,只怕他们当场就能闹将起来。 第五十八章 喝茶看戏 李青苒等人被李魏紫的高傲蔑视气得够呛,要不是顾忌李魏紫在寿阳公主面前得宠,邀请的又是武安侯府的两位姑娘,只怕她们当场就能闹将起来。 冯淑嘉乐得看戏,悠游自在地跟上李魏紫,不疾不徐地往府汀兰阁走去。 冯淑颖却很担心还未出嫁,就先得罪了未来的大小姑子们,忙向众人团团施礼告了辞,这才迈步匆忙跟上李魏紫。 冯淑嘉回头看见冯淑颖脸上的讨好和小心,仿若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哀伤漫上心头,之后便是愤怒。 今生,她要笑着看她们哭。 李魏紫见冯书颖没有跟上来,回头看时,正好看冯淑颖殷切地向李青苒等人告辞,心中又怒又恼。 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和这些人不对付,偏生冯淑颖还要去讨好她们,这样没有立场和骨气的人,将来如何能抵抗得了崔氏她们的绞杀! 或许,冯淑颖未必是李景的良配…… 李魏紫目露深沉,她最多再留两年,就要出嫁了,到时候,整个伯府的内宅就要靠冯淑颖支撑了,可是,这样的冯淑颖真的能担起重任吗? 有武安侯府支撑又怎么样?武安侯夫人总不能直接插手侄女婆家的内务! 李魏紫忧心忡忡,直到李景突然从山墙后跳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你怎么在这里?”李魏紫拍着心口惊问。 说罢,不待李景回答,忙向冯淑颖和冯淑嘉看去。 就是年纪小的冯淑嘉此时也有十岁了,李景这样突然跳出来,只怕唐突了两位冯姑娘。 李景眼神都没有往冯淑颖身上瞟,就直直地落在已经退到李魏紫身后的冯淑嘉身上,一派正经和煦道:“我这不正好经过嘛!见姐姐有客人来,怎么能不出来打个招呼呢!” 冯淑嘉立在李魏紫身后,躲开李景那令人恶心的视线,垂首不语,正如每一个矜持的女子在遇见外男时该有的表现。 但其实,她只是怕自己看到李景那张丑陋的脸时,会忍不住上去撕掉他的伪装,让他付出血的代价。 而现在,显然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李魏紫用眼神示意李景离开,未果,只能无奈地介绍“这位两位是武安侯府的冯姑娘”,又对冯淑嘉和冯淑颖歉疚道,“这位是舍弟,无心冒犯,还请你们不要介意。” 冯淑颖双颊绯红,盈盈下拜,娇声道:“见过世子。” 冯淑嘉岿然不动,李景还没有招呼问好,她一个姑娘家自然更得端着。 李景敷衍地对冯淑颖抱抱拳,目光又重新落在冯淑嘉的身上,风度翩翩地一拱手,微笑道:“这位就是武安侯的千金吧,幸会,幸会。” 冯淑嘉强忍着恶心,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冯淑颖见状气红了眼睛,心里嫉恨得要命,将手里的帕子都拧成了麻花儿。 她比冯淑嘉丝毫不差,不过就因为不是冯异的女儿,就要受到李景这等不公平的待遇,凭什么?! 李魏紫见状心中微沉,李景不该是对着冯淑颖表衷情吗,总是抓住冯淑嘉不放又是怎么回事。 “你快回清晖园吧,我们的姑娘家说话,可不喜欢你杵在一旁。”李魏紫慌忙笑着打圆场,趁人不备,狠狠地瞪了李景一眼。 李景知道再闹下去李魏紫真的要生气了,也不敢再多留,只得做出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冲冯淑颖和冯淑嘉拱手辞别。 反正只要冯淑嘉愿意来中山伯府,他就有机会拿下她,何必要急在一时,再得罪了胞姐,失了助力,得不偿失呢。 冯淑嘉依旧是微微颔首,聊做回应。 冯淑颖却顾不得羞涩,猛抬头朝李景望去,眸子里满是不舍和眷恋,竟是丝毫都不记恨李景先前对她的漠视了。 可是,李景将最后的眷恋的眼神,留给了全程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的冯淑嘉。 见李景走远,李魏紫冲冯淑颖和冯淑嘉歉疚道:“唐突两位妹妹了……母亲只留下我们姐弟两人相伴,平日里我不免就对他娇惯了一些,以至于养成了他这副懵懂天真的性子……” 冯淑嘉没做声,心底却冷笑,若是李景都算得上是懵懂天真的话,那这人世上还真没有几个坏人了。 冯淑颖却慌忙柔声劝慰道:“李姐姐不要这样自责……世子他,他风姿卓然,为人又温和善良,是难得的好男儿……” 说到最后,声音里都染上了香甜软糯的糕点味儿。 李魏紫心头的阴郁微散,面上也明朗起来,携起冯淑颖的手,意味深长地微笑低语:“你也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冯淑颖心头激动,李魏紫这话是承认了她啊,有了李魏紫的人证,她离世子夫人之位就更近了! “李姐姐谬赞了~”冯淑颖心潮澎湃,勉强才能维持住面上的镇静。 冯淑嘉只当是听不懂,也不说话,只管得体合宜地微笑沉默,随前头姊妹情深的二人到了汀兰阁。 两层的绣楼,雕花的小窗,朱红的廊柱,小巧而精致;院内遍植兰桂竹木,虽是初冬,却尚存有几分绿意,和绣楼相辉映,愈发地显出小院的情致不凡来。 能得荔山诗社社长寿阳公主另眼相看的人,自身的才情定然是不差的,从其居所就能察知一二。 冯淑颖自然是对汀兰阁赞了又赞,将李魏紫这位未来大姑姐捧得高高的。 待进了屋,三人分主宾坐定,自有丫鬟奉茶上点心。 冯淑嘉看着汀兰阁的人对自己毕恭毕敬,想到前世李魏紫身边得力的丫鬟婆子都不将自己这个可怜的世子夫人放在眼里,握着茶盏的手紧了又紧。 那厢冯淑颖已经按捺不住,红着脸颊小声问道:“李姐姐,我们是晚辈,登门造访,什么时候去给伯夫人请安吗?” 冯淑颖这话一问,顿时整个汀兰阁的气氛都沉滞起来。 冯淑嘉闲闲地喝茶看戏,中山伯夫人崔氏,是中山伯李承宗的继室,和李魏紫与李静姐弟俩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冯淑颖此时开口要去给崔氏请安,李魏紫只怕气坏了吧。 第五十九章 拉风的出场 李魏紫愣了愣,心头蹭地冒出火来,冯淑颖竟然要去给崔氏请安?还怎么指望她嫁过来之后,帮助李景安定好内宅! 缓了缓,李魏紫才勉强压下怒气,扯出一丝笑来,婉拒道:“母亲今日身子不爽,大夫交代了要好生休息,我们就不要去打扰她了吧。” 家丑不可外扬,不管她和崔氏矛盾多么尖锐,在冯淑颖嫁进来之前,都不可以轻易传扬。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年幼的冯淑嘉,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于李景的前程不利。 家宅不睦之人,又能在仕途上走多远。 冯淑颖不知其中情由,闻言立刻做出一副担忧的神色来,关切道:“夫人生病了?那我们更得去探望了!” 李魏紫几乎能呕出血来,极力按捺,才勉强笑道:“大夫交代了要静养,咱们怎好打扰。” 冯淑颖见李魏紫态度坚决,难掩失望,低声嘟囔一句:“哦,这样啊……那就等夫人好了,我再来登门探望吧!” 李魏紫没有答话,端起茶盏,猛灌了一盏茶,这才觉得心情略略平复了些。 冯淑嘉适时地开口了:“李姐姐,听说你们家的后园子里有京城一绝的美景,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冯淑颖闻言诧异:“什么美景?” 问罢,不待回答,冯淑颖又恍然道:“哦,是石林池苑吧!” 中山伯府的后园子里有一处汇聚天下奇石,或圆或方或长,或立或斜或卧,姿态各异,堆山绕水,美不胜收,在京城十分有名。 李魏紫点头笑道:“正是石林池苑。左右无事,咱们这就去游赏一番吧。” 不给冯淑颖找点事儿做,只怕她一直不能忘了去探望崔氏的事。 冯淑嘉拊掌赞同,求之不得。 冯淑颖无奈附议,她方才似乎已经惹了李魏紫不悦,虽然不知道缘由为何,若是此时再拒绝了李魏紫的邀请,只怕会破坏两人如今的融洽。 冯淑颖看向自己的双腿,悄悄地握紧了拳头。 不过是缓步慢行,应该没事吧。 而且,只有出去,才能偶遇李景,才能熟悉将来她要生活一辈子的繁华富贵地。 于是丫鬟婆子们一通忙碌,递披风的递披风,准备手炉的准备手炉,浩浩荡荡地出了汀兰阁,一路往中山伯府的后园子行去。 冯淑颖双腿刚愈,还不能一路疾奔快走,于是一行人且走且停,慢悠悠地朝后园子行去。一路上遇见的当值的丫鬟婆子,都垂手毕恭毕敬地给她们行礼请安。 冯淑嘉一路缓缓行来,看着那些熟悉的景致,看着那些陌生的笑脸,嘴角上扬,拳头却握得紧紧的。 就是这外表光鲜、内里藏污纳垢的中山伯府,禁锢了她半辈子,折磨了她半辈子,让她生不如死。 哪怕是临死,她也没有摆脱中山伯夫人的身份。 好在那一把火,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干净净,将她又送回了命运的节点上。 冯淑嘉心里揣着事,那些让冯淑颖连连称赞的美景,在她眼底也暗淡无光,阴森如鬼域。 “前面就是后园子了。”李魏紫抬手一指,笑道,“那里头的石林池苑,可不是前头那些景观能比得了的。” 语气间颇为自豪。 冯淑颖好奇得不得了,想到今后那京城一绝的美景就是属于自己的了,一时也顾不上双腿了,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冯淑嘉对那些破石头没什么兴趣,她只是要借助石林池苑成事罢了。 一进园子,眼前就被一帘翠色遮挡,油麻藤或覆山石,或攀廊柱,遮挡住一园子的秀色,只在缝隙间露出一点内里风光,愈发地逗引得一探究竟,徜徉其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笆半遮面!”冯淑颖惊叹道,“真是好景致,妙心思!” 李魏紫闻言暗自惊叹,没想到冯淑颖虽然出身乡野,诗词佳句却能信手拈来。 “不错!当初先祖修建园子时,这一帘翠色的灵感确实源自香山居士《琵琶行》中这两句。”李魏紫点头笑赞,“冯妹妹好才情!” 冯淑颖腼腆地笑了,眼睛却亮晶晶闪着自得,谦逊道:“李姐姐谬赞了,我不过是恰巧记得这两句诗罢了。”又道,“即便是不论石林池苑,单是这一帘翠色就令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冬日里能有这样一帘翠色本就难得,再加上这翠帘欲露还掩,更引得人对园子内的美景神往不已,确实算得上美景。 李魏紫笑着邀请道:“这一帘翠色固然喜人,可比起石林池苑来,却是不值一提!” 冯淑颖心痒难耐,当先拂帘而入。 冯淑嘉随后跟上。 转过翠帘,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丛石林立,姿态万千,更有白水环绕,妩媚多姿。 半遮半掩的含蓄神秘,一览无余的坦荡壮丽,巨大的反差,让眼前的石林池苑更是美上三分,动人心魄。 冯淑颖赞叹不止,似是胸中豪气难掩,不由地吟诵而出:“‘云掸胎精芝样研,五丁凿窍鹤飞仙。萦纡奥榻愁无地,窈窕仙墀别有天。丹窀历年莓渐蚀,棋枰亘古乳频悬。玉莎瑶草追遣迹,缑岭吹笙何日还’,说的便是石林胜景’,诗好,景更妙!” 冯淑嘉抽抽嘴角,这夸赞过头了吧,眼前的这片人工堆积的石头,如何能和滇南的石林相媲美! 鬼斧神工,造化自然,哪里是这些矫揉造作能比得上的。 冯淑颖话刚落音,就有清朗豪迈的声音从石林池苑中传出:“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正是曹子建的《白马篇》。 清朗豪迈的吟哦声中,一身骑射劲装的李景登山而上,手挽大弓,对准斜下方的一块太湖石,蓄势待发。 “世子爷!”冯淑颖下意识地惊呼道,双手在心口紧紧交握,眉梢眼底,满是崇拜和爱意。 第六十章 察觉 李景看着底下惊叹不已的一群女孩子,骄傲地扬起了头颅。 既然冯淑嘉不吃荔山上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那一套,那他就给她呈现出阳刚豪迈洒脱不羁的一面,不信不能拿下这个小姑娘。 李景从山顶俯瞰,只见小小的冯淑嘉被丫鬟们簇拥着,又正掩面惊讶,看不清楚形容,不禁微微蹙眉。 他方才离开之后,就派小厮一直守在汀兰阁门口,得知冯淑嘉等人一路往后园子去看石林池苑之后,立刻拿了弓箭,提前一步赶过来准备。 紧赶慢赶,总算是布置周全,及时在众人面前大展雄风,威风凛凛。 如果没有用的话,可真是白费他这一番工夫了。 冯淑嘉听着周围的惊叹声,心中不齿,李景有多大本事她一清二楚,若是他真有李广一箭射石虎的本事,前世也不至于被她堵在庐冢里烈火焚身了。 只怕那太湖石上,提前做下手脚了吧。 “堂姐,世子真厉害,一箭没石中,堪比飞将军李广!不如我们近前去看看吧!”冯淑嘉指着直插太湖石的利箭说。 那是当然!想她和李景的第一次相遇,不就是她刚入京被恶霸地痞调戏时,李景挺身而出英雄救美嘛! 想到当初李景如天神般从天而降,解救她于危难的情形,冯淑颖心头愈发地甜蜜了,点点头,一脸仰慕欢喜,激动地朝太湖石走去。 众人自然是跟随前往。 然而,还未等她们到达太湖石,斜刺里就窜出来一个小厮,先一步取下了利箭,恭顺地双手呈上,笑道:“两位姑娘尊贵娇柔,怎么能做手拔利箭这等粗活。” 冯淑嘉认得他,正是出身古井巷,和坠儿同住一座四合院的邻居,长秀。 之所以认得,当然是因为前世在她嫁入中山伯府之后,长秀依旧盛宠不衰,因此而不把她这个世子夫人放在眼里。 冯淑嘉眼神幽暗,见冯淑颖已经伸手接过利箭,冲正从山头上阔步赶来的李景柔柔一笑。 李景果然是爱她的,所以才早早地派了小厮取下利箭,免得伤了她娇嫩的小手,冯淑颖心中喜滋滋的。 冯淑嘉暗叹可惜,晚了一步,没能当众揭破李景的装模作样,可是她还是轻笑一声,说:“你们世子爷厉害,你这个做小厮的手下功夫也不错。” 能把没入石头中的利箭轻而易举地取出来,至少手下没有大力气是不行的。 可是,显然以色侍人文弱纤细的长秀,并不没有这样的力气。 长秀脸色一白,强笑着分辩道:“事有凑巧……是有凑巧……” 要不是冯淑嘉一脸认真,他都要以为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早已窥探出真相了。 说话间,李景已经几个纵跃下了山,阔步行来,冲冯淑嘉和冯淑颖拱手歉疚道:“不知两位冯姑娘此时到来,唐突了佳人,还请原谅小生则个。” 冯淑嘉微微颔首聊作应答,口中说着无碍,心中却冷笑,只怕知道她们要来,特意做出来给她看的吧! 她若真是个未经世事的十岁小姑娘,说不定还真给他这番卖力表演哄住了。 前世不就是这样。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入石棱中。”冯淑颖惊叹不已,脸颊羞红道,“世子爷好俊的功夫!” 李景虽然不喜欢冯淑颖,却很喜欢她的适时当众夸赞,心里得意,面上却一派谦逊,拱手笑道:“冯大姑娘谬赞。这点雕虫小技,怎敢和飞将军李广相提并论。先前恰好在这里练习射箭攀越,不知佳客要来,否则哪里敢班门弄斧。” 武安侯冯异,只凭借一对板斧,就从一介山野村夫,一路挥杀出如今的赫赫威名,固然有运气的成分在,但更重要是他个人的本事。 有冯异在前,他这点花架子,确实是班门弄斧。 可冯淑颖却不这么想,她觉得李景既有本事,为人又不骄不躁,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男儿! 现在,这个好男儿即将成为他的夫婿,怎么能不让人心里美得冒泡呢! 此生能遇上李景,得他青睐,真是她最大的幸运! “世子爷谦虚了。”冯淑颖面颊酡红,眼睛亮晶晶的全是仰慕,“飞箭没石,如此神技,世间又有几人能够比肩。” 李景自然是再次拱手谦逊。 如此再三,冯淑嘉觉得自己都要恶心吐了。 在吐之前,她果断地开口道:“方才见世子上下腾挪,身姿矫健,步法轻灵,比起爹爹来也并不逊色多少。不如,就有世子代劳引路,让我们饱览这石林池苑的风光吧?” 有李景在,冯淑颖肯定不愿意离开片刻,必得时时相伴处处紧盯才能放心。 那双刚刚拆除夹板的小腿,可经不起这番折腾。 李景闻言心头大乐,以为冯淑嘉果然拜倒在他的飒爽风姿之下,当即做请,十分温雅有礼地微笑道:“能为冯姑娘引路,这是我的荣幸。这边请。” 冯淑颖自然很高兴有李景相伴,但是看到李景对冯淑嘉的温柔周全,又恨得牙根痒痒,当即上前一步,似是无意挡在两人之间。 李景暗恼蹙眉。 冯淑嘉求之不得,她可不想直面李景那贪婪无耻的眼神。 李魏紫见三这幅形容,心头微沉,冯淑嘉才刚十岁,天真烂漫,请李景引路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是冯淑颖已经十三岁了,当众挨着李景那么近,算是怎么回事? 最让她忧心的,还是李景对冯淑颖和冯淑嘉的态度,一则过于冷淡,不似年少情热;一则过于热情,不似对待心上人的堂妹。 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吗? 武安侯府虽是新贵,可不是已经落魄的中山伯府能够开罪得起的…… 李魏紫揣着心事,哪里还有心思游园赏景,只是勉强挂着笑应酬罢了。 可是越看她就越心惊,天真烂漫、悠游自在的冯淑嘉,争风吃醋、找机会拽着李景寻求独处的冯淑颖,还有极力忍耐应付的李景…… 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呀!李魏紫绞紧帕子,暗自祈祷。 第六十一章 脸得有多大啊! 好在一场游园下来,一切相安无事。李魏紫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待客人一走,李魏紫立刻就将李景叫到汀兰阁问话,并且吩咐侍书亲自在门外守着,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姐姐这是做什么?”李景看侍书掩了门出去,笑嘻嘻地问道,“神神秘秘的,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事件?” “你别和我嬉皮笑脸的。”李魏紫沉下脸,正襟危坐,直奔主题,“我问你,你对冯淑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李景目光闪了闪,旋即便一副少年情动羞涩的模样,垂下眼眸,嗔道:“姐姐你不是都一清二楚,干嘛还特地来问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李魏紫冷笑一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我可没有看出来!我只看到了‘陌上少年如玉,如花少女怀春’,看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李景抬头,眨眨眼睛,一脸困惑不解:“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我看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李魏紫丝毫没有和李景客气,一针见血,“既然如此,那我问你,你对冯淑嘉为什么比对冯淑颖还要周全热心、体贴温柔?” 不清楚真情的,只怕会误以为李景爱慕的人是冯淑嘉!而冯淑颖不过是单相思、暗嫉妒。 李景心下一沉,暗道到底还是被看出来了,可是,他却不能承认。 “对未来的小姨子,尤其她还是武安侯的嫡长女,我自然要耐心周全、小心应酬,不说我自己,单说颖儿,要想嫁进中山伯府来,一定少不了武安侯夫妇的支持。”李景抬头,言辞恳切,一派情深意重。 李魏紫差点就被他给骗过去了。 哼哼两声,李魏紫低声道:“你休想就这样蒙混过关。武安侯位高权重,圣眷正隆,可不是你能够开罪得起!你可别在这时候给我动什么歪心思,到时候别说是我,就是父亲出面也保不了你。” 中山伯府名义上是开国勋贵,外表风光,可内里早就空虚腐烂,不堪一击了。 如果李景真的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里,妄想齐人之福,惹出祸事来,父亲可不敢和武安侯对上,出面替他抹平祸事。 李景心头沉沉,面上却一派泰然,愤然不平道:“姐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那样玩弄感情不知廉耻的人吗?” 李魏紫见李景言之灼灼,只差赌咒发誓了,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或许,真的是她想错了吧。 “这样最好。”李魏紫语重心长道,“不是姐姐不肯相信你,而是你我如今的处境,不容许有丝毫行差踏错,尤其对上的还是武安侯府。一不小心,就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姐姐放心,这些我都明白。”李景面色沉沉,眼底一片肃杀。 前有崔氏母子几人的逼迫陷害,后有父亲的偏听偏信,他只要一个不小心,就能瞬间从天堂跌入地狱。 当然了,现在的中山伯府之于他,也不啻于一方地狱。 所谓的世子的尊崇,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内里是何种辛酸,他再清楚不过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地狱”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变成自己的安乐窝! 所以,对于冯淑嘉,他志在必得,不容有失! 李魏紫看到李景脸上的阴沉狠辣,心里一揪,疼得厉害,怅然喟叹道:“你所受的苦,姐姐都看在眼里……可惜姐姐无能,不能帮你许多……林家,是名流清贵不假,但是手中的实权始终差上许多……” 李魏紫的未来夫婿林泽,出身于寿阳公主下家的林家,虽然青年俊彦文采风流,但不过是林家旁枝的子弟,即便这桩亲事是寿阳公主做的媒,听起来风光,但内里实在是没有多少实在的好处。 李魏紫本来是打算嫁去握有实权的勋贵之家的,这样也能帮助李景顺利地掌控中山伯府,但是一来寿阳公主的美意不好推辞,二来林家确实日渐昌隆,在隆庆帝重文抑武的治国之策下,或许未来能走得更远,更能帮助李景也说不定,她便顺从地接受了。 等见到了林泽,她就更满意这门亲事了。 李景见李魏紫面露愧色,心头不禁一酸,上前握住她的手,伏在她的膝头,低声劝解道:“姐姐不必自责,你已经帮我太多太多了……” 若不是为了他,李魏紫何至于以中山伯府嫡长女之尊,委屈自己去伺候寿阳公主。 说的好听一些是作伴,但其实就是伺候的人罢了。 李魏紫见李景如此感恩懂事,不禁一阵欣慰和心疼,长叹一声,柔声劝诫道:“这都是姐姐应该做的,姐姐也希望,你能够认清楚什么是你应该做的。” 李景重重地点点头,沉声道:“姐姐放心,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所以,他一定要娶到武安侯的嫡长女,借助妻族的力量,将崔氏等人彻底地剿除,将武安侯府牢牢的掌控在自己手里,为自己洗刷耻辱,让一直为自己付出的姐姐欣慰,让以死为自己保住世子之位的母亲,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瞑目! 李景下定决心的当口,白氏在听完腊梅的转述后,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冯淑颖尽快地送回郴州去,免得她一时脑热头昏犯了错,名声有亏,连累了冯淑嘉或是武安侯府。 “还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说不当说。”腊梅迟疑不决。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说不得的?”白氏摆摆手,道,“你只管说来听听。” 她不信还有比冯淑颖“热情奔放”地缠着李景更让人失望难堪的事情。 腊梅听白氏这么说,斟酌着开口道:“奴婢觉得那个中山伯世子不像是思慕姑娘成狂的模样,反倒是不停地对着姑娘献殷勤……” 白氏怔了怔,旋即大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低喝道:“这还没得陇呢,就望上蜀了!他世子爷脸得有多大啊!” 第六十二章 雷厉风行 震怒之下,白氏心中一颤,如果李景真的存有这种心思,那当日荔山上的偶遇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吧。 白氏心中翻涌不安,当机立断:“你去问问回郴州的车马……不,不必了,我亲自派人送她回去!” 腊梅见白氏面色青白,眼底既惶怕又愤恨,心中担忧,慌忙劝解道:“夫人不必忧心,或许是奴婢看错了也说不定……” “没有什么对错。”白氏凝眉摆手道,“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须得早做防备!” 否则,万一揣测成真,到时候吃亏受苦的是可是无辜的冯淑嘉。 腊梅见白氏语气坚定,郑重应道:“奴婢这就吩咐下去,让张护院亲自安排车马人手。” 张护院名大柱,原是一直追随冯异的亲信部将,搬入武安侯府之后,冯异在征求他自己的意愿之后,委以重任,将妻儿家小的安全都交给了他。 这大半年来,武安侯府能够平安无事,除了白氏的治家手腕,也多赖张大柱的恪尽职守。 白氏点头,蹙眉催促道:“越快越好!” 只有将冯淑颖送回了家,彻底断了和李景的牵扯,这事儿才算是了结。 “还有,你说的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尤其不能让姑娘知道。”白氏叮嘱道。 李景这种龌鹾的心思,她只怕脏了自己女儿的耳朵,污了她的名声。 腊梅点头应诺,立即出去安排。 等冯淑嘉得到消息时,白氏已经安排妥当了一切。 “这么快?”冯淑嘉难掩惊诧,蹙眉忧心问道,“母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否则,单凭荔山上的一点纠葛,母亲是不会这么快就做好安排,送冯淑颖回家的。 毕竟,冯淑颖当初是由父亲做主接进府的,母亲做事总要考虑周全,以顾全父亲的面子和情绪。 “颖儿在咱们家已有数年,这期间从未再见过你大伯父和大伯母,前些日子听你说起这事,又见颖儿面有戚然思念,母亲便动了这心思。反正早晚都要送她回去和父母团聚,倒不如早些安排,正好让他们一家团团圆圆好过年,也省得旅途匆促劳碌,损了她的身子。”白氏微笑道。 冯淑嘉当然不会相信这种说辞,若真是如此,早几年白氏就会送冯淑颖回郴州山南村和家人团聚了,何必要等到现在? 只怕,是白氏窥知了一些事情,又不愿意告诉她吧。 既然如此,那她就装作相信好了。 “母亲考虑得极是。”冯淑嘉抱着白氏的胳膊,娇声笑道,“我还以为母亲是要给我报仇呢!” 白氏忍不住笑,瞪了冯淑嘉一眼,笑骂道:“什么报仇不报仇的,你这丫头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大家总算都冠着一个冯姓,又不是生死仇人!这话,以后可不许再说了!” 她当然是为了给女儿报仇,更是为了让女儿免除后患,可话却不能这样讲。否则,传到了外面,本来受了委屈的人反而变得无理薄情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在母亲面前说一说罢了。”冯淑嘉撒娇。 重活一世,她才知道有母亲的庇佑,生活是多么的幸福! 白氏行动很快,当天傍晚就叫了冯淑颖来说话。 “你来京也有好几年了,这中间一直未能和家人见过面,只怕心里想得紧吧!你又是这样孝顺的孩子,不能在父母跟前尽孝,心中肯定很愧疚吧。”白氏一脸慈爱,说出来的话却让冯淑颖心惊,“这都怪婶娘,总想着把你留在身边,却反而误了你们的天伦之乐……所以这些日子婶娘反复思量,总算是下定了决心,今年送你回乡家人团聚,一起过个团圆年!” 一气呵成,直接说出自己的决定,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留给冯淑颖。 冯淑颖当即白了脸,差点就吼出“我不回家”这样的话来,好在她及时将指甲抠进肉里,疼痛让她暂时清醒过来。 “颖儿很感激婶娘的爱护和教导之恩,所以更不敢在此时归乡……学艺不精,既对不住婶娘,也无颜再见父母家人……”冯淑颖哀哀戚戚,说的还是那老一套推脱之词。 白氏摆手打断她的话,笑道:“你又不是要考状元,说什么学精与不精?女孩子嘛,认得几个字,看得懂帐,能自如应付以后的生活足够了。” 以后的生活,自然是指婚后的生活,冯淑颖闻言很想问问若是她回郴州了,那她和李景的婚事该怎么办。 好在她还算清醒,知道这种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不能随意宣之于口,及时忍住了。 此时冯淑颖才悲哀地察觉,所谓成全她和李景的一片痴情的话,白氏从来都没有明明白白的说过,一切都不过是她自己的揣测罢了。 现在白氏突然要送她回乡,也弄不清楚是个什么意思,是暂别,还是永久的遣归? 冯淑颖挤出几滴眼泪来,抬袖遮面拭泪,哽咽道:“可是颖儿舍不得婶娘,也舍不得嘉妹和援弟,还有镇守边疆的叔叔……” 这是要打亲情牌了。 可惜,早干什么去了呢? 在她伸手推倒冯淑嘉的那一刻,有没有想到这么多的“舍不得”呢? 白氏非但丝毫都不感动,反而心中一阵恶寒,这样的惯会做戏,她以前怎么就被这个小姑娘骗过了呢? 好在冯淑嘉运气好,人也变得机灵起来,捅破了荔山之事,揭开了冯淑颖伪善的真面目! 否则,有这样一个心思深沉、机巧奸诈藏身武安侯府,将来还指不定惹出什么样的祸端来呢…… “傻孩子,只是送你回家和家人团聚罢了,又不是以后不再相见!”白氏先安抚了一句,接着便不容回绝的说道,“你不用担心,一切婶娘都已经安排妥当,不管你一路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回到故乡,和家人团聚!” 冯淑颖见白氏神情坚定,知道自己无论再做什么辩驳都不能让白氏改变决定,只得暂且忍气吞声,先应了下来,觉得回到风荷院之后,再徐徐图之。 第六十三章 各自图谋 可白氏并没有给冯淑颖徐徐图之的机会。 “婶娘已经找人算过日子了,此月二十六,是大吉之日,宜出行。”白氏笑道,“就那天出发吧。正好空出来的时间,你可以好好地拾掇准备。” 冯淑颖进京数年,她从不曾苛待于她,想来这些年她也攒下了不好的好东西,要一一清点带上,是需要一些时间。 白氏虽然深恨冯淑颖的恩将仇报,但是作为婶娘,这些东西她还是不能借口眛下的,就当是替丈夫全了一片心意吧。 二十六? 那不就是后天! 冯淑颖大为震惊,白氏这是兵贵神速,要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呀! 震惊之下,惶然无措,冯淑颖脸色苍白,迷迷糊糊地回了风荷院,在屋子里呆坐良久,才蓦地回过神来,高声尖叫着念春。 正在拾掇行李的念春,闻言急忙应诺,三两步疾行过来,见冯淑颖像是大病了一场一般,面色很差,眼底红红,泛着狠意,心里一惊,慌忙问道:“颖姑娘有何吩咐?您还好吗?” 好? 她如何能好得了! 她就算是再愚笨,也体察到了白氏语中的迫不及待,明白后日她若是真的乖乖返回郴州,今生只怕无缘再和李景相见,更别谈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中山伯世子夫人之位,再也和她无缘了! 想到此处,冯淑颖差点将满口银牙咬碎,招了念春到内室说话,珠帘一放,屏绝外界。 “我现在修书一封,你立刻想办法送给中山伯世子。记住,这封信一定要亲自交到世子爷手上,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包括李三姑娘!”冯淑颖郑重吩咐。 李景现在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不想一朝返回郴州乡野,再过回以前那种粗食布衣的艰苦日子,更不想两三年后只能嫁给一个乡野村夫,日日为生计操劳,前途晦暗,无尽无穷! 幸好,她一直都清楚李景的野心,知道李景对于武安侯嫡长女婿的身份垂涎已久,不容有失。 想到此处,冯淑颖心头酸涩,在内心深处,她也知道自己于李景来说不过是生活的一味调剂,不是所必须的吧…… 念春一脸为难,即便是夫人有意成全颖姑娘和世子爷的一片痴情,但婚事还没有彻底敲定下来,男女之间就这样私相授受,总是不好的吧…… 冯淑颖见面念春这副神色,也不瞒她,直言道:“方才你也听婶娘说了,后天她就要使人‘送’我回家了。此次一别,只怕今生难再相见,我总得和世子爷说一声‘告辞’吧。” 念春面色大惊,忙道:“夫人不是说暂且送颖姑娘回乡和家人团聚,不是永不再见吗?” 冯淑颖嗤笑一声:“傻丫头,那不过是场面话罢了,你竟然还当了真?你这个样子,以后我离开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哟……” 怅然的语气中,全然是对念春未来的担忧。 念春倏地红了眼圈,感动之下,忙点头郑重许诺:“颖姑娘您快写吧!奴婢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将这封信亲自交到世子爷的手上的!” 冯淑颖等的就是念春这句话,这丫头心眼实,答应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完成的! 冯淑颖当即吩咐念春展纸研墨,时间无多,送信出去艰阻重重,更何况还要亲手交到李景的手上,丝毫耽搁不得。 念春一出门,一直盯着风荷院的颐和堂和芷荷院就得到了消息。 念春是冯淑颖身边的大丫鬟,又言称替冯淑颖采买回乡的东西,门子不好拦着,白氏和冯淑嘉也不好明言拒绝,只是各自派了人尾随念春。 不出意料,念春出府之后,直奔中山伯府,和门子絮语两句,又拿出信物之后,顺利地从侧门进入。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念春从中山伯府出来,一路转去了冯淑颖日常光顾几家铺子,买了点心、胭脂等物事,这才提篮回了武安侯府。 “告诉张护院,护送颖姑娘的人手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亲手将颖姑娘交还给她的父母家人,才能返回交差。”白氏蹙眉吩咐道。 至于之后冯淑颖再闹出什么事情来,可就和武安侯府没有什么关系了。 腊梅应诺,自去办事。 “采露,你派人去紧盯着中山伯世子。堂姐这个时候特意派念春去中山伯府,还鬼鬼祟祟地用了采买做借口遮掩,只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冯淑嘉眉间沉沉。 冯淑颖一面爱慕着李景,一面舍不得荣华富贵,肯定是不甘愿就这样回郴州,和眼看着就要到手的中山伯世子夫人之位失之交臂的; 而李景一心靠上武安侯府这棵大树,甚至不惜出卖色相,忍着恶心和冯淑颖眉来眼去,扮演情深,一定也不会轻易舍弃冯淑颖这样好用而重要的棋子。 这两个人说不定合谋着什么坏事,到时候却要武安侯府来顶包。 采露知道事情严重,当即郑重领命,下去安排去了。 四方各自筹谋,表面的平静之下波涛暗涌,未来不定。 二十五这日中午,白氏特地将冯淑颖和冯淑嘉冯援姐弟都叫到了颐和堂,一起吃一顿团圆饭,聊作饯别。 席间众人均是一脸的不舍,或是临别赠礼,或是劝勉祝福,或是畅想别后思念的,临别依依,难舍难分。 冯淑颖还掉了眼泪,心中希冀白氏见了会心中一软,改变主意,再将她留下来,甚至是会继续促成她和李景的婚事。 可惜,作为一个母亲,一旦得知有威胁自己孩子的因素存在,肯定是要竭力铲除的。 冯淑颖见白氏虽然满脸的慈爱,满口的不舍,但是送她回乡的态度却很坚决,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愤恨,两手在广袖里紧握,青筋暴突。 好在,她及时收到了李景的回信,知道了他的心意和决定,否则,惶急担忧之下,她只怕得一哭二闹三上吊,绞尽脑汁地设法留下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武安侯府就渐次热闹起来,风荷园里婢仆往来穿梭,秩序井然地往车上搬送着行李。 第六十四章 失踪(一更) 第二天一早,东天刚放出第一缕晨光,武安侯府就渐次热闹起来,风荷园里婢仆往来穿梭,秩序井然地往车上搬送着行李。 白氏亲自坐镇指挥。 冯淑颖假意推辞道:“这些东西都是本就武安侯府的,侄女来时孑然一身,去时怎么好这样大包小包地装上几大车。” “这些都是婶娘这些年来给你置办的衣裳首饰器物,自然就是你的了。”白氏笑道,“而且郴州离京城千里之遥,这一路上山水迢递的,难免有风雨、露宿或是别的意外情况,各种东西都备置齐全了,才能无后顾之忧,一路平安顺利抵达。” 冯淑颖面上似不好意思,屈膝郑重谢过了白氏,接着又是一番感恩戴德的言论,感谢白氏多年来的照拂。 白氏坦然受了,这些年来,她待冯淑颖,确实是仁至义尽,当得起她这一番拜谢。 等到装好箱笼,已经是天光大亮。 白氏将随行的婆子和念春叫到跟前,吩咐道:“此去郴州路途遥远,你们一路上一定要将颖姑娘给伺候好了,不许有任何的怠慢和闪失!” 言辞颇为严厉。 众人慌忙屈膝应诺,连连保证。 白氏点点头,又看了念春一眼,道:“念春,你六岁入府,八岁到颖姑娘跟前当值,如今已有五个年头。既然你们主仆情深,你自己请命终身侍奉颖姑娘,那我也不拦着你。今日我就将你的卖身契交给你家姑娘,往后你的生死前程,就一概和武安侯府无关了。” 白氏说罢,暗叹一声,她都不知道是该说念春忠心,还是该说她愚笨,就这样被冯淑颖骗得死死的,心甘情愿地抛弃武安侯府大丫鬟的体面,跟随冯淑颖去郴州乡下吃苦受罪。 一旁的腊梅拿出念春的卖身契,上前交给冯淑颖。 念春跪伏在地,冲白氏叩首谢恩:“奴婢多谢夫人成全。”又对着冯淑颖下拜道,“奴婢见过姑娘。” 冯淑颖似感动得落了泪,忙上前亲自扶起念春,欣喜且激动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念春闻言也感激地红了眼眶,重重地点头应诺。 冯淑嘉在一旁直叹息,命运有时候真的很强大,哪怕她反省了,觉悟了,努力了,可是今生的念春,依旧沿着前世悲凄的轨迹越行越远。 可是,她一定不会让武安侯府重蹈前世的覆辙的!她要让父母颐养天年,要让幼弟快意人生,要让素未谋面的弟弟或是妹妹,亲眼看一看这世间的繁华! 冯淑嘉握紧拳头,暗暗发誓。 一切都收拾停当之后,众人简单地吃过早饭,又焚香撒酒祭拜路神祝祷之后,冯淑颖便流着眼泪,一步一回首地登上马车,依依不舍,一路往郴州方向奔去。 白氏看着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马车,总算是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快不少。 冯淑嘉却没有这么乐观,前世半生苦难,让她深切明白了冯淑颖和李景两人的无耻和贪欲非常人所能及。 所以一回芷荷院,她就立刻招来采露,急声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姑娘尽管放心,大春和小春两兄弟跟着侯爷学过一些斥候的本事,盯梢中山伯世子,对他们来说算不上什么难事。”采露温言宽慰道。 李景不过是个花架子,又爱卖弄,寻常身边带着的人也不多,要盯梢他确实算不上难事。 冯淑嘉点点头,扶额叹道:“但愿堂姐那里也没有问题,一路平平安安地抵达郴州才好……” 冯淑颖虽然没什么大智慧,但小聪明却不少,更重要的是为人狠辣,又惯会装无辜娇弱,真要是铁了心坏事,只怕那些心思粗糙的护院汉子并不是他的对手。 “姑娘不用担心,奴婢打听到了,夫人对此早有安排。护卫的人手都是张护院亲手挑选,个个本事不俗;还有贴身伺候的婆子时时看着,肯定没有问题的。”采露耐心地劝慰道。 冯淑嘉摇摇头,道:“张护院亲自挑选的护卫和母亲亲自安排的婆子,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可我担心的是念春。” 采露惊诧,脱口问道:“念春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一群武艺出众的护卫面前,能翻出什么浪花儿来? “那我问你,念春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武安侯府的大丫鬟不做,却要跟随堂姐去郴州乡下吃苦?”冯淑嘉问罢,不待采露回答,就自言自语道,“那是因为她待堂姐忠心耿耿,吃苦受罪,都甘之如饴。” 这样忠心耿耿的婢女,为了主子,哪怕舍命也是再所不惜的。 横的怕楞的,愣的怕不要命,念春若是真的舍出命去帮助冯淑颖,未必不能达到目的。 采露满脸的难以置信,掩唇低呼道:“不会吧?” 冯淑颖那样虚伪狠辣的人,念春就算是再忠心,又怎么会愿意为之舍命呢? 冯淑嘉摇摇头,怅叹道:“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前世,念春不就是为了帮着冯淑颖讨好李景,才甘愿被作为玩物送出去,受尽折磨,年纪轻轻的就香消玉殒的吗。 可是,这个话,她却不能告诉采露,只能是嘱咐采露,将李景盯得死死的,免得他从中做妖。 采露见冯淑嘉面色沉重,也不敢麻痹大意,立即郑重应下。 现在,她已经不敢再像以前一样,将冯淑嘉当成一个娇纵蛮横的小姑娘无奈纵容了。 从荔山自救,到揪出坠儿,再到如今送走冯淑颖,一桩桩,一件件,冯淑嘉都思虑缜密,安排周全,比之白氏都毫不逊色。 可是再周全的准备,都没有架住冯淑颖和李景的贪欲和狠绝。 五日后,护送冯淑颖回郴州的护卫连夜纵马飞奔,赶回京城,一路冲进武安侯府,赶到颐和堂,惊慌失措地向白氏禀报说,冯淑颖失踪了! 正在给肚子里的孩子裁小衣的白氏又惊又气又急,差点当众昏倒,失手打翻了桌子上的笸箩,布料针线洒了一地,急坏了一屋子里的丫鬟婆子。 第六十五章 焦急(二更) 消息传到芷荷院时,冯淑嘉腾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连教冯援作画时挽起的衣袖都来不及放下,就夺门飞奔而去。 冯援一脸懵然,等回过神来之后,立刻迈着两条小胖腿儿,口中疾呼着“姐姐”,追了上去。 等冯淑嘉和冯援姐弟俩赶到颐和堂时,白氏已经缓过气儿,正斜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憔悴,精神恹恹,神情愤恨且失望。 “母亲,您没事吧?”冯淑嘉慌忙上前,握住白氏的双手,担忧地问道。 冯援不明所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上前抱住白氏的胳膊,口中连声喊着“母亲”,小脸上全是慌乱无措。 看着儿女担忧的神色,白氏心中稍觉宽慰,握住一双儿女的手,勉强微笑安慰道:“母亲无事,只是乍然间得到这个消息,一时气急攻心罢了。” 白氏并没有打算瞒着冯淑嘉,这件事早点让冯淑嘉知道,也能够让她擦亮眼睛,警醒一些。 聘则为妻,奔为妾,冯淑颖这是自绝后路啊。 冯淑嘉点点头,柔声道:“方才我已经听说了……母亲,其实我觉得,能在这么多护卫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单凭堂姐一个人只怕做不到,这背后恐有帮手……” 至于这个帮手是谁,用脚趾头也能够想出来。 冯淑嘉现在极为后悔,她只顾着盯着李景,想着有那么多本事不差的护卫在,还有贴身伺候监管的婆子,冯淑颖哪怕有念春舍命相助,也不易脱身行事,却忘了李景完全可以自己留在京城打掩护,另外派了人去帮助冯淑颖脱身! 她要是能够思虑得再周全一些,也不至于出了这档子事,气坏了白氏。 重活一世,她还是没能护佑母亲周全…… 正在自责内疚,只听头顶白氏冷笑一声,失望至极,愤怒至极:“哼,帮手,可不是有帮手嘛!这是欺负我武安侯府无人,还是怎么的?!” 冯淑嘉听出白氏话里愤怒深究的意思,顿了顿,温声劝慰道:“他们既然能在这么多护卫的眼皮子底下弄走堂姐,肯定是早有预谋……” 说话间,蓦地想到临行前一天,念春去中山伯府的事情,冯淑嘉后悔不迭,她当时怎么就没有想方设法地打听清楚冯淑颖和李景的密谋呢! 然而,即便是她去打听了,又真的能打听到吗? 这样隐秘不光彩的事情,除了对方,李景和冯淑颖只怕不会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吧,哪怕是传信的念春。 冯淑嘉想,她到底是低估了冯淑颖和李景的狠绝和疯狂。 大梁虽然民风较之前朝淳朴开明,但是此等拐人妻女、放纵淫奔之事,还是不为时俗所容的,这要是闹僵开来,别说是冯淑颖,就是李景的世子之位也怕难保。 中山伯继妻崔氏,可是一心寻机会把李景从中山伯世子之位上拖下来,让她的亲生儿子李曜上位呢! 白氏知道冯淑嘉话里未竟的意思,点头道:“你放心,没有证据的事情,母亲不会轻易地上门质问的。再过一日,护送的队伍就该回来了,到时候,好好地询问一番,我就不信查不出蛛丝马迹来!” 冯淑嘉点点头,又陪伴宽慰了白氏许久,见她面色恢复了少许红润,这些略略放下来心来,服侍白氏躺下休息之后,出门招了采露来问话。 “中山伯世子那里,可有什么消息?”冯淑嘉放下垂帘,屏绝喧扰,低声问道。 采露一脸愧疚地回道:“大春和小春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妥……中山伯世子这几日一直在京城,流连于日常去的酒楼茶肆,没有任何异常……” 冯淑嘉将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去做,千叮咛万嘱咐的,结果她还是办砸了,采露心中一时愧悔难当。 “你不要过于自责,这也不是你的错。”冯淑嘉劝了采露一句,目光沉沉地吩咐,“大春和小春那里,你也要劝慰两句,让他们不要着急,既然他把人弄回来了,总要安置吧。盯得紧一些,不怕他不露出马脚来。” 李景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冯淑颖,所以不用她们上门质问,李景自己就会想法子和武安侯府搭上话的。 采露不敢迟疑,当即郑重应诺,出门寻大春小春两兄弟去了。 冯援在帘外踟蹰,见采露出去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冲帘里小声探问道:“姐姐?” 方才冯淑嘉有话要问采露,便将冯**给了何妈妈照管,让她们在外头等着,不许打扰。 冯援虽然爱黏着冯淑嘉不放,但是对于她的吩咐也一向都很听从,哪怕心里再想进去,也都会克制自己。 对此,冯淑嘉很是欣慰,不足一周岁的孩子,就知道了克制自己的欲、望,将来定然能够在万千繁华诱惑之中坚守本心,勇往直前。 听见里头传来冯淑嘉让他进去的声音,冯援这才乐颠颠地迈着两条小短腿儿,撩开帘子奔了进去,一头扎进冯淑嘉的怀里。 “你啊,可是男子汉,将来是要撑起门户的,可不能一直这样冒冒失失的。”冯淑嘉嘴上说教,手下却轻轻地拍着冯援的脊背安抚。 刚才白氏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的模样,只怕是吓坏了冯援吧。 冯淑嘉这样想着,底下的动作越发的轻柔了。 何妈妈在一旁看着,嘴角露出了放心舒畅的笑容。 她如今看得清清楚楚,冯淑嘉待冯援那是真心友善,那份长姐的慈爱,半点都不作伪。 想明白了,何妈妈就主动找白氏告了罪。 白氏宽宏大量,当即吩咐牛嬷嬷不用再跟随伺候,尽管将冯援jiao给何妈妈照管。 冯淑嘉余光瞥见何妈妈唇角的笑意,想着近几日没有再见到牛嬷嬷的贴身相随,想来牛嬷嬷已经圆满完成了白氏交代任务。 至于到底是什么任务,她也无心再探求。 冯淑嘉正安慰着冯援,腊梅带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脚步匆促地赶了过来。 姐弟俩便携了手,跟着老大夫一起往内室走去。 白氏还在小睡,冯淑嘉上前挂起帘子,轻声唤醒了她:“母亲,大夫来了。” 第六十六章 端倪(三更) 白氏心里存着事,本来就睡不安稳,在冯淑嘉唤她之前,已经被轻缓的脚步声惊醒了。 冯淑嘉便扶了白氏起来,靠在床头,丝帕覆腕,等着老大夫诊脉。 老大夫姓甄,年近花甲,白须冉冉,面上却泛着健康的红润,专攻千金一科,在京城杏林之中小有名气。 白氏一向是寻他调养身体的。 甄大夫认真把了脉,又仔细地问了白氏日常起居的情况和方才差点昏倒的原因,捻须沉吟片刻,不疾不徐地说道:“脉相还算平稳,胎儿也尚且安好……只是,孕妇切忌心浮气躁……以后再遇事情,夫人千万要调整好心情,免得于胎儿和母体都不利。” 听甄大夫这样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孕期头三个月,情绪这样大起大伏,导致心火大盛,内里却虚而不足,还是要开个方子调养一番,免得损了底子,也影响胎儿的生长。”甄大夫捻须道。 “有劳甄大夫了。”白氏笑道,吩咐腊梅领着甄大夫到外间开方子。 待腊梅引着甄大夫出去了,白氏又吩咐何妈妈带冯援出去玩,还遣散了丫鬟婆子,只留下冯淑嘉在跟前说话。 “你堂姐这辈子可算是毁了……”白氏喟叹道,“聘则为妻奔为妾,她若是主动与人私奔,即日后是能够顺利留在中山伯府,也不过是个抬不起头的妾室罢了;她若是被人劫迫,那清名也算是毁了,即便是能够‘救回来’,往后婚事上也很艰难……” 冯淑嘉知道白氏是在借机教育她,点头正色道:“母亲,您说的这些我都明白……路是自己选的,堂姐自己要罔顾礼义,行差踏错,那酿下的苦果就只能她自己来承受!” 白氏的目光落在冯淑嘉身上许久,才欣然叹道:“嘉儿真是长大了!” 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警醒担当,哪里还有一点一个月前娇纵跋扈的模样。 所以老话儿才说,吃一堑长一智,从荔山之事,明白了冯淑颖的面善心狠之后,冯淑嘉就快速地成长起来,知道防范,知道主动进攻,保护自己,也保护家人。 在那之前,冯援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在冯淑嘉心里的地位,可抵不过冯淑颖这个堂姐。 “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管了,母亲自有安排。”白氏吩咐道。 到底是男**奔的肮脏事,白氏也不想污了女儿的耳朵。 冯淑嘉不想让白氏担心,面上乖巧地应承下来,又和白氏说了许多贴心话,多是让她注意修养,安心养胎之类的话。 絮絮叨叨的,白氏听着听着,面上便泛起了真切的笑容,神情松快不少。 等到白氏露出倦容,冯淑嘉便止住话头,起身服侍她躺下休息,掖好被角,放下帘帐,这才悄悄地退了出去。 腊梅已经送走甄大夫,派人跟随去抓药,自己则候在外间,随时等候吩咐,见冯淑嘉出来,她忙上前低声问道:“夫人睡着了?” 冯淑嘉轻轻地点点头,朝内室看了一眼,示意腊梅到外间说话。 腊梅小心地放下帐幔,这才轻手轻脚地去了外间。 冯淑嘉已经在罗汉床上坐下,手里握着茶盏,凝眉沉思。 面容沉静,眉尖儿微蹙,双手似无意识地转动着茶盏,这样的姑娘看起来分明是城府深沉、颇有手腕的当家夫人,一点都不像是天真烂漫的十岁女孩子。 腊梅脚步一顿,默默地垂手立在一旁,没敢出声打扰。 一室静默。 良久,冯淑嘉才抬起头来,蓦地看到一旁立着的腊梅,慌忙笑请她坐下,口中歉然道:“我想事情入神了……你怎么也不叫我?” 娇憨亲近的语气,让腊梅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儿。 夫人待她和母亲情深意重,连带着姑娘和世子爷对她和母亲也尊敬有加,当成自家的长辈来亲近。 “看姑娘想得入神,奴婢就没好意思出言打扰。”腊梅笑道,却并没有在冯淑嘉指的绣墩上坐下。 主子们待她亲厚,她也要谨守本分才是。 冯淑嘉见状,无奈一笑,也不勉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 腊梅近前两步,轻声询问:“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不然为何要示意她到外间说话。 冯淑嘉没有说话,抬头朝内室看了一眼,腊梅立刻轻声说道:“大概是气急劳累,夫人一直在睡着呢。” 冯淑嘉点点头,这才轻笑道:“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我只是担心母亲近日身体不适,不宜劳累,想着有什么消息的话,腊梅姑姑能不能及时给芷荷院也送一份?” 这是要插手此事的意思吗? 腊梅面露惊讶,这种男**奔之事,姑娘一个十岁的女孩子,怎么好插手。 冯淑嘉知道腊梅的担心,便笑着解释道:“我不是要管这件事……我只是想及时知道最新的消息,也免得母亲再次气急攻心,伤了身体和胎儿” 哦,原来是担心夫人,想要及时在一旁伺候宽慰啊。 腊梅松了一口气,轻快地笑应道:“姑娘放心,等有了消息,奴婢一定会及时传到芷荷院的!” 至于男女私情的细节,自然是要略去的。 好在冯淑嘉对此也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要掌握冯淑颖和李景双方的最新动向,以便及时防范应对罢了。 夜幕降临时,冯淑嘉比白氏更早一步得知了事件的最新消息。 采露一路疾奔进芷荷院,屏退众人,小声回禀道:“姑娘,中山伯世子有动静了?” 冯淑嘉惊喜地抬了抬眉,示意采露继续说下去。 “本来今日一切都正常的,中山伯世子依旧是喝茶听曲儿逗鸟遛狗,然后日落时分回府,看得大春和小春兄弟俩都要放弃了。 谁知天黑之后,中山伯世子乔装打扮,从侧门悄悄地溜了出来…… 要不是大春和小春兄弟俩牢记姑娘的吩咐,一直守在中山伯府附近,只怕都要让他给溜走了呢!” 采露说起这话时,看向冯淑嘉的眼神满满的都是佩服。 第六十七章 拿下(四更)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再看冯淑嘉时,心态竟然有了这样的变化,在采露自己看来,都是满满的不可思议。 “中山伯世子一个人出去的吗?”冯淑嘉没有在意采露的赞佩,蹙眉问道。 李景虽然爱卖弄,但是胆子却很小,又很惜命,不可能一人夜中奔袭外地,不带任何护卫的。 采露摇头道:“一看到中山伯世子趁夜潜出府邸,小春就立刻回来禀报了,大春继续跟踪,现在是何情况,还不得而知。” 冯淑嘉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面朝外走,一面说道:“我们这就去颐和堂,让母亲增派人手。” 李景狡猾奸诈,大春和小春兄弟未必是他的对手,而她一个十岁的孩子,手头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事情紧急,现在可不是大包大揽逞英雄的时候。 到了颐和堂,白氏已经吃完药睡下了,冯淑嘉不忍惊动她,便寻了腊梅,将李景趁着夜色潜出中山伯府的事情告诉了她,请托道:“反常必有妖。中山伯世子这个时候趁夜潜出,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劳烦腊梅姑姑去和张护院说一声,让他立即增派人手,跟踪追查,说不定能察知堂姐的下落呢!” 腊梅闻言立刻应道:“姑娘且等一等,奴婢这就去寻张护院。” 说罢,便一路小跑,直奔外院。 冯淑嘉在廊下等着,双手绞在一起,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 不多时,腊梅又一路小跑奔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复命:“奴婢已经和张护院说过了……张护院亲自带人去追查……姑娘不用担心……” 冯淑嘉长舒一口气,示意腊梅先接过采露递来的茶水,润润喉咙,这才说道:“有张护院亲手出马,定然不会空手而归的。” 张护院上过战场,又深得冯异信任倚重,本事自然不差,一般人可不是他的对手。以她对李景的了解,此时的他手底下应该还没有能与张护院比肩的人。 她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做,等着李景自己找上门来,可是那样一来,她们就被动了;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出击,先一步扰乱李景的布置。 三个人前后脚进了屋。 冯淑嘉先轻手轻脚地去内室瞧了瞧,见白氏依旧安睡,放下心来,又折足去了外间,坐在罗汉床上和腊梅说话。 “得亏姑娘一直派人盯着中山伯世子的动静,否则可就麻烦了。”腊梅长吁一口气,道,“一得到颖姑娘失踪的消息,夫人就立刻派人去跟踪中山伯世子了。只是,当值的人以为中山伯世子既然日暮时分回了府中,便不会再出来,麻痹大意了,这才让他在眼皮子底下溜了出来。” 冯淑嘉点点头,白氏早就对李景生疑,又怎么会不采取措施呢,今晚就算是她不来报信,白氏派的人也会很快就发现李景的不对劲的。 “我今晚就歇在这里吧,有什么消息只管先递给我,如非必要,就不要打扰母亲休息。”冯淑嘉吩咐道。 采露立刻去拾掇床铺。 腊梅却有些为难,白氏特地交代过,这件事情不许冯淑嘉插手的,男**奔,只怕会污了她的耳朵。 可是冯淑嘉的考虑也在情在理,白氏今日情绪起伏激动,差点儿就动了胎气,确实需要好好休息,受不得深夜惊扰。 “我只管这一个晚上。”冯淑嘉知道腊梅的为难,主动解释道,“母亲的身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容不得任何闪失。” 冯淑颖还不够格让白氏为了她,损了身子,伤了胎儿。 腊梅心头一凛,抬头见冯淑嘉眉宇间一片沉静,想着李景偷溜出府的消息还是冯淑嘉派去的人窥知的,犹豫片刻,点头应诺,帮着采露拾掇床铺去了。 姑娘,早就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娇纵蛮横的小姑娘了。 果然,到了后半夜,张护院就派人传回了消息,说他已经跟上了李景等人,一路往西南行去。 西南,正是从京城前往郴州的方向,冯淑颖就是在这条路上失踪的。看来,李景果然是去和冯淑颖会合了。 冯淑嘉惊醒之后,再也无心睡眠,干脆倚靠在床头,一面回想着前世今生李景和冯淑颖私会合谋的点滴,一面等着最新消息。 等到清晨白氏醒来,得知这一情况之后,大为惊讶,盯着冯淑嘉看了好半晌,才笑叹道:“母亲知道嘉儿长大了,可是竟不知嘉儿已经这么大本事了……” 若不是冯淑嘉警觉,早就派了人盯梢李景,摸清楚了他的习性,此次未必能够这么快就发现李景的行踪,及时跟上。 “这都多赖母亲教导有方~”冯淑嘉一面服侍白氏穿衣,一面笑嘻嘻地撒娇。 看着女儿那灿若春花的笑脸,白氏觉得心头的沉郁略略消散了一些。 等到冯援起床,跑来闹腾时,整个颐和堂是都充满了欢声笑语,打昨日起就笼罩其上沉闷的气氛,渐渐地消散了。 吃过早饭,张护院传来了最新消息,说是他在京城西南方向的密云县中,率众拿下了正与李景一路潜行回京的冯淑颖,连带着“邀请”李景等人,一起返回京城武安侯府“做客”。 这一次,白氏没有再避着冯淑嘉。 门上也在此时传来了消息,护送冯淑颖回乡的护卫、婆子,还有自请追随冯淑颖的念春,都已经到了门口,等着白氏的招问。 白氏冷笑一声,吩咐腊梅:“将他们都带到前院正厅去,我要当众审问。” 这么多人看管一个冯淑颖,都能让她给跑了,可见有多么失职,说出去都丢了武安侯府的颜面! 冯淑嘉自动跟随,白氏看了她一眼,脚步微顿,到底没有再让她回避。 要不是冯淑嘉警觉,张护院也不能这么快而顺利地将人拿下。 她那娇滴滴的女儿,如今已经长大,可以帮她分担肩上的重担了。 等到了前厅,外头早就站满了人,男女老少,个个垂首立着;厅里跪着失职的婆子护卫,还有躺在担架上的念春。 第六十八章 打上门去(五更) 冯淑嘉大惊,念春走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躺在担架上了?难不成真的是舍命帮助冯淑颖逃跑了? 抬头看向白氏,却见白氏连看都不看念春,直接从她身边迈过,在正中的主位上坐下,眉宇间一片寒肃,顿时了悟。 看来,去芷荷院传信的人,只是告诉她冯淑嘉失踪了,却故意隐瞒了失踪的具体细节。 主动设计与人私奔,这样的事情在白氏看来是罔顾礼仪、败坏风俗的,所以才特地吩咐对她隐瞒,免得污了她的耳朵吧。 那今日为什么又带着她一起上堂审问了呢? 冯淑嘉心中不解,却很珍惜这样当面质问,弄清真相的机会,便乖巧温顺地立在白氏身旁,看着白氏审问。 “颖姑娘是怎么失踪的,你来说。”白氏指了其中一个婆子,喝问道。 冯淑嘉认得那婆子,夫家姓罗,和身边跪着的李婆子都在颐和堂里做活,生得孔武有力,更难得的是心眼憨直、忠心耿耿,难怪被派去伺候并监管冯淑颖。 罗婆子战战兢兢地叩首回道:“回夫人的话,当时天色已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家便就地扎营安置。帐篷还没扎好,颖姑娘说要小解,留奴婢两个先扎帐篷,她则带着念春去了不远处的小树丛后……” 罗婆子说着,指了指旁边跪着的李婆子。 “她让你们留下来,你们就流下来了?”白氏冷笑呵断,“那我派你们去做什么?!” 罗婆子和李婆子吓得双双跪伏在地,一叠声地求饶:“奴婢跟颖姑娘辩解了,可是颖姑娘摆着堂姑娘的谱儿命令我们,又说我们有心叫嚷得大家都知道,让她丢脸…… 趁着奴婢道歉的功夫,她就气冲冲地带着念春走了…… 奴婢见颖姑娘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的小树丛后矮下身子,想着就这一会儿工夫应该没有大碍,就先留下来扎设帐篷了,不时地还朝树丛后看一眼…… 可谁知道,颖姑娘竟然会和念春换了衣服钗鬟,悄悄地从小道儿溜走了,还留下念春来哄人呢…… 扎好帐篷,等了许久也不见颖姑娘回来,奴婢不放心,就忙去小树丛后察看。谁知道换上颖姑娘穿戴的念春,竟然会趁着天光黯淡不易分辨,捂着脸朝树林深处狂奔而去呢! 奴婢焦急大喊,大家都忙去追‘颖姑娘’。念春又专往刁钻处钻,也不怕荆棘树丛,陡坡陷阱的,大家误以为她是颖姑娘,既不敢过于逼迫,也不敢下重手伤害…… 这样一来二去的,等到念春跑得没有力气,自己跌倒在地,从坡上滚落下来,大家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等再回头找颖姑娘时,哪里还有踪影……” 冯淑颖一个十三岁的弱女子,双腿又刚拆除夹板,尚未痊愈,单凭自己,哪里能这么快而顺利地逃脱,只怕是趁着念春和众人周旋的混乱,和李景派来接应的人乘车或是骑马快速溜走了吧。 白氏并没有因为罗婆子的辩解就轻饶过她,待询问清楚罗婆子所说无误之后,就派人把她和抖成筛糠的李婆子一起押了下去。 两人都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将活生生的颖姑娘给弄丢了,也不敢出声辩解,只是吓得浑身脱了力,站都站不稳了,任由别人将她们半架半拖地拉了出去。 “她们两婆子眼神不行,腿脚不便,难道你们这些护卫也都是吃白饭的!”白氏指着单膝跪地的护卫们,柳眉倒竖,怒道,“你们可都是张护院亲自挑选出来的,我也因此而对你们寄予厚望。可是,结果呢,你们竟然被两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哄得团团转!” 护卫们都深深垂下了脑袋,深以为耻辱。 明明出发之前,张护院和夫人都一再交代,务必要将颖姑娘平平安安地送回郴州,完好无缺地交还到她的父母手上,他们也是拍着胸脯保证过的,谁知道结果竟然是自打嘴巴……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是他们却言而无信,在眼皮子底下弄丢了武安侯府的堂姑娘! 都是自大轻敌惹的祸啊,他们自以为一个娇滴滴的娇小姐很容易看管照顾,谁知道颖姑娘竟然会不安心回乡,在半道上和念春合谋,私自潜逃呢…… “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千金重然诺的汉子,我也不训责问罪了,等张护院带着颖姑娘回来了,你们自己找他请罪去!”白氏眉头拧成了疙瘩,挥手赶人。 这些人都是张护院的兄弟,又得过冯异的赞誉,她不想像对待后宅仆妇那样厉声呵斥教训打板子,免得他们深以为是折辱。 她相信张护院肯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护卫们羞愧地抱拳躬身退去。 偌大的厅堂里,顿时只剩下了躺在担架上的粗声喘气的念春。 白氏没有再像方才一样着急询问,反而拿起一旁桌上的茶盏,慢悠悠地品了起来。 冯淑嘉在一旁看得分明,当白氏说“等张护院带着颖姑娘回来”这句话时,念春本来微阖的眸子倏地瞪大了,十分震惊和忧心的模样。 虽然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旋即念春便又合上了双眼,但是一直盯着她的冯淑嘉又怎么会错过这种细微的变化呢。 冯淑嘉看到了,白氏自然也看到了,那句话,本来就是说给念春听的。 念春能够舍了命去帮助冯淑颖逃脱,事后又不论别人怎么逼问都闭口不言,可见是个心性坚韧的。 对付这样的人,要么不问,要么一问就戳中她的痛脚。 沉默了足够的时间,白氏放下茶盏,扬声问腊梅:“你去问问,张护院什么时候带着颖姑娘和中山伯世子回来。” 既然冯淑颖胆敢与人私奔,那这件事情就无论如何都不能隐瞒下去了,一来她不想被李景捉住把柄拿捏,二来冯淑颖也不值得她用心去维护。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先发制人,把责任都推到李景头上,打上门去,让李景和冯淑颖都明白,武安侯府不是他们两个能够随意算计的! 第六十九章 救救姑娘(一更) 腊梅极为配合地点头应诺,出门去了。 闭眼躺在担架上的念春,浑身一紧,放在身侧的手指不禁微微动了动。 白氏看得分明,只是不理会她。 念春这样的人说起好听点是忠心耿耿,其实就是愚笨不堪。 她怎么就没有想过,冯淑颖身份本来就差着李景一大截,要是再与李景私奔了,那这辈子可就毁了,除了与李景为妾,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或是随便嫁给一个不堪的人,忍辱偷生,就只剩下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一途了。 念春以为她对冯淑颖唯命是从就是忠心事主了,却不知她这么做其实是和李景一起将冯淑颖推向万劫不复深渊。 不一会儿,腊梅便回来了,故意抬高声音回禀道:“夫人,张护院已经带着应姑娘和中山伯世子出了密云县,进入京畿一带,最迟今天傍晚就能够赶回来了。” 眼见着念春浑身抖了抖,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转得飞快,嘴角微微颤抖,手指微微蜷缩,恨不能握拳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冯淑嘉看了看厅外垂手乖顺立着的众人,又低声加了一把火:“堂姐失踪数日,眼下又和外男在一起,若是中山伯世子不能还堂姐以清白,或是负起责任的话,那堂姐这辈子可就毁了……” 低低的语气间,有着浓浓的关切和担忧,刚好能让念春听到。 白氏瞪了冯淑嘉一眼,这种不光彩的事情,她不希望冯淑嘉一个清白的女儿家参与其间,平白辱没了自己。 今日叫冯淑嘉一起来听审,不过是因为她最先派人查知了李景的踪迹,想着让她跟着学一学,长点心罢了。 不过,既然冯淑嘉已经搭好了台子,白氏也只能低声接着唱下去:“失踪数日,还和外男在一起,要如何还她清白? 至于你堂姐的身份,还不足以做世子夫人,中山伯世子即便是要负责,也只能抬你堂姐回家做妾,一辈子伏低做小,看人脸色行事。 可怜我本来是要成全他们俩的,现在闹出了这一档子事,我也没脸去管了……” 白氏扶额长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话刚落音,就见念春挣扎着从担架上爬起来,一路艰难爬向白氏,抓着她的裙角磕头哀求道:“求夫人救救我家姑娘!求夫人救救我家姑娘……”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到底有多离谱,冯淑颖又想得有多么天真。 中山伯世子若是真的在乎冯淑颖,又怎么会不托人上门求亲,反而干出怂恿冯淑颖私奔的事来! 与人私奔的事情她也听说过,下场多很凄惨,有那一两个幸运一些的,也不过是因为自家财大或是势粗,压着男方家里不敢怠慢。 可是冯淑颖的家世…… 所以,如今能救自家姑娘的,就只剩下武安侯夫人了。 念春抓着白氏的裙角,如同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白氏松了一口气,念春的痛脚,就是冯淑颖,只要念春知道错了,愿意配合,那接下来的戏就好唱了。 “吃里扒外的东西,敢伙同外人,怂恿劫迫你家姑娘,现在倒来求着我装好人了!”白氏挣脱开来,高声呵斥道。 念春一愣,抬头怔怔地看向白氏,等回过神来之后,立刻跪伏在地,不住磕头求饶:“奴婢猪油蒙了心,犯下如此大错,死不足惜,但是恳请夫人看在我家姑娘在您膝下伺候过几年的份儿上,救救她!奴婢求求您!求求您……” 很快,念春本就被山石树枝划伤的额头,沁出血来,染红了地上的青砖。 “把她给我带下去,关在柴房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视!”白氏皱眉嫌恶,挥手赶人。 念春这样的愚忠,让她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知道错了,知道求救了,早干嘛去了呢! 腊梅立刻出去招了两个粗使的婆子过来,将念春按到担架上,抬了出去。 经过门口的时候,众人小声议论,看向念春的目光都充满了惊诧和嫌恶。 什么自请照顾颖姑娘,原来是早就和外人勾结在一起,等着半露劫迫颖姑娘呢! 冯淑嘉看着厅外的小声喧扰,心中悲凉。 这一世,念春依旧为了冯淑颖赔上了自己的一生,背负着勾结外人劫迫主子的恶名,念春哪怕是被活活杖毙了也没人怜惜。 见白氏站起身来,冯淑嘉慌忙收拾好心情,上前搀扶住她。 白氏明显察觉到冯淑嘉心情失落,但她误以为那是替冯淑颖担心,默默地拍了拍她搀着自己的双手,无声地安慰着。 冯淑嘉抬头给白氏一个放心的眼神,深呼吸几次,调整好情绪。 出了厅堂,站在高阶上,白氏凌厉的眼神巡视一圈,底下纷纷的议论声很快便消失不见。 众人垂手乖立,一片肃静。 “自打你们进府的第一天我就说过,做得好了有重赏,犯了错就要严惩,尤其是做下这等背主之事,发卖杖毙,绝不姑息!都记住了吗?”白氏沉声喝问。 众人心中一颤,忙都俯身连连保证,一定会尽心当值,绝不犯错。 白氏扫视一圈,挥散了众人:“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众人连连应诺,躬身退散开去。 “找几个粗壮能干的婆子,再喊上几个牙尖嘴利的妇人,等着去中山伯府讨回公道!”白氏吩咐腊梅。 看着侯爷不在京都,就敢这样欺凌她们武安侯府,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道何为战神的家眷! 自知事关重大,怕误了大事,张护院等人比预料的回来得还要快。 纵马疾奔的队伍,在太阳离着山头犹有一竿高时奔进京城,恰逢集市收摊,往来行人如织,乍然间见这样一大队人马疾驰而过,都惊诧得纷纷驻足,议论这京城又出了什么大事。 白氏提前得到了消息,在前院的议事厅堂端坐,等着张护院将人给带上来。 这一次,因为有外男在,又涉及男**奔的丑事,白氏没有让冯淑嘉随同,将她留在内院,照顾冯援。 第七十章 来讲讲理(二更) 张护院很快将人给带了上来。 李景被五花大绑,推搡进来,神情愤愤而惊慌。 冯淑颖虽然身无束缚,却形容狼狈憔悴,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大哭过几场,神情怯怯而紧张。 “侯夫人这是何意?”李景强自镇定,耿直着脖子叫屈,“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舍命救了贵府的姑娘,还连夜护送她回京都,你们不说感谢也就罢了,这样将我捆绑起来,一路押解回京,是什么意思?!我堂堂中山伯府的世子,可容不得你们这样随意折辱!我要立刻禀报父亲,让他替我做主……” 白氏不说话,神情平静而哀悯,就这样看着李景叫嚣,直到对方胆怯心虚,哼哼两声,自己住了嘴。 “中山伯府祖上是从龙勋贵,以战功发家,没想到百余年后,竟然出了世子爷这样口才绝佳之人。”白氏轻笑道。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简直比一些无耻文人的笔还要厉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景皱眉,抬头冲白氏叫嚣。 白氏敢派人去半路劫他,还一路押解回京,讨好丈母娘以求娶其女的计划肯定是搁浅了,既然如此,倒不如硬气一些,先替自己脱了这桩罪再说。 武安侯虽然是朝廷新贵,但是战功卓然,又深得圣眷,中山伯府虽然是开国勋贵,但是近年来日渐式微,这真要对上了,结果尚未可知。 更重要的事,在中山伯府里,除了胞姐李魏紫,一个个都恨不得将他拉下马,好取而代之,这个时候背上拐带武安侯侄女的罪名,对他绝无好处。 他们非但不愿意替他冒险,开罪武安侯府,甚至还会趁机推波助澜,夺走他的世子之位! “没什么意思。”白氏冷笑道,“只是想让世子爷听一听,颖儿的贴身侍婢是怎么说的。” “你什么意思?!”李景看着白氏成竹于胸,心底惊慌起来,下意识地狠狠瞪了冯淑颖一眼。 冯淑颖连忙摇头,神情无辜而可怜,眼底满是哀求,哀求李景相信她,不要舍弃她。 白氏看了,不由地十分气闷。 都到这个时候了,冯淑颖竟然还是不肯悔悟! 白氏也不想再和他们废话,直接招手让人带上了念春和罗婆子与李婆子两人。 三人早就候在外院,很快便被带了进来,都忙惊慌跪地求饶,只是念春依旧躺在担架上。 冯淑颖看到这样的念春,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若不是时间气氛不对,说不定她还会惊呼出声来。 念春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该不会是用刑了吧? 那她和李景的谋算,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念春泄露出去…… 冯淑颖悄悄地瞥了白氏一眼,见白氏望过来,慌忙收回了视线,浑身瑟缩一下——白氏能对念春严刑逼供,能轻易放过罪魁祸首的她吗…… “把你们知道的,统统都说出来给世子爷听听吧。”白氏倚靠在椅背上,神情淡淡,一副一切在握的模样。 李景心头紧了紧,反绑的双手下意识地绞在一起,垂下眼眸,遮掩心虚。 罗婆子和李婆子先后将冯淑颖借口小解,在灌木丛后和念春换了穿戴,之后失踪的事又说了一遍。 冯淑颖听着她们的回忆,感觉整个人就像是被人剥光了衣衫,赤果果地站在众人面前,心如擂鼓,又慌又臊,几乎喘不过起来,她不得不抬手压在心口,悄悄地替自己顺气。 等罗婆子和李婆子说完了,白氏又对着念春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道:“她们俩都说了,你也说说吧。 你可是颖儿的贴身侍婢,又是你和颖儿换的穿戴,时候还故意迷惑众人的视线……你且说说,颖儿对你掏心掏肺,亲如姐妹,你为什么要如此待她,害她清名不保,受人诟病,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冯淑颖心头一震,下意识地看向李景。 对啊,她先前一心要想着和李景永远在一起,所以绝不愿意就这样轻易地回乡,失去京城的一切,什么清名闺誉的她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但这并不意味她不知道失去清名的女孩子,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李景,该不会抛弃她吧…… 允诺的世子夫人之位,该不会化作泡影吧…… 冯淑颖心如乱麻,整个人混沌而慌乱,脑袋里嗡嗡作响,连念春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清楚,直到身边的李景突然奋力挣扎起来,冲念春愤怒大喝: “你说谎!” 冯淑颖蓦地惊醒,茫然地看看目眦欲裂,极力挣扎着似要去掐死念春,却被张护院扣在地上的李景,又看看趴在担架上,看不清楚神情的念春,来来回回,茫然无措。 白氏见状,好心提醒她一句,柳眉倒竖,毫不客气地冲李景喝道:“世子爷这是打算杀人灭口吗?” 杀人灭口? 这话从何说起? 念春说了什么,让李景这样一幅吃人的表情? 冯淑颖一脸懵然,吓了一大跳,悄悄地侧了侧身,离着李景稍远了一些。 而白氏说罢,不待李景回答,又极为震惊恼怒地冲念春喝道:“你是说,是你和中山伯世子勾结,合谋设计颖儿,目的就是要毁了颖儿的清名?” 冯淑颖这下听清楚了,可是她更糊涂了。 明明一直以来,都是她和李景合谋设计毁去冯淑嘉的清名,好让李景做成武安侯的嫡长女婿,她自己也顺利做上李景名义上的贵妾,实际上的正室的…… 怎么一转眼,就变成念春和李景合谋设计,要毁去她的清名了? 她的一颗心都系在李景的身上,只要李景愿意,她随时都愿意献出自己,何用李景和念春费心毁去她的清名? “为什么?”等冯淑颖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听见自己这样问念春。 身旁的李景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解:“你别信她的话,事实是怎么样,你难道不清楚吗?” 她原本是清楚的,可是她现在却不敢这么说了。 冯淑颖沉默以对,目光直视念春,原本木木的声音,因为心底的愤怒而变得起伏不定:“为什么?” 她再次追问,神情愤怒而执拗。 第七十一章 耍人好玩儿吗(三更) 念春垂眸,遮掩住心底的哀痛,低声回道:“因为姑娘您回乡之后再难回京,世子爷的事,就办不成了。” 念春说的“事”是冯淑颖和李景之间的情事,可是听在冯淑颖的耳朵里,却是另外一件事情——她若是离京了,谁还能帮李景弄到冯淑嘉! 所以,什么“情难自禁”,什么“生生世世不分离”,都不过是用来诱骗自己同他私奔的谎话吧……为了得了冯淑嘉,所以就牺牲她的闺誉,毁了她的一生…… 是这样的吗? 不,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李景是爱她的,要不然也不会跟她说那些蜜语甜言山盟海誓了! 冯淑颖像是跌入激流中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枝横斜的树枝,虽然这树枝细弱,颤颤巍巍,在滔天的洪水面前不堪一击,但总算是给了她着力点,让她暂且松了一口气。 “聘则为妻奔为妾,你这是一下子堵死了颖儿的路啊……”白氏将冯淑颖犹疑和挣扎都看在眼里,心底恼恨失望冯淑颖至今还不肯悔悟,只能挑明,“除了委屈自己给人做妾,就只剩下绞了头发做姑子一途了……” 念春羞愧地低伏在地,虽然她说的是瞎话,但是冯淑颖能够顺利和李景私奔,她确实“功不可没”。 念春恨不能时光倒流,到那时,她无论如何都要劝说冯淑颖放弃和李景私奔的念头。 冯淑颖心头一震,忙看向李景,一脸的哀求。 她不要做妾室,而且还是一个因为“私奔”而受人轻侮的妾室!李景答应过她的,他这一生只爱她一人,即便是要勾引冯淑嘉,也不过是为了将身份不高的她抬进中山伯府,做一名不是正室,胜似正室的贵妾。 可是现在,李景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功夫去安慰冯淑颖。 只见他急赤白脸地狡辩道:“贱婢胡说!我根本就没有同她合谋!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好心救了贵府的姑娘,并且给送回来的!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哦?”白氏挑眉,冷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倒要问一问,世子爷是于何时在何处解救的颖儿?” 李景梗直着脖子答道:“昨夜,密云县。” “那可不对。”白氏轻轻地摇摇头,道,“颖儿可是前两日,在密云县西南的昌河县山林失踪的。” “我怎么会知道她是何时,又是在哪里失踪的!”李景强自狡辩,“我只是恰巧在密云县救了她罢。你们总不能因为我好心救了她,就故意栽赃陷害!” “是吗?”白氏冷笑一声,“到底是实情,还是栽赃陷害,把那些‘贼人’提审,一切不就都清楚了吗?” 说罢,白氏看也不看惊慌失措的李景,转头吩咐张护院:“张护院,麻烦你将那些贼人都押到顺天府去,交给府尹大人审问。无知宵小竟敢劫掠大梁战神武安侯的侄女,我看他们是不想活了!” 李景闻言顿时急出了一身汗,听白氏的语气是要以势压人,那些人都是收钱办事的,从不讲什么江湖道义,到时候只怕连板子都还没有挨,就将他给供出来了! 等事情闹大了,他就更难脱身了。 “等等!”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李景已经冲口而出。 “怎么,难不成世子爷还想说,那些贼人或许是我提前安排好的,就是要用来陷害你的不成?”白氏冷笑,讥讪道,“您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亲自从他们从他们手中‘解救’了颖儿,您难道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李景嗫嚅半晌,虚弱地辩解道:“当时天黑,他们又蒙着面,我确实没怎么看清楚……” “天黑?”白氏冷笑,“那我倒想要问一问世子爷,您为何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到离着京城百余里的密云县山林去?是为了吟赏风月吗?现在可是月初,新月才如线,山林里更是漆黑一片,可没有什么好月色可欣赏。” 满满的冷嘲热讽。 李景恼羞成怒,昂头怒目:“本世子何时去哪里,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汇报!” 白氏不以为意,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世子爷说的对,您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汇报您的行踪。但是,我想中山伯夫人会很感兴趣的。” 中山伯夫人崔氏恼恨李景挡了他儿子李曜的路,随时都等着揪李景的小辫子,这在京城的权贵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 “你?!”李景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可是他却不敢再招惹白氏发怒。 这件事情若是让崔氏那个老虔婆知道了,她肯定会大做文章,借机将世子之位夺走,给李曜那个杂碎的! 李景心头起伏不定,一双眼睛恨意满满,又无可奈何。 “那么世子爷,咱们现在可以好好地谈一谈了吗?”白氏气定神闲,如一只戏弄老鼠的猫儿,温和而又危险,随时都可能亮出藏在肉垫里的利爪。 李景咬咬牙,心中激烈斗争了许久,最终无奈地屈服了:“夫人想谈什么?” “当然是谈一谈你和颖儿事情。”白氏冷笑道,“拐带闺中少女,总得给个说法吧。” “我没有拐她!”李景猛地抬头,眼睛里怒火滔天。 白氏才懒得跟这样的人生气呢,只见她眉目一肃,冷然道:“哦?原来是我说错了……那,就是劫迫咯?” 要不是有张护院押着,李景这会儿肯定暴跳如雷了。 劫迫? 就冯淑颖这个乡野村姑? 呵呵…… 他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劫迫冯淑嘉!不管妻族会不会恨他,好歹也能捞个武安侯嫡长女婿当当,在京城中风光风光! “我没有!”李景怒道,“什么情况夫人您难道不清楚?” “我还真不清楚。”白氏摊摊手,冷笑道,“不过,我想,中山伯和中山伯夫人或许会很清楚。” “你什么意思?!”李景一愣,旋即目眦欲裂。 说了半晌,白氏早就将事情捅到了父亲和崔氏面前,那还在这个审个什么劲儿?耍他好玩吗! 第七十二章 鸡飞蛋打(四更) “当然不好玩儿!” 李景只听外头响起清脆的女声,他这才知道愤怒惊慌之下,自己无意识地说出了心声。 转头看过去时,只见一身鹅黄裙衫的冯淑嘉正肃容走了进来,夕阳的余辉洒在她的身上,可爱娇俏之中,别添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洁,映衬得身边衣衫不整形容憔悴的冯淑颖,愈发地鄙俗不堪,让人心烦了。 而在她的身后,被夕阳的余光晕染得面目模糊不清的,正是他的父亲——中山伯李承宗,还有他的死对头崔氏。 “父亲!”李景失声尖叫。 有了双方家长的介入,事情很快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李景被勒令禁足,不得允许不许再出门。 冯淑颖身份本就差李景许多,如今又做出了与人淫奔这等丑事,品行有亏,自然事不能嫁给李景做世子夫人,但是武安侯府也绝不容许自家侄女与人做妾,丢了身份。 两厢协定之下,中山伯府负责出面封住知情人的嘴,并且给予了冯淑颖极为丰厚的补偿。 而中山伯夫人崔氏,亲自向白氏赔礼道歉,好话说了一箩筐,将李景骂得是狗血淋头,只求白氏别因此就将她这个无辜的继母也给恨上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李景自己作死,和武安侯府这样的实力新贵对上了,那她不好好地运作一番,简直都对不起上天特地掉下来的馅饼。 白氏坦然受了崔氏礼数周全的道歉,但对于崔氏明里暗里的示好结交,却统统一笑绕过去了。 崔氏并不气馁,反正李景做的那些混账事和她又没有关系,如果可能,她不介意再痛踩李景几脚给白氏出气。来日方长,只要白氏不因此就将中山伯府列入拒绝往来的名单,她就有信心和白氏搭上关系。 李魏紫得知实情之后,一路疾奔到清晖园,打骂了崔氏派来看守的小厮婆子,直接踹门进去,抱着李景,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怎么也止不住。 看着不过一天,就憔悴颓废得不成样子的李景,李魏紫又是生气又是失望又是心疼的,拿拳头轻锤了李景几下之后,哽咽责备道:“你怎么就这样糊涂呵……母亲用命换来的世子之位,姐姐拼命地维护保全,你自己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呵……” 李景梗直着脖子,眼底有着浓浓的恨意,口中不服气咒骂道:“我就是因为太过于珍惜这个世子之位,知道母亲的痛苦,姐姐的不容易,所以才要吊住冯淑颖,图谋冯淑嘉,好报复崔氏这个贱人……” 啪! 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就挨了李魏紫重重的一巴掌。 这是李魏紫第一次打李景,她待李景一直都是温柔关切的,即使偶有责备,也是轻声细语,循循善诱,从不曾这样暴力直率过。 李景愣愣地抬起头,手抚上印着鲜红五指的半边脸,满眼的惊诧和难以置信。 李魏紫看看李景,又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过度而红彤彤的手掌,一时也愣住了,她竟然打了李景,打了自母亲去世之后,她一直捧在心尖尖上,拿命去疼爱保护的亲弟弟! 可是,她又不得不打。 犯了这样的大错,李景竟然还一脸的不以为然,自以为有理,不知悔改,她若是不打醒他,日后他还不知道会闯下什么样的弥天大祸呢! 到时候,可就不是赔礼道歉能够解决的了。 “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李魏紫痛心疾首,“就为了保住你的世子之位,你就去勾引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利用人家对你的爱慕,利用姐姐对你的疼爱,去设计陷害堂堂武安侯的嫡长女?!现在东窗事发了,你还不知悔改,自以为有功无过?!景行,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父母当初在给李景起名字的时候,寄予了多大的厚望啊! 可是看看现在的李景,阴狠狡诈,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简直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人,哪里还有一点中山伯世子的威仪和气度! 只怕母亲知道了,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瞑目吧。 她那个善良正直、勤勉向上的弟弟,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呢…… 李魏紫想着想着,不禁悲从心来,跌坐在椅子上,捂脸哀恸悲泣。 李景见状,心底愧疚且愤愤,咬牙暗恨,那些将痛苦加诸他们姐弟身上的人,早晚有一日,他会让他们十倍奉还! 武安侯府里,白氏再次将冯淑颖送上了马车,不过这一次,她再也没有了前次相送的温声叮嘱,而是客气且疏离地说:“一路顺风。那些钱财都是中山伯府赔给你的,你带着傍身,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拿清白名声换回来的钱财,留在武安侯府,她都嫌脏了自己的地儿! 冯淑颖当即就掩面失声痛哭起来,比起上次的耐心安抚劝慰,这一回,白氏竟是连再接她回京的客气话也不愿意说了。 往后,她和京城是彻底地无缘了…… 除了一个好听雅致的名字,除了那一车的金银财物,她和五年前来京时一样,又变成了那个低微粗鄙的乡野村姑,此时就能望见日后一生的劳苦和艰辛。 其实,冯淑颖猜错了,除了名字和财物,她和五年前来京时并不一样。 至少,曾经那双健壮的大长腿,骨断刚合之时,可经不住这么多的往来奔波。 原本隐隐的疼痛,在她回到郴州乡下山南村,被迫下地劳作时,突然间就变得痛入骨髓,双腿再也站立不起来。 在最初的关切之后,大家都开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不过下地拔个草而已,一双腿就疼得起不了身了?真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在京城好吃好喝地住了几年,就忘了自己是谁了,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了!” 被迫上交财物,双腿也彻底废了,面对刻薄势力的长嫂当家作主的恶劣环境,冯淑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日日夜夜以泪洗面,只能依赖短暂而美好的京中生活的回忆,来支撑自己苟延残喘。 第七十三章 这都是天赋!(一更) 郴州山南村发生的一切,没有影响到千里之外的京城分毫。 武安侯府里,白氏正着人将风荷院的匾额换下,换成了得宜居。 言行举止,咸得其宜。 冯淑嘉看着新换的匾额,墨底沉稳,楷体方正遒劲,一看就给人一种正大堂皇之感,哪里还有一点旧日匾额“风荷院”的纤巧多姿,风情万种。 看来,白氏这回是真的被冯淑颖私下结交外男以至于私奔的行为给吓到了。 冯淑嘉想到前世,白氏甚至还因为她不懂事气丢了肚子里的孩子,顿时愧悔丛生,几乎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那个时候,白氏肯定恨极了她的不懂事,又为她的将来担心坏了吧…… 白氏抬头凝视许久,很满意新的匾额,转身对冯淑嘉感叹:“颖儿初到京城时,还不识字,等认得几个字了,她却不一点都不爱读《烈女传》《女诫》《女训》《女史箴》《女论语》这些正道典籍,偏偏喜欢吟赏风月,玩弄诗词。 等搬入武安侯府,选定的宅院之后,她又说什么‘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写尽了古今荷之神理韵致,既有随风翩跹的袅娜多姿,又有坚挺向上的风骨韧劲,还正好应了原来那一池荷塘的景致,便为自己的居所起名为‘风荷院’。 可谁知到头来,她只学会了荷的搔首弄姿、妩媚多情,却没有习得荷的半点风骨韧劲、昂扬向上……” 话语里有着深深的不满,也有一丝遗憾。 白氏身为秀才独女,母亲又去世得早,所以从小言行规矩约束都较为松散,看了许多书,有《烈女传》《女诫》《女训》《女史箴》《女论语》这些训诫典籍,也有词话本子,诗词名曲,甚至还有四书五经、科考文章。 她不仅自己爱读书,也十分爱才惜才,所以对于冯淑颖于诗词一道的聪慧颖悟还是很欣赏的。 只可惜,冯淑颖学诗弄诗之前,没有先学会立身处世的德行节操,所以反而为诗词中的情爱所诱,堕入迷障,久而不得出,最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冯淑嘉在一旁温顺地听着,她知道白氏与其说是感叹冯淑颖‘一见诗词误终生’,不如说是借机教训警戒她,言行举止不得有丝毫差池,所以都一一乖巧地受了。 而且在她看来,吟赏风月,玩弄诗词,那都是高枕无忧之后的事情,在目前这种群狼环伺、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她宁愿相信拳头的力量! “我可是将《烈女传》《女诫》《女训》《女史箴》《女论语》这些都女训女诫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冯淑嘉抬起下巴,故作骄傲自得,逗白氏开心。 孕妇最忌劳神伤思,可不能长久地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否则,既伤了自己的身体,也于肚子里的胎儿不利。 “母亲可不相信你这话!”白氏嘴里这样说,面上却开怀许多,笑道,“就你那个性子,能耐得住这些训诫典籍的‘枯燥无味’,沉下心来诵读?” 不过是不忍见她伤怀,要逗她开心罢了。 女儿如此体贴孝顺,白氏心中甚感欣慰。 冯淑嘉一挑眉,故作委屈不满,出口成诵,为自己抱屈:“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 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礼》,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夫“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欲人定志专心之言也…… 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已也;舅姑之爱已,由叔妹之誉已也……《诗》云:“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其斯之谓也。” 白氏初时不甚在意,后来越听越惊讶,等到冯淑嘉无一错漏地将班昭的《女诫》背诵完毕时,她怔忪片刻,方才回过神来,连连惊叹:“难为你竟然背诵得无一字增删错漏!” 冯淑嘉得意地扬起头,自夸道:“母亲若是想听,我还能将其他的篇目都背诵完整且正确!” 白氏又让冯淑嘉试着背诵了几句,不禁拊掌赞道:“这些你都是什么时候背诵完的?母亲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有些训诫的篇目,她甚至都没有正式教导过冯淑嘉,不过是随口吟诵过几句罢了,没想到冯淑嘉回头竟然自己找来了书籍,自觉主动地给都背诵完了! “这一点我像母亲,博闻强识嘛~这是天赋!”冯淑嘉小小地捧了白氏一把,“就像是书画上天分一样,这都得益于母亲的言传身教、家学传承!” 心底却一片悲凉,前世她一时情迷心窍,一步行差踏错,就带累得阖家蒙冤被斩,血溅三尺。 为父母守孝时,她内心愧悔难当,除了练习白氏最为喜爱的荔山居士的画作篆刻聊以遣怀报偿之外,就是不断地习诵这些训诫典籍,一遍又一遍,鞭笞并且洗刷自己的心灵,为自己年少懵懂忏悔。 十余年逝去,那些篇目早就已经镌刻在她的骨髓里,再也难以遗忘洗刷。 冯淑嘉垂眸遮掩内心的沉重愧悔,将头倚在白氏肩上故作撒娇。 白氏不知冯淑嘉内心的郁郁,高兴地眼睛弯成了一弯新月,心里却想,她的女儿可比她本事多了,不,是比她那个满肚子才学却终生郁郁不得志的父亲,还要聪慧敏捷。 有女如此,足以她快慰半生。 剩下的,则要看她其他的儿女将来能有多大出息了。 十一月二十九,是冯援的周岁生日。 一年前的十月二十六这一天,冯异率领的轻骑小分队一路潜行,深入西凉国境内刺探敌情,结果却因为消息走漏,在一处狭窄的山谷里,被叛军和西凉将兵伏击,左右是悬崖峭壁,壁立千仞;前后是敌军夹击,不留一丝缝隙;上头还有弓弩手不断地射击,箭镞如雨,插翅难逃。 第七十四章 大梁战神(二更) 冯异率领二十余心腹将士,倚靠着两块天然的大石头作掩护,凭借高超的战术和悍不畏死的精神,竟然奇迹般地坚守了三天。 在这三天里,冯异失去了足足二十个亲如手足的心腹将士,却重创了数以十倍计的敌军。 到了十一月二十九日的凌晨,冯异看着两块大石头临时围就的简陋的堡垒里,交叠着躺在一起的兄弟的尸首,看着身边仅剩的几个兄弟,也都已经是浑身挂彩,连勉强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自打从军后就再也没有掉过眼泪的男人,红了眼眶。 都是他无能,才害了这些兄弟啊…… 如果援军不能及时赶到,那他拼着满身刀枪伤痕,也要多少杀几个敌人,给兄弟们陪葬! 最后的冲锋的号角响起,冯异握紧板斧,浑身肌肉紧绷,抿了抿干裂的下唇,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紧盯着前方冲过来的敌军的首领。 “兄弟们,拼了!”冯异低吼一声,率先越过大石,冲了出去。 “拼了!” 低哑的声音却满是百折不挠的坚韧和豪迈,剩下的将士们一咬牙,拄着兵器勉力站起来,朝大石外翻越而去,紧跟上冯异。 “杀啊!” 蹒跚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冲向行列整齐的敌军,那视死如归的豪迈英勇,吓得敌人队伍稍稍一滞。 冯异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拼劲全力,挥出一对板斧。 只见两道光闪过,正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脸轻蔑戏谑的敌军将领,还来不及换上惊恐的表情,脑袋就不见了,紧接着身子一歪,重重地砸在地上。 敌军骚乱顿起。 然而几个伤残弱兵而已,数以百计的敌人还真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 短暂的骚乱之后,为主帅报仇的愤恨,让敌人愈发凶猛地冲了过来。 冯异看着冲过来的敌人,临死之前竟然纵声大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哈哈,今日我冯异能为国死战,为兄弟死战,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可惜,教会他这首豪迈磅礴的边塞诗的妻子,他今生是无缘再见了,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没有。 还有他可爱的女儿,他也再也没有机会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了…… 想想,还真是遗憾。 敌人越来越近。 在敌人冲过来之前,冯异接过身后递过来的长刀,矮身伏地,灵巧一滚,冲入敌人的阵营,将大刀砍在即将踏落在自己面上的马腿上…… 冯异再次醒来,是三天之后。 看着杜秋平着急且欣喜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幸运地等来了援军,逃脱了死境。 三天前,在最为艰难的时刻,他的心腹幕僚杜秋平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和副将李达一起率领援军,紧赶慢赶,终于在敌人的铁蹄下解救了他,还有幸存的五个将士。 其中之一,便是如今负责武安侯府安全的张护院。 “你们父亲后来得知,母亲恰巧在十一月二十九日诞下麟儿,就在回信中为他取名为‘援’,以纪念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感谢杜先生和李副官的及时救援。”白氏翻着日历簿子,手指点在十一月二十九日那一页,怅然叹息。 如今的四境安稳,是冯异他们这些守边将士,用血泪和生命换来的啊! 她现在想起今年春上,冯异凯旋之后,带着她一起去慰问安抚战死将士家眷的情形,还觉得心中酸楚难当。 “父亲是不是也因为那一战,而被大家尊封为‘大梁战神’的呢?”冯淑嘉见白氏面色不好,忙岔开了话题逗她开心。 白氏果然暂且抛开了伤感,笑道:“当然不是!不过,那一战至关重要。 你们父亲伤好之后,率兵直捣西凉复仇,摧毁了西凉和大梁交界的许多驻兵营地,敌人望风而逃。 要不是当时以兵部尚书的身份任三军总帅的汾阳王急诏全军,不许孤军深入,穷寇莫追,否则全部以违抗军令的罪名就地处斩,只怕你们父亲能率兵直逼西凉都城酒泉。” 神情自豪,与有荣焉! 冯淑嘉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也暗自叹息,形势一片大好,汾阳王却急诏三军龟缩不出,这其中的因由,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父亲冯异,在那个时候,就受到了一路赏识提拔于他的恩公的猜忌了吧。 “所以援弟的周岁礼宴,咱们一定要好好地操办才行!”冯淑嘉怕神情有异引得白氏忧心,忙转换了话题。 白氏不疑有他,笑着点头说好,只是颇有些遗憾地叹道:“可惜你们父亲还要镇守边疆,没有君命夺情,是无法赶回来主持援儿的周岁礼宴了……” 冯淑嘉宽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书上不是说嘛,‘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谁让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大梁战神武安侯呢!只要他往那里一站,什么都不用做,就保管敌人吓得退避三舍、溃不成军了!” 白氏好笑,伸手轻轻地点了点冯淑嘉的额头,笑道:“你啊,这张小嘴也不知道随了谁,成天就跟抹了蜜似的!” 当然,在从荔山上回来之前,冯淑嘉的这张小嘴也偶尔跟刀子似的,锋利地剜人心就是了…… “当然不可能是随了父亲!”冯淑嘉故意凑趣道,“能给母亲送来一匹通体漆黑、高大威猛的汗血宝马作为生辰贺礼,想来父亲就不懂得怎么样讨人欢心。” 这一世,冯异送给白氏的生辰贺礼依旧是一匹极为神骏的汗血宝马,并一堆亮闪闪的极品宝石。 只可惜,生性贞静娴雅的白氏,一来不喜欢那么不柔美的汗血宝马,二来也不如一般的女子一样,痴迷于那些俗气的极品宝石,所以汗血宝马依旧如前世一样养在马厩里,那些极品宝石也依旧被攒做了她的嫁妆。 当时,接到礼物之后,白氏还半真半假地和腊梅嗔怨两句,说是冯异送礼总是如此地“与众不同”呢! 第七十五章 白氏被冯淑嘉逗得哈哈大笑,拍着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你啊,如今胆子越发地大了,竟然连你们父亲也敢打趣了,瞧他回来不揍你!” “有母亲在,我才不怕呢!”冯淑嘉笑嘻嘻地说。 她的一双父母,虽然因为一个是粗糙的武将,一个文秀的才女,在个性上难免有矛盾,但是相互之间都很关心,都为了这个家里而互相包容理解和支持。 她说这话既是玩笑,也是实情。 冯异待白氏,那是真的捧在手心里当成女儿一样来娇养的,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白氏一个嗔怪的小眼神儿丢过去,那是叫冯异朝哪儿奔,冯异就朝哪儿奔。 白氏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推了正窝在她怀里撒娇的冯淑嘉一把,笑道:“好了,都是个大姑娘了,援儿也在呢,还这样撒娇耍混的,没一点长姐的模样,也不臊得慌!” 冯援只管嘿嘿嘿地傻笑,一手拉着白氏,一手拉着冯淑嘉,一会儿喊着“母亲”,一会儿叫着“姐姐”的,好像这就是他的全世界。 冯异春上回京,那时候冯援已经快满四个月了。 而回京之后,冯异又一直忙着禀报战况,安抚部众家眷,接受赐封,搬家,宴请答谢…… 等到冯异闲下来时,冯援已经满六个月了。 之后还要不时去兵部点卯备案,接受隆庆帝的召请,应酬同僚,安排秋季守备边塞的问题……陪伴冯援的时间也极为有限。 等到秋风一起,冯异又要率部赶往西北边塞,镇守戍卫了。 这样满打满算数下来,父子俩相处的时间还不足一个月。 再加上冯异又是个典型的话少严肃的武将,对于爱长子更是寄予厚望,小小年纪的就要求严格,在冯援面前以身作则,不苟言笑。 所以“父亲”对于冯援来说,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一家三口,笑作一团,和乐融融的,别提有多幸福了。 冯淑嘉看着白氏尚且平坦的小腹,想着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冯淑颖的事情,白氏一直都没有安稳歇息过,担心她的身子吃不消,便主动请缨:“母亲,援弟的周岁宴,我来帮忙吧,你只管坐着指挥就行。” 白氏凝眉思索片刻,爽快地答应了。 从荔山上回来之后,冯淑嘉的成长白氏是看在眼里的,再加上上次在她的生辰宴上,冯淑嘉招待宾客十分周全,宴后获得了许多赞赏,白氏就更加放心了。 反正不是还有她盯的嘛,就当是提前教会冯淑嘉当家理事了,也免得冯淑嘉没有自己经手过这些事情,将来嫁了人手忙脚乱的,被婆家人给看低了。 可是,接下来几日,冯淑嘉的表现让白氏忍不住惊叹。 当然并不是说冯淑嘉做得有多么出色,别具一格,她不过是按着白氏给出的纲要行事罢了,勉强评个中规中矩。 但即便是如此,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能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没有一丝错误,也足够让人惊叹了。 要不是担心夸赞多了冯淑嘉会骄傲,白氏都要拍手赞叹了。 只是在核定宴请宾客的名单时,冯淑嘉与白氏出现了分歧。 “母亲,我可以邀请潘玉儿姐姐来参加援弟的周岁礼宴吗?”冯淑嘉犹豫良久,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潘玉儿前世能够凭借知县之女的微末身份,斗败后宫一众佳丽,荣登后位,最后更是将自己的年幼儿子拱上帝位,做了摄政的太后,和摄政王萧稷并称启元双王,其人心性能力不容小觑。 这样的人提早结交,是避免武安侯府重蹈前世覆辙的最佳助力。 前世,武安侯府洗刷冤屈,不就是太后娘娘一力促成的吗?她曾经在朝会时对文武百官痛心疾首地叹惋:“武安侯蒙冤赴死,是隆庆一朝最大的损失!” 虽然人死犹如灯灭,再多的赞誉也无法挽回消逝的生命,但是能听到当朝太后如此盛赞自己的父亲,冯淑嘉心里还是倍感安慰。 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父亲,大梁战神武安侯冯异,不是通敌叛国的罪人,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因此不论前世今生,对于潘玉儿,冯淑嘉始终怀着一份深深的感激之情。 白氏讶然,困惑不解,怔了怔,才轻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请潘姑娘?” 真要请的话,不是也应该请姚珂才更合适吗? “姚家和我们家一向没什么往来,上次姚姐姐来为母亲庆生,还是以晚辈的名义。这回是援弟的周岁礼宴,我们若是贸然相请,只怕不太合适。”冯淑嘉解释道,“可是潘玉儿姐姐就不同了,她不是姚家人,只是寄住姚府的表亲,以我的名义邀请她过府来玩,叙叙姐妹情谊,这再合适不过了。” 白氏听完轻叹一声:“你啊,刚夸过你几句颖悟敏捷,处事得体,你就犯糊涂了。那潘姑娘固然不是姚家人,可他是姚老大人的亲外孙女,又寄住在姚府,你给她下帖子,却不给那日同来的姚珂姑娘下帖子,难道姚家人就不会介意?” 冯淑嘉暗叹一声,到底是她太着急了,总想着抓住一切能利用的力量,以抵御未知的灾难,免得重蹈前世的覆辙,却忘了今生不是前世,武安侯府才刚建府不久,正是日渐兴隆的时候,需要好好地处理和京城权贵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 冯淑嘉脸上的失落,让白氏心中不忍,于是她轻轻地抚了抚冯淑嘉的头发,笑道:“不过,你也别太着急。你若是真的很想请潘姑娘过府来玩的话,那母亲就使人出去打探打探,看姚家对于两家的来往是个什么意思。若是他们有心和咱们往来,那母亲就先一步下帖子,主动邀请,也算是表达咱们对两家结交的诚意。” 现在大梁边境安稳,境内四海升平,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战事兴起,提前结交姚家这样底蕴深厚的文臣,于武安侯府未来的发展极为有益。 第七十六章 女大当嫁(四更) “实在是不行,你可以等空闲了,再邀请潘姑娘来家做客嘛!”白氏笑道,“赶在援儿周岁礼宴时邀请不熟识的人来做客,本就不太合适。” 好像跟人家讨礼物似的,虽然武安侯并不缺那点东西。 大梁开国以来,朝廷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将士们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可以扣下半数左右,用作对将士们舍身报国的体恤犒赏。 虽然隆庆帝登基之后,明文诏书改了这项祖制,将战利品二八开,将士们可以留下十分之二,剩余的都要上缴国库,但是身为勇猛无敌的镇边大将,冯异可从敌军手里赢回了不少好东西。 冯淑嘉明白白氏说都是实情,也只能无奈点头。 可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白氏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还没有回来,姚家就派人把冯援周岁礼宴的礼物给送了过来。 白氏看着眼前这套金制长命锁和手链脚镯,又看着恭贺帖子上的落款,派人去知会冯淑嘉。 冯淑嘉得到消息之后,匆忙将手头的事分派给管事的仆妇,一路小跑去了颐和堂。 脚踝脱臼的伤痛,因为她的救治及时,和后来的安心疗养以及积极复健,如今已经大好了。 冯淑嘉正琢磨着,等来年开春之后,就跟着张护院学一些拳脚功夫,一来强身健体,二来用作防身。 前世命运突变,她一个尊贵的武安侯府嫡长女,中山伯府的世子夫人,一下子变成了连最下等的仆妇都不如的存在,娇弱的身体差点在阖家覆亡、信任的丈夫和堂姐联手背叛的打击之下,直接香消玉殒。 而最后,要不是生活的磨难让她有了一副粗壮的手脚,她怎么能够拦住李景和冯淑颖,在熊熊的大火中,和这对狼狈为奸狗男女同归于尽。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有一副强健的体魄总是必须的! 到了颐和堂,白氏将贺礼和帖子拿给冯淑嘉看,笑道:“这是姚大夫人派人送来祝贺援儿周岁的贺礼,这下你不用担心了吧。” 姚大夫人戚氏,是姚家的长媳宗妇,她出面派人送上贺礼,代表的是姚家想要和武安侯府结交的意思。 冯淑嘉高兴极了,能搭上未来太后娘娘的外祖家,武安侯府这艘船就能在将来行驶得更稳当一些。 “那真是太好了!”冯淑嘉忍不住鼓掌欢呼,“这样潘玉儿姐姐也能一起跟着来了!” 白氏对于冯淑嘉和潘玉儿这样快就火热起的友谊很是好奇和不解,明明两个女孩子才只见过一次面而已。 最后,白氏只能无奈地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赤子心性吧,虽然在大人们看来天真得有些好笑,但却赤诚不作伪。 到了冯援周岁礼宴那一天,来的宾客比白氏生辰宴的还要多,冯淑嘉为了分担白氏的劳苦,忙得脚不沾地儿,和潘玉儿说话的机会十分有限。 好在潘玉儿不知道为什么,和她也十分亲昵,就像是极要好的手帕交一般。 冯淑嘉对此虽然疑惑不解,却乐见其成,表面上待潘玉儿和待其他人一样周到,一些小动作却总是不经意地传达出不一样的亲近来。 抓周礼时,冯援不负众望,在一堆琳琅满目的刀笔弓矢算盘书籍物什之中,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那张雕饰精美的小弓。 主持抓周礼的宾仪立刻高声夸赞道:“‘弓拉如满月,箭射似流星’,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大梁战神武安侯后继有人了!” 众宾客纷纷夸赞,直将冯援夸得是天上有,地上无,武曲星转世,未来必然成为一代大将,捍蔽大梁疆土! 白氏口中说着谦逊并感谢的话,脸上却笑意深深。 冯援是嫡长子,生时又恰逢援军赶至,挽救了命悬一线的父亲冯异,在他的身上寄予了全家的厚望。 虽然知道抓周礼只是图个吉祥,但白氏还是忍不住开怀,仿佛已经看到冯援成为像冯异一样的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般。 冯淑嘉也高兴激动得红了眼眶。 前世冯援年少即被投入诏狱,受尽折磨,整个人都瘦弱成了一根芦柴棒,连握紧她双手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挽弓提刀,上阵杀敌,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 现在,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命运节点,她识破了李景的奸计,赶走了心怀叵测的冯淑颖,看母亲开怀,看幼弟可爱,看命运改变轨迹,正向着美好的未来延伸! 潘玉儿小声道:“奇怪,小孩子抓个周而已,你怎么高兴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我高兴嘛!”冯淑嘉难得抛开对未来太后娘娘的小心谨慎、战战兢兢,颇有些无赖地嘟嘴道。 潘玉儿无语凝噎,到底还是个天真单纯的孩子啊…… 抓周礼结束之后,便是宴会。 有了上一次的生辰宴会打底,这一次白氏安排得更加妥帖,得到了宾客们的交口称赞。 白氏便适时地开口笑道:“我不过是动动嘴罢了,一应事务都是小女帮忙跑腿安排的。我如今身子重,她担心我受不得劳累,便主动来帮忙安排小儿的抓周礼宴。” 众宾客极为惊讶,一个十岁的女孩子而已,哪怕有母亲帮忙拟定纲要,要将这一场周岁礼宴安排妥当也不是一件易事。 “令爱真是厉害!这般周全得体的周岁礼宴,夫人,您也后继有人了~” “就是就是,想我家姑娘十岁时,还躲在我怀里撒娇呢!” “令爱如此孝顺,真是让人羡慕呢!” “夫人真是好福气!” …… 有嫡长子继承广大家业,有嫡长女妥善打理内宅庶务,武安侯夫妇,真是好福气啊! 冯淑嘉没有料到白氏会在此时将她推到众人面前,愣了一下,才忙微笑着谦逊道:“一切事务,上有由母亲定夺,下有丫鬟仆妇具体做活,我不过是在中间跑跑腿罢了,当不得如此夸赞。” 冯淑嘉这番温柔谦逊、进退得宜的言行,自然又获得了宾客们新一轮的赞誉。 第七十七章 未来太后娘娘的忧心(一更) “这般能干又谦逊的可人儿,如今可不多见!夫人怎么就那么好的福气,看得我们都要嫉妒了!” “你嫉妒有什么用?倒不如将自家的孩子送来,劳烦夫人帮忙调教几日。” “你想得倒是美!没听夫人方才说她身子重,受不得劳累嘛!” “呀,夫人可是又有喜了?” “恭喜!” “恭喜!” …… 见众宾客都围着白氏道贺,冯淑嘉松了一口气,悄悄地退了出去。 白氏身边有腊梅仔细照顾,不需要她再侍立周全。 前世她半生受尽轻蔑凌辱,早已忘了被人围拥夸赞是什么感觉,如今猛然间受到这样热情洋溢的赞誉,她还真有些不习惯。 “嗨,这里。”不远处的帷帐后,潘玉儿悄悄地冲冯淑嘉招手。 冯淑嘉环视一周,见正宾客们三五成群地说话,并不需要她招待,便提起裙角,小步跑向潘玉儿。 “玉儿姐姐。”冯淑嘉拉着潘玉儿的手,笑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姚姐姐呢?” 这次贺礼虽然是以姚大夫人的名义送的,但是来观礼赴宴的人却依旧是姚珂和潘玉儿。 想想也是,两家才刚试探往来,派能和武安侯府搭上关系的姚珂来,是最合适不过了。 “她呀,见了‘自家人’,哪里还记得我这个表妹。呶,陪在李夫人身边的那一个,不就是表姐。”潘玉儿说着,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 那里,姚珂是正陪伴着李夫人、韩氏和李娇容三人,欣赏汝窑美人觚里的梅花插枝,人花相映,明净秀丽、温婉端庄。 冯淑嘉见潘玉儿话虽是这么说,脸上却没有生气的神情,便知她这话不过是打趣罢了。 “等到玉儿姐姐定了亲,再见到婆家人时,就明白姚姐姐现在的心情了。”冯淑嘉笑嘻嘻地说。 心里却在想,只怕到时候潘玉儿也未必能体会到姚珂现在心情,毕竟,天子的后妃,和寻常人家的妻子是不一样的。 潘玉儿眼底划过一抹深沉,似嗤笑一般地轻哼一声,捏捏冯淑嘉的鼻尖,笑道:“我好心解释给你听,你倒是打趣起我来了!小没良心的!” 冯淑嘉笑嘻嘻地侧头躲开了,心底却好奇潘玉儿方才为何是那样一种戏谑又轻蔑的神情,就像是对自己未来的亲事丝毫都不在意,甚至是鄙夷一般。 该不会,潘玉儿已经订了亲吧?! 难不成前世隆庆帝是用权势夺取人妻?! “我们去那边说话。”冯淑嘉脑洞大开的当口,潘玉儿已经拉起她的手,指着花厅僻静的一角说。 时近腊月,天气寒凉,花厅外头更是寒风凛冽,可不如窝在烧着银霜炭的花厅里舒适。 白氏嫌听戏闹腾,便请了说书娘子在花厅里说书,有才子佳人,也有武将传奇,大家边听便低声细语,不是地叫声“好”,气氛轻松而融洽。 潘玉儿无心听戏,她低声向冯淑嘉打听道:“听说你堂姐回乡了?怎么这么匆忙,都不留下来参加令弟的周岁礼宴。” 冯淑嘉神情自然,点头答道:“上次母亲生辰礼宴时,堂姐不是说想家了嘛,母亲想着堂姐来京数年,一直没能再见过父母家人,就送她回乡和家人团聚去了。早些出发,正好赶上回家过个团圆年嘛!” 等过了冯援的周岁礼宴,就是腊月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备年,要是再遇上雨雪天气,行路愈发艰难,说不定就错过除夕团圆守岁了。 潘玉儿见冯淑嘉神情坦荡,不似作伪,心下疑惑,难不成冯淑嘉是真的不知道这个中情由? “哦,是吗。那你堂姐是什么时候回去的?”潘玉儿又问。 “上个月二十六,算算日子,都一个多月了呢!护送堂姐回乡的人,也应该在赶回程了!”冯淑嘉笑道。 心底却暗自警醒,潘玉儿和冯淑颖一向没什么交集,而且上次来家中做客,潘玉儿明显不喜欢冯淑颖,还让她小心提防,那为何今天一而再地问起冯淑颖的事情? “是吗……”潘玉儿沉默一瞬,又抬头笑着解释道,“这个月月初,我和表姐出门上街时,恰巧看到钤有武安侯府徽样的马车队伍离京,恍惚间看见马车上坐着的人似乎是冯大姑娘……原来是我看错了。” 你当然没有看错! 冯淑嘉心想,那是冯淑颖半道上和李景私奔被抓回来之后,再次被押送回乡。 不过这话,她可不能和潘玉儿说。 揭破了冯淑颖的丑事,于她,于武安侯府,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这也是当初白氏愿意和中山伯府私下里和解的原因。 “玉儿姐姐肯定是看错了!”冯淑嘉笑道,“上个月二十六日清晨,我亲自送走的堂姐呢!” “是吗?原来是我看错了呢!”潘玉儿笑笑,语气有些敷衍。 她肯定没有看错,她可是一直都盯着武安侯府,盯着冯淑颖呢。 月初,她亲眼看见武安侯府的护院一路纵马疾奔,穿街过巷,然后停在候府门口,从马车上押下中山伯世子李景,还有狼狈憔悴冯淑颖。 再过了几日,又是一队车马,从武安侯府出发,一路出京,往西南方向奔去。 郴州,恰好在京城的西南方向。 可冯淑嘉的性子又不像是会撒谎的…… 潘玉儿默然沉思,而后怜悯地朝冯淑嘉喟叹一声,这个傻姑娘,只怕是被白氏保护得太好,对于外界的情势一无所知吧! 不过,既然冯淑颖已经被遣送护家,今生再也没有和李景勾结做妖的可能,她也就放心了。 潘玉儿了却心事,想着先前一群人围着冯淑嘉夸赞的情形,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低头和冯淑嘉窃窃私语:“我刚才见那么多人围着你夸赞,那眼神都亮晶晶的,充满着打量,怎么,侯夫人是打算这就替你相看了吗?” 冯淑嘉今年十岁,再过一个月,翻过年就是十一了,此时提前准备相看,也是可以的。 等冯淑嘉找到一个强有力的夫家,武安侯府也就能在这乱世的洪流之中,立根更稳一些。 第七十八章 风雪自安然(二更) 冯淑嘉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白氏今日突然间将她给推了出来,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嫁人么……她还从未想过。 潘玉儿看冯淑嘉一脸的茫然,啼笑皆非,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看你一脸懵懂的模样,就知道你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你还小嘛!” 冯淑嘉想,这不是小与不小的原因,而是嫁人从来不是她重生的目的和意义。 好在潘玉儿不过是随口一提,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谈起隆庆元年的晋王萧钢勾结西凉叛乱的那场战事来。 “武安侯一战成名,成为大梁的战神,民间盛传西凉贼人只要听闻侯爷的名号,就会吓得望风溃逃,那情形,单是想一想,就让人心生敬仰,意气豪迈!”潘玉儿一脸好奇的神色,问冯淑嘉,“你有没有听侯爷说起过那场战事?” 冯淑嘉想了想,摇了摇头。 迄今为止,她最清楚的战事,就是冯援降生时,冯异绝地逃生的那一次了。 至于其他,她不过是大略听闻过罢了,不见得比大梁百姓知道的更多。 “父亲从来不和我讲这些事情的。”冯淑嘉神情带着几分遗憾,叹息道,“或许是觉得我是姑娘家,不适合听闻那些血淋淋的残酷战事吧。” 潘玉儿一噎,颇有些灰心丧气,冯异和白氏夫妻俩,将冯淑嘉保护得是真好…… 连寻常的战事冯淑嘉都不清楚,那她想知道的那些隐秘之事,更是打听不到了。 “那还真是遗憾……”潘玉儿摊手说道,神情颇为无奈和失望。 冯淑嘉想,将来要做太后的人,和她这样的普通人想的就是不一样,她倒是宁愿永无战事,四境安稳,少一些流血和牺牲。 战争,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或是某一类人的事,它关系着千家万户的团圆和幸福。那些永远留在战场上的将士,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家人在他缺席的余生里,会多么地痛苦。 等冯援的周岁礼宴结束,腊月也就悄然而至。 腊八那天,天空飘了一整天的大雪,从早到晚,密密匝匝,一直都未停歇。 雪覆地近一尺,视线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勉强能分辨近处的树木屋舍罢了。至于远处,就只剩下一片起伏苍茫的雪白。 冯淑嘉早上请安之后,干脆就留在颐和堂里,陪伴母亲幼弟一起说话赏雪,也免得一来一回,深一脚浅一脚的小径难行,再跌倒或是冻得生病了。 颐和堂里烧了地龙,屋子里还摆着红彤彤的炭盆,人处其间,非但不觉得冷,还有些初春微暖的错觉。 冯援是闲不住的,拿着他抓周礼上抓的那张小弓,满屋子里的乱跑,一会儿套在颈上,一会儿套在胳膊上的,很快便出了一头薄汗。 何妈妈好不容易哄得他安静下来,拿帕子替他擦干净了脸上颈间的汗渍,又在他后背处垫了一层细软干净的棉布吸汗,这才将他袄子上的金丝盘扣解开了,敞着怀穿。 白氏从窗隙间看着外头蒙蒙的飞雪,似自言自语:“这么大的雪,宫里面不会再特地赏赐腊八粥了吧……” 话刚说完,外头就传来小丫鬟急急的禀报声,说是宫里来赏赐腊八粥了。 白氏忙在腊梅的搀扶之下,下地整理好仪容,庆幸道:“幸亏早就将这身厚重繁琐的侯夫人仪服穿戴准备好了,否则这会儿还不得手忙脚乱。” 采薇和何妈妈等人,也忙替冯淑嘉和冯援穿戴整齐,一起出门拜谢宫中赐粥。 雪下得大,迷得人几乎辨不清出前路,又有寒风凛冽吹面,如刀割一般生疼,前来赐粥的公公和护卫的御林军也都不耐在这风雪里长久受冻,赐粥谢赏之后,便匆匆告辞而去。 送走了天使,白氏便忙领着一双儿女匆匆折回了颐和堂,褪去厚重的首饰仪服,还上轻便软和的家常袄子,舒服地歪在罗汉床上。 冯淑嘉和冯援也脱去貂毛披风,偎在白氏身边,听她读那些诗文故事、警句格言。 一时间宴息室里除了窗外呼啸的风雪,就只剩下白氏轻柔圆润的朗诵声,恰如那春风吹过解冻的山泉,淙淙潺湲,流过一路温暖的春意。 至于宫里赏赐的腊八粥,自有婆子提到颐和堂的小厨房里去温热。 皇宫深深,武安侯府离着皇宫也不算很近,这一路风雪中提过来,本来温热的腊八粥早就凉得不能入口了。 因为冯淑嘉也留在了颐和堂,白氏干脆吩咐午饭就在小厨房里做,省得小丫鬟顶风冒雪地去大厨房提饭奔波受冻,端上来的饭菜也能正好温热可口。 至于大厨房,则只管做下人们的午饭就行。 吃过午饭,白氏精神疲倦,便到内室午睡去了。 冯淑嘉带着冯援在宴息室里玩耍。 冯援调皮,趁冯淑嘉一个没留意,悄悄地溜到窗户边上,伸手猛地推开了的窗子,结果冯淑嘉还没怎么着,他自己倒是被迎面扑进的风雪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发上眉梢还粘上了几片飞雪,苍白点点。 冯淑嘉慌忙抬手合上窗子,又将冯援抱在怀里,替他擦去面上头上的雪花水珠,心疼道:“有没有冻到?” 又吩咐何妈妈和采薇:“将炭盆拿近一些,给小世子暖暖手。再倒一杯热水来。” 冯援还小,这要隆冬腊月的招了风寒感冒的,可就不好了。 何妈妈很快将炭盆挪了过来,采薇也将温热的白开水递给冯淑嘉。 冯淑嘉往罗汉床边上挪了挪,让冯援离着温暖的炭盆再近一些,又试了试茶盏里的水温,仔细地喂冯援喝下。 上等的银霜炭,烧起来没有刺鼻熏烟的浓烟或是气味,离得近一些也没有关系,只要小心别被炭火溅到就行。 好在之后冯援再也没有打喷嚏,脸色红润,精力过剩,没有任何的不适。 冯淑嘉这才放下来心,对冯援展开一番春风化雨般的教导,让他明白天气严寒,要懂得保暖,否则万一生了病,非但不能再尽情地玩耍,还要捏着鼻子喝下浓黑的苦药。 第七十九章 围雪各话(三更) 腊八之后就是年,因为各家都在忙着备年货,所以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地快。 今年腊月多雪少晴,十日里能有两日晴朗明媚的天气,都实属难得,经常不是风雪交加,就是天气阴沉,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凉飕飕的,不愿意出门。 白氏经常对着外头肆虐的风雪,眉头轻蹙,担心不已:“今冬天气格外寒冷,滴水成冰,京城尚且冻得人伸不出手来,也不知道边关得冷成什么样……” 冯淑嘉也很担心远在边关的父亲是否能吃饱穿暖,是否要冒着严寒击退敌人的窥伺或是进攻,但是她看着白氏已经微凸的小腹,还是尽量轻快地安慰道:“最近边疆少战事,粮草也充足,父亲又是主帅,御冬的棉衣肯定还是有的。母亲不要过于忧心。” 也许是了结了冯淑颖的祸事,白氏渐渐地放宽心来,冬日里又多静少动,身体慢慢地将养得丰腴起来,就是面上也常泛着一层康健圆润的光泽。 白氏点点头,顿了顿,又回头笑了起来:“不过,严冬虽然难熬,但是‘瑞雪兆丰年’,以今年的雪势来看,明年庄稼定然是大丰收。民以食为天,粮食充足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这样冯异就能少上几次战场,少受一些伤了。 冯淑嘉笑着点头附和,心里却想着早些时候府里婆子们议论,说是今年冬天因为雪势过大,已经压塌损毁了许多的屋舍,尤其是南城贫苦人家住的简陋的棚户,更是无一幸免。 大风雪天的,这些贫苦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境况十分凄惨。 好在当朝杨皇后恩慈,不仅带头捐出银钱,还谕告杨家具体负责城中施粥建舍的相关事宜,一定要保证灾民的衣食住舍,尽量减少伤亡。 有了杨皇后的表率在前,后妃们纷纷捐银捐物,并且知会宫外各自的娘家叔伯兄弟帮忙救助灾民,一定不能在此事上落于人后。 隆庆帝登基才刚三年,和杨皇后虽然是年少夫妻,感情深厚,却也向来是雨露均沾,不偏不倚,后宫里谁不想趁着大好的年华,在帝王面前露个脸,以博个锦绣前程的。 后宫都出资出力了,前朝自然也不能没有表示。 于是,一时之间,京城施粥的棚户林立,别说是施舍救助京城的灾民了,就是供应半个京城的人吃喝也没有问题。 就这,顺天府还只是负责出人出力,没有拨款赈灾呢! “那些灾民,真是好福气,赶上了好时候!”一个婆子感叹道,“这要是在前两年遇上这样的天气,只怕灾民们只能等着那点可怜的救济薄粥,最后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了……” 京城虽然比别的地方繁华富庶,但是饿死冻死人这样的事情,又不是没有过。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婆子拍腿喝道,“要不是咱们侯爷两只板斧定乾坤,打得西凉贼人和反贼都不敢在妄动,哪里有如今灾民们的好日子!” “就是就是!这都多亏了咱们侯爷!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大梁战神武安侯啊!” “能在候府做事,出去说起来,都觉得扬眉吐气!” “对啊对啊!” …… 语气间,都是身为武安侯府下人的满满的自豪。 冯淑嘉听见她们的小声议论,也为父亲自豪骄傲,然而一想到前世,这样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却因为一场构陷而阖家覆灭,就忍不住心头沉重。 南宋大将岳飞,一生精忠报国,杀得金兵主将金兀术无奈喟叹: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可就是这样一个让敌军主将都不得不佩服的大英雄,最后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惨死风波亭,只因为碍了当朝帝王,碍了当朝权臣的路。 前世的冯异,和岳飞的遭遇是多么地相似。 更让人悲愤的是,岳飞是“迎回二圣”的主张和坚持让新帝不安恼恨,而冯异则仅仅是因为自身的耿直,不肯与汾阳王同流合污,就惨被汾阳王勾结李景,捏造通敌叛国的证据诬陷,以至于抄家灭族。 这样权臣,或者说是这样是非不辨、忠奸不分的朝廷,真是让人失望…… 冯淑嘉心头沉郁,一时没听见身边的白氏说了些什么,直到白氏拍了拍她的肩头,她才蓦地回过神来,一惊,抬头茫然问道:“什么?” 白氏见冯淑嘉一脸的茫然,不由地轻叹一声,道:“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母亲叫你许久也没有反应。” 冯淑嘉忙甩掉心头的隐瞒,抱着白氏的胳膊笑道:“我在想,这样的大雪天气,荔山居士在做什么。” 信口胡诌的理由,只是为了转移白氏的注意力,免得她因为自己茫然失神而担心罢了。 果然,白氏一听闻荔山居士的名号,立刻就将自己刚才问的事情丢开了,好奇地笑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荔山居士来了?” “荔山居士是隐世不出的大儒,才识渊博,风华绝代,世人心生仰慕,却难得一见真容……在这种风雪飘飞、万籁俱寂的时刻,凡俗人都窝在屋里取暖,不知道他这样超凡脱俗的人在做什么。”冯淑嘉抿唇笑道。 心想,此刻的荔山居士,只怕是借口大雪封山,天气严寒,一手抓着酒葫芦,一手抓着酱猪蹄,吃喝得不亦乐乎吧。 冯淑嘉曾经问过荔山居士,为何明明是那样一个洒脱不拘、超凡脱俗的谪仙似的人物,为何私下里却活得如此烟火气十足。 荔山居士当时打着饱嗝,斜睨冯淑嘉一眼,理所当然地说:“谪仙嘛,从天上掉落凡间,没了神仙法力,不吃东西果腹怎么能行?只怕没几天就饿死了!更何况,我还只是似谪仙嘛,自然要吃得更加世俗一些了!” 说罢,将一整只烧鸡的腿,都塞进了嘴里,狼吞虎咽,嚼得滋滋作响,像是生怕已经饿了三天的她,会扑上来抢夺一般。 “荔山居士那样的文人雅士,这样的天气里,不是对雪泼墨篆刻,就是‘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安闲淡薄如山林神仙。”白氏对着窗外漫天的风雪,一脸神往地说道。 第八十章 我们来谈谈婚事吧(四更) 若是以前,白氏肯定会疑虑冯淑嘉为何突然想起林山居士来,不过自打上回见过冯淑嘉仿作的《荔枝图》和荔枝印章之后,冯淑嘉再提起有关荔山居士的话题时,她就不会再有这样的疑虑了。 试问这世间,能将荔山居士的画作篆刻模仿得如此相像的,就算是那些小有名的画作者,也未必能做到吧。 被冯淑嘉这一打岔,怀孕后日显健忘的白氏,便忘了先前的问话,母女俩畅想起雪中的荔山居士来。 而此时的荔山上,荔山居士林维既没有像白氏想的那样风雅脱俗,也没有像冯淑嘉想的那样畅快酒肉,他正拧眉看着雪地上即将消失的脚印,问守门的小童:“方才我睡着时,有什么人来过吗?” 揣着袖子,缩在炭炉旁摇摇晃晃的小童,闻言立刻惊直了身子,抽抽鼻子,茫然地摇头回道:“没有啊,居士。我一直在门口守着,没看见什么人过来。” 林维看着被炉火烘烤得昏昏欲睡的小童,无奈地摇摇头。 炭炉离着门窗那么远,门窗还始终紧闭,一直守在炭炉旁的小童能看到什么。 或许,是山里的猎户吧。 前两年,好不容易诸皇子的夺位之争告一段落,新帝登基,改元隆庆,然而国朝还未太平多久,又再起战事。 好不容易挨到今年春上,战事平息,谁承想今冬又多风雪,恰临近年关,日子自然是更加难过。 连他这样的富贵闲人都觉得日子难熬,那些依靠山林为生的猎户只怕更觉生活艰辛吧。 为了果腹求生,在这样大雪封山的季节里,顶风冒雪地出来打猎,也不是没有可能。 雪越下越大,地上原本就浅薄的脚印,很快便被覆盖,四处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林维对着空旷素洁的山野,长叹一声,转身回里屋,继续睡觉去了。 躲进茅庐寻清净,管它外头闹个天翻地覆呢! 反正,他所在意的,爱情、亲情、友情,早就都消逝不见了。这尘世之于他,不过是生命终结之前,临时寄居的地方罢了。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啊。 一场又一场的风雪,京城大半个月来都阴沉沉的,直到除夕清晨,朝日方才破云而出,将丝丝缕缕的光芒洒向世间。 然而天上云层一直未散,朝日在薄云后也昏黄晕染、模糊不清,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然而对于蛰居了大半个月的京城百姓来说,这一点晴朗也足够让他们欢呼了。 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吉祥喜庆的春联,鞭炮声此起彼伏,到处一派热闹欢欣的景象。 相比起街上的热闹,武安侯府里虽然也四处红彤彤的十分喜庆,却稍显清净,往来行人稀少。 白氏体恤下人们一年的辛劳,不但发放了比去年更厚的红封、更丰富的年货,还允许他们除夕夜回家和家人团聚,一起守岁辞旧迎新,只留了孤身无父母者、父母远在他乡者,以及阖家都在武安侯府居住的人值夜。 辛苦一年,不就是为了春节时能够一家团圆,欢欢喜喜过大年嘛! 不过人虽然少,然而个个面上都喜气洋洋的,欢欢喜喜迎新春。 因为风雪一直不停歇,冯淑嘉这大半个月来都住在颐和堂,除夕夜自然更不会回芷荷院了。 吃过晚饭,母子三人围炉夜话,听着哔哔啵啵的珠花爆裂的声音,怀念着远方的征人。 冯异年纪还小,平日里又睡得早,受不得困,勉强撑到亥时,便不住地点头瞌睡起来。 冯淑嘉看他头点得可怜,便将他抱在怀里,拿一张小摊子盖住了保暖,继续陪着白氏一起守岁。 白氏不忍心一双儿女陪着她守岁受累,便劝说道:“你要是困了,就和援儿一起,先去里屋歪一会儿。等子时到了,母亲再叫你们起来吃饺子。” 冯淑嘉摇头婉拒,笑道:“母亲不用担心,我精神着呢,一点都不困!” 虽然已经重生一季,早就习惯了如今的生活,然而在除夕这个特殊的时刻,她还是忍不住感慨丛生。 前世全家蒙冤被斩,她多想能有机会再如未嫁时一样,和父母幼弟一起守岁,然而却不可得。每年除夕,她只能一个人伴着烛花,孤单流泪到天明,任由内疚愧悔将自己的心一点点地蚀空,千疮百孔,怎么都无法补救。 谁又能够想得到,一把火,将她又送回了命运的节点,给了她重新选择的机会,让她能够和母亲、弟弟,还有未曾谋面的弟弟或是妹妹,一起守岁,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呢! 哪怕重生已经三个多月了,她依旧惧怕一觉醒来,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她依旧是独身一人,守在荒凉的孤冢前,凄凄切切,恨不能同赴黄泉,一家团聚。 尤其是在除夕守岁这样重要的时刻,美好得恍若一切都不真实,冯淑嘉不想睡,更不敢睡。 白氏见冯淑嘉不像是硬撑,便也不再劝她。 在这种特殊的时刻,能有孩子们陪在身边,尤其女儿如今还变得如此体贴聪慧,很是令她安慰开心不已。 这样好的姑娘,也不知道将来会落到谁家去。 白氏这样想着,突然记起上次她就亲事试探过冯淑嘉,结果冯淑嘉当时竟然在想荔山居士在风雪中以何为乐。这一打岔,她便忘了先前的要问的事情。 白氏看着近来眉目已经渐渐张开的冯淑嘉,内里透着一股子秀气和韧劲儿,那曾经因为年幼而被遮掩的光华,已经越来越盛,让人不能忽视。 白氏清了清嗓子,见冯淑嘉关切地望了过来,一副生怕她身体不适的担心模样,心头顿时滑过一丝暖流,似乎这个冬日的寒夜也因只而温暖了起来。 “上次援儿的周岁礼宴,你做的非常好。当时那些夫人小姐的,就对着母亲赞不绝口呢。”白氏想了想,找了个温和的话题来切入这场有关女儿终身大事的试探。 第八十一章 冯淑嘉不是真正的十岁女童,再加上冯援周岁礼宴上潘玉儿的提醒,她立刻明白过来白氏是什么意思。 可惜,她对于嫁人一事,着实没什么兴趣。 先不说李景的卑鄙无耻让她对于婚姻实在是没有什么期待和信心,就单说武安侯府如今处境不明、前途晦暗,她都不能分出心思去想这些风花雪月、男女婚嫁之事。 “那哪里是我的本事。”冯淑嘉装作不明白,天真地抬头笑道,“上有母亲统筹安排拿主意,下有仆妇丫鬟负责具体做活,我不过是跑跑腿,动动嘴,做个监工,有什么值得她们夸赞的。” 见冯淑嘉拿应对宾客的那一套谦逊的说辞来回她,白氏一声语塞,原来这孩子不是在众人面前故作谦逊以博取好感,而是真的这么想的啊…… 心眼这么实,只怕还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呢! 白氏深感,她不能再放纵冯淑嘉,要好好地教导她一些为人常识。 深吸一口气,白氏抛开心头的无奈与担忧,笑道:“临近这两次礼宴,都是你亲身参与过的,与各家夫人奶奶小姐都有接触,你觉得,她们为人怎么样?” 如果真的要嫁人的话,婆婆小姑妯娌也是必须考虑的因素,成亲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而是两个家庭,尤其是男方家庭的事情,再和美的夫妻,都会因为家族外力的阻拦而各分东西。 刘兰芝与焦仲卿,陆游和唐婉,不论是古诗文里,还是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可惜冯淑嘉心中已经明白了白氏的意图,说话的时候特别小心谨慎,一圈下来,虽说各家女眷都点评到了,可都不过是一些人人都看得到的泛泛而谈的客套话,关于个人的真实观感,是半点都没有说出来。 白氏打量着冯淑嘉,不知道自家女儿是真的没有识人的能力,还是没有和她说实话。 可是思量半晌,两个好像又都不是,因为冯淑嘉既聪慧,又孝顺。 白氏第一次觉得,自家女儿的心思还真是费解难猜。 可惜冯淑嘉还小,有些事情她现在也不方便说得太明白,只能是围着婚嫁之事,在外围转着圈子,希冀能从冯淑嘉口中听到点有用的东西来。 冯淑嘉则装傻充愣,不往白氏预期的答案上凑,即使有时避无可避,也是一脸的天真赤诚,让白氏都不好意思多想。 母女两人打着太极,不知不觉间子时的梆子声响,整个京城就像是得了讯号一般,四下里一瞬间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竹燃放的声音,就像是提前约好了似的,打破了原本阒寂的夜。 新的一年,来了! 白氏只得暂且打住话题,准备新年祭拜祖先天地的祭典仪式。 因为男主人不在家,不过是摆上贡品,焚香跪拜,祝祷几句,再洒过清酒,仪式就算是结束了。 冯援早就被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爆竹声从睡梦中惊醒,揉着眼睛,看着夜空中绚灿的烟花,激动得手舞足蹈。 祭典结束之后,穿戴一新的腊梅,笑盈盈地请母子三人进屋吃饺子。 八仙桌上,摆着一碟饺子、四双碗筷、四碗饺子汤。 这是每年的惯例,冯异虽然过年时不常在家,但是他的那份新年饺子从来都没有缺过。 用白氏的话说,过年是合家团圆的时刻,不论冯异在不在家,都不能把他漏掉。 白氏亲自夹起一只饺子,搁在冯异碗里,笑得温婉明媚,柔声道:“吃吧。” 好像冯异此时不是远在边关,而是正坐在她身边一样。 然后,白氏又夹起一只饺子,放进自己碗里,才笑着招呼一双儿女:“吃饺子吧!” 更岁交子,辞旧迎新,团圆美满。 冯淑嘉先给早就急得直流口水的冯援夹了一只饺子,放在他面前的小碗里,然后自己才开吃。 冯援还不会用筷子,拿勺子舀起饺子就往嘴里送,没防备饺子馅儿依旧很烫,立刻嘴巴一张,又都吐回了碗里,伸着舌头直喊“疼”。 白氏无奈笑道:“贪嘴的小猫儿,这下知道烫了吧!” 冯淑嘉已经倒了一杯微温的白开水,递给冯援。 冯援忙抓过杯子,仰头咕噜咕噜地一阵猛灌,结果喝得太急了,又呛住了,一声响亮的喷嚏,将口中的温开水都喷了出来。 幸好八仙桌够大,否则中间的那盘饺子只怕不能幸免了。 冯淑嘉忙起身替冯援抚背顺气,又是无奈又是心疼,软语教训道:“吃饭要细嚼慢咽,喝水要一口一口地来,你这么慌张怎么能成?” 冯援只顾着咳嗽去了,小脸儿憋得通红,哪有工夫搭理冯淑嘉。 好在之后进餐就比较顺利了,一家三口分食了大半盘饺子,其中大部分都是白氏和冯淑嘉吃的。 冯援年纪还小,又是半夜,吃多了饺子不好消化,白氏只允许他吃了三只,就只让他喝饺子汤了。 冯援开始还不乐意,哼哼唧唧的,等喝了两口饺子汤,就把这点子不乐意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爬下椅子,拉着冯淑嘉,直嚷着要去外头看烟花。 “年年有余好兆头。”白色指着剩下的饺子笑道,回头见冯援催得紧,便也不吩咐丫鬟收拾碗碟,扶着后腰,带着冯淑嘉和冯援去院子里看腊梅等人放烟花去,既饱了眼福,也当是消食儿了,免得吃多了饺子,夜里坠肚子。 冯援很高兴,丢开冯淑嘉的手,满院子地撒欢奔跑,拍手欢呼。 白氏吓了一跳,慌忙吩咐已经跟上去的何妈妈小心伺候着,别让燃放的爆竹或是烟花伤到了冯援。 何妈妈头也不回地应了,跟着冯援满院子地乱跑,不时地疾呼一句“小世子小心”,几乎跑断了腿儿。 冯淑嘉搀扶着白氏,站在廊下,看着如母鸡护小鸡一般护着冯援的何妈妈,和白氏感叹:“何妈妈待援弟是真好,亲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白氏点点头,庆幸当初没有因为何妈妈对冯淑嘉的防备就赶走她,否则到哪儿再去寻像何妈妈这样疼爱冯援的乳母来。 第八十二章 死了一个人(二更) 冯异只有一个大哥,此时尚在千里之外的郴州山南村,白氏更是孤身一人,所以新年里,武安侯府并没有什么亲戚需要往来道贺的。 以往新年走动的,多是冯异的部将家眷。 但是上次冯援周岁礼宴时,大家都知道白氏如今怀了身孕,不方便四处走动,便早早地说定了,今年不再一家一家地走访,等到正月初八,大家都闲了,就一起到武安侯聚一聚,也免得白氏来回奔波。 即便有其他人登门恭祝新春的,见到白氏身体不便,还有一双儿女需要照顾教养,便也体贴地让白氏不必特意回礼。 回礼当然还是要回的,只不过派个管事去就行了,白氏不必亲临。 所以整个新年,白氏母子三人都留在武安侯府,悠闲度日,惬意极了。 连带着侯府的下人们也多了几天假,能留在家里和家人好好地团聚几日。 初七清晨,白氏清点人数,各自分派任务,筹备明日的聚宴。 年前刚办过两次宴会,大家对于筹备聚宴这件事驾轻就熟,很快便都置办齐整了。 第二日聚宴,因为都是些老姐妹,没有外人,所以比起年前的两场礼宴,大家都格外地轻松自在。 白氏特意叫了洪家班进府唱戏,点的都是《孙悟空大闹天宫》这样的曲目,你来我往,热热闹闹的,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有人担心白氏怀着身子,受不得这番闹腾,便体贴地要撤换掉相关曲目。 白氏摇头笑道:“不妨事,偶尔热闹一回,又不是天天如此。前几日你们体贴,没来打扰,我还闲得发慌,觉得这侯府安静得实在是无聊得很呢!如今正需要这样的热闹,来逗乐开怀呢!” 大家便都笑了起来,说过年就该热热闹闹的,只要白氏身子受得住,她们都高兴作陪。 席间有人笑道:“要说这无法无天的孙猴子啊,咱们京城今年就就出了一个!” 白氏年节时未曾出过门,不知道京中还有这等趣闻,好奇道:“哦,不知是哪家出了孙猴子大闹天宫?” “就是泗水街上的中山伯府,咱们大梁的开国勋贵!”李夫人接着说道。 白氏眉梢一挑,神色肃然几分,追问道:“不知是中山伯府的哪只‘猴’儿?” 一旁陪坐的冯淑嘉,闻言握紧了拳头,前世可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趣闻。 “还能是哪一只?”李夫人摇摇头,颇有些叹惋地答道,“不就是中山伯府的世子爷!” 白氏脸上笑意未散,眸子却沉了沉。 李夫人只当是说出来逗趣,倒没有在意白氏细微的神色变化,压低着声音道:“夫人,您是过年时没出去,所以不知道,这件事情在京城里可是传得沸沸扬扬。 说是中山伯府的世子爷,除夕夜祭祖时缺席,结果却被人捉奸在床……关键是那丫头还是中山伯爷早就看上的,就等着那丫头年后满了十四岁,收到房里来呢……” 毕竟是男女偷情的丑事,还涉及到父子之争这等败坏伦理纲常的禁忌,周围还有小媳妇大姑娘,面皮儿薄,李夫人也不好大声喧嚷。 白氏难掩震惊,偷人都偷到父亲房里去了,李景还真是风流成性,荤素不忌! 看了眼身边正在专注地盯着戏台上接连空翻的孙猴子,激动地连声鼓掌叫好的冯淑嘉,白氏悄悄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冯淑嘉及时揭破了冯淑颖的真面目,让她打消了撮合冯淑颖和李景的念头,并坚决将冯淑颖送走。 否则,要真是结了亲,这以后可有得闹腾的了! 感觉到白氏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冯淑嘉绷直的身子松懈下来,心中冷笑,这只怕是中山伯夫人崔氏的手笔吧。 清晖园里什么样风姿的小厮没有,李景何必委屈自己去应付讨厌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他父亲早就相中了的,还是在除夕夜祭祖之时…… 李景原本就因为和冯淑颖私奔一事,惹得中山伯极为厌恶,现在又出了这等戳心窝子的丑事,这世子之位能不能保得住,还是两说呢。 李景若是名声败坏了,倒了台,得意的还不是崔氏母子。 冯淑嘉正想得出神,就听李夫人感叹道:“那样玉树临风、文雅出众的偏偏少年郎,身边又干干净净,连个铺床叠被的丫鬟都没有,是多少闺阁少女向往的夫婿……谁知道竟然会做出这等败坏伦理纲常的事情来呢……” 白氏冷哼一声,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别人家的事情,咱们又怎么看得通透。” 她以前也以为李景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婿人选,为人风雅俊秀,身边干干净净,但谁知道他会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胆敢打冯淑嘉的主意,而一旦计划不成,便拐人私奔呢! 李夫人点点头,十分赞同:“夫人说的对,别人家的事,咱们能看到的,都是人家愿意让咱们看到的表象罢了……” 说着,语气一顿,又沉吟道:“不过,这等有辱家风门楣的丑事,别人家都恨不得藏着捂着,不让泄露分毫,他们家倒好,不遮不掩的,从除夕一直闹腾到现在……就像是,巴不得别人知道一样。看样子,只怕还有得闹呢!” 那可不是! 白氏想着上次事后,崔氏对她明里暗里的示好,对李景的鄙夷和痛恨,心中就一阵冷笑。 她是恼恨李景的无耻、野心不假,但这并不代表着她愿意被崔氏利用,成为崔氏清除异己的利器。 中山伯府的那趟浑水,她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别被沾上分毫才好呢! 聚宴后,白氏特意着人去打听了一下,听说中山伯府的这场年度大戏非但没有停歇,反而闹腾得愈发地厉害了。 原来那个丫鬟不是自愿与李景“偷、情”的,而是被迫受辱,事后不吃不喝,绝食以明志。是中山伯夫人崔氏看她可怜,命人强行灌下汤水给救了回来。 可是,人要是有了死志,任谁都拦不住。 那丫头最终不堪受辱,寻了一个空子,在初八这日下午,投缳自缢了。 第八十三章 恩怨(三更) 白氏得闻消息之后,静默片刻,吩咐下去:“不必再理会这些事情。” 中山伯府里各种关系盘根错杂,利益纷争不断,只怕往后还有得闹腾。反正冯淑颖已经送走,武安侯府和中山伯府再无任何干系,她何必要再拿别人家的麻烦来烦扰自己。 有这个工夫,倒不如好好地安心养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的前头三个月里,先有冯异奉命镇守边关,夫妻不舍分别;后有冯淑颖恩将仇报伤害冯淑嘉,甚至还不顾礼义廉耻和李景私奔,又赶上她的生辰礼宴和冯援的周岁礼宴,她劳神伤思,疲惫过度,还是怎么的,白氏总觉得这一胎怀的十分辛苦。 现在好不容易有工夫好好静下心来歇一歇了,她可不愿意因为不相干的事情再浪费精力。 然而冯淑嘉却在暗地里一直紧盯着中山伯府。 前世,中山伯府在李景的引导之下,可是汾阳王手底下里的一员“得力猛将”。武安侯府阖家蒙冤被斩,就是李景伙同冯淑颖伪造出冯异通敌叛国的“证据”,在汾阳王的示意之下,在大朝会上呈出,一举定了冯异抄家灭族的死罪。 而冯淑颖在此之前就将借故郴州山南村的父母兄弟,与武安侯府分宗,从此再无干系,顺利地逃过了一劫。 今生她弄走了冯淑颖,摆脱了李景,没有武安侯府做后盾的李景,在中山伯府的处境更加艰难了。在这种情形之下,难保李景不会狗急跳墙,提前投入汾阳王的麾下,供其驱使,无所不为。 “这件事情,你跟谁不都要提起。”冯淑嘉叮嘱采露,“就是面对母亲也一样。大春和小春那里你也要反复叮嘱,决不许泄露半个字。” 采露自知兹事体大,郑重应下。 死了一个无名小丫鬟,对于中山伯府这样的勋贵之家来说,原本算不上什么大事,随便安个病故,也就圆过去了。 深宅大院的,谁家没有点不可摊开来论的阴私呢。 可中山伯府这回却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这一茬似的,任由事情越闹越大,最终成为市井街巷茶余饭后议论的谈资。 听说有些书生,还为此特地写了词话本子,专供在茶楼酒肆说书艺人使用。 有那明白事理的,知道这是中山伯继室崔氏的手笔,目的就是为了抹黑李景,为自己的儿子夺取世子之位;有那不知事的,便怒斥李景禽兽不如,为了一己私欲,不顾祖宗廉耻,竟然活活害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对于那个可怜的投缳自缢以明志的无名小丫鬟,大家倒是都充满了同情,这样一个如花年纪的女孩子,活生生地成为少主子发泄**的工具,成为内宅争斗的祭品,着实是可怜,可叹。 采露一开始顾忌冯淑嘉年纪还小,一些话不好和她说的太明白,尤其是事关男女之事,如非必要,她总是略过不提。 然而几次过后,她发现冯淑嘉在听她回事的时候,不论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冯淑嘉都能够面色平静的倾听分析命令,丝毫都不忸怩。 采露便渐渐地放宽了心,将大春和小春兄弟俩打听到的消息,一一都回给冯淑嘉知道,免得她在这种“好意隐瞒”之下,不小心错漏了什么重要信息,再影响冯淑嘉的判断。 对于自家的这个姑娘,采露现在是一点也不敢轻看了。 李景除夕夜不顾祭拜天地祖先的祭典,强睡了其父中山伯看中的小丫鬟,最终逼得小丫鬟投缳自缢的事情,越传越盛,最后都传到宫里头去了。 寿阳公主是隆庆帝的幼妹,和长嫂杨皇后关系一向极好,两个人不似姑嫂,倒像是姐妹一般。因此杨皇后听得宫中传闻之后,便召了寿阳公主进宫,拿这件事情询问她。 “中山伯世子除夕夜做的荒唐事,你在公主府听说了没有?”坤宁宫里,杨皇后和寿阳公主相对而坐,一面看宫女分茶,一面问道。 寿阳公主不甚在意地摇摇头,说:“我最近都窝在公主府里临摹荔山居士的画作,哪里有功夫打听这些街谈巷议!” “三月三还早着呢,你这就用上工夫了?”杨皇后诧异。 “早什么呀皇嫂,李婉宁这会儿都应该把荔山居士的诗文都重新背过一遍了!我要再不奋起直追,就只管等着三月三荔山诗社集会时被她挤兑,将这社长之位拱手想让好了!”寿阳公主懒懒地靠在大迎枕上,语带嘲讽。 说罢,还不忘记吩咐正给她捶肩捏背的小宫女,“肩膀再好好地捏一捏,这两天都在忙着临摹荔山居士的画作,浑身酸痛,都快累死了!” 小宫女轻声应诺,手下愈发地仔细了,按摩得寿阳公主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似要睡过去一般。 杨皇后看着懒洋洋的寿阳公主,无奈地笑道:“你就是再不喜欢她,也不能这样直呼其名啊!她好歹是陛下钦封的贞慧郡主,你称呼她一句嘉号,也没什么损失嘛!” 寿阳公主哼哼两声,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这还不要都怪皇兄!他恩封李奉贤为汾阳王就算了,那是按军功犒赏,可他为什么还要赐封李婉宁为贞慧郡主?贞慧?哼,就她那样嚣张跋扈,心眼却被比针尖儿还小的人,哪里配得上这两个字!” 寿阳公主原本就因为荔山诗社的社长之争,和汾阳王李奉贤的嫡幼女李婉宁生了罅隙,彼此相逢时也往往是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 原本李婉宁因为寿阳公主的身份,还知道克制收敛一些,可是自打李奉贤被恩封为国朝第一位异姓王候汾阳王,她自己也被赐封为贞慧郡主之后,李婉宁自觉自家身份今非昔比,再面对寿阳公主的时候,气焰更盛,连面子上的暂时相让也不肯了。 用李婉宁私下里的话来说,整个大梁的江山现在都要靠着她的父亲来稳固,寿阳公主一个吃白饭的寡妇,有什么资格和她相争。 第八十四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一更) 这话传到了寿阳公主的耳朵里,气得寿阳公主差点直接带人打上了汾阳王府。 志趣相投、恩爱情深的驸马林樨不幸早逝,这是寿阳公主心中最隐秘而深刻的伤痛。李婉宁这样当众撕开她的伤口,还讥讽恶毒地往她伤口上撒盐,寿阳公主怎么会不愤怒滔天呢。 要不是寿阳公主身边老嬷嬷及时劝住她,又赶紧派人通知了坤宁宫的杨皇后来劝阻,只怕两人得闹成满京城的笑话呢! 这样一来,寿阳公主就将李婉宁给彻底地恨上了,连提起对方的名字,都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 坤宁宫里都是杨皇后的心腹,大家早就习惯了寿阳公主对贞慧郡主李婉宁的不满,因此个个面色如常,就跟没有听到这些话似的。 这也是寿阳公主喜欢往坤宁宫来的原因。 杨皇后和她与其说是姑嫂,倒不如说是姐妹,而在先太后去世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杨皇后甚至还充当起母亲的角色,安慰她,陪伴她,教养她。 坤宁宫对于寿阳公主来说,就如寻常妇人的娘家一般,在这里她有杨皇后的保护和宠爱,完全可以收起国朝最尊贵最受宠的公主的端庄与优雅,随心所欲,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杨皇后无奈地摇摇头,知道寿阳公主一向不待见李婉宁,也不再多劝,免得火上浇油,转而又提起了先前的话题:“中山伯世子除夕夜不顾祭祀祖先的典仪,强睡父亲房中的小丫鬟,以致小丫鬟投缳自尽以明志的事情,满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的,这宫里头都得知了,你竟然没有听闻过?” 寿阳公主微阖的眼睛立刻瞪得浑圆,整个人也立刻坐直了,神情诧异,难以置信:“怎么会?李景那孩子,不是听说挺懂事儿的吗? 人长得好,脾性文采也不错,十五岁了,身边却干干净净,连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就冲这最后一点,听说许多闺中少女都默默地思慕着她呢! 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一句话里两个“这样”,杨皇后却不糊涂,叹息道:“谁说不是呢!我就是因为不相信李景这样知礼出众的孩子,会做出这等失德毁礼的事情来,所以才想要问一问你的。怎么,看样子,李三姑娘并没有登门向你求救啊?” 寿阳公主摇摇头,不解地问道:“不过是死了一个小丫鬟的事情,用得着李魏紫向我求救吗?” 即便是闹出来了,只管找个借口遮掩过去就行了。 世上最易也是最多人无缘无故“消失”的地方就是后宫,寿阳公主自小见得多了,并不觉这有什么难处理的。 杨皇后一看寿阳公主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便将听来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听说这次闹腾得很厉害,中山伯夫人崔氏觉得李景如此不敬祖先,欺凌弱女,致人大年下的自尽以明志,实在是失德败坏,难以胜任世子之位,正请求中山伯上书剥夺李景的世子封号呢。” 寿阳公主蹙眉道:“竟然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吗……那个崔氏,还真是迫不及待呢!” 杨皇后听寿阳公主这么说,诧异扬眉:“怎么,听你这话的意思,你对他们家的情况有所了解啊。” “也算不上是了解,不过是听李魏紫随口提过两句,我又根据常理猜度的罢了。”寿阳公主不甚在意地摇摇头,说,“继室嫌弃先头夫人留下的孩子阻了她和子女的路,于是就设法搬来这绊脚石,这不是世态人情嘛!” 杨皇后笑笑,说:“那看来,这次崔氏可没怎么给你留面呢!” 李魏紫怎么说也在寿阳公主面前伺候过几年,且当时还很得寿阳公主的喜欢,眼下归家还不足一年,崔氏就如此迫不及待,大年下的就发作,可见对于寿阳公主并没有多少顾忌。 寿阳公主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她给不给我留面子,我在乎吗?李魏紫不来求我更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事情闹得这么大,我就是有心帮他们姐弟俩一把,也要顾忌着名声。” 所以说,李魏紫是个聪慧的可人儿,知道在这种情势下,她即便是以公主之尊,也不好轻易替李景抹平这件事情,便缄默不言。 博得了她的好感,多留一分情面,才能在事无可解的时候,成功地求得她出手帮忙。 寿阳公主并不觉得李魏紫这样的“心计”有什么不好,反而她很欣赏李魏紫的隐忍坚强和知进退。 寿阳公主很快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看分茶的宫女动作纤巧熟练,如行云流水一般,清泠山泉遇上雨前龙井,茶汤清亮,香味清雅宜人,不由地眯起眼睛,细嗅茶香,轻吟道:“二月山家谷雨天,半坡芳茗露华鲜。春醒酒病兼消渴,惜取新芽旋摘煎。” 对面正要举杯轻啜的杨皇后,闻言动作一顿,哀怜地苦笑一声。 已故的驸马林樨,最爱的便是这雨前龙井,还曾经手书唐昭宗时户部侍郎陆希声这首《茗坡》以明志趣喜好。 寿阳公主原本不爱味道清芬宜人的绿茶,嫌其味道寡淡,成亲之前,她一直爱喝的都是味道醇厚浓郁的普洱茶。 大概是爱屋及乌,和林驸马成亲之后,寿阳公主在喜好和口味上都慢慢地向林驸马靠拢。到了现在,雨前龙井已经成了寿阳公主唯一仅饮的茶品。 杨皇后觉得,寿阳公主与其说是喜欢这雨前龙井的清淡绵长,倒不如说是在借此怀念已故的驸马林樨。 杨皇后默了默,小心开口劝道:“林驸马也走了许久了,你还年轻,难道就没有想过再……” 杨皇后还没有说完,就被寿阳公主给抢断了:“还是皇嫂宫里的雨前龙井最好喝,比我公主府的都要好!可见是皇兄待您极好,将最好的茶,最好的茶博士都给了您!” 说罢,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喝工夫茶要小口慢品,哪里有如此牛饮的! 杨皇后明知寿阳公主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只得无奈就此打住。 她这个小姑子啊,性子可不是一般的执拗,只要是她认准的事情,任谁劝都没有用。 第八十五章 拳头硬才是硬道理!(二更)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天气融和。 按照惯例,京城每年都会举办灯会,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街市,站在高楼上俯视,如一条条彩灯汇聚的河流,在夜色下流淌浮动,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种如梦似幻的丽景当中,与星光璀璨的夜空遥相辉映。 今年自然也如此。 白氏如今虽然不在呕吐,然而嗜睡的症状却一直都没有缓解,身子又日渐沉重,便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冯淑嘉重生一世,一心想要改变前世阖家覆亡的悲剧,揣着沉甸甸的心事,对于这些过眼繁华,也着实没有什么兴趣。 可冯援却很激动,从几天前就一直喊着“花灯”,很想要去街上看一看。 白氏的意思是,让张护院亲自带着冯援去看就好了。 冯淑嘉却不忍心,想着汾阳王如今得势时日尚浅,很多私下里的小动作还没有来得及做,而她又人手不足,有心早早地防备也不好下手,便收拾好心情,主动请缨,正月十五那天带冯援一起去街上看花灯。 “只是要留母亲一个人在家,怪孤单的,我总觉得心中内疚。”冯淑嘉拉着白氏的手,不忍地说道。 老天给她幸运重新陪伴母亲左右,她一刻也不想浪费。 白氏心底暖暖的,笑道:“母亲又不是小孩子,需要你们一直陪在身边。倒是母亲很歉疚,不能亲自带你们出去玩了呢!” 像武安侯府这样的人家,在东直大街上观灯彩棚里都有提前预留好的位子,除了自家的护卫,还有官府派人维持秩序,并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但是想到一双儿女身边有个长辈照料总是好的,白氏便写了一封信给李达的夫人,让她十五那天帮忙照看一点两个孩子。 李夫人当即便爽快地写信应了下来。 等到正月十五这天,冯援从下晌开始便闹着要去上街观灯,天一刚擦黑,饭还没来得及吃两口呢,他就抓着冯淑嘉的手,一个劲儿地外头拽。 白氏见状,轻轻地摇摇头,道:“这孩子,还真是欺软怕硬,蹬鼻子上脸了!以前怎么不见他有胆子在你面前撒泼耍混?” 冯淑嘉笑着打岔:“母亲您这是说援弟,还是说我呢?” 冯援以前不敢在她面前撒泼耍混,还不是因为她没有一点长姐的友爱和大度,事事欺负冯援,把他给吓怕了! 小孩子嘛,眼皮子最是活泛了,知道什么人能“欺负”,什么人不能“得罪”。 白氏忍不住喷笑而出,指着冯淑嘉笑道:“你就惯着吧!” 说是这样说,但是她知道冯淑嘉对于冯援的关爱向来是很有理智和分寸的,如若事关原则,她绝不会溺爱妥协。 别的不说,就单说冯援如今不过才一岁一个多月,就已经能自己吃饭,就能用语言表达简单的诉求,这和冯淑嘉的用心教导是密不可分的。 冯淑嘉对冯援的教导,那真的是严慈相济,煞费苦心。 “援弟吃饱了吗?没吃饱的话可没有力气观花灯!除非你愿意像个小姑娘似的,到时候躲在彩棚里偷吃点心。”冯淑嘉故意激将。 冯援果然中招,立刻埋头又吃了两只汤圆,喝了一小碗甜酿粥,并不少佐菜。 等吃过晚饭,洗漱整理妥当,姐弟二人别过白氏,一人提着一盏鲤鱼花灯,由丫鬟婆子簇拥着去了前院。 张护院早就分派好护卫的人手,亲自率领他们在那里候着呢。 马车也早已经套好,看见他们姐弟过来,车夫立刻放好脚凳,躬身立在一旁。 冯淑嘉扫了一眼,见护卫中有几个眼熟的,正是那日护送冯淑颖回乡,却让冯淑颖成功和李景私奔的护卫当中的几个。 看来,这几个人是经受过张护院的考验,继续留下来察用的了。 张护院亲自护送他们姐弟俩上了马车,然后瞅空极快而轻地和冯淑嘉道了声谢。 冯淑嘉轻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身后的马车帘子已经被采露放下,阻断外间的一切。 那些护卫,按照的白氏的意思,是全部都要责罚一番,撵出去府的。 冯淑嘉却觉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些护卫不知道白氏送走冯淑颖的意图,没有防备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会在京城之外的密林与人合伙私奔,还让装扮成她的念春和他们兜圈子,争取出逃的时间,这也情有可原。 更何况,李景为了保证冯淑颖的顺利脱身,可是请了不少江湖草莽相帮,打的是私奔不成,就强行劫人的主意。所以哪怕他们追上了冯淑颖,也未必有把握打胜这一场恶战,将冯淑颖给抢回来。 于是冯淑嘉向白氏建议,不如让张护院对他们小惩大诫一番,趁机披沙沥金,赶走那些混日子的人,留下真正忠心而得用的人。 这些留下的人得了宽赦,自然会知恩图报,成为武安侯府像张护院一样忠心可靠的存在。 敌人太强大,单凭计谋如何扳倒求胜?有时候,拳头硬,比什么都有用! 白氏没有想到冯淑嘉还有这份远见,思索片刻之后,便同意了,将事情交托给张护院去办。 那些护卫都是张护院当初亲自挑选出来的,都是他信任倚赖的兄弟,听白氏这么说,张护院顿时激动抱拳,替那些兄弟答谢。 “先别忙着答谢,也得要他们肯争气,先经受过考验再说。”白氏对此并不乐观,又说,“而且,对他们容情的是嘉儿,依照我的意思,他们犯下这样的大错,合该撵出府去才是!” 儿女大了,总要有待他们忠心耿耿的人,白氏要让这些人明白,他们是受了谁的恩惠。 张护院一愣,又忙说:“姑娘要谢,夫人也要谢。夫人放心,属下一定会尽心尽力,为候府选出真正忠心而可用的人的!” 张护院说到做到,几天之后,就将通过考验的护院的名单交给白氏,让白氏进行第二次把关遴选。至于那些没通过考验的,他自有办法封住他们的嘴,让他们乖乖请辞。 第八十六章 春到人间人似玉(三更) “算了,张护院的忠心和能力,我还是相信的。”白氏瞟了一眼名单,吩咐道,“不过,即便是他们通过了考验,一时之间也无法再回到原先的位子上去。这么着吧,先让他们守着外院,负责候府最外层的治安。至于何时调回来,还要看他们的表现。” “多谢夫人信任,也多谢夫人宽容他们。”张护院抱拳立誓,“属下保证,他们一定会洗心革面,成为武安侯府坚固的盾牌与锋利的长矛的!” 白氏听着张护院乱用成语,无奈地扶额叹道:“好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就交托给你了。侯爷将他的妻儿家小都交付给你照看,希望你不要再辜负侯爷的信任!” 张护院想起冯淑颖之事,一脸愧色,单膝跪地,郑重应诺。 待张护院走了,白氏和腊梅叹息:“就这样一个粗糙的汉子,也不知道珍珠那么文秀才情的姑娘家,是怎么看上的……这两人怎么看都不登对嘛……” 腊梅抿唇低笑,心想,这还不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 原本,白氏也没有打算让这些护卫立刻就担负起护卫冯淑嘉和冯援姐弟俩的重任的,然而冯淑嘉却说,最好的原谅,就是重新委以重任,而且她相信张护院的能力。 白氏默然沉思良久,才将张护院招来吩咐,那些经过开眼留下来的护卫可以在正月十五花灯节随同保护冯淑嘉和冯援姐弟俩,但是张护院一定要亲自盯着才行。 张护院当时就高兴的喜色难禁,连连道谢。 “别谢我。”白氏无奈地笑道,“这次,还是嘉儿的意思。她觉得,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原谅,也才能真正地考验他们!” 张护院明显一愣,旋即激动地抱拳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那次绝地突围之后,侯爷也是这样和我们这几个幸存的兄弟说的!” 那时候,他们对着昏迷了三天三夜的冯异,自觉没能护住主将,让冯异差点殒命疆场,自请调离,任一个普通的马前卒。 然而冯异醒来之后,却拼尽全力握住他们的手,如同他们都还是小卒子时一样,眉宇坚毅,沉声道:“兄弟齐心,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等冯异伤好之后,又亲自选定他们为急先锋,如同以前任何时候一样,和他们并肩作战。 那时候,他们内心激荡着兄弟情义,悍不畏死,,一路强势碾压西凉,令敌人望风溃散。 听张护院提起许久未见的冯异,白氏明显瞬间失神了一下,也无心再应酬,挥手让张护院退下。 …… 马车辚辚,一路驶向东直大街,那里是每年观花灯最为热闹的地方,官府的花灯彩楼也设在那里。 冯淑嘉透过帘隙,看着马车两旁那些通过张护院考验的人,不期然想起已经不在的念春,不由地轻叹一声。 今生,念春生命的花火,比前世燃烧得还要短暂。 白氏能容下失职的护卫和婆子,却不能容下帮凶念春。毕竟,只差一点,李景就能带着冯淑颖潜回京城,掣肘武安侯府。 “姐姐,看!姐姐,看!”冯援欢快的呼声打断了冯淑嘉的感伤,她顺着冯援指的方向看过去时,就见街市上花灯璀璨,三三两两游人如织,不似仙阙,胜似仙阙。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冯淑嘉感叹,被眼前的丽景所震撼。 说起来,她也有十多年没有看过花灯了。今日再见,真是恍如隔世。 不,是真正的隔世。 一切,已经重新来过! 冯淑嘉唇角轻扬,大方地探出头去,指点街上的花灯给冯援看:“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咆咆哮哮……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口髯鲇灯鱼,平吞绿藻。” 听得冯援连连咋舌惊叹。 就是采露等人也赞叹不已:“姑娘对于这些花灯如此熟稔,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是个制作花灯的巧娘呢!” 她可不就是亲自制作过花灯吗! 在前世最为艰苦的那段岁月,她为了吃一口饱饭,好有力气继续追查所谓“武安侯通敌叛国”的真相,什么辛苦的营生都做过。 眼底一瞬间闪过一丝阴霾,然而在听到冯援的拍手欢呼时,又如春山上的冰雪瞬间笑容,全化作了溶溶的春水,温柔而轻快。 今生不是前世,武安侯抄家灭族的悲剧,也一定不会再次发生! 正在说话,外头响起李夫人的声音:“马车里的可是大侄女?” 冯淑嘉连忙喝停马车,掀开帘子,就见李夫人着一身绛紫披风,含笑立在马车一旁,身边跟着的是一身浅朱披风的韩氏,和一身桃粉镶兔毛儿披风的李娇容。 “伯母,嫂子,娇容。”冯淑嘉一面笑着招呼,一面跳下马车。 冯援也被采露抱了下来,姐弟俩和李夫人等人见礼之后,冯淑嘉见三人似是步行而来,诧异地问道,“伯母,你们没有乘坐马车过来吗?” 韩氏笑道:“是乘坐马车来的,不过东直大街每年元宵节的花灯会都人山人海、花海灯潮的,马车可不方便进出。母亲怕你们姐弟俩不知道,特地在这街口等着呢!” 冯淑嘉恍然,还真是这么个情况,她真是许久不来元宵节花灯会,都不记得了呢! “多谢伯母!”冯淑嘉笑着道了谢,吩咐车夫自己去寻地儿停放马车。 韩氏见状,吩咐自家护卫带着武安侯府的车夫去停车。 “今日观灯的人多,停放车马的地方不好寻,还是让他领路吧,免得你们一番好找。”韩氏笑道。 “多谢嫂子!”冯淑嘉笑着道谢。 冯援年纪太小,冯淑嘉怕他受不得累了,又担心人来人往的容易走散,便叮嘱何妈妈抱紧他,和众人一起步行前往东直大街的自家分到的彩棚。 第八十七章 争位次(一更) 到了东直大街,街上愈发地热闹了。除了悬挂于屋角街沿的花灯,还有巨商富贾宦官人家搭设的花灯彩楼,有一层层堆叠起来的普通的叠山样式,也有做成各种鹏鸟、老虎等飞禽走兽模样的,还有铜钱、扇面、灯笼等常见之物,更有亭台楼阁等精巧的建筑…… 更绝的,还有做成敦煌飞天的,云髻高耸,衣袂翻飞,似要乘风而去一般。 当然,所有的花灯彩楼都未点燃,只在周围以烛花照明,让人大略欣赏其形罢了。 因为按照惯例,要东直门口官府扎设的花灯彩楼点亮之后,其他的花灯彩楼才能依次点燃。 但是因此而愈发可以想见,花灯彩楼点亮时的夺目盛景。 冯援激动地连连拍手欢呼,何妈妈差点都抱不住他。 冯淑嘉看着越来越汹涌的人潮,不得不让张护院亲自抱起冯援,免得他不小心挣扎到了地上,再被人潮给冲散了。 武安侯府的观灯彩棚离着鼓楼还有一段距离。 毕竟是朝廷新贵,不管如何得圣眷恩宠、大权在握,都不能和皇亲贵族、百年世家相提并论。 冯淑嘉一行人到达的时候,观灯彩棚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都是如武安侯府和李家这样的勋贵武将的家眷。 居中有个妇人,满身珠翠,光彩照人,十分夺目,正笑眯眯地端坐着,听着周围人的逗趣。 正是中山伯夫人崔氏。 冯淑嘉脚步一顿,悄悄落后李夫人一步,韩氏半步,和李娇容并肩前行。 何妈妈已经从张护院手里接过了冯援,紧跟在冯淑嘉身边。彩棚里都是些权贵女眷,张护院并不适合进入,免得唐突了娇客。 李夫人和韩氏不觉有异,虽然冯异官职高于李达,但是冯淑嘉和冯援却是晚辈,她们又受白氏的嘱托照顾姐弟二人,当先一步也是应当。 崔氏一眼就看见了李夫人和冯淑嘉,立刻起身,笑着迎了上去:“李夫人你们来了。”又看着冯淑嘉,亲切地问道,“侯夫人怎么没来?” 冯淑嘉敛衽见礼,神色如常:“家母身子不适,不克前来。” 对于崔氏,她心底的恨并不比对李景少一些。 那些年,崔氏眼看着她不得李景欢心,在清晖园过得连个小厮都不如,却因为她名义上是李景的妻子,就猜忌折磨她,依仗着婆母的身份,要她从早到晚地再松鹤堂立规矩。 她在松鹤堂,做的是粗使婆子的事情,吃的却连那只看门狗都不如。 李景那时候恼恨她“隐瞒”武安侯府已经得罪汾阳王的事实不说,害得他费尽心思,结果却娶了个祸害累赘,巴不得崔氏将她弄到松鹤堂去,狠狠地折磨,眼不见为净,还能出口恶气,自然不会看在所谓的“夫妻情分”上,去帮她说情。 那个时候,她软弱又偏执,不肯说一句软话求饶,就这样默默地挺直着脊梁,任由他们磋磨;也愚笨不堪,不知道想法子躲开李景的眼线,将消息传回武安侯府去,让父母早做防备,才有了后来的抄家灭族之祸…… 想起往事,冯淑嘉心底起伏难平。 这是她第二次见崔氏,然而心底的恨意较之上次,并没有减少一丝一毫。 上一次和崔氏相见,是李景撺掇冯淑颖私奔,被张护院看押回京时。 当时,按照白氏的意思,是要押着李景直接打上中山伯府去,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让中山伯府没脸,也借此机会在京城权贵之中立威,看谁以后还敢这样算计他们武安侯府。 可是冯淑嘉却委婉地劝阻了白氏,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中山伯府内里的盘根错节,以及他们为了利益可以完全不要脸面的无耻卑劣。 若是直接打上门去,只怕崔氏不但能借机夺了李景的世子之位,还能巧言狡辩,将污水泼向武安侯府,让她们得不偿失。 “母亲,狗急跳墙,虽然这件事是堂姐做得不对,可咱们也不能完全抛下她不管。万一中山伯府的人推卸责任,倒打一耙,到时候不止堂姐清白有损,就是武安侯府也难脱非议。”冯淑嘉不能实话实说,只能如此劝解白氏,“不管怎么说,堂姐近几年总是生活在咱们家的。” 白氏思索片刻,改变主意,让人“请”了中山伯夫妇过府,亲眼目睹他们儿子的卑劣无行,无可狡辩,只能乖乖赔罪认罚。 事后,白氏还夸赞冯淑嘉小小年纪的就想事周全呢。 冯淑嘉心底郁郁难平时,原本围在崔氏周围的其他人也都忙跟随而上,满面和气地寒暄。 冯淑嘉只得收起心思,大方得体地应酬。 大家寒暄后,各自坐下。 原本这一座彩棚是以白氏为尊的,眼下白氏没来,冯淑嘉又是小辈,崔氏便起了争胜为首的心思。 李夫人不想破坏游玩的兴致,眼见着崔氏离开先前的坐位,坐在了属于白氏的主位上,只是笑笑,转身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还吩咐丫鬟移了两张桌椅过来,让冯淑嘉和冯援跟在她身边。 这原本就是她事先答应白氏的,照看冯淑嘉和冯援姐弟二人。现在崔氏抢了白氏的坐位,让冯淑嘉姐弟俩无处安坐,她自然得既为他们姐弟俩寻得坐位,又要保全他们的面子。 崔氏原本还担心李夫人会不满,想要和她争上一争,毕竟,李达的身份虽然不如中山伯尊贵,但是胜在有实权,又得隆庆帝的重用嘛! 而且冯淑嘉和冯援姐弟俩是跟随李夫人一起来观灯的,感情亲昵融洽,崔氏还真担心李夫人会拿冯淑嘉姐弟俩做借口,给她难堪呢。 见李夫人这么好说话,崔氏一颗心顿时安定下来,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神情自得地端坐在主位上,享受着原本围在她身边的那群人的奉承。 冯淑嘉垂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崔氏这样争强好胜贪图小利,却又急躁没城府的性子,早晚会给她自己,甚至是给中山伯府招来灭顶之灾的。 且等着瞧好了! 第八十八章 怼回去!(二更) 酉时二刻,一声冲天惊雷从鼓楼直上云霄,在半空中爆裂出无数的花火,如流星从天洒落,格外夺目绚丽。 在这绚灿的盛世烟花之中,一个明黄的身影登上鼓楼,身后簇拥着一群高髻华服的妇人。 东直大街上观灯的人先是一惊,接着纷纷跪伏在地,口呼唤万岁,声震九霄。 冯淑嘉也紧随李夫人等人快步走出彩棚,当街跪地垂首,口中三呼“万岁”,眼睛却一直紧盯着何妈妈身边茫然跪着的冯援,生怕他不分轻重,再继续如先前一样闹着要去看花灯。 天颜威仪,岂容侵犯! 一个不小心,就是抄家灭族的灾祸。 小孩子最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撒娇,什么时候该听话,冯援眼见着周围的人个个跪伏在地,垂首恭敬,一片肃静,哪里还敢再闹腾,悄悄地挪到冯淑嘉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好在鼓楼上的隆庆帝很快抬手喊了“平身”。 冯淑嘉松了一口气,忙扶起冯援,往人群里缩了缩。 下意识的,冯淑嘉想要躲着隆庆帝远远的,前世,就是隆庆帝一道圣旨,定了冯异通敌叛国的大罪,终结了短短十数载繁华的武安侯府。 她怨恨昏君不明,任由奸佞专权,祸害忠良,却也无可奈何。 上达天听,对于彼时被李景幽禁在清晖园的她来说,难胜登天。 若不是李景搭上汾阳王之后,逐渐受到了器重,觉得她一个孤弱女子构不成威胁,放松了对她的监管,只怕她还不能搜集证据,在新帝登基之后,击响登闻鼓,为父亲沉冤昭雪。 冯淑嘉心中躁乱,一心看顾着冯援,连隆庆帝说了什么都没打听清楚,反正不过是励精图治、为国为民的辛劳,以及如今的大梁四境宴安、物阜民丰、歌舞升平之类的太平景象。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隆庆一朝别说是继往开来,建立不世功业了,就是勉强守成都算不上。 隆庆帝自以为智勇过人,是不世出的圣明帝王,但其实就是一个刚愎自用、嫉贤妒能、骄奢淫逸的昏君,从其死后谥号就可见一斑——梁荒帝。 昏乱纪度曰荒,纵乐无厌曰荒,内外从乱曰荒,好乐怠政曰荒,从禽无厌曰荒,从乐不反曰荒。 而此时的隆庆帝,声如洪钟,似乎要将他的意志传达每一个民众的心中,从语气间都能想见他的如今意气风发、意气豪迈。 从一个不起眼的三皇子,非长非嫡非贤,却一路挫败了诸多兄弟,承继大宝,执掌天下人的生死大权,隆庆帝的得意骄傲怎么能压抑得住。 “点灯!”隆庆帝大手一会,喝令道。 下一刻,鼓楼前那座全京城最高最大的花灯彩楼瞬间被点亮,一座巍峨的宫殿出现在众人面前,宫殿正门匾额上的“国泰民安”四个大字,格外地令人瞩目。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东直大街上的人群激情昂扬,声声高呼万岁,直到隆庆帝和后妃们的身影在鼓楼上消失,还久久不能平息。 东直大街上其他的花灯彩楼也依次点亮起来,很多花灯彩楼还设置猜灯谜、对对联、演杂耍等活动,且一律都设有彩头,不论钱财多少,图的是个热闹喜庆。 武安侯府所在的观灯彩棚视野不算最好,可也不算差,抬眼看去,各式花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但是,冯淑嘉却不愿意和得意洋洋的崔氏坐在一处。 大概是觉得除夕夜那一击让李景再难翻身,中山伯世子之位肯定会落在她的亲生儿子李曜的身上,崔氏满面春风,姿态摆得高高的,看着就让人觉得心中犯堵。 恰好冯援想要溜到大街上观灯玩耍,冯淑嘉便借机告辞,领着冯援出了彩棚,到了东直大街上。 原本只是旁观的热闹,现在一下子置身其中,冯淑嘉只觉得整个人就成了这汪洋欢闹中的一叶小舟,漂浮荡漾,沉沉浮浮,心境不由自主。 先前的沉郁逐渐散去,冯淑嘉眉眼间都是轻松和惬意,紧紧地拉着冯援的小手,不疾不徐地在各色花灯间穿梭,观灯猜谜。 重活一世,街市花灯上灯谜对于冯淑嘉来说鲜有难者,很快,她便赢得了十数盏灯笼,每人分一个都还有剩。 冯援紧紧地抱着两盏他最爱的兔儿和老虎灯笼,满脸崇拜地看着冯淑嘉。 冯淑嘉借机教育冯援:“你若是也想凭借自己的本事赢得灯笼,就要好好读书!既要读懂先贤典籍,也要读懂大千世界、百态人生。” 冯援似懂非懂,只顾着点头,反正在他看来,冯淑嘉说的肯定没错的,否则也赢不到这么多盏灯笼了! “好!”身边突然响起一声叫好。 冯淑嘉下意识地看过去时,只见迷蒙柔和的烛光之中,一个一身竹青色直缀、身材颀长、面容温和的年轻男子,正将折扇击在掌上,一脸的赞叹。 公子如玉。 这是冯淑嘉心底涌起的第一个念头。 林泽! 这是冯淑嘉的第二个念头。 瞬间,冯淑嘉挺直身体,神经紧绷,下意识地朝四周看去。 果然,在背光的阴影处,李景正微眯着眸子,锐利且怨毒地紧盯着她。 冯淑嘉只觉得浑身一阵恶寒,差点忍不住冲上前去,剜下那一双如毒蛇一般,在暗处紧盯着她的眼珠子。 “姑娘?” 何妈妈关切而担忧的声音响起,冯淑嘉立时清醒过来,对着林泽微微一颔首,准备离开。 “冯姑娘,这么巧啊,你也来赏花灯。”李景却不愿意让她如愿,径直上前招呼道,语气随意亲昵,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说不得的亲密关系一般。 冯淑嘉气得心尖直颤,恨不得上前撕了李景那张嘴,然后她只是客气而疏离地顶回去:“武安侯府和中山伯府的观灯彩棚在一处,世子不会不知道吧。先前在彩棚时,还听伯夫人提起世子呢,说是……” “哼!” 冯淑嘉话还没有说完,就李景被重重的哼声打断了。 第八十九章 专拣痛处戳(三更) 冯淑嘉恨透了李景,同时,也了解透了李景。 前世,在李景丧心病狂的最后几年里,如果说还有什么能挽回他心底的一丝良知的话,那就是他和李魏紫之间的姐弟亲情。 果然,她话才说了一半,李景就忍不住出声打断了。 其实崔氏又何曾和她说起过李景,冯淑颖和李景当初的那段荒唐事,崔氏清楚知道的,又怎么会当着她的面提起李景,让她想起往事,心里不痛快呢。 崔氏可还一心想着交好武安侯府,为自己完全掌控中山伯府壮势呢! 一旁的李景心底恨极,看向冯淑嘉目光便多了一分警告。 事到如今,他自己如何被崔氏诋毁不要紧,却不能连累一心为他奔走的胞姐李魏紫。 林泽是李魏紫的未婚夫,此次也是受了李魏紫的请托,才不避流言,上门邀请他一起来东直大街观灯,借机让他暂时摆脱拘禁,出来喘口气的。 为此,林泽没少和未来岳丈说好话,甚至搬出了林家的声誉来作保。 林家是清贵名流,又是隆庆帝最宠爱的妹妹寿阳公主的夫家,不论如何,中山伯都要给几分面子的。 他现在要是当众被冯淑嘉落了面子,林泽这个“保人”面上又能好看多少? 面对李景的威胁,冯淑嘉回以冷笑,毫不退让。 反正武安侯府和中山伯府再无交好的可能,她也没有必要掩藏自己的真实态度,助长敌人的气焰。 林泽对于冯淑嘉和李景之间的剑拔弩张莫名其妙,想着自己身上担着的责任,也顾不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朝冯淑嘉拱手辞别之后,就拖拽着李景匆忙离开了。 冯淑嘉对着李景的背影,皱眉吐出一句“败兴”,拉着冯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随行伺候的人几乎都知道冯淑颖和李景那段荒唐之事,对于冯淑嘉明显鄙夷的态度非但起疑,反而同仇敌忾,恨不能拿眼刀子给李景背上戳几个窟窿。 因为这段插曲,冯淑嘉接下来也没了什么兴致,不过是陪着冯援随便逛了逛,又应他的要求,一路解了几盏灯谜,赢得一些彩头罢了。 等回去的时候,冯淑嘉看着趴在灯笼堆里睡着的冯援,哭笑不得。 回到家中,白氏因为挂心他们姐弟二人,还没有歇下,正歪在床头看书,听见院子里的声响,披上外衣,趿拉着鞋子就疾步迎了出来。 “母亲怎么出来了!快快进去,别冻着了!”冯淑嘉忙上前搀住白氏,将她让进屋里。 一进屋,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还系着披风,这一路凉意浸过来,也不知道适才有没有冰到白氏。 冯淑嘉连忙解下披风,递给身边的采薇,自己则拥着白氏往里间去:“母亲快快去床上躺着暖和暖和!” 白氏失笑:“不过是从门口转了一圈,哪里就冻到了。瞧你说这话的模样,倒像是将母亲当成了需要特别照顾的小孩子一般。” 话虽是这么说,脚步却没有停歇,任由冯淑嘉将她搀扶到床上躺下,又给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看看冯淑嘉待她就知道了。白氏心中快慰。 “母亲是不是小孩子,但是母亲肚子里可有一个小孩子呢!”冯淑嘉眨眨眼睛,话说得认真又俏皮,逗得白氏又是一阵轻笑。 “跟母亲说说,你们去街市上都看到什么好玩的了。”白氏眼底满是关切。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话一点都不假。 她虽然没有同去观灯,但是一颗心却全都系在一双儿女身上呢,在府里坐卧不安的,生怕他们被夜风吹到了,或是被火花溅到了,或是人群挤到,甚至是走散了…… 这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让白氏恨不得立刻就跟了上去。 冯淑嘉看着满脸慈爱和关心的白氏,心底暖暖的,细细地她说起了花灯会上的见闻来: “我们家和中山伯府的位子在一处彩棚里……中山伯夫人见母亲没去,就抢了母亲的主座……皇帝陛下也去了,还有妃嫔,可惜离得远,看不真切……我们还遇见了李三姑娘的未婚夫林泽,他和中山伯世子一起观灯……我还解了许多花灯,每个人都分了两个,剩下的还堆了一马车呢……” 冯淑嘉挑着捡着说了一些,并不打算替崔氏和李景隐瞒。 她将来是要摧毁李景,甚至中山伯府以自保的,得早些让白氏知晓他们的丑恶,将来才能获得白氏的支持。 当然,因为担心白氏被这对狠毒的继母子气到,心情不好,再影响到了她肚子里的弟弟或是妹妹,有关崔氏和李景说的或是做的那些恶心人的细节,冯淑嘉并没有细说。 饶是如此,也让白氏眉头紧锁,提醒冯淑嘉:“以后再碰见中山伯府的人,你就躲得远远的,别无辜受他们的牵累或是算计。” 冯淑嘉自然是乖巧地点头应诺,只是私下里怎么做,就是她的事情了。 大春和小春兄弟俩,到现在都还在紧盯着中山伯府呢! 母女俩又说会儿话,冯淑嘉见白氏神情倦怠,便起身退了出去。 何妈妈正巧从对面的暖阁里出来,冯淑嘉便上前低声问道:“小世子睡着了?” 何妈妈恭敬地垂首应道:“已经睡下了。” 和冯淑嘉接触得越多,何妈妈就越发佩服自家这位大姑娘的手腕和心性来,别的不说,就单说那猜灯谜的本事,就能让很多自诩为读书人的男子甘拜下风。 当然了,何妈妈对冯淑嘉最为尊敬的地方,就是冯淑嘉待冯援真诚而深切的关爱。 对于何妈妈来说,疼爱冯援的人,都值得她尊敬以待。 “何妈妈也该累坏了吧,你快去休息吧,今夜不用值夜。”冯淑嘉笑道。 对于前世能在冯援离世之后,为他立灵位祭祀的何妈妈,她一直心怀感激。 面对冯淑嘉的体贴关切,何妈妈脸色微红,想起自己先前对冯淑嘉的各种防备和猜忌,连忙窘迫地点头应了,匆忙离去。 冯淑嘉莫名其妙,她有那么可怕么…… 第九十章 狗屎运(一更) 白氏第二天才从何妈妈那里知道,昨夜的元宵花灯会上,按惯例又出现了一起花灯彩楼崩塌引起火灾的事故,幸好冯淑嘉和冯援姐弟刚刚走过去,不曾被这无妄之灾所波及。 不过这场火灾事故也算不大,水龙队的差役恰好巡逻到附近,及时扑灭了火灾,不过是烧毁了临近的两间店铺,彩楼坍塌时砸到了几人,轻微灼伤几人,并没有死人。 想来昨天晚上,冯淑嘉怕她担心,并没有提这茬。 女儿这样体贴孝顺,白氏心中快慰不止,但是早上冯淑嘉来请安时,还是说教了两句,让她以后出门上街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更不能因为怕她担心,就隐瞒不说。 冯淑嘉笑嘻嘻地应了,留下了陪白氏和冯援一起吃了早饭。 饭后,白氏要打理府中日常庶务,冯援要跟随张护院到后头演武场锻炼身体,冯淑嘉便回了芷荷院。 自从白氏吩咐不许再理会中山伯府的事情之后,冯淑嘉留在颐和堂做事就不方便了,见年后天气晴好,她干脆搬回了芷荷院。 这样大春和小春兄弟俩偶尔来回事,也方便一些。 冯淑嘉还没走到芷荷院,就见采露迎面急忙忙地行了过来,见了她,立刻上前压低着声音回禀道:“汾阳王今日派人去中山伯府了,听说是去感谢中山伯世子昨夜花灯节上的仗义相助。” “什么?!”冯淑嘉一惊,如晴天里的一道霹雳眼前劈过,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前世李景什么时候和汾阳王搭上的关系,她并不很清楚,但是从她和李景成亲半年之后,李景偶然间得知汾阳王对冯异的猜忌,就暴跳如雷如被骗婚的情形来看,至少那个时候李景还未曾得到汾阳王的看重。 可现在她才十一岁,时间提前了将近五年,李景竟然已经得到汾阳王派人登门道谢了?! 冯淑嘉只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弥漫开来,四肢百骸都犹如要被冻僵一般,钉在原地不动,神情震惊而惶恐。 此消彼长,有时候敌人变得强大,就意味着自己变得弱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痛苦和绝望,冯淑嘉今生并不打算再苦尝一次。 采露和采薇两个见状都吓坏了,忙一左一右地急声呼唤冯淑嘉,生怕她震惊之下,魂儿再给惊跑了。 “采露姐姐,你干嘛这么着急,当路回事,也不等姑娘回芷荷院喘口气儿再说!”采薇焦急之下,冲口埋怨道。 “我没事儿。”采露还没有答话,冯淑嘉已经幽幽转醒,眸光沉沉,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芷荷院再说吧。” 她不想被别人看到了她的失态,再传到白氏的耳中,让白氏为她担忧。 采露和采薇急忙点头应了,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冯淑嘉,生怕她会受不住打击倒下一般。 虽然,她们也不知道冯淑嘉为何对汾阳王派人向李景致谢一事,反应这么大。 冯淑嘉好笑,轻轻地挣脱她们,无奈叹道:“你们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有事’吗?” 好像她是一朵娇弱的菟丝花,没有可借力攀援之处,立刻就会萎颓在地似的。只要不是瞎的,大眼一看,就知道她不对劲儿。 采露和采薇赧然一笑,双双松开了手,但面上依旧难掩担心忧切。 “你们就放心吧。我不过是因为堂姐之事,心生警惕,怕中山伯世子再做出什么不利于咱们侯府的事情来,所以才叮嘱大春和小春两人一直盯着中山伯府的。”冯淑嘉安抚且解释道,“只要事情不关侯府,中山伯世子是发达还是落魄,都与我无关。” 前世的仇恨,冯淑嘉无法对任何人言明,只能如此解释一番,免得采露和采薇忧心不解,白白地担心不说,再关心则乱,出了岔子。 采露和采薇闻言顿时露出放心的神情来,簇拥着冯淑嘉回了芷荷院。 进了院,关了门。 到内室,放帐幔。 采薇在外间守着,采露在里间向冯淑嘉回事。 “大春早饭时匆忙来回话,姑娘在颐和堂,他就先把事情和奴婢说了。 今晨是他负责值守,一大早的他便在中山伯府斜对街的茶汤摊子里寻了临街的座位,一面吃早饭,一面盯着中山伯府的动静。 开始时一切正常,但是正当他打算结账离开,换个地方继续盯守时,突然看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领着两个挑着担子的挑夫来到武安侯府门前,到门房处递上拜帖,然后就被恭敬而客气地请了进去。 大春觉得奇怪,就装作恰好经过,随口问了一个已经在原地叫卖一会儿的货郎,才得知道那管家模样的人竟然是汾阳王府的大管事。 因为汾阳王对侯爷有知遇之恩,所以大春就特意多打听了一句,故意和那货郎说,汾阳王那么显贵的人,怎么会派王府的大管事来给逐渐没落的中山伯府送礼呢,说货郎肯定是故意说来诓他的! 那货郎一听就急了,说他方才一直在中山伯府门口叫卖,还和门房搭了两句话,直到汾阳王府的大管事带人送礼来了,他才离开的。 因此他听得清清楚楚,汾阳王府的大管家说是要感谢中山伯世子昨夜的仗义相助,使得贞慧郡主幸免于难,没被那座意外引燃而倒塌的花灯彩楼砸伤灼伤。 大春觉得事情有异,来不及等小春接替他,就匆忙回府来回事了。 这会儿,他已经出府,继续盯着中山伯府世子去了。” 采露说罢,悄悄看了一眼冯淑嘉的神色。 后者正一脸凝肃,默然深思。 采露心中忐忑,也不知道她最后两句解释有没有用,冯淑嘉会不会责怪大春不遵命令,自作主张,不等小春前去接替就擅离岗位。 老天保佑,大春离开这段时间,中山伯世子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采露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沉寂之中,突然听得冯淑嘉咬牙暗恨,嘲讽满满:“他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前有堂姐自愿为他牺牲名节,现在又有贞慧郡主等着他去救!” 第九十一章 这个表哥不一般(二更) 采露没有去接冯淑嘉恨意满满的话,她心想,自家姑娘到底还是善良的,因为李景辜负了冯淑颖,所以就见不得李景有一点好,因此才会对李景走了狗屎运救下贞慧郡主,得汾阳王亲自派人感谢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吧。 冯淑嘉若是知道采露这样想,只怕会哭笑不得吧。 “让大春和小春继续盯着中山伯府和中山伯世子,有什么消息立刻回来禀报。”冯淑嘉沉声道,她才不相信李景有那么好运,总是得上天眷顾呢! 采露点头应诺,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姑娘,大春说,他不等小春前去接替,就擅离职守,回来禀报一事,还请您责罚。” 大春原话是:情况紧急,事从权宜,你可千万要替我向姑娘解释清楚啊! 想着自己说谎替大春说谎脱罪,一向镇定的采露也不由地神情微慌,面色难为情。 冯淑嘉一心想着李景恰巧救了贞慧郡主的事情,倒没有注意到采露的这点忸怩不安,挥手不在意地说:“事从权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又不怪他。” 说罢,托腮沉思片刻,猛地抬头肃然问道:“你熟识的外院的小厮,还有没有可靠机灵的,最好能够和官府的差役也搭得上话。” 采露没提防冯淑嘉话题转得这么快,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沉思片刻后,指了指外间,低声道:“若是想要寻这样的人的话,姑娘倒不如问问采薇。” 冯淑嘉眉梢一挑,扬声喊采薇进来。 采露和大春小春之间的关系,她从来都没有问过,但到底是重活一世的人,焉会看不懂采露和大春偶尔碰面时的情愫暗涌又矜持自重。 只是冯淑嘉很疑惑,为什么前世采露被冯淑颖设计从她身边撵走之后,最终却没有嫁给大春,而是轻易地同意了冯淑颖的安排呢? 就算是有冯淑颖从中作梗,只要采露提出来她想要嫁的人是大春,她还是能够成全她的呀! 也不知道,那这个和采薇相熟的可靠机灵路子又广的外院小厮,和采薇又是什么关系。冯淑嘉心底思量。 “石进,是奴婢的表哥啊!”采薇爽直地答道,“说是表哥,但是关系已经很远了,远到奴婢也论不清楚了。只是奴婢的娘说是表亲,让奴婢求夫人赏他一份差事,奴婢也不好拒绝。还好夫人心慈,给了奴婢这个情面。” 采薇的父母家人在京城治下的一个边远小山村,为了生一个男孩继承香火,夫妻俩一口气接连生下了五个女儿,最后才得一个儿子,如珠似宝地疼爱着。 可是山里人家,生活贫穷,却有那么多孩子要张口吃饭,只能将其中几个大的卖出去做小丫鬟,既省了口粮,还能补贴家用。 采薇自小懂事自立,对此虽然伤怀,却并没有因此就对父母充满怨恨,抱怨命运的不公,她明白山里生活的艰辛,知道父母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总不能全家都守在一起,活活饿死吧! 等采薇到了武安侯府,日子过得渐渐地好起来,就连那点子伤怀也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所以当采薇娘来求采薇帮忙安排个远亲表哥时,她想也没想地就答应了。 冯淑嘉微微诧异,采薇娘不求采薇带契自家的儿女,却要她帮一个远房表亲安排差事,这有点不合常理啊。 转念一想,又释然了。 采薇在家中排行第三,前头两个姐姐如今早已及笄,即使没有嫁人,也都该说好亲事了。人家的媳妇,采薇娘怎么好擅自安排。否则,不论结果好坏,总会让亲家不满,让女儿在夫家难做。 至于采薇的那个弟弟,采薇爹娘当成眼珠子似的爱护着,怎么肯舍得让他来侯府做个小厮,看人脸色行事,做伺候的人活儿。 “你这两天就寻个机会,去跟你那表哥说一说这件事儿。不过,这人当不当用,我可得看过了再说。”冯淑嘉丑话说在前头,“当初大春和小春兄弟两个,也是我看过满意之后,才许了他们差事的。” 采露和采薇都是她身边极为得用的人,也是她前世亏欠,今生一心想要弥补的人,冯淑嘉不想因为别的事情,和她们之间生了罅隙。 “这是当然!”采薇点头赞同,脸上虽有欢喜,可并没有大春和小春通过她考核时,采露那样难以自已的高兴。 冯淑嘉想,看来这个石进在采薇的心里,还真就是一个远房的表亲而已。 采薇行动很快,当天下晌就领了石进进来芷荷院给冯淑嘉察看。 石进行礼问安之后,就恭顺地垂手立在那儿,任由冯淑嘉上下打量,既不露怯,也不生气,安静自然,从容不迫。 如果不是知道石进是武安侯府的小厮,冯淑嘉只怕会将他当做读书人。 可是这样的扎眼的小厮,冯淑嘉却没有任何印象,甚至都没有像对大春和小春那样想起他的名字,想来前世她即便不是没见过石进,也不过是匆匆一瞥,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看来,采薇和石进的关系,只怕也一直是淡淡的。 当然了,这也说不定,看前世的采露和大春就知道了。 “你读过书?”冯淑嘉收起打量,开口问道。 石进拱手道:“上过几年学,考了个童生,家里生意不好,就没再继续读下去了。后来家境败落,就托了采薇姐姐,在侯府寻了个差事。” 他只是武安侯府一个普通的小厮,可采薇却是武安侯府嫡长姑娘身边得用的大丫鬟,问话的又是冯淑嘉,所以石进没有上来就攀扯表亲关系,反而十分谦虚地称呼采薇一句“姐姐”。 冯淑嘉听得石进这个表哥却称呼表妹采薇为“姐姐”,顿时笑了出来。 采薇面色羞窘,狠狠地瞪了石进一眼。 当着姑娘的面儿呢,这么抬举她是几个意思,啊?! 这情形让石进一时有些错愕和慌乱,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飞快地给了采薇一个安抚歉意的微笑,便垂首等待冯淑嘉的训示,恭敬顺从且不急不躁。 第九十二章 追查真相(一更) 冯淑嘉很欣赏石进这样大方从容又体贴仔细的人,但是她很怀疑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机灵善辩,和各类人,尤其是官府的差役都打好交道。 可很快,石进就以他那副行商者特有的利索的嘴皮子打消了冯淑嘉的疑虑。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各种门道儿都清楚娴熟,冯淑嘉活了两世,也没有见过几个比石进还要“油滑”的人。 想来,石进方才那副大方从容又忠厚恭顺的表现,是因为面对的人是她吧…… 考核过了石进,冯淑嘉直接分派任务:“你去打听打听,昨夜花灯会上的那架花灯彩楼是谁家的,怎么会倒塌的,伤情如何,事后如何善了的…… 还有,水龙队那里也去问问,看看他们怎么会恰好在附近经过…… 最好,再打听打听中山伯世子英雄救美,使贞慧郡主幸免于难的具体情形。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这件事情必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能让任何人发觉有不对劲的地方,包括夫人那里,明白吗?” 冯淑嘉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长,难得石进没有记不住,再详问一遍。 果然是商贾之后,除了能言善辩、长袖善舞,还要有一副好记性,记住客人所需,才能满足客人的需求,从而客似云来,财源滚滚。冯淑嘉心中赞叹。 “采薇,你去送送他。”冯淑嘉吩咐道,又对石进说,“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尽管去问采薇。” “是,小人告退。”石进行礼退下。 采薇跟上去,先一步打起帘子,随同出了屋子。 待人走远了,冯淑嘉问采露:“采薇的这个远房表哥,看来你也了解一些。当初他进府的时候,母亲查问过他的家身背景吗?” 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她很奇怪石进这样薄有资产的商贾之家,落魄之后,竟然会向贫穷到无法养活子女,不得不将年纪大一些的女儿卖给人做丫鬟以糊口的采薇父母求救。 采露知道冯淑嘉的担忧,安抚道:“姑娘尽管放心,候府里的每一个人,夫人都是仔细调查没有问题之后,才予以录用的。尽管如此,录用之后还有一段时间的考察期,不合格的会再次予以淘汰。石进自然也不例外。” 冯淑嘉听采露这样说,便放了心,对于白氏治家的本事,不论是前世今生,她都很是佩服。 或许白氏因为出身问题,格局不够大,眼光不够长远,但是让人口本就简单的武安侯府家宅宁静的本事还是有的。 事实证明,石进果然正如采露所说,既可靠,又机灵,三教九流都能搭得上话。 三天之后,石进来芷荷院回话。 “那日的花灯彩楼是一个做香料生意的胡姓商人出资扎设的。 听那胡老板说,他在京城做了近十年的香料生意,总算是小有资产,便在元宵节花灯会特地扎设了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既自娱愚人,也为自家的香料生意做个宣传。 胡老板说,他为了避免花灯彩楼意外倒塌或是引燃等情况,彩楼的架子扎得特别结实,周围也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避免或是蔓延,甚至还特地在花灯彩楼后的僻静处设了两只‘太平缸’,缸里都注满了水…… 不仅如此,胡老板还专门分派了人手,盯着花灯彩楼,以防意外情况发生。 但当晚是元宵佳节,看花灯会的人实在是太多,胡老板的花灯彩楼又扎设成敦煌飞天的模样,生动别致,格外地吸引人。 这人一多,难免就有照看不到的地方。 所以胡老板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家的花灯彩楼是怎么样引燃并且倒塌的……” “你是说,这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是先引燃,再倒塌的吗?”石进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冯淑嘉蓦地出声打断。 石进看着冯淑嘉紧蹙的眉头,眼底似有愤怒,又似有欣喜的,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再看,再被冯淑嘉逮着了,徒生枝节。 “是的。胡老板分派的那几个家丁,当时就在花灯彩楼附近巡视,所以看得清清楚楚。 先是其中一盏灯笼不知道为何突然燃烧了起来,然后夜风一吹,就火趁风势,引燃了整架花灯彩楼。 这花灯彩楼一燃烧起来,架子也就逐渐支撑不住了,最终整个的倾塌下来。”石进回答得很仔细,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冯淑嘉。 冯淑嘉叩指凝眉,借着人群的遮掩,让其中一盏灯笼引燃,可比让整座花灯彩楼倾倒要容易得多了。 所以,整件事情,会是李景为了和贞慧郡主搭上关系而设计的吗? “你继续说。”证据尚不明显,冯淑嘉吩咐石进道。 石进垂首继续:“因为扑救及时,损失并不算大,只有十几个人因为人群的惊骇混乱而被推搡在地,遭到踩踏,或是被火舌灼烧,并不算严重。胡老板给了足够的赔偿金,总算是将那些受伤的民众和他们的家人都给安抚了下来。 至于那两间店面,都是胡老板自己的香料店,虽然不用赔钱,但是许多名贵的香料都被大火烧毁了,损失惨重。 胡老板这一下子几乎赔光了所有的积蓄,一时元气难以恢复,正准备回乡休整呢。” “水龙队那里怎么说?”冯淑嘉叹息一声,又问道。 也该胡老板倒霉,这么小心谨慎,结果花灯彩楼还是出了问题,一下子赔光了所有的积蓄。 京城大而贵,不易居,如胡老板这样的,也只能互乡休整,以图东山再起了。 “小人问了那日正好在场的一个水龙队的小兄弟,他说是他们当时恰好在附近巡逻,看到了人群骚乱,就立刻赶了过去,及时扑灭了火灾,救出了受困的民众。”石进言简意赅。 在水龙队那里,他确实没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冯淑嘉蹙眉,忧急骤问:“那发生了火灾,水龙队就只顾着扑火,连怎么发生火灾和骚乱的都不查一查吗?官府也不过问吗?” 第九十三章 亲热(二更) 石进无奈,果然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锦衣玉食,婢仆成群的,对于世态人情什么的一点儿都不懂。 “哪一年的元宵节花灯会都会有火灾发生,人潮涌动,烛花遇纸易燃,这都是在所难免的。所以除非是人为为祸的痕迹太明显,否则只要赔偿了事,官府都不会深究的。”石进解释道。 冯淑嘉也知道自己方才不过是因为疑心事情和李景有关,所以才气闷难当,脱口质问发泄的,等石进这么解释一通,她也冷静了下来。 别说是商户的花灯彩楼了,本朝就是官府在鼓楼旁扎设的花灯彩楼也曾经引燃倒塌,发生过严重的踩踏和火灾事故,朝廷还不是一样赔偿慰问了事。 “那,你就来说一说中山伯世子英雄救美的事情吧。”冯淑嘉喝口茶,压下心中的焦躁,缓缓道。 石进很好奇不解,冯淑嘉为何对这件事情这么关注。不过转念一想冯淑颖和李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似乎又明白了。 冯淑嘉这是痛恨李景始乱终弃,所以才这么见不得李景好吧。 “这个小人倒是打听到了。”石进回道,“当时恰好有胡老板安排的家丁在附近,看到了这一幕。说是花灯彩楼初初点燃之时,中山伯世子‘恰好’躲避到贞慧郡主身边,见贞慧郡主被惊慌的人群挤得站立不稳,就奋不顾身地挤了进去,将贞慧郡主毫发无伤地带了出来。” “既然只是花灯彩楼初初点燃,那火势应该不大才对,贞慧郡主身边又不可能没有人伺候跟着,怎么就需要中山伯世子奋不顾身,英勇相救了?”冯淑嘉这话,说的可一点都不客气。 石进垂首,这话可不是他能接的。 好在冯淑嘉不过是气恼且疑心,也没有一定要石进回答。 从石进的话来看,那花灯彩楼即便不是李景故意点燃的,那救助贞慧郡主,肯定也是他有意为之。 如果此次花灯彩楼引燃倒塌的事故,不是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李景,为达目的不惜以其他人的安危为代价而设计的话,那他就实在是太好运了。 没有机会李景都会处心积虑地创造机会,现在机会摆到了眼前,他又宴会错过! 不过,冯淑嘉可不相信世上有那么“恰好”的事情。 “能打听这些,也算是你的本事。”冯淑嘉叮嘱道,“这件事情,就暂且到此为止吧。你千万要记得,对谁都不要说起。” 石进垂首应诺。 “采薇。”冯淑嘉示意道。 采薇会意颔首,转身从匣子里拿了两块碎银子给石进,约莫一两的样子。 石进连忙推辞,不敢接受。 “给你你就拿着。”冯淑嘉笑道,“让你替我跑腿,难不成还要你往里头贴钱?衙门口门儿朝南,有理无钱莫进来,别的不说,水龙队的消息可没有那么好打听。” 虽然,石进并没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石进搓手赧然道:“水龙队的那个小兄弟,是小人家境败落之前就认识的,打听个小事儿而已,费不了几个钱。” 那就还是费钱了。 采薇皱眉:“姑娘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废什么话!” 石进被采薇一骂,顿时听话了,麻溜地接过银子,连连连连冯淑嘉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正好小人和水龙队的小兄弟约了晚上吃酒,这下钱就够了,能多喝二两好酒。” 给你你不拿着,现在又在这卖乖! “姑娘又没问你跟谁喝酒,喝什么酒!废话真多!”采薇继续呛声。 “是是是,小人说错了。”石进被采薇骂得没脾气。 冯淑嘉忍俊不禁,等采薇送石进出门了,问采露:“这是怎么了?采薇今日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 采露掩唇笑道:“还不是给石进上次那句‘采薇姐姐’给闹的,她既觉得被叫老了,又觉得在姑娘面前丢了人。” 冯淑嘉愕然,旋即喷笑而出,果然是小姑娘啊,这点子事情都能计较这么久。 “大春和小春那里可有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冯淑嘉笑过之后,沉了神色,说起了正事。 采露也收起笑闹,正色回道:“目前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传回来,只是解了禁足的中山伯世子,最近总是春风满面,重新回到以前的应酬圈子。除夕夜之事,好似对他没有任何的影响。 除了日常的应酬交往,中山伯世子依旧每日往汾阳王府递次帖子。汾阳王虽然没有接见他,但每次都派王府的大管事亲自出面应酬。” 中山伯府已经没落,汾阳王府正是崛起势大,从汾阳王的一次区区谢意,就能让中山伯解了李景的禁足,且将除夕夜李景做下的“丑事”一笔抹去不提,就可以看出两家地位家势的天壤之别。 在这种情况之下,汾阳王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怎么会有功夫接见李景这么个没什么大才大用的后辈? 平白丢了自己的身份! 冯淑嘉心底暗自讥讽李景的谄媚钻营,口中又问:“中山伯替中山伯世子寻得那个五城兵马司的职事,中山伯世子做得怎么样?习惯吗?” 大概是见李景救了汾阳王最为宠爱的幼女贞慧郡主,且得到了汾阳王的亲自派人酬谢,中山伯自以为儿子攀上了大树,前途无量,费尽心思,动用所剩不多的人脉关系,为李景在五城兵马司寻了个差事。 官职不大,但好歹是个正经差事,也算是正式步入了官途,有了约束,也省得李景整理日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只会闯祸。 “刚去两天,做得如何尚未可知。”采露回道,“不过听大春和小春的意思,中山伯世子不管职事做得如何,结交人脉总是一把好手。这才上任两天,就和好几拨人喝上了,酒后称兄道弟的,亲热得不得了。” 冯淑嘉听见“亲热”一次,顿时想起来清晖园里风姿各异的小厮,只觉得浑身一阵恶寒。 李景的同僚们若是得知了他的真面目,还会如此亲热地和他称兄道弟吗? 冯淑嘉冷笑呵呵。 第九十四章 小巷深处有人家(三更) 当天傍晚,石进早早地和主管外院的陶大管事告了假,到了约定的地方和水龙队的小兄弟吃酒。 此间小店名为柳绿斋,因其院内有一株百年垂柳而得名,是内城里极为不显眼的一间食肆,价格便宜公道,小菜味道也做得尚可,正适合石进和他小兄弟这样的人来吃酒。 石进的小兄弟叫刘大头,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过年杀猪时,送了半扇子猪给熟识的水龙队头领,才寻得了如今的这个差事,每月俸禄也没几个钱,不过是勉强糊口罢了。 两个人叫了一壶烧酒,就着一碟咸豆子,一碟腊肉干,边吃边喝边闲聊,等着厨房里的大菜——黄焖羊肉。 石进将话头往元宵节的火灾上引:“今儿个从元宵节花灯彩楼烧起来的胡老板那里经过,听说那胡老板准备出让那两间香料铺子,要回乡养老了。啧啧,真是可怜,忙活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被一场火烧得干干净净。” 刘大头刚喝下一口酒,正在砸吧嘴品滋味儿,听石进这么说,摇头毫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自打有了这元宵节花灯会,哪一年不出点踩踏或是火灾事故?那胡老板这回都算是小的了。碰到那灾害严重的,倾家荡产,投狱抵偿都是轻的了!” 虽然说在水龙队里做个差役也不错,平日里在街坊邻居面前腰杆儿也能挺得笔直一些,但是元宵节人家赏灯游玩的,他们却要提心吊胆,严防火灾发生,还要随时准备着冲入火海,英勇救灾,一不小心小命儿就没有了。 这几年下来,刘大头心里头还是有怨气的。 “那是那是!这次都多亏了你们扑火及时,否则那胡老板哪里有那么容易脱身!”石进见机地起身给刘大头杯子里又斟满了酒,敬了他一杯。 刘大头爽快地举杯一饮而尽,眼神又盯上了酒壶。 石进立刻又起身给他斟满一杯。 “不过,这每次发生火灾都要扎设花灯彩棚的人出钱安抚,那万一要是有人有意寻衅生事,那主家不就亏大发了?”石进皱眉问道,一脸担心的模样。 刘大头嗤笑一声,一边拈了一条腊肉干塞进嘴里,嚼得啧啧作响,一面含含糊糊地说:“你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除非是和那扎设花灯彩楼的主家有仇,否则谁愿意担这么大的风险,去点燃那东西? 元宵节花灯会,到处都是易燃之物,人潮又拥挤,万一发生火灾,那后果可是很严重的!万一要是被查出来,罪不及全家就够庆幸的了,哪里还管是砍头还是凌迟! 啧啧,就为了寻仇,就把自己打进去了?不划算,不划算……” 刘大头说着,自己先抖了抖,似乎想起了那可怖的画面,忙又灌了一杯酒,压惊。 石进立刻又起身给刘大头斟满了酒杯。 刘大头说的是实情,但是,想到冯淑嘉话里话外的隐忧,石进还是硬着头皮追问道:“那这次胡老板的花灯彩楼引燃坍塌,可有问题?我可是听说那胡老板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布置好几手呢!” 刘大头很奇怪石进对于这件事情的执着,不过等他看到石进一脸的纯粹好奇,就释然了。 年轻人嘛,遇到个什么不寻常点的事情,就想着追根究底。就像他,偶尔听顺天府的捕快说哪里死了个人,也会凑上去问个究竟呢! 哪里管事情和自己有没有干系! 刘大头心有戚戚然,决定满足石进的这份好奇心。 他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凑近石进,压低着声音说道:“胡老板家的花灯彩楼引燃坍塌有没有问题的,我倒是没看出来……不过,事后听胡老板说起他的布置,我们头儿也起了疑心,觉得这火势起得有些蹊跷呢!” 水龙队的头儿,那可是有许多年防火救灾经验的老手了,如果他觉得这场火灾是有人故意引发的话,那十有八九就是人祸了! 石进心底一喜,正竖起耳朵前倾身体,要进一步打探,刘大头已经坐回了身子,颇为遗憾地摊手道:“不过,一场大火足以烧毁一切,胡老板这个人平时又一向与人为善,很少结下仇家,要真排查起来的话,只怕难度不小啊……” 石进明白,证据不明显,仅凭猜测,谁会愿意为已经没有油水可榨的胡老板奔走叫屈呢。 石进露出失望的神色来,就像是每一个没有解开秘密的猎奇者一般。 刘大头摇摇头,又拈起一条腊肉干,吃得津津有味。 不一会儿,黄焖羊肉端了上来,刘大头就更是只顾着喝酒吃肉,嘴巴都被堵上,腾不出空儿来说话了。 石进情知从刘大头这里实在是打听不出来什么了,便只是殷切劝酒,不再打听元宵节火灾的事情。 饭后,看着已经喝得醉醺醺,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省的刘大头,石进无奈地摇摇头,喊来掌柜,吩咐道:“看他这个样子,今晚是走不了。你寻个空房,先安置他一夜再说吧。” 掌柜应诺,喊来小二,两个人一起架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刘大头。 石进对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沉默了片刻,抬脚出了绿柳斋。 出了街巷,人却没有往武安侯府的方向去,而是转身折向了与之相对的小巷子。 正月天气尚且寒凉,夜色降临得也早,此时的小巷子内已经阒寂一片,只有偶尔刮过的夜风呜呜作响,摇动着屋檐下的灯笼轻晃,投射在地上的光影也飘忽不定。 石进踩着细碎的月光,朝小巷深处走去。 到了最里面的一处院子,石进停下来,在门口踟蹰良久,还没下定决心是否上前叫门呢,门就已经从里面打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中年人,正立在门口皱眉打量着他,语气清冷:“要进来就不进来,不进来就离开。” 石进被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又被中年人眼中的不屑和轻视给刺激到了,连反驳的话也来不及说,当即窜进院子里,用行动表明自己绝不懦弱! 第九十五章 天大的生意(一更) 可石进此举非但没有获得白发中年人的另眼相看,反而落得一声嗤笑。 孤勇无谋,沉不住气。 石进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正要和中年人呛声,正屋里的灯光却亮了起来,石进不敢迟疑,暂且丢掉这点“私人恩怨”,疾步且恭敬地朝正屋行去。 走到门口,石进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正待要敲门,里头传来一声,“进来吧”。 声音清泠,如山涧飞泉,簌簌而下,洒然有声;又如环佩轻击,清越沁人,如苦夏里刮过的一缕清风。 可听在人的耳朵里,却似有泰山压顶,让人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石进神色一肃,整理衣冠,迈步而入。 昏黄的烛光之下,一个人正背对他负手而立,身材颀长偏清瘦,看似文弱无威胁,然而那人站在那里,即便是不说话,也给人一种强大的压力,如一座高昂的山峰,令人放肆不起来。 石进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脉的力量吧,那融入骨血代代传承的高贵风骨,是任何旁的人都无法通过学习得来的。 “见过少主。”心中惊佩的同时,石进已经拱手施礼,恭肃问安。 “不必多礼。” 那背影依旧未回转,声音较之先前也多了一丝温度,然而石进却并不敢因此而怠慢,态度越发地恭谨了:“多谢少主。” 那背影点点头,问:“你今夜前来,所为何事?” 语调平淡,似乎即便是有意外的状况发生,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一样。 也是,经历过毁家灭族的大灾大难,哪怕是青春正好的年纪,也会不得不变得沉稳镇定起来。 石进心中哀叹,身姿愈发地恭顺了,拱手回道:“按照少主的吩咐,小人今夜又特意寻了刘大头打探,结果只是得知元宵节花灯会的那场火灾确实来的蹊跷,然而事情的真相如何却依旧未明。” 石进简单而明快地将刘大头话里未竟的意思告诉了眼前负手的人。 那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石进等了一会儿,试探问道:“那冯姑娘哪里……” “不必再徒增烦扰了。”那人清声吩咐。 “是,小人明白。”石进恭顺回道。 既然事情已经成了个死结,再告诉冯淑嘉也不过是徒增烦扰罢了,实在是没有必要。 静默片刻,见石进没有离开,那人疑惑:“还有事情吗?” 石进犹豫了下,鼓足勇气道:“小人看冯姑娘对于中山伯府和中山伯世子似乎格外地在意……那以后冯姑娘若是再有什么吩咐,小人可用再告知少主?” 那人沉默片刻,才开口道:“视事情轻重缓急吧。” 那就是还有可能再插手的意思。 石进不解,正如他不明白自己赌上全部身家前去投效,结果眼前的人却派他去武安侯府做个小厮一样,可是他也不敢再多问,当即拱手道:“是。小人告退。” 得到那人微微颔首,石进躬身退了出来,等到了屋外,被凉风一吹,浑身一禁,才知道短短几句对话,自己后背已经紧张出了一层冷汗。 “知道自己有多怂了吧。”那白发中年人嘴角一扯,随口一说。 可落在石进的眼里,那笑容便成了讥讽,那话语便作了嘲弄,他顿时挺直了腰杆,毫不客气地回道:“我就是怂了,怎么样吧?一个从属尊重自己的主子,到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地步,就是‘怂’又怎么啦!” 白发中年人大概没有想到石进敢如此和他呛声,愣了愣,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石进的肩头,满脸赞叹道:“行啊,你小子!也算主母没有看错人!” 能把马屁说的这么清新脱俗,简直和那些嘴皮子极为利索的读书人没什么差别了,似乎他们一句话就能定人品级,决人生死一般。 石进没有料到,白发中年人非但没有生气,还如此地夸赞于他,愣了愣,自己倒是有些赧然了。 从年纪上说,白发中年人是他的长辈;从地位上说,白发中年人是主上和少主父子二人极为信任和得力的下属,可比他一个刚刚投效的小商贾地位崇高多了。 石进家学渊源,就是能屈能伸,唯有如此才能够将生意做得越来越好。 如今他说是效忠幼主,忠心可嘉,但其实这何尝又不是在做生意呢!他这是赌上所有的身家性命,在做一桩天大的生意,赢了就是泼天的富贵,输了就是毁家灭族。 所以,他立刻躬身朝白发中年人道歉:“柳爷,小子无状,言行冒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子则个。” 被石进称作柳爷的白发中年人,闻言捻须哈哈笑道:“真是个机灵鬼,小滑头……不过,如今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好好干吧,事成之后,少主当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石进立刻凛然道:“即便是没有好处,我也会为少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商人重利不假,可小子也是讲忠孝节义的!” 这是实话。 此事虽然是桩天大的买卖,但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任何盈利的希望,石进这个时候愿意听从遗命,赌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前来投效幼主,这本身就是一种忠孝义举! 柳爷赞叹地拍拍石进的肩头,沉沉的眼眸中笑意深深:“快些回去吧,晚上天寒,注意安全。” 至于如何向武安侯府的人解释他彻夜未归的事情,柳爷想,石进这样沉稳又机灵的人,肯定能应对得当,不让人起疑。 石进拱手,恭敬告辞。 柳爷亲自送他到门口。 进门时还剑拨弩张的两人,此时已经和乐融融,长慈幼敬了。 为了同一个几乎不可能成功的目标,他们所有的人都必须摒弃成见,通力合作。否则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他们所有的人都可能赔上性命,抱憾而去。 石进直接回了绿柳斋。 掌柜一直未睡,留着一隙小门,在厅堂的柜台后等他。 见他回来,掌柜忙亲自关闭店门,随行听命。 第九十六章 连环逼问(二更) “刘大头怎么样了?”石进躺在太师椅上,揉着眉心,疲惫地问道。 “一直在客房里睡着,就没有醒。小二在那里伺候着。”掌柜毕恭毕敬地回道。 醉酒太甚,是要小心照顾着一些,喂些水什么的。 石进点点头,挥手道:“你也下去歇着吧。让我自己个儿静一静。” 掌柜躬身应诺,退了出去。 他只是一个受雇的掌柜,只管听从东家的吩咐做事,别的事情一概都不打听。 石进抬起眼睛,看掌柜出了进了内院,轻吐一口气。 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福气啊……也不知道少主打哪里找来的这样老实憨厚又尽职尽责的掌柜……倒是省了他不少事儿。 第二天天色尚且晦暗,石进就收拾妥当,先去客房喊醒了刘大头,又解释说昨晚他们都喝醉了,幸得掌柜好心收留,这才没有醉宿街头,云云。 把刘大头感动得一塌糊涂,对着掌柜连连道谢。 等送刘大头去了衙门,石进就一路小跑着回了武安侯府。 门房睡眼惺忪,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等看见尚未大亮的天色里一身风尘的石进,呵欠打了一半,立时就顿住了,睡意也顿时全消。 “你昨夜没回来?!”门房惊愕。 白氏虽然是个宽慈的主母,但是治家很严的,石进敢彻夜不归,少不了罚月钱或是挨板子,甚至被赶出去也是有可能的! 石进闻言一脸惊慌,挠挠忙上前央求讨好,嘘声道:“你小声一点,别被其他人听到了……就这一回,你放我一马吧……” 说着话,石进就要去掏兜。 “打住,你可别害我!”门房连忙摆手,直接拒绝石进还没有递上来的贿赂,压低着声音,一脸惊慌地抱怨,“你不要这差事,我还要呢!……我顶多是不说罢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门房话语里满是同情。 从武安侯府开府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下人夜不归宿,事后能够躲过白氏的盘查的。 石进也知道,所以昨夜他也是挣扎许久,才下定决心去见一见少主的。一来是为了复命,二来也是因为对于少主极为在意武安侯府和冯淑嘉的举动这件事,他很是在意。 可谁知道白氏还没有盘查,冯淑嘉就先派人“请”他去芷荷院了。 石进悄悄松了口气,应付小的总比应付大的容易,而且,他和冯淑嘉之间不是还有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嘛,要脱身,也有借口。 “你昨夜去哪里了?”到了芷荷院,冯淑嘉没有给石进任何客套寒暄的机会,直接神色冷淡地发问。 石进一惊,下意识地觉得冯淑嘉或许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出其不意,直接喝问,他要不是早有准备,此刻说不定就露了馅了。 石进适当地表现出惊慌失措,连忙躬身恭顺地答道:“昨夜小人约了水龙队的小兄弟一起去吃酒,结果喝得不省人事,幸得掌柜好心收留……” “去哪里吃酒?”冯淑嘉没等石进说完,立刻又喝问道。 “绿柳斋。”石进像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得脱口而出。 等话说出来,石进好像才明白过来冯淑嘉这话是什么意思,惊慌又屈辱的神色浮现面上,张口就要替自己辩解。 冯淑嘉却已经不在看他,直接吩咐采露:“派个人去绿柳斋问一问。” 采露点头应诺,直接叫了两个粗壮的婆子进来,将石进又给“请”了出去。 逼问地址,派人查问什么的,采露自会做得妥妥当当,不用冯淑嘉操心。 采薇看着石进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脸色微微发白,主动跪下请罪:“姑娘,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识人不清,引狼入室,奴婢……”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冯淑嘉弯腰搀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是他,你是你!连坐无辜之人,可不是咱们侯府的规矩。”冯淑嘉好笑,“而且,不过是夜不归宿罢了,查明情况,如果他说的属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罚月钱也好,挨板子也好,都不过是小惩大诫,杀鸡儆猴,申令规矩罢了。 采薇感动又愧疚,见冯淑嘉神色轻松,不像是故意说来安慰她的,这才放下心来,眼圈红红地说道:“奴婢看姑娘先前的神色,喝问连连,还以为您很生气呢。” “诈一诈他罢了。如果他做贼心虚,总会露出马脚的。”冯淑嘉也没有瞒着采薇。 人在突然而至的断喝之下,往往来不及掩饰隐瞒,最容易脱口而出实情。 “不过,”冯淑嘉话锋一转,神色渐冷,“如果让我查出来他说谎,或是别有意图的话,那可就不能轻饶了他了!” 这也是让采薇心里提前有个底儿,免得石进真的有问题,她惩处起来,再伤了两人两世的主仆情分。 采薇重重地点点头,无比赞同:“这是当然!他要是胆敢糊弄姑娘,或是于咱们候府不利,奴婢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在采薇的心里,和一个远到不知表了多少里的表哥比起来,当然是她从小伺候长大的冯淑嘉更为重要一些。 甚至于这些年下来,武安侯府对于采薇来说,倒是比她自己的家更要像家一些,她从未想过或许有一天,自己会离开武安侯府,离开冯淑嘉这类的事情。 等待总是让人焦灼不安的,好在采露很快便回来复命,而且查明石进所说的一切都属实,绿柳斋的掌柜和小二都可以作证。 冯淑嘉轻轻地吐了口气,石进没有问题,那自然是更好了。 她虽然用了石进,但两人之前没什么交集,她对于石进自然不敢全然信任。在这个时候,石进突然夜不归宿,冯淑嘉想不注意都不行。 虽然如此,可无规矩不成方圆,惩罚是必不可少的了。 念在石进和刘大头吃酒也是为了给自己打听消息的份上,虽然最终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打听出来,可冯淑嘉还是网开一面,小惩大诫,只罚了石进半个月的月钱。 第九十七章 青楼相会(三更) 惩处下来时,石进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情总算是过去了,少主也没有暴露,真是太好了! 这样想着,又觉得这种想法其实是对少主的侮辱。少主那样谋定而动、运筹帷幄,一心于大事之人,又焉会处理不好这点扫尾工作。 当然了,冯淑嘉也远没有他想的那样好对付。 突然发难,连声质问,立即取证,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若不是亲生经历过,石进肯定不能相信,一个享尊处优的十一岁的小姑娘,处事竟然会如此老道。 幸好他只是一个小人物,否则若是被冯淑嘉当成了对手,像对李景似的盯梢提防,只怕这次的事情就没有那么轻易地就遮掩下去了。 被冯淑嘉和少主两人同时盯上,光是想想,石进就为中山伯府和李景哀叹不已。 可是此时的李景却自觉春风得意,人生第一次,骄傲又忐忑地接受了汾阳王李奉贤的召见。 “姑娘,中山伯世子坚持不懈地递帖子,汾阳王已经同意见他了,地点就在百芳楼……” “噗——” 急忙回来传递消息的大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冯淑嘉喷茶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忘了下面的话。 采露和采薇也一脸莫名其妙,不懂这有什么好喷茶的。不就是到外头酒肆里见面吃饭嘛,有什么特别的吗? 冯淑嘉拿帕子印了印唇,强忍着笑,摆手道:“你继续。” 大春愣愣地点点头,想了想,才梳理好被打断的思绪,继续禀报:“……小人回来禀报时,中山伯世子已经先一步到达百芳楼,恭候汾阳王大驾了。现在,小春正在百芳楼对面守着呢。” 事关重大,下一步该怎么做,还要冯淑嘉拿主意。 冯淑嘉看了看天色,夕阳余热已散,橙红的圆弧已经挨到山头,夜幕即将降临。 百芳楼,正是将将要打开门做生意的时候。 汾阳王将初次接见李景这个后辈的地点,定在这么个风月场所,实在是不合适。 除非,他别有意图。 百芳楼的靠山是老鸨子年轻时的恩客,英王萧钊。 英王此人虽然冠着一个英字,但其人丝毫不见任何英武锐气,反而长得痴肥,流连酒色风月,花名在外,为宗室子弟所不齿。 然而,正因为此,他才能让为人猜忌阴狠的隆庆帝放心,安安稳稳地做起了自己的太平王爷。 而百芳楼也能因此而在京城的秦楼楚馆中站稳脚跟,并且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前世她有幸跟在荔山居士身旁一段时间,才发现这位声驰全国的荔山居士,非但没有外人想象中的清高脱俗、超然物外,反而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时还流连风月,而百花楼就是其常爱去的青楼之一。 这些算不上秘密的秘事,也都是当初荔山居士告诉她的。 不管汾阳王将初会的地点选在百芳楼目的何在,冯淑嘉想,此时身处其间的李景,肯定不会开心的。 那么讨厌女子,喜欢玩弄**的人,如今却要在脂粉堆儿里消受美人恩,偏生还不能拒绝,甚至连表示不满都不行,怎么会不备觉煎熬呢! “中山伯夫人知道这件事情吗?”冯淑嘉问。 大春摇头:“这个,小人不清楚。” 中山伯府内宅后院之事,他一个小厮实在是不好打听,也没多少精力打听,光是一个不安分的李景,就足够他和小春兄弟俩跑断腿儿了。 冯淑嘉想了想,又问:“那中山伯世子今日出府之后,在到达百芳楼的这段路上,除了你们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悄悄跟着?” “没有!”大春很坚定地摇摇头。 他和小春分成两拨,前后跟踪李景,如果真的还有其他人跟着李景的话,他们兄弟俩不可能都没有察觉的。 “那就想法子把中山伯世子在百芳楼和汾阳王相会的消息,透给中山伯夫人知道。”冯淑嘉当即拿定主意。 李景和汾阳王这等大人物约见,如果崔氏知道的话,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的。否则一旦李景和汾阳王初会甚欢,傍上了这棵大树,崔氏再想要对付李景,夺走他的世子之位,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想来李景也是怕崔氏知道后,会起了坏心思来破坏如此重要的约见,所以禁足解除之后,一向高调行事的他,此次才会如此低调吧。 就让他们这对各怀鬼胎的继母子狗咬狗,也省得她派人出手破坏,万一一个不小心,再暴露了自己,给本就已经被汾阳王列入猜忌名单的武安侯府带来灾祸,雪上加霜。 面对汾阳王这样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的老手,冯淑嘉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谨慎谨慎再谨慎,周全周全更周全。 “小人明白。”大春躬身应诺,退了出去。 依旧是采露相送。 等采露送完人回来,冯淑嘉揉着眉心道:“总这样不停地找借口调用他们兄弟俩也不是个事儿,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行……” 谎言说的多了,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到时候再面对白氏的责问,可就没有那么容易应对过去了。 大春来回事之前,冯淑嘉就在和采露商量这件事情。 今晨,白氏在冯淑嘉请安时,问了大春和小春兄弟俩的事情。 虽然白氏当时只是随口一问,她也成功地应付过去了,但是这样遮掩瞒着总不是长法。 “我也不小了,该学着掌家了。就先拿一个铺子来练手吧!”冯淑嘉突然击掌欢呼。 采露和采薇闻言眼睛一亮,立刻都点头赞同:“要管理铺子,就要有人手。姑娘年纪尚小,又是初次搭理铺子,和夫人多要两个可靠趁手的小厮,完全说得过去!” 冯淑嘉是个行动派,当即就去找了白氏,提出学习打理铺子的要求。 白氏很惊讶冯淑嘉如此的上进积极,也很欣慰,但是看着冯淑嘉尚未长开的面容,她笑道:“你想要学着理事,好帮母亲分担一些,这份孝心,母亲自然是欢喜的。只是……” 第九十八章 来个数学测验吧(一更) 冯淑嘉听前半句是还很开心,然而听到“只是”二字,心中顿时一沉。 果然,白氏迟疑片刻,才继续说道:“只是你从未经手过生意,甚是连管家都没有正式的学过,更没有学过看账目,就这么贸贸然去打理一间铺子,也太过于草率冒进了吧。 不如,你先跟着母亲学习管家、管账,等过个一年半载的,你上手了,母亲再分一间铺子给你打理,怎么样?” 一年半载之后,只怕李景早就攀上了汾阳王,如前世一样成为他忠实的走狗,着手对付武安侯府了! 冯淑嘉心中大急,然而面上却只能撒娇耍赖,牵着白氏的衣袖,软磨硬泡:“母亲,我先前也没有学过管家啊,可是还不是将援弟的周岁礼宴打理得妥妥当当的吗?您当时不是还说,有很多夫人都夸赞我优秀出众的嘛! 至于管账什么的,我虽然没有正式学过,但是好歹也打理了自己好几年的私房钱,去年搬入候府之后,更是掌管芷荷院一院的账目,又见过日常母亲是如何管账的……所以,我多少还是会一些的! 要不,母亲您先考一考我,若是觉得我能胜任了,再分一间铺子给我打理,怎么样?” 冯淑嘉的自信和急切让白氏惊诧不已,她没有急着说同意或是不同意,而是先问道:“你怎么突然间就想起打理铺子了?” 要知道,原先的冯淑嘉可是最不耐烦这些个俗务的,就算是去年深秋,从荔山上回来之后,冯淑嘉人变得勤勉了许多,可那也多是为了帮她分担庶务,让她能够好好养胎的。 现在冯淑嘉突然间这样热心起打理铺子的事情来,由不得白氏不疑心不解。 冯淑嘉早就想好了托词,闻言故作抱怨道:“还不是过年的时候,听一些年纪相当的小姐妹说起来,真正世家大族的女孩子,往往从十岁起就要开始管家,在上手之后,就要学着打理铺子。很多更是从十二岁开始,就试着打理自己的嫁妆…… 免得到时候什么都不懂,出嫁后再被夫家的人诓骗了去。” 她总不能说,她的目的不是打理铺子,而是借机培养足够的人手,以改变前世抄家灭族的命运的吧。 那就只能拿白氏最渴望的事情的来劝服对方了。 随着冯异逐渐被提拔,尤其是去年春上,冯异因战功卓越而被赐封为武安侯之后,白氏对于这个家的期待就越来越高,努力地想往世家大族上靠拢,荫蔽子孙后代。 既然如此,那世家大族的规矩礼仪,就必须要认真地学习采纳,用以提高己身。 果然,白氏听冯淑嘉这么说,神情出现了一丝松动。 冯淑嘉再接再厉,抱着白氏的胳膊摇晃不止,软语央求道:“母亲您就考考我嘛~若是我没有通过考核,以后绝不再提打理铺子之事,直到母亲您觉得我可以接手为止!” 这是以退为进。 白氏本就意动,听冯淑嘉这么说,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下来。 “那,就先来几道最简单的术数吧。”白氏命人取来算盘,随口出了几道简单的数字运算题。 结果冯淑嘉连算盘也不用拨,几乎是白氏刚一说完,她立即就报出了答案,心算能力让一屋子的人咋舌。 白氏惊异不止,又出了几道稍稍难一些算术题,结果冯淑嘉不过是比上次回答得慢了一些,但是依旧没有用到算盘。 这次,白氏神情郑重起来,思索片刻,干脆出了《孙子算经》里的一个问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这个问题,冯淑嘉前世就看过,当然也知道答案。 不过想到反常即为妖,她如今虚岁才止十一,之前又不过只是简单地学过一些数字运算,如果一下子报出来答案,只怕到时候,白氏就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 冯淑嘉装作皱眉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貌似不确定地试探问道:“可是,二十又三?” 说罢,眼神里既有期待,又有担忧。 然而饶是如此,白氏还是吃了一惊,点头道:“确实是二十又三。” 说罢,白氏还将后人总结出的口诀吟诵出来:“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月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冯淑嘉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来,拍马道:“还是母亲这口诀好用!我刚才又猜又算的,费了老大劲儿呢,最后还不敢确定算的是否正确!” 白氏笑着摇摇头,摸了摸冯淑嘉的脑袋,赞叹不止:“你就别谦虚了……先不说这一题,就单说之前的术数题,你就做得很好。论起心算来,只怕母亲都不一定是你的对手呢!……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最后一句低低的喟叹,似无声的呢喃,要不是冯淑嘉离得太近,只怕都没有听清楚。 也是,无论是冯异,还是白氏,两个人都不是于术数上特别聪慧的人,很难想象他们的女儿还未正式学过术数,心算能力就已经如此出众了。 冯淑嘉想,这都多亏了前世为了生存,一向对于金钱没有什么概念的她,不得不一文钱一文钱地精打细算;为了替父申冤,不得不揣度计算精确那些仇人的日常作息、人情往来…… 久而久之,术数竟然突飞猛进,连她自己都很是诧异。 荔山居士曾经和她说过,欲、望是一个人,一个社会发展的最初的原动力。对此,冯淑嘉深以为然。 “不过,会术数运算,只是管账的基础。术数学得再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会管账。”白氏提醒冯淑嘉,“如果你真的坚持要打理铺子的话,就先把府里的账目看清楚了吧。” 白氏如今对于自己的这个女儿是越来越惊叹了,先是仿作荔山居士的《荔枝图》和荔枝印章,纤毫毕现,足以以假乱真;现在又是术数出众的,心算能力还胜过管账多年的她! 第九十九章 眼泪为谁而流(二更) 白氏觉得,她已经不能再用原有的计划来一步一步的教导冯淑嘉了。 有女如此,白氏心中惊喜且快慰,她侧头看了腊梅一眼。 后者心领神会,颔首退了出去。 一刻钟之后,冯淑嘉面前的桌子上便堆满了足有一尺高的账本。 “这些是咱们家历年来的账簿。先前家里人口简单,账目也简单,一年或许都记不满一本,所以这里很多都是搬入侯府后的账册。 你这几天就将这些一一都理清楚了,再来跟我汇报。当然了,如果这中间你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随时来问我。 如果你能通过这次考验,那母亲就同意分一间铺子给你打理。”白氏指着那一摞账本说到。 她以为冯淑嘉会知难而退,至少,也应该表示一下为难,跟她撒个娇,求个饶什么的。 可是,让白氏惊讶的是,冯淑嘉当即吩咐采露和采薇将账本都抱去芷荷院,一脸欢喜地和她挥手辞别道:“母亲,那我就先回去看账账簿!后天,不,最迟明天傍晚,我就把看得的结果告诉母亲!” 说罢,朝白氏匆匆一施礼,就忙催着采露和采薇两个,一路小跑奔出了颐和堂,很是迫不及待。 直到眼前人影消失,白氏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问一旁同样惊愕的腊梅:“嘉儿刚才是说,她明天傍晚就能看完那些账簿?” 腊梅愣愣地点点头。 一天的时间而已,这也太快了些吧! 这是自信吗? 白氏有些不太确定,又隐隐有些期待,连忙吩咐腊梅:“你得空就去芷荷院去看看……那么多账目,明天傍晚之前要看完,只怕不是囫囵吞枣,就是删节错漏的。” 第一次接触账目的经验,对于往后管账十分重要,白氏当然希望冯淑嘉能够实现诺言,在明天傍晚之前察看完所有账册,但是更希望冯淑嘉能真正明白什么是账簿。 ——那里面,可藏着一个家族的发展历史呢——金钱、人脉、志气,等等,几乎无所不包。 腊梅点头应诺。 当晚,芷荷院燃灯到深夜,腊梅也陪坐到深夜,最后看时间太晚,怕回颐和堂会打扰到白氏和冯援母子俩,哦,不,是母子三人休息,她干脆在今夜值夜的采露的屋子里留宿一晚。 腊梅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这么熬过夜,费过心了,头一挨枕头,立即便沉沉地睡去了。 里屋,冯淑嘉却躺在拔步床上,和同样兴奋得睡不着觉的采露说话。 “姑娘,您说明天一大早您就去颐和堂向夫人复命,会不会将夫人吓一大跳?”黑暗里,采露怎么也掩饰不住兴奋地笑问道。 一个娇纵蛮横、不通俗务的天真小姑娘,一眨眼就成了一个令人惊叹的“账房先生”,一晚上看完了侯府历年来所有的账簿不说,还能大体记住,她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如梦似幻的,令人惊叹不已呢! 冯淑嘉翻了个身,趴在床沿,小声说道:“谁说我明天大早地就要去找母亲复命了?说好了明天傍晚再去的。” “咦?”采露惊讶不解,“可是账簿不是已经都整理完了吗?姑娘对于候府历年的账目都了然于胸了啊,为什么还要拖到明天傍晚?” “这不是拖。”冯淑嘉低声道,“明天傍晚之前,我若是能够理清楚账簿里的东西,就已经是万幸了!” 账簿里,可不仅有一府的收支,还有府中人事、人情往来发展未来,等等,可看的内容多着呢。 想前世,她不就是利用身为世子夫人仅有的可怜的一点权力,翻看了已经被崔氏和李景接连改了两番,勉强做平来糊弄人的账目,才发现了李景和汾阳王勾结,贩卖私盐牟利暴富的罪证的吗! 这些话,冯淑嘉当然不能对采露讲,所以当采露再次疑惑地问起账簿里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没有看时,她将一切都推给了正在耳房里呼呼大睡的腊梅: “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你没听腊梅姑姑先前话里的意思吗,一本账簿,可不仅仅有一堆枯燥的数字那么简单! 不过,咱们也不用发愁,母亲既然派了腊梅姑姑来帮咱们,那她肯定会给咱们讲解通透了。 时间也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明天还有得忙呢!” 采露虽然依旧一知半解,但是听冯淑嘉这么说,也只得按捺下来,应声安静下里。 然而想到冯淑嘉自己打理铺子之后,肯定会将一直以各种借口调用的大春和小春兄弟俩要过去,作为重点亲信培养,采露是怎么都睡不着了。 又担心自己翻来覆去的再打扰到了冯淑嘉休息,她只得僵直着身体仰躺着,对着透进屋子里来的淡淡月光,眉间笼上一层怀春少女的欢喜的轻愁。 第二天,腊梅果如冯淑嘉说的那样,不仅细细地给她讲解了冯家这些年来的进项开支,还特地标注了那些暗示冯家未来的发展方向,以及如今往来的人家等账目。 冯淑嘉只觉得,前世自己对于自家的了解还真是苍白不已,除了知道自家是凭借军功起家,知道白氏一心将冯家往世家大族的方向上努力之外,别的一概不知…… 如此不用心,也难怪能被冯淑颖和李景哄得团团转,直到抄家灭族,才知道表面繁华的武安侯府,原来是建在一座岌岌可危的悬崖上的,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冯淑嘉看着账簿上那些此时和武安侯府尚且往来频繁的冯异的旧部,想着前世冯异被诬陷“通敌叛国”时,这些人竟然无一人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心头不禁有些悲凉。 诚然,那些人在冯异含冤被斩之后,也曾经冒着被作为同党处决的风险,在坟前洒酒祭奠,痛哭流涕,沉重忏悔……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已经死去的人,难道会因为他们的忏悔流涕而再次复生吗? 他们在冯异坟前忏悔流涕的时候,那眼泪除了为冯异的不幸而流,为自己当初的懦弱沉默而流,还有没有为自己现在被朝廷摒弃的处境而流呢? 谁知道…… 第一百章 出乎意料(三更) 冯淑嘉理解冯异旧部想要保全自己家人的心情,也知道他们待冯异是真的敬重愧悔,但是一群已经没有了血性激情的将士,一群任由主帅被构陷至含冤处斩而默不作声的将士,还能够再称之为战士吗…… 老天有眼,让她重生在命运的关键节点上,推倒一切,重新来过。 那么,她要让这些征战沙场的将士,一直都保有他们的那一腔热血豪情,像他们的主帅对待他们那样,回以同样的赤胆忠心! 这是助人,这也是自助。 前世,那些为求自保而在明晃晃的构陷面前沉默吞声的冯异的旧部,后来虽然没有遭受冯家这样抄家灭族的灭顶之灾,却也一个个有志难伸,穷困潦倒,连累家人也跟着一起受人白眼欺凌。 直到新帝登基,为冯异平反,他们才又重新挺直了腰杆,振奋曾经的壮志雄心。 然而,廉颇老矣,一饭三遗矢,两鬓斑白的他们,早就在沉沦愧悔之中,被历史所淘汰了,只能靠回忆他们曾经的荣光,来煎熬度日。 一群连待他们情若手足的主帅被构陷,都不敢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士兵,试问,又有谁敢用呢? 冯淑嘉听着腊梅解说的时候,脑子飞快地转着,很显然,对于母亲的武安侯府来说,最为可靠的盟友,就是冯异的这些部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有了足够的武力,别人再想要构陷冯异的时候,就要好好地掂量掂量了。 “……大体上,就是这些了。”腊梅笑道,“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但是看出来之后,能悟出来多少,甚至是有所改进,那都要看姑娘自己的了。”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冯淑嘉点头表示明白:“多谢腊梅姑姑,我会好好努力的!” 腊梅笑着点点头,说:“夫人知道姑娘如此上进,肯定会很欣慰的!” 等到傍晚时分,冯淑嘉去颐和堂向白氏回禀时,白氏何止是满意,简直就是惊喜不已、赞叹不绝。 好在她一再克制,才没有像屋子里的其他人一样,惊呼出声。 一天的时间而已,能够将账目看得清清楚楚,了然于胸,条理清晰地复述出来,这对于十一岁的从未正经学过管家做账的冯淑嘉来说,已经是极为难得了。 “姑娘真是厉害!”牛嬷嬷惊叹不止,“夫人像姑娘这么大的时候,也不过是掌管着一家两口的日常开支而已。” 而且已故的白家老太爷那时还是个有志难伸的穷酸秀才,日常靠给富贵人家的孩子启蒙的束脩过活,也没有什么应酬,日子过得拮据而简单,账目自然也很容易管理。 而桌子上堆叠的这些账簿,里头的内容可比这复杂繁难得多得多了! 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赞叹。 “这都多亏了腊梅姑姑她们!”冯淑嘉把功劳都推倒腊梅几人身上,“要不是腊梅姑姑熬夜帮我整理账目,标注讲解的,我一下子也记不住这么多数字。还有采露和采薇,也帮我做了许多整理归纳的活计呢!” 腊梅等人都连忙说着“不敢”,说一切都是冯淑嘉自己聪颖能干,她们不过是打打下手罢了。 白氏笑得合不拢嘴,指着桌子上堆叠的账簿,对着冯淑嘉笑赞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人再厉害也难成事,可一群人若是没有个主心骨,也是成不了事的。 腊梅她们的帮助固然不可或缺,但是,你这次确实让母亲很惊讶,也很欣慰!” 这不仅仅是天赋或是能力的问题,而是为了心中所愿,百折不挠、奋勇争胜的意志和决心! 每个人的天赋和能力都有所不同,但是只要有了这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儿,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呢? 一直以来,白氏最为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冯淑嘉的能力,而是她的性子。 ——在娘家时可以仗着父母的宠爱,一味地娇纵蛮横,从未遇到过挫折,等将来嫁了人,只怕有的苦头吃了。 现在,看着这样为了通过这次的考验而努力坚毅的冯淑嘉,白氏觉得,她终于可以放心了。 “恭喜你,通过考验了!”白氏欣慰地对冯淑嘉说,“一会儿母亲把侯府名下的铺子一一都和你介绍一遍,你看看,你想管着哪一间。” 虽然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是当白氏当众宣布这个结果时,冯淑嘉还是忍不住拍手欢呼起来。 采露也激动得绞紧了手中的帕子,一双笑成弯月的眼睛里,欢喜怎么都掩藏不住。 采薇当然也很高兴,但是远没有采露那样激动到泫然欲泣,为此她暗暗自责,自己对待冯淑嘉是不是没有采露那样尽心,否则为何见冯淑嘉得偿所愿,却没有激动到采露那种地步呢? 冯淑嘉可不知道两个心腹大丫鬟的这些心思,她要的不是管理哪一间店铺,而是借机调取几个可用之人。 “母亲,先不管选定哪一间店铺来学着打理,我能不能先向您讨几个人?”见白氏面露惊讶,冯淑嘉接着解释道,“母亲,您是知道的,我日常都在内宅,对于外面的事情很不熟悉,所以想着若是有两个趁手的小厮在外面帮忙行走的话,会方便许多。” 白氏了然,爽快地点头应下:“行,需要哪几个人,到时候你和外院的陶大管事说一声,他若是觉得尚可,那就把他们都调拨到你手下吧。” 冯淑嘉惊讶:“母亲不要亲自考校考校吗?” 白氏摇摇头,笑道:“外院的小厮,一向都是陶大管事在管理的,合适不合适,他比母亲更加清楚。而且,母亲也相信你的眼光!” 这是要给予冯淑嘉适当的权力,着手参与武安侯府的庶务了。 冯淑嘉心头一暖,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白氏对于她这个女儿,还真是信任爱护得紧。 屋子里的人神情均是一凛,看来,往后她们不能再将冯淑嘉看做一个娇养着的小姑娘了,从今天起,冯淑嘉将正式参与到武安侯府庶务的管理中来,成为决定她们升降去留的重要人物。 第一百零一章 账面下的隐忧(一更) “多谢母亲!”冯淑嘉郑重行礼谢道。 白氏一愣,旋即点着她的额头笑道:“你啊~和母亲之间,还用得着这么郑重地道谢吗!” 冯淑嘉很想说当然需要,生恩无以为报,养恩无以为报,只是行礼道谢而已,远远不能报偿生养大恩的万一,但是看着白氏不以为然的神色,她还是笑嘻嘻地说:“道谢归道谢,母亲和其他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白氏抿唇大乐。 尽管白氏说要用什么人只管和外院的大管事陶真去要就行了,但冯淑嘉还是将自己中意的人选提前告诉了白氏:“母亲,我想要先调拨大春和小春兄弟俩,怎么样?” 怕白氏不记得他们,冯淑嘉还特意解释了一句:“就是最近替我跑腿的那两兄弟,我觉得他们挺机灵的,又打过交道,很适合。” 白氏笑着点点头,说:“你去和外院的陶管事说一声,若是他也觉得合适,那事情就这么定了吧。” 白氏管家并不求事事亲力亲为,而只管约束底下的管事,再由他们管理下头的人。否则侯府这么多人,她要一一亲自过问,还不得累坏呀。 “多谢母亲!”冯淑嘉抱着白氏的胳膊撒娇。 垂首侍立的采露,闻言激动得将手里的帕子绞得愈发地紧了。 采薇见了,头垂得越发地低了,深觉和采露比起来,她对冯淑嘉还需要更加忠心,更加勤勉! 人选定下来,冯淑嘉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这才指着桌子上的账簿,和白氏说道:“这账簿里有些东西,我还不太明白,想请教母亲呢!” 以冯淑嘉先前的回禀来看,她对于上头的账目一清二楚,那现在她不清楚的,自然是账目背后的隐秘之事。 这些事情,闲杂人等可听不得。 “你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白氏笑道挥退众人,又特意看了腊梅一眼。 腊梅会意,带着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退了出去,亲自掩门守在外面,只留了白氏和冯淑嘉母女二人在屋子里说话。 “说吧,你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白氏指了旁边的凳子,让冯淑嘉坐下说话。 冯淑嘉顺从地在凳子上坐下,抽出其中的两本账册,快速地翻到各自记载有同一处田庄不同时期收益的页面,低声道:“母亲,您看,这一处田庄前后不过隔了两年,然而收益却翻了一倍,这其中还夹着两年的战乱……说出去,只怕没人会相信。” 隆庆元年的战争,虽然最终并没有波及到京城,然而京城的田租、物价等还是受到影响,波动不小。 在此等田租下调、物价见长的情况下,一个田庄的收益不降就算是好的了,如何能翻一倍? 如此做账,自然是为了抹平冯异在战场上缴获的收益。 虽然隆庆帝曾下诏书,明文规定,战场缴获的战利品,将士们和朝廷二八分,但是在越来越重的盘剥之下,将士们拿到手中的,其实并不足十分之二,有时甚至连十分之一都达不到。 凭什么将士们浴血奋战得来的东西,最后却都要供朝廷后宫那些人奢侈享乐。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隐瞒少报,便是其中最常用的手段之一。 可是这些见不得光的钱财,必须要通过正常的渠道转出去,洗白之后,才能够真正成为自己的财富,可以随意调拨使用。 很显然,白氏正是选择通过田庄铺子的收益,将这部分灰色收入摆到明面上,成为武安侯府的合法积蓄。 然而账面做得这么不仔细,只要稍稍用点心的人,都能够找出其中的漏洞来。 没人在意还好,如果有人有意针对武安侯府的话,那这些账簿即便是不能够成为直接定罪的证据,至少也是一种间接的佐证。 想来,前世李景肯定没少拿这些账簿做文章吧。 毕竟,冯淑颖可是跟着白氏学过两年管家,很有机会接触这些账簿呢! 白氏神色一肃,显然,她也想到了冯淑嘉话里暗示的意思。 “这些账簿都是各处的账房先生做好之后,母亲又微调的……”白氏叹道,“没想到,连你都看出其中的不妥来了……” 这种其实并算不上秘密的隐秘之事,当然不能假手他人。可白氏也不过是简单地学过做账而已,怎么可能会做得毫无疏漏。 但这种疏漏如今却被年仅十一岁的冯淑嘉,只用一天的时间就看出来,白氏心头难免怅然若失。 冯淑嘉见白氏面上的挫败,心中不忍,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劝慰道:“母亲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我恰好看到了这一点,想着偶尔听底下的人议论前两年因为战争,年成艰难,所以才起了疑心的,母亲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要不是前世她受困于中山伯府,只能通过抹平的账册寻找蛛丝马迹,以摧毁不共戴天的仇敌,以至于谙熟于做账、查账,又熟知武将之家生财的套路,只怕她也未必能在仓促之间看出来账册中的问题来。 白氏勉强接受了冯淑嘉这番明显是安慰的说辞,趁势问道:“那嘉儿觉得,这些账目应该怎样做才合适?” 冯淑嘉下意识地张口要答,幸好她及时管住了自己,极为认真地谦虚道:“我不过是勉强会看帐,又没有学过做账,母亲这话可把我给问倒了。” 冯淑嘉摊摊手,一脸的为难挫败。 白氏心中略定,若是冯淑嘉真的给出了解决方法,她只怕会惊讶到不知所措吧。 一个从来没有正经学过管账的人,或许会因为天赋异禀,轻易地就能学会查看账目,但一定做不出完美的账册来。 “不过,我觉得只要咱们经营好了目前侯府名下的田庄铺子,收益不断增高也是正常的!”冯淑嘉趁势提出要求,“母亲不若给我一间成衣铺子来打理吧,我肯定能在一年之内,让铺子的收入翻倍的!” 收益越高,那些战场上缴获的灰色收入就越容易洗白,放心大胆地收到自家库房里去。 第一百零二章 反常(二更) 别的不敢说,至少未来二十年里京城衣服的流行走势,冯淑嘉还是一清二楚的,甚至还能亲自做出样款来。 前世,作为中山伯世子夫人,出去应酬的体面衣服总是要有的,伯府里的绣娘得了命令,不给她做,而偷藏用来替父平反的银子又不能露了白,她这个世子夫人,自然只能自己动手裁衣缝制了。 不出去交际应酬,她怎么能了解外头的情况,怎么能寻找那些凶手的罪证,期待有朝一日能够上达天听,替父平冤昭雪! 冯淑嘉语气里满满的自信让白氏白氏诧异,然而先是有足以以假乱真的荔山居士的《荔枝图》和荔枝印章,后又有如今一天查清账目,看出问题的成绩在,白氏惊诧归惊诧,在心里却对冯淑嘉有了更多的信心。 “好啊!”白氏爽快地答应了,目光坚定地笑道,“母亲期待那一天的早日到来!” 冯淑嘉信心满满,举手立誓:“母亲请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主管外院一应事务的陶大管事,听闻冯淑嘉要调拨大春和小春兄弟二人,思索片刻便同意了,还特地将大春小春兄弟二人叫到跟前,认真嘱咐道:“能到姑娘面前做事,这是你们的福气!姑娘如今初初打理铺子,你们只要尽心当值,做的好了,自然是大功一件,未来不可限量。” 追随姑娘的功臣元老,将来能不得重用吗。最不济,也能够做一个有头有脸的管事。 大春和小春兄弟二人对于这个安排极为惊喜,先前他们可并没有得到一点风声。 陶大管事好心解释一句:“姑娘只怕是早就看中你们兄弟二人了,所以最近才总是名义上要你们帮忙做事,实则是历练观察。现在,恭喜你们通过了考验!” 大春和小陈兄弟二人闻言恍然大悟,躬身郑重谢过了陶大管事一直以来的照拂,又去芷荷院拜见了冯淑嘉。 待兄弟二人行礼谢恩之后,冯淑嘉屏退闲杂人等,也没有瞒着他们,直言道:“我调拨你们过来,名义上是帮忙打理铺子,其实还是继续做以前的事情。” 大春和小春兄弟二人闻言面面相觑,难掩失落,他们是奔着从小伙计奋斗到掌柜或是管事来的,谁知道还是要继续跟踪盯梢李景…… 冯淑嘉知道他们心中失望,也担心这种心态会影响以后两人认真做事,特意解释一句:“我争取打理铺子,就是要正式将你们兄弟二人调拨过来,好方便你们做事的。当然了,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 听冯淑嘉这么一说,兄弟二人脸色失望散去,都激动起来,既然姑娘争取打理铺子就是为了将他们调拨过来,以为己用的,如此信赖和倚重,他们还有什么二话可说呢。 “愿听姑娘差遣!”兄弟二人抱拳躬身,效忠追随。 对于大春和小春兄弟二人的反应,冯淑嘉很满意,她点点头,低声交代道:“虽然昨天汾阳王放了中山伯世子的鸽子,让他白白地等了一晚上……但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你们只管盯着,有了什么消息就立刻回来禀报,不得迟误。” 汾阳王老谋深算,按道理不会这样言而无信地放李景鸽子的,背后一定大有深意。 汾阳王武艺超群,为人警觉多思,汾阳王府又被层层守卫,固若金汤,外人难以接近窥伺,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够继续从李景这边入手了。 而且崔氏昨天竟然没有派人闯入百芳楼揪出李景,借机踩他一脚,这让冯淑嘉很是不解和在意。 大春和小春兄弟二人得令之后,郑重应诺,立即退出去执行任务去了。 采露依旧起身相送,脸上的笑容比以往越发灿烂了几分。 大春也满面春风,侧头和采露低语些什么。 小春自觉地落后一步,缓缓地缀着。 冯淑嘉见状托腮思索,或许,该挑个时候,和采露好好地谈一谈她的婚事了。 已经及笄了的大姑娘,是时候该考虑嫁人了,不论前世今生,最初让采露心动的都是那个同样心仪于她的大春。 前世因为她轻信冯淑颖的挑唆,亲手毁了这一对有情人的姻缘,今生,就让她来做这个月老,成全两人吧! 而此时的中山伯府里,李景想着昨夜的奇遇,已经一天一夜未睡的他,此时依旧激动得难以成眠,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连长秀的柔声呼唤都没有听到。 长秀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大声说:“世子爷,伯爷和夫人喊您过去松鹤堂一趟呢!” 谢天谢地,李景这回终于听见了,停下脚步,蹙眉问道:“父亲回府了?” 说罢,不待长秀回答,就自己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只见晚霞的余绮已经在逐渐消散了,顿时恍然惊讶:“已经这么晚了呀!” 果然,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就连回味愉快的时光都如此匆匆,不知不觉间,一天竟然已经又过去了! 李景嘴角上扬,伸开双臂,吩咐长秀为自己更衣。 长秀顺从地上前,手下温柔地替李景更衣,然而心中却被李景脸上灿烂的笑容闪得惊疑不定。 以往,听说中山伯夫妇同时招他去松鹤堂,李景都是愤怒而无奈的,那阴狠的眼神似乎当即就要将崔氏撕碎了一般,可为何今日听闻伯爷和崔氏招他去松鹤堂,李景的神情会如此愉悦轻松,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呢? 难不成,是和昨夜李景彻夜未归的事情有关? 那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长秀心中疑惑不解,却也不敢去贸然打听。 他是清晖园里李景最宠爱的小厮,可那宠爱也不过是在床笫之间比对待别人更加疯狂一些罢了,对于真正重要的场合,李景是从来不带他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厮随行伺候的,都是临时从外院挑选一个机灵又“干净”的小厮,随行伺候的。 譬如,李景昨天傍晚的出行。 第一百零三章 怒不可遏(三更) 长秀明白,那样重要的场合,他不但没有资格随行伺候,甚至连好奇打听一句的资格也没有。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也愿意做一个干干净净、凭借自己的本事吃饭的小厮…… 心中一阵酸楚,眼前顿时模糊起来。 长秀慌忙借着给李景系腰带的工夫,垂首眨掉了眼中的泪水,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如常温顺柔声道:“好了,世子爷。” 李景在长秀脸上拧了一把,意味深长地低声道:“等着爷~” 长秀娇嗔地推了李景一把,催促道:“世子爷快一些吧,别让伯爷等得着急了。” 说着话,已经先一步打开帘子。 李景对于长秀的知情识趣很满意,点点头,阔步迈了出去,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颇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自信和气概。 长秀心中疑惑更甚,见李景已经出了门,踏上院中的卵石小径,忙甩掉心头的疑虑不解,低头匆匆跟上,随行伺候。 一路到了松鹤堂,还未进门,长秀就感受到了浓浓的沉压,下意识地将头低得更低了,连喘气声也不敢稍大一些,免得惊扰到了谁,最后吃亏受罪的都是自己。 然而李景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将脊背挺得更直了,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地张扬,肆无忌惮。 本就沉着脸的中山伯李承宗,见了李景这幅模样,脸色愈发得黑沉了。 崔氏倒是一脸慈母情怀地陪坐着,看向李景眼神温柔慈爱,可却让人觉得浑身凉飕飕,禁不住要打个寒战。 中山伯的眼神从李景身上,转到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的长秀身上,越发地怒不可遏,直接一个茶盏砸了过去,指着长秀鼻子喝骂道:“什么阿猫阿狗的东西都敢来松鹤堂,还真把这里当成是菜市场了!” “嗖”地飞过来的青花瓷的茶盏,在“砰”的一声爆裂声中,于长秀的脚边四裂飞溅,砸得他脚背生疼。 长秀猛然间遭遇这等无妄之灾,早就吓得魂儿都惊飞了一半,忙“扑通”一声跪伏在地,连求饶的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个时候,沉默顺从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作为李景最宠爱的小厮,长秀对此极有经验。 在他进入清晖园之后,园子里所有的小厮加起来,都没有他随行陪侍在李景身边的次数多,自然也没有他遭受的无妄的苛责惩罚多。 饶是如此,长秀依旧觉得中山伯这次的火来得有些邪乎。 诚然,作为中山伯世子的李景,身边有他们这样的人,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家族的掌舵者,中山伯生气恼恨是应该的,毕竟,李景直接关系到家族的传承和荣辱嘛! 中山伯管不了自己的儿子,自然只能拿他们这个小厮来撒气。 可是,往常中山伯多少要顾忌着一些李景的面子,很少这样一照面就拿东西的砸人的。 果然,昨夜李景彻夜未归,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吧! 而且,只怕事情还和他们这样的人相关,所以中山伯才上来就扔茶盏砸他,那神情即便是他没有看到,也能通过那愤怒的语气和疾飞的茶盏想象得到,那一刹那,中山伯肯定是恨不得直接砸死他了事吧! 长秀惊惧不安,这要是真的出了大事,李景是世子爷,大不了被责罚一番,可他们这些随身伺候的人可就惨了…… “父亲,不要生气嘛~”李景满不在乎,瞟了崔氏一眼,“您可不能被某些居心叵测的人糊弄,使得咱们父子之间生了嫌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哼,什么居心叵测,什么渔翁?你说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她不是别人,而是你的母亲!”中山伯指着崔氏教训李景,但是好歹稍稍冷静了一些,没有再像一开始那样,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 崔氏适时地挤出两滴泪来,拿帕子掩面,冲中山伯激动地哽咽道:“多谢伯爷……”又对李景怯怯地叹息道,“景行……” “得了,您还是对我直呼其名吧。这样,你舒心,我也不别扭。”李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崔氏慈母诉衷肠的表演。 景行,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去世之前,亲自为他起的字,虽然彼时他还未正式启蒙,就起字号不合规矩,但是面对即将仙逝还放心不下他的慈爱的母亲,谁又能说句“不”呢。 “景行”二字,包含了母亲对他的深沉的爱和殷殷的期待,又岂是崔氏这个贱妇能够张口称呼的! 崔氏双眼顿时蓄满了泪水,要落不落的,紧抿着下唇,委屈垂首之前,似无意间扫过了中山伯一眼。 中山伯最受不了崔氏这一套,本就不满李景目无尊长的放肆忤逆的他,立刻拍桌子怒斥道:“你就是这样对待你母亲的?!逆子,还不给我跪下!” 李景闻言愈发地傲然挺立,满脸讥讽。 中山伯被他这样顽劣不堪的举动,气得暴跳如雷,差点要跳起来去打他。 还是崔氏急急地拦住了他,带着哭腔劝慰道:“伯爷这是做什么,让人家说妾身挑动你们父子不和吗?……孩子年纪还小,不懂事,不理解咱们做父母的一片苦心,闹两句也是正常的,妾身忍一忍……” “忍一忍,忍一忍,每次你都是这句话!你忍了这么多年,倒是说说看,这个逆子有没有一点改变?!”中山伯暴跳如雷,“你再这么惯下去,只怕日后他能将天都捅出个洞来!” “伯爷,您别生气,都是妾身的错……慈母多败儿……”崔氏拦着中山伯,眼泪掉得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偏生面上还一片温柔哀戚,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同情怜悯。 李景心中冷嘲,老不要脸的,都半老徐娘了,还着想凭借仅存的一点风韵去勾引男人? 还真把自己当成当初那朵清纯无辜的二八白莲了,想着哭一哭,闹一闹,男人就会缴械投降,对她哀怜不已,连结发的妻子都能够随意抛弃吗?! 第一百零四章 翻了天(一更) 慈母多败儿? 哼,就崔氏这样时时处处欲置他于死地的毒妇,也配称一声“慈母”! 李景抱臂看崔氏唱作俱佳的表演,等看累了,厌烦了,才讥诮地出声打断道:“您要想秀恩爱还是等一等吧……先说说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中山伯被李景这话和说话的语气,气得一口气差点没有喘上来! 秀恩爱? 有这么说自己的父母的吗! 这多年来,礼仪规矩简直是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中山伯扬手要打李景,崔氏却已经抢先一步,像是担心他们父子再起争执一般,脱口而出:“你昨天晚上彻夜未归,还和一个少年郎夜宿花楼……并未,并未叫花娘……” 崔氏像是极难启齿,话没说完,就别开头去,似是看不下李景这样糊涂荒唐的行为一般。 两个少年人夜宿青楼,却并未叫花娘,其中的是是非非,实在是惹人遐想啊。 本来满脸讥诮冷嘲的李景,闻言立刻跳了起来,指着崔氏的鼻子,怒目圆睁:“你跟踪我?!” 这个贱妇,竟然敢跟踪他!他防得这样严密,还是没有防住!看来,是时候梳理梳理清晖园了! “跟踪你怎么了?”中山伯见李景不反思自己过错,反而像是要跳起来打崔氏一般,气得直哆嗦,“如果不跟踪你,能发现你胆子这么大,不仅在家里弄一堆见不得人的东西,就连汾阳王府的人都敢觊觎吗?!” 穿着华丽的少年人,清晨时在百芳楼门口和与李景依依惜别之后,回了汾阳王府。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吓得差点一口气没有上来。 汾阳王是谁,那可是力挽狂澜,击败西凉和反贼,拯救国朝的大功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打个喷嚏脚下的土地都能抖三抖的大人物! 李景竟然敢去招惹汾阳王府的少年郎,真是不要命了! 到时候只要汾阳王一个眼神,这京城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出手隳平中山伯府呢! 李景听中山伯这么说,反而笑了起来,轻蔑而怨毒地盯着崔氏,说:“就是父亲不提这件事,我也准备在您下衙之后和您说一说的。” 中山伯见李景非但没有任何悔改的意思,反而还振振有词,气得几乎倒仰过去,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哼,那你倒是说说看,做出这么失德背礼的大祸事,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这件事情事关重大,还请父亲先屏退闲杂人等。”李景说着这话,冰冷的视线直钉在崔氏身上。 中山伯哼哼两声:“那是你的母亲,不是闲杂人等!” “既然如此,那我无话可说。”李景抱臂冷观,“不过,到时候,希望父亲您不要后悔的才好。” 见李景气定神闲,中山伯一时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崔氏心中冷笑,困兽犹斗罢了,她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李景和那衣衫华丽的少年人谈笑甚欢,就差捉臂相抱了,仅凭李景几句狡辩的话,还能翻了天不成! “伯爷,妾身先告退了。”崔氏紧抿下唇,像是为了顾全大局不惜委屈自己一般,一扭头,脚步匆促地离去,只给中山伯留下一个悲伤的背影。 李景冷哼一声,脸上讥诮甚浓。 “她到底是你的母亲……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你也该给她一分尊重……”中山伯皱眉道。 说罢,也不指望李景给他什么回答,转身进了内室,吩咐李景:“有话进来说罢。” 这母子俩,大概是命格不对,不斗个你死我活的就不会消停,他是管不了了。 李景想起一会儿要和中山伯说的事情,脸上寒霜渐散,心中的欢喜和激动,怎么都压抑不住。 李魏紫得到消息,匆忙从汀兰阁赶过来的时候,恰逢崔氏从正堂里出来,两人在院中的小径上碰到一起,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都不肯相让。 到底顾忌着李魏紫身后的林家,不,应该说是寿阳公主,崔氏不敢和李魏紫闹得太僵,皮笑肉不笑地率先打破了僵局: “不是我说,你作为世子爷嫡亲的长姐,真应该好好地劝一劝他,在清晖园收弄那么些个小厮,胡天胡地的也就算了,好歹有家里人替他遮掩。 但这要是不小心招惹了外面的人,尤其是碰不得的人,自己吃苦头也就算了,到头来再连累整个中山伯府,可就不好了!” 语气里满是嘲弄,听得李魏紫心烦意乱又莫名其妙。 李魏紫伸手拦住说完话抬脚要走的崔氏,盯着她的眼神满是怒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小厮,什么遮掩,什么外头的人,什么连累中山伯府的,你给我说清楚了!” 崔氏摇摇头,啧声道:“啧啧啧,真是有什么样的姐姐,就有什么样的弟弟,一样的嚣张跋扈,目无尊长!难道,这也是遗传?姐姐她……” “你给我住口,不许你侮辱母亲!”李魏紫怒声喝断。 当初要不是崔氏的插足,她的父母又何至于闹得那么厉害,以至于母亲郁郁而逝,抛下她和李景在这吃人的中山伯府艰难求生! 现在,崔氏又有什么资格论断她的母亲! “侮辱一个死人?”崔氏夸张地耸肩大笑,凑近气得脸色发白的李魏紫,“那有什么意思!人都死了,她还凭什么和我争?呵呵……” 说罢,崔氏用力撞开李魏紫,趾高气昂地阔步离开。 李魏紫气得浑身直哆嗦,恨不能上去撕了崔氏才好,然而想到还留在正堂的李景,到底不放心,一跺脚,疾步朝正堂走去。 然而却在门口被中山伯身边的长随拦住,一脸客气而坚定地说道:“对不起,三姑娘,伯爷交代了,谁都不能进去。” 李魏紫见状,明白自己现在是进不去了,只得留在堂前,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不断地祈祷李景平安无事。 崔氏得知后,冷笑道:“不用管她。敢招惹上汾阳王府的人,任谁来都没有用!我就不信了,单凭三寸舌,他们还能翻了天不成!” 可崔氏不知道,正堂里的李景,真的凭借自己的三寸舌,翻了她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天。 第一百零五章 真相(二更) “真的?!”中山伯满脸的难以置信,激动失态地抓住李景的手,又问一遍,“昨晚和你在百芳楼待了一宿的人,竟然是女扮男装的贞慧郡主!” 李景点点头,看着中山伯的眼神有一丝轻蔑,却浑然忘了自己昨晚上在百芳楼见到贞慧郡主时,喜出望外时的得意忘形、摇尾博欢。 “那可真是太好了!”中山伯激动地在原地来来回回踱步许久,这才勉强压抑住澎湃的心潮,想起了最为关键的问题,“这件事情,汾阳王知道吗?” 李景神色一暗,摇摇头:“贞慧郡主假借汾阳王的名义,约见我的。我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大胆……” 中山伯哼哼一声,低声道:“她有什么不敢的?谁让人家有个好爹呢!说好的亲事,也能在临成亲的头一天退掉……” 这样无礼跋扈的姑娘家,要不是看在她有一个好爹的份儿上,他是决计不肯让李景过多接触的。 “父亲,贞慧郡主退亲是有因由的。”李景辩解道,“那人是个纨绔子弟,成亲前就搞大了丫鬟的肚子,还妄图隐瞒……贞慧郡主得知实情之后,自觉被愚弄欺辱,这才一怒之下,强行退婚的。” 中山伯哼哼两声,没有作答,真是个傻小子,不把责任都推到对方的身上,怎么能洗白自己呢? 一个敢女扮男装和一个不太熟的男人在青楼里待上一宿的人,会这么纯良,一直被欺骗到成亲的前一天? 别开玩笑了! 但是这些话,中山伯可不想和一厢情愿的李景说清楚,少年情热,才好打动怀春女子,成其好事嘛! 不管贞慧郡主人品如何,她总归是汾阳王最为宠爱的幺女,这一点,对于日渐没落的中山伯府来说,已经足够了。 “父亲不反对你和贞慧郡主来往,只是,”中山伯捻须沉吟片刻,“汾阳王到底是我们不能得罪的。你得想个法子,在汾阳王面前过个明路才是。” 李景神情郑重:“父亲放心,我自有打算。” 父子俩又絮叨一会儿,都觉得贞慧郡主是上天赐予的一个契机,一个让中山伯府重新振兴起来的契机,必须得牢牢抓住。 李景趁机要挟:“父亲,贞慧郡主那里,我自然会多多努力的。只是,您也看到了,我这时时处处都被人盯着、算计,万一要是不能成事,您也不过怪我……” 中山伯脸上欢喜的神情顿时一滞,默了默,狠心点头许诺:“你放心,但凡是和贞慧郡主有关的,父亲一定会鼎力支持,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到你的!” 这个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崔氏。 “还有,父亲,贞慧郡主毕竟是姑娘家,这件事情汾阳王尚且不知,暂时一定要瞒住才是。”李景又说。 崔氏突然间被“打入冷宫”,偏偏还不知情由,最是折磨人,也最容易焦急失措,到时候要抓她的把柄,可就容易得多了! 中山伯如何不明白李景这是有意针对崔氏,但是李景说的在理,为了中山伯府的前程,让崔氏焦急一阵也没什么。 “你放心,父亲自然会为你清扫障碍的。”中山伯信誓旦旦。 目标一致的父子俩,相视一笑,顿觉未来无限光明。 李魏紫好不容易等到正堂的大门被从里面打开,急忙奔过去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父慈子孝的融洽画面,整个人顿时一愣。 这样和乐融融的场面,只有在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才有过。 不是说李景是被叫到松鹤堂来听训的吗,先前崔氏也一副胜券在握的讥诮模样,怎么现在看起来,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 “父亲。”李魏紫向中山伯行礼问安,随即故作吃味地试探道,“父亲和景弟在屋子里说了些什么?神神秘秘的,还让人专门在门前守着,连我都不让进去。” “是我有话要和父亲说。”李景知道李魏紫的担心,连忙笑道,“都是差事上的事情,想和父亲请教。姐姐也知道,五城兵马司多是由勋贵子弟充任,平日里应酬,少不得要多几分心思。我初初当差,怕出了岔子,所以才特地来请教父亲的。” 李魏紫当然不信,但是显然此时不是追问的时候,便笑着应和道:“是吗!景弟如此用心于差事,真是长大了!” 由于崔氏的挑唆,中山伯对李景是越来越不满了,李魏紫不得不抓住一切机会替李景说话。 原本以为中山伯会沉默以对,甚至是再板着脸教训李景两句,谁知他却点点头,说:“是长大了”,一副很是欣慰的样子。 李魏紫暗自吃惊,然而中山伯能如此夸赞李景,她自然是十分高兴的,忙笑着附和。 父子三人,倒是难得说说笑笑地共叙天伦。 等崔氏得知消息时,腾地跳起来,指着回话的婆子,又惊又怒:“这不可能!” 她昨夜就得到了消息,却一直按捺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中山伯闲下来,狠狠地告李景一状——在自己园子里养**也就算了,招惹汾阳王府的人可是大祸事,一个不小心,是会阖府倾覆的! 除夕夜施计之后,眼见着李景就要被彻底打压下去了,谁知道他竟然会那么好运,在元宵节的花灯会上救了贞慧郡主,得汾阳王亲自派人上门致谢,轻易脱了身不说,还谋得了差事。 崔氏气得心肝儿直疼,好不容易这回李景自己犯她手里了,本以为胜券在握的,谁知她前脚刚走,后脚松鹤堂就变了天儿了! “我去找伯爷!”崔氏说着,腾腾腾地朝外冲去。 可惜,有李景的丑话在前,崔氏这回再怎么落泪委屈都没有用了。 冯淑嘉听说中山伯府最近闹得很欢腾,拍手称快之余,又不免奇怪,崔氏那日明明派人跟踪了前去百芳楼拜见汾阳王的李景,为何当时没有发作,却等了一天才又闹将起来的? 而且,那日汾阳王虽然是主动相约,但是到底放了李景的鸽子,崔氏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还要闹腾呢? 冯淑嘉思索许久没有答案,只得暂且放下,她这两日就要接手成衣铺子了,暂时没有心思去管中山伯府的这场热闹。 第一百零六章 再“遇”(三更) 二月二,龙抬头。 备春耕,贺龙祈雨,为土地公公暖寿。 不论是地,还是人,都忙碌而有序起来。 清早,吃过饭,白氏便将彩霞街的那间成衣铺子的账册拿出来,交给冯淑嘉,叮嘱道:“按照你的意思,母亲没有告诉他们你要接管铺子的消息。” 虽然,白氏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她用了好几年的掌柜和小二,这点信任和自信还是有的。 “我不是不相信他们。”冯淑嘉解释道,“只是突然间听到铺子以后会由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接手,我怕他们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要御人,可不能靠权势地位逼迫,总得让他们从心底信服才行。不信服,就容易出乱子。 “你也知道自己年纪还小啊?那还说什么一年就将铺子的收益翻一番的大话!”白氏趁机教育冯淑嘉,“你从未打理过铺子,可不能一上来就好高骛远。母亲不求你赚个钵满盆满,只求一切平顺,你能从中学得本事就行了!” 有志向是好事,但若是心气儿太高,不顾实际情况,最终免不了受挫。再严重点,打击了自信,只怕往后再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容易畏手畏脚。 “我知道了,母亲,你不用担心。”冯淑嘉笑眯眯地收起账本,准备出门。 冯援拽住冯淑嘉的衣袖,抬头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姐姐,去,去!” 冯淑嘉还没有说话,白氏就先严厉地拒绝了:“你一会儿还要去演武场训练,哪里有功夫去街上。” 冯援不依,紧紧地抱住冯淑嘉的胳膊不撒手,一个劲儿叫嚷着:“要去,要去!” 白氏柳眉一扬,下一刻就要吩咐何妈妈强行把冯援抱走:“何妈妈……” 话没有说完,就被冯淑嘉摇头婉拒了。 “姐姐今日不是去街上玩的,带着你不方便做事。”冯淑嘉矮下身去,扶着冯援的肩头,耐心地解释道,“而且你今天的训练任务也还没有完成,可不能半途而废。等他日有空了,姐姐再带你去街上玩耍,好不好?” “不好!”冯援摇头拒绝,一点面子都不给。 白氏眼睛一瞪,就要发火。 对于将来要支应门庭、传承家业的长子,白氏远没有对长女那么宽和,甚至算得上是要求严厉。冯援如今才不过一岁有余,白氏就已经安排他的文武启蒙了,虽然课业都不繁重,但是要求却很严格。 而近来身子渐重,开春后府里府外的各项事务繁多,使得白氏原本温柔和顺的脾性也变得焦躁易怒起来。 “可是援弟要是学不好功夫的话,怎么能够变成像父亲那样厉害的人,将来保护母亲和我,还有弟弟妹妹们呢?”冯淑嘉见劝解无用,便换做了激将法。 冯援小孩子心性,最吃这一套,闻言撇嘴挣扎许久,最终还是点头同意,只是不忘记再三提醒冯淑嘉:“要去,要去!” 冯淑嘉点头笑道:“好,等姐姐得空了,一定会带你上街玩耍的!不仅如此,等再过些时日,姐姐对铺子里的事务上手了,就陪你一起去演武场训练,好不好?” 冯援拍手欢呼:“好!好!” 有人陪他一起训练,一块玩耍,他想想都高兴得不得了。 白氏以为冯淑嘉只是随口一说,用来哄冯援乖乖听话留下的,却不知道冯淑嘉早就有这个念头 ——只有有个健壮的身体,才能在强敌环伺的环境里,徐徐图谋,奋力出击,改变前世抄家灭族的命运! 辞别了白氏和冯援,冯淑嘉登上马车,一路朝彩霞街而去。 彩霞街在京城只是一条寻常的街市,说不上繁华,但也决不至于寥落,而坐落其间的武安侯府的成衣铺子,就如彩霞街一样,位置不好不坏,收益不高不低。 中庸之道,学得十成十。 马车行到彩霞街街口,冯淑嘉便喝停马车,要下来步行。 随行伺候的采露劝道:“这里离着铺子还有小半条街呢,姑娘这会儿下了马车,得要好走呢。” 冯淑嘉摇摇头,指着外头林立的店铺说:“打理一间铺子,可不仅仅看好这一间铺子就好了,左邻右舍,卖花卖茶的,都要了解一二才行。” 采露惊愕:“姑娘是真的要打理铺子?” 不是为了借此机会,将大春和小春兄弟俩调拨到自己名下,好方便打听消息吗? “当然要打理铺子了!”冯淑嘉对着一脸惊诧的采露摇摇头,说,“不仅要真的打理,而且还要打理得非常好,让收益翻一番才行!不然,我不就成拿家业耍着玩儿的败家子了?” 那倒是,就算是要打听消息,也不能把一间铺子都给折腾进去吧。 采露赧然,她还是小看了姑娘啊! 主仆二人下了马车,步行前往成衣铺子。 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采露低声道:“姑娘,奴婢觉得您还是带上帷帽吧,这么多人呢……” 冯淑嘉摇摇头,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戴那种累赘的东西,反正她年纪也不大,还可以再任性在街上露面几天。 最主要的是,隔着一层面纱,还怎么看得清楚往来熙攘的街市。 采露知道冯淑嘉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更改的,也不再劝。与其在这里争辩劝说,浪费时间,倒不如赶紧去铺子里,也能早些避开喧嚷的人群。 可是采露还是想错了。 看着身边不疾不徐,缓步向前,不时还停下来细看一阵,或是皱眉思索的冯淑嘉,采露无奈一笑,干脆抛开顾虑,陪冯淑嘉一起细细地打量眼前车马行人往来不息的彩霞街。 在冯淑嘉和采露主仆二人打量街市的时候,有人也在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眼神里充满着探究。 如此认真地打量着街市两旁的店铺,街面上的行人车马,却从未踏进任何一间脂粉铺子、银楼、布店欢喜选购,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当然了,奇怪的地方也不止这一点。 想到那日深夜“初访”,看到的那幅足以以假乱真的《荔枝图》,深邃的眸子越发地沉了沉。 第一百零七章 深藏不露 冯淑嘉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尾随,正和采露指着越来越热闹的彩霞街,边走边看边低声说道:“你看这彩霞街上的店铺,几乎过半都是做的布匹、成衣,甚至是一些针头线脑的生意。 这样自然有好处,大家需要这些东西的时候,都会想到彩霞街来看一看。但是也有不好的地方,货比三家,竞争太激烈,要是没有点自己的特色,怎么能留住顾客?” 采露深以为然,指着路过的几家店面,一一低语点评道:“譬如那一家,打的是蜀锦的名号,花色样式齐全,喜欢蜀锦的,肯定会进去瞧一瞧,看一看的……还有那一家,主打量身定做,满足客人一切需求,听着就很吸引人……还有……” 冯淑嘉一面听,一面点头赞许。 这就是口号宣传的重要作用,哪怕那主打蜀锦的铺子里的花色款式并不如他们说的那样齐全,哪怕所谓的量身定做只限于很少一部分顾客…… 但是,有了这样的宣传,总会有人愿意去逛一逛,瞧一瞧,生意也就不会太差。 主仆二人一路边看边聊,不自觉就到了武安侯府名下的成衣铺子。 冯淑嘉在自家店铺门前站定,抬头看看普普通通的“成衣店”的店名,再看看里头花色款式都很普通的衣衫裙袄,只觉得一年将店里的收益翻一番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而且看样子,自己努力的空间应该会极大…… 当然了,彩霞街上如冯家这样普普通通的成衣店铺,也有不少,甚至还占绝大多数,但是冯淑嘉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守成不亏本就行了。 “先进去看看再说。”冯淑嘉低声吩咐。 采露点头应诺,扶着冯淑嘉跨进了店门。 立刻便有小二迎上来,热情而周到地笑问道:“客官需要些什么?咱们店铺里花色款式都很丰富,您想挑些什么样式的?” 冯淑嘉看看店里零星的几个客人,对着小二点点头,又悄悄地对采露使了个眼色。 采露会意,立刻抬头,财大气粗地吩咐小二:“去把你们店里最好最贵的衣衫裙袄,都拿来给我们姑娘瞧瞧!” 此话一出,别说是小二了,就是其他正在挑选衣服的人也都立刻望了过来,面上难掩惊讶。 这家成衣铺子,做得都是些经济实用的衣衫裙袄,来此光顾也都是一般人,猛不丁冒出这么个大财主来,由不得人不惊讶。 而且从眼前这一主一仆的穿戴气度来看,也不是那等钱多人傻的粗鄙暴发户,倒像是金玉娇养大的千金小姐和其侍婢,又怎么会到这种小店里来“淘宝”呢? 小二想不明白,然而多年的跑堂待客的经验,让他在想明白之前,已经恭敬地将冯淑嘉主仆二人迎到柜台前,将墙壁上上挂着的最好的衣衫裙袄都取了下来,一一摆放在柜台上,客气有礼地笑请道:“客官看看,这里头可有您满意的?” 其他几个正在挑选衣服的客人,此时手下虽然依旧摸着衣料,眼睛也都还盯着自己先前要选购的衣物,然而却都竖起了耳朵,不时地拿余光朝冯淑嘉那边瞥。 冯淑嘉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似的,随意翻了翻眼前价格比店里其他的衣服贵出一倍的衣衫裙袄,摇头道:“虽然衣料不差,做工也算精细,但依旧太过普通寻常。” 小二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绷住,这本就是家寻常的成衣铺子,顾客也多是寻常人家,衣服普通寻常不是再正常不过了,真要是精伦绝俗、难得一见,那才叫不正常呢! 所以,眼前的这一主一仆不是来买衣服的,而是来挑事儿的吗? 小二笑容依旧未变,却少了先前的热忱,指着柜台上摆出来的衣衫裙袄,笑道:“本店最贵最好的成衣都摆在这里了,不知客官想要什么样式的?或许,小店可以替您量身定做。” 冯淑嘉满意地点点头,这种情况下,小二还能想着设法留住客人,不错,不错。 “你确定店里最贵最好的衣服都在这里了吗?”冯淑嘉反问道。 小二一愣,心想,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吧,我一个跑堂待客的小二不确定,难不成你一个买衣服的客人还能确定了不成! “都在这里了,客官……”小二强笑着要再劝,然而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冯淑嘉摆手打断了。 “我记得,店里去年应该购进了一匹金陵云锦才对。”冯淑嘉说着,指着柜台上罗列的衣衫裙袄,笑道,“可是,这里头却没有一样是金陵云锦裁就的……” 小二立刻变了脸色,失礼地盯着冯淑嘉看了看,立刻换上一脸肃容,低声道:“客官稍待,待小人去请了掌柜的来。” 说罢,小二急匆匆地一施礼,撩开帘子,直奔后堂而去。 其他客人也都惊讶地望了过来,连原本手中用来做样子的衣服都丢开了。 金陵云锦产自金陵,用金线、银线、铜线,和蚕丝、绢丝,以及各类鸟兽羽毛织成,独特新巧,美轮美奂,流光溢彩,似云如霞,因此而得名。 “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灿,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说的就是这名闻天下的金陵云锦。 因其原料贵重,织造工艺新巧复杂,所以世存不多,如此珍贵而稀有的锦缎,能穿用者非富即贵,可不像是这小小的一片成衣铺子会选进的。 到底是眼前小姑娘在说大话,还是这片小店深藏不露? 其他客人心中惊疑不定,哪里还顾得上买衣服,只管竖起耳朵,盯着那被小二撩起又放下,尚且微微晃动的帘子,激动地等待着下文。 而引起这场小小动荡的冯淑嘉,此时却在另一个小二的陪同下,细细打量着眼前这间小小的成衣铺子,不时地问上一两句,总能得到小二尽心尽力又恭敬的作答,面上露出十分满意来。 此时后堂里,成衣店的张掌柜,听完侄子的回话,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那位客人确确实实说的是金陵云锦,你没有听错吧?” 第一百零八章 识破 “侄儿没有听错。”张小二苦着一张脸说,“虽然说市面上有很多锦缎都打着云锦的名号,但是金陵云锦还真没有敢仿冒。所以一听那位客人说‘金陵云锦’,侄儿就吓了一大跳,又怎么会记错呢……” 去年成衣铺子里,就进购了一匹织金云锦,本来是打算请最好的绣娘,裁制成华贵的衣裙,挂在店里做镇店之宝的,所以与之有关一切活计,身为掌柜的叔父都不假手于人,看管保存得极为严密,就连他也是无意间得知的。 但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将织金云锦裁制成衣的计划,一直都没能成行。 这么隐秘的一匹金陵织金云锦,那位客人是怎么得知的?是同行来闹事,还是…… “带我出去看看。”张掌柜当机立断,搁下才对了一半的账簿,起身极快地朝外走去。 外间店铺里,冯淑嘉已经将整间铺子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整体上还算是整洁,但是成衣和布匹交杂堆放,各种款式的成衣混杂挂在墙上,仔细看来,总让人觉得不爽利,也不能立即找到自己心仪的衣服。 留守的小二自觉碰上了个大户,自然是殷勤招待解答,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淑嘉暗暗摇头,这样“坦率”,若是遇到那等有意来打探虚实的竞争对手,可是要吃亏的。 “你叫什么名字?”冯淑嘉问。 “小人姓方名石头……”小二脱口答道,说完才蓦地明白过来,一个第一次上门的客人为什么要打听他的名字…… 方石头顿时愣在当地,傻乎乎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张掌柜和张小二叔侄俩正好出来,就听见方石头毫无心机地把自己的老底儿都揭了,均是一脸无奈地摇摇头。 这个方石头,来店里都快半个月了,可还总是改不掉这“坦率真诚”的性子。 “可是这位客官要看金陵云锦?”张掌柜上前,拱手堆笑问道。 待眼前的小姑娘一转身,看清楚了面容,张掌柜顿时一呆,总觉得眼前这小姑娘有些熟悉……可是,这样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姑娘,他要是真的见过,印象也该格外的深刻才是啊,怎么会只是似曾相识呢? 除非…… 张掌柜顿时恍然,忙恭敬地伸手做请:“金陵云锦小店确实有,不过因为珍而重之,担心有所损毁,不敢轻易裁制成衣,所以一直在库房里存着。姑娘若是有意,不放先去后堂看看料子,如何?” 从一开始的戒备谨慎,到后来的疑惑不解,再到如今的恍然恭敬,冯淑嘉将张掌柜神情的细微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很显然,张掌柜已经猜出她的身份了,所以才特意请她去后堂看金陵云锦。 看料子是假,说实情才是真。 能有这份眼力和敏捷,经营一间小小的成衣铺子对于张掌柜来说,还真是屈才了。 “我就是为了那匹金陵织金云锦来的!有劳掌柜带路。”冯淑嘉笑着点头道。 张掌柜使了个眼色,将店面交给侄儿暂且看管,自己则陪同冯淑嘉去了后堂。 其他的客人见状,纷纷好奇地凑到张小二跟前,好奇而期待地问道:“我们也能去看看那匹金陵织金云锦吗?” 姑娘家对于好料子衣饰什么的,总是充满热情,没有抵抗力的。 张小二看着她们一个个的眼冒桃心,激动到不行,笑着摇摇头,半真半假地玩笑说:“除非你们也打算买,否则,就不要让我为难了吧……” 几个女子都是店里的常客,和张小二也熟,平时相互之间也没少打趣,听他这么说,笑骂他几句“只认银子不认人”的玩笑话,便丢开不提了。 也是,金陵云锦那么华贵非凡的锦缎,又岂是她们这些寻常人家的女子能买得起的。既然买不起,那就干脆连看都不要看了,免得看到了却买不起,白白地增添烦恼。 几个人抱着自己挑好的春衫,和张小二又是好一番磨嘴讲价,终于少给了几个铜板,都自觉占了便宜,都开开心心地抱着衣服先后离开了。 等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张小二终于松了一口气,对着门帘遮住的后堂,长叹一声,眉头紧皱,也不知道那位客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能让他一向沉稳的叔父亲自相邀。 方石头瞅得了空子,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和张小二低声赔罪:“张小哥,今天是我不对,又没有管住自己的嘴……” 乐呵呵地直报名姓,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客人为什么会问他的名字,真是傻到不能再傻了,就算是没有看到张掌柜和张小二叔侄俩的皱眉无奈,他自己也很后悔自责了。 张小二一心烦恼后堂的事情,哪里有功夫管这些每天都要上演的琐碎小事,闻言挥挥手,打断方石头的自我忏悔,也不答话,只管皱着眉头,满脸担忧地看着盯着门帘,目光似要穿透帘隙,看到内里的情形一般。 方石头满肚子的话都被堵在嗓子眼里,只觉得张小二这回是对他彻底的失望了,连理都不想理他了,顿时又后悔又委屈又惶急,想和张小二好好地解释一番,又觉得自己辩无可辩,只能束手立在一旁,忐忑不安地等着被解雇。 可是这样一来,不要知道又要怎样养活自己和老娘…… 方石头仰天止泪,不断地给自己鼓劲,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不就是一份差事吗,丢了就丢了,再去寻一个就是了!一个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不成! 柳元进门时,就看到空荡荡的店里,只有两个迎客的小二一左一右地靠墙斜立着,均是一脸的愁苦忧急,连客人进门了都未曾发觉。 “咳咳。”柳元握拳支颔,清咳两声,待终于唤醒两个懵然的小二之后,指着左面墙上挂着的一列男子成衣说,“按照我的身材,来十套,最好都是深灰或是玄色的。” 一听是大主顾上门,张小二和方石头顿时一个激灵,人又都活了过来,热情而周到地请柳元亲自选衣。 第一百零九章 交易 柳元下意识地朝斜对街的茶楼上看了一眼,很快便又收回了目光,快得让人不曾察觉。 所谓的报恩,就是要去照顾人家的生意吗?柳元有些不解,这不像是少主这样做大事的人会做的事情呀! 不过,既然少主吩咐了,他也只能照办。 柳元看着面前殷切热情的小二,摇摇头,默默地收回心思,专心买衣服去了。 而此时斜对街的茶楼上,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临窗而坐,正端着一盏茶,眯起眼睛细细地啜饮,似乎那盏普通的龙井是顶级极品一般。 很快,楼梯处便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有人急切地拾级而上。 年轻人微阖的眸子刷地睁开,目光如炬,炯炯有神,但是旋即便蒙上一层温润的气泽,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温和起来。 楼下的人正好走上来,环视一周,立刻激动地朝年轻人走过来。 “君公子!”来人朝年轻人一躬身,一揖到底,神色恭肃感激,“多谢您雪中送炭,施以援手!” 年轻人摆摆手,声音清冽:“胡老板不必如此,我是看中了你的香料铺子和经商的手段才出资,我赚得了银子,你保住了了铺子,两相便利,何乐而不为呢?” 胡老板的感激之色并不因此而减少一分,想他都打算回乡养老的人,突然遇到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怎么能不对仗义相助的恩公感激涕零呢! “饶是如此,君公子也是我胡某人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胡老板说着,又郑重地朝年轻人深施一礼。 想他一辈子的努力,被一场无端大火烧的一干二净,内心的悲痛惶惑可想而知…… 是眼前这位年轻公子的慷慨相助,才让他从悲痛惶惑中走出来,重整旗鼓,再壮河山的。 如此大恩,当得再三拜谢。 年轻的君公子摆摆手,止住胡老板的感激涕零,清声道:“胡老板还是先听我把话完,再决定要不要谢我。” 这是要提条件了。 不过,这也正常,能出手帮他重新振作起来,这位君公子无论提什么条件,他都会欣然答应的。 “君公子请说。”胡老板毕恭毕敬。 君公子上下打量了一下胡老板,反问道:“胡老板是打算一直这么站着和我谈生意吗?” 茶楼此时人虽不多,可也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楼下说笑吃茶,而胡老板在京城的商贾中虽然排不上号,可因为元宵节花灯会的那一场大火,他现在也算是“小有名气”,要是被往来的人看到他在一个年轻公子面前毕恭毕敬的,连坐下都不敢,少不得引人惊疑议论。 胡老板环视一周,立刻明白过来,对着君公子拱手说了句“多谢”,立刻在君公子对面坐下。 只是屁股怎么都不敢坐实咯,战战兢兢的,反倒还没有先前站着时自在。 君公子看了看他,也没再多说什么,直接谈起正事。 此时楼上只有他们两人,也不用刻意压低声音,只听君公子清冽的声音响起:“我给胡老板五年的时间,把我投的银子补上,另外再赚足这个数,那五年之后,这两间铺子就还是胡老板的。” 君公子说着,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两么…… 胡老板在心底飞快地盘算着,五年两间铺子赚三千两,再加上君公子许诺给他重整旗鼓的一千两,总共四千两银子。这么算下来的话,那一年每间铺子就要赚四百两。 四百两银子,是不少了,但对于他的香料铺子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生意好时,遇上两个买名贵香料的大主顾,他还能赚个翻倍。 胡老板忙要点头答应,对面的君公子却摆手道:“胡老板先别忙着答应,我还有两句话没说完呢。” 胡老板连忙点头捧手谄笑道:“您说,您说!” 别说是两句话了,只要君公子肯答应帮他度过这一劫难,就是十句话,百句话,他都答应了! 君公子点点头,明明是温和有礼的人,砍起价来却丝毫都不含糊毫:“第一桩事,我对两间铺子的投入,仅限于初期的这一千两,至于之后进货、运输、应酬,以及小二的工钱等花费,就要胡老板自己想办法了。” 胡老板一愣,心底飞快地盘算着,君公子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拿一千两给他做本钱,让他五年内连本带利地上交回去四千两银子嘛! 虽然这五年内,铺子名义上是君公子的,他只是受雇佣的掌柜,但其实也没差。 这要价有点狠,要知道,君公子这一千两银子,可不够做两间香料铺子五年的本钱…… 但也因此,胡老板更放心了。 天底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胡老板行商多年,更是深切明白这个道理——天上掉馅饼,地上有陷阱! 所以在此之前,胡老板对君公子感激归感激,但心头的警惕却一直都没有松懈。如今听君公子“狮子大开口”,他一颗悬着的心,反而落了地。 “君公子请放心,我胡某人要是连两间铺子也养不起,就枉费君公子今日的仗义相助了!”胡老板一咬牙,爽快地答应了。 虽然听起来他好像是做白工,但要是没有眼前君公子的帮助,他这辈子都几乎不可能仅凭自己的本事东山再起了。 他已近不惑之年,人生走了大半,剩下的日子也会越来越老,越来越不中用,若是不能抓住眼下这个大好机会,那就等着回乡养老好了。 君公子满意地点点头,神情却不见多少惊喜,显然是早就拿准了胡老板不会反对。 胡老板见状心头一堵,想他一个混迹商场多年的老油子,滑得跟泥鳅似的,如今却被一个年轻人无视且“设计”成功了,想想就觉得人生失败…… 不过,如此也更加说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简单,跟着他干,总不会吃亏的! 胡老板瞬间通达起来,看君公子的眼神就像是饿狗儿看到肉骨头似的,热切殷殷,恨不能扑上去咬两口一般。 第一百一十章 不简单 君公子被胡老板盯得一阵恶寒,果断赶人:“我一会儿还有事,胡老板请自便吧。至于那一千两银子,晚一些时候我自会派人送去香料铺子的,胡老板只管等着查收就行了。” 胡老板听到这话,当然不好再留,立刻客客气气地拱手告辞。 君公子神色清冷地点点头,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似乎永远都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这种高深莫测,让胡老板愈发不敢怠慢,更不敢生出旁的心思来,立刻乖顺地告辞下了楼。 刚走到楼梯口,一个一身玄色衣衫的年轻男子,背着一只大包袱往楼上走来. 胡老板看清楚来人,立刻侧身避让。 背着一包袱衣衫的柳元,微微颔首算是招呼,上了楼,径直往君公子那里走去。 胡老板虽然好奇这主仆俩要谈些什么事情,但是也不敢妄图窥听,慌忙下了楼以避嫌。 柳元看着胡老板着急忙慌逃难似的背影,笑道:“少主又吓唬人了。” 君公子清冷淡漠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来,摇头道:“我吓唬他作甚。实在是胡老板太乖觉了些。” 跟这样的聪明人做生意,就是爽快! “店铺里去瞧了吗?”君公子探头看向窗外,盯着斜对角的成衣铺子问道。 “铺面是看了,但是后堂是什么情形,可不好探知。”柳元回道,“冯姑娘进去之后,一直都没有回来。属下买了衣衫,也不好多加逗留,又找借口多带了一会儿,见冯姑娘一直没有出来,就只好先走了。” 柳元一边回答,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君公子的神色。 他实在是好奇,少主没事儿总是盯着冯姑娘做什么,爱慕吗?可不像!报恩吗?那找武安侯还更便利一些!无聊吗?呵,能这样想的他才是真正的无聊吧! 少主背负血海深仇,是做大事的人,怎么会被儿女情长、恩怨情仇什么的牵绊住! 柳元心里困惑不解,低头盯着放在桌上的那一包刚买来的衣衫,执着的眼神似乎要将它们烧出一个洞来。 君公子看着柳元满脸的不解纠结,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好心地解释道:“冯姑娘可不是个简单的人。别的不说,单说她能够摹得一手足以以假乱真的荔山居士的《荔枝图》,就很耐人寻味……” “不会是林先生亲自教授的她吧?”柳元忍不住揣度,“毕竟,林先生号称当代大儒,书画篆刻自成一家,若不是倾心教授过,他人很难学得其独特的技法画风。” 当然了,对着林先生的画作也能够学得一二,但不过是徒有其形罢了,非但难得半分真迹的神韵,有时甚至连其形也难肖似。 所以去年十月十四深夜,他和少主夜探武安侯府,顺便找石进打听一下京城最近的消息,途经芷荷院时,恰好见到冯淑嘉在临窗趁月欣赏她临摹的林先生的《荔枝图》,那足以以假乱真的画作,惊得他和少主均是一惊,手下一颤,还惊起了一树鸟鹊。 当时冯大姑娘还吟了一句诗,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就是辛稼轩的那句大名鼎鼎的“明月别枝惊鹊”! 柳元思绪乱飞的时候,君公子却已经摇头道:“这可不好说。” 如果说冯淑嘉的书画技艺的确是荔山居士教授的,那荔山居士为何抛却那么多的青年才俊不收,竟然会看中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并且倾心教导呢?是有心,还是无意? 如果不是的话,那事情就更加值得深究了……一代战神武安侯,只知道挥舞一对大板斧杀敌卫国,怎么会生养出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儿来的? 柳元是个干脆利索的武夫,见君公子话里迟疑不解,又有几分好奇,立刻建议道:“如果少主真的想知道的话,那就干脆去问一问林先生好了!反正林先生和王……” 柳元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君公子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了。 柳元自知失言,立刻垂首抱拳请罪:“属下僭越了,还请少主责罚。” 他自小和少主相伴,两人名义上是主仆,然而私下里却很亲近。尤其是落难之后,少主和他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兄弟。 时间长了,他偶尔难免“得意忘形”,失了本分,说错了话。 君公子摇摇头,脸上只有告诫而没有责备,怅然叹道:“虽然旧时情重,但是居士如今有意避世,咱们又怎好拿这些俗事烦扰他。” 而且,还是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大事。 所以上次,他在柳爷寻到荔山居士的避世茅屋时,立刻出面阻止了。 旧人所存不多,能够信赖的更是少之又少,荔山居士就是其中一个,所以他一开始也动了请其出山的念头。然而到了京城之后,听说了荔山的来历,听说了荔山居士的避世隐居,他又动摇了。 这场胜算极小的战争,连他都有可能随时殒命,他又怎么能强迫已经避世自保的荔山居士也加入进来。 “人各有志,咱们总不能以旧情相要挟,强迫居士助咱们一臂之力。”君公子怅然叹道,失去荔山居士这样得了的帮手,他也很心疼啊。 两人正说着话,君公子像是猛然间感应到了什么,立刻止住话头,探首朝斜对街看去。 只见冯淑嘉和采露主仆二人已经出了店门,张掌柜亲自相送,躬身施礼,恭敬有加。 君公子盯着张掌柜看了老半天,也没有发现张掌柜这恭敬里有敷衍或是谄媚的成分在。 冯淑嘉竟然一上来就折服了这位摸爬滚打许多年的成衣铺子的大掌柜,君公子面上不由地露出赞叹且惊异的神情来。 柳元见君公子露出这样的神情来,也探首朝斜对街看去,只见冯淑嘉正由采露搀着坐上了马车,帘子一放,遮挡了里头的情形。 “怎么了,少主?可是冯姑娘又做出了什么‘壮举’?”柳元低声问道。 武安侯府的这个女儿,最近倒是频频让少主惊讶赞叹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身份(一更) 柳元看着从斜对街的成衣铺子辚辚驶去的马车,暗自感叹,这才进京不足半年,冯淑嘉就给了他们两个大大的惊喜。 一则是那幅足以以假乱真的《荔枝图》,要不是他们亲眼看到冯淑嘉捧着的那幅《荔枝图》装裱很新,只怕就连曾经得荔山居士亲自教导过一段时日的少主,当时也错以为是真迹了。 月色朦胧,距离又远,难以辨明清楚自然是不容忽视的原因,但是由此也可以看出冯淑嘉少年难得的笔力! 二则是跟踪中山伯世子李景这件事。 上次因为石进的禀报,少主对于冯淑嘉执着盯梢李景这件事情起了疑心,便派柳二跟踪中山伯世子李景。 不查还好,一查吓一跳——看似和汾阳王府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山伯府,两家的小辈竟然关系十分亲密。 李景和李婉宁这个两人,一个是未来要承继伯爵的世子,一个是汾阳王最为宠爱的幼女,获封贞慧郡主,他们两个人搞到了一起,不知道两家父母是不知情,还是有意装作不知情。 已经没落的中山伯府,自然是不足为患,但是面对权势极大又极为警惕的生死仇敌汾阳王,他们就不得不小心谨慎了。 冯淑嘉为什么咬死李景不放,原因他们并不清楚,反正肯定不是要替被李景抛弃的冯淑颖讨回公道。 冯淑颖和武安侯府的恩恩怨怨,他们虽然不清楚,但也从石进那里得知,冯淑嘉对于冯淑颖这个堂姐,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感情,不论是先时的听信亲近,还是后来的疏远防备。 他们对于武安侯府的后宅恩怨无心窥探,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能察觉到李景和李婉宁私下相处亲密这一异常,真还都多亏了冯淑嘉! “还跟吗,少主?”柳元看着快要消失在街角的马车,低声请示一直临窗默观的君公子。 君公子摇摇头,看那马车消失在街角,重新又坐了下来,轻声道:“冯姑娘这次过来,多半是为了自家铺子的事情。武安侯府的自家事,不必费心。” 柳元点点头,心里却想,不必费心你还让我下去一下子买了十套衣衫,照顾人家生意? 然而下一刻,更让他惊掉下巴的事情发生了。 “还有,往后咱们的衣衫,都从武安侯府的成衣铺子买进吧。”君公子淡淡地吩咐。 嘎? 不是说不必费心吗,为什么又要继续冯家成衣铺子的生意? 还是,少主其实还有别的意思,譬如…… 大概是柳元脸上心思表露得太明显,君公子无奈地摇头道:“你啊,功夫和柳爷学了个十成十,然而这脑子总是没他的够用……我们在对方的地盘上,行事一定要隐秘小心。在这偌大的京城中,有谁还会比武安侯对我们更怀有善意吗?” 他们都是一群大男人,别的都好说,但总不能自己拈针缝衣吧?与其和不知底细的人交易,倒不如直接从武安侯府的成衣铺子买进。 他们做的可是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的事情,自然要愈发地小心谨慎。 柳元一阵猛点头,想起往事,他依旧忍不住一阵阵后怕。 当初要不是武安侯心怀善念,冒着巨大的风险,对形迹可疑的他和少主宽容放过,只怕他们主仆两人未必能够等到救援,早就成为晋阳城中的两滩血渍了。 那王爷,可就真的是含冤莫白,香火无继了…… 君公子,不,应该说是以字君珩为名的晋王幼子萧稷,念及往事,本就清冷的气质越发地冷冽了。 “柳二回来了吗?”萧稷凝眉问道,幽深如古潭的眸子,散发出阵阵冰冷的杀意。 李奉贤,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对上了,既然如此,那你就等着接招吧,晋王府上下数百条人命,晋阳城数千冤死的亡魂,就由被他这个被他们以命相护的遗孤,来替大家讨回公道吧! 茶楼里的事情,冯淑嘉自然是无从知晓,此时她正在武安侯府的颐和堂中,向白氏汇报自己对于成衣铺子整改的构思。 “张掌柜和小二们将店铺打理得不错,生意虽然算不上兴隆,但也不算清冷。就我去的这一会儿,就卖出了十几套春衫,男女都有,价钱有高有低。 但是,彩霞街上卖成衣的铺面有十数家,生意比咱们家好的,也不在少数。更别提有一些绸缎铺子还养着绣娘,替客人量身定做衣衫裙袄了…… 所以,店铺的生意要想更好,总得有自己的特色才行! 今日我当众说了金陵云锦的事情,妇人们嘴碎,这会儿说不定就给传出去了。 可是,张掌柜觉得,彩霞街上的成衣铺子,客人多是出自寻常普通的人家,金陵云锦裁制出一件做镇店之宝,来宣传推广铺子就好了,可不能制成成衣贩卖,否则容易积压,白白地浪费银子。 母亲,您觉得呢?” 冯淑嘉将自己所见所思和张掌柜的意见都告诉了白氏,询问白氏的意见。 白氏没有回答成衣铺子未来改进发展的事情,她只是很惊讶张掌柜竟然没有倚老卖老,因为冯淑嘉年纪小就轻视她,反而如此郑重提议,简直是将冯淑嘉当成了她一样敬重相待。 “张掌柜没有为难你吗?”白氏不答反问。 冯淑嘉还没有回答,采露先抿唇笑道:“回夫人,张掌柜一开始倒是想‘拿捏’姑娘一下呢,谁知道姑娘上来就拿金陵云锦说事,亲自鉴赏了铺子里储藏的那匹去年购进的织金云锦,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张掌柜这个和布匹锦缎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都愣住了呢! 后来姑娘更是谈起生意经,说起对成衣铺子改造的构想,条分缕析,有理有据的,说得张掌柜就愈发不敢轻视姑娘了。 等到姑娘再将那匹织金云锦适合裁制的衣衫样式画出来,张掌柜就惊讶得除了夸赞佩服,别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白氏听得连连惊叹,实在是不能想象,才刚十一岁的冯淑嘉,一次见面,几句话语,一幅衣样,就能够让张掌柜这样的行业老手折服。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惊叹(二更) “母亲,您别听采露胡说。”冯淑嘉笑道,“哪有她说的那么夸张! 要我说啊,这还都多亏得母亲慧眼识人,挑选了张掌柜这等忠心耿耿又善于听取意见的人才!否则,若是碰到那等倚老卖老、拿腔作势的,只怕任凭我舌灿莲花,他也自能‘岿然不动’!” 白氏被冯淑嘉一番话哄得开心极了,抿唇笑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我可算是知道采露这张巧嘴是随了谁了!” 还说采露说得夸张,一味夸赞人,可看看冯淑嘉自己说的那些话,不也是将她捧得高高的嘛! 一屋子的人听了白氏这话,都笑了起来。 腊梅更是凑趣道:“要这么说的话,那奴婢也可算是知道姑娘这张巧嘴是随了谁了!” 还能随了谁?自然随了她的母亲,武安侯府的当家主母白氏映荷! 白氏笑得直不起腰,指着腊梅没有好气地说道:“你啊你,这张嘴巴真是无人能敌!” 当然,也有人能说得腊梅哑口无言,气得直跺脚,甚至因此而在意上,最终一心相许。 只可惜腊梅晚了一步,而那个人又也是个痴情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性子…… 白氏这样想着,心中怅然,对腊梅怜惜不已,就连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地稍稍消散。 “好了,我们大家就不要再在这里互相吹捧了。”白氏担心自己的失态让大家担忧,及时转换了话题,问冯淑嘉,“你什么时候对布帛锦缎如此了解了,甚至还凭借这些使得跟布帛锦缎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张掌柜另眼相看?母亲都没有想到呢!” 冯淑嘉早就想好了说辞,从容自然地笑答道:“女孩子嘛,谁不喜换亮丽的布帛锦缎,漂亮别致的衣衫裙袄? 自小母亲又从未在钗鬟衣饰上委屈过我,等到武安侯府建府之后,吃穿用度较之以前,更是精细华丽。 我看得多了,自然就识得一些了!” 说着,冯淑嘉突然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和白氏窃窃私语道:“不过,我可不是凭着对布帛锦缎的那一点了解就让张掌柜信服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张掌柜又见我镇定自若、侃侃而谈,顾忌着我的身份,哪里还能细想呢!” 白氏失笑,这样带着点小聪明、小狡黠的娇纵,还真是冯淑嘉惯会的手段。 “你啊……”白氏拍拍冯淑嘉挽着自己胳膊的双手,笑道,“不过,张掌柜也不是那等随便被人吓一吓就能唬住的人。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话还没有说完,白氏自己就笑了,她的女儿,可是个从来都不知道“妄自菲薄”的人! “那织金云锦裁制的衣衫花样呢?你画出来给母亲看看。”白氏临时转了话题,笑道。 “我早就备着呢!”冯淑嘉得意地笑道,从袖间拿出绘好的图样来,在罗汉床的小几子上铺展开来,给白氏看,“张掌柜说金陵云锦贵重,织金云锦更是难得,先前他正是因为怕做得不好,毁了布料,所以才一直将那匹织金云锦放在库房没敢动呢。 因此此次他虽然觉得我画的衣衫款式新颖亮眼,却也不敢擅作主张定下来,让我拿回来给母亲看看再做决定呢!” 白氏含笑点头,当初之所以选中张掌柜来打理成衣铺子,既是看中他熟知各种布帛锦缎的本事,也是看中他沉稳谨慎的性子。 冯家从一个勉强温饱的普通人家,一跃成为赫赫有名的武安侯府,跻身于京城权贵之列,这其中的巨大差距,让白氏在欣喜不已的同时,也愈发地谨慎小心。 她不求包括成衣铺子在内的所有的武安侯府的资产能再生金多少,只求一切稳妥平安,一家人在一起和美安乐,子孙满堂,福祚绵长而已。 冯淑嘉绘画功底极好,又熟知未来京城的衣饰风向,所以这幅裙衫款式画得既不出格,又别有韵致,还充分考虑了织金云锦的特性。 “咱们铺子选购的织金云锦,底色明亮庄重,上头又是祥云花样,所以我觉得做成立领的宽袖袍衫挺适合的,端庄大气……”冯淑嘉一一为白氏讲解自己绘制的图样,“天气渐热,所以我觉得领子不需太高,花色也要斟酌,颈部的扣子也可以考虑点缀夏日看之生凉的玉饰……” 白氏一边听,一边点头,面上掩饰不住的惊叹,自家的这个女儿,近来总是频频给她惊喜,不管这织金云锦的衣衫裁制出来是什么模样,至少从图样上看来,就让人忍不住喜欢、期待。 所以,最后,白氏十分爽快地点头道:“就照着图样上画的来裁制吧!至于绣娘,若是铺子里的不合适,那就从家里甄选一二,若是家里的也不合适,干脆直接去绣坊请了老师傅来做吧!” 冯淑嘉点头答应,趁热打铁,问:“那母亲觉得,咱们家的成衣铺子以后是继续专供平常人家,还是改一改,做富贵人家的生意?” 白氏凝眉思索片刻,觉得一时难以决断。 若是继续专供寻常人家,做一些寻常普通的衣服的话,那今次这新样式的织金云锦的衣衫就几乎算是白做了;可若是改做富贵人家的生意的话,以自家铺子和彩霞街目前的状况来说,又有些难。 常来彩霞街的,多是些寻常百姓,哪一个能为了一件衣衫裙袄,就花费掉一家人好几日甚至是一个月的嚼用? 白氏犹豫不定的时候,眼光无意间瞥过冯淑嘉,只见后者一脸的镇定自若,似是胸有成竹,立刻豁然开朗,笑道:“你是不是早就有主意了?却偏偏还来为难母亲!” 冯淑嘉见自己被识破了,也不慌张,嘻嘻一笑,和白氏细细地说起自己的构想。 白氏越听越惊讶,末了盯着冯淑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半天,突然伸手却捏她的脸颊,口中还惊道:“小小年纪的,说起做生意来却这么头头是道的,你真是那个娇蛮任性的小丫头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端倪(一更) 话虽是这么说,但冯淑嘉却没有从白氏脸上看出一丝疑惑来,只有满满的惊叹。 所以她抱住白氏的胳膊,如同往常一样笑嘻嘻地撒娇道:“这不都多赖母亲教导有方嘛!” 这话也不错,白氏虽然出身不高,但是人却聪慧颖悟,这些年来凭借自己的努力,一点一滴地将冯家从一无所有打理到如今衣食富足,让冯异能够了无牵挂地在战场厮杀,仅用一双板斧,建立一个又一个的惊世功勋,才有了如今的显贵地位。 白氏被逗得呵呵大笑,觉得自家女儿真是一朵可人的解语花,也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小子有幸娶了这么聪慧能干、善解人意的她。 铺子的事情敲定之后,冯淑嘉留下颐和堂吃了午饭,便回芷荷院去了。 以午休未名,屏退众人,只留下采露和采薇两人在跟前服侍,关好门窗之后,冯淑嘉凝眉问采露:“大春和小春最近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吗?” 哪怕被放了一次鸽子,可像李景那样善于钻营逢迎的人,肯定也不会甘心就此放弃汾阳王府这个大靠山的,又怎么会就此默默无声息呢? 而崔氏对于上次李景在百芳楼和汾阳王相约之事,又怎么会甘心忍气吞声,任由李景攀上汾阳王这么稳固的靠山呢? 采露很是愧疚地摇摇头,仿佛没有办好差事、发现端倪的人是她一般,惭愧低声回道:“中山伯世子最近除了隔两天继续向汾阳王府递帖子求见之外,多是和以前一样在街上闲逛,喝茶吃酒、遛鸟斗草的,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 这可不像是李景的为人作风! 怎么也算是夫妻十数载,生死相斗十数载,对于李景这个枕边的敌人,冯淑嘉了得得极为透彻。 冯淑嘉深深皱眉,思索片刻,吩咐道:“得空让大春和小春过来一趟,我亲自问一问他们。而且成衣铺子重新装修之后,店里也需要更多的人手,就让他们两人去铺子里转转,专司每天向我汇报铺子的消息的任务吧。” 否则若是要了人,却一直不用,只怕白氏会起疑的。 采露低头应诺。 晚一些时候,大春和小春得到吩咐,过来芷荷院给冯淑嘉请安。 待两人行礼问安之后,冯淑嘉直接问道:“除了去五城兵马司当差,中山伯世子最近都做些什么?” 大春垂首答道:“和以前差不多,每日间应酬不断,和同僚好友相约喝茶吃酒、遛鸟斗草、听书听戏的,一派纨绔子弟的作风。” 冯淑嘉敏锐地抓住了大春话里的漏洞,犀利地问道:“‘差不多’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和以前不太相同的地方吗?” 大春就是随口禀报,没有料到冯淑嘉会抓住‘差不多’这三个字追问,愣了愣,皱眉思考好一会儿,垂首答道:“要说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也是有一些的,譬如,中山伯世子以前去的地方多是寻常的茶楼酒肆,如今却频频出入那些奢华高级的场所,且定的都是上好的包厢,花银子如流水,也一点都不心疼……” 冯淑嘉眉梢一挑,此时的李景除了中山伯府里每个月发放的月例,就只有在五城兵马司当差的俸禄,这两样加起来,可不足以支付李景如此挥霍。 那就是从中山伯府另外支用银钱了。 因为日渐没落的缘故,内里空虚的中山伯府从李景祖父那一代起就有个新家规,那就是所有的人在分家之前,都不允许有自己的私产,所有的收益一律都要上交公中,再由公中根据个人收益和各院人口,统一支配。 就是对媳妇们的嫁妆也管得很严,虽然不强求上交公中,再统一支配,但是都要求一一在造册登记,报给公中知道。 想当初,她带着半个武安侯府的资产嫁给李景,执掌中馈的崔氏亲自誊写了一天的册子,又妒又恨,妄图在册子上动手脚,眛下她的嫁妆。 多亏了李魏紫不放心,借着回家探望新近嫁过来的弟媳的名义,亲自盯着崔氏,才没有让她得逞。 当然,后来崔氏作为婆母,向她伸手的机会很多。 彼时她一心想着伺候好崔氏,尽快融入中山伯府,也省得李景在中间夹着难做,对崔氏变着法子索要钱财的行为都一一默许了。而李魏紫作为已经出嫁的姑奶奶,也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娘家弟媳手里的嫁妆。 时间长了,崔氏一点一滴的,可挪走了她的不少好东西。 那时候她作为新媳妇,不敢反对崔氏跟她的嫁妆钱财,但是又觉得委屈,就和李景委婉地抱怨过两句。谁知李景非但不安慰她,还因为她拿钱给崔氏这件事,将她狠狠地责骂了一番,说她心中没有他这个夫婿,反而为虎作伥,一怒之下去外书房住了个把月。 新婚就被丈夫如此冷落,她委屈得掉了眼泪,可是这些话她在中山伯府里又找不到人去说——采薇和采露大约是被她娇纵跋扈的性子折磨得,那个时候多是听命行事,很少劝阻。 当然了,就是劝阻,她也未必肯听的,反而要责骂她们一番。 后来,冯淑颖适时前来宽慰她,软玉温柔,对她爱护得不得了。 她自觉找到了依靠,一来二去的,干脆在冯淑颖提议在中山伯府小住陪伴她之时,不顾采露和采薇的再三暗示和劝阻,想也没想地就同意了,为自己招来了一头恶狼,埋下了日后悲剧的隐患。 冯淑嘉想到前尘往事,都被自己蠢吐了血。 可也因此她很清楚,李景绝不可能有自己的私产,他今日的花费,肯定都是从中山伯府另外支取的。 崔氏执掌中山伯府的中馈,一心在勉强维持表面繁华的账目上再做做文章,为自己的孩子多攒一些私房钱,又和李景是宿敌,肯定是不愿意另外支用银子给李景挥霍的。 除非,是中山伯的强压吩咐,李景直接从外院的账面上支用的银钱! 第一百一十四章 求证(二更) 能让吝啬的中山伯在阖府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窘迫境遇之下,同意李景另外支用银钱来肆意挥霍,那只能说明,李景如今应酬交往的对象,让中山伯都不得不慎重以待。 结合李景最近的行事做派,他应酬的重要人物,十之八九和汾阳王有关,而且是汾阳王府极为重要的存在! 冯淑嘉惊觉而起,急声询问大春和小春:“中山伯世子最近有没有经常和某一个人连续应酬,而且对其毕恭毕敬?” 中山伯府那点家底儿,根本就不足以供应李景同时应酬多个重要人物的挥霍,所以最近频频出现李景身边那个人,就是她要找的那个极有可能出自汾阳王府的可疑之人! 大春和小春被冯淑嘉的郑重和急切吓了一跳,不敢怠慢,慌忙仔细地回忆起来。 其他人怕扰乱他们兄弟俩的思绪,也都敛声屏气,焦急又忐忑地等着他们回想的结果。 半晌,大春和小春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恍然大悟的惊讶,立刻回禀道:“姑娘这么一说,我们还真想起有这么个人来!” “是什么人?!”冯淑嘉从座位上腾地站起来,上前几步,急声问道。 事关阖府的生死融入,由不得她不焦急失态。 既然已经知道汾阳王对冯异早就已经起了猜忌之心,那今生她就决不允许,前世就将武安侯府当做自己上位的踏脚石的李景,再次傍上汾阳王这个强有力的靠山,成为前世那样棘手的敌人! 大春和小春兄弟二人被冯淑嘉眼里的焦急和狠意吓了一跳,不敢怠慢,立刻细细地回禀道:“那人是一个少年郎,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是最近才和中山伯世子来往的,但是交情看起来颇为深厚,最多隔个两天的样子,就会见上一次。而且中山伯世子对他似乎很是恭敬……” 大春顿了顿,像是在仔细地回想李景和那人相交的情形,犹豫一下,才又继续说道:“其实,也不完全是恭敬,似乎,还有些亲近……” 说到这里,大春猛地抬头止住了话头,目瞪口呆,像是遇到了极其难以置信的事情一般。 天哪,方才他还特意强调对方男人的身份,暗示姑娘那中山伯世子并不是抛弃颖姑娘不久,就立刻又另结新欢了!可是现在一想两人相会时偶尔捉臂把手露出来的亲昵,该不会那位世子爷确实是另结新欢了,只不过对象换成了男人吧?! 这也没什么,毕竟,时下也有不少人家豢养**以供娱乐的…… 但是,他还从没听说过有哪些个公子哥儿互相倾心,以男女之情论交,关键是还如此大胆,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都完全不避嫌的啊! 大春觉得自己的认知瞬间完全都被颠覆了。 小春年纪还小,还不到男女钟情时候,对于这些情情爱爱的还懵懂不知,倒是没有想那么多,见大春猛然间止住了话头,自然地就接续了下去:“而且,算算日子,中山伯世子和那位少年第一次相交,大约就是和汾阳王相约百芳楼却被对方放了鸽子的那一次。” 他们之所以能够察觉出此人的异常来,也是因此此人出现的时间太过于巧合,还有李景待他和对待旁人明显不同的态度。 只可惜,当时他们兄弟俩还以为那人只是个寻常的少年郎,晚间去百芳楼寻乐子,恰好碰见了李景,朋友间招呼几句罢了。 此时想到那个少年郎或许关系重大,大春和小春面上顿时惶惶不安,他们兄弟俩投效姑娘以来,就办这么一件差事,还办砸了,也不知道姑娘会怎么惩罚他们。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冯淑嘉非但没有责备他们一句不是,反而直接吩咐道:“从明天,不,是从现在开始,除了中山伯世子之外,你们分出一个人来,专门负责盯梢那个少年人。一定要记得小心谨慎,千万别被对方发现了端倪!” 既然对方是汾阳王府的重要人物,那身边不可能没有得力的婢仆相护,比盯梢李景这样的破落户可难多了。 她是要打听清楚对方的底细,来印证自己心中那个似乎完全不可能的猜想,但是也不想大春和小春暴露了受难,更不想打草惊蛇,让对方有了防备。 姑娘继续分派给他们差事,这就是还信赖他们兄弟俩啊! 大春和小春兄弟俩想到这里,顿时又是愧疚又是激动又是表决心的,立刻躬身恭肃领命立誓,大有“毕其功于一役”“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在。 见大春和小春虽然躬身应命,但是面上除却愧疚、坚定之外,却并没有多少警惕和慎重,冯淑嘉不得不再次郑重提醒:“一定要记得,此人或许和汾阳王府有关,身边护卫的人肯定本事不小,单凭你们两个肯定是应对不了的。 所以盯梢的时候,千万要小心谨慎,不能出一点差错!见势头不对,宁可放弃追踪,也不能逞强走险,暴露了自己,明白了吗?” 犹在愧疚又激动的大春和小春兄弟俩,见冯淑嘉如此郑重其事,顿时心生警惕,立刻整肃了面容,双双躬身应命:“小人明白,姑娘尽管放心!” 这一次,他们兄弟俩肯定不会再出任何差错了! 冯淑嘉点点头,再三嘱咐:“你们去吧,千万一定要记得小心谨慎,别被对方察觉!” 大春和小春兄弟俩再次恭肃行礼应下,双双退了出去。 依旧是采露相送兄弟二人出了芷荷院。 只是这一次,花费的时间久了一些。 采薇和冯淑嘉低语道:“大春和小春两个,这次办砸了姑娘交代的差事,采露姐姐少不得提点他们几句。” 冯淑嘉微微一笑,提点是必须的,但是关切安慰鼓励只怕也必不可少吧。 大春是个忠厚又机灵的人,和采露两人彼此之间又是郎有情妾有意的,时机到了,她很愿意成全两人这段前世被迫错过的姻缘。 第一百一十五章 遇袭(三更) 送完大春和小春两人回来,采露低声询问:“姑娘,那个少年郎可是汾阳王府的某位公子,其实是代替汾阳王和中山伯世子相交的?” 毕竟,中山伯世子的身份,还够不上让汾阳王亲自结交嘛! 冯淑嘉摇摇头,冷笑一声:“那他的脸还真大,竟然值得汾阳王如此设法周全结交!” 所以那个少年郎和李景结交,肯定是“他”自己的意思。 可是李景自己在清晖园里养着清秀的小厮狎弄也就算了,他是肯定不敢将手伸到汾阳王府的,哪怕对方只是汾阳府的一个普通小厮,他也不敢收到自己房里随意狎戏,更何况还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行亲近之举。 更让冯淑嘉在意的事,大春和小春两人还说,李景对此人很亲昵之余,也很恭敬。 所以她才大胆地猜测,只怕那个所谓的少年郎其实是女扮男装,真实身份则是汾阳王府的某一位小姐……更有甚者,对方极有可能是元宵节花灯会上,被李景英雄救美的贞慧郡主李婉宁! 李景那副斯文俊秀的皮囊和那番惺惺作态的温文尔雅,对于一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来说,还真是具有不少的吸引力。想前世,她和冯淑颖不都被李景糊弄住了吗…… 再加上有李景英雄救美的义举在前,前不久才被未婚夫背叛怒而退婚的贞慧郡主,因此而落入李景编织的温柔乡里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一直沉默倾听的采薇,闻言惊讶问道:“怎么那人竟然真的和汾阳王府有关吗?” 采露闻言无奈扶额,叹道:“你还真是心大……敢情方才大春和小春两人的话都白说了,你一句都没有听懂?” “我当然听懂了!”采薇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没有想到而已。既然汾阳王放了中山伯世子的鸽子,那为什么还汾阳王府的人却还要和他往来应酬呢?” 汾阳王是一家之主,威望隆重,他都爽了李景的约,其他人又怎么敢顶风作案,私自和李景往来应酬呢! 采露皱眉,这倒是个问题。 “所以我们才要查清楚那个所谓的‘少年郎’呀。”冯淑嘉冷笑道,“等查出那人的身份,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事实上她很怀疑,那天和李景相约百芳楼的到底是汾阳王,还是另有其人。 以汾阳王的身份和威望,初次约见小辈,就在那种风月场所,这未免有失身份;而食言而肥,爽约不去,也不像是汾阳王能够做出的事情。 更关键的是,那个少年郎恰恰好在那时出现在百芳楼,清早和李景一起出门,这实在是太过巧合了,由不得她不多想。 冯淑嘉火速发觉端倪,吩咐大春和小春兄弟俩前去小心求证的时候,柳元也在深巷的宅院内向萧稷禀报:“少主,柳二传讯说,今日下晌,发觉除了他之外,还有其他人跟踪贞慧郡主……那人,是武安侯府的一个小厮,之前跟踪中山伯世子的。” 正在埋首急书的萧稷,闻言搁笔抬首,神情微微惊讶,赞赏道:“武安侯的这个女儿,还真是让人惊讶。” 这么快就发觉了不对劲,还查到了贞慧郡主的头上,真是有些真本事。 “吩咐柳二,由着他跟去,记得小心照应着一些。”萧稷淡淡地吩咐道,“就当是我们还冯姑娘的人情了。” 李婉宁身边的丫鬟婆子,可都是李奉贤亲自挑选的,很有些本事,一个普普通通的侯府小厮,可不是她们的对手。 说起来,他们能够发觉贞慧郡主和李景搅和在一起这件事情,还都多亏了冯淑嘉对于李景锲而不舍的盯梢跟踪,如今让柳二稍稍照应她的人,就当是还人情了。 柳元抱拳领命,如同出现时那样,又悄无声息地从书房隐去了。 而此时的大春,正小心翼翼地盯着着前头刚刚和李景分别的少年郎,一路悄悄尾随。 小春年纪小,性子机灵有余却沉稳不足,想起冯淑嘉的再三叮嘱,大春怕他误了事,便安排小春继续盯梢李景,他自己则跟上前头的少年郎。 大春一路借着行人、摊子的遮掩,不远不近地缀着前方少年郎一行人,虽是春寒料峭,但是他握紧的手心里却全都是汗,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前面的少年郎可是冯淑嘉忌惮到再三叮嘱他们小心谨慎的人,由不得他不紧张慎重。 好在那少年郎一路指指点点,和身边的婢仆说说笑笑,一直未能察觉有人在跟踪他。 突然,少年郎站定,面色欢喜地进了前面的一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 铺子分上下两层,门楣挂着的匾额上写着“墨香斋”三个大字,正是京城小有名气的买文房四宝的铺子,各色货物都很齐全,且质量上乘,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读书人都喜欢到这里挑选自己惯用的笔墨纸砚。 铺子门前人来人往,热闹如织,从外面就可以想见里头生意的火爆程度。 大春顿时大急,生怕铺子里人来人往的喧嚷挤闹,自己再眼花给跟丢了,慌忙一路小跑着朝前赶去,想要守在铺子对街等候。 谁知就在他快要跑到墨香斋对街时,颈后蓦地袭过来一阵冷风,惊得他浑身一寒,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可是脖子却像是被方才那阵冷风冻僵了似的,难以转过头察看身后的情形。 下一刻,大春被背后猛地袭来的大力推到在地,撞得他浑身生疼,感觉鼻子火辣辣地酸痛不已,似有鼻涕从中流出,用手一摸,鲜血殷殷。 是谁撞得我?! 疼极之下,大春勃然大怒,猛地抬头扭向身后,就看见一个一身玄色衣装的年轻人,神色恼怒站在自己身后,口中怒喝道:“弄坏了东西还想跑,你行你啊!这下让我逮到了吧,我倒要看看,你还要往哪里逃!” 年轻人说着,伸手提起鼻血直流的大春,刷地扔掉肩上,不耐烦地冲围观的人群喊道:“让一让,让一让!别挡了老子的路!”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实情(四更) 围观的人群见识到了年轻人一肘子将人撞翻在地,又嚣张地拎起扔到背上的凶残,哪里还敢拦路,纷纷都让开了。 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还被年轻人的暴戾凶残吓到差点腿软,直直地冲年轻人倒去。 年轻人一个转身,避开了,任由着妇人重重地跌倒在地,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周围的人纷纷上去扶起妇人,小声地咒骂已经远去的凶暴年轻人: “长得是个斯文样,没想到脾气这么坏!” “何止是脾气坏,简直是连芯子都坏了,对着孤弱妇孺都能下得去手!” “就是就是,哪家养出这样混账的子弟来,只怕有的头疼了!” “看样子倒像是哪家雇的打手……” “天哪,那刚才那个少年人真可怜……这回去也不知道得遭什么样的罪呢!” …… 那妇人被人扶起,团团施礼答谢之后,趁着人群喧嚷义愤,悄悄地溜了出去。 墨香斋二楼,男扮女装的贞慧郡主合上窗户,一脸不悦地在椅子上坐下,讥诮地看着刚刚敲门而入的妇人,冷嘲道:“怎么样,我就说没事吧,偏偏你不信,整日里疑神疑鬼的!” 那妇人神色不变,一如既往地严正而恭敬地垂首回道:“小心无大差。王爷交代过,郡主身份贵重,如今又是男扮女装出来游玩,由不得半分马虎大意。” 贞慧郡主被妇人态度激怒,一巴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怒而起身,呵斥道:“什么叫‘小心无大差’?依我看,你分明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狐假虎威!怎么,你是不是还打算将我近日和中山伯世子宴饮游乐之事都告诉父王?!” 妇人并没有被贞慧郡主的暴怒呵斥吓到,她恭肃地行礼,不卑不亢地答道:“当然不是。王爷既然将属下调拨到郡主身边,那属下自然就是郡主的人。听候主子差遣,为主子保守秘密,是属下的职责,万万不敢违逆。” 贞慧郡主被妇人坦然庄肃的神情气得差点把手里的茶碗都给打砸了,妇人越淡定从容,就显得她愈发地骄纵和狼狈。 明明是一个尊贵荣华的郡主,堪比当朝最受宠爱的寿阳公主,如今却被一个粗鄙的武妇比下去,她怎么能咽得下去这口气! 深呼吸喘了几口粗气,贞慧郡主勉强压抑住内心的烦躁怒意,冷眼瞧着那妇人说:“我知道,因为上次退婚的事情,父王对我一直很不放心,所以才调拨了你到我身边,名为保护,实则监视。” “不敢。”那妇人垂首恭肃答道,“王爷也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担心郡主少不更事,被外头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骗了。” 话虽是这么说,不过妇人觉得即便是被骗,以贞慧郡主的脾性和身份,也吃不了亏的。 譬如上次退婚,明明是贞慧郡主偷偷调查对方,自己起了误会,又妒又恨,以至于失手杀害了那户人家的一个表小姐,结果却变成对方私德不修,和丫鬟珠胎暗结,被汾阳王府义愤之下而退了亲事。 堂堂的督察院右副都御使,眼见着戚族的年轻姑娘被人误会妒杀,嫡亲的长孙又被人污蔑,前程晦暗,激愤之下,不顾汾阳王的暗示,愤而上书,直陈其事,请求还自家一个公道。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隆庆帝的一番“子孙不教,祖父之过”的斥责和贬官异地的诏令。 至于那些知情人,或揣摩圣意,或迫于权势,或为自保,都选了沉默吞声,任由须发皆已斑白的前右副都御使,举家搬出京城,再也难回故土。 即便她是汾阳王府的死士,见了这种情况,也不由地皱眉,汾阳王对贞慧郡主,着实宠爱得有些过了头。 贞慧郡主冷哼一声,事实如何她这个当事人最清楚,那妇人既然一意隐瞒,她也犯不着和她一个下人较嘴争辩,没的丢了身份! “这次男扮女装出游的事情,父王是知道的。你就告到了父王那里,我也问心无愧!”贞慧郡主大声说道,不知道是在说给妇人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那妇人看着贞慧郡主这幅外强中干、自欺欺人的模样,很是心累,真不知道那么沉勇睿智果敢的汾阳王,为什么会这么宠爱一个无脑又嚣张的女儿,就是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儿吗…… 没错,汾阳王是在贞慧郡主的软磨硬泡之下,同意她女扮男装出来游玩不假,但是贞慧郡主可没有告诉汾阳王,她提出这个要求,就是为了方便私会李景,甚至还曾经假借汾阳王的名义,和李景在百芳楼待了一夜。 当然了,那一夜,她一直守在屋里伺候,两个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做出什么逾矩之事。 可是,一个闺阁少女,假借父亲的名义,在青楼约见外男,还和对方共处一室了一整夜,这本身就是一件惊世骇俗、违逆礼法的之举。 也只有地位堪比寿阳公主的贞慧郡主,才能做出这等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了。 妇人默默地叹息一声,恭顺地附和道:“那是自然,郡主问心无愧。” 贞慧郡主怀疑地盯着那妇人看,总觉得她那句“问心无愧”实则是讥讽,讽刺她不知自重自爱,成日里和李景厮混。 可是妇人低眉顺眼、身姿恭顺的,她就是想借机发难,也不好发作。毕竟,眼前这妇人可是汾阳王极为信任的七暗卫之一,代号青影,奉汾阳王之命前来保护她的,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贞慧郡主冷哼一声,色厉内荏:“你能够清楚是最好的了!” 而此时一路扛着大春疾奔而去的柳二,在一个小医馆前面放下了他,对着被撞之后又被扛着狂奔,已经晕晕乎乎的大春,低声抱怨道:“哼,算你运气好……” 说罢,喊来了坐堂的大夫,扔下一锭银子,交待一句“照顾好他”,人就飘然而去。 扛着大春的管大夫,张口“诶诶”地喊了两句,话还没说全整,眼前的年轻人就已经不见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管大夫见来人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街角,只得认命地放弃,喊了认帮忙把昏迷不醒的大春抬了进去。 时近午时,大家都在准备午饭,医馆里的来求诊的人也不多。管大夫和徒弟将大春抬到屋里的床上,一面急忙替大春看诊,一面吩咐徒弟打盆水来,将大春面上的血污擦净。 管大夫把了脉,又仔细观察地观察了大春的气色,终于放了心——这病人不过是看着脸上衣襟满是血污的很吓人,内里损伤不大,只是由于失血的缘故,这会儿脑子有些不清醒罢了。 不过,这病人怎么越看越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管大夫看着脸上血污被擦干净,露出真容来的大春,皱紧眉头,苦思冥想。 管妇人听得消息,急忙从后堂一路小跑奔过来,急声问道:“怎么回事?我怎么听小钟说店里被人扔了个昏迷不醒的人来?是不是有人故意来陷害咱们的?” 一叠声的急问,伴着满头的汗水飞出。 管大夫摇摇头,安抚妻子:“不是,这病人除了鼻血流得多了些,并无大碍……只是不知是什么缘故,来人放下病患和银子就走了……” 管妇人这才松了口气,拍着心口直喘气:“那就好,那就好……” 如果是蓄意陷害的话,那来人就不会留下诊金药费了,更不会只弄个看着唬人实则无大碍的病人来了。 至于这病人和那人有什么恩怨情仇,那就不是他们一个小小医馆能管得了的了,他们只负责将人救回来就好。 说着话,管妇人探头朝躺在病床上依旧昏迷的大春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她总觉得好像再哪里见过此人一般。 “师兄,你快来看看,这人怎么这么眼熟?!”管妇人指着大春惊呼。 “你也觉得在哪里见过他?!”管大夫惊讶,那看来就不是他眼花看错了,他们肯定见过此人! 管妇人点点头,皱眉苦思,半晌,突然惊呼道:“师兄,这人好像是武安侯府的小厮!之前去侯府替两位姑娘诊治时,好像见过他……” 但也或是一面或是两面之缘罢了,且每次只是匆匆掠过,管妇人也不十分确定,拿目光征询地看向管大夫。 管大夫原本还茫然无绪,听管妇人这么一说,立刻想了起来,拍手道:“可不就是武安侯府的小厮嘛!” 不过,武安侯府的小厮怎么会满身血污、昏迷不醒的被人扛扔过来?是在府外和人打架斗殴,输了吗…… 管大夫皱眉猜测,想了想,吩咐徒弟小钟:“你赶快跑一趟武安侯府,告诉他们侯府的小厮受了伤,正在咱们医馆医治。其他的一律不要多说。” 高门大户规矩多,内里的弯弯绕绕也多,眼前这人到底因何受伤至昏迷不醒,原因未明,他们一个小小的杏林馆可担待不起。 眼下只要把人救回来,把消息递过去,他们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至于过后武安侯夫人如何处置,就和他们无干了。 “乘医馆的马车去,越快越好!消息传到了就立刻回来!路上注意安全!”管大夫叮嘱道。 小钟应诺,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去后院套了马车,一路向武安侯府疾奔而去。 此时武安侯府的芷荷院,早就炸开了锅。 “姑娘,大哥去跟踪那人半天了,也没有消息传回来,小人去我们平常会和的地点守候许久,也没有等到大哥……您说,大哥他会不会已经出事了呀……”小春惶惶不安,眼圈红红的,可见之前已经哭过了。 冯淑嘉也很担心,汾阳王的警觉和本事,她前世早有领教,贞慧郡主身为汾阳王最为宠爱的幼女,身边肯定少不了高手扈从保护,现在大春失踪了那么久都没有消息,那十之八九是被人察觉了…… 可是,看着小春和采露两个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安抚他们:“你们别担心,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再等一等,我现在立刻去前院请张护院派人帮忙寻找大春!” 也许是冯淑嘉的最后一句话给了采露和小春信心,两个人吸吸鼻子,神色稍稍镇定下来,满脸恳求地看着冯淑嘉,请求她快点去找张护院帮忙寻人。 大春都失去消息那么久了,冯淑嘉之前又说与中山伯世子结交的那人身边肯定高手保护,大春一个寻常的少年,要是真的被对方发觉了,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 会被严刑拷打之后,再抛尸荒野吗? 采露和小春只要想一想那情形,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几乎立刻就要昏厥过去。 冯淑嘉也不敢耽搁,立刻亲自去前院找张护院帮忙寻人。 采露和小春紧紧跟上,似乎这样冯淑嘉就能够再快一些找到张护院帮忙寻人,大春就能够早一些脱离险境一般。 刚到二门上,迎面陶大管事就带着一个面生的年轻人匆匆赶过来,满脸的凝重和焦急。 见了冯淑嘉,陶大管事忙停下施礼问安。 冯淑嘉脚步一顿,凝眉问道:“出了什么事,你们这样行色匆匆的?” 陶大管事想起大春和小春兄弟二人如今已经被调拨到冯淑嘉手下,又见小春眼圈红红的十分焦急,不敢迟疑,立刻指着小钟躬身答道:“这位是杏林馆的学徒,管大夫的徒弟,奉师命过来传话说,不久前大春被一个神秘的年轻人扔到杏林馆求治。管大夫认出大春来,特地派遣他来侯府传信……” 陶大管事的话未说完,采露和小春两人就同时奔上前去,一左一右地拽住小钟的衣袖,神情担忧惊恐,急声问道:“他(大哥)怎么样了?” 那担忧惊恐到可怖的形容,吓了小钟一大跳,顿了顿,才回过神来,急忙答道:“他没有大碍……就是撞到了鼻子,失血过多,暂时昏迷罢了,你们不用担心。” 小钟的话就像是一颗定心丸,让惶恐忧急的采露和小春暂且放下心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失态 采露得知大春无碍,心中一宽,在极端的担忧压抑之下骤然放松,整个人都差点瘫软在地。 冯淑嘉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采露,免得她在外人面前露了形迹,长松一口气,吩咐小春:“你先和这位小大夫去一趟杏林馆,把大春接回来。这两天,你们两个就好好地歇一歇,暂且不用不用当值。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说。” 小春一心忧切兄长,闻言急忙躬身谢过了冯淑嘉,拽着来不及施礼辞别的小钟就是一路狂奔。 陶大管事看着小春拖拽着小钟消失在廊角,回身静默立在垂花门前,等待冯淑嘉的吩咐。 大春和小春是冯淑嘉的人,严格来说,他们兄弟两人如今已经调离了外院,专司成衣铺子的差事,如何处置,完全要由冯淑嘉定夺。 甚至,都不需要禀报白氏一声。 “既然大春人没事,那就不要报给母亲知道了,免得她忧心伤神,有损身体。”冯淑嘉叮嘱陶大管事,“母亲如今可经不起任何的闪失。” 这是原因之一. 其二便是,白氏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少不得会追问大春遇袭的缘由,到时候她一直派遣大春和小春兄弟两人潜行盯梢李景的事情,未必能够瞒得住。 而她今生不同前世,她和李景之间半分干系都没有,只不过是两人中间还夹着一个冯淑颖罢了,所以她私下里派人盯梢李景这件事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只怕到时候不管她如何隐瞒解释,都无法令白氏信服。 冯淑嘉不想白氏为此忧心伤神,甚至再如前世一样因为忧思过度而丢了肚子里的孩子,或是今后也和她一样生活在对未来的惶恐担忧之中;她更不知,该如何向白氏解释前世今生这种听起来就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只能暂且瞒住了。 陶大管事稍稍一迟疑,便躬身应下了。 或许之前他会反对,认为不论是主动要打理铺子,还是要走大春和小春兄弟二人,甚至是眼下的吩咐,都是冯淑嘉在使小性子闹腾,可是自打知道成衣铺子的张掌柜一见之下,就对冯淑嘉十分恭敬信服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小看这个才刚十一岁的大小姐了。 冯淑嘉这样安排,肯定有她的理由。至于是什么理由,就没有必要向他一个侯府外院的管事解释了。 对于陶大管事的知情识趣,冯淑嘉十分满意。 “多谢陶大管事费心了。”冯淑嘉客气地道谢。 外院的事情都是陶大管事主管,她既然要剪除威胁武安侯府的存在,将来少不了要和他多多打交道,此时套套交情,于将来办事也大有裨益。 陶大管事没有想到一向都没有把他们这些下人看在眼里的冯淑嘉,这次竟然会如此客气地为他的帮忙隐瞒而道谢,愣了愣,才忙躬身恭肃应道:“这些都是小人应该做的,不敢当姑娘的这一句谢。” 冯淑嘉点点头,也没有再一味相谢,端庄和气地微笑道:“陶大管事主管外院,事情多,只管忙去吧,我这里有采露伺候就行了。” 这是要屏退闲杂人等了。 陶大管事知趣地拱拱手,退了下去,还没走多远,就隐约听冯淑嘉低声吩咐采露:“仔细地扶我一把……刚把人调拨过来就出了这等事……真吓人……” 声音极小,像是声怕别人听去了会笑话她,看轻她这个武安侯府的嫡长姑娘一般。 陶大管事闻言脚步微微一顿,想到方才看到这主仆二人时,冯淑嘉的镇定自若,和采露的惶惶不安,心中微微翻涌,但旋即便又平静了下来。 他只是武安侯府外院的大管事,姑娘和贴身大丫鬟之间的秘事,他不该僭越,也无心多打听。 陶大管事心中通达,大步迈开,很快便消失在垂花门外。 采露长舒一口气,苍白凄惶的脸色稍稍恢复了一些,垂眉遮眼,咬着下唇,犹豫片刻,终是屈膝低声谢道:“多谢姑娘相护……” 这就是承认她方才的失态了……也是间接承认了她对大春怀有超出一般的情感。 ——只是寻常共事一主的下人的话,相互之间哪里会有这么深刻的情感? 冯淑嘉拍拍采露的手,一脸持重温柔地安抚道:“别担心,都没事了……” 那样的沉稳,那样的温柔关切,让眼前小小的人儿看起来是那么地值得依靠和信赖! 采露眼圈一红,鼻头一酸,原本强忍着的眼泪瞬间滚落了下来。 大惊大喜之后,心头的那份空虚茫然无措委屈……种种复杂心酸的情感,再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 “姑娘……”采露失态地抱住冯淑嘉的肩头,咬紧下唇,无声默默流泪。 冯淑嘉轻轻地拍着她,任由她哭了个够,感觉肩头一片**的冰凉,这才轻声道:“好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没有听那个杏林堂的小大夫说吗,大春并无大碍!” “嗯!”采露重重地点点头,暗暗告诉自己,大春还好好地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好了,擦干净眼泪,咱们先回芷荷院再细说。”冯淑嘉轻轻地推开伏在自己肩头的采露,低声劝慰道。 这会儿垂花门处虽然没有什么人,但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过来,到时候若是有人看到了采露如此失态,少不得起疑,于采露大为不利。 哪里有丫鬟哭得稀里哗啦,还要主子反过来去照顾她的? 采露点点头,站直身子,仰头眨干净眼泪,深呼吸几口气,感觉心绪平复了一些,这才赧然地挽住冯淑嘉伸过来的胳膊,借力支撑,一路回了芷荷院。 刚一到芷荷院,采薇就急忙忙地迎了上来,焦急地问道:“怎么样了?张护院怎么说,会不会……” “嘘——”冯淑嘉食指点唇,打断采薇,朝内室抬了抬下巴,低声道:“进去再说。” 她当然有把握在交代吩咐之后,芷荷院里的话是不会传出去的,但是事关重大,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小心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揣度 采薇慌忙掩住嘴巴,重重地点点头,火速恢复神色,在冯淑嘉的眼神暗示之下,从另一边扶住采露。 主仆三人,一路进了内室,关紧门窗,这才都松了一口气。 “采露姐姐这是怎么了?”一路搀扶采露进屋,采薇才发现采露的瘫软脱力,十分惊讶。 冯淑嘉看采露尚未完全恢复,身子依旧发虚没有力气,便体贴地让她坐在绣墩上说话,亲自回答采薇:“方才路上行得疾,采露怕我跌倒了,就护在前面,结果我没事,她自己却因为又急又快,不小心受了伤……” 采露闻言冲冯淑嘉投去一个感激的微笑,感谢冯淑嘉替她遮掩周全。 采薇并未起疑,闻言立刻关切地对采薇说:“伤得严重吗?” 采露心中歉然,面上却极力镇定道:“没事……其实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一向稳重的采露竟然会吓成这副模样,可见方才的情况有多惊险!万幸,姑娘看着还活蹦乱跳的,没有受伤! 采薇心中暗自庆幸。 冯淑嘉看看采露,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将方才二门上发生的事情和采薇说了,免得再复述一遍,回忆一次,采露的脸色会愈发苍白,真情再难掩饰。 采露为人沉稳机敏,心事藏得很深,就连采薇这个日日和她相伴的好姐妹都不知晓她对大春怀有别样的情感。而她要不是有了前世的记忆,只怕也未必能仅从采露的失态,就推测出其和大春早就情愫暗生来。 采薇听完立刻合掌庆幸:“阿弥陀佛,太好了,万幸大春人没有事!” 采露面色惶惶地强笑着附和一句。 先前是情之所至,任性而哭,她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冷静下来,回想起来,她不免有些难为情,也不想将这种少女怀春之事喧嚷得人尽皆知。 冯淑嘉点点头,笑着说了一句“那可不是,这真是太好了!”然而微蹙的眉尖儿并不稍展。 大春的性子她很了解,沉稳又机灵,身上又担着重要的差事,是肯定不会当街与人吵嘴斗殴,横生枝节的,那他又为什么会昏迷不醒的被人送到医馆里呢? 冯淑嘉心头疑云重重,见采露一副担心到坐卧不安的样子,便吩咐道:“你一会儿带上点心和银两,去大春家看一看他现在怎么样了。顺便,再问一问他受伤的原因。” 要是不能亲眼看到大春平安无事,采露只怕最近都寝食难安了。冯淑嘉此时吩咐她去做这件事,也是想要成全她的心思。 采露闻言感激应诺,立刻出去准备东西去了。 除了冯淑嘉吩咐的银两和点心,她还又另外准备了若干其他东西,算是自己的一片心意,其中有一只她新做的香囊,上头绣的是并蒂花开。 在惊闻大春失踪且极有可能已经遇难之时,采露才知道,有时候一味地矜持,会错过许多珍贵而易逝的东西,哪怕悔青了肠子,也再难以挽回。 大春偷偷地爱慕了她这么久,一开始也是为了她才甘愿听从“骄纵跋扈”的冯淑嘉的驱使,并且尽心尽力的,她不能再这样一味地装聋作哑下去,是时候将两人的心意都摆在明处了。 她已经十五岁了,就算是去求冯淑嘉恩典,成全她和大春的一片深情,也没有人会说什么的。 采露这一去,就是半日的工夫,直到傍晚时分,才姗姗归来。 冯淑嘉正准备用晚饭,见采露回来,便吩咐晚一些时候再摆饭,留下采薇安排,将采露单独叫进内室询问。 “大春情况如何?”冯淑嘉担忧地问道。 “并无大碍,姑娘不用忧心。”采露神色轻松,不复早先的苍白惶恐,“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身体暂时有些虚弱,只怕不能中姑娘的用了……” 语气间除了担忧,还有内疚。 冯淑嘉待大春恩重,派她悄悄送去了足够的银子,可是大春却因为受伤,不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继续为冯淑嘉跑腿分忧,采露心中很是歉疚。 冯淑嘉摆手挥断采露的话:“差事什么的不当紧,只要人没事就行!你回头再跑一趟,告诉大春只管安心养病,不用着急回来当值。让小春也在家里歇两天,好好地照顾大春。另外,在此期间,两人工钱照付,大春药费全包。” 大春和小春的家境并不好,只有一个寡母辛苦将兄弟两人拉扯长大,如今累得一身病痛,只能是歇在家里,给兄弟两人缝补浆洗、做饭操持,所以他们兄弟俩才会都早早地出来与人当差,赚钱养家糊口的。 采露感动得冲冯淑嘉郑重施礼,连声道谢,好似冯淑嘉体贴施恩的人是她自己一般。 冯淑嘉掩唇低声笑道:“怨不得人家常说女生外向……” 采露羞涩一笑,一扭身子,轻跺脚,娇嗔道:“姑娘就知道打趣人家~” 明明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对于情情爱爱的尚且懵懂无知,竟然会像个过来人一样打趣她,真是让人惊讶又好笑。 冯淑嘉知道采露猛然间露了少女情思,如今正是羞涩难当的时候,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问起了正事:“对了,大春有没有说,他是怎么受伤的?” 谈起正事,采露也郑重起来,收起方才忸怩羞涩的小儿女情态,正色道:“大春说他一路尾随中山伯世子的友人,到了墨香斋附近时,远远地瞧见那少年郎进了墨香斋,他就忙小跑追了过去,想要在对街守着,免得人来人往的,隔得太远,再跟丢了。 谁知道,眼看着就要到墨香斋了,一个玄色衣衫的年轻人,突然从被他背后一肘子猛击过来,将他撞飞在地,鼻子脸上都撞擦受了伤,流了许多血,又一路被扛奔颠簸的,他这才昏迷不醒的。” “那人为何撞击他?”冯淑嘉皱眉不解,“总不可能是大春和人结仇了吧?” 采露忙摇头答道:“不是,大春并不认识那个玄色衣衫的年轻人……只是听那年轻人叫嚣说,大春弄坏了他的东西……可是大春想了又想,他一路小心尾随中山伯世子的那个少年郎友人,并没有撞坏过什么东西……” 第一百二十章 费猜疑 “莫不是寻错了仇?”冯淑嘉皱眉揣度。 采露摇摇头,苦笑道:“大春也不清楚……不过,他感觉不太像。那人撞倒他之后,还十分嚣张地指着他呵斥了一番,然后又将他拎起来扛到肩上,就是一路狂奔……若是寻错了仇,那撞了人之后,正面对质时,就该发现了啊……”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还要拎起大春,扛走扛奔呢? 可见是有意为之了。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冯淑嘉百思不得其解,问采露:“那人还有没有再说别的话?大春又是怎么到了杏林堂的?” “没有。”采露摇摇头,“那人一路上只是扛着大春狂奔,他虽然被颠簸得晕晕乎乎的,但是确信一路上那人什么话都没有说……” 采露说到这里,语气一顿,才又继续说道:“要说那人后来还说过什么话的话,那就是在他将大春送到杏林堂之后,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可惜大春当时失血过多,又被那人一路飞奔颠簸得晕晕乎乎的,没听得太清楚,只是隐约记得一句,好像是,‘算你好运’。” 算大春好运?此话何解。 是说他心情好,饶了大春一命,还是有别的意思在呢…… 冯淑嘉眉头紧锁,想不清楚这其中的关节所在。 采露见状,大胆地猜测道:“姑娘,那人会不会是中山伯世子的那位少年郎友人呢?” 毕竟,大春是在跟踪那人的路上遇袭的,而冯淑嘉之前也再三地嘱咐过,那人极有可能出自汾阳府,身份贵重,身边少不得高手暗护,跟踪时一定要小心谨慎,万事以安全为首要之务。 “不可能!”冯淑嘉想也没想,摇头斩钉截铁地答道。 若真是贞慧郡主身边的人动的手的话,那只怕大春如今已经没有命在了。 前世她和贞慧郡主虽然没有打过多少交道,可也听说过她的“赫赫威名”,亲眼见识过她是如何连当朝最受宠的寿阳公主也不放在眼里的。 那时候,她因缘巧合之下,正跟在当世大儒荔山居士林维身边学习,有幸跟随荔山居士一访其仙居。 当然了,哪怕是现在,冯淑嘉都深刻怀疑,荔山居士当时不是好心带她去探访自己的隐居之地,而是眼馋她的手艺,骗她上山当厨娘的。 然而刚到荔山脚下,就见一队旌旗仪仗逶迤而上。 师徒二人好奇,寻了一旁的路人来问,才知道是当朝最受宠爱的寿阳公主和堪比公主的贞慧郡主,上山去探访大名鼎鼎的荔山居士的仙踪去了。 冯淑嘉闻言看了一旁装扮寻常、半分大儒气质都没有的荔山居士一眼,后者捻须沉吟片刻,领着她走向了一条隐秘小路,先一步抵达居所,然后躲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俯视观望。 隔得有些远,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两人又顾忌各自尊贵的身份,哪怕吵架也是尽量压低声音,免得有失仪态,丢了身份,所以冯淑嘉听得并不很清晰,只能隐约听到两人是为了荔山诗社社长之称起了争执,一时无法决断,便来请荔山居士仲裁。 荔山诗社本就是一群闺阁女子仰慕荔山居士文采,又自恃身份或是才华,才凑在一起结社逗乐的,如今社长之称有了争执,悬而不决,来寻荔山居士仲裁也说的过去。 当然了,最后因为荔山居士“寻仙未归”“不在家中”,两人不得不怏怏而归。 可是冯淑嘉永远都会记得,贞慧郡主面对寿阳公主时的趾高气昂,毫不相让——只有汾阳王那样跋扈嚣张,反手使人生,覆手使人含冤灭族的权臣,才能养出贞慧郡主这样跋扈霸蛮的女儿! 对一朝最受宠爱的公主尚且如此嚣张,更何况面对大春这样的普通人呢?如果真是贞慧郡主派人出手的话,只怕死亡对于大春来说,都还是相对好的结局了。 采露不知道冯淑嘉打哪里来的确信,不过经此一事,她对于冯淑嘉愈发地信服了,下意识地就认同了冯淑嘉的论断。 “那到底是谁呢?究竟又为何要对大春下此毒手?”采露愁眉不展,大春被这样凶残又隐秘的人盯上,她光是想一想,往后的日子都只怕要过得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了。 冯淑嘉见采露这副模样,温言安慰道:“你不必过于担忧……虽然不知对方底细为何,但是我总觉得,不像是有恶意。” 真有恶意的话,就不会把大春送到杏林堂,还特意留下银子做诊金了。 “真的吗?”采露关心则乱,竟然忘了冯淑嘉也不过是一个才刚十一岁的闺阁弱女,一脸希冀地望着她,像是冯淑嘉的话都是佛旨纶音一般。 “当然!”冯淑嘉肯定地点头答道,坚定的眼神让采露也渐渐地镇定下来。 “敌暗我明,事到如今,咱们只能以静制动,先等等再看了。”冯淑嘉叹息一声,有些犯愁。 大春伤了,小春要照顾兄长,她身边一时无人可用,可不管是李景身边的那个少年郎,还是这次伤了大春的玄衣年轻人,都还一点头绪都没有…… “不如,再调拨石进过来吧。”采露建议道。 冯淑嘉想也没想地就摇头拒绝了:“不行!才刚要了大春和小春过来,成衣铺子的整改还没完成,收益也不见提升,贸然再要调拨石进过来,母亲只怕是要起疑的。” 而白氏为此费神劳思,是她最不乐见的情况。 “那怎么办?”采露一脸愁容,眉头拧成了疙瘩。 “管它呢!先去吃饱饭再说吧!”冯淑嘉站起身来,长舒一口气,笑着劝慰采露,也勉励自己,“肚子饱了,脑子才想得出主意来!” 前世她尝过饥肠辘辘的滋味,那是一种恨不得张口咬自己一口皮肉来充饥的无奈和凄惶,今生她不想再尝试那种滋味,所以一定要吃饱饭,努力想出办法来破局! 而此时的深巷老宅,柳二得意地和柳元表功:“你都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凶险,差一点那个毒妇就要扭断他的脖子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我一个闪身过去,曲肘一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亲自会一会 “行了行了,你最能耐了!”柳元拍拍柳二的肩膀,颇有些无奈地打断了他的自吹自擂,问,“歌功颂德的话咱们一会儿再说,我先问问你,少主吩咐的事情你办好了没有?” “当然没问题!”柳元拍着胸脯,斜睨柳元一眼,抱怨道,“大哥,你不能总把我当成小孩子啊!你说说,这些年来,不论是王……主上还是少主吩咐的事情,我哪一件事情没有办得漂漂亮亮的?” 差点脱口而出的“王爷”二字,在柳元一个警戒的眼神飞过来时,柳二立刻改口称“主上”,神色间颇有些赧然。 柳元叹息一声,自打为了引开敌人保护少主,却被敌人困在幽深的山洞里躲藏了一年之后,原本沉默寡言的柳二就变成了一个话唠,似乎只有一刻也不停地说话,才能暂时摆脱那一年的非人的沉寂惶恐一般。 柳二知道自己又犯了毛病,内心失落又惭愧,勉强维持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消散。 柳元满腹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拍拍柳二的肩膀,在他笑容散尽之前,给予他无声的鼓励和安慰。 不愿让柳元为自己担心,柳二抬头呵呵一笑,强打起精神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故作洒然,笑道:“我已经查清楚了,李婉宁的所作所为,李奉贤并不清楚,也就是说,中山伯府眼下和汾阳王府并无干系。唉,没想到这老贼聪明一世,权倾朝野,最终却被自己的最宠爱的幼女欺瞒、愚弄。” “不过是你儿女情长、娇纵蛮横罢了,又损毁不了他的根基,他当然不会在乎。”柳元冷笑一声,又问,“那你有没有趁机将李婉宁就是李景身边的那个少年郎的事情,想办法透给武安侯府的那个小厮知道?” “当然!”柳二信誓旦旦,然而下一刻却犹疑了,“只是,不知道他那么弱,一肘子而已,就差点昏迷不醒了,我的话,他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柳二越说,越觉得大春或许并没有听到他说的那句“贞慧郡主哪里是你能惹得起的人”,声音越来越小,头越来越低。 柳元闻言只觉得呼吸一滞,半晌,才无奈叹息道:“你又不是不知自己的力气有多大,直接硬碰硬,义父都未必是你的对手……” 更何况,是大春那样一个一点功夫都没有的普通人。 柳二很担心,担忧地看了一眼尚且燃着一豆灯光的书房,悄声问柳元:“那怎么办?大哥,你说我要不要想法子直接把这个消息透给武安侯的大姑娘知道?” 柳元摇摇头,眉宇间一片寒肃:“不行!万事都要以少主的安全为第一要务。这件事,就先这么揭过去吧。少主那里,我会替你解释的。” 如果将消息透给冯淑嘉知道,对方肯定会起疑的,那到时候萧稷就多了一分暴露的可能。 而并未得到从柳二那里得到提示的冯淑嘉,却并不打算就此作罢,束手待毙。 武安侯府颐和堂里,冯淑嘉挽着白氏的胳膊娇声道:“母亲,这两天成衣铺子在整修,我想要趁这个空当去街上转转,买些自己喜欢的胭脂水粉、钗鬟首饰,来搭配新作的春衫~” 女儿渐渐长大,如花骨朵儿般逐渐绽放,有了爱美的心思,白氏当然不会拦着,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让采露或是采薇跟着你,再让张护院派两个护卫悄悄地跟着。姑娘家出行在外,安全第一。对了,手里的银子够不够用?” “够了够了!”冯淑嘉忙点头笑道,“这些年母亲给的压岁钱还有月例赏钱,我都留着呢!梳妆的小匣子里都快装不下了。” 白氏被冯淑嘉那副得意的小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慌忙扶着肚子,怕自己笑得太厉害,肚子里的孩子会抗议不满,又拿脚踢她。 冯淑嘉抱着白氏的胳膊,来回地晃着撒娇。 重来一世,能够看到母亲这么开心,她也不介意装成稚嫩的孩子,彩衣娱亲。 等去前院寻张护院分派护卫随行时,正在跟张护院习武强身的冯援,一听说冯淑嘉要去上街,立刻缠了上来,抱着冯淑嘉的胳膊,仰头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姐姐,我也去,我也去~” 冯淑嘉想到之前他答应过冯援,等有空了要带他去上街玩耍游逛的话,便问张护院:“小世子今日上晌的课业都做完了吗?” 张护院笑回道:“小世子现在还小,主要任务不过是锻炼身体、磨练意志罢了,并没有定量的课业。出去上街,多走走,多动动,还能增长见识,也挺好的。” 这就是同意了。 冯援拍手欢呼,围着冯淑嘉兴奋地又跑又跳。 等张护院挑选好随行的护卫,车夫也套好了马车在外等着,冯淑嘉和冯援并采露三人坐上马车,两名护卫随后跟上。 等马车出了街巷,冯淑嘉直接吩咐车夫:“去东直大街。” 虽然说时隔已久,元宵节花灯会的那场火灾的踪迹已经湮灭不可查寻,但是亲自去看一看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总好过什么也不过,在家里枯等天将时机。 然而让冯淑嘉诧异的是,等她们赶到那日火灾的事发现场时,只看见两间东西打通的簇新的香料铺子,正披红挂彩,爆竹声声,重新开业。 店铺的招牌未换,依旧是胡记香料,只是匾额重新过漆,崭新气派;老板也未换,依旧是胡姓商人。 石进上次不是还说,这胡老板准备关门歇业,回乡养老吗?怎么一转眼,人又重新开张做起生意了? 而且又是打通铺子,又是重新装修的,气派豪华,看样子,生意比以前做得还要大。 冯淑嘉凝眉,沉思不语,装作看热闹的路人,隐身在观礼的人群里。 冯援还以为冯淑嘉是停下来看人放鞭炮的,开心极了,在护卫的怀里不断地拍手叫好。 二楼临窗而立的萧稷,看到人群中的姐弟二人时,眉间微蹙,冯淑嘉怎么来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知道实情 “感谢各位莅临,本店从即日起正式重新开张营业,还请各位父老乡亲多多捧场……开业第一个月,所有香料均有优惠,欢迎大家进来选购……” 热闹的鞭炮声之后,胡老板立在簇新的店铺前,喜气洋洋地冲众人拱手笑道。 人群中便响起“恭喜”声来,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冯淑嘉夹杂在人群之中,随众人涌进铺子,一面装作挑选香料,一面寻机会和胡老板说话。 可惜,今日旧店新开,有不少胡老板的好友或是主顾登门道贺,胡老板忙着应酬他们尚且分身乏术,哪里还有精力去理会其他人。 冯淑嘉转了几圈,都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和胡老板搭话,只得借着挑选香料的的时机,问负责接待的小二:“没想到你们店铺这么快就能重新整修开张,上次元宵节大火过后,看你们东家还有回乡隐归的志向呢!” 小二很是机灵地接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谁让我们东家运气好,交上了肯舍千金为友的义士呢!” 胡老板当时的失落和痛苦,很多人都看在眼里,小二知道隐瞒也无用,倒不如按照东家的吩咐,把背有靠山的事情亮出来,也能趁机再次立稳脚跟。 当然了,这义士靠山到底是谁,小二自己也不清楚。 冯淑嘉闻言感叹道:“那你们东家还真是好运气!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你们东家也是个仗义疏财的义士!” “那是当然!”小二趁机道,“我们东家不但待我们这些人很好,就是对待客人也极其诚挚有心,从不以次充好,香料的品质都是有保证的……” 旁征博引,滔滔不绝,直将自家店铺直夸得是天上有,地上无。 “所以姑娘来我们店里买香料,肯定是没错的!”小二信心满满地总结道。 冯淑嘉面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来,欢喜道:“真的吗?我正好犯愁先前的香料到了春日里不太合适继续用了呢,你给我推荐几样,要香味淡雅,余味淳久的那些。” 小二见冯淑嘉穿戴气度皆非凡,料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大生意上门,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又热切了几分,介绍起来更是卖力:“要说这香味清雅的香料,本店最新推出的鲜花研制的香料,姑娘或许会喜欢……” 冯淑嘉听着小二滔滔不绝的介绍,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询问一二,过了片刻,突然低声询问:“听说元宵节那场大火起得蹊跷,怎么你们东家却没有追究,不会是……” “当然不是!”小二没提防冯淑嘉突然来此一问,先是一愣,回过神来之后,下意识地立刻激动反驳。 冯淑嘉故作惊讶,抬眉道:“我这都还没有说完呢,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还是,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所以才急于否认的?” “当然不是!”小二的脸都急白了,慌忙朝四周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这边,才略略放下心来,压低着声音说道,“这位姑娘,小店刚开张,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那如果说,我知道元宵节那晚,你们店里的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起火的实情呢?”冯淑嘉挑眉问道,似笑非笑。 小二一愣,没有立即回答。 元宵节的花灯会,他也是负责值守花灯彩楼的人之一,当然知道准备那么充足的情况之下,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还能燃起坍塌,只怕不是偶然。 可是,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眼前这位姑娘此时才突然提及此事,到底是何意图? 小二不敢自作主张,低声说了句“姑娘稍待”,便快速地穿过人群,上二楼寻胡老板去了。 胡老板正在二楼包厢里和生意上的老朋友说话,见小二突然寻了过来,还一脸整肃地附耳道有话要禀报时,心头顿时一跳,脸色都差点没有绷住。 不怪他沉不住气,实在是元宵节的一场无端大火,惊得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过来神儿。 “你去小书房里等着。”胡老板低低地吩咐小二一句,又上前笑呵呵地和老朋友们道歉,“实在是不好意思,店里有些事情紧急处理一下,烦请各位稍待,我一会儿就回来。” 新店开张事务繁多,再加上元宵节的火灾致使胡老板损失惨重,此次重新开业再也容不得任何闪失,众人也都能理解,笑着让他只管去忙。 胡老板笑呵呵地拱拱手,步履如常地出了包厢。然而等包厢的门一关闭,他立刻沉下脸来,脚步匆促地赶去了小书房。 小二早就等在那里了,待胡老板一来,立刻将方才冯淑嘉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达给了他。 胡老板惊讶瞪目,问小二:“她说她知道元宵节那晚,敦煌飞天花灯彩楼起火的实情?” 小二不敢隐瞒,重重地点头答道:“是,那位姑娘是这样说的。” 胡老板皱眉:“一个小姑娘么……” 她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可哪怕是明知不可信,胡老板也舍不得丢下这么诱人的诱饵。 要不是那场无端大火,他也不至于赔上所有身家,如今面上风风光光的继续做他的香料行老板,其实不过是替人做白工罢了,而且还是顶着必须赚钱,赚多多的钱的巨大压力! 想到这里,胡老板心头一动,眉头舒展开来,吩咐小二:“你先去稳住那姑娘,容我思量思量。” 这么重大的事情,是该好好地考虑清楚。 小二没有怀疑,躬身应诺,飞快地下楼去了。 胡老板在书房里踱步片刻,下定决心,推门朝二楼最临街的一间包厢走去。 既然现在店铺是君公子所有,那就让他头疼去好了。 包厢里,萧稷听完胡老板的话之后,皱眉问道:“她真是这么说的?” 虽然不知道胡老板话里的小姑娘是谁,但是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能如此尽心尽力对付李景的,他所知道的,今日又出现在这里的,除了冯淑嘉,还能有谁? 第一百二十三章 柳暗花明 “是的。负责招待那位姑娘的小二,是这么回禀的。”胡老板恭敬地答道。 萧稷皱眉,他实在是不明白,冯淑嘉为何会这样紧咬着李景不放,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姊妹情深,打抱不平吗? 可不像…… 然而不管冯淑嘉是怎么想的,他都不能任由她陷进这么危险的事情中来。 本来李景作为中山伯世子,虽然府中没落,却也不是冯淑嘉一个小姑娘能对付得了的,更何况现如今李景又攀上了贞慧郡主,妄图通过裙带关系,傍上汾阳王这棵大树,萧稷就更不敢任由她胡来了。 略一皱眉,萧稷装作不耐道:“一个小姑娘的信口雌黄,你也能信?由得她去吧!” 胡老板一愣,颇有些不舍地劝道:“可万一她真的知道……” “她就算是知道又如何?”萧稷冷笑一声,“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就单凭一个小姑娘的几句话,官府就会受理断案拿人了吗?” 胡老板踌躇,明知道真相或许就在眼前,到时候即便是不能追回损失,至少也能出一口恶气吧,他还真舍不得放手。 萧稷看了不舍难决的胡老板一眼,轻笑一声,道:“胡老板若是真的想要查明元宵节花灯彩楼意外失火的真相,我倒是有法子,就要看你是信我,还是信她了?” “我当然是信君公子您!”胡老板毫不犹豫地抬头答道,拱手躬身道,“君公子放心,我这就去亲自‘提点’她小心祸从口出!” 一个小姑娘罢了,就算是真的看到了起火的缘由又如何?能像君公子一样财大气粗,请官府立案调查吗? “你不用特地去提点她什么,只管不理就是了。”萧稷及时劝阻胡老板坚定的脚步。 笑话,冯淑嘉堂堂武安侯的嫡长女,恩公的掌上明珠,岂是胡老板能够随意“提点”的? 胡老板身形一顿,虽然萧稷这话像是随口一提,可是他就是听到了命令警戒的意味。 唉,罢了,反正如今店铺是君公子的,人家还说过了要调查真相,他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呢!胡老板暗自劝慰自己,拱手应诺,躬身退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萧稷支额皱眉,吩咐柳元:“你下去,亲自看着点,务必保护冯姑娘和小世子安全回府。” 柳元领命退下。 而楼下的冯淑嘉,和小二应酬了许久,一直都没能等到胡老板下来,眉头微蹙,知道他是不相信自己一个小姑娘的话,不免失落,她还是错估了胡老板的“复仇心切”啊…… 小二见状,小心翼翼地赔笑招待着,生怕冯淑嘉一个不高兴会闹将起来,到时候胡老板又拿他来撒气。 好在冯淑嘉选定了香料之后,爽快地付了钱,就离开了,小二不由地长长舒了口气。 马车里,冯援对着那些清芬宜人的鲜花香料闻来闻去,很是好奇的样子。 采露见状,便压低着声音询问道:“姑娘,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冯淑嘉摇摇头,苦笑道:“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店铺都重新整修一番了,能有什么发现。” 所以,她本来是想要激得胡老板下来,和他定计引出李景来的——如果李景真的为了搭上贞慧郡主,就不惜点燃花灯彩楼以上演英雄救美的戏码的话。 可是,显然胡老板并没有将她一个小姑娘的话放在心上。 采露温声安慰道:“姑娘不用犯愁,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时候到了,事情就能了了。” 冯淑嘉点点头,并未将采露安慰的话当真,带着冯援又看了一处杂耍,吃了一处点心,听了一回书,顺便买些胭脂水粉、钗鬟首饰充数,免得白氏起疑。 然而第二天,当采薇急匆匆地从外头回来,将从石进那里探听到的消息说给她时,冯淑嘉不由地惊叹一句:“还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啊!” 原以为胡老板昨日未曾下楼见她,断了“引蛇出洞”这一计策,谁知今天就传出胡老板亲自和人说起,他之所以留在京城,不仅是因为好友的仗义相助,还是因为察觉到元宵节花灯会时,自家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失火的蹊跷之处。 胡老板昨日虽然未信服她的话,今日却做出她计划中的事情来,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石进怎么会想到打听这些消息,还特意透给你知道的?”冯淑嘉惊喜过后,又复沉静下来,追问道。 石进和大春与小春兄弟俩不同,她前世对于他没有丝毫印象,此人品性如何未曾察知,这个时候石进突然递过这个消息来,到底是尽忠职守,还是别有意图呢? 采薇心思单纯忠厚,并未多想,见冯淑嘉问她,就坦然解释道:“他途经胡记香料行的时候,听人议论此事,想到姑娘之前吩咐他打听过元宵节花灯会那场火灾的事情,便多了个心眼,打听了几句,回府后就立刻告诉了奴婢,希望能帮得上姑娘的忙。” 倒也说得过去。 武安侯府临近东直大街,石进又是府里的小厮,少不得常常出去跑腿办事,途经胡记香料行也属正常。 冯淑嘉沉吟片刻,吩咐采薇:“难得他如此尽心,一会儿你抓一把钱给他,就权当做是他的辛苦费了。” 不管怎么样,先赏了再说。 现如今大春伤了,小春要照顾兄长,她手头正是缺人的时候,若是石进真能堪用的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采薇撇嘴道:“他也是好福气!回头奴婢就让他来给姑娘谢恩!” 自打上次不愉快的“姐姐”之称后,本来就对石进这位不知道表了多层的表兄没有什么感情的采薇,再谈及石进时,愈发地不怎么喜欢了。 但是在冯淑嘉这种重活一世的人看来,采薇此举倒有些像是“恃宠而骄”——依仗石进对她的忍让包容,耍着姑娘家的小性子。 这也没什么不好,能够真正耍得起小性子的人,其实都是幸福的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邀 既然胡老板放出了钓饵,那冯淑嘉自然不能安心再在府里等下去。 恰好自家的成衣铺子正在修整,一切整改都是按照她的要求进行的,她正好可以借视察铺子之机,经常出门,借以探查情况。 冯淑嘉怕事迟有误,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借给白氏请安时,说明缘由,再去胡记香料行探一探。 可谁知当天傍晚,她却接到了潘玉儿的帖子,邀请她后日一早去锦园听戏,说是名伶小飞蝶亲自登场,唱她最拿手的《牡丹亭》。 听戏什么的,冯淑嘉是没有兴趣,但是未来太后娘娘的召请,她却不敢推辞。 后日要出门,明日白氏肯定是不允许她上街的,否则姑娘家的日日在外游荡,成什么样子。 冯淑嘉想了想,不得不又招来采薇,吩咐道:“你再去前院跑一趟,就说我挺好奇到底是谁动手烧了那座精彩绝伦的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让石进这两日好好地打听打听。” 采薇不疑有他,领命出去。 冯淑嘉又招来采露,挑选后日去锦园听戏的衣裳首饰。 潜意识里,冯淑嘉总是将潘玉儿当成是后世那个积威已久、尊贵果决的摄政太后,需要她打起精神,好好应酬。 第二日,石进亲自来芷荷院回禀,不过也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不过是说谣言越穿越开,不少好事者还专门前去打听呢。 冯淑嘉默然想,这个“好事者”,是不是也包括她。 “那就且这么打听着吧……”冯淑嘉无奈吩咐。 只要事情确是李景做下的,那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他肯定会心虚慌乱,怕真相被揭开之后,他好不容易攀上的贞慧郡主会鄙弃他,甚至是报复他。 人有所忧,必定会有所谋,最终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是。”石进低低应诺,抬头见冯淑嘉眉间不展,似有忧虑,心底翻滚不止。 他很想为主分忧,借机打听清楚冯淑嘉这么紧盯着李景不放的原因,但是他也明白,那样只会让冯淑嘉起了疑心,从而再也不用他,并且隔离他。真是那样的话,少主肯定也会对他颇有微词的。 石进思量再三,只能默默地忍住了,想着寻机会从采薇那里探听一二。 比起人小鬼大的冯淑嘉,显然沉稳有余、机灵不足的采薇,更好套话。 傍晚时分,冯援晚练归来,得知冯淑嘉第二天要去锦园听戏,抓着她的袖子又是好一番央求。 冯淑嘉这一回却没有像上次一样轻易应允,耐心地和冯援解释道:“姐姐这次出去,是闺中好友相会。女孩子家相约一起听戏,你一个小小男子汉跟着像什么样子?你若是真的想去戏园子里玩耍,等哪一日我得了空闲,再带你去瞧,到时候点一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热闹腾腾的,可比这咿咿呀呀的南戏有趣多了。” 冯援小手抓着冯淑嘉的衣袖,仰头的小脸上满是哀求,双眼还包着两包眼泪,委屈不依。 冯淑嘉便板起脸来,正色教训道:“你是武安侯府的世子,将来是要支应门庭,为家人遮风挡雨的,这样娇娇怯怯、委屈不已的,成何体统?” 冯淑嘉在冯援心里积威已久,她温柔友善时,冯援还敢跟她撒娇耍混地胡闹,但是一旦她冷下脸来,冯援立刻就成了乖巧的鹌鹑,哪怕不甘愿,也只能委屈自己放手。 冯淑嘉看着绞着手指头低头委屈的冯援,不免心疼,可也明白自己不能惯着他,养成他撒娇博怜的娇弱性子,只得狠下心来,不去看他,自去收拾明日出行的东西。 冯援等了许久不见冯淑嘉来安慰她,只得委屈地扑向一旁一向疼爱他的何妈妈。 何妈妈忙矮下身去,伸手抱住了冯援,一脸的慈爱心疼,然而一开口却是“帮着”冯淑嘉说话:“小世子,姑娘说得在理。男女大防,你堂堂武安侯府的世子爷,怎么能跟着姑娘去会闺中好友呢?还是等姑娘得空了,带你去看美猴王齐天大圣吧!” 冯援闻言委屈更甚。 何妈妈一向都很疼爱他,舍不得他受半分委屈的,以前还曾经为了他,不畏上下尊卑,和冯淑嘉起过争执,怎么现在也都是偏向冯淑嘉说话了。 孤立无援,让小小的冯援心塞委屈不已。 然而,小孩子心性不定,就是委屈也是来得快,去得急。 等到晚饭摆上了桌,冯援哪里还记得先前被拒的怏怏不乐,抓起桌子上的白水煮蛋,自己麻溜地剥了壳,放进嘴巴里。 等吃饱了他肚子,就更加不记得先前的心塞委屈了。 冯淑嘉因为心疼他先前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在冯援请求留宿芷荷院时,爽快地同意了。 一夜好眠。 等到第二天清早,姐弟两人收拾妥当,去颐和堂给白氏请安。 路上,冯淑嘉看着尚未大盛的天光,拉着冯援的小手让他慢些走,别着急。 白氏如今怀孕已近七月,肚子挺圆,大得吓人,就如即将临盆一般。身子重,夜里怎么睡都不舒服,翻来覆去,浅睡少眠,往常清晨时分,白氏才能沉稳地睡上一会儿。 冯淑嘉不想去的过早,打扰了白氏休息。 冯援一岁有余,正是初初开始探索这个斑斓多姿的世界的时候,好奇心十足,一路走来摘叶掐花的,十分欢快。 等到了颐和堂,他已经攥了一小把各色春花春叶,递给正在妆镜台前梳头的白氏,欢喜道:“母亲,给!” 白氏伸手接了过来,眉眼带笑,郑重而温和地谢过了冯援,仔细地嗅了嗅,夸赞道:“这花儿真香,铺面就是一股仲春的生机,援儿真是孝顺!” 冯援受了感谢和夸赞,既觉得得意,又觉得羞涩,强自镇定地站了一会儿,终究是不敌地扑进白氏怀里——当然,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白氏凸起的肚子。 白氏笑得合不拢嘴,眉宇间全然一片满足和欢快。 冯援看着眼前这副母慈子孝的画面,眼睛微酸,嘴角的笑容却越扬越高,怎么都压抑不住。 真好! 母亲比前世更加温和快乐,冯援也比前世更加持重开朗,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春心 吃过早饭,门上来报,说是潘玉儿派人送来消息,她已经动身去了锦园,和冯淑嘉约定在二楼的雅间玉兰汀里相会。 冯淑嘉不好耽搁,理发整衣,收拾妥当之后,辞别白氏和冯援,登车直奔锦园。 大早就来听戏的人并不多,冯淑嘉抵达锦园的时候,除了清早扫洒的人,并没有什么客人来,她还以为自己来早了,是锦园的第一个客人,谁知人刚在楼梯角站定,就听二楼上传来潘玉儿欢快的呼声: “冯妹妹,这里,这里!” 冯淑嘉一抬头,就看见潘玉儿正趴在二楼的窗口,俯身下望,高兴地朝她招手。 “玉儿姐姐!”冯淑嘉欢笑着挥手应了,提起裙角,蹬蹬蹬地上了楼。 玉兰汀门口,潘玉儿一身明丽的桃粉春衫,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如枝头一簇桃花开,正笑眯眯地朝她招手。 冯淑嘉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了过去,笑道:“玉儿姐姐来得这样早,等了许久了吧?” “我也是刚到,你后脚就来了。”潘玉儿亲昵地挽住冯淑嘉的手,一起进了雅间。 两人寒暄一番,各自坐定,又招呼锦园里的小丫鬟上了茶水点心。 冯淑嘉透过窗户,看着院子里空荡荡的戏台,和潘玉儿闲磕牙:“我们来早呢,小飞蝶不知何时才登台演唱……” “你着什么急呀。”潘玉儿笑道,“听戏不就是图一乐嘛,何必这么着急。”说到此处一顿,凑上前来,附耳低声问道,“冯妹妹相信慕色还魂、重生结缘这等异事吗?” 冯淑嘉浑身一僵,暗自疑心潘玉儿这句话是何意,下一刻就听潘玉儿喟叹道:“杜丽娘因情而逝,柳梦梅因梦还情,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再续前缘,当真是动人呢……” 语气惆怅,或许还有几分闺中少女怀春时的旖旎期盼。 冯淑嘉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在说今日小飞蝶的拿手好戏《牡丹亭》呢,害她以为自己重生的事情穿帮了呢,白白地担惊受怕一场! 不过,情情爱爱什么的,她前世懵懂,今生无意,实在是给不出什么好的应答来。 好在她年纪尚小,不解风月什么也属正常,只要做出懵懂无知的样子来就行了。 “或许吧……”冯淑嘉斟字酌句,“戏文里的事情,谁知道是真是假呢!玉儿姐姐先前不也说了嘛,听戏听曲儿的,不过都是图一乐呵嘛~”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反正我是陪不了这个话题了。 潘玉儿闻言抬首,见对坐的冯淑嘉一脸懵懂无知,笑得没心没肺的,不由地长叹一声,小姑娘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呢,哪里懂得她两世情深,无怨无悔。 唉,罢了……还是一会儿好好地听戏,从小飞蝶那婉转深情的唱腔里寥寥慰藉一二吧。 锦园陆陆续续地又有不少人来,二楼的雅间和楼下摆着长凳方桌的空地大厅,都渐渐地坐满了人。 小飞蝶是锦园最有名气的角儿,在整个京城的梨园圈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如今已经不再每天登场唱戏,碰到有贵人相亲,或是兴致来时,才会登台唱上两句。 对于前者,锦园是要清场的,除了包场的贵人和其宴请的宾客,其他人自然是无缘得进;而后者,则没有限制,除了极个别老主顾或是有身份的人可以提前定座,讲求的是个先到先得。 今日,恰好是小飞蝶有了兴致,要登台演唱他的拿手好戏《牡丹亭》,以回馈广大热情的戏迷,底下自然是座无虚席。 园子当中的空地上,最后面两排的长凳上,一条能挤五六个人,最边上的不过是屁股一角堪堪挨着长凳的边儿罢了,更别提还有或站或蹲、神情激动的戏痴了,人眼见着就要排到大门外头去了。 冯淑嘉看看底下人头攒动的情形,再转眼环视一周自己坐享的清雅雅间,合掌感叹道:“多亏了玉儿姐姐早早地定下了这雅间,否则要下去和那些人拥挤,咱们这身量力气,可挤不赢他们!” 潘玉儿笑笑,说:“我这也是沾了外祖父的光。” 给姚知礼指一条捷径,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重来一世,她要依仗先知和手腕,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而不是作为一枚棋子,一件礼物,被人送去讨好圣心——再多的荣宠风光,再大的权柄势力,都比过我心悦然。 在锦园定下一间雅间的资费,和一个更进一步的机会相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冯淑嘉面上恍然,心底却很怀疑,姚知礼那只外表儒雅方正,内里滑不溜丢的老狐狸,会不会真的如此宠爱一个庶女和不成器的庶女婿生下来的女儿。 前世,潘玉儿得势之后,并没有如何提携姚家,可知她对于姚家这个外家并没有多少情分。没有多少情分,自然是因为她也没有从姚家获得多少关怀。 前世的潘玉儿和隆庆帝结缘,是因为一场处心积虑的“英雄救美”——御花园内,杨皇后大宴各家女眷,娇弱美人儿无端落水,英雄帝王恰好路过,仗义相助,从此一见倾心,不可自拔,执意将年纪几乎可以做他孙女的美人儿纳入宫中,夜夜娇宠怜爱。 说到底,姚知礼养着潘玉儿,除了那微薄的祖孙情分,剩下的,也不过是因为她那一张倾国倾城、宜笑宜嗔的脸蛋儿,奇货可居,一本万利罢了。 今生,姚知礼竟然肯花费大价钱给潘玉儿定下锦园的雅座,只是为了听名伶小飞蝶唱一曲《游园惊梦》? 冯淑嘉表示怀疑。 戏台上已经有人登台,咿咿呀呀地唱着绵软多情的曲子,为一会儿小飞蝶的登台暖场。 潘玉儿的注意力似乎都回到了戏台上,专注痴迷,然而那目光迷茫散漫,不曾聚焦,显然听的是曲子,想的是心事。 冯淑嘉突然很好奇,这位未来权倾朝野的太后娘娘,在豆蔻年华,怀揣着的到底是什么心事呢,总不会是进宫后的权谋倾轧,摄政后的国家大计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 疯狂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唱腔婉转深情,一字一句,似要唱进人心里去一般。 冯淑嘉讶然转头朝戏台上看过去时,只见一个脂粉敷面、娇柔多姿、身段袅娜的花旦,莲步轻盈,款款情深,上得台来,正是名伶小飞蝶,也是前世李景一直渴望尝尝鲜,却不敢下手的俊俏郎君萧斐——一个没落的宗亲子弟,往上数三代,也曾是打马遛街、意气风发的郡王爷。 可惜天家最是无情,至高无上的权力又诱惑太大,成王败寇,既然失败了,就得承受举家覆亡的命运。 萧斐祖父因疯癫而躲过一劫,父亲又碌碌无为,过得连平民都不如,到了萧斐,更是为了求生而舍身入了戏班,靠着上天赐予的一副好嗓子讨生活,成为低贱卑微的戏子。 好在萧斐很争气,即便是唱戏也要做唱的最好的那一个,很快成为戏班的台柱子,勤学苦练,又有幸得了宫里贵人的眼缘,数论渊源之下,给了他锦园这个当家作主的栖身之地。 这在大梁并不是什么秘密,也因此很少有人敢上锦园来捣乱,所以前世李景哪怕被萧斐的身段嗓子馋到不行,也只能对着萧斐流口水,却不敢真的下手。 隆庆帝再糊涂,也绝不允许汾阳王纵容他手下的人欺辱宗室子弟,踩他的面子。 一曲终了,底下爆出一阵喝彩声来,有人狂热地叫着“小飞蝶”,将手里的绢花扔上台去。 绢花分为掐金丝的、掐银丝的和普通的两种,第一种一枝绢花代表一两金子,第二种一枝绢花代表一两银子,第三种一枝绢花代表十个铜板,前两者多是从楼上雅间掷出,第三种则多是从戏台前的长凳上掷出。 绢花如飞雪一般被掷到戏台上,萧斐不过才唱一曲亮亮嗓子,戏台的周边就已经堆满了绢花,金丝银线在阳光下闪耀生辉,晃得人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冯淑嘉咋舌,这么多绢花,一会儿能换多少银子啊! 看着自己面前桌案上的那一束掐银丝的绢花,冯淑嘉有些犹豫了,要扔吗? 扔肯定是要扔的,否则也对不起潘玉儿特地定下的雅间请她看戏了,但是扔多少合适呢? 冯淑嘉抬头看向对坐的潘玉儿,然而后者一心一意地扑在戏台上的萧斐身上,眼波流转荡漾,两腮微泛桃粉,和一身春衫相映生辉,当真是人比花娇。 冯淑嘉灵机一动,潘玉儿该不会是在思春吧?! 所以才要来看小飞蝶演绎《牡丹亭》,才会问她那些生生死死、情深不悔的问题! 原谅她心里一直将潘玉儿当做前世那个尊荣华贵、一言断人生死的太后娘娘来看,倒是忘了此时的潘玉儿不过是未进宫的豆蔻少女,思春怀春什么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冯淑嘉明白了潘玉儿请她看戏的心思,一颗心安定下来,转头像潘玉儿一样紧盯着戏台上婉转情深的萧斐,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去东直大街的胡记香料行探一探虚实。 一折终了,锦园爆发出激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萧斐再三谢幕也无法让观众的热情稍稍减低一分,反而使得呼声愈发高涨,绢花扔得更加猛烈。 冯淑嘉想,这幸好扔的是绢花,若是直接砸金子银锭,萧斐还不得被砸破相了啊! 冯淑嘉看着外边的喧扰热闹,在看看身边静默端坐思量的潘玉儿,极动极静,对比鲜明。 那这桌子上的掐银丝绢花是扔还是不扔啊,又要扔多少呢? 未来的太后娘娘端坐跟前,冯淑嘉实在是不好擅作主张啊,扔少了显得小家子气,怕被潘玉儿轻视;扔多了,又担心寄居外祖家的潘玉儿手头窘迫难堪,真是让人头疼啊…… 冯淑嘉犹疑之时,潘玉儿突然招手吩咐随行的丫鬟两句。 那丫鬟冯淑嘉认得,曾随潘玉儿去过武安侯府两次,前世最后一直伴随潘玉儿坐到摄政太后的高位,名唤阿碧。只是不知是潘玉儿打小的侍婢,还是寄居姚府后另外分派的。 阿碧点头应诺,躬身出了雅间。 冯淑嘉好奇,趴在桌子上倾身前问:“玉儿姐姐吩咐阿碧去做什么?” 以她的年纪和与潘玉儿的交情,毫无心机地问出这等问题,还是合适的。 潘玉儿冲她一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打听。” 冯淑嘉不满嘟唇,小声嘟囔不依:“玉儿姐姐明明也没有比我大多少~” 潘玉儿呵呵直笑,意味深长道:“我可比你大得多了……” 前世今生,两世加在一起,她都快有五十岁了。 五十岁啊……希望此生五十岁的时候,她能和那人儿孙满堂,含饴弄孙,再无倾轧权争、互相戒备。 冯淑嘉当然不明白潘玉儿所指,只以为潘玉儿是在笑她还年少懵懂,不知少女心事,便娇嗔傻笑两声,将此事揭过不提。 阿碧恰好在此时进来,跟在她后头的还有一个管事模样的年轻人,面上堆笑,对着潘玉儿躬身作揖,恭敬笑道:“姑娘寻小的来,不知有何吩咐?” 潘玉儿将桌案上的两束绢花一推,笑道:“这些,我要见你们锦园之主。” 锦园之主,自然就是小飞蝶萧斐。 冯淑嘉惊诧万分,她方才悄悄数过,这一束绢花少说也得有二十枝,两束就是四十枝,四十枝绢花,四十两银子,就为了见小飞蝶萧斐一面,潘玉儿这出手也太阔绰了一些吧! 寄人篱下,吃穿用度都要靠姚家施与,潘玉儿拿得出这么多闲散银子捧喜欢的角儿吗? 这也太疯狂了! 当然了,名气如小飞蝶,这区区四十两银子是根本见不到他的,除非是他自己愿意“减价”相见。 果然,那年轻管事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像是没有看见那两束掐银丝绢花一般,就委婉但坚决地拒绝了:“不好意思,这位姑娘,我们园主难得登台,这会儿正在后台歇嗓子……” 第一百二十七章 起疑 “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那劳烦管事带句话给你们东家,问他想不想认祖归宗。”潘玉儿打断年轻管事的话,言笑晏晏,从容淡定,像是料定了对方不会拒绝一样。 年轻管事一脸莫名茫然。 冯淑嘉心中一颤,萧斐又没有改名换姓,只是祖上被革除了皇籍而已,潘玉儿此时提的认祖归宗是什么意思?要让要恢复萧斐皇籍的意思吗? 可是,此时的潘玉儿不过是寄居外祖家的一个弱女而已,又有什么能耐让萧斐重入皇籍? 还是说,潘玉儿已经攀上了隆庆帝? 不过,前世她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萧斐重入皇籍这件事情,不知是萧斐拒绝了潘玉儿,还是潘玉儿压根儿就没有提过这茬呢? 冯淑嘉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惊疑不定,面上却不敢流露出一分,只得继续做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看着潘玉儿发愣,脑子却在飞快地思考,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潘玉儿为什么不避开她? 是因为觉得她年少单纯,不会多想吗? 可是单纯的人是不会多想,却很容易被人套话啊!万一她要是不小心把这个话漏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就是信任她了,所以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敢当着她的面提起。 可是,她和潘玉儿统共不过见过两次而已,虽然“一见如故”,交情却不算不上深厚,那潘玉儿这沉甸甸的信任从何而来? 冯淑嘉念及此处,只觉得浑身一寒,潘玉儿是不是藏着她不知道的秘密,所以才刻意来接近她的?! 冯淑嘉下意识地抬头,对上潘玉儿。 潘玉儿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情,哪里有功夫去看懵懂惊讶的冯淑嘉,她见那年轻管事发愣,也不和他多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只管去传话就是了……至于要如何选择,是你们园主的事情。” 大概是潘玉儿的神情太过于镇定和从容,也许是面对客人时要周到周全,所以那个年轻管事愣了愣神,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冯淑嘉一脸莫名兼好奇,这倒不是装的,小声问道:“玉儿姐姐和小飞蝶认识吗?” 潘玉儿默了默,怅然一叹,又打起精神,像是看一个小辈一般,虚空点了点冯淑嘉的额头,笑道:“你小小年纪的,打听这些做什么,好好地嗑你的瓜子吧!” 说着,就将盛有瓜子的小碟子,往冯淑嘉面前推了推。 什么“小小年纪”,就是不算前世,她今生也不过才比潘玉儿小三岁罢了。 冯淑嘉表示不服:“玉儿姐姐也没比我大多少,怎么每次说话都像家母似的~” 潘玉儿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年岁能代表什么?那甘罗十二岁还当了宰相呢!人的成熟幼稚,不是看年龄,而要看内在。” 意思就是她内在很成熟,而自己内在很幼稚咯…… 冯淑嘉想,谁成熟还不一定呢! 不过显然潘玉儿并没有心思和冯淑嘉继续辩说成熟或是幼稚的问题,她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微微凝眉,神情茫然又深远,心思似乎早就超越了这方斗室,飞到了未明的远方。 冯淑嘉想了想,继续嗑瓜子,等下文。 那年轻管事很快便去而复返,这一次,再面对潘玉儿的时候,他除了先前的热情周全,更多了一分发自内心的恭敬,腰背弯下,伸手做请,恭敬道:“这位姑娘,我家园主有请。” 咦? 冯淑嘉手里的瓜籽一时都忘记咽了,看看恭敬姻亲备至的年轻管事,又看看对面款款起身、从容淡定的潘玉儿,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困惑不解。 “冯妹妹稍待,我去去就来。”潘玉儿整好裙衫,叮嘱冯淑嘉一句,款款离去。 阿碧跟随伺候。 一时雅间里就只剩下了冯淑嘉和采露两个。 采露见瞬间冷凝下来的神情,低声问道:“姑娘,可要奴婢跟去探一探?” 冯淑嘉当然想去探一探,不过,想到对方是潘玉儿,又是在萧斐的地盘儿上,只得压下满心的疑惑,摇摇头,道:“不要横生枝节。” 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斩断李景和汾阳王府的联系。 至于潘玉儿缘何对她如此亲近信任,以及潘玉儿为何敢向萧斐开出这样的条件,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前世直接出手陷害武安侯府的,可是李景。不管怎么说,先斩其爪牙,才好擒贼擒王。 “等会儿潘姑娘回来了,咱们就去东直大街的胡记香料行逛一逛。你记得机灵点,多打听点有用的东西来。”冯淑嘉低声吩咐道。 采露点点头,退一步侍立在冯淑嘉身旁,恭顺垂眉,与先前毫无二致。 此时在锦园主人幽静深僻的书房里,还未来得及脱下戏服、褪去残妆的萧斐,和镇定自若的潘玉儿相对而立,互相打量着对方,神情都难掩戒备。 阿碧和那年轻的管事守在外头,不允许其他人靠近。 “咳咳。”萧斐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伸手做请,“潘姑娘请坐。” 清亮的声音,和戏台上的婉转情深无一分相似,使得身着戏服、面有残妆衬出的柔弱温婉也褪去了大半。 萧斐说着话,自己先在书案后的红木阔椅上坐了下来。 萧斐是锦园主人,锦园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别说是知道她的姓氏,就是将她的出身处境都查得一清二楚,也不足为奇。 “恭敬不如从命。”潘玉儿镇定自若,从容落座,丝毫没有因为萧斐叫破她的姓氏而露出一分惊讶或是探究来。 萧斐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这样的镇定从容的女子,能说出让他“认祖归宗”的话,可不容小觑。 “姑娘让人传的话,在下有些不明白。”萧斐笑道,率先引入正题,“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解释一二?” 潘玉儿安然端坐,不答反问:“萧园主若是不明白,那又为何要急急地派人引小女子过来,甚至连戏服、残妆都来不及换下褪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寻上门 锦园书房里的那场唇枪舌剑、刀光剑影,冯淑嘉自然是没有看到,她正一边嗑瓜子,一边将前世今生自己和潘玉儿相遇的寥寥数次情形再三回想,看她是不是漏掉了什么关键的信息。 采露知道冯淑嘉正在思考,默默地侍立一旁,不敢出声打扰。 然而冯淑嘉回忆再三,连每次见面潘玉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仔细地忆起梳理了一遍,依旧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冯淑嘉不由地气馁,长叹一声,推开瓜子碟子,趴在桌子上长吁短叹,就像一只午后懒睡的小猫咪,来回地翻腾。 采露见状既心疼又忍不住莞尔,出声劝道:“姑娘,一时想不出来,那就歇一歇再想好了。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 可她要是不逼一逼自己,回头等到别人来逼迫她,可就难对付了。冯淑嘉念及此处,又是一声长叹。 正在叹息间,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而稍重的脚步声,紧接着雅间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冯淑嘉扭头一看,是潘玉儿回来了,立刻坐直了身子,堆上笑脸。 美人蹙眉嗔怒,可见是没有谈妥。 冯淑嘉心中明白,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小白,跑过去挽住潘玉儿的胳膊,笑着央求道:“玉儿姐姐,这小飞蝶的《牡丹亭》也听完了,我们去街上逛一逛吧!” 潘玉儿看着冯淑嘉一副闺中少女不知愁,只知吃喝玩乐的表情,突然心生羡慕,就这么做个孩子,单纯快乐,也挺好的吧。 只可惜,数年之后…… 不,不会的!她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这意味她又走上了前世的老路! 潘玉儿很快又斗志昂扬起来,笑若春花,颇有几分长辈面对喜爱的小辈的无奈和纵容,点头笑道:“好吧。” 萧斐这里,一次不成,还有两次,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两人携了手,一路说说笑笑,下了楼,转过回廊,出了锦园。 年轻管事在二楼临街的雅间里见两人逐渐走远,悄悄合上窗户,垂手躬身立在萧斐身边,低声问道:“她们往东直大街去了。爷,要不要小的派人跟上?” 萧斐略一皱眉,摇摇头,低声吩咐:“不必了……你一会儿去杏花胡同,找一个名叫‘柳爷’的人来,就说,前回谈的那么大一桩的生意,东家不亲自出面,却随便遣了个女子来谈,是不是太过儿戏了?” 女子?是指方才愤而离席的潘姑娘吗? 年轻管事念头一闪而过,躬身应诺,悄悄地退了出去。 至于到底是与不是,谈的又是什么生意,他不能也无心打听,他只是东家救回来的一个孤儿,给他吃穿,教他读书认字,他唯有任由驱使、肝脑涂地,才能报偿这莫大的恩情。 雅间的门被从外头轻轻地合上,偌大的房间只剩下萧斐一人,皱眉深思,拳头紧握。 一线生,一线死,哪怕对方是恩人之后,也由不得他不慎重再三。 而此时的冯淑嘉和潘玉儿已经到了东直大街,一路且行且赏,很快便到了胡记香料行门口。 “玉儿姐姐,上回这家香料行开张,说是第一个月所有香料都有优惠呢!我上次包了些鲜花香料回去,回家做成香囊挂在屋中四角,一屋子花香宜人,可好闻了!”冯淑嘉停住脚步,指着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胡记香料行,问潘玉儿,“玉儿姐姐要不要进去瞧一瞧?” 潘玉儿刚在锦园萧斐那里受了挫,这会儿去哪儿游逛玩耍,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看冯淑嘉跃跃欲试的样子,自然是点头答应了。 于是一行人进了香料铺子。 冯淑嘉悄悄给采露使了个眼色。 采露会意,悄悄地落后众人一步,很快隐没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间。 有小二迎了上来,那么凑巧,还是上次招待冯淑嘉的那个小二。 “两位姑娘……里面请~”小二话说到一半,蓦地发现眼前的人是冯淑嘉,语气一顿,笑容一僵,迎客的话差点没有说齐全了。 潘玉儿抬头看向小二,疑惑一闪而逝。 冯淑嘉忙笑着打圆场,和潘玉儿介绍道:“玉儿姐姐,这人就是上次给我推荐鲜花香料的小二,你有什么喜欢的香料,尽管和他说。你别说,他对香料还真的了解不少呢!” 小二机灵,立刻躬身笑道:“多谢姑娘夸赞。二位姑娘这回若是有什么喜欢的香料,尽管吩咐小人。” 潘玉儿笑着点点头,道:“原来是如此。” 将疑惑就此揭过。 冯淑嘉松了一口气,正待要引着潘玉儿往里去看香料,眼神无意间往楼上一瞥,正好看见李景在拾级而上,胡老板亲自作陪,顿时惊得脚步顿了顿。 潘玉儿说了句话,见冯淑嘉没有应答,回头看人也没有跟上,便顺着冯淑嘉怨恨的目光朝上看,正好看见李景摆着中山伯府世子爷的款儿,闪身上了二楼。 “负心小人,不用理会他!”潘玉儿小声和冯淑嘉说道。 冯淑嘉回过神来,明白自己露了形迹,不着痕迹地掩饰道:“我只是为堂姐不值……” 潘玉儿哼哼两声,到底不好说出“冯淑颖也不是什么好人”的话来,只牵了冯淑嘉的手,笑道:“那是他们俩的事情,值与不值的,咱们外人可不好置喙。走吧,我们去看香料!” 小二早在冯淑嘉停住脚步的时候,就悄悄撤开了几步,免得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了,如今见潘玉儿和冯淑嘉两人携手向前,说笑指点香料,便又立刻跟了上去,热情介绍。 余光瞥见采露机灵地上了二楼,冯淑嘉松了一口气,认真地和潘玉儿挑选起香料来。 “哦,对了,听说元宵节花灯会你们铺子里扎设的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意外着火,如今已经查明原因了,是吗?”冯淑嘉一边挑选香料,一边问道。 小二心里“咯噔”一下,旧事重提,难不成这位小姑娘真的知道当晚纵火的真凶不成? 第一百二十九章 情郎(一更) 上次东家明明说不用理会这个小姑娘的胡言乱语的,结果第二天就主动吩咐他们散播消息,说是找到了元宵节当晚自家花灯彩楼失火的原因,搞得他也很茫然,不知道东家到底是信了这位姑娘的话,还是不信。 现在冯淑嘉旧话重提,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茬。 小二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话,潘玉儿就惊讶地问道:“怎么元宵节那晚花灯彩楼失火,不是意外,而是人为吗?” “我也不知道。”冯淑嘉摊手摇头,推脱得一干二净,指着小二说,“我只是听府里的下人们闲磕牙,说是他们铺子里的人发现了那日失火的真相。” 隔了这么久还能查出来,真是不容易,潘玉儿心想,吩咐小二:“你把事情给我们仔细地说道说道。” 八卦探奇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女人的天性,做过摄政太后的潘玉儿也不例外。 小二为难地皱眉躬身道:“实在是不好意思,东家只是这么一说,具体的情况,小人也无从知晓……” 这倒是个好托词,下人哪里敢打听主子的隐私! 冯淑嘉情知从小二这里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得无奈放弃,祈祷采露能打听到一点有用的东西来。 两人挑挑拣拣的,各自选了一些清芬宜人的香料,准备去柜台会钞。 潘玉儿将香料交给阿碧,这才发觉采露不知何时不见了,惊讶问道:“采露呢?进店时她还跟在我们后面呢!” “大概是走散了吧,或许她自己贪玩也说不定。”冯淑嘉遮掩道,又将手里的香料并一张小额银票交给小二,托付道,“劳烦小二哥帮忙会钞。” 小二哪里有不应之理,慌忙接了过来,又笑着对潘玉儿说:“姑娘若是信得过小人,不如一并交给小人去办吧。” 有人肯主动帮忙,潘玉儿哪里会推脱,当即看了阿碧一眼。 阿碧立刻上前,将香料并一锭小银元宝交给小二,笑道:“有劳了。” 小二连忙地接过,口称“不敢”。 冯淑嘉看了看那锭小银元宝,笑道:“玉儿姐姐请我听小飞蝶的拿手好戏《牡丹亭》,那我就送玉儿姐姐一包香料,聊作答谢吧。” “跟我你还这样客气!”潘玉儿笑道,眉间很是愉悦,也没有拒绝冯淑嘉的好意。 小二得了冯淑嘉的眼神示意,立刻乖觉地将小银元宝又交回了阿碧的手上,麻溜地去柜台会钞去了。 潘玉儿这才低低地对冯淑嘉说道:“你不用担心我没银子……姚家人,对我都挺好的!” 对于将来要呈给皇帝以博取大利的倾城美人儿,姚家人能不好好地伺候调教嘛!说到底,少时的潘玉儿,也是个可怜人儿啊…… 冯淑嘉心底同情,握着潘玉儿的手,笑嘻嘻地回道:“我知道!我只是想礼尚往来呀,只吃不回,可不是我们武安侯府接人待物的作风。” 潘玉儿轻叹一声,默然笑了,真是个懂事乖巧的女孩子,时时体贴他们,怨不得上辈子能被李景和冯淑颖那两个人渣骗得那么惨…… 小二办事效率很高,不一会儿就提着包好的香料和找回的散碎银子并铜板回来了。 采露不在,阿碧帮忙接过两包香料。 小二便将找回的银钱捧给冯淑嘉。 冯淑嘉只拿了碎银子,剩下的铜板一个未取,笑道:“赏你的了!” 小二先是一喜,忙躬身道:“谢姑娘赏!” 话刚说完,又蓦地想起冯淑嘉两次进店,均提起元宵节花灯会自家的敦煌飞天花灯彩楼失火的事情,又觉得那十数枚铜板很是烫手,让他几乎捧持不住。 冯姑娘花这些钱,该不会是要他办一些为难之事吧,譬如再见东家什么的…… 小二差点拉下脸来,捧着十几枚铜钱,收也不是,还也不是,进退维谷。 冯淑嘉抿唇轻笑,真是个机灵又多思的小二! 正在这么想着,身边忽然一阵朱影闪过,冯淑嘉回过神来时,只见原本站在她身边的潘玉儿,如一支离弦之箭冲楼梯口奔去,身后阿碧高呼着“姑娘”,奋力地追了上去。 可惜店里人群涌动,潘玉儿好不容挤出来的缝隙,在她的身后瞬间又被填满,将她和阿碧阻隔开来。 冯淑嘉明知跟不上,慌忙先朝楼梯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竹青色长衫,同色丝带束发,身材颀长挺拔的年轻男子,正从楼上下来,一拐弯,正拐进后院。 潘玉儿是去追那个年轻男子吗?那个年轻男子是什么人?潘玉儿的情郎吗? 冯淑嘉眼看着追不上去,忙拉了还在犹疑到底要不要收下铜板的小二,指着楼梯口急声问道:“那人是谁?” 小二吓了一跳,顺着冯淑嘉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时,只见楼梯口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影。 “姑娘说的是谁?”小二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唉!”冯淑嘉一跺脚,一把推开小二,从这边抄近道,绕去后堂。 小二见冯淑嘉直奔后院而去,神色大惊,慌忙追了上去,边追便将手里的铜板塞到衣袖里,口中疾呼道:“姑娘,后堂你去不得!” 去不得? 冯淑嘉脚步一顿,等小二追上来之后,继续在人群中见缝插针,穿梭向前,急声问道:“后院为什么去不得?” 藏着什么秘密?是方才那个年轻的男子吗? 小二大急,见拦不住冯淑嘉,也顾不得商业机密了,追上去低声回道:“后院是堆放香料的库房,还有调香的工坊,外人不能进去的!” 外人不能进去? 也就是说方才那个年轻男子是胡记香料行里的人了。 冯淑嘉脚步慢了下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回逮不着,就二三四五六回的再来,怕什么! 主要是,后院入口那里突然出现了两尊魁梧的门神,已经拦下了潘玉儿,黑面无私,半点都不曾通融。她就是现在跑过去说情,估计也行不通。 “行,我不进去。”冯淑嘉脚步慢了下来,缓缓气儿,说,“我去劝玉儿姐姐过来。” 第一百三十章 僵持(二更) 小二听冯淑嘉这么说,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想到自己方才情急之下透露了后院的秘密,忙又小声恳求道:“关于小人刚才和姑娘说的后院之事,还请姑娘不要往外言说。多谢了!” “我又不是长舌妇,也不要做香料生意,说那些做什么!”冯淑嘉果断许诺,“你就安心吧!” 小二抹了把额上急出来的汗珠,傻笑着躬身作揖,再三谢过了冯淑嘉。 要让东家知道他泄露了这么重要的商业机密,只怕赶他出去都是小事,气急了能活剥了他的皮! 那小小不起眼的后院,可是东家安身立命的命根子!如今的胡记香料行,可是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小二不知道的是,什么香料库房,什么调香作坊,跟胡老板真正要瞒着的东西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冯淑嘉赶到后院入口时,潘玉儿正怒目圆睁,恨不得要吃了那两尊身材有两个她那么宽大壮硕的门神,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你们让不让开?!让不让开?!信不信我命人拆了你们铺子!” 神情凄厉狠辣,作风大胆泼辣,丝毫不见半分平日的温婉宜人。 被威胁的两尊门神不言不语,面如刻石,岿然不动。 阿碧在一旁急急地小声劝说:“姑娘,这么多人看着呢……” 潘玉儿却十分坚持,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身姿挺拔劲直,目光冷厉如刀,凛然被侵犯。 恍惚之间,冯淑嘉仿佛又见到了前世仅有匆匆一面之缘的摄政潘太后。 可两尊门神同样坚持不退让,屹立如山,威武不屈。 冯淑嘉这会儿倒有点佩服胡老板的能耐了,能请得动这样两尊门神,胡老板此人不容小觑啊。 “玉儿姐姐……”冯淑嘉上前想要说和,可是她劝说的话尚未出口,就被潘玉儿猛地回头一个凌厉的眼神给打断了。 “冯妹妹不用劝我,今日这后院,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闯一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潘玉儿掷地有声,一脸坚持。 是为了那个年轻男子吗? 冯淑嘉惊讶,感情竟然已经这么深厚了,那前世潘玉儿还真是可怜,明明心有所属,却被设计入宫,侍奉年纪足以做她祖父的隆庆帝。 冯淑嘉不好再劝,只得看向随来的小二:“烦请小二哥前去通禀一声,就说我们去后院确有急事,出多少银子都可以,并且绝不偷窥贵店的香料和作坊。” 小二感觉到袖间的十几个铜板瞬间灼热起来,烫得他胳膊发疼,心尖儿发颤,看吧,他就说这冯姑娘的打赏不是那么好挣的…… 眼见着两方僵持不下,已经有客人好奇看了过来,怕引起骚乱,惹来更大的祸端,小二只得一狠心,应了下来,飞奔向二楼寻胡老板去了。 胡老板正在雅间忽悠李景,眼见着李景原本淡定的眼神开始闪躲,成功在望,谁料到竟然会有个不懂事小二上来敲门,说是有要事要回禀,气得他差点没有绷住,直接拿茶盏砸人。 不用说,元宵节花灯会那晚,他花大价钱请匠人精心扎设的以博名邀利的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就算不是眼前这个人模狗样的中山伯世子给纵火烧毁的,也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 想着那一把火将自己大半生的积蓄一下子都烧得精光,让自己不得不顶着巨大的压力给别人打五年白工,胡老板气得眉毛都要烧起来了。 一抬头,腾地站起身来,怒目圆瞪,胡老板冲小二吼道:“你这急吼吼的到底是遇到什么要命的事情?!没看见我正在接见贵客吗?!” 李景慌忙起身笑道:“不妨事,不妨事。胡老板店里有急事,就先去处理吧。” 说罢,悄悄地长舒一口气,要不怎么说这生意人最是能说会道呢,他方才差点在胡老板的旁敲侧击兼坦率直进之下,惊慌失守,露出马脚来。 真是多亏了这位小二哥来得及时! 李景看向小二的眼神,温柔得能化成一滩水。 小二先是被胡老板暴怒一吼,接着又被李景这含情脉脉的一瞧,顿时头皮发麻,只觉袖间的铜板灼烫得快要把他给烤干,甚至燃烧起来了,颤抖着声音回道:“有个客人吵着要去后院……” “架出去不就行了!”胡老板指着小二的脸怒吼道,“你是第一天迎客吗?遇到撒泼耍混的客人,不知道怎么应对吗?!” 小二被胡老板吼得都快站不住了,硬着头皮答道:“客人是位姑娘。” 姑娘? 哦,那就不能强行把人给架出去了,万一被人以损伤闺誉为名赖上来,他可赔不起。 胡老板稍稍安定下来。 “而且,陪同那位姑娘的,还是上次要见您的那位姑娘。”小二又补上一句。 要不是东家对那位冯姑娘的话似信似不信的态度让他迟疑,他能顶着劈头盖脸的责骂上来回禀嘛。 唉,他心里苦啊…… 小二一想,委屈得鼻头都酸了。 上次要见他的那位姑娘? 谁? 是哪个? 哦,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知道是谁纵火烧了他精心打造的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的小姑娘! 瞌睡时有人递上枕头,这真是太好了! 胡老板怒容顿消,只剩下一脸急切:“她人在哪里呢?” 小二被胡老板脸上暗藏着惊喜的急切吓了一跳,慌忙回道:“正在后院入口,那姑娘非要进去一探,被人拦下了……” 显然,此姑娘并非彼姑娘,然而,当下谁还会计较这个呢。 “世子爷,实在是抱歉,有急事需要赶紧去处理一下。您请自便。”胡老板说罢,冲李景匆匆一拱手,一阵风似的卷出门去。 门口立着的小二只觉得眼前一阵青影闪过,回过神时,胡老板已经顺着楼梯蹬蹬蹬地奔下去了,那速度,那身手,哪里像是一个圆滚滚的富家翁。 “你叫什么名字?方才吓着你了吧。” 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小二顺声看过去时,就见李景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面前,正一脸温和关切地看着他,温柔得不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子爷。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惊再惊(三更) 小二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匆忙扯出一个笑脸来,应付道:“没有,没有。扰了世子爷和我们东家说话,真是不好意思。” 小二说着,深深地鞠躬致歉。 这些纨绔子弟,脾气最难捉摸了,谁知道那笑脸里是不是藏着一把刀,随时都打算捅过来报复他方才的搅扰呢! “没……”李景想说没关系,然而才刚一张嘴,就见那小二急忙忙地躬身告辞。 “小人先下去,世子爷请自便。”小二说罢,如胡老板一般,一阵风似的卷下了楼。 徒留下李景一人风中凌乱,竟然有人无视他的示好关切,连名字都不肯留下…… 柔顺又倔强,有个性! 他喜欢! 李景眼底闪过一抹欢喜和狩猎的精光,踌躇满志,对小二哥志在必得。 不过,在这之前,他要先一步离去,想办法度过眼前的难关,免得胡老板一会儿腾出空来,对他又是好一番试探逼迫,再不小心露了痕迹。 一个小小香料行的东家自然是不足为惧,但若是让贞慧郡主知道所谓的“英雄救美”只是他的设计,那可就坏了! 李景整冠理衣,带上和煦的微笑,儒雅温和,风度翩翩,迈步出了雅间,直奔楼下而去。 到了一楼大厅,李景下意识地往后院入口看了看,只见胡老板正低声且急切地和两个年轻的姑娘解释什么,但是好像没有什么用,两位姑娘站在那里,丝毫未动,所以胡老板整个人显得有些颓唐。 能让胡老板好言好语地劝说,那背对着他而立的两个姑娘,只怕来头不小吧。 那他就更不能留在这里凑热闹了! 贞慧郡主身份尊贵,醋性也大,他虽然于女子无意,但是也要时时处处都极力表现出“洁身自好”“男女大防”来,否则,万一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再传到了贞慧郡主的耳朵,只怕到嘴的肥肉就要飞了。 李景打定主意,脚步匆促地离开了胡记香料行。 后院入口处,争辩依旧在继续。 有不少的客人注意到低低的喧嚷,都在偷偷朝后院入口处看,但是因为那两尊门神和胡老板都在,大家也不好意思朝上涌去看热闹,只有离得近的客人,隐约听见几句模糊不清的话传来: “调香秘方?呵,我倒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调香秘方是需要我窥伺得来的!胡老板若是怕我窥伺你的调香秘方,不如,我现写一个秘方,你拿给老老师傅看了,若是勉强入得了他的眼,就算做是我入这后院的拜帖如何?” 附近的客人隐约听只见“秘方”“拜帖”几个字,顿时都稍稍离得远了一些。 调香秘方是每一个香料铺子赖以生存的至重珍宝,他们虽然好奇,却不愿意平白沾惹上这样惹不清的官司。 胡老板做的是香料生意,调香秘方什么的对他来说诱惑简直不要太大,是以听潘玉儿这么说,他当即便犹豫了,沉吟着问了两尊门神:“后院现在能进去吗?” 两尊门神也不言语,神情木木地点点头。 胡老板神色一喜,立刻吩咐小二拿来笔墨纸砚并小几凳子,让潘玉儿就地写下她的调香秘方,以送去给后院工坊的师傅们查验。 万一潘玉儿说的不是大话,那他可就赚大了! 当然了,在此之前,必须要先清理闲杂人等,免得被潘玉儿写下的秘方被有心人偷窥了去。 胡老板环视一周,见最近的客人离着这里也有数尺远,犹自不放心,亲自挡在潘玉儿小几处,以隔绝某些意图窥伺的目光。 潘玉儿也不客气,坐凳伏几,略一凝神,执笔飞快地写了起来。 冯淑嘉看了看那两尊岿然不动的门神,又看看一脸兴奋的胡老板,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能不能进后院,胡老板这个主人为什么还需要问过两尊门神的意思? 是后院需要时间将香料铺子的重要机密都掩藏起来,不给她们看去,还是,胡老板对两尊门神需要听命而为? 想到胡老板前脚拒绝见自己,后脚就散布找到了元宵节花灯会有人故意纵火烧毁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的流言,冯淑嘉眉间微蹙,看来,这间小小的香料铺子,掩藏的秘密还真多呢! 耳边春蚕食叶的沙沙声将冯淑嘉从沉思中惊醒,她低头一看,只见潘玉儿笔走龙蛇,飞快地在纸上写下调香的秘方。姑且不论这秘方是真是假,单是看着一手娟秀挺拔、恣意洒脱的行草,就让人不得不赞一声“好”! 潘玉儿尚未及笄,笔法就如此老道纯熟,笔力就如此刚劲浑厚,真是让人赞叹不已。想她自己也是有了前世是从荔山居士的经验,今生才能写得一手漂亮刚劲的好字。 冯淑嘉想起前世潘太后颁给她的那道懿旨,用的是纯正的颜体,结构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浑厚,挺拔开阔雄劲,和眼前的这张行草书就的秘方,字体不同,却同样的笔力雄健浑厚,笔锋锋利又洒脱恣意。 原来潘玉儿此时就有了如此笔力了,真是让人惊叹! 冯淑嘉想着潘玉儿那对尚在穷乡僻壤的偏远边陲任父母官的父亲和庶出且平庸的母亲,不禁感叹,为了培养这个绝色聪慧的女儿,只怕他们夫妻俩倾尽了毕生所有了吧。 当然,前世潘玉儿也没有辜负他们的培养和期许。 入宫之后,依靠姚家微薄的助力和自己的十分努力,潘玉儿一路青云直上,熬败了出身帝师之家隆庆帝的结发妻子杨皇后,还有那一茬茬更漂亮更年轻更撩人的秀女,成为地位稳固、盛宠不衰的继后。 之后更是力挫杨皇后所出的先太子萧秬,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萧天赐拱上皇后,借由新帝年幼,垂帘听政,做了摄政的太后。 虽然后来又冒出了个摄政王萧稷,总揽朝纲,然而退居后宫的潘玉儿,这个曾经摄政的太后,却从没有人敢轻视。 私下里,大家都称呼摄政王萧稷和太后潘玉儿两人为“启元双王”。 以“王”字称呼潘玉儿,不是恭维她的崇高地位,而是称赞她的政治手腕和能力! 第一百三十二章 遍寻不见 当然,也有人说潘玉儿早就不安于室,和摄政王萧稷早就勾搭在了一起,甚至还以美色诱惑了众多朝臣,否则势单力薄的她,如何斗得倒有杨家和杨老大人的万千学生做后盾的杨皇后和先太子。 这些私下里酸葡萄类的话,大家偷偷地说说也就罢了,却从来没有人敢当众喧嚷,更别提当面直刺了。 潘玉儿,从来都是一个手腕强硬、作风铁血的人。 可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对自己频频示好呢? 冯淑嘉不傻,她能够感受得到潘玉儿是真心和她交好的,甚至连和萧斐议论“认祖归宗”这样可能掉脑袋的大事也都不避着她,可正是如此,她才困惑不解。 前世今生,加一起她才不过见过潘玉儿寥寥数次,就算是投缘,也不至于这样倾心相待吧——潘玉儿,可从来都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 哦,眼下这次不算。 冯淑嘉回神,见潘玉儿写完秘方,来不及吹干墨迹,就匆忙扔给胡老板,急切道:“你快点去让老师傅们看看,我赶着进后院呢!” 胡老板也急着验证眼前的调香秘方是真是假,闻言立刻接过,直奔后院而去,连句话都没有来得及留下。速度实在是太快,以至于所经之处,两尊门神的衣角都被风带了起来。 潘玉儿双手绞在一起,来回踱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就像是她前世极饿时,盯上荔山居士手里的烧鸡腿一般。 冯淑嘉微微凝眉,靠近潘玉儿,低声问道:“玉儿姐姐这么着急去后院做什么呢?” 她当然知道潘玉儿是为了寻那个身着竹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但是前世她吃过“不守闺训”的苦,所以当然不希望一心待她的潘玉儿也落入那等凄惨的境遇。 姚家奇货可居,潘玉儿如今能在姚家生活得这么恣意,是因为她很快就要被送入宫中,成为隆庆帝众多妃嫔中的一个。所以,姚家是绝对不允许潘玉儿在这个时候和外男有任何牵扯的。 潘玉儿心中着急,没有心思应酬冯淑嘉,竖眉瞪眼,低声呵斥道:“不该打听的就别打听!” 那一瞬间露出的威压和不耐,让冯淑嘉恍然又回到了前世和潘玉儿唯一的一次相见,当摄政王萧稷出现后,彼时为太后的潘玉儿也是这样急急地打发她的。 所以,前世,身为太后的潘玉儿,果然是和摄政王萧稷有私情的吧…… 冯淑嘉默了默,悄悄退开了两步。 女人,不管尊贵与微贱,一旦遇到感情的问题,都是这样的疯狂而不可自拔。 恰好寻来的采露,看见这一幕,心中不悦,不过是个知县之女,自家姑娘不嫌弃她身份低,赤诚相待,她凭什么对自家姑娘呼来喝去的! “姑娘……”采露皱眉嘟嘴。 冯淑嘉摇摇头,轻轻地拍了拍采露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她理解潘玉儿的心情,也感念潘玉儿的前世相助、今生交好,所以情急之下的一句低喝,有什么好介意不放的。 阿碧见状,上前低声替主致歉:“冯姑娘,真是对不住了,我们姑娘实在是太着急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潘玉儿有什么好着急的。 阿碧方才只顾着追潘玉儿去了,又被拥挤的人群不断阻隔,倒是没有看清楚潘玉儿是奔着从楼梯上下来的那个身着竹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去的。 采露不敢违逆冯淑嘉的意思,和潘玉儿争辩,但并不代表她也要让着阿碧。 上前一步,挡在冯淑嘉的前面,采露低声抱怨道:“太着急了也不能呵斥人啊,我们姑娘可是武安侯府的嫡长姑娘,又不是你们姚家的下人……” 你们姚家? 看来,这阿碧是姚家拨给潘玉儿使唤的了,只是不知是伺候,还是监视? 前世太后潘玉儿召见她时,阿碧已经做了慈宁宫的掌事姑姑,颇得潘玉儿信任和倚重…… 冯淑嘉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见采露还有替她分辩叫屈,慌忙以指点唇,摇头止住了采露的抱怨。 胡老板一脸兴奋地从后院奔出来,在门口恭敬做请:“两位姑娘,请!” 看来,潘玉儿的调香秘方是真的了! 冯淑嘉惊讶,如此多才多艺,难怪前世潘玉儿进宫之后,能够力压群芳,一路攀上权力的最顶端。 潘玉儿轻哼一声,神色不屑,像是不满胡老板先前对她的怀疑,然而脚下并没有放慢半分,如一阵风似的卷进了后院。 冯淑嘉等人匆忙抬脚跟上。 入得后院,只见先一步进来的潘玉儿,像是疯了一般,满院子的四处寻找,如一阵狂风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卷过。 然而,并没有寻到先前那个身着竹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 潘玉儿满脸失落,不甘心,又要进屋寻找。 胡老板上去要拦,被潘玉儿恶狠狠地一眼止住,冷笑道:“一间房子一份调香秘方,胡老板看这生意怎么样,做得做不得?” 胡老板整个人都惊了,一间房子一份调香秘方,他后院总共有九间房,岂不是说他手底下一下子就要多出九份调香秘方了!加上方才的那一份,就是整整十份啊! 天哪,发大财了! “可以可以!”胡老板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睛,要多谄媚就有多谄媚,躬身讨好做请,“姑娘想看哪儿,就看哪儿!请便,请便!” 潘玉儿毫不迟疑,一间一间地仔细搜过去。 冯淑嘉等人担忧地跟上。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当查完最后一间房,仍旧没有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时,潘玉儿像是被人抽光了浑身的最后一丝力气,萎颓在地,捧脸闷哭,眼泪透过她的指尖的缝隙,一点一点地砸落在地上,晕染开来。 冯淑嘉惶然无措,这样的潘玉儿,她前世今生加在一起,还是第一次见到,看来,那个竹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在潘玉儿心中所占的分量很重,很重。 阿碧最先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将潘玉儿抱在怀里,拿帕子替她擦眼泪,哑着嗓子劝说道:“姑娘……姑娘……您别哭了,这是怎么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谈个生意 阿碧这一劝,屋子里的人都回过神来。 冯淑嘉看向胡老板,寻求帮助:“胡老板能不能让人打盆水进来。” 胡老板连忙点头,吩咐跟进来的小二去打水,想了想,自己也退了出去,还体贴地掩上了门。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潘玉儿、冯淑嘉,还有阿碧和采露主仆四人。 “由得玉儿姐姐哭一会儿吧……”冯淑嘉苦苦相劝的阿碧,“哭过了,就好了……” 当初,她积累了满腹的委屈、怅恨、愧悔,将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荔山居士也是这么劝说她的:“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闸,闸门一开,洪水倾泻而下。 潘玉儿从一开始的无声啜泣,渐渐到后来的失声痛哭,悲伤难抑的模样,听得屋外等着送水进来的小二心里也酸酸的。 等潘玉儿止住哭声,重新梳洗好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胡老板等在门外,一脸焦急地待要说些什么,但是看见潘玉儿那红通通的眼睛,又不好开口,犹豫纠结得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 “胡老板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潘玉儿冷笑道,“我虽然不是君子,但也绝不食言而肥,许诺的九份调香秘方,我现在就写给你。” 胡老板顿时放下心来,但是被潘玉儿当面叫破心思,难免不好意思,毕竟在人家这么伤心的时候,还想着自己的利益,未免不近人情。 胡老板搓手谄笑道:“姑娘说的哪里话……那什么,我这就吩咐人去准备笔墨纸砚,不耽误姑娘的正事儿!” 不耽误潘玉儿的正事? 还不如说是怕耽误他自己赚钱! 潘玉儿不齿冷笑。 胡老板还能吩咐谁,眼下就负责招待冯淑嘉和潘玉儿的小二哥一个人在这里。 小二看了一圈,不待胡老板吩咐,认命地去取笔墨纸砚去了。 等潘玉儿将九份调香秘方写好,胡老板立刻欢喜地拿起来,一张一张亲自仔细地吹干墨迹,生怕有一点破损。 他先前还以为潘玉儿是说大话,但是方才那份叩门的香料秘方,工坊里的老师傅们仔细地研究过了,比他们研制出来的同样的香料方子要精妙许多。 这会儿一次就又多了九份,胡老板似乎已经看见亮闪闪的金山银山在向自己招手了。 潘玉儿搁笔,看着欣喜若狂的胡老板,轻声问道:“这样的调香秘方,我还有很多,不知道,胡老板还想不想要?” “当然想!”胡老板丝毫没有犹豫,爽脆地答道。 说罢,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急切和失态,胡老板立刻又整肃了脸色,然而脸上的欢喜却怎么都掩藏不住。 “那,我们来谈个条件吧。”潘玉儿吐出一口气,面上露出放松的笑容来,“我问胡老板几个问题,胡老板若是能够答得上来,我就再写几份,如何?” 胡老板张口就想答“好”,又怕潘玉儿给他下套儿,踟蹰半晌,方才小心翼翼地答道:“能回答的,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若是不能答的话,还请姑娘见谅……” “当然见谅。”潘玉儿凉凉一笑,“最多答不上来,我就不写调香方子罢了。” 胡老板顿时一阵肉疼,似乎方才的金山银山又都长了翅膀,一下子就要飞走了一般,差点伸手去隔空抓取,喃喃不舍道:“好吧……” 潘玉儿眼底精光闪闪,轻声问道:“听说你这后院寻常人不能进来,是这样吗?” 胡老板点点头,毫不迟疑:“当然!除了本店之人,其他人一律不许进出。”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当然,如果是像姑娘您这样诚心做生意的,只要付得起足够的价码,也可以进来。” 潘玉儿点点头,也就是说,萧稷不是这间铺子的主人,就是和胡老板有生意上的往来,那萧稷,一定还会再次出现的! 潘玉儿被自己心中的推断幸福得差点掉下眼泪来。 她不惜想尽法子,比前世早两年进京守候,每天四处打探萧稷的行踪,就是为了能在被送进宫之前,和萧稷相逢,获得他的认可,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相守终老!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给等着了! 潘玉儿努力平复翻涌欢腾的心绪,想要向胡老板打听萧稷的消息,然而目光掠过阿碧时,顿时又止住了。 阿碧是姚家指派给她的使唤丫鬟,平日里安分守己、尽忠尽责,早就通过了她的重重考验,暂时成了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就连和萧斐相商“认祖归宗”这样的大事,她也不瞒着阿碧。 可是,若是让阿碧知道她钟情他人,努力摆脱进宫的话…… 不行,她冒不起这个风险,也决不能因此而陷萧稷于危难。 逆贼晋王之子,人人得而诛之,有隆庆帝在一日,萧稷就都不能亮明身份,堂堂正正地行走在这人世间。 没关系,反正萧稷已经出现,并且和胡记香料行有莫大的联系,那她只要守株待兔,早晚有一天能和萧稷再见的!而且这一天,绝对不会很远! 一瞬间,潘玉儿脑海里转过无数的念头,最终平静下来,施施然起身道:“胡老板,如果我想入股贵店,不知可不可以?” 入股? 一个姑娘家? 胡老板上下打量潘玉儿一盘,一脸为难:“姑娘,你一个姑娘家,入股小店,这不太好吧……” 虽然潘玉儿熟知香料调制的秘方,入股之后,肯定能为铺子带来更大的收益,但是与外人合伙做生意这等大事,没有父母出面怎么能行。 而且,现在的胡记香料行,招牌是没变,东家却不是他,所以这件事情,他可做不得主。 “姑娘家怎么了?”潘玉儿明白胡老板的顾虑,微抬下巴,一脸自信地说道,“就凭我手里的香料调制秘方,保管胡老板你财源滚滚,享之不尽!” “那是那是!”胡老板意动,那么多的香料调制秘方,可就是数不清的金山银山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报应不爽 可惜啊,五年之内,店铺的事情他这个名义上的东家都做不了主…… 胡老板心中哀叹,捻须迟疑片刻,商请道:“不如,姑娘让我考虑考虑,如何?” “当然!”潘玉儿点头应承。 做生意需谨慎,这是应该的,久经商场的胡老板要是真的毫不犹豫地就答应她,她反而会迟疑呢。 “我姓潘,是国子监祭酒姚大人的外孙女,暂时寄住在青竹巷姚府。胡老板若是考虑好了,就着人去给我递个信儿。免得我枯等佳音不至,再错过了别的机会。”潘玉儿自报家门,也不忘记小小地威胁胡老板一下。 胡老板若是不同意,她自然可以找别的香料行合作,利用手里的香料调制秘方获利。 不过,到那个时候,胡老板的香料铺子,生意肯定会因此而受损的。 胡老板闻言,一阵肉疼,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潘玉儿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起身辞别:“那我就静候胡老板佳音了。告辞。” 胡老板忙起身相送。 出后院的时候,院门窄小,冯淑嘉稍稍落后潘玉儿一步。 胡老板瞅准机会上前,小声问道:“不知冯姑娘上次说的小店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起火的真相,是指什么?” 冯淑嘉脚步一顿,扬声冲前头的潘玉儿道:“玉儿姐姐,我东西落在房里了,回去找一下,你先到前店等我一会儿吧。” “怎么这么马虎。”潘玉儿无奈笑道,“好吧,你快一些,我在前头等你。” “诶,谢谢玉儿姐姐!”冯淑嘉扬声称谢。 待潘玉儿出了后院,冯淑嘉这才抬头看向胡老板,凉凉地笑道:“胡老板先前不是不相信我的话吗?” 胡老板心头一阵郁闷,哪里是他不肯相信冯淑嘉的话,分明是君公子不让他去问的吗……到头来,背锅的还是他。 “信信信,怎么会不相信呢?不相信的话,我又怎么会吩咐人散布消息呢?当时,当时……当时只是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胡老板慌忙着替自己找借口。 好在冯淑嘉也不介意胡老板的反复,只要能揪出李景,挫败他借由贞慧郡主而傍上汾阳王的计划,胡老板解释得通与不通都没有关系。 “胡老板经商多年,多加谨慎也是应该的。”冯淑嘉大度地笑道。 胡老板窘然一笑,拱手道:“多谢冯姑娘理解。那不知纵火的人是……” “自然是那场火灾,受益最大的人!”冯淑嘉笑道。 受益最大的人? 肯定不是那些他送上丰厚的赔偿抚慰金的人。 毕竟,人就算再是贪财,也没有敢拿自己的小命儿来赌的,花灯彩楼若是真的顷刻间燃烧崩塌,引起哄乱的话,那些人就算是不被砸伤烧死,也得被汹涌的人群踩坏咯! 也不会是得了丰厚酬金的水龙队的那些差役。 元宵佳节的,谁不想轻松自在赏灯游玩的,救火救灾,那可不是件轻松的活儿,做得好了是应该的,做不好了还要被上头责骂,谁愿意没事儿找事儿! 那剩下的,就是遭受惊吓,但是没有受伤的人了。 而在这些人当之中,能够从火灾中受益的,自然就是那个因缘巧合、奋不顾身地救了贞慧郡主,从而得到汾阳王派人致谢的中山伯世子! 妈了巴子,就知道是李景那只坏鸟儿搞的鬼!他倒是攀上大树好乘凉了,害得自己钱财尽失,与人做白工意图东山再起! 胡老板心中愤愤,恨不得现在就上楼揪过李景暴打一顿。 当然了,那是不可能的,身份悬殊啊…… 胡老板又恨又愁,满怀期冀地看向冯淑嘉:“那不知冯姑娘可有证据?” “这么久了,你们店里又从里到外的大翻修,就算是有证据,也早就被你们自己掩盖毁掉了。”冯淑嘉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胡老板悔得肠子都青了,谁让他着急东山再起来着! 不过…… 胡老板深呼吸两口,从愤恨后悔中清明不少,看向冯淑嘉的眼睛充满着探究:“冯姑娘如何知道的真相?又为何……” “为何告诉你吗?”冯淑嘉笑道,眼底闪过一抹狠厉,“自然是不想负心人旧事重演,荣华富贵了!” 负心人? 胡老板皱眉,旋即便又松开了。 是了,那位中山伯世子,听说之前和武安侯府的堂姑娘关系亲近,两人都曾经来自家店铺买过香料……而那位堂姑娘,在年前被武安侯夫人遣送回了乡下老家…… 哦,冯姑娘此举原来是替姐不平,行侠仗义啊! 胡老板捻须恍然,安慰冯淑嘉道:“冯姑娘姊妹情深,实在是让人佩服,可敬,可敬啊!” 冯淑嘉心中冷笑,多亏得冯淑颖怕李景抛弃她,更怕将来嫁给李景之后,落得个抢夺妹婿的恶名,多次故意和李景一起出现在人前,并且散布一些暧昧不明的消息,才让她这次能如此轻易就解开了胡老板的疑惑。 她永远不会忘记,前世冯淑嘉得势之后,曾经指着香炉里廉价的燃香讥讽她:“呵,世子爷就给妹妹用这种几个铜板一大捆的燃香啊,真是刺鼻难闻……可没有我屋子里的沉水香好闻。对了,你知道吗,在你认识世子爷之前,他就跟我说过,东直大街上的胡记香料行的燃香不错呢……” “胡老板过誉了。”冯淑嘉笑道,“至于如何知道的,那么凑巧,我当时就在附近,恰好看见凶徒故意引燃了一角花灯。” 当时她是在胡记香料行扎设的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附近,但是没有看见李景是如何行凶的。 但是这并不重要,她只要让胡老板坚信就是李景纵火牟利就行了。唯有如此,胡老板才会信她的话,引蛇出洞,揪出李景。 “所以,现在胡老板要做的,就是放出消息,让对方自乱阵脚……”冯淑嘉顿了顿,又笑道,“不过,显然胡老板已经在这么做了,就不用我再班门弄斧了。” 胡老板混迹商场多年,心眼多了去了,用计何须她指点。 胡老板忙拱手笑道:“哪里哪里!冯姑娘过誉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拒绝 怕胡老板没信心,冯淑嘉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如果有一天查明真相,需要出面作证的话,我很乐意效劳。” 只要能毁掉李景,说几句谎话又如何! 更何况,她说的还是实情,只是未曾亲眼所见罢了。 胡老板惊喜万分,郑重躬身施礼答谢:“如此,我就现在这里,多谢冯姑娘仗义相助。” 有武安侯府的嫡长大姑娘出面作证,谁还敢怀疑! “不行!”夜晚归来的萧稷,听完胡老板欢欣雀跃地回报,断然拒绝,眉间一片冷厉。 胡老板吓了一跳,看了看被萧稷这一声断喝,似乎又冷了几分的春夜,下意识地一颤,挤出笑容,小声分辩道:“君公子,这可是冯姑娘为替姊报仇,亲自许诺的……”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萧稷眉间又冷了几分,整个人如一块千年冰雕,散发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寒气,“这件事情,没得商量!” 冯淑嘉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为了挫败李景,就连自己也不管不顾了吗?!一个姑娘家,出堂作证,还是这种事涉男女之事的阴谋诡计,名声还要不要了?! 胡老板被吓得抖了抖,只觉得原本暖融融的春夜,这会儿变得如冷冽的寒冬一般,连先前强行挤出的一丝笑容也挂不住了,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颤声问道:“那关于纵火之事……” “你着什么急?”萧稷冷笑一声,好歹面上暖和了一分,问道,“你今日不是试探过了吗,结果如何?” 胡老板悄悄地松了口气,觉得被冻僵的身子慢慢地活泛起来,躬身回道:“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敢肯定,这件事情十之八九就是中山伯世子所为。” 胡老板恨得直咬牙:“没想到他外表看起来儒雅清正的,内里却这样自私阴狠,为了自己的前程,就能置别人于倾家荡产的境地,置那么多人的生命安危于不顾!” 幸好水龙队的人就在附近,大火及时扑灭,赏灯的人被及时救出,否则泛滥成灾,可不就是赔钱能够解决的了。那可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啊,大家防火防灾都还来不及呢,李景怎么会下那么毒辣的狠手! 胡老板的话让萧稷微微一愣。 李景这样自私阴狠,会不会,除了冯淑颖一事之外,和冯淑嘉,或者说是和武安侯府还有别的恩怨,所以冯淑嘉才紧盯着他不放,势要他倒霉颓唐,一蹶不振,甚至是身败名裂呢? 胡老板说罢,抬头看了看萧稷,只见他面色一如既往地清冷淡漠,一时拿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心头不禁有些发慌。 说到底,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事情,和萧稷没有任何关系,帮忙是情分,不帮忙也属本分,他还真不好强求什么。 “君公子,您看这事……”胡老板鼓足勇气,喃喃开口求助,对手是中山伯世子,他一个受雇的掌柜,可没有资本和对方杠上,讨回公道。 “既然今日能让他惊慌失措之下露了马脚,那往后证据还能不好找吗?”萧稷冷笑一声,“引蛇出洞,以逸待劳,总会找到证据的。” 就算是李景奸猾,不肯供认,那他也一定会创造证据,毁了李景妄图通过女人的裙带关系,攀附李奉贤的企图的! 冯淑嘉不能容忍李景荣华富贵,而他则不能容忍李奉贤有别的助力! 有了萧稷这句话,胡老板就放心了,立刻感激地表决心:“君公子既然早有谋算,那就太好了!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君公子只管吩咐,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我胡某人都在所不辞!” “此番是为你翻案讨回公道,胡老板当然不能推辞了。”萧稷毫不客气,“不过,我有言在先,这一切事情,包括胡记香料行五年之内属于我名下的事情,我希望胡老板都能够保守秘密。这,就当做是我替胡老板讨回公道的报酬。” “当然当然!多谢君公子仗义相助,胡某铭记在心,定当后报!”胡老板连连应承,就是萧稷不说,他也不会透露出铺子已经不是自己的消息,让那些生意上的老伙伴怀疑他的实力,自己断了自己今后的财路的。 “除此之外,今日还有一事,需要君公子定夺。”胡老板说着,将今日潘玉儿以十份调香秘方换取进后院并“参观”屋子的事情大略地萧稷提了提,又说,“这位潘姑娘说了,她想以她手里的其他调香秘方作保,入股铺子。我想着此事虽然于铺子的发展壮大极为有利,但是铺子目前是君公子的,就没有应承,只是答应考虑考虑。” “不行!”萧稷断然拒绝,“五年之内,香料行不接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参股。” 胡记香料行是他入京之后,新建立的第一个据点,他对其必须要有绝对的控制权。 胡老板一愣,心酸不已,他这是什么命啊,片刻之间,接连被厉声拒绝两回,而且都是事关自家香料铺子生死存亡的大事,偏偏他还要仰仗这位神秘又难搞的君公子咸鱼翻身,反对不得…… “不过,这位潘姑娘为什么要进铺子后院,还要搜查屋子?”萧稷凝眉问道。 胡老板说的好听,什么“参观”不“参观”的,其实不就是搜查,以寻找自己要的东西。 胡老板这时才回过神来,对啊,那位潘姑娘为什么着急进后院搜屋子? 他先前只顾着调香秘方了,竟然忘了问这么重要的事情! 萧稷一看胡老板惊呆又赧然表情,就知道在利益的诱惑之下,这位精明能干的商场老手,一时乐昏了头,根本就没有追问缘由!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不过,此人竟然也姓“潘”,这让萧稷神思一动,震惊一闪而逝,问道:“这位潘姑娘,可是国子监祭酒姚知礼大人的外孙女,闺名玉儿?” 胡老板亦是惊讶,点头回道:“正是青竹巷姚大人的外孙女……不过,闺名为何,我倒不是很清楚……” 事关清誉,姑娘家怎么会随意透露自己的闺名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谜团 不过,真是奇怪,他不过提了个姓氏罢了,君公子竟然立刻就猜到了潘姑娘的身份,甚至还叫出了对方的闺名…… 天哪,君公子该不会早就认识这位潘姑娘,甚至还颇有些“交情”吧?! 胡老板惊讶抬头,失礼地直盯着萧稷的面门看,那火辣辣的八卦眼神,让萧稷想忽视都难。 萧稷不觉好笑,嘴角上扬,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多了一分温和,然而仍旧清冽,正如淙淙的深山幽泉,寒意不深,却不可久近。 “胡老板,一个陌生的姑娘要进铺子的后院重地,还要搜查屋子,而你竟然被几张调香方子迷住了眼睛,不问情由,敞开大门任人窥伺,甚至还要和人做生意……”萧稷轻笑一声,“结果,这人姓甚名谁你都不知道,甚至也不曾打听对方有没有欺骗于你……啧啧,我不得不怀疑,你这么多年的生意是不是白做了!” 幸好潘玉儿现如今还只是形迹可疑,未曾查出于他的大计有何大患,否则他当时若是恰好在铺子里待着,还不得被人“瓮中捉鳖”了去! 胡记香料行是他进京之后,建立的第一个新据点,意义重大,不容有失,若是胡老板做不好这个掌柜的话,那他不介意用点手段,换上自己的人。 胡老板被萧稷话里的讥讽和眼底的寒意吓了一跳,脑门上蹭蹭地冒出一层冷汗来。 是了,他只记得君公子为人温和仗义,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怎么忘了,君公子可以扶他起来,也同样可以将他打趴在地,永远无法翻身。 潜意识里,他总觉得胡记香料行是自己的,或者说,终将是自己的,而君公子只是个资助者,所以今日才会自作主张,放潘玉儿进后院随意窥伺,还妄图说服君公子,接受潘玉儿的入股…… 胡老板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惊惧,在萧稷清冷无波的注视之下,逐渐弯下了腰身,第一次像是一个真正的掌柜面对东家时一般恭敬,诚心致歉:“君公子,是小人的过错。小人保证,绝不会再有下一次!” 萧稷点点头,并不因为胡老板的放低身段就做出宽和大度的姿态来,神情依旧清冷淡漠,点头道:“我相信你经商多年的能力和诚信,也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才是……” 否则,那于他们双方都将是灭顶之灾。 果然,事情都没有绝对的好坏,他要利用胡老板这张“熟面孔”在京城迅速站稳脚跟,就要承担胡老板可能坏事的风险。 萧稷警戒地看了胡老板一眼,吩咐道:“接下来这几日,我有事要忙,都不会再来铺子里,就有劳胡老板多多费心照料了。” 胡老板慌忙将腰身弯得更低,垂眉顺目地恭敬道:“君公子言重了,这些都是小人的分内之事。小人定当竭心尽力,不负君公子所托。” 萧稷点点头,迈步出了书房。 柳元随后跟上。 直到书房的门从外面合上,四下阒寂无声,胡老板还久久不能回神。 出了书房的萧稷,沉着脸,一路往后院疾行而去。 柳元紧跟在后。 主仆二人刚一踏进后院,白日里阻拦潘玉儿的两尊魁梧高大的门神,立刻从院落深处闪现出来,抱拳请安:“见过少主。” 萧稷点点头,先夸赞了两人一句:“今日你们做得很好。”又吩咐道,“来说说具体的情形吧。” 胡老板是得到小二的禀报才匆忙下来察看情形的,并不清楚潘玉儿具体何时闯的后院,更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其中一人抱拳答道:“少主进入后院不久,估摸还未从暗门出去,那位潘姑娘就闹着要进后院了,而且十分急切,就像是……” 那人顿了顿,举了个例子:“就像是我们盯上猎物时,一发现猎物移动,就会追踪锁定不放,很怕猎物会突然消失一样。” 在他进去后不久?就像是锁定猎物怕其消失一般? 萧稷蹙眉,该不会,那潘玉儿就是冲着他来的吧。 “还有呢?”萧稷追问道。 两人想了片刻,才回禀道:“潘姑娘搜查完后院之后,一无所获,好像十分伤心,在屋子里哭了许久……” 哭? 为什么会哭? 没有找到期待之物,所以大失所望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但如果真是伤心哭泣的话,那不管潘玉儿盯上的是不是他,对他而言,似乎都没有什么致命的威胁。 “还有呢?”萧稷蹙眉,这点消息,根本不足以让他推断出潘玉儿的意图。 两人锁眉相对,还有?少主追问不放,难不成这位潘姑娘大有来头不行? “后来潘姑娘在房间里写调香秘方,作为搜查屋子的抵偿,属下觉得没有关碍,便退得远了一些……”两人羞愧赧然,“只隐约听见几个字,大约是潘姑娘打听能进出后院的都是些什么人……” 打听进出后院的人! 萧稷心中一惊,几乎能够肯定,潘玉儿就是冲着他来的! 可是,他绞尽了脑汁,都想不出他和潘玉儿有过什么交集,甚至晋王府和姚家,也一向没有多大的干系。 那潘玉儿为什么会盯上他?而且一天之内接连两次闯入他的计划之中呢? 萧稷目光沉沉。 穹顶,一线残月散发出黯淡的光辉,迷蒙不清,使夜色越发地明暗沉浅不定,让人心头郁郁沉重。 武安侯府,芷荷院内,冯淑嘉躺在拔步床上,借着微微透过窗棂的淡月微光,盯着头顶迷蒙不清的图案,脑子就如那些错综复杂的丝线一般,揉成一团乱麻。 那团乱麻之中,深深浅浅地浮现几个字——胡记香料行。 一切都太反常了! 潘玉儿的偏执疯狂,胡老板的谦卑怯弱,门子的沉毅威严……还有守得死紧的后院。 逢淑嘉下意识地咬紧下唇,不,今日反常或许还不止胡记香料行,还有锦园——潘玉儿的那句问问萧斐是否想认祖归宗的话,实在是让她不能不介意。 而潘玉儿,就是今日这一切反常的根由。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使命有二 冯淑嘉翻了个身,长舒一口气,摒除脑海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给自己加油鼓劲,坚定方向。 不管潘玉儿如何反常,锦园如何波涛暗涌,胡记香料行如何主仆倒置,这些都不是她现在应该关心的问题。 捏碎李景妄图通过贞慧郡主傍上汾阳王的美梦,才是她现在应该努力做的事情。 冯淑嘉打定主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入睡休息,养足精力,才好应付明天的事。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时光悄然而逝。 漆黑如墨的夜空渐渐地变作了深蓝,又渐次变作了浅蓝,东天里光亮渐现。 冯淑嘉翻了个身,对着床外迷瞪了一小会儿,朗声喊了采薇进来服侍梳洗。 梳妆时,冯淑嘉低声吩咐采薇:“早饭后,将石进叫进来吧,我有事情要吩咐他去做。” 一事不烦二主,既然盯着胡记香料行的事情一直都是石进在做,那由他继续跟进,是最好的选择。 等冯淑嘉去颐和堂给白氏请了安,母子三人又一起吃完早饭回来之后,石进已经在厅前等着了。 见冯淑嘉回来,石进忙上前行礼问安:“见过姑娘。不知姑娘寻小人来,有何吩咐?” “进屋说吧。”冯淑嘉微微一笑,率先抬脚进了正堂。 石进垂首恭顺地跟了进去。 坐定之后,冯淑嘉笑道:“找你来,也没有旁的事情,只一样,继续盯着胡记香料行,有什么风吹草动的都要及时跟我回报,尤其是有关中山伯世子的。” 冯淑嘉本来还想说,一并盯着潘玉儿的,但是想一想,一来潘玉儿的底细她未曾摸清,不好贸然行动,二来她暂时也实在没有人手和精力去做这件事情。 石进怔了怔,方才躬身应下。 “怎么,有问题吗?”冯淑嘉明显差距到了石进的迟疑,不由地蹙眉问道,声音稍稍拔高,既警觉,又有探究疑虑。 石进慌忙摇头道:“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小人担心经常擅离职守的话,会被陶大管事责罚……” 其实,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盯着胡记香料行。 和上回冯淑嘉让他打听消息不同,现在户籍香料行可是少主的,冯淑嘉让他去盯着少主…… 啧啧,他光是想一想,心里就直发颤。 冯淑嘉半信半疑,面上却一派释然,笑道:“原来如此……你不用担心,陶大管事那里,我会去解释的。” 石进立刻一脸轻松欢快地躬身道谢:“多谢姑娘!” 待石进离开了芷荷院,冯淑嘉悄悄招来了采露,低声吩咐道:“你辛苦一趟,悄悄跟去瞧瞧。” 她本来对石进就不如对大春和小春兄弟俩信任,更何况石进方才的迟疑为难,更是让她不得不疑虑顿生。 揭破李景纵火以求接近贞慧郡主的真相,是挫败李景极为关键的一步,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 采露迟疑,低声道:“姑娘,这样做不太好吧……” 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果让石进发现了她的尾随跟踪,说不定会徒生事端。 而且,昨日她上楼偷听,得知胡老板已经试探过李景,而李景也确实因为惊慌而惹得胡老板的怀疑,再加上冯淑嘉临别时的那番话,胡老板未必不能下定决心,用计让李景承认罪行,付出代价。 打听不打听的,其实影响不大。 冯淑嘉明白采露的顾虑,低声叮嘱道:“所以你此行一定要隐秘,哪怕是碰上了石进,也不要心虚,只管上去大方地招呼就是了。” 采露见冯淑嘉主意已定,再难劝回,无奈笑道:“只怕姑娘连去胡记香料行的由头都给奴婢想好了吧。” 冯淑嘉微微一笑,赞道:“果然,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昨日我们买的香料,落在了玉儿姐姐那里,咱们不好去要,自然只能再买一次了。” 采露惊叹:“原来姑娘那时就为今日的事情埋下了伏笔呢!” 冯淑嘉苦笑一声,摊手道:“你真是太高看我了……我当时是见玉儿姐姐正难过伤怀,忘了此事,不好向阿碧讨罢了。” 没想到,正好成了现成的借口。 “你今日的任务有二,一是盯紧石进,看此人是否堪用。”冯淑嘉郑重吩咐。 不论是改造后的成衣铺子,还私下里的改变前世命运的大事,都需要人手运作,单靠大春和小春两兄弟当然不行。 采露惊讶:“姑娘原来是要考验石进,以图今后大用啊!” 她还以为冯淑嘉只是怕石进有二心,特意派她去盯梢呢!果然是她格局太小,都快跟不上冯淑嘉的想法了。 采露既赧然,又钦佩。 冯淑嘉见采露此副形容,不禁感慨万千,想前世采露每每看向她时,都是一副看骄纵无知的小孩子的哀悯之态。 摇摇头,甩掉那些无谓的慨叹,冯淑嘉继续吩咐道:“其二,便是催促胡老板赶紧下手。” 采露惊愕:“姑娘要奴婢催促胡老板动手?” 她一个小小的丫鬟,就算在冯淑嘉面前再得脸,又如何有资格撺掇一介小有名气的商贾,使计对付堂堂中山伯府的世子爷! “你不用担心。”冯淑嘉笑道,“你是我的心腹大丫鬟,在别人眼中,很多时候你就是在代表我行事。 胡老板见昨日咱们刚光顾,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今日你又去,买的还是和昨日一模一样的东西,少不得思量思量。 他需要的是我,或者说是武安侯府的作证,一旦以为咱们有了表态,自然行动会更加迅速。” 冯淑嘉猜得不错,当天傍晚,初步通过考验的石进,就传来了好消息: 胡老板就暗示铺子里的小二们放出消息,说是他已经找到了元宵节花灯会上纵火的凶手留下的证据——那盏最先燃起却最终幸存的灯笼。 冯淑嘉听罢,不由地轻笑出声。 那架被烧毁的敦煌飞天的花灯彩楼,是胡老板心中最大的痛,所以即便是那盏最先燃起的灯笼最终侥幸存留了下来,胡老板也不会刻意保存这么久,并在上头找到凶手纵火的证据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成了 谁都知道胡老板的“证据”经不起推敲,可一心靠着纵火以“英雄救美”傍上汾阳王的李景,肯定没有心思去推敲着证据的真假。 冯淑嘉太了解李景了,这个人阴狠自私、急功近利、沉不住气,在巨大的利益诱惑或是灾难威逼之前,往往惊慌失措,根本就不会深究事情的真假,更加不会想法子去解决眼前的困境。 哦,这么说也不对,李景肯定会想法子解决眼前的困境的,不过他的方法向来都很简单——拉下别人当垫脚石,自己好借机摆脱干净,甚至是更上一步。 譬如前世,李景一得知汾阳王猜忌冯异,立刻就伪造了冯异通敌叛国的证据,彻底和冯家划清关系,并且趁势抱紧汾阳王的大腿,在官途上更进一步。 这一次,李景盯上的垫脚石,正是胡老板。 “盯紧点。”冯淑嘉意味深长地吩咐石进,“这两天胡记香料行说不定有好戏上演呢!风助火势,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她要做的事情凶险万分,手底下的人不仅要忠诚顺服,还要机灵能干。 这,是她给石进设置的第二道考验,通过这道考验的话,石进将来会是能和大春小春比肩,甚至是更近一步的左膀右臂。 石进忙躬身应道:“小人明白。” 不就是让李景倒霉嘛,和少主所谋一致,他自然会竭心尽力,使命必达的! 冯淑嘉满意地点点头,吩咐采薇抓了一把钱给石进,笑道:“这些就当是茶钱了。喉咙润了,这话才能说得更利落,火势才会更大。” 石进不敢推辞,收下谢赏,恭敬告退。 采薇起身相送。 到得庭院里,左右看了看无人,采薇难得和颜悦色,语重心长地低声叮嘱石进:“姑娘吩咐的差事,你好好去办。我看,姑娘这是有意考验你,以图日后重用呢!你可不能自己丢了大好的机会!” “我晓得。”石进笑道,“姑娘吩咐的事情,我有哪一件不是用心去做的?” 不用心,不仅冯淑嘉会不满,就是少主也会对他冷眼责备,双主盯着,试问他敢不尽心吗? “多谢表妹关心。你放心,我定然不会让你丢脸的!”石进拍着胸脯保证道。 采薇竖眉,私心里觉得石进这话说的不对味儿,什么关心不关心,放心不放心的,好像她有多把石进放在心上似的! 不过,石进最后一句话说得倒是不错,差事若是办砸了,不仅石进要受责罚,就是她面子上也不好看。毕竟,石进是她引荐入武安侯府当差的,又是靠着她的面子才入了冯淑嘉的眼的。 “你知道就好。”采薇低声道,“好好当差,姑娘为人宽厚温和,亏待不了你的!” 石进心道,他敢不尽心嘛,他就算是怕冯淑嘉责罚,也怕少主生气啊! 想到今日在胡记香料行,见到那俩铁疙瘩时,他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瞪掉了。 等到得知胡记香料行早就换了东家,正是他那英明神武的少主,而这俩铁疙瘩也是听命来替萧稷来看店的,就是胡老板散布流言之事,都是遵从萧稷的吩咐,而萧稷这么做有一半是因为冯淑嘉对李景的“执着”,石进就更加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我晓得!”石进重重保证。 冯淑嘉得到石进的好消息,是在隔天的傍晚。 彼时她正在颐和堂和白氏说着成衣铺子改造完成,可以重新开张营业的事情,采薇在门外朝里探首,一脸焦急且欣喜地盯着她看,欲言又止。 冯淑嘉知道多半是所谋的事情成了,就笑着和白氏说:“听来的、看图样总不真切。不如,母亲明日和我一起去铺子看看吧,正好瞧瞧还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说罢,冯淑嘉看了看白氏已经明显突出的小腹,笑道:“而且,母亲总是这么在家里闷着也不好,大夫不是说了嘛,多走走,多动动,看看景,听听风的,都是调养心情极有效的法子!” 对于这个前世因为她的原因而未能谋面的弟弟或是妹妹,冯淑嘉满怀歉疚,就像是补偿冯援一样,总是想对他好,更加好! 白氏想了想,笑着点点头,道:“那就明天早饭后过去吧。那时候援儿的晨练刚刚结束,午练还未开始,正好有闲暇一起出去看看。说起来,自从去年初秋,你们父亲离京镇守边关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好好地陪着你们去街上玩耍游看了呢……” 先是冯淑嘉和冯淑颖去荔山游玩却双双伤到了腿脚,需要卧床静养;接着又揪出李景和冯淑颖的私情来,她费尽心神,总算是勉强度过风波;等到事情安顿下来,又是冯援的周岁宴,紧接着就是新年…… 事情一波接着一波的,等到好不容易年后闲下来,身子又越来越重,白氏就更懒得动了。 冯淑嘉便攀着白氏的胳膊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母亲明日就陪着我们多逛一逛吧。正好,我想吃仙客居的醉酥鸭了,咱们午饭就去那儿用吧?也正好给灶上的婆子放半天假!” 仙客居不仅有冯淑嘉爱吃的醉酥鸭,还有白氏喜爱的各类羹汤小点。而过了头三个月,白氏的胃口见好,不时也会念叨几句外面的吃食,尤其是仙客居的那几道烧菜、羹汤和小点。 白氏知道冯淑嘉这是借口自己嘴馋,想要让她饱一饱口福呢,心里宽慰极了,摸了摸冯淑嘉耳侧垂下的发丝,笑道:“好!” 又和白氏闲话两句,冯淑嘉便借口看铺子的图样看得眼睛累了,要去院子里走一走,歇一歇,等会儿再回来吃晚饭。 白氏慈爱地笑着点头应道:“好。不过,第一次接手铺子,又是进行大改造,肯定琐事繁多,你也别太累着了。你还小着呢,将来有的是机会练手。” 冯淑嘉笑嘻嘻地应了,起身出了屋子,用眼神示意采薇跟上。 等到了庭院里,冯淑嘉寻了偏僻的一角,见四下无人,低声问道:“是石进有消息传来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断翼 采薇点点头,一脸抑制不住的欢喜,小声激动回道:“石进方才去芷荷院回话,说是事情成了!” 冯淑嘉担心她在颐和堂时,石进不好进来回话,所以一出门,都会特地留下采薇在芷荷院候着,免得错过了重要消息。 “哦?”冯淑嘉只觉得心中一阵快意,还有些许的激动和火热,低声吩咐:“你把石进的回话,仔仔细细地都给我说一遍。” 能扳倒李景,她离着改变前世抄家灭族命运的目标就又进了一步。 采薇点头,将先前石进传进来的消息,一一说给冯淑嘉听: “胡老板找人扎了一只灯笼,绘的正是敦煌飞天的裙角,也是当初最易点燃花灯引起火灾的那只灯笼上的绘图,又特意点燃烧毁了一半,放在书房的紧要处,不让外人轻易进入窥伺。 之后胡老板半遮半掩地放出风声,故意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果然,昨天夜里就有人动手了。而胡老板早就请了高手埋伏,只等那人上门,正好瓮中捉鳖。 人捉住之后,听说胡老板连夜审讯,那人却都紧要牙关不松口,只说自己是路过的夜贼,别的一概都死咬不认。 一大早的,胡老板就把贼人捆绑后丢在门前,说他是元宵节花灯会那晚纵火的贼人,要交官法办,引得好多人都上前围观指点呢。 那人倒是硬气,什么话也不说,想来是靠山够稳,底气够足,笃定身后的人保得住他。 石进瞧见了,就上前说了句‘哎呀,原来是那日纵火的贼,总算是捉到了!我们候府的小世子那日也恰好从旁经过,侥幸逃过一劫,还有汾阳王府的贞慧郡主……不行,我得赶紧回府禀报一声,可算是抓到惊扰我们小世子的贼人了!’ 等石进话说完,那贼人立刻就变了脸色,又见胡老板怒气冲天地要扯他去见官,周围的人也都义愤填膺地围了上来,立刻就认怂都招了,说他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可是中山伯世子做事缜密,并没有亲自与那贼人接头,甚至也没有派中山伯府的人去,而是辗转派人寻了个和中山伯府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去谈的生意,交付的定金,那贼人就是有心攀咬,只怕也攀咬不到他的身上去。 还是胡老板经商多年,城府深沉,为人机变,立刻派人去汾阳王府递了信……” 中山伯府门楣再高,总也高不过大梁开国以来的第一个异姓王去。 冯淑嘉听到这里就明白了,有了汾阳王的介入,李景就是想脱罪,只怕也难了。而且即便是李景找了个替罪羊,给自己脱了罪,那他这辈子也休要再妄想成为汾阳王的女婿。 贞慧郡主或许会被他的伪善温良所欺骗,但是汾阳王绝不会任由别人去算计他。 李景这一辈子,除非是做出什么让汾阳王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的事情来,否则只会成为汾阳王鄙弃之人。即便是李景侥幸做出了这样的“伟绩”来,也不要再妄想迎娶贞慧郡主了。 冯淑嘉心中一阵快意,眉眼越发地冷峭,然而唇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浓,低声吩咐采薇:“回头把我梳妆匣子里的金锞子拿出两对儿来,赏给石进。” 要不是石进机灵,懂得“仗势欺人”,只怕那贼人没有那么快认罪,而胡老板也未必想得起去派人给汾阳王府送信。 还在胡记香料行等结果的石进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心想自己是不是昨儿个守了一夜,被春夜的凉风一吹,感冒了。 不过,少主有令,他也不敢不从啊,要是没有他做托儿,胡老板的这台戏怎么能唱得这么精彩! 第二天,冯淑嘉特地吩咐车夫绕路从胡记香料行经过时,只听来往的行人都在议论昨天的事情 ——中山伯御下不严,家宅不睦,继室和原配嫡子互生龃龉,生怨已久。继室狠毒,妄图借由元宵节花灯会几乎每年都会发生的火灾,杀害原配嫡子,让自己所出之子取而代之。幸得老天怜见,原配嫡子逃出生天,又终于在今日真相大白。 冯淑嘉坐在马车里,听见那些断断续续的议论,心中惊讶,中山伯既然今日能选择弃妻保子,那为何不论前世今生,他待李景一直都是听之任之或是和斥责罚呢? 真是让人费解。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汾阳王对于李景胆敢算计贞慧郡主这件事情的愤怒。若不是汾阳王的坚持和施压,中山伯又怎么肯将崔氏推出来替李景挡灾,平息他的怒气呢? 要知道,李景是嫡长子,又担着世子爷的身份,他的一举一动固然代表着中山伯的脸面,但是难道崔氏作为继室,犯了这样的大错,中山伯脸上就好看了? 冯淑嘉犹自出神的时候,就听白氏在第一旁满是怒气难消地叹息道:“这样的人家,真是……” 冯淑嘉知道白氏是想起了冯淑颖和李景的纠缠不清,心中不快,便温声劝慰道:“好歹堂姐没嫁去这样的人家,不是吗?” 否则以后有得麻烦了。 白氏深以为然,长叹一声,看着冯淑嘉日渐长开娇容,心想,以后挑女婿,一定要把别人的身家背景、家庭环境、亲戚朋友,等等,都得打听得清清楚楚了,可不能糊里糊涂地就把女儿给嫁出去了! 而此时的中山伯府,松鹤堂里,崔氏面对着前来押送她的粗使婆子,一面愤怒地打砸东西躲避,一面歇斯底里地尖叫道:“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让我给那个小畜生平祸?!我可是堂堂中山伯夫人,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她听到消息的时候,原本还以为能够借机彻底将李景踩在脚下,拱自己的儿子李曜上位,谁知道在家里坐着横祸都能飞上门来,当初那场让李景解除禁足耀武扬威的那把火,竟然成了她派人放的了,目的就是为了烧死李景! 没错,她是恨不得李景去死,好给李曜腾位不假,但是她怎么会那么傻,不在家里自己的地盘上动手,却派人跑到外头去纵火?! 第一百四十章 买断(一更) “我看你们谁敢动我?!”崔氏眼珠子暴突殷红,尖声叫着,将博古架上的汝窑美人觚狠狠地砸向上来捉她的粗使婆子。 花瓶砸在婆子身上,又砸落在地,碎瓷片飞溅得到处都是,和着先前砸碎的东西,只见满目狼藉。 粗使婆子为难地看向中山伯,不知该怎么办。 毕竟,崔氏是当家夫人,以前又很是得中山伯欢心,她们也不敢强行动手,怕崔氏万一将来再次得势之后,会找她们秋后算账。 中山伯眼底闪过不舍和歉疚,但是很快便坚硬如铁、淡漠如冰,沉声吩咐道:“夫人总是这样骄纵……你们还不快点帮夫人冷静下来?这样疯疯癫癫的,再闯出这次这样的弥天大祸来该怎么办?还是请佛祖帮忙清心平欲吧!” 粗使婆子见中山伯发了话,立刻一拥而上,拿胳膊的拿胳膊,搂后腰的搂后腰,很快就让发狠乱蹬乱扒的崔氏挣扎不得,只能厉声尖叫:“贱人,走开!走开……” 中山伯想着还在前厅里待着的汾阳王府的大总管,心头一阵烦闷,怒喝道:“夫人得了失心疯,你们也傻了不是?还不快拿帕子堵上!” 一个粗使婆子忙拿出自己油腻腻的帕子,揉吧揉吧团成一团,一手捏住崔氏的下颚,一手将帕子用力地塞了进去。 崔氏被用力塞进来的帕子还有那上头的味道熏得差点作呕,不由自主地弯下腰身,一阵干呕。 粗使婆子趁机拿出粗绳来,将崔氏五花大绑,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擦干净额上的汗珠子。 这人要是死命挣扎起来,还真是难对付,别看崔氏平时养尊处优、娇娇弱弱的,这一发狠起来,她们几个大力的婆子差点控制不住! 崔氏见大势已去,中山伯铁了心要用她来给李景抵罪,顿时萎颓在地,低低地呜咽,一双眼睛蒙上水雾,哀哀地看向中山伯。 中山伯心头一软,然而想到前厅名义上来拜访,实则是来监行的汾阳王府的大管事,立刻又逼着自己硬下心肠,对崔氏叹道:“夫人放心去吧……庵堂里的一切供应,都不会短了的,你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罢了,就当清心养性了……还有曜儿,你也不用担心,我是做父亲的,还能短了他不成……” 崔氏中山伯提起儿子,立刻又激动起来,努力想要上前去,可惜她被绑得结结实实,嘴巴又被堵上,只能低低地呜咽哀求。 她一点都不相信中山伯会好好照顾李曜的话,先夫人去世之前,中山伯也是这样安抚承诺她的,但是看看,等她嫁进中山伯府,李景过得又是什么日子? 李景好歹还有个世子的名头在,李曜可是什么都没有,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而中山伯既然在此时保下了李景,那就更不可能再重新请封世子的,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亲自把把柄递给汾阳王吗。 她的曜儿啊…… 崔氏大急,想要再求,然而中山伯已经摆手让粗使婆子将她塞进小轿,赶紧送走,免得前厅那位监行的管事等得着了急。 崔氏绝望悲咽,蓦地想起先头夫人去世时,是不是也和她是一样的心情…… 中山伯现在可无心再去心疼崔氏的眼泪,待抬着崔氏的小轿一走,他立刻抬脚上前,匆忙赶去了前厅。 现在最重要的,是汾阳王的谅解。 清晖园外,李魏紫立在小径上,看着上了锁的大门,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那个善良可爱的胞弟,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冷血无情、阴狠自私的模样?就是为了搭上贞慧郡主,或者说是为了傍上汾阳王,竟然敢趁乱点燃花灯彩楼,置那么多人的性命于不顾? 她真是不敢相信! 当汾阳王府的大管事上门责问,当崔氏在她跟前讽刺挖苦时,她觉得自己震惊到脑子都一片空白,脑海里只是反复地回荡着一句话——那不是李景! 可是,那样的弥天大祸,又确确实实是李景一时贪心犯下的错…… 她不敢想象,面对汾阳王府的追究责难,李景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所以她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去和崔氏争嘴,而是奔向前厅书房,向中山伯求救。 那总是她和李景的父亲,不会就这样抛弃李景不管的。 可是,她想错了,在利益权衡面前,他们的生身父亲,也不愿意冒着风险,保下李景。 无可奈何之际,她只有去求寿阳公主。 迎接她的,是一顿恨铁不成钢的责骂。 然而骂过之后,寿阳公主还是无奈地许诺:“你起来吧,这件事情我会交代下去的,就当是,全了你我这些年的情分了。” 一句话,买断了两人这些年的情分。 李魏紫知道,李景这次闯的祸实在是太大了,惹上不能惹的权臣,还狠毒地致那么多人受伤,甚至可能失去生命,就是最得圣宠的寿阳公主出面斡旋,只怕也要费几分气力。 寿阳公主这是怕李景将来再犯浑,闯下更大的祸来,所以提前了断关系,免得受她的牵累。 李魏紫跪伏下去,重重地给寿阳公主叩首谢恩:“多谢公主!” 寿阳公主叹息一声,亲自扶了李魏紫起来,低声道:“我也只能帮你们姐弟到这里了……” 寿阳公主写了两封书信,一封送去汾阳府,一封送到中山伯府。 李魏紫并不知道信件的内容,但是当中山伯决定以崔氏抵罪时,她蓦地明白寿阳公主那句“只能帮你们姐弟到这里了”是什么意思——替李景脱罪,借势扳倒崔氏,让他们姐弟俩生活得更轻松自在一些。 李魏紫看着紧闭的大门,心中默默叹了一句:“景弟,姐姐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三月初六,是她和林泽早已定下的婚期,等她嫁进累世清贵的林家之后,就成了别人家的小媳妇,哪里还有精力和机会时时回家帮扶李景。 希望李景能够吃一堑,长一智,未来脚踏实地,好好地努力,不要再让她和九泉之下的母亲失望。 第一百四十一章 对上(二更) 彩霞街上,冯家成衣铺子里,张掌柜引着白氏和冯淑嘉检验着改造的结果。 整个铺子分成上下两层,一层阔大的柜台上摆放着各类布帛锦缎,品类齐全,色彩多样;柜台后和一侧的墙面上疏朗地挂着一些成衣,男女分墙,质地款式分类。 白氏仔细看了看,多是一些家常款式,布料也多是寻常,除了布置得更加疏朗宜人、井然有序,和先前并没有多大分别。 这是冯淑嘉的意思,自家店铺以前做的都是寻常人家的生意,如果突然间全部都换上华服锦衣,极容易造成旧的客源流失,而新的客源未至,中间出现断层,以致生意萧条,开张不利。 白氏转了一圈,觉得最有特色的便是那架重新整修过的楼梯,确切地说,应该是楼梯旁的墙面上挂的各式成衣。 这些成衣并不是随便乱挂的,而是按照成衣的材质、花色、和款式,由下而上,越来越上乘、明丽和新颖精致,最顶端挂着的,正是冯淑嘉亲自画的图样,用金陵织金云锦裁制而成的大袖襦裳,端庄贵气,与众不同。 就是白氏看了,也忍不住想要上去取下来,在身上试一试。 “我们去楼上看看。”白氏兴致勃勃,一楼和楼梯旁的景致已经让她惊喜万分了,不知道二楼的特设贵宾厅又是怎样的光景! 冯淑嘉抿唇笑道:“好。” 说着,小心翼翼地挽住白氏,一路往楼上行去。 之前她很多整修的细节都没有告诉白氏,要的就是这效果。能够吸引白氏好奇不已、兴味盎然地往上一观,自然也能吸引别的贵府夫人。 等到客源逐渐从寻常人家变作权贵之家,她就只管安心在家里画图样,等收钱好了。 张掌柜在前头引路,冯淑嘉缠着白氏在身后跟随,何妈妈抱着冯援紧缀在后,后面是腊梅、采露并张小二等人。 一路行上去,不仅白氏,就是何妈妈等人也都露出欣喜好奇的目光来。 女人对于漂亮的衣服,天生没有什么抵抗力。 一路行到楼梯顶端,白氏定睛看着那套金陵织金云锦裁制的大袖襦裳,久久不能回神。 冯淑嘉笑道:“这件母亲现在穿起来不太合适。母亲要是真的喜欢,回头我就照着这个款式,将腰身放得宽再一些……” 冯淑嘉还没有说完,白氏就笑着打断她:“我哪里就这么着急了……不过,等到秋天,你倒是可以试着让人做一件来。” 等到秋天,白氏肚子里的孩子就出生了,也出了月子,身材也应该慢慢地恢复了,正适合穿这样的大袖襦裳,既显得人纤秾合度、身子窈窕,也能显出十分庄重高华来。 冯淑嘉笑着应声,说:“好”。 一行人到得楼上,只见格局同一楼很相似,不同的仅仅是多了两间小隔间,隔间旁各有一面大半人高的铜镜,而墙面上挂的衣服也更加精致新巧,且全是女装——只是时间仓促,用料上并不比那套金陵织金云锦的大袖襦裳更上乘。 白氏之前听冯淑嘉讲过这格局,好奇上前推开小隔间的门,看着里面干净整洁的墙壁上楔着两只挂钩,不由地好奇道:“这就是换试衣服的地方?” 冯淑嘉笑着点头道:“二楼都是剪裁合度的衣裙,若是大略地在身上比一比,或者只是拿尺寸量一量,难免有些微不合适的地方。 而且这上头的衣裙价格又贵,即便是有钱人家,只怕也不愿意买回一件不太合适的,留着挂在墙上看。有这小隔间,买之前先试一试,也省得来回调换的麻烦。” 白氏点点头,合上门,低头见冯援正趴在旁边那面大半人高的铜镜上,做鬼脸,不由地笑了起来。 有了这换试衣裙的小隔间,再有这大半人高的映照铜镜,冯家的成衣铺子就敢说在彩霞街上独树一帜了。 “这二楼只卖女装吗?”白氏一面打量着四面墙上挂着的各式成衣,一面问道。 冯淑嘉点点头,笑道:“不仅二楼,就是一楼,过段时间铺子上了正轨,也要专卖女装的。所以,还要请母亲帮忙掌掌眼,挑选一个合适的女掌柜和几个机灵的女小二来。” 时人虽然较前朝开放,但依旧讲求男女之大防,贵家女眷的衣衫裙袄多是忧府中绣娘缝制,就是偶有在外采买,也多是寻了铺子的裁缝到家里量身选料,做好了再送到府上。 她们既然要开门做贵家女眷的成衣生意,自然要保证她们的清净不受侵扰。 白氏惊讶,眼神下意识地瞟向跟上来的张掌柜和张小二叔侄俩。 她知道冯淑嘉这样安排是合适的,可要是整间铺子全部都要专卖女装的话,那这叔侄俩可就不能再继续留在铺子里了。 不过,怎么二人没有一点不悦和惊慌之色呢? 冯淑嘉明白白氏的忧虑,笑道:“母亲,有专卖女装的,自然也就有专卖男装的。” 张掌柜便上前拱手笑道:“夫人,大姑娘已正在思量,要将斜对街的茶楼盘下来,专卖男装。到时候,小人和店里的伙计,自然是要去那里的。” 白氏愕然,扭头朝斜对街的茶楼看去,只见客人三三两两地散座着,生意说不上差,但也说不上好。 这样的话,铺子盘下来应该比较容易。 “你要盘铺子、开新店也不是不可以。”白氏沉吟道,“只是一上来就是这样的大动作,未免有些莽撞冲动。这样吧,如果这间铺子重新开张之后,三个月内盈利能达到以前的翻倍的话,母亲就做主出资,将斜对街的茶楼盘下来,给你做男装的专卖。如何?” 新铺子大整改之后开张,要么人们贪图新鲜,生意火爆,要么人们驻足观望,生意惨淡,但是预留三个月的话,生意是好是歹,应该差不多能够看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儿能力不一般,但是投资新铺不是多买一笼包子那么简单的小事,必须要慎重以待。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何方神圣(三更) “多谢母亲!”冯淑嘉笑嘻嘻地冲白氏施礼,眨眨眼道,“那母亲就只管等着出银子好了!” 语气间信心满满,对于斜对街的茶楼铺子志在必得。 正在锦园和萧斐对面相坐而谈的萧稷,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萧斐看了他一眼,起身去关窗户。 “不碍事的。”萧稷摆摆手,止住萧斐。 萧斐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地坐了回去。 两人相对默坐片刻,萧斐先开了口:“既然姚知礼的外孙女不是你指派来的,那么,我觉得咱们谈合作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把这位潘姑娘给调查清楚了?” 萧稷眉头微蹙,摇摇头:“调查不清楚……或者说,已经调查清楚了……” 萧斐皱眉,问:“怎么回事?” “潘玉儿,昌平二十二年六月初八辰时生人,父潘良,昌平二十年举人,现任玉林知县,母姚八娘,国子监祭酒姚知礼的庶女。 身为长女,颇得父母宠爱。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弥留之际又倏忽转醒,日渐康复,自此后愈发聪慧颖悟。 隆庆二年春,在乳娘潘嬷嬷的陪伴之下,潘玉儿北上京城投奔外祖家,至今一直都住在青竹巷的姚府里,和姚知礼的嫡幼女孙姚珂,关系极好。 来京之前,与来京之后,潘玉儿一直都是温柔和顺的闺阁女子,如非出门应酬,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萧稷将打听到的消息说给萧斐听。 萧斐沉吟片刻,低声道:“太干净了……” 对啊,潘玉儿的身世背景简直是太干净完美了,没有任何的瑕疵,正因为此,萧稷才不确定,自己打听到的到底是真实的潘玉儿,还是潘玉儿想让别人了解的真实。 “或许,是王爷和王妃……”萧斐大胆猜测。 萧稷摇摇头,低声道:“不,我梳理过父王和母妃留下的所有关系,无一人知道潘玉儿其人。” 这个潘玉儿,就像是凭空冒出的一般,手持利刃,妄图突破壁垒,进入他的阵营之中,敌友不明。 萧斐凝眉,这样可就不好办了,两方对战,最忌敌情不明。 “潘玉儿那里,你不用担心,我自会派人盯着。倒是你,行与不行,给个准话。”萧稷面容凝肃,他要做的事情很多,可没有时间在萧斐这里磨叽。 “这天底下,人情债最难还啊……”萧斐叹息一声,无奈挑眉摊手道,“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初扶他一把的是晋王,给他锦园这个安身立命之所的杨皇后,也是看在晋王的面子上。如果隆庆帝要深究的话,那他也属于“逆贼一党”,跑不脱的。 萧稷微微一笑,目光沉毅果敢,起身抱拳低声道:“那么,探听京城消息之事,就都拜托给你了!” 锦园往来权贵极多,萧斐的“小飞蝶”的名号又打得响亮,经常往来于权贵之家,甚至是皇宫大内,由他去打听朝廷和百官的风吹草动,最是合适不过了。 “必不负所托!”萧斐起身,郑重应诺。 君子一诺,重于千斤。 “笃笃笃”,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两重一轻。 萧稷看了萧斐一眼,见对方点头,低声道:“进来吧。” 书房的门被推开,柳元闪身进来,却看了看萧斐,没有说话。 “有什么消息,但说无妨。”萧稷道。 柳元抬头看了萧斐一眼,知道对方已经成了自己人,便立刻抱拳回禀道:“少主,中山伯夫人崔氏已经乘马车赶往了城外的水月庵,中山伯世子李景被锁在清晖园禁足反省,汾阳王府的大管事亲自监的刑。” 萧稷点点头,吩咐道:“让柳二继续盯着。” 柳元恭声应诺,退了出去。 萧斐消息灵通,早就知道了胡记香料行昨日抓到元宵节花灯会上纵火的贼人的那场闹剧,闻言惊讶问道:“难道那件事情是你的手笔?” 萧稷顿了顿,点头承认。 既然萧斐已经和他站在了一条船上,那有些事情萧斐自然有知情权。 萧斐得到确认,愈发地惊讶了,萧稷身负重任,前途艰险,竟然还有闲情去对付一个小小的破落伯府? 除非,是中山伯府碍了他的事! “怎么,中山伯也是李奉贤一党吗?”萧斐正色问道。 萧稷冷笑道:“他倒是想呢!可惜,李奉贤还看不上他一个空有野心没能力的破落户。” 那就是防患于未然了。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必要闹到这等地步吧——当家夫人被遣去庵堂做姑子,世子爷被禁足,最关键的是,汾阳王府的大管事竟然亲自监行! 萧斐知道,萧稷没有跟他完全坦白,但是也明白作为合作者,自己不应该随便刺探,便微微一笑,拿话岔开了。 “一会儿,我要登台演唱拿手好戏《牡丹亭》,你要留下来听吗?”萧斐笑问道。 萧稷抬眉,问:“你不是前几日刚登台演唱过?这可不合规矩。” 锦园的规矩,除非有大主顾上门包场相请,否则小飞蝶亲自登台演唱拿手好戏《牡丹亭》,一月最多一次。 眼下二月还差一天才过去呢,按规矩,最快萧斐也要后天三月初一,才会亲自登台演唱《牡丹亭》。 萧斐无奈笑道:“既然应承了你,那我自然要竭心尽力才行!再说了,规矩是我定的,自然是由着我的心意来。” 一月登台一次,来锦园听戏的达官贵人就少,还怎么好打听消息。 萧稷一怔,萧斐显然不是临时起意,那也就是说,其实萧斐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决定要和他共同进退了。 “多谢!”萧稷郑重拱手相谢。 萧斐还礼,笑道:“不必。” 帮萧稷就是帮他自己,为自己的事情尽心尽力,那是应该的。 “我给你留了一个雅间,就是潘姑娘上次定的那间玉兰汀,你要是有兴趣,就留下来暂且一听一观吧。”萧斐笑着邀请道。 顺便,也好好地想一想,那位潘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事事都要掺和一脚。 萧稷明白萧斐的意思,拱手称谢告辞,留时间给萧斐上妆换衣。 第一百四十三章 相遇(一更) 萧稷本来没有打算留下来听戏,要打听清楚潘玉儿其人,未必就非得留在她曾经坐过的包间里听戏不行。 然而当萧稷转到前堂,看见那迎门进来的母子三人时,瞬间就改变了主意。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武安侯冯异的家眷。 脚步微微一顿,萧稷转身飞快上了二楼的雅间,推开玉兰汀窗户朝外看。 只见冯淑嘉搀扶着白氏,仆妇牵着冯援的小手,另有丫鬟簇拥伺候,母子三人,就在楼下的露天大堂里寻了个座位坐下来。 可见是提前没有预定雅间,临时起意来锦园听戏的。 萧稷看着白氏那宽大的春衫依旧遮掩不住的孕腹,还有娇娇的冯淑嘉和小小的冯援,想着要不要将玉兰汀让出来,自己下去楼下露天大堂听戏。 然而这念头瞬间便被他自己又压了下去,他是想报偿冯异的大恩不假,但是如此行事只怕反而会惊扰到白氏母子三人吧,而且他半点也不想暴露自己和武安侯府的关系,免得给恩公招致祸端。 萧稷收回目光,斜倚在窗边,看着已经曲笛悠扬热闹起来的戏台,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去。 楼下露天大堂里坐着的母子三人丝毫未曾察觉萧稷的“窥伺”,说说笑笑,一面品茗吃小点,一面兴致盎然地看着戏台上花花绿绿的人影穿梭,听着咿咿呀呀的曲子悠扬。 因着今日有萧斐亲自登台演唱《牡丹亭》中的《惊梦》一折,所以暖场的曲子都是南戏,吴侬软语,缠绵悱恻,白氏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冯淑嘉和冯援姐弟俩却觉得十分无聊,只当自己是看真人版的皮影戏了。 等到萧斐上台,整座锦园随着萧斐娇娇怯怯轻移上台的莲步,瞬间都安静下来,只余得缠绵多情的曲子绕梁回旋,令人如痴如醉。 冯援依旧觉得百无聊赖,冯淑嘉却渐渐地听得入耳,渐渐地入神起来。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冯淑嘉想,杜丽娘为情而亡,因情而死,死死生生,前世今生,因缘有法,这多像她呵,前世抱憾而终,今生重新来过。 但愿,她也能像杜丽娘一样,今生能够获得期待的美满的结局——家人健康常在,和和美美一生。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看薰诱被眠,春那,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萧斐一合花扇,翩然转身,曲终款款而下。 底下静默片刻,哄地爆发出喝彩声,一声接着一声,一浪接着一浪,声声齐鸣,万浪奔涌,震耳欲聋。 冯淑嘉不禁感慨,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在小飞蝶这样唱腔悠扬婉转、扮相清丽明媚的名角儿面前,那些暖场的小角色立刻就黯然失色。 名角就是名角,仅凭借声音和步法,就能轻易将人带入他所营造的意境之中,令人沉醉难以自拔。 白氏也听得愉悦,对于随性一来就能听到小飞蝶的拿手好戏很是惊喜,大方地直接将桌子上编花花篮里的绢花全部都扔到了戏台上。 绢花多是普通样式,也有一些是掐银丝的,冯淑嘉粗略地算了算,这些都换算成银子的话,约莫有五两之数。 对于武安侯府来说,这当然不算什么,更何况小飞蝶深情一曲也值这个数,最关键的是,五两银子换来白氏的欢喜高兴,冯淑嘉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见白氏听得意犹未尽,仍旧沉浸在方才的曲辞里,冯淑嘉悄悄地给采露使个眼色。 采露会意,点头应诺,立刻取了冯淑嘉的体己荷包,付银钱去了。 等白氏回味过来,想起这茬的时候,采露已经销了账回来了。 对于冯淑嘉的体贴周到,白氏很是欣慰,觉得这闺阁之中,几乎没有比自家女儿更体贴懂事又聪明能干的人了,也不知道将来哪家的儿郎能有这样的幸运,娶了冯淑嘉回去。 想到这里,白氏就坐不住了,有几户人家已经悄悄地暗示过相看之意了,她得赶紧回去摸摸这些人的底细,看看其中有没有适合冯淑嘉的人选。 孕妇心急,有时想一出是一出,白氏也不例外,心头有了挑选佳婿的想法之后,她立刻起身招呼大家回去。 冯淑嘉见今日逛得够久的了,也担心白氏累着了,便顺从地起身,去搀扶白氏。 唯有冯援觉得不尽兴,嘟着小嘴有些不高兴。 冯淑嘉便温和地劝说道:“母亲今日累了,援弟若是还想出来逛街玩耍,等过些日子得了闲,我再带你出来玩耍,怎么样?到时候,我们去洪家班听戏,他们家有《孙悟空散打白骨精》《三英战吕布》,刀枪棍棒,你来我往,热热闹闹的,保准你喜欢看!” 冯援想了想,立刻高兴起来,主动牵了何妈妈的手,乖顺地跟着出了锦园。 离得有些远,戏园子里又热闹喧嚷的,冯淑嘉说的什么话萧稷听得并不清楚,但是冯淑嘉对白氏的孝顺关心、对冯援的温和耐心,他却都看在眼里。 这样一个品貌双全的好姑娘,偏偏死盯着李景不放,可见是李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只是,不知李景到底是何处得罪了冯淑嘉,就连李景落到了如今的境地,冯淑嘉还是嘱咐石进看牢他。 萧稷目光沉沉,目送楼下和乐融融的母子三人出了锦园,鬼使神差的,自己也忙下楼,悄悄地尾随而去。 冯家母子三人乘坐的是马车,但是因为怕走得太快颠簸到了白氏,所以车行很慢以求安稳,萧稷内功又深厚,所以跟上去毫不费力。 马车一路穿街走巷,很快到了城北,又转进了武安侯府所在的拱辰巷。 萧稷默默地跟着,小心翼翼地不让随行的护卫察觉出异常来。 然而事有不凑巧,刚到巷子口,竟然碰到了盯梢回来的石进! 更不凑巧的是,冯淑嘉正好掀帘,看见石进正一脸恭敬和纠结,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和萧稷打招呼。 第一百四十四章 邀请(二更) 冯淑嘉看了看石进,又看了看石进一脸纠结地望着的萧稷,心头一沉,喝停马车,面上却和煦地指着萧稷,笑问道:“这人你认识吗?” 或许是因为前世对石进此人没有一点印象,或是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哪怕冯淑嘉相信石进会对她交代的事情尽心竭力,却总是无法像对大春和小春两兄弟一样完全相信,事事信赖。 眼前的这个莫名有些熟悉的年轻男子,在她调查石进的时候,可从来都没有发觉过。 石进心中一沉,面上却不显,机灵地应对道:“回姑娘,这位是小人家道未曾中落时结识的行脚商,曾经有过一次生意上的往来。不过,自从小人家道中落之后,以前的那些好相与都不再往来,更别说这样匆匆接触过一次的人了……” 石进语气沉沉,面上是想起往事的哀伤沉郁,弄得冯淑嘉就是有心想继续追问,也不好意思起来。 “既然是认识的人,难得久别重逢,那你就引他去家中小聚一聚吧。茶水点心,只管让人上来就行,就说是我准的。”冯淑嘉“体贴”地笑道。 石进的脸色差点没绷住,将少主带进武安侯府,冯淑嘉这是以体贴下人之名,实行监视之事啊!他倒是没有关系,关键是少主…… 天哪,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腔了! “不敢劳烦姑娘。”石进一脸诚惶诚恐,“我们说两句话就……” 石进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冯淑嘉抬手打断了:“行了,就这么定了,免得被人家说我们武安侯府没有待客之道。” 冯淑嘉笑吟吟地说道,一锤定音。 石进不敢反驳,只得应下,还要做出一脸受宠若惊、感激不尽的模样。 自始至终,白氏都没有出面说一句话。 等到马车重新驶动,白氏这才轻蹙眉头,低声问道:“嘉儿,你为何执意邀请那人进府做客?” 冯淑嘉刚要张口解释,见白氏眉宇间笼着散不去的轻愁,就好似自己好不容养出来的水灵灵的大白菜,差点就要被不知打哪儿来一只猪给拱了一般,蓦然间福至心灵,恍然明白了白氏担心的是什么。 冯淑嘉挽住白氏的胳膊,伸手替她抚平微蹙的柳眉,笑嘻嘻地说道:“他不是石进的朋友嘛,我这是为了石进呢! 大春前些日子受了伤,如今还在家歇着,我想着他的空缺总要人补上,不然铺子重新开张之后,只怕人手不足。 我看石进人还不错,就想考察一番,看能不能先替补上大春的缺。” 白氏见冯淑嘉神情坦荡,不似作为,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方才见冯淑嘉再三执着地邀请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进府,还真担心她是年少春心萌动,再走上了冯淑颖的老路呢! 跟在后头的石进和萧稷二人,脸色各异,一面前行,一面低声议论。 “少主,冯姑娘为何执意要邀请您进府做客?该不会是起了疑心吧?”石进满面愁容。 萧稷轻笑,坦然自在:“她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石进愕然:“为了我?” 蓦地又明白过来,冯淑嘉这还是不够信任他,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于他啊! 想明白了,石进不免有些泄气,面上郁色沉沉。 萧稷见了,一皱眉,轻声点拨道:“她不信任你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你本来就不是单纯到武安侯府做小厮的。” 轻轻的一句话,振聋发聩,如醍醐灌顶。 是啊,他潜入武安侯府做小厮,本来就是目的不纯,或许无意之间也曾露过痕迹。冯淑嘉想要重用他,自然得重重设卡、关关考验了,否则也就值不上他今日的“竭诚尽力”了。 想明白了,石进立刻低声致谢道歉:“多谢少主点拨……”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萧稷轻声打断了:“你只管当我是偶有一次交易的行脚商,称呼我一句‘君公子’就是了,小心别露了痕迹。” 石进立刻改口道:“君公子。” 萧稷点点头,面上带着笑意,然而眼底却沉沉,带着几分探究和疑惑。 冯淑嘉出生的时候,冯异就已经做了军中的中级将领,冯家生活宽裕从容,所以说冯淑嘉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自小就是锦衣玉食地娇养着也不差。 可是,这样一个生活得无忧无虑的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为何待人会有这样重的防备心?那深不见底的杏眸里,似乎藏着万千心事,海雾沉沉,碣石难现。 萧稷细细地回想着和冯淑嘉有关的一切,恍然间想起石进曾经说过,冯淑嘉性子改变是从荔山上受伤回来之后,而那伤情还是冯淑颖加之其身。 萧稷当然不会想当然地以为,冯淑嘉是因为发现了自己赤诚相待、十分信任的堂姐,其实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和自私鬼,因此就怀疑身边所有人了,可也正是因为这,他才觉得头疼——他竟然查不出猜不透,冯淑嘉的心底,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思量间,身边的脚步一顿,抬头看去,只见“武安侯府”四个大字遒劲有力、傲骨铮铮,正如那日在晋阳郊外,骑在高头大马上,哀悯地看着他,放他一马的冯异一般。 冯家母子三人,已经下了马车,说说笑笑地往院内走去。 萧稷的目光落在冯淑嘉的身上,只见小姑娘正仰着一张纯真的笑脸,在和白氏说起锦园听戏之事,逗得白氏掩唇直笑,一脸慈爱地捏捏她的脸颊,轻声地打趣她。 冯淑嘉说的是:“母亲,您说,这世上会不会真的有杜丽娘那样生生死死、两世轮回之事?” 白氏笑回:“戏文里的事情也能当真?你呀,真是看戏看傻了,看来以后还是只能带你看看《穆桂英挂帅》这一类的武戏!” 萧稷微微一笑,果然还是个小姑娘,竟然能问出这么傻的问题来。 若是真有地狱轮回,那也该有奈何桥,桥头有孟婆汤,一碗灌下去,忘却前尘旧事,开始新的人生,又怎么如杜丽娘一样,生生死死都不忘和柳梦梅的一段梦中情缘,重来再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寻常(三更) 石进在自己房间里招待了萧稷,原本和他同住一屋的小厮,因为有差事,此时恰好没有在屋里。 当然了,就是他原本该在屋里,冯淑嘉也会找借口将他给支出去的。 冯淑嘉亲自交代下去,很快采薇便提着茶水小点送了过去。 石进慌忙起身迎接,不敢劳动采薇,自己将茶水点心一一取出,放在桌案上。 茶是雨前龙井,叶片舒展、茶汤澄澈、茶香悠长;小点有芸豆糕、桂花糕、江米糕、千层酥,以及蜜饯等各类果脯,并五香瓜子,满满当当地摆满了八宝攒盒。 石进拱手称谢:“劳烦采薇表妹回去替我谢过姑娘赏赐,等一会儿我再亲自去芷荷院谢恩。” 采薇不喜欢在府中攀扯关系,觉得大家都是下人,尽心当值就好了,何必攀亲拉故的,闻言不由地眉间微蹙,但是看到一旁的萧稷,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收拾好食盒离开了。 石进亲自送采薇出了门,眼见着采薇过了垂花门,才关上门,长舒一口气。 可算是都打发走了。 回头一看,萧稷正安闲自在地自斟自饮,细细地品茶,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 石进唬了一跳,慌忙上前低声劝阻:“少……君公子,您怎么这么大意,万一……”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萧稷笑着打断了:“在武安侯府,不用担心。” 说罢,又咬了一口江米糕,咀嚼赞道:“香甜软糯,入口即化,佳品,佳品!” 石进一愣,为什么在武安侯府就不用担心有人暗算?话说起来,少主又为什么要安排他在武安侯府做小厮呢? 石进满心的不解,但是想到自己数次暗示,均被萧稷警戒的一眼吓回,只能压下满腹的疑惑不解,替萧稷又续了一杯茶。 “你也坐下吧。”萧稷指着对面的座位笑道,“你这样站着伺候我的话,冯姑娘看到会起疑的。” 石进一怔,不是说在武安侯府不用担心吗?而且他已经送走了采薇,还关紧了门窗。 萧稷笑着摇摇头:“这里是武安侯府,若是冯姑娘有心打探,你觉得自己能瞒得住吗?把窗户打开吧,此地无银三百两。” 萧稷的吩咐,石进不敢怠慢,立刻去开了窗户,又和萧稷相对而坐。 当然,屁股是怎么都不敢坐实了的,只是堪堪挨着凳子的边儿罢了。 芷荷院里,采薇低声问道:“姑娘,要奴婢去前院盯着吗?” 她可从来都没有听石进提起过往日石家生意上的伙伴,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她总觉得心里不安,怕石进有事瞒着主家,再犯下什么错误来。 冯淑嘉笑着摇摇头:“张护院亲自盯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原来姑娘找了张护院帮忙啊!”采薇松了一口气,拍着心口笑道,“姑娘先前也不说,害得奴婢白白地担心一场。” 冯淑嘉见状好笑,故意逗采薇:“不应该是我请了张护院帮忙盯着,所以你才更应该担心吗?” 担心石进真的有什么问题,被张护院探知。 采薇看到冯淑嘉眼底的打趣,娇嗔地一跺脚,不依道:“姑娘!奴婢才不是那样的人呢!什么表哥表妹的,都不如姑娘在奴婢心中重要!” 冯淑嘉对此毫不怀疑,前世采薇就是为了她,毫不犹豫地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心中一沉,冯淑嘉脸上的笑容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影,不想让采薇看出来白白担心,她笑着转了话题:“石进那里有张护院盯着,出不了错的。你和采露一起来合计合计,看三月初六成衣铺子重新开张之后,实行这些优惠促销、分等级限购的计划可行?” 采薇闻言放下疑虑,和采露一起帮着冯淑嘉出谋划策。 等到金乌西坠,萧稷也起身告辞。 为尽礼数,他还要来拜别白氏和冯淑嘉,当然都被两人分别遣了丫鬟送客打发了。 一个府里小厮昔日的生意伙伴,不值得她们亲自接见。 萧稷多次早有预料,面上一派风轻云淡。 石进脸色却有些晦暗,暗暗为萧稷抱屈不平。 想他们少主英明神武、天赋使命,竟然被白氏和冯淑嘉母女二人如此轻视嫌弃,真是让人愤愤不平。 萧稷见状摇摇头,看来以后他还是少在外面见石进吧,否则以石进这样的心态,早晚得露了痕迹。 待石进送萧稷出府之后,负责盯梢的张护院亲自来芷荷院回话:“先前屋子里的门窗关着,属下还能借此掩蔽,靠近探听一二。 等石进送完采薇,回身打开了窗户,属下为免被人察觉,就稍稍躲得远了一些,所以他们的谈话也听得不太真切,而隐约听到的几句话,也都是叙说别后各自的情况。 多是石进在说,那位君公子在听。” “君公子?”冯淑嘉挑眉。 张护院点点头,说:“石进那位故友,姓君名珩,石进称呼他一句‘君公子’。” 石进家道中落,卖身入府做小厮,勉强养家糊口,遇到昔日的旧有,身份不同往昔,称呼对方一句“君公子”,倒也说得过去。 让冯淑嘉在意的,是那位君公子的名字。 珩者,玉也,饰于佩玉之上,形似磬而小,或上有折角,用于璧环之上,因较稀少而珍贵。 《礼记聘义》有言:“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 而磬为礼器,世人讲求君子以礼立身于世。 此人姓君,名为珩,清雅脱俗,实在是不像是一个行脚商该有的名字。 而那人沉稳从容、优雅高华的气派,也实在不像是一个小小的行脚商人该有的。 当然了,事情也不尽然如此。 譬如,李景姓李名景,字景行,出自《诗经·小雅·车辖》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句,喻指高尚美好的品德。而显然,李景是一个外表风流儒雅,实则自私阴狠、彻头彻尾的小人,完全背离了父母给他取名时的期待。 冯淑嘉抛开对“君珩”一名的纠结,问张护院:“除了这些,张叔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两岔(四更) 冯淑嘉的话刚落音,采薇的声音就在外头响起:“你怎么来了,你的那位故友送走了吗?” 冯淑嘉看了张护院一眼,笑道:“还请张叔先避一避。” 请他盯着石进是一回事,瞒着石进又是另外一回事,再加上白氏早就对他言明,这是冯淑嘉要考验石进以图重用,张护院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他点头应下。 采露便引着张护院,藏身在宴息室的帘后。 等张护院藏好,采薇已经在门口通禀道:“姑娘,石进来回话谢赏了。” 冯淑嘉看了看帘后,纱幔轻垂,一切如常,朗声吩咐道:“进来吧。” 采薇这才挑帘,放了石进进来。 因为往常也是如此,除了采薇今日声音稍稍大了一些,所以石进并没有起疑。 行礼问安之后,石进再次躬身恭敬谢赏:“多谢姑娘赏赐,让小人也不至于在故友面前太过于寒酸。” 冯淑嘉抬手示意石进起身,笑道:“这有什么,这都是你该得的。往后你若是做得好了,还能比这更体面呢!” 石进面上一派感激,再次躬身称谢。 冯淑嘉却话锋一转,一脸好奇地问道:“对了,你那位故友,还在做行脚商吗?” 石进可不敢真的将冯淑嘉当做好奇的孩子,先给了个甜枣,接着就顺其自然地打听萧稷的事情,是不是只要他回得不好,这往后连先前那样的“体面”待遇都没有了? 好在,他也不需要这样的“体面”。 “回姑娘的话,小人的那位故友,如今可发达了,早就不做行脚商了。听说是找对了路子,发了大财,如今就只管坐在家里等着数银子就好了。”石进一脸羡慕,将之前和萧稷借由“别后契阔”对好的说辞说了出来。 “哦,这么厉害?你有没有向他取取经?”冯淑嘉好奇地追问。 石进一脸哀伤,低声回道:“没有……小人看到他的意气风发,就想到中落的家道……” 这话是没法继续下去了。 冯淑嘉不知道石进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可以肯定,石进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那么她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必要了,免得惹人反感,徒生罅隙,坏了往后的事情。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冯淑嘉语重心长地劝慰道,“我方才和母亲请示过了,等三月初六成衣铺子重新开业,就让你去铺子里当差。好好努力,凭你的本事,两年之内提拔成管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 石进心里一惊,少主让他潜入武安侯府当小厮,冯淑嘉现在却要他去成衣铺子当差,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石进面色惶惶,诚惶诚恐道:“姑娘如此提拔看重小人,小人自然是感激不尽。可是,小人担心万一自己不能胜任,有负姑娘的重托信任……” “如果你都不能胜任,那试问这府中还有谁能胜任?”冯淑嘉打断石进的不知是真推脱还是假惶恐的话,笑道,“石家在江南虽然算不上是巨商富贵,但是也小有名气。如果不是那艘倾尽家资的海船意外沉没在大海之中的话,估计现在江南必有石家的一席之地。” 石进听冯淑嘉这么说,推辞的话就不好再说下去了,躬身称谢:“多谢姑娘赏识,小人万分感激,定然会竭忠尽力,努力不负姑娘所望的!” 所谓的倾尽家资的海船沉没,只是石家为了从商场隐退以扶助萧稷的借口罢了,所以石家人并未对外隐瞒,当初石进进府之时,白氏就已经将他的“身家背景”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冯淑嘉满意地点点头,交代下去:“这样吧,明天一早你就去成衣铺子里找张掌柜,看他如何给你分配差事。这几天你就先在铺子里熟悉熟悉差事,毕竟,石家当初做的可是茶叶生意。” 虽然说经商是“一行通,百行通”,但是冯淑嘉对石进寄予厚望,可不希望他仅仅做个跑堂待客的小二就行了。 石进却一心以为冯淑嘉是发现了什么异常,迫不及待地要将他撵出武安侯府去,心中忐忑焦急,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躬身应诺称谢:“小人遵命。” 顿了顿,又不甘心地问了一句:“只是,小人去了铺子,那中山伯世子那里,谁盯着呢?” 冯淑嘉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明日大春和小春兄弟俩就回来当值了。” 所以,他在冯淑嘉心里,还是不如大春和小春兄弟俩可信是么…… 石进有些忧伤,见冯淑嘉主意已定,不会再有更改,只得躬身告辞。 采薇起身相送。 采露转到宴息室,撩开帘子,请张护院出来,到正厅继续先前的问话。 冯淑嘉歉然笑道:“委屈张叔了。” 张护院忙抱拳道:“不敢,姑娘言重了。” 要不是冯异的一路赏识提拔,他也不可能从一个伙夫成为将军亲卫,上阵杀敌,建功扬名;要不是冯异心善,体念他在战场上伤了身子,不宜再继续拼杀,他也不可能退伍之后,做了武安侯府的护院总领,教习一众护卫,聊慰不能再继续疆场驰骋的落寞。 冯异的家眷,他自然是要恭敬以待,誓死保卫的! 更何况,上次那些护送冯淑颖归乡却让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护卫,都是他用心教导训练出来的属下和兄弟,要不是冯淑嘉开口求情的话,估计他们一个都不能留下来。 张护院心里记着冯淑嘉的恩情,做事自然更是仔细周全。 想到石进进来之前,冯淑嘉的问话,张护院认真地回想片刻,这才低声回道:“窗户大开,显然那位君公子和石进都不可能谈及不可能对外人言说之事。要说奇怪之处,倒是也有,那就石进对于那位君公子显得格外地敬重。” 张护院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这也说得过去,毕竟旧时的友人如今飞黄腾达,而他却卖身为奴,身份悬殊,再次相见,石进少不得要放低身段,不能再和过去一样和对方平等论交。”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面子 冯淑嘉摇摇头,对张护院的说辞颇不以为然:“如果真是因为身份悬殊的话,那石进对君珩不应该是敬重,而应是表面上敬着,心里不平吧。如此,在言谈举止之中,难免流露出惆怅失落,甚至是嫉恨来。” 这才是人之常情吧。 张护院闻言一愣,他盯梢的时候,倒是没有发现石进半点落寞或是嫉恨来,只有全然的尊敬。 锁眉深思片刻,张护院低声问道:“姑娘,那需不需要属下继续盯着石进?” 冯淑嘉释然一笑,摇头道:“不用了,张叔。我要用石进打理铺子,看重的是他的本事,至于他的交友,就不再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等到她需要用石进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估计是一两年之后了,到时候,石进有什么朋友亲故的不就慢慢地都看清楚了?何必在此时忙着盯梢,万一暴露,惹得彼此不悦呢。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该如何权衡舍弃,果然是虎父无犬女,颇有乃父之风! 张护院心中默默赞叹。 第二日,石进就去了铺子熟悉差事,大春和小春则继续上任,盯梢中山伯府。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 三月初六这天,冯淑嘉和白氏两人,一大早地就去了成衣铺子,看铺子开业。 因着女子的身份,再加上白氏有孕在身受不得冲撞,母女二人便在二楼上的小隔间里,推窗看楼下开业庆典的热闹景象。 爆竹声声之中,锣鼓喧天,彩狮翻滚飞舞,一派热闹喜庆之景。 张掌柜抱拳谢众,嘴里说着“开张大吉、多多捧场”之类的吉祥话,和新请来的女掌柜董氏,一起剪短彩绸,宣布“芙蓉裳”成衣店整修结束,正式开张营业。 张掌柜话一落音,张小二立刻将一笸箩铜钱并瓜子桂圆等物泼洒而下。 围观的群众高声欢呼,弯腰一阵哄抢。 冯淑嘉见状,合上窗户,扶白氏在椅子上坐下,笑道:“接下来,就要看张掌柜和董掌柜他们的了。母亲站了许久,先坐下来歇歇脚,吃些茶点果子吧。” 说着,冯淑嘉给白氏斟了一杯红枣茶,又将装有点心果脯的八宝攒盒往白氏面前推了推。 腊梅和采露等人,因为担心成衣店重新开张,来看热闹图新鲜的人太多,店里的伙计忙不过来,便主动出去帮忙,这会儿屋子里只有白氏和冯淑嘉母女二人,这斟茶递水的活儿自然都是冯淑嘉的了。 白氏今天起了个大早,方才为了看铺子的开业庆典又站了许久,这会儿确实觉得累了,舒坦地靠在椅背上,享受女儿的乖巧孝敬。 来之前刚吃过早饭,白氏这会儿不觉得饿,只是口中有些干渴,便端起红枣茶轻轻啜抿着,和冯淑嘉说着成衣铺子事情:“你说,这二楼上的衣服,除非要买,否则每人只能上来看一次的规矩,是不是太苛刻了点?” “苛刻点才好呢!”冯淑嘉在白氏跟前的矮凳上坐下,一面帮白氏轻轻地捶着略略浮肿的双腿,一面笑道,“世人好名,讲求面子,条件越是苛刻,想来一观以回去炫耀的客人就越多。 而且咱们铺子将来是要往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方向发展的,这样一来,客源肯定是富贵之家。如果一开始门槛定得太低,反而会让他们失去兴趣的。 而且二楼上的衣裳,款式是与楼下不同不假,但改动的都是些微的细节,若是看得多了,未免就会觉得它们寻常普通。这就跟父亲打仗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母亲不用担心,此计是好是歹,一个月之后,就能大略看出来了。” 什么“跟打仗一样”,什么“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白氏听冯淑嘉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直想笑,心里一思索,却又觉得冯淑嘉比喻得很形象。 白氏见冯淑嘉信心满满的,也不好再将心底店铺大改或将亏损的隐忧说出来打击她。 左右不过是一个铺子罢了,只要冯淑嘉能够学得本领,这点学费武安侯府还是支付得起的! 白氏轻呷一口红枣茶,感觉那香甜温热从喉间一路而下,抚慰得人分外熨帖,心头残存的那点隐忧也瞬间都消散不见了。 听着楼下和隔壁热闹的喧嚷,白氏觉得冯淑嘉自信或许并不是年少无知的狂妄,她放下茶盏,笑道:“你说的那个分等级限购什么的,具体打算怎么施行?” 冯淑嘉见白氏脸色担忧之色稍减,知道白氏正在试着信任她,并且准备在需要的时候帮她一把,心里顿时如春阳普照,暖暖的,明媚极了。 不论前世今生,白氏都是这样真心竭力地理解她、爱护她、帮助她! 冯淑嘉伏在白氏的膝头,仰头笑吟吟地回道:“这个和不买只能有一次机会上二楼观衣的规矩其实是一样,都是抓住人们的攀比心理。 每个来‘芙蓉裳’购买成衣的人,掌柜们那里都会有记录,根据他们各自花费金额的大小,来划定那些人只能在一楼购买普通的成衣,哪些人能上二楼试买成衣,哪些人能要求我亲自绘制图样,量身定制成衣。 当然了,这个金额是可以累积升级的。 也就是说,假若一个客人一直都在一楼买成衣,但是只要她累积金额够的话,也可以上二楼试穿购买的。 母亲,我有信心,那些上过一次二楼,看到挂在墙面上的那些成衣的人,只要口袋里有银子,肯定会想着再来看第二次的! 这个分等级限购,其实是在那之后才能施行的!” 白氏听冯淑嘉说得头头是道,言语之间信心满满,面上一派欣慰,笑道:“那母亲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她也应该信任冯淑嘉,给予她信心和勇气才是。 冯淑嘉伏在白氏膝头,抱着她的腰身,温柔且坚定地回道:“母亲放心吧,我定然不会教你失望的!” 母女俩静静依偎,喁喁细语,满是安宁。 斜对街的茶楼上,临窗而坐的萧稷,看着热闹兴隆的“芙蓉裳”成衣铺,轻轻一笑,低吟道:“‘制萕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好名字,好名字!”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以身相报 柳元在一旁听了,朝斜对面热闹喧嚷的冯家芙蓉裳成衣铺子看了看,低声请示道:“少主,要属下去看看吗?” 语气沉沉,带着些火气不悦。 萧稷知道柳元是在生气前几天冯淑嘉私下里调查他的事情,可是他自己并不觉得被冒犯了,他要是冯淑嘉的话,在重用石进之前猛然间遇见一个自己完全没有见过的所谓的“旧友”,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他虽然不知道冯淑嘉正在谋划什么事情,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能够让冯淑嘉千方百计、不计后果,发狠地要除掉李景这个中山伯世子,这件事情肯定关系不小,因此容不得半点闪失。 萧稷侧头看了柳元一眼,没有说话。 柳元神情一滞,知道自己的不悦惹来了萧稷的警戒,紧抿下唇,最终讷讷地低下头去,不说话。 萧稷这才淡淡地开口道:“进京之前,我就和你们说过,如果说京城有什么人值得我们无条件信任的话,那就是武安侯。所以,对于冯家诸人,如非必要,都不要徒生事端。” 虽然晋王也在京城埋下了不少后手,但是人心易变,一顶“勾结外敌祸国殃民”的大帽子扣下来,有多少人还肯忠心相助,萧稷也不敢妄下断语。 但是,肯在主将李奉贤下令屠城以免“贼人”趁乱逃走的情况下,在郊野放他一条生路的冯异,绝对值得他们信任。 虽然,冯异放走他的时候,未必知道他就是隆庆帝费心除去的人之一——晋王幼子。 想起当初,柳元神色稍缓,点点头,抱拳道:“是,属下记住了。” 反正冯淑嘉也不过是泛泛而查,想要看看是否有“君珩”这个商人,又是否和石进是故友的关系。 萧稷对此又早有安排,身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冯淑嘉自然是什么都查不出的。 “石进那里,上次在绿柳斋留话,说是想见少主一面,不知少主是否方便?”柳元低声询问道。 萧稷摇摇头,清声道:“再见一面,只怕更要惹得冯姑娘猜疑了。还是再等等吧。” 冯异放了他一条生路,给了他为父报仇、求取公道的机会,他自然不能以怨报德,将冯家拖入这场争战中来。他要是短时间内再见石进,只怕冯淑嘉就不是泛泛而查了。 假的就是假的,哪怕他提前安排得再周密,只要冯淑嘉用心,难免查出蛛丝马迹来。若是冯淑嘉顺着这点蛛丝马迹再查下去的话,很难保证不会被牵涉进来。 柳元稍稍迟疑后,再次低声劝说道:“石进的意思是,他是少主安排进武安侯府做小厮的,现在却被冯姑娘调入成衣铺子,是不是被冯姑娘发生了什么端倪?” 不然,为何连萧稷也要调查。 萧稷摇摇头,笑道:“这不可能。 别的暂且不论,就单说大春和小春兄弟二人,名义上是被调拨入成衣铺子当差,但其实一直都在盯着李景,未曾来过铺子一天。就算是今天,也不过是大春来了,小春依旧在中山伯府门外盯着。 以今日成衣铺子开业的兴隆情况来看,冯姑娘是真的急缺一个合适的伙计。” 而世代经商,家道中落之后不得已卖身入武安侯府做小厮的石进,无疑是极为合适的一个。 当然了,冯淑嘉对石进的期待肯定不止如此,否则也不会一再考验,再三彻查了。 萧稷接连驳回,柳元也不好再多说,一时沉默下来。 倒是萧稷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给绿柳斋留个话,让石进不必担忧,只管将自己当成真正的小厮,冯姑娘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萧稷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一下,难得开玩笑道,“如果他还是调整不过来,那我就将他的‘卖身契’交给冯姑娘,让他成为真正的武安侯府的小厮,哦,不,是芙蓉裳成衣铺子的伙计!冯将军救了咱们一命,送他一个小厮,还是咱们划算!” 说罢,萧稷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一向清冷淡漠的人,因着这真心的笑容,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一旁的柳元一怔,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少主再露出这样愉悦的笑容了。 自从昌平三十二年,先帝临去世之前,出人意料地将皇位传给默默无闻的三皇子萧铎,并且下旨勒令各藩王就藩之后,整个晋王府就笼罩在厚厚的阴云之下,哪怕曾经最为年少轻狂、恣意张扬的幼子萧稷,也日渐沉郁下来,不复先前的意气风发。 如今这样轻松明快的笑容,真是罕见。 见送出一个石进以身相报,就能让萧稷如此开心,柳元觉得还是挺值。 隔街而对忙成狗的石进,猛然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吓了他身边穿金戴银的年轻妇人一大跳,他慌忙堆满笑容,一叠声地道歉道:“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看看这件夏衫,是我们店里的最新款式,合不合意?” 那年轻妇人一看那件翠绿的夏衫,立刻将先前的惊吓和不悦给抛到了九霄云外,满脸惊喜地点头道:“合意合意,这件夏衫的裙裾处的荷叶边儿真是别致,上头绣的荷花也是栩栩如生……这才春三月呢,你们的夏衫就出来了,比裁云坊的还早呢!” 石进趁势而上,笑眯眯地说道:“出的早算什么?这荷叶边儿的裙裾可是我家的独创!您想一想,等到夏日荷花盛开,穿着这样一件清丽别致的夏衫乘船游赏,在翠叶娇花之间,可不就像是一朵娇艳盛开的荷花嘛!这才叫,‘人比花娇’!” 那年轻妇人生得妩媚,穿着富贵,人却没有撑起首饰的气质,想来不是那个暴发户的妻子,就是某个贪图新鲜颜色的富商的小妾。 这样的人,花银子都不知道心疼的,只要遇上喜欢的东西,旁人再好好地夸一夸,您不让她从口袋里掏银子她还不乐意呢! 石进判断得很准,那年轻妇人被他一说,立刻豪爽地笑道:“就它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贸然上门 “诶,还是夫人您有眼光!”石进吹捧之后,又顺便打了个广告,“我们芙蓉裳的衣服,那都是一种款式一种颜色一件儿,保管您穿的衣裳是这京城的独一份儿,谁也争了不了您的光彩!” 那年轻妇人听石进这么说,愈发地高兴了,捂着嘴巴笑得花枝乱颤,爽快地吩咐小丫鬟去柜台会钞去了,自己则抱着那件荷韵夏衫,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 “你说是独一份,是真的还是诓我的?”年轻妇人犹自不放心地追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们芙蓉裳童叟无欺!当然也不会欺骗夫人您这样的雍容华贵的人了!”石进斩钉截铁,小小地捧了年轻妇人一把,又指着她捧在手上的夏衫说,“夫人如果不相信的话,尽管翻开领口内侧看看,那里有一朵白莲,是我们芙蓉裳特有的标识,在官府备过案的。外头的人就是仿冒,也不过是徒有其形罢了,一戳即破!” 石进故意将声音拔得很高,一面用余光仔细地搜索四周,果然见有几人下意识地忘了过来,一脸的惊讶和担忧。 石进默默地记下他们的样子,心中冷哼,这种趁着别人开业混进来查探虚实的商业间谍,他见过的简直不要太多! 想到此处,又不禁佩服起冯淑嘉的先见之明来,不仅和裁云坊等有名的成衣坊一样定下防伪标识来,还特地跑到官府备案,很大程度上杜绝了别人仿冒的可能。 不然的话,这么多款式新颖、花样新巧的衣服,还不得一挂上去就被有心人给仿冒了去了啊! 小店还要好说,万一连裁云坊这样在京城首屈一指的店铺都来“偷师”的话,那到时候闹开了去,大家相信谁是真的,谁是仿冒造假还不一定呢! 年轻妇人听石进这么说,慌忙去翻领口,果然在领口内侧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莲,中间金黄的花蕊清晰可辨。 “太好了!”她低声欢呼道,只要她成了独特的一个,那就不用担心被贪图新鲜颜色的老爷抛弃了! “往后,我的衣服都在你们芙蓉裳买了!”年轻妇人十分豪爽。 石进趁机继续推荐道:“多谢夫人惠顾!您不仅可以在我们这里买成衣,还可以量身定制呢!不过,在这之前,我觉得夫人您可以继续上到二楼,看一看那里的衣服。” 年轻妇人见石进一脸神秘,心中好奇心大盛,立刻招呼已经会钞归来的小丫鬟抱着包好的夏衫,自己蹬蹬蹬地往楼上奔去。 石进松了一口气,默默地算了算,开业迎客不过半个多时辰,这就已经是今日自己忽悠上去的第十个买衣的客人了,不知道冯淑嘉会不会给他奖赏。 “赏,当然要赏!统统都要赏!”等到打烊,看到写得满满的账册时,冯淑嘉眉开眼笑,大气地一挥手,说,“一件衣服一文钱,多卖多得!” 方石头憨直,挠头笑道:“怪不得姑娘事先交代不仅要记下客人买了什么,还要记下是谁招待的,原来是要按量给我们发赏钱啊!” 冯淑嘉被方石头的憨直逗笑了,好心多解释一句:“这个嘛,自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还是希望那些大主顾能够有专门的接待之人,这样容易摸清楚对方的脾性和需要,今后的售卖就会顺利许多。” 方石头顿时赧然,挠挠头,不说话了。 冯淑嘉论功行赏之后,天际尚且还残留着一缕霞光,鲜艳明亮,努力地给这个世界留下最后一丝光亮。 白氏因为身子乏了,早就先一步回府去了,又打发了车夫回门口守着,等着接冯淑嘉回去,这会儿见冯淑嘉出来,忙套好车马,放下脚蹬。 待冯淑嘉和采露主仆俩登上了马车坐稳之后,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嘚嘚嘚地朝拱辰巷行去。 刚到武安侯府门口,就有白氏打发的小丫鬟在那里等着了。 冯淑嘉认出来人是颐和堂的小丫鬟,生怕是白氏有了什么事,忙一跃跳下马车,吓得身后的采露掩唇惊呼,等看到冯淑嘉稳稳地落在地上,她才长舒一口气,慌忙下了马车。 “母亲有事吗?”冯淑嘉急切奔过来问道。 那小丫鬟连行礼问安都来不及,被冯淑嘉这么当头一问,立刻愣愣地回道:“夫人无事。是青竹巷姚府的潘姑娘来了,夫人算着姑娘快回来了,就打发奴婢在门口等着,等姑娘一回来就让您去颐和堂见潘姑娘。” 潘玉儿? 冯淑嘉愕然,抬头看了看最后一丝霞光也隐没在云层之后,很是不解。 潘玉儿这个时候来寻她做什么?看这天色,是还打算留宿不成? 而且就这么贸贸然地直接上门,连个帖子也不递,可不像是潘玉儿这样细致周全的人会做的事情,难不成是遇到了什么大事,躲出来了? 那也不对啊,她和潘玉儿虽然“投缘”,但是感情还没有深厚到那一步,更不可能其外祖姚家了。 不过,潘玉儿行事也不能以常理揣度,上次不是还在锦园,当着她的面提及萧斐“认祖归宗”之事吗? 潘玉儿待她,还真是信任啊,虽然她完全不知道这信任从何而来。 心头冒出这些念头的时候,冯淑嘉已经快步进了家门。 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让未来的太后娘娘久等不是。 采露和那小丫鬟急急地跟在后面。 一到颐和堂门口,腊梅就迎了出来,笑道:“真是知女莫若母,夫人也不知道从何处得到的感应,非说姑娘已经进门了,让奴婢出来迎一迎。没想到,这刚到院门口,姑娘就到了!” 冯淑嘉笑嘻嘻地称呼了一句“腊梅姑姑”,一面往院子里进,一面低声问道:“你知道潘姑娘所来为何吗?” 腊梅摇摇头,低声回道:“只说是想姑娘了,难以自已,就连帖子也来不及递上,冒昧上门了。” 可见,腊梅并不信服潘玉儿这话. 冯淑嘉同样不信,她和潘玉儿感情深浅几何,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所以她加快了脚步,急着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第一百五十章 换一条路走 冯淑嘉人还没有到正房门口,潘玉儿就已经闻声迎了出来,上前牵住冯淑嘉的手,笑道:“我突然想见见冯妹妹,没有递帖子就直接上门,没有打扰你吧?” 冯淑嘉忙笑道:“玉儿姐姐说的是哪里话,你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着人往青竹巷递个话,玉儿姐姐今晚就留在芷荷院歇息吧,正好我们两个说说悄悄话。” 两个人低声说笑,携手进了屋子。 白氏正坐在宴息室的罗汉床上给肚子里的孩子做小衣,见冯淑嘉和潘玉儿进来,忙指了身边绣墩让两人坐下,慈爱地笑道:“厨房里正在准备晚饭,你们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厨房去做。” 这是留客的意思了。 潘玉儿也没有推辞,起身屈膝,客气地说了句:“叨扰夫人了。”又起身笑道,“前两次来贵府做客,觉得贵府的厨娘手艺很好,随手一道菜就是人间美味,因此并不需要特别点那一道菜。能再次尝到贵府厨娘的手艺,我就觉得很好了呢!” 白氏抿唇笑道:“这小嘴儿真甜。既然如此,那就吩咐厨房按平日的单子做吧,让她们都拿出看家手艺来,别千万别砸了自己招牌,让潘姑娘失望咯。” 后一句话,是对腊梅说的。 在白氏的眼里,潘玉儿只是冯淑嘉的好友,是个晚辈,不需要大动干戈地做一大桌子菜上来招待,就这样亲切随意地安排,两个小姑娘也能相处得愉悦自然一些。 腊梅笑着应了声“是”,屈膝退了出去。 “你们两个小姐妹先去芷荷院玩耍吧,也省得在我跟前不自在。等厨房的饭菜做好了,让丫鬟们去取就是了。”白氏笑道,并没有打算留潘玉儿在颐和堂用饭,毕竟她孕后口味清淡,小姑娘家家的未必喜欢。 冯淑嘉和潘玉儿便起身,笑着告了辞。 采露和阿碧两人忙都屈膝行礼告退,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既能在自家姑娘需要时及时上前伺候,也能让两位姑娘自在地说些体己话。 出了颐和堂,潘玉儿便低声笑道:“听说你这么晚回来,是去打理成衣铺子了,你才十一岁,就能自己独立打理一间铺子了吗?而且还是旧店整修后重新开业,事情肯定很繁琐的。” 冯淑嘉笑着摇摇头,道:“哪里是独立打理铺子!有母亲在一旁指点,还有掌柜伙计们跑腿安排,我只不过是学习练手罢了。玉儿姐姐别听她们瞎说。” 冯淑嘉并不想出风头,现如今她年纪好小,武安侯府又危机未除,还是韬光养晦的好。 “原来是这样啊!”潘玉儿一脸了然,笑道,“我就说嘛,你小小年纪的,直接接手铺子,未免压力大了一些。” 顿了顿,又感叹道:“还是有母亲在身边好啊……” 所以,潘玉儿此番真的是来武安侯府避难的吗? 冯淑嘉心中一动,攀住潘玉儿的胳膊,仰头温声安慰道:“玉儿姐姐别伤心,姚老夫人她们也肯定会照顾好你的!”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玉儿姐姐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难事?”潘玉儿苦笑一声,摇摇头,“在他人看来,这或许应该说是一桩‘幸事’吧……” 没想到她千方百计,此生还是没有躲开遇上隆庆帝的命运,就在今天下晌,她午睡醒来之后,照例到到姚家后花园散步醒神时,“意外”遇到了微服私访的隆庆帝。 要不是她对姚家诸人一直都怀着警惕之心,时时不敢放松,远远地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就立刻闪了出去,只怕就如前世一样,肯定被隆庆帝遇个正着儿,从此一眼难忘,下旨召入宫中常伴左右了吧。 看来,姚家诸人对于她对她们所描绘的宫中安乐奢华的生活表现出的淡然无兴趣,已经着了急,在自己家里就开始动手设计“偶遇”了——姚家谁人不知道,她午睡醒后要到后花园里散步醒神的习惯?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暗示过她不许冲撞了圣驾。 重来一世,她不想再做那个外表受尽宠爱、风光无限,内心寂寞愁苦,时时都要担心掉脑袋的宫妃、皇后,甚至是太后了。 她千方百计比前世提前两年入京,不是为了继续伺候隆庆帝的,而是为了前世她相逢恨晚的萧稷! 可是,当时被调香秘方迷得五迷三道的胡记香料行的胡老板,事后并没有答应她入股的请求,甚至于事后她用更多的调香秘方都没能说动他改变主意。 胡老板的毅然反悔、油盐不进,使得潘玉儿愈发确定,萧稷和胡记香料行有着莫大的关系,甚至于胡老板也是只是挂着东家的名号,实则是听命行事。 不是一心图谋大事的萧稷,谁还能如此不在意巨大的利益诱惑,将送到面前的金山银山都推走? 潘玉儿明白,先前她在巨大的重逢惊喜之下用错了法子,这会儿肯定已经让一心隐瞒自己身份的萧稷起疑了,因此面对姚家人的逼迫,她只能够重新回头来找冯淑嘉,借由萧稷对于武安侯府的那点特别,换一种方法试着接近萧稷,让他了解自己,爱上自己! 要知道,前世萧稷在自己权柄未稳的情况下,来不及替父亲晋王萧钢正名,就先一步毅然决然地替武安侯冯异平反——虽然,她到现在都还不大清楚,萧稷对武安侯冯异为何如此特殊。 主意已定,潘玉儿反过来攀住冯淑嘉的胳膊,弯腰表现出一副极为热切的样子:“冯妹妹,听说你们家的成衣铺子里有许多款式新颖、花样新巧的衣裙,就连夏衫也提前赶制出来了,不如我明天也去看看眼,如何?” 冯淑嘉虽然潘玉儿缘何突然间换了话题,对冯家的成衣铺子感兴趣起来,甚是待她也突然更多了一分亲昵,但是面上却不显,笑道:“好啊,好啊,正好需要玉儿姐姐指点指点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打听 晚饭后,梳洗罢,潘玉儿和冯淑嘉并肩睡在拔步床上,抬头看着头顶的纱帐在皎洁的月色的映照之下,轻轻晃动,如一汪温柔的清泉,白日里的警惕和防备也随着那荡漾的微波,渐渐地消散了,两个人小声地说着悄悄话。 多数时候,是潘玉儿在说,冯淑嘉在听。 潘玉儿说的也不是什么秘密,多是她少时跟随父母到任上的生活,讲各处的风土人情,讲她家中闺阁生活的无忧无虑。 当然了,潘玉儿说的是上一世的事情,今生当她在三岁时大病一场之后,意外重生,全部的精力就都用来筹谋如何遇早日来京,寻找萧稷了。 要不是她的运作,父亲潘良也不可能比前世提前两年任了知县。只可惜,依旧是前世那个偏僻穷困的玉林县知县,否则她的身份更高一些,更能帮助萧稷一些,肯定就能让萧稷更加愈发地另眼相看。 “冯妹妹,你也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潘玉儿念及此处,轻轻地诱导冯淑嘉,眼底深处精光闪闪。 或许她能够从冯淑嘉的回忆当中,抓住武安侯府和萧稷的特殊关系也说不定。这样,就能更顺利地打入萧稷身边,和他一起并肩奋战,在不久的将来共同饱览这壮丽山河。 “我小时候啊……”冯淑嘉想起往事,嘴角微微上扬,轻声呢喃道,“我记事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封侯封将,但是家里生活也很宽裕,规矩也不像现在这样多…… 有一次,我和邻居家的大妞,一起爬树去采桑叶,爬上去了才知道害怕,可是看着高高的地面,却又不敢下来。母亲又气又急,吓唬说要打我。父亲却蹭蹭蹭地爬了上去,抱起我一下子飞落在地,拦住母亲伸过来的桑枝,将我举得高高的,说是将门之女,合该如此……” 冯淑嘉说的也是前世,因为今世重生,她还没有见过阔别一世的父亲冯异呢。 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心头一热,渴望再见父亲的冲动灼烧得她心里如洪流奔涌,一时难以自已,那嘴角也就越扬越高,怎么都拉不下来。 潘玉儿微阖眼眸,掩饰眼底闪过的一丝妒忌。 她从冯淑嘉的追忆之中都可以想见冯异对于女儿的宠爱和放纵,这是她不论前世今生,都未曾从任何人身上体会到的。 父母疼爱她不假,却将她的美貌和聪慧看作是奇货可居,所以才会送她来京城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攀上高枝儿,将来好带契娘家;姚家诸人爱护她不假,作为外家能将她如此娇惯,实属罕见,可那也不过是因为他们和她的父母打着一样的主意罢了! 隆庆帝宠爱她是事实,可是隆庆帝贪图的是她的美貌和装出来的天真烂漫以及善解人意,将她当做一个可心的玩意儿罢了。在隆庆帝心中,最为敬重的永远都是他的结发妻子,出身于帝师之家的杨淳懿,那个直到临死之前,都端庄沉静、贵重威仪,懂得取舍的女人。 那些裙下之臣,吹捧她、奉承她,竭心尽力地伺候她,一个个恨不得将心都剖出来给她一般。可她心底很明白,那些人爱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手中的权势,或者说是将当朝最为尊贵的女人——太后,压在身下纵情驰骋的那种征服的快感。 她唯一的儿子,她拼尽全力将其拱上皇位的孩子,对于她这个生身母亲,却只有畏惧,没有敬爱,待她甚至还不如待乳母亲近,所以她一怒之下,寻了个由头将乳母凌迟处死,却因此而彻底和儿子绝了母子之间的孺慕之情。 想一想,她前世过得还真是可悲,一生都按照别人设计好的道路前行,从来没有什么是她自己真正想要的,除了萧稷——那个唯一在面对她的时候肯报以真诚的态度的人,不论是赞赏还是厌恶,都从来不加掩饰! 所以当发现自己意外重生在三岁幼时时,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生她终于可以干干净净的,在最美好的年纪,遇上最为心动渴望的男人了! 萧稷,是她千疮百孔、暗黑沉沉的心底,唯一一抹亮色、一片纯洁,他就是她的梦想和救赎! 潘玉儿妒忌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继续试探浑然不觉的冯淑嘉。 可惜,直到外头响起三更的梆子声,她还是没有打听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潘玉儿不由地泄气,如果不是冯淑嘉说话时语调轻快流畅,没有任何作假掩饰的痕迹,她都要怀疑冯淑嘉是故意骗她的了! “玉儿姐姐,时间不早了,明天咱们还要去铺子里看看,早些休息吧。”冯淑嘉这才觉得困意袭来,打了个呵欠,嘟哝道。 潘玉儿无法,只得点点头,躺平身子,闭上眼睛。 第二天清晨,第一缕曙光还未从地平线上升起,潘玉儿就幽幽转醒了。 感觉到身边有人在时,她立刻警惕地挺身而起,却又蓦地想起昨日自己夜宿芷荷院的事情,又悄悄吐了一口气,用手轻轻地拍着心口安神,怕打扰到了冯淑嘉休息。 冯淑嘉却已经被潘玉儿这番惊起惊醒了,揉揉眼睛,对着坐起的潘玉儿哑声道:“玉儿姐姐醒得好早,昨晚上睡得好吗?” 因为昨夜小姊妹之间的悄悄话,冯淑嘉待潘玉儿较之平时的敬畏更多了一分亲近,声音懒洋洋的,人也没有立刻坐起来。 “吵醒你啦。”潘玉儿歉然一笑,解释道,“方才刚醒,一时之间忘了昨夜留宿的事情,惊了一跳。” 其实,方才刚醒的那一刹那,她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隆庆帝身边,所以才会那么惊惧,直接坐起。 冯淑嘉也坐起身来,摇头笑道:“没有,我平时大约也是这个时候起来。玉儿姐姐还要再睡一会儿吗?如果不睡的话,我就喊她们进来伺候了。” 潘玉儿摇摇头,笑道:“我平日也约莫是此时起床的。” 那就是不需要再睡会儿了。 冯淑嘉微微一笑,朗声吩咐采薇进来伺候。 第一百五十二章 惊疑 采薇和阿碧各自服侍冯淑嘉和潘玉儿梳洗之后,小丫鬟也将早饭也提了回来。 因为潘玉儿来做客,除了平日的一咸一甜二粥、一荤一素二包子、一荤一素两佐菜之外,白氏额外加了一份桂花酒酿丸子、一份金丝千层酥。 潘玉儿吃得赞不绝。 冯淑嘉笑道:“母亲总觉得父亲在边疆征战辛苦,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顿滋润的饭菜,所以家里的厨娘都是精挑细选的,就是为了在父亲难得家居的那几天,让他天南地北的美味都能尝一遍! 可是父亲总担心母亲为这些小事操劳,会累坏了身子。他总是说,他常年镇守边疆在外,家里家外的担子都落在母亲的身上,已经够辛苦的了,让母亲不必再为他如此费心。” 冯淑嘉想起冯异和白氏夫妻之间的互相关怀,眼里亮晶晶的。 这些她前世未曾关注的小事,今生却愈发地清晰了。其实男女成亲结成一家人,不就是为了这么平平淡淡、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嘛! 前世她未曾守护住的,今生定然不会再次让它溜走! 潘玉儿闻言,满脸艳羡地感叹道:“侯爷和夫人的感情真好!” 哪像她的父母,当初的结合都不过是为了从对方身上谋取自己需要的东西罢了。 潘良想要依仗姚家的权势,踏入仕途,甚至是再进一步;姚八娘想要嫁一个老实任她拿捏的丈夫,驱使他为自己挣来一个诰命,好摆脱庶出的卑贱身份,在那些嫡出兄姐弟妹面前扬眉吐气。 这样的两个人成亲之后,只有互相利用以及利用失败后的互相埋怨,怎么会如冯异和白氏一般恩爱敬重,互相为对方着想! 有这样的父母家庭,冯淑嘉真是好运! 潘玉儿心底不无嫉妒地想到。 冯淑嘉浑然未觉潘玉儿极力压抑的妒忌,她还在一心想着芙蓉裳成衣铺子的事情,匆匆吃完早饭,耐心地等潘玉儿也吃完漱口整理妥当之后,便携手去颐和堂给白氏问了安,告了辞。 两人出了门,登上一早备好的马车,一路往彩霞街疾驰而去。 当清早当值开门的石进,看见潘玉儿也和冯淑嘉一起从马车上下来时,顿时吃了一惊。 因为劝说萧斐“认祖归宗”和在胡记香料行的一番举动,萧稷如今已经将潘玉儿视作十分棘手且隐蔽的警戒存在,石进他们自然也得到了萧稷的警告和吩咐——抓住一切机会,查清楚潘玉儿的底细;用尽十分努力,防备潘玉儿从中作妖。 少主一心理解帮助的冯淑嘉,和少主一心防备警戒潘玉儿,这两人怎么会搅和到一起的?天哪,那他以后该怎么平衡这其中的关系? 石进心头翻涌,面上惊讶难掩。 见潘玉儿望过来,石进一个激灵,顿时回过神来,立刻堆满笑脸行礼问安,和冯淑嘉打听道:“姑娘,您朋友这么早就来买衣服啊?” 冯淑嘉瞪了石进一眼,教训道:“什么买与不买的!玉儿姐姐来店里选衣服还用买吗?” 石进立刻堆笑道:“是小人说错话了,姑娘见谅,玉……” 石进迟疑了一下,像是思索该如何称呼潘玉儿才合适。 潘玉儿笑着解围:“我姓潘。” 石进便立刻躬身行礼道歉:“潘姑娘见谅,是小人说错话了。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一回吧。” 潘玉儿微微颔首聊作应答,并没有说话。 在潘玉儿看来,石进这样的小人物,还不值得她去浪费唇舌谈及原谅或是宽慰。 一行人前脚刚进了铺子,张掌柜等人后脚也都从后院出来了,准备开门营业,见了冯淑嘉和潘玉儿,少不得又是一番见礼问安。 因为昨日大家得到的奖赏都不少,所以今天一个个的都格外地有干劲,精神抖擞,信心百倍,冯淑嘉对此很是乐见。 一个店铺里,上至东家,中到掌柜,下到伙计,都如此充满干劲,还有什么是干不成的呢! “你们先去忙吧,我和玉儿姐姐随便看看,不用伺候。”冯淑嘉笑道。 张掌柜等人也不客气,应诺之后,各自散去忙碌。 冯淑嘉便指着众人一一摆放的布帛锦缎和挂起的各式成衣给潘玉儿介绍。 在楼下转了一圈,潘玉儿并没有觉得重新整修后的成衣铺子有什么新奇的,因此对于昨日火爆的生意场面未免觉得诧异不信,低声道:“恕我直言,冯妹妹,我是真没有看出这些衣服和时下别家的衣服有什么不同。” 冯淑嘉笑道:“玉儿姐姐别着急,这些成衣和布匹多是先前铺子里的存货,当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你且等一等,一会儿有得你惊叹的!” 冯淑嘉原本不过是随口一说,表达的是她对自己设计的新衣款式的自信,但是没有想到,当董掌柜带着桃红柳绿两人,沿着楼梯,将款式越来越新奇、花样越来越新巧的夏衫一路挂上去时,潘玉儿惊讶得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的不可置信,失声惊问道:“这些衣服的款式都是谁设计绘制?” 要知道,在前世,这些款式可都是在她进京一年之后才逐渐流行起来的。也就是说,最早明年春末,京城的街面上才会出现这些新款的夏衫! 可是,现在冯家的芙蓉裳成衣铺子里,这些夏衫的新款式竟然提前露面了! 不,也不能说这些新巧的夏衫款式就是前世明年在京城流行的款式,它们之间也有些许不同,只是这点子不同,几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是冯家有人和她一样是重生的,所以能够凭借先知提前一年发售这些新款夏衫,还是说,前世冯家的成衣铺子确实推出了这些新款的夏衫,只是被裁云坊等一流的成衣铺子联手打压了? 饶是潘玉儿两世为人,前世更是一路做到权倾天下、心思深沉难以捉摸的太后,这会儿也不由地变了脸色。 同样心中一惊的,还有一旁的冯淑嘉。 为什么潘玉儿见到这些新款夏衫会如此惊讶失态,那表情就像是,她已经洞悉了这些新款夏衫背后掩藏的深沉的秘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女纨绔(一更) “怎么了,玉儿姐姐,你在别处也见过这些夏衫的款式吗?”面对这样的潘玉儿,冯淑嘉不敢将贸然将实情说出,一脸惊讶地问道。 这倒是不用装,她心里本来就很惊讶。 潘玉儿稳了稳心神,不答反问:“这些夏衫都是你们铺子里的绣娘设计绘制的吗?” 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 张掌柜等人闻言望了过来,眼神在冯淑嘉和潘玉儿之间逡巡徘徊,谁也没有贸然开口。 “是。”冯淑嘉笑道。 铺子是她打理的,说起来她也是铺子的一员,说是铺子里的绣娘设计绘制的也不算全然撒谎。 “我能见见设计这些夏衣的绣娘吗?”潘玉儿笑道,“这些衣服款式新巧,与市面上流行的有些许不同,让人眼前一亮,爱不释手呢!我女红做得不好,能同她们学一些新巧的款式也是好的!” 潘玉儿说得合情合理,让冯淑嘉难以拒绝她的请求。 冯淑嘉心里微微一顿,神情却一派自然和煦地笑道:“好呀!不过,这会儿她们还没有上工呢,咱们先看着,等她们来了,我再让她们和玉儿姐姐交流探讨!” 说罢,冯淑嘉看向张掌柜,意味深长地吩咐道:“张掌柜去后院安排吧,等绣娘们来了,让她们先把手头的活儿先放一放,跟玉儿姐姐说说‘她们’是如何绘制出这些夏衫新款的。玉儿姐姐若是觉得好,那姚家这个大主顾咱们可就算是抓住了!姚姚大人一家四世同堂,就算是每人买一件儿,咱们这个月的任务就都完成大半了。” 潘玉儿一再揪着这些新款夏衫的设计之人不放,冯淑嘉也不敢贸然坦诚相对。 打阎王爷面前走了一遭,却没有喝孟婆汤消除前世的记忆,这件事情万一要是说了出去,那她非得被时人当成妖怪处置了不行。 冯淑嘉念及此处,心头一震,该不会,潘玉儿也是携前世的记忆重生而来,所以在面对这些本该一年后面市发售的新款夏衫时,才会如此惊讶吧?! 冯淑嘉心头震荡,要不是因为面对着张掌柜说话,恰好背对潘玉儿,她都不能保证自己不露出丝毫端倪来。 张掌柜会意,躬身应诺,亲自去后院安排。 反正那些夏衫新款是冯淑嘉亲自设计的事情,张掌柜并没有对外人言提及过,就连那些绣娘也不过是根据图纸裁衣缝制罢了。现在白白地送给她们一个扬名的机会,她们又怎么会白白浪费呢! 潘玉儿见张掌柜去了后院,眼底闪过一丝急切,面上却娇嗔地打趣冯淑嘉道:“你啊,真是个生意精儿,时时刻刻都不忘记赚钱。” 冯淑嘉理所当然地抬头笑道:“要不然我打理铺子做什么,好玩吗?” 潘玉儿见冯淑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掩唇大笑。 两人一路往楼上行去,潘玉儿眼底赞叹越来越多,然而却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惊愕,毕竟,冯淑嘉也不敢一时弄出太多的新款式来,免得惹人疑虑。 可是,潘玉儿仍旧怀疑了。 想到自己之前的猜测,冯淑嘉心头沉甸甸的。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面上均是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沿着楼梯一路蜿蜒而上,对着墙壁上挂着的成衣,侃侃而谈。 等两人将二楼也看过一遍,底下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客人进门,一进门她们就小声喧嚷起来,多是说些昨日重新开业给大家带来的震撼,以及慕名前来的事情。 “听别人说你们家的已经出了今年的夏衫,而且还是新款,快拿出来给我们瞧瞧!”一个年轻妇人冲石进说道。 “我还能骗你不成。我昨天买的那件夏衫你又不是没看见,那袖口是不是从未见过的新款式?”同伴掐了掐她的胳膊,笑嘻嘻地娇嗔。 石进热情又不失礼节地将两位妇人引至楼梯边上,一路往上,一路介绍,口齿伶俐的,就是楼上的冯淑嘉和潘玉儿听了,也忍不住想买一件来穿在身上试一试,更别提是那个初次上门的年轻妇人了。 “哎呀,你看这件夏衫多好看,临风飘逸时,能将穿得趁作凌风而去的仙子一般!” “哎呀,还有这一件,款式端庄、色彩明艳,真是好看!” …… 冯淑嘉见有客人上来了,便领潘玉儿进了旁边充作小书房的隔间里。 书房里有一面临街的大窗,此时正是大开,是以内里虽然面积不大,却明亮洁净,又自成一界,宁静怡人。 潘玉儿自然大方地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落座,笑道:“现在我相信,你家铺子昨天新开张时生意很是火爆了!” 京城最不缺有钱人,一旦出现一点新鲜事物,总有人舍得掏大把的银子去跟风争面子。 而芙蓉裳成衣铺子里的那些夏衫,都是别家铺子明年才会想着设计发售的,而且还只限于裁云坊这样的数一数二且背有靠山的大绣楼,足以让那些好面子的有钱人趋之若鹜了。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树大招风,裁云坊那些鼎鼎有名的绣楼,能放任你们做大下去?”潘玉儿不无担忧地提示道。 冯淑嘉和潘玉儿相对而坐,一面示意采露将她们从武安侯府带过来的茶水小吃点心一一摆在桌案上,一面笑道:“他们当然不会放任芙蓉裳就这样发展壮大下去,甚至是超越他们,成为京城首屈一指的成衣铺子!就在昨日,芙蓉裳刚刚开业,就有包括裁云坊在内的至少十家绣楼或是铺子派人来打探芙蓉裳有什么‘镇店之宝’呢!” 话是这么说,然而冯淑嘉面上却不见多少担忧,很是沉得住气。 潘玉儿面露赞许一笑,道:“镇店之宝?嗯,不错,单凭那些新款夏衫,就足够芙蓉裳成衣铺子在京城打响名号了,接下来是最为关键的,也是最为艰难的,那就是站稳脚跟。你准备好了吗?” 冯淑嘉傲然一笑,问道:“要准备什么?我们有最好的绣娘,倾尽家资的财力,还有武安侯府的招牌,要文要武,还是要财要势?谁怕他们!” 活脱脱一个女纨绔! 第一百五十四章 追问(二更) 前世她活得太憋屈,徒有大好的家世却不知道利用,只因为被李景骗得的那点子痴情,活生生将自己一个尊贵的候府嫡长小姐、伯府世子夫人,过得卑怯懦弱、谨小慎微,连个稍微得脸的仆妇都不如。 今生,冯淑嘉不想再憋屈着,她要利用堂堂战神武安侯的招牌,壮大己身,灭掉敌人。 这京城谁人不知,裁云坊背后靠着的,可是汾阳王的亲信爱将——兵部的尚书安远志。 如果到时候两家真的争夺起来了才好了,她正好让冯异看清楚,口口声声爱护提拔于他的恩公兼上司汾阳王,在他和汾阳王亲手举荐的兵部尚书安远志之间,真正信任和倚重的到底是谁。 前世直到最后,冯异都不愿意相信一直赏识提拔于他,教导他忠君爱国的汾阳王,会因为不臣的野心而对他痛下杀手,只因为他的忠贞正直成了其实现野心的“绊脚石”。 所以当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冯异内心那种信仰瞬间破灭的悲凉和绝望,并不比愧疚至死的冯淑嘉少一些。 冯李两家身份权势悬殊,今世她要搬到汾阳王,必须要一步步地剪除他的羽翼,最后一击致命。 潘玉儿抿唇直笑,感叹道:“有家世有地位,说话底气就是足啊!” 冯淑嘉笑,眨眨眼睛,道:“玉儿姐姐以后说话底气也会很足的!” “哦,何以见得?”潘玉儿心头一动,挑眉问道。 前世她到最后确实说话底气极足,就是那些自诩为圣人子弟、位列前朝的臣子见了她,也得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安。 可是,冯淑嘉会知道吗? “那还不是明摆着的嘛!”冯淑嘉装作没有看到潘玉儿眼底那抹一闪即逝的精光,认真地回道,“玉儿姐姐人长得国色倾城,心思灵巧,性格温婉、善解人意,又有姚老夫人帮忙掌眼,这将来的亲事能差得了吗?妻凭夫贵,玉儿姐姐还愁将来自己的身份不够贵重吗?” 潘玉儿释然一笑,原来冯淑嘉说的是这个。 不过,冯淑嘉说的也有不对的地方,姚老夫人一心想要的是她进宫伺候隆庆帝,隆庆帝身为天子,可不是她一人的丈夫;而她今生也从未想过嫁给除萧稷之外的其他任何一个男人。 萧稷是“叛贼”晋王萧钢的嫡亲幼子,如今只能隐藏身份,隐忍蛰伏,她想要身份尊贵,那可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不过,只要能等到那一天,不论要等多久,她都甘之如饴。 潘玉儿唇边微笑清浅,随手拈了个蜜饯放在口中,甜丝丝的滋味儿顿时弥漫开来,然而都不必过她心头念及将来的甜蜜。 “冯妹妹才多大,就将嫁人的话挂在嘴上了,小心夫人听见了又要教训你了!”潘玉儿佯装娇羞道。 话刚落音,外头响起张掌柜的声音:“姑娘,绣娘们已经来了,是让她们进来,还是在后院里等着?” “就在后院里的等着吧。”潘玉儿低声和冯淑嘉说道,“这会让已经有客人上门了,再让绣娘们上来,难免引人侧目,徒生麻烦。” 潘玉儿说得在理,冯淑嘉点点头,起身道:“张掌柜,让绣娘们在后院等着吧。” 张掌柜应诺,下楼安排去了。 潘玉儿也起身,和冯淑嘉一起朝门外走去,脚下不见怎么慌乱,然而心底的焦急怎么都按捺不住。 会有人和她一样,携前世的记忆重生而来吗? 两人下了楼,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一楼大堂,悄悄转去了后院。 绣娘们一早就在屋子里等着了,见冯淑嘉和潘玉儿进来,都纷纷上前屈膝行礼问安:“见过姑娘,潘姑娘。” 昨日开张大吉,生意红火,得赏的不只是前头卖力吆喝买衣服的人,还有她们这些在后头忙活的绣娘,所以不过仅仅一天,大家都对冯淑嘉这个少东家毕恭毕敬,真心叹服了。 当然了,对于这些绣娘来说,最让她们感激的是,冯淑嘉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这些新款夏衫的样式,而且还将这个大名声、大功劳都安在了她们的身上! 有了这个名头,将来就是裁云坊那样的京城数一数二的顶尖绣楼,她们也去得! “大家不用拘束,这次我和潘姑娘来,是想要请教新款夏衫样式的事情。大家只管畅所欲言,千万不要拘谨。”冯淑嘉笑着让绣娘们各自都落了座,她和潘玉儿则在首位上坐下。 绣娘们齐齐应诺,每人手里捧着一件新款样的夏衫,激动地等着潘玉儿发问。 然而潘玉儿看也不看她们手上捧着的各式夏衫,直接问道:“你们手里捧着的,是不是都是你们各自设计绘制的款样?” 问得很委婉,至少没有直接问这些夏衫款式到底是她们自己设计的,还是偷师学了别人的,只是问她们互相之间有没有捧错各自设计的新款式。 饶是如此,底下的绣娘们也都禁不住面面相觑。 冯淑嘉目光微微一凝,没有说话。 名利当前,这些绣娘鼓足勇气,点头应道:“正是。” 然而她们先前的那点惊慌失态,当然没有逃过潘玉儿的火眼金睛。 “那你们依次来说一说,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新样款式的?”潘玉儿继续追问。 绣娘们一脸懵然和紧张,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都齐齐地看向冯淑嘉。 先前张掌柜并不是这么说的呀! 张掌柜只是说,设计这些新款夏衫的人是隐世不出的老前辈,不喜凡世俗扰,所以将这个扬名的机会白白送给了她们,让她们一会儿好好地给潘玉儿讲这些新款夏衫的特别之处,再指点一些针法技巧之类的。 可没有说要讲解她们是如何设计出这些新款式的夏衫的! 冯淑嘉好笑:“你们看我做什么?” 有那机灵的绣娘,自以为体察到冯淑嘉要在外人面前为她们扬名的用心,灵光一闪,立刻一脸为难地迟疑道:“如何绘制设计新款式,这些是我们吃饭的东西,向来是不外传的……” 所以潘玉儿此番问话,未免有夺人饭碗之嫌。 第一百五十五章 报复上门(三更) 冯淑嘉“噗嗤”一声笑了,指着那说话的绣娘道:“你这都是担心不着的!潘姑娘是官宦之后,外家更是国子监祭酒姚老大人,门生故吏遍布京城,她哪里需要图谋你的技艺。” 屋子里的绣娘听见冯淑嘉说的“你的技艺”四个字时,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只要少东家力挺这些新款夏衣是她们想出来的,那别人就算是怀疑也没有证据! 开口的那位绣娘忙屈膝行礼道歉:“潘姑娘,实在是对不住,都是咱们眼皮子浅,误会了您……” 潘玉儿闻言略略放心,原来只是怕她抢了她们的饭碗,一会儿她们若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她就更加放心了。 “无妨。”潘玉儿笑道,“那是你们养家糊口的手艺,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现在,来依次说说你们的设计吧。” 见潘玉儿再三追问这类问题,冯淑嘉心头疑云重重,一个可怕可惊的猜想渐渐地浮上心头,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若是真的如她所猜想的一般,潘玉儿真的也是重生的话,那她哪怕是露出稍微一点点端倪,都逃不过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的摄政太后那双火眼金睛! 冯淑嘉还没有想好若是潘玉儿和她一样是携前世的记忆重生而来的话,她该如何应对,所以只能暂且按捺心头的焦躁忧虑,竭力做出一副平常自在的模样。 那厢绣娘们已经开始依次上前,解说自己设计的灵感来源,五花八门、各式各样,又都能紧扣老本行,说得头头是道。 饶是潘玉儿竭力寻找她们话中的漏洞,最终也没有什么收获。 “其实说起来,这些夏衣新款能够赶制发售,都还要多亏了掌柜,尤其是东家!”还是那个机灵的绣娘开口解释道,“虽然只是小小地变动一下裙裾、衣襟、领口、花样这些细微的地方,但是万一大家要是不喜欢的话,那芙蓉裳这样普通的成衣铺子可经受不起这样大的损失。” 这些话,当初她们拿到新的夏衫款样时,也曾经和张掌柜提过,可是张掌柜说了,但凡是新款夏衫的销售出了任何问题,东家都一力承担,该她们的工钱不会少付一分的! 如今看来,东家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不仅东家赚得盆满钵满,就是她们也要跟着涨工钱、分奖赏,甚至是搏盛名了! 绣娘们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热血沸腾,前程一片锦绣。 听绣娘这么一说,潘玉儿更是将一颗心都放到了肚子里去。 一来绣娘们不会那么好运,恰好都集体重生;二来如果她们真的是携前世记忆重生而来的话,那么在新款夏衫面世发售的时候,就不该是忐忑不安的——因为那些都是明年春末,京城最为流行的夏衫新款。 看来,前世要么是白氏没有勇气按照绣娘们设计的新款裁制新式夏衫,就是冯家的成衣铺子没能争过裁云坊这样的京城顶尖绣楼,最终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有劳了。”潘玉儿笑道,“若不是你们,我竟还不知这设计衣款的灵感,其实都是从生活中细微的触动而来的呢!” 绣娘们连忙屈膝说“不敢”,面上谦逊极深。 这倒是真的毫不作假,她们多是些实在人,将人家辛辛苦苦设计的图稿据为己有,总觉得愧不敢当。 潘玉儿见再留无用,便起身告辞。 冯淑嘉看了绣娘们一眼,吩咐好好当差,便跟了出去。 潘玉儿疑虑得解,无意再留,但是并没有就此告辞,而是趁势邀请冯淑嘉和她一起去东直大街的胡记香料行。 面对冯淑嘉诧异的眼神,潘玉儿从容解释道:“上次走得匆忙,阿碧竟然将冯妹妹买的香料也带回了姚府。这些日子我有一直忙,没能抽空给冯妹妹补上。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就今天再去胡记香料行采置齐全了吧。” 冯淑嘉心底失笑,一包普通的香料罢了,竟然先后两次成为她和潘玉儿接近胡记香料行的借口,真是“荣幸之至”! 冯淑嘉当然不会以为潘玉儿是真的要还给她香料,便笑着推辞道:“玉儿姐姐和我怎么还这样客气!那点香料也值得你一直念念不忘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吩咐采露重新去买了回来了,如今不过才刚刚开始用。” 潘玉儿是要去寻情郎的,她可不好厚着脸皮跟随而去。 一旁的采露笑着点点头,表示肯定。 “你买的是你买的,我买的是我的心意。”潘玉儿笑道,“你若是无事,咱们今日就一起去看看吧?” 按理说,皇宫大内那么近,隆庆帝肯定是不会留宿的,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要知道,姚家人可一直都希望她能够入宫为妃呢! 所以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回青竹巷的姚府。 而且,胡记香料行是除了武安侯府之外,目前她所知道的唯一一个能够偶遇萧稷的地方,她入股胡记香料行的计划已经搁浅,如今只能凭借顾客的身份上门了。 胡老板或是萧稷,就是有心要防范,也总不能将到店的客人往门外撵不是! 冯淑嘉想起那日在胡记香料行,潘玉儿失态追逐、发疯寻找的那个身着竹青色长衫、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来,暗自揣度,潘玉儿今日一力邀请她去胡记香料行,只怕和那个年轻人脱不了干系。 当时事发突然,她一心都在潘玉儿身上,并没有看清楚那个年轻男子的形容,但是从年纪和身量来看,总不会是隆庆帝。 如果潘玉儿真是重生的话,那以她对那些年轻人如此热切和痴狂,会不会是她今世回来就是为了改变命运,誓不入宫,从此和心爱的恶人鸳鸯眷侣,永远快活地生活在一起? 冯淑嘉心底沉沉,面上却依旧是一片赤子的天真和欢快,笑道:“那好吧,既然玉儿姐姐有心,我总不能不识趣不是。玉儿姐姐且稍待,等会我进去吩咐两声,再和姐姐一起去!” 潘玉儿笑盈盈地应了。 只是她们并没有想到,她们此番连胡记香料行的门儿都没能进去。 因为,李景和胡老板杠上了,登门复仇来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现在的姑娘太大胆!(一更) 冯淑嘉和潘玉儿乘车刚到胡记香料行附近,就见门口围着一帮子人,指指点点的,也看不清楚内里是什么情形,只听见打砸之声不绝于耳,俱是一惊。 冯淑嘉惊的是胡记香料行三天两头的出事。 潘玉儿惊的是,胡记香料行和萧稷关系极大,该不会萧稷遇到了什么困难吧。 潘玉儿忙命车夫喝停马车。 车夫立刻“吁——”的一声拉紧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马车刚一停稳,潘玉儿来不及说话,就立刻挑帘出去,扶住车辕,一下子跳了下去。 阿碧惊呼一声,立刻随之跳下马车,伸手要去搀扶。 然而她的手才递到一半,潘玉儿已经急匆匆的朝围观的人群奔去。 阿碧急得跺脚,生怕潘玉儿有个什么闪失,赶紧追了上去。 冯淑嘉和采露两人面面相觑,慌忙都下了马车。 “姑娘,您还是在这里等着吧,奴婢先过去瞧瞧。”采露见冯淑嘉要追上去,慌忙劝阻道,“人群拥挤激动,万一要是碰着了您该怎么办!” 冯淑嘉摇摇头,说:“玉儿姐姐已经冲过去了,怎么能在这里枯等?” 不管是为了前世的恩情,还是为了今生的交情,她都不能放任潘玉儿一个人进去。 潘玉儿是从武安侯府出去的,这万一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可就是武安侯府的责任! 而且,冯淑嘉隐约有个猜想,胡记香料行里面挑衅的人,即便不是李景本人,只怕也是受他的指使来闹事的。 胡老板的一招引蛇出洞,使得李景设计成为汾阳王的东床快婿的计划破灭,并且因此惹得汾阳王不快,今生在朝堂上再难立足,李景怎么会不对他恨之入骨呢? 采露不知道冯淑嘉的心思,忙拉住冯淑嘉,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阻道:“奴婢知道姑娘和潘姑娘感情好,待会儿奴婢过去了,一定会尽快找到潘姑娘,在她身边用心伺候保护,即便是舍了命也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的!” 冯淑嘉脚步微微一顿,一脸正色地对采露说道:“你的命并不比玉儿姐姐的命卑贱,这样的话,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前世今生,采露待她的情义,都远非潘玉儿可比! 采露闻言一脸感动,越发不肯让冯淑嘉以身犯险了。 主仆二人拉扯的这一会儿,潘玉儿已经挤过围观的人群,闪身进了胡记香料行店内。 眼前的景象让她吃了一惊,脚步下意识的一顿。 满地的碎瓷屑、桌椅板凳、各式香料混杂在一起,以及五六个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抱着腿脚嗷嗷叫的人,狼藉一片。 而胡老板和当初阻拦她去后院的两尊门神,此时正怒目圆睁,又气又急,恨不能立刻上前去撕了李景等人一般。 然而顾忌李景等人身着公服,假借公事之名,实行栽赃陷害、寻衅报仇之事,胡老板等人只得忍住。 胡老板是顾忌着民不与官斗,那两尊门神则是怕冲动之下行事,坏了萧稷的计划。 潘玉儿就这样直愣愣地闯进店内,原本对峙的两方人马立刻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那喷火的眼神一致对准了潘玉儿和阿碧主仆两人。 潘玉儿丝毫不惊慌害怕,她皱了皱眉,开口就向见胡老板问罪:“胡老板,这是怎么回事?我信任你们香料行,才会将调香的秘方都交给你们来做的,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信任的?” 潘玉儿指着抛洒了一地的香料,神情满是不悦。 胡老板一脸懵懂,不知道在这个混乱的当口,潘玉儿这么一番似真似假的话搅和进来,到底是何目的。 李景则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指着潘玉儿,满脸不屑地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娘,没长眼睛吗?本大爷正在办案呢,该去哪玩去哪玩儿,别碍了大爷们办公差!” 语气轻浮侮辱。 阿碧气红了眼,上前就要和李景理论,却被潘玉儿拦了下来。 用眼神示意阿碧稍安勿躁之后,潘玉儿才施施然开口。 “这位就是中山伯府的世子爷吧。”潘玉儿轻笑一声,语气里说不出是轻慢还是讥讪,在李景蓦然一变的脸色之下,继续笑道,“听说前短时间贵府出了一件憾事,竟然上演了狠毒的继母想要毒杀嫡长子,以拱自己的亲生儿子上位的戏码。 不仅如此,这个继母为了毒杀嫡长子,甚至不惜在元宵节花灯会上纵火焚烧了胡老板扎设的花灯彩楼,致使很多人受伤,就连贞慧郡主也牵涉其中,可真是丧心病狂! 为此世子爷大受打击,还在家中休养了一段时日…… 没想到世子爷虽然悲痛心伤,却仍然不忘公事,那么快就振作了起来,巡街来了,实在是让人佩服,佩服呵!” 店铺外围观的民众听了潘玉儿这话,都纷纷议论起来,哪怕压低的声音,李景也能听出那都是些不好的话来,顿时大怒。 当初的事情,因为送上了崔氏赔罪,在汾阳王的默许之下,这件事情只在小范围内流传,勉强算是保住了中山伯府的颜面。 如今事情被潘玉儿这样大声喧嚷出来,受指摘的可不仅是崔氏,就是中山伯府也颜面全无。 出了这样的恶妇,犯下这样的大恶罪行,那些在火灾中受伤受难的人,不恨死中山伯府才怪呢。 他是中山伯府的世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掌家的,中山伯府的颜面不就是他的颜面吗? “贱人休要胡说!”李景大怒,刷地抽出佩刀,直直地指向潘玉儿,满脸杀意。 一旁惊疑不定的胡老板和两尊门神,立刻紧张起来,下一刻就要上前,将潘玉儿围护在身后。 恰在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悠悠响起。 “世子爷这样拿刀直指国子监祭酒姚老大人的外孙女,是何意图?”冯淑嘉恰好跨进店内,让潘玉儿挡在身后,一脸正色地质问道。 胡老板和那两尊门神见状,一个头两个大。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姑娘家都这么大胆了吗?竟然敢面对着雪亮的大刀,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地挺身而出!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仗势欺人(二更) 李景一见了冯淑嘉,立刻火冒三丈,新仇旧恨,让他恨不得上前撕了冯淑嘉才算是解恨。 冯淑颖曾经和她透露过,他们的私情就是冯淑嘉捅破到白氏面前的!往后送她回乡什么的,这些事情里也少不了冯淑嘉的影子。 他当时还以为冯淑颖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在他面前争宠罢了,现在看来,恐怕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冯淑嘉自己不肯舍身就范就算了,竟然连冯淑颖也狠心送走,让他无奈之下,只能铤而走险去算计贞慧郡主。这下好了,得罪汾阳王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他这一辈子也算是毁了! 跟随李景来的几个人,一听冯淑嘉说起潘玉儿的身份,顿时都露了怯。 来的时候,李景只说是一切都应经安排妥当,只是让他们帮忙去吓唬吓唬一个普通的商户罢了,没想到这一下子冒出个,不,应该是两个官家女眷来,现在他们该如何应对? “世子爷……”有人小声地想要劝解,然而话才一出口,立刻又被李景恶狠狠地给瞪了回去。 他们本来出身就差,因此才为了前程去巴结李景,来捣毁这间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李景的香料铺子的,现在李景一意坚持对峙下去,他们还能怎么办? 硬着头皮上呗! 反正事情都是李景一人挑起的,他们听命李景来查处以次充好、鱼目混珠的黑心商家罢了,到时候要是真的出了事情,也和他们这些“被蒙在鼓里的人”没有什么干系。 潘玉儿一见李景身后的人怂了,立刻就猜到这些人根本就不足为惧,她真正要对付的人,只是李景罢了。 潘玉儿冷笑一声:“世子爷,您随意辱骂官宦女眷,是何道理?我不过是为您说句不公的话罢了,您何苦要如此恩将仇报?” 外头围观的人群,闻言都嗡嗡地议论起来,自然是站在潘玉儿这一边,讨伐李景。 好男不跟女斗,李景自知在言语上和两个姑娘一较长短即便是赢了,面上也不会有什么光彩,遂冷面冷声道:“两位姑娘若是想要买香料,还请他日再来,不要耽误我们执行公务!” 这顶帽子真大。 可惜不论是冯淑嘉,还是潘玉儿,都不怕他乱扣帽子。 冯淑嘉仗着的是武安侯的战神名号,潘玉儿依仗的是姚家人在把她送进宫之前,舍不得她吃一点亏。 “世子爷这话真是好笑。”潘玉儿冷笑一声,“难道我先前说的话您都没有听到吗?胡老板的香料行,收了我的调香秘方,正准备面市发售,您现在带人将这里打砸一空,所有的香料都废了,还说和我没有关系吗?” 李景不说话,看向胡老板。 胡老板额上直冒汗,那十份调香秘方是潘玉儿进后院搜查屋子的代价,当场银货两讫,现在胡记香料行和潘玉儿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借助姚家之势,或许可以助他此次转危为安,所以他一时犹豫了。 他固然不是怕拖姚家下水,反正潘玉儿愿打愿挨,他怕的是萧稷知道了这件事情,会极力反对。 要知道,上回因为他贪图调香秘方而放潘玉儿进后院搜查屋子,后来又意图让潘玉儿入股一事,萧稷虽然没有大声责骂惩治他,但是那浑身放出的冷气,却差点将他给冻僵了。 所以,胡老板犹豫半晌,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两尊门神。 两尊门神面无表情。 一时,满目狼藉的店铺内一片诡异的安静。 还是冯淑嘉率先出言打破了这份沉寂。 “采露,你去拿着武安侯府的帖子,去一趟顺天府,就说这里出了骚乱,希望府尹大人能够派人来看一看。”冯淑嘉脆声吩咐采露。 潘玉儿此时不过是个寄居于外家的姑娘罢了,并不能使人害怕,“仗势欺人”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她这个武安侯的嫡长女来做比较合适。 果然,此话一出,李景身后的几个人立刻都变了脸色。 一个国子监祭酒的外孙女就算了,怎么这会儿又跑出来一个战神武安侯的女儿?不,一会儿估计顺天府的人也会出面了。 官府的人都出面了,又有姚冯两家的名头压着,只怕事情闹大了,他们都讨不了好! 李景还有中山伯府的门面撑着,但是他们这些人能依靠谁呢? 李景吗? 算了吧,李景待他们只有利用,并无情意,这一点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大难临头,自身难保时,李景哪里还会管他们! 几个人互看一眼,瞬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定和坚定。 抢在采露应声离开之前,他们艰难地挤出笑脸来,劝和道:“世子爷,您看着这搜查也搜查了,但是这些香料品质都还尚可,价钱也公道,根本就没有找到举报的那些假货……” 他们当然找不到那些假货,因为一切根本就是他的设计!只是可恨,小小的香料铺子竟然暗藏高手,害得他的人几次三番,都没能将假货偷放进来栽赃陷害。 李景回头怒目,吓得那说话的人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明显底气不足:“说,说不定是误会……世子爷,不如,不如咱们,回去吧……” “回去?”冯淑嘉冷笑一声,“你们将铺子打砸成这幅模样,损失巨大,严重扰民,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就想了事吗? 这些桌椅板凳就算了,那些盛放香料的箱柜可都是檀木等珍贵木材制成的,就是为了保证香料的品质,如今却被你们全都砸毁一空! 还有这散落一地的香料,普通的也就算了,那些白檀香、雀舌香、沉水香,一两就几乎是你们一个月的月俸,更别提那些更加珍贵稀有的香料了。 之前一场大火,烧毁了胡老板的大半家当。今日你们一通打砸,就没有算着得赔多少银子吗? 还有地上这些伙计,被你们打得断手断脚的,汤药费、误工费,难道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误会’也算了吗?” 第一百五十八章 借力(三更) 冯淑嘉越说,那些人脸色就越是惨白,更别提还有倒地的伙计配合着“哎哟哎哟”地喊疼了,几个人看向李景的眼神不免多了一分不满,甚至还有隐隐的指责。 毕竟,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李景欺骗隐瞒,将他们牵扯进来的。 李景见状恨得咬牙,然而冯淑嘉虽然说得夸张,却也有几分真话,前不久才因为元宵节花灯会的那场火灾,在汾阳王的威逼之下被迫赔付过胡老板三千两白银的他,对于胡老板此时的损失再是明白不过了。 原本他就是打的这个主意——若是不能将胡老板弄到狱中,那也要他大出血才行! 谁曾想半路杀出个潘玉儿,接着又杀出个冯淑嘉! 眼见着,这大出血的人就要变成他了。 “冯姑娘这是做什么,要当主持正义的大英雄吗?”李景眼光微闪,“还是说……” 李景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冯淑嘉冷声截断:“大英雄应该是世子爷这样的七尺男儿去当才是!舍身报国、献身公义,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然而这样的七尺男儿如今却在干着栽赃诬陷、公报私仇的龌龊之事。 李景明白冯淑嘉话里的未竟之意,因而更是恼恨得眼睛通红。 “我可不是做什么大英雄的,我是见不得玉儿姐姐受你剑指威胁,才挺身相助的!”冯淑嘉抱住潘玉儿的胳膊,愤愤然道。 敢拿剑指着潘玉儿,就要准备好承受未来太后娘娘的愤怒和报复! 李景见再留下去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万一等冯淑嘉派去顺天府报信的丫鬟带人过来就更加不妙了,冷哼一声,扔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落荒而逃。 那些人见李景都败走了,当然不敢再留下来继续作乱,慌忙追了上去。 路过门口的时候,到底怕胡老板追究,更怕冯淑嘉和潘玉儿以势压人,几个人都臊红着脸,勾着头拱手致歉,以期能够逃过一劫,匆匆逃了出去。 围观的人群见无热闹可看,都渐渐地散了。 胡老板亲自将冯淑嘉和潘玉儿请到二楼的雅间,斟茶递水,殷勤感谢。 潘玉儿想着这么大的事儿之后,萧稷或许有可能会现身,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冯淑嘉却不想错过这个惩治李景的大好时机,皱眉问胡老板:“中山伯世子带人到店里打砸行凶、胡作非为,使得胡记香料行损失巨大,胡老板难道打算就这样忍气吞声地算了吗?” “我也不想啊。”胡老板脸皱成一朵苦菊花。 萧稷早就跟他言明,除了最初的一千两银子,这五年之内任何的花费都要他自行支付,李景这么打砸一圈下来,他至少损失数百近千两银子。 这窟窿,可是要他自己来填的! 没想到刚刚从中山伯府收到的三千银子的赔偿,还没有捂热,就先分给了萧稷一千两银子的辛苦费,眨眼之间又有三分之一将不翼而飞了! 胡老板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挖空了一块,然后又被最沉的天外陨铁补上,沉得他都要直不起腰来了。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胡老板苦着脸哀叹道,“人家打的是公事的名号,我们这些升斗小民,怎敢和官府相争……” “或许,你可是试着找找督察院的杨大人。”冯淑嘉微微一笑,“杨大人一心为国,早就看不惯京中这些纨绔子弟的做派了,如今中山伯世子撞上门去做典型,只怕杨大人不会轻轻放过的。” “督察院的杨大人?”胡老板惊讶,追问道,“可是出身帝师之家、当朝皇后娘娘的嫡亲长兄,督察院的右副都御使杨大人?” “正是此人。”冯淑嘉笑道。 杨淳熙,帝师杨临的嫡长子,在贞慧郡主的前任夫家祖父被隆庆帝放官养老之后,接任督察院右副都御使一职。 一旁的潘玉儿微微凝眉,在胡老板发问之前,蓦地出生询问道:“冯妹妹是如何知道杨大人早就看不惯京城中这些纨绔子弟的嚣张跋扈了的?” 如今的杨皇后后位稳固,唯一的嫡子更是住进东宫,成了大梁的储君,杨家正是低调做人的时候,杨淳熙城府深沉,又怎么会露出这样的意思来呢?这不是几乎将京城的权贵之家得了个遍吗? 所以,冯淑嘉又是从何知道这等隐秘之事的? 潘玉儿含笑的眼底,藏着深沉冰冷的探究。 冯淑嘉抬头直视过去,并不回避:“去年父亲封侯,入宫拜谢圣恩时,皇后娘娘也召了我和母亲进宫说话。当时皇后娘娘曾无意间慨叹一句,说是圣上为那些开国勋贵之家的混账小子烦恼得很,还教诲母亲一定要好好教导孩子,切不可因为身份变化就忘却初心了呢!” 当时杨皇后召见她和白氏是事实,然而有没有说过这些话已不可考,潘玉儿就是想查,也无从查起,因为权力熏心的隆庆帝,早就对开国勋贵不满,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冯淑嘉眼见着潘玉儿眼底的探究一点点地散去,眼眸中重新泛上了温度,心底沉甸甸的。 潘玉儿先是试探绣娘,接着又试探于她,只怕不是携前世记忆重生,也是藏着许多的秘密。 因为所谓的杨淳熙早就不满京城纨绔子弟的做派的话,是她根据前世杨淳熙大力整治京中风气一事上窥知的,而杨淳熙的整顿京城权贵子弟圈儿的风气之举,原本应该发生在五年之后。 当时杨淳熙的这一举动,狠狠地得罪了京中权贵,尤其是汾阳王一党,所以懦弱又卑劣隆庆帝为求自保,将杨家推出来当了替死鬼。 就是杨皇后,也因此而被牵连,逐渐被隆庆帝冷落,甚至幽禁到了冷宫。 而潘玉儿也是那时逐渐宠冠后宫,更是在不久之后一举登上后位,惊呆了一众人朝臣嫔妃的。 潘玉儿也想起了往事,神情恍惚,一时没有留意到冯淑嘉嘴角那抹苦涩的笑意。 “杨大人一心为国,替圣上分忧,又身是督察院右副都御使,由他来做这件事情,最是合适不过了。”冯淑嘉收拾好心情,笑吟吟地说道。 借力打力,对于目前的她和武安侯府来说,无疑比直接捋起袖子上去干一场合适多了。 趁着汾阳王未曾势大到威胁到隆庆帝的皇权,先彻底收拾了李景再说! 第一百五十九章 斩草除根 胡老板脸色一亮,旋即又晦暗下来,哀叹一声,无奈道:“这倒是个好方法,可是我们这等升斗小民,又是士农工商里最低贱的一等,如何有机会向督察院右副都御使伸冤呢?” 就是成功见到了杨淳熙,申诉了冤情,估计也要遭受一番大罪。 他不怕受罪,可是就怕受了罪也不能成功扳倒李景。 这种随时都要提心吊胆的日子,他真是过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景那只疯狗就会过来咬他一口,连血带肉,深可见骨。 “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潘玉儿蓦然开口道,“李景胆敢对拿刀指着我,就有要付出代价的觉悟!” 姚知礼和帝师杨临是师兄弟,两人关系极好,就是现在也时常相约去读书下棋,由潘玉儿这个姚知礼颇为宠爱的外孙女去做这件事情,再合适不过了。 胡老板立刻躬身行礼,十分恭敬地感激道:“多谢潘姑娘!潘姑娘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如有机会,定当肝脑涂地,以报此大恩!” 心里却很好奇,先是大方地送他调香秘方,后又主动参与到李景和胡记香料行的恩怨之中来,这个潘玉儿到底打的是个什么主意? 潘玉儿微微一笑,抬手让胡老板起身,十分和气地说道:“胡老板不必如此客气,咱们也算是老交情了,帮点忙也是应该的!” 拿下了胡老板,还愁见不到萧稷吗?潘玉儿见离目标更近了一步,眼底的笑意越发地深了。 老交情? 屋子里的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 其实潘玉儿和胡老板非但不是什么老交情,而且由于先前胡老板拒绝潘玉儿入股一事,两人之间现在应该生嫌隙、做仇人才更合适呢! 冯淑嘉猜不透潘玉儿的打算,抬头看了看胡老板,对于这间胡记香料行愈发地好奇起来。 东家看伙计的眼色行事,未来的太后娘娘三番两次地送上门来主动相助,这间香料铺子还真是让人惊讶连连、困惑不解呢! 待商量妥当了细节,潘玉儿和冯淑嘉便起身告辞。 胡老板殷勤备至,亲自送两人上了马车,恭敬躬身作别,直到马车走得远得不见了踪影,这才起身。 至于顺天府的人,后来当然是没有过来。 冯淑嘉不可能拿着武安侯府的拜帖,贸贸然去求表面上公立忠正,其实亲近汾阳王李奉贤的顺天府尹邱大同的,免得打草惊蛇,惹了汾阳王的怀疑。 那番话和采露的应诺离开,不过是演给李景看的一场戏罢了。 冯淑嘉太了解李景这个人了,闻见肉腥就想扑上去咬一口,可如果一下子咬不掉,就会立刻夹着尾巴逃走,生怕肉的主人上来打他一顿。 等马车驶过东直大街,在一个僻静的拐角处停下,早就隐身在此的采露灵巧地跃上马车,和冯淑嘉细细地禀报打听来的消息。 “中山伯世子是今日刚去五城兵马司销的假,一点完卯就立刻出来巡街了。按理说,这种小事是不需要他这种勋贵子弟亲自出动的,想来是一早就设计好要对付胡老板了。 跟随中山伯世子的那几个人,都是些小门小户家的子弟,想法子走通门路,寻个养家糊口的差事罢了,平日里就被中山伯世子呼来喝去。 一行人方才离了东直大街,没有兵马司,却去了酒楼,想来是买醉泄愤去了……” 采露低声细细地将打听来的消息回禀给冯淑嘉,末了一脸忧心地问道:“姑娘,你说这次咱们直接对上了中山伯世子,会不会引起两家的仇怨啊?夫人那里会不会生气?” “冯李两家的仇怨早在堂姐一事上结下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桩。”冯淑嘉笑道,“至于母亲那里,她即便是生气,也该是生李景的气,担心我受到了牵连伤害。你不用担心。” 白氏一片慈母心怀,两世为人,冯淑嘉焉会看不明白。 果然,回府后白氏听说这件事情,立刻将冯淑嘉搂在怀里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见她没有少一根头发丝儿,这才放下来心来,又将李景给臭骂了一顿。 “得亏当初你机警,发现了端倪,母亲又果断绝了你堂姐的心思。否则,摊上这样的亲家,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了!”白氏愤愤又后怕。 “母亲放心,玉儿姐姐说回去就请姚老大人帮忙主持公道,李景那个人渣蹦跶不了多久了!”冯淑嘉毫不掩饰地厌恶。 事到如今,白氏已经不会对冯淑嘉如此厌恶李景而惊讶了,她惊讶的是潘玉儿的此番举动。 不过,潘玉儿到底是姚家的亲戚,她也不好多做评论,只能借机警诫冯淑嘉一番。 “虽说今日是有惊无险,但是下一次你可不许如此冲动了!刀剑无眼,李景又铁了心要报复,这万一要是伤到了你,该怎怎么办?”白氏一脸担忧。 冯淑嘉点点头,立刻捂着心口保证道:“母亲放心,我这条小命自己还是很珍惜的!” 没了命,还谈何重生护佑家人一世平安! 那胆怯怕死的小模样,逗得白氏哈哈大笑,先前郁结于心头的担忧和后怕也驱散了大半。 冯淑嘉这才笑着辩解道:“母亲,今日要不是玉儿姐姐冲了上去,李景又抽出了佩刀,我怕玉儿姐姐有个什么万一,肯定不会贸然冲上去的! 玉儿姐姐不仅是我的好姐妹,今晨更是从咱们家出去的,这万一有个好歹,李景跑不了,咱们家也必然受到牵连的。” 武官的刀,文人的嘴,可都是这世上的利器。 已经如斯艰难的武安侯府,可不能再开罪了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国子监祭酒姚知礼姚老大人了! 白氏见冯淑嘉想得如此周到,又是欣慰又是感慨,反省自己是不是将女儿保护得还不够好,才会让她小小年纪的就如此多思能干。 白氏想了想,试探问道:“嘉儿,如今你渐渐地长大了,武安侯府在京城中也渐渐地站稳了脚跟。你是嫡长女,这规矩做派都要慢慢地学起来了。 母亲前些日子听人说,寿阳公主府的严嬷嬷近日荣养在家,很多人家都想要请她到府中教导孩子。不如,母亲也递帖子去问一问吧?” 第一百六十章 动手 冯淑嘉闻言一惊,前世白氏也曾为她请过严嬷嬷来家中教导,就在发现她钟情于李景且一心非君不嫁之后。 白氏不喜欢李景,更恼恨她的芳心暗许之举有损门楣,但是在她以生命相威胁的情况之下,还是不顾自己小产后身体虚弱,极力延请严嬷嬷来家中教导她。 可惜那时候冯淑嘉并不曾体会白氏的这番慈母心怀,还以为白氏是不满她执意要嫁给李景,特意找了这么个古板又严厉的老嬷嬷来管束她的,所有的功课都仅仅勉强敷衍了事就算了,还常常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严嬷嬷争执,说严嬷嬷是在摧毁一个活生生的人。 严嬷嬷碍于武安侯冯异的威名,不跟她一个小姑娘计较,但是也彻底冷了一颗心,等勉强教授她满一年之后,就找借口请辞了。 当时白氏多番恳求,严嬷嬷也未曾转换心意。 那个时候的冯淑嘉,还不知道严嬷嬷主动请辞意味着什么,还以为严嬷嬷是仗势骄横,以为自己出身寿阳公主府,就骄傲得不可一世,连堂堂武安侯夫人的面子也不给,临别时还口气很冲地跟严嬷嬷说了许多狂妄不得体的话。 当时严嬷嬷大约是被她气到了,冷笑一声,道:“老身伴着寿阳公主长大、出嫁,后来又教导过十数官宦人家的小姐,自以为即便是不出色优秀,也勉强算得上合格,一向都是尽心尽力教导到她们及笄。如今倒是第一次勉强教导一年,就被迫请辞……” 白氏当时一听严嬷嬷这话,尤其是那“被迫”二字,立刻就着了急,将她好一番呵斥教训,亲自给严嬷嬷赔礼道歉,说“小女无知狂妄,还请嬷嬷原谅则个”云云。 当时的冯淑嘉不知道严嬷嬷未满期约就主动请辞意味着什么,直到和李景再见时,看见他那因此而黑沉的脸色,还有那句“因此而让人家笑话”的话,她才明白,严嬷嬷在京城就是一块活招牌,由她教导过的女子,往往能身价翻升,嫁得好人家;同样,被她主动拒绝继续教授的自己,也从此名声半毁。 她后来曾经想过,要不是李景贪图的是她身后武安侯府的权势,就单凭这一项,就不会再求娶她了吧。 可是,冯淑嘉并不因此就恼上严嬷嬷了,一来当初是她自己狂妄无知,有了如此苦果也只是自作自受;二来在那段最艰苦的岁月,严嬷嬷教导她的那些东西,扎扎实实地都派上了用场。 冯淑嘉想,若不是严嬷嬷当初那一年的尽心教导,她未必能在那样艰难的境遇之中保全自己,握紧中山伯世子的身份,用尽一切办法去搜集证据,为冯异平冤昭雪。 所以对于严嬷嬷,前世清醒过来之后,她一直都怀有一份敬重和愧疚。 没想到,今生她有了改变,可是和严嬷嬷的师徒缘分却依旧未曾改变,这真是让人惊喜。 “寿阳公主府的严嬷嬷吗?”冯淑嘉笑道,“那可不是一个容易就能够请得动的人,母亲可得好好地周旋一番了!” 白氏听冯淑嘉这话,就放了心,笑着拉了她的手轻轻拍道:“这个你就尽管放心吧,母亲保证能给你请来。只是有一点,这严嬷嬷请进府中之后,你可要认真听从她的教导,不许和在母亲跟前时一样顽皮!” “母亲您就放心吧!”冯淑嘉反手抱住白氏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道,“我保证到时候嬷嬷让我朝东,我绝不会朝西的!” 严嬷嬷的本事,她巴不得能学个十成十呢! 群贼环伺,本事越多,自保的能力就越大! 见冯淑嘉没有再向以往一样不喜规矩束缚、撒娇蛮缠,白氏舒了一口气,越发觉得自己的女儿就是优秀,那些暗示过想要相看的人家的孩子,没有一个能够配得上冯淑嘉的! 看来,她还得再给镇守边关的冯异去一封信,和他谈谈自家女儿的婚事。 冯淑嘉可不知道转瞬之间,白氏就想了这么多,她正一心期盼着今生和严嬷嬷的再聚呢! 不过在这之前,有关李景的消息倒是先一步传了过来。 六日后,中山伯世子李景在巡街时强行征收保护费,遇到反抗就一怒之下打翻了商贩的摊子,甚至拳脚还招呼到了商贩的身上,惹得群情激愤。 恰好从此路过的督察院右副都御使杨淳熙杨大人,亲自目睹了这一幕,十分生气,当即发话,将李景一干人押回了督察院,容后审理定夺。 在有心人的散布之下,消息不到一天就在京城传了个遍。 武安侯府,芷荷院里,冯淑嘉在花厅里听着大春的低声回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就连花窗外荷塘里的翠叶似乎都比往日润泽青翠了一些。 “……杨大人将中山伯世子等人带走之后,那些受难的商贩也就一起聚集到中山伯府门口,等着讨回公道呢!”大春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快。 盯了李景这么久,混账事儿也见得不少了,即便是没有李景和冯淑颖那档子事儿,大春也恨不得李景吃瘪才好。 要他说啊,李景就是欠的! 堂堂的中山伯世子,前程一片大好,不思上进进取,却整天琢磨这些歪门邪道,欺凌弱小,活该被比他更大的人物收拾了才是! 杨家是帝师之家,又是当今皇后的娘家,东宫储君的外家,一个小小的没落伯府,怎能与之相抗衡? 更何况,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李景的错! “这次真是老天有眼,让杨大人恰好出现在当场,否则只怕还没人能收拾得了他呢!”大春一脸快意地感叹道。 冯淑嘉闻言好笑,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恰好”呢? 而且,李景为人一向伪善,苦心经营自己的温良儒雅的贵公子形象,又怎么做出当街强收保护费,得不到就动手掀摊子打人这种事情,实在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 就是上次带人打砸胡记香料行,不也还打着接到举报售假贩假,特地来清查的名号吗? 此番,只怕是潘玉儿说动姚知礼出手帮忙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了解 只是,为了潘玉儿去报复李景,姚家人对待潘玉儿比她想象的还要好,不,或许,应该说“器重”才更恰当——器重潘玉儿的美貌聪慧,等着用潘玉儿交换到使得姚家更进一步的助力! 杨家出了一个皇后娘娘,从此成为京城数一数二的世家,声势更进一步。所以,现在姚知礼也想学杨家走送人入宫争宠这一条路吗? 冯淑嘉心里叹息,潘玉儿今生显然爱慕的另有其人,且情感炽热坚决,以至于今日冲动之下闯进打砸现场。可以想见,不管是入宫还是嫁给喜欢的人,潘玉儿之后的路都不会太顺畅。 不过,若是潘玉儿也是携前世记忆重生的话…… 冯淑嘉凝眉,吩咐大春:“中山伯世子先交给小春盯着吧,你这几天,盯一盯青竹巷的姚府。” 屋子里的人均是一惊,青竹巷姚府不就是潘玉儿的外祖家吗?冯姚两家除却冯淑嘉和潘玉儿的友谊之外,别无交情,冯淑嘉怎么会想着在这个时候盯上姚家? 还未等发问,冯淑嘉的下一句话让他们越发地惊讶不解了。 “重点是盯住潘姑娘近日的行踪。”冯淑嘉顿了顿,下定了决心。 如果潘玉儿真是重生而来的话,那以她现在的表现看来,是绝对不肯再次进宫伺候隆庆帝的。既然如此,今世很多事情都会出现变数,她不得不早作防备。 “盯着潘姑娘?”采露低声不解,“姑娘和潘姑娘这么要好,若是被人发现了的话,可就不妥了……” 冯淑嘉一惊,她只顾着查清楚潘玉儿是否重生了,怎么就忘记了如果潘玉儿真的是重生而来的话,那前世的摄政太后可不是白做的!以潘玉儿的警觉,只怕大春轻易就能露了马脚。 “你说的对。”冯淑嘉立刻改变了主意,吩咐大春,“不用盯着姚府了,还是盯着胡记香料行吧。不管是香料行有什么异常之事,还是潘姑娘曾经前往,你都要仔细记住,回来禀报。” 众人更是不解,怎么又盯上胡记香料行了? “潘姑娘三番五次在胡记香料行冲动行事,我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冯淑嘉解释道,“而中山伯世子又和胡记香料行杠上了,所以,这个香料行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大春恍然大悟,立刻躬身应诺。 采薇也是一脸恍然。 唯有采露多了个心眼,就算是胡记香料行不简单,那又和冯淑嘉或者说是武安侯府有什么关系呢?对付李景尚且可以说是替冯淑颖报仇,那盯着胡记香料行和潘玉儿又算是怎么回事? 不过,疑虑归疑虑,这半年下来,采露对冯淑嘉从最初的纵容无奈,已经渐渐地信服顺从起来,她想既然冯淑嘉现在不肯明言其中因果,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事情吩咐下去之后,冯淑嘉便专心等着严嬷嬷到府任教。 白氏跟她透了口风,说是严嬷嬷大约会在近几日登门,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前世无意间给予她良多帮助的严师了,冯淑嘉心中就忍不住激动。 三月二十,春末的最后一场春雨中,严嬷嬷按照约定的日子,登上马车,一路往武安侯府行来。 白氏的意思是,既然天突降细雨,那不如再重新择定一个风和日丽的吉日,请严嬷嬷登门赐教,一来便宜,二来也图个吉利。 严嬷嬷却对着前去递话的腊梅笑道:“春雨贵如油,这正是吉兆,不必再更改日子了。” 腊梅无奈,只得撑了伞,一路小心地搀扶着严嬷嬷登上了马车,又打发了一个护卫飞奔回去禀报。 幸而白氏一切拜师仪礼都准备好了,冯淑嘉又大早地去了颐和堂,一身端庄大方的粉蓝春衫,在那里恭谨又激动地等着了。 得到严嬷嬷已经动身前来的消息,白氏吃了一惊,看向冯淑嘉惊异道:“你先前也没有见过严嬷嬷,怎么将她的心思猜得如此准确?” 早上她看见外头飘着细雨时,就派腊梅去严嬷嬷家传话,说是商议另选一个良辰美景的吉日,再举行拜师礼仪。 冯淑嘉当时恰好一脚跨进屋来,听见白氏这么说,便笑道:“母亲与其花费心思重新挑选拜师的吉日,倒不如抓紧时间将拜师的仪礼准备起来才是。依我看啊,严嬷嬷十之八九会遵守约定,如期前来的!” 白氏当时还以为冯淑嘉是随口胡说,但是以防万一,还是将一切都准备齐全了。 没成想,倒是真被冯淑嘉言中了! 白氏诧异万分。 “母亲,我是没有见过严嬷嬷,但是从别处听其他人说起过她呀!”冯淑嘉神态自若,从容笑道,“严嬷嬷之前教导女学生,从来都是守时守信,绝不因为任何阴晴风雪就改变提前约定好的事情!” 当然了,她可不是根据那些女孩子之间的闲聊说笑就笃定严嬷嬷今日一定会登门的,她是根据前世和严嬷嬷师徒一年的经验判断出来的。 白氏点点头,趁机教育冯淑嘉:“女孩子嘛,也该多出去走走,多看看,多听听,总是有用的吧!” 冯淑嘉知道白氏是有些不满她近一个月来都一心扑在芙蓉裳成衣铺子上,连三月三的上巳节郊游踏青都没有去,有些着急了。 想想也是,她如今十一岁了,已经到了可以相看的时候,如果整日里都不出去与人交游应酬,又如何了解别人以及让别人了解她? 要是再传出什么“钻进钱眼里”“一身铜臭”的话来,于她的亲事可是大大的不利。 也难怪白氏会着急了。 然而白氏如今挺着个大肚子,去哪里都不方便,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她能够从铺子里抽身两日,去参加各式的赏花游玩宴会了。 可是,她今生真的没有想过嫁人的事情啊…… 眼前抄家灭族之祸还未曾解决,她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男女风月之事! 有这个闲工夫,她宁愿多赚两个钱以备他日之用,或者是将汾阳王此时的暗棋一个一个地调查清楚,在其成气候之前,设法将其毁掉。 第一百六十二章 相见欢 怕白氏担心,冯淑嘉最后还是笑着应了一句:“我知道了,母亲。等三月过了,铺子上了正轨,我就可以清闲下来与人结伴游玩赏花了!说到底,我这不还是担心万一铺子的盈利不好,三个月之后,母亲不肯出银子替我盘下斜对街的茶楼吗?” 白氏被冯淑嘉最后一句话逗笑了,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没有好气地笑骂道:“鬼精灵!算盘打得这么精,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冯淑嘉笑嘻嘻地摸摸被白氏戳过的额头,跳开了:“自然是随了母亲!要不是母亲,咱们冯家能从白手起家,有了如今的安县富庶嘛!” 在白氏笑着抬手打过来之前,冯淑嘉立刻又举手讨饶,口中还笑道:“母亲,严嬷嬷应该快到了,我去门上迎候她了!尊师重道,这是师道纲常!” 说着话,人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徒留白氏一脸无奈,哭笑不得。 春日的雨,纤细如丝,密斜如织,随风拂面,润泽微凉。 出了颐和堂,冯淑嘉脚步越来越快,也不顾雨丝打湿的裙角沾上了尘土,淡淡的粉蓝色也略略加深了一些,漂亮的春衫染上了泥渍斑斑。 采露和采薇两个撑着伞,一路提着裙角疾行跟上。 可是到了垂花门,冯淑嘉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甚至于脚步连停顿一下都没有。 采露和采薇两个相视一眼,不解又默契地撑伞追了上去。 严嬷嬷就是再得脸,也不过是个教养嬷嬷罢了,冯淑嘉竟然是要迎到大门外去,如此敬重严嬷嬷,让她们很是惊讶。 然而冯淑嘉刚至中庭,腊梅便一手撑伞一手搀扶着严嬷嬷,从外面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撑着伞的小丫鬟,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包袱,想来是随行来伺候严嬷嬷的。 再见前世的授业恩师,冯淑嘉心里说不激动是假的,但是再激动,她还记得克制地行了见面礼,并且十分恭谨谦和地解释道:“母亲身子重,雨天路滑,不能亲自来迎接嬷嬷,还请嬷嬷勿怪。” 严嬷嬷是个极重规矩且守得住规矩的人,方正不阿又耐心周全,要不然当初也不可能在寿阳公主身边的这么多嬷嬷当中脱颖而出,深得寿阳公主的信赖和倚重,如今又成为京城中许多权贵之家争相相请的教养嬷嬷了。 比起亲热地上前和严嬷嬷叙交情、攀关系,一个知书达理、端庄有礼的人,才会真正得到严嬷嬷正眼相看。 这是冯淑嘉用前世半辈子总结出来的结论。 冯淑嘉的知书达理、谦和大方,还有那份发自内心的敬重,让严嬷嬷微微诧异,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真心敬重甚至欢喜她的到来的女学生,甚至于看样子冯淑嘉原本还打算一路迎候她到武安侯府的大门外。 而以往她教过的那些女孩子,最多不过是在垂花门上等待罢了,而且待她也往往是敬而怕的,甚至还有那等表面恭敬、内里轻慢的。 武安侯冯异的这个嫡长女,还真是特别。 严嬷嬷第一次见冯淑嘉,便生出一分好感来,那面上客气又克制的笑容便多了一分真诚:“夫人和姑娘客气了,委实当不得如此。” 若是别人,只怕会以为严嬷嬷这只不过是故作谦逊的客气话罢了,但是冯淑嘉却明白,严嬷嬷是心里正如此想,口中才会如此说的。 前世严嬷嬷教导她的第一堂课,便是做人中的言行心三者一致。 严嬷嬷曾说:“即便是算计或是防备、反击,那也是心中所想、口中所述和手下所做,三者相互配合一致的。” 那时候冯淑嘉,正沾沾自喜于小儿女情热时的“心口不一”“言行不应”,还觉得严嬷嬷太过于古板,而现在她一心认为严嬷嬷实在是这个世上难得的心口一致、方正不阿之人,值得真心敬重学习。 师徒两人客套寒暄过后,便一路往颐和堂行去。 冯淑嘉亲自给严嬷嬷撑伞,那伞斜得采露和采薇两个禁不住一阵心疼。 腊梅在一旁见了也微微皱眉,严嬷嬷虽然名气大难请,但是冯淑嘉身份更加尊贵,这样一路淋了雨下去,只怕冷风一吹,是要生病的! 唯有冯淑嘉和严嬷嬷二人面色坦然,一路前行而去。 白氏在正房的屋廊下等着,瞧见冯淑嘉和严嬷嬷进了院子,便从抄手游廊处迎了上去,远远地就笑着招呼道:“严嬷嬷来了,有失远迎,还请勿怪。” 小丫鬟紧紧地跟随在白氏身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生怕她脚下一滑,再有个万一好歹。 严嬷嬷目光落在白氏凸起的肚子上,脚步快了几分,笑道:“夫人客气了,身子要紧,快些回屋吧,别着了风凉。” 冯淑嘉等人自然是也紧跟而上。 一行人到了正堂,未及白氏开口请严嬷嬷落座,冯淑嘉就先一步开口笑道:“这一路行来春雨绵绵,嬷嬷衣角都被打湿了,还是先稍事梳洗,换身干爽的衣服吧,免得着了凉。” 严嬷嬷如今已经年近百,又因为年轻时操劳过度,所以身子骨儿一直都不算很硬朗,冯淑嘉真心敬重严嬷嬷,自然希望她平安顺遂、健健康康的。 白氏闻言,“请坐”的话到了嘴边,又笑着咽了下去,转而附和道:“正是呢!风雨里有劳严嬷嬷跑着一趟,我心中正感激不安呢,若是严嬷嬷因此而身子有损,那可就是我的罪过的!” “多谢夫人和姑娘体贴。”严嬷嬷笑着称谢,倒也没有多加推辞,唤上随来伺候的小丫鬟瑞珠,跟随腊梅去了盥洗室换下一路行来已经被春雨打湿的外衫。 冯淑嘉也去内室,重新换上一袭月白掐银线的春衫,剪裁大方得体,绣工精巧纯熟,乍一看和先前分别也不甚大,只是较之之前平添了一丝郑重。 等冯淑嘉从内室出来,堪堪停住脚步,腊梅也挑开珠帘,伸手做请。 已经换上一身和先前无甚分别靛青色裙衫的严嬷嬷,随后稳步迈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指点 第一百六十三章 女子拜师,并没有男子入学拜师那般麻烦,更何况严嬷嬷只是来府中教授冯淑嘉礼仪规矩的,更是没有那么多琐碎事项。 不过是学生奉茶拜师,先生接了茶,训勉几句就算是礼成了。 比之前世,冯淑嘉奉茶时恭敬而真诚,也因此得了严嬷嬷比前世更温和更真诚的训勉告诫。 “住处我已经命人提前收拾好了,严嬷嬷若是得空,我这就让人领你去看一看,有什么需要添置增减的,或是不可心的,也好及时去置办。”拜师礼后,白氏笑着说道。 严嬷嬷洒然一笑,颔首致谢道:“夫人客气了,苦日子过来的人,何处不能安睡?更何况是夫人精心安排着的。” 话虽是如此说,严嬷嬷还是起了身,准备先去住处将包袱放下,也好着手安排一下冯淑嘉往后的课程。 冯淑嘉主动请缨,起身笑道:“我领嬷嬷过去。” 严嬷嬷心中一怔,冯淑嘉似乎待她格外地尊敬和亲近,这让她不由地再三惊讶,然而面上却无惶恐也无骄矜,坦然大方道:“如此,就多谢冯姑娘了。” 冯淑嘉微微一笑,伸手做请,心中感慨严嬷嬷的宠辱不惊、泰然自若。 小丫鬟见机挑帘,师生二人便先后出了门。 冯淑嘉依旧亲自为严嬷嬷撑伞,斜风细雨之中,一路朝冯淑颖先前居住的风荷院,如今更名为得宜居的院子走去。 得宜居和芷荷院,分列在荷塘两侧,走路需一些功夫绕行,行船倒是极为便利。 白氏的意思是,得宜居离着芷荷院不远不近,方便严嬷嬷来回授课,且严嬷嬷规矩礼仪没得挑,住在得宜居正好正一正被冯淑颖乱掉的规矩。 如今的得宜居,依旧是由念秋掌管着院中一切事宜。 冯淑颖一事之后,冯淑嘉本想着将念秋调到自己的身边来的,也能多一个助力。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一山不容二虎,念秋当家作主惯了,如今要到芷荷院屈居于采露之下,万一要是生了罅隙,可就不美了。 虽然留在了更名换姓之后的得宜居,但是月例未变,地位未变,只是比以前在冯淑颖手下小心翼翼地讨生活,又多了一份从容自在,念秋自己也没有什么不满的。 等到白氏将得宜居作为严嬷嬷的住所,叮嘱她仔细伺候时,念秋就更是摩拳擦掌、踌躇满志了。 没有主子需要伺候固然轻松自在,但是这也意味着碌碌无为、无所建树,这可不是念秋追求的生活。 如今白氏将严嬷嬷安排在得宜居,还特意吩咐她仔细伺候着,可见是信任她并且重用她了——侯府之中,谁不知道白氏和冯淑嘉母女俩对于严嬷嬷都是敬重? 念秋一早得到了消息,领着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齐列在院门外迎接。 待冯淑嘉和严嬷嬷到来,由念秋领着,齐齐地向二人屈膝问安。 这整齐隆重的欢迎阵势,别说是严嬷嬷了,就是冯淑嘉也吃了一惊,随后便朝念秋投去一个赞许的微笑。 不管怎么说,给予严嬷嬷足够的尊敬总归是没错的。 严嬷嬷惊讶之后,眼角带笑,道:“夫人和姑娘有心了。” 等进了院子一看,一明两暗的正房,两旁还附着耳房,东西厢房也如正房三间张设,院子里春草葳蕤、春花娇艳、春树生辉,很是宽敞宁馨。 这样的院落,在别的府上多是嫡小姐居住的地方,如今却收拾出来给她一个教养嬷嬷居住,这让严嬷嬷很是感叹。 固然,武安侯府府邸宽阔、屋舍极多,又人口简单,这样的院子主家住不满也是正常的。但是能将这样精致的小院子安排给她来居住,可见白氏对她的看重。 不,还有冯淑嘉待她的敬重。 严嬷嬷侧首看了眼面若春花的冯淑嘉,嘴角轻轻扬了扬。 严嬷嬷的行李不过是一个小包袱,极为简单,收拾起来也快。 等行李安置好了,念秋便领着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前来请安,并且询问严嬷嬷如何取舍安置。 如今的得宜居安排给了严嬷嬷居住,那么人员调度安排,严嬷嬷当然也能做大半的主了。 “我生活简单,不需要如此多的人手伺候。”严嬷嬷正色且温和地说道,“但是院子里也需要人打理,所以就一切照旧吧。只是,近身伺候的活计交给瑞珠来做就行了。” 白氏和冯淑嘉待她再好,安排的人手再多,也总没有一直跟随她的瑞珠用着顺手顺心。 念秋等人自是齐齐应诺,且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只有念秋之后去而复返,重新上了茶水点心,又默默地屈膝退了出去。 严嬷嬷暗自点头,待念秋出去之后,和冯淑嘉说道:“府上丫鬟婆子的待客规矩极好,热情又周全,只是有一点,端茶递水这等小事,自有小丫鬟来做,掌院大丫鬟亲自来做,虽然彰显了对客人的尊重,但是难免失了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呐!” 冯淑嘉为她撑伞引路,尚且可以说是学生对老师的敬重,但是念秋一个掌院大丫鬟抢了小丫鬟的活儿,又是何道理? 对于严嬷嬷上来就给她上了一课这件事情,冯淑嘉十分高兴。 严嬷嬷是觉得她可教,并且愿意去教,才会在一上门就借机指出不足来。 要知道在前世,那短短一年的师徒情分之中,因为她的狂妄无知,到了最后,严嬷嬷几乎不怎么开口教她,只不过是苦熬一年期满,好向白氏请辞,免得一来就请辞,让武安侯府面子上太难看罢了。 “多谢嬷嬷教诲,我记下了。”冯淑嘉起身,郑重相谢,又趁机请托道,“下次嬷嬷再见到她们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只管出言指正训诫就是了,不必有所顾忌。” 严嬷嬷眉梢微微一挑,看着冯淑嘉面上的恭谨和诚心请教,进府后第一次露出了除坦然自若之外的神情,带着些微赞许、一点无奈好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告诫 严嬷嬷是白氏替冯淑嘉请来的教养嬷嬷,除教导冯淑嘉之外,她无需对任何人多费唇舌。 冯淑嘉这一番恳切的请托,却是将得宜居、芷荷院,甚至是整个武安侯府仆妇丫鬟的规矩都交由严嬷嬷指点监督了。 这真是花一个人请师傅的银子,结果教了一大片,多划算的生意! 如此恭谨知礼又聪慧机敏的冯淑嘉,真是让严嬷嬷越看越喜爱,丝毫都没有被“坑”的不悦。 “到时候,姑娘可别说我‘越俎代庖’啊!”严嬷嬷笑呵呵地说。 这样慈爱又语带打趣的严嬷嬷,冯淑嘉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可见再次相见,严嬷嬷对于她这个学生也是满意的! “嬷嬷说得哪里话,我求之不得呢!”见严嬷嬷没了先前的沉稳严肃,冯淑嘉语调也轻快起来。 严嬷嬷笑容微微一顿,却并没有说冯淑嘉这样做不妥。 人之所以为人,在于其有七情六欲,碰上相契的人,暂时摆脱年龄身份的差距,相谈甚欢,也是人之常情。 严嬷嬷一向认为,人先要为人,才能开始讲规矩礼仪。 只是因为她作为教养嬷嬷一向寡言少语、面容沉肃,所以外面都将她传成了一个古板没有人情味儿的老嬷嬷,严厉又狠辣。 就连寿阳公主有次还拿这话揶揄她呢,说是不愧是姓“严”的,就连教导学生也如此“严厉”,不负姓氏。 “姑娘的课业,暂定早晚各一次,每次一个时辰,一旬休假两天。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再行斟酌商改,你看如何?”严嬷嬷说回正事。 冯淑嘉自然没有不应的,笑道:“嬷嬷经验丰富,如此安排定然没有不妥当的。” 这是实话,也是恭维。 所以严嬷嬷并没有任何的惶恐或是不悦,一如既往,坦然受之。 “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管束学生向来以严厉著称,既然夫人和姑娘诚心相请,那我必然也会竭尽全力回报。所以,日后姑娘若是受不得辛苦的话……”严嬷嬷话语未尽,抬眉看了冯淑嘉一眼。 这是她教给冯淑嘉的第二课,善始善终,为人坚毅。 “勤学修炼、提高己身,这是极为有益之事,有什么辛苦可言的。”冯淑嘉亦是坦然自若,“嬷嬷不必担心。” 没有信誓旦旦立誓保证,就仿若这只是一件如吃饭睡觉一般极为稀松平常的小事一样,原本就应该做到。 严嬷嬷看了看冯淑嘉,见她不像是说大话或是敷衍于她,点点头,语带欣慰道:“既然如此,那姑娘就先回去准备准备吧。明早辰时中开始授课,巳时中结束;下晌未时中至申时中授课,往后皆按此时辰上散学,风雨无阻。如果遇到什么紧急之事,再另行更改通知。” 这样,就不耽误冯淑嘉每日到颐和堂晨昏定省了。 孝乃人伦大道,这是她今日教给冯淑嘉的第三课。 冯淑嘉应诺,恭谨告辞。 待冯淑嘉主仆出了得宜居,瑞珠进内室服侍严嬷嬷更衣,小声笑道:“这个冯姑娘,倒是比以往的那些贵家女子更加诚心向学呢!嬷嬷这会儿可算是放心了,您呐,后继有人了!” 瑞珠说是伺候严嬷嬷的小丫鬟,其实和她的女儿并没有什么差别。 严嬷嬷一生都献给了寿阳公主,未曾嫁人,只是近几年才收了瑞珠在身边伺候,有意培养她做关门弟子,承续衣钵,且养老送终,日后供奉香火的。 所以瑞珠在严嬷嬷面前便不免有些随意,说话也没有那么多顾忌。 严嬷嬷闻言皱眉,低声呵斥道:“这样的话以后可不要再说了!” 什么“后继有人”? 冯淑嘉乃是堂堂战神武安侯的嫡长女,承续她一个教养嬷嬷的衣钵,这不是折辱冯淑嘉,将她和一个下人相提并论吗! 瑞珠自知失言,吐吐舌头,小声求饶道:“我知道错了,嬷嬷。” 然而神情却不见几分郑重,全然一分小女儿的撒娇情态。 严嬷嬷皱了皱眉头,自己系好了衣带,抬步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坐下,指着床边的绣墩道:“瑞珠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哦!”瑞珠清脆地应了一声,一屁股坐在绣墩上,仰面笑道,“嬷嬷有什么吩咐只管说罢!” 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严嬷嬷还在为先前的事情不悦,有意要告诫教导她一番。 严嬷嬷见状只觉得一阵心塞,没想到她挑了又挑,选了又选,花费了这么多年,最终却选了瑞珠这个性子跳脱、天真烂漫的徒弟兼养女来。 想想将来,她忍不住忧虑焦躁。 严嬷嬷深吸一口气,觉得心情平复了几分,这才悠悠开口道:“瑞珠,你知道为什么当初那么多人争着来伺候我,想尽法子、用尽的关系的,但是最终我却独独看中了没有任何背景也不甚殷勤的你吗?” 瑞珠伺候严嬷嬷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做的,闻言立刻收起了嬉笑撒娇,整肃神色,恭谨回道:“嬷嬷当初和我说过,是因为看中了我心性纯善、老实本分,不设计争宠、不献媚阿谀,有规矩、懂法度。” 瑞珠语气稍稍一顿,站起身来,朝严嬷嬷郑重行礼道歉:“嬷嬷,方才是我娇纵失言了,还请嬷嬷责罚。” 是她仗着严嬷嬷的宠爱,一时忘了身份,失了本分,才说出那样招致祸端的蠢话来,合该受罚。 严嬷嬷见状脸色稍解,叹息一声,沉声道:“既然你知错了,那我也不好重罚,去将当初定下来的《约法十章》抄写十遍以自警吧。” 瑞珠屈膝,恭敬应诺。 “瑞珠,你要明白,哪怕是我,说出去风光无限,权贵之家争相延请,但其实,不过是教养嬷嬷罢了,若不是有寿阳公主府这块招牌,我和那些普通的婆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严嬷嬷语重心长,“人呐,一旦摆错了自己的位置,贪欲就会无限膨胀,离着灭亡也就不远了。” 瑞珠面色一肃,屈膝受教。 第一百六十五章 趁机 第二日辰时中,冯淑嘉准时到得宜居报到。 正式开始授课的严嬷嬷,比之昨日面上更加严肃,就如那些手拿戒尺的严厉的夫子一般。 可是冯淑嘉非但没有惧怕,反而倍觉亲切,前世是严嬷嬷来府指点她时,也是这样不苟言笑,让人望而生畏的。 师徒见礼之后,严嬷嬷正色道:“今日我们先从站姿学起。” 就连课程也和前世一模一样,冯淑嘉越发地放松下来。 “是。”冯淑嘉颔首应诺,乖巧而认真。 严嬷嬷暗自点头,先为冯淑嘉讲解个中要领:“古人有训,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各属阴阳,分守乾坤,所以男子刚烈威猛,女子沉静柔顺,站姿亦是如此。” 严嬷嬷说着,自己先做了示范,双腿并拢,收腹含胸,下颚微收,双手交叠在小腹之前。 “学来。”严嬷嬷吩咐冯淑嘉。 冯淑嘉颔首,按照严嬷嬷的站姿,摆出一模一样的姿态来。 这些陪伴了她大半生的行走坐站的仪礼,早已经镌刻在她的骨子里了,平时倒还罢了,一旦她认真起来,自认没几个人能做得比她还要好的。 毕竟,前世她就是靠着这些维持身为中山伯世子夫人仅剩的尊严,出入高门大户,搜集证据,为父平凡。 严嬷嬷难掩赞许,点头微笑道:“不错,不错。” 冯淑嘉的悟性超出她原本的预设。 冯异靠军功起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农人;白氏虽然出身于书香门第,但是父亲不过是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而且母亲早逝,自幼缺少指引教养,就是懂得些许规矩礼仪,也不能与如今的武安侯府的门楣相匹配。 所以当初对于要不要应下白氏的邀请,严嬷嬷其实犹豫很久。她一直认为,这样乍然富贵起来的人家,最容易得意忘形,别到时候教授不成,反而结下了仇怨。 但是昨日进府一看,整个武安侯府虽然不能和规矩礼仪繁多严苛的寿阳公主府相比,但是下人们行事也自有法度,可见白氏管理得力。 今日见了冯淑嘉如此聪慧敏悟,她更是放了心。 严嬷嬷此时不禁庆幸,还好当初她听了寿阳公主的一句劝—— ——“嬷嬷,这样岂不是更好?教得好了是你的本事,教得不好那你也尽力了。皇嫂前两日和我隐约透露过,西凉只怕还不安稳,如今大梁正需要武安侯这样的镇边猛将!你去教导他的女儿,就当是为国之将雄解决后顾之忧了!” 她听了寿阳公主这话,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应下了这趟差事。 严嬷嬷念及此处,沉下心来,继续温言教导道:“而同样是女子的站姿,面对的人不同也是不一样的。 面对长辈时,要恭敬温顺;面对平辈时,要温柔得体;面对小辈时要严慈并济。 在家时,可以自在随意一些;出门应酬时,则要端庄大方。 面对上位者,要谦恭;面对低下者,要谦逊……” 严嬷嬷每说一样,都会做出相应的示范站姿来,并且配合着表情,让冯淑嘉一一学来。 冯淑嘉当然是“颖悟异常”,一学就会,让严嬷嬷和瑞珠异常惊叹。 严嬷嬷点头赞叹。 瑞珠则更是毫不掩饰地称赞道:“冯姑娘做得真好,奴婢还没有见过比姑娘学得更快的人呢!” 严嬷嬷闻言微微一皱眉,旋即便松开了,想来瑞珠是因为昨日说错了话,今日才特地来补救的吧。 当然这补救是说来给她听的,因为冯淑嘉根本就不知情。 然而瑞珠说的虽然是实话,可若是传了出去,却极容易惹起误会了——难道她教过的其他女学生就都比冯淑嘉要笨,所以才学得慢吗? 一言下去,不知又得罪了多少人。 在贵人们跟前做事,首要便是本分又机灵,懂得保全自己。譬如夸赞冯淑嘉如何都不为过,却不能拿别的人作比较衬托。 瑞珠,还差得远着呢! 严嬷嬷暗叹一声,但愿自己当初没有看错人,瑞珠会越来越稳妥的。 将面对各色人等的站姿教完之后,严嬷嬷便吩咐冯淑嘉自己练习,她则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接过瑞珠递过来的茶水,一面轻啜,一面观察指正。 辰时将尽,严嬷嬷照例给了冯淑嘉片刻的休息时间。 冯淑嘉虽然觉得累,却并没有立刻就瘫坐在椅子上,而是按照严嬷嬷的坐姿坐下,学她轻啜茶水。 她前世学得不尽心,很多细节都是自己后来被迫观察琢磨出来的,如今有严嬷嬷这个大师坐在眼前行为示范,她自然是不肯错过了。 严嬷嬷有个习惯,那就是授课当中的一言一行、一静一动皆合规矩礼仪——她一向认为,言传身教,树立榜样,才是最为有效的教学方式。 当然,对此严嬷嬷并不会自己明白地说出来,全看学生的悟性和是否真心向学。 否则,如此夸赞自己,失了谦逊,本身就是违礼。 严嬷嬷见冯淑嘉学着她行事,心中惊叹不已,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一心向学又善于学习的学生。 冯淑颖,真是个好学生。 好学生下学之后,却立刻就去了颐和堂撒娇叫累。 白氏看着冯淑嘉不顾形象地瘫在罗汉床上,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指着她打趣道:“你学了一上午,就学会了在床上摊大字烙饼吗?” 冯淑嘉一翻身,趴在床面上,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是!严嬷嬷今日只教了站姿,还没来得及教如何在床上摊大字烙饼呢?” 一屋子的人都被逗得喷笑而出。 白氏更是捧着肚子,强忍着哒笑,道:“行了行了,彩衣娱亲这等事还是等到以后再做吧。” 否则她撑得住,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见得撑得住啊! 冯淑嘉立刻爬了起来,偎到白氏身边,抱住她的胳膊娇声道:“母亲真是的,这么快就戳破人家!” 心里却又是感叹又是美滋滋的,若是前世,白氏肯定不会允许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仪吧,哪怕那些人都是牛嬷嬷、腊梅和采薇这样的心腹。 而今生白氏之所以纵容她失态耍浑,是因为相信她其实是一个有分寸有规矩的人吧,那她趁此机会小小地提出一个要求来,应该会被允许吧! 第一百六十六章 拳头 冯淑嘉觑了觑白氏的脸色,见其正在兴头上,便趁机央求道:“不过,累是真累,一直站着不动,感觉小腿都酸胀难忍了。母亲,我今日才觉得,自己身子骨实在是太弱了。” 白氏倒是一点都没有觉得冯淑嘉身子骨弱,不过听她这么说,还是笑道:“那母亲这就吩咐厨房给你换份菜单,好好地补一补!这才第一天呢,按照惯例,严嬷嬷每到一家都会授满一到三年,往后还有得你受呢!” 冯淑嘉心中满满的感动,这就是母亲呵,无论怎样,总是担心自己的孩子受一点伤,吃一点苦。 不过,越是如此,她越是要提出埋藏心底已久的请求。 “母亲,单是改善伙食哪里够啊!”冯淑嘉抱着白氏的胳膊嗔怨撒娇,“‘打铁还需自身硬’,这要是一顿顿地胡吃海喝下去,说不准三年后我都成了个大胖子,身子骨儿还是没能强健多少呢!” 今生,冯淑嘉绝不会再让严嬷嬷只勉强教授够一年,就不得不请辞离开了! 白氏一听冯淑嘉这话,又是一阵大笑,笑罢,一语中的,问道:“说罢,你铺垫这么多,可是又想到了什么鬼点子?” 先前白氏还没有想到冯淑嘉又是摊大字又是自称身子骨弱的或许是别有所图,但是此时一听冯淑嘉这语气,哪里还不明白,自己的这个鬼精灵似的女儿,心里又憋着新的主意呢! “母亲真是厉害,我想什么都瞒不过你!”冯淑嘉鼓掌惊叹。 “行了,别给我阿谀奉承戴高帽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白氏没有好气地笑骂道。 冯淑嘉嘻嘻一笑,也不再迂回暗示,直言道:“母亲,我想和援弟一起跟着张护院锻炼身体!” 冯淑嘉没敢说,她其实是想去学一身功夫的。 有时候,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什么阴谋阳谋的都没有用,直接上去一拳干死了对方再说! 而于自己来说,若是没有一个好身体,什么阳谋阴谋的施展起来只怕也不那么容易。 前世半生,她将自己养成了一副弱风扶柳的病娇模样,以为这就是世家女子该有的风姿仪态,娉婷袅娜,仪态万千,最易得夫婿怜惜。 可是等李景和冯淑颖撕下伪善的面目,伪造证据,陷害父亲冯异通敌叛国,以至于抄家灭族之后,她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那个时候,她支开依旧留在身边伺候的采薇,想要直接杀过去和冯淑颖拼个你死我活,结果却是被冯淑颖三拳两脚地撂翻在地,屈辱地忍受冯淑颖的鄙夷和威胁。 “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还战神武安侯的女儿,连我的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冯淑颖一脚踩在她的手指上,用力一捻,恶狠狠地威胁道,“下次你要是再敢如此,我可就不会看在姐妹的情分上,对你这么客气了! 武安侯冯异通敌卖国,罪证确凿,武安侯府已经被抄家查封了,你的父母家人也都被下了诏狱受尽折磨来赎罪,我倒要看看,此时你这个骄傲不可一世的贵家女还能靠谁!” 那个时候,她谁都不想靠,只想靠自己的双手将冯淑颖的脑袋一拳打爆,让她那张恶毒无情的嘴巴再也说不出侮辱自己和家人的话来。 可是,她被冯淑颖反剪双手制服在地,骑身压下,半分也动弹不得。 要不是顾忌李景还要博个对落难的糟糠之妻不离不弃的贤德美名,只怕冯淑颖当时就恨不得一拳将她给打爆吧。 想到往事,冯淑嘉眼底闪过一抹狠厉,再抬头看向白氏时,已然是一片清明娇憨,心中忐忑。 白氏一心要将她培养成温良贤淑、端庄高华的世家贵女,将来还觅得温和儒雅、体贴善良的夫婿,为此还特地大费周章地从寿阳公主府延请严嬷嬷来教导指点她,此番只怕不会轻易应允她吧。 果然,白氏闻言眉头一皱,颇不赞同:“你要锻炼身体,也不一定非要去前院和援儿一起跟随张护院学习,自己在内院多走走、多动动就是了。” 一个姑娘家每天出现在前院,和护院一起跑步练拳的,成何体统! 冯淑嘉就知道白氏不会轻易同意的,也没有坚持,而是叹息一声,道:“好吧……那往后再有人说我身娇体弱,不配做战神武安侯的女儿,我就只管默认避开就是了……” 神情落寞,万分委屈。 白氏眉梢一挑,显出几分凌厉来,问:“有人这么说你了?是哪家的姑娘?” 声调稍显高,语速稍显急,隐约露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心疼和愤愤来。 冯淑嘉勾着头,绞着手指头,低声抱怨道:“哪里有人会这么傻,当着我的面去说这些话……背后听来的传言,总不能就这样急赤白脸地上门质问……” 她不是委屈得抬不起头,而是怕在白氏面前露了痕迹。 面对疼爱自己至深的白氏,冯淑嘉很怕自己因为撒谎而内心负疚,再露了陷。 不管怎么样,她都已经下定了决心,今生定要将自己的一双拳头练到坚硬如铁不可! 这样,即便最后依旧不能拨正命运的航向,她也可以利用一身的武力,去和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白氏见冯淑嘉勾着头的委屈模样,心疼得不得了,可是想着自己为冯淑嘉设计好的美好前程,只得狠下心来,温声劝慰道:“嘉儿不必理会别人的风言风语,自身持正,何惧他人论长道短!而且姑娘家的,练出一身腱子肉来又有何用?” 冯淑嘉幽幽地接道:“当然有用!若是当初我有这一身的腱子肉,在荔山之上就不会被堂姐一把推倒,扭伤了脚踝了……” 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一连串的糟心事了。 白氏一时语噎。 当然了,最后白氏还是没有轻易妥协,她温声劝解冯淑嘉:“嘉儿放心,往后你再出门,母亲一定会在你身边安排好足够的人手,不会再让你遭受这些无妄之灾的!” 这一下,轮到冯淑嘉无语了。 好在冯淑嘉对此早有预料,事先就设计好了第二套方案,只等着时机成熟,一击命中。 第一百六十七章 悔不当初 在冯淑嘉等的时机出现之前,督察院有关李景的惩处先定了下来。 其实,也不算是惩处,而是中山伯痛定思痛之后主动做下的决定——上书请求撤去李景的世子之位,另外请封崔氏所生的李曜为世子。 冯淑嘉得到消息之后,既觉得惊讶,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中山伯李承宗那是一个并不比李景正直磊落多少的中年男人,眼见着李景是没有用处了,又怎么会再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和精力;而崔氏一直想让李曜取李景而代之,自然少不了让李曜多多在中山伯面前表现,扮一个上进进取的孝子,似乎他才是李家中兴的希望一般。 这种情形之下,中山伯选择弃子保家,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是,李魏紫这一次竟然默默地选择了顺从和接受,还是让冯淑嘉小小地惊讶了一把。 要知道,不论前世今生,李魏紫都将李景看得比她自己的命还要重要,就是出嫁之后,也三天两头地回来帮他怼崔氏,此番李景落难,李魏紫怎么会没有借助夫家林家,尤其是寿阳公主的威势,替李景保下世子之位呢? 而此时的林家别院,林泽看着面前一脸哀求、泪水涟涟的李魏紫,忍痛别开脸去,低声道:“你也别为难我,你我定亲也有两三年了,认亲时你也亲自去大宅见过那些人,你觉得,林家的势是我想借就能够借得到的吗?” 李魏紫闻言,脸色一白,低头嗫嚅,继续勉强恳求道:“我知道你为难,可是,李景他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母亲去得早,如今也只有我能帮他了,如果我也弃他于不顾的话,那他……” 李魏紫的话还没有说完,林泽就别开脸去,原本怜惜愧疚的语气变得冷冽三分,低叹一声,道:“李景是你的亲弟,我却是你的丈夫……” 李魏紫猛地抬头看向林泽,可林泽只给她一个背影,寻常的青布衣衫,衬得他越发地冷峭寂寞起来。 李魏紫心中一痛,不敢再多言恳求。 林泽不过是林家的旁支子弟,家中早就不济,全赖他自己努力上进,渐渐地得了大宅长辈们的青睐和资助,日子过得渐渐地从容起来。 后来更是入了寿阳公主的眼,亲自给他谋了一桩亲事,大宅的长辈们看在寿阳公主的面子,更愿意待他和蔼几分。 就连他们成亲的这座一进的小院子,也是林家的长辈们看在寿阳公主的面子上赐予的。 但,也仅仅是如此罢了,要想让林泽去说服林家的长辈们出面,保下李景的世子之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果然,她还是拖累了他啊…… 李魏紫知道是她逼迫为难了林泽,让他对于自己的处境愈发地清醒和可悲起来,心中又酸又痛,对着林泽的背影,低声哽咽一句:“对不起……” 林泽身子一僵,缓缓地转过身来,近前几步,扶住李魏紫的肩头,心疼又无奈,低声劝道:“你从往昔到现在,帮过李景多少次了?你也看得清楚明白,每次事后他可有变化,不过是变本加厉罢了……说句不中听的话,我觉得,让他吃一次大亏,明白了是非曲直、人世艰难,未必是一件坏事。 有世子的名号,不过是认可了他承袭爵位和绝大多数家产的合法性,可是没了这个称号,李景难道就不能凭借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了吗? 再说了,不是还有我们帮衬他吗……” 林泽软语款款安慰。 李魏紫点点头,伏在林泽怀里默默地流泪,心中后悔不已。 慈母多败儿,慈姐也是一样啊! 她总想着母亲早早地没了,崔氏又虎视眈眈,总怕李景吃了亏,所以默默地将一切都扛了起来,李景闯祸,她就想尽法子善后,不让他受一点挫折;李景想要什么,她就是受尽委屈也要为他争取过来,不让他撇一下嘴! 所以李景才越来越无所顾忌,祸也越闯越大,最终惊动了督察院,如今她就是想替他善后,也无能为力了…… 李魏紫悔不当初,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林泽见李魏紫嘤嘤啜泣、悲不自胜,到底新婚燕尔的,不忍心妻子如此难过,叹息一声,道:“不如,我们去求一求寿阳公主吧?看在你们以往的情分上,她不会见死不救的!” 李魏紫闻言浑身一僵,没有答话,却哭得更厉害了。 寿阳公主已经在前次李景纵火设计贞慧郡主的事情当中出过手,极力从汾阳王手里保下了李景,并且借机替他们弄走了崔氏,清除障碍,也一次买断了她们之间几年的情分,此时她怎么又有脸上门求救呢…… 李魏紫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墙倒众人推,李景往前做的那些错事,渐渐地被人揭开了,包括他喜好luan童,在清晖园养着各色清秀小厮、日夜寻欢作乐的荒唐事。 就这样,李景从一个人人称赞的风流儒雅的中山伯世子,瞬间变成了玩弄luan童、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 冯淑嘉拍手称快,终于将李景伪善的假面彻底地给撕裂了! 贞慧郡主得知流言之后,却气得扬言要宰了李景。 英雄救美,设计她一颗芳心暗许就算了,好歹李景也算是俊俏儒雅,她就当是上青楼找小倌儿献殷勤解闷儿了! 可是李景明明不喜欢女人,却每每在她面前装作一副深情如斯的模样,她想起来就犯恶心,恨不能将隔夜的饭都呕了出来! 她李婉宁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被人这样羞辱过! 贞慧郡主提起马鞭子,一脚踹开院门,正要出去,却被汾阳王当头拦住了。 “宁儿这是要去哪里呀?”汾阳王面白微须,身材颀长,一身杭绸家常外袍,将本就含笑而立的他,衬得愈发地温和了几分,就如任何一个慈爱的父亲一般,哪里有一点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冷厉威严。 “当然是去找李景那个混帐算账了!”贞慧郡主一抬下巴,马鞭子啪地抽在门前的青石板,骄横地回道,丝毫都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和李景举止亲昵的事情,已经在前次查明元宵节花灯会那晚失火的真相之时,被汾阳王察知得一清二楚了,贞慧郡主觉得此时她要教训李景的事情,也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汾阳王闻言无奈地摇摇头,眼神里却满是关爱,亲自携了贞慧郡主的手,温声细语地将她又劝了进去:“有什么委屈好好地跟爹爹说一说,别动不动地就甩鞭子抽人,你可是圣上钦封的贞慧郡主!” 贞慧郡主撇撇嘴,小声嘟囔一句:“什么贞慧郡主?上头不是还有寿阳公主挡着……” 汾阳王闻言脸色一变,阴狠的目光瞬间扫向一旁伺候的贞慧郡主的贴身侍婢翠翘,见到翠翘吓得瑟瑟发抖,躬身退出去之时,才又回过头来,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对贞慧郡主笑叹道:“这话你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出去可说不得!” 至少,现在还说不得。 公主要么是皇帝姐妹,要么是皇帝的女儿,要么是有过人的本事或是贡献,可惜,贞慧郡主哪一样都不占。 她要是想越过寿阳公主,除非是汾阳王越过隆庆帝。 谋反篡位啊,他现在还不敢。 虽然不敢,却并未曾因此而对贞慧郡主而多加责备,反而温声细语地耐心劝解着,全然一副慈父做派:“寿阳公主再跋扈,总是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子,你下次再遇上她,可不能再仗着身份和她顶真了。郡主和公主,到底是不一样的。若是你眼里看不过去,只管不理会就是了。” 语气随意,说得好像寿阳公主是那无知村妇,根本就不值得贞慧郡主为之计较生气一般。 贞慧郡主嘟着樱唇,心中郁气难消,但是到底没有再说什么不得宜的话。 汾阳王见状欣然一笑,伸手轻轻地扶着贞慧郡主的鬓发,慈爱地笑道:“这才乖嘛~李景不过是只丧家之犬,身败名裂、惶惶不安,哪里值得你一个金尊玉贵的郡主亲自动手,没的辱没了自己。” 贞慧郡主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汾阳王此番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李景的,顿时欢喜起来,从椅子上跳下来,屈膝福了福身,笑嘻嘻地说:“那就多谢王爷仗义出手啦!” 这番娇憨的作态,把汾阳王逗得哈哈大笑。 当晚,李景在出门买醉浇愁,醉醺醺地回家时,被人套上麻袋,拖到僻静幽暗的小巷里,一顿猛揍兼侮辱。 可怜他已经不是中山伯世子了,身边再也没有了护卫保护,又因为觉得颜面尽失,所以出门连个小厮也没有带上,而他自己本就只会写花拳绣腿,这会儿又喝得醉醺醺的,哪里是那群大汉的对手! 身下的剧痛让李景骤然清醒过来,可是他浑身软得像根煮熟透了的面条儿一般,根本就使不上劲,就连嘴巴也被堵上,只能发出徒劳的呜咽,任由那群那大汉折磨暴打他。 那锥心之痛,慢慢变得麻木起来,李景看着那群影影绰绰的大汉,还有天上零丁的几颗寒星,屈辱交加,气急攻心,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人也随之软瘫在地,昏了过去。 “啐,晦气!”一个大汉正好骑在李景身上动作,被他这猛地抬头喷出的一口血糊了满脸,骂骂咧咧地起身,一手提裤子,一手抹去脸上的血迹,还一边用脚狠狠地踹李景胯下,“不是说养了一院子各式各样的清俊小厮嘛,怎么自己的身子骨儿却这么弱,这才没折腾几下呢!” 语气十分鄙夷。 哪怕是气昏了过去,李景依旧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可见那大汉的这几下撩阴脚十分厉害! “行了,金主交代要留他一条性命呢,你别一不小心弄死了他,害得弟兄们都没有赏金拿!”一个大汉对着李景面上啐了一口,一把拉住同伴,免得把李景给踢死了。 大汉骂骂咧咧地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又狠狠地在李景腰腹上踢了几脚,这才罢休,和同伴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躲在巷子口那只鸡粪筐下的小春,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丝缝儿,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形势,生怕那群恐怖的大汉再转了回来,一张脸上冷汗涔涔,惨白惨白的。 等了一会儿,见四周只有夜风轻轻的呜咽,小春这才大着胆子推开鸡粪筐,悄悄地往巷子里走去。 借着微弱的星光,只见李景浑身赤裸地蜷缩在地上,脸上身上俱是伤痕累累、青红交加,一张脸肿得都看不出原来风流儒雅的俊俏模样了。 小春只觉得心中一阵犯呕,忙转过身去,扶墙干呕了半晌,借着清凉的夜风一吹,这才感觉好了一些。 人冷静下来之后,小春就知道他不可能就这样放任李景不管,哪怕李景曾经引诱过冯淑颖,最终却又始乱终弃,想要攀上更高的高枝儿,他都做不到冷漠地见死不救。 可是,他也不能亲自出面救李景,冯淑嘉又多嫌恶李景他是看在眼里的,而且他也绝不能牵连到武安侯府,救人做了好事,却给主家惹得一身麻烦。 小春皱眉思索半晌,无意间瞥见先前李景散落在地的衣衫,立刻便有了主意。 小春奔过去,从衣衫堆里搜索了半晌,终于找到了几个那群壮汉没有搜刮走的碎银子、铜板等硬物,拿在手里,瞄准了近旁的一家住户。 “砰——” “砰——” “砰——” …… 屋子里很快便响起了骂骂咧咧的声音:“谁这么缺德啊!大半夜的不睡觉,往人家屋子里砸石头!” 话未落音,一盏小小的油灯就亮了起来,在这暗夜里格外地醒目。 接着便是趿拉着鞋子,愤愤的脚步声。 小春见状,“刺溜”一下奔出了巷子,躲在一旁的暗影里悄悄地看着。 只听见伴着开门声的叫骂,突然间变作了惊喜:“竟然是银子、铜板!天上掉馅儿饼啦!孩子他娘,你快些出来看看呐!” 接着便是一个妇人狂喜的声音:“真的吗?” 然后便是急促的脚步声。 第一百六十九章 谜团 “我咬咬看是不是真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 “天哪,是真的银子诶!” “发财了!” …… 夫妻二人满是惊喜。 “我们快点出去看看!” 既然院子里有,说不定院子外也有! 急促的脚步声之后,是开门声,然后是愕然惊呼:“天哪,这里有一个人!浑身赤裸,还满是伤痕的!” …… 小春见夫妻俩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李景,便悄悄地隐身在暗夜,一路狂奔回家。 今晚的事情对他的冲击有点大,都快超出他的心里承受了,他得赶紧回家给大春倒一倒苦水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大春和小春两人一起去芷荷院回话。 小春先把昨夜李景被人暴打的事情说了,当然特地隐去了哪些姑娘家听不得的不堪情形。 这是昨夜他和大春商量好了的,可不能让那些不堪入目的污秽之景污了冯淑嘉的耳朵。 “小人看那中山伯世子,哦,不,是李公子,他此次只怕非死也残了。”小春感叹一句,又躬身致歉道,“没得姑娘允许,小人私自惊动附近的人家,救下李公子一命,还请姑娘责罚。” 冯淑嘉默了默,叹息一句,道:“你做得没错。人性本善,你善心未泯,这是好事,并没有什么需要责罚的。” 更何况,有时候活着可比死了痛苦多了。 李景先是失去了世子之位,现在又被人打残了,他这辈子别说是位极人臣、风光无限了,就是再想要重回以前的日子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她正好借此机会让李景尝一尝她前世半生的苦痛——生不如死,前路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可是,今生她不会再让自己,让家人,陷入那么可怜又可悲的境地。 冯淑嘉将心中的怨愤和感叹暂时搁置一边,抬头问随来的大春:“你那里可是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大春躬身回道:“胡记香料行自打李公子被督察院的杨大人亲自命人带走之后,就一直风平浪静的,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可是没有异常才是异常! 老对头被关押进督察院,胡老板竟然连派人前去打探一二都没有,而且神情轻松惬意,就像是料定了李景此次讨不了一般。 大春将自己疑虑和冯淑嘉说了,揣测道:“小人觉得,若不是潘姑娘给了胡老板绝对的信心,那就是胡老板私下里还有别的招儿……该不会,是攀上了督察院的杨大人吧?” 冯淑嘉摇摇头,断然道:“那不可能! 你试想一想,如果胡老板真的攀上了杨大人的话,那之前他又何必忍受李公子的挑衅打砸,忍气吞声不敢言语,而不是去派人通风报信,去求助于杨大人? 甚至于一开始,他都没有动用这层关系去查明元宵节那日,自家花灯彩楼失火的真正原因?” 大春恍然,点头道:“那若是这样的话,胡老板应该是从潘姑娘那里得了准信儿,所以才如此轻松笃定的!” 是会从潘玉儿那里得了准信儿吗? 冯淑嘉心里吃不准。 按理说,以姚知礼的地位和与帝师杨临的关系,说动世侄杨淳熙对犯错在先的李景动手不难,但是姚知礼要是想说动杨淳熙对李景下死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景再胡闹荒唐,总归还是中山伯李承宗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杨淳熙总不能为了姚知礼一个世伯,就一下子将中山伯给得罪死了。官场上盘根错杂,宫里的杨皇后和东宫太子萧秬,都还指望着杨家给他们母子俩撑腰呢! 所以,问题的关键或许在于潘玉儿本身,也或许在于胡记香料行背后的秘密。 冯淑嘉这么一想,只觉得前方昏暗恍惚、迷蒙不清,如一团乱麻,让她摸不着头绪。 “姑娘,已经未时一刻了。”采薇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冯淑嘉从沉思中惊醒,想到一会儿还要去得宜居向严嬷嬷学习规矩,强行让自己从疑虑中抽离出来,静下心来,吩咐大春和小春二人:“一切照旧,暂且先继续盯着吧。还有,别忘了不时去铺子里转一转,免得一天到头不露面的话,会惹人起疑的。张掌柜会安排的。” 冯淑嘉不怕别人起疑,却很怕白氏担心。 甄大夫说,白氏这一胎大约会在五六月之交时临盆,如今是三月末,满打满算不过还剩两个月的时间,正是身子重又危险的时候,冯淑嘉不想她为别的事情分心,从而耽误了养胎。 前世被她的无知愚蠢害死的弟弟或是妹妹,今生一定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来到这个世上,过属于他的灿烂人生! 大春和小春兄弟俩得了吩咐,齐齐躬身应诺,依旧由采露领着出了芷荷院。 冯淑嘉则转身进了内室,由采薇服侍着换了身鹅黄春衫,丫髻上簪了几朵细碎的春花,素雅爽洁,一路往得宜居行去。 时间尚早,冯淑嘉也不乘船急渡荷塘,只管沿着荷塘边的卵石小径,一路从容地行过去。 春夏之交,荷塘里已是满眼的翠色,初初展开的荷盖和方才出水的荷尖,在晴日的阳光下泛出一层翠嫩莹润的光泽,映着粼粼的春波,让人一看便浑身舒爽。 有风吹过时,荷茎轻摆,袅娜多姿,恰如那腰肢纤细的娉婷女舞动的身姿,让人挪不开眼来。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堂姐当初给自己院子取名为‘风荷院’,倒是恰切。”冯淑嘉笑道。 采薇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可是奴婢却觉得得宜居更好呢!严嬷嬷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咸得其宜,夫人取名极妙呢!” 不管冯淑嘉缘何想起赞冯淑颖那一句,反正她是不喜欢冯淑颖,厌屋及乌,连带着冯淑颖取的院名她也不喜欢! 冯淑嘉失笑,心中大快,笑赞道:“你说得很对!” 她的人和她同仇敌忾,她当然要大力称赞、一力支持了! 至于小春昨夜救助李景,那不过是因为小春并不知道前世李景伪造所谓的“武安侯通敌叛国”的证据,直接导致了武安侯府抄家灭族的大祸罢了。 人性本善,扶危济困,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的人忠心又良善,她应该开怀欣慰才是! 第一百七十章 相助 主仆两人一路说笑,待行到得宜居时,时间刚刚好。 严嬷嬷教授学生,一向是以严肃严格著称的,迟到了要责罚,早到了却并不会奖励。 冯淑嘉知道,严嬷嬷这样做是因为并不喜欢那些装积极讨好人心的手段,比起这些表面功夫,严嬷嬷更喜欢体贴又聪慧的学生——不早到,让对方不至于因为自己的积极而慌乱失礼,这也是一种体贴周全。 可惜这世上很少有人会明白这一点,尤其是在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之时。 冯淑嘉握拳,前世她犯过的蠢,今生绝不会再犯,不管是准时到来听课,还是其他别的事情,一概如此! 今日是三月下旬的最后一日授课,之后是两天的休息日。 这些天来,严嬷嬷只教授了冯淑嘉行起坐卧的姿势,包括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场合,分别应该怎样去行坐才合适。 今日亦是如此。 冯淑嘉并没有因为自己已经全部都学会了就骄傲懈怠,仍旧和第一天上学一样,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完成严嬷嬷所有的要求,也暗自学着严嬷嬷言谈举止之间的暗示教导。 严嬷嬷暗自点头,待一日课程终了,照旧叮嘱一句:“回去之后也要勤加练习,最好在日常生活中都能照如此去做,只有将它们都刻在骨子里,成了习惯,正经用上的时候才不会出错。” 冯淑嘉恭谨应下。 “明后两天是休息日,你不必再来。我也要回公主府给寿阳公主请安了。”严嬷嬷交代道,“你正好趁着这两日,好好地活动互动胳膊腿脚,通经活络,颐养身心。” 前世今生,这都是严嬷嬷第一次这样仔细关心地交代于她,冯淑嘉很是感动,也趁机和严嬷嬷撒了个小娇:“多谢嬷嬷关心。您别说,往日里规矩太松散了,这会儿正经地集训下来,还真是有些吃不消呢! 前两日我还在和母亲说,想和援弟一起锻炼身体,顺便也学些强身健体的本事,可是母亲却说我一个姑娘家出入演武场不方便,在后院多走走就是了……” 冯淑嘉叹息一声,一脸的遗憾又无可奈何。 严嬷嬷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寿阳公主长大的,寿阳公主那就是一个上马能奔、拉弓能射的女中豪杰,这些年下来,严嬷嬷也该渐渐地被影响改变了。 听说,严嬷嬷之前教授那些行伍起家的贵家女子时,也未曾多加限制她们的行动举止,将她们都困在后院这一方天地里。 果然,严嬷嬷看了冯淑嘉一眼,缓缓道:“夫人这样说,自然有她的道理。那些书香门庭的女儿家,哪一个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可是,却并没有说行伍之家的姑娘! 冯淑嘉就知道自己赌对了,闻言立刻惊喜又忐忑地觑着严嬷嬷,喃喃道:“不知道嬷嬷能不能……” “不行!”未待冯淑嘉话说完,严嬷嬷就严厉地拒绝了,但是好歹给了解释,又给指了明路,“我只是个教养嬷嬷,哪里有资格说动夫人改变主意?夫人这也是慈母情怀,姑娘也要体贴一二。” 也就是说,只管做到四字箴言——软磨硬泡,白氏定然会因为这份慈母情怀而率先妥协的。 严嬷嬷如今来武安侯府授课还不到一旬,平日里又一直在得宜居深居简出,和外人都甚少打交道,能够如此暗示冯淑嘉,已经是她能够做的极致了。 由此可见她对冯淑嘉的喜爱。 冯淑嘉是个认真好学的学生,得了严嬷嬷示下,自然是要努力去做的。 趁着傍晚去颐和堂给白氏请安,冯淑嘉将严嬷嬷的话转而都给白氏学了一遍。 白氏沉吟半晌,无奈笑道:“既然如此,那从下个月起,你就和援儿一起去演武场向张护院请教吧。只是有一点,拳脚无眼、日晒伤肤,你一个姑娘家,可要好好地保护自己!” 严嬷嬷出身于寿阳公主府,是京城颇有名气的教养嬷嬷,既然她都未曾反对冯淑嘉去前院锻炼身体,顺便学一些防身的本事,白氏又怎么会一意拒绝呢。 去年深秋,冯淑颖为了巴结李景而设计冯淑嘉的事情,白氏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突突地乱跳,一阵后怕。 得亏冯淑嘉只是伤了脚踝,又自救得及时得宜,否则这双腿要是废了话…… 她可是听说,冯淑颖如今正窝在郴州的山南村,双腿残废,连床都下不了,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兄嫂又是那样的人物,听说,如今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离着死亡也不远了。 而且那日从中山伯府做客回来之后,腊梅的话一直回荡在白氏的心里——李景目标不像是冯淑颖,因为他一直都对着冯淑嘉献殷勤。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荔山上冯淑颖背后下黑手,推倒冯淑嘉,目的可就不单单是怕冯淑嘉打扰了她和李景私会那么简单了。 白氏越想越后来,虽说李景现在已经被夺去了世子之位,名声也臭不可闻,这一世都不可能翻得了身了,可是谁又敢保证这世上没有张景、王景…… 这世上最不乏那些心思龌龊、渴望不劳而获的人,所以冯淑嘉学些防身的本领,也是必要的。 再说了,出身武将之家的姑娘,会一点花拳绣腿,也并没有什么出格的。 白氏一点一点地劝服自己,从心底赞许冯淑嘉跟着张护院学习拳脚以防身。 冯援锻炼回来,得知这个消息后,高兴地扑了过来,仰头欢呼道:“太好了,太好了!” 冯淑嘉差点被冯援冲撞得后退,身子微微一仰,脚下一个用力,止住身形,看着怀里这两个月来明显晒黑了也长壮实了的冯援,笑意怎么都压不住。 前世那个蜷缩在阴暗的地牢里,瘦弱枯柴的冯援,终于在冯淑嘉的脑海里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渐渐地成了如今虎头虎脑的可爱模样! 第二天一大早,严嬷嬷便到颐和堂向白氏告辞,要回公主府给寿阳公主请安。 第一百七十一章 坚定 白氏自然是殷殷送别,除了银子,还准备了许多精巧又富有心意的礼物给严嬷嬷带上:“公主身份尊贵,寻常人也不敢去打扰,就托严嬷嬷带这些小玩意儿回去,权当是给公主解闷儿了!” 寿阳公主深得隆庆帝的宠爱,赏赐无数,公主府里什么东西好东西没有,白氏挑选这些精致新巧的小物件儿送给寿阳公主姐们儿,心意真诚,可比真金白银的有用多了! 严嬷嬷暗叹白氏心思灵巧,才生养出了冯淑嘉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儿。 “夫人放心,我一定会给您带到的。”严嬷嬷笑应道,一如既往,不卑不亢、谦恭得体。 瑞珠这才上前,接过腊梅递过来的两只小包袱,又悄悄退至严嬷嬷身后,垂首乖巧地立着。 两方话别之后,冯淑嘉亲自将严嬷嬷送到马车上,挥别伫立,一直目送马车出了拱辰巷,这才吩咐采露道:“咱们的马车准备好了吗?” 采露笑道:“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姑娘吩咐呢!” 今日是芙蓉裳成衣铺子按月结算扎帐的日子,也是铺子整改后开业的首月,冯淑嘉一早就吩咐下去,车夫早就套好马车等着了。 “回去和母亲说一声,我们这就去铺子里看看。”冯淑嘉说罢,折身回了颐和堂,和白氏禀明缘由。 白氏自然是爽快放人,还十分期待地问了一句:“铺子整改之后,这个月的盈利如何?” 冯淑嘉还没有看到账簿,也不敢妄下断语,笑嘻嘻地回道:“等查完账回来,母亲不就知道了!” 白氏听张掌柜说过,铺子盈利较之之前有很大上浮,见冯淑嘉小心谨慎地不吐口,很是欣慰,小小年纪的就如此沉得住气,不骄不躁的,将来不说成大事,至少不会出了岔子。 “还和母亲卖关子呢!”白氏打趣道,“那就快点去吧,母亲也想知道三个月之后,盘斜对街的茶楼的那笔银子,还要不要出呢!” “放心吧,我定然不会让母亲白白准备一场的!”冯淑嘉很是自信。 母女两人又说笑两句,冯淑嘉便辞别白氏,登车直奔彩霞街而去。 还未到芙蓉裳成衣铺子,就见门口人来人往的,一派热闹兴隆之景。而且较之先前,往来铺子的女子几乎都是女子,且衣饰都华贵了许多。 “姑娘,来芙蓉裳的客人果然都渐渐地变了,看这些人的衣饰穿戴,只怕家里都不缺金少银的。”采露十分高兴,“照这样下去的话,三个月后,斜对街的茶楼就是咱们的分店了!” 冯淑嘉却没有她这么乐观,轻声道:“这是因为咱们出其不意,设计出了新的夏衫款式,才能招揽这么多的新顾客。等别的绣楼衣铺也学起来,咱们的生意就会冷淡许多了。” 采露皱眉,低声问道:“可姑娘不是去官府备过案了吗?他们怎么还敢明目张胆地袭用咱们的夏衫款式?” “只要不是照搬,咱们也没有法子。”冯淑嘉叹息一声,“那些绣楼或是衣铺也不是没有能人,只要给予他们一点启发,稍稍改动还是能做到的。” 而且就算是直接袭用,没有任何的改动,官府也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大动干戈地去查处的。 成衣又不是名人字画,穿衣蔽体白身份罢了,日常小事,哪里值得官府费这等心思。 采露愁眉叹息:“那可怎么办啊?” “也不是没有办法。”冯淑嘉长吐一口气,重新振奋起来,“我们永远都比其他绣楼衣铺的款式新颖、做工精细、用料上乘就好了!要是再能拉拢住几个大主顾,那就更加高枕无忧了!” 她就不信,还能有人比她更加了解京城未来二十年的衣饰风尚! 而且做生意,新奇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关键还是在于商家能否不忘初心,坚持诚信经营! 这世上最不缺一开始红红火火,却因为偷工减料而日渐寥落,最终被迫关门的生意。 就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裁云坊,现在的用料和做工与之前比也有了些微的差别。 只不过裁云坊仗着兵部尚书安远志这个大靠山,又走了汾阳王的关系,从内务府承接了一部分内宫服饰的裁制,有了这单大生意,无论怎样都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冯淑嘉凝眉,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她一定要抢断裁云坊的这单生意才行。 裁云坊收益亏损,安远志就会受到影响;安远志不好过了,多多少少也能给汾阳王找点麻烦。 采露不知道一瞬间冯淑嘉就已经想了这么多,长舒一口气,一面搀扶着冯淑嘉下马车,一面笑道:“只要姑娘胸有成竹,咱们这颗心也就安定下来了!” 冯淑嘉微微一笑,没有答话,然而目光却愈发地坚定了。 今生,她定然不会再辜负这些一心为她好的人了! 见前店顾客盈门,冯淑嘉和采露便绕到后院进去。 值守的方石头见了,慌忙上来行礼,将冯淑嘉引至账房,憨笑着道:“姑娘且稍待,小人这就去前头找张掌柜过来。” 方石头为人忠厚憨直、坦言直率,实在是不适合在前店招揽顾客,于是冯淑嘉便把他调到后院,专司监管一切琐事杂务。 后院存放有布匹成衣、银钱账簿,还有绣娘们在此按图裁制新款裙衫,是芙蓉裳之重地,容不得半点闪失,忠厚勤勉的方石头在此当值最是合适。 冯淑嘉点点头,随手拿起案上堆放着的账簿来看。 采露洗了茶壶茶盏,重新沏了新茶,然后侍立一旁研磨伺候。 屋子里一时安静无声。 直到张掌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主仆俩才停下手里的动作。 冯淑嘉搁笔,脆声笑道:“张掌柜请进。” 张掌柜这才推门而入,和冯淑嘉见了礼,笑道:“让姑娘久等了,前头忙得厉害,小人也只好上去充数了。” 原本,此时他应该在这里做月总结算扎帐的。 冯淑嘉笑道:“张掌柜辛苦了,只领着掌柜的工钱,却还要一并做着小二的活儿。” 语调轻快,有打趣,更有赞许感谢。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再遇 张掌柜忙拱手笑道:“姑娘言重了。这些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冯淑嘉点点头,道:“既然张掌柜这会儿分身乏术,那就将这个月铺子的账簿先翻找出来,我自己先看看吧,等一会儿闲了下来,咱们再来讨论得失,制定下一步计划。” 张掌柜应诺,从一旁的柜子里抽出三本账簿,并桌案上原本堆放的三本账簿,一并推到冯淑嘉跟前,又一一解释道:“这些账簿都是芙蓉裳整改开业之后,一个月以来写下的账簿。 这三本是每一日销售的记录明细,这一本是布匹的支用和其他的日常开销支出,这一本是这几日小人整理出来的这个月的总账,最后这一本则是收支纲目,用作月与月、季度与季度,以及一年的比较总结的。” 冯淑嘉边听边点头,赞叹道:“张掌柜账目做得这样详细完备,辛苦你了!” 张掌柜连忙道“不敢”,又拱手笑道:“那小人就先去前店忙活了,姑娘有什么疑问只管标准下来,待小人回来后一一再解答。” 冯淑嘉笑着点点头:“张掌柜尽管去忙吧。” 张掌柜便再一拱手,轻轻地退了出去。 采露随后出去,关上了门,在外头守着。 方石头一脸惊讶,不明白为什么张掌柜和采露都出去了,独独他一个留在了账房。 “姑娘,是有什么吩咐吗?”方石头忐忑不安地垂首问道。 冯淑嘉笑道:“你不要紧张,我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 方石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憨憨地挠头笑笑,坦率道:“那姑娘你问吧!” 语气急切,颇有些催促的意思——赶紧问完吧,也省得我在这里忐忑不安了。 冯淑嘉失笑,抬手示意方石头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笑问道:“你平日里都守在这后院里,可发现近日有什么异常?” 方石头紧皱眉头,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回答道:“张掌柜之前就一再叮嘱小人要看牢后院,所以小人一直不敢懈怠,每日里都将各处都盯得紧紧的,并没有什么异常。” 冯淑嘉觉得自己可能问得太笼统,所以方石头不好回答,便想了想,细化了问题来问:“这后院除了铺子里的人,可还有其他人来过?” “没有!”方石头很肯定地摇摇头,“除了张掌柜、董掌柜和那些绣娘,就是前头店里的小二也很少过来。” “那绣娘们这几日有没有什么反常?”冯淑嘉追问道。 方石头依旧是摇头:“没有。绣娘们正常上下工,没见有什么反常,最多不过是迟到个一两次。” 可是谁家没有个繁琐事,迟到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以前也经常有这种情况。 冯淑嘉见方石头这里没有发现,便让他先出去了,自己仔细地核对账目。 对于那三本每日销售的记录,冯淑嘉不过是粗略地翻了翻,对于上头的账目都是一掠而过,大概了解店里这一个月来的销售趋势罢了,她信任张掌柜的忠心和能力,绝不会借机中饱私囊或是出现错漏。 大多数时候,冯淑嘉的关注点都在那些购买成衣的人身上。 这些人大多非富即贵,若是能成为芙蓉裳的固定客户,那形成的消息关系网绝对不容小觑。 这也是当初她想要接受成衣铺子,进行整改的原因之一。 而剩下的这个月的收支帐目和总纲,冯淑嘉看得就仔细多了,她要从中察知要知道成衣铺子日常的收支情况,了解哪类布匹和款式最得顾客的喜欢,为接下来的调整做好准备。 等冯淑嘉看得差不多了,张掌柜才姗姗来迟。 冯淑嘉看看钟漏,已是午饭时分,便让张掌柜吃完午后饭再来回话,她则带着采露去了斜对街的茶楼,准备随便叫点茶点垫肚。 张掌柜等人的饭食都是从附近的酒家直接订购的,长期合作,菜式、饭量也是固定的,因为仓促突然,并没有多预备她们主仆俩的例份。 茶楼离着芙蓉裳成衣铺子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冯淑嘉和采露直接步行过去。 路上采露小声劝道:“附近也有好一点的酒楼,姑娘何不去那里好好地吃顿午饭?茶点再好,总不是正经的饭食。姑娘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饭食上可马虎不得。” 更何况,那茶楼的生意不咸不淡的,想来也没有什么可口营养的茶点。 冯淑嘉笑道:“不过是一顿饭罢了,没有关系的。” 前世她还连饿过好几天呢,那时候别说是茶点了,就是给她一块馊馒头她也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和活下去平反冤案比起来,馊馒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且,正好趁此机会探探茶楼的情况,为两个月后的事情做准备。”冯淑嘉语气轻松,显然对于盘下茶楼改成男装专营的成衣铺子,是势在必得。 采露恍然,抬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茶楼,低声笑道:“等再过两个月,姑娘成了这里的新东家,那些伙计和掌柜见了还不知道怎么吃惊呢!” 冯淑嘉笑嗔了采露一眼,抬脚迈了进去。 二楼临窗的座位上,萧稷看着冯淑嘉主仆二人轻声笑语地进了茶楼,眉头一皱,起身要避让出去。 然而转念一想,又坐了下来。 既然已经和冯淑嘉碰过面了,又经受住了她私下的调查,那他也就没有必要再回避了。 既然是个在京城混得不错的商人,那要是一直都碰不上才叫人起疑呢。 萧稷安坐下来,品茗吃茶,坦然自在。 冯淑嘉和采露主仆二人怕一楼人来人往的嘈杂,在掌柜小二面前也不好四处打探,便直接往二楼行去。 二楼虽然依旧没有雅间,但是好歹清净一些;居高临下,也方便她们观察店中情况和店外情形。 小二殷勤引路,一路将两人引至二楼。 冯淑嘉因为要观看茶楼所处的街市位置和周围的情形,便径直往临街靠窗的位子走过去。 一抬头,正好见萧稷望了过来,顿时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碗面,两只蛋 相比起冯淑嘉的惊愕,早就打定主意的萧稷倒是一派从容自若,起身对着冯淑嘉颔首拱手,算是招呼。 冯淑嘉很快收起惊讶,微笑颔首算是应答,想了想,又笑道:“君公子也在呀,好巧呀。” 真是奇怪,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她在京城生活了好几十年,见识过的人物形形色色,却从来没有听闻过君珩这号商贾。没想到自上次偶遇过后,这么快又再次见面了。 更让冯淑嘉介意的是,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位君珩君公子,可是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萧稷不知冯淑嘉心底的计较,坦然笑道:“鄙人不才,这座茶楼正是在下的产业之一。” 他既然是混得有模有样的商人,有点产业才是正常,没有才惹人怀疑呢。 然而冯淑嘉那惊愕又深沉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这么说有什么不妥? 萧稷疑惑,很怕自己没有做过真正的商人,应对之间有什么差错。 “姑娘。”采露低声提醒一句,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地拉了拉冯淑嘉的袖角。 冯淑嘉恍然回神,顿时觉得真是“冤家路窄”。 她是真没有想到,这间茶楼居然是萧稷的产业,想到两个月后她若是坚持盘下这间茶楼的话,不知道萧稷到时候是何模样。 冯淑嘉颔首微笑,坦然从容,道:“这还真是巧呢!原来这间茶楼竟然是君公子的,我一时惊讶失态了。” 萧稷洒然一笑,摆手道:“冯姑娘不必客气。难得冯姑娘光临,今儿就算是我请客了,冯姑娘想吃什么尽管点,不必客气。” 如果他真的是个商人的话,就会抓住机会攀上武安侯府这条线,那请客免单自然也是合情合理的了。 果然,他话一说完,就见冯淑嘉面色稍解,潜意识里的戒备和警惕似稍稍松懈,萧稷心中略定。 “开门做生意,哪里能让君公子赚不着钱还白搭成本呢!”冯淑嘉婉拒了萧稷的好意,笑道,“饭钱照付!君公子若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如礼尚往来,也去我们冯家的成衣铺子光顾一二,就是斜对街的芙蓉裳。看是否有可心的,质量上绝对上乘,价格上对君公子绝对优惠。” 既然早晚都要因为盘下茶楼的事情和对方对上,那不如先让对方看看芙蓉裳的现状和前景,让他明白这样好的位置,却用来开一间不温不火的茶楼,是多么失策的选择。 冯淑嘉的主动和热情让萧稷微微诧异,明面上,他和武安侯府不过是因为石进的关系,勉强能沾上一点“交情”,可是那点交情可不足以让冯淑嘉说出这番坦然随意的话来。 想到冯淑嘉对于李景的步步紧逼,萧稷心神一凛,冯淑嘉如此待他,只怕不是因为石进吧。 “没想到冯姑娘倒是个生意场上的爽快人!那行,就按照您说的办吧!”萧稷大方随和地付之一笑,又周到地安排着,“在下这就下楼吩咐厨房给冯姑娘准备吃的,还请冯姑娘稍待。” “君公子客气了。”冯淑嘉忙笑道,待要婉拒,面前的人已经一阵风似的下了楼。 冯淑嘉对着空空荡荡的楼梯口,无奈一叹,选了临窗靠街的位子坐下。 采露这才压低着声音劝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位君公子,或许是看上咱们侯府的权势地位了,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姑娘你可得防备着一点。” 冯淑嘉略一皱眉,低声喝止采露:“休要胡说! 能在这么好的地段,坚持开一间不温不火的茶楼,不管进项几何,是否赔本,这位君公子要么是无能庸才,要么是胸中大有丘壑、意图深远,你觉得,他会是哪一类?” 采露想起石进说起这位君公子原本只是和小小的行脚商,如今凭借自己的本事已经在京城站稳脚跟的事情,撇撇嘴,没有说话。 那位君公子,当然不可能是无能庸才。 可正是因为他不是庸才,肯定更加明白攀上武安侯府这株大树能获得多大的好处! 朝中有人好做官,在商场也是一样的! 冯淑嘉见采露没有全然信服她的话,笑叹一声,却无心再继续替萧稷开脱,她努力地回想,自己到底在何处见过萧稷,为什么明明觉得他身上莫名有一丝熟悉的气息,可就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萧稷身上有着不同于一般商贾的高华超然之气,她要是真的见过这么个特殊的商贾,总该有点印象才是啊! 主仆二人各怀心思,相对静坐。 一刻钟后,小二端了茶水点心上来了,打破了这份静默。 恭敬周到、热情有礼地将托盘上的吃食一一摆在桌子上之后,小二躬身笑道:“一壶老君眉、一碟桃花糕、一碟八宝粽、一碟金丝千层酥、一碟水晶虾饺、一碟蒸蛋发糕,冯姑娘,您点的东西都上齐了。 另外这两碗阳春面,是我们东家特地吩咐厨房做了端上来了,说是汤面易克化,舒服暖胃,比单吃茶点要好得多。 冯姑娘,您要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小人就先下去了,不打扰您用餐了。” 冯淑嘉点点头,笑道:“多谢,也请你代我向你们东家致谢。” 小二躬身应下,轻轻退了出去,蹬蹬蹬地下楼复命去了。 采露这才低声道:“那位君公子还真是体贴仔细。” 茶水点心之类的不过是用来垫垫肚子罢了,又不是正经的饭食,可比不上这两碗阳春面,而且面上还各卧有两只荷包蛋。 如此细致周到,肯定不是因为石进的关系,所以那位君公子必定是有所图谋吧! 采露眉间隐忧不解,沉沉郁郁。 冯淑嘉笑着摇摇头,催促道:“赶快吃你的面吧。吃完,咱们还要赶回去和张掌柜对账呢!” 那位君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她总会查清楚的,眼下还是赶紧对账,查明问题,以制定芙蓉裳下一步的发展计划要紧。 主仆二人吃光了各自的阳春面,又吃了些茶点,喝了茶,漱了口,一路往楼下行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原来是他! “冯姑娘用完餐了。”萧稷从柜台后走出,微笑招呼道,一向深邃幽冷的目光,在面对冯淑嘉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浮上一层暖色。 若不仔细辨别,便会误以为是对方的有意示好和亲近。 采露就起了这种误会,微微侧了侧身子,想在不失礼的情况之下,尽量将冯淑嘉遮挡在她的身后。 虽然萧稷的目光温和而有礼,并未曾直直地落在冯淑嘉的身上。 冯淑嘉没有料到萧稷还在店里,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又释然了。 若是她和萧稷易地而处,面对好不容易有点关系的贵客上门,只怕也不会抛下不管,径直离开的。 至于方才萧稷一直未曾再登楼,大约是男女有别,地位不同,刻意回避吧。 不管萧稷这么做的目的为何,冯淑嘉因此都对他生不出恶感来。 至于两个月之后铺面之争,大家就各凭本事,公平竞争吧。 冯淑嘉朝采露露出一个“放心”的微笑,微微上前半步,点头笑道:“多谢君公子的那两碗阳春面,贵店大师傅的手艺不错,荷包蛋嫩滑鲜美,面条韧劲十足,面汤清澈味醇,再配上那翠叶点缀,真是色香味俱全,和醉仙楼大师傅的手艺比起来,也丝毫不差。” 这话并不是恭维,那碗阳春面确实是前世今生冯淑嘉吃过的味道最为鲜美的一碗面了。 不仅是那碗阳春面,就是那壶老君眉和一应点心也都十分不错,甜的清香不腻,咸的鲜香美味,可见厨师的手艺和用心。 位置好、布置也算是舒适宜人、服务热情周到、茶水点心美味上佳,按理说,这间茶楼的生意不说热闹非凡,至少也要比现在多上一倍的客人才是。 冯淑嘉很是好奇,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这间茶楼的生意为什么却一直都如此清淡,不见什么起色。 “冯姑娘过誉了。”萧稷很是谦逊地拱手道,“您喜欢就好。” 冯淑嘉点点头,微笑试探道:“我想不仅是我,每一个来过茶楼的客人都应该会喜欢这里的茶水点心的。所以,君公子,只要用心经营,这茶楼的生意一定会红红火火的。” 冯淑嘉语气间难掩的疑惑,让萧稷微微一凛,旋即便又笑道:“托冯姑娘吉言,在下也希望这铺子的生意能渐渐地好起来,不说像斜对街侯府的芙蓉裳成衣铺子生意那么火爆,至少也能多少盈利一些,省得别人以为在下既没有眼力,又没有没本事——大胆地盘下一间死店就算了,最终却也没有经营活了,将来都不愿意和在下合作了。” 萧稷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是稍带调侃自嘲。 冯淑嘉恍然,原来这间茶楼是才刚换了心东家,怪不得,仓促之间,就算是条件再好、能力再强,也未必能立刻就将这多少年来都阴死阳活的茶楼给救活了。 “君公子谦虚了。”冯淑嘉笑道,“石进可是说过,您从一个小小的行脚商,凭借自己的本事一路做到了现在,成了能在京城站稳脚跟的富商。京城大,不易居,您的这份能耐,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拥有的。” 所以,只要眼前的这位君公子肯用心,这间茶楼红火起来是早晚的事情,那两个月之后她来商议盘铺子的话,只怕就有得吵嘴扯皮咯! 冯淑嘉心中遗憾,面上却不显,依旧是满脸的赞叹。 萧稷拱手一笑,算是答谢冯淑嘉的赞赏。 采露见两人你来我往的应对从容相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生怕涉世未深的冯淑嘉给萧稷这个老谋深算的商人给欺骗了,忙去柜台结账,想要早点离开。 掌柜不敢擅自做主,悄悄地用眼神示意萧稷,见萧稷点头了,这才笑着抱了账目,还不忘记替萧稷卖人情:“冯姑娘是我们东家的客人,自然是不能多收您银子了,那就,一百钱吧。” 一百钱? 顶天是成本价了,而且还只是各类食材的成本价,大师傅的工钱等都没有算在内。 采露担心萧稷别有企图,不敢自作主张,以眼神询问冯淑嘉的意见,见冯淑嘉点头,她这才不甘愿地收起多余的银锭子,只留了价值约莫百钱的碎银子。 就这,那掌柜还怕多收了一厘一毫,细心地用称称了,又找给采露十几个铜板,惹得采露在心中一顿吐槽。 等结了账,冯淑嘉便开口和萧稷告辞。 萧稷亲自将人送出了茶楼,这才折足回到店内,准备去二楼上等候柳元等人的消息。 已经出了门口的冯淑嘉,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一身竹青色长衫,正拾级而上的萧稷。 脑袋里一道亮光闪过,将前后两个竹青色的身影相连起来,冯淑嘉忍不住低声惊呼:“原来是他!” 采露莫名其妙,不解问道:“姑娘,是谁?” 冯淑嘉回过神来,面色沉肃,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回去再说。” 采露见冯淑嘉面色凝重,也不敢多问,急忙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一路往斜对街的芙蓉裳成衣铺子疾行而去。 然而等到了芙蓉裳,张掌柜已经准备好和冯淑嘉对账了,冯淑嘉只能将心头的事暂且放在一边,认真地核账分析,和张掌柜探讨下一个月成衣铺子推出那些款式和销售策略才更加合适。 遇到张掌柜拿不准的,冯淑嘉又请了专司二楼名贵华服的董掌柜来献言献策。 偶尔,还会叫石进等人进来询问一二。 这一通忙碌,就忙到了傍晚时分,冯淑嘉才群策群力,堪堪将芙蓉裳下一步的计划大略拟定出来。 “大家都辛苦一天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冯淑嘉起身向张掌柜和董掌柜致谢,“芙蓉裳开业不足一个月,能够取得现在这样的成绩,两位掌柜功不可没。这份功劳,我会记在心中,好好奖赏的!” 张掌柜和董掌柜忙都起身还礼,连道“不敢”,说这些都是她们分内之事,不值得冯淑嘉如此郑重地感谢奖赏。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为利,更为名(一更) “即便是分内之事,那也分做得好和做不好的。”冯淑嘉笑道,“行了,你们也不必谦虚推让了,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不仅是你们,就是绣娘和伙计们的奖赏,等到明天,也要一并发放的。” 张掌柜和董掌柜见冯淑嘉如此说,便都不再推辞,躬身称谢。 “我还有些事情要询问石进,今日就让他早些下工吧。”冯淑嘉笑着对张掌柜说道。 芙蓉裳的一切日常事务都是张掌柜总管打理的,人员的上下工当然也要知会张掌柜一声。 张掌柜躬身笑道:“是,姑娘,小人这就去通知石进。” 等石进得到传唤到了后院,一行人便直接从后院回了武安侯府。 下了马车,进了门,冯淑嘉直接在前院花厅问话石进,免得白氏得到了消息,又要担忧不安,影响安胎了。 “方石头说,铺子整改开业一个月以来,除了绣娘们偶尔有迟到或是早归的情况,后院并无其他任何不妥。那么前店里有什么异常吗?那些打着买衣服来店里打探的各家探子,事后又都有什么小动作?”冯淑嘉沉声问道。 芙蓉裳成衣铺子的生意红火了,那自然会有人起眼不平的,恼恨自家挡了他们的财路。 所以,冯淑嘉一早就吩咐石进仔细地盯着进出店里的人,千万别出了差错。 别的东西都还罢了,那些新衣的款式是千万不能被偷去的——那可是芙蓉裳在京城立足的根本。 石进略一思索,谨慎答道:“回姑娘,铺子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并无任何不妥。但要说有什么异常,便是黄五娘这一个月经常迟到或是早归,偶尔还会和张掌柜告假。” “黄五娘?”冯淑嘉凝眉略一回想,脑海里便浮现那日在潘玉儿登门审问时,机灵应答的那个年轻妇人。 “可有查明原因?”冯淑嘉眉头微蹙,追问道。 方石头和石进都提及了这个问题,可见不是偶然,冯淑嘉直觉这个黄五娘必然有问题。 石进回道:“小人旁敲侧击过,说是家里有瘫痪在床的婆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子需要照顾,丈夫又每天早出晚归地做工,只有一个小姑子在家伺候老小,却是好吃懒做的,所以黄五娘不得不起早贪黑地照顾一家子的吃食寝居,难免迟到、早归,甚至是告假。” “以前这种情况常有吗?”冯淑嘉又问。 石进摇摇头,回道:“有是有,却没有这么频繁。所以小人才会觉得奇怪。” “那你没有追查过吗?”冯淑嘉眉头紧锁,语气也急促沉重起来。 这可是当初她交给石进的第一要务。 石进苦笑着摇摇头,回道:“姑娘,您今日也看到了,铺子里的生意红火时,就连张掌柜也要亲身上阵招待顾客,小人就是有心追查,也没有这个时间啊……” 不管怎么说,名义上他总是去铺子里当伙计的,又怎么能抛弃本职差事,去盯梢一个年轻妇人的一举一动呢? 只怕别人会将他当做偷窥狂、臭流氓吧! 冯淑嘉语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今也只能让大春和小春兄弟俩分出一个来,探一探这个黄五娘的底儿了。 冯淑嘉打定主意,低声吩咐采露:“你去看看大春回来没有,若是已经回来了,就让他过来一趟,我有事情要交代。” 采露看了石进一眼,屈膝领命而出。 冯淑嘉这才回过头来,继续追问石进:“那各家绣楼铺子遣来的探子呢,可有后续?” 石进点点头,道:“这两日有人进店,说是芙蓉裳的新款夏衫价格太高,她在别的店里见的相同款式的,要比咱们铺子便宜许多呢!幸好张掌柜机警,及时将人给安抚了下来。否则万一闹开来,只怕于咱们的声誉有损。” “怕什么?”冯淑嘉冷笑一声,“下次再有这样的人,就让她尽管闹就是了。她们不闹,咱们还愁芙蓉裳的名气不够响亮呢!” 哼,同款式? 款式好仿,料子和做工却难以学得尽似,这些来寻衅滋事的人,不是“酸葡萄”的矫情,就是对手遣来试探底细的。 不好好地利用她们一番,简直都对不住她们待芙蓉裳成衣铺子的一片“拳拳情意”! 石进恍然,原来冯淑嘉要的不仅是日进斗金,还有名气啊! 人一旦图名,那所谋肯定不小,看来,他得尽快将这个消息告诉萧稷才行。 石进正这么想着,只听得坐在上首的冯淑嘉突然开口问他:“你的那个旧友,君珩君公子,你了解多少?” 石进一愣,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好在他很快便镇定下来,一脸自然惊诧地问道:“姑娘怎么想起问他来了?” 冯淑嘉轻笑道:“真是对面不相识,原来芙蓉裳斜对街的清风茶楼的东家,竟然你的那位故友!今日去茶楼用饭时,恰好碰到了。” 清风茶楼竟然也是少主的产业吗?他怎么不知道? 石进一脸茫然。 冯淑嘉见状笑道:“看来你并不轻清楚咯?也难怪,你们认识时他只是一介小小的行脚商,再相逢他却已经凭借自己的本事慢慢地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你对他名下的产业不清楚,也属正常。” 逃过一劫的石进悄悄松了口气,露出一脸怅惘失落的神情来,讷讷称是,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他能从行脚商挣出如今的富贵家业来,你定然也不会一辈子都做小厮活计的!”冯淑嘉鼓励道。 别别别,他可不敢和少主相提并论!少主啊,您可要明鉴,这种僭越的话可不是我说的! 石进在心里哀嚎,面上却只得装出一副激动的模样,对着冯淑嘉作揖感谢:“多谢姑娘的信赖和提拔,小人定然会竭尽全力,不负姑娘赏识的!” 冯淑嘉点点头,趁热打铁:“那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你的这位旧友和青竹巷的姚家,或者是和姚家的亲戚有什么往来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盯上谁,谁倒霉 清风茶楼的东家,就是那日在胡记香料行里潘玉儿失态追踪的年轻人,能让镇定多谋的潘玉儿如此失态,那位君公子只怕在她的心中极为重要。 这样深厚的感情,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就能培养得出来的。 潘玉儿和那位君公子定然是旧识,而且她本人或者是她身边的人定然和那位君公子相交匪浅,所以两人才能时常见面,以至于潘玉儿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冯淑嘉本无意打探潘玉儿倾心于谁,可是潘玉儿那日见到芙蓉裳新款夏衫时的失态,还有对于绣娘们的别有所指的针对追问,让她不敢在面对不同寻常的事情时,就这样轻轻放过。 石进心头一片震荡。 青竹巷姚家,还姚家的亲戚,那潘玉儿算不算一个?少主刚刚下达命令要他们紧盯谨防多打探潘玉儿,冯淑嘉紧跟着就追问了,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姑娘为什么突然间这么问?可是君公子他……”石进小心翼翼地试探。 冯淑嘉摇摇头,笑道:“不是君公子的问题。而是,上次在胡记香料行偶遇,看潘姑娘似乎认得君公子,而且十分相熟的模样。我想着你和君公子是旧识,便顺口问一句。” 她既然打算用石进,自然也不能什么都瞒着他,免得误了正事。 石进松了口气,可是这口气才松到一半,蓦地回过神来,敏感地抓住“胡记香料行”这几个字,那剩下的半口气便立刻又提了起来,一上一下的,激得石进一阵猛咳,差点岔了气。 冯淑嘉皱眉,她不过是浅浅地问一句,石进不至于这么失态吧,难不成,这其中还真的有什么故事不成? “你没事吧?”冯淑嘉关切一句。 石进那口气还没理顺,弯腰捂腹地一阵猛咳,只管摇头摆手,半晌才冒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来:“没,没事……多谢,姑娘关心……” 采露恰好回来,见状斟了杯水递了过去。 石进冲采露感激一笑,端起杯子一阵猛灌,却因为喝得太急,又被呛到了,这下咳得更厉害了,眼泪鼻涕一起飞。 采露嫌恶地退开了一步。 冯淑嘉眉头却越皱越紧,石进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恭谨从容、应对得体的,还从未出现过如此失态的情况,该不会,那位君公子真的和潘玉儿有些牵扯吧! 石进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抬头一见冯淑嘉面容凝肃、眸光沉沉,顿时吓了一跳,差点一口气不顺,又咳了起来。 好在他很清楚现在不是咳嗽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打消冯淑嘉对萧稷的疑虑,所以勉强忍住了,冲冯淑嘉施礼道歉:“真是对不住,姑娘……小人一听说君公子竟然还有可能攀上青竹巷姚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一时激动失态了……” 既表明了他对于冯淑嘉的问题一无所知,又将一切都归结成了他的震惊和嫉妒。 冯淑嘉面上平静,说不清是相信了还是没相信,这让石进心里直打鼓。 可是心头再忐忑,他也不敢再露出分毫来,免得惹得冯淑嘉疑窦难解,再盯上了萧稷,白白地增添麻烦。 石进只能做出一副羡慕嫉妒恨得要死的却又努力遮掩的神情,妄图骗过冯淑嘉。 好在冯淑嘉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抬头看向了采露。 采露会意,低声回禀道:“姑娘,大春还未回来。小春倒是回来了,姑娘要不要先宣他进来?” 冯淑嘉点点头。 采露屈膝应诺,转身退了出去。 冯淑嘉吩咐石进:“今晚你就别回铺子了,就在府里歇一晚吧。等大春回来了,我让他去寻你。到时候你和他说一说黄五娘的事情,将查处之事交给他去做就行了。至于你,依旧负责盯牢铺子,不许任何人打它的主意!” 芙蓉裳成衣铺子,是她走出武安侯府这方小小的天地,努力改变前世命运的第一步,不能出任何差错。 石进拱手应诺,退了出去。 在门口处和小春遇上,两人颔首致意,匆匆错开。 小春进了花厅,先向冯淑嘉行礼问安,这才回道:“姑娘,今日李公子被中山伯接回了府中。看那模样,近期内是下不了床了,小人还要不要盯着?” 冯淑嘉沉思片刻,道:“罢了,从今日起,你就代替大春,暂且盯着胡记香料行吧。” 不弄清楚潘玉儿到底是否重生,又有何意图,她总觉得心中不安——前世,除了替冯异平反一事,潘玉儿可不曾和武安侯府有过任何的交集。 而且就这件事情,还是因为摄政王萧稷曾受过冯异的恩惠,掌权之后,一力坚持督办,以报偿冯异昔日的恩情的。 冯淑嘉想破了脑袋,也没弄明白潘玉儿接近她的意图。 而潘玉儿唯一失态的一次,就在芙蓉裳看到她绘制而出的前世京城明年流行的夏衫款式时。 不,还有一次,就是在锦园当着她的面,问祖上因为在皇权之争败落而被革除皇籍的萧斐,是否想“认祖归宗”! 冯淑嘉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面上一片冷凝,再次叮嘱小春道:“除了胡记香料行,还有盯住其中往来之人,尤其是,潘姑娘。” 冯淑嘉之前这样交代过大春,如今又这样交代小春,大家都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自打去年秋末,从荔山上受伤回来之后,冯淑嘉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先是让他们紧盯着冯淑颖,然后冯淑颖就被遣送回了郴州老家;接着又让他们盯着李景,然后李景就一步步地落到了现在的境地…… 他们家姑娘简直是那乌鸦,不,是神明转世,盯上谁谁就倒霉! 现在,冯淑嘉又盯上了潘玉儿,该不会是潘玉儿和冯淑颖与李景一样,也做了什么对不去冯家的事情了吧?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潘玉儿明明待冯淑嘉这样亲昵友善。 不过,在阴谋暴露之前,冯淑颖和李景待冯淑嘉和冯家人,也一样是温和有礼的…… 采露和小春心头震惊,似乎已经预见潘玉儿阴谋败露之后的悲惨。 然而这一次,他们预料错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报应,还是宿命(三更) 晚一些时候,大春回来了,他先去和冯淑嘉禀报了胡记香料行的日常,一如既往,除了因为李景受伤一事多了几句议论,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冯淑嘉点点头,问:“你觉得,李景受伤,和胡记香料行有没有关系?” 李景如今已经不是世子爷了,冯淑嘉也不想再在人前尊称他一句“李公子”,干脆直呼其名。 大春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他拱手回道:“以小人看来,只怕并无干系。不论是胡老板,还是他铺子里的伙计,一个个都很正常从容,甚至还拍手称快地啐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 冯淑嘉点点头,对于大春的猜测并不反驳。 胡记香料行的人可能会因为一时的激愤而不管不顾李景身后的中山伯府,一意孤行,以卵击石,对李景暗地里下死手;但是他们绝对做不到在事后还如此安然,丝毫都不惧怕中山伯府的报复打压。 一来他们没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底气,二来即便是他们此番借由潘玉儿傍上了姚家这根高枝儿,也不足以让他们有底气和身为开国功勋的中山伯府叫板。 除非,胡记香料行另有秘密! 冯淑嘉想到李景被杨淳熙派人抓进督察院之后,胡老板自信镇静的表现,总觉得这间铺子如云山雾绕,重重叠叠,让她看不分明内里的情况。 不过,只要不是和潘玉儿刻意接近她有关,无论胡记香料行背后有什么惊天秘密,她都无意窥伺。 现在要彻底解决的,是李景的问题。 李景现在即便不是世子,总还是中山伯李承宗的嫡长子,就算是再没有用处,李承宗也不会放任李景被欺凌而不管的,哪怕是为了中山伯府的面子。 想到这里,冯淑嘉灵光一闪,急忙问道:“关于李景被人暴打一事,中山伯事后有没有说要追究?” 大春一愣,赧然道:“姑娘,盯着李公子的事情一直都是小春在做的。李公子被打也不过是前日的事情,我们兄弟二人这两天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倒是没顾得上交流这些。” 冯淑嘉急切地想印证自己的猜测,也顾不上天色已晚,直接吩咐大春去将小春给薅过来,说她又要事要问,当然也没有忘记特地叮嘱一句:“千万不要惊动了夫人。” 白氏身子渐重,全身浮肿,鞋子换了大一码的她还觉得挤脚,所以日常天一擦黑,就该洗漱完毕,准备上床歇息了。 颐和堂的大门一关,只要小心一些,白氏不会察觉到她天都快黑了,还急招小春问话的。 大春见冯淑嘉面上急切,也不敢耽搁,当即躬身应诺,转身急忙往前院下人宿房奔去。 因为要等他和石进交割差事之后一起回家,小春便一直留在前院没走,这会儿正好便宜。 到了前院,小春一听说冯淑嘉有要事要问,立刻停止和石进喝茶吃瓜子闲磕牙的活动,腾地站起来,把没吃完的瓜子往兜里一塞,就迈步往外奔去:“咱们走吧,哥,别耽误了姑娘的大事!” 石进见大春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又一阵风似的和小春一起奔了出去,很是好奇冯淑嘉究竟有什么要事,天都黑了还急招小春去问话,私心里很想跟上去瞧一瞧。 不知道和少主有没有关系呢? 石进心急如焚,然而未免暴露,他只能强压着心急心焦,一个瓜子接一个瓜子地猛嗑,一杯茶接一杯茶地猛灌,焦急不安地留在房间里枯等,想要等大春和小春回来之后打探一二。 唉,不知道晚上或是明早有没有机会去趟绿柳斋,赶紧将消息潘玉儿那日在胡记香料行就是盯上少主的消息,还有冯淑嘉对潘玉儿的打探告诉他…… 好愁人啊! 石进在前院千回百转的时候,冯淑嘉已经从小春的口中大体确定了伤李景的究竟是什么人。 “中山伯在得知李公子被人暗算之后,很是震怒,立刻就遣了人去顺天府报了案。不过,除了报案时的愤恨咒骂,这两日小人倒是没有听到中山伯府的人说过什么难听的话。”小春回道,“若不是姑娘问小人,只怕小人也未必会留意呢。” 震怒之后,怜惜嫡长子遭此大难,一味伤心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显然李景还没有让中山伯在意到那个份儿上;而伤心过后,应该清醒坚决地替嫡长子找回公道才是,然而中山伯并没有,他虽然没有撤诉,但是也没有再继续敦促顺天府尹邱大同追查严惩那晚对李景施暴的凶手。 能让中山伯如此忍气吞声,又和李景有过仇怨的,除了贞慧郡主,或者说是她背后的汾阳王,冯淑嘉不做他想。 而顺天府尹邱大同,正是汾阳王李奉贤的人。 冯淑嘉不知道这应该说是报应,还是宿命。 前世李景攀上了汾阳王这棵大树,在中山伯府耀武扬威,更是贩卖私盐牟取暴利,日子过得绚灿奢华,然而最后却因为汾阳王的倒台,落得个抄家贬为庶民的下场,最后被她一把火同归于尽在庐冢里。 今生,依旧是因为汾阳王,在短暂的张扬之后,李景比前世更加迅疾、更加屈辱地以败落收场。 大春和小春虽然没说,但是街谈巷议她今日出门时还是听到了一些——前日夜间,李景不仅被人暗算暴打,还被人肆意凌辱,并且报废了他的命根子。 清晖园里的那些被迫以色侍人的小厮,这回也算是终于从厄运当中解脱了。 包庇折辱勋贵子弟的罪犯,邱大同这个把柄,她会好好记得并且利用得当的,就当是李景为前世赎罪,无意间帮了她一把了。 前尘旧怨,就此一笔勾销,她只要看李景的余生都伏在尘埃里,活得绝望而苟且。 等大春和小春兄弟俩回了前院下人的宿房,石进赶紧端着瓜子茶水的去打听。 得知冯淑嘉只是问些和李景有关之事,石进顿时兴趣缺缺,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应付两句,便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迷雾重重(四更) 第二天,石进起了个大早,趁着天色蒙蒙,将消息传回了绿柳斋,又特地打包了一些早点回去做掩饰,免得给有心人看到了起疑。 冯淑嘉昨日可是真的对他起了疑心的,虽然最后看似打消了疑虑,但是他也不敢大意。 萧稷要做的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可不能出一点岔子。 萧稷很快便得到了石进留下的消息,展开一看,剑眉微蹙,深若幽潭的眸子一眼看不到底。 原来潘玉儿那日大闹胡记香料行,就是盯上了他。 可是潘玉儿缘何盯上了他,他回顾自己人生短短十八载,从未和潘玉儿有过任何的交集,甚至于和青竹巷姚家也没有多少瓜葛,不论是在京之后,还是就藩之后。 可是潘玉儿先是在锦园和萧斐说出那番惊人的“认祖归宗”之论,与他之前和萧斐的交易不谋而合,以至于萧斐误会是他派潘玉儿前去商谈合作细节的,还因此而生气他的怠慢; 后又在胡记香料行为了追踪他而失态大闹,一甩就是十份调香秘方,让人惊讶,就连胡老板这个香料里打滚儿的老手,也眼馋得不行,一心想要说服他同意潘玉儿入股的请求; 本月初七,潘玉儿甚至还面对雪亮的佩刀也一步不退,坚决维护胡记香料行,回头竟然还说动姚知礼给杨淳熙递话,借故将李景给抓进了督察院,以报一箭之仇。 ——虽然杨淳熙早就有心整顿敬重权贵子弟的恶习,此番不过是给姚知礼一个顺水人情,但是能说动姚知礼那只老狐狸出手教训李景,可见潘玉儿这个外孙女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那这分量从何而来? 而且潘玉儿看似事事都站在他这一边的,但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竟然能窥知他的一二计划,萧稷越想越心惊。 可是他派手下能人异士查了这么久,硬是没有查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可见潘玉儿的城府深沉、手段老辣! 潘玉儿一个小姑娘并不可怕,萧稷担心的是她背后有高人指点。 而现在,冯淑嘉竟然也盯上了潘玉儿! 要知道,据他打探得来的消息,潘玉儿待冯淑嘉极为亲昵,甚至于胜过对待姚府诸人;而冯淑嘉对潘玉儿也同样回以敬悌亲近,那现在,冯淑嘉又为何对潘玉儿起了疑心? 萧稷凝眉沉思片刻,对着窗口吹了声口哨,立刻便有人声在外头低低地响起:“少主有何吩咐?” 却并不见人影。 “交代下去,查查最近这一个月,武安侯的长女和青竹巷姚家的外孙女潘玉儿都相伴去过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萧稷冷声交代道。 冯淑嘉对潘玉儿起了疑心和防备是最近才有的事情,而在这期间,冯淑嘉和潘玉儿结伴出去游玩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要查清楚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到午时,便传来了回话,将冯淑嘉和潘玉儿这一个月以来相伴出门游玩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一一回给萧稷。 说罢,待萧稷一点头,只听见些微的破空之声,接着窗外便了无人息,只留下萧稷一人在空寂的屋子里皱眉思索。 冯淑嘉对潘玉儿起疑,是在本月初七。 当日潘玉儿先去了芙蓉裳成衣铺子参观,听说还到后院向绣娘们切磋一二,然而两人便去了胡记香料行,潘玉儿挺身而出仗义相助,冯淑嘉为了帮她,被迫加入战局。 最后,这场闹剧混战,以冯淑嘉的威胁、李景的畏惧退缩结束。 那冯淑嘉对潘玉儿的疑心,是在芙蓉裳就兴起的,还是在胡记香料行的混战之后才兴起的呢? 冯淑嘉又知不知道,她盯上潘玉儿的同时,潘玉儿也开始遣人调查跟踪她,不,或许应该说是盯梢芙蓉裳的那些绣娘和武安侯府更为恰当。 芙蓉裳,绣娘! 灵光一闪,萧稷双唇紧抿,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些绣娘。 可是,芙蓉裳的绣娘又有什么可疑之处呢? 萧稷不解,想了想,决定自己亲去一探究竟。 正好昨天冯淑嘉让他有空的时候去光顾一下芙蓉裳的生意,真是现成的借口。 萧稷打定主意,交代柳山两句,直奔彩霞街而去。 到得芙蓉裳时,正好是石进在门口迎客。 一见有客人进来,石进立刻习惯性地堆起笑脸,迎了上去:“客官您请进,请问您是……” 话才说一半,戛然而止。 谁能告诉他,少主怎么会来芙蓉裳的?! 是收到他留在绿柳斋的消息,特地来寻问的吗? 可是芙蓉裳是冯淑嘉的地盘,万一少主问起的话,他要不要回答? …… 一瞬间,石进脑海里转过无数的念头,在理清楚之前,他已经出于本能,下意识地将萧稷迎进了店里,然而脸上的惊愕木讷却一时为能散去。 一旁的张小二恰好转过头来,见石进一脸呆若木鸡的吃惊模样,心中惊讶,悄悄推了他一把。 石进这才回神,悄悄和张小二道了谢,上前忐忑不安地问道:“君公子,您有什么需要的?” 张小二惊讶,竟然是认识的人呀,怪不得石进方才那副震惊到失心的模样。 “我先随便看看。昨日有幸得冯姑娘相邀,在下自然不敢辜负这番美意。”萧稷一改私下的清冷,颇为温和地笑道。 竟然连他们少东家都认识! 张小二这下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同样惊讶的还有石进。 竟然是冯淑嘉邀请少主过来的?该不会是他暴露了,冯淑嘉要找少主算账吧?! 石进忐忑不安。 萧稷见状,好心安抚自己的部下一句:“昨日冯姑娘光临小店吃茶点,想着都是斜对街的街坊,便客气地邀请了在下一句。” 张小二恍然大悟,原来是斜对街清风茶楼的东家啊,昨日少东家去茶楼吃了午饭,今日对方来自家店里买成衣,礼尚往来嘛! 石进也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他没有暴露。 “原来是清风茶楼的东家啊!”石进殷勤相请,“您能光临,真是使小店蓬荜生辉呀!您到这边看看,这里挂着的都是我们店里的男款成衣,用料上乘,做工精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破开迷障(一更) 因为这一个月以来,店里主打新款女装夏衫,所以男款成衣这里此时顾客很少,正好便宜萧稷和石进说话。 借着挑选成衣谈论做工的机会,萧稷顺势问了有关店里绣娘的事情。 石进惊讶,低声回道:“冯姑娘最近也在让小人盯着那些绣娘呢,说是怕她们将夏衫的新款式给泄露了出去。少,君公子问她们做什么?” 萧稷笑道:“听说潘姑娘和芙蓉裳的绣娘们讨教过?” 石进讶然抬头,竟然连这个也打听到了,看来那些绣娘果然有问题啊! 石进朝四周看了看,见身边无人,便小声将当日的事情简略地和萧稷提了提,末了道:“现在回想起来,潘姑娘是见到那些新款夏衫时,才极力要见那些绣娘的。不过她们后来谈了什么,小人并不清楚。” 萧稷回头瞅了一眼楼梯旁挂着的新款夏衫,是挺别致的,难不成潘玉儿只是姑娘家爱美心切,所以才想要向那些绣娘讨教一二的? 萧稷暗自摇头,能和萧斐说出“认祖归宗”的话来,能面对李景的刀眉头都不待皱一皱的,能说动姚知礼对付李景,潘玉儿绝对不是那等肤浅简单的普通姑娘家。 见有人行了过来,石进忙提高声音笑道:“君公子好眼力,我们店里的绣娘的女红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做工极为精细……” 萧稷微笑着点头,算是附和,待那人走开之后,又低声吩咐道:“打探一下那日潘玉儿都和绣娘们说了什么。” 或许,那正是解开谜题的关键所在。 石进忙点头应下,现在的他已经在芙蓉裳站稳了脚跟,因为出色的业绩而得到张掌柜的赏识提拔,要想打听点东西还是很容易的。 “既然清风茶楼已经在冯姑娘面前过了明路,那以后你这个‘昔日故友’偶尔上门叙旧,也说得过去。”萧稷笑道,“有了消息,及时报给清风茶楼的刘掌柜。” 石进恭敬地应下,然而刚一应下,立刻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一变。 萧稷蹙眉,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当然不妥了!而且还是大大的不妥! 石进忙低声回道:“冯姑娘的意思是,等到两个月之后,准备盘下斜对街的清风茶楼,好做男装的专营……” 萧稷顿时脸色一僵。 石进看了一眼萧稷的脸色,显而易见的震惊和为难,立刻飞快地垂下头去,心里忐忑。 少主一向对冯淑嘉宽容友善有加,这次该不会继续退让,将清风茶楼拱手相让吧…… 可惜,主子们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伙计可没有置喙的余地。 顿了顿,萧稷才开口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只管打听清楚三月初七那日,潘玉儿究竟和芙蓉裳的绣娘们说了什么。事关重大,此事你务必要尽快查明。” 这还是萧稷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命令于他,石进自是兹事体大,不敢怠慢,当即恭敬应诺。 萧稷环视一周,只见往来的顾客在伙计的热情招待下挑选正义,喧嚷吵闹的一派寻常。 见一时从铺子看不出来什么,萧稷便随便挑了两件成衣,爽快地付账离开了。 他还有很多要事要处理,不能被一个潘玉儿就完全打乱了计划。 待萧稷一走,张小二便凑上来打探道:“老熟人啊?” 石进眉头一皱,默了默,见张小二一脸好奇地盯着他不放,才叹息一声:“老熟人啊……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十年……” 张小二莫名其妙,什么“三十年”“十年”的,听得他糊里糊涂的。 张小二好奇不解,找了叔父张掌柜来打探,被张掌柜狠狠地瞪了一眼!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一个大男人整天打听这些八卦做什么?”张掌柜没有好气,“枉你还自诩机灵,你看看这账簿上,你比石进少卖出去多少成衣?一会儿按劳发赏钱了,有得你后悔不跌的!” 张小二莫名被骂了一顿,顿时拉下脸来,怏怏不快。 说到底,都是石进抢了他的风头! 卑躬屈膝、舌灿莲花的,说得那些女客们心头大悦,一件一件的新衣买回去,连价格都不带讲的,他才不屑得这么做呢! 张掌柜见张小二钻了牛角尖,怕他出不来再耽搁了自己的前程,只得强压下心中的不满失望,多解释一句:“你还别不服气,石进真是个能屈能伸之人,知道什么对面前的自己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到底是自己的亲侄儿,又在自己身边做事,眼下钻进死胡同,他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张小二一听张掌柜要面授机宜,忙换了脸色,一派恭顺地急切问道:“叔父此话怎讲?” 张掌柜见自家侄子还有救,松了一口气,缓缓道:“你道石进那话是什么意思?那是感叹命运翻覆,曾经的故友如今家底殷实、日渐富贵,而他却从石家的少东家,转眼不得不为了生计卖身为奴。” 张小二想起石进的身世,蓦地瞪大了眼睛,原来石进是在感叹这个呀! 那他还真是敬佩石进是个人物! 昔日的旧友上门,穿戴不凡,还做了斜对街茶楼的东家,而自己却为了糊口不得不进铺子做伙计,每天笑脸迎人,就是为了多卖一件衣裳,多挣一份赏钱。 命运翻覆,今昔悬殊,再相见这得多痛苦不堪啊! 可他方才看得分明,石进面对那位君公子时,除了初见时的震惊,一直都毕恭毕敬、热情笑脸相待的,甚至比他面对其他的顾客时还要恭敬热情几分。 石进,这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往肚子里咽啊! ——把往日的挺直的腰杆儿彻底弯下,接受自己如今的处境,从尘埃中一步步崛起,这简直就是东山再起的节奏啊! 输给这样的人,他心服口服! “叔父,往日是我轻狂了,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向石进学习,努力向上,不让您担心的!”张小二郑重发誓。 张掌柜难得见到如此沉稳又意气风发的侄子,欣慰极了,连带着看给了张小二这份动力的石进,也更顺眼喜爱了一些。 第一百八十章 差别对待(二更) 石进当然不知道张掌柜和张小二叔侄俩私下里的这番对话,不过却因为张掌柜因此而对他生出的青睐和喜爱,在打听当日之事的时候便宜不少。 在发赏钱的时候,石进私下里和张掌柜感叹一句:“没想到转眼就一个月了,开业时锣鼓喧天、爆竹声声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就连潘姑娘和姑娘第二天来店里时,我说错了一句话,被姑娘指正时的惶恐,如今似乎还在心里回荡呢……” 顺势引入话题,又一番旁敲侧击,石进总算是从张掌柜嘴里套出来一点有用的东西。 ——潘玉儿当日去后院找那些绣娘,就是奔着那些夏衫的新款式去的! “说是去讨教一二,但是,我总觉得不像。”张掌柜摇头道,“青竹巷姚家,在京城也算是小有名气,什么样的绣娘请不到?也根本就不需要家里的小姐亲自动手裁衣!可是那位潘姑娘却非要和咱们铺子里的绣娘讨教不可,啧啧……” 只怕是怀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目的。 这句话,张掌柜虽然没有明说,石进也约略猜得出来。 当然了,至于潘玉儿和绣娘们说了些什么,张掌柜当时不在跟前伺候,也不得而知。 石进转过头,便去向绣娘们打听。 绣娘们多是些老实木讷之人,当日最为活跃,和潘玉儿说过最多话的便是最近经常迟到甚至是告假的黄五娘。 石进是冯淑嘉特地从武安侯府里挑选的人,这件事情芙蓉裳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所以对待他总有一分与众不同的尊敬甚至是讨好。 黄五娘也不例外。 这为石进的询问提供了便宜。 在石进一番威逼利用,不,是循循善诱之下,黄五娘将当日的事情和盘托出,只差没有分角色来个当日情景重现了。 石进看着黄五娘放心离去的背影,暗自摇头,这样禁不住诱惑,也扛不住恐吓的软骨头,被冯淑嘉从芙蓉裳里淘汰剔除,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下晌,寻了个店里稍微清闲的时候,石进和张掌柜告了假。 其实也不算是告假,而是“出公差”。 “掌柜的,今日斜对街清风茶楼的东家君公子,让小人得空了将店里的布匹样款送过去,他想要挑一些留作家用。”石进借口道。 反正萧稷也不差这两匹布的钱。 张掌柜闻言一脸同情地看着石进,亲自将布匹的样款簿子交给他,好心安慰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别人怎么看咱们不要紧,关键是咱们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那个君公子,之前来店里的时候不挑选好要用的布匹,却非要石进再跑一趟,可见不是什么懂得尊重体贴他人的人!这是将自己的幸福快感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憋屈之上啊! 可怜的石进…… 石进愣了一下,才明白张掌柜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哭笑不得,然而心里却觉得暖暖的,笑着应承了张掌柜的好意:“掌柜的放心吧,我明白什么是当下最重要!” 那就是找借口替少主传递消息啊! “那就好,那就好!”张掌柜一脸欣慰,“少年胆气壮,何愁不能东山再起,从头来过!” “是是是!”石进一叠声地笑应道。 一老一少各怀心思,却相谈甚欢。 等到了清风茶楼,在隐秘的小书房里见到了萧稷,石进还久久不能从张掌柜的关心和温情里完全走出来。 “查清楚了?”萧稷搁笔,挑眉问道。 一旁的柳元见状,稍稍退后两步。 看来石进是有要事要禀报,那传给其他暗影的消息,他只能等少主写完再发布出去了。 “查清楚了。”石进躬身回道,“那日潘姑娘之所以去盘问那些绣娘,就是冲着那些夏衫的新款式去的。” 萧稷眉梢一挑,注意到石进用了“盘问”二字,可见潘玉儿当时对那些夏衫的新款式有多么在意。 虽然,除了新巧别致一些,他并没有看出那些新款夏衫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 见萧稷背靠椅背,完全从案牍如山的桌案前离开,石进知道萧稷对此事很在意,正准备全神贯注地思考应对,便将从张掌柜和黄五娘那里打探来的消息,一一都仔细地回禀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错漏。 萧稷听后凝眉沉思片刻,问石进:“那些夏衫的新款式,究竟是从何得知的?” 肯定不是那些绣娘们自己想出来的,否则黄五娘说话就不会躲躲闪闪的了,而潘玉儿也不会在事后一直都盯着芙蓉裳的绣娘们不放。 “小人也不知道。听张掌柜说,都是冯姑娘拿了图样给他,再由他交给绣娘们按图样裁制的。”石进恭顺回道。 “冯姑娘拿出来的?”萧稷眉头紧皱。 那看来问题的关键又回到了冯淑嘉的身上。 说起来,对于冯淑嘉的行事做派,他至今似乎也没有弄得很清楚明白。先是那幅足以以假乱真的《荔枝图》,之后是对李景的穷追猛打,然后便是现在。 “能打听得清楚吗?”萧稷沉思片刻,开口问道。 石进一怔,不确定地回道:“小人尽力一试。” 只说是“一试”,可并没有保证成功,可见在石进看来,冯淑嘉甚至要比张掌柜这个老于世故的商场老手更难对付。 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竟然让石进这样受过严苛训练的机灵鬼觉得难对付,可见其手段城府。 好在,冯淑嘉是冯异的女儿! 萧稷松了一口气,想了想,交代道:“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既然症结在冯淑嘉身上,那他就等着冯淑嘉的一探究竟好了。 石进讶然抬头,脱口而出:“不用小人再试探冯姑娘了吗?” 柳元也是一脸讶然,就算是冯异救了少主,但是眼下冯淑嘉成了问题的关键所在,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少主怎么能如此宽容友善地对冯淑嘉轻轻放过呢? 石进和柳元的惊诧让萧稷稍稍皱眉,语气也变得清冷下来:“冯姑娘若是调查清楚了,还会派人再盯着潘玉儿不放吗?” 第一百八十一章 绝不相让(三更) 既然冯淑嘉尚且一无所获,那他们为何还要派石进去打草惊蛇? 石进一脸恍然,忙躬身请罪:“是小人愚钝了,多谢少主指点。” 柳元却在想,什么时候他们少主竟然会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如此信任不疑地交给冯淑嘉这样的“圈外人”了?少主不是一向信奉,事情只有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才是最可信的吗? “那冯姑娘打算盘下清风茶楼,以该做男装专营的成衣铺子这件事情,少主打算如何处置?”石进跟随萧稷的时间不长,没有柳元这样的惊愕和担忧,转头又问起了别的事情。 柳元这回也不强作镇定了,差点惊呼出声来。 冯淑嘉竟然想将他们的据点给盘下改成成衣铺子,这消息真是令人震惊! 柳元立刻转头看向萧稷,生怕他一个“宽容友善”,再将好不容易经营了多年的据点就这样拱手相让。 好在萧稷很快便斩钉截铁吧地答道:“绝不相让!” 柳元顿时放了心。 然而下一刻萧稷的细心和体贴,又让他惊讶得合不拢嘴吧。 “如果冯姑娘真的想要在开一间男装专营的铺子的话,你可以让她关注一下芙蓉裳紧挨着的那家成衣铺子。有芙蓉裳珠玉在侧,他家的生意肯定难有起色,盘起来也相对容易一些。”萧稷耐心指点道,“男装女装专营的成衣铺子紧挨着,自有其便利。” 譬如情动男女来相会,再譬如当家妇人替夫婿或是儿子选购衣服。 当然了,清风茶楼是最好的选择,地段位置绝佳,且离着芙蓉裳不远不近的,既可以满足那些贵家男女相思情热的遥遥一望,又可以避嫌。 不过清风茶楼是一处极为重要的据点,绝不容有失! 不得不说,冯淑嘉的眼光还真是好! 萧稷心中感叹一句。 “还有,你回去之后想法子提醒冯姑娘一句,她防备着潘玉儿的时候,潘玉儿也没有那么信任她。如今芙蓉裳里的绣娘和武安侯府,可都有人紧盯着呢!”萧稷说罢,照旧叮嘱一句,“记得别暴露了自己。” 石进讶然,见萧稷面色沉肃,立刻躬身应诺:“少主放心,小人一定会把话给冯姑娘带到的!” 萧稷点点头,重新坐直了身子,执笔就要继续续写方才被打断的短信。 石进忙将怀里的布匹样款簿子递了出去,解释道:“小人出来的时候,寻的是给少主送布匹样款让您来挑的借口,少主好歹挑一两匹,小人也好回去复命。” 萧稷头也没抬地说道:“你随便选两匹就行了。” 手下笔走龙蛇,并未停止。 这是要送客了。 石进躬身应了,恭顺地退了出去。 柳元见门被从外头合上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少主为何此时将潘玉儿也不放心冯姑娘的事情透露出去。” 萧稷笔下一顿,冷笑一声:“潘玉儿此人实在是不寻常,我们无法查得清楚明白,那就只能将之托付给似乎抓住点苗头的冯姑娘了。在此之前,务必要保证冯姑娘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柳元明白。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自家少主为何会如此信任冯淑嘉,难道仅仅是因为冯异当初的仗义相助吗? 可是龙生九子,还各个不同呢,少主怎么就能保证冯淑嘉必定肖似其父,也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呢? 然而再不明白,柳元也没有胆子继续打探下去。 至于石进,回到芙蓉裳之后,少不得又得到张掌柜的一番宽慰和夸赞,在他今日的销售业绩上再添上一笔。 石进关心的不是这些,他担心的是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向冯淑嘉透露潘玉儿同样对她起了疑心的消息。 傍晚时分,黄五娘再次以要回去照顾老娘幼子为由,请求早些放工回去。 张掌柜微微皱眉,但是看着黄五娘那副可怜兮兮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只得皱着眉头同意了。 黄五娘千恩万谢,疾步出了铺子。 石进灵机一动,借口冯淑嘉找他回府问话,也提前和张掌柜告了假。 张掌柜对此习以为常,并未怀疑,痛快地放了石进出去。 石进出了铺子,立刻四处寻找黄五娘的身影,正好瞧见她疾行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慌忙跟了上去。 等出了彩霞街,只见黄五娘方向一拐,没有往自家行去,却去了一处僻静的街角,拐进了一条仅容一人从容通行的窄巷里。 石进皱眉,正要跟进,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拽进了小巷子里。 石进大惊,正要大叫,只听得身后的人小声:“嘘——别叫,我是大春。” 石进松了一口气,转身瞪了大春一眼,压低着声音低吼:“你不紧盯着黄五娘,抓我做什么?” 大春没有说话,打手势示意石进噤声跟上自己,穿过小巷子,一拐拐进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石进莫名其妙,正要出身询问,只听得一墙之隔处响起黄五娘紧张又谦卑的声音:“阿碧姑娘,我说的真的全部都是实话啊,不敢有半点隐瞒。” 石进一怔,“阿碧姑娘”,他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啊,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说没有说实话,你自己心里清楚。”又一个声音响起,“五两银子,说还是不说,赚还是不赚,全都在于你自己。反正我们家姑娘只是好奇一问罢了。” 一副不在意的语气。 嗯,这个声音也很熟悉,可到底是谁呢? 石进脑子飞速地转着,努力地回想着自己到底在何处听过这个声音。 一墙之隔,黄五娘许久都没有说话,可见内心的犹豫挣扎。 石进难得忙里偷闲,腹诽一句,还算她黄五娘有良心,没有一见银子就两眼放光、两腿发软,将什么都竹筒倒豆子似的都给抖出来,全然不顾冯淑嘉的奖赏恩惠。 可是黄五娘接下来的话,让他气得差点忍不住骂人。 “五两银子?姚家那么有钱,阿碧姑娘不觉得这价码有点低吗?”黄五娘贪婪的声音怯怯地响起。 第一百八十二章 拨开迷雾(四更) 姚家? 阿碧姑娘? 他想起来这人是谁,正是那日跟随潘玉儿一起去芙蓉裳的大丫鬟阿碧!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这下不用他再挖空心思地想法子暗示冯淑嘉潘玉儿对她有敌意这件事情了! 石进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整个人顿时轻松下来。 大春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 这个黄五娘贪得无厌,丝毫不顾及冯淑嘉为她扬名,给她丰厚的报酬的天大恩德,简直是太可恶了! 石进无意间回头一瞥,被大春恶狠狠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转念一想,他现在名义上是冯淑嘉的人,遇到这样的事表现太轻松是不是太过了? 石进反省过后,立刻又换上了一副苦大仇深、同仇敌忾的愤然神情,和大春一起忿然趴在墙上,仔细地听着黄五娘和阿碧讨价还价。 最终,双方以十两的价格成交。 黄五娘坦言,那些图样是张掌柜交给她们照样裁制的,为了保密背后的神秘绣娘大师,保证芙蓉裳在同行之间的竞争力,张掌柜让她们一律对外宣称那些新款夏衫都是她们自己设计出来的。 末了,黄五娘还不忘记叮嘱阿碧一句:“阿碧姑娘,我知道的可全都告诉你了,还请阿碧姑娘和你家姑娘说一声,一定为我们保密呀。 我们也不容易,一双手要养活一家老小的,这冒领别人的设计的名声要是传出去了,今后也不要想在这一行立足了。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了!” 石进冷哼,现在知道怕了,怎么讨银子的时候牙尖嘴利,手伸得那么干脆,就没有想到过这些后患吗! 墙那边,阿碧也没有理会黄五娘的恳求,冷笑道:“只怕你不是担心自己无法立足,而是担心不能再利用这些冒领来的名声,从别的绣楼那里哄得更多的好处吧!” 黄五娘被人戳破心思,讪讪地赔笑,刚要说两句漂亮话解释,阿碧已经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抬脚就离开了,只留下她一个人紧紧地捂着怀里的十两银子,尴尬又不安。 大春抬脚就要追出去看个究竟,却被石进拦住了。 面对大春不解质疑的眼神,石进以唇语解释道:“我知道那人是谁。” 等回了芷荷院,石进和大春两人将今日尾随黄五娘察知的事情一一禀报。 冯淑嘉虽然惊讶,但是还不至于失态,像是对这一切早有所料一般。 石进暗自惊讶,又默默赞叹萧稷高明。 看来冯淑嘉对潘玉儿确实比他们要了解一些,将揭底潘玉儿的事情交给冯淑嘉去做,再合适不过了。 “你确定,那位‘阿碧姑娘’就是潘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慎重起见,冯淑嘉又问了石进一遍。 事关重大,潘玉儿又是不好对付的狠角色,由不得她不谨慎谨慎再谨慎。 石进十分肯定地回道:“小人确定!小人记得她的声音,黄五娘又提到了姚家,想来这件事情是不会出错了!” 冯淑嘉相信作为一个圆滑机灵的大商之后,石进绝对有把握记住阿碧的声音,看来,潘玉儿还是没有死心啊。 那她是不是可以认定,潘玉儿和她一样,幸运地携带前世的记忆重生,所以才会知道,芙蓉裳的那些夏衫的新款式,其实应该在明年春末夏初的时候才出现的! 因此潘玉儿才会如此穷追不舍,一探究竟。 那潘玉儿刻意接近她的用心就值得好好考量了。 前世一力坚持为冯异平冤昭雪的,可是摄政王萧稷,而不是太后潘玉儿。 那个时候,摄政王萧稷以宗室子弟的身份,强势崛起,已经远非曾经的摄政太后潘玉儿所能压制的了。 她曾经听李景私下里感叹过,摄政王萧稷之所以遇到事情都会和太后潘玉儿相商,不过是给她一个面子,想要更稳妥地控制朝堂天下罢了。 而民间的传闻更是离谱,暗示摄政王萧稷和太后潘玉儿有说不得关系就罢了,有人甚至还编造出一出出“有情人面对先帝以权势压人,被迫分离,然而情深不悔,终于在内宫再续前缘”的感人故事,不知赚得了多少内宅女子的眼泪。 所以,当初身为太后的潘玉儿到底是主动,还是不得不附和萧稷的提议,同意为冯异平反,冯淑嘉不得而知。 冯淑嘉凝眉沉思,吩咐石进:“那个黄五娘先留着。” 留着干什么?让她继续吃里扒外、逍遥自在吗? 众人均是不解。 冯淑嘉解释道:“动了黄五娘,难保潘姑娘不会怀疑。只是暂且留着她,反正她还打算和其他的绣楼交易,到时候捉贼拿赃,看她还如何狡辩!” 既光明正大地清除了毒瘤,也省得潘玉儿起疑。 众人恍然,点头应诺。 冯淑嘉冷然吩咐道:“既然潘姑娘起了心思要探一探咱们武安侯府的底儿,那咱们就让她好好地探一探就是了。依旧是各司其职,一切照旧,小心别露了马脚就行!” 不管潘玉儿此番举动是何意图,至少可以看出,她接近自己,不是因为天然的喜欢和亲近,而是别有所图。 而潘玉儿所图之事,只怕借助武安侯府才能够快速达成。 那潘玉儿图谋的是什么? 再次入宫吗? 不太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不会失态大闹胡记香料行,只是为了追上君珩;更不会在李景等人寻衅滋事之时,挺身而出,一力维护胡记香料行,更在事后说动姚知礼动用关系,将李景抓进督察院。 那潘玉儿图谋的是什么? 冯淑嘉心底渐渐清明,至少目前看来,唯二能让潘玉儿失态的只有两样,一是芙蓉裳的那些夏衫新款式,二就是清风茶楼的年轻东家君珩。 前者是因为潘玉儿或许同样重生,所以急着找出潜在的队友或是对手;后者说明潘玉儿对君珩情根深重,而这个君珩,或许和武安侯府还有渊源。 冯淑嘉觉得一直困扰在她眼前的迷雾瞬间都被清风吹散,渐渐地露出隐约的前路来。 只要有了方向,还愁查不清楚真相吗! 第一百八十三章 帖子 冯淑嘉少不得又就萧稷的事情询问石进一番,然而石进依旧是一问三不知,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冯淑嘉只得无奈放他离去。 等到第二天清早去给白氏请安的时候,冯淑嘉又借机向白氏打探。 “母亲,您知道吗,原来芙蓉裳斜对街的清风茶楼竟然是石进那个故友名下的产业呢!”冯淑嘉一脸惊讶地白氏说道。 白氏闻言也很吃惊,讶然道:“竟然这么巧?既然认识,那到时候盘铺子不知道会难一些,还是容易一些。” 竟是没有怀疑冯淑嘉两个月后让铺子的盈利翻一倍的许诺。 白氏的信任,让冯淑嘉心里暖暖的,如沐浴在三月的春阳之中,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和自信。 “如果咱们家和石进一样,与那位君公子有些交情的话,或许会容易许多。”冯淑嘉装作不经意地试探道。 白氏想都没有想地就摇头叹道:“可惜啊,咱们家和那位君公子,除了石进这个两边都认识的人之外,再无干系。” 而很显然,石进如今的身份,可不足以帮忙劝服那位君公子将清风茶楼等价相让。 冯淑嘉闻言很是失望,又怕白氏为她担心,便立刻又笑了起来:“不过,即便是没有交情,我们也未必拿不下那间铺面嘛,母亲不用担心!” 白氏见冯淑嘉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很是快慰,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打理铺子赚钱什么的倒都还在其次,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跟着严嬷嬷好好地学习礼仪规矩。快些收拾收拾,吃完早饭,换身衣服,好赶去得宜居进学。” 两天的休息日已过,昨天傍晚,严嬷嬷便从寿阳公主府回到了得宜居。 冯淑嘉看看时辰,只得将这些烦恼事都暂且压下。 回到芷荷院简单地吃过早饭,快速梳洗一番,脱下方才在演武场晨练时穿的窄袖短打练功服,换上水蓝夏衫,下着月白襦裙,又换上云纹绣鞋,重新梳了头发,照例由采薇伴着去了得宜居。 时间略紧促,冯淑嘉和采薇没有像往日一样步行绕过去,而是选择乘船渡过荷塘。 负责撑船的赵娘子,忙在船头站稳,伸手搀扶冯淑嘉上了船,又接了采薇,一路稳稳地摇橹向得宜居行去。 那擦身而过的大片翠色,澄碧如玉,光洁似云,伴着清新的晨风,让冯淑嘉因为第一次早起晨练而忙乱焦躁的心,渐渐地安静下来。 荷塘并不算太大,只是整体呈椭圆形,而芷荷院和得宜居又正好分列在中间两侧,从旁绕过去费时,但是撑船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小舟靠了岸,采薇先提裙跳上了岸,又转身伸手去接冯淑嘉。 冯淑嘉身手比采薇还要敏捷,本不需要采薇如此小心伺候,但是在得宜居院门口,她也不敢放肆,免得被严嬷嬷看到了,会觉得她穿着襦裙却上蹿下跳的有失沉稳。 主仆二人上了岸,踏着芳草小径,一路进了得宜居。 进了院子,见正门未启,冯淑嘉便止住脚步,端庄大方地立在院中,等着严嬷嬷收拾妥当之后传唤。 宴息室里,瑞珠透过窗隙往外瞧,见冯淑嘉不急不躁,就那么淡静从容地立在院中,抿唇一笑,回头对严嬷嬷说:“嬷嬷,冯姑娘的站姿和您往日教授要求的一模一样,面上也不见任何的焦急或是不悦。我看呀,公主的帖子,您可以放心地教给她了!” 寿阳公主每一季初月都会例行举办宴会,名目不一,或是赏花,或是吟诗,或是郊游……甚至只是她心里高兴,也会即兴举办这一季的季初宴会的。 而这一次,是寿阳公主新得了荔山居士的一幅新作《初荷》,很是高兴,兴之所至,便要举行一次“赏荷会”。 当然了,此荷非彼荷。 严嬷嬷一向得寿阳公主宠信,恰逢严嬷嬷一旬回府,寿阳公主少不得和她说一说那幅《初荷》和筹办赏荷会的事情,又顺口问了一句,冯淑嘉学得如何。 严嬷嬷看似随意地评了一句“不错”,把寿阳公主惊讶得当时就顾不上说赏荷会的事情了。 要知道,严嬷嬷为人严肃严谨,还从没有在教学仅一旬之后,就这样贸贸然评价夸赞学生的。 寿阳公主兴致大起,当即亲自写了一张帖子交给严嬷嬷,笑道:“嬷嬷若是觉得冯家的姑娘值得这张帖子,那就邀请她来四月初六的赏荷会吧!正好嬷嬷也回府中,帮着我一起处理宴会的琐事。” 瑞珠当时就侍立在一旁,见状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寿阳公主经常举办宴会不假,但是亲自写帖子邀请的却不多,没有想到冯淑嘉竟然能够获得这份殊荣。 可是昨儿傍晚回到得宜居之后,冯淑嘉来请安之时,严嬷嬷并没有将这份请帖拿出来交给冯淑嘉,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这件事情。 瑞珠好奇想问,抬头见严嬷嬷一脸严肃,无意解答,便只得打住。 今儿一大早,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她要去开门,却被严嬷嬷止住了。不仅如此,严嬷嬷还让她趴在窗隙里看一会儿冯淑嘉来了之后是何表现。 瑞珠才知道,原来严嬷嬷是存了心思要考验冯淑嘉,看她到底配不配拿到寿阳公主亲自书写的那份帖子呢! “嬷嬷,现在要开门将冯姑娘请进来吗?”瑞珠笑问道。 严嬷嬷古板无波的面容丝毫未变,摇摇头,依旧专注于手下整理的册子。 瑞珠耸耸肩,安静下来,等着严嬷嬷的进一步指示。 这一等,就是一刻钟。 一刻钟之后,冯淑嘉眉头微蹙,低声问随侍的念秋:“严嬷嬷和瑞珠今日都还未曾起身开门吗?” 念秋摇摇头,朝正房看了一眼,低声道:“清早的时候送过早饭进去。早饭后,严嬷嬷又要了笔墨纸砚,然后便一直关门到了现在。” 要了笔墨纸砚?是要写什么吗?可那也不至于让她一直等在院中啊? 冯淑嘉不解,也不敢上前打扰,依旧立在庭院当中等着。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你不是无关之人 太阳渐渐地炽热起来,晒得人从头到脚都是热烘烘的,心情烦躁不已。 念秋手搭棚朝天上眯眼看了看,又看了看面前紧闭的正门,抿了抿唇,上前低声劝道:“姑娘,要不您先去廊下坐着等着吧。” 太阳越来越毒辣,总是这么站在庭院里等着,算是怎么回事! 这个严嬷嬷,款儿也摆得太离谱了! 冯淑嘉摇摇头,面色平静,低声道:“程门立雪,张良三拾履,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态度很是坚决。 念秋看了一眼旁边的采薇,想要让她劝劝冯淑嘉。 然而采薇摊摊手,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念秋无语一噎,耸耸肩,认命地陪站一旁。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屋子里还没有任何的动静,而冯淑嘉立在先前的位置上也一动未动。 宴息室里,瑞珠透过窗隙见冯淑嘉身形都有些摇晃了,于心不忍,看了看严嬷嬷,张口想要劝说一说。 然而严嬷嬷依旧笔耕不辍,眉毛连抬一下都没有。 瑞珠只得抿了抿唇,吞下已经冲到嘴边的话,继续垂手立着。 辰时已过。 严嬷嬷搁笔,正要抬头吩咐瑞珠开门,就听见瑞珠惊讶的低呼:“冯姑娘过来了。” 严嬷嬷眉头一皱,心里颇有些失望,已经坚持了九十九步,却最终毁在这临门一脚上了吗? 严嬷嬷摇头轻叹,看来自己早起辛辛苦苦地写的这份四月初六前去参加赏荷会的各位贵主儿的出身习性,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冯淑嘉是用不上了。 屋外,冯淑嘉十分担忧地穿过庭院,然后在正房廊下立住,轻轻地敲了三下门。 竟然没有直接出声打扰询问? 严嬷嬷眉头一抬,止住瑞珠要上前开门的动作,端要看看冯淑嘉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外间的冯淑嘉不知道里间出了什么状况,见过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严嬷嬷或是瑞珠出来,敲了门也不见动静,眉头皱得更紧了。 静默片刻,屋外又响起了敲门声,依旧是三下,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瑞珠看向严嬷嬷,见严嬷嬷点头,长舒一口气,脚步轻快地上前开门挑帘,恭请冯淑嘉进来。 冯淑嘉进屋之后,见严嬷嬷端坐在书案前,顿时松了一口气,立即上前见礼。 严嬷嬷没有像往常一样还礼,也没有上来就教授冯淑嘉如何行起坐卧,而请冯淑嘉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口问道:“你今日这番举动,犯了大忌,你明白吗?” 冯淑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严嬷嬷对她的考验,顿时郑重起身,道:“嬷嬷是指我没有安心等待,而是贸然上前敲门吗?” 见冯淑嘉一下子就找到了问题所在,严嬷嬷脸上凝肃稍解,点头道:“如果今日不是在武安侯府,而是在别的地方,你这样贸然上前敲门,知道严重点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患吗?” 万一屋子里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在暗自进行,万一屋子里设好了陷阱就等着你上前呢? 前世严嬷嬷教导她的话,瞬间就浮上了心头。 当时冯淑嘉不知道严嬷嬷这番考验背后的深意,还以为她是仗着有寿阳公主撑腰,故意来折磨自己的呢,根本就不肯细想严嬷嬷这番话背后的深意,甚至还闹到了白氏面前,大言不惭地说要辞退严嬷嬷。 也就是那一次,严嬷嬷失望透顶,下定决心,一意结束她们之间的师徒情分的。 想起往事,冯淑嘉心头一震,觉得鼻尖酸酸的,但是她努力忍住了,温声细语回道:“嬷嬷是担心,我如此冲动,万一撞破屋中的暗事,或者是落入有心人布置的陷阱,为自己招来祸患吧。 可是,屋子里的是嬷嬷呀!而不是别的无关紧要的,甚至是敌对之人啊。 嬷嬷一向守时尽责,如今我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您开门,万一您在屋里要是有什么急事,我却一直在外头等着,岂不是大大的不谬误? 就算是嬷嬷一切安好,但是我若是一直都站在院子里,那不是尊敬嬷嬷,而是陷您于不慈不爱的不义之地——这才是真正的有违尊师之道。” 就比如方才,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对严嬷嬷如此怠慢于她而暗自生气。 要不是有她压着,念秋都准备去颐和堂搬出白氏来了。 冯淑嘉语气轻细,然而那话语落在严嬷嬷心里却重似千钧——冯淑嘉是真心敬重她,才会这么做啊! 无可置疑,冯淑嘉没有通过她的考验,然而这比通过考验更让她欣慰。 没错,无情无心是可以在明争暗斗之中保全自己,然而那样冰冷的行尸走肉的日子过起来又有什么趣味呢! 她曾经过过这样的日子,才一步步地爬了上来,最终到了寿阳公主身边,深受其宠信。 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亲眼看到驸马林樨不幸早逝之后,寿阳公主是如何的伤心欲绝,如何地强打着精神,无趣又悲伤地活下去。 那时节她才恍然大悟,冰冷的风光尊荣,是这个世上最重的枷锁!可怜她竟然背负着这个枷锁空活了许多年而都不自知。 现在,她不希望真心将她当做夫子尊敬的冯淑嘉也这样活着!当然也不希望她天真直率地在现实中到处碰壁,头破血流! 所以,她要尽自己所能,将毕生所学所悟教给冯淑嘉,成为最柔软也是最得力的盔甲,护佑冯淑嘉就一直这样有血有肉地过自己丰富灿烂的一生! 严嬷嬷微微一笑,从袖间拿出一张烫金请帖,递给冯淑嘉,道:“这是寿阳公主亲手书写的帖子,邀请你四月初六到公主府参加赏荷会。 在此之前,你需要熟悉公主府宴会的规制礼仪,以及参加宴会的各家夫人姑娘的秉性习惯,和相互之间的利害关系……” 说着,严嬷嬷将自己花了一个早上整理的小册子,也一并递给了冯淑嘉。 寿阳公主亲手书写的请帖! 冯淑嘉感觉像是被天上掉的馅饼儿砸到了一般,惊喜交加,接过帖子,犹自不敢相信这钤有寿阳公主标识的烫金请帖真的是给自己的。 不论前世今生,有这么一张请帖,对于大梁的女子来说,这都是一份难得的殊荣。 而今生,这份殊荣是严嬷嬷给她争取来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再续前缘 为了四月初六寿阳公主府的赏荷会,冯淑嘉一下子忙碌了许多。 虽然严嬷嬷授课依旧是每日两个时辰,然而每次下学之后,冯淑嘉都要按照严嬷嬷整理出来的小册子,拼命地记,拼命地练。 即便是有前世的记忆,但那也是数年之后的京城权贵社交圈,与现在又有所不同,所以冯淑嘉需要记的东西十分多。 也不用严嬷嬷督促,冯淑嘉十分自觉,用功之刻苦,有时候就连严嬷嬷这个有名的严师,见她眉眼间难掩的倦色,都忍不住劝她一句“劳逸结合”“注意身体”。 和参加寿阳公主举办的赏荷会比起来,调查萧稷和冯家的关系的事情,只能暂且押后。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已是四月初五。 这天下晌,下学之前,严嬷嬷难得面色慈爱地问道:“教给你的东西都记住了?” 冯淑嘉亦微笑回道:“都记住了,嬷嬷。” 严嬷嬷点点头,面露赞许道:“这么紧的时间,你能够学得这样好,已经算是不错了。但是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我教给你的东西始终都是死的,真要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你还要灵活应对,不可僵化拘泥。” “嬷嬷您就放心吧,到时候我一定会尽力将自己藏在人后,不惹人瞩目的。”冯淑嘉笑道,“嬷嬷教给我的我都记着呢,初次参加这样的宴会,首要便是多看多听多学,韬光养晦,保全自己!” 严嬷嬷微笑颔首赞许:“你能记住这一点是最好了。从古至今,多少人都是栽在这‘风头’二字之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有绝对的把握全身而退,就不要妄想力压群芳。” 就算是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这两个天之骄女,每每交手还互有胜负呢,谁又能保证自己出类拔萃,绝不可能有败绩呢? 冯淑嘉点头受教。 严嬷嬷顿了顿,又特地嘱咐一句:“对了,明日见了那贞慧郡主,你记得躲得远一点。” 冯淑嘉是寿阳公主亲自书写请帖请来的客人,以贞慧郡主睚眦必报、非友即敌的个性,自然凡是寿阳公主这一方的都是她要一力挫压的敌人了。 冯淑嘉自然也不例外。 冯淑嘉前世亲眼见过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之间的争锋相对,如今听严嬷嬷特地提醒她这一句,自然是点头应下,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 严嬷嬷不知其中情由,对于冯淑嘉的“不闻不问”很是惊讶和赞赏。 不该打探的事情就缄口不言,只是照做,不问情由,冯淑嘉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克制自己的好奇心,让严嬷嬷好感又上一层。 又仔细地交代了一些宴会需要注意的细节,严嬷嬷便和冯淑嘉一起往颐和堂行去。 明日她要回公主府帮着寿阳公主打点宴会之事,顺便也照看着冯淑嘉一二,免得冯淑嘉初次参加寿阳公主府的宴会,人生地不熟的,再出了差错。 到得颐和堂,白氏一听,自然是没有不同意的。 她言辞恳切地拜托严嬷嬷:“小女明日就有劳严嬷嬷照看了。” 严嬷嬷笑道:“夫人客气了,这本就是教养嬷嬷的职责。” 竟是一力担下照看冯淑嘉的任务,没有丝毫推脱。 白氏十分高兴,待严嬷嬷离开之后,拉着冯淑嘉的手,语重心长地感叹道:“母亲原本还担心严嬷嬷教学严厉,你又是个有主意的,别到时候两人都拧,相处不来,师徒情分没处成,倒是结出仇怨来了。 如今看来,严嬷嬷对你竟然是十分爱护。不过短短十数天的时间,你们俩的感情就这样好了,可见是前世注定的师徒情分。 这样母亲也就放心了!” 冯淑嘉笑着点点头,她和严嬷嬷,可不就是前世师徒情分未尽,今世再续前缘嘛! 第二天一大早,严嬷嬷原本是打算先一步回寿阳公主府帮忙的,但是看到前来得宜居送她的冯淑嘉,又改变了主意。 “你都收拾妥当了吗?”严嬷嬷问道,“若是收拾好了,一会儿就和我一道去公主府吧。” 这是冯家搬入武安侯府之后,除入宫入宫拜见杨皇后之外,冯淑嘉外出参加的最高规格的宴会,所有的规矩礼仪都是前几日临时突击的,严嬷嬷很担心冯淑嘉临场时会紧张或是冒失,再出了差错。 有她这个寿阳公主身边宠信得力的嬷嬷领路,一切都会便宜许多。 “多谢嬷嬷。”冯淑嘉真诚地道谢,亦真诚地婉拒道,“我知道嬷嬷是关心我,才会想要带着我一起去寿阳公主府的。 但是,嬷嬷,如果这一次我不敢自己迈出这第一步,那谁又能保证下一次,下下一次,甚至是以后的每一次我都能独自从容应对呢? 嬷嬷,我是您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您即便是不相信我,也不能怀疑自己的能力不是? 您就放心吧,我即使出不了彩,也一定不会出丑的!” 严嬷嬷微微一笑,对于冯淑嘉的自立自强难掩赞许,但还是一再叮嘱道:“出彩什么的都不要求,我只要求你别出丑就行!” 不出丑,便是保全了自己,从赏荷会上从容而退。 说罢,严嬷嬷起身整了整衣衫,笑道:“既然你有意要锻炼自己,那我也就不勉强了。晚点去也好,到时候宴会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也能抽空多看顾你一些!” 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她。 不过,冯淑嘉明白,这个“不放心”是关心则乱,总怕她出一点差错,受一点挫折,而不是前世的不信任。 她心里甜甜的,难得在严嬷嬷面前露出活泼天真的一面,眨眨眼睛,笑道:“那我可就等着到时候嬷嬷您给我撑腰了!” 严嬷嬷失笑,摇摇头,喊上瑞珠,出了得宜居。 冯淑嘉将严嬷嬷送走之后,又回了芷荷院,拾掇一番。 “记得将那几只草编的小动物装匣带上,一定要仔细着点,别损坏了。”出门之前,冯淑嘉叮嘱采露。 第一百八十六章 对上 那几只草编的小动物,是严嬷嬷特地提点她给寿阳公主准备的小礼物。 冯淑嘉当时很是不解,觉得几只草编的小动物虽然心意是有了,却也太微薄了一点,拿不出手。 要知道,那可是大梁最为尊贵的寿阳公主诶,而且还亲自给她手书了请帖,不说送上金银重宝,至少不能就用这么几只草编的小动物给随便打发了吧! 严嬷嬷却笑道:“有道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送礼关键是投其所好,而不是价钱几何。 前次我回公主府,夫人准备的那些民间有趣的小玩意儿,就很得公主的喜欢,尤其是捏面人儿、吹糖人儿之类小玩意。 你放心,这几只草编的麻雀、蚂蚱、孔雀什么的,公主肯定会很喜欢的!” 有了严嬷嬷作保,冯淑嘉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便将她提前准备的那幅只有几分形似荔山居士笔法的《墨荷图》给收了起来。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冯淑嘉便去颐和堂向白氏辞别。 白氏少不得又是一番仔细地交代,千言万语,不过是一句话——保护好自己。 冯淑嘉笑道:“母亲放心,我又不是去争魁首的,只不过是去寿阳公主府见见世面,长长见识,跟别人起不了冲突的! 而且,万事不是还有严嬷嬷看顾嘛!” 白氏一听到“严嬷嬷”的名号,这心立刻便放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只有等冯淑嘉平安无虞地回到家中之后,她才能彻底放下了。 辞别白氏,冯淑嘉登上马车,和采露主仆二人一路往寿阳公主府行去。 同行的还有尾缀在马车后的护卫,负责保护冯淑嘉这一路上的安全。 武安侯府所在拱辰巷离着寿阳公主府所在的十安巷并不算太远,冯淑嘉还在和采露兴致勃勃地畅想寿阳公主府的情况,车夫就已经“吁——”地一声喝停马车,恭敬地出声提醒道:“姑娘,寿阳公主府到了。” “这么快!”采露低呼一声,神色激动又忐忑,小声和冯淑嘉说道,“姑娘,奴婢还是第一次到大梁的公主家里,而且还是所有公主当中最得圣上宠爱的一个,心里还真有点紧张呢!” 采露一向沉稳镇定、善思多谋,此番能说出“有点紧张”的话来,只怕心里其实已经非常紧张了吧。 冯淑嘉见状,没有着急下马车,而是握住采露的双手,镇静地微笑安抚道:“别担心,咱们可不是单枪匹马的,不是还有严嬷嬷在公主府里等着接应咱们嘛!” 说得像是里应外合,要和敌人大干一场似的。 采露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张忐忑的心情随着这一笑,也轻松了不少。 “姑娘,是奴婢不中用,差点就拖了您的后腿!您放心吧,既然有严嬷嬷相助,奴婢这心里就踏实了!”采露赧然笑道。 冯淑嘉一扬眉,故意打趣她道:“怎么,有我在你就不能踏实了吗?”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采露急忙出声辩解,见冯淑嘉眉梢眼角难掩的促狭和笑意,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被捉弄了,一飞眼,娇嗔道,“姑娘,都这个时候了您还来打趣奴婢!” 其实,就算是没有严嬷嬷,只要有冯淑嘉在,她心里也是踏实的! 因为她很清楚,现在的姑娘,镇定多谋,从容不迫,早已经不再是大半年前那个骄纵蛮横,又好糊弄的小姑娘了! 镇定的微笑重新浮现在脸上,采露伸手挑帘,率先跳下马车,又一手挑帘,一手伸出搀住冯淑嘉,笑道:“姑娘,下车吧。” 冯淑嘉见那个镇定自若的采露又回来了,抿唇微微一笑,伸手扶着采露,施施然下了马车。 身边的人信服她,安心地跟随听命于她,这也是她的底气所在。 高大巍峨的门楣,沉稳威武的匾额,光彩四溢的飞檐瑞兽,尽显皇家气派。 冯淑嘉扬眉一笑,持帖上前。 在门口负责迎人的文嬷嬷,一见冯淑嘉手里的帖子,笑容立刻更加灿烂了几分,热情地将冯淑嘉往里让:“冯姑娘快快请进。” 又高声喊着“瑞珠”。 下一刻,便见瑞珠从一丛冬青后转出,嘴里还念叨着“来了来了”! 冯淑嘉愕然。 文嬷嬷见状便笑着解释道:“严姐姐担心冯姑娘您初次来公主府,摸不着路,她又一时走不开,便一早吩咐了瑞珠在门口等着,亲自送您进去。” 说话的工夫,瑞珠已经跑了跟前,屈膝行礼,一脸灿烂地笑请道:“冯姑娘,里面请吧。” 冯淑嘉先前竖起的壁垒瞬间消融,心里暖暖的,微笑冲文嬷嬷颔首道了谢,便跟随瑞珠,一路分花拂柳,到了寿阳公主举办宴会的水榭。 水榭建在一大片荷塘之上,三座合围,由岸上延伸至水中,全是落地雕花镂空的门窗,以便人观景之用。 相对的两座亭榭,一名饮绿,一名啄红,相映成趣;中间的一座名为畅音阁,上面搭有戏台,供名伶演唱之用。 不过这一次,戏台子上没有油彩满面、水袖翩飞的名伶,只有时鲜花卉绕台,一片锦绣灿烂。 冯淑嘉以为,她的座位不是在饮绿,便是在啄红,至于畅音阁,以她的身份是没有资格成为座上宾的。 所以当瑞珠一路引着她过了饮绿,继续往畅音阁行去时,她心底一惊,脚步略略一顿。 瑞珠自幼在公主府伺候,早习惯了察言观色,往日也不过是在严嬷嬷这个亦母亦师的长辈面前撒个娇、卖个萌而已,如今一见冯淑嘉脚步稍稍一顿,便立即落后半步,小声笑着解释道:“是公主亲自吩咐,将冯姑娘的座位安排在畅音阁的,说是能得她亲自手书的帖子,又怎么能坐在饮绿或是啄红呢?那是她自己不给自己面子呢!” 说到底,她还是要承严嬷嬷的情。 “多谢。”冯淑嘉微笑答谢瑞珠答疑解惑。 采露机灵上前,借着攀手亲近的机会,将一个装有金锞子的小荷包滑入瑞珠手中。 对于这等打赏,瑞珠早就习惯了,顺势收了荷包,冲冯淑嘉感激一笑,却并不言明。 等到得畅音阁,只见里头已经坐了一个人,云髻高堆,锦衣华服,珠翠环绕,尊贵无比。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有意为难 冯淑嘉脚步一顿,见已经迎面碰上,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上前见礼招呼道:“贞慧郡主安好。” 没错,这个一副主人做派的傲娇女子,正是寿阳公主的老对头,汾阳王李奉贤最为宠爱的幼女——贞慧郡主李婉宁。 瑞珠微微惊讶,用心一想,便明白了。 武安侯冯异是汾阳王李奉贤一手提拔起来的,那冯淑嘉和贞慧郡主早有相识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是,下一刻贞慧郡主的话就打破了她的猜想。 “你是谁?”贞慧郡主皱眉,身子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依旧端坐着,毫不客气地问道,“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语气十分随意,满满的轻视和怠慢。 瑞珠顿时惊住了,竟是不认识吗?那冯淑嘉缘何一眼就认出了贞慧郡主来? 这么想着,瑞珠就偷偷地瞥了冯淑嘉一眼。 只见冯淑嘉微微一笑,挺身直立,不卑不亢地自报家门:“我是武安侯的长女,闺名淑嘉。京城这么大,相互之间也不是都能常见的,郡主不记得也是正常。” 贞慧郡主面露恍然,点点头,道:“原来是冯异的女儿。” 语气依旧随意,并不怎么客气。 冯淑嘉拢在广袖里的手紧了紧,依旧微笑着,却并未接话。 没错,冯异是李奉贤提拔起来的不假,官职爵位确实也在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汾阳王之下,但李婉宁不过是李奉贤的女儿罢了,仗着汾阳王的名号得了郡主的封号,生母的身份还见不光,她又有什么资格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这样随意地直呼冯异的名字! 那神情高高在上、随意怠慢,仿佛冯异只是她手下的一员小将一样。 瑞珠一看这情形,赶紧笑着杭千将冯淑嘉往一边引:“冯姑娘,您的座位在这边呢!” 说着,指了指离着贞慧郡主较远的角落。 寿阳公主再不喜欢贞慧郡主,可总得顾忌着她的身份,顾忌着她身后的汾阳王,不得不将贞慧郡主的座位安排在主位旁边。 而冯淑嘉则是第一次进入寿阳公主的社交圈子,身份也算不上特别贵重,能进得了畅音阁,座位却只能偏僻一些。 冯淑嘉知道瑞珠是好意将她从贞慧郡主身边引开,也知道如今不是贞慧郡主起冲突的好时机,便点点头,抬脚就要跟上。 却被贞慧郡主拦下。 “慢着!”贞慧郡主傲慢地出声喝阻,站起身来,缓缓地踱到冯淑嘉面前,挡住路,似笑非笑,问,“是寿阳公主下帖子请你来的?” 瑞珠面色一僵,勉强的笑变作了哀求的苦笑。 采露心里发慌,下意识地要上前挡在冯淑嘉面前,却被冯淑嘉悄悄地伸手阻止了,只得提心吊胆又愤愤不平地紧挨着冯淑嘉立着,身体紧绷,神情寒肃,高度戒备着,随时准备挡在冯淑嘉前面。 “对呀,没有公主府的帖子,我怎么能进来参加如此盛会,也就见不到郡主了。”冯淑嘉笑答道,一派认真,前半句还像是在说贞慧郡主问了一个蠢问题,后半句却小小地捧了贞慧郡主一把,让她即便是有火气也不好发出来。 真是一番好应答,不失礼,也不退让。 可是贞慧郡主是谁? 那可是连寿阳公主这个大梁最为得宠的公主都敢怼的人! 在屏风后站了好一会儿的寿阳公主,见贞慧郡主下巴一抬,眉梢一挑,立刻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她和贞慧郡主交手多次,怎么会不明白每每贞慧郡主露出如此神态,都是准备高高在上地以势压人了。 武安侯府门楣不低,但是汾阳王府门头更好! 更何况,冯异还是李奉贤一手提拔起来的。 于公于私,冯淑嘉都不好直接和贞慧郡主对上。 “冯姑娘来了。”寿阳公主笑意盈盈地上前,借着寒暄挡在冯淑嘉身前,将贞慧郡主傲慢的挑衅挡在背后。 冯淑嘉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看寿阳公主的神情便多了一分感激,屈膝问安:“臣女见过公主。” 礼才行到一半,便被寿阳公主托住。 “客气什么!”寿阳公主很是爽朗,“举办这个赏荷会就是要找个由头大家聚一聚的,你不必拘束。” 说罢,吩咐瑞珠:“领冯姑娘先去歇一歇,一会儿人到齐了再来赏荷。” 瑞珠忙屈膝应了,上前做请:“冯姑娘请这边来。” 冯淑嘉心知寿阳公主是要自己避开贞慧郡主这个炮仗,心中感动,冲寿阳公主感激一笑,正要抬脚,却又被贞慧郡主亲自上前拦住。 “别急着走啊!”贞慧郡主挡在冯淑嘉面前,面带嘲弄,“你可是除了两大‘掌门’之外,第一个到会的客人,你倒是先说一说,你是‘公主派’的呢,还是‘郡主派’的?” 寿阳公主皱眉,低声怒道:“李婉宁,你够了啊!” 贞慧郡主抬起下巴,鼻子发出一声轻哼,十分轻蔑,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绝不相让的态度却很坚决。 寿阳公主顿时气得脸都绿了。 这个李婉宁,仗着皇兄现在离不开李奉贤,倒是愈发地猖狂了,竟然连她这个主人的面子都不给! “怎么,是说不出口呢,还是很难抉择?”贞慧郡主到底不敢直接在公主府和寿阳公主怼上,便将矛头对准冯淑嘉,有意为难她。 哼,冯异是靠着她们李家发的家,冯淑嘉也该唯她马首是瞻才对,接了帖子来赴宴可以,但是立场一定要明确——冯家,不过是李家养得一条狗而已,冯淑嘉有什么资格和她像方才那样说话! 畅音阁的对峙,就是远处湖岸上的人也瞧见了,更别提已经到达饮绿和啄红两处亭榭的女客们了。 她们多是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宴会上的常客,深知两人之间的恩怨,哪怕各自都有阵营立场,见此情形,却没有有一个人敢去上前相劝的,都各自寻了由头,或别过脸装作没看见,或直接干脆走开。 有隐约听见争执的缘由的,都不禁为冯淑嘉捏了一把冷汗,被贞慧郡主如此咄咄逼人,又有寿阳公主在边上盯着,冯淑嘉今日不管站在哪里一边,都是个错。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战成名 唉,武安侯家的这个小姑娘,好像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宴会吧,偏偏就陷入了这等进退维谷的境地,真是时运不济啊…… 众人在心底为冯淑嘉哀叹。 畅音阁里,气氛更是紧张,如一张绷紧的弓,稍稍一碰,就会箭矢离弦,深中靶心。 就在这凝重之中,只见得冯淑嘉似毫无知觉地轻笑一声,一脸认真地看着贞慧郡主,一字一句地答道:“什么‘公主派’‘郡主派’的,郡主这话我听不太懂呢! 不过呢,我倒是时常听家父提起——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果郡主真的要划分门派的话,那我自然是圣上派的!” 寿阳公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一个机灵鬼,李婉宁故意给她下套,她却偏偏不吃这一套,避开二选一的为难,另立门派,轻松破局。 瑞珠和采露也都很高兴看到眼高于顶的贞慧郡主吃瘪,却不敢像寿阳公主那样肆意大笑,只能强忍着,两张小脸儿都憋得通红。 贞慧郡主被冯淑嘉这番“圣上派”的言论给弄懵了,听得寿阳公主的嗤笑声,才明白自己被冯淑嘉给狠狠地下了面子,顿时气得跺脚,指着冯淑嘉的鼻子就要开骂。 然而冯淑嘉却已经快她一步,一脸感激地慨叹道:“不过呢,家父能够从一介乡野村夫,成为如今心怀黎庶、忠君爱国的悍将,这都多亏了汾阳王的教导和提携。这样算起来的话,汾阳王也是‘圣上派’的呢!” 贞慧郡主扬起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心里明明气得要死,手却不敢再往下落半分。 冯淑嘉的“圣上派”是传承自冯异,而冯异的“圣上派”是汾阳王教授的,她现在要是打了冯淑嘉的话,那岂不是否认冯淑嘉的说辞? 汾阳王不是“圣上派”,想想这话传出去的后果,她就忍不住心惊。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冯淑嘉,她记住了! 寿阳公主见贞慧郡主气得眼睛都绿了,开怀大笑,亲昵地摸了摸冯淑嘉的发髻,忍俊不禁:“你这个门派立得好,天下一家,都归属于‘圣上派’!圣上若是知道自己已然成了此派的掌门,不知道得有多高兴呢!” 冯淑嘉装作天真地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道:“臣女也是常听家父教诲为人臣子者要以忠君爱国为第一要义,才信口开河说了什么‘圣上派’的,公主可千万不要说到圣上面前去,否则家父只怕要责怪臣女胡言乱语了。” “哈哈哈~”寿阳公主笑得直不起腰,勉强忍着笑,道,“这可不是胡言乱语!你就放心吧,圣上听了这话只会高兴,说不准还会赏你呢!” 隆庆帝赏与不赏的,冯淑嘉并不稀罕,她只是希望这样的话能够多多地传到隆庆帝的耳朵里,将来汾阳王恼恨忠君爱国的冯异挡了他的谋逆之路,再如前世一样伪造证据进谗言时,隆庆帝能够稍稍犹豫一下,查证一下,看那个一心为国忠君的臣子,是否真的背叛了他。 冯淑嘉面露娇羞,还有一分极力掩藏的不知所措,垂首不语。 饮绿和啄红两处亭榭里的,以及方才徘徊在湖岸边的女客们,见冯淑嘉三言两语之间另立门派,破开死局,顿时都松了一口气,涌上前去,莺声燕语,说说笑笑的,很快便将气氛重新吵得热络起来。 她们之中是有人死忠寿阳公主,有人巴结贞慧郡主不假,但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明面上这两位脾气都不怎么好的贵主子能够勉强和谐相处,不拿她们撒气,她们自然是高兴的。 而这一切,都多亏了冯淑嘉方才的机变应对。 众人看向冯淑嘉这个初初进入京城权贵圈子的小萌新,眼神里都带上了几分打量和慎重。 冯淑嘉并不知道,她已经一战成名,此时她正看着寿阳公主手里的那份《初荷图》出神。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这幅《初荷图》上的题诗,正是宋代大诗人杨万里笔下的《小池》。 这其实是一幅绘诗画,中规中矩,以画赋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相反因为绘画太过于写实,又在其旁配上了这首小诗,看起来一目了然,更让没有探寻芳丛幽境的兴趣。 然而,这确确实实是荔山居士的画作没错,虽然只是一幅没什么情感的应酬之作,可是冯淑嘉却还是忍不住眼底微红。 前世,如果说有谁在她最为艰难和绝望的时候,不计回报地伸手拉她一把,教会她坚强隐忍,教会她谋算手段,同样也努力教诲她放开枷锁,善待自己的余生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名闻天下的大儒,荔山居士林维。 虽然最后一点,她一直都没有学会。 她所在乎的人都已经含恨而终,那她的余生又有什么意义? 像荔山居士一样故作旷达洒脱地游戏人间,以此来麻痹已经日益麻木的心灵吗? 她做不到。 她知道,荔山居士也做不到。 所以他在画荔枝图的时候,总是那样的神情哀伤落寞,悬笔滴墨如泪,画废了一张又一张的稿纸。好不容易画成一幅,也是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哪怕有人给出多高的价格,也绝不出手。 然后在某一天,所有的荔枝图都突然消失一空,再也不见踪迹。 她找过,却一无所获。 因此现在市面上流传的荔枝图,不是荔山居士早年的创作,就是他人仿冒的赝品。 前世她有幸看过两幅荔山居士亲手绘就的荔枝图,一幅为早期之作,一幅为近期之作,早期者鲜妍明媚,近期者飘零哀伤。 那时候,她不知道荔山居士心里有着怎样沉隐哀伤的过往,自顾不暇,也无心去探知,就那样一把火将自己糊涂的前生烧尽,崭新的今世打开。 这一世,轮到她去做那个伸手之人,帮助荔山居士踏过心底的伤痕,偿还他前世的恩情!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回敬 寿阳公主因为冯淑嘉先前的那句“圣上派”挫了贞慧郡主的气焰,大为快慰,有意在众多贵家女子面前抬举冯淑嘉,便主动招了她近前,指着那幅《初荷图》,笑问道:“冯妹妹,你来看看,荔山居士这幅《初荷图》如何?” 从“冯姑娘”到“冯妹妹”,可见寿阳公主已经接纳了冯淑嘉进入她的社交圈子,并且十分愉快。 贞慧郡主冷哼一声,神情不屑。 冯异就是个出身乡野的莽夫,白氏也不过是个落魄的秀才之女,这夫妻俩焉能生出聪慧多才的女儿来! 冯淑嘉本无意出风头,但是贞慧郡主的傲慢轻蔑让她意识到,即便是今日她有意避让,贞慧郡主也不会因此就对她多一分和颜悦色。 既然如此,那她不如索性让贞慧郡主再炸毛一些,失态一些,先讨一些前世罪债的利息,也顺便交好寿阳公主。 汾阳王就是再得势,总还是隆庆帝的臣子,只要稳住了隆庆帝,还愁不能自蔽己身吗? 更何况,今世冯家和汾阳王是你死我活的利害关系,这注定了她不可能和嚣张跋扈的贞慧郡主成为朋友。既然如此,倒不如早点选好立场,免得两方都开罪了,让冯家的处境更加艰难。 况且,汾阳王只要不糊涂,就不会将女孩子相交时的吵吵闹闹当成大事来看待,甚至是亲自插手解决。 最多,汾阳王只会疑心她是个眼皮子浅又自私自利的人,还没过河,就想拆桥,以攀上自以为的更大的靠山罢了。 冯淑嘉打定主意,移步上前,认真地端详桌案上展开的《初荷图》,良久,才谦逊地微笑道:“荔山居士是当世大儒,他的画作自然是好的……” 贞慧郡主嗤笑一声,没见识的村姑,谁品评画作会上来就是一个“好”字啊! 冯淑嘉不想任由贞慧郡主奚落,却也不好和她直接起冲突,只得面露惶然无措地看向此次赏荷宴的主人——寿阳公主。 寿阳公主早就不耐烦贞慧郡主屡屡挑战她的威严了,见状立刻冷笑一声,瞟了贞慧郡主一眼,反问道:“怎么,看样子,你是不赞同冯妹妹的话了?” “我当然……”贞慧郡主一脸傲慢地说道,然后话还没有吐完,就意识到自己中了寿阳公主的圈套,气得双颊发红,却不好直接对着寿阳公主发作,冷哼一声,强行调转了话头,将战火再次烧到冯淑嘉的身上,“既然你说好,那你倒是说说看,这幅画好在哪里?” “好在绘制得十分尽心。”冯淑嘉微微笑道。 贞慧郡主又是一声嗤笑:“尽心?荔山居士的哪一幅画作不是倾尽心血的?要不然怎么会成就书画大师的美名!” 冯淑嘉依旧微笑着,透出几分强自维持的镇定自若,相比起贞慧郡主的趾高气昂,越发地显得识大体,顾大局。 “居士的画作自然是每一幅都倾尽心血,精彩绝伦。”冯淑嘉一脸敬仰,微笑道,“然而这幅《初荷图》最尽心的地方不在于荷之鲜嫩、蜻蜓之纤巧,而在于居士对邀画之人十分尊敬,所以一点一笔,都是落笔前精心布局过的,因此整个画面十分工整细致。” 不还是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嘛! 这幅《初荷图》布局究竟好在哪里,运笔又妙在何处,一句话都没有点评到,反而是避重就轻,说什么对邀画之人的态度! 可见是什么都不懂,故意在这里信口胡诌装大尾巴狼呢! 贞慧郡主又是一声嗤笑,正待要咄咄逼人出言嘲弄,却听得寿阳公主抚掌惊叹道:“真是好眼力!冯妹妹是怎么看出来这幅《初荷图》是应酬之作的?” 贞慧郡主一惊,愕然看了冯淑嘉一眼,旋即回过神来,又忙去看桌案上展开的那幅《初荷图》。 确实,此图用笔工整有余却灵活不足,少了荔山居士画中的那份洒脱自然、无拘无束,所以虽然荷叶纹理尽现如实,却总少了一分出水迎风的自然风韵。就连那上头的蜻蜓,也是纤巧有余,灵动不足。 她方才忙着和寿阳公主作对,和冯淑嘉较劲,倒是没有仔细地观察这幅《初荷图》,以至于还没有开始真正的较量,就先落了下乘! 贞慧郡主盯着桌案上的那幅《初荷图》,眼底风云变幻,最后凝成一片沉晦恼恨。 冯淑嘉那个鄙俗村姑,怎么会有这份见识,肯定是早就和寿阳公主套好招儿,这会儿故意在这儿一唱一和地来让她丢脸的! 那厢,冯淑嘉已经羞涩谦虚地说完了自己判断的理由:“……因为落笔太过于谨慎而显得匠稍浓,少了荔山居士书画的那份洒脱任性、造化自然,所以臣女才会猜想,或许这幅《初荷图》是一幅应酬之作。 而其中浓墨相宜、色彩明秀、布局规整,可见荔山居士绘画时十分用心,那他对于邀画之人,定然是十分尊敬尽心的。” 冯淑嘉方才见寿阳公主那副激动惊诧的模样,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这幅《初荷图》该不会荔山居士画给隆庆帝的吧! 荔山居士洒脱不羁,浑然不将这世俗羁绊放在眼里,如果说真的有什么能让他深深忌惮的话,那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了。 而眼前这幅《初荷图》,确实是她两世所见的荔山居士绘就的应酬画作中,最为工整的一幅。 事实证明她猜得不错。 寿阳公主闻言,很是感慨地赞赏道:“果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没有想到冯妹妹对于荔山居士的画作竟然有这样深入的研究,以至于一语道破其来历。没错,这幅《初荷图》,正是荔山居士奉召命而作的!” 前些日子入宫时,正好被她瞧见了,便软磨硬泡地从隆庆帝手里掏了过来,好应景来举办夏季的赏荷会。 畅音阁里响起阵阵惊叹附和,也不拘着自己是“公主派”的还是“郡主派”的,都为冯淑嘉这份见识而惊叹。 第一百九十章 站队 冯淑嘉不想做那出头的鸟儿,回敬贞慧郡主一番之后,便有意掩藏自己于众人,垂首谦逊道:“公主谬赞了。不过是家母极为喜爱荔山居士的书画,臣女从小看得多了,这回就凑巧瞎蒙给猜着了!公主要是真让臣女说说运笔什么的,臣女可就要哑口无言了!” 众女客便都笑了起来,说冯淑嘉太过于谦虚,然而心里却大多和贞慧郡主想得一样,只是不敢像贞慧郡主那样说出来罢了。 “那倒也是!”贞慧郡主顺势接道,“武安侯被赐封开府不过是去年的事情。一年的时间,就算是荔山居士亲自教授,只怕你也不能将其画作研究得这么透彻。” 语气间满满的不屑。 冯淑嘉只管委屈垂首不说话,这个时候最难堪的不是她这个客人,而是寿阳公主这个主人——亲自手书请帖邀来的客人,却被贞慧郡主接二连三地为难,寿阳公主要是还能忍下去不计较,那简直都有堕她大梁第一公主的盛名! “贞慧。”寿阳公主眉头一皱,压抑着怒气冷声道,“你适可而止吧。怎么着也是圣上钦封的贞慧郡主,怎能如此咄咄逼人、颐指气使呢?” 真是一点郡主该有的威仪气度都没有! 之前寿阳公主说话虽然尖酸设套,却多少还顾忌着几分情面,没有像这样直白地指责贞慧郡主,而且面容沉肃,语气稍重,那架势就像是家中的长辈在教训不知事的晚辈一般。 当众丢脸,贞慧郡主火冒三丈,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张口就要顶回去。 寿阳公主却已经先一步开了口:“你若是记恨上巳节时输给了我,那咱们就光明正大地比一场就是了,这番为难不相干的人,算是怎么回事?汾阳王一生光明磊落、襟怀坦荡,世人都说女肖其父,我希望你不要再牵连无辜之人。” 贞慧郡主满肚子的话顿时都被压了下去,恨得双眼通红。 上巳节她输给了寿阳公主,还不都是李景那个混帐给害的! 设计英雄救美的戏码,让她自以为得遇良人,倾心相付,谁知道到头来竟是一场笑话——李景虚情假意地算计她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个性喜玩弄**的变态! 她一怒再怒,怒不可遏,哪里还有心情去背诗作画,和寿阳公主较量,所以才在上巳节郊游比会之时,不得不拒不应战,以最为丢脸的方式输掉了那场比赛。 这些年来,她和寿阳公主明争暗斗,互有输赢,却从来都没有败得那么丢脸过。 可惜和李景的那段荒唐的蠢事,她偏偏还不能揭破,只能认下不战而退的辱名。 现在寿阳公主当众揭开她的伤疤,还是为了冯淑嘉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贞慧郡主怎么会不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愤然拂袖离去。 那些“郡主派”的女客眼见如此,自然也不敢再留下,纷纷找借口告辞了。 热闹喧嚷的水榭,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寿阳公主大胜而归,心中畅快,面上却不得不作出沉稳的样子来,摇头叹息道:“贞慧这个脾气,还真是让人头疼。” 那神情,就像是长辈因为自家的小孩子十分顽劣而头疼无奈一般,衬得不顾局面拂袖离席的贞慧郡主越发地孩子气,只会胡搅蛮缠。 留下来的女客都是亲附寿阳公主的人,闻言自然是随声附和。 还有人很是真诚地感慨一句:“要说之前,贞慧郡主也没有这样骄纵跋扈到连公主您的面子也不给……自从她被钦封了郡主,唉……” 寿阳公主心中冷笑,被钦封为郡主又如何?焉能与皇家子嗣相提并论?李婉宁还真是仗着自己有个“功高盖主”的爹,就无法无天了呢! 且让他们闹去,闹得越厉害,皇兄越是不能容忍他们! 贞慧郡主愤然离席,又带走了一小拨人,这赏荷会自然是无法再和乐融融地继续下去了。 剩下的女客们都极有眼力地找借口陆续告辞了。 只有冯淑嘉开口请辞时被寿阳公主挽留了下来。 待人都离开之后,寿阳公主挽住冯淑嘉的手,歉然道:“冯妹妹,今日真是对不住了,因为我和贞慧的旧怨,连累你也跟着受她闲气。” 冯淑嘉并没有从寿阳公主脸上看出真正歉意介怀的样子,她深知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之间积怨已深,前世就连荔山居士都能够被她们想方设法地抢出来仲裁,更别说小小地利用一下她这个新晋武安侯的长女了。 “公主快别这么说,臣女甚是惶恐。”冯淑嘉屈膝惶然,委屈地抿唇诺诺,“公主您出现之前,贞慧郡主就已经一再为难了臣女了……” 寿阳公主自然知道,贞慧郡主为难冯淑嘉完全是因为在上巳节上不战而退,十分丢脸地输给了她,心情不好,看谁都不顺眼,故意找茬呢! 只是冯淑嘉十分倒霉,恰恰好是第一个座位在畅音阁且提前抵达的人罢了,并不是贞慧郡主有意针对冯淑嘉。 不过,这话寿阳公主并不打算解释。 冯淑嘉这么一个聪明机灵又温顺体贴的人儿,其父又是赫赫有名的大梁战神武安侯,她为何要白白地推到李婉宁身边去? 李婉宁有一个汾阳王的父亲撑腰已经够难应付的了,冯家一定不能再坚定不移地站在李奉贤身后。 这已经不仅是她和李婉宁之间的较量了,也是大梁皇室和李奉贤之间的角逐。 “贞慧就是那副脾气,你别理她。”寿阳公主笑眯眯地劝道,心情大好地和冯淑嘉话起了家常,“你今次带来的那几只草编的蚂蚱什么的都很精巧可爱,难为你费心了……上次侯夫人送来的那些民间小玩意儿,也很有趣……” 等到冯淑嘉从寿阳公主府出来,已经是快要晌午了。 寿阳公主本来是要留饭的,冯淑嘉却感激地婉拒了:“公主爱惜留饭,本不应辞的。只是公主待臣女如此优厚,别人难免羡慕,‘不患寡而患不均’,‘公主派’的人若是互相起了不悦,那不是白白地便宜‘郡主派’的人嘛!” 人前她不好站队,人后却可以选择阵营。 第一百九十一章 孰轻孰重 寿阳公主闻言大悦,当即笑着赏了冯淑嘉一对雕梅花的银手链,风趣道:“既然是初次入门派,总得有点见面礼吧,哈哈……” 冯异如果果真如冯淑嘉所说那般忠君爱国的话,那她倒是得尽快向隆庆帝阐明利害,提拔冯异,以制衡李奉贤一家独大。 李婉宁看似只是性子娇纵胡闹,但是这背后又怎么会少李奉贤的纵容?而李奉贤,又凭什么纵容李婉宁跟她一个堂堂的公主叫板? 寿阳公主越是深想,越是心惊。 对于寿阳公主的善意,冯淑嘉顺从收下,自然少不得又是好一番感谢。 等坐上马车,出了十安巷,冯淑嘉吩咐车夫:“去彩霞街,清风茶楼。” 车夫应了一声,调转车头,一路往彩霞街疾行而去。 采露不解,低声问道:“姑娘是准备到清风楼吃了茶点,再去芙蓉裳去看看铺子里的情况吗?” 冯淑嘉摇摇头,没有隐瞒采露,直言道:“我去找君公子。” 咦? 找君公子! 孤男寡女的,虽然差着好几岁,但是这也总是不太好的…… 冯淑嘉见采露一脸为难想要劝阻又不好明言的表情,横了她一眼,失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想打听打听这位君公子的底细,看看五月底咱们能不能将茶楼盘下来。” 能不能盘下茶楼,其实并不是当务之急,冯淑嘉是想要弄清楚这位让潘玉儿屡次失态疯狂的君公子到底是何来路,和冯家又到底有什么隐秘的渊源,以至于疑似重生的潘玉儿一见她就这样亲切有加,多方提点。 可是,这话又不好和采露明说,冯淑嘉只得换了个采露能够接受得了的说辞。 “是奴婢想错了。”采露赧然道,“姑娘莫怪,奴婢这也是关心则乱嘛!” 主要是最近忙着赴寿阳公主的赏荷会,已经许久没有提过盘茶楼的事情了,她一时没有联想起来。 冯淑嘉笑她两句,顺势揭过这个话题,说起了清风茶楼的事情。 等一路到了彩霞街清风茶楼,车夫喝停马车时,采露才蓦地惊醒,她方才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怎么冯淑嘉就从她的表情上看出她误以为冯淑嘉寻君珩是别有意思了? 采露一脸震惊,然而转念想到冯淑嘉在处理冯淑颖和李景私情时的果断从容,又默默地吞下了满腹的震惊疑问。 她家姑娘才十一岁诶,于男女情事就这样了然从容、侃侃而谈,是不是有点太早熟了,也不知道未来的姑爷能不能够扛得住…… 竟然是半分没有怀疑,全然的信赖。 冯淑嘉就这样一步一步,用自己的努力和实力,让身边的人信服她,支持她。 而另一边,贞慧郡主也在一步一步,用自己的骄纵跋扈,让越来越多的人对她敬而远之。 汾阳王府,外书房内,贞慧郡主正一手扯着汾阳王的袖子,一手甩着马鞭子,暴跳如雷,怒气冲冲地嘶吼:“父王,你跟我去好好地教训冯异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闺女去,我一定要让她明白,他们冯家不过是我们家豢养着的一只狗,她竟然敢伙同寿阳欺负我,就要付出代价……” 书房外,伺候的丫鬟小厮都远远地躲着,生怕贞慧郡主一个心气儿不顺,马鞭子就招呼到了他们的身上。 唉,郡主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众人心中悲叹。 汾阳王皱眉,坐在位子上纹丝未动,只是将手里的书卷放在桌案上,摇头叹道:“又出了什么事?怎么这回又扯上冯家了?” 冯异那个人虽然是个一根筋,有时候难免碍手碍脚的,但是本性还是忠正耿直的,武艺兵法又都十分了得,如今尚堪重用,还不到剔除的时候。 贞慧郡主见拉不动汾阳王,便嘟嘴坐下,愤愤不平地将在寿阳公主府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末了,愤愤质问道:“若不是她们提前商量好来挤兑我的,能配合得这么好吗?!” 汾阳王锁眉沉思片刻,闻言安抚道:“只怕这次真的是你想多了,冯异,先不管他是否还一如既往地听奉为父之命,至少是不敢违逆的,更不敢主动与我们为难。” 连当初冯异杀红了眼,一路攻向西凉王庭,他都能够连下急诏军令将他给召回来,更别说是这些儿女争执的小事情了。 冯异不敢违逆他,那冯淑嘉自然也不敢主动挑衅他的女儿。 汾阳王颇有些发愁地揉着眉心,耐心地劝说依旧嘟嘴生气的贞慧郡主:“只怕是这小姑娘涉世未深,被寿阳公主有意利用,当枪使用来对付你了。” “那也是她蠢的,活该!冒犯了,就要准备承受我的怒火!”贞慧郡主毫不退让,将手里的鞭子一摔,地上的青石砖上便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痕。 汾阳王皱眉,语气渐渐地放冷:“你不要无理取闹。现在还不是动冯异的时候,他就那么一个女儿,不许你胡来!” 贞慧郡主委屈极了,跺脚撒娇:“父王!您不心疼我了!明明之前我和寿阳争长短,你都是帮我找回场子的,为什么这回不过是区区一个冯淑嘉,您却怕了……” “怕?”汾阳王冷哼一声,收敛神色,冷厉道,“为父什么时候怕过?对于敌人,当然可以想法子对付除去,但是对于要拉拢的人,又怎么能一力逼迫,甚至是主动结仇的?” 贞慧郡主咬咬唇,看汾阳王冷厉的神色半分都没有和缓的迹象,赌气别过头去,不说话。 她纵然胡闹,也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胡搅蛮缠,什么时候必须要委曲求全。 可是,为了一个冯淑嘉委屈,她想想就觉得愤怒到要爆炸,丢脸到无地自容。 有谁会为了自己养的一条狗儿的幼崽而委屈自己的? 汾阳王见贞慧郡主冷静下来,叹息一句,拉了她的手轻拍安抚道:“宁儿,小不忍则乱大谋,往后你可不许这么冲动了。别忘了,你母亲还一直盼着和咱们爷俩儿一家团聚呢!” 说起母亲,贞慧郡主僵硬的脸色柔和许多,撇撇嘴,扑在汾阳王怀里嘤嘤啜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有意掩藏 听得有客人上门,小二连忙堆起笑迎了上去,“客官”二字刚出口,一见登门的是冯淑嘉,愣了一下,立刻热情地换了称呼:“冯姑娘,您里面请,里面请。” 自打上次萧稷亲自去后厨吩咐给冯淑嘉和采露主仆俩下两碗阳春面并且卧俩鸡蛋之后,冯淑嘉立刻成了清风酒楼的贵宾级客户,掌柜和小二见了,都不敢怠慢。 掌柜特意从柜台后绕出来,给冯淑嘉问了安,又一再叮嘱小二好好地伺候冯淑嘉主仆两人。 小二连连应诺,笑容满面地在前头热情引路。 依旧是二楼,还是前次的座位。 只是,这一次相邻的小桌前并没有萧稷临窗自斟自饮的身影。 冯淑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靠街临窗的座位,那空荡荡的情景让她心头失望,坐定之后,连茶点都没有来得及点,她就立刻开门见山地笑问道:“你们东家在吗?” 小二一愣,显然没有料到冯淑嘉竟然是来寻人,但是回答却一点都未迟疑:“没有。实在是抱歉,冯姑娘,东家今天一天都没有来店里呢!” 神情很是歉然。 冯淑嘉笑着摆摆手,谅解道:“君公子贵人多忙碌,往来打点各处铺面产业,不易得见,这也是正常。” 小二躬身笑道:“多谢冯姑娘理解。” 这就是认同了他们东家名下产业不止眼前这一座清风茶楼了。 冯淑嘉心里有了计较,顺势打听一句:“不知君公子除了这座清风茶楼,还有哪些产业要亲自一一打理?” 见小二诧异地抬头望了过来,冯淑嘉坦然解释道:“我找君公子确实是有要事相商。如果君公子实在很忙,今日顾不得的话,那我就过些时日再来。” “原来是这样啊。”小二恍然大悟,躬身笑道,“那今日只怕是不凑巧了。东家一向是在月初盘点各个商铺的进项盈亏的,清风茶楼凑巧昨日才盘点过,东家今日只怕是不得闲再过来了。让冯姑娘白跑一趟,真是抱歉。” 言辞恳切、态度恭敬,可就是说了半天,也没有透露出他们东家名下到底还有哪些产业。 冯淑嘉见小二都如此圆滑,那掌柜只怕更是难对付了,便歇了继续打探的心思,点了茶水点心,安坐等待。 这一次,没有萧稷的吩咐,掌柜依旧叮嘱厨房除了冯淑嘉点的茶水点心,另外再上两碗阳春面,依旧和上回一样,每一碗都各自卧两只荷包蛋。 冯淑嘉见小二端来上的和前次没有什么分别的两碗阳春面,嘴角轻扬,微笑道谢:“多谢了。” 小二憨憨一笑,收起托盘,道:“冯姑娘是我们东家的贵客,不要这样客气。您慢用,小人就不打扰您用餐了。” 说完,恭谨地下了楼。 茶楼的生意多是在上晌、下晌以及夜晚三个阶段,或是三五好友,或是独自一人,来此品茗闲坐叙闲情,这会儿正值午饭时分,倒是没有什么人。 二人更是只有冯淑嘉和采露主仆两人。 采露见没有外人在,便小声地疑问道:“这小二哥为何不明白告诉姑娘君公子名下有哪些产业?” 不是应该借机自报家业,以寻求武安侯府的庇护吗? 冯淑嘉摇摇头,低声道:“说不准。” 或许是因为那位君公子比她们想象的还要有本事的多,根本就不需要攀上武安侯府这根细枝儿;也或许是因为故作姿态,自现清白超然,打着放长线钓大鱼的主意…… 也或许,是因为那些产业说不得。 冯淑嘉心里一惊,有了计较。 既然小二不肯说,那她就自己动手去查好了,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清风茶楼已经确定是那位君公子的产业无疑,查起来要方便许多。 可是,萧稷焉会在人前大方认领清风酒楼,背后却不做任何准备的? 所以这一次,冯淑嘉注定又是空手而归了。 过两天,柳元汇报完任务之后,顺嘴和萧稷提了一句:“幸好少主考虑周全,早早地吩咐属下去衙门里将这清风茶楼的书契改了。这两天,冯姑娘正向衙门里打听清风茶楼的事情呢!什么先前的东家是谁,是何时转让的,又是为何转让……林林总总的,要不是属下提前找人做了手脚,案卷上做得十分漂亮周密,只怕这回就要露馅了! 少主,您说那冯姑娘就为了盘下清风茶楼以改做男装专卖的营生,至于这样刨地三尺的,将清风茶楼的来历过往都查得清清楚楚吗?” 萧稷眉梢一挑,心里突地一跳。 他当然不认为冯淑嘉这样费尽心思地打听仅仅是因为要盘下清风茶楼,只怕,冯淑嘉最终要查的不是清风茶楼的来历过往,而是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现任东家。 所以冯淑嘉为什么突然间想起来要再查查他的情况,这才是他应该关注的。 要知道,之前为了审查清楚石进的情况以图日后重用,冯淑嘉已经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昔日故友进行过粗略而又全面的探查了。 萧稷凝眉想了想,沉声道:“只怕还是因为潘玉儿。” 因为潘玉儿对他的不一般,所以对潘玉儿起了疑心的冯淑嘉,才会追查到他的头上。 “为什么?”柳元惊讶,“这又关潘玉儿什么事?” 柳元拧眉,顿了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惊呼道:“该不会是因为……” 不好明说自家少主的桃色绯闻,但是那紧钉在萧稷的身上目光却泄露了柳元的心思。 萧稷点点头,怅然长叹一声:“只怕就是你猜的那样。可惜,我们出动了各方力量,却还是没有探查清楚潘玉儿的情况。如今,冯冯姑娘是我们唯一的线索和依仗。” 萧稷的话让柳元很是挫败,想他们一向引以为傲的消息网,这一路以来为他们规避了多少的陷阱和困境,提供了多少的便利和帮助,如今却栽在潘玉儿身上不说,还一栽不振,怎么都无法从原地爬起来…… 想想就让人既愤怒又无力。 第一百九十三章 暗夜里的一点星光(一更) 萧稷正看着沉沉的夜色出神。 今夜云层深深,掩盖了星月的光辉,天地间一片漆黑迷蒙,这多像是他们如今的处境,暗沉无光,无处施为,而冯淑嘉就是那偶尔从云隙间露出的一两点星光,给他们带来微弱但至关重要的光亮,以窥破潘玉儿的秘密。 “往后再做事情,记得周全一些。”萧稷回身,沉声吩咐柳元,“别让冯姑娘查出什么不妥来了。” 否则,以冯淑嘉的个性只怕会一查到底,最终无可避免地牵涉进来吧。 初生牛犊不怕虎,冯淑嘉还真是个较真又机敏的小姑娘,让他不得不认真以对。 虽然,他并不清楚冯淑嘉一个才刚十一岁的小姑娘,本该娇养在闺中,正是欢快天真的年纪,怎么会如此地沉稳世故,又执着不回。 柳元肃然,郑重应诺。 冯淑嘉对此浑然不觉,当日从清风茶楼回到武安侯府之后,她就立刻被严嬷嬷唤进了得宜居。 念秋前来传话的时候,冯淑嘉很是惊讶,一面由采薇服侍着梳洗更衣,一面问她:“严嬷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寿阳公主不是说要留她说话的吗?” 所以本来打算和严嬷嬷一起回武安侯府的她,才会一个人离开寿阳公主府,并且临时改了主意去清风茶楼一探究竟的。 可惜非但没有遇上她要找的人,而且连一点有用的讯息都没有从小二口中打探出来,白白地跑这一趟。 念秋摇头,帮着采薇给冯淑嘉梳发簪花,一面将一支顶端雕有荷花纹样的玉簪递了过去,一面轻声回道:“奴婢也不清楚……不过,看着严嬷嬷的神情似乎有几分不悦……” 冯淑嘉一怔,不高兴啊。 严嬷嬷本来就严肃少笑,一张脸古板无波的,如今既然连念秋都看出来她的不悦了,只怕严嬷嬷心里已经很不高兴了吧。 冯淑嘉默默地回想着思索着今日在寿阳公主府的水榭发生的事情,也多少能明白严嬷嬷为何生气,左右不过是她惹了贞慧郡主不悦,贸然出风头罢了。 可是,今生亦如前世,武安侯府和汾阳王府已然是你死我活的利害关系,这注定了她和贞慧郡主难成朋友。 而且寿阳公主这个主人有意拿她去挫贞慧郡主的嚣张气焰,她一个初次到访的小小客人,又怎么能够违逆呢? 念秋和采薇见冯淑嘉怔然不语,相视一眼,都十分担忧。 可是她们没有随同前往,不知道今日在寿阳公主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好贸然向冯淑嘉打听,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本来她们还打算找随侍的采露打听一二呢,可是冯淑嘉见妆扮得体,便起身抬脚往得宜居行去,根本就没有给她们打听情况的机会。 主仆三人一路沉默乘船渡过荷塘。 赵娘子见三人一脸凝肃,立时小心翼翼起来,只管摆渡,不敢多看一眼,多言一字。 到了得宜居,一进院门,念秋便止住了脚步,满脸担忧地看着冯淑嘉由采薇伴着,如往常一样举止从容地进了正房。 在如今的得宜居,她是没有资格进去伺候,以伺机帮助冯淑嘉一把的。严嬷嬷一早就言明,进屋伺候的除了冯淑嘉身边的大丫鬟,只留下瑞珠一个即可。 念秋也无心进自己屋里坐等消息,就留在抄手游廊,装作打理院子琐事,来来回回地不安踱步,实则是竖起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正堂里,门帘紧掩,严嬷嬷端立在堂上,神情严肃,眼底还带着一丝失望和痛心,一见冯淑嘉进来,不待见礼问安,就立刻冷冷地问道:“你可知道我请你来所为何事?” 冯淑嘉心中早就想得明白,这会儿听得严嬷嬷如此责问,便恭谨而坦然地自认过错:“是因为我没有谨记遵守嬷嬷之前的反复教诲,在畅音阁非但没有努力避开贞慧郡主,反而牵扯进她和寿阳公主的是非争端之中,遗祸无穷。” 严嬷嬷闻言神色稍解,总算还不是太笨,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可是想到冯淑嘉明明什么都明白,却还是糊涂地陷进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的宿怨纠葛之中,严嬷嬷登时又愈发地生气了,本来就严肃古板的脸上,这会儿也气得微微泛红。 瑞珠在一旁看了,暗自惊诧。 要知道,严嬷嬷教授过的贵家女子也有十几个了,不论学生们做得好与不好,她只是指正教授,却从不轻易动怒,真正是事了拂衣去,半点不牵连。 可是怎么一遇到冯淑嘉,这一切就全都变了呢。 先是当着寿阳公主的面儿夸赞冯淑嘉一句“不错”,为冯淑嘉求来寿阳公主亲自手书的请帖;现在又因为冯淑嘉做得不对,而动了真怒。 想到严嬷嬷教授冯淑嘉统共才教授冯淑嘉半个月罢了,却屡屡为她破例,瑞珠危机感顿生。 旋即又为自己的紧张而好笑。 冯淑嘉是什么身份,就算是真得严嬷嬷的喜爱和倾心教诲,那最多也不过是圆满的师徒情分罢了,又怎么会和她抢着继承严嬷嬷的衣钵呢。 饭碗保住,瑞珠静下心来,安静垂首侍立。 只听得沉默良久的严嬷嬷,终于勉强平静下来,严声问道:“你既然知道这样做了遗祸无穷,那在畅音阁时,为什么还要如此行事?” 冯淑嘉长叹一声,不答反问:“嬷嬷一直跟随在寿阳公主身边,对于贞慧郡主其人肯定很了解吧。您见过贞慧郡主真正敬畏或者惧怕避让过谁吗?” 严嬷嬷一怔,没有答话。 贞慧郡主连寿阳公主这个当朝最得宠的公主都敢争锋相对,这世上哪里还有她真正惧怕敬畏之人。 或许是有的,比如隆庆帝,可惜她没有亲眼见过。 而凡是她亲眼见过的,不论对方是宗室子弟,还是出身于百年世家或是开国勋贵,贞慧郡主从未将对方放在眼里。哪怕是在未曾获封贞慧郡主之时,李婉宁表面上再温婉和顺,都难掩盖她骨子里的恣意张扬、倨傲自大。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严师慈母(二更) 冯淑嘉看见严嬷嬷这幅神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遂缓缓道:“更何况,嬷嬷,您是知道的,家父虽然是赫赫有名的大梁战神武安侯,但是他能够从一介白丁到如今的荣耀,固然是凭借两把板斧自己一力挥杀出来的,但是这当中也少不了汾阳王的赏识和提携。 所以,和其他的贵女比起来,贞慧郡主对我只会更加轻视。” 否则,方才在寿阳公主府,贞慧郡主也不会以那样一副轻慢的语气直呼冯异的名字,对她更是毫不客气地当众嘲讽讥讪,再三折辱。 严嬷嬷当时就在畅音阁,一直都陪在寿阳公主身边,不论是初时贞慧郡主一而再地拦住冯淑嘉的去路,还是后来再而三,三而四五六地羞辱轻蔑于冯淑嘉,她自然都是亲眼看到了。 听冯淑嘉这么说,严嬷嬷脸上的怒意渐消,换上了一丝隐隐的无奈和怜惜。 “还有,嬷嬷,我有幸得公主亲手书写请帖相邀,还被安排到畅音阁近观品画,公主甚至还在贞慧郡主为难我时,挺身而出仗义相助,我又怎么能在公主开口问及荔山居士那幅《初荷图》如何时有意回避,辜负公主的一番情意呢?”冯淑嘉情真意切,佯作不知寿阳公主故意引她入战局的一番苦心。 寿阳公主明知武安侯府和汾阳王的关系,却还是一力“抬举”她来对付贞慧郡主,自然不只是为了女子之间的纷争口角,只怕有更深一步的考量。 汾阳王如今被册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管天下兵马,又兼任五军都督府都督,总揽兵权,声壮势大,隆庆帝那般猜忌多疑之人,若是不起疑心就怪了! 所以不管汾阳王如何权势煊赫、兵权在握,调兵的虎符却还一直都是兵部掌管。 虽然,在冯淑嘉看来,虎符是在兵部掌控,还是在汾阳王手里,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前世,兵部尚书安远志可是一直都坚定不移地站在汾阳王这一边的。 说起来,隆庆帝如此宠信汾阳王,一再给他荣耀和权力,似乎丝毫都不惧怕汾阳王有“功高震主”的一天,实在不像是他一贯的阴狠猜忌的作风。 冯淑嘉对此很是不解。 可惜,眼下她还顾不上隆庆帝和汾阳王这对君臣之间的隐秘。 她只是明白,既然和汾阳王撕破脸只是早晚的事情,那单以武安侯府的势力只怕难以与之相抗衡,如今寿阳公主主动向她抛出了橄榄枝,她当然不能错过。 可惜,这些话她不好同严嬷嬷明说,只能做出一副未曾察觉寿阳公主的深意,被迫委曲求全的模样来了。 对于不得不隐瞒严嬷嬷这件事,冯淑嘉心中愧疚,却也无可奈何。 严嬷嬷不知冯淑嘉这番深思,只是听了她的话,顿时觉得冯淑嘉前有贞慧郡主挡路折辱、轻慢讥讪,后有寿阳公主有意利用、推波助澜,实在是太可怜了,心中不由地生起一层怜惜。 冯淑嘉离开之后,寿阳公主曾笑着和她夸赞道:“严嬷嬷,你这个徒儿很是不错呢!既然她今日入了我门下,那日后我定然会好好照看着她的。” 严嬷嬷当时陪着笑,说着“这是冯淑嘉的福气”“多谢公主厚爱”之类的客气话,其实心里却很清楚,寿阳公主这是铁了心要将冯淑嘉,或者说是武安侯绑在皇家的战船上了。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隆庆帝当然比汾阳王这棵树更大、更稳、更可靠,但是严嬷嬷却很担心冯淑嘉会因此而受伤。 跟随寿阳公主多年,对于她和贞慧郡主的宿怨纠葛,严嬷嬷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两人一旦杠起来,就连汾阳王,甚至是杨皇后和隆庆帝都不得不出面调解。 冯淑嘉只不过是武安侯的嫡长女罢了,无辜被牵涉进去的话,只能是炮灰的命! 所以怜惜归怜惜,冯淑嘉做错的地方,她还是得严肃指出的。 “就算是如此,你还可以选择避而不战,或是藏拙自守,甚至是向我求救都可以,又何必要彻底得罪贞慧郡主,留下后患呢?”严嬷嬷面上虽然依旧严厉,语气却已经不自觉地放软了一些。 严师慈母,不过如此。 冯淑嘉察觉到严嬷嬷对自己的怜惜和担忧,心里又酸又甜。 酸的是她不能告诉严嬷嬷实情,只能选择继续无奈隐瞒;甜的是前世师徒缘浅,今生再续前缘,她和严嬷嬷之间有了这么深的羁绊。 “可是,嬷嬷,我不想一让再让,堕了武安侯府的声名。”冯淑嘉委屈无奈,冯异以性命作赌注,拼杀出来的赫赫威名,可不能被她的“软糯怯懦”给玷污了。 再说了,以贞慧郡主的个性,即便自己想让,只怕她也不允许呢!那不如干脆迎刃而上,证明自己,赢得声望,将来对上之时,也能多一分相争相抗的本钱! “而且,我更不想嬷嬷也牵涉进其中。”冯淑嘉言辞恳切,“嬷嬷是公主身边得脸的老人,深得公主的宠信和倚赖,若是为了我而让公主不喜,我这辈子也不会心安的!” 严嬷嬷瞬间被击中内心最为柔软的地方,竟然久违地觉得鼻头微酸,眼眶微热,而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在千锤百炼之后,变得僵硬老去,再也没有那方柔软的天地的。 微微颤抖的双手在袖中握紧,严嬷嬷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到底是修炼多年的老嬷嬷,这点工夫严嬷嬷还是有的。 很快,严嬷嬷就平静下来,怅叹一声,无奈叹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如今就是再多的叹惋和后悔也都没用了。往后,你自己千万要多长个心眼。记住我之前和你说的话,万事以保全自己为第一要义!” 竟然还是在责怪自己当时没有向她求救,而是以身犯险,遗患无穷呢! 这是真正将她当成了弟子,而且还是得意宠爱的弟子,才会想要替她出头吧! 冯淑嘉心中感动,重重点头。 第一百九十五章 软禁(三更) 时光永是向前,四月初六寿阳公主府赏荷会上发生的事情,就如滔滔江河里的一朵浪花,腾起又寂灭,平静无波,各方回去之后,私下里喧嚷闹腾一番之后,就渐渐地归于沉寂了。 可是,水底到底如何暗涌,只有当事人知道。 几日后,没有从清风茶楼的书契变动上察知一点异常的冯淑嘉,无奈之下,只能从根本入手,直接找上潘玉儿,给她导演一场好戏。 说起来,自从上次在胡记香料行怒对李景之后,她就一直都没有再正正经经地和潘玉儿相约游玩了,这期间两人唯一的一次相见,还是三月中姚珏和礼部尚书刘献之的嫡长孙刘舒成亲时,借着添妆的机会,在姚珏院子里的角落里草草地说过几句话。 自从去年白氏生辰时,姚珂上门祝寿,冯姚两家便渐渐地走动起来。虽然来往依旧不多,年节时也未必互相拜访,但是遇上红白喜事之类的,总要送上一份心意。 冯淑嘉现在想一想,前世未曾有关任何交往的冯姚两家,今生能够如此地频繁地来往,这其中只怕少不了潘玉儿的推波助澜吧。 而她最近一面要忙着打理铺子,一面要忙着和严嬷嬷学规矩、向张护院讨教拳脚功夫,实在是忙得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交际应酬,可是往常待她十分亲热的潘玉儿,近期竟然也除了日常的几封简短书信维持关系之外,再未曾有过其他的举动。 冯淑嘉不知道潘玉儿都在忙些什么。 李景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潘玉儿做前,贞慧郡主做后,是彻底地断了李景再入官场的可能——一个毁容残疾又断了子孙根的男人,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除非,是去内宫做太监。 显然,中山伯就是宁愿李景去死,也不愿意他去做这等辱没家门之事,哪怕是改名换姓也肯定是行不通的。 想来想去,冯淑嘉觉得,潘玉儿最近应该在忙着找胡老板收利息吧,而这个利息,必然和君珩有关。 冯淑嘉打定主意,写了封短信,交由采露送到青竹巷姚府,亲自递交到潘玉儿手上。 潘玉儿展信一看,笑道:“你们姑娘要请我听戏?还是去锦园,看小飞蝶亲自登台演唱拿手曲目《牡丹亭》?” 采露微笑回道:“正是呢!我们姑娘说了,礼尚往来,前些日子她一直忙着打理铺子的事情,一直都没有时间回请潘姑娘呢!正好现在铺子渐渐地上了正轨,不要她再时时刻刻地盯着了,也终于可以偷了懒,邀请潘姑娘一起游玩听戏了呢!” 潘玉儿笑容未变,说出来的话却让采露止住地心惊:“那倒也是你,你们家姑娘现在不仅要打理铺子,听说还请了寿阳公主府的严嬷嬷进府教导规矩礼仪,只怕是比以前更忙碌了吧。 对了,四月初六那天,你家姑娘不是还去参加了寿阳公主举办的赏荷会了吗,听说可是大出风头,连贞慧郡主都被气得拂袖而去了呢!” 说罢,还掩唇轻笑了几声,神情莫测。 采露闻言暗自心惊,一时拿不准潘玉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褒是贬,还只是顺口一提呢? 采露顿生警惕,赔笑道:“潘姑娘打哪儿听来的这话?我们家姑娘哪里敢给贞慧郡主气受!我们侯爷多得汾阳王提携,才有了如今的荣耀,姑娘又哪里敢和贞慧郡主置气呢?只怕是以讹传讹呢!潘姑娘切莫要相信这些流言蜚语。” 好在潘玉儿也没有再继续下去,抿唇笑盯了采露片刻,便开口送客:“你们家姑娘的邀约,我应下了。你回去禀报一声,就说明日下晌锦园见。” 采露笑着应了,屈膝告退。 阿碧紧随相送,一路将采露送出姚府,方才挥别回转。 等回了屋子,见潘玉儿垂首坐着出神,神情莫测,喜怒莫辨,阿碧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低声回道:“姑娘,采露已经出府了。明日的出行,需要奴婢事先准备什么吗?” 潘玉儿猛地一抬头,神情一时间有些茫然,显然方才正在埋首深思,骤然间被打断,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顿了顿,潘玉儿才冷笑一声,强压着怒气讥讽道:“准备?当然要准备了!不先向外祖父备案,征得他的同意,我又怎么能随意出门呢?!” 自从上次为胡记香料行出头,报复李景之后,她就被迫登上姚知礼的破船! 是她太大意了,以为只要自己说辞周详,姚知礼肯定不会起疑的,却忘了在利益面前,姚知礼一向是比谁都精明的,要不然前世也不可能胆敢在御花园算计她落谁,被“恰好”路过的隆庆帝“英雄救美”,顺势成就一段“佳话”了! “李景那个混小子,打砸商铺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拿刀直指误闯进去的你,显然是没有将我们姚家看在眼里,随意折辱呢!玉儿放心,外祖父一定不会让你白白受辱的!”姚知礼当时义愤填膺,甚是慈爱,二话没说,当即就找上督察院右副都御使杨淳熙,定计教训李景。 然而李景刚被抓进督察院,她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儿,想着该怎么向胡老板求索报酬才合适,就被姚知礼那个老匹夫拦在了后院:“玉儿,你就算是一时意气相激,也不该这样不顾自己的安危,主动搅和进那么危险的事情里。 万幸这次是没事,事后还有杨家帮忙善后,否则万一你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外祖父如何向你远在他乡的父母交代? 所以,玉儿啊,你最近还是好好地在府里养着,免得再出去受到什么冲撞。外祖父年纪大了,可是再也经受不住任何惊吓了。” 就这样,用伪装出来的慈爱、关切和无奈,将她锁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老匹夫! 明明是不相信她的说辞,事后百般查清楚了真相,对她起了防备之心,却偏偏做出这副令人作呕的恶心嘴脸,大言不惭地说着什么“关心”,什么“慈爱”! 啊呸!老狐狸! 潘玉儿心中暗自咒骂。 第一百九十六章 风波暗涌(一更) 阿碧见潘玉儿脸色黑沉,怒气难抑,心头直颤,也不敢妄自搭话,只将头垂到了胸前,等着潘玉儿的吩咐。 潘玉儿知道方才她在采露面前失态了,可是一想到冯淑嘉因为有白氏的支持而活得随心随遇、任情恣性的,她就忍不住心中不平,被姚知礼软禁了大半月的怒意就不由自主地朝采露发泄出来,甚至潜意识里还埋怨冯淑嘉有机会去寿阳公主府做客,却从没有想过设法提携她这个好友。 虽然前世她和寿阳公主一向不对盘,不过今生若是能搭上寿阳公主的话,说不准她就离着萧稷更近了一步——都是宗室子弟,又是敌我双方,早晚有对上的一天。 可是发泄之后,想到武安侯府未来的命运,她又不禁为冯淑嘉可怜叹息,火气渐消——如今再风光恣意又有什么用,能够避过将来抄家灭族的灭顶之灾才算是本事呢! 想明白了,潘玉儿便无意再继续为难采露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丫鬟。 不管怎么说,冯淑嘉今次邀请她,总算是给了她一个出去透口气的机会。 只是不知道姚知礼那个老匹夫会不会同意。 潘玉儿整肃神色,起身往外书房行去。 姚知礼只要在家,多半是留在外书房的。 然而刚一出院子,看到那表面上殷勤上前服侍,实则是姚知礼派来监视她的婆子时,潘玉儿改变了主意,掉头往姚珂的院子走去。 明年初秋,姚珂就要嫁给西北大营副将李达的次子李崇文了,只要不是年节走亲访友或是推脱不开的应酬,她多半是在自己院子里绣嫁妆的。 大约是顾忌姚珂和潘玉儿的关系太好,又想着姚珂往日不常出门,没机会被潘玉儿恳求捎带出门,姚知礼并没有将他软禁潘玉儿的事情让姚珂知道。 到底是嫡亲且看重的孙女,姚知礼还想着在她们面前保持祖父的威严和慈爱。 潘玉儿想到姚知礼既当了biao子还想立牌坊的贪欲不足,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她不好好地利用一番,都对不住姚知礼待她的“格外关切”! 而那厢采露离开姚府之后,越想越不对劲,不明白潘玉儿一向和冯淑嘉交好,为何今次说话却火药味隐隐,让人想忽略都难。 该不会,是发现了冯淑嘉对她的盯梢调查了吧? 那可就坏了! 采露越想越是心惊,忙催促车夫赶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马车一路飞奔回拱辰巷,在武安侯府门前停下。 采露未等马车停稳,就挑帘跳了下来。 车夫吓了一大跳,忙关切地问道:“采露姑娘你没事吧?” 可是采露已经一路疾奔进了府,一路小跑往内院行去,哪里顾得上答她的话。 车夫莫名其妙,摇摇头,自去安顿马车去了。 一路小跑到芷荷院,采露才停下来,在院门口深呼吸几次,觉得心情略略平复了一些,才整理裙衫,迈步进去复命。 正堂里,冯淑嘉正在安排明日的事情,见采露进来,也没有停。 “确定明日傍晚黄五娘会和裁云坊的人相见吗?”冯淑嘉问大春。 大春点头回道:“确定。为了他们的会面,石进从中给予不少方便呢。” 那就是说提前设计好的了。 冯淑嘉相信石进的能力,放下心来,叮嘱大春一句:“你去吧,一切按计划行事,别出了岔子。” 大春躬身应诺,退了出去,途经采露身边时,看了她一眼。 采露却只是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脚下纹丝未动,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去送他的打算。 大春见采露从外面回来,又是这副形容,猜度采露或许是有要事要向冯淑嘉禀报,也不停留等待,继续出了门,由一个小丫鬟送了出去。 待透过帘隙见大春出了院子,采薇打趣采露:“怎么这回不去送了?” 挤眉弄眼的,意味深长。 冯淑嘉微微一笑,有意替采露解围,开口问道:“可是潘姑娘那里有什么要事要禀报?” 否则采露怎么会一回来就面色微微凝重,连大春都没有去送。 采薇讶异,很快收敛起满脸的打趣,神情端正肃然。 采露眉间微蹙,回禀道:“姑娘真是料事如神。今日奴婢去青竹巷姚家送信,潘姑娘当着奴婢的面儿说了一些话,奴婢觉得不太妥当,心中很是担忧。” 说着,便将潘玉儿的话学了个七七八八,担忧地问道:“姑娘,您说潘姑娘不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故意和奴婢这样说的吧?” 冯淑嘉眉头紧锁,半晌,才解眉沉吟道:“潘姑娘是察觉,还是没有察觉,等明天见了面就知道了。” 潘玉儿前世能够以知县之女的身份,在后宫一路青云直上,力压群芳,甚至还挤走杨皇后,做了隆庆帝的继后,后来更是做了摄政的太后,可见本事不小,能够察觉她的盯梢和调查也未必没有可能。 察觉就察觉吧,反正早就套好了说辞,她也不怕潘玉儿当面质问。 相比起她来,潘玉儿同样是满身的秘密、一肚子打算,铁定是不敢跟她撕破脸面,一闹到底的。 人只要有了欲望,也就有了弱点,不再是战无不胜的了。 反正,弄清楚潘玉儿刻意接近她是别有目的之后,她也没有想着今生还能和潘玉儿做亲密无间的闺中密友。 冯淑嘉对她和潘玉儿的关系定位很明确,能合作就携手共赢,不能合作,就绝不能让潘玉儿阻了她扭转前世命运的计划。 采露见冯淑嘉面上也不是很在意,有些诧异,但也知趣地没有多问。 能够告诉她们的冯淑嘉从来都不会隐瞒,而冯淑嘉不说的,她们也从来都不会多问。 所谓主仆相契,互相信赖,大概就是如此吧。 第二天下晌,冯淑嘉如约提前乘车至锦园,依旧在上次的雅间玉兰厅中,等待潘玉儿的到来。 不多时,从雅间的窗口看见潘玉儿一身翠色夏衫,从门口款款而来,冯淑嘉伸手欢笑招呼:“玉儿姐姐,这里!” 第一百九十七章 意欲何为(二更) 然而话才落音,竟然看到姚珂也从大门内跨了进来。 冯淑嘉一惊,旋即神色如故,热情地招呼一句“姚姐姐”。 采露低声抱怨:“潘姑娘怎么把姚姑娘也带来了?也不提前和姑娘说一声。” 冯淑嘉看了她一眼,止住她的不满,吩咐道:“让人再上一副茶盏、几样点心进来。” 采露垂首应诺,出去安排了。 好在玉兰厅还算宽敞,再加上姚珂主仆也不算拥挤。 等东西送了进来,冯淑嘉便到二楼的楼梯口,笑盈盈地迎接潘玉儿和姚珂。 姚珂一上来便和冯淑嘉歉然道:“我不请自来,希望没有给冯妹妹添麻烦才好。” 冯淑嘉闻言赧然,报以同样真诚的歉意:“姚姐姐说的是哪里话,你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之前一直担心姚姐姐要留在家中忙碌,所以就没敢打扰,还请姚姐姐不要怪我未曾下帖子相请才是呢!” 姚珂面色一红,她最近都留在家中备嫁,确实很忙,嫁衣要绣,掌家要学的,各种琐事头碰头,成日里忙得不可开交。 今日若不是潘玉儿和她说成亲前能出来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不如趁着天气尚好,不凉不热的,正好出来逛一逛,她只怕还要在闺房之中,埋首和那些丝线奋战呢。 冯淑嘉见姚珂害了羞,知道姚珂心里不曾记怪她只邀请了潘玉儿,便放了心,笑嘻嘻地将两人让进了玉兰厅。 冯淑嘉做东,采露便殷勤地给三人端茶递水的,仔细又周全。 潘玉儿见状便打趣采露:“能得采露这样的得力仔细的人儿随身伺候,冯妹妹真是好福气呢!” 采露羞涩一笑,谦恭道:“多谢潘姑娘夸赞,奴婢可当不起。” 心里却想着昨日在青竹巷姚府,潘玉儿表现出的那副似笑非笑、似赞实讽的模样,与今日的欢快亲昵实在是判若两人,一时闹不明白潘玉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再看了一眼不请自来的姚珂,采露更加糊涂,唯有更加谨言慎行、垂眉顺目,努力不给冯淑嘉增添麻烦。 冯淑嘉听潘玉儿如此盛赞采露,便看了阿碧一眼,笑道:“玉儿姐姐别只看着别家的好,反倒是忽略了身边人。阿碧善解人意、温顺体贴,也是个妙人儿呢!” 本来是姚家的丫鬟,却替潘玉儿跑腿去威逼利诱黄五娘,真真是个妙人儿。只是不知这到底是真心效忠,还是假意投诚。 阿碧被冯淑嘉点到名,便立刻如采露一般,害羞地垂下头,屈膝说了句“冯姑娘谬赞,奴婢当不得”。 倒是潘玉儿闻言乐得哈哈笑,指着姚珂身后的秀红笑道:“这样说来,下一个该好好地夸一夸秀红了,唔,让我想一想该说什么好。” 说着,潘玉儿便眉头轻锁,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 秀红抿唇一笑,谦卑之中亦见落落大方,屈膝笑应道:“表姑娘就不要打趣奴婢了~” 冯淑嘉正在拈青瓷碟子里的瓜子,听见秀红这声“表姑娘”,手下微微一顿,旋即拈起瓜子,笑道:“要我说嘛,贴身的大丫鬟们都这样好,这恰恰说明了咱们做姑娘的更好!” 外孙女呵,到底和嫡亲的孙女不同,这位秀红姑娘看着就比阿碧更加大气从容一些。 潘玉儿和姚珂被冯淑嘉这番自夸自傲的言论惊得一愣,旋即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姚珂到底是出身书香世家,又是待嫁的姑娘,比潘玉儿矜持一些,没有纵声大笑,只是朱唇微启,眼中笑意盈盈。 潘玉儿则毫不客气地拍着冯淑嘉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这样自傲自矜的性子,怪不得敢当面挫贞慧郡主的锐气。” 冯淑嘉脸上的笑容一凝,她本以为潘玉儿上来就和以往一样待她随意又亲近,是不会再提这茬了呢,没想到最终还是揪着不放。 只是不知潘玉儿此举意图何在。 姚珂见冯淑嘉脸色一变,似惊似怕,忙瞪了潘玉儿一眼,语气稍重:“玉儿,不要胡说!” 贞慧郡主的名号,在贵家女眷之中,可比寿阳公主的名号要响亮得多。 寿阳公主本就皇家明珠,尊荣自傲是应该的,而贞慧郡主只不过是靠着汾阳王的功绩才破格获封的郡主,却敢在面对寿阳公主的时候,毫无顾忌地撄其锋芒,可见其倨傲自大,实难对付。 京城的贵家女眷中,如非必要,没有谁敢去触贞慧郡主的霉头;即便是必要,那也必须得言辞委婉,斟酌再三,唯恐将贞慧郡主得罪死了,招来大祸。 大家怕的不是贞慧郡主李婉宁,而是她背后大权在握的汾阳王李奉贤。 潘玉儿这样毫无顾忌地当众议论,如果消息传进了贞慧郡主的耳朵里,那即便是四处月初六寿阳公主府赏荷宴上,冯淑嘉并没有得罪贞慧郡主,只怕都会为冯淑嘉招来无妄之灾。 冯淑嘉不知道潘玉儿这样做的目的,却极快地反应过来保全自己。 “玉儿姐姐可真是冤枉我了……”冯淑嘉泪光点点,嘴角微撇,委屈万分,“汾阳王于家父有知遇体贴之恩,贞慧郡主又是圣上钦封的贤人,还有寿阳公主坐镇调度,我哪里敢放肆……” 所以,不论是寿阳公主还是贞慧郡主,都不是她一个小小的侯府之女能够开罪得起的,不过是平白做了炮灰,给人当枪使罢了。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姚珂见状,忙温声安慰道:“玉儿胡说呢,冯妹妹别放在心上。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是了解的。玉儿不过是在跟你逗趣呢!” 逗趣? 有潘玉儿这样与人逗趣的吗? 潘玉儿难道不明白,将她和贞慧郡主对立起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着她吗? 冯淑嘉心中冷笑,面上却甚是委屈,眼光盯着潘玉儿,看似哀怨,实则是盯紧潘玉儿,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她倒要瞧一瞧,潘玉儿到底为何突然改变对她的态度,和先前的热情亲昵判若两人,要如此苦心陷害于她。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双管齐下(三更) 和冯淑嘉相对而坐的潘玉儿,见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脸上已经是一片和蔼亲切,诚恳地向冯淑嘉道歉:“冯妹妹,我方才是和你说笑呢,是赞你不畏强bao,有机变呢,还请你不要记怪在心。” 在潘玉儿的心里,冯淑嘉是个前世单蠢得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今世也没有多么聪明的普通的小姑娘,所以她对于冯淑嘉一向是不甚在意的,就当是哄着一个可爱的小孩子玩了,一来打发无聊,二来以期在关键的时候能够中得上用。 要不是这次芙蓉裳突然出了那么前世明年才会出现的夏衫新款,她才不会下那么的工夫是应对呢。 所以在冯淑嘉面前,除非事关萧稷这样的大事,潘玉儿一向是不怎么遮掩自己情绪,总觉得即便是偶有失态,她也能轻松地圆回来。 冯淑嘉将潘玉儿的神情变幻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她不明白潘玉儿为什么要向她求证打探她是否真得得罪了贞慧郡主。 得罪了贞慧郡主? 电光一闪,冯淑嘉蓦地惊出一身冷汗,得罪贞慧郡主就是得罪汾阳王,潘玉儿该不会是早已察知汾阳王对冯异起了猜忌之心,所以才如此关注此事的吧? 当然,如果潘玉儿真的和她一样携带前世记忆重生的话,那么潘玉儿知晓汾阳王对冯异的猜忌,也就不足为奇了。 奇怪的是,潘玉儿为何没有像对付冯淑颖时一样善意地提醒她,而是如此失态地一再试探逼问她。 是不是,这件事情对潘玉儿至关重要,就像是芙蓉裳内挂着的本该明年出售新款夏衫,就像是清风茶楼的东家君珩。 冯淑嘉缓下心神,唇角微扬,亲昵地抱怨一句:“玉儿姐姐今后可别如此‘夸赞’我了,我可经不起吓。” 说着,还拍拍心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潘玉儿指着冯淑嘉笑她胆小,见姚珂不赞同地望过来,又忙举手求饶:“好了好了,这次是我错了,冯妹妹就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一回吧?” 冯淑嘉无意和潘玉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闻言便爽快地笑道:“那往后玉儿姐姐可不许再这样吓我了,否则我真的会生气的!” 说罢,还做出嘟嘴叉腰的小模样儿来。 逗得潘玉儿笑意点点。 姚珂见状,便忙趁机在一旁打圆场:“好了好了,往后可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算是将这件事情给揭了过去。 然而让冯淑嘉诧异的是,潘玉儿竟然接着问起了四月初六在寿阳公主府举办的赏荷会上的事情,十分详细,而且语气间满是向往。 前世潘玉儿和寿阳公主关系可不怎么好,而且和贞慧郡主三人,鼎足而立,相互竞争荔山诗社社长之位。 冯淑嘉当时还觉得三个人完全是日子过得太过于安闲富贵,闲着没事情做,才会为了一个诗社的社长之位而争得头破血流,风度全无。 荔山居士听过她的抱怨之后,只是一脸感叹地沉吟一句:“哪里是为了是社社长之位,是为了理不清的恩怨情仇啊……” 当时她一心忙着搜集证据,为父平反,不明白荔山居士这话里的“恩怨情仇”究竟指的是什么,也无心去探究,如今仔细一想,却咂摸出一点味道。 汾阳王野心勃勃,图谋不轨,那贞慧郡主和寿阳公主反目成仇是必然的;而寿阳公主和杨皇后姑嫂两人感情甚笃,潘玉儿挤走杨皇后,做了隆庆帝的继后,最终导致杨皇后在冷宫郁郁而终,寿阳公主会喜欢她才是怪事呢! 只是今生潘玉儿明显别有所恋,志不在此,不知道这三人之间又会有何恩怨情仇。 “玉儿姐姐若是实在好奇得紧,那下一次可以跟随姚府的姐妹们一起去呀。”冯淑嘉笑道,“寿阳公主每一季都固定举办宴会,这一次错过了,还有下次嘛!” 潘玉儿听得冯淑嘉如此说,怅然长叹一声:“寿阳公主府的大门哪里有那么容易进的……” 神情很是向往又委屈。 冯淑嘉见状吃了一惊,倒是有些拿不准潘玉儿到底是否为重生的了。 如果有前世的记忆的话,潘玉儿恨寿阳公主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对寿阳公主府如此神往? 姚珂却觉得潘玉儿如此怅叹又神往,不顾还有冯淑嘉和采露主仆俩在,实在是有些丢姚家的面子,便勉强笑道:“玉儿若是想去参加寿阳公主府的宴会,那下次让七妹八妹和你一起去好了。” 姚珂嘴里的七妹和八妹,闺名分别唤作姚珠和姚玑,是三房的一对双生姊妹,其生母三夫人林氏出自林家,是寿阳公主的婆家堂姐,因此寿阳公主每次举办宴会,她们姐妹俩都会成为座上宾。 这次赏荷会上冯淑嘉让贞慧郡主落了个没脸的事情,就是她们姊妹俩在府里传开的。 冯淑嘉机敏地察觉到姚珂的不满和潘玉儿在姚府处境的艰难,默默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垂目不言语。 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可不好贸然去劝这对表姐妹。 而且,她实在是好奇,一向在外表现在外祖家很得宠的潘玉儿,今次为何会露出这样委屈无奈的神情,一点都没有摄政太后的威仪架子,便只有静观其变。 “那下一次寿阳公主在举办宴会时,珂表姐你可要帮我说句话哦。”潘玉儿趁势请托道,幽幽叹气,“你也知道,外祖父最近看我看得有多紧,这次要不是有你同来,只怕外祖父都不会放我出来赴约呢!” 经过这次的事情,潘玉儿彻底明白她的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为了得偿所愿,她不得不抛下摄政太后的尊荣和面子,当着冯淑嘉的面前提及此事,顺势央求姚珂,逼得姚珂为了面子不得不答应她。 既然直接寻找萧稷这条路暂时是走不通了,那她不妨另辟蹊径,从萧稷的敌人入手,双管齐下,总好过被动枯等。 第一百九十九章 做贼心虚(一更) 冯淑嘉被潘玉儿央求的姿态和话里的意思惊呆。 姚知礼竟然突然将潘玉儿拘禁起来,让潘玉儿不得不当着她这个外人的面软语央求姚珂,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算算时间,最近潘玉儿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便是在李景打砸胡记香料行刻意寻衅时,挺身而出,且大包大揽,通过姚知礼的关系攀上杨淳熙,借故惩治李景了。 她当时就有些怀疑,以姚知礼的谨慎和圆滑,就算是再宠爱潘玉儿这个出色的外孙女,也不会为了她去得罪中山伯府的。 除非,潘玉儿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好处。 而显然,依照前世的经验来看,这个好处就是入宫为妃,替他笼络君心。 既然如此,一旦姚知礼查出来潘玉儿起了别的心思,肯定会将她拘禁起来,以免得徒生事端。 冯淑嘉捧起茶盏轻啜一口,决定静观其变。 而姚珂顾忌有外人在场,只得同意潘玉儿的软语央求,心里却有些不痛快,总觉得潘玉儿今日一力邀请她出来,或许并不是想要陪她在成婚之前在自由地出行散心,而是别有所图。 姚珂面上的笑意越发地浅淡了,要不是顾忌今日是冯淑嘉做东,她简直都想拂袖而去了。 好在戏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见潘玉儿和冯淑嘉转头专注地盯着戏台上那娉婷多姿的花旦,姚珂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她真是越来越瞧不懂这个出色可人的表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一曲终了,依旧如常收获好评如常,数不清的各式绢花往戏台上飞去,很快便落了一层。 冯淑嘉见潘玉儿盯着萧斐一路下了戏台,便打趣一句:“玉儿姐姐还没有听尽兴吗?这般盯着小飞蝶依依不舍。” 潘玉儿坦然大方,指着楼下大堂里的一众叫好的人,笑应道:“何止是我没有尽兴,你看底下的人不都期盼着小飞蝶能够再献一曲嘛!虽说小飞蝶近日登台演唱的时候多了,一个月里能有四五回,但是名角的拿手好戏,总是值得人细细品味,再三聆听的。” 一瞬间,方才娇声央求姚珂时的委屈恳切散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自若、谈笑风生。 潘玉儿变脸的能力,实在是让人惊诧。 冯淑嘉点头附和,喟叹道:“明明知道还魂这等奇事只是戏台上的演绎,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世间,可是人们还是如痴如狂。大约是越是不可能,越是让人心生向往吧。” 说话的时候,冯淑嘉一直紧盯着潘玉儿的神色,果然见她神色一动,却旋即恢复如常,淡然点头应道:“正是呢。越是得不到,越是让人欲罢不能。小飞蝶这一出还魂续情,婉转深情,更是动人心弦。” 正如萧稷之于她,前世今生,她追逐而来,都从来不曾想过放弃。 冯淑嘉见潘玉儿神色间难掩轻愁和坚定,正要再试探,却被姚珂拦住了。 姚珂见两人一本正经讨论着还魂续情之事,不由地抿唇一笑:“你们两个还未曾及笄议亲呢,就这样讨论什么情呀爱呀的,也不知羞。” 姚家是书香世家,最重规矩,像她们这样堂而皇之地议论《牡丹亭》其事,在姚珂的眼里,自然是不合适的。 冯淑嘉和潘玉儿相视一笑,止住话头。 潘玉儿却去闹姚珂:“我们说不得,珂表姐你说得呀!明年秋天,你可就是李家妇了……” 说罢,掩唇直笑。 姚珂闻言害羞,上去捶打潘玉儿,两个人笑闹作一团,和乐融融的,哪里还有先前的紧张。 冯淑嘉见潘玉儿三言两语之间,就消弭了姚珂对她的不满,暗自佩服,不得不说,潘玉儿实在善于抓住人心的弱点——姚珂虽然出身于规矩严苛的书香世家出身,却到底是个已经订了亲的怀春少女,说起未来的夫婿,总是甜蜜而羞涩的,什么不悦都消散了。 三个人又听了会儿戏,见萧斐不再登台,便相约去街上逛一逛。 销了账,下了楼。 一出锦园,潘玉儿便提议去东直大街。 “正好想要添些香料,那里有间香料铺子还是挺不错的。”潘玉儿一派坦然。 姚珂本就是出来散心的,随意去哪里都不拘,自然是点头赞同。 冯淑嘉见潘玉儿和姚珂都看着她,便笑道:“好呀,正好换季,春日的香料燃起来不趁时节,去换一些也是好的。只不过,此处离着东直大街不远不近的,咱们是坐马车去呢,还是走着去?” 潘玉儿没有丝毫犹豫:“坐马车去吧。” 她好不容易才借着姚珂的名头出来一次,可没有时间浪费在走路逛街上,得赶紧去胡记香料行,对胡老板挟恩威逼利诱一番,看能不能套出点儿萧稷的消息。 冯淑嘉早知潘玉儿会如此急切,便没有犹豫,爽快地应下。 三人便登上各家的马车,一路往东直大街行去。 行至半路,路过裁云坊时,只听得前方一阵喧哗。 潘玉儿和姚珂乘坐的马车径直驶了过去。 冯淑嘉却喝停马车,要下去瞧一瞧。 潘玉儿听到动静,挑帘朝后望去时,冯淑嘉已经跳下了马车,正要往被围堵得水泄不通的裁云坊行去,不由地心生不悦,语气也急切严厉了一些:“冯妹妹,我们还赶着去胡记香料行呢,你这会儿跳下马车做什么?” 冯淑嘉面带歉意,蹙眉解释道:“玉儿姐姐,不是我要耽搁你,实在是前方争吵的人里,有两个是芙蓉裳的绣娘和伙计,我不能不管啊!” 潘玉儿一怔,她方才急着去胡记香料行打探萧稷的消息,虽然听见外头争吵的厉害,却无心去关注,没想到竟然有芙蓉裳的人。 冯淑嘉现在打理着芙蓉裳,路遇此事,当然不能置之不理。 潘玉儿虽然着急,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催促道:“那咱们快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若是……” 话还没有说完,便看见了正撒泼打滚胡搅蛮缠的黄五娘,潘玉儿只觉得心头一跳,慌忙转了话头:“可咱们若是就这样贸贸然过去,别受了波及,上次胡记香料行的事情,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要不,冯妹妹,你遣采露去瞧瞧怎么回事吧,我们先在一旁等着。要是实在解决不了,你再过去看看,如何?” 第二百章 一唱一和(二更) 冯淑嘉本就是以此来试探潘玉儿的反应的,如今目的达成,自然是没有不同意的。 于是便留在马车上观望,吩咐采露先去探探前面出了什么状况。 待采露奋力挤进人群,冯淑嘉看了眼身旁极力镇定的潘玉儿和阿碧主仆二人,暗自叹息,果然是做贼心虚啊,就是摄政太后也不例外。 石进一见采露过来,知道冯淑嘉就在附近,表演得愈发地卖力了。 只见他指着哭哭啼啼的黄五娘,高声怒斥道:“东家给你厚财,助你扬名,你却转过头来被裁云坊的人收买,出卖芙蓉裳,你对得起东家吗?你这样恩将仇报的小人,今儿能背叛芙蓉裳,明儿就能背叛裁云坊!” 石进此话一出,一旁裁云坊的安掌柜顿时眸光一闪,看向黄五娘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疑虑,不复先前的热切与坚定。 虽然裁云坊在京城算得上是一家独大,他自信不论是待遇上还是工作条件上,都没有哪家能够超越裁云坊,能够引得黄五娘背叛他的,但是黄五娘这样人品堪忧的人,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妄想大小通吃,确实不值得重用。 要不是为了黄五娘手里的图样,这样的人他平时连瞧都不屑得瞧一眼。 黄五娘一见石进步步紧逼,而安掌柜也不再一味地维护她,顿时慌了,咬唇挣扎半天,终究觉得裁云坊招牌更大,靠着更稳,慌忙去抱大腿:“安掌柜,您别听他一个小小的伙计胡说八道!良禽择木而栖,这京城,不,这大梁,难道还有比裁云坊更顶级的绣坊吗?您不要中了他的离间计!你放心,那些图样在我手里,还会衍生出更多的新图样来,保管芙蓉裳打马也难追上!” 原本她是想脚踩两只船,先弄到足够的好处再和芙蓉裳解约撕破脸面的,谁承想今日她竟然一时不察,被石进一路盯梢过来,而裁云坊日常派去联系她的人,竟然将见面的地点改在了裁云坊店门口,让石进在大门口就闹了起来,连安掌柜都惊动了,不得不亲自出面应对。 而石进更是伶牙俐齿的,很是会说,眼见着安掌柜被他说得犹豫了,她不得不加大筹码。 不管怎么说,先挤进裁云坊再说!她就不信了,不过是改改衣襟、裙裾之类的边边角角的东西,有什么难得,她能还做不好了! 黄五娘心中忐忑,看向安掌柜的目光满是哀求。 安掌柜见状脸色稍稍恢复,点点头,温声对石进道:“这位小哥,黄五娘说的不错,难道你就没有换过东家?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值得你如此闹僵。” 安掌柜态度温和从容,声音平静且有力,和气急败坏、急言训斥的石进比起来,显然更加可信。 再说了,安掌柜说得对,谁还没有换过东家咋地! 周围很快便响起了附和声。 石进似是被安掌柜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教训,还有周围的附和声弄得十分难堪,气得满脸通红,愤而指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裁云坊不就是看到我们芙蓉裳出了夏衫新款,才想要来挖墙脚的吗?哼,我明白着告诉你把,我盯着黄五娘也不是一天两天来,来找她的人不止你们裁云坊一家!你当她为什么迟迟不肯回复你,那是想着借机捞取更多的好处呢!你问问她,这些天来,她都收了几家的银子了?!” 石进故意叫嚷得十分大声,好让停在路边等待的冯淑嘉能够听到。 冯淑嘉会意,看向潘玉儿,痛心疾首:“没想到那黄五娘竟然是这样的人!枉我还好心说夏衫的新款有的是她自己设计出来的,想要替她扬名,没想到她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可见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潘玉儿脸上还闪过一丝不自在,然而在听她说起新款的夏衫并不是黄五娘等人设计出来的时候,潘玉儿顿时大惊,连遮掩也顾不上,就急忙开口问道:“竟然是冒领别人的成绩!枉我还诚心诚意地向她们讨教那么久!对了,设计出那些新款夏衫的大师傅究竟是谁?如此大才,怎么都要跟她学两手才行!冯妹妹你可不许再糊弄我了!” 冯淑嘉心底暗叹,潘玉儿得将她看得有多单蠢,才会这样急切而不加遮掩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做过摄政太后的人,即便是面对即将到嘴的肥肉,不也应该看清楚形势再下嘴,免得那只是别人的钓饵吗? “是江南退隐的一个大师傅。”冯淑嘉忿然之色并不稍减,趁机打消潘玉儿的疑心,“玉儿姐姐未曾在江南久住,所以不清楚那里的衣饰习惯。那位大师傅,就是根据江南流行的服饰,稍稍改良,设计出了那些新款式的夏衫。因为和京城中的衣饰风尚略有不同,所以才会显得格外新巧别致。” 潘玉儿恍然,京城和江南划江南北分列,习俗风尚向来不同,而大梁建国以来,日渐升平富庶,南北来往增多,习俗风尚自然也日渐相容影响。 前世她做摄政太后那会儿,除却官道越来越宽阔平整,运河南北通畅,海运日渐发展,南来北往的,更是方便得很,北地南服或是南地北服,这都再正常不过了。 潘玉儿疑虑顿消,眉目舒展开来,至于那位退隐的大师傅是谁,她也没必要打听了。 前世冯淑嘉这会儿应该正被李景和冯淑颖玩得团团转,白氏为此事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功夫打理成衣铺子,更不会想着去江南挖角了。 而等到明年,运河南北逐渐通畅,裁云坊的绣娘受南方服饰的启发,设计出和芙蓉裳今次推出的极为相似的夏衫新款也就不足为奇了。 她打听过的,冯淑嘉幼时曾经和白氏客居过江南一段时日,虽然时日不长,但是了解南方习惯风尚,并且动了南服北渐的念头以赚个盆满钵满的,也未必不可能。 潘玉儿现在担心的是,如何不让黄五娘供出阿碧来。 第二百零一章 了结(三更) 不过,仔细想一想,潘玉儿有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阿碧是姚知礼遣来伺候她的人,忠不忠心于她,还两说呢。大不了,到时候将一切都推到阿碧,推到姚知礼的身上就是了。谁让姚知礼那个老匹夫软禁她来着,这叫一报还一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潘玉儿心下大定,面上愈发地坦然起来。 冯淑嘉见此,知道潘玉儿必然想好了应对之策,也不再纠结于此时,安心坐着等采露和石进前来复命。 这是她们提前约定好的,如果她一直不露面的话,就代表一切顺利,凡事就此打住,舍弃黄五娘,尽管回来复命就是了。 没一会儿,石进便和采露一起过来了,隔着帘子给冯淑嘉请安。 “有什么话,等回了铺子再说吧。”冯淑嘉暗示石进,“我和潘姑娘还有约呢。” 石进会意,躬身退了下去。 潘玉儿便笑着和冯淑嘉挥挥手,下了马车,依旧和姚珂同乘。 两辆马车依旧是一前一后,平稳而快速,很快便到了胡记香料行。 前头马车刚一停稳,潘玉儿便率先跳了下来,唬了姚珂一大跳,忙吩咐阿碧下车伺候。 潘玉儿却已经脚步匆促地进了铺子。 姚珂蹙眉,和随后跟上的冯淑嘉歉然道:“冯妹妹别介意,玉儿性子一向活泼如此。” 冯淑嘉笑道:“姚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我和玉儿姐姐相约数次,她是什么的样的人我清楚。” 是和她一样携前世记忆重生的人,是手段用尽一心要过上和前世不一样的日子的人。 姚珂不知冯淑嘉话里未尽之意,见状释然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便携了手,说说笑笑,相伴进了铺子。 而进得铺子一看,潘玉儿已经不见了人影。 只有阿碧上前,屈膝低声回禀道:“姑娘说是要找铺子的东家,拿先前就定好的秘制香料。” 姚珂顿时蹙眉,责怪阿碧:“胡闹!你怎么也不跟上去伺候,就由着玉儿一个人去见外男?” 还是个浸淫商场的商户,手段百出,这万一潘玉儿要是吃了亏该怎么办! 阿碧连连赔罪,委屈:“是奴婢的错。姑娘说要自己去,奴婢也不好跟随……” 姚珂见了阿碧这副模样,满肚子的怒气也无处发,要不是顾忌还有冯淑嘉在一旁,她都想立刻去将潘玉儿揪过来了。 “还不快跟去伺候!”姚珂瞪了阿碧一眼,低声呵斥道。 阿碧连连点头,忙转身蹬蹬蹬地上了二楼。 冯淑嘉见姚珂也没有心情挑选香料了,便喊了小二过来,将自己需要的香料的种类和分量都一一说了,交给小二去办,她则陪着姚珂,要去二楼寻潘玉儿。 正好,她也想知道胡记香料行到底和那个君公子是什么关系。 “真是不好意思。”姚珂满脸歉然,“耽误你挑买香料了。” 冯淑嘉微笑劝慰道:“姚姐姐不用和我这般客气,我又不懂得调配称斤什么的,交给店里的伙计去办最是省事相宜。” 姚珂便拍拍冯淑嘉的手,无言感谢着,相携去了二楼。 刚过楼梯拐角,就见阿碧在其中一间雅间外候着。 姚珂顿时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快步上前去。 还未等近前,阿碧看到来人,立刻拔高声音,屈膝问安:“五姑娘您来了。” 那模样,与其说是问安,倒不如说是特意给屋里的人报信儿的。 冯淑嘉看得出来,姚珂自然更不会看错。 姚珂不悦地瞪了阿碧一眼,加快脚步,边走边问:“玉儿在里面吗?你怎么在外头等着,不进去伺候?” 话刚落音,人也到了门前。 冯淑嘉急忙跟上,竖起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但是显然潘玉儿刚刚得到了阿碧的报讯,这会儿里头静悄悄的,只听见脚步声从内而外,疾行而进。 接着门就被从里面打开,潘玉儿第一个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胡老板,最后还有一个侍女,正在收拾茶盏。 见有侍女在,姚珂悄悄地松了口气,飞快地递给潘玉儿一个警示的眼神,旋即问道:“你的秘制香料做好了吗?” “还没呢!”潘玉儿上前挽住姚珂的胳膊,亲昵而欢快地说道,“不过,原料都已经准备好了,很快就会调制成功的!珂表姐,到时候我匀你一份儿,保管你用了还想用!” 冯淑嘉看着潘玉儿兴奋的神态,再抬头看一眼难掩惊惶无奈的胡老板,暗自惊讶,难不成,潘玉儿是见到那位君公子了?并且那位君公子其实并不想见潘玉儿,所以胡老板才会是这副神情? 可是,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啊! 冯淑嘉看了看难以藏人的桌椅板凳博古架,桌上用过的两只茶盏,还有那被风吹动的窗帘,半点都没有察觉到其他人存在的踪迹。 或许,是她眼拙了吧。 冯淑嘉收回目光,看着姚珂的不悦、潘玉儿的轻快和胡老板的不安,垂下眼睑。 只要潘玉儿不盯着她,不盯着芙蓉裳或是武安侯府,那潘玉儿和那位君公子如何恩怨纠结的,都和她没有关系,她也无意去进一步窥探。 从胡记香料行分手之后,冯淑嘉便吩咐采露:“找时间和大春小春说一声,让他们暂且不用再盯着什么人,都到店里去帮忙吧。过几个月,男装专卖铺子开了起来,只怕现有的人手不足,先让他们两人顶上吧。” 采露一脸惊愕,脱口问道:“那潘姑娘和君公子的事情就不继续追查了?” 突然间这样安排,她还真有些闹不明白冯淑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用查了。”冯淑嘉释然一笑,“既然潘姑娘不再对咱们存疑了,那她和那位君公子的恩怨纠葛,就和咱们没有关系了,咱们又何必多此一举?” 而且,既然暂时什么都查不出,一动不如一静,等着对方露出破绽好了。 有这个瞎担心的功夫,还不如赶紧将芙蓉裳做起来,和安远志撑腰的裁云坊一较高下,不轻不重地试探一下汾阳王的反应,也好让冯异看清楚,他一向敬重有加的恩师,其实只是个以权谋私、野心勃勃的阴谋家罢了! 第二百零二章 欢喜冤家 采露闻言惊喜,急忙问道:“姑娘今日安排的这一出,彻底打消潘姑娘的疑虑了?” 冯淑嘉笑着点点头,语气轻快:“八九不离十吧。” 自家姑娘可是从来都不打诳语的,既然她这样说,那肯定就是了。 采露顿时松了一口气,漾开的笑容怎么都收拢不住。 自从去年深秋,冯淑嘉从荔山上受伤回来之后,先是冯淑颖,后是李景,再后来又是潘玉儿和那位君公子,忙得他们脚不沾地的,个个都心神紧绷,一点都不敢松懈。 现在突然间听冯淑嘉这么一说,采露只觉得浑身枷锁顿除,格外地轻松自在,就连吹进马车的清风也比往日清冽舒爽许多。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轻松愉悦。 钤有武安侯府徽样的马车一路轻快向前,往拱辰巷行去。 晚一些时,石进进府回话。 “小人按照姑娘的吩咐,分别通知两边改了相会的地点,一路引着他们去了裁云坊,又跳出来指责黄五娘的吃里扒外,引得众人围观,揭破了裁云坊的诡计。后来的事情,姑娘您也都亲眼看到了。”石进恭谨道,“不知姑娘打算如何处置黄五娘?张掌柜那里一直在等着姑娘示下呢。” “杀鸡儆猴吧。”冯淑嘉冷笑道,“就当是她为自己背叛赎罪了。” 采薇撇嘴:“这哪里能够赎清她的罪过!要不是姑娘将新款夏衫的功绩安在她的身上,她以为就凭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绣娘,能攀上了裁云坊这根高枝儿吗?” 石进看着这样耿直的采薇直叹息,好心提醒她一句:“这个高枝儿可不是她想攀就能攀得起的。” 没有真材实料,早晚被安掌柜撵出来。 而且经此一事,黄五娘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等安掌柜发现自己花费大力气撬回来的珍珠,其实只是个一无是处的死鱼眼时,将人撵出来来时,还有哪家绣坊肯收用她。 所以,黄五娘这回可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采薇也不笨,转眼便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不免幸灾乐祸,可对上石进时,却还是下意识地嗔了他一眼,责怪他将自己想得太笨。 虽然,她确实不如采露心思灵巧,当然更比不上她家姑娘了,可是石进这样当众提点她,总让她觉得难为情。 石进见状,对着采薇飞快地讨好赧然一笑,便垂下头去。 冯淑嘉抿唇直笑,就当是没看见采薇和石进之间的眉眼官司,叮嘱石进道:“你回去告诉张掌柜,黄五娘的事情,一定要给铺子里的其他人一个警戒,趁势淘汰那些别有居心或者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她还等着和安远志的裁云坊打擂台呢,可不能让手底下的将兵拖了后腿。 石进恭谨应诺,退了出去。 采薇脚步一顿,到底上前相送。 待两人出了屋子,采露和冯淑嘉低声笑道:“姑娘瞧他们两个像不像是一对欢喜冤家?” 冯淑嘉抿唇笑道:“他们两个是不是欢喜冤家我不知道,但是你和大春的事情,我觉得可以提上议程了。” 采露一怔,旋即羞红了脸,娇嗔道:“姑娘,正说着采薇和石进呢,您怎么又扯到奴婢的身上了~” 冯淑嘉挑眉看向采露,笑问道:“为什么扯到你的身上,你难道还不明白?你如今也及笄了,到了议亲的时候,又和大春相知颇深,我是觉得也没有必要再拖着了。” 采露难得忸怩地垂首,绞着手指头,软声低低呢喃:“可是,哪里有姑娘家先开口的……” 冯淑嘉听得清楚明白,见采露不反对,便正色和她说道:“你回去先问问你爹娘的意见,若是他们不反对,我就请母亲做主将成全你们。” 也不用考虑什么“谁先开的口”这种无聊的问题了。 她虽然有心想要成全采露和大春的一片深情,可奈何自己如今年纪太小,这种事情不太适合出头,只能请白氏出面做主了。 至于大春的寡母,她是一点都不担心,能够娶得采露这样得脸又聪慧可人的媳妇儿,估计做梦都能笑醒,又怎么会反对呢。 采露知道冯淑嘉话里的意思,脸上笑意微敛,屈膝谢过了冯淑嘉:“多谢姑娘提点周全。” 就是冯淑嘉不说,采露自己也很担心自家爹娘不会轻易同意她嫁给大春的。 大春自幼丧父,全靠着寡母拉扯长大,如今寡母又累得卧床不起,底下更还有一个幼弟需要他照顾,她若是嫁了过去,上要伺候多病体弱的婆婆,下要照养尚不能自立门户的小叔,肩上的担子肯定很重。 哪一个做父母的,都不会舍得自己的女儿去吃这样的苦的。 更何况,作为冯淑嘉身边得力又得脸的大丫鬟,只要她愿意,她的选择会更多,更好。 冯淑嘉见采露容色微敛,知道她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点点头,也不再多说旁的话。 婚姻一事,真要论起来,除却当事人,也就只有各家父母能够说上一两句了。她这个外人,还是不要胡乱支招儿了。 论起婚姻失败,还有谁比她败得更彻底,更糊涂的吗? 冯淑嘉提过之后,便将这件事给放过去了。 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梳洗,先去演武场和冯援一起向张护院讨教——虽然大多数时候张护院都是让他们姐弟俩按照自己的速度或走或跑,伸伸胳膊踢踢腿儿的,并不算太累太难,但是小半个时辰坚持下来,也能活动出几身汗来。 然后稍事修整,就要和冯援一起去颐和堂给白氏请安。 再之后要赶回芷荷院,梳洗更衣,吃早饭。 早饭后,又该赶着去得宜居跟随严嬷嬷学习各种礼仪规矩,了解京城权贵之家的情况习惯,以及相互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了。 等从得宜居回来,还要花上小半个时辰复习严嬷嬷教给她的东西。 再休息片刻,一上午的时间便过去了。 午饭后,小憩片刻,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又该去得宜居向严嬷嬷请教了。 第二百零三章 媳妇可以预定吗?! 这么一通忙碌下来,往往要到傍晚时分,冯淑嘉才会清闲下来,然后去颐和堂和白氏说说话,等冯援从演武场回来,母子三人一起用过晚餐,再打着灯笼回芷荷院休息。 至于严嬷嬷定下的一旬两天的休息日,冯淑嘉更是要忙着打理芙蓉裳,陪着白氏理事掌家,偶尔还要接帖子出去应酬,简直比平时还要忙上几分。 采露和采薇看了,都替她觉得累。 可冯淑嘉却乐在其中,每天都活力充沛、精神抖擞的,仿佛又用不尽的精力和热忱。 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当一个人不再需要努力,因为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唤回失去的亲人时,是多么地可悲可怜,绝望无路。 所以对于她来说,她渴望也享受这样的忙碌奔波,直到有一日,汾阳王倒下,武安侯府再无死亡的威胁。 过了两日,大春来回复张掌柜对黄五娘的“杀鸡儆猴”。 “张掌柜将黄五娘背主忘恩的事情和铺子里的人都说了,让大家自己抉择,是要留下,还是要出走。任意去留,也算是全了一场缘分。 一开始,没有一个人提出要走的,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会做第二个‘黄五娘’的,但是等张掌柜言明如果不走,就要忠心勤勉,不许再半路出岔子,否则必将严惩时,便有人意动了。 张掌柜将那两个绣娘记下,当即便结算工钱,撵走了她们,任她们怎么求情都无济于事。” 大春说到最后,都忍不住为那两个拎不清又贪婪的绣娘叹息一声,她们到底知不道自己究竟丢了多么厉害的一个主子,一座大靠山啊! 冯淑嘉却无所谓地笑道:“随她们去吧。不过是见黄五娘攀上了裁云坊,便动了心思罢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之常情嘛!” 只是,有了一个“黄五娘”,裁云坊怎么还会再依旧重视善待第二个、第三个“黄五娘”呢? 至于去其他的绣楼,当然也会被悦纳,甚至是被捧着,可是那些根本就没有被冯淑嘉放在眼里的绣楼,也值得绣娘们去跳槽? 呵呵。 众人在心中默默地为“黄五娘”们点了一排蜡烛,默哀。 “你和小春在铺子里做得怎么样?还习惯吗?什么时候能上手?”冯淑嘉一叠声问道,微笑中不乏关切。 大春忙感激躬身应道:“多谢姑娘关心,小人和小春绝不会辜负姑娘的厚望与栽培的!张掌柜说了,再过上几天,小人兄弟二人就能中上用处了。” 毕竟一直在府里做小厮,比不得石进自幼在商贾之家长大,谙熟于商场世故,猛然间“转行”,总得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冯淑嘉鼓励大春:“张掌柜打理铺子多年,慧眼如炬,既然他说了你们兄弟俩没问题,那就肯定会中上大用的!潜下心来,好好学习,好好做事,将来我可就指望着你们几个替我日赚斗金呢!” 大春忙躬身应下,神态恭敬,语带感激:“多谢姑娘。” 要不是冯淑嘉一再重用提拔,只怕他和小春兄弟俩这会儿还在前院做个跑腿儿打杂的小厮呢,每个月就那两个月钱,勉强糊口罢了,哪里敢想那些有的没的的! 冯淑嘉点点头,笑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你就先回去吧。” 可大春却没有再像往常一样躬身应诺,而是垂着脑袋似在犹豫不决,半天都没有动一下。 冯淑嘉诧异,温声问道:“你可是还有其他事情?” 听得冯淑嘉问他,大春猛地一抬头,飞快地睃了采露一眼。 而采露则一反常态地一直低垂着头,看也不看大春,然而两只手却紧紧地绞在一起,泄露了她的紧张不安。 冯淑嘉恍然大悟,看来大春这个榆木疙瘩终于开窍了,是要向她求娶采露了吗? 冯淑嘉满心欢喜地等着,然而大春话一出口,却让她惊得差点喷茶,旋即大笑,好笑又无奈。 大春说:“姑娘,小人能不能先跟你定下采露,等过两年小人有出息了,再来向您求娶采露?” 这算是什么,提前预定,等攒够银子了再来付钱买货吗? 冯淑嘉简直都要被大春气乐了,然而静下心来一想,又心酸不已。 采露家中父母双全慈爱,两个哥哥对她也是爱护有加,她自己也很有本事,深得主家重用,这样的条件,最差也能嫁一个小管事,好一点甚是可以嫁进小地主家里做明媒正娶的妻室。 可是大春呢,不过是个新近得主家重视的小厮罢了,虽然如今做了店小二,可是前程依旧未定不说,更有卧病在床的寡母和不能自立门户的幼弟拖后腿,实在是配不上采露。 所以,大春也是迫不得已,才提出这样的请求吧。 他不想失去采露,却又没有办法让采露的父母同意将采露嫁给他。 冯淑嘉没有着急答应或者是不答应,反而问道:“你去采露家里提过信儿了?” 大春又飞快地睃了一直勾着头绞手指的采露一眼,垂首讷讷道:“回姑娘话,小人还没去呢……小人怕就这样去了,会让采露为难……” “你是怕你自己没面子吧。”冯淑嘉毫不留情地揭掉大春的那层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是知道了却不敢承认的遮羞布,“你怕自己一事无成,配不上采露,就这么贸贸然地上门提亲,会被她的家人嘲笑看不起,是不是?” 大春脸色煞白,嘴唇抖了抖,没说话。 采露见状心有不忍,忙抬头替他辩解:“姑娘……” 满脸的急切和心疼,生怕冯淑嘉会继续为了她而为难大春。 冯淑嘉轻轻地摇摇头,止住了采露的求情。 从采露的身上她看到了前世执拗的自己,只是采露比她幸运,或者说是比她聪明,再考察得知大春是个忠厚勤勉的人之后,所以才会芳心暗许的。 不像她,懵懂无知,冯淑颖和李景给她看什么听什么,她就相信什么,从来不会去想着求证。 第二百零四章 男人的友谊 采露见冯淑嘉阻拦,只好讷讷地住了口,双唇紧抿着,满脸无声哀求地看向冯淑嘉。 冯淑嘉长叹一口气,若不是前世因为她而耽误了采露的这份姻缘,她才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去点醒大春呢。 冯淑嘉长吐一口气,心情略略平静之后,问大春:“你也知道,采露条件极好,那么我问你,如今采露已经及笄了,她若是不说亲,一直就这么默默地等着你的话,你觉得别人会怎么说她?” 养在家里的老姑娘,谁不会说上一句“有隐疾”? 顿时,大春脸色愈发地苍白了,就是采露也寒了一张脸,不负先前的激动。 阒寂之中,只听大春嗫嚅道:“小人……小人绝不会辜负采露的等待的!” 冯淑嘉闻言大失所望:“你不会辜负采露的等待,却要她为你承受两年,甚至是更长时间的指点议论,你就这么回报她的善良体贴、一片深情的?” 看方才采露那形容,她就知道这两人肯定是私下里商量好了的,就等着在她跟前过了明路,让她帮着挡一挡来自各方的催促和那些流言蜚语了。 前世她欠采露良多,自然不介意帮采露一把,可是将采露就这样委委屈屈地嫁给大春,她却不忍心,觉得气愤。 冯淑嘉也不说话,肃然端坐,等着大春和采露二人的决定。 “姑娘……”采露强忍着心里的酸涩,语带哭腔,想要放弃,却被大春蓦地截断了话头。 “姑娘,小人知道您的担忧,也知道自己先前想错了,委屈了采露。”大春蓦地抬头,虽然依旧煞白着一张脸,但是目光已是坚定不移,诚恳请求道,“现在,当着姑娘的面,小人郑重向采露道歉!” 说着,大春冲采露深深躬身,诚恳道歉:“采露,对不起,是我想得不周全,委屈你了。” 采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忙去上前要扶大春,眼里泪光点点。 大春这样郑重其事的向她失礼道歉,是要了结他们之间的这段情缘了吗? 采露心中忐忑不安又悲愤伤心。 采薇一把拉住采露,拦住她的好意,恨恨地看向大春。 就是冯淑嘉,也一时闹不明白大春这番大礼究竟是何意图。 “可是,小人求娶采露的心这辈子都不会改变的!” 大春一句话,让屋里众人的一颗心顿时都放了回去,冯淑嘉和采薇暗自高兴采露没有看错人,采露更是高兴得泪水涟涟,激动得似哭似笑的。 那模样,让冯淑嘉不由地暗自庆幸大春的坚持,否则大春要是被她这样一点破句打退堂鼓的话,采露该有多伤心,而她也该会多自责啊。 “小人知道,自己现在还配不上采露,但是小人一定会更加努力,保证两年,不,是一年之内,一定会凭借自己的本事让采露的家人接纳小人的!”大春恳切又坚定地请求道,“所以,还请姑娘为小人留下采露一年。” 冯淑嘉眉头微蹙:“所以,你的决定还是没有改变吗,先立业再成家?” 大春这次没有了前次的惶恐,躬身坦然道:“是。不过,请姑娘放心,小人这回不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是真的不希望采露夹在中间为难。 谁家不想女儿嫁得好人家,吃穿不愁的,小人理解采露家人的担忧。所以就不能一穷二白地上门求亲,让采露难做了。 一年,一年之后,小人保证会再上一步,让采露的家人同意我们的婚事的!” 没有想过失败后怎么样,可见是为了求娶采露,只许自己成功,不许失败了。 而冯淑嘉相信,凭借她的提拔和大春自己的能力,一年之后,大春肯定是小有成就的。 先前的那番话,不过是怕大春为了自己的面子,就要委屈采露,看不清楚采露待他的情深意重罢了。 采露见冯淑嘉沉吟不答,还以为她是不答应,忙上前几步,和大春并肩而立,行大礼恳求道:“姑娘,奴婢相信大春!” 大春回以感激的一笑,眉宇间情意满满。 冯淑嘉见两人你侬我侬的,忍不住笑道:“罢了罢了,既然你们都同意了,我又何苦做那棒打鸳鸯之人。那就这么说定了,一年,我只帮你留下采露一年,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不会让采露白白等待。” 最后一句,神情郑重,语气严厉,是对大春说的。 “小人遵命!”大春无比坚定。 等采露送大春出去了,采薇抹着眼角笑道:“真是没有想到,一波三折的……采露姐姐就这样被人定下了……” 语气间不胜唏嘘感慨。 冯淑嘉笑她:“你也先别忙着感慨,你也不过比采露小了一岁余罢了。明年,等你也及笄了,我看你还能这样旁观感慨不!” 采薇娇嗔不依:“姑娘,您又打趣奴婢了~您也才十一岁而已,就管男女婚嫁之事,小心夫人知道要说教您哟~” 话虽是这么说,心里却半点没有觉得冯淑嘉管不得这些事情。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将冯淑嘉当成一个只需信服和听从的主子看待了。 过几天,又逢休沐,石进送四月中旬的账册过来时,和冯淑嘉禀报道:“姑娘慧眼识珠,知人善任,大春和小春兄弟俩真是难得的勤勉聪明,不过几天,就已经能够熟练地接待客人、推销成衣了呢!尤其是大春,那业绩都快和小人不相上下了。” 前一句冯淑嘉信了,后一句却明知石进是要替大春在她和采露面前说好话。 石进卓越的经商能力,就连张掌柜看了都不得不佩服,哪里是刚去铺子试练几天的大春能够比得上的。 冯淑嘉抬头看了石进一眼,笑道:“你们已经这样要好了?” 本来是独立的两条线,各自不相干的,却因为在一个铺子共事几天,都开始说上心里话,还互相帮忙了,不得不说,石进与人交往的能力实在是令人叹服。 石进眼神一亮,呵呵讪笑道:“姑娘真是厉害,见微知著,什么都瞒不过您!” 第二百零五章 改变 这么快就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推知了他和大春小春兄弟二人的交往情况,不得不说,冯淑嘉实在是机敏。 幸好冯淑嘉不知道因何缘故,经过裁云坊揭发黄五娘一事之后,就突然放弃了对萧稷的追踪调查,否则被这样一个人盯上,对于萧稷来说,可是不小的麻烦呢! 唯一要烦恼的是,冯淑嘉经过上次的事情,不但放弃了对萧稷的追踪调查,也同时放弃了对他们无从下手的潘玉儿的追查,也不知道冯淑嘉到底是查清楚了,还是没有查清楚。 可惜以他的身份,也不太好问得太深…… 一瞬间,石进脑海里转过无数的念头,神情便有些怔然挫败。 好在冯淑嘉一心扑在账簿上,没有注意到。 “不是我厉害,那是因为你不想瞒着我。”冯淑嘉轻笑一声,抬头挑眉,“以你的本事,你若是想瞒着我,难道还能瞒不住吗?” 冯淑嘉本是随意一感慨,褒扬石进本事大的,可石进一听却吓得差点变了脸色,还以为冯淑嘉是察觉到了什么,慌忙躬身连连辩白掩饰:“姑娘吓煞小人了,小人可不敢有什么事情瞒着您!小人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小人……” “好了好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冯淑嘉好笑,“好像是做贼心虚一般。” 说罢,见石进又要表忠心,慌忙摆手求饶:“行行行,就此打住。账簿明天我再带到铺子去,你还有其他事情吗?” 石进被冯淑嘉接连惊吓两回,听得冯淑嘉这么问,顿时如获大赦,哪里还敢继续打探潘玉儿的事情,点点头,余悸未了地恭谨回禀道:“张掌柜说,店里男款的春衫早已买完,夏衫的存货也不多,问姑娘是再赶制一些旧款式的,还是等着新款出来? 还有就是铺子的盈利极丰,照这个情势下去,再开一间专营男装的成衣铺子也是十分必要的,问姑娘什么时候去和清风茶楼的东家洽谈转让铺子之事。” 石进说着,心里就直滴血,你说冯淑嘉看上哪间铺面不好,怎么就偏偏看上了清风茶楼,那可是晋王爷留给少主的极其重要的一处据点啊…… 虽然萧稷早说了绝不相让,可是石进总担心冯淑嘉亲自上门洽谈的话,萧稷一个头脑发热,就会答应下来的——萧稷为冯淑嘉屡屡破例,他们可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冯淑嘉不知道石进心中的担忧,笑道:“先赶制一批旧款夏衫吧,等秋衫再上新款,专营专卖。至于盘下清风茶楼之事,等明日送账簿时,我会去清风茶楼看一趟,倘若是君公子在,就和他提一提。” 其实她觉得,那位君公子刚刚盘下清风茶楼,肯定是看上了铺面的位置,又依仗自家茶水点心的手艺,正是要大展拳脚的时候,未必肯将店铺盘给她。 不过,这话她不想贸然和石进他们说,免得让他们失望,打消了他们的积极性。 而石进不知道冯淑嘉其实已经开始考虑其他的铺面,闻言心中隐忧重重,无意在待下去,得到示下之后,便躬身告退了。 依旧是采薇起身相送。 等出得屋子,穿过庭院,两人在院门口话别时,石进悄悄向采薇打听:“姑娘最近还在盯着胡记香料行吗?” 冯淑嘉对他总不如对采薇采露和大春小春四人信任,当初也多是让他盯着胡记香料行,并未直接插手潘玉儿之事,所以他也不好直言相问。 采薇觉得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便摇摇头,低声回道:“没有。姑娘现在谁都不盯了,就盯着芙蓉裳呢,免得再出现黄五娘那等忘恩背主之事!” 提起黄五娘,采薇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石进安慰了她两句,踌躇片刻,终于是忍住,问了一句:“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姑娘先前不是还又是盯胡记香料行,又是盯中山伯府的李公子,还有其他的吗?” 采薇眉头微皱,想了想,低声回道:“自然是眼下最当紧的就是芙蓉裳了!姑娘对你寄予厚望,你可要好好当差,别辜负了姑娘的提拔!” 石进脑子里一时想不通透,但是看采薇的神色,也不好再问下去,忙笑着回道:“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辜负姑娘的提携与厚望的!” 采薇瞪了他一眼,低声提醒:“那就好!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可不能食言而肥!” “知道知道!”石进态度极好,微笑迭声应道。 等采薇送走石进,折回正堂,采露等在门口,挑帘打趣她:“怎么这次去了这么久?可是在依依不舍地话别?” 上次大春来求娶之后,采薇没少打趣她,现在有了机会,采露自然是不会放弃。 采薇顿时跺脚娇嗔:“采露姐姐你不要胡说!我不过是见姑娘近日很看重芙蓉裳,叮嘱他两句好好当差的话罢了!可比不得大春……” 倒不是采薇有意要瞒着石进的疑问,只是她并未觉得石进问那话有什么不妥,又被采露如此打趣,一心想着反驳了,哪里还记得一五一十地禀报。 采露听得采薇提起大春,顿时红了脸,忙打断回道:“什么大春,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明明再说着石进呢!你不说,我也看得明白……” “你看得明白什么了?你看得明白什么了?”采薇上前挠采露的痒痒,“你才是故意转移话题,不说大春呢!我……” ……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不停,挠刺不停,冯淑嘉在一旁看得忍不住伏案而笑。 这一世,因为她的改变,身边的人也都发生了变化,白氏越来越温和开明,冯援越来越开朗坚强……就是采露和采薇两人也越来越开心,且姻缘将近,这真是太好了! 如果,明天能顺利地拿下清风茶楼的话,那就更好了! 可是,当和萧稷相对而坐,从萧稷口中听得斩钉截铁的“不行”二字时,冯淑嘉既觉得失望,又觉得意料之中。 第二百零六章 初次合作 “那真是唐突了,还请君公子不要见怪。”冯淑嘉见萧稷态度坚决,绝无一丝挽回的余地,叹息一声,歉然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清风茶楼和芙蓉裳就是斜对街,都是邻居,往后可不要因此就断了来往呀。” 在商言商,她原本就知道的,可是还是因为那碗卧了两只荷包蛋的阳春面,生出一丝侥幸来。 事实证明,确实是她想多了,眼前的这位君公子可以碍于情面,或是出自真心地给她很多碗卧了两只,甚至是更多只荷包蛋的阳春面,却绝不会将清风茶楼这只生蛋的母鸡转卖给她。 萧稷见冯淑嘉满脸的失望,到底是不忍心,沉吟片刻,道:“其实,在下倒是觉得,冯姑娘可以将紧挨着芙蓉裳的铺面盘下来,这样也便利于那些既想选购女款成衣又想选购男款成衣的人,不知你觉得怎么样?” 冯淑嘉坦然笑道:“不瞒君公子说,我早就猜想到君公子刚刚盘下这间铺面不久,未必肯割爱,所以一早将彩霞街上其他待转让的铺面也都看了,却没有合适的。 至于君公子说的芙蓉裳旁边的商铺,房东知道芙蓉裳要扩大店面,眼红于芙蓉裳这一两个月以来的红火,都恶意抬价呢……” 价格高出了她的预算,她自然是不能冒着亏本的风险下手了。 她是要赚钱的,要替冯异洗白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要继续资本对抗强大的敌人,可不是来做慈善,或是任人宰割的。 萧稷凝眉,顿了顿,歉然道:“实在是抱歉,冯姑娘,这间店面也是在下费了很大的工夫才盘下来的,尚未赚回本钱,所以……” 冯淑嘉摆摆手,倒是一派大度爽朗,笑道:“君公子不必如此,易地而处,我肯定也不会将才刚到手的这么好的铺面转让给君公子的。所以,君公子不必觉得歉疚。” 冯淑嘉的坦率和洒脱让萧稷微微惊讶,旋即又觉得冯淑嘉就该是这幅模样,肖似其父,有情有义。 既然如此,他总得回报一二。 所以四月底的时候,与芙蓉裳相邻的铺子东家,突然间主动找上了张掌柜,说是要按照之前张掌柜提出的价格,将店铺转让给芙蓉裳扩大店面时,张掌柜大为惊喜,慌忙派大春疾奔回武安侯府告知冯淑嘉这个消息。 大春最近日渐得用,又顾虑到他一向得冯淑嘉的信任和重用,所以以往交由石进跑腿儿的那些活计,现在张掌柜都交给了大春去做。 至于石进,张掌柜有意培养他独当一面的能力,将来能够接替他,将芙蓉裳发扬光大。 为此,张小二没少抱怨他这个叔父偏心。 好在张小二抱怨归抱怨,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而石进又善于与人相处,所以两人之间也没有爆发什么矛盾冲突,倒是张小二愈发地好学上进,不时地向石进请教为商之道。 石进也不藏私,倾囊相授。 所以两人现在倒是颇有些惺惺相惜,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对此,张掌柜很是欣慰。 芷荷院的正堂里,冯淑嘉听完大春的禀报,惊喜得难以置信:“真的,你没有听错,确实是按照咱们当初的报价租赁,没有别的任何附加条件?” 大春点点头,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回道:“姑娘,您就放心吧,小人绝对没有听错的! 听说是原本租着铺面的那家人家中出了急事,无心打理铺面,也不想继续租着浪费银子,便去找房东退租。 房东这才着了急,急忙打听过后,又发现没有人比姑娘出的价钱更高了,便又只得灰头土脸地主动找上了张掌柜,一意租让,别提有多殷勤,就是怕咱们借机再压低价格。” 要他说啊,这种人就是活该,谁让他当初眼红芙蓉裳的收益,胡乱抬高价格的?就该趁机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让他明白什么是为人之道! 可冯淑嘉笑道:“生意人讲求的是个诚信,说好的价格咱们自然是不会变的。” 大春和采露采薇三人闻言,难免面露失望。 然而接下来只得冯淑嘉话锋一转,三人又重新高兴起来,拍手称快。 “不过,小小地给他一个教训还是必要的,免得他们以为咱们是好欺负的,将来再多方刁难。”冯淑嘉冷笑一声,吩咐大春,“你回去告诉张掌柜,这铺子咱们不租了,而是要买下来。价格让张掌柜看着给,不能让对方吃亏,却也不能让他占太大的便宜!” 对方不仁,一意求财,她却不能因此而不义,否则她和那人又有什么区别。 大春等人拍手称快,铺子成了自己的,就不用担心房东再借故为难了。就算是为了这,多给房东几个钱也是可以接受的! “是,姑娘,小人这就回去知会张掌柜。”大春躬身告退。 采露依旧相送。 如今两人之间捅破了那层纸,在冯淑嘉面前过了明路,相处时更见甜蜜无间。 张掌柜从大春那儿得到信儿之后,也觉得冯淑嘉直接买下铺子的打算很明智,跟这样反复又贪婪的小人交易,还是一锤子买**较合适。 一次付清,银货两讫,免得将来再徒生事端。 只是,张掌柜却很担心对方见状,贪心又起,想要趁机咬下一大块肥肉,不觉有些踌躇。 石进见状,无奈叹息一声,趁着店铺里清闲的时候,又悄悄去了一趟清风茶楼,找萧稷帮忙。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逼得那房东不得不将铺子租赁给冯淑嘉了,那干脆再逼一逼,让他不得不将铺子卖给冯淑嘉好了。 所以,当第二天张掌柜和房东如约洽谈,提出收购铺子的要求和价格时,对方竟然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这让张掌柜一时惊喜过了头,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还是先前那个斤斤计较又贪婪反复的房东吗? 不过,虽然疑惑,张掌柜也不是商场新手了,不怕对方借机设好险境等他跳进去。 第二百零七章 无可奈何 等双方商议妥当,拟定了专卖的文书,再到官府过了户,张掌柜看着那书契落款上的“武安侯府”几个字,这一颗心总算是安定下来了。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书契,那人就再在想刁难芙蓉裳就难了。 冯淑嘉得到消息的时候,也很是惊讶,便遣人悄悄地打听了先前的房东的情况。 这才知道原来是家里出了不肖子,吃喝嫖赌样样俱,这些年来连累父母替他填进去了不少银子。近日又在赌坊里又输了大笔的银子,被人扣押了起来,现在急需用钱赎回,房东这才不得不痛快地将铺子卖给冯淑嘉的。 因为冯淑嘉为人仁义宽厚,虽然一力坚持要买下铺子而不是像之前商定的那样按年租用,但是给的价格却很合理公道,让房东挑不出错儿来。 事后,冯淑嘉想到房东那个连累父母半生的不肖子,叹息之余,就想到了前世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任性恣意,连累了父母幼弟含冤丧命的…… 白氏拿到书契的时候,很是惊讶,忙一叠声地问道:“你什么时候盘下的铺子?哪里来的银子?怎么也没有和母亲说一声?不是说要盘下清风茶楼那间铺面吗,怎么又换成了芙蓉裳旁边的铺子?咳咳咳……” 问得太多太快太急,气息不匀,嗓子嘶哑,猛地干咳起来。 白氏大约在五月底六月初临盆,肚子如今已经十分突出了,这一咳嗽,肚子就一抽抽的,隐隐有些发疼地坠着,白氏慌忙用手捧住肚子,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冯淑嘉见状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伸手地替白氏抚背顺气,担忧地问道:“母亲好些了吗?……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盘下了铺子之后,才贸贸然将书契拿来给您看的……” 言语间很是愧疚。 虽然最初她也是担心白氏即将临盆,觉得自己完全能应付得来,所以才不想白氏为此事费心,耽误养胎的。早知白氏会这么惊讶激动,她一开始就不该瞒着白氏悄悄将铺子盘下来。 白氏见冯淑嘉脸上担忧愧疚之色甚浓,忙接过腊梅递过来的温开水,仰头饮下,勉强压住干咳,笑着安慰冯淑嘉:“嘉儿不用担心,母亲没事的。你和母亲说说这书契的事情。” 白氏说着,止住冯淑嘉抚背的动作,将她的手包在手掌里,轻叹一声,关切又欣慰道:“母亲是怕你被人骗了……也没有想到,不知不觉之间,你竟然都已经这样能干了!” 感觉一直被她庇护在翅膀下的雏鸟儿,很快就要离开她展翅飞翔,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了呢,真是让人唏嘘感慨,五味杂陈。 冯淑嘉见白氏这口气缓了下来,放下来,挨着白氏坐下来,和她细细地说道事情的始末:“本来是想要盘下清风茶楼的,可是君公子也是看中了铺面的位置,才盘下来的。不过个把月的时间,他怎么肯割爱相让呢…… 恰巧后来隔壁的铺子要转租,我想着租下终究难免麻烦,再说芙蓉裳是打算长久发展下去的,便干脆将铺面买了下来。 这些事情都有张掌柜出面,所需的银子也都是芙蓉裳这一两个月来的盈利,我想着母亲近来身子越来越重,多是需要在榻上歇着,便没有惊动你。 还请母亲不要责怪我自作主张才是。” 白氏听冯淑嘉细细说来,又是欣慰,又是喟然,摸着冯淑嘉的头发微笑道:“我们嘉儿长大了,体贴孝顺,又聪明能干。你父亲回来,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说到冯异,冯淑嘉看了一眼白氏十分凸显的肚子,迟疑低声问道:“母亲,五月底,父亲不能赶回来吗?” 白氏怅然长叹一声,见冯淑嘉一脸的失望和无奈,又勉强笑着去安慰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你父亲这也是无可奈何……” 而她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不论是生冯淑嘉时,还是冯援时,冯异都在前线打仗,无法回来陪产,她心里不是不失落伤怀,尤其是生冯淑嘉时,她是头胎,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肚子疼得厉害,又提前半个月发作见了红,吓坏了都…… 好在最终母女二人均平安无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闯了过来。 白氏也知道冯异的身不由己,想着刚刚出生的幼子还要她打起精神去照料,每一次都只得将一切心酸委屈都强压下来,表面上依旧如故,张罗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打理着手中的产业。 如今这是第三胎,就算是冯异依旧不能回来陪产,她也习惯了,只是这习惯背后,依旧是无可奈何的心酸。 “母亲……对不起……”冯淑嘉垂目歉疚,是她不好,不该提起这茬儿,又让白氏伤心了。 “不过,母亲不用担心,我长大了,援弟也越来越懂事了,我们会帮着你一起照顾弟弟妹妹的!”冯淑嘉抬头,一脸坚定安慰白氏,“稳婆医婆什么的,我已经问过牛嬷嬷和腊梅姑姑了,她们说都找好了的,等到五月下旬,就让人接进府里来备着,以防母亲像生我时一样提前发作了……” 冯淑嘉絮絮叨叨,想要白氏开怀安心。 白氏垂首看着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儿,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满满的,很快便将先前的那点失落给挤走填满了。 不是有人说过嘛,为母则强,诚不我欺! 冯淑嘉盘下芙蓉裳隔壁的铺面之后,就一直抽空忙着修整,打算在五月底或是六月初开门营业,趁势推出她在心中反复推敲修改,最后才敲定的新款男式秋衫。 等芙蓉裳新款男女式秋衫一推出,必然又是一场轰动,继而引领整个京城的衣着风尚。到那时候,“黄五娘们”拿着她设计的成衣新款式逍遥度日的好时光就到头了。 而裁云坊如今已然因为黄五娘之事,背上不敢和一个小小的成衣铺子坦然迎战,而是背后挖人墙角的名声,若是在秋衫的较量之中再输给芙蓉裳的话,必然会声名再次下跌。 踩着别人的血泪上位,当谁不会啊! 第二百零八章 迎战(一更) 石榴花开红艳艳,五月悄然而至。 这天早上,冯淑嘉意外接到了贞慧郡主的请帖,说是邀请她去参加两日后在汾阳王府的榴照园举办的榴花会时,很是诧异。 她还以为自从上次的赏荷会不欢而散之后,以贞慧郡主骄傲的脾性,会将她列入拒绝来往,就是见了也要好好地教训一番的名单呢! 如今看起来,这位嚣张跋扈的郡主,还是有几分耐心和心思的嘛。 宴无好宴,那她到底要不要去赴这场鸿门宴,如果去了又该如何应对呢? 冯淑嘉想了想,带着请帖去了得宜居请教严嬷嬷。 严嬷嬷正在伏案急书,准备明日要教授给冯淑嘉的课程,闻言接过请帖,扫了一眼,温声道:“你是怎么想的,要不要迎战?” 严嬷嬷没有说“赴宴”,却说是“迎战”,这让冯淑嘉不由地抿唇一笑:“战神武安侯的女儿,又岂能不战而屈,甘当逃兵呢?” 小姑娘说这话的时候,身姿挺秀,刚毅不屈。 严嬷嬷认真地打量冯淑嘉片刻,露出欣然的微笑来,赞许道:“我严嬷嬷的学生,当然也不可以做逃兵!” 先前她想过让冯淑嘉避开贞慧郡主的锋芒,然而听了冯淑嘉那一番话,她就明白,无论冯淑嘉怎么退让,贞慧郡主都不会就此罢休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坦然迎战,也好博得个心里痛快,以及一线胜利的可能。 人一上年纪,就会明白,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心里痛快还要快活的事情了。 “不过,迎战归迎战,咱们可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严嬷嬷说着,将原本写的手卷都收起来了,重新铺纸,边落笔速写边解释道,“趁着这两日的工夫,咱们抓紧时间熟悉一下汾阳王府的院落布局、重要任务、人情往来,还有一些忌讳隐秘之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冯淑嘉亲自上前磨墨,闻言惊讶:“嬷嬷竟然还知道汾阳王府的秘事和人情往来吗?” 她还以为以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严嬷嬷身为寿阳公主身边得力的老嬷嬷,肯定是贞慧郡主重点防范对付的对象,因为所知甚少呢! 严嬷嬷抬头瞟了冯淑嘉一眼,眉梢微挑:“怎么,难不成你以为我在寿阳公主面前这么多年就白呆了?最了解一个人的,永远都是他的对手。” 而寿阳公主就是贞慧郡主纠缠多年,恨不得对方去死,却又无可奈何互相忍受的对手。 严嬷嬷身为寿阳公主的左膀右臂,时时随侍在侧,自然也能了解汾阳王府内里的情况。 冯淑嘉惊喜交加,没有想到此次前来请教,还会有这样的意外收获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真是要多多感谢贞慧郡主派人给她送来了这张请帖,她才有机会深入了解对手,提前布置安排。 上次赏荷会上,冯淑嘉将贞慧郡主得罪得太狠,严嬷嬷心中担忧贞慧郡主借此狠狠地报复冯淑嘉,便也不拘着授课的时辰了,让冯淑嘉只要一有空就去得宜居,听她讲说贞慧郡主其人,说汾阳王府诸人的关系,说很多很多前世今生冯淑嘉都没有打听到的事情,生怕冯淑嘉在汾阳王府吃了大亏。 对此,冯淑嘉当然是求之不得。 有了严嬷嬷这句话,她能从早饭后一直赖在得宜居,直到天将擦黑才回芷荷院,搞得严嬷嬷不禁失笑摇头,喟叹道:“早知道你这么孜孜不倦、一心向学,我就不应该说什么不拘着时辰的话……” 很是后悔的样子。 可是冯淑嘉听得出来,严嬷嬷是明悔实喜,心里面为她的勤奋向学高兴着呢。 白氏听说了,便往得宜居又是送衣物又是送吃食又是送珍玩的,一再感谢严嬷嬷对冯淑嘉的无私相授。 除了寿阳公主,大概就只有冯淑嘉能得严嬷嬷如此用心尽心地教导指正了吧。 这恰恰也说明,她的女儿实在是出色,就连严嬷嬷这样以严苛闻名的师傅都忍不住喜欢,要为她开小灶,一再破例呢! 白氏心中欢喜,给冯异写信的时候,就特地提了几句。 女儿不是她自己的,有了这样的成绩,总得让为了他们娘几个一直在边关拼杀征战的冯异也高兴高兴不是。 五月初十,正是贞慧郡主在汾阳王府的榴照园举办榴花会的日子。 一大早的,严嬷嬷就到了芷荷院,看冯淑嘉准备得如何了。 冯淑嘉刚刚晨练回来,一身利落的短打衣衫还未来得及换下,脚上还蹬着踩梅花桩黑色布靴,头上的发髻刚散下来,一头沾着汗水的乌发,垂落肩头,映着晨光,恰如一匹上好的锦缎。 目光坚毅,眉目英朗,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青春昂扬的气息。 严嬷嬷目光顿了顿,见冯淑嘉惊慌失措地拢头发,眉头微皱,声音却很温和:“先去净房好好地梳洗梳洗吧。” 冯淑嘉忙点头应声,请严嬷嬷在正厅还坐着,稍待她梳洗一番,再来正式见礼。 严嬷嬷虽然并不反对她跟着张护院学习拳脚、强身健体,却一直对于仪容整洁有着近乎苛刻的严格要求,她这个乱糟糟的样子让严嬷嬷见了,不训斥并且罚她将所有学过的规矩礼仪都默写一遍就算是好的了。 严嬷嬷点点头,从容端坐,在冯淑嘉跑去净房之前,还是忍不住将先前忍了又忍的话说了出来:“将门之后,原本就该飒爽英武,你不必慌张,这样,也不错。” 冯淑嘉一怔,旋即心底涌起一阵热流,眼眶就有些微微泛红。 想前世她有一个衣褶子没有抻平,都会被严嬷嬷严厉地说教半天,今日这番狼狈却被严嬷嬷赞了一句“也不错”,可见严嬷嬷对她的爱护与宽容。 “多谢嬷嬷夸赞!”冯淑嘉包着两包眼泪,顶着一身乱糟糟的仪容,姿势优雅、态度谦逊地向严嬷嬷致谢。 这副搭配,实在是有些滑稽。 第二百零九章 一争高下(二更) 严嬷嬷见状忍不住嘴角微扬,摆摆手,催促道:“快去吧,一身的汗!” 声音虽然依旧平和,甚至还稍带严厉不满,然而冯淑嘉就是从中感受到了严嬷嬷的关怀体贴,怕她汗后吹风,再着了凉。 这样细心的关怀,前世几乎没有过。 当然,这并不怪严嬷嬷,谁能对一个时时准备和自己作对的人关怀备至、款款温情的? “嗯?”见冯淑嘉呆立在当地没有反应,严嬷嬷微微抬眉,不解发声。 冯淑嘉见状也不再忸怩,伸手抹了把眼睛,高兴地点点头:“诶!” 转身,欢快地去了净房。 严嬷嬷对着那小鹿儿时欢蹦的背影失笑摇头。 果然是她太严厉了,近日给了冯淑嘉几个微笑,几句关怀,这孩子就高兴成这样! 看来,她以后得试着在教学时再温和一些才是。 不多时,只见冯淑嘉换上一身桃粉夏衫,内着月白长裙,梳了垂鬟分肖髻,又攒了粉色珍珠珠花,换上绣鞋,款款而至。 一前一后,判若两人,一者如华茂春松,挺秀英姿;一者如娇花照月,娴静温雅。 两般韵致,一样可人。 严嬷嬷见了,便暗自点头,小姑娘嘛,还是这样娇娇美美的好看,也能让敌人失了防备心。 “都准备好了吗?”严嬷嬷温声问道。 冯淑嘉点点头,自信满满:“都准备好了,嬷嬷不用担心。” 昂首挺胸、志在必得,此时倒有了先前身着练功服时的坚韧和锐利。 严嬷嬷点点头:“那去颐和堂和夫人说一声,咱们这就出发吧。” “好……呃,‘咱们’?嬷嬷这是也要随我一同去吗?”冯淑嘉惊愕万分,先前严嬷嬷可是一点风头都没有透出来。 再说了,以严嬷嬷的身份,一路跟去汾阳王府替她保驾护航,未免有些不合适。 而且,她也不想严嬷嬷牵涉进她和贞慧郡主的纷争里。 武安侯府和汾阳王府是你死我活的利害关系,和贞慧郡主与寿阳公主之间的意气之争可不同,要是严嬷嬷牵扯其中的话,只怕将来会给她带来大祸患。 虽然,严嬷嬷同去的话,确实能让她安心不少。 冯淑嘉犹豫了一下,到底不忍严嬷嬷为了自己而涉险,迟疑道:“这样不太好吧,嬷嬷毕竟是母亲特意请来的教养嬷嬷,并不适合……” 冯淑嘉还没有说完,就被严嬷嬷打断了。 “你以为我是随去伺候你的?”严嬷嬷斜睨冯淑嘉一眼,摇摇头,提点道,“我可是寿阳公主身边得力的老人儿,这样的场合,怎么能不陪在公主身边,随时听候传唤呢?” 冯淑嘉愕然,蓦地又明白过来,忍不住笑道:“我倒是忘了,贞慧郡主这个榴花会本来就是针对上次的赏荷会而开设的,那公主自然会在受邀之列了!嬷嬷是公主身边得力的老人儿,那跟去伺候也是理所当然的!” 寿阳公主每一季初月都会举办一次宴会,而贞慧郡主亦然,并且当季寿阳公主如果举办赏花会,那她也举办赏花会;寿阳公主如若结社吟诗,她也同样结社吟诗…… 总之,就是凡事都要和寿阳公主一样,一心一意要和她一较高下。 所以,这次贞慧郡主举办榴花会,寿阳公主当然也在受邀之列。 但是冯淑嘉很清楚,寿阳公主身边得力的老人儿可不只严嬷嬷一个,所以说到此,严嬷嬷此番前往汾阳王府,多半还是为了照应她。 就像是这两日,明明是恰逢一旬两天的休息日,可严嬷嬷却没有如常回公主府给寿阳公主请安,而是坚持留在武安侯府给她突击讲授汾阳王府的情况一样,都是怕她出了差错,担心她会在榴花会上被贞慧郡主报复。 可就算是这样一心为她考虑,严嬷嬷也费心用伺候寿阳公主的借口糊弄过去了,大概是怕她有了依仗,就不会偷懒懈怠,反而容易被贞慧郡主算计报复了吧,也或许是她担心面对如此关怀,心里会有负担。 冯淑嘉想明白了,心里感动极了。 她何德何能,能得千金难求一教的严嬷嬷如此爱护和体贴! 当下,她唯有好好迎战,从贞慧郡主手下全身而退,以此来报答严嬷嬷的细心教导和关心爱护! “多谢嬷嬷爱护!”冯淑嘉郑重施礼,诚恳感谢。 严嬷嬷被冯淑嘉这番举动惊了一下,旋即微带笑意,点头收下这份感谢。 真是个机敏聪慧又懂得感恩的好孩子,不枉她如此费心,谆谆教诲。 关门弟子嘛,和开山大弟子一样,自然要用心栽培,善始善终嘛! 但愿,冯淑嘉这个关门弟子不会像大弟子一样,让她失望锥心,后悔不已。 师徒二人收拾妥当,去颐和堂辞别了白氏,便同乘一辆马车,直奔汾阳王府而去。 路上,冯淑嘉担忧地问道:“嬷嬷,您真的不用先去公主府和寿阳公主会合,再一起去汾阳王府吗?” “不用。”严嬷嬷安抚冯淑嘉,“公主说了,让咱们在汾阳王府附近等她,到时候一起进府。” 寿阳公主打算和她一起进汾阳府? 冯淑嘉垂眉,这是要给她撑腰,还是要让贞慧郡主误会,彻底将她归入“公主派”呢? 严嬷嬷见冯淑嘉垂首深思,本想要点拨两句,但是余光瞥见一旁垂眉顺目的瑞珠和采露,到底没有开口。 等到了一处茶楼,严嬷嬷吩咐车夫停车。 见冯淑嘉面带疑惑,望了过来,严嬷嬷便开口解释道:“从这儿往又一拐,便到了汾阳王府所在的双桂巷了。未免被人察觉,咱们就在这里下车等候公主吧。” 冯淑嘉点头,温顺道:“一切但凭嬷嬷安排。” 一行人下了马车,严嬷嬷留瑞珠在茶楼门口等候寿阳公主的车马,她则带着冯淑嘉去了二楼的雅间,又吩咐采露在外面候着。 冯淑嘉见严嬷嬷如此安排,心下了然,进去后一关上门,未待坐定,便轻声问道:“嬷嬷可是有话要交代于我?” 第二百一十章 巧遇(三更) 冯淑嘉只见她安排瑞珠和采露两人,就知道她是有要紧话要叮嘱,这让严嬷嬷很是欣慰。 严嬷嬷目露赞赏,点点头,旋即又沉下脸来,直言叮嘱道:“一会儿到了汾阳王府,不管别人是拉拢还是找茬儿,你都要有自己的立场,切不可再被人当枪使了。” 冯淑嘉闻言惊讶抬眉。 预防贞慧郡主找茬儿报复她还能理解,可是严嬷嬷为什么要提醒她小心再被寿阳公主当枪使?严嬷嬷是寿阳公主身边得力又得宠的老人,按理说,她不是应该站在寿阳公主那一边的吗? 可是现在,严嬷嬷却让她提防着寿阳公主。 这份沉甸甸的情谊,让冯淑嘉感动又感叹。 “嬷嬷……”冯淑嘉红着眼眶,起身施礼哽咽答谢,“我记下了,多谢……” 严嬷嬷点点头,喟然长叹一声:“在皇室和汾阳王面前,武安侯府的门头到底不够高啊……所以,韬光养晦,低调做人吧……”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冯淑嘉郑重点头,想着寿阳公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总不能这样干坐着,便起身道:“嬷嬷稍待,我让采露吩咐小二上些茶水点心,咱们边吃边聊,边等公主的仪驾。” 严嬷嬷点点头。 冯淑嘉便开门,吩咐侍立在外的采露两句,就要转身回雅间。 人还没有进去,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冯姑娘?真是幸会幸会!” 冯淑嘉讶然转头,就见萧稷正好从楼梯处上来,面容清俊、神情内敛,却又温和有礼、豁达洒脱,实在不像一个商人该有的模样。 “原来是君公子呀。”冯淑嘉笑着招呼道,“真是巧了。这么早,您是来茶楼喝茶?” 如果不是约了人,或者是有事要办,谁会这么早就来茶楼喝茶的? 再说了,他名下已经有了一间茶楼,要喝茶有何必来这里?这点冯淑嘉是知道的。 萧稷微微一笑,冯淑嘉如此委婉地打听他的事情,看来并没有如石进所说的那样,彻底放弃对他的追查了。 或许,冯淑嘉对潘玉儿也是如此。 只是眼下芙蓉裳急着开新店,冯淑嘉实在是腾不出手来做别的事情,而潘玉儿也不再继续追索芙蓉裳新款夏衫的来源,所以才暂且搁置吧。 不知道,冯淑嘉是怎么打消潘玉儿的疑虑,阻止她继续追查的。 想到这里,就蓦地想起上回在胡记香料行潘玉儿差点就将他堵在了雅间的事情,萧稷顿时眉头微蹙,也不知他是怎么招惹上了这么个难缠又身份不明的女人,真是晦气! 抬头一看冯淑嘉正讶然等待回答,萧稷也并未瞒着她,坦然笑道:“不是来喝茶的,是想要这间茶楼的东家商量一下,将这座茶楼盘下来。” “盘下这间茶楼?”冯淑嘉惊讶,“那清风茶楼呢?” 明明已经有一间茶楼了,为什么还要再盘下一间。要知道,根据她私下里调查的情况来看,眼前这位君公子名下的产业虽然不算太多,却五花八门,几乎各个日常行业都有涉足,一副要将天下生意都做全的做派。 眼下却要盘下这座茶楼,是个什么意思? 萧稷看出冯淑嘉的疑惑来,笑着解释道:“清风茶楼的生意如今渐渐地好起来,所以便想再开一间分店。相比起其他产业来,或许在下更适合打理茶楼的生意吧。” 冯淑嘉了然点头,清风茶楼现在的生意确实比以前兴隆多了,长此以往,只怕能红红火火,与芙蓉裳如今的盛况相比肩吧。 两人在外面寒暄,而屋子里的严嬷嬷见冯淑嘉站在门口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言笑晏晏,一时还不打算回来的样子,顿时皱起了眉头,掩唇轻咳两声。 声音不大,却满是冷冽的警醒。 冯淑嘉一惊,想起严嬷嬷一向讲求男女之大防,这会儿见她和外男寒暄这么久,只怕早就不高兴了吧。 都怪她,因着严嬷嬷这几日对她特别地温和宽容、体贴爱护,竟然不自觉地就放纵了自己。 “君公子请便。”冯淑嘉微微颔首,转身进了雅间。 萧稷拱手告辞,顺着门隙朝里瞟了一眼,只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端坐在那里,脸色寒肃,想了想,约略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这样威严有气场的老嬷嬷,冯淑嘉身边就只有白氏从寿阳公主府花费大力气请回来教授她礼仪规矩的严嬷嬷了吧。 但愿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因为这几句话就将冯淑嘉给教训一顿。 萧稷摇摇头,甩掉这点突如其来的担心,迈步进了相邻的雅间。 这间茶楼离着汾阳王府很近,他志在必得。 而相邻的雅间里,严嬷嬷正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地教训冯淑嘉:“我不管那人是谁,总之是个外男,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在外面遇上这样的事情总该避避嫌。” 冯淑嘉诚恳受教:“嬷嬷,是我错了,下次定然会谨记的。” 总不能让她说,因为那个人是她一直在意追查的可疑之人,所以她才会留下来寒暄几句的吧。 严嬷嬷见冯淑嘉认错态度良好,也不再追究下去,抬手倒了杯茶给冯淑嘉,放缓了声音,低声劝诫道:“虽然说如今风气比前朝开放了一些,但是这世道又何曾对女子宽容过许多?女子的名声,有时甚至重于生命,切不可轻忽大意!” 冯淑嘉点头受教:“多谢嬷嬷提点,我一定会谨记你的教诲,不会让你失望的!” 严嬷嬷点点头,也不再多说这个话题,和冯淑嘉师徒二人边吃边说些汾阳王府的情况。 相邻雅间的萧稷,耳力过人,听着两人断断续续的低语,眉头越皱越紧,虽然听不甚清,但也可以知道冯淑嘉这是要去汾阳王府赴鸿门宴,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相对而坐的茶楼东家,一个面容清癯的上了年纪的老人,见萧稷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君公子可是对这价格不满意?” 第二百一十一章 奇怪的母女(一更) 萧稷恍然回神,见店东家正一副紧张忐忑生怕他会不满价格,进而不再接手的模样,忙笑道:“早就议定好的价格,当然满意。” 店东家闻言,顿时长舒一口气,旋即整个人又蔫了下来,长叹一声,道:“若是搁在平时,这个价格自然是低到不能再低了,可是搁到现在,我还真怕君公子你会拒绝……” 有谁敢和汾阳王府抢肥肉呢! 萧稷面上风轻云淡,自斟自饮,道:“富贵险中求嘛!你我经商多年,这点总是看得通透的。” 店东家又是一声长叹。 汾阳王权势煊赫,连带着其子侄都骄纵起来,不过是一个旁支的远亲罢了,竟然直接打上门来,让他随意收两个钱意思意思,就拱手将店铺相让? 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还真是没有王法。 一个小小的顺天府尹,哪里敢得罪汾阳王呵…… 店东家越想越伤心,都四五十岁的人了,竟然当然萧稷的面,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萧稷正温言相劝,突然听得隔壁的开门声,心里一顿,下意识地紧了紧拳头,但愿有了寿阳公主的维护,冯淑嘉能够从汾阳王府全身而退才好啊。 而那厢,冯淑嘉和严嬷嬷下楼后,寿阳公主的仪驾恰恰好行了过来。 严嬷嬷和瑞珠便跟在寿阳公主身边,打头前行;而冯淑嘉和采露则登上自家的马车,尾缀在后。 转过弯,便到了汾阳王府。 一见是寿阳公主的仪驾到了,门前迎客的人都慌忙上前,恭敬行礼问安,一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寿阳公主身边的冯淑嘉。 等采露递上帖子时,负责领路的老嬷嬷顿时一惊,看向冯淑嘉的眼神充满着探究,旋即便歉然施礼道:“原来是冯姑娘啊,恕奴婢们眼拙,还以为是伴同公主前来的……” “没错,冯姑娘确实是伴同本公主一起来的。”寿阳公主抢断,昂首冷笑,“本公主实在是喜欢冯姑娘的聪敏机智,便提前请了她今日一道儿来的。怎么,你有意见?” 很是嚣张跋扈的样子,和贞慧郡主在寿阳公主府的形容并没有什么分别。 冯淑嘉心里暗自好笑,两个身份高贵的人,斗气到这种程度,也实在是罕有。 那老嬷嬷顿时落了个没脸。 她本想说误以为冯淑嘉是寿阳公主身边的宫婢,以此来羞辱冯淑嘉,以报复上次赏荷会上冯淑嘉对贞慧郡主的不敬的,没想到寿阳公主竟然会如此维护冯淑嘉。 老嬷嬷见寿阳公主下巴微扬,怒目圆瞪,生怕这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见机识趣,立刻惶然讨好道:“公主误会了,误会了,是奴婢嘴拙,是奴婢嘴拙……” 寿阳公主冷哼一声,不再理她,携手冯淑嘉大步迈了过去。 没走多远,就见一身按品大妆汾阳王妃匆忙赶了过来,见了寿阳公主就忙一叠声地歉然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方才贞慧要重新布置榴照园,就没有来得及迎接公主仪驾……” 一旁的冯淑嘉见了,不免惊异。 汾阳王妃称呼自己的最为宠爱的小女儿竟然也是封号,且在提及贞慧郡主时全然是一副小心谨慎的语气,这对母女,真是奇怪。 严嬷嬷只和她说过贞慧郡主深得汾阳王的宠爱和骄纵,但是和自己的母亲汾阳王妃关系却是一般,并没有说明这母女两人的关系一般到这种程度——做母亲的反而像是要看女儿的脸色一般。 寿阳公主对此早就见惯不怪,摆摆手打断汾阳王妃的致歉,温和道:“王妃不必如此。贞慧性子向来如此,想一出是一出的……难得王爷宠她,这就是王妃的福气!” 汾阳王妃笑了笑,没有再提贞慧郡主如何,恭谨地谢过了寿阳公主的大度谦和。 “公主真不愧是皇室血脉,为人大度和气。”汾阳王妃笑意盈盈,小小地拍了个马匹。 只是一直默默观察的冯淑嘉却觉得,汾阳王妃这笑得有些勉强。 寿阳公主笑笑,并未将汾阳王妃的这点场面话放在心上,见汾阳王妃不时打量冯淑嘉一眼,便爽快介绍道:“这位是武安侯的嫡长女。” 汾阳王妃眼睛一亮,立刻和蔼笑道:“原来是冯家的侄女儿啊。” 很是惊喜和亲近的样子。 冯淑嘉便上前盈盈下拜,施礼问安:“见过王妃。” “好好好!真是个乖巧伶俐的可人儿!”汾阳王妃立即上前搀扶起冯淑嘉,顺势还将手腕上的一只翡翠镯子退下来,推到冯淑嘉的手腕上,十分热情地寒暄道: “咱们两家本该因为王爷和侯爷的关系而十分亲近的,只是我一向忙碌,令堂又一味低调,埋首打理府中内务,所以咱们今天才初次见面。这就当是见面礼了,往后你可要常来王府做客啊。” 冯淑嘉被汾阳王妃的热情吃了一惊,她能够感受得到,汾阳王妃的热情不是假装出来的,所以,为什么要落了贞慧郡主面子的她那么好? 要是有人敢这么对她,白氏不说是气得要帮她报仇,至少也不会如此热情地对待对方。 冯淑嘉心里疑惑,面上却乖巧柔顺地屈膝应道:“多谢王妃慈爱。” 汾阳王妃拍拍冯淑嘉的手,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喜爱和心上,口中连连赞道:“知书达理、温婉柔顺,真是个好孩子!” 冯淑嘉赔着笑,心里却飞快地转着,所以,贞慧郡主不知书达理,不温柔和顺,在汾阳王妃这个母亲眼里,就不是个好孩子吗? 真是对奇怪的母女。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行至榴照园,还未进门,便听见贞慧郡主高声呵斥:“高脚几能放在那里吗?……什么王妃吩咐的,我说不行就不行!立刻给我改过来!……还有那对梅瓶!梅瓶!你们插一把树枝进去是什么意思?俗气!……立刻给我改过来!别再给我提什么王妃的吩咐,以为这样我就会轻饶了你们吗?!……” 汾阳王妃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却不得不勉强笑道:“让公主和冯姑娘见笑了,贞慧她,就是这个性子……” 第二百一十二章 比比谁更狠(二更) 什么性子? 不顾人伦,罔顾孝道,当众指着自己的母亲肤浅低俗吗? 冯淑嘉没有说话,心里却悄悄地记下了,准备回去好好地查查汾阳王妃和贞慧郡主这对母女之间的秘密。 榴照园里,正在高声呵斥挑剔的贞慧郡主听得传报说寿阳公主和冯淑嘉来了,汾阳王妃亲自作陪,低头啐了一口,深吸几口气,努力换上自认为温婉得体的微笑,迎了上去。 “见过公主。”就算是再不愿意,该有的君臣礼数总是不能废的,贞慧郡主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着寿阳公主行礼问安。 当着汾阳王妃的面,寿阳公主愿意给贞慧郡主几分脸面,抢在贞慧郡主自己不耐起身之前,很是大度地笑道:“贞慧快快起来,你我之间不用如此客气。” 贞慧郡主被寿阳公主的拿腔作势气得要死,却不得不起身回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 要不是汾阳王一再叮嘱她隐忍隐忍再隐忍,她又何必这般委屈自己! 说到底,她又比寿阳公主差在哪里! 贞慧郡主心中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看到一旁垂眉顺目抄手立着的冯淑嘉,立时想起赏荷会上所受的折辱来,便将这满腔的怒火都发泄到了冯淑嘉的身上——在冯淑嘉向她问安时,故意冷着脸为难了她一会儿,这才阴阳怪气地套用方才寿阳公主的话:“你我之间,也不用如此客气。” 寿阳公主顿时冷下脸来。 冯淑嘉却在琢磨,贞慧郡主这是不是在暗示她早已已经别划到了敌对阵营。 一旁的汾阳王妃见了,一脸苦笑,这两个人真是前世的冤家,见了面不讥刺对方一下就不舒服,到头来提心吊胆的都是她们这些小角色…… 冯淑嘉收拾心思,应酬一笑,温顺地立在一旁,并不掺和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之间的这番小小较量。 汾阳王妃见气氛一时僵住,便忙热络地招呼道:“大家都不要在庭院里站着了,先去屋里喝口茶吧。公主,请。” 话刚落音,就被贞慧郡主不冷不热地顶了回去:“母妃,这里有我照看就行了,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 神情清冷,语气随意,竟然是一副打发下人的口吻。 汾阳王妃顿时一口气堵在心口,眼泪都差点被气得掉了下来,却只能强颜欢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一步了。正好今日庄子上送来了新鲜的时蔬鲜脍,我让厨房给你们准备着!” 说罢,便冲寿阳公主微笑颔首告辞,匆忙离去。 冯淑嘉看着汾阳王妃落荒而逃的背影,垂下眼眸。 看来这汾阳王府,还真是迷影重重啊。 榴照园,顾名思义,是一院子的石榴树,花开时灼红一片,如花火照亮小园。 因为是单独辟出来花园,所以屋舍并没有如其他院落一般按规制搭建,而是在榴花深处单独辟出来一小块空地,修建了三间阔、两层高的花榭,四面落地门窗,推开便是一片爽绿火红的盛景闯入眼帘,惊艳又宜人。 除此之外,还有散落其间的两三石桌,四周是圆柱雕花的石凳,供独坐幽思,或是三五好友闲谈相聚,十分随意且自在。 一行人进了花榭,分宾主主次坐定之后,自有小丫鬟默默无声地端上茶水瓜果点心,再默然无声地退下去。 谦卑有礼、恭敬得体,远非武安侯府的一众小丫鬟可比。 冯淑嘉低头饮茶,暗自惊叹,这样的规矩,就是放在宫里只怕也丝毫不差吧。 “汾阳王府的榴照园是京城小有名气的景致不错,可是你也不能每年都只请我们来看花不是?”寿阳公主挑衅,“今年来点什么新花样?” 不待贞慧郡主回答,寿阳公主又自顾自地笑道:“可别说你也荔山居士绘作的榴花图。” 冯淑嘉忍着笑,心想寿阳公主这话真是剜心得很,荔山居士这辈子画了许多幅画,却从未画过石榴花,这是在明晃晃地讥刺贞慧郡主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呢! 果然,贞慧郡主闻言顿时脸色一变,双眼立刻要喷出火来。 冯淑嘉见状以为两人这就要开战了,正想着到时候自己该怎么躲避过去呢,谁知一向暴躁的贞慧郡主这次却破天荒地忍耐了下来,眸光闪烁,盛满讥讽和算计,抬起下巴挑衅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等会儿人都到齐了,榴花会上咱们再见分晓吧!保证让你完全想不到的惊喜和意外!” 寿阳公主眉头微皱,下意识地觉得贞慧郡主没打什么好主意,可是一时又想不透,贞慧郡主到底会如何算计她。 输人不输阵,寿阳公主失态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旋即便又松展眉头,自信道:“我等着!” 极其轻蔑的样子。 冯淑嘉放下茶盏,默然端坐。 这就下挑战书了? 在寿阳公主手下连败两局,贞慧郡主还是这样信心满满,难不成她真的有什么克敌制胜的法宝不成? 不过,即便是真的有,那这法宝也不会跟荔山居士有关,因为这世上简直就没有比荔山居士对榴花更深恶痛绝的人! 不,应该说是荔山居士痛恨有关石榴的一切。 譬如有次中秋,她好心送了一篮时鲜水果过去,就因为有一颗大红石榴在,一向洒脱随意、宽厚温和的荔山居士,竟然当着她的面,失态地将一篮子水果都扔了出去。 可怜她用心挑了许久的苹果梨橘子……还有那颗又大又红,咧嘴处还露出晶莹剔透如红宝石一般的籽儿的大石榴,就这样滚落得七零八落,跌进深山草丛,再也不见了踪影…… 后来她一直都没有弄明白,誉满天下、超凡脱俗的荔山居士,为何会跟一篮子水果,不,确切地说,应该说是和一颗石榴过不去。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荔山居士看向那颗石榴时的厌恶和痛恨…… 也是到现在才愈发深切地明白,虽然前世相处颇多,荔山居士将她的事情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还帮着她一起寻找证据替父平反,可是,她却一点都不了解荔山居士。 想想,真是令人怅然。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人至贱则无敌(三更) 就在这互相僵持不让的压抑气氛之中,其他受邀的女客陆续登门。 和寿阳公主宴请的人员有所不同,大约是因为尚未出嫁,贞慧郡主所邀请的女客都是些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当然,寿阳公主这个孀妇除外。 贞慧郡主起身出去迎接要好的女客,顺便再对亲近寿阳公主的人一番冷言冷语。 说是要好,其实不过是唯贞慧郡主马首是瞻的“郡主派”的人罢了。 寿阳公主端坐不动,等着来人向她行礼问安。 冯淑嘉却不得不站起身来,和那些新来的人打招呼。 好在她记性不错,经过上次的赏荷会,已经将这些“公主派”和“郡主派”的重要人物人记了个七七八八,遇到有那实在是眼生的,她就等一等,看别人怎么称呼的再跟着上前寒暄,或者是暗暗地向严嬷嬷打听。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一点都不假。有了严嬷嬷在一旁照应,冯淑嘉应付起来轻松自如。 让冯淑嘉惊讶的是,并没有看到姚珠和姚玑这对寿阳公主的忠实小跟班,想来是在汾阳王府,敌人的地盘上,林三夫人怕这姊妹俩吃了暗亏吧。 姚珠和姚玑没有来,潘玉儿自然也不会来了。 冯淑嘉悄悄吐了口气,不知道潘玉儿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一面另有心上人,一面却又极力想要和皇家的人牵扯不清。 好在她提前去了一封信,解释她和贞慧郡主交情一般,且惹了贞慧郡主的厌恶,实在没有能力带上潘玉儿一起赴宴。这回,潘玉儿总不会事后算账,埋怨她“独富贵”了吧。 等人都到齐了,贞慧郡主作为主人宣布榴花会开始,并且十分神秘地一笑,压低着声音道:“今日的榴花会,保证会让大家耳目一新,永生难忘!” 说罢,还瞟了寿阳公主一眼,那高扬的下巴,挑起的眉梢,无一不显示着她对于这场较量的志在必得。 寿阳公主皱眉,稍稍用力地甩甩团扇,别过脸去和别人小声说话,一副全然未曾惊贞慧郡主这等小人得志的模样看在眼里形容。 贞慧郡主见状咬牙暗恨,她倒要看看,一会儿等她祭出了克敌制胜法宝,寿阳公主有没有现在的趾高气昂、镇定自若! 求胜心切,在众人催请之下,贞慧郡主趁势笑道:“重头戏嘛,哪能一上来就呈上来?……不过,既然大家如此好奇,那也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说罢,挑眉看了寿阳公主一眼,胜券在握,扬眉吩咐:“呈上来!” 贞慧郡主的心腹大丫鬟翠翘屈膝应诺,转身绕到八扇的山水屏风之后。 众人都好奇地随望过去,不知道这屏风后有何乾坤。 说笑声渐消,只能偶尔听闻几句小声的议论,都是在谈论让贞慧郡主如此有底气的制胜法宝,不知到底是何神物。 冯淑嘉看见了寿阳公主皱眉背后的不以为然,心里也想不明白贞慧郡主到底有何妙招,毕竟,荔山居士此生真的没有任何和榴花有关的画作留存。 很快,翠翘便捧着一副卷轴出来了。 竟然也是一幅画! 大家面露惊讶,旋即又都露出“本该如此”的释然。 贞慧郡主向来事事针对寿阳公主,一意要争个优劣高下,既然上次赏荷会上寿阳公主拿出了荔山居士绘制的《初荷图》,那这次贞慧郡主以花对花,以画对画,也在情理之中。 贞慧郡主从翠翘手中接过卷轴,瞟了端坐不动的寿阳公主一眼,故作恭敬实则得意地问:“公主不移驾来看一看吗?” 寿阳公主握着团扇的手一紧,面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自然是要看的。” 说罢,便施施然从座位上起来,缓步踱了过来。 相争多年,寿阳公主实在是太了解贞慧郡主这个对手了,那是个没把握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躲得远远的,逮找了机会却立刻上前狠狠地插你一刀的胆小鬼,狠角色。 既然今日贞慧郡主接二连三地当众挑衅,那说明眼前这幅卷轴真的足以用来对付她在赏荷会上拿出的荔山居士的《初荷图》。 是什么,难道是荔山居士倾尽笔墨一挥而就,比之前应制的《初荷图》更加精绝的画作吗? 寿阳公主心里转过无数的念头,踱到桌案边,看着那幅卷轴被贞慧郡主缓缓打开,露出鲜红的一角的。 其色绚丽,用笔大胆,不过三两勾勒,一朵艳红灿烂的便如朝日一般喷薄而出。 如此热烈,如此生机勃勃,让寿阳公主不由地眸子一紧。 她想到一个人,一个如眼前的这朵石榴花一般热烈绚灿,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热爱,结果却不幸在最美好的年纪早逝的人。 那个人,也画过一副这样浓烈灿烂的榴花图,那是在琼林宴上即兴为诗赋画,即景抒怀:“乘槎使者海西来,移得珊瑚汉苑栽。只待绿荫芳树合,蕊珠如火一时开。” 这幅《绘<赵中丞折枝石榴>图》,被评为当年琼林宴上画作的最佳之作,被收入御书房供帝王玩赏。 这个人,就是已故的驸马,林樨。 那个在美好灿烂的年纪,乘风翩然而去,独留下她一人夜夜垂泣品尝锥心之痛的同心人。 不,这怎么可能?! 寿阳公主蓦地瞪大眼睛,看着榴花下那个每天都在心头萦绕回味千百遍的名字,浑身颤抖,不敢置信。 寿阳公主的失态,但凡是离得稍近一些的人都看到了,更何况是时时盯着她的贞慧郡主这个老对头。 贞慧郡主见寿阳公主震惊心痛到似乎难以支持,心中一阵畅快,还嫌不够,故意拿话刺她:“怎么样?公主觉得林驸马的这副《绘<赵中丞折枝石榴>图》,比之荔山居士应诏而作的《初荷图》,如何?” 冯淑嘉惊愕,原来这幅画竟然是已故的驸马林樨的遗作! 谁都知道,已故的林驸马和寿阳公主夫妻情深,林驸马的英年早逝让寿阳公主现在都还没有缓过劲儿来,过得痛苦而煎熬,贞慧郡主这样当众以林驸马的遗作来取笑刺痛寿阳公主,实在是有些过分。 要知道,哪怕是恨极了贞慧郡主,寿阳公主都从来没有拿她之前妒杀无辜之人,事后又借故逼迫,以及和李景的那段荒唐情事来嘲弄讥刺于她。 真是人至贱则无敌!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争画 寿阳公主双目喷火,怒火之下是幽深难掩的哀伤追思,上前一步,差点就抓住贞慧郡主的领口怒声质问:“你打哪儿来的这幅画?!谁准许你强占的这幅画?!” 当初就是因为这幅画,她才爱慕上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林樨,才有了后来的短暂却深厚的夫妻情缘,让她至今不能将除林樨之外的其他人看进眼里。 贞慧郡主现在却公然拿对于她来说这么重要的一幅画来戳她的心窝,她怎么能够忍受! 寿阳公主气得浑身颤抖,又怒又悲,红红的眼眶里渐渐地蒙上一层水雾。 贞慧郡主拍着心口忙退了两步佯作害怕,眼底却难掩报复成功后的畅快和轻蔑:“公主莫要吓唬我……这幅画原在何处,你不会不清楚吧?” 寿阳公主紧咬下唇,怒声道:“李婉宁,我不管你打哪里得来的这幅画,总之,这幅画本公主今天是一定要带走的!” 贞慧郡主毫不相让:“圣上所赐,岂是公主您想要带走就带走的?也太不把国之重臣看在眼里了吧?” 据理力争,大义凛然。 冯淑嘉默然,原来是汾阳王所求,那就怪不得了。 前世直到驾崩,隆庆帝都不敢正面和汾阳王相抗,最后还是摄政王萧稷和太后潘玉儿联手,以“武安侯通敌卖国”这桩冤案为切入口,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才将彻底清除隆庆帝留下的这颗毒瘤。 现在别说是区区一幅画了,就是十幅,百幅,只要是汾阳王开了口,隆庆帝也不会轻易驳了他的面子的。 不过,她倒是很好奇,此时的汾阳王才刚刚凭借战功强势崛起,又如何敢如此纵容贞慧郡主和寿阳公主斗气呢?隆庆帝难道此时就已经拿汾阳王毫无办法,无法辖制了? 不太可能。 冯淑嘉暗自摇头,只怕这中间有什么隐秘之事。 悄悄地撤开一些,冯淑嘉努力避开风暴中心,悄悄站成一棵树。 而那厢寿阳公主也在心里暗自恼恨隆庆帝胳膊肘向外拐,明知道她和李婉宁不对付,却将对于她来说这么重要的一幅画赐给了李奉贤,让李婉宁借机来戳她的心窝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是汾阳王居功至伟又如何?说到底只是还是臣子,君臣之义总不能废的! 也不知道隆庆帝是怎么想的,这般……懦弱! 可是,她却绝不能懦弱,不能任由李婉宁这个卑鄙小人拿了她和林樨的定情之作,这样作践! “呵,既然如此,那本公主就只好亲自去请汾阳王割爱好!”寿阳公主说罢,阔袖一甩,大步离开了花厅。 寿阳公主此举太过于突然,一屋子的人谁都没有料到,一时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还是严嬷嬷率先回过神,担忧地看了冯淑嘉一眼,又示意瑞珠留下帮忙,这才匆忙跟了上去。 一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惊呼的惊呼,劝解的劝解,一时间吵闹极了。 冯淑嘉想了想,决定不凑这个热闹,又往角落里退了退。 瑞珠随后跟上,侍立身旁。 冯淑嘉心中一暖,冲瑞珠报以感谢一笑。 瑞珠回以一笑,安抚之意尽在不言之中。 那厢贞慧郡主正气得跺脚尖叫:“欺人太甚!” 说着话,人已经冲了出去。 其他人忙要去劝,却没能够追上,眼见着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两人一前一后奔出了榴照园,只得停下脚步,长叹一声。 这两人一个是皇家第一公主,一个是堪比公主的第一郡主,要找的人又是权倾朝野的汾阳王,她们的身份可不够看,只能留下来尽尽客人的本分,不给主家增添烦扰了。 众人往花榭回走,待进屋看到默然无声立在一角的冯淑嘉,顿时都惊讶起来。 方才她们只顾着劝说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了,倒是没有注意到冯淑嘉一直默默地躲在角落里,几乎要站成一棵树。 冯淑嘉不是寿阳公主一派的吗?怎么今次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争得这么厉害,她却躲在角落里避是非?难不成是因为武安侯府和汾阳王的关系? 众人心中猜测不定,却都很有默契地和冯淑嘉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既然趟进了这浑水之中,那就不要再妄想保持中立,躲开这些是是非非了,像冯淑嘉那样投机取巧,只会落入被双方共同排挤的境地。 冯淑嘉自然看到了众女客对她的孤立,却毫不放在心上,坦然处之。 一群小姑娘之间的斗心眼、抱团体罢了,和她要做的事情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而且真正有权势名望的家庭,除非是像她或者是姚珠姚玑两姊妹那样不得不站在某一阵营之中,否则又怎么会放任家中有前途的嫡枝姑娘牵涉进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的这场理不清、斩不断的纷争之中? 眼前这些并不足以影响其家族决定的小姑娘,冯淑嘉现在哪里有精力去一一结交。 留下来的汾阳王府的青衣侍婢,在经过短暂的惊慌失措之后,很快便冷静下来,尽职尽责地招呼着女客,垂眉顺目,与先前并无二致。 冯淑嘉见了,不由地暗自称赞。 至于桌案上那幅引起这场纷争的《绘<赵中丞折枝石榴>图》,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没人敢随意去动。 两派宗主争抢的宝贝,她们躲得远远的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主动去接近? 不多时,汾阳王妃闻讯赶来,很是歉疚地和众女客致歉:“实在是不好意思,谁也没有想到好好的榴花会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冯淑嘉静默不语,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什么“没想到”,这明明就是早有预谋! 这样好用的杀手锏,贞慧郡主却在接连两次落败中都没有拿出来,可见是刚刚通过汾阳王从隆庆帝那里求来的,就是要用来刺痛寿阳公主,痛快复仇的。 “……所以,只能改日再请大家来做客了……”半道儿送客,汾阳王妃很是歉疚。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样是家人 众女客也不愿意搅进这场纷争之中,闻言都松了一口气,连忙各自找借口告辞。 那些“郡主派”的女客,还很是贴心地劝了汾阳王妃几句,显得她们和汾阳王妃有多亲近似的。 冯淑嘉想起之前贞慧郡主对汾阳王妃的不屑一顾,心中暗叹,这些人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却还不自知…… 由此可见,她们也并未多得贞慧郡主信任,不过是贞慧郡主收揽来摇旗呐喊助威的罢了,所以竟然不知这对母女关系其实已经坏到了极差的地步。 说起来,前世她好像一直都没有见过,甚至是听过贞慧郡主跟谁是真正要好的,哪怕是汾阳王那些亲附着的家眷。也不知是贞慧郡主脾气太坏,那些人不愿意自己的妻女受委屈,还是怕大树不稳,两手打算。 女客们陆陆续续地告了辞。 冯淑嘉不赶前也不落后,混在人群中间,就这样毫发无伤地出了汾阳王府。 等上了马车,一路驶离小巷,汇入热闹繁华的大街,听着耳边的叫卖喧嚷,感受着那浓浓的烟火气,冯淑嘉才彻底松懈下来,还犹自不敢相信,她和严嬷嬷两人认真分析准备了许久的榴花会,竟然就这样迅速地落下了帷幕。 不过,能够全身而退,冯淑嘉依旧庆幸不已。 就是不知道,寿阳公主找汾阳王理论之后,能不能夺回林驸马的遗作。 茶楼上,萧稷临窗看着钤有武安侯府徽标的马车驶过,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旋即又皱起了眉头,目光投向不远处巍峨富贵的汾阳王府,这场鸿门宴也着实太短了些,难不成,是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等冯淑嘉回到武安侯府,去颐和堂给白氏请安时,白氏也吓了一大跳,忙拉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急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你没事吧?” 冯淑嘉扶白氏在罗汉床上坐下,又给了她斟了杯温开水递过去,笑问:“母亲别担心,我这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嘛,没事的。” 白氏见冯淑嘉仪容整洁、笑容温和妥帖,放下心来,接过茶盏,轻啜一口,觉得温水一路直下,将她心里的急躁担忧消去了大半,这才缓缓开口问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早?算算时间,宴会不过才进行一半吧……” “哪里是一半……”冯淑嘉叹息一声,“分明是刚刚开始……” 接着冯淑嘉便将榴花会上贞慧郡主拿林驸马的遗作来刺激寿阳公主,惹得寿阳公主悲痛大怒,最后两个人为了一幅画争到了汾阳王面前,汾阳王妃不得不出面提前散了宴会的事情简略地提了提。 白氏闻言默了默,怅然叹道:“她们两人不和在京城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这样不欢而散也不是第一次了……” 顿了顿,又皱眉道:“不过,贞慧郡主这次也过分了些,谁不知道林驸马英年早逝是寿阳公主心里说不得的隐痛?偏偏她要这样当众揭人伤疤,还是拿林驸马的遗作……汾阳王也就这样纵着她胡来?还有,出了这样的事情,王妃竟然不设法替贞慧郡主周全,反而遣散客人……啧啧,真是……” 冯淑嘉眼底风波涌起,抬头却已然是一派宁静平和,笑道:“管他们周全不周全呢!母亲您呀,就只管安心养胎,等再过个个把月,给我和援弟再添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吧!” 白氏好笑,伸手轻轻戳了戳冯淑嘉的额头,无奈又欣慰道:“你呀~” 倒是不再说榴花会的事情,转而说起了肚子里的孩子。 冯淑嘉有心不让她烦扰,她自然也不想让冯淑嘉替她担心。 只是,上次寿阳公主的邀请还可以说是看看严嬷嬷的面子上,那这回贞慧郡主突然邀请冯淑嘉上门赴宴,又是为了什么呢? 赏荷会上的事情,不论是冯淑嘉,还是严嬷嬷那里,肯定都对她有所隐瞒,未曾告诉她实情,否则一向不顾及冯异和汾阳王关系的贞慧郡主,怎么会在冯淑嘉去过赏荷会之后,就突然下帖子相邀了呢? 白氏心底存疑,想着冯淑嘉因为体谅她而选择隐瞒,而采露现在也不像以前一样事事都和她通个气了,凡是冯淑嘉叮嘱的都一定会严格照办,不由地又是欣慰又是失落。 欣慰的是女儿终于长大了,能让手下的人信服了;失落的是作为母亲无法了解女儿的一切以更好地帮助她,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话,腊梅来问冯淑嘉午饭都要吃些什么。 先前没有料到冯淑嘉要在家里吃午饭,所以厨房并未准备。 “有时蔬鲜脍瓜果吗?”冯淑嘉笑问道,又回头和白氏解释撒娇,“先前在汾阳王府,王妃本来说是要安排厨房做的,结果却出了这样的意外,都没吃着!” 很是失落可惜的样子。 “你啊,真是个贪吃鬼!”白氏摇头笑道,可是转头却又吩咐腊梅,“吩咐厨房,有什么时蔬鲜脍瓜果的尽管上来!” 说罢,白氏又瞥了冯淑嘉一眼,打趣笑道:“正好给你压压惊!” 她这个样子可不像是需要压惊的! 冯淑嘉知道白氏这是疼宠她呢,笑嘻嘻地摇着白氏的胳膊道谢。 腊梅不知道这母女俩打的什么哑谜,也无意打探,笑着应了,自去厨房安排着。 冯援信手涂鸦回来,见冯淑嘉竟然也在,高兴极了,立刻扑上来求表扬:“姐姐,看!” 说着,将手里的涂得满满的纸张举得高高的,一脸的自信兼自得。 冯淑嘉对着冯援手里的涂满墨汁的纸张辨认了老半天,觉得小孩子还是需要鼓励的,想了想,笑赞道:“援弟画的不错,这,这是……嗯……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吗?” 冯淑嘉懵然,那是什么,他怎么没有听过? 不过,既然姐姐笑了,说了不错,那就是夸赞他了! 冯援顿时高兴起来,猛点头道:“是,是,是‘嗯嗯嗯……摧’!” 奶声奶气的,嗯嗯半天,除了模糊的一个“摧”字,别的什么都没听出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冯异要回来了 一旁的白氏见状开怀大笑,一手拉着冯淑嘉,一手抚着冯援,只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眼前的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更加可爱的了! 哦,或许是有的,不过,那个还在她的肚子里呢! 午饭后,冯淑嘉陪着冯援闲画几笔,勾勒出一柄古朴厚重的长槊。 冯援见了立刻鼓掌叫好,还一个劲儿地兴奋道:“有!有!有!” 冯淑嘉知道他说的是演武场上有这种兵器,便笑赞道:“援弟记性真好!这个就叫做‘槊’,是一种兵器……” 说到这里,冯淑嘉兴致突来,提笔铺纸,跟冯援说:“我来画对大板斧吧,那可是父亲的武器,鼎鼎有名的!你见过的,只是那时候你太小,大概还不记事……” 冯淑嘉边说边提气运笔,先是简笔勾勒其形,再用工笔仔细晕染,神情认真而专注。 冯援见状也踮起脚尖,双手扒在桌子上,安静而认真地看着冯淑嘉作画。 墨汁凝聚又散开,渐渐的,纸上呈现出两把斧柄相交的古拙又锋利的战斧来,凌厉的战意透过纸张浓墨散发出来。 就连在一旁给肚子里的孩子做小衣的白氏也被吸引了过来,认真地看着纸上的那两把宽而扁、拙而锋的战斧,惊叹道:“真是太像了!用笔大处疏朗,小处细腻,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嘉儿,你这画技果然又精进不少!” 冯援也忙拍手叫好,仰着小脑袋,满脸钦佩地看着冯淑嘉。 冯淑嘉谦逊笑道:“谈不上精进……大约,是对父亲的这对战斧印象太过深刻吧……” 所以就连在演武场向张护院讨教时,她有时都会忍不住将兵器架上的板斧取下来,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忍不住雀跃地挥动几下…… 当然,没什么力度,不过是和寻常人砍柴差不多吧。 饶是如此,也让张护院惊讶地赞了一句。 大约是觉得高门大户的闺阁女子,能有如此臂力已经算是不错了吧。 可是,这对于她来说,却远远不够。 提起冯异,白氏叹息一声,将桌案上的战斧图拿起来,仔细地打量着,似乎从中可以想见冯异的挥斧力战的英姿威武来。 冯淑嘉见状,眼睛一亮,提议道:“母亲,不如,你来画一张父亲的小像吧,正好配这两把战斧!而且,也可以让援弟熟悉熟悉父亲的样子,免得将来父亲回来了,他却不认得,父亲得有多伤心啊!” 白氏闻言一怔,脱口惊讶而出:“你怎么知道你们父亲可能近期回京了?” 这下轮到冯淑嘉惊诧发愣了:“咦?父亲要回京吗?!” 语气间难掩惊喜和期待。 相隔一世的父亲呵,终于有机会再见面了! 白氏这才蓦地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言了,想了想,干脆坦言道:“也不确定……只是,你父亲在四月底的来信中说,他近期或许会奉召回京……” 所以她才一直瞒着两个孩子,就怕到时候万一冯异回不来,两个孩子会失望。 冯淑嘉惊讶,前世冯异可是直到次年的初冬,才因为一场对战西凉的小胜,趁机上书请求亲自回京禀报战况战功的。 回来之后,就立即将李景拎到自家的演武场,刀枪剑戟,所有的武器都轮番上阵,好一通教训,直到李景累趴在地,一遍一遍地保证他一定会对她好,这才勉强放过他的。 想到这里,冯淑嘉心里一热,又酸又甜,差点没流下泪来。 好在她知道现在不是感性的时候,努力镇定下来,脑子里飞快地回想思考着,上个月京城或是西北边境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以至于让冯异有了或许回京这样的推测。 可是,一无所获。 “母亲,父亲怎么会突然间说要回京的?”冯淑嘉想不明白,干脆直接问白氏。 白氏想到那封书信上的内容,一脸温柔地笑道:“你们父亲说,圣上最近降谕褒奖了他和西北的将士们,他便想要趁机上书请求回京一趟,看看能不能赶在五月底或是六月初之前抵京。” 五月底六月初,是白氏肚子里的孩子出生的日子,冯异想赶在此前回来,自然是不想再像前两次一样,错过孩子出生的重要时刻,留白氏一个人孤单无助地分娩。 这冯淑嘉明白,可是隆庆帝为什么会在此时降谕褒奖西北将士? 前世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该不会是汾阳王别有所图,私下里鼓动的吧?还是说,西北又将起战事,隆庆帝少不得倚重冯异? 冯淑嘉心里乱糟糟的,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怕白氏看出来了为她担心,冯淑嘉只得强压下满腹忧思,欢喜地和白氏说起冯异回京的事情来。 冯援听不懂,却也乖巧地伏在冯淑嘉膝头,安静地凑趣。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隙投射进来,给低声说笑的母子三人都蒙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温馨极了。 傍晚时分,严嬷嬷回来了,得知冯淑嘉一直留在颐和堂,便直接寻了过来。 冯淑嘉得到消息迎出去时,严嬷嬷已经到了院门口。 “嬷嬷怎么回来了?”冯淑嘉惊诧,又一脸忧色地低声问道,“公主还好吧?” 严嬷嬷点点头,简洁回道:“那幅《绘<赵中丞折枝石榴>图》要回来了。” 那就是没事了。 对于寿阳公主来说,只要林驸马的遗作回到了她的手里的,那就是没事了。 冯淑嘉舒了口气,一面伴着严嬷嬷往正屋行去,一面低声问道:“嬷嬷没有留在公主府陪伴公主,却急急忙忙地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严嬷嬷看了冯淑嘉一眼,低声回道:“公主不在府里,从汾阳王府一出来,就进了宫……” 哦,原来是找隆庆帝哭诉委屈去了,那严嬷嬷自然是不方便随同前往了。 冯淑嘉心里有了底儿,面上便轻松起来,一路引着严嬷嬷和白氏见了礼,又相伴回到了得宜居。 “瑞珠,你出去候着。”一进屋,严嬷嬷就遣走了瑞珠。 冯淑嘉见状,递给采露一个眼色。 采露会意,随同瑞珠一起退了出去,放下竹帘,在外头守着。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宠女成狂 见人都出去了,严嬷嬷长吐一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神色疲惫,再没了平时的严肃端正。 冯淑嘉想,严嬷嬷这是真的从心底接受她这个徒儿了,所以才会在她面前如此放松吧。 “嬷嬷,喝口茶,缓缓劲儿。”冯淑嘉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 严嬷嬷也没有推辞,接过来,轻啜两口,只觉得清香的茶水瞬间冲散了内心的郁气,整个人渐渐地又活了过来。 坐直身子,放下茶盏,严嬷嬷对冯淑嘉点头赞许道:“你今日做得很好。” 懂得藏拙,懂得置身事外,保全自己,没有因为赏荷会上寿阳公主的特意“招待”,就感情用事地掺和进是非争端之中。 冯淑嘉一笑,实话实说:“那是因为我没有机会做不好。” 严嬷嬷一怔,旋即笑了起来。 可不是没有机会做不好吗,贞慧郡主一上来就冷不丁地刺过来一刀,寿阳公主当即愤然离席,满座哗然,追的追,躲的躲的,她和冯淑嘉设想的应对贞慧郡主惯用的各种阴招的法子,根本就没来得及一一施展! “可是,你要记住,这一回你没有机会出错,不代表下一次别人就会放过你。”严嬷嬷端正了神色,肃然道,“连当朝第一公主的面子也不给,就连汾阳王也纵容她胡闹,这个贞慧郡主,往后你见了她可得绕道儿走!” 那她可做不到。 冯淑嘉心里微微叹息,汾阳王离她太远,既然现在贞慧郡主主动送上门来,她正求之不得呢,又如何会避如蛇蝎。 “我会记下嬷嬷的忠告的。”冯淑嘉认真应下,转而低声问道,“怎么,为了那幅画儿,公主还和汾阳王起纷争了?” 严嬷嬷警示地看了冯淑嘉一眼。 冯淑嘉知道严嬷嬷是在责备她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嬷嬷不是让我避着点贞慧郡主吗?既然此人如此可怕,那不弄清楚她背后的依仗,我怎么能安心呢?” 弄清楚贞慧郡主在汾阳王心里到底有多重要,她才好对症下药啊! 严嬷嬷想了想,接受了冯淑嘉的说辞,点点头,低声应道:“也不是起纷争,汾阳王只是问了公主一句话——‘君子一言九鼎,皇家又是否能出尔反尔?’” 冯淑嘉一惊,汾阳王这话问得真是狠,寿阳公主若是一意坚持的话,只怕就要为隆庆帝招来出尔反尔、欺侮重臣的恶名了。 “汾阳王还真是护着这个女儿……”冯淑嘉叹息。 在这种情况下,汾阳王不是应该从中调停、徐徐劝解才对吗?这样火上浇油,到底是爱女成狂,还是别有意图? 严嬷嬷点点头,叹息道:“谁说不是呢?当时我们都惊呆了……贞慧郡主倒是神色坦然,洋洋得意,显然是对于这等情形早已习以为常,也怨不得她敢追上来继续和公主作对……” 冯淑嘉也忍不住感慨唏嘘,低声问道:“那最后,那幅画儿怎么又回到了公主手上呢?” 严嬷嬷神情哀伤,低叹一声,道:“因为公主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不是以皇室公主的身份,而是林樨未亡人的身份,来讨回亡夫的遗作的……” 冯淑嘉当时虽然未在场,但是也能从严嬷嬷的话里想见寿阳公主当时的哀痛欲绝,不禁长叹一声:“‘自古痴情空余恨’呐……那这样说来,汾阳王也不算是宠女宠到泯灭常情!”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更何况冯淑嘉说这话的时候还怨气难掩,愤然不平。 严嬷嬷看了冯淑嘉一眼。 她当然不会以为冯淑嘉是在为寿阳公主鸣不平,也不会认为这怨气仅仅来自于贞慧郡主在赏荷会上的讥讽轻蔑——冯淑嘉并不是那等小心眼又只会一味生气的人。 所以,武安侯府和汾阳王府这原本应该十分亲密的两家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旧怨吗? 那厢冯淑嘉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心中一惊,忙收敛起压抑不住的怒气,做出一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模样来。 好在严嬷嬷也没有继续追问,叹息一声,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汾阳王既然为贞慧郡主从圣上那里讨来了对付公主的利器,又如何肯轻易放还……” 冯淑嘉一惊,难道寿阳公主还有什么大杀招不成? 严嬷嬷又是一声长叹:“是公主说如果不让她带走驸马爷的那幅遗作的话,她就请林家的族老出面,一起来当面恳请……汾阳王顶不住那样的压力,这才松了口的。” 林家是传承百年的清贵名流,是士林领袖,文人榜首,汾阳王可以仗着隆庆帝的宠信不把那些当官儿的放在眼里,却不敢招惹这样底蕴深厚的大家世族。 而林家,哪怕不是为了寿阳公主,就是为了自家的颜面,也不会拒绝寿阳公主这个忠贞自守的未亡人的合情合理的请求的。 “可就是这样,公主还赔出了荔山居士的那幅《初荷图》,才勉强成交的。”严嬷嬷长叹一声,为寿阳公主哀悯不已。 “汾阳王真是好盘算啊!”冯淑嘉冷笑一声,却也很注意地没有像方才一样表露出太多的各人憎恨,低声道,“荔山居士的一幅画,可比林驸马的一幅画值钱多了!而且,贞慧郡主又可以凭此在荔山诗社压公主一头了……” 严嬷嬷点点头,神情哀伤,顿了顿,又抬头欣慰地看着冯淑嘉,长叹一声:“你能看得到这些,也不怕以后轻易地被贞慧郡主算计了。” 她今日可算是当面见识到汾阳王对贞慧郡主的宠爱了,真是令人咋舌又心惊不已。 寿阳公主好歹是当朝得宠的公主,又有林家做靠山,就算是对上汾阳王也不怕。可是冯淑嘉就不同了,门头没有人家高,又势单力薄的,对于这对出手狠辣的父女,还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冯淑嘉点点头,又起身称谢:“今日多谢嬷嬷特地留下瑞珠来陪我。要不是有她在,我或许还心惶不安呢!一会儿,可得要好好地赏她!” 虽然其实瑞珠并没有中上用处,但是她却很是感激严嬷嬷对她的这番用心。 第二百一十八章 捷报 严嬷嬷知道冯淑嘉不过是以奖赏瑞珠来感谢她罢了,甚是欣慰。 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一走,汾阳王妃就立刻到榴照园送客去了,瑞珠就是想帮忙也无用武之地呀。 “呵,你看着办就好。”严嬷嬷舒心一笑。 冯淑嘉也笑了,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嬷嬷,今日进汾阳王府,我总觉得,汾阳王妃和贞慧郡主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好呀……” 严嬷嬷点点头,没有多想:“那对母女感情一向一般。听说是汾阳王妃看不惯汾阳王如此娇纵女儿,就说了几句,这贞慧郡主便将嫡亲的母亲也给气上了。唉,也不知道汾阳王这么英明睿智之人,为什么偏偏到了女儿身上,就这样一味宠溺,不问是非……” 真是这样吗? 冯淑嘉心里存疑,却见严嬷嬷并未深想,便也不再多问,反正以贞慧郡主自视甚高又睚眦必报的性子,未必肯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她。往后接触的多了,有的是机会进一步了解这对母女之间别扭关系的原因。 这厢师徒俩在议论汾阳王一家三口,皇宫的御书房里,寿阳公主正在向隆庆帝哭诉。 “……皇兄,您是没有看见,那李婉宁当时是如何拿着驸马的这幅遗作来打击我的……”寿阳公主面容哀戚,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落,“往常我想着,能得父王赏识,能有皇兄记挂,这幅《绘<赵中丞折枝石榴>图》留在御书房,也算是成全了驸马的遗愿和荣光,便没有开口向皇兄讨取…… 可是,皇兄明知那李婉宁事事和我作对,怎么能将这幅画赐给李婉宁呢?皇兄您不是不知道这幅画对我的意义……” 一身明黄龙袍的隆庆帝,看着寿阳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很是心疼,可是如果重来一次,他仍然会将林樨的这幅《绘<赵中丞折枝石榴>图》的遗作赐给李奉贤的。 “你先别哭……”隆庆帝亲自拿了帕子上前,给寿阳公主擦眼泪,一向凉薄瘦削的脸上,此时也露出了一丝关切,叹息道,“那幅画不是赐给李婉宁的,而是赐给汾阳王的……” “可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寿阳公主打断隆庆帝的话,哽咽道,“皇兄难道不知道李奉贤要了那幅画意欲何为吗?” 隆庆帝语塞,他当然知道李奉贤是为了替李婉宁扳回一城的,可是尽管如此,他却不能不遂了李奉贤的意。 他再疼爱寿阳公主,可总比不过爱惜他的皇位和江山。 隆庆帝瞪了身边的大太监苏志高一眼。 苏志高会意,立刻领着一众宫女太监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寿阳公主身边伺候的文嬷嬷等人,见状也一并垂首躬身退了出去,又从外面轻轻地合上门。 御书房内,瞬间就只剩下了隆庆帝和寿阳公主两人。 隆庆帝这才长叹一声,低声叹道:“朕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寿阳,你要知道,骄纵跋扈、心有所图的臣子,总比那些无欲无求、大公无私的臣子要好对付,好拿捏。” 寿阳公主惊讶地看着隆庆帝,因为要拿捏李奉贤,所以就将林樨的遗作交给李婉宁来戳她的心窝吗? 隆庆帝干咳一声,不自在地别开脸去,怅然叹息道:“寿阳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皇帝也不知道皇帝的难做……汾阳王,朕现在动不得啊……” “那皇兄为何还要一再给他权力和宠信?”寿阳公主不解,“彼长我消,养虎为患,等到李奉贤只手遮天的时候,不是更难对付吗?” “他不敢!”隆庆帝想也没想地就答道。 “他为何不敢?”寿阳公主反问。 隆庆帝自知失言,当即烦躁一起来,先前的温和关切顿消,转身走开,挥手冲口教训道:“朝政上的事情,你不懂,就不要乱问!……你要是心里不好受,就去寻皇后说说话,朕还有许多奏折要批复!” 说罢,便坐回龙椅,打开了奏章,摆明了一副送客的架势。 寿阳公主见状,知道她再无可能劝得隆庆帝回心转意,站在她这一边,气恼地抿抿唇,心有不甘地抱画离开了。 守在外面的苏志高见寿阳公主出来,立刻躬身谄笑:“奴才恭送公主。” 寿阳公主心里正不痛快,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应答还是冷哼,看也没有看苏志高一眼,就快步地朝坤宁宫走去。 随行的文嬷嬷等人立刻垂首快步跟上。 苏志高自觉自己这个大总管当众落了个没脸,让身边的小太监和小宫女看了笑话,心里委屈又愤愤,随意抓了一个低头偷笑的小太监,胡乱安了个罪名,就打发他去外院洒扫了。 能到御书房伺候的,那都是极有前途的,如今被苏志高这么一打发,这辈子几乎算是完了。 小太监顿时又惶恐又着急,忙躬身急急地请罪求情:“苏公公,奴才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还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苏志高瞪了一眼,低声怒斥道:“啰嗦!” 自有伶俐的人,将小太监堵上嘴架了出去。 苏志高冷哼一声,整了整衣襟,重新换上一副谦卑恭顺的形容,轻轻地推门进去。 隆庆帝正在看一份奏章,眉梢眼角掩饰不住的高兴。 苏志高便伏低身子,谦恭地笑着:“陛下,可是有什么喜事?您说一说,让奴才也跟着乐呵乐呵。” 苏志高是从潜邸跟过来的老人,深知隆庆帝的脾性,又善于阿谀奉承,平时也颇得隆庆帝的宠幸,碰到隆庆帝高兴的时候,也敢大着胆子逗个趣儿。 隆庆帝心情很好,扬了扬手里奏章,开怀大笑:“不日前西凉人寇边来犯,被武安侯利落地打了回去。不仅如此,还将列兵边界,吓得西凉贼人退避三舍,真是大大地弘扬了我大梁的国威啊!” “武安侯神武,陛下福泽深厚!”苏志高谄笑,逢迎拍马,“多亏了当初汾阳王提拔了武安侯这员悍将,替陛下您镇守边关,才能震慑得西凉贼人如此乖觉。”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不像 隆庆帝闻言笑容微敛,目光从刚刚看过的另一份奏折上掠过,冷哼一声:“哼,多亏了如今镇守边关的人是冯异!” 而不是汾阳王李奉贤。 苏志高揣摩圣意,窥得隆庆帝未曾说出的另外半句话,心里一惊,面上却愈发地恭顺了,谄媚道:“那也是陛下您慧眼识珠,知人善任!” 隆庆帝嘴角又扬了起来,眉梢微挑,甚是得意。 可不是嘛,要不是他洞察先机,先下强手,指挥调度,如何能有如今的至尊之位,万里江山! 所以,既然冯异要回京当面向他禀报西凉的情况,那就准了吧。正好,他也想看看如今的西凉是否依旧在他的掌控之内。 寿阳公主的话,隆庆帝还是相信的。 寿阳公主说武安侯冯异实在是个难得的忠君爱国的猛将,又和汾阳王关系紧密,若是能好好地拉拢倚重,定然能防止汾阳王一家独大再难制衡。 隆庆帝又看了一眼汾阳王递上来的折子,愈发觉得自己提拔倚重冯异,实在是个制衡李奉贤的好法子! 而那厢寿阳公主去坤宁宫找杨皇后哭诉一番之后,觉得心情好了些,便告辞出宫,带着她和林樨的定情之作,回公主府缅怀亡夫去了。 待寿阳公主一走,杨皇后脸上温柔的笑意顿消,眉头紧皱,吩咐宫人:“去御书房探一探,看看圣上是否得闲。” 宫人屈膝应诺,躬身退了出去。 杨皇后顿了顿,到底觉得心里翻腾难安,转身独自去了殿后私设的小庵堂,紧闭门户,不许任何人靠近。 宫里的这番动静,远在武安侯府的冯淑嘉自然是不曾知晓,她正忙盯着新铺子最后的整改,准备在夏季的最后一月新店开张,依旧是提前大半个月推出秋衫新款,以新巧博人眼球呢。 至于这些款式的来源,自打上次和潘玉儿“交底儿”之后,她为防万一,就从江南请来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老师傅荣养着,不时地点拨店里的绣娘一二,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使得绣娘们的技法再精进几分,以期将来能个裁云坊的大师傅过招儿。 在等待新店开张的这段时间,京城里又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 冯淑嘉原本没有放在心里,但是听说这桩事情和汾阳王府与萧稷都有些关系之后,她便坐不住了,直接吩咐石进去打听相关细节。 汾阳王不比李景好对付,打听汾阳王府的事情当然是机灵的石进更合适一些。而且石进和萧稷是故友,打听起来肯定会更加方便的。 石进收到吩咐之后,直接去清风茶楼寻了留守的柳元说话。 “冯姑娘本来已经不盯着少主了,这次惨了,因为这件事情,又被盯上了……”石进背手踱着,摇头叹息。 这些天来往多了,他和柳元也熟悉了起来,相互之间说起话来便没有了先前的客气疏离。 柳元瞟了他一眼,浑不在意:“盯上就盯上,是冯姑娘,又不是潘玉儿,怕什么?” 说到潘玉儿,柳元就忍不住一阵气闷。 没想到萧稷千躲万躲,上回还是差点被潘玉儿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潘玉儿最近不知为何,甚少出门,否则萧稷哪里有精力专心致志地对付汾阳王的那个侄儿。 “或许,冯姑娘盯的不是少主,而是汾阳王府也说不定。”福至心灵,柳元蓦地低呼道。 石进瞪眼:“怎么可能!武安侯可是汾阳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半个师徒情分呢,冯姑娘没事儿盯着汾阳王府做什么?” 半个师徒情分,也未必没有矛盾。 别的不说,就单说在晋阳城外,冯异明明察觉到了异常,却还是在其他人追过来之前,违背汾阳王的命令,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就可以看出冯异和李奉贤根本就是不是一路人。 可是,这件事情是绝对的机密,除了当事人,也就少数几个心腹核心知道,柳元当然不可能对石进明说了,只能另外找了借口掩饰。 “不过,你说得也未必没有可能。”没等柳元解释,石进就自己摸着下巴揣测道,“在这之前,冯姑娘就派人盯过贞慧郡主……” 柳元点点头,这件事情他知道,柳二当时为了救下暴露行迹的大春,还一肘子把人给撞到吐血昏迷了呢! “难不成,还是因为李景那点儿破事儿?”石进揣测,旋即又自己摇头否决了,“不不不,绝不可能!冯姑娘怎么会是那等心胸狭隘、见识短浅的普通女子呢?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让我来仔细地想一想……” 柳元被石进踱来踱去、神神叨叨的搞得很是心烦,直接赶人:“你要想就回去想吧,我这里还有少主交代的事情没有完成呢!你也赶紧去将事情挑着捡着和冯姑娘回话去吧!” 石进也晓得他多待下去不好,便爽快地告辞了,直接去了武安侯府给冯淑嘉回话。 “说是君公子看上了一间茶楼,觉得价钱很合适,就盘了下来。谁知道对方竟然会瞒下这么大的事情,设陷阱坑人呢!”石进感叹一句,“听说是汾阳王的某个远房侄儿,早就看上了那间茶楼,要巧取豪夺,这对方才不得不将生意那么好的茶楼低价盘出的。只是坑了君公子,这铺子到手里还没有捂热,就被人半路劫胡了……” 石进说着,长叹一声,很是感慨愤愤。 “是离着汾阳王府很近的那间鸿运茶楼吗?”冯淑嘉眉头一皱,开口问道。 “姑娘怎么知道的?”石进惊讶,柳元没跟他提过这茬儿啊! 一旁的采露低声解释道:“姑娘去汾阳王府赴榴花会的时候,在茶楼歇脚等人时,恰好碰见了君公子……” 石进恍然,原来如此,害得他还以为自己又被冯淑嘉怀疑跟踪,查出破绽来了呢。 所以啊,这双面间谍真是不好当…… “你觉得,君公子像是这么容易上当的人吗?”冯淑嘉眉尖儿微蹙,她总觉得事情或许没有石进打听来的那么简单。 第二百二十章 初心难改 石进闻言一惊。 不得不说,冯淑嘉还真是敏锐,他们少主英明神武,堪比诸葛再世,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算计的人啦! 石进心中一阵得意,面上却很是感慨的样子:“今非昔比,小人如今哪里还能够看得透他……” 冯淑嘉一窒。 真是够了,明明就是一个乐观坚挺的小伙儿,偏偏一遇到和君公子有关的事情,就摆出一副落魄不堪、生无可恋的模样…… 冯淑嘉整了整心神,又问:“你打哪里得来的消息?准确吗?” “当然准确!”石进拍着胸脯保证,“小人亲自去清风茶楼打听的呢!” 冯淑嘉:…… 清风茶楼的人能说他们自己的东家不好吗? 自然是什么都往汾阳王的那个仗势欺人的远房侄儿身上推了! 不过,这样正好,只要事情这么闹下去,就算是无伤汾阳王的根基,也能刺他一刺,让他不能痛快。 所以,那她就来推波助澜一下吧。 冯淑嘉打定主意,对石进说道:“可惜,你那位故友就算是再厉害,背后没人撑腰总是不成的…… 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让你那位故友想办法搭上督察院的右副都御使杨大人。杨大人如今正忙着整顿京城中纨绔子弟的不良习气,以图将来国之强盛,前不久还将尚是中山伯世子的李公子给抓了进去,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 所以呀,只要能搭上杨大人这条线,君公子这回就吃不了亏了!” 至于到底该如何搭上杨淳熙这条线,冯淑嘉没有说,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上次李景被抓进了督察院,胡老板可没见怎么着急打听结果呢!如此胸有成竹,多半是背后有所依仗。 石进皱着眉头,低声嘟囔道:“督察院的右副都御使大人啊,那么大的官儿,只怕不好搭上啊……” 冯淑嘉笑笑,没有答话。 搭上搭不上的,可不是她说了算,也和武安侯府没有任何关系。 不论是和石进,还是和那位君公子,交情都还远不够她借着武安侯的名头出手相助呢! 冯淑嘉这边替萧稷出主意,青竹巷姚府那边,潘玉儿也在着急地请求姚知礼再次找杨淳熙帮忙。 年近花甲的姚知礼,面容清瘦,脊背微弯,气质温和儒雅,正一脸慈爱地看着潘玉儿,和蔼地问道:“上次你央求外祖父出手,是因为李景对你不敬;那么那这次你央求外祖父出手,又是为了什么?” 潘玉儿脸不红心不跳:“为了什么,外祖父不是一清二楚吗?” 语气间隐隐有不满和质问的意思。 姚知礼却丝毫都没有生气,笑容依旧:“那就是说,还是为了那个君珩咯?” 潘玉儿垂首咬唇,没有答话。 姚知礼见状,脸上的笑意渐渐地冷了下来:“事不过三,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这么一直纵容你胡闹下去的。” 潘玉儿紧咬下唇,迟迟不给出答复。 姚知礼心下失望,笑意全消:“这是最后一次!你好好准备准备吧,或许要不了几天,皇后娘娘就会接你进宫说话的。” 潘玉儿脸色一片雪白,却知道如今的自己只能暂且委曲求全,先帮萧稷度过这一关再说,只能是微微屈膝,无声地退了出去。 姚知礼看着潘玉儿的背影,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看样子潘玉儿对那个君珩用情至深,甚至不惜以同意进宫来请求他出手帮忙,往后,只怕进了宫也不得安生啊…… 只是可惜,除了已经嫁出去的嫡长孙女姚珏,姚家上下,竟是再也找不出一个能够比得上潘玉儿的适龄女子了。否则,他何至于如此一再相让,纵容潘玉儿胡闹,想方设法地让她答应乖乖进宫呢。 只是,这段时间他查来查去,也没有发现潘玉儿到底是何时和那位君公子相交,并且深情一片的。 难不成,是在来京的路上? “去将潘嬷嬷请来。”姚知礼思索片刻,吩咐书童道,说罢,未等书童回答,看了看天色,又改变了主意,“算了吧,还是先去杨家吧。” 书童恭谨应了,自去准备出行的车马。 杨家,外书房,正在运笔勾勒远山的太傅杨临,听得人通传说是姚知礼来了,眉头一皱,手下一顿。 一滴浓墨便滴在宣纸上,微微外晕,一点污浊,毁了已经作了大半的画。 “可惜啊,真是可惜了……”杨临皱眉,摇头叹息,干脆搁笔。 “可惜什么啊,师兄?”姚知礼乐呵呵地缓步进来,打招呼寒暄。 杨临瞪了他一眼,指了指桌案上那幅作了大半的山水画作,没有好气:“可惜你突然造访,毁了我一幅好画!” 姚知礼搓着手嘿嘿笑,上前道:“那实在是对不住师兄了……不过,这画都画了大半了,若是因为这一滴墨就扔掉,岂不可惜?” 杨临瞪了他一眼:“难道你还有补救的方法不成?” 姚知礼呵呵一笑,并不答话,只是拈起杨临方才搁下的笔,蘸满墨汁,调匀气息,果断下笔。 侧笔点染,以锤头皴法,很快便就着先前的那点墨迹画出一株铁杆虬枝、昂扬奋发的雪松来。 收笔调息,姚知礼指着画作笑道:“师兄,你看如何?” 杨临认真地端详半天,中肯地下评语:“这株雪松倒是画的不错……然而,一片峰上只长着这么一大株雪松,你不觉得有违常理,破坏了整幅画的整体协调吗?” 姚知礼笑道:“那师兄就不防改了作画的初衷,将山水主题改成赞松好了!” 杨临一愣,默然思索片刻,抚掌笑道:“你啊你啊,从前先生就说你机灵多思,看来果然不假啊!” 可惜,初衷已定,又岂能随意更改? 那和盲然从中、随波逐流,又有什么区别。 师兄弟二人站在一起论画,差不多的年纪,差多的个头,又同是穿着青灰色的家常外衫,更重要的是同样被诗书浸润了大半辈子养出的儒雅温和的气质,乍一看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然而仔细看了就会发现,杨临面容端肃,较之温和易近的姚知礼,多了一份沉稳淡然,却少了一丝机巧灵活。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又一个麻烦 “多谢师兄夸赞!”姚知礼呵呵笑道,态度随意而亲近. 师兄弟这么多年,他知道杨临并没有真的怪他毁了那幅画了大半的山水图。 等书童收了笔墨纸砚,又有丫鬟端上茶水点心,拾掇妥帖之后,便都十分自觉地到书房外候着,等待传唤吩咐。 杨临呷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直接问道:“说罢,你这么急忙忙地找上门来,连提前知会一声都来不及,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真是凡事都瞒不过师兄!”姚知礼笑道,倒也没有和杨临委蛇应酬,直言道,“实不相瞒,我这次登门造访,还是和上次一样,是来给世侄送业绩了。” 杨临哼了一声,抬眼看了姚知礼一下,毫不客气地回道:“送业绩?只怕是送麻烦吧!上次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要不是汾阳王突然出手,在背后施压,只怕那李承宗能打上门来替儿讨回公道!” 李景再不成气候,再不得父亲的喜欢,总归是中山伯的嫡长子,杨淳熙就这样当众将人给拘禁了起来,那就是打了中山伯的脸,对方又焉会善罢甘休。 “可是经此一事,京中纨绔的不良习气不是已经大为改善了嘛!就连圣上也嘉奖世侄勇气可嘉,实乃国之栋梁呢!世侄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师兄就不要再怪我送的鱼太肥太大了嘛。”姚知礼嘿嘿笑。 杨临瞪了姚知礼一眼,没搭话,直接问道:“说罢,这次又是哪个倒霉催的往枪口上撞?不会又是世家勋贵的子弟吧?” 上次的事情是有汾阳王压着,这次可就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杨临年纪已经大了,如今除了每月固定进宫个两三次,或是陪隆庆帝谈经论道,或是到东宫点拨太子萧秬几句,已经基本上算是居家养老了。 现而今杨淳熙已经挑起了家族的重担,宫里的杨皇后与隆庆帝夫妻情深、后位稳固,东宫太子萧秬也颇得隆庆帝喜爱和看重,一切安稳平静,未来一片坦途,杨临实在是不想再惹起什么大的风波了。 所以,就算是要替隆庆帝敲打那些实在是不成样子的纨绔子弟,杨临觉得那也是要挑着来的,不能看谁做得不好就冲上去将人给训一顿。 “不会不会!”姚知礼知晓杨临的担心,连忙摆手道,“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杨临没有好气地打断了:“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你这是没事儿来毁了我的画,又来消遣我呢?” 杨淳熙想要整顿的是权贵子弟嚣张跋扈、欺压良善的恶行,可不是要管市井人家的吵嘴扯皮。 “你看你看,师兄你又提那画儿的事儿了不是?我刚才不是都已经改过了嘛!”姚知礼说着,见杨临一个眼睛瞪过来,连忙摆手求饶,解释道,“至于那个小人物,他虽然入不了师兄您的眼,但是奈何他背后有人啊!” 姚知礼上前附耳,对着杨临一番窃窃耳语。 “胡闹!”杨临听完大怒,想着书房外还有人,又压低了声音,怒斥道,“简直是胡闹!汾阳王那也是能够随便招惹的?” 看看上次中山伯李承宗被汾阳王一压,什么都不敢替李景说了,就知道汾阳王在京城积威多盛! 常人避之还唯恐不及呢,姚知礼如今竟然要撺掇杨淳熙去对付汾阳王的本家侄儿,简直就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 被杨临这样像训晚辈似的直接呵斥,姚知礼顿时尴尬得连笑容都不自然了,然而仍旧极力游说道:“师兄,不是招惹汾阳王,是抓那个仗势欺人的恶棍嘛……” “那我问你,那恶棍仗谁的势?”杨临吹胡子瞪眼,看姚知礼的眼神恨不能打他一顿把他打醒,“我且问你,上次你盯上李景,是为了替外孙女报仇,那这一次呢?” 姚知礼默了默,抬头坦然道:“还是为了替玉儿报仇……那个恶棍,曾经意图欺凌玉儿……” 杨临语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京城人人都说汾阳王纵容溺爱幼女贞慧郡主,实在是有失其英明神武的形象,可是如今看看姚知礼,这溺爱潘玉儿的程度只怕也不比汾阳王差到哪里去吧! “不是师兄不愿意帮忙,实在是……”杨临摇摇头,叹息一声,低声劝道,“你总不能为了一个前来投奔的外孙女,就连自己家里嫡亲的孙女、孙子都不管不顾了吧?这要是汾阳王知道了你要对付他,只怕后患无穷啊……” 他们老了,也不求再在仕途上有多大的进步,自然是不怕的。但是,总不能挡了后代子孙的路不是! “师兄,我不是要对付汾阳王,我只是想要那恶棍吃点教训!”姚知礼见杨临语气放软,急忙接着游说道,“而且,这件事情如今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汾阳王只要不蠢,就不会出面庇护这个远房的侄儿。 既然如此,能动一动汾阳王的本家侄儿,小惩大诫一番,不是更能彰显世侄的不畏强权、公正无私嘛!” 杨临默了默,叹息一声:“既然你极力恳请,那做师兄的就替你再勉力进宫一趟,问问皇后娘娘是怎么说的吧。” 汾阳王毕竟是隆庆帝极为宠信和倚重的臣子,权倾朝野,哪怕是对付他的一个远房的侄儿,都不得不慎之又慎。 而杨家所有的希望和重宝都压在宫中的杨皇后和太子萧秬的身上,不容有半点闪失。 姚知礼见杨临意动,也不再一味逼迫,转而换上一副无奈的慈爱模样,叹息道:“要说啊,我也是被这个外孙女烦得头疼……但是嘛,这孩子纯善又机灵,实在是让人喜爱……若是能收敛收敛性子,沉稳一些,就更好了……” 说罢,姚知礼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睛一亮,垂首拱手恳请道:“师兄,皇后娘娘贤惠端庄、沉稳大度,不如师兄下一次进宫探一探娘娘的意思,看能不能……” 第二百二十二章 分娩(一更) ??cf6?[????G??R?x?v0e?%±???????! ??????5Eg:h????味深长地打量了姚知礼一番,直到对方尴尬心虚得说不下去了,这才缓缓开口道:“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办,你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r 姚知礼涨红了脸,尴尬拱手受教,心里却愈发地坚定要送潘玉儿进宫的决定了。\r 以潘玉儿的聪慧机灵,只要能接近隆庆帝,定然能够得到隆庆帝的垂怜恩宠。到时候,姚家出了一个宠妃,他倒要看看,杨临还会不会仗着自己的女儿做了皇后,外孙子做了太子,就自以为是,时不时地就把他这个师弟当成学生教训一番!\r 萧稷刻意挑起的这件小事,出乎他的意料,在好几家平静的湖面投下了石子,引起一番暗地里的动荡。大家各怀心思,都急切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r 然而冯淑嘉却等不得了,因为白氏提前胎动了。\r 五月最后一天的傍晚,晚霞正好,凉风习习。\r 冯淑嘉怕白氏在屋子里坐得久了会闷,便伴着她一起去了演武场,看冯援拎着一把张护院为他特意削造的小木剑,似模似样地跟着张护院舞剑,说说笑笑,轻松愉悦。\r 突然间,白氏就皱起了眉头,艰难地弯下腰,双手捧住了肚子。\r 冯淑嘉一惊,慌忙扶白氏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急忙问道:“母亲,您肚子不舒服吗?”\r 面上担忧难掩。\r 白氏已经分娩过两次了,怎么会不明白方才肚子那一抽疼,其实是临盆的症状。\r “母亲肚子里的小弟弟或是小妹妹,怕是迫不及待地要出来和你们见面了。”白氏勉强笑道,极力维持从容。\r 冯淑嘉就是再聪明能干、沉稳镇定,总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对于妇人生产什么的,一点都都不了解,也难免会惧怕担忧。\r 此时她自己要是先着了急,只怕孩子们会更加惶急无措的。\r 正在练剑的冯援也发现了白氏的不对劲儿,慌忙一路小跑了过来,仰着小脸,一叠声地喊着“母亲”。\r “母亲没事。”白氏摸摸冯援的头,安抚一笑。\r 一旁伶俐的小丫鬟,早已在发现白氏不适时,就飞奔去颐和堂喊人了。\r 大家都知道白氏分娩就是这几日的事情,所以一直都心弦紧绷地等着呢。\r 不多时,那个小丫鬟又一路飞奔了回来,在她身后,是正指挥婆子抬着担架快步赶过来的腊梅。\r “夫人不用担心,产房都是备好了的,稳婆医婆也早就接近了府中,我娘正在院里安排,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腊梅将白氏搀扶到担架上,握着她的手,软语安抚道。\r 白氏忍着阵痛,轻声道:“我都是过来了……倒是你们,不用跟着瞎担心。”\r 腊梅点点头,极力舒展眉头,给白氏一个安抚的微笑。\r 白氏咧咧嘴角,又回头看了看正要跟上来的冯淑嘉和冯援,姐弟俩都担心得煞白了小脸儿,冯援更是眼圈都红了,却强忍着两包眼泪没有掉下来。\r 白氏不禁一阵心疼,招了冯淑嘉近前,温声叮嘱道:“嘉儿,援儿就交给你了,你不会让母亲失望吧?”\r 本来想要陪同照顾的冯淑嘉,见白氏一脸的恳托,又低头看了看故作坚定其实早就吓得直发抖的冯援,只得咬了咬唇,用力地点头道:“母亲放心吧,援弟就交给我了!我们一起在外面等您和弟弟妹妹!”\r 白氏放心地笑了,点点头,收回了目光。\r 腊梅忙吩咐婆子们抬稳担架,一路小跑着朝颐和堂奔去。\r 直到白氏等人的身影消失了,冯援这才张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母亲,母亲……”\r 在他的眼里,母亲一直是温柔而可靠的,可是就在方才,白氏竟然虚弱地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了出去,冯援只要一想,就害怕得直想大哭。\r 冯淑嘉矮下身来,将哭得抽抽搭搭的冯援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慰道:“援弟不怕,母亲没事的……等一会儿母亲出来了,你就可以做哥哥了……”\r 张护院在一旁看了,轻叹一句,悄悄地走开了,留这一对姐弟互相安慰。\r 这个时候,他要做的是保证武安侯府的绝对安全,以及随时听候白氏的差遣,免得误事。\r 过了许久,冯援才渐渐地止住了哭声,抽噎道:“母亲……会,会好好吗?”\r “一定会的!”冯淑嘉重重地点点头,安慰冯援的同时也安慰着自己,“母亲一定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给我们生一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的!”\r “弟弟?妹妹?”冯援口齿不太清晰地重复着这两个词,一脸懵然。\r 那种天然呆萌的可爱模样,让冯淑嘉绷紧的心弦略略地松了松,嘴角微微扬起:“对呀!所以援儿你一会儿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你一觉睡醒了,就可以做哥哥了!”\r “哥哥?”冯援指指自己,一脸不解。\r “嗯!”冯淑嘉重重地点点头,“哥哥!”\r 冯援破涕为笑,看姐姐的样子,做哥哥,感觉应该会不错吧!\r 冯淑嘉见状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来,吩咐何妈妈:“妈妈一会儿去大厨房吩咐厨娘煮碗骨汤面吧,配点葱花鸡蛋肉片之类的佐料。小世子哭了那么久,该饿了。”\r 何妈妈点头应下,又关心地问了一句:“要不让厨房给姑娘也下一碗骨汤面吧?这眼看着也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r 冯淑嘉也是个半大孩子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样饿不得。\r 冯淑嘉摇摇头,低叹一声:“我吃不下……”\r 白氏方才疼得眉头紧皱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这会儿只要一想到白氏此时还在产房里受着疼痛,她就心口堵得吃不下去饭。\r 前世她虽然连个洞房都没有,当然更不知道生孩子是何种体会,但是也听人说过,生孩子那就是打阎王爷面前走一遭,生死祸福全凭造化。\r 白氏已经打阎王爷脸前平安走过了两回,但愿这回也要顺利才好!\r 何妈妈见状,暗自叹息,转身去了大厨房。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双喜临门(二更) ???j?^??Br>?5?+X?l6????eR?c??N??4?=b??%??担心冯援留在颐和堂别再吓着了,便领着他去了芷荷院。\r 采露还不知道白氏胎动临盆的事,见冯淑嘉心事重重地牵着眼睛鼻头都红通通的冯援回来,吓了一跳,慌忙迎上去问道:“这是怎么了,姑娘?”\r “母亲胎动了。”冯淑嘉低声回了一句。\r 采露一惊,旋即温声安慰道:“姑娘别担心,夫人这已经是第三胎了,不会有事的!”\r 冯淑嘉点点头,低声祈祷:“但愿如此吧……对了,你吩咐人打了水过来,给小世子梳洗。”\r “诶!”采露应声去办。\r 等冯援梳洗过后,厨房里做的配了葱花鸡蛋肉片的骨汤面也端上来了。\r 冯淑嘉亲自喂冯援吃了面,又漱了口,擦了嘴,净了手,陪他玩了一小会儿,等待消了食,便催促他去睡觉。\r “要母亲,要母亲!”冯援不愿意去睡觉,拽着冯淑嘉的手,一个劲儿地往外挣扎叫嚷。\r 冯淑嘉蹲下身来,扶着冯援的双肩,耐心地和他讲道理:“援弟,你刚才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着一觉醒来做哥哥的!怎么,你打算说话不算话吗?这可不是好孩子,更不是男子汉!”\r 冯援还是个小孩子,又一心忧心白氏,哪里听得进去这些道理,见冯淑嘉不带他去看白氏,顿时小嘴一撇,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要母亲,要母亲……”\r 冯淑嘉被他吵得头疼又心疼,只能是一遍又一遍地劝慰安抚,却完全没有什么效果。\r 何妈妈有经验,见状低声道:“姑娘,小世子这样只怕是闹困了,就交给奴婢吧。”\r 半大的姑娘,就是再厉害,精力也有限啊。\r 冯淑嘉还在担心颐和堂里白氏的分娩状况,本就心焦疲惫,如今又被冯援这一番闹腾,更是筋疲力尽,只能点点头,准备将人交给何妈妈去哄睡觉。\r 谁知她的手刚刚放开,方才还极力挣脱她的怀抱的冯援,立刻尖叫着扑进她的怀里,死死地抱住她不松手,眼泪哗哗地往下掉:“要姐姐!要姐姐!……”\r 冯淑嘉心疼极了,忙将冯援抱在怀里,对着何妈妈摇摇头,轻声细语地哄着他。\r 好在冯援是真的又怕又累的给折腾倦了,冯淑嘉抱着他轻晃着在屋子里走了几圈,人就缩在她的怀里睡着了。\r 冯淑嘉轻轻地松了口气,示意何妈妈来接人。\r 何妈妈忙上前伸出胳膊,去接过冯援。\r 可是睡梦的中的冯援还紧紧地攥着冯淑嘉的衣襟,一感觉有人来抱他,立刻往冯淑嘉怀里缩了缩,小手更是下意识地攥得更紧了。\r 何妈妈只得小心翼翼地先掰开了他的手指,又轻轻地将人抱过来轻晃着哄着。\r 冯援在睡梦中因为换人而哼唧了两句,待感受到熟悉的何妈妈的怀抱,又扁扁嘴,小脑袋一歪,继续睡觉去了。\r “先将小世子放在我床上吧。”冯淑嘉朝里指了指,低声道,“今晚妈妈就留在这里陪他吧,我去芷荷院看着。有什么需要的,妈妈只管喊采露。”\r 采露低低应声,前头引路道:“妈妈这边走。”\r 何妈妈抱着冯援不方便,微微屈膝点头算是行礼,便跟着采露一路去了内室。\r “采薇跟我去颐和堂,其他人都在院子里各司其职,不得懈怠!”冯淑嘉吩咐。\r 众人齐齐应诺。\r 采薇已经转去里间,取了一件月白撒海棠的披风出来,替冯淑嘉系上:“姑娘,夜里风凉,小心着了凉。”\r 又提了灯笼在前头照路,一路伴着冯淑嘉去了颐和堂。\r 此时的颐和堂灯火通明,忙碌又井然有序,除了腊梅的高声吩咐和往来的脚步声,一片安宁。\r 冯淑嘉一进来,腊梅就看到了她,忙迎上去,低声关切道:“姑娘怎么来了?小世子呢?”\r “援弟已经睡下了,我来看看母亲怎么样了。”冯淑嘉说着,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担忧地看着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产房。\r 里面不时传出一声白氏忍痛的低呼,还有牛嬷嬷和稳婆的鼓励安慰。\r 冯淑嘉只觉得心越发地揪作了一团,下意识地往产房疾行而去,却被腊梅一把拦住了。\r “姑娘,夫人让您照顾小世子,就是不想你们姐弟俩看到了会担忧……所以,为了夫人安心,姑娘要是不想回去歇着,就在这里等着吧。”腊梅劝慰道。\r 冯淑嘉止住脚步,担忧得恨不能立刻冲进产房去,却不想白氏在这么紧急的时刻,还要分神为她担心,只能点点头,坐在台阶上,盯着产房,心里一揪一揪,两只手交握得发白。\r 腊梅见了,低叹一声,挨着冯淑嘉坐下来,温声劝慰道:“姑娘别担心,夫人这已经是第三胎了,没事的……”\r “可是,母亲生援弟的时候,好像比现在还要顺利……”冯淑嘉担忧。\r 腊梅笑道:“可能是时间久了,姑娘记不大清了,当初夫人生小世子也用了好几个时辰啊。所以,姑娘别担心,咱们慢慢等。”\r 冯淑嘉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默默地坐在台阶上等着。\r 可是,直到子时已过,白氏还是没有生出来。\r 冯淑嘉急了,腾地站起来:“这都多久了!不行,我得进去看看!”\r 腊梅慌忙拦住了她,急声道:“姑娘别着急,夫人这胎怀的极有可能是双胎,慢一些也是正常,甄大夫说过……”\r “双胎!”冯淑嘉可没心思听甄大夫是怎么说的,她惊愕得合不拢嘴巴,“怎么之前从来没有听母亲说过?”\r 腊梅笑道:“这不是也不能十分确定吗。再说了,夫人怕说了,姑娘会更加担心。”\r 白氏当时是这么说的,冯淑嘉早熟,心思重,若是知道了她怀的是双胎,生产的时候愈发凶险,只怕是要担心食不下咽、寝不能安了。\r 果然是侄女莫若母,冯淑嘉一听这话,立刻往产房冲去,任腊梅怎么劝都不行:“你别拦着,我是一定要进去陪母亲的!我不会给母亲添乱,我……”\r 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了小厮奔了进来,来行礼问安也来不及,就一脸惊喜地结巴道:“侯,侯爷回来啦!” 第二百二十四章 归来(三更) q}b?+?`ym?T??n_0?/;D?G??4Q3P?]v?5???F?(??Bw????D????”冯淑嘉愣了一下,才蓦地回过神来,惊喜万分,难以置信地欢呼道,“父亲回来了!那他现在人呢?”\r 小厮忙回道:“得到消息的时候,侯爷已经到了城门口,这会儿应该正在想法子进城呢,是张护院得到报讯,才着小人先来报喜的!张护院这会儿已经带人赶去城门口迎接侯爷了!”\r 冯淑嘉看看黑沉沉的天色,都这么晚了,守城的士兵也不知道会不会让冯异进来。\r “我知道了。”冯淑嘉点点头,吩咐小厮,“你去前头盯着,侯爷一回来,就让他赶紧过来颐和堂!”\r 小厮欢喜地点头,忙又奔了出去。\r 大梁战神武安侯,是大梁所有热血男儿的榜样,能在武安侯府当差,现在又能亲眼见一见战神的真容,他简直兴奋极了。\r 见小厮一溜烟儿地奔了出去,冯淑嘉想了想,提起裙角,朝产房门口飞奔而去。\r 腊梅伸手要拦,却连冯淑嘉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抓到,不由地焦急跟上:“姑娘,姑娘你不能进去……”\r 话未落音,就见冯淑嘉自己在产房门口停下脚步,冲里面欢快喊道:“母亲,父亲回来了,这会儿已经到城门口了!父亲一定是特地回来陪着母亲分娩的!母亲,你坚持住啊!”\r 腊梅放慢了脚步,松了口气,高兴得眼圈红红的。\r 白氏心疼冯淑嘉,不愿意让她担心,所以才阻止她陪产;而冯淑嘉不想白氏为她分神,影响了平安生产,所以哪怕再着急都强忍着没有进去。\r 这对母女啊,相互都将对方放在了心窝里。\r 还有侯爷,这会儿也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了,那,那个人是不是也随同回来了呢……\r 腊梅眼波流转,咬咬唇,只觉得心如小鹿乱撞。\r 产房内的白氏,听冯异这会儿已经赶到到了城门口,一时惊喜交加,只觉得肚子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r 原来冯异是真的想法子回来了啊,而不只是在信中随口说说哄她开心而已!\r 白氏心中欢悦,陡然间迸发出一股勃然强大的生机,听从稳婆的叮嘱,长呼吸,用长劲,努力地将肚子里已经着急出来的孩子往外推。\r 冯淑嘉双手抓紧窗棂,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室内,听着白氏粗重的喘息,还有稳婆温声鼓励:“夫人,吸气——用力——吸气——用力——……”\r 虽然,隔着厚厚的窗纸,她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似乎这样紧盯着,她就能心安一些似的。\r 腊梅没有阻止冯淑嘉,静静地陪在她身边,无声地安慰着。\r 大约过了一刻钟,屋子里响起一声响亮的孩子啼哭,紧接着就听见稳婆欢喜地恭贺:“恭喜夫人,小公子平安康健!”\r 冯淑嘉松了一口气,然而想到白氏肚子里还有一个,一颗心才放下了一半,又蓦地提了起来。\r 屋子里响起一阵嘈杂的忙乱声,有要参片给白氏含着的,有要小棉被包孩子的,兵荒马乱,又在稳婆的指挥下井然有序。\r 冯淑嘉听见稳婆鼓励白氏:“夫人,肚子还有一个呢,您再加把劲儿,一定能很快顺利生出来的!”\r 十指紧紧地绞在一起,骨节都泛白了,冯淑嘉瞪大眼睛,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喘息一重,就会惊扰到产房里的白氏和她肚子里的另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r 腊梅摇摇头,低叹一声,上前轻轻地将冯淑嘉的手指一一掰开,看着那泛白的骨节逐渐恢复了血色,这才松了一口气,温声安慰道:“姑娘别担心,第一个已经生出来了,第二个也很快就会出生的。”\r “真的吗?”冯淑嘉的声音有些颤抖,一把抓住腊梅的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双手,因为惊怕而瞪大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腊梅,急切又认真地祈求一点保证,一点安慰。\r 可怜的孩子……懂事的孩子……\r 腊梅轻叹一声,将冯淑嘉揽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软语安慰道:“当然了!所以,你不要这么担心,再耐心地等一会儿,又要有人喊你‘姐姐’了……”\r 冯淑嘉点点头,倚在腊梅身上,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r 前世今生听闻的那些妇人因为产子而不幸去世的传闻,她越是不想回想,就越是一个劲儿地往她心里钻,吓得她止不住地发颤,生怕重生之后,又再次早早失去母亲。\r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然而第二个孩子还是没有生出来。\r 这下,不仅是冯淑嘉,就是腊梅也紧张起来。\r 冯淑嘉感受到腊梅的紧张,心里更没底儿了,一咬牙,就要往屋子里冲。\r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都要陪在母亲的身边!\r 腊梅慌忙抱住她,劝阻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一个粗犷威严的声音便蓦地从院门外响起:\r “夫人怎么样了?!”\r 话未落音,一个身形高大威武、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就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r 院子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r 那个高大的身影已经疾奔过门前庭院的昏暗,渐渐地闯到灯火明亮的产房来,普通却刚毅的五官渐渐地显露了出来,冯淑嘉尖叫一声,扑了上去:“父亲——”\r 宽厚而温暖的胸膛慈爱地迎着她,硕大而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耳边还有那一如既往不善言辞却和蔼慈爱的劝解:“别哭了……别哭了……”\r 这就是她的父亲呵,心脏有力跳动、身体温暖活泛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具躺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身体僵硬的尸体……\r “父亲——”冯淑嘉痛呼一声,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积攒了半辈子的委屈、愧悔和惊惶,在这一刻,都毫无顾忌地宣泄了出来。\r 冯异见长女一看见他就哭得这样厉害,心疼极了,那因常年征战沙场而日渐冰冷刚硬的心,此时也渐渐地温柔起来,眼眶微微泛着红,极力放软声音安慰道:“嘉儿别怕……你母亲会没事的……”\r 冯异还以为冯淑嘉是被白氏的提前胎动分娩给吓坏了,顿时愈发地愧疚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闯进去(四更) ?RA7????W??????=???*JR???/yw1?KN??UP1黔???d?"?Y2Tm??如今已经是个半大姑娘了,却还是吓成了这幅模样,那上回冯援出生时,冯淑嘉比现在年纪还要小,岂不是吓得更厉害?\r 都怪他这个做爹的,常年不在家,留下她们弱妻幼子的心中惶惶不定,受尽委屈,却又不得不努力扛起这个家……\r 冯异越想越愧疚,摸摸冯淑嘉的头,长叹一声:“嘉儿别怕,父亲回来了!”\r 冯淑嘉见冯异误会了她,也不辩解,忙擦干眼泪,挤出一个笑来:“父亲,快别在这站着了,母亲怀的事双胎,头一个哥儿已经生下来了,可是剩下的那一个却迟迟不露头……”\r 父女两人边说便急忙走到产房,冯异更是推门就要进去。\r 腊梅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上前阻拦:“侯爷,不可以,您不可以进去……”\r 冯异一瞪眼,不容置疑:“夫人的情况都已经这么危急了,还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r 说着话,人就已经推门大步跨了进去。\r 可怜腊梅一个弱女子哪里拦得住威武刚猛的冯异,只能眼见着冯异进了屋子,然后一把拦住要跟进去的冯淑嘉,急声劝阻道:“侯爷要进去就算了,姑娘可不要再进去跟着添乱,让夫人分神了……”\r 冯淑嘉想想也是,在白氏看来,冯异是依靠,而她却是需要的小孩子,进去了当然除了添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乖觉地退出了产房。\r 腊梅松了一口气,上前关紧门,又放下厚厚的帘子。\r 产房可是进不得一点风的。\r 屋里因为冯异的闯入而引起短暂的骚乱,丫鬟婆子个个都惊呆了,一时间都忘了手里的动作,怔怔地看着冯异一路闯了进来,直奔白氏而去。\r 虽然也有那妇人生孩子时,男人又急又担心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甚是吓昏厥过去的,但是还从来没有见过冯异这样大喇喇地就冲进来的。\r 产房是污秽之地,男子进入易沾染霉运,所以一向是禁止踏入的。\r 稳婆的身子抖了抖,垂下眼眸,当作没看见,继续帮着催产。\r 她只是负责接生的,主家的这些秘事八卦她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免得一不小说了不该说的,或是见了不该见的,要倒霉的!\r 其他的人见状,自然也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该做什么做什么,对此视而不见。\r 只有牛嬷嬷皱了皱眉,却旋即又松开了,叹了口气,忙着照顾刚刚出生的小婴孩去了。\r 冯异如此在乎白氏,甚至不惜以男儿身踏进污秽的产房,她应该替白氏刚到高兴才是!但愿漫天诸佛能够保佑这一对儿命途坎坷的有情人,不要记怪冯异的莽撞冲动才是。\r 倒是白氏,见冯异就这么闯进来,连寒暄都来不及,就急忙将冯异往外赶:“侯爷怎么进来了?快快出去!产房男人是进不得的!”\r 冯异蹲下身去,握住白氏挥动赶人的手,咧嘴一笑:“夫人进得的地方,我就进得!”\r 一句说得白氏感动不已,没有先前着急赶人的急切,泪光闪闪,哽咽道:“侯爷不怕沾染了产房的污秽,触霉头吗?”\r 冯异从郴州乡野的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少年,白手起家,就凭借一身的蛮力和对战的智慧,一板斧一板斧地拼杀,不知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才有了如今的辉煌战绩,被恩封为武安侯,威风赫赫。\r 要是因为闯进产房受了她的牵累,而影响了官途升迁,那她可就要负疚一生了。\r 冯异抬手轻轻地拨开白氏额前被冷汗沾湿的头发,浑不在意地笑道:“我妻子生儿育女的地方,怎么会有污秽?你别担心,要是真的怕我不好的话,那就努力把肚子里孩子生出来,等将来老了,好让他孝顺我们!”\r 白氏紧抿下唇,眼泪哗哗地流过眼角,沾湿了枕头,用力地点点头。\r 冯异轻轻地拍拍白氏的手,这才有功夫问稳婆:“怎么回事?这个笑得怎么生得这样慢?”\r 常年沾血的人,哪怕是再平和都自有一股凌厉的杀气,稳婆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地回道:“回侯爷,胎儿的胎位有些不正,所以先前费了些功夫……”\r 见冯异眉头一皱,稳婆一个激灵,急忙倒豆子似的回道:“不过侯爷别担心,这会儿胎儿的位子已经慢慢调整过来了!这都多亏了侯爷您福泽深厚,庇佑子嗣……”\r “别给我整这些有的没得的,赶紧给夫人接生!”冯异挥手打断,爽直吩咐。\r 稳婆被吓了一跳,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来:“那,那还请侯爷您,您稍稍让开些……”\r 冯异看了看,自己确实挡到了稳婆,便点点头,柔声安慰白氏:“我就在一旁看着,你别害怕!”\r 说着,还用力地捏捏白氏的手。\r 白氏点点头,含着泪弯了嘴角。\r 冯异强压下心里的担忧,给白氏一个安抚的笑,这才转身去看已经出生的儿子。\r 正守着小婴孩的牛嬷嬷,一见冯异过来,忙要屈膝行礼问安,却被冯异扶了起来。\r “嬷嬷跟我还用这样客气?”冯异笑笑,“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多亏了嬷嬷帮忙照看这府里府外的一应事务,冬娘才能安心教儿养胎,辛苦您了。”\r 牛嬷嬷心里一暖,擦了擦眼角,笑道:“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不值得侯爷如此记怪……侯爷,您快看看小公子吧。”\r 冯异点点头,俯下身去,看正躺在摇篮里睡得香甜的小婴孩,红红的皮肤,皱皱的小脸儿,轻软的一小团,似乎一个用力,就会捏破折断了一般,一颗心不由地软成了一潭水。\r 原来这就是刚出生的孩子呀!\r 原来这就是他的孩子啊!\r 真是可爱!\r 冯淑嘉和冯援小时候,一定也是这般娇软可爱吧!\r 冯异在摇篮边蹲下来,眉眼间全是罕见的温柔笑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小儿子的面颊,却又倏地收回手来,生怕自己手指上的茧子会刺痛孩子娇嫩的皮肤。\r 牛嬷嬷在一旁看了,高兴得只擦眼角。\r 冯异这样重视白氏和她生的孩子们,让她这个乳母开心欣慰极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恩爱(五更) ?b?q?4???8?W???1?i?2?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