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醉》 第一章 十里红妆 锣鼓声,唢呐声,不绝于耳。送嫁的队伍正隔着街道的距离缓缓走来,喜庆的动静却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荣远侯府门前更是水泄不通。早半晌就有宾客陆续前来贺喜,而今京都城的达官显贵更是鱼贯而入,甚是热闹。 侯府前铺着长长的大红缎子,颜色艳丽如殷红的晚霞,足绵延十里之长,倒正应了“十里红妆”的景致。今日侯府大喜,府内仆从沿街流水般分派着花生、瓜子、枣子、桂圆等寓意吉祥的吃食,伴着面食干粮,以便寻常百姓同乐。于是几乎整个京都的孩童被吸引而来,手里和嘴里应接不暇地塞着糖酥点心、怀里也揣得满当,囫囵着鼓鼓囊囊的小嘴一口一个“喜”声,笑着、闹着,当真一派喜气洋洋。 图个喜庆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却也是侯府借机救济灾民的方式。接连几月大雨,肃州水患成灾,饿殍、饥民不计其数。梁成帝虽数次派遣户部官员驻地治灾,却迟迟不见成效。如今太后生辰在即,为防别有用心之人冒充灾民危害京都治安,府尹明令禁止灾民进王城半步。城外多得是再无半点希望的垂死之人,衣衫褴褛、眼神晦暗。京都城的王室贵胄与世家门阀林立,却大都视若罔闻,唯有少数如荣远侯府之流早前便私下议定好,借着今日大喜的名号在城外共同施了粥铺。 民众无不感恩戴德,口口相传,荣远侯府声望更甚。 府外徜徉着市井的喧嚣,府内却也是一扫十余年来的阴霾,平日里略显黯淡的亭台廊阁也随着吉庆的布置鲜活起来,随处可见的红双喜窗花显得格外精致,梁上随风摇曳着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天色尚未昏沉,各个厅堂却早已燃起双双对对的龙凤烛,点点火光照亮的不仅是一间间萧瑟的屋室,更是这府内沉寂多年的众人。 侯府的丫鬟们训练有素,衣着朴素却身段灵巧,显得别有一番婀娜。她们井然有序地依次端上一盘盘精致的茶果点心,如此数个时辰很快过去,却始终未见疲态,少不得引来侧目与关注。多年来侯府闭门谢客,鲜有人能够窥见侯府一二,今日得见丫鬟仆从都别有一番气度,无不感叹侯府风范。 张灯结彩之际,宾客依次就坐,尽皆等候一对新人入堂。 “哼,老匹夫。”姜柏相轻蔑地瞥了眼不远处喜笑颜开的鹤发老将军。 姜宗池正一如既往地挂着他惯有的伪善笑容,与周遭同僚虚与委蛇,此时低声呵斥儿子,道:“跟你说了多少次,隔墙有耳。学学你弟弟,少说话。” 姜柏相还想辩驳,眼见父亲神情不悦,立刻噤了声。只咬牙瞪了眼身旁闷头大睡的姜柏侯,心里暗骂了声:“学他,就知道睡,蠢钝如猪。” 隔着几围便是主家席,正是新娘的母家沈家。照理说新妇娘家不该出现在成亲婚宴之上,但沈建安却断不会放过这个高攀侯门、钻营自身功名的好机会。此时,他正襟危坐,似是从未受过如此重大的关注,略显得意地接受着往日同僚道贺。当然,他也丝毫不会顾忌旁人鄙夷的指点与冷眼。 “这娘家人参加女儿的新婚筵席已算是未有耳闻了,带着妾室和庶女来的,真是头一遭啊。荒谬,着实荒谬。王老,你说呢?”年轻官员看不过眼,仗义执言。 “成何体统!他沈建安还是礼部官员,这真是成何体统!”御史王淼最是正礼之人,此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恨不能当即将沈氏几人撵出去。 “我等若不参他一本,徒领御史的虚衔,何其惭愧!” “正是,正是!” 宾客中一众官员的情绪顿时有所高涨,恨不能登时口诛笔伐。 此时,宁王施施然走到众人身边,端起酒杯道,“旁人的家事,你们操的是哪一份闲心。来来来,与本王一起多喝两杯,这荣远侯府的酒可是不可多得的佳品。”他言语间神情轻松,却眼神示意侯府仆从将王淼等人连劝带拽地引到一旁。 宁王是梁成帝的胞弟,鲜少出现在人前,今日却心情甚好,四处交杯换盏多番张罗。方才他并非替沈家打圆场,相反他从来都瞧不上沈家一门。可他却与燕滨相交颇深,如今世侄新婚之喜,万事以和为贵,旁的账倒可以慢慢算。“何况,他沈家欠下的迟早都得还。”宁王不自觉地瞥了眼沈建安的方向,目露寒芒。 沈建安旁边半倚而坐的妾室李氏不知远处发生的插曲,此时像是婚宴局外之人,故作姿态地与几位自以为相熟的官家夫人闲话家常。她脸上粉黛施得颇厚,极不自然。她间或劝女儿沈思云按耐住心下的烦闷,好歹在场面上糊弄过去。 沈思云不过刚及笄的年纪,一张俏脸稚气稍退倒也算颇有些姿色,可眉眼间总夹杂着些许尖锐,破坏了整体美感。此时她不以为然,不咸不淡道:“她嫁她的,凭什么让我来作陪,她也配。” 李氏道:“娘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娘也奇怪,这死丫头也不知道是撞了哪门子大运,顶着克母的名声竟能嫁入荣远侯府这么好的人家。要说这燕云易虽不是侯府世子,却也是陛下钦赐的骁骑将军,这么大的好事怎么能落在她的头上。” 沈思云闻言更觉烦闷,冷声讥诮道:“还不是因为她是嫡女,不然这等结亲的好事早该落在我的身上才是。” 她越想越觉得心下难平,且不论荣远侯府门庭的显赫与朝堂上的威望,单就燕云易本身而言都不愧为京都首选的佳婿。他弱冠之年便随祖父燕老将军征战沙场,屡获战功,如今更是大梁新晋的少将军,深得梁成帝青睐,前途无可限量。谁曾想数月之前,竟有官媒上门提亲,受荣远侯府所托,为侯府少主求娶沈家嫡次女沈亦清。沈亦清?这怎么可能。沈府上下乃至整个京都城,有谁不知沈府二小姐不仅命犯孤星、克母累父,还是个身体羸弱的药罐子。往日里何处不是她沈思云占尽了风头,受尽了好处,而如今这等梦寐以求的好事却轮到这个平日里就知道哭哭啼啼的可怜虫。思来想去,唯一的原因只能是“出生”二字。沈亦清是不中用,可她那早死的娘亲孙婧却是沈家正房妻室,更是大梁五大门阀中向阳孙家主事孙弘文唯一的嫡女。 李氏脸上羞红,却惯是又宠又怕这个自小就很有主意的独女。李氏自觉治家的手段已颇为老练,沈府下人都有所忌惮,遇上仆从有什么过错,打骂是难免的,却也不至于伤人性命。沈思云下手却甚是狠辣,叫人心惊。 数月前瑞王府举办百花宴,各府闺阁女眷可自行携带盆景花卉,由瑞王妃与皇室贵女鉴赏评选,各有封赏。这种京都贵胄门庭所举办的宴会,虽然只是上流女眷闲时消遣的聚会,却也正是众多官家小姐趋之若鹜的名利场。须知京都女子名声最为重要,平日的规训又极为严苛繁琐,无要事不得出闺阁半步。若是能够在这样的筵席中得到王妃贵女的青睐,才气与名声自会纷至沓来,自然不愁前程。 沈亦清颇擅花艺,所伺候的木芍药更是曾得大梁名家夸耀,沈思云自是不会错过机会,生生从她手中抢来那株佳品,意欲在百花宴上拔得头筹。可恰逢瑞王妃一时兴起,问及这株盆景的妙意,沈思云哪里知道个中意趣,只得囫囵应答,少不得遭受众人的冷眼嘲讽。沈思云在百花宴弄虚作假的传闻很快在各个府邸传扬开来,她愤恨交加,当即迁怒随行的婢女,认定有人卖主求荣与她作对,生生打断双腿发卖出府。这桩事端吓得沈亦清足足病了一个月。此时想起,李氏也仍心有余悸。 “花轿到!!!” 门口迎亲的队伍方才停下,嫁妆堆了几车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堵得巷道水泄不通。自从孙婧早夭,孙家与沈家的交情近年来愈发淡薄。陪嫁原本当由沈家安置,李氏却不愿将沈家的产业分一杯羹,怂恿沈建业给沈亦清的外祖孙家去了书信,言辞中竟表明家财单薄难以维系,无力将女儿风光出嫁。孙家大怒,当即派人赶赴京都筹备婚事。可惜这婚事又定得匆忙,孙家不常驻京都,一时之间阖府无法抽身前来,只得暂以极其丰厚的随嫁聊表心意。 随着迎亲的喜声由府外传至主筵厅堂,众宾客的交谈声也陆续停止,眼神不由得齐齐看向高堂上端坐的荣远侯燕啸天。 “易儿何在?” 年逾古稀的老将军声若洪钟,精神饱满,老当益壮,周身气度中独具威严,隐隐透着些半生杀伐疆场的肃然。 燕云易一袭红衣喜服,玄纹云袖,由后院徐徐步入主厅,对着祖父微微屈身施礼。他生得剑眉星目,眉宇间颇有些凌冽飒爽,非常人可比。细看来,身姿昂藏挺拔,举手投足间矫健利落,当真一派少年英华。满座宾客免不了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多是赞叹着这位后起之秀的风度与战功,闺阁女眷则多了几分钦慕与惋惜之姿,沈思云之流更是嫉妒得咬牙切齿。 荣远侯夫人乔芸笑意盈盈,温声嘱咐道。“快去,别让亦清等得太久了。” “是。”燕云易恭敬应和,向母亲汤茵施礼后便阔步向外走去。 肩舆此时已稳稳停在侯府门口,冠盖装饰华贵,足有八乘之多,轿帘用的缂丝金绣纹饰,图案是并蒂莲花与鸳鸯戏水,寓意美好。 燕云易神色从容,依次行了射雁等礼数,直至轿门卸下只余下一层轿帘。此时新娘应当从轿内掀开帘帐,但轿内半晌没有丝毫动静,围观众人不由得渐生疑惑。 燕云易正欲上前一探究竟,谁知轿中忽然窜出一个身影,将好与他撞了满怀。这女子身穿喜服,举手投足间却并无丝毫羞赧之情,干脆利落地掀去头上那块又厚又重的方布,丢在一旁。她微微蹙眉,揉了揉撞在燕云易胸口的额头,神色不明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耳边是喜婆的惊叫与制止。 “哎呦,这可怎么行啊,未入洞房怎么能掀盖头!百无禁忌,新娘子快盖上、快盖上。” 这是三个月来燕云易第一次见到自己传闻中蒲柳之姿的未婚妻,她生得不算美艳,身形略显单薄,面色苍白,明晃晃的凤冠霞帔反衬出她红妆难掩的憔悴。她姿色平平,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其中闪现的光华竟然让他不由得想起曾在边塞见过的苍狼,其中夹杂着警觉、果断与隐忍。不过此刻,燕云易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毫无礼数,因而脸上微微浮现不悦的神情。 她似乎察觉到了来自这个男人审视的目光,便也毫不畏惧地打量起眼前负手而立的陌生人。他脸部的轮廓棱角分明,眉峰英挺却带着些许愠怒,眼眸乌黑深邃,嘴唇微微抿起,确是一张俊朗的面庞。可即便她再是努力回忆,脑中却始终一片空白。她不仅对于这个男人以及周遭的一切毫无印象,更是难以回想起任何与自己有关的零星片段,唯有些基础的认知游离在思维边界。她能够通过两人的衣着与周围的物件判断出自己正置身于一场婚宴,可空白的记忆却使得一切都显得格外虚幻。 女子耳边是喜婆喋喋不休的唠叨声,她正试图劝服女子重新罩上盖头。女子不胜其扰,转身冷声道:“你,能不能安静点。” 这声音清亮之余带着些冷漠,丝毫没有大梁女子惯常的温婉。围观者一片哗然,燕云易面沉如水,众人也不敢多加议论。喜婆更是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登时退避一边,不敢再说什么。此时仆从人等尽数默默退下,花轿周围极为自然地为二人腾出一方天地。女子环顾四周,只觉得心下满是疑虑,夹杂着些许疲惫。她走近一步,仰首直视燕云易,平静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燕云易并未作答,他略带狐疑地望着眼前瘦小的女子。 女子并不追问,只顿了顿,复又压低嗓音问道:“我又是谁?” 喜堂内隐约听到鼓乐声停歇,可眼瞧着新人迟迟未进门,不禁都有些好奇。 汤茵小声嘱咐道:“殊儿,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荣远侯燕啸天的独子燕滨于十五年前病逝,膝下留有两子,分别是燕云殊与燕云易。大哥燕云殊承袭荣远侯世子位,善兵法谋断,燕云易则善攻守征战。两兄弟感情极好,数年来配合有加,将燕云骑打造成天下独一无二的大梁铁骑。只不过,原是长幼有序,何以今日燕云易先行婚配则不为外人所知。 “是。” 燕云殊通身青色长衫,只着白线绣了些竹兰做点缀,可见平日也喜素雅,不负儒将的称谓。他眉宇间与燕云易有几分相似,五官轮廓却更显柔和,自是另一般温文尔雅。燕云殊言行谈吐向来沉稳,心思却极其细密。他方才听仆从汇报,已察觉到情势微妙,请示完母亲汤茵便着管家在偏厅预备着,侯府婚宴断不能失了体面。 另一边府外形势并不十分明朗。燕云易深色峻冷地与女子对峙着,两人一言不发却互不示弱。僵持不下,他失了耐心拂袖转身要走,她却丝毫不顾忌地撩起裙摆,急急追上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腕阻止他离开,说道:“你先把话说完。” 燕云易面带错愕,未曾想她竟丝毫没有女子的矜持。他正欲稍加力气甩开她的纠缠,却见她右手微微捂紧小腹,脸上细密地沁出许多汗珠。 他略有些不忍,只得不耐烦地开口道:“沈亦清,你闹够了没有?” 女子若有所思,低头片刻,却忽而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她只觉一时间无力,当即整个人从燕云易身侧滑过,慢慢瘫软下去,嘴里却还嘟囔着什么。 “沈亦清……我叫,沈亦清?” 第二章 忘忧蛊毒 沈亦清此时好似秋风中的落叶,原本瘦削的身躯显得格外脆弱无力。燕云易没有迟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她眼神略微有些涣散地从燕云易面上撇过,朦胧中似乎出现人影交叠的幻觉,可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失去意识。 “哐当”一声,原本戴在沈亦清头上的凤冠滑落,重重地砸在侯府门前的白玉石阶上。金灿灿的头冠上用以点缀的翡翠珠饰应声崩碎,只余留下嵌着的朱红色玛瑙石,与方才新沾染的鲜红血渍形成鲜明对比,在夕阳下显得暮气沉沉。 “小姐!!” 沈亦清的贴身婢女屏儿惊叫出声,眼眶瞬间有些发红。她本作势想要即刻冲到沈亦清身旁,却又对这个新姑爷有些惧怕,怯怯地站着不敢过于靠近。 只这一声打破了平静,围观的众人登时陷入骚乱之中。 燕云易眉头深锁,不同于方才的不耐烦,此刻神情却是多了几分严肃。他干净利落地将已然陷入昏迷的沈亦清横着抱起,在众人的错愕声中跨进侯府大门,穿过外院区域,沿着回廊快步向内厅走去。荣远侯府回廊幽长而有些曲折,每隔十余步都设立了洞门景致。今日侯府大喜,为引导宾客,各洞门处都有婢女恭敬伫立在侧。围观的宾客望着燕云易凌厉的背影,正探着头想再多看两眼,只见洞门处一扇扇小门随着燕云易走过的轨迹依次关闭,内厅与主筵厅堂彻底隔绝开来。 众宾客各怀心思,开始时还是小声议论,片刻之后便越发聒噪起来。 旋即,一位身着布衣、花甲之年的老翁步履沉稳地行至宾客中间。他先是不急不慢地四下屈身行了礼,再徐徐开口道:“诸位稍安勿躁,老叟不才受命掌管侯府琐碎事务。方才少夫人突发急症,喜宴暂缓,还请诸位须臾片刻。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容老叟代赔不是。” 侯府管家年叔言语间带着客套却不生分的微笑,举手投足之间尽皆礼数周全。他音量并不大,却字字铿锵,喧嚣的厅堂顿时安静下来。 燕云易自是无暇顾及其他,片刻间已抱着沈亦清踏入清秋苑,这是他在侯府常设的居所。不过自从他跻身行伍,便是多年的戎马征战,每日的生活除了带兵出征,就是演武场操练,鲜少回侯府居住。清秋苑素来由后院掌事的赵嬷嬷亲自打理布置,清雅幽静之余更添几分玲珑。院落整体占地面积并不大,但胜在格局规正。抬脚进了垂花门,便是四四方方的庭院,东南角种着的一树梨花正应季绽开,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沁人心脾,树下通体古铜色的石缸浑然天成,其中几尾锦鲤藏在莲叶下悠然游曳。路过庭院两侧的东西厢房,笔直地穿过南北通透的正厅,推门绕过后院耳房,再跨过陈设玲珑精致的天井,便是主卧房。 新婚之喜,房内处处皆是精心布置的细节。燕云易并不在意,只是抬手拨开绣着花团锦簇吉祥纹饰的喜帐,将被衾上堆放的红枣、莲子等物什尽数扫在一边,动作尽可能轻缓地将沈亦清放在床榻之上。他望着眼前已然失去意识的女子,一时之间心情有些许的复杂。 “我已经着人去寻大夫,即刻就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燕云殊听闻消息即刻赶来,此时伫立在主卧门口,为避嫌并不走近,只隔着层层红纱问道。 燕云易的目光在沈亦清苍白的面容上稍有迟疑,便转身走至厅前,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说道:“不知道。” “听闻沈家二小姐素来体弱,可没想到比预想得要严重。”燕云殊轻叹一口气。 “或许,迎娶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好主意。”燕云易的视线透过红纱,朦胧间能见到沈亦清的轮廓,纤弱的身躯陷在柔软的被衾之中,只显得更加瘦小。 “我知道你还是在意这场婚事,觉得是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可箭在弦上,无论如何今天这场戏也必须演完。”燕云殊低声道。 说话间,有仆人引着一位背着药箱的中年男人踏进主卧的正厅,无女眷在场迟迟不敢上前问诊。幸而赵嬷嬷不久就带着些府里做事灵巧的婢女赶来,一应打点得宜,屏儿也在其中,强忍着泪水扶起沈亦清,以便大夫把脉。 燕云殊与燕云易退至门外,负手而立,一时之间竟无话。无论出于怎样的原因和目的,他们此刻都不希望沈亦清有任何不测。 一炷香的功夫,中年男子低着头走出来,拂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略带歉意地向燕云易摆摆手,吞吞吐吐道:“将军,夫人这病……这病……” 燕云易沉声道:“不妨直言。” 男子更显紧张,咬咬牙说:“夫人先天不足,多年来应当也未精心照顾,看脉象应当是邪风入体,如今久病不治已成顽疾,怕是……怕是药石无灵。” 此刻清秋苑人虽不多,却都多少听得一耳朵。即便平日侯府管教森严,可听闻这个新嫁入府、尚未过门的少夫人转眼就要殒命而亡,难免有所惊叹。须知流言就在不经意间传播,三人成虎,若不加以制止后果将不堪设想,今日费心费力做的一切将毫无价值。于是赵嬷嬷神情严肃,冷声打断道:“一派胡言!少夫人福泽深厚岂容你无端污蔑,医术不精却还敢言之凿凿,你是混迹市井几年的游医竟有这个胆量在荣远侯府招摇撞骗!来人,将这庸医杖打出府。” “赵嬷嬷不必为难他,少夫人的病症奇绝,他医不好也情有可原。” 未见其人,便先扑面而来一阵徐徐清风,空气中像是夹杂了丝丝的香甜气息,沁人心脾更是勾人心弦。说话的女子旋即悄然行至人前,依次向众人点头示意,眉眼间并不陌生。她身姿婀娜,着碧色纱裙,衣裳轻薄,蜀锦绣面鞋轻巧雅致。这女子有着绝美的一双眼,一颦一笑之间流转的眼波像是荡漾在清澈湖面上轻微泛起的涟漪。她面蒙轻纱,精致的五官轮廓却在阳光下隐约可见。一双手腕肌肤胜雪,上系银色铃铛,姿态流转间清脆地响动。 赵嬷嬷望见来人,神色微敛,温和道:“楚姑娘。” 楚琇点头示意,然后侧身让出一人身的位置,垂手立在一旁。一名白衣男子信步走上前,身姿挺拔。他眉间舒展,神情柔和,薄唇微抿带着些笑意,眼神却在不经意间透着一丝凌厉。男子身着同为蜀绣的玉色长衫,领口稍稍立起,各边角处点缀着墨绿饰纹,扣结处用的是苏绣攒的银钮,一看便是南唐贵族子弟。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扳指,另一只手轻摇折扇,蓝田玉扇坠上是篆书刻的“夏”字。 夏,是南唐国姓。南唐国主夏高帝的三皇子,正是眼前的楚王夏泽。坊间传闻楚王是世间罕有的温润佳公子,容貌才情无出其右,更有风华绝代的佳人常伴在侧,是生性肆意洒脱的风流王爷。 “看来本王来的还不算太迟。”夏泽声线温润,此刻不疾不徐地说道。 燕云殊微微屈身施礼,平静道:“未知楚王驾临,有失远迎。” 夏泽顺势扶起燕云殊并说道:“世子不必客气,以荣远侯府与南唐的情谊,少将军的婚事本王自当亲贺。只是恰巧楚琇临时要为少夫人赶制一份贺礼,这才在时间上有所延误。现在看来,幸好尚算及时,没有错过太多。” “你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燕云易直截了当地看着楚琇问道。 楚琇下意识地转头望了眼夏泽,见他微微颔首,便如实回答道:“禀少将军,妾身暂且不知。可少夫人缘何体质虚寒,又为何久病成疾,妾身却是略知一二。” 她虽风姿绰约,眼神清澈看着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妙龄少女,真实身份却是落霞山庄大小姐霍月婵的嫡传弟子。落霞山庄的医术精妙,享有天下第一的美誉,能药到病除、起死回生。但是山庄世代相传的医术药方秘而不宣,且对于求医问诊的患者一概沿用固有的甄选方式。因此山庄常年多得是治病或拜师的人,最终都只得无功而返。楚琇不仅自幼在山庄长大,更是深得霍月婵倾囊相授,这份机缘实在难得。 她顿了顿道:“家师曾受大梁孙家所托,为已然怀有身孕的沈夫人保胎,但家师断诊后发现当时沈夫人就已经身中剧毒,并且这种毒极为霸道,对孕妇胎儿最为凶险,发现时已扩散至五脏六腑。即便当年家师施针用药,却也只能暂时保下少夫人的性命,十八年后又会是另一个险关。于是数日前,妾身奉师命为少夫人备下药方,赶在毒发的关口前兴许能够压制住。” 燕云易略有些惊讶,未曾想沈亦清竟有这般遭遇,可此刻也并顾不得细想,只是问道:“有把握吗?” 楚琇并不隐瞒,微微摇头道:“通常这毒发作后母子皆亡,毒素由母体传导至胎儿并存活下来已是从未有过的先例,如今的法子也唯有一试。” 燕云易稍加思索,便侧身让出一条通道,示意楚琇入室问诊。她没有丝毫耽搁,面上收敛起方才客套寒暄的表情,径直走进去,躬身坐在床榻边,两指微微搭在沈亦清的右手腕,眉头深锁。脉象比她预想的要虚浮,若隐若现。楚琇没有犹疑,取出金针干净利落地扎在几处关键穴位,又转身向屏儿递过一丸膏方,悉心吩咐用沸水化开后给沈亦清服下。 三盏茶的功夫,沈亦清非但没有好转,更是忽然惊醒后接连从口中吐出大量的黑血,继而昏死过去,气息全无。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芬芳,楚琇当即神经紧绷,下意识般地检查了沈亦清的右臂。果然,在肘关节处有不易察觉的细密针孔。 “这……这是南唐霍家独门的忘忧蛊,怎么可能。” 这种蛊毒无色无味,中蛊者也不会觉得痛苦。只是整个人会立刻变得昏昏欲睡,一觉醒来前尘尽忘,生命也会在这种懵懂之中渐渐流逝。至多不过三个月的光景,整个人会被侵蚀得只剩余一具空壳,香消玉殒。 此时的沈亦清已然陷入深度昏迷,望着却神情安详。 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施展霍家医术,又是出于怎样的目的,竟会对一个本就生命垂危的柔弱女子下这么狠的手? 第三章 瞒天过海 天边暮色渐沉,今日的晚霞格外明艳,衬得一抹残阳比往昔都要耀眼几分。院外景色绝佳,但此时侯府内理应喜气洋洋的婚礼却进行得并不顺畅。花轿临门之时,新娘子当场吐血昏迷,实在是件不吉利的事情,主筵厅难免议论纷纷。虽说有荣远侯亲自坐镇,但时间越长,就越是给流言的发酵预留了足够的空间,当然也少不了别有用心之人趁机想要大做文章。 “这都两个时辰过去了,别是出什么事情了?”有宾客小声议论道。 “不好说,你没看见侯府门前那摊血嘛。说是急症,估计也不是小病。” 一位年长些的官家女眷关切惊叹道:“呀,人可别出什么事情了!” “真出什么事情也不关咱们的事。哼,虽说是个喜宴,可折腾半晌我连个人影都瞧见,可笑啊可笑。”一位中年男子带着些冷笑,一边自顾自地斟酒,一边讥讽道。 他见多少吸引了些关注,顿了顿又接着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我可算是开了眼。这到底是侯府的管家,这么大的事情一句突发急症就给人给打发了,连多余的一句交代都没有。别说是我,诸位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平白无故地等下去?” 这个人说话不急不慢,却带着些挖苦和讽刺,直指侯府“仗势欺人”,多多少少地影响了众人的情绪。要说一开始宾客们大都不过是没有针对性的好奇和疑惑,现在也逐渐成了暗自揣测和耐心消磨,不满和埋怨渐渐累积起来。 “他说得也不无道理,荣远侯府大婚,明日定是不用早朝。可咱们这些小官还得起早贪黑地忙活,总不能一直等下去罢。”有人愁眉苦脸地盘算着。 有人不知哪里道听途说了些口舌,“还有还有,你没听刚刚有人说,这新娘子病得不轻吗?要是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喜事变丧事,那多不吉利啊……” “哼,老匹夫就知道在京都作威作福。有本事去抢回幽云十二州啊,窝里横算什么本事!”见众人都逐渐放开胆子说,姜柏相似是逮着机会,口无遮拦地议论起来。 燕啸天虽已年过古稀,但是耳聪目明,此刻在沙场也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厅里的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无论声音大小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并不做任何回应,悠然喝着茶,佯装不知。此时他听见姜柏相口出狂言,更是提及幽云十二州,怒从中来,一掌拍在方桌之上,震碎青瓷茶盏。 “混账,何人胆敢妄议朝政!”老侯爷声如洪钟,双眼鹰隼般盯着姜柏相。 幽云十二州是十五年前阳山之役战败后,梁成帝为平息与北凉的战火,议和并割让的中原土地。多年来,朝堂主战派与主和派纷争不休,至今没有定论。朝堂之外不得擅议国事,如今姜柏相的妄言被荣远侯扣上“僭越”的罪名,祸及性命安危。 姜宗池见形势不妙,当即重重一脚踢在姜柏相后腿上,生生地将他踹翻在地。只见他痛得龇牙咧嘴,下意识地将身子抱成团,姜宗池却毫不留情地继续狠狠对着满地打滚的儿子踩上几脚,直到他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才收手。 转过身来,他立刻收起状若狠毒的面孔,换上一幅谄媚的嘴脸对燕啸天恭敬道:“犬子实乃无知小儿,侯爷何必真的动怒,与他一般计较。” 燕啸天面沉如水,直直地盯着姜宗池,良久没有说话。姜宗池表面无恙,此刻心里却有些烦闷。自己安排的人好不容易扬起了声势,他正想着趁机带头罢宴。多年来,揣度君心是他姜家立足的根本,这场婚礼倘若没有宾客便不过是出闹剧,也一定会正中梁成帝的下怀。可谁知,自己的儿子竟蠢钝至此,永远管不好那张四处惹祸的嘴,致使自己处心积虑的部署瞬间土崩瓦解。 “姜大人不会天真地以为,随随便便演出戏,再说两句好话就能遮掩过去罢?” 姜宗池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复又一幅息事宁人的模样循声望去,却发现竟是宁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他当即大惊失色,拉着两个儿子齐齐跪下,连声请罪。 “宁王殿下,微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荣远侯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朝堂共事的同僚,何况凭借自己多年来的钻营和梁成帝宠信,再不济也只是个小惩大诫。可如今宁王出面却有所不同,以他的声望和在宫中的地位,一句话就真的能定一个妄议朝政的罪名,他姜宗池也得跟着被诛连。 “不过,本王觉得大喜的日子无谓平添不快,相信侯爷也是这个打算。” 宁王并不看姜宗池一眼,向燕啸天微微点头,兀自举杯对着众宾客道:“本王知道今日的婚宴迟迟未开席,大家都不免倦怠。良辰美景,诸位何不举杯痛饮,为新人增喜。” 方才的场面足以立威,众人不敢再有异议,都附和叫好,纷纷端起婢女及时奉上的酒盏一饮而尽。一时之间,原本紧张的氛围消散殆尽,又恢复一片其乐融融。 “新娘子到!” 忽然间,锣鼓声奏起,只听闻喜婆的声音由远及近。众宾客带着诧异,视线整齐地顺着地上铺着的红绸,望向厅外的方向。只见燕云易长身而立,神色微凛,一只手牵起身旁着鲜红嫁衣的纤弱女子,步履缓慢地走来。女子有些紧张,肢体动作有些许的僵硬,始终低着头望着脚下,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她紧紧地握着燕云易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指节微微泛白。 他们的出现不免引起一阵骚动,隐约能听见一些难以置信的猜测和非议声。燕云易并不理会,目光径直向前。忽然,人群中蹿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她忽然冲到新嫁娘面前,紧紧将她抱住。可动作幅度极大,撞得人一个趔趄,好在燕云易扶住才没有摔倒。但红盖头却被来人状似无意的一扯,顺着右肩滑落。 “二姐,你没事!可教我给担心坏了!”沈思云看着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眼中却没有半分担忧,反倒是急切地盯着那张失去遮挡的面容,她很期待究竟是什么人。无论是谁,她相信都不会是沈亦清。 燕云易的表情透着些厌恶,将沈思云挡在一边,厉声道:“你干什么!” 身旁女子受了些惊吓,缩在燕云易身后,表情有些晃神,可那张脸的五官、眉眼以及任何一处细节都与沈亦清一模一样。先前装束的凤冠摔落在侯府门前,此刻她新绾的发髻上戴着刻成海棠样式的白玉华盛,简约之余却并不仓促,原本有些苍白的脸却反被衬得更添几分清秀。 “这……这怎么可能?”沈思云大失所望地自言自语。 李氏见情势不对,急忙将沈思云拽到一旁。她也少不得乘机有意瞥了两眼,这张脸的的确确是沈亦清,断然不会有错。真是怪了,都病成那样了,现在竟然还能活生生地站在人前。沈思云不敢再造次,被沈建安呵斥了几句便低头落座淹没在人群中。 喜婆急忙赶上来,眼神示意婢女将沈亦清妆容饰物打理得当,再笑着说了几句彩头将方才的不愉快遮掩过去。众人既已见到沈亦清的真容,也都哑口无言,因此一双新人行礼之时反倒不再节外生枝。荣远侯夫妇端坐高堂,眼神中透着些慈祥和怜爱。燕夫人汤茵神情平静,一手捻着佛珠,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两人在喜婆的引导声中完成了一连串的叩首和跪拜,终于全了今日喜宴的全部礼数。 “礼成!”喜婆笑盈盈地宣布着。 于是这对新婚夫妇携手退入内堂,穿过层层院落,消失在众宾客的视线之中。一切都好似尘埃落定,唯有燕云易本人清楚,就在一个钟头之前,沈亦清便已然沉疴不起。婚事眼看便要无疾而终,阖府上下数月以来费心营造的喜庆局面都将付之东流。为了今日,向来秉公持节的荣远侯府甚至不惜牺牲沈亦清的名节,而这所有的一切很快都将毫无意义。事已至此,燕云易不得不做出一个意料之外的决定。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么婚礼不可以延期,更不能取消。今晚沈亦清必须出现在喜宴上,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的那张脸。”屋内,燕云易隔着屏风与燕云殊并肩站着,望了眼床榻上命悬一线的沈亦清。现在荣远侯府与燕云骑的安危在前,他已无法思量其他,何况是这个素未蒙面的女子。 燕云殊问道:“你可想好了,这是一招险棋。若是赌赢了,固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出了任何差池,便是罪犯欺君。” 燕云易面色冷冽:“陛下又何曾给过我们选择的机会?” 燕云殊知道这是他压抑许久的情绪,可终究也是怨怼圣上。因此他不便接话茬,只得不置可否,继续自顾自说道:“以楚琇的医术,现在找个人易容成沈亦清的模样不是难事。我反而顾虑的是日后,眼前是能瞒得了一时,可回门省亲、入宫觐见、晨昏定省,难免没有任何纰漏。毕竟人是假冒的,即便伪装的天衣无缝也只是暂时。” 燕云易蹙了蹙眉,复又平静地说:“都说沈家的二小姐体弱,那么,找个合适的时机对外宣称她病逝应该不会显得太突兀。当时选中她,不也正是冲着这个缘故?” 床榻上,沈亦清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屏儿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盯着看,却又好似没有任何动静。 其实这件事情还有另外一件处理方式,就是立刻宣布新娘突发急病早殁,红白不相冲,赐婚一事也必然会暂缓。可若是这样做,便是提前宣判沈亦清的消亡,那么即便他日沈亦清的病情好转,怕是也不能再用从前的身份在中原生活了。燕云殊没有再说什么,默许了燕云易权衡之下的决定。 第四章 峰回路转 主筵厅内的婚礼仪式刚结束,燕云殊便缓缓吁了口气,不易察觉地穿过人群,沿着回廊绕到清秋苑。不同于厅内灯火阑珊的光景,此刻的清秋苑一片沉寂,甚至带着些悲凉。夏泽毕竟是南唐王爷,不便在侯府内院多有逗留,早在楚琇入室诊脉之时便已离开,如今主卧房外的小院中只余下有些六神无主的赵嬷嬷在来回踱步。隔着几扇门,屋内灯火通明,真正的沈亦清仍然保持着几个时辰前的模样,可却没有一丝脉搏,与死人无异。 赵嬷嬷是燕老夫人乔芸的婢女,她身形微胖,面相亲和,年纪也只有四十上下。但她处事得体,入府年资久并且深得侯府内眷信任。十五年前荣远侯府曾经历一场大变,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下人毅然决然地决定与侯府共患难,赵嬷嬷便是其中之一。自此,她便早已被府里众人看作是亲人而非仆从,她也投桃报李,事无巨细地为侯府考虑。今日之事干系颇重,她想要向老夫人禀明实情,可也忌惮着两位少爷先前明令任何人不得声张。此时动不是,不动亦不是。 燕云殊低声问道:“怎么样,人好点没?” 此时赵嬷嬷微微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正巧楚琇面带疲惫地推门而出。她神情凝重,微微摇了摇头,向燕云殊请罪道:“楚琇无能,不能救少夫人性命。” 跟着出来的屏儿满脸惊恐。她认准了现在楚琇是沈亦清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可听着连她都想要放弃……她不敢再往下想,扑通一声跪倒在众人面前,拼尽力气连着磕了几个响头道:“屏儿求求各位,救救我家小姐罢!小姐实在太可怜了,她还这么年轻,她不能死,求求大家救救她!救救她!” “你这丫头,这是做什么!”赵嬷嬷看她实实在在地磕破了头,血涌入注,一时心软急忙上前扶起来。 “嬷嬷,您既然肯放屏儿进来照顾小姐,一定是个好人,求求您救救小姐。小姐她真的很可怜,这么多年在府里受尽欺凌,身子骨又弱,好几次……好几次都不想活了。好不容易现在逃出来了,可不能就这么死了,这太冤枉了……” 屏儿言语间开始哽咽,不难想象出过往两主仆相依为命的时光,许是这种共患难的坚忍才能使她在危难之际如此不离不弃。 楚琇有些酸楚,但无奈道:“忘忧蛊毒是七叶七花毒,每一种不同组合的毒性千变万化,并无常数,唯有下毒之人能解。”霍月婵曾对她说过忘忧蛊是害人性命之物,甚是阴鸷,因此从师叔一辈起就已被落霞山庄封禁。况且这是南唐霍家的奇门毒药,从不外传,究竟下毒者是何人根本无从查起。 “下毒……”屏儿呆立在原地,惊恐道:“小姐平日都在房里待着,连林府的大门都没迈出过几次,怎么会有人会对她下毒!” “你仔细再想想,这几日沈府有无陌生人出入?”燕云殊问道。 屏儿拼命地想要找寻线索,却毫无头绪。良久,她像是想起什么,又不敢确定,自言自语道:“会不会……会不会是那个游医……?” 楚琇抓住她言语中的细节,问道:“游医?” 屏儿抹了把眼泪,认真地回忆起来:“算起来,那还是一个月前。不知道是不是李姨娘罚跪的缘故,小姐那几日总是心悸气虚。那天晌午,小姐刚刚用完午膳,觉得身子不爽利便在屋内小憩片刻。可越睡越觉得冷,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奴婢见阳光正好,便扶着小姐在庭院里晒太阳。初时还是好好的,可小姐忽然间吐了一大口血。从前小姐身子弱,可也从没有这般,奴婢吓坏了,急忙求李姨娘给小姐找个大夫。李姨娘不同意,还当着下人的面把小姐骂了一通,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说,小姐急火攻心直接气得晕了过去……” 她顿了顿,竭力止住呜咽继续说道:“奴婢实在没办法,只得自己去请郎中。刚踏出府门,就撞见一个游医。奴婢敢肯定小姐从未见过他,可他竟能准确地说出小姐的病症,他还说能治小姐的病。当时实在是没有旁的法子,其实奴婢就算是真的请来郎中也没钱支付诊费。于是,只能按照这个游医说的做。没成想,一剂药下去小姐的病情就好了很多,精神也慢慢恢复。后来,那个游医每天准时晌午来给小姐诊脉、开药。直到第五日,他提来了足有一个月的药剂,并吩咐奴婢每日按时给小姐服用,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楚琇急忙询问道:“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或者样貌有什么特征?” 屏儿摇摇头:“他没说过自己的名讳。看着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留着有些花白的络腮胡,个子挺高的,身材不胖不瘦。他的穿着看起来不像是大梁人,说话的时候却听着像是京都口音。总之,他整个人看着都有些奇怪,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还有呢?”楚琇追问道。 屏儿仔细思索了很久,犹豫道:“奴婢不确定这算不算,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玉佩,和姑娘的这块有些相似……可时间隔得有些久,具体细节奴婢也有些记不清了。”她指了指楚琇腰间系着的冰玉纹圆球形环佩,它镂空雕刻了许多月牙形图腾,内嵌一颗赭石色玛瑙,近看极为精致。 楚琇豁然开朗:是庄师叔!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少夫人有救了!”楚琇惊喜道,她一双明眸带着些希冀,兀自折返房间。 另一边,一双新人被众多婢女仆从簇拥着,却没有朝着喜房所在的清秋苑走去,而是停在荣远侯府西厢房的院落前。燕云易的近身侍卫林昊摆了摆手,当即屏退侯府众人。可还是有几个年长的亲戚女眷不肯离开,絮叨着要监督一对新人完成喜堂内剩余的仪式,什么掀盖头、合卺酒、结发之仪,一样都不能少。燕云易无意与她们纠缠,拂袖踏入就近的厅堂,反手将门关牢,“沈亦清”寸步不离地紧紧跟在身后。好在几人并不熟悉侯府方位,以为这就是预先安排的喜堂。可骤然被关在门外,心中甚是不悦,七嘴八舌地大声叫嚷起来。林昊是个独来独往的剑客,性格本就有些孤僻,最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上前。只见他面无表情,一手掩住耳朵,另一只手将佩剑抵在身前,颇费了些功夫,这才将人赶到外院。 终于,门外没了动静。黑洞洞的房间里,穿着喜服的女子终于长舒一口气。她有些局促地将盖头掀开,眼神无处安放,却还是不经意间望向燕云易所在的方向。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他的侧脸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眉眼间平添几分俊朗。 “忙活了一晚上,你也累了,早点休息罢。” 她闻声急忙将脸转到一边,生怕他发现自己刚刚注视的目光。但燕云易说话间并没有看向她,他此时心里只惦记着清秋苑中生死未卜的沈亦清。当初说要迎娶沈家二小姐之时,燕云易曾极力反对,他始终认为这是将无辜之人牵扯在内。况且,他身负家国重任,根本无心儿女之情,绝非佳偶良配。即便名义上将人三书六娉地娶进门,也不过是个摆设,反倒是毁了人家女子的终身幸福。 女子见眼前只有他们二人,实在是难得的机会,便略有些磕巴地开口说道:“少爷,我……” “欣儿,你今晚不必再回清秋苑,我会吩咐赵嬷嬷带你回城外的庄子里住上一段时间。虽然刚才没有人发现什么,可人的行为习惯最难掩藏,为免有人凭借蛛丝马迹认出你的真实身份,你暂时还是回避一段时间。”燕云易没有留心听她说了什么,顺着自己的思路安排道。 赵欣儿是赵嬷嬷的亲侄女,自小在荣远侯府长大,乔芸对她甚是疼爱,从不当做婢女看待。她自小便性格温婉,被赵嬷嬷调教得循规蹈矩,说话轻声细语,颇有些小家碧玉的风范。她皮肤白净,微微有些圆润的脸上,长了双笑起来甚是甜美的大眼睛,如今隐藏在沈亦清的面容下,仍然隐约可见几分水灵。赵欣儿胆子极小,若遇到旁人语气重了些,便会止不住地啜泣。今晚虽不是什么腥风血雨,却也恰似龙潭虎穴,关键时刻她能挺身而出实属不易。 燕云易说完,便向屋外走去。他刚刚抬手将门打开一道缝隙,赵欣儿的声音忽然在身后传来:“少爷,我有话想对你说。” 燕云易没有拒绝,动作略微顿了顿,便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他正对着那张并不熟悉的面孔,心中却莫名产生些异样的感受,明明俯视着的人是赵欣儿,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错位感。沈亦清那张脸上的所有细节被悉数原样照搬,如今呈现的结果分明如同一个模子雕刻出来,可燕云易却怎么都无法将眼前之人带入到先前侯府门前两相对峙的情景之中。 他不禁因为这种略显怪诞的想法而自觉烦躁,道:“什么?” 赵欣儿下意识地深呼吸,红着脸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口说道:“少爷,其实我想要告诉你……”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一刹那,门“嘭”得一声被踹开。赵欣儿惊叫出声,燕云易倒是灵活地向右后方撤了一步,转身逆着月光,恰巧看见沈亦清。她眉眼之间满是愠色,轻咬着下嘴唇,双手挽起喜服的裙摆,大大方方地疾步走来。燕云易忽然就明白了究竟是哪里不同:沈亦清的眼眸中透了些倔强与狷傲,充斥着鲜活的生命力。 方才楚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金针刺了沈亦清的天柱、涌泉等几处穴位,她不过片刻便徐徐苏醒。原以为病去如抽丝,可这一番折腾之后,她却反倒好似脱胎换骨一般,步履稳健地走出房门,只是始终都略带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屏儿以为她是到了陌生地方有些害怕,就囫囵个儿地把前因后果夹杂着诸多肺腑之言都倾吐出来。沈亦清全程都神色平静地听着,甚至还语气温和地宽慰了她几句。燕云殊见她神志清明,总算是放心了许多。闲话几句之后,沈亦清故作无意地问了声燕云易的位置,恰巧遇上林昊折返苑中。燕云殊稍加思忖,觉得他们二人的确应当聊一下,便给沈亦清引路走到西厢房。谁承想她上一秒还是有些柔弱的模样,转瞬就雷厉风行地做出这般踹门的凶悍举动。 “啪!” 燕云易只顾得陷入思考,一时之间有些失神。他尚且没来得及反应些什么,耳畔便是一巴掌的清脆响声,脸上瞬时略微刺痛。燕云易下意识地握住那只扇在自己脸上的手掌,沈亦清的手腕纤细,挣扎起来却颇有些力道。此时她正仰着头直直地盯着自己,不带一丝娇羞。四目交集之间,即便他带着怒气冷着一张脸,她也毫无怯意。 燕云易难以置信地沉声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沈亦清奋力想要抽出被他紧握住的手腕,可这具身躯到底是大病初愈,根本无从与对面常年挽弓射箭、操持长枪的健壮体魄相抗衡。她并不因此而放弃,兀自收紧手臂,用尽力气向自己的方向拉扯。即便痛得眉心皱起,后背上渐渐冒出冷汗,却一点都不顾及被钳制着的手腕,任由整条胳膊扭曲成诡异的弧度。眼看着再僵持下去,她的手肘肯定会生生被折断,燕云易急忙卸力。 顺着惯性,沈亦清整个人向后趔趄了两步,燕云易伸手要扶,她却敏捷地侧身几寸刚巧避过。她又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体,低头观察了一下已微微有些红肿的手腕,用右手托着轻轻绕了几圈以确认没有伤及筋骨。 她语气冷淡的说:“打你啊,这还不明显吗?” 一行众人跻身在门口,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惊,可二人你来我往,还都是剑拔弩张的样子,根本无从插手。林昊本想上前,却被燕云殊制止。 燕云易上前一步,居高临下望着她,语气带有些压迫性地说道:“不可理喻,你是认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吗?” 沈亦清冷眼向上正迎着他的目光:“你动手就是了,打女人多光荣。” 燕云易没想到她会这么无赖,一时有些气结,只警告道:“你适可而止!” 沈亦清只到燕云易胸口的高度,此时伸出右手手指,一边抬手挑衅般戳着他的右肩,一边说道:“我现在还生龙活虎地站在你面前,你很失望。当初娶我进门不过就是看中我身体差、死得早,病死和被你打死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对你来说不过就是随便找个由头的一声交代。我告诉你,你在房间里说的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燕云易,你当我是什么,随便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傀儡吗?” “你……”燕云易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分辨什么。 沈亦清继续说道:“要么,你今天就给我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解释清楚;要么,你就干脆取了我的性命以绝后患。” 燕云易的神情看着毫无波澜,他望了望沈亦清坚定而清澈的双眼,心中已有了决定。他拉住她的右手,径直快步向外走去,丢下众人呆立在原地。赵欣儿望着他们的背影,下意识地摸了摸这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孔,心中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羡慕。 “你要带我去哪里?”燕云易手掌有心用力却到底收了几分,但这已足够让沈亦清无力挣脱,只得跟在后面不情愿地走着。 “你怕了?”燕云易发现她的手很小,微微有些凉。 沈亦清冷哼一声,并不作答。穿过几处庭台和长廊,燕云易停在侯府深处一间颇为隐秘的小院中,四处杂草丛生也没有半点灯火,像是很久都没有打扫的样子。他拂袖掸了掸石凳上累积的灰尘和树叶,笔直地坐下。 燕云易道:“我不会伤害你,你没有做错什么。既不杀你,那我就理应告诉你真相。方才不是说话的地方,现在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 第五章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大梁皇宫坐落在京都的正中心,占地千余亩。整个皇宫四周被数丈高的城墙围起来,几处城楼上弓弩器械齐备,称得上攻守俱佳。城墙上一块块青灰色的石砖严丝合缝地砌在一起,固若金汤,如铁桶般将富丽堂皇的宫殿楼宇与外界的喧嚣隔绝起来。自南向北穿过举办庆典的正殿以及日常处理政务的明銮宫,便是后宫女眷所居住的一处处宫苑,以及未成年皇子、公主暂住的居所。 大梁国力强盛,疆土广阔,坐拥广袤的平原与森林,江河间川流不息,物产丰饶。虽则自十余年前战败于北凉后,财力、物力均有所损耗,但毫不妨碍当权者一如既往地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整个皇宫的建造斥资无数,尽数搜罗了天下间的奇珍异宝,就连宫道边不起眼的小石砾都由价值不菲的玉石打磨所制。 其中,又数昭阳宫的装饰布景最为精巧。 昭阳宫是大梁七公主梁倾月的寝殿。不知为何,向来子女亲缘淡薄的梁成帝却唯独对这个女儿最为宠爱。为了庆贺倾月公主五岁诞辰,梁成帝曾着专人遍寻天下间的能工巧匠,足足驱使百余人倾尽心血,这才建造出一所独一无二的宫殿。数年来,她的母妃万氏也母凭女贵,一步步登上贵妃的高位。看在众人眼中,便是昭阳宫这么多年来的予取予求:凡是倾月公主想要的,从来都会得到手。 此时黄昏渐至,昭阳宫内却不复平日里的欢馨热闹。寝宫中,梁倾月一人独倚在美人榻上,一言不发,神情满是伤感。今天的红霞格外耀眼,夕阳的余晖映在女子泛红的脸颊上别有一番味道。她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生得模样姣好,秀眉凤目。此时朱唇紧紧抿起,满是沮丧。那张白皙的脸上深深浅浅挂着不少泪痕,一双眼哭得有些红肿,像是晶莹的水杏,比平日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她紧锁房门,兀自沉浸在悲伤之中,对此时屋外的动静充耳不闻。 一个多月前,梁倾月听闻燕云易刚刚结束南边剿匪的差事回到京都,心知他必要入宫觐见梁成帝。那时她知道梁成帝已经向荣远侯府提及赐婚一事,分明多年来的宫廷礼训刻在脑子里,时刻提醒她保持自己贵为公主的骄矜与端庄,可她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燕云易。于是一早便缠着与燕云易交好的六哥齐王梁衍帮自己寻个由头,名正言顺地与他见一面。 年少时的怦然心动总是来得始料未及,梁倾月只记得那是一个秋天。那时的她不过尚未及笄的年岁,一日清晨她偷偷潜入紫宸殿的阁楼,站在这个皇城第一制高点上,透过窗户张望宫外的世界。彼时燕云易与京都其他贵族子弟一样,伴着众位皇子同在东明阁求学,师从周权大夫。那日他如往常一般上书房,同行的一群人之中,就数他常年习武的昂藏身姿最为出挑,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眉宇挺括,眼眸深沉,周身散发着些遗世独立的气息。隔得那么远,却还是那么清晰地映在梁倾月的眼里。纵是她见惯了青年才俊,可还是被他独特的气场所吸引,一时间竟挪不开眼。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燕云易,自此便长久地念念不忘。后来,梁倾月才知道他就是荣远侯府中的二公子燕云易,那个传闻中背负着继承燕家将魂使命的少年。从父皇偶尔谈起的话题以及齐王的话语中,她大致拼凑出一个冲锋陷阵、以命相博的英才将领形象,也更添些仰慕。再后来,直到天宝山围猎之时得他所救,她就这么一步步地由初时的懵懂惊艳,化为现在的钦慕之情。 梁倾月虽在宫中地位超群,性格却格外温和。那日梁成帝与万贵妃谈起选婿一事,正巧被她听见。从前像这样的场合她并不多言,可这次她却意有所指地说:“女儿要嫁的,必当是大梁少年英才,须能有一杆长枪荡平沙场的魄力、忠君保国的志气,还有孑然一身的傲骨。”言以至此,燕云易的名字昭然若揭,梁成帝不会不知。 梁倾月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远比自己预想的要顺利,那日万贵妃亲口告诉自己父皇属意选燕云易为婿之时,她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段时间她都只顾得陷在自己紧张而激动的情绪里,直到真的见到燕云易的那一刻。 御花园中,梁倾月故作镇静,微微款身施礼道:“将军恭安。” 燕云易复礼道:“臣燕云易,见过公主。” “将军不必多礼,在外多日辛劳,如今又一路风尘的赶回京都,想必极为倦乏。将军快请坐。”梁倾月说话间急忙坐下,略有些羞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却依旧站着,也没有心思寒暄,直接问道:“臣听齐王殿下说起,陛下让臣亲自为公主挑选一匹马驹,以作日后驯养所用?” 梁倾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微微发愣之后才想起这是齐王给她想的借口,这才能名正言顺地见朝中外臣,于是磕巴道:“啊……对,本宫近日有心研习骑术,大梁境内将军最是擅长此道……有劳将军了。” 燕云易神情未见波澜,直截了当道:“臣只会挑选战马,所学骑术也尽皆只可用于上阵杀敌,不适合教予公主。这件差事臣恐不能胜任,自会与陛下交代,就不在此多耽搁公主时间,臣告退。”言罢,他便抬脚想要踏出凉亭。 梁倾月急忙起身,说道:“将军可知你我大婚之事?” 燕云易表情有些困惑,好似第一次听闻,问道:“臣并不知,公主何处此言?” 梁倾月一时间有些错愕,很快就变得有些尴尬与羞愧。大梁女子最重名节,闺阁之中私自接见外姓男子已是有些逾矩,何况堂而皇之地聊起彼此婚嫁之事。 她尚且还没有想到要怎么解释,只听见燕云易接着说道:“臣自幼便与沈家二小姐立有婚约,下个月就会如期完婚。她素来体弱福薄,受不得惊吓,也听不得旁人的冷言冷语。臣不知公主方才为何会那样问,但臣不希望流言闲话传出去,让她平白遭人非议,这样空穴来风的言论还是不必再提起,请公主见谅。” 眼前置身于自己曾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中,梁倾月望着他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恍惚间不知所措。言犹在耳,她有些勉强地挤出些笑意道:“这是自然,想来宫中消息出些差错也是常有的事情。本宫定会妥善处理,将军不必担忧。” 燕云易略表谢意,徒留下梁倾月伫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个月以来的每一日,梁倾月都一如往常,直到今天。她昨夜已是一宿未眠,清晨披散着头发无心梳洗,只有些倦怠地倚坐在床边,听得寝宫外嘈杂声渐起。燕云易是梁成帝钦封的骁骑将军,荣远侯府上下又俱是当今大梁朝堂的股肱之臣,他的婚事也是国事,皇家的贺仪一早便如流水般送到宫外,这般动静也顺带着将喜气赶进昭阳宫。梁倾月不由得想起许多,只觉得喉头微紧,心上一阵酸楚,于是将宫人都赶了出去,闭门独处。不知不觉,眼下黄昏已至,她却仍沉沦在小女儿家的愁绪之中。 “公主,您已经整整一日水米未进了,身子是怕要吃不消!” “公主您还是把门打开!” “公主,您要是有什么不如意就拿奴婢们撒气,可千万别憋在心里。” “……” 昭阳宫的内侍拥在门前,既惊且惧,却都不敢用力敲门,只得苦苦哀求。恰在此时,一阵颇有气势却也略微透着些焦急情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些将门打开!” 只见万贵妃身着紫色锦衣,上面用金线绣着海棠花样,发髻上插着只侧凤簪钗,流苏直垂及肩膀。她带着周身的雍容华贵,步履有些急促地走近昭阳宫深处。 “娘娘,公主将自己反锁在里面,奴婢实在没法子……” 万贵妃的近身婢女月桂摆摆手,示意一旁伏首请罪的宫人们散去。寝殿外瞬时安静下来,万贵妇眼里满是怜惜,举止轻柔地隔着门安抚道:“月儿,母妃知道你心里不如意,可怎么样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你听话,让母妃进去好不好?” 她的声音本就温柔,此时十足耐心地劝导了许久,教人听得心肠都软下来。梁倾月闻言,更添几分酸涩,双手掩住耳朵把头埋在丝织的靠枕里,身子蜷在一旁。万贵妃见房内迟迟没有动静,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娘娘,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找人把门砸开?”月桂试探性地问道。 万贵妃急忙阻拦道:“万万不可,这么大的动静想遮掩都难。今日之事绝不可外传,要是让旁人知道月儿的亲事被拒,驳的可是陛下的颜面!” “难为爱妃替朕着想了,不过朕的颜面也不是纸糊的,受不得半点议论。”梁成帝已经在不远处听了一阵,直到万贵妃说完才施施然走过来。他挥了挥手,内侍心领神会,立刻安排工匠把昭阳宫寝殿的门撬开,并仔细吩咐不能惊吓到里间的公主。 万贵妃神情惊讶,似是不知道他会出现,连忙屈身施礼道:“陛下,臣妾一时妄言,请陛下恕罪。” 梁成帝抬抬手,解释道:“朕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想要顾全朕的体面。荣远侯府拒婚一事的确出乎意料,可又未尝不是件好事情。燕家既然重情义,朕也可以放心将军务重任交给他们。只是不得不委屈咱们月儿。” 万贵妃连忙说:“陛下言重了,月儿既为公主,以千金之躯享受了普通百姓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就应该为大梁承担应尽的责任,如今这点小风波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孩子年纪小,一时间还没想清楚。” 一瞬间,梁成帝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自顾自地沉吟道:“朕就是要她无风无浪,事事顺心遂意。” 话语间,寝殿的两阙门扉已经被卸下,完整地摆到一边,月桂机敏地安排宫人搬来一整扇翡翠白玉雕花屏风,将好遮挡住殿内的情景。万贵妃坐在榻边,满眼心疼地望着梁倾月,微微有些动容,眼眶泛红却并不说些什么。梁成帝瞧见她形容憔悴,略有些苍白的脸庞泪痕未干,顿时怒火中烧,却又不便发作,转而质问昭阳宫宫人。 他厉声呵斥道:“昭阳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竟也敢知情不报,瞒了足足一整日,你们到底是长了几个脑袋!” 梁成帝眼下的怒气不仅仅是源于舐犊情深、爱女心切,更多的则是为这段时间始终隐忍不发的情绪找到宣泄口。君王待下须得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即便他对荣远侯府公然抗旨一事耿耿于怀,也绝不能表现出来。原本这件事情也已随着时间慢慢揭过,直到方才万贵妃状若无意地重新提起,他顿时感觉如同芒刺在背。 一个多月前,梁成帝在早朝后特地留下燕啸天,说是要商议西南边防的部署安排细节。明銮殿内,紫铜博山炉里点着龙涎香,气氛有些静谧,一时间只听得见殿中东面放置的铜壶滴漏里“滴答”的水声。 到底还是梁成帝先开的口,他带着些笑意问道:“日前,朕与侯爷提起过,想要把月儿嫁进你荣远侯府,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燕啸天虽发鬓斑白,却老当益壮,声音洪亮地说道:“承蒙陛下厚爱,不胜惶恐。可是臣的两个孙儿都是不成器的庸才,难以与倾月公主相衬。” 梁成帝笑着道:“对着朕,老侯爷就不必过谦了。他们两个都是大梁难得的少年英才,朕又岂会不知。朕也不为难你,燕云殊既然已经承袭了世子的头衔,的确不适合再尚公主。那就还是选燕云易,他刚好也是朕新封的骁骑将军,算上现在的新婚之喜,刚好凑个双喜临门。” 梁成帝如闲话一般,却颇具威严地将个中细节安排妥当,不容置喙。燕啸天却只能硬着头皮道:“蒙陛下抬爱,易儿无福消受。” 梁成帝神色微冷,玩笑般说道:“老侯爷不会是想抗旨?” 燕啸天只得伏案叩首道:“臣不敢,可易儿早已与沈家立有婚约。” 梁成帝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怎么从未听老侯爷提起过,不会是为了拒绝朕的好意,临时起意现寻的亲家?” 燕啸天郑重道:“臣万万不敢!这是犬子在世时就为易儿定下的婚事,虽然他人早已不在,可立过的约定还作得数。臣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易儿成为背信弃义之人,背着攀龙附凤的骂名,致使陛下与公主的圣名蒙尘。” 燕云易的父亲燕滨曾是大梁骑兵统领,十五年前阳山之役战败,身受重伤,没过多久便不治而亡。虽说战败并不光彩,但燕滨到底是为了国家鞠躬尽瘁,也算得上是忠烈之辈。此时燕啸天为了回绝这桩亲事,甚至不惜忍痛搬出自己英年早逝的独子,梁成帝虽心有不满,也不便再说些什么。 梁成帝原本以为赐婚的旨意荣远侯府必不敢悖逆,就默许了万贵妃提前向梁倾月说起,省得她整日茶饭不思,没成想竟突然横亘出来这么一桩事由,这才有了今日这般狼狈不堪的局面。念及此,他骤然起了杀心。 “昭阳宫众人办事不利,一律杖毙。”他音量不高,但字字皆露寒芒。 梁倾月此时忽然像是回过魂来,赤着脚匆匆起身,跪着道:“父王,万万不可!今日之事皆因儿臣顽劣,与人无尤。父王请怪罪儿臣一人,饶了他们的性命。” 万贵妃也连忙附和求情,梁成帝的怒气登时消减大半,只顾着急忙劝她们起身,正巧司礼监的内侍来报。 “陛下,荣远侯府婚事已成。只不过,新娘临进门前吐血昏厥,不过两个时辰后,却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喜堂上,此事必有隐情……” 第六章 各取所需 春分已过,夜深时分却依然隐隐从四面笼罩着些寒意。燕云易与沈亦清聊了许久,直至更深露重才一点点往清秋苑的方向走回去。 燕云易挑的这处小院倒是僻静,不用担心闲杂人等打扰。可正因为这地方过于隐蔽,长期无人打理,四处杂草丛生,石板路缝隙之间遍布青苔,加之露水湿滑,此时踩上去便根本难以保持平衡。何况沈亦清还穿着双重台履,鞋底足足有三指宽。她每走一步都极为小心,不自觉地流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 燕云易见状好心问道:“你这样,好走吗?” 沈亦清用手提起厚重的裙摆,只顾着看脚下,回道:“没事,前面还有多久?” 他答道:“以你我现在的这身装扮,若深夜还在府里走动,很难不被人怀疑。所以,我们只能从旁支的小路走,应该还要一炷香的时间。” 沈亦清有些迷茫地抬头问道:“那是多久?” 说话间她脚下一滑,身体向前方扑去,眼看着整个人重心失衡,左手却被燕云易及时抓住。他手上微微带了点力气,一把将沈亦清向后拽了回去,这才免得她撞上路旁双人合抱的大槐树。 她手腕的红肿尚未褪去,又被燕云易握住患处,不禁呼痛出声:“嘶……” 燕云易急忙松开手,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措与歉意。可沈亦清并不矫情,只略微有些尴尬地挤出一丝微笑向他说了声多谢后,就继续向前走。他有些诧异,难以相信眼前这个干练的女子就是传闻中整日病怏怏的沈亦清,好在及时收敛情绪并未被他察觉。不过她也无暇搭理其它,一路上只打起十二分精神,像踩钢丝一般挪动。 眼瞅着清秋苑就在百米开外,但是燕云易挑的这条路却是得从一处略显陡峭的小山坡上逐级台阶向下走。沈亦清望了两眼,沉默片刻,一时竟不知从何下脚。 燕云易道:“要不要我帮你?” 沈亦清像是在思索什么,兀自摇了摇头,微微蹙眉。然后,她干脆直接席地而坐,屈身脱下脚上一双略显笨重的鞋履。非礼勿视,燕云易连忙转过头去,故作无意地望向远处。沈亦清毫不在意他的举措,一手提着一只鞋,赤着脚轻快地沿路向下跑着,虽穿着繁琐的嫁衣却身姿轻盈。 此时天幕正中高悬的一轮圆月,月光清澈皎洁,洒落一地余晖。燕云易负手而立,望着她灵动的背影,想起她整日以来甚是无礼的举动,心中却并没有扬起厌弃的情绪,反倒是多了些不可名状的感觉。 “呀!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屏儿正从内院迎出来,看见沈亦清发髻歪斜,光着的脚上沾满了泥土,一双鞋提溜在手上,其中左手腕上醒目的勒痕甚是扎眼。 沈亦清笑了笑,不在意道:“没什么要紧的,我这不是完好无缺地回来了嘛。” 屏儿顿时被沈亦清的情绪触动,只觉得这是她为了安慰自己的说辞,又回忆起沈亦清经年来所承受的辛酸过往,眼泪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沈亦清见她越哭越伤心,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要替屏儿抹眼泪,但一双手上沾了尘土,怕是会把人家小姑娘蹭个满脸花,于是劝解道:“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刚刚还是你跟我说:身体好起来了,又嫁进侯府,就一定要开开心心的。你看看你都哭成这个样子了,让我还怎么开心?” 屏儿抬起头,望见沈亦清平静温和的模样,情绪也终于稍加缓和。她急忙蹲下身替沈亦清拂去脚上的污渍。沈亦清下意识地弯腰将她扶起,恰好低头看见自己周身狼狈的样子,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燕云易方才将清秋苑内院的仆从婢女安排到外院,自此只留下屏儿贴身服侍沈亦清。此时,他在庭院中隔着两米开外说道:“这么晚了,你早些安置。” 沈亦清闻声回过神来,指了指主卧房,问道:“你……不进去吗?” 燕云易摇摇头,平淡道:“我住在书房。” 他说完便转身要往东边房间走去,却脚步一停,补充道:“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吩咐下面人去办,也可以跟我说。要是我不在府里,你可以让林昊代为转达。” 沈亦清只点点头,没有多说些什么,向他道了声“晚安”后便急着想要回到房间里洗漱休息。不知是镇痛的药劲过去了,还是因为这一晚上的颠簸,她此时只觉得浑身困顿乏力,双腿如灌了铅一般举步维艰。好在屏儿做事妥帖,早早就在里屋沐浴的盆里备下了烧开的热水和花瓣,此时再添了些滚水,温度适宜,整个人浸进去只觉得全身的肌肉和神经组织都顿时舒缓开来。 沈亦清仰面躺着,分明神情闪过几分冷冽,闭目凝神,很快便陷入沉思。其实,从她醒来的那一刻起,大脑始终就是一片空白,一切思绪都仅能追溯到从花轿中走出来的那个瞬间。她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和周遭的每一个人是什么关系,甚至无法回忆起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只记得那个陌生男人叫自己“沈亦清”。但是,在身体失去自我掌控的那段时间里,她的听觉却好像游离在五官之外,她清楚地听见了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即便如此,沈亦清也只能依稀从对话中拼凑出简单的人物关系以及碎片化的信息。好在她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屏儿,于是“她”的形象也一点点展开:一个年幼早孤,饱经继母、继妹虐待的重病少女,过往生命中唯一的幸事就是嫁进侯府,成为少年将军的结发妻子。 从前如履薄冰的生活她不再有任何印象,但是脑海中莫名跳出来的念头却告诉她无论如何不能露怯,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她失忆这件事情,这才有了后续反客为主的这么许多。当然,理直气壮地和燕云易清算并非为了哗众取宠、吸引注意,她只是单纯地想要为了这幅躯体讨回公道:不管曾经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又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可从今往后,绝不可任人随意摆布。 沈亦清在水中待了好一会儿,直至水温渐渐凉下来,才换好衣服走到床榻边。她虽一再推辞,屏儿还是坚持要为她打理盥洗。于是屏儿一边用织得细密的布绢替沈亦清,一边担忧问道:“小姐,您怎么和将军分开住?” 沈亦清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故作认真道:“这是他们侯府的规矩,新婚的夫妻需要先分居一段时间,小别胜新婚嘛。” 屏儿似懂非懂地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可是……” 沈亦清故意打断道:“夜深了,你也快去歇息。咱们初来乍到的,明天估计还有得忙。”说话间就推着屏儿往主卧房隔壁的耳房走,一边说道:“今天我实在累了,晚上睡觉不需要有人服侍,你就踏踏实实地在这里待着,不许起太早!” 屏儿一时反倒有些促狭,但心知沈亦清是为自己好,复又感动得连连点头。 回到房间,沈亦清吹灭一盏盏红烛上摇曳的灯火,黑暗中一切都回归寂静而安宁,她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躺在软软的床榻上,卸去周身的疲惫,不多会儿便沉沉睡去。与此同时,燕云易正手持一卷兵书,斜倚在青玉案前,心无旁骛地在脑海中推演着十五年前的阳山战役。这些年来,相同的排兵布阵他已反复推敲演绎不下百次,兵法古籍查了个遍,却也始终想不通当年大梁铁骑究竟为何会战败,损兵折将之余,更是落得几乎全军覆没的境地。 不知不觉中,天边朝阳冉冉初升,一宿的时间很快过去。燕云易有些黯然地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态。显然,这又是无功而返的一夜。可他倒并不沉湎,不过片刻后便调整状态,提剑在内院中操练起来。 此时,沈亦清正深陷在睡梦之中,梦里她孤身一人坐在一只小船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浪层层叠叠地打过来,那只船好似随时都会倾覆。忽然,她感觉耳边一阵阵地传来狂风呼啸般的声响,只觉得处境更是艰险。随着“风声”逼近,她猛地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地随手紧紧抓住裹在身上的被衾,这才放下心来。可恍惚间,好像还是能隐隐听见“呼~呼~”的响动,她不由得循声走去。 她刚一推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只见得天空清澈如洗,丝丝缕缕的白云飘散其中,带着些春日独有的惬意。庭院中一树的梨花簌簌飘落,白茫茫的花瓣在空中不住地翻飞,风中都好像洋溢了些甜丝丝的味道。树下,一名身着珠白色窄袖便服的男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练剑,眼神中隐约透着杀气。他的每个招式都精准、干练,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点缀,利剑划破长空发出“呼~”的气流声,惊得梨花瑟瑟颤动。他神情肃然,汗水顺着脸颊接连不断地滴落,衣衫也逐渐被浸湿,整个人却未见有半点乏力,动作却反而更加敏捷。 沈亦清看得出神,一时间屏气凝神,生怕惊扰了这绝佳的风景。还是燕云易先发现了她直勾勾注视着的目光,于是他收起剑招,向前迈了两步想要打个招呼,却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般急忙转向一边。沈亦清有些纳闷,还没来得及细问,恰巧屏儿刚从侧面的耳房中走出来,迅雷不及掩耳般扑向她,并赶忙将她推进里屋。 燕云易背着身,有些茫然地伫立在原地,脑子里一头雾水。 屏儿方才扣上门,便惊讶地问道:“小姐,您这是做什么?” 沈亦清更是疑惑道:“我怎么了?” 屏儿哭笑不得,只得将她拉到等身长的铜镜前,由得她自己看。此时沈亦清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觉时的单衣,湛蓝色的绢纱甚是单薄,隐约能看见里面素白色的心衣。她登时下意识的双手抱胸裹紧衣物。 “那我刚才,我……”沈亦清一想到自己方才只穿成现在这个样子就站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顿时感到尴尬到了极致。 屏儿一边准备着为她梳洗,一边笑晏晏地劝慰道:“小姐倒也不必担心,这里是内院,不会有外人进出。您穿得不过是清凉了些,却没有一处不得体。更何况,您与将军本就是夫妻,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亦清只得苦笑两声,甚至来不及多加懊悔,就听见小姑娘连珠炮般安排起今日的行程。作为骁骑将军的新婚妻子、荣远侯府的嫡孙媳妇,她得给长辈奉茶、应酬城中贵族女眷、清点礼单、交接家私产业、晨昏定省……而这只是刚开始,沈亦清不由得悠悠轻叹了口气,然后耸耸肩自我安慰了几句。 昨晚她答应了燕云易:往后的日子二人继续按照各自的意愿生活,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明面上还是得扮作举案齐眉的样子。如此一来,沈亦清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侯府的庇护,燕云易也能免去被人以联姻之名、行操控之实的桎梏,算得上是一桩各取所需的交易。 原以为多少有了些心理准备,可眼下望着琳琅满目、挂满了三个衣架的礼服饰物,沈亦清登时不知从何处下手。她空空的脑袋中,怎么都想不起这都是些什么物什。沈亦清试图浑水摸鱼道:“这么多件衣服吗?我感觉都要挑花眼了,要不你帮着选选,看今天穿哪件合适?” 屏儿笑着道:“小姐您说什么呢,这都是今天要穿的。这还是当时您从孙家送来的嫁妆中亲自挑选出来的。” 沈亦清心中惊讶,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叹这样的生活太过奢靡,还是该心疼自己,短短一日之内居然要完成这么多繁琐的工作。可她表面上还是故作轻松,稍加遮掩便把话给圆回去,说道:“我当然记得,就是觉得这些衣服都很好看,之前排布的着装次序也想调换一下,所以还没想好先穿哪套比较好,你帮着一起再看看?” 屏儿闻言认真地思索良久,并积极地给出些建议,沈亦清刚好故作赞赏地顺着她的安排。好在有屏儿的一双巧手,梳妆打扮起来反倒快了许多,三两下便将沈亦清装扮成大家闺秀的模样。铜镜前,沈亦清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己此时的模样。虽说她的五官生得并不十分出挑,组合起来看着倒也还算顺眼。许是常年卧病的缘故,略施粉黛后,她的整张脸竟多少透露出娇弱的美感。 未及多加思索,沈亦清便在屏儿的催促中急忙赶往侯府的厅堂。此时燕云易一身玄色衣衫,神情淡漠,施施然地伫立在门廊一侧,正等着她一同前往。沈亦清实在是穿不惯这种厚鞋底,稍微走得快些便踉踉跄跄,极难保持平衡。于是她急匆匆地赶到时,姿态总归还是有些仓皇。 燕云易道:“来了?那进去。” 沈亦清客套地笑一笑以作回应,然后时不时地下意识低头看看现在的装束,似乎还没有从早前的尴尬处境中抽离出来。 两人并肩同行,却不知此时厅堂之中已挤满了人。 第七章 不速之客(上) “哈哈哈,你们瞅瞅,这还真是说不得。瞧着咱们刚刚才念叨几声的功夫,俩人这不就来了!”迎面走来的妇人笑得极为热切,正是沈建安的妾室李姨娘。 她身后的侯府正厅里,一屋子都是陌生的面孔,以女眷巨多,几乎聚集了整个京都身份显赫的世家贵族。荣远侯府有好些年都没这般热闹了。 李姨娘刚走上前来就作势要挽住沈亦清的胳膊以显得亲密,却被她一个侧身躲过去。沈亦清眼神中透着莫名其妙,细细地打量着对面的中年妇人。她举手投足间带着些媚态,妆容厚重,脸上挂着的笑容虽并不僵硬却总是显得有些刻意。 李姨娘猝不及防地抓了个空,脚下一个没站稳,人往前倾倒两步,有些狼狈地扶住一旁的花格才没有摔下去。她本带着怒气,但很快便不着痕迹地换了副哀怨的面孔道:“二小姐,你便是嫁进侯府了身份尊贵,再是瞧不上姨娘我,可又何必如此?” 沈思云在一旁怯生生地帮腔道:“二姐姐怎么这么凶。”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本就说得暧昧,可还没等沈亦清回应,另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便赶上来讥讽道:“还叫人家二小姐呢,以后得叫将军夫人。慢说你这个做姨娘的她不放在眼里,就是我这个六品敕命夫人,也不一定能够得上人家多搭理呢。”她正是姜宗池的正妻李惜凤,也是李姨娘的远方亲戚。 “姜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放眼整个大梁朝臣的家眷,又有几个敕命在身?本宫相信燕少夫人只是一时没留神,倒也不必多心。”瑞王妃仪态款款地对着李惜凤说道。瑞王妃最喜花艺,知晓沈亦清颇擅此道,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同道中人的私心。一语言罢,她微微向沈亦清投来些善意的目光。 彻王妃周曼幽幽道:“早前就听闻瑞王妃与燕少夫人有旧,倒也不必如此急切地护着。这么多人都看着,难不成还能生冤白造地屈了她不成?” 李姨娘和李惜凤不露神色地互相交换了一个带着喜悦的眼神。彻王妃是尚书嫡长女,出生官宦人家,平日里便一副老成持重的做派,最是看重“名声”二字。显然,已有不少人在彻王妃面前说过沈亦清的各种劣迹,而她对着瑞王妃都不留情面的反应应该也的确遂了某些人的心思。 瑞王妃冷声道:“你……”她刚想要说些什么,只见瑞王梁涛一脸息事宁人的表情,宽慰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微微点点头,示意瑞王妃不必起口舌之争。 沈亦清却处之泰然,仿佛这番有来有往的唇枪舌剑与自己毫无干系。她环顾了一圈,除了刚刚说话的几个人,还有五六个与自己一般年纪上下的青年男女分散在四周。她压低声音,开口问燕云易道:“你家亲戚怎么这么多?” 燕云易向来厌恶这些场面,原本以为沈亦清身处漩涡的正中心会参与其中,可侧目只见她神情平静得如同置身事外。他分不清这样轻松的态度是源自于沉着还是毫不在意,此时闻声才知道,她连人都没认全,根本不知道这些话语的矛头都指向她自己。燕云易顿时有些沉默,只低头看了她一眼,也不多做回应,便径直看向一旁垂手而立的管家年叔,问道:“祖母和母亲怎么不在?” 年叔笑着答道:“老夫人说府上来的众位贵客主要都是来见您和少夫人的,又以年轻人居多,有您二位在就行了,她不在场反倒合适。刚好乔家和宋家也都来人了,老夫人说都是自家人却难得见一面,就和夫人在花厅陪着,世子也一同作陪。” 燕云易了然,知道这是乔老夫人的安排。今天来的人不是王爷王妃,就是世家门阀的公子小姐,名义上是庆贺新婚之喜,其中不乏有人冲着昨晚的风波而来,想要探明虚实。现在既然荣远侯府的长辈都不在场,燕云易反而少了很多避忌。若真是有心之人想要纠缠,就算场面闹大了,乔老夫人说句“年轻人玩笑罢了”也就足够了。 沈亦清倒没有心思想到这么多层意思,她的目光被不远处一位少女手腕上带着的五色琉璃玉坠所吸引。她望着那块在阳光下折射出不同颜色光线的水滴型玉坠,眼神急切,莫名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燕云易,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她用手遮挡,踮起脚尖低声对燕云易说道。 燕云易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正是梁倾月所坐的位置,问道:“你想认识她?” 沈亦清道:“我不是说这个人是谁,我是说她手上带着的那个链子。你看那个五彩色的坠子,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燕云易见她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便也配合地认真看了两眼,却没有什么印象。沈亦清只觉得那种熟悉的感觉更加浓烈,想要上前向玉坠的主人一问究竟。燕云易却及时拉住她的手心,转过身低头假意为她拂去鬓角的碎发,贴近她耳边轻声说道:“这些人都是冲着你来的,先不要轻举妄动。” 沈亦清对上他冷冽而平静的眼神,忽然从方才有些迷离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清醒许多。她回过神来,只看见梁倾月神情哀伤地望着自己,却又分明透着些欣羡。 此时,彻王梁铮正百无聊赖地抱臂站在屋内斜对角处,手中把玩着一枚玄铁制的燕尾镖。只听“嗖!”一声,他手腕用力将利器朝着沈亦清的方向笔直射过来。燕云易耳畔听见响动,当即搂住沈亦清,停顿两秒后向右侧及时躲闪两个身位。又是“叮!”一声响动,那枚燕尾镖钉在原本沈亦清所站位置后方的门框上。 这番动静出人意料,府内宅院哪里见过这种夺人性命的物件,吓得一众女眷花容失色。其中,李惜凤和李姨娘最为年长,却惊得脸色煞白,直用手拍抚胸脯,口中不断念佛。唯独林嘉悦处变不惊,虽并不是一点不惊慌,却也未至于有失仪态,神色不见任何波澜。即便如此,众人面对彻王的举动也不便说些什么。只有瑞王性格纯良,好言规劝道:“三皇兄,今日我们是来庆贺燕将军新婚之喜,此举甚是不妥。” 彻王置若罔闻,耸耸肩道:“可惜了,就差一点点。” 燕云易将沈亦清护在身后,眉头蹙起,沉声道:“彻王殿下若是有心与臣切磋,可以换个地方。夫人胆小,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免得吓着她。” 彻王冷声道:“本王不过是给少夫人送了个小小的见面礼,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倒是你,既然见到了本王与瑞王,既不请安也不叫人,把我们晾在一边,看着你们两个卿卿我我。燕云易,你是不是仗着手里的那点兵权,在本王面前摆架子?” 燕云易甚是不悦,不自觉地咬了咬牙关,明显有所隐忍,却没反驳什么。彻王不屑地朝他瞥了一眼:什么骁骑将军,不过如此,还不是个奴才。 自打方才几个女人阴阳怪气地意有所指时,沈亦清就觉得周身不自在,但以为是府里的亲戚,抑或是相交的世家贵族,也就充耳不闻、听之任之。可现在彻王明目张胆地横加挑衅,且不论刚刚那种危险的举动会不会真的伤人性命,单就这种颐指气使的态度就让人好生憎恶。沈亦清看了眼自己身前燕云易挺拔高大的背影,想起方才关键时刻他的照拂,心念微动。显然,她并不打算放纵彻王将嚣张的气焰蔓延下去。起码,不应该是今天这个大喜日子,在这个荣远侯府的主场。 她上前一步,轻声道:“不是说可惜了嘛,那就再来一次,怎么样?”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看向沈亦清,透露着难以置信。沈思云更是直接嗤之以鼻地冷哼了一声,觉得她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彻王饶有兴致地瞥了眼沈亦清,却丝毫不把这个出身并不高贵的瘦弱女子放在眼里,半带戏谑、半带威胁道:“本王没听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嘛。” 沈亦清颇费了些力气才将那枚小半截插在门框的燕尾镖拔出来,她转身经过燕云易的身侧,与他对视了一眼,便挂着些看起来极为得体的微笑向彻王方向走去。燕云易与她眼神交汇的一瞬间似乎多了分默契,出人意料地并未阻拦。他暂且忘记了要顾及的各种不利后果,心中反倒也很好奇这个女人会做些什么。 沈亦清穿着那双鞋本就走不快,此时却显得步伐款款,多了些沉着冷静的味道。她与彻王对立站着,毫不迟疑地将燕尾镖伸到他面前,语气故作柔弱道:“我说话声音小,王爷听不清也正常。我是说,王爷刚刚不是惋惜准头偏了些嘛。没关系,那就再扔一次怎么样?王爷难得来一次,我们做主人的怎么也得让你尽兴而归。这个你先接着,稍等一下,我这就站回刚才的位置。” 话说完,沈亦清也不理会此时彻王被激怒的表情,见他没有接过燕尾镖,便笑着塞在一旁彻王妃的手里。她不忘低声嘱咐一句:“哦对了,我看这个东西的刀刃是开过的,上面好像还有些暗红色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以前杀过人、沾过血,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取下来的,你小心点别被划伤了。” 这话吓得彻王妃当即撒手将东西扔出去,整个人下意识地连忙后退几步,一个趔趄跌坐在椅子上,惊呼出声,哪里还顾得什么仪态。此时彻王回过神来,望着地上躺着的燕尾镖,心中多了几分恼火。与此同时,沈亦清真就在众人纷纷注视的目光中坦然走到门口。她甚至还严谨地比划了一下自己的高度和位置,确保现场的还原度。 随后,沈亦清脆生地说道:“我站好了,王爷请自便。” 众目睽睽之下,彻王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此时他脑中思绪涌动。原本彻王不过是想煞煞燕云易的威风,这里面夹杂着他对燕云易深受梁成帝赞赏的嫉妒,多年来垂涎燕云骑的私心,以及对胞妹梁倾月被拒婚的不平。话说回来,虽说二人的兄妹之情并不深厚,平日里也并没什么来往,可彻王生性霸道,自自然然地将这件与他并无什么干系的事情上升为损害皇家颜面的罪行。 没成想,沈亦清三两句话便将他高高架起,俨然有种骑虎难下的态势:若是堂堂彻王敢说不敢做,那么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势必有损自己的威信;可若是真的如她所言,那这出手的铁器不长眼睛,就算是擦伤她的皮肉,也定然不会轻易了结。 燕云易侧着身,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沈亦清。她此时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屋里的一张张面孔上依次扫视过去。他拿不准她的这番举动是真的已有谋算,还是单纯的莽撞之举,却也不便在此时插手,只能做好见机行事的准备。 一阵沉寂之后,沈思云终于耐不住性子,假意故作劝解道:“二姐姐,你平日这么待我们也就罢了,可这到底是在侯府,你还是收敛些脾气的好。况且,王爷不跟你计较是看在少将军的份上,你……” 她故意不把话说完,然后装作有些胆怯的样子躲闪在李姨娘身后,表现得好像极为惧怕沈亦清一般。这倒立刻获得李惜凤的支持,也惹得彻王妃一脸的同仇敌忾。 沈亦清冷眼看着,既没有如沈思云所愿那样委屈,也没有丝毫愤怒之感。她对她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毫无兴趣,因而直接选择性无视,只继续追问彻王道:“王爷准备好了吗?要是还没有,我可要站不住了。” 这话说得也不假,主要是这双鞋实在是太不舒适,沈亦清站着身形不稳,头上插着的步摇晃得极为明显。燕云易顺势靠近她,及时地弯下腰扶住她的手臂,在她耳畔轻声嘱咐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沈亦清压低声音道:“为什么?他刚才不过是装腔作势,一定不敢真的动手。” 燕云易问道:“你怎么这么肯定?” 沈亦清眨了眨眼,反问道:“有你在,他其实知道那个铁片根本伤不到我,所以才会这么放肆?今早我见过你在树下练剑的样子,虽然我对这些一窍不通,但是既然你连飞花都能隔空弹开,我猜寻常的飞镖应该更加难不到你。何况你方才明明已经察觉到他的动作,却刻意等了片刻,我想应该就是为了满足下他的虚荣心?” 燕云易多了几分好奇,追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刻意激怒他?” 沈亦清平静地说:“这种人得寸进尺,一看就是被娇宠出来的纨绔子弟,我才没心思搭理他的心情。我只是单纯地看不惯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欺压你。他做这么多不过就是想要在人前立威,那我就给他这个机会好了。” 她的回答超出燕云易的想象,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只是盯着她那双并不明艳却炯炯有神的双眸。梁倾月有些恍惚而炽热地望着沈亦清,忽然觉得自己的情绪愈发激动,心潮涌动。她从未想过竟然还可以这般处事,拥有像沈亦清现在这样的勇气和直率。当然,她也没有想到燕云易会这样望着一个女子,满眼的专注。 彻王只觉得此时的场景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于是忍无可忍,一把抄起地上的燕尾镖。说时迟那时快,他刚抬起手,便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声音。 “且慢!” 第八章 不速之客(下) “彻王,可别忘了你我此行的目的:一是为了庆贺骁骑将军新婚之喜,二是奉太后的旨意召少将军及家眷参加几日后的千秋诞。我想这两件都是吉庆的事情,就没必要因为一时之间的意气用事横生枝节罢?” 齐王其人面如冠玉,生得颇有几分俊美,但是一双凤眼之间又透着些凛然的正气。他并没有像彻王一样穿着华贵的衣物,选用金饰做点缀,而是选用素色的蜀锦长衫,并非一匹千金的名贵布料。但齐王胜在通身隐隐有些不怒自威的气质,此时虽是带着些玩笑口吻说出,其中警示的意思却也很显而易见。 “呵呵,本王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齐王。你今天不是应该在司礼监当值吗,这么急着赶来,该不会对本王不放心,自以为是地要替燕云易撑腰?本王一直听闻齐王和燕家关系亲厚,还不敢确信,没想到所言非虚啊。此等事情,想必父王一定更感兴趣想要了解。”彻王皱了皱眉,然后冷笑着说道。 齐王并不着急要应对他栽赃嫁祸自己“结党营私”的罪名,因为如他所料,此时有一个人抢先想要替他们解释清楚。 梁倾月急忙回应道:“不是这样的,是我见司礼监没什么要事,就自作主张让六皇兄提早些来。” 她到底还是对燕云易念念不忘,此时只是生怕彻王的欲加之罪传到父皇的耳朵里,毁的不仅是他的前程。梁成帝最忌讳的就是皇子与外臣过从甚密,更何况燕云易手握兵权,拥有一支大梁最为精锐的铁骑。 彻王对这个亲生的妹妹向来没有什么好脸色,不耐烦道:“你人在后宫,怎么可能清楚司礼监的事情,少在这里添乱。” 瑞王妃此时见缝插针道:“本宫倒觉得倾月公主此言非虚,她深受父皇疼爱,莫说是司礼监的琐事,就是旁的机要也未必真的听不得。” 彻王妃此时脸色并不好看地说道:“这话说的未免有些偏颇,即便公主深受皇恩,后宫不得干政是铁律,岂是谁能违背的。” 李惜凤等人到底只是些官眷,远不能与世族贵胄相提并论。她们原本只是凑个热闹,想要投机取巧,寻机挣得一个依附万贵妃的机会。按照原本的如意算盘,彻王和倾月公主都是万贵妃的亲生儿女,只要打压了沈亦清,替他们一家出了气,便多少能讨得些好处,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曲折。眼见此时气氛逐渐僵持,什么心机都泡了汤,便急忙随便寻了个借口见风使舵地躲了出去。 瑞王眼见冲突将起,拽了拽瑞王妃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多说些什么。瑞王妃习惯了自家王爷中庸的性格,平日里也尽可能配合地处处隐忍,因此少不了在各个场合自觉比别家女眷矮了一头。可这彻王妃自诩出身名门,为人处世向来咄咄逼人,她一贯能避则避。今日彻王妃难得替沈亦清说了一句公道话却依然被驳了面子,不由得激起些好胜心,不愿再如往常般虚与委蛇,因此状若不经意间甩开了瑞王的手。 瑞王妃不慌不忙地说道:“彻王妃既然觉得七公主身犯国法,大可以大义灭亲禀明父皇、母后,相信圣心独裁,必会有所决断,何必在这里趁口舌之快。” “你!” 彻王妃自是没有料到她会是这个态度,原本被沈亦清惊吓得有些发白的脸色又转而急得泛红,气得牙根痒痒却只能咬紧嘴唇。 “皇嫂们别动气,都是月儿的不是。”梁倾月急忙说道,表情满是歉疚。 齐王好像早就料定会有这些口舌之争,局外人一般自顾自地坐在一旁。他唤府里伺候的婢女沏了盏新茶,颇有些闲情逸致地品了品正当季的雨前毛尖。隔着不远处坐着的林嘉悦将一切看在眼里,觉得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齐王殿下倒有些与众不同。 沈亦清眼里透着新奇,瞧着他们一个个的衣着光鲜,举手投足间刻意端着架子,言语和神情却都铆足了劲,互不相让。她望着他们彼此互生敌意却又试图维持表面和谐的模样,心里只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下意识地看了眼燕云易。他倒是自始至终一幅平静而不见波澜的样子,此时正转过身负手站在门口,不见喜怒。不知是不是敏锐地察觉到沈亦清的目光,抑或只是巧合,燕云易也恰好侧过脸看向她的方向。四目交汇,沈亦清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坦然地盯着他。 片刻过后,两人不自觉间都舒展眉眼,燕云易脸上隐隐露出些笑意。那也是沈亦清第一次看见燕云易稍显轻松的表情,即便只勉强算得上是一闪而过的微笑,可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不一样的明朗。梁倾月远远地望着,只觉得心上一阵酸涩。 彻王捕捉到了他们几人的松弛感,莫名得恼羞成怒,皱起眉头正欲发作,恰逢院外传来一阵阵由远及近的谈笑声,打断了这屋里略显得紧张的气氛。 “咱们去瞧瞧,他们聊得怎么样了。” 乔芸话语间便缓缓迈进门,雍容华贵的气度显露无疑。她是乔氏门阀的长女,更有一品诰命在身,数十年来见惯了名利场的把戏,一言一行看似随意却尽是分寸,教人不得不先敬三分。以她经年累月的阅历,略微扫视过去便能轻易察觉出众人之间的微妙表情,却故意当作不知一般,满面都是慈祥与温和。 “年纪相仿的人在一起,总归是有说不完的话。” 此时,宋乔得体地搀扶着乔芸落座,嘴角挂着些亲切却并不过于热情的笑容。她是已故宋国公宋青松的独女,母亲孟瑾瑜又是出身南唐望族,身份煊赫非凡。她分明已经四十上下的年纪,却丝毫不见沧桑,一颦一笑都透着风情与韵味,当真岁月从不败美人。宋乔右侧站着的是膝下独子宋致,也是宋家族里公认的继承人。 宋乔不着痕迹道:“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快,可这一晃眼就到晌午的时辰了。” 她言外之意,该说的话想必彻王等人也都已经说过了,不管是谁给谁的脸色还是谁又惹了谁的不快,也该见好就收了。晌午就是用膳的时辰,客人自该请回。乔芸是宋乔母亲的密友,论辈分来说是她的姨母,她自然是帮着荣国公府。 齐王起身恭敬道:“本王来迟一步,还请乔老太君、宋夫人不要见怪。宫里的话也刚刚已经带到了,本王不便再多加叨扰,先行请辞。” 他这边厢把话说完,那边梁倾月、林嘉悦等人也站起身来,做好准备要一同离开。与此同时,彻王也不好再有什么动作,只神情并不愉快的样子。 赵嬷嬷笑盈盈道:“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怎么就成叨扰了,老夫人都不知道有多开心。这些年府里冷清惯了,得亏了这门婚事,这两日才能这么热闹。” 于是乔芸顺着说了两句,便安排赵嬷嬷亲自恭送齐王一行人出府。一阵喧闹之后,厅里除了荣远侯府的众人,终于只留下宋乔、宋致以及一位方才并不显眼的少女。沈亦清此时仍旧一幅事不关己的心态,因此当她看见燕云易走到身边,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也只是有些茫然的反应。直到屏儿推了推她的肩膀,小声在耳边嘱咐了一句,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该去敬茶。 沈亦清连忙站起身,有些生疏地将手放在燕云易摊开的掌心里。他的手很宽大,几处指节都带着长期使用兵器所磨出的茧子,摸上去有些粗糙,但让人心安。 “好了,他们都走了,剩下的也都是自家人了。”乔芸看着宋乔,笑着说道。 宋乔问道:“方才我就想问,怎么不见燕夫人,还是在佛堂?” 乔芸眼中有些伤感,但不想多提此事,只是说道:“是啊。不提了,到底是年纪大了,想不得这起子事情,说多了免不得难受。” 宋乔神情真诚,带着些感同身受,拍了拍乔芸的手道:“是我不好,惹得您想起些伤心事,不提了,再不提了。咱们想想开心的,您瞧这日子过的多快,一转眼连易儿都成婚了。” 话语间,几人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向沈亦清与燕云易二人。沈亦清下意识地攥了攥手,正巧捏了下燕云易的手掌,这才发现他的手极稳,自己并未撼动丝毫。 沈亦清不免多想了一些,这个人的武学造诣有多高她不知道,但是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实力之悬殊根本没有比较的余地。她又转念一想,这么看来昨天自己那般胡闹却只是微微扭伤了手腕,已经非常侥幸。好在答应配合他扮演好夫妻的角色,不然昨晚月黑风高,想想都后怕。真的是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当着彻王的面能够无所顾忌,依仗的是他,如今有所畏惧的却反而也是这点。 念及此,她不由得侧过脸仰着头望了眼燕云易,仿佛在看的不是这个人本身,而是悬起在眼前的一把利刃。燕云易感觉到她的小动作,只以为是出于女子的矜持和紧张,因而也并未在意。 不由得沈亦清多想,那位方才并未说过话的女子此时声音婉转,带着些善意地问道:“这位就是将军夫人?果然清秀端庄,气质与众不同。” 沈亦清的思绪有些游离,一时恍惚间才发现她说的是自己,旋即心想:果然,没有别的可夸的,也就只能夸人长得清秀吗。不过这个姑娘看起来倒颇有几分标致,笑起来的样子也让人想要亲近。 宋致则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就是沈家的二小姐?” 他语气虽没有任何恶意,可不知道是不是沈思云太过于招摇,又或者是沈家的人在外面的名声并不是很好,这话问起来就自然地带有些立场。 沈亦清此时还沉浸在关于如何与燕云易相安无事相处的思考中,另一方面本身就对旁人的评价不怎么在意。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尤其是暂时不愿与人正面冲突的想法,努力堆出些看起来和气的笑容。 “是的,不过我向来不怎么出门,你该不会听说过我?” 她原本只是客套地顺着问一下,没想到宋致认真作答道:“详细的倒也没有,只是隐约听闻少夫人身体不是很好,今日看起来气色却没有什么不妥。” 沈亦清正要恭维几句,只听他又说道:“这些日也有传闻说少夫人生性粗鄙,天资愚钝,脾气秉性皆为下乘。” 一旁少女连忙惊呼道:“呀!世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宋乔略带严厉道:“宋致,不得无礼。” 沈亦清听他说完也是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当即觉得这个人要么是过于耿直,要么就是故意挑衅。可她望了眼身边神色如常的燕云易,便安慰自己退一步海阔天空。于是面不改色,温声细语地说道:“是吗?我还真的不知道。” 乔芸并没有感到诧异,反而笑着说道:“哈哈哈,竟有这样的事情?” 宋致接着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怕是不止这些,只是其余那些牵涉到燕少将军,更有甚者将这桩婚事说成是荣远侯府抗旨不遵的铁证。这都是些无稽之谈,可见流言有多捕风捉影。” 他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场面却瞬间沉寂片刻。表面看起来宋致是在没头没尾的说些空穴来风的缪言,事实上他是在提醒众人,有人盯上了侯府。而且能在短短时间内将流言在宋国公府这样的豪门府邸间传得似模似样,又同时确保当事人被蒙在鼓里,证明其人处心积虑。方才彻王等人的那一通热闹,有几分是试探,又有几分是示威,却只字未提宋致所得到的那些信息,说明有些针对性的阴谋已经在暗中酝酿。 沈亦清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只是察言观色发现乔老太君和燕云易都面露些慎重的神情,反倒暗自记下这层疑虑以便有机会了再弄清楚。 燕云易意有所指道:“我既将夫人求娶回来,就必会呵护周全。那些有心之人的诋毁,我也终会有机会一一奉还。” 宋致点点头,放心道:“如此甚好。” 宋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显然是早已知道宋致的本意并有意默许,同时也带了些对他处事恰到好处的赞许。她表面上仍扮作苛责道:“别人大喜的日子,你又在说些什么不着调的言辞,真是越发胡闹了!你看看人家素敏,上来就说些喜庆话,多识大体。” 乔素敏连忙笑着缓和气氛道:“这还不都是向您和姑婆学得,就这还不及你们的三两成功力呢。” 她所说的姑婆就是乔芸。乔芸的兄长乔松霖尊为两朝丞相,两个儿子分别是如今乔家的主事乔致善以及次子乔致方。乔致善其人性格乖戾,却极为擅长管理家业,经他之手,乔家这些年来越发兴旺。而乔素敏就是乔致善的独女,深受宠爱。 乔芸乐呵呵道:“我们素敏的这张巧嘴,就是教人怎么听都觉得舒服。” 沈亦清望着她们共聚天伦的场面,忽然有些怅然若失。正巧此时,汤茵的贴身嬷嬷走进来。她向众人行礼后,径直走到沈亦清面前,语气多少带着些刻薄道:“夫人现在想要见你,劳烦你跟我走一趟。” 燕云易当即伸出手臂拦住沈亦清,抢先一步沉声问道:“母亲为什么要见她?” 第九章 婆媳初见 李嬷嬷是燕夫人汤茵的陪嫁婢女,入府也有几十年的时间。阖府都知道她处事古板老旧,但她却算得上是个一等一的忠仆,向来唯汤茵的话马首是瞻,说是心腹也不为过。因此即便她对上少了些敬意,对待下面人终归看上去有些过分严苛,也始终有汤茵的看重,得以保持自己在府里地位,甚至能与赵嬷嬷平分秋色。 自从十几年前那场变故,汤茵的精神状态一度很是不好,终日把自己困在佛堂中谁都不见,只是独自沉湎在丧夫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她甚至有些偏激地提防着府里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却唯独信任李嬷嬷。单凭这一点,就让常年在外征战、难以抽出精力顾及其他的燕云易有所疑虑。 李嬷嬷面无表情地答道:“少爷毋需多虑,想必夫人有自己的安排。” 燕云易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并没有放松下来。很难说清此时燕云易的动作是出于对李嬷嬷其人的不信任,还是抱有几分对沈亦清眼下处境的担忧,毕竟她初来乍到却将要直面自己愈发不熟悉的母亲。 或许是为母者心忧自己的儿子会落得个和先父一样马革裹尸的悲凉结局,汤茵勒令两个儿子此生不得从军。可燕云易终究没有如她所愿,反倒一步步地走向朝野深处,让她不得不再次想起燕滨过往的戎马生涯,母子之间的情感也因此横生嫌隙。他犹然记得上一次与母亲真正意义上的交谈还停留在数年前,她歇斯底里的情绪状态至今历历在目。而这些年母子二人表面看上去的和谐相处,实则不过是渐行渐远。 燕云易当即表示想要与沈亦清同去,李嬷嬷却立刻阻拦道:“夫人只想见她一人,还是不劳烦少爷白跑一趟了。” 乔芸只得开口劝道:“易儿,你母亲要见儿媳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有所迟疑,带着些严肃地下意识与沈亦清对视一眼,却也只得作罢,直直地放下手臂,侧身让到一边。沈亦清不清楚其中的原委,但是看着燕云易明显带有防备的行为举止,不由得心生警惕。心想,这个燕夫人似乎比屏儿形容得更为可怕。 未及多想,沈亦清在李嬷嬷三步并作两步的快走带领下,来到一处看着静雅别致的庭院。汤茵所住的院落颇大,每一处的景致都带有些清幽,却又不似寺院的禅房简单古朴,反倒带着鲜活的生机,说明建造之人在设计之初就花费了许多心思。东侧是汤茵整日待着的佛堂,香插上方飘着一缕袅袅的薄烟,隔了很远就能闻到略微显得浓重的檀木味。汤茵此刻正虔诚地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悉心捻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双目紧闭,口中不住地默诵着经文。 早些时候,屏儿一边为沈亦清梳妆一边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府里的情况。旁的倒没什么,只是听闻这位燕将军的遗孀性格孤僻,并不好相与,但在府中地位极为尊贵。屏儿劝她凡事可多加忍让,切勿与这个嫡亲的婆母其任何冲突。 因此,沈亦清此时虽不知道忽然间被独自召来的缘由,却打算顺着长辈的心意行事。这倒不是出于畏惧,只是眼下对她来说更要紧的是来日方长。 李嬷嬷屈身恭敬道:“夫人,她到了。” 汤茵闻声停了停手上的动作,缓缓睁开双眼。她分明生得杏眼明眸,未施粉黛也颇见几分姿色,却穿着一身浅褐色的素服长褂,衬得这张本就看起来有些憔悴的面容略微显得苍老。她的视线直截了当地投向沈亦清,良久未出声,只不住地上下打量。 沈亦清被她盯得有些尴尬,却只得耐着性子挤出一抹略显僵硬的笑容,语气生疏地说道:“给您请安。” “这就是你的礼数?沈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可起码算得上书香人家,不至于这么寒碜。”汤茵冷冷地指责道。 沈亦清只觉得一头雾水,以为是自己举手投足间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试图补救地说道:“我从前身体不大好,都是久居在家里不常出门,也没怎么见过陌生人。这两天发生太多事情,我可能有些紧张。您要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到位,可以说出来,我以后一定好好学。” 汤茵皱着眉继续训斥道:“你别想着拿这番说辞当做借口,倒显得是我在刻薄你。我知道你身体差,自小一直将养在府里,原本就没指望你会有多贤良淑德。可既然是孙婧的女儿,怎么也该当得起‘大家闺秀’四个字。今日要不是亲耳听闻,怎么能想到易儿竟会把你这么一个朝秦暮楚、惹是生非的女人给娶进门。”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此时的语调听着尤为刺耳,字字回荡在耳畔,沈亦清觉得自己的脑袋瞬间轰然炸开。这番莫名的指摘说是辱骂都不为过,她顿时从胸中燃起一股怒气,却还是克制着没有外露出来。 沈亦清表面故作平静,笑着反问道:“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汤茵厉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装什么傻?我且问你,方才在正厅,是不是你不知天高地厚地冲撞彻王殿下!” 沈亦清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件事情,坦然道:“我只是没有曲意逢迎地附和他。” 汤茵质问道:“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以为是地顶撞他、威胁他,竟然还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要是逼得彻王真就不留余地,难不成还要血溅侯府吗?” 沈亦清只觉得可笑,反问道:“彻王真正想要针对的人是燕云易,而我只是恰好不想要陪他演完这场戏而已。说到底,燕云易是您的亲生儿子。既然您对我的行为抱有这么大的成见,难道是觉得即便自己的儿子被人欺凌也无动于衷?” 汤茵闻言气得脸上一阵泛红,一手捂着胸口猛烈地喘息,一只手指着沈亦清却迟迟说不出话来。李嬷嬷连忙给她端上茶盏,她急忙灌了几口,这才稍稍缓和过来。却也并不如沈亦清预想的一样发怒,反而神色平静地坐在一旁,冷眼望着沈亦清。 汤茵冷声道:“好一张伶牙俐齿,难怪连自己的亲妹妹都避之犹恐不及。” 只这一句话,沈亦清瞬间就把一切都联系了起来。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屏儿口中平日里对自己多有苛待的李姨娘和沈思云会在今日出现,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她们来贺喜是幌子,散播诋毁沈亦清的流言是必要步骤,就连早先在人前的故作委屈也只是不痛不痒的小把戏,原来真正的目的是找机会亲自来到汤茵面前编排自己的坏话。只是可能就连她们都没想到能恰好遇到方才的场面,所以一方面能够顺理成章地趁乱寻到汤茵的住所,另一方面则更多了些能够添油加醋并成功引起她反感的谈资。 沈亦清不禁发自内心地冷笑出声:真是难为了这对母女,竟然只是为了让她的日子不好过,就能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事情,可谓煞费苦心。 汤茵沉声道:“你居然还能笑出来,脸皮怎么这么厚!” 瞧着眼前汤茵盛怒的状态,想必事情没有眼前看到的这么简单,只是不知李姨娘她们又究竟编了什么让人如此难以接受的谣言。 “您说的是。”沈亦清此时倒也不急不恼,她知道现在任何的辩解都无济于事,先入为主的陈见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打破的,一动不如一静。 只是这番态度反倒更加激怒了汤茵,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我也懒得跟你多费口舌。你给我听好了,进了燕家的大门就得规行矩步,桩桩件件都得懂得分寸。收起你以前惺惺作态的那一套,别指望能装模作样地博同情,在我这里不受用。还有,我不管你以前生得什么心思,现在既然你嫁给了易儿,就得恪守妇道。你也不要再妄想能打殊儿的主意,莫说会不会如你所愿,便是让我知道了,侯府也容不下你!” 沈亦清不明就里地问道:“等等,你说清楚点,我打谁的主意了?” 汤茵气极反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想装作不知情,要不是已然有白纸黑字放在我面前,我还真没有把握会不会被你这幅模样给蒙骗了。” 沈亦清压抑着情绪说道:“我们初次见面,我连您家里人都认不全,依着您的意思我是要蒙骗谁?能有什么好处吗?我敬你是长辈,可你骂人是不是有点上瘾了。” 汤茵不耐烦地转过身挥挥手道:“李嬷嬷,把那些东西拿给她,我倒真想看看她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李嬷嬷不一会儿就端着个净色纹饰的托盘出来,上面堆着些写满了字的信笺。沈亦清面无表情地抄起几封浏览过去,写的都是些少女情窦初开的相思之言,夹杂着一些娇羞、生疏和慌张。字里行间隐约的确能看出来这是对心仪男子的几分脉脉之意,其中也有怯生生的试探。就署名和称呼上可以看出,这个男子叫燕云殊。 汤茵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燕云殊……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燕云殊、燕云易……是了,燕云殊是燕云易的大哥。”沈亦清自言自语道。 沈亦清起初无所应对,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更不清楚这些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可看着她笃定的样子,又低头望了眼这张纸上略显清秀的字迹,顿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不要打殊儿的主意,她该不会是说我有心勾引燕云殊? 她一时之间只觉得气愤至极:好啊,真好!当真以为她沈亦清是个软柿子任由她们捏扁搓圆,真是什么脏水都敢往她身上泼!旁的那些风言风语传过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费尽心机伪造证据诬陷她觊觎丈夫的兄长。看来不把她折腾得永无宁日,她们母女俩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亦清冷声道:“我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这些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汤茵这次是真的愤怒了,沈亦清现在的行为在她的眼里属于拒不悔改,性质极为恶劣。她拍案而起,厉声道:“混账!你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沈亦清只觉得此时的汤茵蛮不讲理,双方对峙到现在毫无共识,再继续争论也不会有好的结果,两人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僵,因此也不想与她再纠缠下去。沈亦清也不知道此时能与她说些什么,想着索性少说少出错,便径直转身想要离开。可这看在汤茵眼里却是赤裸裸的挑衅,原本自己是想要管教下这个性格粗鄙、不守礼数的新妇,却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目中无人,那就断然不能再纵容。 “你给我站住,跪下!” 沈亦清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她只觉得哪里有无端让人下跪的道理。可她瞧着汤茵此时的状态并算不上冷静,加之今日之内对自己的印象已经差到极致了,怕是根本无法好好沟通,想来还是先离开,之后再做打算的好。没成想,她的去路被李嬷嬷安排的几个壮实仆妇拦住,她们一个个的长得就称不上面善,此时正步步逼近。 沈亦清脚下略微有些迟疑,身后汤茵居高临下地沉声说道:“看清楚了,这里是荣远侯府,不是任由你抖威风的沈家!”。 话音刚落,其中一名膀大腰圆的妇人气势汹汹地朝着沈亦清冲来,作势卷起袖子、抡起胳膊,粗糙的巴掌打算照着她的脸劈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沈亦清甚至来不及抬起手臂招架,只能下意识地闭着眼,躲避般侧过脸。片刻之后,只听地上“哐当”一声重响,妇人尖声呼痛,沈亦清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她试探着睁开眼,只见地上横躺着一柄墨色刀鞘,抬头则是仆妇一脸痛苦、扭曲的表情,正缩着身子捂着手背明显红肿的新伤。 迎着屋外明亮的光线,燕云易出现在视野中的时机竟是那么偶然而恰到好处。 第十章 性情大变 清秋苑里,此时却是一片祥和与寂静。内苑里本就没有常备太多侍奉的人,昨日又有些突来的变故,因此赵嬷嬷已安排将年资尚浅的那些调配去府里别的地方,余下踏实勤勉的做些粗使功夫,专职洒扫。眼下各人都只顾处理自己手上的活计,即便无人在旁盯着,却并无交头接耳,故而偌大的场院只能听见些轻微的响动。也正因此,屏儿焦急的身影以及来回踱步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方才下人传来口信说“少夫人正在被夫人刁难”之时,碰巧被屏儿听了个仔细,她心急如焚可却无计可施。好在燕云易并没有坐视不理,而是第一时间与侍卫林昊急匆匆地往燕夫人的居处赶去。即便如此,屏儿一颗悬着的心迟迟难以放下,时不时地往外面眺望,期待着自家小姐能够完好无损得回来。这入府不过一日多的光景,竟连番生出这么许多的变故,可不算是什么好兆头。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屏儿惦念着这些时日的遭遇,一时之间沉浸在思绪之中,没料到身后会突然传来沈亦清的声音,冷不丁地被她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小姐,您走路怎么没声音!”屏儿一张小脸带着些惊吓和委屈。 沈亦清笑着道:“我这不是看你表情这么严肃认真,不忍心打扰你嘛。你到底在思考什么呢,这么心无旁骛?” 屏儿当然不想说些消极的话语影响她的心情,于是连忙岔开话题道:“听说燕夫人把您给扣下了,出什么事情了,要不要紧?” 沈亦清耸耸肩道:“本来可能是挺严重的,不过……后来燕云易来了,他让我先回来了。” 屏儿欣喜打趣道:“方才消息一传过来,少将军就连忙追出去了。嘿嘿,看来姑爷对小姐真的很上心。” 沈亦清闻言不由得想起刚刚有些惊险的场面,汤茵咄咄逼人的气势甚是凌厉。她不知道在转瞬之间,他是如何用林昊的刀鞘精准击中目标,只是若不是燕云易的及时赶到,自己无论如何也难免受些皮肉之苦。此刻屏儿的话萦绕在耳畔,她弗一想起那个出现在光晕之中的、眉眼清冷的男子是自己的夫君,便生出些别样的情感。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急忙拉着屏儿转到里屋:“你跟我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另一边,汤茵望着面前默然跪着的燕云易,只觉得心中又急又痛,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却只是愤而问道:“易儿,连你也要忤逆我吗?” 燕云易面容平静,沉声道:“儿子不敢。” 汤茵道:“不敢?你有什么不敢做的!从军、抗旨、悔婚,现而今为了你这个素未谋面的新婚妻子顶撞我,你到底还有没有把我这个为娘的放在眼里!” 燕云易本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作罢,只略带着些疲惫地笔直跪着。 汤茵的话语在这个空间中消散,愤怒找不到承载,转而触及本就越来越敏感的神经。她冷笑道:“好啊!这就是我的好儿子!你不是要代她受过嘛,我这就成全你!李嬷嬷,去把家法取来!” 李嬷嬷急忙劝阻道:“少爷,说句软话,夫人不是这个意思。” 汤茵抬声怒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隔间处佛堂中的熏香燃尽,带着一缕白烟扶摇直上,在高处徐徐散去。这处院落中,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也都不是什么秘密,何况动用家法本就事关重大,因而很快就透过些只言片语传到赵嬷嬷耳朵里,她自是赶忙向乔老太君上报。 时过晌午,来访的宾客也都尽数打道回府,乔芸正在花厅与燕云殊叙话。乔老太君知悉的那一刻也有些焦急,可转念一想便有了另外的打算。 燕云殊请示道:“母亲向来不满意这桩婚事,如今这般应该也只是一时之气。我这就去劝劝她,想必不会无可转圜。” 乔芸阻拦道:“若她真是心里有气,发出来也好。” 燕云殊迟疑问道:“祖母的意思是?” 乔芸浅浅说道:“你母亲性子倔强,既是决意要惩戒易儿,估计谁都劝阻不动。易儿从军这几年,她看上去没什么要紧的,可是心里又何曾好受过?就让她趁着这个机会把情绪宣泄出来,只是委屈易儿了。” 每每想到这里,乔芸总会不禁意间在脑海中浮现出独子燕滨纵马驰骋的画面,心中的悲凉止不住地喷薄而出,但丝毫不能表露在外。同为母亲,汤茵还有机会和空间容纳偏执的性格,可她却断然没有退路,更没有脆弱的权利。即便两鬓斑白,也还得时时刻刻保持着高贵与端庄,以及能够撑起整个侯府的气魄与洞察。 “况且,眼下这倒未必是什么坏事。”落寞的情绪似乎只停留了片刻,乔芸很快便重新恢复一如寻常的神态之中,处变自若。 燕云殊点点头道:“拒婚一事终归是违抗上意,就算祖父连夜赶回军营,也免不了有心之人大做文章。先前彻王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明确,若不是齐王在场,他今日定不会善罢甘休。看来只有当侯府的日子在他们眼里难过了,燕家才能好过些。” 乔芸望着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说道:“不知道亦清这孩子怎么样了,适才在你们母亲那里,怕是也受了不少委屈。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刚进门不久,举目无亲,还得接连面对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我本想去问候几句,免得她心寒;可折腾了这半晌,身子骨也乏了,就由你替我跑这一趟。” 说来多少也有些落寞,荣远侯府看似气势恢宏,却始终人丁单薄。燕啸天是一脉单传,又只有一门妻房,并无外室。故此燕云易不仅没有嫡系的叔伯长辈,也没有庶出的表亲血缘。原本侯府理应由汤茵掌家,奈何她如今这般擅专的脾气秉性,就算是至亲骨血都极难相与,更遑论用心体恤他人。沈亦清赶巧在这个节骨眼上嫁进侯府,既没有母家的支持帮衬,又缺乏夫家长辈的照拂关怀,的确举步维艰。 燕云殊闻言略有思虑,他想着的是:虽说二人就现在的关系而言需要有所回避,可既然是旧日相识,如今他也担着“兄长”的身份,于情于理都不该毫不关心。因此,即便他脸上几不可见地划过一丝犹豫,但是很快便应允下来。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应,清秋苑深处正拉着屏儿问长问短的沈亦清猛地打了个喷嚏。她随意地揉了揉鼻子,继续方才的话题,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我仰慕燕云殊?你没记错!” 屏儿连忙想要捂住她的嘴:“嘘!小姐您小点声,别教人听见了。” 沈亦清丝毫不在意,只是不住否定道:“不不不,这绝对不可能。你会不会记岔了,或者他们俩的名字有所相似,所以混淆了。” 她说这话时,潜意识里自然而然地出现燕云易冷峻的侧脸。虽说沈亦清此刻对他依旧并无好感,可总归比初见时看着要顺眼些。相比之下,她不仅对燕云殊其人毫无印象,更是因为昏迷之时他们兄弟二人的对话言犹在耳,而多了几分抵触和反感。 屏儿担忧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净说些奴婢听不懂的话?” 沈亦清察觉到自己的语态可能过于反常,只得稍作调整,故作轻松地重新坐下,一边微微抿了口水,一边含糊道:“可能是之前没休息好……也可能是被昏迷影响了,总之有些事情暂时想不起来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有一点我是真的没想清楚,既然你说我一直钦慕的人是燕云殊,为什么最后嫁的人是燕云易?” 少女的心思被命运裹挟,实属两相取舍之下的无奈之举,如今被当事人这么事不关己地提起,倒问得屏儿一时语塞,几乎不知道怎么回应。直到她看见自家小姐坦然的神情,才明白沈亦清确实如她所说不明就里,于是认真作答道:“虽说您要嫁的人是姑爷,可是初时来沈府提亲的人的确是世子。直到喜事临近,才知道真正要成亲的人是荣远侯府的另一个少主,燕云易少将军。原本您执意要退婚,恰好三小姐因为婚事而心生嫉妒,暗地里变着法儿地折磨您……” “所以我身心俱疲、一病不起,心灰意冷之下为求早日离开沈府,就答应了?”沈亦清兀自思索着,便将屏儿未说完的话续了下去。 屏儿默不作声地微微点头。 沈亦清话语间略带激动地挥手,无意中打翻了手边的茶壶,沸水泼在自己左手背上,屏儿反应灵敏,立刻紧张地为她检查伤处。而沈亦清此时可顾不得手背的红肿,即便它正与手腕的淤伤连成一片,蜿蜒着呈现出惨不忍睹的模样。她也同样没时间理会屏儿带着心疼的关切,还有不住的追问。 外表看起来,沈亦清只是单纯有些吃痛所以神情复杂,实则内心波澜壮阔:我怎么会喜欢燕云殊,我们之前有过什么交集吗?我不会真的以前向他表白过,不然为什么他要假扮燕云易求亲?还有,这些事情燕云易是不是早就清楚了;还是说,这也是他原本就计划好的一部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两日的种种,算是他的愧疚之情还是另有所图? “小姐,小姐!”屏儿连声唤了几遍,沈亦清才回过神来,低头正看见被屏儿小心翼翼包扎完的左手,药粉均匀地敷在烫伤的位置,正一点点地生发些清凉的感觉。 沈亦清惊喜地夸赞道:“呀,屏儿你手艺真好。哎呀,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屏儿嘟囔道:“也不知道您这两日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身体好一些,这不是磕着碰着,就是被开水烫伤。往日您最是细致谨慎,从不会这么不当心,难不成是这侯府的风水有什么问题,刚好对您不利。” 沈亦清笑着道:“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封建迷信。” 屏儿似是不解:“小姐,什么是封建迷信?” 沈亦清望着屏儿疑惑的眼神,忽然不知从何说起,她甚至无法解释这个词是怎么在自己脑子中蹦现出来。好在她没有机会费心思考,因为一阵叩门声传来。据通报的人汇报,世子已在清秋苑前厅候着,沈亦清的神情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清秋苑并不大,走到前院也耗费不了多长时间,可沈亦清却偏偏不疾不徐地走走停停,愣是耽误了一炷香的功夫。直到她闲庭信步地迈进前厅,只见燕云殊负手而立,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墙上一幅泼墨山水画,颇有些入神。 沈亦清率先开口,打破宁静:“看来世子对这幅字画很感兴趣。” 闻声,燕云殊转过身来,报以浅浅的笑意,语气温和道:“不过是闲时的消遣,不足挂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反倒是弟妹在书画上颇多涉猎?” 瞧着他俊朗的模样,沈亦清不由得感叹这家人的好样貌,两兄弟竟都生得这般出类拔萃。燕云殊周身带着些温和恬静,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与他博闻强识、极善谋断的处事之才相衬。他眉宇之间的刚毅与燕云易有几分神似,即便只是寻常文人的衣着打扮,却丝毫不见沉闷的书卷气。 望着他那张一半带着温润气质、一半透着英气的面容,那些信笺上带着期待与向往的字句仿佛跃然纸上,沈亦清似乎在瞬间便明白了个中原委。可对着这么一张脸,她的心里不仅没有丝毫悸动或欣喜之情,反而带着些陌生与不悦。 沈亦清冷声道:“世子可能真的记错了,这些我一窍不通。” 燕云殊略有停顿,复又笑着说道:“弟妹过谦了,我记得你有幅簪花仕女图,出自南唐落霞山庄,是不可多得的珍藏。” 沈亦清打断道:“世子究竟是来与我闲聊、叙旧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呢?如果只是单纯想和我聊仕女图,那恐怕要恕我不能奉陪了。” 屏儿垂手立在一旁,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怎么能是小姐说出来的话,更何况是对着世子。自打几年前上元节,他替沈亦清寻回那卷被人当街横抢的簪花仕女图,两人便因同好书画词赋而初识,也算点头之交。虽再无什么来往,可沈亦清却念念不忘,总是于无人处向屏儿说起知音难觅的惺惺相惜,还有燕云殊如何才华横溢、运筹帷幄。即便后来有了波折,她却也只道他的好处,从未有过这般疏远的态度。 第十一章 冰释前嫌 燕云殊始料未及,他本以为昨晚的情形事出偶然,只是她积压已久的情绪如山洪倾泻而出。如今她毫不掩饰的冷淡态度,甚至还带着些抵触的情绪,一切都与他曾经认识的沈亦清判若两人。 他沉默片刻,温和道:“母亲不是存心为难你,她只是还没有想清楚要怎么面对现实;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不希望家人受到任何伤害,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府里的情况有些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有很多事情都让你受委屈了。” 沈亦清了然,神情稍有缓和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更何况她是长辈。既来之则安之,这对我来说没什么。” 燕云殊点头道:“你能体谅是最好的,可未来的日子还长,你也不必因此而怀有沮丧之情,这些都不是你的过错。” “世子可能多虑了,我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沈亦清说完顿了顿,借着备茶的由头将屏儿支了出去。直到厅内只余下自己与燕云殊二人,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上前一步,复又问道:“其实如果我只是你们计划中的一部分,那么你真的不必像现在这般貌似真诚地关心我,因为这样反而只能让我加倍地感觉到虚伪。” 燕云殊只觉得她的眼神步步紧逼,带着些不屈与无惧。他试图平息那些尖锐的隔阂,却不知从何下手:“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可我的本意并不是要伤害你,纵使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沈亦清顺着他的话问道:“一面之缘?现在你想起来了,提亲那会儿呢?” 燕云殊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件事情,说道:“我没有想过你就是沈家二小姐。” 沈亦清的问题有了答案,却丝毫不感觉意外,随即平静道:“所以其实,那天真的是你上门提亲,而你也本就是算计好了要冒充燕云易?” 燕云殊不想欺瞒她,于是并无否认,却也只是略显隐晦道:“燕家与孙家的婚约属实,这容不得作假,只是当时情势危急,不得不从权处理。” 沈亦清思索道:“你说的‘情势危急’应该是燕云易被赐婚。虽说一切悬而未决,可既然你们能够预先筹谋,想必消息也没有那么得密不透风。没有人敢和公主抢丈夫,所以为了防止在风口浪尖之上多生事端,或是避免我被‘乘龙快婿’的名头给吓走,除非” “除非让我以为要成亲的人是你而不是他?” 燕云殊仔细地听完她颇为细致的分析,虽说不是毫无偏差,却大抵相似。他只是没想到,燕云易已经直言不讳地对着她说了这么多。 沈亦清见他没有反驳,便知道自己所言估中了大半,于是继续说道:“虽说选中我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借用两家旧有婚约的名义,可除此之外,我常年久病缠身、行将朽木的体质才是让你们甘愿冒险的原因之一。只是可能谁都没想到,我会像现在这样活生生地站着你们面前。” 燕云殊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说道:“你的身体能好转起来是再好不过。” 沈亦清若有所思,可很快神情便放松下来,沉默许久后平静道:“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坦白,这样反倒让我觉得舒服许多。” 燕云殊望着她纤瘦的身形,还有略显苍白的面容,不免有些于心不忍地说道:“这件事情是我的过错。你如果还是觉得愤懑不平,又或是有别的任何要求,可以尽管说出来。在力所能及之内,我一定尽力满足。” 此时,沈亦清整个人反而不再紧绷。她一边坐下,一边略带慵懒地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和大梁皇室联姻对你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我相信自己亲眼所见。高门望族又如何,在皇权面前何尝不需要仰人鼻息。我知道除了‘伴君如伴虎’之外或许还有别的缘由,可这也不是我应该关心的问题。说到底,这不是你的过错,如果我遇到同样的情况,未必会有更好的选择。举族荣辱和一个病入膏肓陌生人短暂的名声之间,孰轻孰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燕云殊有些诧异,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可这副神色如常的模样并不像是在假装。 沈亦清似乎看出他的迟疑,说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如果一早你就知道议亲的对象是我,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燕云殊神情微微有所波动,但还是如实答道:“会。” 沈亦清点点头道:“和我想的一样,不过这也说明这件事情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对你来说都是无差别的。既然不是针对我个人,那我又有什么必要心生怨怼?” 燕云殊没有想到她能抱有如此新颖而豁达的想法,不觉有些刮目相看。接着,他并未如往常般温文尔雅地附和,反倒认真说道:“没有任何人理应被牺牲,事已至此,实在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是无论如何,我都难辞其咎。” 沈亦清没有直接回应什么,此时的她并不再心生芥蒂,但却依然只是对燕云殊抱有陌生之感。因此,即便她分明有些别的看法,却并不急于分享出来。抬起头来,她却画风一转心道:这么看来,我昨天晚上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太激动了? 她指的是自己初来乍到就结结实实地掌掴燕云易一事。虽说她后来与燕云易聊了很久,勉强对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有了些基本认知,甚至还在非常恶劣的外部环境下与他达成和平共处的共识,可也是在刚刚和燕云殊聊完之后才清楚事情的全貌。说没有气愤是假的,可是沈亦清本就不是执着细小节不放的性格,此刻站在燕云易的视角下思考,反倒明白了之前他言语中的一丝无奈。 她回忆着与他短暂相处的细枝末节,心思交错地想着:或许,燕云易本身并不赞成,不然他为什么要给我解释这么多?不对不对,可这也不是骗婚的理由啊。但是我动手打人是不是也很过分? 燕云殊后来再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有听进去,只是下意识地客套回应着,等到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了。还是屏儿端着满满当当的茶具点心堆在她面前时,她才恍然察觉。 屏儿道:“世子这就走了吗?” 沈亦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忽然问道:“屏儿,你见到燕云易了吗?” 她摇摇头说道:“没有。先前听说您出事了,姑爷便急匆匆地赶出去了。奴婢只顾着替您担心,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姑爷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沈亦清想起汤茵的精神状态,不觉得念了声“糟了”,然后赶忙起身。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沈亦清就在院内的梨花树下默然伫立着,心情复杂。她本想找赵嬷嬷、燕云殊或者随便是哪个认识的人打听一下燕云易的情况,实在不行就回到燕夫人的小院里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总不能因为自己连累燕云易。可是转念一想,府里的人情世故自己一概不知,着急忙慌之间最可能出纰漏。况且燕云殊方才的神情语态自然,不像是可以掩饰回避。既然这样,自己一动不如一静,在还没有摸清楚这个社会运行的法则之前,起码做得少、错得少。 “小姐,您大病初愈,不能久站。”屏儿心疼地说。 沈亦清笑着安慰道:“没事,这里安静,我正好可以想事情。” 屏儿展开一件淡藕色的莲蓬衣披在她身上道:“这里有风,您把这个穿上,好歹能遮挡些。您是在担心姑爷?” 沈亦清并未回答,反而问道:“屏儿,你觉得燕云易这个人怎么样?” 屏儿思索了一阵子道:“旁的奴婢不知,可是姑爷对您真的很好。其实,若不是姑爷冒险请楚姑娘他们进来,您可能” 于是屏儿顺带着给沈亦清说明了她病发的原委,还有燕云易如何冒着与南唐通敌的罪名为她诊治。虽说由赵欣儿易容乔装是为了让婚事继续下去,可正因如此楚琇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医治沈亦清,无论基于怎样的初心和目的,万难的关头燕云易的确没有放弃她的性命。 一阵微风拂过,乍暖还寒,沈亦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忽然间,屏儿拽了拽沈亦清的衣袖,小声惊喜道:“小姐,姑爷回来了。” 沈亦清回过头,正对上燕云易和林昊迈进内院的步伐,外表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她心下总算稍微有些安定,甚至带着些侥幸的放松感。沈亦清又想着终归是得益于燕云易及时出面,自己才免于陷入不必要的麻烦,于情于理都应该道声谢意。可她还没来得及走上前去,燕云易就径直转身进了书房,甚至没有正面瞥过她所站的位置。 沈亦清始料未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云易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徒留自己有些木讷地站在原地。林昊身姿挺拔地守在门口,双手交叉抱胸,神情晦暗。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可总觉得林昊那副并算不上友好的表情是冲着自己来的,甚至带着些许的不满。 她自嘲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你以为自己是谁,人家根本就没想承你的情好吗。” 沈亦清一边说着,一边钻回房间里,好像不在意却又好像有些赌气般地将门重重地插上。不过这些琐碎的事情并不足以让她惦记很久,面对这个全新的环境,她还有太多事情需要搞清楚。 百无聊赖之际,她随手在书架上抄来一本京都邸报,这书册看着不厚重,却居然事无巨细地记载着大梁皇室以及各个京都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沈亦清并不是没有疑惑,毕竟这绝不是任何时候能随处得来的什么寻常话本,说是情报都不为过。且这本册子来得太过于及时,但凡不是个傻子,通读完便能对各方势力保有基本认知。但疑虑的念头不过盘旋片刻就烟消云散,与其纠结是有心之人的用心良苦还是居心叵测,她更在意的是如何在最短时间内掌握最多的信息。 不过短短数十个时辰,沈亦清已经深刻感受到各方利益的冲突,为了不被殃及或是牵扯其中,她也必须尽快搞清楚生存之道。况且,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自己失忆的事情肯定已经露出马脚。 此刻的她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活下去。她要和屏儿一起,尽可能有尊严、有人格地活下去。 手边有些事情可做,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得快。沈亦清心无旁骛地只顾埋头苦读,一言不发。屏儿不识字,也不敢打扰,就静静地立在一旁伺候。直到她觉得光线暗沉,再抬头已时至黄昏。 沈亦清伸了个懒腰道:“都这么晚了?” 屏儿正好推门进来,手中提着个三层漆质雕花食盒。她娇小的身形被沉甸甸的漆盒坠着,略显吃力。她笑着说道:“奴婢见小姐这么用功,不敢打扰,就将晚膳取回来了。” 沈亦清赶忙搭把手将食盒摆上桌:“我来帮你。哎?这盒子果然很重,你居然一个人抬得动!” 屏儿推手阻拦不及,急忙道:“小姐您快停手,这些粗重活怎么能让您来!” 沈亦清笑着道:“这有什么,反正不是一直都是只有咱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嘛。” 屏儿略带辛酸,但打起精神道:“不会的,以后有姑爷怜惜小姐,您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沈亦清不想破坏她的希望,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将话题引到别处:“来,让我们看看今天吃些什么?” 两个人忙活了一阵子,才将食盒里的东西都取出来。只见装饰精美的盘盘碟碟堆得琳琅满目,冷盘、热菜、饭食点心一应俱全,花色种类繁多。沈亦清一边心中赞叹府里厨子的手艺,一边感慨侯府的生活真可谓锦衣玉食。她招呼着屏儿一起享用,也是耐心劝了许久才成功。可两人刚落座,尚未起筷便听见一阵敲门声。 沈亦清抢先一步起身道:“我来开门,你好好坐着。” 话音未落,她打开门只见李嬷嬷那张古板而又严肃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李嬷嬷侧过头,从缝隙中看见此刻屏儿正坐在桌前,语气严苛道:“大胆奴婢,竟敢坐上正座与主家同食,成何体统!” 屏儿吓得赶忙恭敬地站起身,低着头不敢说话,眼眶微红。 沈亦清甚是不悦地站出去,反手把门扣上,终究还是压着脾气说道:“李嬷嬷有什么事情吗?” 李嬷嬷出乎意料地没有与她纠缠,反而神色缓和地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白色小瓷瓶。它周身通透、触手生温,看来是上好的玉质。 沈亦清有些困惑地接过这个小物件,问道:“这是?” 李嬷嬷说道:“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是夫人从前为了老爷的外伤托人搜罗来的秘方。您赶紧拿去给少爷敷上,好得快的话兴许明天就没事了。” 沈亦清心里“咯噔”了一下,问道:“你是说燕云易?他怎么了。” 第十二章 譬如初见 “小姐,您怎么了?” 屏儿不知道李嬷嬷和沈亦清说了什么,只见她进门时心不在焉,看起来脸色不大对,内心甚是不安。屏儿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方才的逾矩举动连累小姐被责罚,因而有些忐忑地问道。沈亦清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与李嬷嬷的对话,一时无暇理会屏儿。 依照李嬷嬷方才所说,燕云易受的绝不是什么淤青擦碰的皮外伤。任何一个普通人被蘸了盐水的鞭子结结实实地打个几十下,怕是早就不省人事了,可他居然从外表看起来神色如常。沈亦清仅仅尝试着想象了一下,便觉得头皮发麻。恍惚间,她竟不知道是该称赞他的坚韧还是感叹他的为难。虎毒尚且不食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燕夫人又何必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这么重的手。 可即便如此,对于李嬷嬷的特意叮嘱,她也仍有些迟疑。虽说助人为乐是义不容辞的事情,可是单凭她与燕云易的几面之缘,可能还没有亲近到亲手为他上药。且不论他们俩的夫妻之名只是虚衔,还轮不到她去嘘寒问暖;何况燕云易既然一回来就闭门不出,很明显是不愿多言,既然是别人的私事,她并不想过多参与。 此时屏儿怯生生的询问传来:“小姐,是不是因为屏儿做错事情,牵连了您?” 沈亦清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不是的,你别多想。” 她只简单给屏儿说了个大概,屏儿瞬间便心领神会。沈亦清还没来得及在说些什么,只见屏儿手脚麻利地在清秋苑内外忙着拾掇,不一会儿便码齐了满药箱的物品。 屏儿道:“小姐,您快去!” 沈亦清甚至没机会拒绝,便被她把药箱塞了个满怀。她若有所思地犹豫了片刻,似乎是鼓起勇气拿定了主意,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腿迈出门。 月华初上,洒下一抹皎洁的银色,为本就静谧的庭院内多添了一分素雅。沈亦清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花香,浑身笼罩着春夜微微的凉意,心情顿时轻快许多。 她正径直往书房的方向走,没留神一把剑猛地横在面前挡住自己的去路。她有些疑惑地抬头一看,只见是林昊面无表情地伫立着。 沈亦清不解问道:“你要干什么?” 林昊不说话,但是用行动明确表示“此路不通”。沈亦清耐心地解释了一遍自己没有恶意,是听说燕云易受了伤,受李嬷嬷所托给他送药。 她不说还好,说完反而遭到更具敌意的审视目光。自打林昊听见“李嬷嬷”三个字从沈亦清嘴里说出来,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个不除不快的敌人。沈亦清渐渐地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显然已经有些迟了,她再想解释什么却总觉得只会越描越黑,索性不多费唇舌,只得沉默以缓和气氛。 片刻之后,沈亦清道:“让我进去。” 林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不行。” 她侧身平静问道:“为什么?” 林昊道:“将军今日不见客。” 沈亦清被他的话一激,反倒涌起些胜负心,问道:“我也是客人吗?” 林昊没有回答,只是坚定地拦在她面前,保持着不给沈亦清放行的姿势。既然是燕云易的吩咐,倒说不上是林昊蓄意挑衅,但他的举措和态度的确像是夹杂着些针对沈亦清的个人情绪。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沈亦清只觉得端着药箱的双手微微酸痛,却并不打算退却。此时,刚好另一个声音打破这份宁静。 “欣儿给少夫人请安。”赵欣儿此时双手端着盛满了瓶瓶罐罐的方形托盘,虽显得有些笨拙,但稍一定神,便动作有些轻缓亦不失优雅地向沈亦清施礼说道。 看得出来她没有料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沈亦清,一时间难掩惊讶,即便立刻垂首回避也仍有些痕迹。沈亦清略加思索,这才将眼前清纯可人的面容与那个易容成自己模样的姑娘对上号。 沈亦清问道:“你就是赵欣儿?” “奴婢便是。” 赵欣儿生得娇小可人,此时略显吃力地端着沉甸甸的托盘,却又要勉力保持平衡,神情紧张却更有几分甜美,映在沈亦清的眼里反倒莫名多了些欢喜。她放下药箱本想腾出手帮忙,却没想到林昊抢在前面,单手从欣儿手中接了过来。 沈亦清挑了挑眉,继续说道:“你也是来送药的?” 赵欣儿有些无措,双颊不自觉地微微泛红,不知该如何回应,支支吾吾地说道:“是是” 林昊抢着说道:“是我让她来的。” 沈亦清心下了然,挑了挑眉:“嗯,那既然这样,这个你也一并拿去用,我就先回去了。” 她本就有些为难,现在反倒乐得能够抽身,干脆地将药箱递给赵欣儿。赵欣儿本伸出手来顺势要接,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急忙缩了回去,连忙说道:“少夫人,这不合适,还是劳烦您亲自送进去。” “哎?”沈亦清刚想劝解几句,话未说出口,就见赵欣儿急忙退到一边。林昊本还想阻拦,赵欣儿却眼疾手快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不动声色地示意他回避。 沈亦清犹豫片刻后,略显为难道:“要不还是麻烦你,这些东西怎么用我都不是很清楚。” “少夫人,这确实于礼不合。奴婢还有别的事情,先行告退。” 赵欣儿生怕自己久留,匆匆请安之后就急着走开了,林昊也随后追了过去。徒留下沈亦清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药箱,又望了眼书房摇曳的烛光。 她心道:还能怎么办呢,那就勉力而为。 沈亦清本想叩门,正好听见燕云易的声音。 “进来。” 她以为是对自己说的,便只得推开门。谁知道,她抬眼正好撞见燕云易解开上衣的场面。他背对着门口,赤裸上身,健硕的体型轮廓从背部看得一目了然。沈亦清只觉得脑中“哐当”一声响,登时觉得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脸颊霎时变得滚烫,提着个药箱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空出一只手捂住眼睛,又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急忙转过身去。 “药取来了吗?” 燕云易的声音低沉,字字清晰地击打在沈亦清耳畔。她见燕云易语态自若,便以为他知道且不在意男女之别,心想或许这在他们军营里是常有的事情,于是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脚步轻缓地默默挪了过去。她做好心理准备之后,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却还是被所见到画面震惊。 近处看时才会发现,他的整个后背上新伤旧痕密布,十余道鞭痕显眼得很,甚至还有许多处皮开肉绽得向外渗着血。那些旧有的伤痕形状不一,有长有短,从愈合的程度来看时间跨度极大。 沈亦清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划过一处伤疤,明显能感觉到后来重新长出皮肉的触觉。她心想,这得有多疼。 燕云易察觉到不对,动作极快地转身抓住沈亦清的手,却恰巧是她手上的手臂。 “嘶,好痛!”沈亦清条件反射地呼痛道,燕云易连忙松开。 他惊讶道:“怎么是你?” 沈亦清缓了好一会儿,抱怨道:“你力气怎么这么大!是你让我进来的啊,不是我是谁。” 燕云易道:“林昊呢?” 她一边打开药箱,一边耸耸肩道:“不知道,刚刚我看他和赵欣儿一起出去了。对了,你刚刚是不是以为进来的人是赵欣儿。我先澄清一下,我在门口的确碰见她了,但是是她不肯进来。” 良久,燕云易都没有说话,沈亦清也只顾在偌大的药箱里翻找,没有心思在意。随后,她终于连蒙带猜地胡乱掏出些纱布、止血散、金创药。等到她转过身来,只见燕云易已经披好了一件白色单衣,略显局促地站在她面前。 他稍定了定神,故作镇静道:“把药箱放下就可以了。” 沈亦清疑惑地问道:“我看你的伤都在背上,你自己一个人怎么上药?” 燕云易顿了顿,并没有想到好的办法,只沉声说道:“无妨。” 沈亦清本不愿插手,但转过头的瞬间刚好从侧边瞥见他单薄的内衫被伤口的血水晕染,极短的时间便绽开一大片鲜红色的印迹。仔细些看,她也能看见燕云易略显憔悴的面容,还有额头上细密的汗水。 “我知道这点小伤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但是要是耽搁的时间久了,伤口一样会恶化,后果不堪设想。真的不是我想要多管闲事,只是于公于私我都不可能袖手旁观。”她神情坦荡,话语间言辞中肯。 燕云易稍加思量,便并不再坚持,体态仍有些紧绷地坐下,说道:“有劳了。” 他解开上衣,脱下时扯动伤口,也不过是微微皱了皱眉。沈亦清刻意回避着将脸转到一旁,直到确认他只将背部对着自己,才一点点地靠近。 她琢磨了一阵子,才大致捋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清理患处时下手还是重了几分,只听得燕云易痛得闷哼一声。沈亦清连忙将手撤开,紧张地问道:“抱歉,是不是很疼,我再轻点。你要是疼的话就说,我怕我手上没个轻重。” 燕云易语气和缓道:“没事,不用在意我的感受。” 沈亦清继续试探性冲洗伤处,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她一边紧张地咬着嘴唇,一边极尽可能轻柔地撒上止血散。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她明显感觉到燕云易的脊背绷得笔直,虽然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也能想象到并不好受。 她有心转移燕云易的注意力,便随口问道:“我看见你身上有很多旧伤,都是在战场上留下来的吗?” 好一会儿的沉寂之后,他才沉声答道:“是。” 沈亦清讶然道:“可是这么多的伤,你究竟参加过多少场战役?” 燕云易平静道:“我没有数过。” 这间书房经过精心设计,四面八方都零散地放置了许多处烛台,光线却汇聚并笼罩在整个空间内,因而明亮如同白昼。但是沈亦清分明觉得他谈起这个话题时,神情晦暗得好似一潭看不见底的秋水,是那么得孤寂而深沉。 终于,她极为勉强而笨拙地完成了包扎,虽然纱布缠绕得凌乱且草率,好在伤口都被包裹在内,而燕云易也没有丝毫的挑剔。就他积极配合的态度来看,倒的确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医治对象。 沈亦清长吁一口气,像是终于完成一件重大任务。与此同时,她的心里着实好受许多。即便没有说出口,但是沈亦清自行默认与燕云易之间恩怨相抵,暂时也算是互不亏欠。于是她如释重负地收拾完药箱,便要离开。 燕云易忽然开口说道:“这个瓶子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拿来的吗?” 沈亦清欲言又止地说道:“哦,这是李嬷嬷特地送来的,她说是上好的金创药。其实,我觉得这应该是燕夫人的意思。” 她本想多问两句,尤其是汤茵的行为着实令人费解。若说她是为了些诸如言辞冲撞的小事就折腾到如此地步,沈亦清是断然不会相信的,即便她性格偏执成疾,但总不至于蓄意伤害至亲之人。再者说了,前一刻还家法加身,跟着就立刻送来对症的良药,内里多多少少透着些古怪。可话刚要问出口,想了想之后还是收了回去。 “谢谢。”燕云易道。 沈亦清闻言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举手之劳罢了。” 燕云易认真解释道:“母亲曾是大梁最好的军医,这也是她从前的随身之物。父帅的死对她打击很大,而我又违背了她的意思,步入行伍之列。我以为她早已扔了这个药瓶。” 沈亦清略感意外,她没有想到汤茵会有这样不寻常的一面,也很难将那个或许曾经在战场上飒爽英姿、精明干练的女军医形象,与现在这个破碎而憔悴的女子重叠在一起,作为局外之人真的很难想象她都有过怎样可怖的经历。 她有些动容地安慰道:“骨肉亲情之间,不会有隔夜仇的。况且她既然给你送药,也算是有意缓和你们之间的关系。你们是彼此的至亲之人,除生死之外不会有什么不能解决的矛盾。” 燕云易有些不解且带着些怜悯地望着沈亦清,心想她母亲早逝,在家中又几遭苛待,却能够说出这番劝导的话语,不知是早经世事的自我保护,还是与年龄不相符的通透。 只是他哪里晓得沈亦清自从失忆之后,根本想不起来从前家人的苛待,又何谈谅解与看破。四目相对,一时无话,沈亦清自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却莫名感觉有些心虚。 另一边,汤茵正在虔诚地焚香祷告。 白天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鞭子抽打在燕云易身上,却像是有一把无形而生锈的刀子在汤茵的心上寸寸凌迟。她何止是于心不忍,简直痛彻心扉。但相比这些,她更怕彻王以及其他好事之徒在暗处的谋划。燕云易近来风头正盛,她只希望自己的这盆冷水能够浇灭烈火烹油的态势。 李嬷嬷恭敬回报道:“夫人,东西送过去了。” 汤茵疲惫问道:“你说,我这么做真的有用吗?” 李嬷嬷道:“夫人用心良苦,少爷一定能体谅。” 汤茵闭眼捻着佛珠,一边叹气说道:“他们体不体谅倒不打紧,只是但愿能够如你所说,用易儿的皮肉之苦来息事宁人,换来阖府的安宁。” 第十三章 徒生事端 数日的光景一闪而过,那日婚宴之后,一切都迅速归于平静。只是不同于初入侯府时的一无所知,沈亦清正在慢慢适应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环境里的生活。 其实早在喜宴后的第二日,燕云易便提前结束休沐,回到边郊戍卫京都的军营里,与老侯爷一同驻扎在军中,至今尚且没有回过府,府里的其他人也都各有安排。燕云殊忙于公务,更是不便出现在内苑之中,因此同样未曾照面。汤茵多年来习惯了独处,并且对这个颇有成见的新妇极不待见,索性不相往来。如此一来,沈亦清只需要完成每日晨昏定省的功课,向乔老太君请安即可,其余的时间大可以自由支配,无人约束。 这些日子的大多数时间里,沈亦清都惬意地躲在清秋苑中,兀自认真研究札记里记载的大梁世族秘辛,远离外界的一切纷扰。随着与清秋苑里下人相处的时间愈发长久,大家也都多多少少地掌握了些少夫人的脾性。原以为她会如传闻中一般刁蛮刻薄,却没想到本人不仅不难相处,性情随和之余,还带着些与京都贵女不同的随性与直率。相互熟悉之后,众人也慢慢地习惯了她的平易近人与直言不讳,逐渐放下对她的防备,甚至还会与她分享些坊间传闻以及新奇玩意。 是日,沈亦清半倚在庭中梨花树下的红木酸枝雕花躺椅上,仰头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便能看见湛蓝的天空。满目春光令人心宽,她百无聊赖地清点着有多少只飞鸟经过,只觉得现在的生活状态再舒适不过。屏儿动作轻缓地在她身边的几案上摆满了一樽樽的小酒盅,同时备好热水温着其中一小瓶。 沈亦清的余光略过,忽然来了兴趣,新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屏儿道:“这是方大娘送来的,您前日夸赞她手艺好,她一直记在心上,激动得连着两日都没休息好,赶着在今天清早就送来了这些。她说这是自己做的应季果酿,风味醇香又能给您驱寒。方大娘还千叮万嘱奴婢一定要给您温上饮用。” 方大娘是侯府厨房里的帮佣,平日里只做些简单的洗菜切菜功夫,瞧着老实本分,也不爱出风头。前日沈亦清误了饭点,侯府规矩严谨,东厨早就收拾干净。屏儿转了一圈,愣是什么吃食也没寻见,正巧遇见方大娘新蒸了些糕点,便也顾不得其他,急忙取来给她充饥。却没想到,方大娘手艺极佳,那些按照构想自行研制的吃食甜而不腻、清爽可口。沈亦清不吝夸赞,更是托屏儿当面感谢。 沈亦清笑着道:“方大娘太客气了,让我来看看是不是又有什么好吃的了。” 她的面前一溜排整齐地摆放着数个小巧的琉璃杯,盛满了色泽各异的清澈酒液。沈亦清好奇地依次端起,认真地嗅了嗅,酒的醇香伴着淡淡的果香与花香在鼻尖荡漾开来。 “你放我进去,我有急事要与少夫人禀报。” 丁全急促地阻拦道:“顾大娘,将军吩咐过了,清秋苑不入外人,真的不行。” 中年妇人冷笑道:“好你个丁全,拿少爷的话来堵我,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丁全道:“这怎么可能呢,府里有谁不知道顾大娘。可是将军有言在先,您真的别为难我了。” 沈亦清忽然听闻外苑一阵嘈杂,听着像是有些复杂的纠缠,于是只得放下已然碰到唇边的杯盏。 屏儿道:“小姐,奴婢出去看看。” 她起身答道:“一起去,正好我也活动活动筋骨。” 片刻之后,离着几丈远的距离,沈亦清便看见一名身形微胖的婆子在与苑内的小厮丁全拉扯,旁边站着另一位身材有些瘦小的妇人,二人皆是短褂打扮,但明显衣服的用料做工差距悬殊。瘦小的那个粗布麻衣,头发有些散乱,眼神有些惊恐和怯懦。 屏儿在身旁耳语道:“小姐,这是东厨的顾大娘,她旁边站着的就是方大娘。” 顾大娘是侯府的掌勺,同时负责管理东厨大大小小的事物,论资历也只有赵嬷嬷能与她平起平坐。沈亦清稍加打量,顾大娘虽是抓着丁全的衣襟,但举止也算不得凶悍,反倒像是相熟之人间的打闹行为。她虽然面上带着笑,语气与神情却有几分咄咄逼人。 沈亦清没有鲁莽地喝止,只是缓步迎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顾大娘闻言立刻松开手,变脸一般换了副恭敬的表情,低眉顺眼道:“奴婢顾三给少夫人请安。” 丁全神情无奈,用手理了理被扯皱了的衣服,刚想要解释什么,之间沈亦清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必担心”。他心下了然,于是噤声站在了一旁。 沈亦清客套道:“原来是顾大娘啊。我早就听闻顾大娘能干,不止厨艺精湛,还把东厨打理得井井有条,今日总算见到了。” 顾大娘很是受用,喜上眉梢道:“奴婢不敢,都是主子们抬爱。” 沈亦清接着道:“顾大娘今天亲自来一趟,不知有何贵干?” 顾大娘恭维了几句之后,微微转头向着方大娘的方向正色道:“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讲?” 方大娘顿时有些六神无主,视线慌乱地在周遭每个人脸上闪过,心下更是惊慌。她吞吞吐吐许久之后,只是不断请罪道:“是奴婢一时糊涂,请少夫人责罚。” 沈亦清不解道:“方大娘,你不要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大娘道:“少夫人,她今天给您送的那些酒,您没喝?” 屏儿道:“刚要喝,就被这外面的动静打断了。” 顾大娘赶忙如释重负般说道:“谢天谢地,那就好那就好!” 沈亦清更为疑惑道:“顾大娘,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 顾大娘正色道:“还好您没喝,这酒里有毒。” 荣远侯府门前,停着两匹长鬃飞扬的骏马,健硕的体态格外显眼,昂首而立、神态傲然,非寻常大户人家的骑乘可比。两名俊朗的男子神色如常,毫不费力地一个翻身便从马背上稳稳地站下来。 姜乾道:“此番前来没有提前知会,多有叨扰,将军不要见怪。” 燕云易身着一身素色长衫,负手而立,平静道:“姜大人言重了。” 姜乾生得面若冠玉,深邃的眼眸透着异域风情,高挺的鼻梁使得脸部轮廓更为立体。他身姿挺拔,虽是文官却颇有些武将的气度,即便和燕云易并肩而立也未有逊色。二人年龄相仿,又都是气宇轩昂的俊俏儿郎,当真教人侧目。 是日清晨,燕云易本在校场主持操练,却被林昊传来的讯息打断,说是姜家大公子到访。他本就与姜家毫无往来,且多年以来都对姜宗池父子的行径看不上眼,更枉谈私交。燕云易本想置之不理,可没想到姜乾恰巧新任京都戍卫参军一职,不需要旁人通禀就能直入军营腹地。他与姜乾打了个照面才发现其人未曾见过,这才想起姜宗池有个同胞兄弟姜宗海年前刚从外地迁回京都,眼前的男子应该是姜宗海的独子。姜家两房早已分家,因此说姜乾是姜家大公子倒并没有差错。 姜乾的举止谈吐严丝合缝,甚至透着些超出他年龄之外的沉着稳重。燕云易在多年征战的侵染之下形成了如今的性格,极少与外人多言,却隐约在他身上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共鸣之感,不觉有些惺惺相惜。于是当他表明想要到府上拜访的来意,燕云易也就并不推脱,反而与他同行。 二人一路向府里深处走去,行至清秋苑却见空无一人,平日负责洒扫操持的仆从小厮都没了踪影。燕云易略有迟疑,但也没有多想,便继续和姜乾向内苑走去。远远地瞧过去,便能够看见花厅外层层叠叠站满了苑内的下人们,一个个都踮起了脚尖,昂着头向里面张望。二人下意识地面面相觑了片刻,然后一起不着痕迹地向前走了几步。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耳力与目力惊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探看到里面的动静。 此时沈亦清坐在主位,顾大娘与方大娘站在她面前,各立一旁。方大娘的眼神有些涣散,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悔恨。 “顾大娘,你说酒里有毒,这可不是小事情,你可有证据?” 顾大娘胸有成竹地说道:“奴婢不敢信口雌黄。” 于是,她取来一盏烛台,在方才屏儿摆出来的一排酒盏中,看似随意地选出一个,里面盛着淡黄色的酒液。她将这个杯盏放在点燃的烛火上烘烤着,另一只手取来一根银针放在杯盏的上方。不消片刻,只见酒液翻起了透明的泡沫,而银针也逐渐变成了黑色。 顾大娘见沈亦清并不立刻表态,并且流露出些许的怀疑,便又取来清水在烛台上炙烤,银针沾染了水汽却毫无变化。这一举动更是坐实了论断,众人大惊,窃窃私语道这酒里果然有毒! 屏儿怒道:“方大娘,小姐与你并无私怨,你怎么能做出这种戕害主子的事情!” 方大娘也被眼前的事实恫吓住,整个人瘫软在地。她嘴巴半张开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得此时百口莫辩,于是垂着头无力地放弃了。 顾大娘急忙求情道:“少夫人,这件事情也不能完全怪在她身上。这么多年来,她都只负责在东厨打打下手,对药理更是一窍不通,哪里知道一些食材本是无害,放在一起却毒性惊人。要不是东厨送出去的膳食都必须登记在册,奴婢也不会发现,还好赶得及时。” 如此一来,前因后果就非常清楚了,方大娘好心酿酒,但是用错了食材才险些良成大祸。 可沈亦清看在眼里,却依然不急于下结论,只是不动声色地绕着桌子上一字排开的酒盏走了个来回。于是,她的指尖轻巧地抽起方才有毒的那一杯,用手扇闻了一阵。 沈亦清问道:“顾大娘,您说有毒的,是这一杯?” 顾大娘恭维道:“少夫人好记性,正是。” 沈亦清略微点了点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仰头便将整杯酒灌入喉。屏儿惊讶地甚至来不及叫喊,手忙脚乱地想要阻拦却已然晚了。顾大娘更是完全没有料到沈亦清会出乎意料地有此一出,整张脸霎时变得煞白。 屏儿惊叫道:“快来人!!” 丁全手脚利落,急忙就要飞奔出去喊大夫,却被沈亦清招呼拦下,然后拍了拍屏儿的手示意不必惊慌。她的目光从顾大娘脸上扫过,便更添了几分笃定。 沈亦清平静道:“方大娘做的酒果然别有风味,我要是没有说错的话,这股子酸味是梅子二次发酵之后的味道?” 方大娘神情怯懦,小声答道:“少夫人说得一点没错。” 沈亦清解释道:“银针试毒的方法没有错,但是也不只有剧毒会使银饰变黑,酸性的气体一样可以加快它的氧化反应。这杯酒里具有较高浓度的果酸,受热产生的气体就是典型的酸性气体,因此银针变黑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只见众人的表情呈现出各色的困惑与不解,很显然,没人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是奇怪的是,沈亦清觉得这应该是非常通俗易懂的道理。不过她倒也没有过多纠结,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坐下之后,好整以暇地问道:“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顾大娘“扑通”一声跪下,连声请罪道:“少夫人恕罪,奴婢是一时糊涂!” 沈亦清蹙眉道:“一时糊涂吗?我看未必。如此栽赃嫁祸的手段看起来没少花心思,你能这么做想必也是经过了思量的,要么是料定了我不会深究,要么就是一早便认定了我不明就里,能轻易地糊弄过去。” 顾大娘状若求饶,却始终只是翻来覆去地说道:“奴婢不敢,奴婢真的知错了,少夫人开恩!” 沈亦清继续说道:“不止这样。倘若之前你问起的时候,我说这些酒已经都喝过了,你应该已然准备好另外一套说辞了。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言,顾大娘表面上诚心言辞闪烁,明显有些避重就轻,似乎在故意拖延时间。沈亦清也不逼她,反倒让屏儿搀扶起方大娘,继而对着顾大娘,也对着周围的所有人,自顾自地说道:“我进侯府的时间不长,更是向来就没有什么好的名声,你们不信服我很正常,我也从来都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这种明目张胆地以势压人、玩弄伎俩想要颠倒黑白的行径,我却断然不可能容忍!” 顾大娘反倒露出些倚老卖老的模样嘀咕道:“府里也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 沈亦清冷笑道:“看来你果然早有准备。丁全,去把清秋苑的外门关上,今日谁都别想进出。” 丁全长相普通,甚至有些木讷,但胜在为人踏实勤恳,这些时日与沈亦清的相处之中,更是愈发坚定地认可她的为人处世。闻言,他便利索地蹿了出去。 沈亦清接着说道:“不管今天苑里出了什么事情,明日我见到老太君自有一番交代,毕竟侯府的家规堪比军规,绝不可能姑息养奸。要么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要么就这么耗下去,耗到你等的靠山亲自来找我要人。到时候看看到底是道理说得通,还是人情更管用!” 顾大娘心里“咯噔”一声,纵是几十年来在府里游刃有余,自以为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领,此时却真的慌了。原本以为眼前其貌不扬的少女只是个花瓶摆设,这才想要借她的手扫除方大娘对自己的威胁,却没想到自己的这一脚却踢到了钢板上,当真是骑虎难下! 门外,姜乾与燕云易看得真切。 姜乾道:“多年未见,没想到她竟有如今这样的睿智与决断。” 燕云易侧目道:“你们认识?” 姜乾笑着说道:“不止认识,若不是被你抢了先,她嫁的人或许应该是我。” 燕云易没有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透着些复杂。 第十四章 旧时故人 顾三见事已至此,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不仅没有再做挣扎,反而以最快的速度放弃抵抗,一五一十地将个中细节都交代清楚。沈亦清这才知道原来方大娘的厨艺极高,也正因此,顾大娘才会心生忌惮,处处打压。多年来,方大娘都从未有过掌厨的机会,更是只被安排些洒扫帮厨的活计。顾三正是吃准了她性情温驯,孑然一身、无人帮衬的特点,平日里随意拿捏惯了。 直到前几日沈亦清无意之中尝过了她的手艺,多加赞许,方大娘觉得自己终于得到欣赏,这才专程分享自己私藏的果酿。但是这个举动看在顾大娘的眼里,却是最自己地位的莫大挑战,这才处心积虑地有意构陷。 顾大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奴婢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了,绝不敢有半点隐瞒。还请少夫人看在奴婢忠心侍奉主子们多年的份上,手下留情,求您开恩!” 沈亦清还没说些什么,厅外便纷纷扰扰地多了许多议论声。有的说要从严惩处,有的说要送去官府法办,不一而足。就连屏儿都一副忿忿的神情,羞于与之为伍。 正当众人以为沈亦清要有什么大快人心的决断时,她却只是说道:“好的,知道了。屏儿,送顾大娘出去。” 屏儿错愕的神情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顾三也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沈亦清视若无睹道:“今日的事情在这个院子里出的,就在这里结束,谁都不可以说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顾大娘一改往日的威风,灰头土脸地钻了出去。屏儿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走着,直走到门口,不冷不淡地说了句:“顾大娘,慢走啊。” 丁全不明就里地摸了摸脑袋,问道:“少夫人这就放她走了?” 屏儿用食指比在嘴巴前说道:“嘘,不该问的别问。” 丁全急忙捂住嘴,认真地点了点头。两人正转身往回走,屏儿只觉得身侧有个高大的身影,定睛一看居然是身穿便服的燕云易,她急忙惊喜道:“是姑爷!小姐,姑爷回来了!” 此时,沈亦清说不上来自己正抱有怎样的情绪,是觉得陌生、还是突然?这段日子太过于惬意,以至于她都几乎忘记了燕云易这个短暂初识的新婚夫婿。思虑间,他那张俊朗与疏离并存的面容便映入眼中,周身带着些孤清与刚毅的气质瞬间唤起一些记忆片段。沈亦清竟不自觉地有些紧张,随即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缓和下情绪。 “咳咳好久不见。” 燕云易道:“嗯。” 沈亦清点点头。一时无话之际,气氛中平添了一丝尴尬。忽然,两人又异口同声道: “你的伤好点了吗?” “还适应吗?” 话音未落,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流露出些许意外。 沈亦清率先开口答道:“我还行,大家都挺好相处的。看你恢复的也还不错?” 燕云易答道:“嗯,已无大碍。” “方才为什么放她走?” 沈亦清这才知道燕云易旁观了全程,不知道他是要对自己兴师问罪,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问心无愧地据实说道:“顾三心存歪念,我没理由装作一无所知,也不能让她蒙骗大家。可她既不是清秋苑的人,又与我素无瓜葛,惩治一事轮不到我越俎代庖。再者,她之所以为方大娘安上‘不识药理’的名头,为的是教她再难入东厨之余,又不想害了她的性命。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不习惯把事情做得太绝,况且相信经过今天的事情,未来她的日子并不会很好过,毕竟侯府容不下不正之风。” 燕云易面色平静地听完她的陈述,只是不见喜怒地说了声:“知道了。” 姜乾见他们之间的对话略显生疏与客套,却又夹杂着奇奇怪怪的默契,莫名觉得有些喜感,本不想打断,反倒是沈亦清察觉到他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略带困惑地问道:“这位是?” 燕云易正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好在姜乾及时说道:“清清,你不记得我了吗?” 这称呼叫得实在亲昵,燕云易闻言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沈亦清努力地思考了一下,只觉得对眼前之人毫无印象,反倒有些自发地抗拒,急忙摇了摇头。 姜乾有意留心了一下燕云易的表情,之后开怀笑了笑道:“也难怪,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你还小。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姜乾,忝为京都虎卫营参军。” 沈亦清礼貌地施了个礼,反倒是屏儿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这个名字好耳熟,我想起来了,姜大人的母亲莫非是林大娘子?” 姜乾道:“正是。你是屏儿,竟也出落得这么大了。” 沈亦清只觉得一头雾水,屏儿急忙小声提醒道:“小姐,您不记得了吗,林大娘子林惠明和夫人是闺中密友,从前对您多有照拂,只是后来好像因故迁出京都,算一算也有十余年了。” 姜乾补充道:“是,那时家父公务在身先行离京,安顿之后我与母亲才同去。母亲经常念叨,那段时间有你同住的日子多了不少乐趣,不然定会被我闷坏了。” 燕云易问道:“同住?” 姜乾道:“约莫也有数载时间。这样算来,我和清清倒是名副其实的青梅竹马。” 沈亦清得见故人,虽毫无记忆,但是起码说明自己不再是无依无靠。她顿时来了兴致,神情殷切地积极追地问道:“那你们这是搬回京都了?舟车劳顿,伯母现在还好吗?” 姜乾笑着道:“是的,我们也是刚回京,母亲身体安泰,不必担心。我本想安顿好就过沈府一叙,却忽然得知你大婚的消息。前段时间母亲被琐事缠身,我也一直被军务耽搁,没有机会亲临婚典。母亲一直念念不忘,催促我一定要当面道贺。” 沈亦清连忙道:“伯母太客气了!” 姜乾道:“母亲对你甚是挂念,让我一定邀请你去府里一聚。” 现下沈亦清已经对大梁朝堂的利益纠葛有了基本的了解,姜乾虽没有明说,但她明白朝臣走得太近是大忌,即便清者自清也还是要有所避忌,何况是荣远侯府这样的众矢之的。姜乾是武官,又是和燕云易同行倒不会让人挑出错处,但是新入京的官家女眷登门拜访则另说。 沈亦清当即爽朗道:“好呀!那就现在去,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屏儿赶忙小声说道:“小姐,这个事情是不是得先问过姑爷?” 沈亦清这才意识到自己对外的身份,转过身望着燕云易,却一时间没想到要怎么措辞,只得有些犹豫地开口道:“额那我是不是?” 燕云易道:“夫人可自行定夺。” 沈亦清分明觉得“夫人”二字听来有些用力,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可瞧着他的脸色又明显阴沉了几分。于是他没有再说些什么,一副忙于军务的模样匆匆和林昊扎进书房。 姜乾略有深意地说道:“看来少将军也不全然是个冷若冰霜之人。” 沈亦清还在思忖是不是哪里惹到燕云易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什么?” 姜乾笑着道:“没什么,那我们现在就走。” 此时,京都久负盛名的酒肆“秋溟坊”却极为罕见得空无一人,独独在顶层深处的雅间中传来几位客人针锋相对的谈话声。其中一位声音婉转的妙龄女子正是楚琇,她坐在夏泽的右手边,手腕上的银索触碰到翡翠的玉质杯器发出一声声“噔噔”的清脆响动。 “不知萧公子今日造访,有何贵干?”楚琇声如银铃,面上是不着痕迹的浅笑。 她正对面坐着的男子,容貌冷冽俊朗,面部线条饱满,高高的眉弓立体而突出,眉眼间透着若隐若现的杀气,整个人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秋溟坊足足有百尺高,正是京都的制高点,此时他居高临下望着沿街的风光,漫不经心的神情,丝毫没有将楚琇放在眼里。他似乎在等一个人,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某个方向。 楚琇也不气恼,依旧笑着道:“不如我换一个问题,不知北凉王今日造访,有何指教?” 只见萧念周身作寻常的大梁文人装扮,并不显山露水,虽则带着些华贵而神秘的感觉,并且刚一进门就以重金包场,行为颇为霸道,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可夏泽与楚琇却不请自来地坐下,如今楚琇更是直截了当地点明他的真实身份。他的眼神冷漠,透着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寒气,传闻北凉王萧念杀伐决断,继任短短两年统摄整个大漠,更有“杀神”的嗜血称号。 萧念喜怒不形于色,只冷着一张脸,却饶有兴致道:“本王是该称呼你楚姑娘,还是洛姬?听闻南唐的西陵阁无所不知,你说是吗?” 楚琇垂着眼眸,神情淡然地说道:“君上言重了,却也没有这么名过其实。只不过西陵阁打开门来做生意,任凭谁出得起价钱,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秋溟坊不仅是京都有名的酒楼,更是归属于南唐皇室运作的情报机构“西陵阁”在大梁的枢纽,普通百姓自是不知,但是对于大梁朝廷而言,它却同样是近在咫尺但丝毫不曾吸引任何警惕或注意的场所。如今西陵阁的统领正是楚王夏泽,他做事向来不循常理,因此西陵阁虽是官家秘密机构,却同样对外开放情报交易。只是一则西陵阁极其隐秘,也非常挑客;二来这里的每条消息都明码标价,情报的价值不同、对应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同,却都并非普通金银财宝可比。 萧念并不看她,只是目光如炬地盯着夏泽。此时,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微微昂首,语气并不客气地径直问道:“夏泽,她说了算?” 夏泽神色如常,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几年没见,你的脾性倒是不曾收敛。” 拓跋冲穿着一身深赤色的短褂,腰间别着匕首、身前在桌上放着精钢锻造的阔刀。他头上戴着束髻冠,身形矫健,剑眉星目颇有些侠气。 他闻言答道:“你不也一样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弱不禁风,没什么男子气概。” 楚琇极罕见地蹙着眉,夏泽余光瞥见,只是眼神示意她不必过于紧张。楚琇于是乖乖地不再轻举妄动,恰在此时秋溟坊坊主孟高哲推门走了进来。他眉目清秀,透着机敏和老成,此时见气氛有些微妙,只不动声色地稍稍挥了挥手,后面跟着的一伙人便鱼贯般涌了进来。 孟高哲和缓道:“几位贵客远道而来,招待不周。孟某特地准备了年初新上的春茶,劳驾诸位品一品,也好给些意见。” 于是众人各司其职地备齐茶具、点心,不过片刻,清亮的茶汤便依次盛满每人面前的杯盏之中。正当一位姿色上佳的妙龄少女翘起纤纤玉指将茶递到萧念的唇边之时,他的近身侍卫杜伏用刀鞘微微一挑便将整个茶盏抛在半空中,少女惊呼一声便要向萧念怀中倒去,杜伏又伸出右掌顺势推了下她的左肩,随即少女就变换了方向,整个人跌坐在地板上。 萧念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专注地望着楼外街道上的景象。 拓跋冲冷笑道:“你该不会是想要使美人计?” 孟高哲一边挥手安排将人架出去,一边斟满烈酒一饮而尽道:“下面人手脚粗笨,惊扰公子实乃不该,孟某自罚一杯,还请客人们海涵。” 萧念置若罔闻,原本拓跋冲还想为难几句,只听得杜伏冷声说道:“他到了。” 拓跋冲一个箭步跨到窗边,撩起竹帘,全神贯注地张望着,然后锁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此时,沈亦清正与姜乾比肩而行,全然不知道高处正有一双双眼睛盯过来。她完全被闹市里光怪陆离的情景所吸引,无论是市井小贩热闹的叫卖声,还是街铺中琳琅满目的货物,都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好在姜乾只以为是她这些年在沈府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也没什么机会出门,因而只是一边笑着给她解释,一边耐心地陪她走走看看,倒没往别处想。 然而这画面看在萧念等人的眼里,却好像是两人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杜伏小声道:“人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行动。” 不知萧念说了什么,杜伏与拓跋冲闻言便不再多言,取走桌子上放着的阔刀,径直离开。夏泽这才意识到几人早有谋算,之所以选择秋溟坊也完全是因为这里能将整个京都的纵横分布尽收眼底。只是显然,这并不是萧念故意戴着象征身份的腰牌,暴露自己的根本原因。孟高哲悄无声息地屏退众人,整个雅间顿时空荡而寂静,之后就连楚琇也一同退了下去,只留下萧念与夏泽两人。 夏泽问道:“现在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吗?” 萧念眼中寒芒毕露,递给他一张薄纸,冷声道:“我要清楚地掌握这上面每一个人的全部资料。” 夏泽笑着道:“不知阁下打算以什么身份来做这笔生意,若是以北凉君主的名号,恕难奉陪。南唐向来不参与中原逐鹿之事,西陵阁也绝不会有例外。” 萧念并不强求,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你会改变主意的。” 第十五章 机缘巧合(上) 京都大街上本就是一片盛世繁华的景象,如今临近晌午时分,恰好是饭点,人潮更为密集地涌动着,各个摊位上蒸腾的热气夹杂着饭食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屏儿紧紧地贴近沈亦清,生怕两人被人流冲散了。她倒是无妨,可沈亦清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是一旦走散了自己想找都无从下手。 屏儿惊慌道:“小姐,您走慢点。” 沈亦清此时只觉得新奇热闹,倒没有想到旁的,闻言还以为是屏儿紧张,于是笑着安慰道:“放心,你丢不了,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屏儿苦笑着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觉得感动,还是觉得她过于心大。 姜乾的昂藏之姿本就属于出类拔萃,在人群之中倒并不会被淹没,可他顾念沈亦清主仆二人身形瘦弱又走得不快,于是也慢悠悠地顺着人潮而动。 他见沈亦清满眼笑意,不禁问道:“你好像很开心?” 沈亦清道:“也说不上来,可能是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大梁京都之中,并非尽皆煊赫的贵族人家,如今沈亦清所见到的市井百态,便都是些寻常百姓。他们没有锦衣华服,吃的也是些粗茶淡饭,却大都踏实勤勉。不知为何,这样喧嚣而带着烟火气的环境格外具有感染力,让人觉得生命旺盛而充满希望。 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只觉得有人迎面以极快的速度狠狠地撞了过来。沈亦清躲闪不及,只觉得整个人都弹了出去,手臂振得微微发麻。她还没有重新站稳,便觉得有人拉住自己的右手猛地用力一拽,她便被拖到一个极窄的巷道之中。 “安静点!” 男子的声音从右上方传来,他右手捂住沈亦清的嘴巴,另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抓住她的两个手腕。沈亦清下意识地用力挣扎了一下双手,只觉得手腕被束缚的力道更重了几分。她的大脑登时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产生丝毫不安或惊慌的情绪。 “不要乱动!” 男子的声音有些干涩和紧张,好似害怕下手过重一般,一边说着并不熟悉的威胁性话语,右手一边下意识地稍稍卸力。沈亦清抓准了空隙,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趁着男子吃痛缩回手的功夫,用尽力气跳起来踩中他的脚面。她的余光瞥见其人腰间别着的赤红色匕首,于是仓促而慌乱地拔出来,片刻便将刀刃堪堪贴住他的脖子。 沈亦清咽了咽口水,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故作平静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拓跋冲没料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错愕之余反倒有些惊喜,于是带些痞气地笑了笑说道:“难怪是他看中的女人。” 沈亦清不明所以,却也懒得跟他废话,只一心想摆脱眼前的险境。她左右张望着,只见不远处有虎卫营的官兵巡逻,她正打算叫喊,却只觉得后脖颈一阵剧痛,下一秒便失去意识。 杜伏下手素来稳、准、狠,这次也没有例外,他原本抽出阔刀打算见血封喉,却被拓跋冲眼疾手快地将刀夺走。拓跋冲质问道:“你干嘛?” “救你。” 拓跋冲激动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怎么可能伤到我!我只是想问她几个问题,一句话都还没说出口,你怎么这么冲动?” 杜伏道:“她见过你的样子了,不能留。我们在大梁的身份不能暴露。” 拓跋冲淡淡道:“哦,她是维风的人,没什么好担心。” 杜伏此时神情微微有变化,眼中闪过一丝侥幸地问道:“现在怎么办?” 拓跋冲耸了耸肩道:“还能怎么办,难道把人丢在这里,当然是扛回去。对了,你自己闯的祸,你来扛。” 此时,萧念正略显慵懒地坐在客栈二楼的厢房中,姜乾则略显严肃地背身站在他面前,两人都不发一言,空气中凝结着一丝不愉快。杜伏扛着昏迷中的沈亦清,本想直接推门而入,却被拓跋冲制止,于是动作轻缓地悄然退到隔壁房间。 萧念冷声道:“这一年你杳无音信,是想要刻意隐瞒行踪吗?” 姜乾声音低沉,带着些无奈道:“臣不敢。” 萧念总是带着些不在意与傲慢,闻言却神情微动,微耸起的眉峰使得面部轮廓更添冷峻,开口道:“你是谁的臣子?孤的姜维风大学士,还是大梁的姜乾姜参军?” 姜乾低着头,眼神复杂地抱拳施礼道:“臣的命是王上救的,既是恩同再造,那么予取予留,臣都绝无半句怨言。” 萧念面上闪过一丝不屑,拂袖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你从来都不擅长这种故作逢迎的事情。我只问你一次,你听清楚了,回不回北凉?” 他话音未落,只听门被“嘭”一声撞开,拓跋冲有些莽撞地径直打断道:“维风,你跟我们一起回去!” ——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淌着,一个时辰转瞬即逝。 屏儿在京都的拱宸街上被人群冲散,等到反应过来之时却早已不见沈亦清的踪影,四处找寻不见,她心急如焚却又不敢独自一人在大街上声张,生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约莫半个时辰遍寻不果之后,她赶忙跑回侯府,不敢有任何耽搁,刚巧撞见要出门办事的赵欣儿。 屏儿连大气都没有喘匀,见到她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顾不得其他,紧紧地拽住她的衣袖,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小……小姐,不……见了,走……走丢了!” 赵欣儿大惊失色,随及赶忙定了定神,抚了抚屏儿的背脊帮她缓过劲来,颇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先别急,慢慢说。会不会是你弄错了,又或者少夫人恰巧就在回侯府的路上?” 屏儿略微平复了气息,急忙激动道:“不会的,我家小姐拢共没出过几次门,别说是荣远侯府,就算是沈府的大门朝向哪里她都不知道。这都半个多时辰了,莫说小姐,就是姜公子也不见踪影,这可如何是好!” 她急得整个人就连声音都在颤抖,也立刻促使赵欣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她还是强装镇定道:“你别慌,我们去见世子,他一定有办法。” 赵欣儿搀扶着有些腿软的屏儿就往后院赶,她并不知道燕云易今日在府中,原本是想要向燕云殊请示。巧的是,她猛然在视线范围内捕捉到林昊逐渐远去的背影。 “林昊!”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府里不得大声喧哗的规矩,尽可能高声地叫喊着,少不得引来周围下人的侧目。林昊反应敏捷,又见是赵欣儿的传唤,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来。 赵欣儿焦急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那少爷是不是也在府里?” 林昊如实地点点头,接着便注意到欣儿两人的神情极为严肃紧张,于是补充道:“不过军中还有些事情,将军正准备启程。怎么了?” 赵欣儿连忙说道:“出事了!你快去跟少爷说,少夫人失踪了!” —— 望着姜乾渐行渐远的背影,拓跋冲依旧有些不舍地抱着胸伫立在原地。他略有些失落地问道:“我们都亲自找过来了,他怎么还是这么坚决,难道真的就这么让他走吗?” 萧念若有所思,语气平静道:“不然?” 拓跋冲来了兴致般认真道:“实在不行,我可以把他绑回北凉!” 萧念挑着眉,不为所动道:“你打得过他?” 拓跋冲心虚道:“怎么不行况且,不是还有你们?” 萧念无暇理会,兀自陷入沉思,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不是没有预料到姜乾有可能会拒绝,可是事情真的到了这一步,萧念的心中也不是没有诧异与痛心。姜乾始终没有说明必须留在大梁的缘由,但是凭借二人十余载积累的默契,他也只消片刻便能洞悉大概。萧念不得不回忆起那时姜乾初入北凉,与他的脾气秉性、文才武略都是那么得旗鼓相当。如今他们一个是北凉国君,一个是大梁朝臣,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分道扬镳。那些少年纵马、指点天下的恣意年华,互为肝胆、坦诚相待的手足之情,终究是不复再现了。 “哐当” 只听见隔壁房间一声巨大的响动,将萧念的思绪拉了回来。拓跋冲心中默念一声“坏了”,然后急忙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可是还是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只见房中乱成一团,桌椅板凳尽数被踹翻在地,原本精致的帷幔装饰都被撕扯在一旁。杜伏此时面无表情地站在正中间,额头处新的伤口血流不止,脚边是沾着血迹的碎瓷片,看来就是被它砸成这样的伤口。此时的沈亦清站在房间的角落里,举手投足间略显惊慌,发髻也有些散乱,但眼神却甚是坚定,不卑不亢,没有一丝畏惧。 拓跋冲蹙着眉,情绪有些激动地走近她:“这是在搞什么?” 还没等到他靠近,沈亦清拔下发簪抵着自己的脖颈处,冷声道:“别过来。” 拓跋冲赶忙停下脚步,仓皇道:“你冷静点,不要冲动。” 他一边故意放缓动作向后退,一边焦急地询问如木桩般站着的杜伏道:“杜伏,你到底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她怎么情绪这么激动。” 杜伏道:“不知道,她醒来后就这样了。” 拓跋冲忙道:“哎?你不会是对人家图谋不轨,有什么非分的举动!” 杜伏连忙否认道:“我没有!” 这一系列的举动映在萧念的眼中,未曾激起一丝波澜,他随手抄起一个凌乱散落在台面上的酒杯,手腕微微发力,旋即精准地砸中沈亦清的手腕。“叮当”一声响动,那支本就没什么威慑力的玉簪应声落地,立刻摔得粉碎。 “以死相逼,你有足够的筹码吗?没有本事就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不然只会把自己弄得狼狈而可笑。” 直到他迎面逼近,沈亦清才看清这个男人的脸。他生了双极美的丹凤眼,眼尾的弧度带着些狐狸般的狡黠与明媚,眼神却冷酷凶狠,如同苍原上的孤狼。他半抿着朱红的薄唇,唇角微微向下垂,不苟言笑的模样透着些“生人勿近”的气息。 沈亦清并未因此觉得恐惧,反而怒从中来道:“真是天大的笑话,你是绑匪,我是受害者,但是按你现在的逻辑,我就应该束手就擒,任你们宰割?” 萧念听这话的意思,明白是眼前的小姑娘误以为他们是谋财害命的歹人,才会破釜沉舟地极力反击,神情自然少了几分锋芒。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沈亦清,只觉得是个貌若无盐、身材瘦弱的寻常女子,没有一处值得留意。 “杜伏,人是你带来的?” 拓跋冲抢先一步道:“她是维风的人,我本来就是想问她几个事情,结果杜伏下手特别快,一下子就把人给敲昏了,只能带回来了。” 萧念饶有兴致道:“你是他什么人?” 沈亦清只觉得自己被他当做一个货物一般审视,极为反感。虽然她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维风是谁,但也懒得深究,只是不耐烦道:“不知道。” 萧念一点点地逼近沈亦清,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在无形中带来极大的压迫感。他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何况今日事情的进展不仅不遂意,更是横生枝节。显然他既不打算在此地久留,也没有闲情逸致和沈亦清促膝长谈。 沈亦清下意识地向后退,直到避无可避紧贴着墙壁,他还在靠近。这么近的距离,及时她没有可以留心,却还是能看见他的眼睫毛非常长,扑闪扑闪的节奏显得漫不经心而气势凌人。沈亦清赶忙将脸别到一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但丝毫没有好的预感。 “住手!” 忽然间,一个富有磁性而清冽的声音打破了略显紧张的气氛。下一刻,便是几人过招的肢体冲撞声。沈亦清睁开眼时,只能看见一名身穿湛蓝色袍服的男子,面容清秀、身姿挺拔。他的一招一式都干脆利落,较拓跋冲而言也丝毫不处下风。双方打得难分伯仲,一时有些僵持不下。当然主要是因为彼此都是素未谋面之人,下手并未真的使出多少实力。 男子不悦道:“方才在秋溟坊就看见你们几人形迹可疑,没想到居然是想要做些强抢民女、掳人勒索的勾当,何其无耻!” 拓跋冲本就是刚烈的脾气,被他一激更是火上浇油,本想动真格地与他交手,却被刚刚作壁上观的杜伏拦下。一则,他们的身份的确不适合引起太多关注,毕竟北凉与大梁的关系虽不至于势成水火,却也多有龃龉,何况萧念作为一国之主未经使臣就直接深入大梁腹地,就有可能演变成外交事故。二来,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之下,因误会而起的矛盾,断然不能再生事端。 杜伏道:“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歹人,也没有伤害过这位姑娘。” 当然,就眼前的这番景象,还有沈亦清正刻意表现出的、状若小鹿般的神情而言,杜伏的这番话着实并不怎么具有可信度。 第十六章 机缘巧合(中) 暮色渐沉,天幕下点点的星光正在肆意享受夜晚的宁静,京都城里熙熙攘攘的街道也隐入静默。虎卫营的巡防向来严谨,大梁都城律法森严,眼下距离宵禁的时间已然所剩无几,周围鲜有人再来回走动。燕云易站在地处京都城中轴线的武灵大街上,四顾回望,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停留在“秋溟坊”的招牌上。 林昊此时步履匆匆地赶来汇报道:“将军,人没找到。” 燕云易不置可否,注意力被转角处的一条小巷所吸引。他弯下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一块青色方巾,细看来它的样式没什么特别的,也不过是简单花样,只是独独在角落上绣了个“清”字。燕云易想起上一回沈亦清的手受了伤,包扎时用的也是绣着相同字样的手巾。当时刚好沈亦清要给他上药,又觉得自己裹着手行动不便,就直接把包扎好的手巾拆开,也丝毫不顾忌被烫得红肿的手腕。整件事情还有与之关联的细节,都无法让燕云易不印象深刻。他还曾好奇为什么是“清”字,今日听到姜乾与她的旧时往事,很难不将两者联系起来。 不过此时他根本无暇深究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沈亦清遍寻无果、下落不明,如今又是在这个略显偏僻的小巷子里发现她的随身物品,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 “姜乾在哪里?” 燕云易冷声开口,事发突然,他也毫无头绪。屏儿说沈亦清从前在府里时并不出门,况且自己对她虽并不了解,可观其言行还不至于与素未谋面之人结下多深的仇怨。倘若是冲着他或是荣远侯府,却迟迟没有勒索威胁的书信,着实有些怪异。燕云易心想,兴许追本溯源地问清楚姜乾,才能有机会获得一丝线索。 谁知姜乾仿佛应言一般,从另一个方向赶来,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沉声急忙问道:“少将军,有什么发现吗?” 燕云易并不直接作答,手中攥着沈亦清的帕子,平静道:“姜参军仔细想想,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事情?” 姜乾神色一凛,却并没有直接开口,目光有些警惕地望着他。 燕云易继续冷声说道:“你的私事我没兴趣知道,可是子时将至,事关夫人的安危,我也断然不能听之任之。” 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但每个字都铿锵有力,带着一贯的威慑力。燕云易眉峰微微耸起,眼中显露锋芒。虽说沈亦清与他算不上亲近,可是于公,她是自己名义上的结发正妻;于私,燕云易很难不想起那些透着她三分执着与四分傲骨的片段。即便沈亦清有几分急才,可她终究是一介弱质女流,殊不知世道艰险、龙蛇混杂。如今她一个人流落在外,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姜乾正色说道:“我的担忧不会比你少半分,能找的地方也都找遍了。”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除非她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说完,他急忙朝着东边的方向跑去。燕云易紧随其后,没有丝毫怠慢。 此时的与其他店铺无异,早已闭门关张。它与寻常客栈不同,一是不拘客人的身份地位,只要能出得起高价,便能收获堪比贵族的待遇,如商人之流不需要再担心自己因为阶级低微而被薄待;二是的幕后东家颇具手段,即便在皇城之下却也打通了官道,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被官府通缉的要犯,那么入得店来就能受到庇护,既不问来历,也不用担心被追查私隐。正因此,来这里住店的客人品流各不相同,不问出身不谈目的,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阔绰。 等到姜乾等人匆匆赶来,只能见到一扇闭合的朱漆大门,抬头望去大多数房间的灯火也已尽数熄灭,漆黑一片。他留心地望了眼二楼东面的厢房,却发现灯还亮着! 燕云易问道:“她在这里?” 姜乾摇摇头道:“我不确定,但是我希望答案是否定的。” 林昊请示道:“将军,我先去探路。” 燕云易望着姜乾兀自有些犹豫,但是略有深意的神情,并没有应允林昊的话语,只是侧身问道:“这上面住着的是什么人?” 姜乾却只是闭口不言,整个人呈现出来的状态与两人初相见时的模样完全不同,这反倒让燕云易不得不多加留心。他基本断定这个与姜乾有所牵扯的客人并非大梁人,而南唐又与大梁素来交好,那么就只剩下北凉这一个选项。朝中曾有传闻言及姜乾的父亲姜宗海客使北凉,甚至受官纳爵,不知道是不是与这件事情有关。 与此同时,只听见远处柝子敲了三下,三更的叫嚷声传来。 北凉人深入大梁京都一事非同小可,就算今晚没有沈亦清的安危横梗其中,燕云易也必须一探究竟。莫说此时大门紧缩,即便中门大开,就凭借它的钻营之道,明面上也必然探听不到什么实质性的消息。既然从正途叩访是行不通的,唯有硬闯,只是具体的分寸就得有所把握。 燕云易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因而也并不指望姜乾再交代什么有用的消息,自顾自地会神扫视周围,就举重若轻地踩准几个点,身姿轻盈地穿梭在的墙壁与屋檐之上,转眼便站立在二层的高台之上。林昊不敢迟疑,旋即按照他的路线,也动作敏捷地紧跟上去。 转眼间,二人出现在那间灯火通明的厢房外,一侧是颇为热闹的谈话声,另一侧的半步之遥便是数丈高空。燕云易却没有丝毫顾虑,只是居高临下地望了望姜乾所在的位置,稍候片刻。见他并没有明确要动身的意思,倒也没有显出任何情绪,小声与林昊耳语了两句,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视线里。 萧念正好整以暇地倚坐着,单手握着一杯刚温好的烈酒。虽则窗户的开合不过在一瞬之间,动静极为细微,却还是被他捕捉到。萧念的目光收敛,如刀锋般向靠近外窗的屏风处略过。他不动声色,思绪或神态都丝毫没有被不请自来的客人所影响。 拓跋冲倒是毫无察觉,自顾自地抱怨道:“维风既然不肯跟我们走,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尽快回云中,这个京都城待得小爷我周身都不自在。” 杜伏略表赞同道:“主上的身份特殊,此地不宜久留,的确应该尽早动身。” 萧念似是而非地听着他们的商议,却迟迟没有下定论。 拓跋冲忍不住问道:“五哥,你怎么想的?” 萧念继承了母妃绝世的容貌,生得一双凤眼,平日无事时总是自带几分显得高贵的慵懒,这般眉眼长在男子棱角分明的脸上,平添了许多冷冽的气势。他此刻神态松弛,眼眸中倒映着冉冉的烛火,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复,反倒另起话题道:“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是姜维风的人?” 拓跋冲略加思考,才想起萧念说的应该是早先用瓷瓶狠狠砸了杜伏脑袋的泼辣女子,于是解释道:“哦,你说她啊。我看到维风和她走在一起,举止又挺亲密的,我想应该是未婚妻之类的。” 杜伏认真说道:“按照大梁的规矩,女子出嫁后需盘发或梳成髻。她虽然看起来年龄不是很大,但是应该已经嫁做人妇。” 拓跋冲挠了挠头,恍然大悟道:“杜伏,你的意思是说,她是维风的妻子?难怪他不肯回北凉,居然背着我姐姐另娶了一门亲事!” 杜伏故意咳嗽一声,示意拓跋冲注意言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东西,好在萧念毫不在意。不仅如此,在他们说话的空档,萧念早已摊开大梁疆域图,只顾得神情专注地研究京都周围的地理环境,完全没有时间理会其他。 趁此空隙,杜伏悄然靠近拓跋冲,低声问道:“这么说,你在巷口里拦住她,就是想问她和维风是什么关系?” 拓跋冲微微昂着头,表现得理所应当般说道:“当然。” 杜伏道:“可是你姐姐现在的身份已经是既定事实,无论姜维风和谁在一起,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拓跋冲欲言又止道:“这可不一定。”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好在并没有脱口而出。他的姐姐拓跋钰贵为北凉王后,也是萧念两年前即位之时大婚所娶的结发正妻。虽然一切都源自于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算计以及自家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情况,好在萧念与拓跋钰找到了暂时性的平衡。可也只有拓跋冲知道,这段双方都自觉勉为其难的婚姻关系只是个表面形式,二人始终都互相秋毫不犯。对于拓跋冲而言,这个意外得来的消息反倒成了拓跋钰能够寻求幸福的一线机会,即便非常渺茫。每每想起那些深受家姐照拂与爱护的日子,他都真心希望未来的某一天拓跋钰可以摆脱家族与责任所带来的沉重束缚,从心所欲地过自己的生活,而他一直坚信姜乾就是那个能够将拓跋钰带离故土,寻得解脱的人。 直到,当他想到姜乾已然另做婚配,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应当何去何从。正当拓跋冲心中满是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萧念清冽的声音响起。 “她不是姜维风的妻子。” 拓跋冲下意识地问道:“你说什么?” 萧念眼角都未抬起,接着说道:“杜伏,你还记得姜维风现下在大梁是什么官衔?” 杜伏答道:“京都虎卫营参军。” 萧念道:“他今天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 杜伏一一作答道:“早上去了军营,见了大梁骁骑将军燕云易,之后两人一同进了荣远侯府。今日是他母亲林氏的生辰,他必会回姜府贺寿,白日设计拦住他的路口就是他回府的必经之路。” 拓跋冲闻言,稍加思考,认真盘算道:“军营、侯府,一个人进的侯府,两个人出来……那个女人是燕家的人!” 萧念没有表态,只取来一支狼毫笔,沾了些朱砂,在疆域图上圈出十余处位置。被圈出来的没一个地名都相对分散,只是巧合的是,这些恰恰是燕云骑多年征战荡平的一座座城池。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却思路清晰、毫不停顿地将它们一一择出来,看来萧念对于大梁这只劲旅的了解绝非浅尝辄止。 拓跋冲继续说道:“自从阳山一役折损燕滨将军,除了燕啸天之外,荣远侯府就只留下燕云殊、燕云易两兄弟。来的路上就听说前段时间荣远侯府有喜事,不知道是这两兄弟的哪一个。不过我是真没想到,大梁也会有性情这么刚烈的女子,还以为都是些弱不禁风的扭捏作态,反倒是她有几分真性情。” 萧念刚好将笔放下,望着屏风的方向冷声说道:“他说的是你夫人,还不出来吗?” 片刻之后,燕云易神情带着些肃然地从屏风后侧身跨过,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拓跋冲颇为惊讶,他自诩耳聪目明,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一直有人在暗处。等到燕云易的脸出现在灯光明亮处,他才看清那是张目光深邃、眉眼坚毅决绝的面庞。他通身的做派沉稳,眼神坦荡,虽不明来历但瞧着就不像是偷奸耍滑之人。 大梁有骁骑将军燕云易统帅的燕云骑,北凉则有北凉王萧念指挥的千墨甲,都是天下间一等一的骑兵部队,无不势如破竹、百战不殆。因而单就行军布阵这个层面来说,两个人可谓是深交已久,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初次见面。四目相视之间,萧念与燕云易二人都伫立在原地,迟迟没有任何动静。 正在此时,窗户发出声“吱呀”的响动,可只吸引了拓跋冲与杜伏的注意力。 拓跋冲咬着牙有些愤懑地抱怨道:“没问了是不是,都把这里当做什么地方?” 姜乾掸了掸方才翻墙而过时,衣袖上蹭到的一些灰尘,恢复了那副满不在意却又显得有些和善的神情,笑了笑说道:“这么巧,又见面了。” 这边拓跋冲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那边萧念与燕云易剑拔弩张的气势却酝酿得愈演愈烈。他们都不是喜欢过多言语的人,此时的交谈反倒让这片空间中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第十七章 机缘巧合(下) 秋溟坊高阁的雅室中,秋梨香的气息沁人心脾,一点点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颇有几分定人心神的作用。训练有素的侍女十分懂得分寸,低垂着眼眸有意回避客人的举止,以留给对方足够的空间。她步履轻缓,几不可闻地恭敬端来新砌好的茶品。 “这是您的热茶。” 沈亦清惊魂甫定,仍有些晃神,随手接过腾着热气的茶盏,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习惯性地礼貌说了声“谢谢”。同桌相向的男子微微挥了挥手,侍女立刻会意,悄然退了出去。 良久,男子见沈亦清紧缩的眉头稍稍舒展,温声开口道:“你还好吗?” 沈亦清的思绪猛然抽回来,面上还带着些茫然。她见是那个方才将她从险境中救出来的男子和善的问候,只得有些勉强地扯动唇角,尽力表现出轻松的模样道:“我还行,刚刚谢谢你了。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轻声道:“在下凌飞宇。” 沈亦清这才有心思注意到这个好心人的样子,他的动作与神情透着些光明磊落的气质,一双眼含笑一般,皎洁明亮。不知是出于对沈亦清境况的同情还是怜惜,他为她斟茶的举动带着些小心翼翼,却始终保持着非常得体的边界感,让人觉得极为安心。可这份温润却与燕云殊又有所不同,透着些僵硬与笨拙,与他正直却并不圆滑的性格极为相符。 她兀自点点头问道:“这个姓氏在京都城好像不多见?” 沈亦清若有所思,脑中翻飞着这些日子在札记中习得的京都官职名册。她虽没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但是也能记得大概,可能“凌”这个字却没有什么印象。瞧着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不像是寻常百姓能够花销得起,而大梁又有阶级之分,商贾的地位甚至不如白衣,即便富甲一方可能也没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在这京都城中享受。这么说来,要么他这个姓氏是假,要么,他本就并非大梁人? 凌飞宇浅笑一下,并没有回应,反倒问道:“不知姑娘芳名?” 沈亦清只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有几分明媚与坦然,也帮助自己很快地放松下来。她答道:“我叫沈亦清。” 凌飞宇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听别人提过,心下了然地说道:“原来你就是燕将军的新婚妻子。这么看来,那些北凉人有心挟持你是为了伺机报复?” 沈亦清有些不解,无奈地自言自语道:“我也不清楚,事情发生的太快也太蹊跷……” 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似乎想要把这些令人烦躁的事情都拨开。不仅是出于心有余悸的私人感受,要说是她过于谨慎也好,被迫害之后的自然反应也罢,其实她对眼前的男子也或多或少地抱有几分警惕性,并不想说太多。旁的不谈,他不仅极为轻易地洞悉自己的身份,似乎还对燕家与北凉的关系有所了解,可沈亦清其人却是在今天头一次听到“北凉”二字,更妄言其他。 凌飞宇见她并不想多说,也无意勉强,只当她是受了惊吓需要时间缓解,哪里想到是因为自己交代得不够清楚。他有心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沈亦清,却看得出来本就并不擅长开解他人,酝酿许久也没有想到合适的措辞。 “眼下京都城已经宵禁,只能先委屈少夫人在这里稍作歇息,等到明早我再送你回去。”他再三犹豫,却只想到这番聊表宽慰的话语。 沈亦清感受到了他的好意,有些懊悔自己是不是太过多心,神情真挚道:“有劳凌公子。其实今天要是没有你在的话,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凌飞宇说道:“不足挂齿。对了,白日里耽误了这么久,想必少夫人尚未来得及给府里报信,恐怕家人正担心挂碍。” 他这边说着,那边就有意想要召来侍奉的小厮安排送信事宜,却被沈亦清阻拦。 “不用麻烦了,即便我真的失踪,应该也没有多大的影响。况且现在都已经宵禁了,任凭谁在外面行走都不安全,要是撞见巡察的人,就更加解释不清楚。” 其实下午闭眼的一瞬间,沈亦清不是没有想过兴许奇迹会发生。可是真的看见凌飞宇的那一刻,她的情绪却莫名有些复杂,有侥幸、惊喜,却多了几分失落。正如几方僵持之后,凌飞宇将她带离那个陌生的客栈,她有些踟蹰地站在大门口,彼时天色已晚,但她不是没有希冀过见到有人急切地在意她的安危。可是仔细想想,除了势单力薄的屏儿之外,她原来是那么得孑然一身。 凌飞宇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滑过的一丝失落,可还是很有分寸感地并不多过问。他见天色已晚,本想起身离开,刚巧下午与拓跋冲对招时动作大开大合,腰带上系着的丝带有所松动,如今难以承受所坠之物的重量,直接松散开来。 只听见“哐当”的闷声响动,好在地面上铺了层柔软的兽皮毛毡,玉牌才不至于应声崩坏。沈亦清隐隐约约看着眼熟,就近伸手捞起来。 她看着上面的“夏”字,分明与夏泽的那块如出一辙。 沈亦清不由得惊讶道:“你是南唐皇族的人?” —— 二楼厢房里,正中间的榆木雕花圆桌讲究的就是小巧精致,此时却围着一圈坐满了各怀心事的众人。杜伏神色如常地正襟危坐着,双手放在双腿之上。拓跋冲双手抱在胸前,微微打了个哈欠,显然他并不想要参与他们无声的对峙。萧念与燕云易相对而坐,一个握着长剑面色清冷,一个微微昂首露出狎视的目光。姜乾则兀自倒了杯热水,静静地盯着细微的水纹以及氤氲的热气。 燕云易望了眼杜伏头上包扎的痕迹,联想到方才几人的对话,面沉如水地问道:“她在哪里?” 拓跋冲脱口而出道:“什么人?” 姜乾接着问道:“你仔细想想,今天有没有见过他的夫人。” 杜伏本想回答,却被拓跋冲有意阻拦,他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谁是他的夫人。况且这个地方说大不大,你觉得能藏得了人吗?” 燕云易也不和他废话,冷声质问道:“你们亲口说的,还想抵赖吗?” 拓跋冲不屑道:“我原以为只有宵小鼠辈才会做些窃听的勾当,亏你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燕云易的神情愈发阴沉,他对北凉人从来就没有好感,无论是否在战场上。此时面对拓跋冲的有意挑衅,他并不想忍让,只是萧念接下来的举动实在过于出乎意料,打断了他的任何其他举动。 萧念长身而立,单手展开那幅占满整个桌面大小的大梁疆域图。他的指尖从先前标红的地方划过,然后一点点延伸至大梁与北凉的交界处。 “天下的局势,你怎么看?” 他的声音隐隐透着强势,带来一种盛气凌人的压迫感。北凉依仗先祖游牧的特性,极善骑射,又经过多年的实力积蓄,已形成称霸一方的强势政权。 燕云易此时虽仍不清楚眼前男子的真实身份,却也猜到几分。萧念的笔触干净利落,对于地势、陆路、水道的批注也暗合兵法之道,绝非即兴而起。北凉尚武,有名的将领不在少数,但是与他年龄相仿者并不多,除了几个尚未成气候的后起之秀,剩下的两人俱在北凉皇室。瞧着他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势浑然天成,绝非寻常官员可比,那么可供选择的答案已然不多了。 没等得燕云易回答,姜乾抢先一步道:“北凉、南唐、大梁三足鼎立,缺一不可。” 拓跋冲不悦道:“从前你就这么说,如今怎么还是这个论调。维风,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 姜乾道:“大梁延续百年,汇聚天下英才,实力雄厚;北凉武功丰硕,骑兵冠绝天下;南唐物资富足,汇通天下。这样的局势,不是恰好能够互补吗?我较天下之广,不过一粒微尘,不足为道。” 萧念冷声道:“你是觉得北凉没有问鼎天下的实力?” 姜乾的眉心不易察觉地皱起,很快便舒展开来,娓娓陈述道:“不是没有,是不必。逐鹿中原者唯有以战止战这一条路,那么一定会经历诸侯割据、氏族林立、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的过程。即便地域上的天下一统,也不过是个开端,大到朝廷制度、小到民众教化,兹事体大” 萧念打断道:“若我说,北凉可以呢?” 摇曳的烛火下,他高挺的鼻梁加深了面部轮廓的立体感,视线如鹰隼般坚毅,看似漫不经心却颇有深意地望着姜乾,左手的食指有规律地轻叩桌面,薄唇微微抿着,不辨喜怒。 “那你得先问问大梁铁骑答不答应。” 燕云易声音清冷,却掷地铿锵。这并不是出于对于北凉的私人情感,而是事关大梁,他根深蒂固的尽忠职守之道绝不容许任何人有损国体,更何况是妄言灭国。 萧念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细细打量着他。燕家两兄弟,一文一武,瞧他的容貌举止,必然是燕云骑的统帅燕云易。于是他望着燕云易,说道:“差点忘了,燕云骑的统帅此刻就在我面前。” 燕云易冷声道:“说那么多有何用,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大梁不畏战,燕云骑不畏死。” 他这话说得举重若轻,却为本就有些剑拔弩张的分为增添了几分阴霾。 萧念挑眉道:“原来燕将军是个忠君爱国之人。只是很可惜,既然你身在大梁朝廷,忠贞不移者恐怕难得善终。” 他的话无疑是种挑衅,却并非空穴来风。一来自梁成帝即位以来,大梁以文治为尊,留给武将的施展空间本就有限。适逢北凉异军突起,大梁将士经历了几场大规模战役的损兵折将之后,有伤元气。即便近年来燕云骑声名鹊起,却并不能抵消大梁武力的颓势。二是梁成帝其人生性多疑,这也是为什么荣远侯府有所忌惮,假以婚约抗旨的缘由。伴君如伴虎,圣意从来难测,只是大梁皇帝尤甚。加之燕家位高权重,又有兵权在手,君臣实难做到毫无嫌隙。 面对这字字锋芒的话语,表面上开不出燕云易的情绪有任何波澜,可他的眼中闪过寒芒,每一寸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仿佛此刻自己并不是置身于富丽堂皇的店旅之中,而是随时准备浴血厮杀的疆场。 拓跋冲在这方面的感知极其敏锐,甚至似乎能够嗅到彼此血脉贲张之际,空气中飘散过的一缕血腥味。与燕云易对北凉的抵触如出一辙,拓跋冲对大梁人也并无半点好感,说是厌恶也并不为过。 他的母亲拓跋安是北凉望族的嫡长女,为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大梁男子,不惜私奔远嫁,却只落得个被始乱终弃的下场。拓跋冲的全部儿时记忆,有一多半都是自己时而清醒、时而疯癫的生母向他怒吼着对于大梁的憎恨,那种根植在心的情绪每每想起都尤为深刻。 随即,拓跋冲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匕首,一边摩挲着上面刻着的纹饰,一边满是不在意地说道:“既然大家谈不拢,不如痛快点,干脆打一场。” 姜乾熟悉拓跋冲的为人,知道他是刚猛、率直的个性,故而也没有接话,修长的手指端着通身晶莹剔透的玉盏,以虚应实。相比之下,燕云易闻言,仅剩的耐心也已消磨殆尽。一如他所言,国家当前他丝毫不介意个人安危。只是小节勿争,趁一时的口舌或是拳脚之利毫无意义,况且他这才想起沈亦清仍不知所踪。 拓跋冲望着两人不动声色的架势,顿时有些失望,他刚想说些什么,只听见不远处传来些如鸟鸣猿啼,却极富节奏感的声响。这是由燕云殊独创的暗语,为的是打探军情之时,同军却互不相识的斥候能够彼此确认身份并且及时传递情报。 燕云易侧耳听了个真切,此时的哨声并非无端响起,却是林昊在向他传递消息。林昊在这栋建筑周围的房梁屋顶仔细摸排了一遍,没有发现沈亦清的踪迹,但是他在别处却意外地看见一个很像她的身影。 他回过头来正对上萧念冰冷而专注的视线,颇有几分狼顾虎视之相。燕云易心知这应该就是北凉新一任的君王,虽不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但应当不会久留,明日定已人去楼空,那么即便将几人的行踪报予官府也并没有什么成效。于是燕云易并不逗留,两三步之间便消失在屏风后面。 拓跋冲有些失望道:“跑得这么快。” 姜乾笑着道:“人家是要去找自己的妻子,当然奋不顾身。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有线索了,我也得一并去。” 说话间,他放下把玩了一阵子的杯盏,兀自准备向外走去,却听见身后传来萧念有些低沉而悠然的嗓音。 “这次是真的要道别了?” 姜乾只觉得整个人身上一沉,脚下的步履猛地停滞。他很想回应,却知道言尽于此,每多说一个字也无济于事。 这个房间的窗户“吱呀”一声合上,萧念的神情似乎多笼罩上一层阴影,教人越发难以洞察喜怒,他冷声问道:“给大梁太后的厚礼备下了吗?” 杜伏答道:“定不负主上所期。” 萧念不复多问,微微闭上眼假寐起来。新朋旧友,他只觉得不虚此行,往后的日子要更有趣些了。 第十八章 庄周梦蝶 秋溟坊深处偌大的空间内,烛火照得通透明亮,与白昼无异。除了基本陈设之外,这间茶室的装饰布置亦别有一番巧思,随着时间的推移,熏香与光线都会进行适应性的调整,及时送上的茶饮也都对应地添加了无色无味却功效十足的药材,确保身处其中的交谈之人能够时刻感觉神清气爽。 凌飞宇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不是皇族。” 沈亦清疑惑道:“可你那块腰牌,我好像见夏泽佩戴过一块相似的。” 凌飞宇眼神微亮,神情专注地问道:“你认识楚王?” 细聊之下,沈亦清见凌飞宇是南唐人,又与救了自己性命的楚王有莫大的联系,顿时萌生一些亲近之感,于是将自己病重转圜的原委和盘托出。二人这才发现今日的变故实属机缘巧合,彼此愈发得相谈甚欢。 沈亦清所固有的疑虑一点点地被打消,总算能从惊惧的情绪中渐渐地抽离出来。 凌飞宇瞧她整个人的状态尚佳,除了面容有些憔悴、发髻略显散乱之外,并没有丝毫的异样,更完全看不出来是刚刚经历生死之人。望着她清澈而笃定的眼神,凌飞宇不由得想起白天她处于弱势却并不屈服的模样,只觉得印象深刻。 他呷了口清茶,神情清明,继续方才的话题道:“我不在南唐王室之列,但是身在羽林卫,也算半个东宫之人。” 沈亦清问道:“南唐的羽林卫是不是类似于京都的虎卫营,就是专门负责守卫皇城的军队?” 凌飞宇肯定道:“是的。” 沈亦清捋了捋鬓角的碎发,颇有兴致夹杂着几分沮丧地继续问道:“既然你是天子的近身侍卫,那身手岂不得是万里挑一的水平。真的是羡慕你们这些会功夫的,但凡我有一点自保的本领,也不会在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情时,毫无抵抗能力。我看你方才和那个红衣服的过招时,那些动作都快得教人看不过来。我记得好像有一下是这样,还有这样……” 这些招式在摆在她这样毫无功底的女子身上,倒像是身段柔韧的舞蹈动作。只见她颇为认真地比划着,姿态灵动而没有任何拘束感,反倒有些别样的活泼。 凌飞宇见状莫名有些忍俊不禁,却在不经意间被她的情绪渲染,兀自站起身来配合地示范道:“你说的是这个招式吗?” 他长剑在手,身姿挺拔地单足而立,侧身用另一只脚凌空踩踏过去,继而顺势借力,连带着整个身子腾空飞旋了半周,之后稳稳地落在地上。他手中的长剑干脆利落地劈开半空,直直地刺向对面。 沈亦清目不暇接,神情满是赞叹,然后下意识地模仿起来。可她的鞋底厚重笨拙,哪里能施展开来这般灵巧的动作。于是,她不出意外地左右脚相搏,平地倾倒下去。凌飞宇眼疾手快,原本是来得及相扶,可男女授受不亲,他迟疑的片刻沈亦清已经有些狼狈地栽坐在地上。 正在此时,茶室外传来侍女的惊呼声:“你们不能进去!” 转眼间,门被猛然推开,敞开的大门与半开的窗户形成对流空气,穿堂风瞬间将深夜的寒凉灌满整个房间。 燕云易风尘仆仆地赶到,冷风拂面吹动他鬓角的发丝,映照着那张清冷的面容。 他抬眼便望见沈亦清略显娇弱地伏坐在地,而凌飞宇正握剑在手地立在一旁。这样的画面里,一个是妆容凌乱的瘦弱女子,一个是仗剑逼近的贵家公子,二人气势的强弱实在过于悬殊,实在很难不让人往坏处去想。 沈亦清望见燕云易的那一刻,眼底分明闪现过浓烈的惊喜。她一时不敢相信,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急忙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整理好那一堆衣裳裙钗,只感觉到一道墨色的身影如闪电一般在自己的眼前一晃而过。等到她反应过来再回头时,只见燕云易已经和凌飞宇拳脚相向。二人你来我往,彼此堪堪要点到对方要害之时,却都在瞬息之间被精妙的招式化解,一时之间也没有明显的胜负之分。 沈亦清情急之下,跌跌撞撞地扶住伸手可及的几案,勉强直起身子阻止。 “等一下,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能不能先住手!” 两人正打得难舍难分,闻言也没有立刻要停止的架势。沈亦清正有些不知所措,恰好见到林昊此时走进来,随即寄希望于他能够从武力上阻断他们的纠缠。 沈亦清急忙道:“林昊,你有没有办法让他们先别打了。” 他摇了摇头,双手抱在胸前,神态平静而专注地作壁上观。 沈亦清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以这些日子和林昊相处的经验来看,他没来由的敌意也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够化解的,倒不如省点力气。 她刚想要说些什么,忽然觉得没来由的一阵晕眩,脑中像是有几千根针同时猛烈地刺扎。疼痛感袭来,沈亦清甚至觉得一时间自己难以呼吸,下意识地跌坐在圆凳上,双手支着脑袋,紧紧倚靠着桌面才能稍微稳住身体,不至于瘫软下去。 二人一边见招拆招,一边不约而同地透过余光瞥见沈亦清的异样,于是挺有默契地各自收招,并没有再僵持下去。 好在突如其来的头痛并未持续太久,须臾之间,沈亦清便恢复过来。可这种痛入骨髓的体感实在太过于难以承受,恍惚间甚至让她感觉难以分清是刚刚真实发生过,抑或只是自己的幻觉,不过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 此时,燕云易与凌飞宇已然都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没事?” 说完,两人不经意地对视一眼,相互都带着些略显复杂的情绪。 沈亦清摇摇头,并没有心思详细说明,反而赶忙站起身来,对着燕云易解释道:“这是凌飞宇,今天临时发生了一些变故,多亏他救了我。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不是坏人。” 她有意隐瞒了那些危险的片段,只是简短地一语带过,一来觉得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二来她并不是很想回忆起不愉快的事情。可她的这番话语在燕云易看来,却是对陌生人产生的盲目信任。 燕云易沉声问道:“什么变故?” 他并非明知故问,只是一方面的确想要更清楚地了解事情原委。另一方面,也不乏对她涉世未深的几分担忧。他不是没有设想过沈亦清所承受的惊怖,也并非毫无担心,可不仅未将这些思虑宣之于口,反倒化为冰冷的语调。 沈亦清沉默片刻,还是不想直接说自己被人绑架的经过,于是含糊道:“遇到了几个居心叵测的北凉人,幸好凌公子在附近。” 燕云易打断道:“这么说,凌公子恰好在?” 沈亦清心上稍惊,她根本没有想到燕云易会清楚地说出地点。仔细想想,既然他能够找到这个地方来,要么是误打误撞,要么就只能是按图索骥。依照燕云易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大得多。可倘若他知道个中细节,又为什么要让自己重复一遍。这算什么,是想要确认下她不会撒谎,抑或有所隐瞒吗? 凌飞宇大抵分析出了燕云易的身份,觉得他方才的举动或许只是出于对妻子的关切,情有可原。相比之下,自己贸然动手的应对就显得有些冲动。 他语气和缓地解释道:“在下来京都有些私事要办,正好下榻于此。” 沈亦清并没有想要给燕云易继续问下去的机会,适时插话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多亏了凌公子把我救出来。” 燕云易神情略显深邃地凝视着她,沈亦清倔强的模样映在眼里,二人僵持片刻却只字未提其他。在他看来,她的态度分明是对凌飞宇的有意维护,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有些烦躁。 他眉心深锁,忽然上前一步,握起沈亦清的手腕,质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回府?” 刚巧,他攥住的是沈亦清方才被萧念打伤的手腕,一阵钻心的痛处传来。沈亦清也在气头上,偏要强忍着不说,嘴上只是不悦道:“我活着逃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临近子时,要赶回去怎么也得一个时辰。京都有宵禁你不知道吗?你觉得像我这种无名之辈能够担得起枉顾律法、牵连侯府的罪名吗?” 燕云易倒是没想到会有这般波折,他暗自心想,如若当时搜查附近时仔细一些,是不是就能发现她的身影。燕云易捡到方巾的那个街口,距离秋溟坊不过几步之遥。同一时空下,他们或许只是一前一后地擦肩而过。 即便如此,他却对自己所为只字未提,因此沈亦清也根本不知道他耗费的时间与精力。 相反的,燕云易只是继续追问道:“你有这么多地方可以去,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 沈亦清从前只觉得燕云易难以接近,但起码所做的决定都有理有据,可他今天的情绪却没来由得莫名其妙。她只觉得手腕的痛感加剧,并且一点点地转移到头部,之前一闪而过的眩晕感席卷而来。 沈亦清勉力支撑着躯体,咬着牙反问道:“我连京都城的朝向都分不清,您觉得我还可以去哪里?如果不是人家心善收留我,我今晚连露宿街头的资格都没有。” 在燕云易的印象里,她总是一幅不卑不亢、颇为自信的姿态,闻言这才想起沈亦清其实从来都无所依傍。 他立刻松开手,心中揣度着本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语,没成想沈亦清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向后倾倒过去,鲜血从口中一股脑地喷涌而出。 燕云易与凌飞宇几乎在同一时间冲出来,作势要挽住她。凌飞宇瞥见燕云易的动作,立刻反应过来什么,赶忙侧身一个滑步站在一边。 形势危急,燕云易顾不上理会,稳稳地搂住沈亦清的腰身。他心中一紧,怀中是已然昏厥过去的沈亦清,她嘴角挂着残留的血渍,面色苍白。 这情形实在过于熟悉,与二人初始的场景如出一辙。 凌飞宇见沈亦清此时性命危在旦夕,念及先前她提到过病重之时幸得楚琇相救,恐怕是旧病复发。于是心中暗道不妙,未来得及多作解释,便跨出几个箭步夺门而出。 此时秋溟坊地下一层不对外开放的账房内,正空无一人。表面看起来,这方寸大的房间内只摆放了几个普通的书架,用于存放账簿和其他卷册,并无不同。可不过一墙之隔,便是设置了重重机关掩护的密室,横纵间均足有百户之距。 凌飞宇熟练地通过一层层精妙的机关,转过暗器防备,经过狭长阴暗的甬道,不过片刻便转入明朗而极开阔的西陵阁据点。一侧是木制机械构造的传输装置,足有数丈之高,三面相围,正一刻不停地运送着小巧的竹筒卷轴,内里蜡封着大梁境内的最新密语情报。另一侧则是六边形的高架书阁,整整齐齐地放满了破解之后的存档资料,其中一面墙密密麻麻的抽屉正对应大梁朝廷内外的官员姓名。 大殿内正中间处,陈设着数个散落着案牍的工作台,是用于处理情报解密与誊抄卷宗的处所。此时其中的高台上,楚琇正与孟高哲神情肃然地商议着什么。 凌飞宇脚尖点地,腾空而起,不消片刻便只身伫立在二人身侧,连忙问道:“楚琇,你是不是刚刚救治过燕家的少夫人沈亦清?” 楚琇闻声陡然抬起头,在他脸上察觉到一丝异样:“不错。她怎么了?” 凌飞宇说道:“出事情了,恐怕有性命之虞,此刻人就在楼上。” 楚琇连忙动身,美艳动人的脸上滑过一丝担忧的神情,凌飞宇紧随其后。 —— “唐潇……唐潇,你没事?” 沈亦清只觉得有人在摇晃自己,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身处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之中,周遭众人的打扮也完全陌生。身旁那个正在和自己说话的女孩子身材娇小,一头深褐色短发,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上身穿了件短袖衬衣,下半身则是未过膝盖的卡其色百褶小短裙,脚上是一双黑色漆皮英伦鞋,整个人显得有些俏皮可爱。 此时她正对着电脑屏幕,已打开的表格文件上写满了项目进度与时间安排。她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分清自己所处的境况,却能够毫无壁垒地读懂这张表格的全部信息。 沈亦清甚至不知道是自己的主观意念驱使,还是这副躯体在说话,她只听见自己传出有些陌生的语调道:“我没事。有什么问题吗?” 短发女生道:“哦哦,我看你好像晃神了。我是想问,这个项目按照这个时间表推进你看行不行,主要这两个节点上我有些顾虑。你看这里……” 她一股脑地说了很多,沈亦清能够清楚的理解其中的含义,却对这理应陌生的一切感到惧怕,打心底里油然而生一种不可名状割裂与恐慌感。 沈亦清脱口而出道:“稍等一下,我去下卫生间。” 短发女生愣了下神,望着她匆匆向外走的背影,不明就里地挠了挠头。 沈亦清跌跌撞撞地走到空荡的盥洗池前,下意识地拧开水龙头,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水流哗啦啦的声响中,她望向在灯光照射下明净得晃眼的镜子,这里面映着一张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面孔。 这张脸不是她的,并且从未有印象在哪里见过。 “这怎么可能!” 她感觉无比深刻的恐惧与阴暗感正笼罩着全部思绪,麻痹一切感知。沈亦清觉得浑身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地被抽走,仿佛整个人都会在顷刻之间消失殆尽。 就在一切的意识被剥离开来,一丝一毫地游走开来之际,她感觉到无形之中自己的血脉里正被注入一股暖流,耳畔传来有些朦胧的呼唤声。 “沈亦清,沈亦清……” 第十九章 一窍不通 随着楚琇拔走最后一个扎在沈亦清穴位上的金针,她如同在生死边缘被人大力拽开,骤然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不受自己控制一般猛烈喘息着,大口大口地吞噬着空气。她的汗水浸透了全部衣衫,像是行将溺毙之人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打捞上岸。 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只来得及看见近处燕云易的正脸。 沈亦清甚至没有时间思考,下意识地抱住他的手臂,紧张地问道:“燕云易,我是不是在做梦。我看到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幻象,这些都是不是真的?” 燕云易猝不及防地向前微倾,正对着她面无血色的脸庞,那双总是充满了力量的眼眸此刻却只有破碎与惊恐感。她的模样就像是荒野上迷失的小兽,既脱离了族群的庇护,也不清楚前行的方向。 他没有一如既往地疏远或是躲避,反倒任由沈亦清紧紧地倚靠着,就好像这是她唯一可以确凿握住的救命稻草。燕云易迟疑片刻,还是用另一只手轻拍了下她的肩膀,语气尽可能温柔,却还是难免有些僵硬。 “这不是梦,一切都真实存在。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沈亦清得到他肯定的回应,心上稍安,这才觉得浑身竟提不起分毫力气,就连拼尽全力抱住的双臂也不争气地向下滑,旋即整个人都瘫软下去。不过好在她的意识尚算清醒,脉搏也已恢复正常。 楚琇见她总算没有大碍了,如释重负般轻呼一口气,动作优雅地拭去自己额头上细密的汗水,低头理了理挽起的衣袖。 她语气不重,却还是稍显严肃地责备沈亦清道:“早前特意叮嘱过你大病初愈,不宜操劳,更不能情绪激动,怎么转过头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今天要是再晚个半刻,莫说是我,便是放眼天下也绝无一人能救得了你。” 楚琇与沈亦清相交不深,只是在周期性的问诊用药之余,偶尔闲聊几句。可两人在诸多观点上颇多共鸣,彼此间都深感对方的性格明快、脾气品行出众,隐隐有些交浅言深之感。 沈亦清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医者仁心本就难得,又何况是楚琇这般人美心善的妙人。故而,她报以满是歉意的笑容,连忙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下次一定不会了。” 望着她楚楚可怜的神情,楚琇颇为心软地莞尔一笑,笑靥明媚。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耐心叮嘱道:“千万不能大意,一定记住了,你需要安心静养。若再有咯血晕厥的症状,恐怕就真的祸福难料了。” 凌飞宇隔着屏风站在外面,并不了解里屋的具体情况。好在这番对话听得真切,他料想沈亦清已然脱离危险,总算能够功成身退。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稍稍迟疑着回头望了眼,便匆匆地隐入京都的暗夜之中。 —— 自从那天横生枝节之后,平平静静地又度过了数日光景,转眼间大梁太后的千秋诞在即。在屏儿的密切监督下,沈亦清这些日子倒是的确乖乖地安歇在清秋苑中。除了好好调理身体之外,便是被迫跟着府里的教习嬷嬷勤加练习琴棋书画等技艺。 这可不是沈亦清闲来无事的消遣,确切来讲,要说是她失忆以来所遇到的、最想逃避的事情也不为过。 每当皇宫举办大典,世家望族的年轻儿郎都须得在校场比试骑射马术,或是开展蹴鞠、马球等运动。而女眷也不得闲,琴技、茶道与花艺都是必选项目,时而也会行飞花令等兼具风情雅致的项目。一来是为庆典助兴,二来,也是为了给予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的顶尖人才展示的机会。 贵族男子自当攒足了劲为宗族扬名,并且能够一举两得地谋求个更上一层的机会;女眷们则是奋力搏得秀外慧中之类的雅名,毕竟在大梁,女子的声名胜过一切。 沈亦清继承了母亲孙婧的天赋造诣,虽然没有名家指点,却颇擅琴曲诗赋。她没有脱俗的容貌,但双手灵巧,尚且在闺阁之时,就已然精通一色阳春白雪的雅艺,单凭那个让瑞王妃都记忆犹新的木芍药盆景便可见一斑,彼时说是白璧蒙尘也不为过。 可是,如今往昔的记忆一概被抹去就另当别论了。 “阿嚏……我怎么感觉身上有些冷。” 沈亦清抖着身子打了个喷嚏,有些沮丧地揉了揉鼻子,余光扫视着屏儿和赵嬷嬷的神态。 屏儿叹了口气,耳语道:“小姐,这招不灵了,您还是好好练。” 沈亦清愣了一下,心想连屏儿都骗不过去,赵嬷嬷定是不会买账。可是眼见面前平放着的这把的古琴,她只觉得头昏脑涨,两相对望,不甚绝望。 这把名为“九霄”的瑶琴或许真的如赵嬷嬷所言,出自某个名家之手。沈亦清只希望若是造琴之人还在世,千万不要被自己制造出的呕哑嘲哳之声气得一命呜呼。 侯府内小花园的凉亭之中,目视所及尽皆水榭楼台,一应景致设计沿袭了南唐小桥流水的韵味,任凭谁身在其中都平添几分恬静豁达的心境。 可此时,赵嬷嬷却满心焦急,无意留心。眼瞧着太后的寿诞将至,这位将会代表侯府颜面的少夫人竟是这般资质。照理说她好歹是个大家闺秀,虽然家底富足殷实的程度不能和侯府相比,可琴棋书画总得有些基础的功底。 赵嬷嬷是真的万万没有想到,沈亦清在这方面的水平,何止是欠缺少许,根本就是一窍不通。 念及此,她摇了摇头,怒其不争道:“少夫人不会又想以身体抱恙为理由,逃避教习的课业?您自己说,这都已经是第几回了。况且,就算逃得过操琴,不是照样有棋艺、书法、诗词、女工在等着您。” 沈亦清甚是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哎呀,我没有。赵嬷嬷你看,我这么诚恳,肯定不是偷奸耍滑之人对不对。” 赵嬷嬷急得一刻不停地扑棱着手中的团扇,连忙催促道:“那您就快些加紧练,我的少夫人!眼看着千秋诞就要到了,说不定还得在殿前献艺。” 闻言,沈亦清大惊失色,猛地一个激灵连忙站起身来。她还是没有完全习惯那个每日繁复的衣着,挥手间衣袖险些打翻台面上摆着的各色物品。屏儿急忙帮着收拾,这才保住那些玉质的杯碟,可九霄琴还是难以幸免地被茶水打湿。 “殿前献艺?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就我现在这个水平,开什么玩笑!” 沈亦清根本没有时间关注屏儿正焦急擦拭琴弦的动作,身体极为诚实地抗拒着,颇有些焦虑地踱着步,片刻间便远远躲到凉亭一隅。 赵嬷嬷心疼不已,急忙道:“这琴身可是上好的沉香木,怎么能沾水!这这真的是” 她又急又恼,竟想不到形容词来描述沈亦清的行径,一时间气结至极,只忙着加入屏儿一起收拾。 沈亦清此时满面愁容,下意识地咬住左手食指关节,蹙着眉专注地思考对策。正在放空之际,她远远见到一个娇小身形的粉黛衣衫女子慢慢靠近。 只见赵欣儿规行矩步,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正低顺着眉眼向凉亭走来。 “见过赵嬷嬷,欣儿给少夫人请安。” 赵嬷嬷虽是她的亲属,但是素来秉持府中规矩从事,严于律己,对赵欣儿更是严格要求。因此,府中她们也是管事嬷嬷与贴身侍女的称谓。 沈亦清如见大赦,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喜悦,刻意强调道:“欣儿姑娘来啦!” 此时赵嬷嬷正忙着检查九霄琴的情况,一时忽略了其他,倒给了沈亦清可乘之机。 沈亦清连忙给赵欣儿使了个眼色,还没等到她反应过来,便略显熟络地上前一步,挽起欣儿的手臂故意高声说道:“欣儿你说什么?哦,祖母有事情找我啊,那可不能耽搁,我们现在就过去。” 说完,她拉着赵欣儿,抬腿就要向外走。赵欣儿的表情透着些不知所措,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只听见赵嬷嬷的声音沉沉得传来。 “都给我站着别动!” 沈亦清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没有据理力争的勇气,谁叫赵嬷嬷所作所为都是合情合理,她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于是,只能皮筏泄了气一般撒开手,委委屈屈地站在一边等着听候训斥。 赵嬷嬷叹了口气,手中的团扇摇得愈发大力,一边语重心长道:“少夫人,您是主子,照理说是轮不到奴婢多嘴说些什么。可是您既然已经是少将军的夫人,未来也必定是这大梁的煊赫勋贵,诰命加身也未可知,您做事情也该有些分寸,不能总是由着性子来。” 沈亦清低着头,连口称是,脸上极尽可能表现出严肃认真的态度。 赵嬷嬷见状,继续教诲道:“外人是瞧着荣远侯府气派非常,可是树大招风,只有自家人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算计谋划着,想要置老侯爷与两位少爷于不利。您作为侯府的女眷,在外面的一言一行也都象征着夫家的门面。说轻了些是名声扫地,当然奴婢知道您性情直率,倒也不在乎。可是说重了些,但凡在御前有什么行差踏错,被定个诛连阖府的重罪也并非毫无可能。” 她说着说着便情绪激动了些许,又唯恐自己说得太多反倒惊吓了沈亦清,于是顿了顿,调整了下语气,温和补充道:“奴婢知道,最近这段日子的确是为难您了。可是您得知道,千秋诞的雅集既然已经邀请您参与,就断不会给您逃避的机会。” 沈亦清瞧着赵嬷嬷的眼神真挚,看得出是真的为了荣远侯府和沈亦清着想。她初始时本想敷衍了事,可听她情真意切地条分缕析,倒真的不自觉地反省起来。 赵嬷嬷说罢,欲言又止地端起茶碗灌了几口,总算稍加平复。她这才看见赵欣儿乖巧地立在凉亭的梁柱边,语气温和地问道:“说罢,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赵欣儿连忙回应道:“奴婢的确是来寻少夫人,只不过老夫人并未要召见。” 意料之中一般,赵嬷嬷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沈亦清,笃定道:“怕是老夫人关心眼下进度如何。” 赵欣儿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眼她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道:“是少爷有事要找少夫人。” 闻言,赵嬷嬷颇为气恼,端着瓷器茶碗的手举棋不定地悬在半空中。她料定赵欣儿不擅长撒谎,那必定是燕云易听闻沈亦清不喜技艺教习,又或是担心她操劳过甚,随便寻个由头把人接走。赵嬷嬷心中起急,眼看着事到临头了,怎么自家少爷还一心想着护短。更是专门派自己的侄女前来,教她难以拒绝。 赵嬷嬷心里既然已如明镜一般,也就无意再点破。因此,她连什么事由都不想再追问,只含糊着叮嘱了一句“加紧练习”,便松口放沈亦清离开。 赵欣儿思索了一肚子的腹稿愣是没有用得上,没想到今天赵嬷嬷会应允得这么快,立刻舒展眉眼,急忙走在前面,为沈亦清领路。 于是,赵欣儿与屏儿走在前面,沈亦清有些失神地跟在后面,不疾不徐地走回清秋苑。沈亦清颇为罕见地极度安静,既没有好奇地询问赵欣儿怎么会及时出现为自己解围,也没有关注燕云易今日怎的休沐回府。她一路都紧锁着眉头,反复咀嚼着赵嬷嬷方才的话语。 “她说的其实也不无道理,如果真的避无可避,又没有机会露怯藏拙,那我是真的要好好思考下这个千秋诞的雅集该怎么安然度过。” 沈亦清一边暗自思索,一边闷着头向前走,不知不觉已经回到清秋苑门口。 兴许是她想得太过于专注,她完全没有留心平时常走的石子路两旁新设了一些高高的白玉灯台。屏儿回过头时,连提醒的话语都还在嘴边,眼瞅着她的脑袋顷刻间就要狠狠地撞上去。 “小姐,当心!” 沈亦清登时猛地抬起头,好在额头只是撞在了一个温软而宽大的手掌上。 余光望见灯台尖锐的边角正巧与自己保持着尺寸的距离,她才意识到危险,兀自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怎么这么不小心,还嫌自己的伤病不够多吗?” 沈亦清正对着燕云易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姿,昂头望见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燕云易,你怎么回来了!” 第二十章 另辟蹊径(上) 燕云易此时一身水蓝色缎面蜀锦常服,长衫上面点缀着一些银线绣的祥云图案,周身的气度较京都城任何一户勋贵人家的青年才俊业务半点逊色。沈亦清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只觉得与平日不修衣着、只在意动刀动枪之时能施展得开的那个冷面将军判若两人。 他低着头,掸了眼沈亦清此时的模样,虽是能明显瞧出被人精心拾掇了一番,可那身华贵的服饰却分明被她穿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臃肿感。 沈亦清正对着他注视的眼神,莫名觉得有些尴尬。甚至不需要他点评些什么,她自己都觉得这些奇奇怪怪的身外之物极其别扭。 于是,她急忙想要阻断他的发散性思考,没话找话地问道:“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你怎么回来了?我听说有人下定决心要在千秋诞上一鸣惊人,还扬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半途而废。” 看起来,燕云易今天的心情着实不错,与平时的惜字如金相比,每句话说得长了些、诙谐了些,甚至颇有兴致地调侃起沈亦清的近况。 沈亦清登时转过头去,满脸怨怼地望着屏儿。可正对上屏儿状若无辜的表情,沈亦清也很难真的生气,反倒不由得苦笑起来。 这话她只关起门来与屏儿说过,若不是她偷偷泄密,燕云易哪里能知道! 念及此,此刻神态狼狈而沮丧的沈亦清简直悔不当初,不由得兀自在心中后悔莫及,要不是方大娘酿的酒太好喝,自己把持不住地多饮了两杯,刚巧又中了屏儿的激将法,好端端的自己怎么会口出狂言,说出那几句大话。 依照她的性格,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断然没有抵赖这件事情。于是,沈亦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拽进爬不起来的泥淖之中,这才落到这番惨淡的下场。 鸡鸣之时,她就被屏儿从床榻上提溜起来,层层叠叠地套上入宫觐见的正式礼服,接着又是摁在梳妆台前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硬是将发髻、妆仪以至于细节到额头上的花钿,都得一丝不苟地按照赵嬷嬷的吩咐打理得分毫不差。 此时天刚蒙蒙亮,也不过是沈亦清噩梦的开始。 赵嬷嬷的教习可绝非仅限于象征着高雅意趣的曲艺词赋,毕竟最为基础的仪态、礼节才是举手投足之间被人一览无余的基本功。这些本已经融入沈亦清生活之中,成为如饮食起居一般习以为常的规矩尺寸,如今在这个失去全部记忆的崭新个体面前,反倒成了跌跌撞撞、苦不堪言的难题。 屏儿看在眼里,不是没有过不理解,好在她心思简单,被沈亦清三言两语便搪塞过去。但是赵嬷嬷可就没这么好糊弄,在她的眼里只有规训的结果,任何其他的理由都是借口。虽说沈亦清这次占了身体孱弱的利好,借着“抱恙”的名头偷得几晌喘息的机会,可终究不是久长之计,这才有了方才的事端。 此时燕云易不提倒好,一提起这事情她只觉得满肚子的火气,将好没地方宣泄。可是望着他不见波澜的平静神情,以及那双如海水般深邃而明亮的眼眸,话到嘴边,她不由得冷静片刻。 “沈亦清,你好好想想,又没有人逼你做决定。既然是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你千万不能成为那种蛮横无礼,不讲道理的人。你要冷静!” 燕云易见她迟迟没有回应,此时更是一边深呼吸,嘴里一边振振有词地絮叨着什么,还以为她又是受了什么刺激魔怔了,于是急忙用掌心贴着她的额头,确认下她是不是正在发热呓语。 沈亦清此刻平复完略显暴躁的情绪,刚好反映过来,见燕云易一本正经地探知着自己的体温,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手掌,忿忿地问道:“干嘛呢你,以为我有病啊?” 燕云易反倒露出些疑惑的神情道:“哦?你没有吗?” 屏儿在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到沈亦清当即投射来的警示眼神,连忙缩了缩脖子,故作回避一般别过头去。 沈亦清咽了咽口水,一时语塞。她何止是病了,根本就是病得不轻。毕竟这些日子里,她喝过的中药渣怕是能堆出小半座假山。 好在这样的小插曲也只是一带而过,起码只要她自己不觉得尴尬,就能够继续理直气壮地继续说下去:“谁说我要半途而废的,要不是你有事情找我,刚刚那首曲子我或许……不对,是肯定!我肯定都已经学会了。” 燕云易眉眼舒展开来,唇角微微上翘,神情看着轻松而愉悦。 他平静地点点头道:“反倒是我耽误你了。” 沈亦清一边心虚地挠着头,一边咬着牙硬撑道:“你以为呢,不过没关系,我这个人大度,不会跟你计较。” 还没等到他接上话茬,沈亦清急忙继续说道:“况且你每日在军中,一定甚是操劳,难得回来一趟,得好好休息才是,咱们就别在院子里站着了。我跟你说,方大娘这些日子手艺又精进了,你一定得试试。” 说话间,她便径直低着头,步履匆匆地往清秋苑中走去,一边故作镇定地嘱咐道:“屏儿,等一会儿你把方大娘早上做的糕点端上来,给少将军尝一尝……” “且慢。” 她心中暗道不妙,迎面正望见林昊双手抱臂,左手横握着一把剑,像一个深扎在土里的木桩一般稳稳立在面前。 沈亦清咬着牙根,双唇抿起,挤出一抹极其难看的笑容。她心中抱怨道:“怎么又是他,怎么每次都是他!” 这倒也是无济于事的,只见林昊面无表情地抬了抬下颌,示意沈亦清回头看。不用想也知道,燕云易还没发话,是走是留可由不得她。 而更显然的是,她逞强的话既已秃噜出去,怕是没那么容易消散。果然,燕云易清冷而不带情绪的声音从她后面传来。 “那就回去继续练,天色尚早,还来得及。” 沈亦清对他的判断没有错,他并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性格。只是听他的语气,并不像是刻意为难,反倒一字一句间,仿佛是真的相信自己方才的话语。 她连忙笑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所谓欲速则不达,其实调整好节奏也是非常必要的一个环节,你看你们行军打仗也得歇息整顿,对不对。” 沈亦清硬着头皮说了一通,起码她煞有介事的确定神态看着像有几分道理。 谁知林昊并不买账,冷声道:“将军向来以轻骑突进,一路从不停顿。” 沈亦清强忍着脾气,颇为头痛地回应道:“我谢谢你。” 其实,她倒不是非要逞那一时的口舌之快,故意塑造什么莫须有的自我形象。只是当她每每望着燕云易那张俊朗无双,却总是挂着清汤寡水表情的面容,就不由自主地从内心深处萌生出一种极为奇特的嫌弃之情,就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琢磨出来,兴许就是他浑身散发着的气质,仿佛在脸上刻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既与平易近人毫不沾边,又极易增添厌世的氛围。 又或者,有些人生来就注定是彼此性格上的倒影,没有一处相近,却莫名地吸引对方的注意。 沈亦清正绞尽脑汁想要解释清楚,可还没等她架构好砌词狡辩的话语,燕云易便自顾自地路过她的身侧,沿着小道往清秋苑深处走去。 阳光洒在屋檐上,再将余晖倾倒在这个清幽的小院里,倒映着燕云易宽阔背脊的身影。一时间,她望得竟失了神,还是屏儿赶上前来轻唤了声。 只见她笑着打趣道:“小姐这么专心致志的,是在看姑爷呢!” 沈亦清嘴角微动,赶忙解释道:“当然不是。” 此时赵欣儿也赶了上来,被沈亦清急忙拦住,略显纳闷地问道:“哎,欣儿,你家少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神情微动,却还是不易察觉地收敛回去,垂着眼帘有些惊惧地小声说道:“早前少爷回到府里,正好听见老夫人说起您这段时间的近况,于是就让奴婢将您找来。具体是何用意奴婢的确不清楚。” 沈亦清还没什么反应,屏儿倒是恍然大悟道:“一定是姑爷心疼小姐这些日子过得太过艰辛,不忍心您再受煎熬,这才急忙让欣儿姑娘出面替您解围。” 话语间,沈亦清观察入微,注意到赵欣儿的神情明显流露出一丝失望。仔细想来,赵欣儿虽然极力掩饰,可是每当事关燕云易,她总是多多少少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表现。 沈亦清心想,若赵欣儿真的是对燕云易有意,自己一定得规避再规避,切勿让她有所误会。毕竟相较于燕云易这种常年在外之人,与朝夕相对的赵欣儿处理好关系才能确保她的生活和谐美好。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既是为了安抚赵欣儿,也是单纯发自肺腑地说道:“那我觉得你一定是想多了,我可不相信燕少将军能有这份心思。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并不想看见我操劳致死。不过这也只是因为少将军是个良善之人,兼济天下的心思对待任何人都是无差别的。欣儿,你说我说的对?” 她刻意强调“燕少将军”这样疏远的称呼,并且有意期待赵欣儿的认可。 赵欣儿失神地扑闪着一双杏眼,忽然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如惊弓之鸟一般急忙“啊”了一声,略显慌张地应和着,依旧不敢正视沈亦清的双眼。 沈亦清本想再补充两句,却听见林昊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传来。 “怎么走得这么慢?” 没有任何防备之下,沈亦清被突然吓了一跳,急忙拍了拍胸口,自我安慰片刻。林昊说完,没等她有任何回应,径直调头便往前走。沈亦清转过头来,正好望见他与赵欣儿一前一后,亦步亦趋地向前走。林昊时不时地回头与她交谈两句,二人的相处看着熟络而自然。 沈亦清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颇为赏心悦目的画面,不禁陷入了沉思。 “啧啧啧,感情的事情,真的是没有道理可说。” 屏儿见她自言自语地摇着头,不由得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可是除了庭院里转角处一小簇正开得旺盛的鸢尾花,别无它物。 她纳闷道:“小姐,您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这些花有什么问题吗?” 沈亦清哪里留心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叹惋道:“有问题,实在太有问题了。” 屏儿挠了挠头,暗自嘀咕道:“不会,我瞧着还挺好看的呀” 她望着沈亦清愈走愈远的身影,急忙喊道:“丁全,你快点过来,瞧你干的好事!” 丁全闻声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温驯地等候屏儿的差遣。他虽是瘦瘦高高,在屏儿娇小的身形面前却分明像是矮了半截。此时,他一副谨小慎微、不知哪里做错事情的表情道:“屏儿姑娘。” 屏儿苦着脸道:“都是你,非得说这些鸢尾花赏心悦目,还说小姐一定会喜欢。这下好了,小姐一点都不待见,心情还变得更糟糕了!” 丁全瞧见她颇为沮丧的神情,顿时感到紧张而又不知所措,却只是木讷地立在一旁,动都不敢动。 此时,沈亦清尚且不明就里,总算是跨进了内院。她心里尚且惦记着赵嬷嬷的言辞,可是瞧见院子里正中央放着的美人榻,便觉得周身酸软。她控制不住自己一般,一心只想要平躺下去,舒舒服服地卸掉这身繁重衣裳带来的负担。 往常清秋苑并不进外人,内院更是大多数时候只有她与屏儿两人,只是偶尔会有三两个侍女在侧,却也是极难得的事情。一早上的规训并非等闲,浑身的汗水早就浸湿鞋袜。因此,她未做多想,只是一如往常般,旁若无人地坐在榻边,兀自脱下那双半寸高的鞋履。 她隐约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以为是屏儿到了,于是随口闲话了起来。 “哎?你刚刚有没有发现,欣儿对燕云易好像有点意思。关键是,我瞧着林昊对欣儿的态度也有点与众不同。那不就是,非常复杂的三角关系?” 沈亦清自顾自地说着,见屏儿许久都没有回话,这才有些好奇地转过头。 不看到也还好,细看之下,她恨不得地上有个缝隙立刻将她掩埋起来。 燕云易平静问道:“什么意思?” 第二十一章 另辟蹊径(下) 天色晴朗,微风拂面吹过,带着些百花绽开的香气,夹杂着甜美而沁人的芬芳。燕云易的面容棱角分明,浓密的眉毛难得地舒展开来,减了几分平日里的疏离与冷漠感。他双手各持一把剑,看得出来一柄是他练武时常用的长剑,而另一把则是做工颇为精致、造型略显小巧的木剑。 沈亦清连忙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愣愣地望着他,逆着阳光正对着这张清冷的脸庞,她一时之间有些晃神,几乎忘记自己要做些什么。许久才想起自己此刻正姿态算不上雅观地坐在榻边,半悬着的双腿还在悠悠地晃着。 话音未落,沈亦清便懊恼起来。方才所言无疑就是废话,别说这内院,便是整个清秋苑、偌大的侯府都是人家燕家的,分明自己才是外来之人。 燕云易没有反驳她,反倒是先将视线围绕着内院周遭游移了一圈,说道:“这里看着有些不一样。” 他刚进来时便觉得苑内给人的感觉有些不同,这才注意到各处设计与变动。 原本清秋苑常年无人悉心打理,即便时常洒扫,至多也是维持干净整洁,取得便是精巧利落,却总归是有些寡淡单调。自从沈亦清来了之后,这里的生活气息陡然增长,由庭院周围的盆栽、舒适实用却并不名贵的几案摆设,以至于此刻沈亦清正倚靠着的美人榻,都可见一斑。 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沈亦清生怕自己说错什么,致使以后不能像现在这般从心所欲地处置。 沈亦清试图表现得足够人畜无害,轻声解释道:“对,的确是做了些微小的调整。绝对不是因为以前的布置不够好!要是你不满意的话,我想办法立刻复原!” 没成想,燕云易毫不在意道:“不必了,就按照你的意思。” 顷刻间,沈亦清已然想了一车轱辘的说辞,却全然没了用武之地。她有些愕然地望着他,心想:果然要是一个人心情足够好的话,连性格都会改变。 燕云易自是不知道她的这些心理活动,神色如常地问道:“我听闻你这些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好?” 沈亦清闻声,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情绪激动地解释道:“何止是不好,简直是极端恶劣!别的我都不提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规矩我也不多说了。可我是一个病人,就连大夫都说了我的病得静养,不能操劳过度,对不对!可是这段时间,我每天天不亮就被拎起来,折腾了一整天到了深夜才能睡,你说这种日子谁受得了!” 燕云易一点点地靠近,正好能够看清楚她自言自语时不断切换的灵动神情。近处,沈亦清略显困顿而紧张的神情被放大,与浓艳华丽的妆容形成明显的割裂感,让他莫名觉得有些喜感,而那身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衣裳更加强化了这层感觉。 沈亦清越说越生气,干脆动作灵活地从榻边“腾”地一下跳到了地面上,兀自继续抱怨道:“这也就算了,还逼我学琴,我连音律都分不清,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速成?是……没错,大家闺秀怎么能没有一技傍身,何况按照屏儿所言,这些我从前可能真的会。不过……”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就算我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会相信,但是……但是我的确忘记了。就是那种简单、彻底、完完全全的不记得,就连一丝一毫、零星半点的记忆都没有。” 说得一时兴起,沈亦清直接一股脑地和盘托出,即便说着说着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但还是硬着头皮都发泄了出来。她心想大不了被认定是谎话连篇,反正按照现在坊间有关她的传闻,她也没有什么坏名声是不沾边的了。 燕云易神色如常地听着她一气呵成地说了一通,并没有半点厌恶或不耐烦,却也没有出言安慰的意思。 过了片刻,见沈亦清没有要继续诉苦的意思,他才开口问道:“说完了吗?” 沈亦清仿佛千斤重量打在棉花上,忽然就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反倒恢复理性地点了点头,不复多言。 此时她还赤着双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现下虽是春季,空气也逐渐温暖回温,但石板地砖边缘处的青苔依然有些湿润,隐隐透着寒意。 燕云易清冷开口道:“你坐下。” 四目相视,他虽然惜字如金,一双凝眸却好似能洞彻人心,眼神中透露出的坚毅让人不自觉地萌生信念感。沈亦清被这股说不上来的力量影响着,颇为温顺地坐回了榻上,欲言又止地望着燕云易。 他又徐徐走近了几步,向沈亦清递过那柄木剑,语气和缓道:“拿着。” 沈亦清顺手接过那把象牙白色木头,它看起来平平无奇,摸起来却质感光滑,显然被人刻意打磨过。木剑的硬度尚可,尺寸与剑锋也处理得恰到好处,沈亦清握起来甚是顺手。关键之处在于,它虽然看起来极富质感,却并不厚重,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坠手,拿在手里随意挥舞起来也并不费力。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她便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要知道沈亦清虽然对附庸风雅的技艺一窍不通,却莫名热衷于那些舞刀弄枪的利落招式,也是因此才会在秋溟坊中效仿着凌飞宇比划起来。 沈亦清不由得惊喜道:“哎?这把剑好精巧啊,是你做的吗?” 燕云易刚要说些什么,余光恰好瞥见她此时裸露在外的双足,旋即赶忙背过身来,回避得恰到好处。 沈亦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反应,低头正看见白皙的双脚仍旧悬在榻边。她赶忙缩了回来,随手掀起榻上叠放着的丝毯,胡乱一通地盖住。 尴尬间,一阵由远及近的细碎交谈声传来,正是屏儿一脸不高兴地走了进来。一旁紧跟着的丁全满脸失落,连不迭地道着歉。 屏儿忽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责备道:“你别再说了!总之,赶紧去把那些碍眼的花草拔掉。” 丁全面露难色,虽不想悖逆她的意思,还是支支吾吾地劝阻道:“是不是那些花叶没有清理干净,我记得早上见到的时候被露水打湿了,我现在就去打扫收拾,现在就去。” 屏儿气呼呼地说道:“丁全,我说的还不直接吗,全都拔了,一棵都不许留!” 她见丁全想个木头一样迟迟不动身,急得撸起袖管,作势要自己去拾掇。 丁全赶忙阻止道:“屏儿姑娘,别动气,我这就去。只不过” 屏儿不悦地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他望了眼屏儿,然后赶忙心虚地把头埋在脖子里,小声嘀咕道:“你不是喜欢鸢尾花吗?” 沈亦清与燕云易虽然隔着有些距离,却还是听得真切。尤其是沈亦清,看得极为入神,不自觉地流露出喜悦而期待的神情。 燕云易倒是对这些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没有半分兴趣,反倒是侧过脸瞧着她此时鲜活生动的面部表情,无端产生些难以名状的松弛感,那是种久违的、与时刻紧绷着神经相反的奇妙情绪。 “阿嚏” 原本屏儿听完丁全的对话,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没来由地被喷嚏声惊醒,赶忙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袖,逃也般地跑进内院。丁全木木地伫立在原地,望着她轻快的背影,这才发现二人注视的目光,无地自容一般赶忙躲了出去。 沈亦清一边揉着鼻子,一边既懊悔且抱歉地望着气喘吁吁的屏儿。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这么关键的时候,怎么被我给打断了!” 屏儿白净的脸上顿时扬起两抹红晕,害羞地望向别处:“小姐,您怎么取笑奴婢。” 沈亦清身体前倾,不由自主地向屏儿的方向靠近,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刚想要打听些什么,只听见燕云易冷冷开口。 “明知自己身体不好,就该有所收敛。” 屏儿正想要岔开话题,急忙附和道:“姑爷说的是,小姐偏生就爱贪凉,这两日鼻子总是不舒服,可千万别是感染风寒了。”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给沈亦清披上斗篷。 沈亦清哭笑不得道:“我都穿成这样了,还添衣服呢?” 屏儿这才意识到自己恍惚之下的怪异举动,脸上的羞红更添几分。 燕云易道:“这身装束的确不适合习剑,去换一身。”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调转回头,犹豫之后说道:“还有这个妆容,也不适合你。” 沈亦清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如梦初醒般自言自语道:“什么意思?习剑哎?他是说要教我练剑吗?” 屏儿赶忙抓紧机会说道:“应该是,而且奴婢瞧着姑爷所言,看来是要亲自教您。” 沈亦清眼中瞬间闪现光亮,可是稍加思考,又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我这个妆容不好看吗?” 屏儿捂着嘴偷笑着,递给她一方铜镜道:“您自己看看。” 亏的是早半晌上妆时她犹自在半梦半醒之间,也没顾得上关注。这会儿沈亦清手持那面打磨得锃亮的铜镜定睛一看,顿时心生恐惧。自己并不精致的五官配上浓烈的妆面,夸张之余居然显得极为诙谐。也怪这镜子的质量过佳,每一处细节都分毫毕现。 沈亦清吓得把铜镜直直地抛到一边,惊呼道:“我的天呐,这什么,简直是视觉污染!” 屏儿又是从未听闻过这些词语,索性这些情况发生得多了,倒也不再觉得惊讶,于是兀自挠了挠头略显困惑,便丢在一旁不复理会。 沈亦清当机立断地趿拉着一双鞋履,一时拽着屏儿、一时拖拉着衣裳的裙摆,歪歪扭扭地一路小跑,赶忙逃回了卧房。 屏儿这边刚刚把门关上,那边就看见沈亦清乖巧地坐在梳妆台前,视线刻意躲开了镜子,一边急切地呼唤道:“来,咱们赶紧卸了这个装神弄鬼的妆容。对了,记住!以后也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让它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 时间飞逝,一个多时辰就在反复的更衣步骤之间消磨殆尽。好在令沈亦清聊以自慰的是,经过了这么多天的折磨之后,她终于能够在睡觉时间之外也换上一身舒适、灵活的衣服。 没有了束衣的约束,她也不必再担心稍微大幅度一些的动作就会压迫住整个身体,带来周身的酸痛感。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沈亦清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将甘甜的空气裹入空空荡荡的胸腔之中。她甚至有种极度美好的错觉,萌生出足以让她感慨天地宽阔与万物有灵的宏大观感。 当然,这样恣意的享受并没有持续很久。不一会儿,燕云易在远处挥剑的招式便映入她的眼帘。 沈亦清望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禁赞叹道:“好厉害!” 燕云易却是早就注意到她的身影,却没有声张。与此同时,他却陡然变换招式,从干脆利落、直击要害却速度极快的拳脚功夫,瞬时转变为简单却更具观赏性的动作。不仅如此,能明显感觉到剑锋划过的每一下都可以放慢了许多。 沈亦清徐徐靠近,只小心翼翼地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敢过多惊扰。直到燕云易收剑入鞘,她也仍旧意犹未尽地琢磨着。 燕云易道:“看清楚了吗?” 他隔着几人宽的距离,不远不近地与沈亦清对视着,汗水顺着脸颊滴了下来,轻薄的衣衫也被浸湿。林昊顺势递来一块绸布汗巾,燕云易胡乱地擦拭几下,便又丢回给他,二人的动作极为娴熟。 沈亦清一本正经地思考着:“看清楚了,但是你的动作还是太快了,很多都没有记住。” 燕云易没有气恼,也并未显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反而非常难得地有意悉心教导。他跨开一步刚好站在沈亦清对面,二人镜像而动。他示意沈亦清起势按照他的动作双脚并立,一只手伸出两指并拢朝天,一只手握剑对地。这倒不难,只是后面一连串动作里,除了融入了些简单的横削与回旋之外,还不一而足地杂糅了各式剑花。 长剑在燕云易的手中好似生了根,任凭他如何翻腾都只会增添些美感。刀刃则如游龙,紧贴着挥舞的方向肆意穿梭。他的动作随风而动,越变越快,剑锋如白蛇吐信,飒飒生风。 沈亦清开始时还勉为其难地试图跟上他的节奏,磕磕绊绊地错过了三两个动作之后,就唯有杵在一旁赞叹的份了。 转眼间,燕云易已经过了一遍,回过头来正望见呆立在原地的沈亦清。 她急忙解释道:“真不是我偷懒,虽然我知道你已经估计放缓速度了,可你的动作还是太快了,我实在是跟不上,我” 沈亦清话音未落,只感觉一个宽阔的身影靠近。燕云易并未多言,径直站在沈亦清的身后,心无旁骛地握住她的手,一点一点地帮她纠正姿态。 他们的距离极近,近到沈亦清可以清晰地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还有衣服被阳光晒过之后暖暖的味道。 “专心点。” 燕云易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认真却并不严厉地说道。 第二十二章 荣喜堂 不知不觉间,夜色降临,也已到了侯府上灯的时候。 年叔一边安排掌灯的仆人下去准备,一边吩咐东厨将预备好的晚膳流水一般传到荣喜堂。适逢荣远候与两位少爷都在府里,难得一家人齐聚一堂,连带着年叔平日里严肃居多的脸上也浮现出一层喜色。 乔老太君更是满心欢喜地坐在主位旁,伸手张罗道:“都快些坐下。来,丫头,坐到祖母的身边来。” 说话间,她慈眉善目地望着沈亦清,眼中流露出关切之情。 要知道,乔老太君阅人无数,却鲜少与人相交,更别说是和风细雨一般对待一个非亲非故的后生晚辈。可是她们祖孙二人素昧谋面,这么短的时日也没有长长久久的互相了解,却不知缘由地在这段时日里建立了颇为亲近的关系。也难怪燕云易与燕云殊二人此时不约而同地望着沈亦清,多多少少地面露诧异之色。 沈亦清倒是坦然处之,大大方方地坐到乔芸身边,动作颇为娴熟地顺手帮她盛了碗汤。 她一边热络地叮嘱道:“方大娘说了,现在还不是吃鸭汤的季节。我知道您爱喝,但是鸭子性凉,不能多饮。您本就有些寒症,一定得更加注意。今天只许吃这一碗,绝不能贪多。” 别说燕云易二人,此时就连燕老将军都微微有些侧目,好奇地看了眼这个小小巧巧却语出惊人的孙媳妇。他和乔老太君成婚数十年,最是知道她的脾性。虽然她心胸宽阔,从未沾染贵家女眷骄纵的坏毛病,却终究是豪门嫡长女,气魄不在男儿之下。从来都是乔老太君利落决断,何曾听从他人号令,自己这个做夫君的尚且未曾一试,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娘哪里来的胆识。 燕啸天清了清嗓子,略显生硬地缓和道:“这也是一番好意,不过老夫人自有定夺。” 没想到,乔芸的神情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倒爽朗地笑了笑,说道:“好好好,就听你的。” 她一边笑盈盈地接过沈亦清递来的汤碗,一边故意提点道:“多亏易儿给我娶了这么个贴心的孙媳妇,总算是有人还能关心关心我这把老骨头。不像这一个两个的,隔个十天半个月就回来那么一次。横竖荣远侯府就挂着这么大的牌子罢了,哪里还像是个家呀,怕是连驿馆都不如。” 乔芸这话说得酸不溜秋的,倒也不是严厉的苛责,反倒是略显无奈的嗔怪。即便事出无奈,实情却的确如她所言。 以身许国则再难许家,何况以大梁朝堂的局势,燕家手握兵权。为免遭人设计,行事唯有更加小心,以军功为基石搏得屹立的资本。这才致使祖孙三人如履薄冰一般,几乎扎根军营,没有丝毫懈怠。 桌上坐着的三人一时之间唯有默然以对,气氛骤然变得有些晦暗。 赵嬷嬷急忙笑着打圆场道:“少夫人着实是好孝心,在老爷和两位少爷不在的日子里,天天悉心陪伴老夫人。她的脾气秉性又好,总能想办法逗人开心,奴婢瞧着老夫人这些日子看上去都开朗多了。” 她这么说自然有想要缓和气氛的目的,但是所说的内容倒是不假。这段时间里,即便沈亦清自认为饱受磨难,可是每日的晨昏定省却从不缺席。二人相处时,大多都以乔芸的偏好为主,或是回忆些陈年往事,或是由沈亦清侍奉在侧,陪她在庭院中散步闲话。 兴许正是沈亦清这种毫不刻意的陪伴行为,在无形中真诚地打动了这位常年独处的老人家,才会表露出这般舐犊之情。 沈亦清连忙尴尬地摆摆手道:“赵嬷嬷说的太夸张了,这都是些小事情。” 燕啸天反倒笑着说道:“哈哈哈,若是真的能让我们乔老太君开怀,可不是什么小事!如此说来,吾心甚慰!” 二人鹣鲽情深,他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乔芸的手,眼中满是柔情与歉意地望着她。乔老太君笑意更深了几分,也回应一般反握住他的手。 沈亦清望着眼前和睦顺遂的画面,只觉得心中洋溢着期盼。 燕云殊对着燕云易低声耳语道:“弟妹倒是个难得的好女子,你得好好珍惜才是。” 此时,燕云易正坐在沈亦清的右手边,她面上正流露着丝毫未曾收敛的喜悦,尽数被他收归眼底。他不禁又增添了几分好奇,放眼整个京都城,哪里会有她这样的女子?时而泼辣任性,时而无所顾忌,时而诚以待人,时而冲动行事,时而思路清晰这样的矛盾与复杂,脾气品性上却又单纯简单,以至于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 燕云易并未直接回应,只是兀自对沈亦清说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再去学习那些课目了。” 沈亦清半信半疑,压抑着惊喜的情绪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不用去千秋诞了吗?” 燕云易道:“你只是不需要再花时间做这些无用功,既耗费精力,也毫无成效。” 沈亦清闻言有些沮丧,却知道他所言非虚,故而只得极小声反驳道:“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好吗?” 燕云易平静地开口道:“重要的是结果,别人不会在意过程。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竭尽所能,但是仍然只能得到现在的结果,那就应该好好反思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而不是不管不顾地继续横冲直撞。” 他说的虽然都是事实,字里行间却一如既往地不带有温度。这话听起来,反倒像是暗指沈亦清过于愚笨所以迟迟学不会,越是强调已然尽力了,就越是突显出她的无能,教任何人听了都只觉得气促。 沈亦清辩驳道:“说得轻巧,我每天累得动弹不得时,都在好好反思。反思还需要坚持不懈地教习多少天,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因病缺席。” 燕云易说道:“那你是承认自己想要投机取巧吗?” 沈亦清急得握手成拳,表面上却极力克制地挤出些笑容,低声道:“燕云易,你不觉得这么说我有点太过分了吗?” 乔老太君慈爱地望着他们,丝毫没有想要干预的样子,反倒是笑意晏晏的模样,仿佛就连二人的争吵都是好的。她更是眼神示意老侯爷与她一同好好用膳,不要插手年轻人的事情。 话说回来,这倒的确怪不得沈亦清情绪激动,就连燕云殊闻言也险些被刚入喉的饭食噎住。 燕云易并未察觉她的情绪,兀自想要继续解释清楚,好在一旁坐着的燕云殊急忙插话补充道:“咳咳咳……他不是这个意思。侯府已经多年没有年轻女眷参加宫里的宴会,因此不久后的千秋诞,你一定会是全城瞩目的焦点。雅集所涉猎的领域颇广,也大都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和沉淀。咳咳……你没有太多基础,骤然间要无中生有的确是不现实的事情。” 他喝了口水,顺了顺气息继续说道:“故而前些日子二弟就已与我商议之后,决意帮你另辟蹊径,以巧取胜。” 沈亦清有些无语地确认道:“所以,他今天突然教我练剑也不是单纯的一时兴起。你们不会是打算教我学会剑舞,然后在殿前献艺?” 燕云殊不置可否,言辞中温和地宽慰道:“剑舞重在动作和编排,行云流水间自有一番意境。勤加练习就能够熟能生巧,兴许能达到以柔克刚的境地。” 沈亦清可没有因此就感到心安,反而赶忙放下筷子,极尽可能地显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竭力劝解道:“世子殿下,我突然感觉燕云易其实说的很对。我不仅意识到自己在高雅艺术这方面真的毫无天赋,甚至还觉得我的脾气性格也比较莽撞,最近做事情又有些冲动、缺乏思考,这种明显比较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只能弄巧成拙。” 燕云殊明白这是她以退为进的伎俩,本已想好对策,却没成想燕云易抢先一步开口。 “你能这么想是好事,不过不用过于妄自菲薄。你今天下午练习时,虽然动作生疏,但掌握得尚算精准。假以时日,总会有些成果。” 他的眼神柔和,较往常而言已属难得。这应该算是相识以来,燕云易第一次表现出对沈亦清的“认可”,虽然听起来怎么都觉得有些别扭。 沈亦清此时只觉得哭笑不得,竟不知该做何种反应。燕云易见她迟迟不发一言,复又说了两句试图安慰却适得其反的话。 只见他们二人一个气呼呼地闷声戳着碗里的羹匙,一个丝毫没有半点异样地兀自胃口尚佳,实在是极为有趣的鲜明对比。 乔芸与燕啸天二人看在眼里,互相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侯府已经有太长的时间没有这么热闹了,眼下瞧着他们就连斗起嘴来也只是欢喜,未有丝毫怨侣之感。 燕云殊面带思索,想得却全然是另一件事情,无意间流露出些许意味深长的表情。他是最了解燕云易脾性的人,自然也熟知他处事的方式。许是久经沙场养成的习惯,又或许是自小只与比自己大得多的武将们同行,燕云易素来对待异性都一视同仁,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燕云易与沈亦清初始之时,只觉得她言行狂悖,对她诸多枉顾规则的言行并无好感。情感上而言,也只是觉得她的许多反应都在预料之外、难以预料,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只是自从那次沈亦清病重,而燕云易三缄其口的时候起,他的态度便有了些微妙的转变。虽然二人算不上相敬如宾,但起码他并没有刻意地疏远,那道无形而厚重的壁垒似乎减少了些分量。 燕云殊乐见其成,于是有意推波助澜道:“印象中我的确从未听你夸赞过旁人。如此说来,你可得更加用心地指点。这次若是弟妹不能乘胜而返,自当是你这个做师父的不是。” 沈亦清当即应和道:“没错!” 她原以为燕云易会知难而退,可他只是不疾不徐地应了下来:“好啊,只要她能经受得住。” 沈亦清挑了挑眉,下了莫大的决心说道:“一言为定。” 沈亦清虽然答应得果断,却也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赌气抑或一时冲动。她本来就想要学些能自卫的拳脚功夫,恰好碰上对剑术颇有些兴致,现在倒是有了现成的机会。况且现在看来想要临阵脱逃是完全不用妄想的事情,那么如果拒绝他们,等着自己的就还是那把莫名其妙的古琴。两相权衡之下,这个选择也就不难做了。 值得庆幸的是,白天燕云易虽然只是粗略地带着她过了一遍动作,可的确如他们所言,门槛并不高,让她这种毫无基础根基的人也能以最快的速度上手。这些看着繁琐的动作对于燕云易来说如探囊取物,更何况他现在是手把手地教学,恐怕想要学不会都难。 她咬了咬牙,想着至多是挺过剩下几日就好。毕竟千秋诞在即,留给他们折腾的时间也不多了。 乔芸瞧着她的神情还是透着紧张,便风轻云淡地宽慰道:“丫头,放心去试,出了什么事情都有祖母给你撑腰。” 以乔老太君的身份地位,说出这话来本就不是夸大其词。只是这次更有些巧合,当朝太后也就是这次千秋诞的主角,早年待字闺中只是,与乔芸曾是亲密无间的闺中密友。后来二人虽然各有婚嫁,经历与际遇各不相同。可是,人越是身居高位,反倒越是怀念起青春少艾时光,还有那时毫无利益关系,简单纯粹的美好情谊。因此,这些年来,乔芸奉太后懿旨入宫觐见的次数反倒频繁了起来。 这层关系赵嬷嬷的确也给沈亦清提起过,当然主要是用于给她施压,再三嘱咐为了荣远侯府的声望以及乔老太君的脸面,她可千万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如今乔芸既然开尊口,更像是给沈亦清保驾护航,以此消除她不必要的负面情绪。 “谢谢祖母!” 沈亦清甜甜地叫着,一边真诚地感谢她的支持。一旁的燕云易用余光瞥见她略显俏皮可爱的一面,不动声色。 第二十三章 盛典前夕 大梁皇室一脉也算是绵延了百余年,积累了颇为稳固的根基,财力与武力都算得上在三足鼎立之中相对而言更具基础。到了梁成帝掌权之时,世家门阀权势割据,阶级划分的边界已然较为明确,前朝后宫盘根错节,却也尚算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关系。 众多家世显赫的臣子之中,也不乏忠心耿耿之辈。除了荣远侯燕啸天之外,宋国公宋青松以及担任两朝丞相的乔松霖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诚良将,可惜天不假年,如今都已驾鹤西去,顺带着带走的也还有大梁朝堂的朗朗清风。 曾经人才辈出的大梁朝廷,如今一点点地蒙上尘埃,褪去曾照耀中原大地的光芒。对内却同时露出它虎视眈眈的本质,用已然不复本心的标准审查着每一个臣子的赤诚。 千秋诞是大梁太后独享的尊荣,用以普天同庆皇帝嫡母的重要寿辰。如今在位的太后本名高月,并非高门出身,却在一代霸主梁文帝身侧相伴数十载,一步步地从身份普通的嫔位晋升成皇后,又凭借着多年的经营,一举赢得梁成帝的敬重。要知道,梁成帝不仅生性多疑,更是与太后毫无血缘关系。 自梁成帝即位以来,每次的千秋诞都极尽奢华,说是为了遵循礼制,也是有震慑四海,教他邦也看到大梁雄厚实力的意思。只是近些年来北凉崛起的速度愈发加快,这种大张旗鼓的自我满足所能带来的效果有多少,可就只能见仁见智了。 加之这一年多来大梁内忧外患并不太平,京都城虽仍然维持着一片祥和而昌盛的景象,四野却多有饱受天灾兵祸的难民。当然,城门之外的另一片天地并不在当权者的考虑范围之内,因而即便斥资无数,千秋诞却是早在大半年前便开始筹备,丝毫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百官之中,户部执掌财权,千秋诞采买兴办的差事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姜宗池的头上。明面上说是以后宫的私库为限,酌情有地方捐纳,可姜宗池老奸巨猾,怎会真的动用天家的私房钱。再加上自上而下免不得层层盘剥,千斤重担终归是压到了庶民身上。百姓的怨声载道又怎会上达天听传到远在京都的皇宫之中,于是依旧只能便宜了那些得势小人,欺上瞒下以至于贪得脑满肠肥。 贵族门庭自是不会将这些小事放在眼里,所思所想依旧是歌舞升平,以及如何在千秋诞上大放异彩。 此时的沈亦清也并不例外,隔着重重门庭,外面的世界仿佛从未出现在视线之中。对她而言,一切都还很遥远,眼下最重要的只有明日的千秋诞。 “发什么愣?” 燕云易的声音冷不丁得响起,教她吃了一惊。这几日他倒像是铁了心,非要教会沈亦清舞剑为止,丝毫不留有半点空隙地亲自盯着她,以便于及时地纠正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夜深人静之时,也不得闲,独自一人秉烛待在书房之中,忙于处理白天积压的军中事务。 沈亦清倒也算争气,如今已将动作要领掌握得颇为得心应手。她并非只是盲目地照搬复刻,越是练到后面,一招一式之间越是带着些自己的韵味。原本身材瘦削是她极为明显的劣势,不仅整个人瞧着弱不禁风,总归是有些病恹恹的感觉。如今取长补短,身形灵巧地随着长剑而动,反而独树一帜地化为曼妙、轻盈的姿态。 远远地见燕云易走来,她下意识地站直身子,有些紧张地握了握手中的木剑。 “没什么,刚刚想到些事情……” 话语间,她的声音不比平日一般自信,饶是燕云易都能够看得出来有些心事。这倒不难估计,往日她心无挂碍所以做事不需要过于计较后果,但是明日的千秋诞终归是代表整个荣远侯府,越是关切则越是心生顾忌。 燕云易这些日子对她的指导都颇为严苛,此时却神情松动地说道:“不用太紧张,以你所学所练,明日只要正常发挥即可。” 沈亦清略显勉强地报以一丝敷衍的微笑,嘴唇微动,却终究没说什么。 “小姐,这是姑爷特地为您选的舞衣,真好看!您仔细看看,这不就是您跟奴婢描述过的舞衣样式吗?看来姑爷和小姐真的是心有灵犀!” 屏儿爽朗的说话声带着笑意,清脆而明亮。只见她双手托举着一式两件的青绿色衣裙,内衬绸缎、外缀薄如蝉翼的丝纱,一双水袖造型颇为独特,裙摆不似正式的礼服厚重而累赘,如莲蓬般散开却便于行动。 沈亦清的愁苦有半成就是为了这几日没有寻到合适的衣裳,没成想这件舞衣来得甚是及时,并且几乎满足了她对相衬服饰所有可能的需求,甚至可能高于她的想象。 她惊喜地摸着轻柔而有质感的面料,一边略带惊奇地望着燕云易道:“看不出来,你对服装设计这么有心得?” 屏儿急忙帮腔道:“姑爷,您这是在哪里找来的成衣?您可真有办法!小姐这些日子把府里的库房都快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这么一件清雅脱俗的衣服。” 燕云易并未直接回应,轻咳一声道:“赶紧去试试,时间紧迫,要是不合身再改估计也未必来得及。” 沈亦清听屏儿提起,不由得满面狐疑地望着燕云易。莫说这衣服的款式不常见,便是在侯府的库房中都难找到与之可比的材质面料,怕是在京都城都罕见,他又是哪里寻得来? 一边想着,她却不敢耽误,一路小跑就从屏儿手中抄来舞衣,急忙去里屋换上。燕云易说得没错,要是尺寸大小不合体,临时临了再做调整,时间怕是有些危险。 沈亦清更衣走开的空档,刚巧燕云殊过来探望,就与燕云易先交谈了起来。 “宫里来人传话了,明日上半晌是千秋诞大典,晌午后比试马球,你位列在齐王的阵营里,与彻王对阵。” 燕云殊神色温润,却分明蒙了层略显晦暗而深邃的阴影。 燕云易却是毫不在意道:“知道了。” “最近已有传言说齐王与你过从甚密,难保这不是有人刻意安排。” 燕云易冷声道:“除了彻王,还会是谁?” 他不是性情单纯之人,也不会盲目相信“巧合”二字,想必一则彻王与自己积怨已久,二则当日沈亦清当众落他面子一事也算是不温不火地流传了一阵子。彻王本就心胸狭窄,明日的马球自当不仅仅是竞技之乐这么简单。 燕云殊点点头道:“齐王殿下心思缜密,相信自有应对。彻王觊觎燕云骑已久,只是近些年小动作越发频繁。你我已然忍了这么多年,想必不会急于一时。” 燕云易讳莫如深道:“便是真的给他出尽风头,也并无不可。” 一阵清风拂过,至多不过微微吹动海棠树茂密的枝叶,斑驳的树荫晃动了几下,便回归平静。 彻王之举其实从未在他们眼中,他小打小闹一般的行径,至多只是证实自己跳梁小丑的本性。只是,在他背后的王权以及朝野势力的分支,才是燕云骑若想要安身立本、踏平边境以及收付幽云十二州所不得不时时刻刻留心的重要威胁。 燕云易静默片刻,继续问道:“雅集是什么安排?” 闻言,燕云殊这才想到来意地说道:“哦,对了,我险些忘了说。太后特意嘱咐要亲自接见你新娶的妻子,看来这次弟妹的殿前献舞是少不了了。不仅如此,这次的雅集里除了花艺之外,在琴艺、棋艺、女工上均有安排。” 千秋诞大典素来分制男女,由大梁皇帝携贵族王侯于庙堂祭祀祈福,女眷则以太后为尊各自敬献技艺,相互争奇斗艳以博取魁首的雅名。 只是与往年不同之处在于,雅集作为女眷们聚首的闲时意趣,向来只有一个名目,这次却安排得极为紧密,集合了两三样内容。最微妙的是,独独去掉了众人皆知沈亦清最为擅长的花艺,不可谓没有蓄意针对的意思。 燕云易听他介绍完,却只是意料之中的神情,并没有丝毫的担忧或惊异。这倒也不难估计,彻王既然摆明了要对付他,彻王妃又怎么会不顺从自己夫君的意愿,轻易放过折辱沈亦清的好机会? 说话间,沈亦清已然换上舞衣,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只见她一改往日或古板、或过于成熟的装束,青绿色的纱裙与绸衣灵动而鲜活,本就设计灵巧的衣服线条将她平日里看不出的腰身修饰得精妙。脚上是双极为相衬的湖绿色缎面软底舞鞋,与周身淡雅的气质相映成趣。 她笑起来素净明媚,眉眼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这副返璞归真的模样平白增添了几分不可名状的独特魅力。 燕云殊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惊喜地鼓掌道:“弟妹这身装扮清丽脱俗,实在不同凡响!” 沈亦清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边低头越看越喜欢地说道:“我反而担心自己衬不上这身衣服。” 燕云殊温和道:“我倒是觉得唯有你能不辱没它的气韵,没想到凌公子的眼光这么精准。” 这边他刚说完,便对上燕云易略有些复杂的眼神。以他们的默契,燕云殊瞬间就知道自己说多了两句。 沈亦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在仔细抚摸袖口荷叶般的流畅曲线,不经意地问道:“你说谁的眼光精准?” 片刻之后,见燕云殊迟迟未说话,沈亦清不禁有些纳闷。她抬眼正对上燕云易略显静默的神情,他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透着些深沉。 她笑着道:“怎么都突然沉默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燕云易接话道:“衣服合不合身?” 沈亦清不明就里地答道:“哦,刚刚好!穿起来很舒服,动作也都能舒展开。感觉这不像是普通的舞衣,这么好的衣服,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啊?” 燕云易冷声道:“没问题就好,趁还有时间,再去练几遍。” 沈亦清困惑道:“难不成这还是什么不能说的商业机密,我不过就是想问问清楚这到底是哪家成衣铺,既然手艺这么好,那以后都让屏儿在这家采买就是。” 闻言,燕云易的神情不易察觉地更加晦暗了几分,答非所问道:“刚刚宫里来的消息,你明天要在太后面前献舞。” 他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听在沈亦清耳中却好似晴天霹雳。虽说在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真的被通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紧张,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她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地望着燕云殊,想要确定消息的可信度,于是问道:“他说的不会是真的?” 燕云殊浅浅地笑着,眼中略带宽慰的神色道:“没错,不过你不必紧张。” 沈亦清哪里还有时间再听清楚旁的内容,着急忙慌地寻来刚刚丢在几案上的枫木剑,草草地端起茶盏囫囵灌了几口。 屏儿紧紧地跟在她后面,也被她此时明显紧张的情绪感染,神经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呀!小姐,这茶凉了!” 沈亦清哪里顾得了这么许多,抹了抹嘴角残留的水渍就径直钻到练舞的场地中央。 望着她自愿自觉的举动,燕云易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弯起细小的弧度。可这样的细节却被燕云殊捕捉在眼中,他饶有兴致地问询道:“为什么不告诉她这是凌飞宇送来的衣服?” 燕云易平静道:“她也没有问。” 燕云殊笑了笑,意味深长道:“那你也没有跟她说,凌飞宇已经向你解释清楚了那日事情的原委,并且你们都对她的胆识和气魄颇为认可?” 燕云易故作镇定道:“这些只是对外的说辞,她没有因为自己的莽撞断送性命,就已经是万幸。她不是每次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燕云殊略有深意地望着燕云易长身而立的姿势,不复多言,可是面上浮现的几分笑意便已然说明了一切。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见到燕云易除了生杀予夺之外,还有什么抱有丝毫关切的人事物。 或许,沈亦清的出现,能够打破他原有的平衡,焕发一些新的气象也未可知。 “出事了,老夫人老夫人病倒了!” 突然间,赵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呼喊声惊吓到在场的众人。 第二十四章 初入宫门 是日,天刚蒙蒙亮,沈亦清没等到屏儿叫早,便已然早早地坐在床边。若要说她休息得不好,她此时的气色如常也未见倦怠;可要说她精神饱满也并不合适,萦绕在眉宇之间的那股忧愁与焦虑徐徐未曾消散半分。 她披散着头发,素净的面容未施粉黛,徒添了几分清爽的气质。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铺着的兽皮地衣,它雪白的毛发中微微点缀着澄黄色的斑点,精美得恰到好处。 依照沈亦清此时的心境,她根本不是在欣赏这件华丽的毛毯,反倒是无端臆想着这个猎物在生之时的模样。无他,只是此刻她脑海中回荡着一个莫名奇妙却又极富感染力的想法,并与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家伙产生了奇妙的共鸣之感。 好像有一个声音贴着沈亦清的耳畔与她呢喃道:“你好好看看你们两个,一个是为了满足人的欲望而被扒皮抽骨,一个即将竭尽气力去取悦贵族。生如草芥、命如蝼蚁,半点由不得你自己。仔细想想,你们之间,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小姐,您有心事啊?” 屏儿望着她这副失神的表情已有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怯生生地问出口。可她又是那么得小心翼翼,好似担心但凡自己说得大声些,沈亦清就会像是受到冲击的瓷器一般,登时破裂崩碎。 沈亦清闻声,瞬间清醒过来,好似有股无形的力量将她从那种虚无缥缈且毫无来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竭力想要摆脱那种无形的妄言。 “嗒”得一声响,她赤着双脚从床边蹦到软软绵绵的地毯上,那种松软的触觉就好像是踩在蓬松的棉花上,却又触肌生温,实在难得。 她毫不在意地笑着说道:“我早就醒了,都等了你半天了,终于轮到有这么一天你比我要迟了。” 屏儿“噗嗤”一声笑出来,跟着也就将方才的担忧驱散开来。 “好好好,我的小姐,那您快些更衣,姑爷和世子都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沈亦清顺着她轻轻缓缓的引导,乖巧而熟练地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她的安排。 “他们怎么这么早?” 屏儿笑着道:“不早了,入宫还有一段距离,进了正大门,内里另设了三重宫门。若不是皇亲贵胄,进了皇宫就不可策马,只能步行,光是一重门就得走上小半晌,何况还有三重。若是误时错过了大典,听说可是重罪!奴婢还听说,有些官员的家眷为了能够赶上千秋诞,趁着五更天宵禁刚过,就从府里往宫里赶,兴许还能博得太后的召见。不过,好在咱们侯府的两位少爷都有勋爵在身,咱们与他们同行,自然能乘驾而行,也省得走得久了乏累。即便如此,估计等到您梳妆更衣之后,时间也是刚刚好。” 沈亦清悉数认真听下,却还是免不了好奇道:“屏儿,你在哪里打听的这些消息?” 屏儿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微微低着眉眼小声解释道:“这不是奴婢要随小姐进宫,生怕什么也不懂,不知在什么地方就露了怯,丢了您的脸面。不过这些日子奴婢缠着赵嬷嬷都打听清楚了,总归还是有了些了解。” 她的一双小手格外灵巧,一边说话,手上的动作也不闲着。三两句说话间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就给沈亦清布了个清淡雅致的妆面。 屏儿兀自忐忑地望着沈亦清道:“小姐,您看看这样行不行?” 沈亦清并未望向铜镜,反倒心疼地望着屏儿那张娇小圆润的脸庞,她的五官原本带着些天真稚嫩,却分明透着些深重的愁苦与惊慌。 她总是事事小心、时时在意,遇事总想着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在外人面前更是强行努力摆出些与年龄不相符的谨慎模样。沈亦清知道,这是主仆二人在沈府被欺压的许多年里,自己的无能所致。她难以庇护屏儿,甚至无以自保,而屏儿又是忠心护主的性格,想来免不了曾被李氏与沈思云折磨。 每每想到这里,沈亦清只觉得怒火中烧。 当然,她的这些心思并未直截了当地浮现在脸上,她不动神色地握住屏儿的手,安慰地笑笑说道:“当然好看,我们屏儿的手最巧了!” 自打沈亦清醒来之后,宛若脱胎换骨一般,屏儿喜欢看这个崭新的小姐笑起来的样子,那双明亮的眼睛中好似有耀眼的光芒,教她心里只觉得暖洋洋的。 —— 昨晚的瓢泼大雨,连绵好几个时辰,一度让人以为今日的千秋诞可能得延期择日再办。谁承想,临近天光之时,雨却渐渐小了下来。只留下被洗刷一新的京都城,无声地迎接着这些拥有大梁至高荣华的家族,以及即将开幕的盛典。 一辆辆装饰着锦绣华盖的车驾依次缓缓地穿过皇宫的正大门,马驹昂首以傲然的姿态踏进这个充斥着威严的权力中心。每驾马车上面坐着的,都是朝廷中的世家权贵与炙手可热的新起之秀,他们所代表的就是大梁的现在与未来。 沈亦清此时端坐在车厢中,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响动,心下好奇,抬起手微微掀开随风摆动的车帘。只见不远处的隔壁车驾中,两名面生的妇人毫不避忌地交错着视线望向她的方向。此时两人隐约在缝隙中望见沈亦清的目光,非但没有住嘴,反倒像是收获了什么了不得的意外发现,平白生出更多的谈资。 她们急不可待地交头接耳起来,忙着对这个声名狼藉的将军夫人评头论足,谈笑声故意扬得很高,生怕沈亦清听不见。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情,沈亦清并不陌生,分明就是李氏的翻版。她心中冷笑,不出意外的话,这又是李氏的同道中人。 沈亦清本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可架不住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摆足了欺人太甚的架势。她的眼神中一点点地闪现出压抑不住的怒火,在屏儿看来随时下一刻就会爆发。 正当此时,燕云易突然出现在视线中,阻断她向外的探看。他骑在马背上,挺立得笔直的上半身颇有些昂藏的气度。因为要入宫觐见,官员的服制上自有要求。这也是沈亦清第一次见他身着朝服的模样,与平日里俊朗的气质不同,带了些肃穆和庄严的味道。他并未侧过脸来望向沈亦清,却字字句句明显与她说道:“这种无关之人所言,皆是废话。明知道她们是存心想让你听见,而你若真的上心,不就是平白教她们得逞。你这么聪明,这么简单的道理,不会不知道。” 燕云易风轻云淡的提点甚是及时,倒是避免了沈亦清被没来由的积怨冲昏了头脑。这里可是皇城禁地,规行矩步兴许都难免获罪,又怎么可能容得下任何出格的行径。 沈亦清心下了然,服帖地落下车帘,神色一点点恢复平静。 两名嚼舌根子的妇人见她毫不理睬的样子,反倒失了兴趣,也就索然无味地就此作罢。 沈亦清轻声问道:“屏儿,那两个人你能认出来是谁吗?” 屏儿以为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急忙担忧地安慰道:“小姐,姑爷说得对,这都是些无关之人,您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沈亦清微微摇头,解释道:“我想了想,可能没这么简单。就算咱们真的只是这么巧合地与她们撞见了,这里可是宫中,大多数人都想着息事宁人,她们却毫无顾忌地大声出言挑衅,不符合常理。如果她们只是些持宠生娇的皇亲贵胄,倒还好说;可若不然,那就是有意要为难咱们。如果是后者,那我相信这件事情不会到此结束,她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屏儿似懂非懂地回应道:“您是说,杨家的这两位女眷是冲着您来的?” 沈亦清瞬间了然于心,之前的那本札记上,她有印象记录着当朝丞相杨高的发妻早亡。他与发妻感情极好,自此之后并未再娶,反而寄情于朝政。杨高如今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却政绩斐然,更是因此在数年间接连跃升,一举成为大梁历史上最年轻的丞相,也是当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一号人物与。他的府中只有一位年过八旬的老母亲,以及两位和离的姐姐杨芸与杨茜。 杨高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农户出身,且身体向来不是很好,早年他家境贫寒,也算是被两位家姐一把拉扯大的,因此与她们的感情甚好。后来随着他当上丞相,地位陡然上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两位姐姐的生活与阶层也日益提升,却变得越发跋扈起来,愈发看不上从前嫁娶的乡野村夫,哭着闹着,日日向杨高抱怨,万般无奈之下杨高只得出面调解,这才和离收场。 沈亦清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这样说来,她们两个的言行举止我倒是不意外了。只不过她们和我又有什么交集,难道杨高和侯府有矛盾?” 屏儿提醒道:“小姐,您又忘了。从前在沈府的时候,李姨娘就总是和她的远方亲戚姜夫人聚在一起,还动不动就阴阳怪气地数落您。我记得姜夫人倒是曾经提起过姜大人深受杨丞相的赏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关系,她们互相认识了之后,听李姨娘说了些您的坏话,所以才对您有成见?” 沈亦清轻轻点点头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管这么许多了,希望她们只是说说闲话的浅薄妇人。名声事小,我只是担心她们动些其他歪心思。” “荣远侯府入宫觐见!!” 只听见远处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调,颇为刺耳地萦绕在半空之中。这是宫中的寺人在通传各家门户的行踪,城门口也自会有人登记在册。宫中的守卫森严,之间宫门两旁伫立着齐刷刷的两排全副武装的禁军,整齐地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 屏儿道:“小姐,听这个意思,咱们应该已经到了最后一重宫门了。” 往后的路程无论是什么人都不可以再乘车驾,因而这些宫人说是迎接,其实也是为了令行禁止地示意众人可以准备步行了。 沈亦清本就不是娇贵的人,这会儿反倒觉得马车狭小,一路过来局促而施展不开。此时能够下车,忙不迭地钻了出来,一个翻身就稳稳地站在地上。也是这时,她才注意到燕云易悬在半空中,原本想要扶她下车的手掌。 她略表感谢地笑一笑,赶忙将手搭在他的掌心,然后故作收敛地低着头,迈出细小的跨步,退到燕云易的身后。 燕云殊此时也已经将马驹的缰绳递给一旁伺候的寺人,正巧看见他们略显生疏与刻意的配合,不动声色地莞尔一笑,之后并肩赶上来,打算一同往里面走。 “几位且慢行一步。” 一位衣着打扮明显官高几阶的中年寺人从宫门处踩着小碎步急忙赶上来,径直向燕云易一行三人走来,看得出来他也已经在此等候一段时间。 “奴才奉太后的懿旨,专程前来迎接荣远侯世子、骁骑将军和将军夫人。太后有意在大典开始之前,先见见几位,还得劳驾各位随奴才走一趟。” 他说话的语调虽然客客气气,举止也甚为规矩,可言语间透露的意思却不容三人多做犹豫。燕云易与燕云殊互相对视一眼,心中便大体有了主意。 燕云殊笑着施礼道:“如此,便有劳内寺带路。” 他恭敬而不失距离地回应道:“世子殿下太客气了,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看在沈亦清的眼里,这位正在前面带路的寺人不仅少言寡语,而且无论是行走的脚步还是手臂摆动的动作都极为标准,与赵嬷嬷从前对宫中规矩的描述没有丝毫差错。她暗自揣测,以他的年龄和处事来看,绝不是普普通通的低等寺人。 一时间,她都差点忘却了关心大梁皇宫金碧辉煌的恢弘气势,只顾着望着前面好似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甬道。而这也仅仅是这个偌大皇宫中无数条宫道中其中的一处,每每到了分岔路口,左右环顾则都是通向望不见底的宫室庭院。 一炷香的功夫很快过去,沈亦清只觉得这一路走来一点不带喘息,自己的背上都轻微地出了些薄汗。好在还没等到她坚持不住开口,寺人停下了脚步。 “寿安宫到了,几位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通传。” 沈亦清结果屏儿贴心递来的手巾,一边拭了拭额头,一边昂头望见宫门口匾额上的三个大字:寿安宫。 随之引入眼帘的,便是一幢巍峨庞大的建筑物,要说是个居所,实在是辱没了它能容纳的范围。若是能将整个清秋苑都搬来,怕是也只能占到这处宫殿的四分之一。 沈亦清知道进了皇宫的大门,就得谨言慎行,因而并未将自己的心思宣之于口。可是望见这样斥巨资构建的奢华寝殿,她却并未有任何的歆羡之感,反而心中只有淡漠的两个字:浪费。 第二十五章 崭露头角(上) 踏进寿安宫寝殿的大门,沈亦清瞬间就明白了是什么样的生活才需要这样一个三进三出的大房子才能实现。毕竟与一般的房屋结构不同,寝宫用于接见外客的厅堂便足足就四五个寻常花厅的大小。左边是内置的水法布景,取的是精巧鲜活的意趣;右边则像是处香料制作的微型工作坊,无论原材料还是器具、物什都一应俱全,眼下正好有个宫女在专注地悉心调配,香气四溢弥漫在整个环境之中。 看得出来,高太后实在是个富有生活意趣的人。何况这还只是看得见的部分,可想而知,在日常起居、饮食以及其他个人需求方面,这个寝殿中的每一处场所又会是怎样得极尽人力之所能。准确来说,这个地方甚至都不应该简单得被寝殿二字概括,相信就算是独立成一个官宦人家的宅院也并不为过。 不一会儿,方才见过的寺人就率先从数尺宽的屏风隔断后面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几个年轻宫女,之后才见高太后款款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来了。” 高太后的语气并没有上位者的倨傲姿态,反倒显得随和而慈爱。她不亲不疏地说着,像是在问几人,更多的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兀自端坐在正中间的高位上,见几人依然毕恭毕敬地垂手立在一旁,便说道:“涂进,怎么让孩子们就这么站着,快些赐座。” 涂进低垂着眉眼,闻言立刻应了声“是”,然后以眼神示意远处随时站着听候差遣的寺人,几人动作麻利地搬来几张镶玉雕花的圈椅,顺带着有宫人将茶水果子也一应备好,流水一般行动极为迅速。 燕云殊登时就意识到了,方才不显山不露水的寺人原来是高太后的心腹涂进。一来他的言谈举止没有半点宠臣的样子,可见城府颇深;二来高太后既然派他前来,要么真的是冲着与祖母的旧时交情,要么总归是另有目的。 只听见高太后慈眉善目地笑着问道:“上次见面,还是你们祖母亲自搀着,一手一个。一晃眼,十几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没想到你们两个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燕云殊施礼道:“太后好记性。” 高太后摆摆手,笑着道:“已然不行了,尤其是最近这几年,哀家总感觉平白忘记些事情。到底是老了,人不服老不行啊!对了,哀家听闻,你们祖母病了?” 燕云殊致谢道:“有劳太后挂念,祖母昨日偶感风寒。大夫已经诊治过了,说不是什么大病,静养几日便可痊愈。只是祖母毕竟年事已高,头风犯了行动不便,今日的千秋诞恐怕不能列席。祖母特地嘱咐我等,一定要诚心向您请罪。” 高太后忙道:“这是哪里的话,何罪之有!你回去之后记得让你祖母安心歇息,养好身子,哀家与她还得长长久久地彼此照应着,来日方长。” 沈亦清望着她神情真切,并不像是刻意粉饰的样子。照理说,在这深宫之中熬到她这个年岁,并且出人头地成为正统太后之人,必定是历经艰险、饱经风霜。只是她说话间却并不是精明强干的脾性,又不像是绵里藏针的作态,沈亦清顿时对这个衣着华丽且保养得宜的老太太产生了些好奇之感。 高太后何许人也,阅人无数不在话下,她不消留心就敏锐地捕捉到沈亦清的目光,以及这其中蕴藏着的困惑。她这才想起来要好生打量下眼前这个容貌并不出挑的小姑娘。几步之遥,高太后一眼望去,先被那双炯炯有神并不怯生的眼睛所吸引。 高太后关切道:“这就是易儿媳妇?站近些,让哀家好好看看。” 沈亦清没有心理准备,下意识地望了燕云易,既是向他确认,也是向他求助的含义。燕云易神情柔和,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她不必担心。于是她心下稍安,动作幅度不大地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飞速回忆着赵嬷嬷叮嘱过的礼制规范。 只见沈亦清竭力试图表现出优雅,缓缓站起身来躬身施过礼,然后迈着尽可能小的步子走上前去,当然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一连串动作看起来除了略显僵硬之外,丝毫没有想象中一气呵成的连贯感。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懊恼为什么这么早就拒绝赵嬷嬷,实在是悔不当初。好在不幸中的万幸是到目前为止她并不需要什么大动作,那么只要接下来的时间里自己尽可能保持静止状态,或许还能够勉强遮掩。 高太后身居高位,平日里见惯了各式各样的高门贵女,如今见到沈亦清这般连基本礼仪都掌握得极其不标准的女子,反倒觉得新奇。 细看之下,沈亦清素净的妆面和衣着穿戴终于扬长避短了一次,既凸显出了她楚楚可怜却并不娇弱的身材气质,又回避了五官外貌平平无奇的劣势。后宫多年,高太后早已对姿色姣好之人习以为常,瞧着她朴实无华的模样,只觉得多多少少有些颇为难得的清丽自然。 高太后见她的视线既不回避,也不怯懦,不怒反喜地说道:“哀家听说为了这次的千秋诞,你日日在家勤加练习,难为你有这样的孝心。如今瞧着你模样有几分清瘦、憔悴,也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劳累过甚,教人看着怪不落忍。” 沈亦清急忙解释道:“多谢太后关心,与此无关,我……民女……身体向来不是很好。” 她磕磕绊绊地说了一两句,见屏儿无声地用口型做提示,这才意识到自己连称谓都用错了。 好在高太后并不在意,只是笑意更深道:“真是个乖巧的可人儿,咱们的这位少将军对你可好?” 这个问题沈亦清预先完全没有思考过,此时只得一头雾水,硬着头皮笑着道:“夫君待人素来宽和。” 高太后道:“哀家问的是待你如何?” 沈亦清自然不知道要怎么展开说说,只回了句:“甚好。” 高太后点点头,望着燕云易温和说道:“少年夫妻最是难得,你作为人家的丈夫,不要整日只顾着操心军务,得留些时间给家里人,自己的妻子也得悉心呵护照顾才是。” 燕云易闻言,起身施礼,应了声“是”。 随后,几人陪着高太后又不轻不重地闲谈了几句,眼见大典的时辰将至,才由寿安宫的寺人引路退了出去。小寺人本想在前面领路,却被燕云殊谢绝。 燕云殊浅笑着说道:“通向正殿的路应该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往前走就到了。时间不早了,太后身边应该有更多的琐事,此时离不了人,我们就不劳烦内寺了。” 小寺人原本还想要坚持,听他说起,这才想起还有些差事没完成,犹豫片刻后也不敢再坚持。 “如此一来,奴才便不远送。奴才就在寿安宫,世子若是还有什么需要,随时招呼即可。” 几人略表谢意便自行离开。径直向前走了一段之后,沈亦清率先开口。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太后刚刚说的话都透着些古怪?” 燕云殊与燕云易相视一笑,反倒教沈亦清更觉得摸不着头脑。 她微微噘着嘴,忐忑地问道:“你们笑什么,是我又说错了?” 燕云易平静道:“没什么,挺好的。” 燕云殊急忙解释道:“弟妹你别误会,我们只是有些惊喜,短短时日你的洞察力突飞猛进了许多。” 沈亦清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夸赞的好话,继续说道:“这么说,你们早就察觉到有什么不妥了?” 燕云殊神经敏锐,此时已经预感到今日有事情会发生,却还是故作平静道:“未必会有你想得这么严重,兴许只是太后真的想要见你。只是,从她的话语中,更像是些警示的意味。” 沈亦清点点头道:“是啊,她不是提到你军务繁忙,照理说她久居深宫,怎么能知道前朝臣子这么细微的动向。” 燕云易并未接话,神情也看不出有任何异常,一时间教沈亦清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更紧张。燕云殊反倒是一贯温润的笑容,总算也让她觉得有些许的心安。 不消片刻,他们来到举办千秋诞开幕仪式的广场上,此时人员大体聚集完毕。就这样的约莫四五十来号人,已然汇聚了大梁最具权势的外戚朝臣。 沈亦清亦步亦趋地跟在燕云易身后,并肩站在为他们划定的位置上。只听见身旁燕云易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稍后仪式结束之后,你就会和一众女眷移步侧殿为太后庆贺,我们则会跟随陛下去太庙祭祖。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惊慌,切勿轻举妄动,一切都有我在。” 他的音量不大,语气也不至于多温和,却莫名让她如释重负。 沈亦清莫名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责任感与信念感,这段时间她只觉得一切都只是为了应付别人的要求,抑或是为了生存下去的必要过程。可是此刻望着身侧的燕云易与燕云殊,她渐渐地产生了一种荣辱与共的感觉,而不仅仅作为一个独立且毫无倚靠的个体而存在。 不知不觉中,她觉得鼻尖微微有些酸楚,眼中也有些许的湿润。 燕云易自然是对她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只以为她是因为紧张而导致的脆弱情绪,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时全场静默,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情急之下,他能做的只有握住沈亦清的手,想着也许可能通过这个动作为她传递一些信心与力量。 沈亦清只感觉掌心突然传来他的温度,一股暖流由心底弥漫开来,渐渐扩散到脑海之中。只这一刻,她整个人的思路都有了极大的变化,从表面望上去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她坚定的眼神好似能够说明一切,她毫不在意地抹了下眼眶,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虽则荣远侯府地位超凡,可是到底老侯爷燕啸天奉召驻防在外,并未亲自出现在仪式现场,因此给他们安排的位置并不是特别靠前。隔着前面数排人,站在沈亦清的角度,只能隐约看见高台上梁成帝的背影,以及一旁高太后身着正服,周身雍容华贵的气度。 好在并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千秋诞的仪式就已然告一段落。的确如燕云易所言,各家在殿前掌仪寺人有序的安排之下,分散着跟随人流走向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别家都是三三两两成群结对同往,唯有沈亦清形单影只。 幸好仪式结束之后,屏儿便第一时间穿过人群,出现在她身边。只是来人却不单单是屏儿一人,几个沈亦清极度不想见到的人也如影随形。 只见李氏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扭捏着并不曼妙的腰肢,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满是得意地向沈亦清说道:“这不是我们二姑娘嘛,几日不见怎么憔悴成这般模样?” 一旁的沈思云故作小心地推了推李氏的手臂道:“姨娘,二姐姐现在已经贵为将军夫人,咱们怕是高攀不起。” 李氏故意接着话茬高声道:“也是,现在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燕少夫人了,架子大了,连娘家人也不待见了,嫁进侯府这么久都没回门看看。” 沈亦清冷眼旁观着她们惺惺作态的样子,甚至连觉得不耐烦的心思都没有,面对周围众人不明真相而莫名投来的非议眼神也泰然处之。 兴许是她这幅岿然不动的态势过于坚定,围观之人反倒并未全盘信以为真。 李氏一通酸话说完,并没有人真心捧场,她本就有些下不来台。没注意的时候,她望了眼沈思云,却见她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沈思云平日在沈府横行惯了是不假,可这样声势浩大的皇家盛典却也是第一次参与,周遭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名门望族。虽说她与姜宗池的二儿子姜柏侯立有婚约才能跻身上流之列,可既没有行礼,也没有其他显贵依凭,不像沈亦清可是货真价实的将军夫人。 沈亦清上前一步,几乎贴着李氏的脸颊轻声说道:“要撒泼也得分清楚情况,你看好了这是什么场合,轮得着你张牙舞爪吗?对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这么嚣张是想要炫耀沈思云和姜家的小儿子定了亲,你母凭女贵终于熬出头了。我的话你可记住了,管住你的这张破嘴,小心弄巧成拙。” 李氏瞪圆了一双眼,手指颤巍巍地朝着沈亦清比划着,惊声尖叫道:“混账……你……你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 沈亦清见时机成熟,见缝插针地故作惊吓状,甚至整个人歪歪斜斜地向后倾倒。一边状若泫然欲泣道:“姨娘这是做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是,让您不满意了。您说出来便是,何必动手呢。” 她的反应之快倒教李氏无所适从,只见不远处已有寺人面带狐疑地靠近,她摊开一双手,有些局促地立在原地。 第二十六章 崭露头角(下) 依照常理来说,瓷器不碰砖瓦,明显沈亦清现在的身份更为矜贵,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发生冲突,有损的必然是她自己。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李氏哪里能反应过来这个道理,她满心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诧异。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是有荣远侯府撑腰,可那个往日任由自己拿捏的继女,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沈亦清可没兴趣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要论演技,自己随随便便表演一段的水平也不会比她们更加拙劣。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总归是有风险,可是与李氏说话间,她的余光隐约瞥见一些隐在暗处的身影。虽说没有确凿的凭据,但是沈亦清的直觉感到这是她们的试探,与先前在车驾上遇到的事情如出一辙。 若是她传递出隐忍的信号,接下来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自打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一场注定不会带有任何硝烟的战争已然打响,只是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自己。 其实她的直觉的确没错,李惜凤以及杨家姐妹的确正在不远处暗中窥探。几人本想伺机加入攻讦沈亦清的阵营,此时见势头不妙,就立刻见风使舵地偃旗息鼓,装作无事发生。李氏本欲争辩,话到嘴边,只对上沈亦清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好像是无论自己说些什么,都不能伤及她零星半点,满腹怨气瞬间都好似失去了宣泄口。 不但如此,眼前的沈亦清异常陌生,那双看不出有任何波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氏,看得她心里直发怵。好在李惜凤恰逢其时地连忙赶了上来,一边故作熟悉地与沈亦清插科打诨了几句,一边挽着李氏的胳膊消失在视野之中。 沈亦清并未与之纠缠,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虚假笑容。目送她们离开之后,她当即冷下脸来,掸了掸衣袖,好似想要扫去些无聊之人所带来的、肉眼并不可见的灰尘。 屏儿迟疑良久,才刮目相看一般在沈亦清耳畔轻声说道:“小姐,您刚刚的样子,奴婢从来没见过。” 沈亦清怒气渐消,笑着道:“不好吗?” 屏儿瞪大了双眼,惊喜道:“何止是好,简直是大快人心!” 沈亦清莞尔一笑,可心里知道她们的动机不会就这么朴实无华。她微微挥了挥手,屏儿立刻附耳过来,只见沈亦清一脸严肃地安排着一些事情,屏儿止不住地频频点头。 “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下了吗?” 屏儿认真地点点头道:“记下了,奴婢这就去办。” 沈亦清关切地叮嘱道:“记着,这里毕竟是皇宫,规矩森严,不能轻举妄动。而且这里的宫室格局比侯府还要复杂,小心迷路。遇到拿不准的事情或者一旦感觉到有危险,千万不要犹豫,什么都不要管,一定以保重自己为先!” 她一股脑儿地说了这么许多,屏儿仔仔细细地听着,不仅没有慌乱和紧张,反而满脸都是欣喜的表情。 沈亦清顿了顿,连忙问道:“我说的你都听清楚了吗?” 屏儿道:“您放心,奴婢都记下了。只不过……只不过,奴婢就是想着,既然能为您做些什么,奴婢真的很高兴。” 沈亦清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面带怜惜地摸了摸屏儿的脑袋,温和道:“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可爱。” 不消片刻,屏儿便消失在鱼贯的人流之中,只留下沈亦清孤身前往未知的方向。她深吸一口气,很快就加入一众献技的年轻女眷之列。只见成群结队的高门贵女比肩而立,颇有些百花争艳之感。 初时不易察觉,不一会儿沈亦清便发现身边的女子有些眼熟。好在她在有关容貌方面的记性尤为突出,很快就回忆起这是当日与彻王一同到侯府传旨的其中几人。她认得出最靠近自己的应该就是乔老太君的近亲乔素敏,只见她身穿藕色裙衫,青黛娥眉,虽没有盛装打扮,却也自有一番淡雅的气韵。 林嘉悦与乔素敏是闺中密友,此时也是并肩而立。而林嘉悦无论是身材样貌,还是衣着妆面,都最为出挑。她的举止大方得体,脸上似笑还无的梨涡同时透着些甜美与温婉,的确堪为大家闺秀的典范。 乔素敏自然是先认出了沈亦清,碍于二人现在所处的环境并不适合寒暄交谈,因此只是微微颔首、点头示意。沈亦清也礼貌地报以微笑,庆幸自己总算不是置身于完全陌生的场合。虽说这顶不了什么大用,到底也是在心理上稍加安慰。 隔着重重阻隔,沈亦清隐约地望见了故作高傲之态的沈思云,她正抱有一种阴鸷的眼神紧紧地盯着自己。这种情形发生在她们之间实在不值得惊奇,因而沈亦清不过冷眼一瞥,并未真的上心在意。 随着最后的几位外客女眷陆陆续续地涌入大殿,有专人对照名册挨个清点人数。伴随着大殿左侧一声清脆的钟磬响动,同时象征着众人已齐聚。一切就绪,千秋诞的主角也可以准备出场。与此同时,众人在寺人的引导之下依次落座。 早先就有宫人将座次顺序安排妥当,并提前交由层层审阅、批红。因此,眼下虽然人头攒动,一应安排却井井有条。即便引来不少质疑的目光,可沈亦清还是在两侧的前排坐下,距离主位几步之遥。这倒不难理解,燕云易作为正当年的武将,在朝堂上地位超然,族中又有侯爵之位,沈亦清自然享有同等尊荣。另一则,燕云殊也早就提醒过,荣远侯府多年未有新人入门,沈亦清理所应当会成为宴会上女眷们议论的焦点。 沈亦清迎上那些抱着揣度之心且并不友善的视线,泰然自若地一一扫视过去,面上兀自带着浅浅的笑意,倒颇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意思。 很快地,高太后便众星捧月一般地从大殿后方走出来。梁倾月眉眼含笑地侍奉在侧,身穿浑然一体的雪白色纱裙,镶嵌着东珠的流苏步摇轻微摆动,眉心一点朱砂绽开成荷花妆,容貌气度宛若出尘的神女。 “恭请太后圣安!” 随着高太后稳稳地坐在主位之上,众女眷在掌仪宫女的带领下,齐刷刷地起身请安,动作统一而流畅,场面可谓声势浩大。沈亦清倒是乐得藏身其中,免得被人发现自己的拙劣礼仪。 高太后微微抬手,涂进心领神会地宣旨道:“平身!” “好好好,大家都来了。距离上次的千秋诞有些时候了,哀家瞧着有不少新面孔,都是各家新添的人。万贵妃,你记性好,都给介绍介绍。” 万贵妃恭顺道:“是,母后。旁的倒没什么,也都是这些年各府婚嫁添的新妇。主要还是荣远侯府,咱们的骁骑将军前些日子刚刚迎娶了沈家的二女儿沈亦清,算是真正的新人了。” 高太后不动声色地笑着说:“是吗?人在哪里呢?” 只这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整整齐齐地望向沈亦清,好似看戏一般等着她如何应对。毕竟万贵妃是梁倾月的生母,又是集梁成帝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当势宠妃。虽说梁成帝有旨意,倾月公主与燕云易赐婚一事不可外传,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座的十之八九都有所耳闻。虽说万贵妃是出了名的好性格,不像是会为难一个晚辈。可终究自己亲生女儿被人拒婚这件事情,能不能咽下这口气可就两说。 沈亦清又岂会不知,眼下除了装傻充愣,她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她故作慌乱而局促地跌跌撞撞站出列,当即紧张地伏首道:“沈亦清叩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她的动作磕绊,不甚雅观,瞧在那些自诩为大家闺秀的眼中无端成了笑料,淅淅索索的讪笑声一时间此起彼伏地传递在大殿之中。 高太后不见喜怒,只是不做声地环视一周。涂进会意,及时地清了清嗓子,众人这才有所收敛地噤了声。 万贵妃急忙起身相迎,将沈亦清扶起身来,温声细语道:“少夫人不必行这么大的礼,这里都是自家人,不必局促。” 她一边说着,一边安慰地轻轻拍了拍沈亦清的手。沈亦清这才看清眼前妆容得宜的万贵妃,她的五官与面部轮廓没有尖锐的线条,瞧着不具任何攻击性,莫名让人有种亲切感。饶是沈亦清明知需要与她保持距离,却几乎陷落在她温柔的神情语态之中。 皇后适时说道:“万贵妃说的是,大家同处大梁,亲族又皆是前朝后宫的股肱之臣,切莫有亲疏之分。只有齐力同心,才能家族和睦,执手大梁兴旺繁盛。” 她一副恬淡的模样,的确不具有强烈的存在感。要不是金灿灿的后冠加身,还有周身绣着百凤朝凰图样的礼服显示身份,旁人的确很难分辨出这便是执掌后宫的大梁皇后。 高太后笑着道:“好了,瞧你们俩说得煞有介事的模样。要按照哀家说,今日名义上说是千秋诞,实则也就是家宴,不用一板一眼。涂进,哀家记得你说今年要献技的人格外多?” 她任何的没有表态,索性顺着皇后的话茬直接推进到下一个环节,免去了在众人面前与沈亦清对话的过程,明摆着有几分不想为难她的意思。 涂进道:“回太后,正是如此。而且就连公主殿下也递上了献舞的册子,奴才就给安排在了首位。” 梁倾月的视线一直在沈亦清的身上停留,此时听到他所指之人是自己,当即回过神来,略带娇嗔地说道:“回禀皇祖母,月儿想着千秋诞这么重要的日子,也想聊表孝心。可是皇祖母什么都有了,月儿只能在殿前献丑,只为博皇祖母一笑。” 高太后心情甚好地笑了笑,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你这孩子向来乖巧,没想到还有这么古灵精怪的一面。” 万贵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宠溺地笑着说道:“谁说不是呢,母后您可得好好说说她。臣妾劝也劝了,可是她非得坚持说要亲自给皇祖母贺寿,这些日子废寝忘食地练舞。莫说是臣妾,就连陛下都阻拦不得,也只能任由她了。” 高太后道:“哈哈哈,咱们月儿灵巧懂事,该赏!” 梁倾月急忙摆手道:“父皇说过,无功而赏是为罚。您得先看看月儿的表现如何!” 高太后笑着说:“好好好。那就不要候着了,涂进,安排各自去准备。” 涂进领旨之后,带领着一溜排的宫女,各自一一对应地伺候着依次需要表演的女眷们。 候场的宫室早早地备齐了可能用得上的物件,无论是梳妆台、盥洗池这样的杂务,还是各色应急的乐器都一应俱全。此外,各家早前就送来的舞衣分别陈列在等身高的衣架上,一目了然。 其中,当属沈亦清的那件最为惊艳,少不得引来众人侧目。更有甚者不由自主地夸赞道:“不知道这是谁的衣服,这样的款式设计,竟然见所未见!” 沈亦清可不认为现在是出风头的时候,这些议论声言犹在耳,她却好似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坐在镜子前浅浅地补了些脂粉。 依照顺序,她应当是中等顺序出场,故此不需要提前准备太多。 谁承想,涂进忽然穿过人群走到她面前,略显为难道:“少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亦清心道不妙,却故作轻松地随他走到一旁僻静的地方。 涂进道:“少夫人,您的次序能不能调整下?”沈亦清平静道:“涂内寺是想要怎么调?” 涂进顿了顿,说道:“能不能放在第二位?” 沈亦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中略加思索。 视线穿过涂进所在的位置,她隐隐约约看见有几人在自己的衣架之前晃动了几下,还并未来得及留心,便听见涂进的声音响起。 “这个是公主的意思,如果少夫人觉得为难,也不必勉强。” “没事,我可以的。” 她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既然早晚都要有这一天,那么不如趁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较量一次。虽然她也没什么底气,可是正因如此反而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沈亦清神情坦然地望着他,反倒让涂进有些诧异,不由得增添几分欣赏。 第二十七章 处心积虑 几盏茶的功夫,梁倾月与沈亦清已经先行准备就绪。接到梁倾月贴身侍女的授意之后,乐师们连忙热闹地忙活起来,弦瑟管乐各自有人负责。不过须臾之间,袅袅的音律声回荡在大殿的上空。 迎着悠扬的旋律,梁倾月舞步流畅地一路跑到大殿的正中央。只见她身穿一身纯白色羽翼制成的舞衣,严丝合缝得看不出有丝毫剪裁的痕迹,裙摆极地足足有一尺多长,却一点不显得累赘,反倒衬出梁倾月曼妙的动作。她原本的模样就生得楚楚动人,又带着些恬淡与素净的味道,此时只浅浅地画上了淡粉色的腮红以及银色花钿,与雪白色的服饰相得益彰。 她选的这首乐曲以丝竹声为主,曲调悠扬,颇有余音绕梁不散的妙处。梁倾月的四肢柔弱无骨,随着旋律轻快而灵活地舞动,每个节拍都对应地恰到好处。 沈亦清看在眼里,倒是并未生出半分嫉妒之心,反而真心赞叹梁倾月的舞姿精妙绝伦,便是让自己再练个十年八载的,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天赋和水平。 此时乐曲正到了高潮之处,梁倾月一个跨步,接连着几个跳步,之后稳稳地落在地面上,一刻不停地接着四五个旋转动作。可却不单单是复杂的高难度杂技动作,她的每一下都精准地落在音乐上,神情体态控制得极佳。 沈亦清只觉得她的每一个舞步都好似跳在自己的心坎上,这支舞简直是艺术品,于是下意识地鼓起掌来。她的掌声虽被淹没在乐曲之中,却还是引来周遭众人意味深长的关注,她们的眼神中分明透露着难以置信。 就连梁倾月也在动作的间隙向她投来惊喜的目光,那眼神中透露着意料之外的惊讶,却纯粹而简单。沈亦清大大方方地接收下来,报以毫不掩饰的赞许和微笑。 或许是她先前的动作幅度有些大,此时忽然感觉腰间隐约有些异物感,想着兴许是方才没有屏儿在身边帮忙,仓促之下哪个衣服褶皱没有捋平整,故此也没有在意。不知不觉中,腰上、背上、肩上,甚至手臂上都渐渐地出现刺痛感。 沈亦清心下疑虑,顺着手臂上微微作痛的地方摸了摸,竟从袖子中拔出一根如牛毛般粗细的银针。 “好歹毒!” 比起有时间花在愤怒上,沈亦清的第一反应是由内心深处扬起一阵莫名的恶寒之感。选用肉眼难以分辨的牛毛针,既是为了不被发现,也是为了能够藏在衣服的各处夹缝之中。只有当穿衣之人有所动作,牛毛针才会一点点地移动出来,循序渐进地刺进人的皮肉,等到有所察觉定是已经深深地扎在肌肤之中。 沈亦清强忍着复杂的情绪,仔细地感受了浑身各处,粗略地估计起码已有十几处,遍布周身各个关节位置,而关节之处又恰好对任何动作的敏感性都极强。何况沈亦清今天要表演的可是剑舞,虽不像梁倾月一般要下腰劈叉,可燕云易的动作设计却是十足参照剑谱为蓝本,幅度之大不在话下。 此时,她若想要放弃似乎还有一线机会。沈亦清并不是强取直中直的人,能屈能伸并不会让她觉得为难。 一曲毕,梁倾月额间布满了细密的汗水,脸上却是挂着光彩动人的笑靥。可还没等到她说些什么,大殿右侧两人高的屏风后忽然传来一阵明快的笑声。 众人大惊,只见原先看着就有些突兀的玛瑙八宝屏风足足有数丈宽,此时依次从后面走出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正是梁成帝本人,后面跟着齐王、彻王等众位皇子,还有些臣子外客。沈亦清眼睛尖,不消片刻便认出了燕云易,她原本有些严肃的神情瞬间舒展开来,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单单如此,转角处此时露出了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更让沈亦清觉得惊喜。 “凌飞宇?!” 沈亦清心中惊叫出声,脸上的笑意更甚。自从那日自己晕厥过去,就再也没有机会向他当面致谢,屏儿和丁全也几次三番地出去打听过,始终没有任何消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凌飞宇一身银白色的圆领窄袖袍衫,手上带着晶莹通透的玉扳指,内里镌刻了“凌”字。他长身而立,一只手放在身前,另一只背在后面,神情自若而处变不惊,通身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华贵之感。 他环顾四周,瞬间便锁定那件青绿色的舞衣,也就顺带着发现了站在远处角落之中的沈亦清。四目相对,凌飞宇唇角微微扬起些弧度,那张俊朗的脸庞上随即增添了几分华彩。 梁成帝先行给高太后请安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高太后慈爱地笑着道:“哀家还道是谁,原是皇帝来了。不是都在太庙祭祖吗,怎么到哀家这里来凑热闹?” 梁成帝道:“太庙大典的吉时未到,朕就先来太后这里讨个彩头。” 高太后笑着道:“皇帝是来看哀家的,还是来看你的宝贝女儿?” 万贵妃笑意盈盈地打圆场道:“月儿哪有这么大的福气,陛下素来重孝道,自然是特地前来看望太后的。” 梁倾月见父皇前来甚是惊喜,同时也立刻就注意到了几人之中神色清冽的燕云易,反倒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父王,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梁成帝开怀大笑道:“朕要是提前说了,你定会紧张,大家又怎么能有机会欣赏到这么精妙的舞姿?” 他看似是在问所有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却有意无意地落在燕云易身上。 齐王却是抢先一步答道:“父王所言极是,七公主的舞艺精才冠绝,已然具备独树一帜的雏形。” 彻王面带不屑道:“六弟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大同小异,不过倒也正常,这些年来倾月的舞技我们见识得太多。既然是要点评,还是把机会留给别人比较好。燕将军,你觉得本王妹妹方才跳的这只云羽舞如何?” 这把火终究是烧到了燕云易身上,他坚若磐石的眼神却没有一丝游移,仿佛这些外界的波澜对他没有半分影响。 沈亦清离得并不近,却也已经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扑面而来的微妙气氛。她就鬼使神差一般,在这个众人大气都不敢喘的全场静默时刻,她兀自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不要紧,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顷刻间都转移到她身上。每个人注视的神情都分明在说:都是因为她,倾月公主的珠玉在前,真想看看她能翻出什么风浪。 显然,梁成帝并无例外地抱有同样的想法。他微微眯起双眼,略有深意地掸了眼沈亦清。只消这一个不起眼的举动,自会有人替他把想做的事情安排到位。 梁成帝的近身寺人汪直选准了时机,对着涂进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适时地提示道:“太后,依照公主殿下的旨意,下一个便是骁骑将军夫人,您看?” 他垂首欲言又止,故意把选择的机会留给眼下能做主的两个人。 高太后默许道:“哀家听说今日的献舞独独就这两支,皇帝若是不赶,正好一并看完,也好帮着选出今年的魁首。” 千秋诞的雅集素来有魁首一说,且仅限从众多献舞之中选出最为出类拔萃的那个。沈亦清彼时的目标只有完完整整、顺顺利利地应付完这项差事,自然没有留心这种争先取胜的竞技机会。可世事就是这么巧合,谁曾想往昔最受热捧的项目如今却独独只有她与梁倾月针锋相对。这也变相说明了前朝后宫的牵扯,消息就好像长了腿一般会不胫而走,而无人会与梁成帝最宠爱的公主殿下争输赢短长。 梁成帝当即痛快地应了下来,随即在高太后身边落座。 言犹在耳,沈亦清原本想要说出口的实情立刻成为不合时宜的刻意推诿。即便现在自己真真切切得芒刺在背,却只能咬着牙强忍住身体的不适。 不知燕云易是不是察觉到她的不妥,径直走到她身边。 燕云易试探性地问道:“你可以吗?” 沈亦清犹豫之间,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圈周遭审视的神情,多得是冷嘲热讽、并不看好的态度。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字不提其他,只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没事,放心。” 燕云易面露疑色,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越是这种时候,他并不想再给沈亦清制造些不必要的压力。他微微抬起手,迟疑了片刻,轻轻拍了拍沈亦清的手臂。 刚巧他的手掌不重不轻的这一下,将一根银针又扎深了几寸,沈亦清痛得眉头蹙起,人也条件反射般后退半步。 燕云易洞察力极为敏锐,先是感觉自己手上碰到些奇怪的硬物,又见她反应明显异常、汗毛竖起,虽不明就里,但大致猜测到了几分。他心中暗道不妙,刚想阻拦,只见她已然一个斜跨步疾走到了大殿中央,他的手悬在半空中将将在她身侧擦过。 沈亦清显然并没有给自己半途而废的机会,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被架在火上烤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事情,可她计较的却并不是这些身外之物。她的名声可以劣迹斑斑,无才无德的头衔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可是她偏生就是不想顺了那些人的心意。 她的确是失忆了,可是她相信在此之前的沈亦清是个良善、单纯、并不会与人为敌的弱者而已。即便是这样,都有人处心积虑地加以迫害。无论是谁,他们今天既然可以在她的衣服里藏有利器,明天就能够染指她的生活、侵害她的家人和朋友。 面对这样莫名的、没有来由与出处的无端恶意,在还不具备以暴制暴的实力与底气之前,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毫无保留地展示出自己的决心与意志。 “想要用些不上台面的阴谋诡计伤害我的身体,可以。但我会让你们看见,这样微不足道的把戏不仅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影响,反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要睚眦必报,加倍奉还!” 战鼓声起,每一个鼓点都匀称而浑厚。此时沈亦清的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比平日里最为流畅的练习还要一气呵成。她的目光就好似一把锐利的长剑,寒光乍现,锋芒触达每一个在座的看客。可这些情绪又与剑舞的韵味巧妙得糅合在一起,除了有意谋害她的始作俑者心中颇为不安,更多的人只会解读成为她精湛舞技的一部分。 沈亦清的视线故作不经意地在沈思云脸上划过,果然捕捉到几分惶恐不安。四目相对之时,沈思云控制不住自己地赶忙回避过去。沈亦清胸中的怒火登时弥漫开来,燃烧起来的更是交织已久的积怨。可这次她选择了隐忍,表面上维持着一副无事发生的正常状态。 一切都诉诸在她的动作之中,那柄枫木剑顺着她的手腕上下翻飞,与她的动作融为一体,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却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黏连之感。看在旁人眼中,沈亦清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周身英姿飒爽的气度别有一番魅力。 随着鼓点越来越密集,她挽的剑花越来越多,沈亦清能够非常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初时还只是隐隐作痛的部位已然火辣辣得愈发疼痛起来。她每大力地吸进一口空气,都能清楚地听见肺部的啸叫声,脑中那根危险的神经好像下一秒就会绷断。 外人看不出来门道,可以燕云易与凌飞宇的武学造诣,却是早就发现不妥。眼看着沈亦清力有不逮,身体已然是强弩之末,他们都略显紧张的模样,随时准备冲出去施以援手。 好在这样的时间没有持续很久,随着旋律一点点地变得轻柔舒缓,这支剑舞也渐渐进入尾声。沈亦清狠狠地咬着牙,硬是凭借着毅力坚持了下来。 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透支过度,汗水浸湿了里衣,沉甸甸地像是从水里刚刚打捞上来。好在这身舞衣的布料特殊,从外表上看不出丝毫端倪。她长剑抵着地面,身体半倚着,如同独木一般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啪啪啪” 一阵掌声在大殿中回响,众人顺着方向望见面露笑意的凌飞宇丝毫不掩饰对沈亦清的赞叹之情。 “少夫人的剑舞让凌某大开眼界,想不到大梁竟有这般飒爽英姿的女子!” 凌飞宇此行代表的是南唐,两国交好,他的话语自然也有着十足的分量。梁成帝闻言,也毫不犹豫地笑着鼓掌,借着便是众人闻风而动的附和声。 沈亦清长舒一口气,总算稍加放松地心道:“成功了。” 第二十八章 绝处逢生 高太后圣颜大悦道:“妙哉,哀家多少年都没见到这么精彩的剑舞了!” 万贵妃笑着应和道:“少夫人无愧是将门女眷,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皇后略有深意地笑着说道:“本宫初时听说倾月公主有心与少夫人同台献技,还以为是一较高下的意思。如今看来,二人的舞姿一个极具风雅、一个英气刚烈,各有千秋,定然是为了太后的欢喜而刻意准备的安排。” 梁倾月闻言,脸上先是一阵发白,继而下意识地望向燕云易的反应,却发现他正置若罔闻地注视着沈亦清的方向。她微微咬了咬下唇,压抑着自己无端觉得失落的情绪,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连忙摆了摆手。情绪控制是在宫中生存的基本功,于她也是寻常之事,一时间旁人并不能看出半分。 “月儿拙见,岂能未卜先知。只是料想到自己与少夫人同为晚辈,对太后的孝心本当一体,若能共舞博得太后开颜,是我等的荣幸。” 沈亦清闻言,心中不由得赞叹。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表面上迎合了皇后的话语,实则却什么都没有说,反倒表明了一层与自己同气连枝的意思。 众人自是感受到皇后这番话语的微妙,原本看破不说破的事情,却被她一语放在台面上,于是唯有屏气凝神地等着梁成帝示下。 只是有心看好戏的人恐怕要失望了,梁成帝面上始终带着和善的笑意,不仅没有丝毫不悦,反而轻描淡写地各自夸赞了几句,更是闭口不谈方才两支风格迥异的舞曲究竟何者更胜一筹。 汪直合乎时宜地提醒道:“陛下,吉时将至,还请移驾太庙。” 梁成帝神态自如,只轻微看了他一眼,于是转过身向高太后请过安,便绕步正殿的大门径直扬长而去。齐王自是心中松了一口气,彻王虽心有不忿,但也只能狠狠地剜了沈亦清一眼。其余几人自然追随着梁成帝的脚步,一同退了出去。 凌飞宇表面上不动声色,颇为留心地看了沈亦清两眼,动作稍加迟疑,但也只得退到殿外。唯有燕云易久久伫立在原地,并没有动身的意思。 这边在涂进的授意之下,后续献艺的女眷已然准备好,络绎不绝地涌上大殿正中的舞台。沈亦清支持着最后的力气,神色如常地退出众人视线的中央。 正当她力不可支,脚下一软的瞬间,燕云易及时接住了她微微倾倒的曲线。看在外人眼里,燕云易略显亲昵地轻挽着她的手,状若关切,只是夫妻伉俪情深的佐证。只有他透过沈亦清大半个身子倾倒的重量,清晰地感知到她的不妥。 “怎么回事?” 他神情肃然地望着沈亦清,言语中透着关切与紧张。 沈亦清痛得说不出话,微微摆了摆手,但是就连抬起的指尖都在微微颤动,手脚冰凉。她强忍着道:“我没事,太庙的仪式是不是快开始了。你不能在这里耽搁,快点过去。” 燕云易闻言更有些放心不下,问道:“屏儿在哪里?” 沈亦清道:“我有其他事情安排她去办。你别担心了,快过去。” 她勉力推开燕云易,牵拉到身上几个痛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平日里,沈亦清的耐受力并不差。燕云易的印象里,她鲜少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她心中总是莫名和自己较着劲,从不轻易示弱。只有如同那日在秋溟坊命悬一线之时,才会被动地失去自我控制,就像现在这样。 正因如此,燕云易迟迟不敢轻易放她一人在此。 沈亦清心中焦急,压低着音量连声道:“燕云易,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你到底在犹豫什么,难道想公然违抗皇命吗?你陪着我辛辛苦苦地练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在千秋诞上保全侯府的名望,如果现在犯下这种低级错误,那不就是前功尽弃? 燕云易蹙眉道:“你本不必如此。” 沈亦清深吸一口气,咬着牙说道:“你听好了,我是侯府的一份子,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心甘情愿,你不需要有任何歉疚。” 燕云易眼神深沉地凝视着这个面色苍白而倔强的纤弱女子,她总是会把自己折腾得这么狼狈,同时却总是毫无保留地坚持做她认为正确的事情。 她知道燕云易不是性格拖沓之人,一切也是出于好心。只是眼下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给他解释清楚,自己能做的只有尽快走得远些,再远些,离他越远越好。 沈亦清低着头故作自然地一口气走了十几步,可身上实在痛得要紧,再没有法子躬身坐下来,反倒撞到突然起身的乔素敏。 二人虽然只是轻微擦身,但沈亦清浑身针扎之处好似火烧,哪里受得了一丝一毫的外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发出“嘶”的一声。 燕云易原本作势要上前,可没想到乔素敏身姿灵巧地握住沈亦清的双手,暗中稳稳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乔素敏有意小范围地提高嗓音,惊讶道:“是素敏笨拙,冲撞了燕少夫人。” 突如其来之下,沈亦清眼中带着些迷茫与无措。 乔素敏不待她反应,兀自说道:“少夫人这是要去更衣?素敏正好也有这个打算,若不介意,便由我陪同前往可好?” 言语间,她对着燕云易几不可见地轻微点了下头,示意让他放心。另一边,则举重若轻地搀扶着沈亦清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燕云易心下了然,转身走向太庙的方向。 只是这一切,别人没有注意到,却被梁倾月尽数收归眼底。可她并未徒生好事之心,反倒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沈亦清。 “母妃,月儿去去就来。” 梁倾月随意寻了个由头,小声在万贵妃耳畔请示了几句,便也遁身大殿之外。 好在有乔素敏及时出手相助,二人弗一退到僻静的偏厅宫室,沈亦清便再没有力气强撑下去,整个人卸了力重重地栽向一边。乔素敏顺着劲,避免她直接冲撞在青石砖铸就的宫阶地面上。 乔素敏不同于往日持重大方的模样,神态紧张道:“伤到哪里了?” 沈亦清来不及细究她是何时得知自己受伤,只能着眼于解决眼下的困境。既然她能够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从燕云易的眼皮底下将自己带走,且不论其他,一来怀有善意的可能性更大,二来理当信得过。 于是沈亦清也毫不扭捏,直接向乔素敏展示实情。只见她稍稍掀开自己的领口,凭着感觉摸索到一处并未完全嵌入皮肉的伤处,微微用力地拔出一根沾着血的牛毛针,摊开掌心颤抖着递给乔素敏。 饶是乔素敏已经多少有了些预感,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她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的阳光,仔仔细细地定睛许久,那银针如发丝粗细,长约数寸,却尖锐非常。 她紧张道:“只有这一处吗?” 沈亦清苦笑道:“没数过,我想起码可能有几十处。” 乔素敏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样一根就已经很不好受,几十根的痛感岂是普通人能够承受。可沈亦清却一声不吭,整支舞硬是教人挑不出明显的瑕疵。 “得想办法尽快拔出来,不能让它越扎越深。” 沈亦清道:“不行的,太细了,而且我估计很多已经掩没进皮肤了。” 乔素敏神色更添严肃道:“那我去找御医。” 沈亦清阻拦道:“不行,那样会把事情闹大,这正是有心之人想要看到的。” 乔素敏急忙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性命要紧!” 沈亦清道:“不可!你听我说,我之所以要坚持上台就是为了阻断他们的阴谋诡计。他们既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的衣服动手脚,那么肯定早就预想到受伤传召御医这一步,一定早有下一步的安排。况且,侯府这段时间已经深陷在舆论中央,再经不起任何无端的风浪。” 乔素敏听她娓娓道来,言语间思路清晰,细枝末节都已经思量到位,一时间想不到理由再去劝解她。 “可你伤得不轻,这该怎么办?” 沈亦清略微缓了缓,又是深吸一大口气,强忍着痛,握着乔素敏的手道:“我想了想,这个银针虽然色泽和白银一致,但是纯银的质地软、硬度低,末端不会像现在这样尖锐,而且极容易折弯。我估计这个牛毛针铸造的时候应该掺了铁,那么只要能寻到吸力足够的磁铁就能够全都吸附出来。” 乔素敏听不懂她说的细节,但是大体上理解她的意思,于是问道:“这个法子听起来不错,只是一时之间到哪里去寻你说的磁铁?” 沈亦清兀自解释道:“如果没有磁铁,足够大的指南针也可以。” 乔素敏似懂非懂地说道:“磁铁……是不是就是磁石?我从没听说过指南针……可倘若是磁石,你说的是不是司南?” 沈亦清顾不上其他,只应和道:“司南也可以,以司南的吸力,应该没问题。” 乔素敏道:“我在二叔的房里曾经见过司南。只是一时半刻没办法立刻取回来,不知道皇宫之中有没有这个物件。你稍等片刻,我去找人问问。” 沈亦清并不赞成她的想法,偌大的宫廷之中,宫女寺人不计其数。除非她求教如汪直、涂进这样的掌事内寺,寻常宫人大概率连何为“司南”都不知不解。 “我宫里有。” 二人正在举棋不定之间,一个略显生涩的女声凭空传出。只见角落处,神情有些腼腆的梁倾月正步履轻缓地向她们走来。 梁倾月报以善意的微笑,略显紧张地说道:“去年边陲属国朝贡了许多奇珍异品,其中就有一个叫做司南的物件。父王见它有趣,又听说能识断方位,就赐了给我。 乔素敏脸上虽然没有显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心中却持有将信将疑的态度。沈亦清却是毫不在意地问道:“它现在在哪里?” 梁倾月本就做好了会被质疑动机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沈亦清没有做出任何试探的举动,反倒教她有心帮忙的态度更加积极。 “现在就在我的寝宫里,我这就派人去取。” 沈亦清连忙起身想要阻止道:“且慢!” 她哪里还有力气做这么大的动作,痛得好像每一寸皮肤都在被猛烈撕扯,整个人重重地弹回到地上,屏气许久才缓过劲来。 梁倾月瞧着她这般痛苦的模样,于心不忍。也是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激动,安排得有些草率,这件事情绝不适合假手于人。 于是梁倾月连忙说道:“我自己去取,很快就回来!” 乔素敏一边扶着沈亦清,帮着调整一个稍微舒适些的坐姿,一边恭敬道:“有劳公主殿下。” 确定梁倾月走出去之后,乔素敏问道:“你相信她?” 沈亦清略显无力地笑了笑,坦诚相告:“我相信以她的身份地位,要想要陷害我,不会使出这么拙劣阴毒、又极容易暴露的手段。况且以我现在的情况,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死马当成活马医,再怎么样也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梁倾月没有食言,她也的确没有让沈亦清等太久。只听见这处略显偏僻的宫室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小缝,一道纤瘦的洁白人影闪过。 只见梁倾月此时顾不上仪态,一只手提着裙摆一路小跑,一只手上提溜着一个精致的丝绣织布袋。她神情专注地从袋中摸索了一番,取出一个手掌那么大的、铁勺一般的物件。 梁倾月气息尚未喘匀,急忙将它递到乔素敏面前,有些怯怯地问道:“是这个吗?” 乔素敏仔细观察之后,肯定地说道:“这个的确应该就是司南。” 闻言,梁倾月反倒比沈亦清开心得多,脸上登时绽开明艳动人的笑容,眼中尽是喜悦之情。她本就生得娇美,笑起来更添别样的动态美感。不得不说,单就容貌而言,将她与沈亦清放在一起,饶是谁乍一看,都会觉得天壤之别。 沈亦清取来司南,试探性地贴着左手臂缓缓地来回游移过去。初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映,也只有沈亦清能隐约感觉到手臂上痛楚逐步加深。片刻之后,随着一枚银针“啪嗒”一声被吸附出来,其余七根也都顺着衣袖夹缝处尽皆被拔除。 乔素敏惊喜道:“出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倒也简单,一炷香的功夫,所有的牛毛针都被完完整整地清除出来。沈亦清的汗水湿了一身又一身,此时力竭虚脱地躺倒在地,无力地喘着气。 梁倾月一直在数,此时声音颤抖地说道:“五十三” 乔素敏冷声道:“加上这一根,一共是五十四根。” 浑身扎满五十四根银针,那是怎样的痛楚。又是怎样歹毒之人,会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第二十九章 初见端倪 三人静静地围坐着,面前堆着那一簇密密麻麻的牛毛银针。先前汗水混合着血水沾染了舞衣,显得极为凌乱与狼狈,决计不能示于人前。沈亦清在二人的帮助之下,已然取来一套湖蓝色的常服换上。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的寂静凝结成一层无形的冰霜。 沉默许久,还是乔素敏先开了口:“公主殿下出来应该已经有一阵子了?” 以梁倾月在宫中的地位,无论何时都会是关注的焦点。若是她们三人同时消失,一段时间之后,相信很难不被人发现。 言外之意,乔素敏算是变相地劝告梁倾月尽快返回大殿之中。 梁倾月心领神会,但踟蹰片刻还是说道:“这件事情,少夫人打算如何处置?” 她自小在宫廷深处长大,即便周围的人遵循上意刻意营造出温馨美好的生长环境,但皇宫这样可怖的陷害却不是个例,毕竟宫中妃嫔间的是非恩怨无日无之。这种时刻,她顾不得胆寒与惊讶,反而出于友善地惦念着沈亦清本就不是宫里人,是否清楚该如何应对。 当然,另一方面,梁倾月心中其实一直犹豫,打不定主意该如何解释,才能够让沈亦清她们相信自己与这桩陷害毫无干系。 乔素敏不动声色,浅笑着反问道:“毕竟是宫中出的事情,公主以为该当如何?” 梁倾月略有迟疑,但还是决定据实以告道:“宫中有法度,虽然这些银针证据确凿,但是现在空口无凭,相信就算是将事情捅到太后那里,也只能不了了之。” 乔素敏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一脸平静地说道:“依照殿下的意思,这件事情就只能就此作罢?” 如此严重的恶意伤人之罪,梁倾月的提议却无异于叫人就这么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作恶之人逍遥法外。联想到她与沈亦清的私怨,的确让人很难不去猜疑她的目的与所图。 三言两语之间,梁倾月非但没有表明本意,反倒有些弄巧成拙。这绝非她平日里说话的方式与能力,而这样的局面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梁倾月真诚地解释道:“我可以支持少夫人将这件事情上报,交由典刑司查办。只是这么做等同于明面上的较量,我担心最终不仅这件事无疾而终,甚至可能致使荣远侯府又多树立几个难以化解的敌人。” 沈亦清身体虚弱,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听着,闻言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只见梁倾月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杂质,一如整个人时时刻刻所散发出的恬静气质。 她略有些直接的视线将好落在梁倾月的眼睛里,后者下意识地避开,心中追悔方才的话语总归有些僭越。如今人家才是燕云易的结发之妻,荣远侯府的女主人,自己这番心思说得好听些都算是多管闲事,难保沈亦清会作何感想。 “无论如何,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才是长久之计。荣远侯府于大梁有功,举家深受父王器重,我总不能明知不妥却置之不理。少夫人,还请三思。” 这样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结合梁倾月身为皇族,凡事当以大局为重的身份,也算是合情合理地将动机圆了回来。 沈亦清报以谢意的微笑,微微点点头,却也没有做出其他明确的回应。她一双素手取出鹅黄色锦帕,将面前摞起来的一小堆银针尽数包裹起来。银针沾着血,堆叠在一起,瞬间将帕子染得微红,一点点浸没方角处白色丝线绣着的“清”字。沈亦清将包好的锦帕塞在腰间,定了定神,使出莫大的力气一般,双手撑着桌子吃力地将整个身体支撑起来,旋即要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乔素敏急忙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沈亦清道:“你说得没错,我们出来的时间的确不短了,姑且就算还没被人察觉。可要是再耽搁下去,这件事情就是纸包不住的火,随时有可能被人宣扬出去。千秋诞才刚刚开始,我得回去。” 乔素敏道:“连你也不想再追究?” 沈亦清停下了脚步,二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平静中透着些深沉的声音道:“没什么好追究的,公主殿下说得没错,我没有证据。” 既然他们做的出来,就不会没有预估过这件事情可能的代价,那么常规的流程与法度绝不会伤及分毫。况且,自己现在根本没有与之抗衡的资本,一不留神还可能无端授人污蔑侯府的把柄。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沈思云这些人的背后是谁,以及除了这桩桩件件之外,他们还有没有别的阴谋。 乔素敏不置可否,略微停顿片刻道:“雅集这才刚刚开始,下午还得弹琴、下棋、刺绣。依照往年的规矩,你是新人,所有的项目都得参加。可你现在这么虚弱,能撑得了多久?” 梁倾月的心中不免徒增歉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一时的胜负之心,涂进也不会临时调整献艺的顺序。或许沈亦清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检查舞衣,兴许就能够发现自己衣服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只是梁倾月思来想去之下,却只能欲言又止地垂下了头。 她虽然拥有些明面上看得到的特权,但也仅限于一定范围之内。就好比她被彻王冷言冷语之时得默默受着,雅集是千秋诞固定且最为重要的部分,若要插手其中,她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亦清见二人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自己,不免有些感动。她欠身微微鞠躬,宽慰地说道:“谢谢你们,刚刚的关键时刻,要不是有你们及时施以援手,恐怕我还没有等到伤口溃烂发炎,就已经活活痛死。我没事的,这都是浅表皮的伤口,不会出人命。只是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完完整整地过了今天才行。” 梁倾月望着她处之泰然的神情,透过那双冷静而深邃的眼睛,看见的是那么不一样的处事态度。她见惯了宫里千篇一律的面具嘴脸,每个人都有顺从着皇宫的生存法则,各自又都抱着不尽相同的算计。可是眼前的沈亦清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举重若轻地看待已经发生的艰险,浑身散发着本原而野生的独特气息。 她下意识地说道:“我帮你!” 乔素敏侧过脸来,只能望见梁倾月颇为动容的神情,于是也笑着说道:“有什么我能帮的上手,你也可以说。” 大梁的钦天监算出来的黄道吉日,的确名不虚传,定下今日举行千秋诞为的是“集聚春日精华”。是日暖阳正好,直直地洒落下来,映照得这处平日罕有人至的宫室热闹喧腾起来。三人处在阳光直照区域的正中间,余晖斜打在侧脸上,为一张张姣好的面部轮廓增色不少。 沈亦清心上感动,原本并不想将她们牵扯进这一滩浑水。只是二人反倒更为坚持,一番来回之间,沈亦清忽然想到什么一般,狡黠地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还真的有事相求。” 于是,以沈亦清为主,三人小声地秘密商议了几句不为人知的话。为了避免旁人怀疑,各自又都分散开来,计划依次进入大殿。乔素敏先行一步,留下沈亦清与梁倾月稍候片刻。 梁倾月犹豫之后,还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说道:“我其实没想到,你居然愿意信任我。少夫人,其实我对燕将军……” 沈亦清毫不在意地打断道:“‘少夫人’听着太奇怪了,反正这里也无人,你叫我亦清就好。其实要说感谢的人是我,你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却愿意帮助我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梁倾月不知作何回应,要说毫无私心,其实她的初衷本是担忧如若沈亦清有何不测,不知燕云易会是怎样的反应。他既然能够为了她抗旨,相处时又甚是亲密,应当很在意。梁倾月见不得他不快乐,越是这样,她越是希望沈亦清能安然无恙。可真的如此,又难免心生羡慕,这种矛盾的情绪一时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沈亦清兀自说道:“有关你和燕云易之间的那些风言风语我听说过,跟我的比起来还是差点。多亏了我的姨娘,现在整个京都城都知道我是个粗鄙卑贱、不守妇道的刁蛮之人。” 梁倾月一本正经地劝解道:“我觉得你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沈亦清笑着摇摇头道:“我是想说,舆论这种东西极其容易被有心之人操控摆布,如果在意的话,就非常容易陷入人言可畏的境地。可是一个人哪里能够对所有人负责?你其实不需要向我解释任何事情,我怎么想的也不重要,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对自己负责就好。” 梁倾月懵懵懂懂地望着她,一幅似是而非的表情,她的言辞论调与内容新颖,从未听说过。可她隐隐约约能感受到这其中的善意,并且这状若有悖世俗与教条约束的话语,莫名有着难以言喻的动力。 此中并未耽搁多久,很快二人先后折返,陆续回到原本的位置上,此时正巧丝竹之音靡靡入耳,她们的动静并未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含万贵妃。 趁着众人仍旧沉浸在乐曲之中,万贵妃轻声问道:“月儿,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梁倾月有意避人耳目道:“母妃见谅,月儿其实是有不得已的隐情。” 说话间,她又故意掏出一根擦拭得焕然一新的牛毛针,有意展示在人前。一边状若惊恐万分,低声说道:“方才月儿在衣服里发现这个东西,险些被它所伤,可是迟迟没有寻到作恶之人,这才盘桓了许久。” 万贵妃惊得花容失色,险些叫出声来:“什么人,竟敢蓄意谋害皇嗣!来人,去给本宫仔仔细细地查清楚,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 她自然是知道在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不可轻举妄动,因此只是私下里交代了贴身心腹着力查办,并未惊扰不远处的皇后与高太后。 此时她们二人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一曲箜篌,安然不知一旁的小插曲。 可这并不妨碍几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万贵妃不知道的是,梁倾月刻意为之并不是想要借助外力探查清楚。相反,沈亦清计划此举是为了引蛇出洞。 沈亦清的衣服里有银针,还可以用上宫人失查的借口,可若是这件事情发生在倾月公主身上,可就全然另当别论了。当然,关键之处在于梁倾月是否肯配合。 显然,这次她以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沈思云紧接下来的反应倒也的确没叫人失望,她坐立难安之下,左顾右盼了良久,终于按耐不住,着急忙慌地向着门外走去。 沈亦清特别留意了此时全场人员的走动,旁的都正常去,唯有彻王妃的贴身婢女一溜小跑,没来由的消失在视线之中。 乔素敏自然也发现了这种巧合,却同样不动声色地看着,只是与沈亦清交换了眼神。 这边事情的线索隐约有了眉目,那边屏儿消失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再次出现在了沈亦清的身边。 “小姐,奴婢进来的时候,就听好多人都在议论您跳的舞英姿飒爽,还说与少将军是天作之合!” 屏儿刚刚站定,便喜上眉梢,急急地贴着沈亦清的耳朵,为她道贺。 沈亦清无奈地笑了笑,尤其是听到她有意说起关于自己和燕云易的般配,连忙岔开话题,步入正题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屏儿立刻展现出无比认真的神情,在她耳畔故意压低声音道:“奴婢本来只是去见寿安宫的司乐嬷嬷,幸亏有宁王殿下安排的寺人帮忙,刚好撞见了彻王手下人的谈话。” 沈亦清冷笑道:“他的人这么巧出现在教坊,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屏儿不敢拖延,急忙在她耳边说清楚来龙去脉。 沈亦清道:“被我猜中了,果然是针对我,居然还是连环计。” 屏儿紧张道:“小姐,您打算怎么做?” 沈亦清平静道:“见招拆招。” 第三十章 见招拆招(上) 自打喜宴之后,宁王并未再去过荣远侯府,按理说这些年来他投闲置散,不过问朝中大事,与燕云易都没什么往来,与沈亦清更是不会有任何交集。只是赶巧在千秋诞前几日,有个中年妇人拜访清秋苑,说是受宁王吩咐,有东西要赠予沈亦清。 沈亦清不明就里,本想多问几句,其人却将锦囊放下之后便径直离开,并未给她多做交谈的机会。她打开一看,锦囊之中放着一个雕着牡丹的圆形玉牌和一个字条,字条上写着“寿安宫司乐陈禾巳时”。 思来想去,她还是将这件摸不着头脑的事情据实告诉了燕云易两兄弟。听沈亦清的描述,那位登门的妇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与宁王府的掌事嬷嬷颇为相似。可是三人商议之后,迟迟不能断定是福是祸。尤其是这些年来宁王不问世事,怎会无端插手千秋诞。 既然没有正确答案,沈亦清最终决定搏上一搏。屏儿不愿见她承担风险,因而坚持由自己替她赴约。屏儿去了之后,的确如约见到了陈司乐,没想到她直言不讳地表明自己是宁王的人,已然得到宁王的授意,可供沈亦清差遣,倒算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正当屏儿要赶回大殿的时候,却在返程的甬道拐角处,听见几个寺人窃窃私语。初始时他们声音并不高,许是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正常地议论起来。屏儿胆小,不敢靠得太近,却还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许多。 原来这几个是彻王的人,此行也是前往寿安宫的司乐坊,目的却是为了暗地里对沈亦清的古琴做些手脚。只是再往下的部分,就听不大清楚了,是单纯地要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还是有其他更为狠毒的算计就不可知。 几人堵住了甬道,屏儿进退不得,甚至险些要被发现。好在陈嬷嬷及时安排了寺人,出面引开了彻王的手下,她才得以脱身。 屏儿事无巨细地向沈亦清解释之后,她却心事重重地更添几重思虑。 “宁王他为什么要出手相助,是向荣远侯府示好,还是有其他图谋?这个陈嬷嬷是否信得过?还有这个彻王,真是贼心不死。不知道在我的衣服里藏针是不是也有他参与,他们究竟准备了多少陷阱在等着我。不行,不能这么被动” 沈亦清的脑海中飞速地旋转着,心中不住地盘算,生怕放过任何细节。不知不觉中,时间也在疾速流逝。 涂进说得没错,这次的千秋诞是比往年要热闹得多。眼瞧着献技的少女们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依次簇拥到大殿中央,随着最后一位的退场,一上午的时间也刚好过去。能看得出来,高太后的心情着实不错,只见她笑意盈盈地逐一夸赞,更是饶有兴致地赏赐了其中一些表现出众之人。 众人好不热闹地互相吹捧了一番,万贵妃适时地说了几句轻松的玩笑话,逗得高太后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好一阵子之后,这才都意犹未尽地结束上半晌的全部内容。 高太后微微摆了下手,涂进会意,立刻安排下去。 “午膳已经准备就绪,劳驾诸位移步明月阁。” 众人登时恭请太后圣安,目送着她现行离开之后,也都各自结着伴,在宫女的带领之下三三两两地向明月阁走去。 屏儿如往常一样扶起沈亦清的手臂,却在触碰到她的瞬间,明显感觉到沈亦清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这举动极为不同寻常。 沈亦清一边尽力表现得没有异样,单手撑着几案站起身来,一边面带笑意向屏儿解释道:“坐得太久了,腿有些发麻。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正好舒展一下筋骨。” 屏儿向来对她言听计从,此时也只是闪现过片刻的纳闷,然后一切如常地跟随在沈亦清身后。 远远地,沈亦清便望见李惜凤与杨氏两姐妹等人的身影,很难说明是刻意等着她,还是真的就这么巧撞上了。屏儿心头一紧,满面惊慌,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沈亦清的衣袖。 沈亦清低下头,侧过脸望见她小鹿般无助的眼神,反倒展现出宽慰的神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别怕,她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她一边说着,便顺势握着屏儿微微发凉的小手,在李氏她们的一双双冷眼之下气定神闲地走过去,甚至没有给她们一个正脸。气得这一张张又青又白的面孔更加挂不住表情,暗地里狠狠地咬了咬牙。 杨茜冷笑着说道:“好大的架子,还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侯府里还没过上几天囫囵日子,这就不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李惜凤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这丫头性子不知道有多野,要不怎么能给彻王妃都气成那个模样了,愣是两三天都下不了床。要说她不服管教也就算了,可这样惹是生非,搅合的宫里都不安宁,可是要出大事情。” 她顿了顿,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也罢,谁教我这个妹妹性子软和,就这么被二姑娘拿捏住了,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摆明是在拱火,可杨茜也受着,此时气愤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想仗势欺人不成?” 杨芸沉默片刻后,说道:“李姨娘,你这个忙,我们姐妹两个帮定了。” 李氏立刻表现出一副感动涕零的表情,又惊又喜,连声道谢道:“那可真的是妾身先谢过二位夫人了!” 御花园中,穿过层层叠叠、花团锦簇的枝枝蔓蔓,便能见到一枝独秀立在水面上的明月阁。虽是水榭,却不似寻常亭台一般仅能容纳数人,端的是小巧精致。 明月阁通身碧绿,四周围圆月般的窗户蒙着轻薄的绢丝布,整个建筑映照在清澈无波的湖面上,恰到好处地营造出一番秀丽景致。 沈亦清穿过湖面上曲折蜿蜒的回廊,一步一转,弗一踏入进去,便别有一番天地。无论是面积大小还是内中陈设,明月阁相比宫中嫔位的寝殿都毫不逊色。进门处竖着三扇等人高的翡翠白玉屏风,价值连城。正厅两侧是沉香木制的博古架,颇有些讲究地陈列着清一色的青瓷玉器。 此时五个圆桌交错排开,杯杯盏盏都是成色上好的琉璃器具,玉箸与象牙做的碗碟端端正正地码齐,依次放置在垫着银白色丝绢的台面上。 这样高规格的筵席,年轻的一辈里,除了如梁倾月这种自小在宫中长大皇亲贵胄,大多数女眷的反应都是惊叹不已。这样富丽堂皇的厅堂,满桌子的玉盘珍馐,的确是很多人穷尽一生都难以享受过几次的奢靡生活。家教严格或者懂得克制的,至多是在心里尖叫出声,面上极力维持着平静。可也有像沈思云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门小户,一时之间好似沦陷在美轮美奂的梦境。 “娘,你看那个,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玉盘!还有那个汤匙,金灿灿的,该不会真的都是金子做的?” 沈思云的眼睛好似泛着光,滴溜溜地转着,可这些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教她看得目不暇接,反倒心神不定。此时她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音,却还是多多少少露了怯,显得小家子气。好在她这样的举动不在少数,倒也没有格外突兀。 反观众人之中,唯有沈亦清丝毫未被这些身外之物吸引,目不斜视地一路走到角落里的靠椅边,轻缓地坐下。旁人自不会留意,可乔素敏和林嘉悦却看在眼里。她们恰好本就不喜喧闹,相视一笑,便默契地也聚集到这个角落里。 林嘉悦笑意嫣然,微微施礼道:“嘉悦见过少夫人。” 迎面而来一个气质谈吐不凡的年轻女子,沈亦清当即认得出这是林家嫡长孙女林嘉悦。札记上提过她出生书香世家,是京都城出了名的才女,及笄之时便以精妙的诗词书画名动天下。初见时应该是那日他们同往侯府,沈亦清虽没有特别的记忆,却对她缄默而严谨的态度颇有些印象。 如今算是二人真正意义上的相识,沈亦清只觉得她比自己想象中更符合一代才女的形象,不仅柔美而端庄,更是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此时沈亦清见她欠着身恭敬地以礼相待,本想亲自将扶,奈何走了一路本就伤上加伤,如今身上痛得提不起一丝力气。 于是,她只能故作稳重地笑着说道:“林小姐哪里的话,我不过一介白衣,身份微薄,受不得您的礼数。” 沈亦清略带犹豫的神情,迟迟未回应。乔素敏似是猜出了她的心思,附耳与自己的贴身婢女交代了两句,林嘉悦亦是这个举动,两位侍女随即垂首去忙其他差事。沈亦清虽没说些什么,屏儿却很懂事地追随着二人退下,很快这里只剩下她们三人。 乔素敏倒是和沈亦清熟悉了许多,此时解释道:“嘉悦是我的闺中密友,也是侯府的常客。” 沈亦清心领神会,抬眼正对上林嘉悦颇为怜惜的神情。瞧这个意思,个中实情林嘉悦应当是已经被尽数告知。乔素敏不是毫不担心沈亦清会怪责自己自作主张,可她却并没有太在意,反倒如释重负一般卸下防备,毫不掩饰满脸的疲态。 乔素敏径直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与人交谈?” 沈亦清小声坦白道:“不行,实在站不动了,身上太疼了。” 乔素敏微微着急,却又不忍责怪,只得关切道:“你偏要强撑,还能不能支持得住?” 沈亦清苦笑道:“不然还能怎么办?我倒是想称病,直截了当地打道回府。可是恐怕她们也不会同意。” 她努了努嘴,意指隔着几尺开外的李氏等人,无奈却并不晦暗地笑了笑。 自从那次侯府一行,林嘉悦就隐隐感觉到沈亦清是个直率的性情中人。此时观其人、听她所言,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 林嘉悦温和道:“快要开席了,少夫人若是不嫌弃,就和我们坐在一起?” 这于她只是举手之劳,沈亦清却登时笑意盎然起来。眼下这种交际的场合,她既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致,若是能够夹在她们中间,定能免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沈亦清刚支起身子,要与她们同行,只见远处的沈思云动作敏捷地穿过人群,急匆匆地赶到几人面前。她的脸上堆满了看起来天真烂漫的笑容,微胖的脸颊绯红,嘴角弯成甜甜的笑意。 她语气含羞地嗔怪道:“二姐这是认识了新的贵人,就不要我这个亲妹妹了。” 说话间,她便伸出手来要拉沈亦清的手臂。沈亦清登时如同触电一般弹开,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沈思云有些挂不下脸,却还是强打着精神,状若亲密地靠近她。 这倒是怪了,分明不久之前在大殿之时,她还有些魂不守舍,每每与沈亦清视线相碰都透着些惊慌。只不过是与彻王妃的婢女一同消失一阵之后,现在就如同没事人一般,又能够活力满满地缠着沈亦清上演姐妹情深。 沈亦清冷眼相待,漠然地问道:“你没事?” 闻言,沈思云面上毫无愠色,一改往日沉不住气的模样,反倒笑意更甚。她盛情迎着沈亦清,一边故意提高嗓音,恨不得有什么法子瞬间教所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他们都说二姐现在成了将军夫人,看不上娘家人了。云儿不信,二姐姐从前与我最是亲近,绝不会是捧高踩低之人。” 眼瞧着李氏巴巴地凑了上来,装成垂涎欲滴的委屈模样。李惜凤不咸不淡地说着冷嘲热讽的酸话,带动着不少围观之人的指指点点。这里本就只有女眷,七嘴八舌之间,早就歪曲了事情的本来面貌。 沈亦清实在是厌恶至极,她这样的人,来来回回都是这些阴阳怪气的陈词滥调。可是讽刺的是,她们却每次都能够得偿所愿。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咱们骁骑将军新娶的夫人啊……” 杨茜难听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忽然就被沈亦清堵了回去。 她毫不示弱地环顾四周,打断道:“女儿怎敢劳烦姨娘亲自过来迎接,姨娘坐在哪一桌呀,女儿可否相陪?” 沈亦清温声细语地笑脸相迎,咬着牙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自顾自地挽起李氏惊吓中略显僵硬的胳膊。她的举动打乱了几人计划,登时面面相觑起来,一时之间无从应对。 瞧着她们簇拥远去的身影,乔素敏与林嘉悦意味深长地相对一眼。 第三十一章 见招拆招(下) 随着各自落座,明月阁内的氛围愈发有些微妙,旁观的女眷们都有意无意地瞧着居中那一桌。 只看见沈亦清和颜悦色地端坐着,反衬出这一桌围着的其他人如坐针毡的憋屈神情。她们原本打着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一个个的面面相觑,都提不起劲头。 李氏等人都摸准了沈亦清现在性格倔强,一点儿不留情面的特点。故意想要揶揄几句,但凡她公然反抗,哪怕就只是辩驳一句,她们就能用名正言顺地用一箩筐的话给堵回去,同时营造出她刻薄刁钻的形象。煞费苦心至此,为的只不过是损毁沈亦清的名声,做实那些流传已久的种种谣言。 只是哪里晓得出乎意料,她一改这段时日以来始终坚持的刚强态度,人前瞬间变得温婉无辜,顺从地听后她们安排,甚至反客为主地拉着李氏不由分说地坐下来。原本于她们有利的形势地急转直下,被动的倒成了她们几个。 沈思云故意压低声音,咬着牙恶狠狠地一字一句道:“沈亦清,你可真会装!” 闻言,沈亦清差点笑出声来,面无表情地听着,根本无意理睬。她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挥了挥,唤来一旁侍奉的宫女,好言好语道:“这茶水有些凉,有劳姑娘换杯热的来,谢了。” 沈思云可没有理会她在说什么,兀自尖酸说道:“别以为现在有人给你撑腰,就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你听好了,以往你在我之下,如今也是!你最好识相一点,否则” 沈亦清斜睨着一双眼,冷声打断道:“否则,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她以手托腮,状若慵懒地等着她的回应。沈思云固然还是用的从前威逼胁迫那一套,如今这个沈亦清却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一般,毫不受用。气得沈思云的脸上瞬间涌起潮红色,又羞又恼,可这还不算完。 只听见沈亦清向前伸了伸脖子,贴着沈思云的耳朵继续说道:“你不会真的天真地以为嫁给那个什么姜柏侯之后就会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他只是名字里面带个‘侯’,你不会以为他真的有侯爵在身。哦对了,他还有个哥哥,轮也轮不到他。” 沈思云气得涨红了脸,一路顺着脖子都变色,像是斗鸡一般连头发都要竖起。她这般急切,囫囵话都说不出口。 反观沈亦清,此时却不急不慢,面带笑意地与她对视。余光瞥过去,眼见方才奉茶的宫女正端着腾着热气的茶盏。宫女的动作小心翼翼,走两步就烫得换一下手,正缓慢地向她走来。 沈亦清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沈思云。她一点点地刻意逼近,面上却始终维持着和睦的笑意,轻声继续说道:“啧,我本来以为虽然李氏蠢钝不堪,起码你还机灵一些。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使的那些拙劣手段,不觉得幼稚吗?哦对了,在我的衣服里塞上银针也是你干的事情,你指望我会轻易放过你吗?”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故意清晰地咬着每一个字,语音不大却颇有几分威慑力。 沈思云心上一紧,脸上难以抑制地显露出慌乱的表情。可她到底也不是经不得半点风浪的人,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的情绪很快地镇静下来。于是沈思云直立起身,强装镇定地直视着沈亦清道:“没有这么回事,你不要血口喷人!” 沈亦清又向前跨了一小步,二人之间只有尺寸的距离。 她猛地抓起沈思云的手腕,略带威胁的语气在她耳边说道:“要不然,我们一起去太后面前对峙?” 沈思云当即有些紧张,吃不准她是在吓唬自己还是真的如她所言已有凭据。虽则彻王妃身边的小兰方才已经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说是沈亦清无凭无据不能把她怎么样,可是万一呢?毕竟担着风险的也不是彻王妃这样的大人物,要是自己稀里糊涂地成了别人的替罪羔羊 思虑之间,她一心只想要奋力挣脱沈亦清此时握住的手腕:“你放开我!” 沈亦清瞥见她身后的方向,奉茶的宫女不过几步之遥。于是故意拖延时间,故作温和地用正常的音量说道:“妹妹哪里话,我不过是想和你一起去太后面前请安。让她老人家也看看,咱们姐妹情深。” 另一边,沈亦清使出全部力气紧紧钳住她的手腕。纠缠之中,沈思云顾不得其他,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手臂,想要甩脱沈亦清的禁锢。没成想,沈亦清忽然松开手,自己费尽力气的一击腾空拍打在路过的宫女身上。她端着茶盏的手本就不稳,整个人受下突如其来的击打,仰面趔趄着向后倒去。沈亦清顺势轻轻地伸出右手,向着斜前方拉住宫女摔倒的方向,恰好迎着那杯抛在半空中的茶盏。不轻不重的玉质杯盏,连带着里面滚烫的茶水,尽数落在她的手腕上。 这边沈亦清稳稳地扶住了其人,关切地问道:“你没事?” 宫女受惊不少,尤其是随着耳边“哐当”一声,眼见晶莹剔透的玉盏应声碎成好几瓣,吓得她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一个字。她登时跪在地上,浑身惊惧地颤抖。 众人本在闲话,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猛地打断,一时之间全场鸦雀无声。 正当此时,只听见明月阁门口处传来轻微的掌声。众人回头一看,正是姗姗来迟的高太后一行人。 高太后环顾四周,大体东西全貌,却并未出面怪罪打碎玉器的宫人,反倒颇有些好兴致地将视线在沈亦清与沈思云身上稍作停留。 涂进挥挥手,随即有人扶起一旁自觉惹了祸端,正在等候发落的宫女。他躬着身口中反倒向高太后道喜称:“岁岁平安,太后娘娘福泽延绵。” 以皇后为首,众人无比跟着恭敬附和。高太后莞尔一笑,随即在梁倾月的搀扶下坐上主桌正位。 依照太后的意思,今日算是家宴,不必有君臣之分。可礼数不能不顾及,因此涂进折中行事,虽顺应懿旨将个人的距离拉近,却也特意只在主桌安排了几个皇族中人的位次。除了万贵妃地位尊崇,其余的妃嫔也只能被安排在旁边的座位上。 高太后坐定,只见在座无人敢轻举妄动,犹自毕恭毕敬地站立着,听候差遣。凤驾前冲撞失仪是重罪,众人眼下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高太后的心思几何,也都担心会被牵连。 她心下了然,但是并不直白地出言安抚,只是偏过头来向涂进耳语几句。须臾间,便有手持琴瑟管弦的乐师井然有序地涌进明月阁。七八个身着淡青色裙钗的妙龄女子脚步轻盈地在人前经过,衣袂飘飘,宛若仙女之姿。 这场面已然惊艳众人,原本局促不安的心情也算是慢慢回复平静。片刻之后,只见乐师们各自抱着乐器,郁葱一般纤细的指尖翻飞,缓缓合奏出一曲曲悠扬的天籁之音。 高太后此时开口道:“大好的日子,都不要拘着了。” “是!” 只听得众人齐声应和,伴着丝竹管弦的乐曲,无形中倒是恢复了一片其乐融融的和谐氛围之中。 涂进移步走到沈亦清身边,神情和善地赞叹道:“看来少夫人不仅身手敏捷,更颇有善心。太后让奴才来看看,您有没有伤到哪里?” 沈亦清面色本就苍白,这番折腾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鬓发沾湿,任是谁看了都会说一句憔悴。她却勉强地挤出些笑容道:“有劳涂内寺挂心,我没什么。” 涂进心有疑虑,望了眼旁边六神无主的沈思云,想着兴许沈亦清是为了替自己的妹妹开罪。于是笑了笑,指着她的右手腕,解释道:“少夫人切莫误会,奴才没有别的意思,您的身子无大碍是万幸,可总是免不了有些磕碰,早些诊治总归是更好的。这也是太后的舐犊之情,您就不要推辞了。” 沈亦清闻言自是躬身谢过,面露为难之情,却不便再做分辨。 “嘶” 她一边掀开袖口,一边吃痛地轻微喊出声来。这不细看不要紧,只见手腕处已然被烫出了数个密密麻麻的血泡。不但如此,更有巴掌那么大的一整片淤青,此时呈现出有些许暗沉的紫红色,可谓触目惊心。 涂进也是心中一惊,没想到她会伤得这么严重,急忙问道:“怎么会伤的这么重,这……这可如何是好?” 沈亦清反而状若寻常地笑着说道:“哦,这都是些姊妹之间的小事。可能是我刚刚哪句话说得不顺心,惹恼了我三妹……不过这都是些小伤,没什么大碍。” 真要说清楚的话,的确如她所言是些偶然巧合的小事情。可偏生沈亦清的话只说了一半,手上的伤又做不得假,平白教人产生无限遐想。 这种审视的眼神瞬间集中在沈思云身上,她可没有沈亦清那种岿然不动的心态,只消片刻便犹如芒刺在背。她下意识地摇了摇李氏的手臂,面上既惊且惧的神情,苦着一张脸,仿佛下一秒便能哭出来。 李氏护女心切,未及多想,急着辩解道:“你怎么含血喷人,云儿什么时候撞到你,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李惜凤此时再想阻拦已经为时已晚,暗自正懊悔着怎么会有这么鲁莽的亲戚。没想到按下葫芦浮起了瓢,这边杨茜就一马当先地站了出来。 “就是,别以为自己随随便便说个两句就能够栽赃污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杨芸应声道:“妹妹,你可得嘴下留情,人家现在可是正当势的贵人。别说信口雌黄了,就是指鹿为马也自有人会信。”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串联起来,完全颠覆了初始的对话内容,反而一点点地演变成一场夹带着私怨的戏谑。 “你们几个说的这些话,是给哀家听的吗?” 高太后听不入耳,瞧着这些不入流的做派与教养,既碍眼又完全没有印象,还是在皇后的提醒之下才将每个人对号入座。她心中不由得冷哼一声,倘若不是大梁朝堂动荡,这些平日里她甚至不会多看两眼的人,怎可能登堂入室,更是在这处自己心仪的雅阁中张牙舞爪。 太后冷声诘责道:“你方才想要证据,说是有人污蔑你的女儿。那么方才哀家正好亲眼所见,算不算得上证据?要不要说哀家和她串通一气,构陷于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人家被伤成这样了都没说什么,你们反倒在这里尖酸刻薄地挖苦讽刺,成何体统!” 震怒之下,众人赶忙伏首请罪,尤其是李氏等几人。她们再没有方才的威风,此时抖若筛糠,口中连声求饶。 梁倾月温和地劝解道:“皇祖母莫动气,当务之急是宣御医给少夫人诊治才是。” 万贵妃附和道:“月儿说得没错,母后切莫为了些小事动气伤身。来人,快宣御医。” 其实方才的话弗一脱口而出,高太后的怒气已然消散大半。这里面不乏有几分是为了怜惜沈亦清,可更多的还是对现如今大梁风气的不满。一如李氏顶着妾室的身份抛头露面,坐实了沈建安宠妾灭妻的荒谬行径。还有杨氏姐妹,在京都城可谓横行霸道,却依仗着有个当朝丞相的弟弟,行事无所顾忌。 遥想当年先帝在时,大梁风清气正。后宫也在高月的管束之下颇有章法,京都城中礼教法度井然有序。许是年事渐高,高太后总是难免回首过往,只觉得如今的千秋诞,神形都不似当年。 明月阁中的午膳照常开席,只是被这么一闹,全然失去了原本的氛围。 高太后没了心情,只浅浅吃了几口便停杯投箸,兀自先行离开,回自己的寿安宫小憩。众人更觉得战战兢兢,即便面前一桌子的山珍海味也只觉得味同嚼蜡。 沈亦清则是在宫人的带领下,歇息在偏厅。御医行色匆匆地赶来,看得出来极为重视,第一时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她的患处。良久,却只是蹙着眉犹豫地沉吟着,始终不敢开口。 屏儿焦急地探问:“大人,您别支支吾吾的,这伤究竟严不严重?” 其人神情肃然地答道:“轻则也会留疤,重则……恐伤及动作。” 第三十二章 避其锋芒 屏儿闻言,登时就急得红了眼眶,急忙问道:“小姐就是被热茶烫伤了,怎么会这么严重!” 冯驰太医年近中年,是宫里出了名的妙手仁心,却同样因不苟言笑而广为人知。只见他此时一手捻着胡须,一边直截了当地问道:“少夫人可是有旧疾?” 眼瞧着屏儿着急无措的模样,沈亦清却是一副平心静气的神情。 她微微点了点头,答道:“前段时间手腕受过伤,休养了一段时间。” 冯驰肯定道:“下官从伤势和脉象上也能窥知一二。少夫人这段时间,可还觉得有哪里不太舒服,尤其是右手腕处?” 沈亦清坦白道:“之前休养过后感觉没什么大碍。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练剑时,转腕的动作有些太多、太频繁,这几天睡前总是隐隐觉得手腕有些疼痛。冯太医,这是有什么问题吗?” 冯驰沉吟道:“确有不妥。少夫人的旧患虽未及根本,但应该曾经有损经脉,却没有得到相应及时的治疗,并且休息的时间也不够。旧伤还未养好,就操劳过甚,如今伤上加伤。经脉不行则气血不通,少夫人被烫伤后恢复的时间比常人要慢得多,并且也极难痊愈。” 旁人听到这样并不积极的回应,总归会多多少少有些紧张,沈亦清却自始至终保持着平静的态度。仿佛这件事情与她无关,受伤的不是自己。 冯驰继续说道:“下官这就写明药方,外敷内服的缺一不可。外敷的药每日早晚各用一次,汤药则是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每日三次在饭后服用。未来的一个月最为关键,少夫人切勿再使用右手,一定要确保得到充分的休息。” 涂进在一旁细细听着,见冯驰都给出这样的结论,料定就算换成别的御医也不会有什么出入。 “冯太医,依您的意思,少夫人能否参加下午的雅集?” 冯驰此刻正伏在案前书写药方,闻言神情略显激动地昂头驳斥道:“当然不能,除非她不要这只手了!” 瞧在外人眼里他这等言辞总归教人难堪,可多年相处,涂进早就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以及他一切都以治病救人为先的处事态度。因此,他只是心上了然,但并无任何不悦之情。可是毕竟沈亦清身份并不等闲,一时之间他也不能下决定,兀自心存犹豫。 正当此时,冯驰猛地转过头来,神情疑虑地望着沈亦清。 “只是有一事下官不明,依照少夫人的脉象来看,颇有些悬若游丝的浮脉之象,只是看您的精神状态全然不似曾经身染重疾之人。可是您的面色又不是很好,有明显的气血两亏之象。” 屏儿本想解释,没想到沈亦清抢先一步回答道:“冯太医说得没错,我自小身体孱弱,前段时间更是生了一场大病,幸得一位路过的游医出手相救。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之前大婚之日不是还晕厥过去了嘛。至于气血两亏可能是为了参加千秋诞,兴许操劳过度,又没什么胃口每日吃的不是很多” 冯驰心中疑虑,本想追问游医姓甚名谁,只是听闻沈亦清说到不爱惜身体之处,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反倒全然忘记了其他。 他语重心长道:“少夫人,老生常谈的话下官也就不再多说了,只是依照您现在的身体状况,真的不能不加以重视了!” 沈亦清表情诚恳地应和着,认真地不住点着头。 “我觉得冯太医您说的都对,可是千秋诞事关重大,我人微言轻又有什么资格享有特权。要不这样您看行不行,过了今天我就什么都不干,静养一个月……不行的话,就静养三个月。” 冯驰刚刚看她态度端正谦和,犹自觉得孺子可教。只是越听越不对,急得吹着胡子说道:“断然不可!少夫人若是一意孤行,那可就不是恢复快慢的问题了,这只手恐怕都要保不住!” 每一个不遵循医嘱的病人都是大夫最头疼的难题,沈亦清知道自己的话是真的激怒了他,此时讪笑着试图解释道:“您别动怒,我这不是再和您商量……” 这方面,冯驰可没有迂回的心思耐性,直截了当地驳回道:“少夫人,您的底子本就不好,如今内伤外患交替已非等闲,怎能心存任何侥幸心理?” 涂进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只觉得沈亦清勇气可嘉,心中已有几分决断。 “冯太医,您不必费心给她说这些。这样的话她听了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是真正放在心上。或许她以为自己是铜皮铁骨,能人所不能之事。” 燕云易的声音冷不丁在远处飘来,沈亦清不由得吃了一惊,但同时也油然萌生出一些喜悦的情绪。 她嘴上却还是倔强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燕云易的脸色并不好看,沉声道:“你看看自己现在有多憔悴,我怎能不过来?” 他的语气并不好,却反倒让人听着心生暖意。沈亦清微微嘟着嘴,还想辩驳几句,却被屏儿抢在前面。 她急忙慌地诉苦道:“姑爷您可算来了,虽说这件事情的起因是三小姐刁蛮无度,小姐也已经尽力忍让,可还是搞成现在这般。小姐的性子太刚强,奴婢实在劝不动。太医说了她这伤得静养,您可得想办法阻止她参加下午的雅集,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远的不说,小姐这双手可怎么办啊!” 屏儿所言倒在燕云易的意料之中,自打他与沈亦清初次相遇至今,这个女人敢想敢干与不顾一切的性情他算是领教了不少。他上前一步,从近处凝视着沈亦清貌似委屈的神情,方才闻讯赶来之时心中所生出的焦急与烦躁,顷刻间却都消散殆尽,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这种情绪变化的原因。 燕云易面上依旧不见喜怒,不知道是在对沈亦清说,还是单纯自言自语道:“固执又莽撞。” 要是按照以往而言,沈亦清总归是要顶上几句嘴。可眼下不知她是因为隐瞒银针的事情而自觉心虚,还是实在没了精力,因此默默地听着,却并不多言其他,只是神情疲惫地瘫软蜷缩在躺椅上。 燕云易反倒觉得不适应,莫名地徒添些许异样情绪。 他转过头来问涂进道:“涂内寺,想必你也听见太医所言。烦请向太后禀明实情,内子身体抱恙,不宜过度操劳。” 涂进现下窥知全貌,不知不觉已然对沈亦清心生恻隐,于是毫不犹豫地应下来道:“将军放心,奴才这就向太后禀告,定不会委屈了令夫人。” 燕云易略带谢意地施礼道:“有劳。” 涂进回礼道:“少将军切勿客气,” 说话间,冯太医施针已毕。沈亦清的身体早就承担了过度的负荷,此时穴位受到刺激,经络相应地得到舒缓,故而转眼间沉沉睡去。 燕云易瞧着她睡梦中依旧紧绷着的身子,不觉得思绪复杂。无论既往如何,阴错阳差也好、因缘际会也罢,她名义上已经成为了自己的妻子,那么就难免被裹挟到这些风波之中。今日只是开始,未来还会有无穷无尽的事端。 这于她而言,终究是种幸运抑或是不幸? 沈亦清自是不知道这些,她只记得自己恍惚在不经意之间酣然入睡,醒来自觉神清气爽,甚至下意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忽然间,她望见窗外的太阳并不似正午高悬当空,这才惊觉自己绝非只是打了个盹这么简单。 “屏儿,我到底睡了多久?” 屏儿立身榻前,笑而不语。沈亦清可没有她这么好的兴致,翻身就要下地。屏儿急忙阻拦道:“小姐您别着急,也不过是一个时辰,耽误不了什么事情。” 沈亦清道:“雅集是不是已经开始了,不行我得赶紧过去。” “以你现在的状态,至多做个观众,少你一个不少。” 一时情急,沈亦清还没来得及留心,未曾想偏厅里除了她与屏儿,在榻前的屏风之外还有其他人。这清冽的声音听着耳熟,沈亦清想到是燕云易,可总归有些难以置信。 她半信半疑地看向屏儿:“这是燕云易?他怎么还在这里?” 屏儿捂着嘴笑道:“姑爷自然是心疼小姐,您睡着的这一个多时辰,姑爷一直守在外面,寸步不离。” 沈亦清极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他不是要下场比试马球,这样会不会不合规矩。” 燕云易冷声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在乎这些?” 沈亦清自以为已经声如蚊蚋,却没想到他依然能听见。她也不扭捏,在屏儿的服侍下整理了一下衣裳,转过屏风坐到他对面。 她犹豫片刻,兀自神情认真地说道:“燕云易,谢谢你。” 迎着她真诚而直接的目光,他冷峻的眉眼间浮现出些许柔和,没有想到她还会有这一面。他们都不是在细枝末节之处过分纠结的人,就此点到即止,并没有展开多余而不必要的剖析。 宫室外,远远飘来几声喝彩和呐喊声,伴随着马蹄踏过的密集声响,沈亦清心知应当是马球竞技的动静。 沈亦清继续问道:“看来外面的一切正在照常举行,我们此时还留在这里是不是不好?” 燕云易道:“太后已经派人来传话,你身体不适,不必参加雅集。” 沈亦清点点头,神情却并无任何不安,甚至似乎放松下来,不易察觉地轻吁一口气。屏儿自当不会察觉,燕云易却尽数收归眼底。 结合之前屏儿坦白的前因后果,他已大体了然于心。他虽对沈亦清其人没有深入的了解,可是坐观她的言行举止,并不像是会心甘情愿忍受不公或苛待。她对着彻王都能够据理力争,何况是沈思云?要说是被她胁迫,甚至被动地伤害自己,燕云易是肯定不会相信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想要借此机会避其锋芒。既然自己对于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倒不如借助沈思云之手以逸待劳。既免去了露怯于人前的非议,又能够在京都城权贵的众目睽睽之下,扮演一个娇弱无助的受害者形象。 这种府宅之中女眷勾心斗角惯用的伎俩,说不上入不入流。只是沈亦清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得其精髓,能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是对得起他有心提前放在她卧房之内的札记。原本是想要助她自保,没想到却成了她有所凭借的资本。 燕云易只道她有些小聪明,却没想到她有这般领悟能力。他没有出言称赞她的谋算或是责备她的自作聪明,反而只是突如其来地说道:“要做成一件事情可以有许多种方式,你不一定非要挑选最难的那一种,尤其是以自己为代价。” 沈亦清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四目相对之时,燕云易的眼眸深邃,好似深不见底的池渊。她瞬间就明晰,燕云易怕是已然猜到了自己的小心思。他没有一语道破,说明并没有持极端反对态度,况且宫中隔墙有耳,她不便说太多。但若是什么都不说,沈亦清也觉得有些憋得慌。 因此,她避重就轻地沉声说道:“一个人若是有选择,自然可以计较哪一个是问题的最优解。可若是没有,那么任何可以切切实实握在手里、能达到目的的,就都是唯一的方式。而这些选择只要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无损底线,就都无可厚非。在我看来,这没有对错好坏,只是不同阶段所必经的过程。”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此时此刻自己孑然一身,有且只有的不过这具躯壳,若不是舍身饲虎,又如何能够撕开那些丑陋的嘴脸。 燕云易没有说话,并非对她的观点有所异议,只是她现在的神态,像极了那个初进战场只着单甲的自己。那时的他,浴血奋战却不知疲倦、不知惊惧,为的也是天地之间,除了孤勇,能够掌控的唯有这具身躯而再无其他。 “走啊,再不去肯定免不了遭人非议。” 恍惚间,他转过头望见沈亦清正伫立在自己面前,面上显露出嫣然的笑意。他只觉得无端涌起的心绪此刻都平静下来。 “好。” 燕云易应声站起身来,与沈亦清并肩同行。沈亦清终究有些虚弱,脚上步履不稳。燕云易及时地搀扶住她的手臂,握住她的左手,沈亦清这次倒是并未逞强,昂起头对着他报以谢意的微笑。沈亦清的余光瞥见她发髻上的步摇,正随着每一步前行微微摆动出些许涟漪。 看在外人眼中,他们如同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一般,羡煞旁人。 第三十三章 校场之外 不知不觉间,沈亦清在燕云易的将扶之下,已然行至校场外。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一众女眷应当在寿安宫的花厅中照常举行雅集竞技,此时却都坐在马球场边早早预备好的各色帐幕之中。看台高位正中黄色帷帐里坐着的,是梁成帝与高太后二人,左右分别有皇后与万贵妃坐陪。帷帐中,梁倾月在一旁闲坐着,瞧着颇为紧凑的击鞠场面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致。 沈亦清心中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但是尚且不能够相信自己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足以让幕后之人为了刻意针对而不惜改变千秋诞的行程安排。她下意识地转过脸来望了眼燕云易,只见他面上始终风轻云淡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惊异之感。 梁倾月于人群之中一眼便望见他们二人,弗一见到沈亦清安然无恙的模样,立刻安心了大半,不由自主地替她开心。只是下一秒便留意到燕云易挽起她的臂弯,那样亲昵的动作,无端又教她觉得嫉妒。这样矛盾的情绪交织,终究划为她藏于内心的一阵孤寂。 可她终究还是明辨是非之人,那种私心作祟很快便予以化解,转身兴高采烈地向他们走去。 彻王离他们更近,此时已然抢先一步,冷着脸面带讥讽地逼近。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骁骑将军嘛。不过是区区的击鞠,你不会可以直说,本王也不会笑话你,何必用内眷来做挡箭牌。” 姜柏相逢迎地附和道:“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堂堂的燕少将军输不起呢。” 燕云易依旧毫无愠色,只冷眼旁观着簇拥而来的一众青年男子。沈亦清是不认得几个的,只是瞧他们语气态势,估摸着都是彻王的犬马,不值得一提。 梁倾月微微涨红了脸,憋足了力气却并不敢高声道:“哥哥,少夫人是真的身体不适,我亲眼所见,是真的!你不要再为难他们了,父王会不高兴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像是失了底气,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原本彻王只是想要趁机嘲讽几句,过过瘾也就罢了,没想到她会调转枪头帮着外人说话,最后更是意指用父王来压制自己。 梁倾月的好心适得其反,反倒使得彻王改变心意,并不打算轻易罢休。 彻王冷哼一声道:“果然是女生外向,居然想要帮着这么一个寡情薄幸的男子来对付自己的亲哥哥。你看清楚了,人家现在怀里抱着娇妻,哪里还能轮得到你!” 他这话尖酸刻薄至极,丝毫不顾及梁倾月的颜面,她本就脸皮薄,登时被说得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众人不敢插手,都有意无意地试图回避。 沈亦清顾念梁倾月的恩情,一时之间看不过眼,说道:“王爷说什么做什么自有定夺,可是怎么说也是您的亲妹妹,没有必要这么咄咄逼人。” 这话听在彻王耳朵里却像是煽风点火,若是她这般无权无势之人都能对自己指手画脚,颜面何存。于是他大咧咧地走上前去,步步逼近沈亦清。姜柏相等人则暗中站成了一排,默不作声地把几人围在中间,确保从高处看台上难以窥见具体情况。他们本就离主场地有些距离,又有一众跟班替他打掩护,彻王越发无所顾忌,劈头盖脸地就想要动起手来。 沈亦清下意识地抱着头,却没有感受到任何肢体上的冲击。抬起头时,只见燕云易早已挺身而出地护在自己前面,紧紧禁锢住彻王抬在半空中的胳膊。 “燕云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彻王殿下!” 姜柏相眼中闪过惊恐,但还是硬着头皮咋呼着,一边使着眼色示意大家向周围腾挪些位置,以便梁成帝的方向能够一目了然。 彻王冷笑道:“你要是真的有本事就在御前动手啊,本王倒想看看你有几个脑袋!” 燕云易没兴趣对着他多费唇舌,手上只微微用力,就痛得彻王龇牙咧嘴地露出痛苦的神情。照理说彻王身材健硕,不像是会被任意拿捏的样子。只是燕云易常年挽弓射箭,手上的力气更为惊人,绝非寻常武将可比。 姜柏相大惊失色,叫嚷道:“燕云易你干什么!来人呐,少将军打人啦!” 他这一嗓门下去,越来越多的目光集中到这个方向。沈亦清一眼便知他们的动机,瞧着燕云易目不斜视的冷峻神情,心知再这么僵持下去吃亏的肯定是他。于是一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一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温声说道:“燕云易,你先放手。” 燕云易的视线穿过彻王,能够清晰地看见燕云殊与齐王等人正向着这个方向走来,手上猛地卸力,然后好整以暇地低头轻轻掸了掸衣袖。瞧在外人眼里,却是他对沈亦清的言听计从,又成了他们夫妻和睦的佐证之一。 只见彻王整个人向后趔趄了两三步,姜柏相急忙想要搀扶,被彻王厌恶地推开。 他正有一肚子的火气发泄不出去,指着那群跟班的鼻子恶狠狠地说道:“啐!一帮子废物,本王要你们何用!这么多人,还打不过一个人!” 姜柏相灰头土脸地垂着头,一边连声应和着,一边凶狠地盯着燕云易。之前在他的喜宴上已经丢尽了脸面,现在又是因为他而被彻王责骂,这梁子算是结结实实地结下了。 彻王依旧不解恨地手指燕云易道:“你给我等着,本王这就去禀明父王,看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燕云易冷声道:“悉听王爷尊便。”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迈了一步。彻王略有些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些,身体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眼看着彻王拂袖而去,就要往高台的方向急急奔去,齐王刚巧拦在他面前。 “彻王这是有什么急事要见父王,不知臣弟是否能代为效劳?” 只见齐王衣冠楚楚,一派气定神闲的态度,与彻王此时急躁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彻王懒得与他多说,不悦道:“给本王闪开。” 齐王漫不经心道:“莫不是平白受了委屈要向父王诉苦?三哥不要忘了,上一次向父王请旨降罪于朝臣之时,父王说过些什么。” 他的话平缓而有力,如同给彻王由头到尾地浇上了一盆凉水,整个人都清醒不少。彻王性情冲动,早年间更是因此与大梁的清流士子交恶,被这些笔杆子口诛笔伐,愣是用一本本上书的奏表砸得走不动路。忍无可忍之下向梁成帝请旨降罪于一众御史大夫,可谁承想,自己的目的没达成,反倒被梁成帝重重地责罚。也是自此之后,他在御前的言行都得慎之又慎。 这次与燕云易的冲突,且不论因谁而起,可是真的闹到梁成帝与太后面前,真就未必能讨到好处。几番思虑之下,彻王原本怒气冲冲的架势随即颓然下来。 齐王看在眼里,适时地给了个台阶道:“三哥骁勇,何不借此机会在马球场上一展雄姿,既杀一杀他的威风,又能够在父王面前博得头彩?” 彻王自是不会信任于他,可听他所言也不无道理。趁着千秋诞,若是能得当权者的青睐,何乐而不为。他所想要谋划的可是统领整个燕云骑,在这样关键的事情上,细小节的争执又何重要可言。况且,姑且就让他们嚣张片刻,过了今日,到底他们还能不能笑得出来,尚未可知 他稳了稳身形,只冷声道:“哼,本王自当愿意。不过不知道你和燕家的两兄弟,有没有这个胆量?” 燕云殊温和地笑道:“彻王有意,微臣自当奉陪。” 彻王道:“世子恐怕也不能代表自己的弟弟,本王是担心燕少将军眼高于顶,输不起了才是。” 燕云易默然看着他,周身是不怒自威的气度。 齐王道:“输赢自有陛下裁决,可就由不得咱们,这有何难?” 姜柏相连忙补充道:“王爷,空口无凭。不如与他定下赌注,省得有人不认账。” 他方才说完,才骤然意识到不妥,连忙说道:“齐王殿下,下官方才的话不是对您说的,下官” 齐王并未留心他所言,打断道:“三哥若是没什么意见,不如一同面见父王。” 话音未落,只见御前的内寺汪直已然行将几人面前。 汪直恭恭敬敬地说道:“陛下有旨,传骁骑将军与夫人于殿前一见。彻王与齐王殿下,那就有劳尊驾,也请与老奴一同前往。” 沈亦清有些摸不着门道,不清楚是喜是忧,故此并不多言,跟在燕云易的身后一路行至高台处。 高太后先开口道:“听涂进说燕少夫人的身体抱恙,现下可有好转?” 沈亦清正犹豫着要如何解释,没想到燕云易替她分辨道:“微臣替内子叩谢太后恩典。冯太医说她伤及筋骨,不宜操劳,如今稍作歇息也只是暂得转圜。” 万贵妃面露怜惜的神情关切道:“可怜的孩子,怎么就搞成这般模样。冯太医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一定得好好调理才是!” 皇后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着,面上丝毫未流露出明确的情绪。 燕云易应声道:“臣遵旨。” 这一番祥和的寒暄气氛倒是有违彻王的心意,他心下终究不忿道:“回禀父王,儿臣听闻骁骑将军骑术精湛,有意与少将军在校场上切磋击鞠之术,还请父王恩准。” 梁成帝并未直接回应,略微沉吟道:“朕记得,原本就是安排你们两个对阵?” 汪直适时回话道:“回陛下,您记得没错。只是将军方才有事情耽搁了,彻王陛下也没有上场,故此两方的阵营都轮空了。” 他这话说的隐晦,可任凭谁也听得出来背后的意思,也就是因为沈亦清抱病的缘故,燕云易才免于校场比试。 梁成帝点了点头,转过身来笑着对燕云易道:“爱卿,你可有兴致与彻王对垒?” 有了前面的铺垫与明知故问,若是此时燕云易再推辞,说得轻了是怯场,重了倒像是不识抬举。 燕云易自然不负众望地应了下来:“微臣尽可勉力为之。” 梁成帝大悦,说道:“不要勉力,朕要的是你使出全力。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正需要你来杀杀他的威风,爱卿可千万不要手软!” 彻王趁着这个机会道:“既是如此,儿臣相与燕将军以胜负为赌约,博个彩头,不知可否?” 梁成帝道:“哼,你又想玩什么把戏?” 彻王道:“若是少将军赢了,儿臣任凭差遣;可若是儿臣赢了,我想要统领整个燕云骑。少将军,你可敢应这赌约?” 万贵妃连忙喝止道:“铮儿!” 沈亦清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原来他的处处针对与明枪暗箭,就是为了这个。她还真是高看了这个彻王,这般狼子野心居然就这么昭然若揭地袒露无遗。一时间,她都不知道是该鄙夷他的纨绔与蛮横,还是同情他的天真。 眼见梁成帝面带愠色,万贵妃赶忙下跪,脸上尽是惊惧道:“陛下,铮儿言行无状,实在不成体统,都是臣妾管教无方,还请您重重责罚。” 随着她这一跪,众人也都齐刷刷地伏首在地,沈亦清深吸一口气也随之将投埋在两臂之间。良久,梁成帝未发一言,视线在燕云易与彻王身上来回流转,颇有些莫测。 高太后道:“大好的日子,谁敢再在哀家面前再谈朝堂之事,都别等哀家说,都自己去涂进那儿领罚。” 片刻后,梁成帝猜疑的神情才消退下去,恭敬向太后应了声“是”。 他兀自站起身来单手拍了拍万贵妃的胳膊,她会意急忙站起身来。彻王倒是很有眼力见,连忙上前搀扶自己的母妃,这件事情也就一笔带过。 可梁成帝的视线却有意无意地瞥向燕云易,借着这个机会,他也的确想要看看燕云易对于兵权移交一事的态度。好在燕云易的性情稳重,平日里也鲜少有大幅度的面部表情,反倒教人看不出半分负面的情绪。 汪直奏请道:“陛下,您看下一场是不是就安排彻王与骁骑将军对阵?” 梁成帝观察良久,不见燕云易有任何悖逆的神情,暂且颇为满意地轻点下颌。 众人领旨,随即退至校场边。双方的对峙一触即发,彻王仿佛顷刻间就想要将燕云易其人化为齑粉。 “燕云易,你真的敢赢本王吗?” 只见彻王近身贴着燕云易的耳畔,声音无比冷静,全然不似平日里那副暴躁的语气神态。说完,他的双眼中闪现过一丝狡黠与深沉,教人不寒而栗。 沈亦清心上一紧,顿时生出些并不好的预感。她下意识地拽紧燕云易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的情绪。 第三十四章 忍无可忍(上) 校场上沙尘滚滚,以齐王与彻王分别为首的红蓝两支队伍分侧准备就绪。齐王这边,除了燕云易之外,更有宋国公世子宋致等人助阵。一众少年英才昂首挺立于马背之上,端的是英姿勃发的非凡气度。 彻王的阵营却也毫不逊色,其人不复之前曾见过的疏浅模样,举手投足的动作流畅连贯,绝不是想象中不学无术的花架子。先前鞍前马后跟着彻王的姜柏相等人只有在场边呐喊喝彩的份,真正归在队列之中的尽数是些筛选过的精干亲兵。 随着场边号鼓一声响,彻王率先出列。只见他左手持缰,右手上扬轻拍马腹,座下骏马四蹄翻飞,顷刻间驰骋开来。他眼中精准地瞧见场中央的镂空七宝球,电光火石之间从马鞍中抽出通体细长的球杖,手腕轻轻发力,弯如偃月的一端跟着一个翻转,七宝球随之稳稳当当地被他掌控在球杖之上。 不得不说,彻王的开局着实精彩,场上登时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燕云易也不落后,只见他稍加俯身贴近马背,如离弦之箭一路长驱直入。他抬手挥杆,将好与彻王的球杖凭空相撞,七宝球瞬间飞转在半空之中。齐王紧随其后,适时把握住机会,杖头接住小球,策马灵活地穿梭在场上。 眼瞧着连人带球已经逼近球门,却正入彻王预先设下的陷阱,左右均有蓝色方阵的球员猛然抽身夹击。齐王只能向后抛球,以燕云易的骑术凌空断球本不在话下,他此时却有意慢了半拍,彻王见缝插针地领先三四个身位,将球接了下来。 沈亦清倒不在意竞技场上一时的局面,只是深感困惑,蹙着眉默然待在看台边。她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冷不丁的,燕云殊在身侧温声说道:“是不是想不通?” 沈亦清见是他,侧过脸来,微微颔首道:“彻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其实之前我不是没和他打过交道,可是观其言行……” 燕云殊道:“是不是觉得判若两人,他明明有勇有谋,却表现得蛮横无道。” 沈亦清更添疑惑道:“你早就知道了?那他之前那些行径都是装出来的,燕云易也早就知道了吗?” 燕云殊坦诚相告道:“我们与一众皇子师从周权大夫,自幼同往上书房求学。彻王天资聪颖,但是性情暴戾,凡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陛下皇子众多,却曾经一度对他最为器重。多年前,他因故招惹了朝中的御史大夫,被群起而攻之。自此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浪荡倨傲的模样,可我们从不相信他是自暴自弃之人。” 沈亦清尴尬地笑了笑,兀自懊悔道:“那之前我与他起的冲突岂不是多此一举,枉我还以为自己在伸张正义,原来是自以为是。” 燕云殊赶忙安慰道:“其人城府颇深,身为皇嗣终年在宫中生活,自会练就一番常人难以企及的变通本领。弟妹看不出来属实自然,不必自怨。况且,二弟与我说过,那日你的举动也是替他出头,他已然心存感激。” 沈亦清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安慰,知道他也是好意,兀自心道:怎么可能,燕云易才不会这么想,也难怪他说我莽撞。我可真的太自以为是了,事情怎么会都如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她转过身来再看球场上的赛况,只见彻王片刻不停留地径直带球飞驰。距离将近处,七宝球被彻王的球杖重重击打,在空中划出半个浑圆的弧度,之后精准地穿过红方球门。 “好!” 梁成帝畅快地喝彩声传来,全场瞬间沸腾起来,众人的夸赞声不绝如缕。 她转身问道:“彻王刚刚断言燕云易不敢取胜,如今莫不是被他言中?” 燕云殊小声道:“他方才所言绝非鲁莽,反而恰恰正中陛下敲山震虎的意图。故此表面上陛下对他的言辞似乎有所不满,却没有半分苛责。二弟不是不敢赢,而是不能赢。输了的话,陛下不会把燕云骑的兵权移交彻王,可若是一心取胜,却会表现得好像燕家眷恋兵权,这也才是真正的忌讳。” 这点沈亦清倒是有所预估,听闻梁成帝疑心重。燕云骑既然是能够匹敌北凉的劲旅,不仅有抗击外敌的使命,让君王安心也是分内的己任。只是这些曲折迂回的心思居然能够通过三两句被交织在一起,却还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大家都是明白人,故此话里有话,一语之间能传递这么多信息。沈亦清略显沉默,心知自己需要在更短的时间之内更快地成长起来。未来这样的事情只会层出不穷,兴许半点行差踏错就会落入他人的谋算之中。 不知不觉中,场上的赛程进展过半,比分的差距始终维持的恰到好处,让人总以为下一刻红方就有反超的机会,可每次都只是行差一着。如今看来,彻王所在阵营仍旧以微弱的比分优势领先。 既然早已清楚了这场击鞠比赛的结果,沈亦清对过程也就自然而然地失了兴致。何况如今摆在她眼前的麻烦,可比这个不会带来实质性损失的竞技重要得多。 屏儿轻声道:“小姐,打听到了。宫人说是晌午时,司乐坊有个新来的宫婢,不知怎么地打翻了烛台,库房走了水,烧了好一阵子。库房里都是为了下午的雅集提前收上来的各家私物,听闻毁损了好些珍贵的物件,还包含几架古琴。高太后知道之后勃然大怒,顿时没了兴致,就先取消了雅集相关事宜。” 沈亦清心道,这场火来得这么巧合? 她顿了顿,微微抿了口茶,随即问道:“侯府的琴是不是也放在里面?” 屏儿万幸道:“还好还好,幸亏有个附近的宫人抢救及时,咱们的九霄琴就烧断了几根弦,没有别的影响。” 沈亦清缩了缩脖子,自言自语道:“那还好些,不然赵嬷嬷非杀了我不可。” 屏儿捂着嘴偷笑,继而清了清嗓子道:“对了小姐,您要不要见见那个小宫女,她正好亲自把九霄琴送来,此刻就在外面。奴婢看她的手好像都被烧伤了,不知道是不是从火中把琴取出来时受的伤,瞧着怪可怜的。” 沈亦清沉思片刻,附耳说道:“好的,你让她过来罢。不过,我还有事情想要交由你去办。你可能要再去见一面陈禾嬷嬷,问清楚这其中是否有隐情,我有些不放心。” 屏儿认真应下,瞧着沈亦清肃然的神情,不敢自行拖沓。于是快步行至校场外,朝着一个灰头土面的宫女径直走去。其人身着粗布短衣,与周遭起码身穿绸布宫衣的侍女形成鲜明对比,那是浣衣局才会有的日常装束。 皇宫之中职责部门复杂,虽各司其职,却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正如浣衣局便是其中最为低贱的差事衙门。上至君王与后宫嫔妃的各色衣裳,下至寺人宫婢的衣物,都在浣衣坊中统一清洗晾晒。分配到浣衣局的宫婢,大多是罪臣之后,抑或在宫中刑犯重罪的女眷。大梁有婢女年满二十五出宫的宫例,可既然入得浣衣局,则与一切的大赦无关,故此终身不得离开,大都只能落得老死宫中的下场。 这个名为小唯的宫女自当没有例外,只见她身材瘦弱且蓬头垢面,此时正略显局促地低头搓着衣角。身旁陆陆续续路过各色宫婢寺人,也都避之唯恐不及地躲着走,一边议论着以她的身份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一名道听途说的小寺人道:“你还不知道嘛,听说是她冒死冲进火场,把一位诰命夫人的瑶琴搬了出来。” 另一位明显年资更久些的寺人道:“什么诰命夫人啊,听说是骁骑将军新娶的少夫人。” 一旁一个婢女刻意压低声音道:“就是那个上午献技剑舞的燕少夫人?听闻高太后和陛下多有赞叹。” 那个年长些的寺人冷哼道:“你们知道什么,哪有这么简单,她可是倾月公主的对头……算了,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总之,她可不是什么高枝,你们要想高攀的时候,也都先掂量掂量。” 众人讶然,却也知道宫里不多言、不多问的规矩。 “依我看,这个浣衣局的宫婢就是不安分,兴许是以为攀附哪个贵人就能够脱离贱籍。” 有人附和道:“正是,早就听说这浣衣局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你看她那双手,年纪轻轻的一双手都变形了,哎。可是她怎么没想明白,宫里面除了那几位,谁都帮不了她……” 此时有人立刻制止道:“哎呀别说了别说了,这怎么是咱们这些人能议论的。你快点闭嘴,省得我们都被连累了。走走走,赶紧走……” 他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大不小,就连屏儿都听了几耳朵,转过头来看见小唯的头埋得更深。 屏儿赶忙迎上前去,笑意盈盈道:“小唯姑娘,我们少夫人想要见你,这边走。” 一边说着,屏儿一边热情地伸出手要握住她,小唯却怯生生地不住向后退。 小唯满是惊恐地小声道:“多……多谢少夫人好意,小唯心领了。只是奴婢身份卑贱,姑娘方才也瞧见了,要是被别人看见少夫人和奴婢在一起,会说少夫人闲话的。奴婢已经把琴送到了,请姑娘就放我回去……”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倒出现了哭腔。屏儿感同身受,想起自己从前在沈府的日子,自己也是随着沈亦清到了侯府,才一点点地正日益摆脱过去的阴影。 屏儿不经意间摸了摸湿润的眼角,坚定地上前挽住小唯道:“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家少夫人不是那种势利的人,你见了就知道了。” 半拖半拽之间,小唯终于拗不过屏儿,浑身战栗地来到沈亦清面前。 “小姐,这就是奴婢刚刚提到的小唯姑娘。” 屏儿这边将人安置好,便见沈亦清使了个眼色,立即会意地转身去办自己的差事。 这边小唯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瞪大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牢牢地盯着地面,恨不得有个缝隙能立刻钻进去。 沈亦清意识到了她的紧张与拘束,并不强迫,只是热络地笑了笑道:“屏儿跟我说过了,多亏了小唯姑娘出手相助,不然府里的九霄琴早就付之一炬,我回去肯定难免一顿重罚。你别站着了,快坐下。” 小唯吓得赶忙伏首叩着头,连声拒绝道:“奴婢不敢,奴婢身份低贱,少夫人切莫折煞奴婢。” 沈亦清知道她情绪激动,不适合再受刺激,因此只是平静道:“你放松点,不要紧张,我不强迫你,你先缓缓。” 说罢,她有意转过头去专注地看着场上的击鞠比赛,留给小唯自我平复的时间。 另一边,屏儿此行本就预想好了要慎之又慎,却没想到还是难以避免地节外生枝。 “哟,这不是屏儿嘛,这是要去哪里?” 屏儿正在甬道上快步走着,只听闻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整个人难以控制地由内而外生出一种恶心反胃的感觉。这把沈思云的嗓音她再熟悉不过,早已深深地刻在她的恐惧里,更是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梦里被这个声音吓醒。 她心中默念着一定都是自己的错觉,同时脚上的步子愈发快了些,竭力想要逃离不可预见的纷争。终究却只是徒劳,走不了几步,就被李氏的贴身婢女恶狠狠地拦住去路。 屏儿硬着头皮转身堆着笑道:“奴婢给三小姐请安。” 沈思云冷哼道:“我可受不起,屏儿姑娘不是长了本事嘛,眼里哪还有我的位置。继续走啊,怎么停下了。” 屏儿道:“三小姐这是哪里话,奴婢实在是有差事在身。毕竟这是宫里,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奴婢的确是不敢耽误。” 这话其实也是在提醒沈思云,这里是宫中,由不得她肆意妄为。 没成想,沈思云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冷声道:“真是个养不熟的贱婢,跟你那个下贱的主子一个德行。不过倒也没错,这里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微微使了个眼色,几人便推搡逼迫着屏儿走进不远处一个狭窄幽闭的巷道。 四下无人,两端又都有人把风,沈思云登时卸下伪装,露出凶狠恶毒的本来面目。只见她的五官被怒气扭曲在一起,半点不见平日里颇有几分姿色的模样。 屏儿见她抽出再熟悉不过的长鞭,下意识地向后撤了几步,惊恐道:“三小姐,这里可是皇宫,你想做什么?” 沈思云目露凶光,咬着牙道:“别问我,要问就问沈亦清。呸,竟敢在大庭广众丢我的脸。你是不是以为这里是宫中,我会有所忌惮?说得也没错,只是,你得问问我的鞭子答不答应!对了,你大可以叫出声来,看看事情闹大了,沈亦清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说话间,她的长鞭如火蛇吐信,劈头盖脸便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屏儿担心依着沈亦清的脾性会为自己出头,反倒会中了沈思云的设计,于是干脆把心一横,抱着头硬生生地接了下来。 她的举动正中沈思云的下怀,不仅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反倒越大越起劲。 “呸,真是不打不行的贱骨头。” 第三十五章 忍无可忍(中) 时间飞快的流逝,随着齐王精准地将七宝球以流畅的弧度射入球门之中,红方再记一分。一场颇为精彩的击鞠比赛已经接近尾声。可单就比分而言,彻王所在的蓝方阵营依旧保持着两分的微弱优势。看来胜负的结果已然提前锁定,一众的看客或欣喜、或扼腕,不一而足。 不少的视线隐隐约约地集中在燕家帷帐所在的方向,小声地议论着方才于殿前的赌约。可他们恐怕还是失望的巨多,因为此时沈亦清丝毫没有流露出任何特别的情绪。旁人自然不知道燕云殊已提前将个中原委告知于她,还以为这个燕少夫人虽然年纪尚轻,却有着不同寻常的老成持重。加之上午御前献艺多多少少赢得了一些赞誉,沈亦清于人前的声名莫名得好了许多。 可她并无心思关注这些外界的喧扰,屏儿迟迟未归,她心中反复掂量着究竟会是雅集有什么内情,抑或这一路上有什么变数?这些自然是不能宣之于表的,因此表面上看起来,沈亦清依旧只是全神贯注地担忧着场上的燕云易。 一旁的小唯始终默然立在边缘的角落里,许久之后见沈亦清都没有任何的指令安排,反倒慢慢放下初始的紧张。 小唯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少夫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奴婢先行告退。” 沈亦清回过头来,见她涨红了一张脸,衣衫粗糙但是却收拾得整齐干净,浆洗得微微有些褪色,可见平日生活的境况不是很好。小唯的容貌朴素,瞧着可能是任何一个邻家小姑娘会有的模样。她身形单薄,与自己一样瘦瘦小小,一双手却因常年的劳作长得宽厚,布满与年龄不相符的茧子。 她看着是这么得单薄而脆弱,教人难免心中闪过些怜惜与酸涩。 沈亦清温和地笑着道:“我看你与屏儿年纪相仿,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小唯知无不言道:“奴婢是个孤女,自幼在浣衣局长大,打从记事起就从未出过宫,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这样惨淡的身世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却没有半点悲伤或痛苦之情,有的只是她眼中望不见底的漠然与迷茫。 沈亦清沉默片刻,浣衣局的宫人大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往,她们的前路也只是能一眼望到尽头的终点,她甚至一时之间想不到言辞来安慰小唯。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到你的吗?但说无妨,就算我做不到的话,兴许也能替你想想办法?” 思来想去,她能做的,只有尽可能诚恳地在能力范围之内提供帮助。虽然沈亦清很清楚,小唯所需要的绝非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又或者说,某种程度上她们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自己期盼获得的,不也正是这遥不可及的“自由”。 没想到,小唯只是垂首摇了摇头道:“多谢少夫人美意,奴婢过得很好。” 沈亦清顿了顿,好奇道:“你不想离开浣衣局吗?” 小唯的神情微动,却还是坚定地说道:“奴婢有自知之明,不敢妄想。其实……浣衣局里的日子也挺好的,这么多年过来都习惯了。” 沈亦清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望着她惊慌之中却甚是平静的眼眸,便知她所言非虚。她不禁对眼前的小姑娘有些刮目相看,虽然外表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有着自己的主见和原则,也未曾沾染攀权附势的习气。 忽然间,小唯鼓起莫大的勇气一般,伏首道:“少夫人,奴婢知道您是好意,可是奴婢的身份实在低贱,待在您的身边只会连累您。奴婢做的一切都是分内之事,担不起您的谢意,您还是让奴婢回去罢。” 沈亦清望着她颤抖的身子,两边瘦弱的肩膀就如同单薄的衣架,此刻正难以控制得剧烈晃动。她连忙站起身来,亲自搀扶起小唯,一边仔细观察着她掌心明显被烫伤的部位。伤口的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深可见血肉,并不是轻微的皮外伤这么简单。 沈亦清连忙道:“这么严重的伤口,你怎么也不处理一下。” 说完,就从腰间掏出一方丝巾要为她简单地包扎,但是架不住小唯拼了命地推辞。 “使不得,奴婢真的使不得!少夫人,奴婢怎敢让您动手。” 沈亦清倒是不在乎,自顾自地说道:“你这个伤口一定得注意。屏儿那里随身带着上好的金创药,等下她回来了,你也用点,这样伤口好得快。” 小唯执意谢绝,眼瞧着双方就要来回拉扯,屏儿出现在视线之中。 她脸上依旧是一贯的笑容,说道:“小姐,奴婢回来了。” 外表看起来,屏儿除了额头上有些汗水之外,倒是一切如常。沈亦清观察的细致,心想她是不是往返跑得太急的缘故,此时不住地喘着粗气,脸色也微微发白。 沈亦清担忧道:“屏儿,你没事,脸色怎么不太对?” 屏儿赶忙笑着道:“奴婢能有什么事情。小唯姑娘,小姐说的没错。你这是烧伤,可千万得小心仔细了,记得伤口不能沾水。”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手帕,又在腰间香囊中倒了些白色的粉末在上面。只见屏儿轻巧地拽了拽小唯受伤的右手,她初时还有些抗拒,但很快也就放弃抵抗,任凭屏儿将金创药敷在伤处,三两下便包扎好了。 小唯痛得咬了咬牙,闷哼一声,却很快就平息了呼吸。 只这一个瞬间,沈亦清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寻常的直觉,但很快就不复在意。她不禁由衷地拍手称赞道:“要不我总说我们家屏儿秀外慧中,做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出来的好,怎么就能这么贤惠呢?” 屏儿无奈地笑道:“小姐,您说得奴婢都要无地自容了。” 沈亦清认真道:“我是真心的,这可不是什么吹捧的话,完完全全是我所思所想,你就说这个伤口包扎得怎么就能这么精巧,小唯你说是不是?” 小唯怯生生地望着主仆二人热络而亲密的谈话,不自觉地心中扬起些暖意,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浮现出笑意。 屏儿道:“小姐,您就别为难小唯姑娘了。” 于是,二人随之又再多谢了小唯几句,便送她出了帷帐。 小唯急忙道:“屏儿姑娘,奴婢自行回去即可,浣衣局规矩森严,省得教您难做。” 屏儿也不推辞,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取出一袋银两非要塞到小唯怀里。小唯坚决想要推辞,却拗不过屏儿。 “小唯姑娘,你就收下。这是我们少夫人的一番心意,也是替府里多谢你的善举,值不了几个钱,权当是汤药费。要不是你,九霄琴一旦损毁了,可不是多少银钱的事情。” 话语间,小唯只得应允下来,二人复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分开。 片刻之后,于帐外无人之处,屏儿突然觉得一阵锥心的疼痛感袭来,只得表情痛苦地蹲在原地。她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感,一双手颤抖着从香囊中取出一个小药丸,含着唾沫吞服下去。许久之后,才恢复神志地重新站了起来,急忙低头理了理衣服,便像没事人一样径直向帷帐走去。 不知不觉间,随着校场边的鼓声响起,这场颇受瞩目的击鞠比赛戛然而止。对于在场的所有明眼人而言,结果并未出乎意料。只见彻王昂首挺立于马背之上,以高傲的姿态绕场一周,然后咄咄逼人地停在燕云易的面前。 “啧啧啧,盛名又有何用,看来骁骑将军也不过如此嘛!” 彻王依旧展现着那副恃势凌人的模样,倨傲而让人生厌的脾性显露无疑。 两相对峙,燕云易一贯无动于衷的神情倒是非常适合此时的场合。 他平静道:“是吗?” 电光火石之间,梁成帝的圣旨来得及时。传旨的内寺一字一句地传达着陛下的意思,虽则彻王获胜,但比赛精彩,故而众人皆有赏赐。只是这其中丝毫未提及方才彻王提议订立的赌约,明显这一篇已然被不着痕迹地揭了过去。 彻王早知如此,却难掩心有不满道:“就这些?” 内寺恭敬道:“回王爷,陛下就吩咐了这么多。” 彻王面露愠色,翻身下马,将缰绳丢在一旁,冷哼着就向外走去。姜柏相等人紧紧地跟在身后,嘴上是止不住的恭维之词,没想到恰恰触碰到彻王的不悦之处,少不得又是一通责骂。 另一边,齐王与燕云易相视一笑,不动声色间也同样准备离去。只是梁倾月却忽然出现在几人身后,悄声唤住了燕云易。他们均不知道梁倾月是什么时候来的,躬身与她微微施礼之后,就都很有眼力见地退下。 稍等众人散去,梁倾月行至一旁略微僻静的地方,再三确保此处应该是高处看台的视野盲区之后,急切地招手示意燕云易过去。 他不明就里,但心想梁倾月不是不懂分寸之人,兴许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于是沉思片刻便迎头跟了上去。 燕云易肃然道:“不知公主此番所为何事?” 眼见他疏远而陌然的神情,梁倾月忍不住地觉得神伤,可也清楚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她略微调整了下情绪,轻声道:“不知少夫人可曾与少将军提及上午被人陷害之事?” 燕云易没有立刻回应,但是沉默之中还是透露出自己不知个中隐情的讯息。 梁倾月兀自继续说道:“想来少夫人定是怕您担心,才没有据实相告。只是兹事体大,恐怕幕后之人已有谋划,实在是担心少夫人再有何不测。倾月再三思虑,觉得这么大的事情,还是不能瞒着少将军。” 情急之下,燕云易可没有心思长篇累牍地试探,于是沉声直截了当地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 “阿嚏……” 一阵冷风吹过,沈亦清无端打了个喷嚏,一边揉着鼻子,一边颇为专注地望着校场上一个英姿焕发的身影。只见这名男子动作娴熟地手持球杖,身骑白马在校场上任意穿梭,如入无人之境。 无论场上唯一的七宝球怎样在空中翻飞,都不会超出他的掌控之下。转眼间,他已稳稳地击中两球,却丝毫不见疲态。 “好!” 沈亦清忍不住拍手喝彩,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凌飞宇驰骋之间,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此处,四目相对,他微微向沈亦清点头以示谢意。 屏儿道:“小姐,您认识那位南唐的贵宾?” 沈亦清顾不过来详细解释,仍旧专注地看着场上的局面,一边粗浅地回应道:“对,我们之前见过面。你记得我给你说过那晚秋溟坊的事情嘛,那天就是他救了我。屏儿你看,他骑得好快,这要不是匹白马,我都看不清了。” 燕云易道:“有这么好吗?” 沈亦清不假思索道:“对啊!” 说话间,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燕云易,惊喜道:“你回来啦,方才燕云殊和姜乾已经来过了,他们好像一同去见姜宗海大人了,你……” 燕云易沉声打断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平日里,他的神情就大都清冷或严肃,沈亦清倒也习惯了。只是,如今这番冷峻的表情却并不多见,尽皆是隐忍与深沉。 沈亦清犹自带着笑意,不解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燕云易蹙着眉,不愿多言,只是径直上前拉起她的左手,将袖口微微掀开。他的动作力道不大,却还是牵动了沈亦清的伤处。 她下意识地向后缩着身体,神情有些痛苦的模样:“嘶……轻点轻点。” 燕云易凝视着那一个个不仔细看就不会察觉的小血点,若非亲眼所见,他甚至会以为自己方才所闻都是梁倾月编纂出来。毕竟倘若那样耸人听闻的手段用在沈亦清身上,他实在难以想象出是怎样的折磨。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抬起头却正对着沈亦清有些不好意思的讪笑,反倒莫名地油然生出些烦躁之感。 “为什么不告诉我,有人故意设计,在你的衣服里放了银针。” 第三十六章 忍无可忍(下) 听燕云易这么说,定然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整件事情除了沈亦清之外,只有乔素敏和梁倾月知道。乔家的帷帐离得不远,乔素敏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不可能抽身去和燕云易单独沟通,那么具体他是怎么知道的,便不言而喻了。 沈亦清顾不得许多,赶忙把食指比在唇前,示意他小声些:“嘘!你小点声……” 见状,一旁原本一头雾水的屏儿也猜出个一二,紧张道:“小姐!姑爷说的是不是真的,您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曾伤到哪里!” 沈亦清安慰地笑了笑道:“没事没事,你别担心,就是些皮外伤。” 燕云易眉峰皱起,隐忍道:“到现在了,你还不说实话!你当真以为自己有几条性命,可以任意胆大妄为?” 屏儿急忙拉着沈亦清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道:“小姐,您别瞒着了,快给姑爷说了!” 沈亦清心知糊弄不过去,只得对着燕云易道:“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我真的没什么事情,那些银针都已经取出来了,现在真的只剩下些皮外伤。况且这种情况也不适合用药,长长就痊愈了嘛。你别这么危言耸听,再给屏儿吓坏了。” 最后一句话她刻意降低了声音,有事相求的语气对着燕云易说道。 燕云易的愠色不减反增道:“不适合用药。也是,都被扎了几十针了,就算有再好的金创药也不知道能怎么治?” 沈亦清见屏儿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微动的神情,只觉得心下着急。 于是,她赶忙将燕云易拉到一旁小声说道:“燕云易,你是故意的?受伤的是我,我都没说什么,你怎么这么激动!” 她眼下只顾得上注意屏儿的反应,本就是自己心不在焉之际脱口而出的言辞,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当中不近人情的意味。 燕云易闻声微微愣住。是啊,他们本就是非亲非故之人,至多是为了各自目的而暂时达成的合作关系。名义上的夫妻而已,她的确不需要对自己有任何交代。 沈亦清回过神来,望见燕云易略显沉默的模样,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极为不妥当。他本就是好意,自己不说声谢谢,反倒反唇相讥人家多管闲事。况且表面上沈亦清所作所为是一个人的承担,但是说得难听些就是自以为是,与彻王交恶就是前车之鉴。她就算是得偿所愿,也至多是以牙还牙,但若是计划败露,反倒会牵连整个荣远侯府,干系重大。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燕云易冷声道:“你说得没错。你不惜命,想要作践自己,本就与我无关。” 沈亦清知道他这是气话,却一时犹豫,想不到该如何回应。往日里理直气壮惯了,要说些道歉的软话,反倒浑身都不自在,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几乎同一时间,屏儿满脸关切地望着沈亦清,正想要上前探问,却忽然觉得身体犹如灌了铅一般,一个劲地向下坠。她竭力想要勉强支撑,但只能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愈发强烈。随之她整个人动弹不得,笔直地向前重重栽了下去。 只听“哐”一声,沈亦清甚至来不及拉住屏儿的衣角。 “屏儿!” 沈亦清急忙上前想要扶起她,弗一触及她的手掌,便被从掌心散发出的热度吓了一跳。她赶忙探了探屏儿的额头,这可不是一般的高热。也是在此时,沈亦清方才发现屏儿的脸颊呈现出有些诡异的艳红色,绝非寻常胭脂水粉的颜色。 “屏儿,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屏儿竭尽全力也不过只能微微睁开眼,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几乎出现了幻觉。她努力想要抬起手拍拍沈亦清的胳膊,可是下一秒却只是堕入无尽的深渊。 —— “冯太医,屏儿到底怎么了?她的身体素质一直都很好,平日里没病没痛,怎么会忽然高烧,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沈亦清满心满眼的焦急流露在脸上,她一边探着头看着冯驰在一方空白纸笺上奋笔疾书,一边急切地想要知道屏儿的身体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冯驰却不急不躁,直到最后一个笔划收束,将狼毫搁在碧玉制的笔格之上,才幽幽叹了一口气。 只见他神情凝重道:“你们主仆二人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平日里都被非人苛待?她小小年纪,竟有这么严重的外伤,还滥用药物。要不是这次救治的及时,只恐回天乏术!” 沈亦清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以笑意掩饰内心莫名的慌乱,问道:“什么外伤,你说的我完全听不懂?” 冯太医懒得多作解释,转眼走到此时昏迷在榻的屏儿面前,轻轻掀起衣袖。 沈亦清接下来看到的一切,都让人只觉得触目惊心,竟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只见屏儿白皙的手臂上,深深浅浅得密布着十几道血痕。有的轻些,只是些淤青发紫的血印子。其余很多处伤痕却皮开肉绽,极其严重。翻开来的伤口依然红肿,透着些诡异的玫红色,早前渗出的血水与内衫粘连在一起,此时已经凝结成块,硬得稍稍用力就能够连皮带肉地撕下来一大块。 不仅如此,屏儿的身上还隐隐约约能看到如蠕虫一样蜿蜒而丑陋的瘢痕。从这些依然愈合的瘢痕肤色看来,各自的生长程度不同,明显是在不同时期造成的。 沈亦清只觉得气得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手指隔着尺寸的距离,却甚至不敢轻轻触碰屏儿,生怕自己手上稍稍重一些,她的那些伤患就会崩裂开来。 趁着她踌躇的功夫,冯驰干脆将二人赶了出来,好由太医院当值的医女为屏儿清洗创口,上药包扎。 他合上门补充道:“不单单是手臂,我想这样的伤痕应该布满她的全身。如今伤口溃烂恶化,急症才会一股脑儿地显现出来。你们权且站在这里稍作歇息,方便里面给她上药。” 沈亦清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溃烂恶化?明明屏儿受了这么重的伤,明明她寸步不离地待在自己身边,为何她丝毫没有察觉? 冯驰接下来的话倒是解答了她的疑虑:“对了,我发现她有服食逍遥散的症状。逍遥散能够止血止痛,她应该就是靠着这个才能够撑了一个多时辰。” 逍遥散由曼陀花种子研磨成粉末所制,有缓解疼痛的功效,也曾风靡一时。但是很快就有医者发现它同时会让人产生幻觉,亦有成瘾性,故此逐渐被医馆弃用。只是没想到,屏儿小小年纪就已经因为常年食用而几乎被逍遥散伤及根本。 此刻,沈亦清默然地听着,只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锥心蚀骨。 冯驰在入宫专司御医之前,曾经效力于军中,故此与燕云易本就是旧识。从前为了燕云易在战场上经手的刀枪外伤,冯驰也没少操心。此时见到他的新婚夫人新伤旧患缠身,就连贴身婢女都命悬一线,少不得对着燕云易就是一通直白的数落。 燕云易并不辩驳,微抿着薄唇一一受下,却只是关注着一旁失神站着的沈亦清。她的全部心思都在一门之隔的屏儿身上。 他没好气地质问道:“你们府里是什么规矩我不清楚,滥用私刑也是刑部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也不用做的这么绝罢。这种软鞭虽说不常用,可到底是战场上杀敌的武器,寻常人有几个受得了……” 冯驰的话还没说完,沈亦清忽然打断道:“你说什么,什么软鞭?” 她脑中飞快地旋转着,想起之前给燕云易疗伤时,他身上的鞭痕与方才在屏儿身上看见的伤口全然不同。一时之间,沈亦清只觉得愈发困惑。 冯驰解释道:“软鞭是女将惯用的兵器,大多有三尺余长,盘踞可握。虽则是蛇皮所制,但是劲力非常,善用之人于远处取人性命也不在话下。她那样的伤口明显是软鞭造成的,只是用鞭之人一知半解,所以施力不均,导致伤痕深浅不一。” 此时,沉默了许久的燕云易冷声道:“府里没有这种东西。” 沈亦清自然知道这不会是侯府之人所为,但反而在眼中闪现过几分黯然的情绪。 燕云易看在眼里,于是不经意地补充道:“不过整个京都城里,只有一家铺子还在订做这种软鞭。” 沈亦清面露感激地望着燕云易,心知起码这件事情有迹可循。 许久之后,医女端着一盆满是血色的污水走了出来。沈亦清望着她满头的汗水,一边连声道着感激,一边有些木讷地盯着那个铜盆,恨不能望穿为止。 燕云易神情微动地望着她,为她的恻隐之心,也为她的嫉恶如仇。 卧榻上,屏儿兀自昏厥过去,面无血色。她的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棉纱布,血水浸透出来,斑斑点点的粉红色,像是一朵朵绽放的桃花。 自外表而言,倒是看不出来沈亦清有明显的悲恸或是气愤。她只是平静而深邃地凝视着屏儿,眼神锐利却失去焦点,一眨不眨的,似乎时刻担心自己晃神之间就会错失什么。 冯太医瞧她主仆情深,不禁有些动容。于是吩咐宫女照方煎药,须臾间就强灌了一整碗汤药下去,屏儿这才稍稍有些苏醒的迹象。 “咳咳咳……” 屏儿连声咳嗽了好一阵子,总算是短暂地恢复了神志。 沈亦清大喜过望,连忙俯身跪坐在榻前道:“你总算醒了。没事,不要怕!” 屏儿的脸上满是愧疚、恐惧与酸楚交织在一起,一时间泪水就浸湿了眼眶:“小姐,奴婢……” 沈亦清赶忙安慰道:“别说话了,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一边说着,她一边拍了拍屏儿握着的手,抹了抹她眼角的泪水。 男女有别,冯驰和燕云易始终都在屏风之外。屏儿努力地抬起身见四下里只有她们二人,便也顾不得其他,囫囵个儿把陈禾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汇报给沈亦清。沈亦清见她精神虚弱,一度想要阻拦,却终究不忍打断她。 一盏茶的功夫,屏儿总算是不负使命地将全部内情和盘托出。说完,她无力地瘫倒下去。 屏儿依旧有些咳喘,但还是声音沙哑地说道:“小姐,奴婢自知时日无多,您不要再为了奴婢这条贱命耗费力气,不值当。况且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您……” 沈亦清急忙温声喝止道:“胡说什么!屏儿你听清楚了,你不是什么奴婢下人,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信赖的亲人。好好养着,万事有我!” 屏儿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泪水再次盈满眼眶。 沈亦清顿了顿,声如蚊蚋地在屏儿的耳边说道:“屏儿,你坦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人把你害成这样?” 一时间,屏儿的眼神躲闪,充满了惊惧与退缩。 “小姐,您别问了……屏儿求您,不要再问了……” 沈亦清赶忙道:“好好好,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你好好休息。” 恰在此时,药力上来了,屏儿只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一点点地昏睡了过去。沈亦清守在榻前,许久未曾离去。 屏儿平日里笑脸迎人,性子极好,几乎不可能与人交恶,更不至于落得被人打击报复的下场。况且,她是出了名的胆子小,做什么事情都得问问沈亦清的意见,还因此常常被调侃没有主见。 今日皇宫之中,举目尽皆陌生之人。要是非得说有谁认识屏儿,并且有可能想要刻意折磨她,那就只能是李氏等沈府的人。可是沈亦清不止一次地见过李氏,料定她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这种在宫中明目张胆行恶的事情,她恐怕没有这个胆量。 沈亦清就这么简单地排除了几下,唯一的可能就只剩下口蜜腹剑的沈思云! 加之屏儿身上多得是旧伤,绝非三年五载导致的,和在沈府里的时间也能对得上号。难怪每每提起沈思云,她都是表现出极度的惊恐之状。 虽说要有确凿的证据,就还得去燕云易说的那家铺子走一趟才是,可是眼下却顾不得这么多了。如此看来,要想要名正言顺地将她绳之于法是不可能了。沈亦清登时跳了起来,眼神炙热而浓烈。她是真的没想到,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竟是人能做得出来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既然都已经逼到这个份上了,那么就不要怪我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第三十七章 夜宴前夕 是日,随着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之际,也恰恰是千秋诞真真正正的盛典拉开序幕之时。宫宴之中,熙熙攘攘地坐满了整个大梁的朝臣权贵,正是一片繁盛太平的景象。大殿中央,司乐坊的歌伎们使出浑身解数,正在演奏一支支动人心弦的舞曲。余音萦绕在整个宫室之中,响彻云霄却又扣人心弦,教人如临仙境而不自知。 大殿上方尊位面对大家而坐的,正是整个千秋诞的主角高太后。她周身雍容华贵的气度不言而喻,此时面上隐约浮现出欣悦的微笑。两侧左右分别是梁成帝与陈皇后,帝后二人自有威仪,不容旁人侧视。 御前居高临下,可见左右分别陈列着数排席位,依旧是按照尊卑排序,一应由掌司的寺人提前安排妥当。如今每个食案上,各色的珍馐美酒一应俱全,甚至可以用“奢靡”二字来形容。 燕云易与沈亦清却是与一众皇嗣被安排在了前排,与燕云殊的席位相对而坐。与场上一片热烈而喧嚣的环境不同,二人所处的空间似是无端被临近冰点的氛围所隔开。二人各自呈现出心事重重的状态,彼此之间既无交流,就连眼神的接触也没有。燕云易的表情一如既往得冷冽,眼神中透出些许深邃。沈亦清则有意无意地瞥向斜前方彻王妃所在的方向,然后状若无恙地兀自盯着前方发呆。 自打沈亦清从屏儿的病房出来,就好似变了个人一样。她不复往日的脾性,举止温婉大方,却处处都显现出让人陌生之感。沈亦清也委婉拒绝了燕云易的好意,借口自己有些事情要办,径直消失了两三个时辰。 临近千秋诞夜宴之际,她却又及时出现在燕云殊与燕云易面前。只是沈亦清并非自己一个人,而是与凌飞宇比肩而至。燕云易虽然没有多问,但是不免有些耿耿于怀。他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可是他从未亲眼所见沈亦清显露出如此讳莫如深的神情。 思虑间,燕云易不由自主地隔着沈亦清看了眼邻桌。放眼整排顺着望过去,也唯独只有一人身姿挺拔如此出众,正是凌飞宇其人。只见他生得剑眉星目,棱角分明却并未沾有锐利的气势,反倒生出些温润的气质。与燕云易四目相对之时,二人总是莫名营造出一种短兵相接的紧张氛围。 与此同时,彻王却举着杯,慢悠悠地晃荡到二人的食案前。他倒是不见外,也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直截了当地坐在二人对面。他脸上挂着些轻蔑的笑容,却并不看燕云易,而是对着沈亦清话里藏刀地说着。 “将军府什么时候开始,由女人当家了,本王竟还不知道?” 沈亦清不急不恼地看着他,甚至平静地端起酒斛给彻王续上一些。 彻王以为这是她示弱的信号,心想也不过如此,却也反倒来了兴致,冷笑道:“少夫人要替自己的夫君出头,本王可以理解。只是做事情还是要有些分寸得好,你要是不知深浅,想要没事找事地欺负到彻王妃头上,那就不要怪本王不留情面了!” 燕云易沉声道:“殿下若是喝多了,自当选个别的去处,而不是在这里无端找些说辞恫吓她。不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吗?” 彻王的视线在燕云易与沈亦清的脸上游走,原本一时间只能看出这对夫妻不好对付的样子。如今听他话里话外,似乎并不知道内情,反倒放声大笑。 “燕云易,看来你还不知道你的这位少夫人做了何等好事!难怪是他及时出手相救,而不是你。啧啧啧,看不出来这位燕少夫人还有这种手腕?” 他刻意形容放浪地指着凌飞宇,又在凌飞宇与燕云易之间比来比去,最后欲言又止,充满讽刺意味地瞧着沈亦清。 凌飞宇与燕云易都面露不悦,但始终一言不发,这并不是彻王最想要看见的。难得被他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他可不会轻易放过沈亦清。无论如何,当日在荣远侯府被她羞辱的旧怨都得加倍奉还。 于是他微微招了招手,彻王妃的贴身婢女小兰便快步小跑过来,恭敬地向众人施礼。沈亦清自然是认得她的,旁的不说,她便是上午与沈思云私相授受之人。事关切肤之痛,自己怎么可能认错了。 彻王道:“你给大家说说,燕少夫人是怎么谋害王妃的,好好说说。” 小兰垂着头,看似战战兢兢的模样,可吐词清晰、思维缜密,丝毫不像是临时组织的语言。要么就是彻王府卧虎藏龙,要么就是早已预演过。 她详细地描述了沈亦清是怎么盛气凌人地拉扯住彻王妃的衣领子,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质问她为何要迫害自己的贴身侍女。即便彻王妃百般解释,甚至好声好气地劝阻,沈亦清却全然听不进去,丝毫没有放弃纠缠的意图,执意污蔑。小兰见劝阻不了,唯有去找彻王求救,这才从沈亦清的手中夺出王妃。可就算是这样,沈亦清仍旧不甘心,逼得彻王险些惊动宫中侍卫。好在凌飞宇恰如其分地出现,她这才罢休。 彻王冷笑道:“听清楚了?燕少夫人既然声称要讨回公道,本王很支持,这就打算去禀明父王。只不过……你最好真的能够拿出些证据来,否则说得不好听,你的行为无异于谋害王妃。”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足以达到震慑的作用。戕害皇室是重罪,即便不是杀身之刑,终究难辞其咎。 这个叫小兰的婢女所言,有几分真假倒未必,可彻王既然如此笃定,想必确有其事。此时,就连燕云易都拿不准,沈亦清是不是因故中了彻王设下的陷阱。说到底,她再是有主意,又怎么可能斗得过这些每日在宫里机关算尽的皇亲国戚。 彻王心知,小兰所言有五成以上是添油加醋的,沈亦清至多是情绪激动之时与彻王妃推搡了几下,甚至算不上纠缠。若是凌飞宇刚巧路过的时间再晚个一刻钟,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她开刀。只要确保她再也说不出话,那么先斩后奏又如何,到时候随便安个罪状便是。既然有胆量得罪他,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沈亦清丝毫不似方才与彻王妃拉扯争执的模样,甚至与之前初见时都判若两人。她心平气和地看着彻王恣意的动作与神态,眼底毫无波澜,甚至连一点多余的表情都不曾给予。 彻王隐约感知到她的不同寻常像是在释放一种含有警告意味的讯号。不过这样的凛然也只是一晃而过,毕竟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纤弱女子,在他的眼里没有任何威胁力。也是,即便是备受恩宠的梁倾月,也得看他这个作哥哥的脸色,何况是命若蝼蚁的沈亦清。 燕云易虽然有些迟疑,但是这个关键时刻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了信任沈亦清。余光瞥见她没有任何举动,于是他也选择了以逸待劳。 彻王一时间羞愤交加,原本只是想要吓唬几人。如今看来,既然没有达到预期的威慑力,他干脆打算将这件事情如实禀告给梁成帝。 “哼,你以为不说话就行了吗?那本王就端端正正地坐好了,看你在御前是不是也像现在这般嘴硬!” 眼见彻王拂袖而去,沈亦清依旧面无表情,教人看不出究竟是她真的是超乎常人的沉着冷静,还是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燕云易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沈亦清平静地答道:“是真是假,重要吗?我想这个大殿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真话。” 闻言,燕云易微愣,这样的沈亦清的确显得陌生而出乎意料。 沈亦清道:“你放心,我没有存心陷害他人的心思或者能力。只不过,我也没有任人鱼肉而忍气吞声的天赋。” 说话间,她的目光游走在更远处的沈思云身上,貌似无意,却蕴含着意味深长的冷漠感。沈亦清的脑海中始终都回放着屏儿奄奄一息的画面,与此时沈思云脸上挂着的笑靥形成那样鲜明的对比。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彻王蠢蠢欲动,正打算起身至殿前,却忽然被彻王妃劝阻。不知她在彻王身边耳语了些什么,只见其人神情颇为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更是锋芒毕露地瞥了眼沈亦清的方向。 “太子妃到!” 随着殿外寺人的一声通报,众人或诧异、或惊喜的目光纷纷注视着宫门口的方向。只见一名身着宝蓝色华服罗裙的曼妙女子款款大方地走来,她举手投足间自有无与伦比的华贵气度,脸上带着些多一分便骄矜、少一分则冷酷的笑意。她脚下的每一步都稳如磐石,头上的步摇甚至几乎不见有细微摆动,当真是仪态万方。 这便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太子梁筠所娶正妻,苏滢其人。 她的容貌虽不显得过分出众,却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能够使得在场的贵族们都不由得自觉心虚地微微颔首。 沈亦清有印象,按照札记中的记载,太子梁筠是当今陛下梁成帝与陈皇后所生嫡长子,却自幼养在先皇梁文帝身边,深得这位一代霸主的亲自调教。只是传闻中,太子身患隐疾,几乎不见外客,因此鲜少有人知道这位东宫之主的真实样貌。 这位太子妃是梁文帝钦定的嫡长孙媳妇,却并非身出名门。据记载,她常年陪伴在太子梁筠身侧,夫妻琴瑟和鸣,是一对难得的佳偶。不仅如此,东宫独此一位女主人,太子再无任何姬妾在侧。 只见苏滢眉眼低垂,微微欠身,动作尽合礼数,分毫不差地向高太后以及帝后二人纷纷请安。她已年逾三十,却尽是婉约成熟的韵味,容貌未见有半分疲态。 “儿臣给皇祖母、父皇、母后请安!” 陈皇后可心地起身将扶道:“可算来了,太后和陛下就等着你呢。” 高太后笑着说道:“方才哀家还和皇帝说起这事,不知道太子肯不肯放人,没想到你这就过来了。” 苏滢面带温和恭敬的笑意答道:“儿臣替太子殿下恭祝皇祖母松鹤延年,殿下已着人将那副山海白玉云子送到寿安宫以作薄礼。” 旁人不知也就罢了,高太后可是十分清楚,那可不是字面意思上说的玉质棋子这么简单。这是当年梁文帝教梁筠下棋所用,云子触手生温,黑的如暖阳、白的如冰雪,又颗颗内里微雕着山海异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品。更难得的是,梁文帝毕生不执着于身外之物,唯独在意的几件物品,其中就有这副云子。再罕见的物什放在高太后眼里未必能有什么不同,可这件礼物以及背后所蕴含的对于亡夫的追思,却的确适合撼动这个大梁地位最为崇高的女人。 高太后闻言动容,一时之间竟无从说明内心的思绪万千,只是神情满是洋溢出来的欣慰与感动。梁成帝也是触景生情,回想起先皇当政之时,仿佛还在昨日。 梁成帝道:“朕这么多个皇子,果然还是太子最为通透,最懂母后的心意。” 高太后点点头道:“依哀家所言,筠儿这是体恤我这个老太婆才是。” 陈皇后对这个独子本就颇为志得意满,此时的气色自然更添几分容光焕发。 虽则几人身处高台之上,又有宫乐遮掩,私语所言不能听得清楚。可身处前排的毕竟多多少少能听得一二。齐王最是敬重太子,此时心中又添钦佩。相比之下,彻王的脸色就不是那么好看了。虽然太子之位早已定下,更是梁文帝在世之时就已然钦定的,可彻王明里暗里都有心想要与相争。正是因此,齐王与彻王才结下愈发深重的矛盾。 彻王低声道:“哼,收买人心。” 彻王妃刻意轻咳一声遮掩过去,然后面带笑意地为彻王斟满酒,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彻王不悦的神情瞬间褪去大半。 高太后拂了拂袖,似是想要一并扫去那些哀伤的回忆,于是向涂进挥了下手。 随着整个大殿中寺人们异口同声的“敬贺”二字,千秋诞的晚宴正式开始。 第三十八章 凤翎裘 觥筹交错之间,众人轮番变着法儿地向高太后贺寿,无论是贺词还是贺仪都各有新意、层出不穷。这场宴会进行到这里,沈亦清也算是开了眼。即便是罕见的犀兕龟玉、兰芝杜衡,在这群凌驾于万人之上的贵族献礼之中都多如牛毛,遑论那些诸如金银玉器的俗物。 高太后自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之处,却也都礼貌地接受下来。涂进早已着人在旁边记录造册,往后是要留在寿安宫中、放在皇宫的库房里,还是他日委婉谢绝,都自有高太后定夺。 不知不觉中,众人的视线便陆续轮转到凌飞宇身上。他作为南唐特遣来京都为高太后贺寿的使臣,地位不可谓不超然,众人更是对这份代表南唐国礼的贺仪甚为好奇。 凌飞宇问道:“你不想知道这次我带来什么了吗?” 他表面欣赏着大殿中央的舞曲,一边问着身旁心不在焉的沈亦清。 显然,她无意于此,只是浅浅答道:“南唐物资丰饶,自然多得是我没听过的稀世珍宝,你怕是说出来了我也听不懂。” 凌飞宇并没有多说什么,依旧心情极好地问道:“这是什么舞?” 沈亦清对曲艺一窍不通,自是认不得,燕云易却突然开口道:“十二月花神。” 凌飞宇笑着道:“十二?这里分明只有十一个人,这也是你们大梁别出心裁的设计吗?” 沈亦清闻言,反倒来了些兴致,颇为专注地细数了一番,场上果真只有十一个人。照理说,十二月花神对应不同时令的十二种花卉,虽说她对花艺也没什么认识,可是多多少少能从舞姬的着装上瞧出些时节的区分。牡丹、杏花、桃花等容易辨识的花卉她也是认得的,春夏秋冬这么一对比,显然其中缺的是位身着冬衣的女子,只是不知对应是哪一位花神正位。 她若有所思道:“果真少了一位……这难道是故意设计的?” 凌飞宇笑而不答。只见场中央的半空中忽然飘飞下层层叠叠的花瓣,浅绿色的山茶花如微风细雨飘洒而落,当真美不胜收。不知何时,平白从空中垂挂下两条五彩色丝带,旋即一名身着赤红色裘衣的女子攀附着丝带,凭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那件精妙绝伦的裘袍自带的帽檐半遮住面容,她动作灵巧地拉动丝带,凌空翻飞起舞,教人看得目不暇接。有不少的动作瞧着惊心动魄,只凭借纤细的丝带拉扯,仿佛下一刻整个人就会从半空中飘然落下,她却每每都能化险为夷。 随着一曲奏罢,女子顺着丝带滑落,稳稳地落在大殿舞池的中央,将好在其他舞姬的簇拥下呈现出众星捧月的造型。 沈亦清沉浸在她的曼妙身姿之中,惊叹着世间怎会有如此超然脱尘的仙女。众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袭来,这才打破了她的遐思。 “这是……凤翎裘!” “你不会是看错了?” “不可能,不是说世间唯一的那件凤翎裘早就被烧毁了吗?” “这件裘衣的色泽、质感,还有每一根羽毛细密的程度,的确与传说中的凤翎裘别无二致。这是什么人,怎会有如此宝物?” “……” 沈亦清听得云里雾里,自是不清楚“凤翎裘”是何物。一旁的燕云易却是瞬间就洞悉奥秘,清冽说道:“是夏泽的主意?” 凌飞宇笑着摇了摇头,稍稍抬手举杯,遥相与燕云殊示意之后,一饮而尽。 燕云易微微昂首与他两相对视,心下了然,这样的巧思出自燕云殊的手笔倒的确合理。只是能够出动自己的大哥出谋划策,怕是只有齐王能有这样的面子,那么身穿裘衣之人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果不其然,只见凌飞宇饮尽杯中酒,与齐王分隔两个位置却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移步食案外侧的大殿中央。 “外臣凌飞宇,恭祝高太后福寿安康。” “儿臣梁衍,恭祝皇祖母天保九如。” 二人依次地恭敬施礼,高太后笑意盈盈地连忙示意涂进安排寺人将扶平身。 梁成帝龙颜大悦道:“亲仁善邻,国之幸也。大梁与南唐邦交日久,彼此敦善和睦,是我大梁的荣幸。” 凌飞宇道:“吾皇亦有同感,今此特遣外臣向高太后进献稀世奇珍凤翎裘,以贺千秋诞吉庆延年。” 言罢,场上一片议论声哗然。 “凤翎裘!” “真的是凤翎裘!” “……” 陈皇后也不禁疑惑道:“这当真是遗世的凤翎裘?本宫听闻早已毁于百年前的战火之中,不知南唐是如何觅得这样的宝物?” “若能有幸得太后青眼,莫说是凤翎裘,便是天上的星辰,也自当勉力图之。” 舞池正中央迟迟未有所动作的女子纤手向后放下帽子,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丽容颜。她朱唇微启,明眸皓齿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感。 台下众人惊异惶恐,纷纷起身施礼道:“容妃娘娘万福金安!” 沈亦清也随着人潮起身叩拜,其间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偷瞄她那张美得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又不过于秀气的面容。 她心道:“原来这就是容妃孟栖凤,齐王的生母,南唐望族孟家的高门贵女。” 梁成帝面露宠爱的笑意,起身径直走到容妃面前,伸出手来摊在她面前。容妃笑靥明媚地将纤纤玉手附在他的掌心,顺势恭谨地跟随着坐到梁成帝身侧的位置。饶是万贵妃出了名的温婉顺意,此时也不免面露几分歆羡之色。 高太后道:“容妃最会哄哀家开心,要取这凤翎裘怕不会比摘星逐月要简单。” 容妃一边解开领口精巧的子母扣,将凤翎裘脱下,递给一旁恭候在侧的涂内寺,一边笑意晏晏地说道:“还是南唐的君主敬重母后,这才倾力搜寻。” 一旁容妃的贴身侍女绢儿正为她奉着茶,接着话便往下说:“奴婢听说,这是南唐夏高帝特地差人循着半本残旧的古籍,先是找到了世间罕有的凤鸟,又生怕性情刚烈不从不敢圈养,特地遣人足足守候了三个冬夏才攒足了约莫一件裘衣的羽毛。可是缝制的技法失传已久,于是又在国境内寻得最为精良的匠人悉心制作。都说百鸟朝凤,这凤翎裘世间罕有,娘娘说与皇太后的地位最是相符。” 高太后摸着凤翎裘,触手之感果然别样与众不同,较绢丝更为顺滑,宛如清澈的溪水从掌心滑过。赤红的羽毛在烛火的映照下,分明折射出五彩的光华。细看来,整件裘衣界密得严丝合缝,浑然天成,竟在内外两面分别展现出百鸟朝凤与百花争艳两幅景象。 饶是她遍览世间珍宝,却也没见过这样新奇的华服,颇为赞叹道:“当真是费心了。太子妃,整个皇宫除了尚衣局的女官,就数你的针黹女工手艺最是出众,你替哀家瞧瞧这是什么技法。” 苏滢接过凤翎裘,面露惊喜之色道:“这是双面绣。这种技法本就难得,用在裘衣上更属罕见。况且,儿臣见这件裘衣全然又细密的凤鸟翎毛所制,却只见轻盈飘逸之感,没有半分杂质,实在难得。” 高太后玩笑道:“皇帝,这宝贝哀家可就收下了,只是这么大的人情,哀家可还不起。” 梁成帝笑着道:“母后只管放心收着,即便是要回礼,自当有朕来担着。爱妃,你这份礼物可了不得,堪堪送到母后心坎里去了。” 容妃急忙推辞道:“这陛下可就夸错人了,臣妾只是借花献佛,借着南唐这份大礼博得母后欢心才是。” 梁成帝笑意更甚,说道:“不对,你没有这样的心思。衍儿何在?” 齐王恭敬道:“儿臣在。” 梁成帝道:“让你的母妃出人出力,这一定是你的主意?” 齐王顺势笑着道:“儿臣不敢,只是见母妃技痒难耐,便借由这个机会给她一展所长。” 容妃笑着嗔怪道:“这孩子,哪有这么打趣自己母妃,教这么多人都看笑话。” 梁成帝握着她的手道:“齐王做得对,甚合朕意,该赏!” 万贵妃甚至都没有资格坐在高台之上,此时昂着头笑道:“妹妹舞姿倾城,竟半分不减当年。容妃实在不必过谦,这样的身段与功架,实在是无人能比。莫说是放眼整个大梁,便是放眼天下,要再寻出一人能够衬得上这件凤翎裘,恐怕难于登天。” 容妃垂首道:“万贵妃言重了,臣妾只是勉为其难地抛砖引玉。这样的珍品,也唯有母后的尊荣才能享用。” 万贵妃这才意识到言辞有失,急忙请罪道:“臣妾口无遮拦,请母后恕罪。” 高太后笑着摆摆手,囫囵个便揭了过去。而梁成帝此时也并没有将心思放在其他地方,反倒召来汪直附耳安排了几句。万贵妃只得颇为尴尬地退回去,端起杯盏半饮,顺道稍微遮住神情,以缓释方才不合时宜的进言。 而这些看在彻王眼里,更是成了要伺机为自己柔善母妃鸣不平的缘由。 梁成帝的心思自然不在这里,这边吩咐完汪直,那边宫人已经非常识时务地将旨意拟好,随时准备传递到凌飞宇面前。 南唐既非边陲小国,也不是大梁的附庸属国,无论是国土禀赋、贸易通达还是国力强盛,都可与大梁分庭抗礼。故而,大梁对待南唐过于亲厚则有恭维之嫌,过于冷淡则有疏远之意,尽皆需要把持一个尺度。同理使然,南唐与大梁最好的关系是不亲不疏,互相合作却又各有国体。 眼下南唐送给高太后的厚礼,一方面远超国礼应有的点到即止,另一方面虽则耗费的人力物力无数,却只能显现出南唐在工商丝织这些本就强势领域的卓越之处。南唐是重礼兴乐之邦,更显示出原本武力薄弱的劣势。 这一点,却是梁成帝最为看重,也是真正欣悦之处。他要的就是现在这样一个富甲天下,却不足以构成威胁的邻邦。近可通商贸,远可合力抵御北凉。况且,夏高帝其人讲究“无为而治”,他的政治理念与治世之道从不在梁成帝的眼中。何况夏高帝身体日益衰落,南唐皇室子嗣凋零,未来立储之际怕是免不得祸起萧墙,自顾不暇。 梁成帝显然想要与这个再理想不过的邻居长长久久地亲善下去,只是明面上也不过是循例对南唐国君加以亲和地问候。毕竟在座皆是大梁朝臣,众目睽睽之下梁成帝对待南唐的态度不便过于伸张。 故此汪直奉旨而来,虽没有刻意避开旁人,但也还是用尽可能不出众的声音宣旨。 凌飞宇一一应下,说了句“有劳汪内寺”以作谢意。 邻桌的燕云易与沈亦清离得最近,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个虽心下好奇但也不是爱问长问短之人,故此也就作为小插曲揭了过去。 凌飞宇却面露若有所思的神情,许久才回复过来:联姻?怎么联,和谁联? 他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圈,饶是慧眼如炬也只能看见远处神情落寞的梁倾月一人。难不成,梁成帝想把自己的掌上明珠远嫁南唐。即便是他愿意,难保夏承端与夏泽两位皇子会同意。 只是眼下,这不是他会操心的事情。随着一个婉转的女声响起,凌飞宇下意识地望了眼沈亦清冷漠的神情,心知今晚注定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地过去。 “皇祖母,父皇,母后,儿臣有个助兴的小把戏,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见彻王妃手中端着一个镶嵌着七彩宝石的银壶酒樽,带着嫣然的笑意于御前请示道。 陈皇后道:“彻王妃不必多礼,但说无妨。” 彻王妃道:“儿臣本欲将这件北方觅得的七彩宝壶进献给皇祖母自作寿礼,但凤翎裘这样的珠玉在前,儿臣实在不敢献丑。也正是因此,儿臣想起十二月花神舞的典故,与这七彩宝壶行飞花令有异曲同工之妙,故此想以此为晚宴助兴,也算是物尽其用,不知是否时宜?” “只不过还需要劳烦燕少夫人与倾月公主二人方可。” 众人的目光微妙地流转在二人之间,沈亦清与梁倾月面露相似的茫然无措,只是前者更添一分警惕之感。 眼见沈亦清被迫要站起身来,燕云易下意识地也站了起来,在她耳边轻声问道:“你可以吗?” 第三十九章 将计就计(上) 沈亦清心中没有底,但还是故作镇定道:“这么多人都在,她总不至于公然谋害我罢?只不过诗词歌赋我可没什么准备,免不了又要连累你的好名声了。” 燕云易直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危险,而且依照她的性格定会迎难而上。于是顺势低头望了眼,刻意迟疑片刻,转而拉住沈亦清未受伤的那只手臂,阻挡她上前。 他难得地直呼她名讳,声音低沉道:“沈亦清,你休要逞强!” “不过是风雅之事,怎的你俩像是生离死别一般。看来少将军和夫人的感情的确深厚,到底是新婚燕尔。” 彻王妃周曼巧笑嫣然,言语流转之间,若是燕云易再行劝阻,显然不是很合时宜。虽说她方才美其名曰的由头实在有些牵强附会,可是毕竟太后与陛下兴之所至,都有心想要欣赏这盅酒壶有何奥妙。 沈亦清自知无从摆脱,又担心燕云易不顾自身安危再被牵扯其中,于是赶忙解释道:“王妃误会了。我旧伤未愈,冯太医叮嘱不可饮酒。而且我酒量浅、容易醉,故此将军只是叮嘱我不要贪杯罢了。” 说着,沈亦清便大咧咧地掀开衣袖,将被层层包裹的伤口揭起一角,让众人能够将好看见那令人心惊的烫伤淤痕。众人交头接耳,目光自然少不了在沈思云身上撇过。她又羞又恼,杏眼圆瞪着沈亦清,恨得牙根痒痒。 彻王妃连忙使了个眼色,她的侍女小兰便立刻将扶着沈亦清转了个身位,又几步之间移走到御前。 周曼道:“燕少夫人不必担心,本宫也已经探问过冯太医,这花酿度数不高,适度取饮必不会伤身,少夫人放心便是。” 沈亦清心中不由得冷笑一声,看来她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与梁倾月两相对视,均是不明就里,彼此反倒默契地无奈相视一笑。 “这个七彩酒壶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机关巧立,这里围着一圈的宝石对应着的都是一块独立的区域,故此酒壶不大,却能对应七种完全不同的酒液。每一处不仅能阻断酒水不相融,就连香气风味都不会有丝毫浸染。” 高太后道:“听起来倒的确是个稀罕玩意儿。” 周曼继续说道:“倾月公主在皇室一众女眷中最被冠以才学精湛之名,尤其善于飞花令。而众所周知,燕少夫人极擅花艺,甚至得到瑞王妃的青睐。也正以此,儿臣此番斗胆想要邀请二位,共同新鲜创立一种飞花令。由燕少夫人勾兑花酿,再由公主说出其中有哪些品种,可好?” 陈皇后道:“这样的法子本宫也是头一次听说,很是别出心裁。” 彻王妃道:“多谢母后夸赞,臣妾也只是受了十二月花神舞的启发,这才想出来的应景把戏,不足为道。” 高太后道:“月儿,你意下如何?” 梁倾月浅笑道:“皇嫂既有此美意,月儿自当配合。” 高太后点点头,又问道:“燕少夫人,哀家知道你身体抱恙,若是实在勉强也不必硬撑。” 沈亦清自知彻王妃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于是垂首道:“多谢太后垂怜,一切听从圣意。” 这样看来,几方都全然没有异议,彻王妃的笑意尤甚。 忽然,容妃冷不丁地补了一句:“彻王妃所提议的句句精妙,只是本宫相信公主殿下惊才艳绝,单单拘泥于品鉴的一方未免有些狭隘。何不由二人互相斟饮?” 周曼本想解释几句,却听见梁成帝应和道:“爱妃所言极是,就依着你的意思。” 于是彻王妃只得应了声“诺”,然后在小兰的打点之下准备齐全。 须臾之间,只见梁倾月与沈亦清分隔两侧,面前都摆着一模一样的两张漆画方台,上面铺开银色暗纹锦缎,清一色地摆开两排共十六盏琉璃酒盅,内里是晶莹剔透的各色酒液。 彻王妃的声线婉转,如鹂莺清啼:“二位就请以一炷香为限,配制七种花酿即可。” 旋即,沈亦清便随即端起一盅原液,粗浅地打量了上面“杏花”二字的标签。她漫不经心地以手扇闻,鼻尖拂过一阵短促却沁人心脾的芬芳,的确是杏花香气无疑。 说来也巧,自从方大娘到了清秋苑,成了东厨掌事,别的沈亦清没学会,却对饮食一事日渐精通。这花酿的制作技法、九蒸九酿的技巧,还有不同花叶的香气、汁液颜色,不可谓不娴熟。 不过显然眼下的境况并不是给她展示才能的时机,她表面上是在琢磨这场虚名比试,事实上却是在忖度究竟这次那群躲在暗处的狠毒之人又想怎么陷害自己。故此,所思反映在行动上,沈亦清手上略有些犹豫地调换着各种瓶盅,迟迟未有决定。 反观梁倾月那边,却是井井有条、气定神闲。她先是编览台子上各色原材料的种类,然后略加盘算,心中便有了定论。手上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便已然调配了三四种。 “燕少夫人,时间不等人,您再不快些可就来不及了。” 周曼故作好心地在沈亦清身后轻声提醒着,却是将她吓了一跳。 沈亦清手上慌乱,一个没扶稳,打翻的瓶子又依次推翻了两三个瓶盅,原本银色如雪的锦缎瞬间被染得五颜六色。她慌忙想要收拾,又牵动了手上的伤处,痛得眉头紧锁在一处,双手也被酒液浸湿,顺带溅了一些在脸上,甚是狼狈。 两侧端坐着的宾客不由得窃窃私语,间或有些嘲笑的声音传到耳中。 燕云易神情肃然,看不出是替沈亦清担心忧虑的情绪,还是真的如那些事不关己的议论所言,是介意她的言行举止粗浅连累了自己以及将军府的名声。 他自然不会将这种无事生非的冷言冷语听入耳,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沈亦清。 “王妃可有手帕,能否借来一用?” 沈亦清有些无奈地举起自己的双手,在周曼眼皮子底下晃了晃。她有些迟疑,却也顾及到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大大方方地从袖中掏出一方角落里绣了代表彻王府家徽图样的手帕,递到沈亦清手中。 这是京都城不成文的风俗,世家贵族都会在自己随身物品抑或布绢衣物上面绣着代表身份的图样文字。正如沈亦清随身的方巾上,屏儿都会工整地绣上“清”字。 沈亦清向她谢过之后,随即用这块米黄色的手绢揩拭干净多余的酒渍,并拂去唇角被飞溅的些许酒滴。 彻王妃道:“少夫人,时间已过半。” 沈亦清无暇应和,单手一溜排地码齐了七个盛放成品的莲花玉瓷碗。方才一通混乱,如今桌上酒盅的标签脱落,混杂在一起,完全无法分清楚何者相互对应。沈亦清顾不得思虑许多,囫囵抓起两三个便勾兑在一起。 未及,沈亦清倒是很快拼凑出了七碗的数量,将将好赶在香燃烬的前一刻。 “若是凑数的话,可不行,那我也会。” 人群中有个女声乍现,却只是一闪而过。等到众人回过头来转身四处寻觅,也不见得能找到是何人所为。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各人也不由得怀疑沈亦清花费这么短的时间根本连自己加了什么进去都不知道,只是糊弄应付。 彻王妃反倒不急不缓地挥了挥手,便有一名身着御膳房宫服的寺人走上前来。 “儿臣特地把吴内寺也请了来,他可是父王钦定的司膳。听闻只要是他所尝过的食物,就能原样烹饪出来。因此,由他来评判应当最为公允。” 高太后没有异议,于是小兰便指挥一旁的宫女将拢共十四只莲花瓷碗分装两份,对应一一标上序号。一份留在原处,另一份则由吴司膳品尝之后,对应写下所含花卉的类型。 彻王妃并没有就此作罢,她随意在沈亦清一侧的桌子上端起一碗,递到她面前。 只见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小声劝道:“少夫人,这么多人都质疑总不是件好事。本宫劝你还是自证清白得好?” 言外之意,是由沈亦清说出她所端出的这碗花酿都有些什么。莫说这是不是强人所难,既然已经有了吴司膳,再由她们自行解说本就是多此一举。摆明了,这就是一步一步地要让沈亦清难堪。 沈亦清微微蹙眉,冷笑着轻声道:“听闻彻王妃是尚书府的千金。读书人,做起事来果然不一般,骂起人来更甚。” 周曼眼中闪现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冷声道:“燕少夫人过誉了。” 她指尖微微顿了顿,扬声道:“若是少夫人自觉不想示于人前,那不如……” 没成想,沈亦清毫不犹豫地从她手中抢过瓷碗,昂首一饮而尽。这样干脆利落的举动,与方才慌张凌乱之时判若两人。 “茉莉花,山茶花……还有……” 沈亦清若有所思地闭着嘴稍稍回味了片刻唇齿间的香气,心中便大致有了想法:“应该是梨花。” 她回首正望着吴司膳的方向,只见他恭敬地点头道:“夫人所言极是。” 这边小兰将这碗上序号所对应的字条递到周曼面前,茉莉、山茶、梨花,三种花卉的字样白纸黑字,竟与沈亦清所言分毫不差。 周曼依旧不死心地追问道:“少夫人心思细密,不知道这杯佳酿又有何名堂?” 沈亦清是怎么将这几种原浆混在一起的,周曼方才尽数看在眼里,如今刁难过甚实在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免不了露出刻意的痕迹。彼时话已出口,她才意识到这点。 梁倾月不忍心见她被存心针对,又不见高太后等人示下,几经犹豫之下还是开口道:“皇嫂,时候也不早了,莫教父王他们久等。” 沈亦清分明看见周曼闻言之后,眼神不悦地瞄了眼梁倾月,瞧着不像是有什么好的说辞等着她。 “香雪海。” 她抢先一步,高声说了出来,甚至她都不知道这几个字是怎么从自己脑袋中蹦出来的。不过的确如她所愿,这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其中自是包含周曼。 “你说什么?” 沈亦清硬着头皮编道:“山茶、梨花、茉莉,这三种都洁白胜雪,且沁人心脾的香气弥久不散。花开之时动京城,用‘香雪海’三个字不是很适合吗?公主殿下风华绝代,不知有何高见可指教。” 梁倾月眼中满是感激与愉悦地望着沈亦清,默契地接过话茬道:“香雪海……花香树色清,月满雪海间。的确颇有一番景致,少夫人好文采。” 高太后也不禁赞誉道:“的确不错。” 御前几人并没有不同意见,于是众人立刻见风使舵地变着法儿地夸赞起来。 燕云易见沈亦清总算是又安然度过一关,不经意地松了一口气,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几乎同时间,邻桌的凌飞宇同样微微吁了一口气,这才吸引了他的注意。凌飞宇见他的视线投来,反倒颇为坦然地笑着举杯相敬。 周曼眼瞧着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面上虽然还是带着款款笑意,却难掩微小动作的不悦之情,兀自退到了一边。表面上倒也正好是为了宫婢收拾和准备腾出位置。 这边梁倾月顺势和沈亦清站到一处,在她耳畔轻声道:“多谢。” 沈亦清回以微笑道:“是我该谢谢你才是,你方才是想要替我解围。不过好在我嘴快,省得你又得听她说什么难听的尖酸话。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按理说你的身份地位这么高,为什么如此畏惧彻王,就因为是你的亲哥哥?” 梁倾月神情有些为难,略微挣扎了片刻,刚想要说些什么,正巧被周曼的声音打断。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二位这就可以开始了。” 二人少不得相顾无言,继而也只能听从安排,分坐在一席的两端。桌上唯有一盏七彩宝石酒樽,以及梁倾月面前拜访的一排六只杯盏。 周曼道:“就从倾月公主开始。燕少夫人,还得劳烦您先行斟酒。” 第四十章 将计就计(中) 沈亦清直觉这件事情必有蹊跷,手上略微停顿。尤其是余光能够清晰地瞥见周曼脸上所流露出的期待神情,心中更添几分警觉。可箭在弦上,她也只能兀自举起桌上的银瓶酒樽,随意地按下一个湛蓝色的宝石,便听见细微的水流声响动。 顺着酒樽细小的瓶口,汩汩地流淌出淡粉色的琼浆玉液,带着桃花清幽的芬芳飘散在鼻尖。 梁倾月微微施礼,接过沈亦清递来的杯盏,先是细细地观察了酒液的色泽,又是举止轻柔地放在鼻端嗅了嗅。这时她心中已有了几分定数,便将杯盏置于嘴边,朱唇轻启,饮下满杯之量。 “桃花影动湖水平,曲江及第映次开。” 杏花又名及第花,她顷刻间想出的诗句便将桃花与杏花融入其中,不可谓不妙。 周曼带着嫣然笑意道:“倾月公主所言半点不差。” 沈亦清倒是不见半点失落或嫉妒,反倒颇为欣喜地又为她斟满另一杯酒。但是这宝石酒樽实在有些分量,一只手端着费力得很,她的另一只手又不能使上劲。即便如此,她还是咬着牙用右手扶了扶,摇摇晃晃之间难免泼洒出些酒水。 台下燕云易看得分明,眉头深深锁起,欲起势站起,但终究还是紧握双拳坐在原处。凌飞宇的神情也不复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略有些紧张地瞧着。 沈亦清自是只着眼面前,她赶忙用方才周曼给的手帕将杯盏外多余的酒渍擦去,左手缓缓地向前递去。 梁倾月这边接过,有些担忧地问道:“你的手没事?” 沈亦清只觉得嗓子有些痒,下意识地握手成拳放在嘴边掩饰着咳了好一阵。然后回应道:“咳咳咳……不碍事。” 说完她只觉得这种喉咙间的不舒服感持续加剧,越咳越停不下来。这边她正躬着身子咳嗽间,感到双脚有些无力,赶忙扶着桌子支撑着,那边只听见“砰咚”一声巨响。她转过脸只见到梁倾月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无力地重重摔在地上。 沈亦清想要上前帮忙,却感觉呼吸越发不顺畅,甚至感觉能听见自己的喉咙间好似传出风箱一般“呼哧呼哧”的声音。 满座皆哗然,气氛从方才的融洽欢愉骤然将至冰点,众人几乎来不及反应。 周曼离得最近,只这一瞬间的面上却丝毫不见有半分惊慌。反倒是停留了片刻之后,显现出惊恐的神情,惊声尖叫道:“这……这酒里有毒!!快来人,快传御医!” 万贵妃花容失色,夺步想要冲上前来:“月儿!!” 梁成帝忽然站起身,大喝一声:“御医何在?!” 沈亦清兀自觉得越来越喘不上气,但是外表看起来并没有明显的痕迹,只是整个人的动作神情愈发不受使唤,面部表情瞧着反倒像是带着几分不屑。 周曼忽然转过身来,指着沈亦清的鼻子道:“只有你动过酒樽,酒水也是你配制的,是不是你动的手脚,有意谋害公主!” 沈亦清只觉得浑身的力气正一点点被抽走,根本没有办法说话。 当然,周曼也不会给她开口的机会,这边便已经安排不知何时就站在御前两侧的强悍寺人正要将她拖走。 梁成帝等人正一门心思地关注着梁倾月的情况,根本无暇关心其他,如今业已一行众人退到内里宫室,只余下容妃作为后宫宫嫔与皇嗣之首。高太后自然也得同往,苏滢侍奉在侧一同退了出去。而一群貌似惊慌失措的宫婢将好将沈亦清团团围住,莫说是台下的宾客,便是齐王等人在极近的距离,都根本看不清楚详细情况。 汪直和涂进也不是普通人,见情形不对,早就互相使了个眼色,安排心腹寺人和宫婢们将宾客送了出去,自然是服侍得周到有加。 沈亦清分明觉得自己的手脚正被人用力拽住,整个人都被迫向着同一个方向猛烈拉扯。她咳得急速剧烈,仿佛胸腔之中有种难以抑压的灼烧感。很快,她的嘴就被让用布条勒住,再发不出任何声响。 而此时的大殿可谓是乱作一团,一片嘈杂声中根本无从分辨她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就要将她强行拖拽出去,一个极快的身影闪现而过。不过几个肘击和腿脚动作,便将死死勒住沈亦清手臂的两个寺人踹翻在地。朦胧中,沈亦清看着燕云易那张冷陌却在此时让她无比心安的面容。 虽然她的内心更多的是感动,拼尽全力的话说出口,却是嘶哑的抗拒:“快放开我,御前动武,你这么做是大不敬!” 燕云易冷冽的声音传来:“别说话,安静点。”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更多的人涌上来,还都是宫中的御前侍卫。沈亦清此时根本没有力气站稳,燕云易又不能放下她任由有心之人趁机将她运到不知何处。 危急关头,凌飞宇一路打将上来,穿过人群,长身而立在二人面前。 这下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就连那些看彻王眼色行事之人也游移不定,有些迟疑地站在原地。原本他们就想要速战速决,趁着众人都关注在梁倾月身上,囫囵给沈亦清先安上谋害皇嗣的罪名。只要人进了典刑司,那还不是任由他们摆布。 彻王先发制人道:“凌飞宇,你一个外臣竟敢对御前侍卫动武,想夺权造反吗?” 这边沈亦清的情况实在有些说不好,眼瞧着人一点点地在燕云易的怀中瘫软下去。燕云易顾不得犹豫,将人打横抱起,便匆忙地赶上方才人群的方向。 梁倾月无端昏迷,太医院必然会倾尽全力救治,即便要出宫少说也需要一个时辰,沈亦清的身体每况愈下,耽搁不得。何况楚琇等人回南唐有要事要办,眼下并不在秋溟坊,远水救不了近火。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御前禀明实情,兴许换得她一线生机。 显然,彻王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二人。他甚至意欲拔刀相向,幸而被周曼阻拦。于是大喝一声道:“燕云易,你想造反吗?” 好在齐王与燕云殊及时赶来,又有凌飞宇挡在前面。此时沈亦清的意识已经有些涣散,燕云易不敢逗留,脚上用力,快步向殿外走去。 同样的情形反反复复地循环,就像是逃不出的轮回。这一次,她又有几分是为了别人而非自己? 此时燕云易的心里别无他想,他只是希望沈亦清此次能够逢凶化吉、安然无恙。无论如何,她往后的日子,一定不能再如这般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瞧着来者成竹在胸的模样,彻王也不便多做阻拦。他心知这件事情不会如自己计划地这么顺畅。筹谋不成事小,可千万别无端被人发现端倪,再沾惹到自己身上。彻王妃周曼会意,使了个眼色,身边两个不起眼的宫婢悄没声儿地退了出去,不知又有什么目的。 彻王先行挡在齐王等人面前,刚好给几人创造了机会。他倨傲道:“怎么又是你,究竟是世事真的就如此巧合,还是齐王你与南唐、燕家都走得实在太近了呢?一个既是外戚、又是邻国,一个是大梁的重臣,齐王真的是敢人所不敢,能人所不能啊!如今凌飞宇公然抗衡御前侍卫,你不会还能想到什么开脱的理由?” 只见齐王不紧不慢道:“彻王可曾看仔细了,这些侍卫已然冲撞到母妃面前,若不是凌大人出手,恐怕一线之间要身负重罪的可就是没有严加管束的统领大人了。” 彻王这才留意到此时容妃正处之泰然地坐在案前,而一旁被凌飞宇打翻在地的侍卫就离她数步之遥,正捂着自己的左腿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动弹不得。容妃甚至没有抬眼的动作,眼神平静地望着不远处的一地狼藉。 “本宫记得,彻王便是宫中侍卫统领?” 容妃的声音不轻不重得响起,倒教彻王吃了一惊。她是出了名的不问世事,要真的论圣宠,若容妃真的有心争夺,万贵妃是不是今时今日的地位,而她又是否屈居妃位,尚未可知。正是因此,今日她既是艳压群芳,连万贵妃都不曾放在眼里,又是有心与彻王作对,才会更显反常。 彻王赶忙暗中挥了挥手,一众侍卫连搀带抬地便将人处置下去。他面上不动声色地解释道:“容妃娘娘记性极佳,怎会有错。” 容妃道:“那就分明了,想必是平日里本宫不知何处得罪了彻王殿下,又或是齐王惹得你不高兴了,这才有心针对。” 彻王妃周曼急忙道:“娘娘这是何意,我们王爷绝无此意,也不敢有此心。” 齐王接着说道:“方才这个侍卫的拳脚差点伤及母妃,何从抵赖!” 一旁林昊将一名已经被打得有些鼻青脸肿的侍卫反手捆住,随意在地上一丢,其人便急忙挪到彻王脚边。 “殿下,救救小人。小人可都是按照您的吩咐,不是故意冲撞娘娘的,彻王殿下……” 他话音未毕,彻王的亲信便急忙堵住了嘴将人拖了下去,再不给他发声的机会。 彻王并未因此而乱了阵脚,反而露出几分冷静道:“此人殿前失仪,更有损娘娘贵体,罪不容诛。此等不知轻重的奴才无端攀扯的诬陷之言,以娘娘的聪慧,应该不会相信?” 容妃笑意晏晏,默然不语,低头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好整以暇地望着彻王。 “凌大人不单单是南唐派来的外使,也是本宫的内亲。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入宫省亲,这件事情陛下也知道。如果彻王身为御前侍卫统领,觉得一个在危急关头竭力保护自己尊长之人也可谓之错,那么大可以将他拘在典刑司,听候陛下发落,本宫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彻王目光一凝,狭长的眼角微微上翘,神色并不分明。 周曼急忙欠身上前劝解道:“娘娘言重了,都是自家人,何至于此。” “彻王妃指的自家人,应该不包含这两个要去御前胡沁的贱婢?” 只见瑞王妃由远及近地走来,身边的被控制住的两个宫婢,一看便知都是彻王妃身边的人。 周曼杏眼圆瞪,一时之间气急道:“瑞王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王妃道:“本宫今日偶感头风,错过了半场晚宴,适才总算觉得身体舒服些了。就在来这里的路上,瞧见景仁宫门口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模样。若不是平日里本宫跟随瑞王谨慎惯了,着人探听清楚她们意欲何为,怕是真教她们得逞了,不知道要怎么辱没容妃娘娘与齐王殿下。” 容妃不置可否地轻声说了句:“瑞王妃不妨直言。” 瑞王妃躬身恭敬施礼,之后挥了挥手,便有人扯去其中一名宫婢口中的布条。只见她轻声在这人耳边说了几句,便居高临下地说道:“你方才如何与本宫说的,原原本本地再复述一遍给容妃娘娘听。若是据实以告,本宫定会按照允诺所言为你求情,不至于伤你性命。” 只见其人噤若寒蝉一般,面上犹豫不决。她正要开口,忽然胸前的衣襟上绽开一朵血染的花蕊。正是彻王的长剑瞬间从背后插进她的胸口,一招毙命。 彻王道:“既是有心在宫中行不轨之事,就地正法都是轻的。儿臣职责所在,容妃娘娘不会见怪?” 瑞王妃料到他会毁尸灭迹,却也没想到他能做得如此毫不掩饰。这番劲头,却颇有几分当年的三皇子梁铮铁腕手段的魄力。 在场的宫嫔无不吓得花容失色,纷纷退到一边。容妃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各自散去。宫中生存之道便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殿内余留的人除了正在对峙的两拨人,大都是后宫地位不高之人。局势至此,众人都巴不得能尽快抽身,此时不消差遣,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噗通”一声,宫婢应声倒地不醒。鲜血立刻在她所处的位置弥漫开来,浸湿了地毡,空气中立刻飘散出一种血腥的气息。 容妃厌恶地皱起眉头,瑞王妃见状随即递来手帕,她接过立刻捂住口鼻遮掩。出乎意料的是,鼻尖传来一缕清新的芬芳。 “这是什么香气?” 瑞王妃道:“回娘娘,这是杜若的味道。这还是上回在寿安宫里,彻王妃得太后夸赞的技法,说是将草药蒸煮的汁水浸在手绢中再晾干,就能保留药效与气味。儿臣依法炮制,做了些带有花香的手绢随身携带,原本是为了缓解头风之症,却没想到在这个场合派上了用场。” 容妃闻言,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却并未声张。 “殿下,景仁宫来报,燕少夫人身中剧毒。” 第四十一章 将计就计(下) 景仁宫乃是陈皇后的居所寝宫,也是离千秋诞晚宴的宫殿最近之处。此时进进出出的寺人、宫婢无数,无不端着铜盆热水,抑或是一应杂物。 容妃等人赶到之时,原以为里间躺着的是梁倾月,瞧着一个个太医满面愁容的模样,似是情况危急、不容乐观。可多行了几步,便望见独有梁成帝一人颇为平静地坐在外面,并不见陈皇后与万贵妃的踪影。 “给陛下请安。” 众人依次给梁成帝施礼,心中均多多少少存有疑虑。其中以彻王夫妇尤甚,他们相互对视之间,更是直接流露出几分不解。照理说如果梁倾月情况不容乐观,梁成帝不会如此处之淡然才是。 一旁的太医院首匆匆禀报道:“陛下,少夫人中的是马钱子的剧毒,所幸摄入的剂量有限,眼下已无性命之虞。不过……” 梁成帝不悦道:“不过什么?说清楚些,不要吞吞吐吐的。” 老御医急忙应道:“回禀陛下,微臣不敢隐瞒。公主殿下状若昏迷,却只是因为服用了稍微过量温补药物,对身体并无任何损伤。反而少夫人所中剧毒最是凶险,倘若再多半分,便回天乏术。少夫人身体本就比寻常人虚弱得多,早前冯太医为她诊治之时已用针灸之法强行催动经脉运行,因此毒素在体内的运作又更加猛烈。臣等虽能保全少夫人性命,可是……却无法将体内剧毒清除干净。” 梁成帝拍案而起,怒道:“连个人都医不好,朕要你们有何用?” 一众太医纷纷伏首跪下,诚惶诚恐道:“臣医术不精,求陛下恕罪。” 彻王夫妇不由得面面相觑,百般思量也摸不着头脑:这怎么可能?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中毒之人是梁倾月,而依照梁成帝对她的宠爱之重,沈亦清作为最为可疑的下毒之人必然难辞其咎。与此同时,燕云易以及整个荣远侯府都会被自然而然的牵连其中,轻则削去爵位贬为庶人,重则株连几族亦未可知。如今怎么会是这样的局面,中毒的人如果是沈亦清,那下毒的人是谁,梁倾月又怎么会安然无恙? 只见陈皇后掀开帘幕缓缓走了过来,面容有些阴暗,身后跟着的苏滢也眉眼凝重,未见有半分开颜。 梁成帝沉声问道:“怎么样?” 陈皇后近身施礼后,与他眼神交汇,微微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可惜了,还这么年轻。” 她微微摆了摆手,示意那些战战兢兢的太医趁着梁成帝思索的间隙赶紧退下,保住一条性命。沈亦清这条命可大可小,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在皇宫里无端被人毒害,少不得横生多少事端。更何况近来大梁边境不太平,多的是要用到燕家的地方。 容妃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地问道:“不知皇后娘娘所言福薄之人是指?” 陈皇后还没说写什么,彻王妃周曼却略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地问道:“该不会就是沈燕少夫人?” 她话音未毕,便立刻意识到自己所问的不合时宜,对于一个理应毫无来往的外臣内眷,她过于好奇的态度的确有些突兀。 齐王不动声色地说了句:“彻王妃有心了。” 此时彻王妃再想要回避也晚了些,众人的视线都投射过来,虽没有明说什么,但多少有些猜疑的意思。 彻王妃也不是傻子,“有心”二字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于是她立刻低眉顺眼、楚楚可怜地对着陈皇后解释道:“儿臣没有别的意思,这事情实在太过蹊跷,好好的怎么会身中剧毒问题莫不是出在酒里?这飞花令中原本儿臣占得是燕少夫人的位置,若不是阴差阳错,那如今躺在里间的岂不是儿臣” 她的表现自然不会让彻王失望,这话说得三分真七分假,可却在情理之中。 端王妃却并未由着她揭过去,迎合着说道:“听闻彻王妃方才还说燕少夫人是谋害公主的罪魁祸首,意欲就地正法,怎的现在反倒忽然如此关心起来?”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复问道:“不过不知彻王妃如何会未卜先知,言辞凿凿地声称她要毒害公主殿下,彼时太医可都尚未有定论?” 周曼闻言又是紧张、又是恨得牙痒痒,她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狠狠地盯了眼端王妃的方向,却毫无奈何。 “我见公主殿下昏迷不醒,自然以为是中了什么毒物。” 彻王态度明显有些不耐烦道:“王妃与月儿感情笃深,关心则乱,又什么问题吗?” 原以为端王妃会不依不饶地攻讦下去,却没想到她戛然而止,不复多言地退到一边。可瞧着面上的神情毫无悲喜,竟教人摸不着条理。 陈皇后察言观色,适时地调和道:“好了,这里不是你们逞口舌之快的地方,都别再说了。” 她原本正想着要向梁成帝进言,毕竟依照这个情形,景仁宫今晚是不方便再待下去了。依照太医所言,里间偏厅躺着的沈亦清难保真有什么不测,她方才也的确亲眼所见瘦弱的小姑娘面如金纸。若真是这样,梁成帝归为天子自当回避。偏巧此时苏滢稍稍凑近过来,手心摊开着一方锦帕。 只见她轻声在陈皇后耳畔说了些什么,陈皇后瞬间神色大变,眼神中流露出难以置信之情。 夜阑深静,即便景仁宫的烛火照得通明,可众人离得远也只能窥见剪影,无从听清说了些什么。可彻王妃却眼尖地发现这是方才她借给沈亦清的锦帕,心中莫名腾升出不祥的预感。 彻王妃小声道:“王爷,她手里拿着的是臣妾的帕子。” 瞧着她有些惊慌失措的神情,彻王察觉到几分,却还是确认道:“你确定吗?” 周曼动作微小地咽了下口水,眼神示意彻王看向手帕的一角,的确是绣着她徽样的图案。 二人细枝末节的神情被齐王尽收眼底,他这才关注到陈皇后忽变的神情。 只见彻王抢先一步道:“父王,夜色已深,还望您以龙体为重。” 梁成帝并未应和,适才太医禀报之后他便始终保持着眼下讳莫如深的神情。究竟沈亦清会不会无故丧命,要不要给燕家一个交代,又该如何体面地给出这个答复,并非他最看重的;反倒是什么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妄图掀起风浪,才是他真正想要盘算清楚的。 生杀予夺,只有他能做决定,谁都不能自以为是地凌驾于自己的意志之上。就算看起来可以,也只因自己赋予的权利,就像是彻王对荣远侯府的挑衅与打压。可除此之外,若是敢越雷池半步,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 思忖间,梁成帝目露锋芒,未及时敛去的杀气径直投射在彻王脸上。 梁成帝道:“你是觉得朕不够爱惜自己的身子吗?” 彻王登时觉得脊背发凉,身上细密地布满冷汗,不自觉地紧张垂首道:“儿臣不敢。” 梁成帝并未回应,反倒狎昵起一双狐狸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最肖似自己的儿子。 不远处,端王妃旁敲侧击地关切问道:“母后面色欠佳,可是身体不适?” 陈皇后赶忙平复情绪,面带微笑道:“无恙,本宫可能是有些乏了。陛下,诊病施药一事自有太医院主理,若您不放心便由臣妾在这里陪着便是。” 眼瞧着这篇就要揭过去,齐王只感觉个中内有隐情,刚要出声询问,容妃却不动声色地握了握他的手,有心阻止他莽撞出头。而后容妃却面上风轻云淡地问道:“太子妃手里的锦帕瞧着精致,想必是自己绣的,可否给本宫看看?” 她做事情倒是爽利,也不等苏滢说什么,径直不急不慢地上前伸出手摊在她面前。容妃面上自始至终都带着款款的笑意,总归有三分漫不经心夹杂其中。 陈皇后自知无法隐瞒,倒也的确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微微颔了颔首,示意苏滢交出去。 容妃面露称赞道:“花样繁复,用色新颖又栩栩如生,果然是宫中都罕见的佳品。”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思说些无关痛痒的闲篇,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可梁成帝却莫名警觉起来,他甚是了解容妃的脾性,绝不会做些浪费唇舌的无用之事。 果不其然,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提了句:“东宫的印记原来是这样的,瞧着和彻王府的家徽倒挺像。” 此言一出,周曼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知是福是祸。 要说旁人以假乱真地仿制一模一样的锦帕,也不是没有可能,可苏滢却是原样从里间带出来的,又有陈皇后在场,总不至于有机会偷梁换柱。退一步说,众所周知东宫位置稳固,容妃又素来不问世事,与彻王府毫无利益纠葛,何须出此下策。 只见容妃好奇地将帕子举起,想要凑近了闻一闻,却被苏滢急急忙忙地推开她的手打翻在地。 容妃面露疑色,却并不急着发难,苏滢连忙解释道:“回禀容妃娘娘,这锦帕有毒。”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地回响在景仁宫中,在场众人无不深受惊骇。 梁成帝大步流星地冲上前,伸手就要拾起地上的帕子,汪直赶忙阻拦,生怕他沾染上毒物,却被梁成帝一把推开。只见他双手撑开锦帕,对着烛光仔细确认了的确是彻王府的家徽。他急火攻心,一时间气得不发一言。 汪直赶忙上前扶住梁成帝,他转过身一把将锦帕狠狠地摔在彻王身上。 梁成帝怒而吼道:“混账,你这个逆子!” 彻王赶忙伏首道:“父王明鉴,儿臣没有下毒,这绝不是儿臣所为。” 彻王妃跪着的身子微微颤动,急忙辩驳道:“太子妃,我与你无冤无仇,何苦这般栽赃陷害!” 陈皇后见她攀扯到儿媳妇头上,怒道:“她害得着你吗,这是太医从燕少夫人手里取出来的,方才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递到她手里,还能有假?” 周曼磕头如捣蒜,神色涣散道:“不这不可能,儿臣真的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是有人陷害对,一定是,是沈亦清所为,是她想要栽赃王爷。” 彻王道:“儿臣早就看出来燕家贪恋兵权,有拥兵自重之心,况且燕云易与儿臣积怨已久。只是儿臣实在没有想到他会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构陷儿臣。父王,您一定要为儿臣做主!” 他这话说的字字诛心,若是梁成帝真的信了,便是将整个燕家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与此同时,周曼表面上惊慌失措,却几乎不可查觉地做了个手势。小兰会意,沿着墙边的缝隙想要偷偷摸摸地从景仁宫钻出去给万贵妃报信,端王妃身边的婢女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阻拦去路。小兰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低着头想要闯出去。 端王妃远远地看清楚之后,又示意身边的婢女将小兰带过来。瞧着两个少女身材纤弱,却像是精心安排过,不知怎么有这么大的气力,她们一人一边拎着小兰的胳膊,也由不得她是否挣扎,便紧紧地钳住小兰,动弹不得。 周曼见此计不成,恨得牙根痒痒却只能就此作罢。没了万贵妃的襄助,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小心。关键之处是梁成帝的态度,只要他还没有发话,一切都尚且有余地。 齐王却恰如其分地说了句:“兵权自有兵符限制,只有父王能够圣心独裁,彻王何须代劳?” 此言一出,彻王自知不妙。果不其然,梁成帝的脸色瞬间变得冷峻起来。 原本彻王所言看似通晓大义,也是为父分忧,如今齐王却点明要害,天下兵权归属于梁成帝一人。那么彻王所思所想就不再师出有名,而是觊觎兵权,这恰恰是梁成帝的大忌。 没想到,时隔多年,又是同样的罪名重重地压在梁铮身上,这绝不是个好信号。 梁成帝忽然问道:“汪直,去给朕问问清楚,这个毒是怎么中的?” 他的意思很明确:彻查。 彻王妃只觉得身子乏力,有些瘫软下去。 第四十二章 祸福相依 沈亦清朦朦胧胧之中只觉得周遭寂静得骇人,眼皮重得似是抬不起来。她挣扎着睁开眼,只见视线可及的罗幔轻帐自是说不出的富丽堂皇,虽不清楚自己此刻置身何地,想必是宫中哪处寝殿。 她刚想要坐起身来,上半身一阵酥软和麻痹感袭来,整个人都径直跌了下去。 “别乱动。” 燕云易的声音一如既往得不带有什么温度,却分明透着些许疲惫和不易在他身上寻见的烦躁。 沈亦清这才发现,他正端坐在床榻前的圆凳上,眉眼之间有种说不上来的沉寂感。 她声音嘶哑而微弱地问道:“这是哪里?” 燕云易倒是有问必答,只是沉声说道:“景仁宫。” 沈亦清心中忖度着,景仁宫是皇后居所,一时之间不知自己怎会出现在这个地方,面上难免地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不过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证明一切可能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 燕云易瞧着她那张极尽苍白的面容,望着那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眸,更觉得难以捉摸。这样危在旦夕的时刻,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怯懦、慌张,他原本以为这样危险的处境是有心针对的意外。如今看来,难道一切都是她的谋划? 这样的想法不免有些可怕,她最是清楚自己的身体有多脆弱,真的会以命相搏?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沈亦清回过神来,刚想说些什么,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气喘之间不住地咳出声来。 燕云易瞧着她的模样,不自觉地蹙起眉头,想要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却显得有些无措,终究缓缓放下。 她的喘息声减缓,面上的神情也不复痛苦,强撑着精神玩笑道:“该不会又是说我药石无灵、命不久矣之类的?这些大夫怎么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话,咳咳咳” 望着她这个时候还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燕云易的心中涌现出说不上来的烦躁。 “沈亦清,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吗?” 她望着这张冷峻的脸上浮现出的严肃神情,心知他是真的出于对自己的关切,因此敛去那幅嬉笑的神情,回复理智而平静的本来面目。 沈亦清忍着痛,强撑起身体,半倚靠着床榻边说道:“我很惜命,也很想要好好活着。不仅仅是我,我希望你、燕云殊、屏儿、整个清秋苑,甚至整个荣远侯府都能够好好活着。可是那又怎样,他们给我这个机会吗?屏儿如今是什么样子你也看见了,所以我如今就剩下半条命应该也在意料之中。” 燕云易知道她说的这话明着属实,暗地里其实也默认了自己的猜想,果然一切都在她的设计之内。他此时有许多的疑问,只是终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显然她也意识到了隔墙有耳,因此所言都是话里有话,却挑不出什么明显破绽。 他并未继续这个话题,沉声道:“这次是你侥幸。太医院早已断言无药可医,好在毒药的分量有限,并未伤及肺腑,你体内又常年带有毒素,冯驰才有机会以毒攻毒,反倒都化解了。” 这倒是出乎她预想之外的结果,她不由得惊喜道:“这么说,我的旧疾反而都治好了?” 燕云易道:“可以这么说。” 沈亦清长吁一口气,笑着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这次真的没救了。” 燕云易并未缓和严肃的神情,冷声道:“你可知自己足足昏迷了十几个时辰!你不是每次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一时之间,空气之中凝结了几分沉默。 沈亦清顿了顿,好言好语地补充道:“其实,我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本来就是很寻常的事情,就” 燕云易猝不及防地站起身来,分不清是单纯的巧合,还是不愿再听她说任何不吉利的言辞。 “看来,你已经好多了?” 沈亦清愣了愣神,撞上他直直望过来的冷冽视线,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地说道:“对,应该没什么了,就是身上还有些” 话音未落,燕云易没有任何征兆地将她连人带被衾地打横抱起,她没有丝毫心理准备,慌乱之中只觉得整个人有些失重,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子。 这也是第一次,她这么近距离地望见他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庞。那双冷峻却满是坚毅的眼眸,如剑刻刀削的面部轮廓,还有扑面而来的鼻息。这些都登时让她慌了神,赶忙松开手来,将越发红晕的脸颊撇在一边。 “乏力。” 她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总算是连着把未说完的话倾倒出来。 燕云易神色未改,却分明也浮现出几分难以遮掩的局促和紧张。可他还是表面上毫无波澜地说道:“嗯,太医说了你需要卧床静养,不宜走动。” 沈亦清急忙道:“你把我放下来。” 燕云易道:“你在景仁宫叨扰了这么久,还想接着住?” 这里的确不是能够长待的地方,说话也不方便。瞧着燕云易的神情,看来自己不好好地交代清楚,他是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亦清道:“没事,我自己能走,我” 燕云易充耳不闻一般,大步流星地抱着她向宫殿外走去。 沈亦清又岂会温顺地任由他安排,这就挣扎着想要起身。燕云易却故意收拢手臂,将她的距离又更贴近自己。 他小声道:“别动。” 沈亦清知道自己的力气与他相比,无异于蚍蜉撼树。是挣扎之间真的弄出大的动静,说不定燕云易的举动又违背了什么宫中的礼制,难免招惹事端。好在是夜晚,这一路倒也没什么宫人。于是她只得放松身体,任由他这么抱着。 不知是不是药效的作用,亦或是身体虚弱,此时松弛的状态下,朦胧的睡意袭来。她只觉得皇宫中的甬道很长,他的胸膛宽阔而舒适,还有他身上散发着的淡淡的青草香,都那么得具有催眠作用。 昏昏沉沉之间,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 —— 同一时间,梁成帝的承乾殿中确实另一番景象。 大殿上方,帝后二人正襟危坐,俯视着殿中各色面孔。一旁的侧座上,容妃正置身事外一般悠然地端起茶盏,似乎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 梁成帝略带不悦地眯着双眼,想要细细打量面前直身长跪着的彻王夫妇。 方才汪直如实禀报了典刑司和太医院共同查验的结果,那条看似普普通通的锦帕之中,的确浸满了马钱子的毒药,其用量足以在瞬息之间夺取数个壮年男子的性命。依照沈亦清的体型规格,但凡再多半分的接触,都只能落得回天乏术的下场。 折腾了一天一夜之后,彻王妃周曼早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锐气和伶俐,如今鬓发略显凌乱,双眼无神,像是斗败的公鸡。 她挣扎着用颤抖的声音求饶道:“求父王明察,儿臣绝未作出此等恶毒之事,一定是有人诬陷” 话音未落,梁成帝气地将面前案上的宗卷折子一封封地扔到他们面前,怒道:“谁能陷害你们,给朕捡起来,一字一句地看看清楚。” 彻王急忙拿起来,只见上面典刑司的批红掌印清清楚楚地写着“锦帕藏毒,无可疑”几个大字。 “不可能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周曼依旧沉浸在难以置信的恐惧之中,她翻来覆去都想不明白自己贴身的手帕是在何时浸染的毒药,自己怎会一无所知。 彻王自是不甘心,急忙质问道:“谭掌司,就当做你们审查无误。可是本王倒想问问,依照你们的意思,王妃是怎么通过这张布片毒害沈亦清的?” 说话间,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恭敬站着的壮健男子。此时他正身着一身墨色朝服,以革带为外袍点缀,装束简约便于行动之余,又颇为增加了几分神秘感。可细看来,他的着装无论是样式都与大梁朝臣的编制大相径庭。 此人便是典刑司掌司谭景舟,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一跃成为整个京都权贵都须得忌惮三分的人物,其人深不可测,也是梁成帝身边最为炙手可热的臣子之一。 谭景舟形容冷酷,面无表情地答道:“殿下所言,典刑司暂时没有定论。” 彻王这才松了口气,紧接着质疑道:“是没有定论还是想不明白,原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你当然没有头绪。” 此言一出,满座尽皆安静片刻。并非碍于彻王的情面,只是这次他说的不无道理。踏进承乾殿的瞬间,谭景舟都还在心中推演着,究竟彻王妃是以何种方式让沈亦清接触到毒药。 他原本以为是沈亦清用锦帕擦拭之时,嘴唇直接沾染故而触碰到毒药。可太医院驳回了他的推断,若是她真的直接吞咽了一部分,那么无论计量有多细微,定然会命丧当场,绝不会有后来的化险为夷。除此之外,太医院也一时没有头绪。 正当彻王心存侥幸,想要借此机会辩驳之时,容妃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响起。 她望着眼前杯盏中氤氲升腾的水汽,不自觉地嘀咕着:“本宫记得端王妃昨日好像提过,说是药物浸染手帕,怎么处理可以保留药效不变,在鼻尖闻一闻就能够吸收进体内?” 端王妃闻言,循礼正要站出来回复,只感觉端王正拽着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言。这次她却并未应和,也没有拒绝,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上前几步。 “容妃娘娘好记性。您所言不错,将药物以特殊的方式处理成药汤,之后将锦帕浸泡其中,在晴天曝晒三日,晾干之后便能保持药材、花香弥久不散,并且能够保留全部的药性。即便只是闲来无事闻上一闻,也有几分效果。” 她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垂着眼眸,看向周曼的方向道:“这还是彻王妃教给儿臣的法子。” 表面上,这是不相干的两件事情,可谭景舟却敏锐地抓住其中的关联。 只见他冷声道:“既然药材能这么做,那么毒药自然也可以。因为是通过鼻腔吸入,药性流失、效果折损,燕少夫人才会只是堪堪摄入少量,并且呈现出气喘窒息以至于昏厥的情况,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况且此等处理方式既然需要曝晒三日,断不会是昨日之内能够完成,那么恐怕也很难有人能够移形换影地在短时间之内将彻王妃的锦帕掉包。” 如此一来,物证就齐全了。可即便如此,彻王也并未过分惊慌,毕竟唯一的人证以被他一剑了结。 “父王,三哥和三嫂不是这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场面正是十分紧张之际,只听见大殿门口一个柔弱却甚是婉转动听的声音。说话的少女正是一身素雅衣衫的梁倾月,她此刻正在侍女的搀扶之下缓缓走进来。 梁成帝急忙起身,顾不得其他,径直穿过宽阔的宫道,走到梁倾月身边。 “太医不是吩咐你多休息,更深露重小心着凉,你母妃在哪里?” 他言语中有对梁倾月的关切,也有几分对万贵妃照顾不周的不满。 梁倾月急忙道:“父王,月儿的身体已经没事了。母妃说这个场合需要回避,她不方便过来,我是自作主张瞒着她来的,您可千万别告诉母后。” 梁成帝只得默许道:“那好。汪直,着人好好照顾公主,不得有任何闪失!” 汪直恭敬道:“是。” 此时彻王瞧着梁倾月努力为自己求情的模样,不仅没有太过于感动,反而更是对于梁成帝的偏爱带着更深几分的嫉妒之情。 “这个锦帕能说明什么?我是大梁堂堂正正的彻王,天子血脉,怎么可能和一个女人斤斤计较,更遑论使出这么不入流的手段取她性命。要让本王心服口服,可以,拿出人证供词!” 谭景舟面上毫无波澜道:“彻王殿下,还是三思为妙。” 彻王正是莫名的一股邪火,谭景舟这话明明有几分警告的意味,他却不知哪里来的信心一口咬定道:“不必!你要是没有人证,那就是污蔑本王的重罪!” 梁倾月此时颇为担忧地望着她这个喜怒无常的亲哥哥,心中甚是忐忑。 殊不知,更大的真相很快就要揭露在她眼前。 第四十三章 孑然一身 承乾殿正中央,拢着一炉袅袅升起的玉犀香。此香并非有多么惊奇妙绝的味道,却只因其中一味原料是极其珍贵难取的犀牛角,而成为价值连城,只有皇室能够飨用的物件。久而久之,玉犀香也成了身份的象征。只要是梁成帝所到之处,玉犀香从不曾熄灭过,香气弥久不散。 此时的殿中,衣衫有些破旧的宫女坠儿抖若筛糠,一口大气都不敢出,更遑论从唇齿之间蹦出几个字来。 彻王显然已经失去了耐性,不悦道:“谭景舟,你不会想要找这么个哑巴来糊弄大家?” 他并非是一时兴起的倨傲之言,坠儿是彻王妃周曼的婢女之一,出了名的胆小怕事。平日里,就算是一件在旁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都会吓得她成宿成宿地失眠,如今谭景舟想要依托她作为彻王谋害沈亦清的人证,更可谓天方夜谭。 事实的确如此,无论是严刑拷打还是好言相劝,坠儿至今未发一言,的确教人束手无策。 眼瞧着事情的发展逐渐僵持下去,不知梁成帝终究是出于对彻王的情感,还是顾念梁倾月的舐犊之情,他也隐约萌生不再追究之意。 梁成帝沉声开口道:“看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谭掌司,朕命你严加彻查,若是真的有人干系国法,无论何人都必须严惩不贷。” 谭景舟略有犹豫,但心知缺了最为关键的人证,自己再坚持下去也未必是件好事,只得应道:“臣领旨。” 梁成帝道:“嗯。至于这个逆子,滚回你的府里,禁足三个月,给朕好好地静思己过。” 如此一来,这件事情就算是结案了。毕竟不会真的有人刻意为难地位崇高的正统王爷,即便是典刑司也得识时务,才能存活得更为长久。 彻王表面沉痛,明面上陈述着自己的罪状,言语间将有心落地之罪化解成对于宫人侍女管教不严的失察之罪,意思是一切都是自己不够谨慎才给了有心之人可趁之机,将一切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这倒也合情合理,都是些场面话,做做样子也能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只是没想到,他这番无心的话语却被坠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到耳朵里。她是最了解彻王夫妇的手段,虽不至于狠毒,可对待下人不可谓不严厉。在他们的眼中,这些府里的宫人都是低贱卑微的奴才,只分为有用和无用的两种工具。 此刻的坠儿,不仅仅是失去了利用价值,只要还活着就极有可能成为了他们需要顾及的隐患。而彻王对待能够威胁到自己的人,都一贯是同样的处理方式,昨日在殿中血溅当场的婢女就是最好的例子。只要今日他们安然无恙地踏出皇宫,便是她坠儿的死期将至。 人被逼到绝境,总是能爆发出出乎预料之外的勇气与决心。显然,此刻死路一条的坠儿就已然面临这个时刻,而她也终于下定决心,脑海中忽然响起不久前端王妃状似无心的一句话: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 “陛下,奴婢有话要说。王爷和王妃的确没有谋害燕少夫人之意。” 她的声音高亢,即便是带着明显的颤音与胆怯,却是清清楚楚地回响在大殿之中。 闻言,彻王妃周曼喜出望外,心中暗想平日里不枉费养着坠儿,关键时刻总算是派上用场。 周曼急忙道:“对,坠儿你好好说,向陛下解释清楚。” 坠儿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咽了咽口水道:“他们是想要在酒里下毒,等到倾月公主喝下之后,再将这件事情嫁祸在燕少夫人身上。奴婢亲眼所见王妃指使小兰姑娘将毒药抹在公主的杯子上,包着毒药的牛皮纸被她随手藏在了寿安宫司乐坊门前的花盆下面。” 周曼哪里知道她会一股脑地说出这些骇人听闻的话,一时间阻拦不及,惊声尖叫道:“贱婢,你在信口胡沁什么!本宫平日里待你不薄,你竟妄图造谣构陷!” 坠儿急忙叩头如捣蒜,连声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谭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命人去找,这可以证明奴婢所言绝没有任何假话。” 谭景舟并未因此就笃信她的证词,毕竟绝路之人随意攀踩之事他见得太多了。可他还是示意下面人去刚刚坠儿提到的地方翻找,看看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言有彻王妃投毒的证据。 梁倾月实在不敢相信刚刚听见了什么,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一些珍贵的东西“咔哧”一声破碎开来。也可能没有任何的声响,只是原本笃信的情感联结在一点点地坍塌崩坏。即便平日里彻王对她少不得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却毕竟是她同根同源的兄长,也总有那些让她觉得温馨的时刻。 就连他对待燕云易的无故恶意,她也一直自以为是彻王为了替她出头。纵使她一次次地向彻王解释,他却丝毫没有放松对燕云易以至于整个燕家的打压,即便她心急如焚,但也将其理解成兄长对自己的爱护,多少免不得几分欣喜。 如今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满脸的难以置信与惊恐之情,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 梁成帝此时的神情可就更为精彩,他那副“爱之深,责之切”的态度瞬间转变成狠毒与几分杀心。且不论梁倾月是自己最为疼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若是彻王为了陷害燕家能够不惜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那么难保他会为了自己手中至高的权力萌生弑父的狼子野心。 这些年来,彻王装作一副胸无城府、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却不是真的人事不晓。什么能碰,什么是梁成帝的底线,他非常清楚。因此,明面上他似乎毫无建树,可在梁成帝的心目中,他始终都保持着他人无法撼动的地位,因此才会成为御前侍卫统领。 可若是此番被坠儿成功地反咬一口,一切的努力和设计都将毁于一旦。 思虑之间,他已然想好对策,不自觉地侧过脸来望了眼大惊失色的彻王妃。这个女人陪着自己度过了最为煎熬的时光,又自始至终地追随着自己的脚步,二人之间的情感并非世俗意义上的男女之情,却又的确是唇齿相依、不离不弃的夫妻。 一时之间,他心生恻隐,不由得犹豫起来。 不知为何,周曼察觉到他的目光,仿佛在瞬间就读懂了他的所思所想。 “陛下,一切都是儿臣一人所为,自始至终都瞒着王爷,他一概不知情。” 彻王闻言,难以置信地紧紧盯着周曼,正迎上她反倒有些释然而安抚的淡淡笑意。 如果真的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不要有任何的顾虑,也一定不能退缩。任何人和事都可以牺牲,包括我在内,只是你是天生注定的王者,一定会站在最高点。等到那个时候,无论我在哪里,都一定会为你的荣耀而荣耀。 梁成帝冷着一双眼,沉声道:“这么说,你承认蓄意谋害公主?” 周曼道:“儿臣无意置公主殿下于险境,药粉也是提前就调配好的分量,绝不会危及公主的性命。实在是这个沈亦清太过招人嫉恨,总是明目张胆地与我作对,儿臣只是想要趁机给她一个教训,真的没有其他意思,求父王和母后开恩!” 梁成帝怒不可遏道:“荒唐,简直荒唐!你这个毒妇,竟然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戕害皇嗣!” 陈皇后大惊道:“彻王妃,你可知这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你怎么如此糊涂?” 彻王死死地咬住牙根,极力隐忍,双目瞬间布满猩红而细密的血丝。 周曼颇为狂悖却又不失真性情地说道:“父王、母后,儿臣有罪,虽万死难辞其咎。只是你们可曾看过彻王殿下,他的憔悴与苦闷,你们真的在意吗?他为了大梁的社稷,每日鞠躬尽瘁,还要装作玩世不恭、暴戾无道的样子,就是因为那些愚昧的御史文臣。他又何错之有?” 梁成帝怒道:“他那是为大梁好吗?他那是性情乖戾,有违祖宗礼法!” 周曼道:“都在说他觊觎皇权,与燕家势成水火,可王爷只是担心燕家手握兵权,他日倘若成了气候会对朝廷不利啊,陛下!” 她一边说着,一边抱着一颗向死之心不住地磕头。 周曼用的力气极大,头骨重重地磕在墨黑色的石板地砖上,不间断地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听得教人心慌。 “陛下,求求您看看,王爷一片赤诚之心,所作所为都是为您驱驰!” 梁成帝厌恶地摆摆手道:“够了。谭掌司,把这个疯女人给朕带下去,朕不想再看见她。记住,务必让她把知道全都给朕吐出来,一个字都不许遗漏,听清楚了吗?” 谭景舟会意,领旨道:“臣领命。” 这边便自然有两个御前近身侍卫配合着上前,要将行为乖张的彻王妃带下去。 只听见彻王极尽压抑却明显暴怒的声音低声咆哮道:“谁敢动!” 那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却都不敢上前,毕竟彻王才是他们的正统领。只是梁成帝有命,他们又不敢不从,两相为难,正不知该怎么办。此时谭景舟却置若罔闻地提步上前,彻王毫不示弱地拦在他面前,即便他步步逼近,彻王也没有丝毫退让。 谭景舟其人绝不仅仅是个善于刑讯逼供的酷吏那么简单,早年间也是在战场上搏杀,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草莽之人,一身的功架绝不是摆设。 此时的彻王不再对自己的真实实力有丝毫掩饰,与早先在校场上脆弱不堪的样子大相径庭。他长身屹立着,与意欲推开他的谭景舟相抗衡。他使出七八分的力气,竟能与谭景舟拼个不相上下。 二人互不妥协地僵持着,眼光中似是能碰撞出极大的破坏力。 梁成帝冷声道:“梁铮,你想干什么?” 即便是被直呼名讳,彻王却没有丝毫退让之意。这样下去,即便他的身体上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天子之怒必会降临,那么不仅方才周曼死谏一般为他挣来的微弱好感将会荡然无存。相信未来,彻王要达成所愿,只能更会是雪上加霜。 周曼深吸一口气,满是眷恋不舍地深深望了眼这个在她心目中地位最为崇高的男人,带着惊恐、不安还有些许的释然,趁着众人不备猛地撞向通向皇座的宫阶上。 登时,骨骼碎裂的声音回响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周曼的额头血流如注,气若游丝。 惊恐与抗拒的情感笼罩在彻王心里,他几乎愣在当场,眼睁睁地瞧着周曼的身体如断线的木偶傀儡,轻飘飘地砸在冰冷的石阶之上。 等到他反应过来,脚步有些踉跄地冲上前时,只能将那具奄奄一息,失去意识的躯体拥在怀里。 他的世界里,时间似乎在这个瞬间停止了流逝,一切旁人或事物都被抹去,只有他和周曼两个人还存在着。只是不管他说什么,用多么温和或暴躁的语气,都不再有人不厌其烦地轻声回应他。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清醒过来,承乾殿已然空无一人。 此时的彻王,面上没有丝毫情绪,脑海中也同样无悲无喜。他只有一个想法:带她回家。 他将她冰冷的躯体打横抱起,回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与她这么亲密地相处过。他们是举案齐眉的夫妻,只是大多数的时候也仅限于举案齐眉罢了。他不是个很懂得风花雪月的男人,或者说,从前二人相处的日子里,他从未有心思想这些事情。 毕竟他的家就是国,是绕不开的谋算与设计。南唐、北凉,还有前朝后宫无穷无尽的明争暗斗。那是他深处其中二十余载的生活,已然成为习惯,也成了乐此不疲的活计。如今抱着周曼愈发僵硬的身子,他只觉得自己好像那头被门上了眼睛、面前吊着一根胡萝卜,只知道向前推磨的驴。 如果自己曾经停下脚步,真的踏踏实实地与她过几天寻常人的生活,那该是怎样的光景? 只是现在已经轮不到他再妄想些什么。 大梁皇宫的甬道真的好长,好像一眼望不到边。好在是深夜,没什么人,他就这么抱着周曼,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与不久之前经过的燕云易一样,挺拔而疲惫。 第四十四章 坦诚相待(上) 回到清秋苑之中,沈亦清莫名有了些心安。她这才隐约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然将这里视为归属之地。瞧着那一张张面带紧张与关切的面容,她只觉得心里有些柔软的地方略感温馨。 方大娘最先上前迎接,急忙问道:“少夫人,一切可还安好?” 沈亦清苍白的面色的确不具有什么说服力,可还是勉力挤出一丝温和的微笑,握着方大娘的双手道:“我能有什么事情,您别担忧了。” 她顿了顿,目光深邃道:“屏儿呢,她现在在哪里?” 方大娘道:“您正是好心,这会子还记挂着屏儿姑娘。刚刚府里的大夫又看过了,说她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您还是快去歇息为好,等到身子好些了,奴婢再让她去见您也不迟。” 沈亦清忙道:“没见到她我还是不放心,她现在在哪里。” 方大娘有心劝阻,还未来得及开口,清秋苑里的小厮丁全却抢先开口道:“屏儿姑娘就宿在那间侧屋里。” 他话音未落,就迎上姗姗来迟的赵嬷嬷满是责备的眼神。丁全自知不对,赶忙将头埋下去。 眼瞧着沈亦清步履不稳却还是坚持想要往屏儿的方向走去,赵嬷嬷连忙示意赵欣儿将人扶住。 她连忙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撺掇着你们主子东奔西跑,还不让她好好休息。” 赵欣儿弗一握住沈亦清的手臂,才觉得她的身子极轻。自己的身形已然算得上纤瘦,可此时沈亦清支持不住半倚在她身上,她却只觉得轻飘飘的甚至没有当初屏儿的分量。 沈亦清的精力略有不支,将好赵欣儿的出现甚是及时,这才没有平白坠落下去。因此她回过头来,颇为感激地向赵欣儿报以微笑道:“多谢欣儿姑娘,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扶我到那个房间里。” 赵嬷嬷急得不可开交,连声道:“不行,少爷说了,宫里的太医一再叮嘱,你得卧床休息。” 沈亦清气力不足,缓了好一会儿才借着说道:“赵嬷嬷,你听我的,我没事” 她尚未来得及说完,便觉得整个人有些失重地被推离地面。 燕云易不知何时出现,没有任何征兆,甚至也没有丝毫要和沈亦清商议的余地,径直将她打横抱起,稳步向她的寝室走去,留下众人略显害羞地在原地试图掩饰。 不单单是他们,沈亦清也有些尴尬羞赧地努力回避。她想要望向其他方向,可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横亘在她视线中央,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燕云易的气力她早有领教,自是不会做些无谓的挣扎,索性合起双眼假装昏睡过去。 良久之后,她终于感觉自己被轻轻地放在熟悉的床榻之上。随着耳边传来门“吱呀”的关闭声,她笃定燕云易应该已经离开,这才如释重负般睁开双眼。她稍稍平缓了气息,准备支起身子走下床。 “看来你的身体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沈亦清下意识地乖乖躺回床榻上,紧紧闭上双眼,假装仍昏迷着。 过了一阵子,偌大的房间内都没有其他动静,她心下疑虑,不由得又试探性地睁开眼。她动作幅度极小地环视周围,分明空无一人。 难道说,方才听见燕云易的声音,只是她的幻觉? 顾不得细想,她扶着床榻一点点腾挪着疲乏而满是酸痛的身子,不过须臾之间,身上细密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亲自去看看屏儿,确认下她真的没有大碍才好。 沈亦清就这么扶着墙边,一寸寸地向前挪着,许久才走到屏风之处。等到她初初探出半个脑袋,燕云易好整以暇正坐着的身姿便映入眼帘。她急急忙忙地想要缩回去,下意识地紧咬着嘴唇,生怕弄出半点动静惊动他。 燕云易并未回头,却好似洞悉一切道:“你又想做什么?” 沈亦清自知瞒不过去,索性迎头而上,又是吃力地向前走了几尺,这才气喘吁吁地坐到他对面。 “我就是想去看看屏儿现在怎么样了。” 燕云易道:“好。” 沈亦清没想到她同意得这么爽快,愣了愣才将信将疑道:“那我现在就去。” 燕云易并未阻拦,只是说道:“等你恢复之后。” 沈亦清一时气结,微微有些不甘心地嘟了下嘴。燕云易瞧着,只觉得她此时的神情才有几分少女的娇嗔,只觉得有些难得与新奇。 未来得及多说什么,只见林昊匆匆推门而入。 燕云易平静道:“怎么了?” 林昊简明扼要地将昨晚在承乾殿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燕云易报告清楚,言语间,时不时地望向沈亦清的方向,有些颇为敏感的情报也连带着隐去。 沈亦清沉声道:“你是说,彻王妃死了?” 燕云易瞧着她突然间呈现出甚是意外的反应,不像是伪装出来,起码她并不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蛇蝎之人。不知何故,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一般,眉头稍稍舒展。 林昊并未回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今日宫里将会通告彻王妃急症暴毙。” 沈亦清并不意外地说道:“所以这件事情就过去了吗?” 燕云易似是向她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彻王妃的母家又是尚书门第,事关皇家体面,陛下在明面上必不会深究。” 林昊道:“典刑司正在秘密严审彻王妃身边一干人等,尤其是那个叫小兰的婢女。听说,此事还涉及到沈府的女眷。” 典刑司有多少实力沈亦清并不知道,不过小兰与沈思云有所接触却是很多人都曾见过的,只要不是有心掩盖,应该并不难查到。那么找上沈思云,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想着终于能帮屏儿出一口恶气,沈亦清不自觉地露出些许宽慰之情,只觉得也不枉费自己这番折腾,身上再是苦痛也算是值得的。 可就是这么细微的情绪,也还是被燕云易尽收眼底。 他不置可否地问道:“家里人被典刑司传召,你不担心吗?” 沈亦清并未故作姿态地掩饰分毫,反倒直截了当地回应道:“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她们如果真的参与其中,那就应该知道迟早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如果国法不能严惩,那么就由我来告诉她们,什么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燕云易望着她带着光焰却又决绝的视线,似乎已然读懂了许多。 他转过头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林昊望了沈亦清两眼,并未打算直言。 燕云易道:“她不是外人。” 林昊有些迟疑,可到底还是相信燕云易的判断,继续说道:“南唐的使臣凌飞宇来了。” 燕云易说道:“知道了,我稍晚些过去。” 林昊道:“他说想要见少夫人。” 沈亦清颇感意外,但是转念一想,毕竟关键时刻是凌飞宇出手相救,如今打个照面有所交代也是应该的。若是他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又或是有自己力所能及可以帮上忙的,也理应配合。思虑间,她正想要回应,却被燕云易抢了先。 只见他神情几不可见地微微动了动,冷声道:“让他等着。” 林昊还想说什么,可是显然燕云易没有给他机会。 “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就先出去。” 显然,他现在的心情突然间急转直下,言辞间都将略有些烦闷的情绪明显地透露出来。 林昊略有迟疑,但还是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沈亦清说道:“你昏迷了多久,他就陪了你多久。你可以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可不要牵连其他人。” 随后,林昊不复多言地退了出去,独留下一旁的沈亦清顿生出几分如坐针毡之感。沈亦清心里清楚,就冲着燕云易为了自己这个无足轻重之人而罔顾自身安危这件事情,林昊对她的敌视只会愈加深重。当然,这并不足以对沈亦清产生多少影响。只是,若真的如他所言,那燕云易岂不是至少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眼瞧着他此时虽然带着浓重的疲惫,却还是颇有耐心地关切她的安危。 两相无言,本就有些诡异的气氛更显得如临冰点。 沈亦清本想诚心诚意地向他致谢,只得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番措辞,却怎么都觉得张不开这张嘴,最终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 “整件事情是不是你谋划的?” 燕云易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冽,语音语调也没有半分提升,但是听在沈亦清的耳朵里,却是每个字都格外得洪亮。 她条件反射一般下意识地问道:“你说什么?” 燕云易平静道:“以身试毒,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再借由端王妃之口引得典刑司查出彻王妃投毒之事,从而牵扯出一干人等。这些是不是全部都在你的算计之内?” 似乎就在一瞬间,沈亦清转换成一副极尽理智而冷静的神情,说道:“无求生以害仁,我从没有想要设计陷害无辜之人的意思,也更没有能力这样做。我能够做到的,也只是将他们的想法摆在明面上而已,只是碰巧竟是这般龌龊、肮脏。” 燕云易略加思索,微微点头道:“所以,你布下的局远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早些。是什么时候?” 沈亦清并不避讳,直言道:“原本今日雅集的题目是琴艺,彻王府的人也早早就在我的九霄琴上淬了毒。这种毒药倒不致命,却也够我受的。可他们没想到我事先有所察觉,伺机提前烫伤了手臂,无需出席雅集。于是他们为了毁灭证据,不惜在寿安宫的司乐坊放了场大火,想要掩盖一切。这些我都可以忍受,不管是明枪暗箭,还是数不清的阴谋诡计,见招拆招便是。” 她顿了顿,目色忽然黯沉下去,甚至有些冰冷地接着说道:“只不过,他们不该对屏儿下这么狠的毒手。她是这么好的姑娘,待人接物和和气气的,从不无辜招惹是非。” 还有,她是我来到这里之后所认识的第一个人,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燕云易仔细地听着,起码目前为止,她说的每一句话逻辑都通畅,并不像编排的谎话。 他问道:“彻王妃嫁祸你投毒谋害公主,也在你的计划之内?” 沈亦清道:“她既然是我如芒刺在背,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我就借他人之口给她这个机会,只是没有想到她会没有丝毫的犹豫。” 燕云易道:“所以你提前把毒药换成了温补的药物?” 沈亦清没有直接回应,反倒面露一丝惋惜与悲伤地说道:“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彻王妃会因为这件事情丢了一条性命。” 燕云易神色平静地望着她甚是憔悴的模样,没想到这个小小的身躯下面,竟能储藏这么大的能量与谋算。这件事情里面并不牵涉平日里见惯了的阴谋诡计,的确如她所言一般,只是简单直白地将那些隐藏起来的心思呈现在人前而已。 可惜人心经不起窥探,他们的心思尤甚。 燕云易问道:“你知道是谁迫害了屏儿,是彻王府的人?” 沈亦清冷声道:“我想在这些自诩上等人的眼里,像屏儿这样的人只是他们可以随意摆布的物件,不合心意的物件摧毁了就好,根本不值得煞费苦心地折磨虐待。” 她目光更显深邃道:“是沈思云。” 燕云易颇感意外,但仔细想起一些燕云殊提过的细碎往事,沈亦清的生活好像一直笼罩在府里其他女眷的阴影笼罩之下。屏儿作为她的贴身婢女自然也是同样的境遇,甚至会更糟糕,那么一切也在情理之中。 那些触目惊心的鞭痕,屏儿痛不欲生、奄奄一息的模样,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沈亦清的心思。 “燕云易,我听闻你久经沙场,想必你也见惯了生死。如今再遇到生关死劫,你还会怕吗?” 燕云易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只是见她眼神黯淡下去,露出一脸疲惫,这才反应过来她也不过是个年岁尚小的弱质少女。兴许,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死生之事。即便平日里对自己的性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原来她也会怕,也会彷徨,也会不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声音却依然清冷道:“我会。” 沈亦清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反倒更为落寞地叹息道:“那该怎么办呢?” 燕云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宽慰她道:“感到害怕,只是因为还没有麻木。” 沈亦清只觉得原本像是走到末路绝境,此时却豁然开朗。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一具毫无意义的傀儡,抑或行尸走肉,就是因为有热爱、执着、想要珍惜和保存的人事物。 她知道,她该好好地活下去,他们都应该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第四十五章 坦诚相待(下) 凌飞宇抬首正望见荣远侯府的金漆敕字,即便已然久等在原地却迟迟无人来通传,他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的不耐烦情绪。 千秋诞之后,他暂时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在大梁斡旋,这几日就要启程回南唐。一方面,沈亦清后续所经历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想要亲眼看见她安然无恙才放心。另一方面,这也算是临行的告别。这次出使南唐本就在计划之外,未来可能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兴许今日一见,便是永别。能在纷纷扰扰的尘世间遇到这么一个颇有华彩的独特女子,凌飞宇不由得心生快意,却又几乎在同一时间觉得有些落寞。时机是多么的重要,如今她就身在这扇朱门背后,却已然冠以他人的夫姓。可这样的萧瑟感也只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毕竟除去这一层的朦胧之感,君子之交也未尝不可。 时间一点点地推移,直到凌飞宇的侍从都忍不住开始抱怨。 凌飞宇心想,兴许是她舟车劳顿还需要休养?又或者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急着要做? 他虽然没有具体问询过沈亦清的全盘计划,也只是应她所求,配合着在她与彻王妃纠缠难分之时,适时地出现而已。可是凭借着并不完整的信息,也大致能够拼凑出故事的全貌。 也正是她的这种凌厉与果敢,让凌飞宇对她生出些前所未有的好奇。只不过,兴许他们之间就是少了些微妙的缘分。 他不是偏爱强求之人,于是平静地说了声:“走。” 陪着等了小半个时辰的下属显然并不甘心,不忿道:“就这么走了?” 凌飞宇并未应答,只是兀自向秋溟坊的方向走去。 “再不走,就要宵禁了。” 如此一来,侍从不好再坚持,只能也同样步行。他一边牵着两匹马跟在凌飞宇后面,一边小声嘟囔道:“真是怪了,平日里做事情雷厉风行,如今怎的有马不骑,想起来要走路” 凌飞宇望着此时寂静的京都大街,脑海中偏生浮现出那个他与沈亦清初相识的夜晚。 沈亦清,有缘再会。 “阿嚏” 此时的沈亦清已然深深地陷在柔软舒适的床铺上,颇为甘甜地昏昏睡去。燕云易瞧着她满是疲惫,忽然间打了个喷嚏,却连眼皮都没有睁开,只是翻了个身面朝里侧接着睡去,才终于放心地退了出来。 虽然他终究还是坚持着没有允许沈亦清去见屏儿,可还是找来府里的大夫,事无巨细地向沈亦清解释了屏儿现在的情况。直到她连珠炮一般问完的十几个问题都被一一解答之后,方才心神稍定。 作为交换,她必须在燕云易的监视之下乖乖遵循医嘱,确保自己能够获得足够的休息。 原以为这个诡计多端的女子还会变着法儿想出什么古灵精怪的办法,可没想到就在她接触到床榻的那个瞬间,倒头便沉沉地陷入在睡梦之中。 燕云易不由得在心里摇了摇头,为彻王府一干人等惹出这么多的风波和事端,她却能够心无挂碍地睡得这么香,真是不知道她是心胸宽大、足够豁达,还是没心没肺。 不过转念一想,折腾了这么长时间,费尽了心神,身体上又连番遭受这么多非常人能够承受的折磨,她一定已经接近身心的极限,是该好好休息了。 放松下来之后,燕云易也只觉得一阵阵的困意如波涛翻涌而来。 不知不觉中,他斜倚着沈亦清床榻的边框,竟也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今夜是个平安夜,明天的一切留到明日再说。 —— 翌日,屏儿拖着仍未痊愈却明显好转许多的身子推开沈亦清寝室的房门,看见的场面让她一时间恨不能生了双会飞的腿能够赶紧悄无声息地逃开。 只见沈亦清与燕云易二人并肩同寝着,瞧在屏儿眼里,的确是喜出望外,再相配不过的画面。 她一边觉得害羞,一边在心中乐开了花,赶忙扶着门边,蹑手蹑脚地想要往外走。 恰在此时,赵欣儿急匆匆地追上来,在门外压低声音责备道:“屏儿,你怎么自己个儿跑出来了!” 屏儿赶忙比着手势,做出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要说话。可也已经迟了些,燕云易虽困顿至极睡得沉了些,还是被她的声音惊醒,“腾”的一声凭空做起,手下意识地想要在枕边寻摸自己的长剑,一时什么都摸不到,这才发现不是他的床榻。 他的动静不大,但还是惊动了身旁的沈亦清。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以为是屏儿如往常一般唤她起床,颇为耍赖地嘟囔了一句:“屏儿你再让我睡几分钟,几分钟就好” 说完,她眼皮子都没有抬动一下,便整个人又松弛下来,意识游离地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燕云易闻声甚是惊恐地望了眼,难以置信地确认了自己正睡在她身边之后,如触电般赶忙从床上弹起。 赵欣儿循声而来,刚巧看见这一幕,躲闪不及,脸颊绯红地将头撇在一边。夫妻之间同床共枕本就是稀松平常之事,即便她依然渐渐接受事实,可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分明只觉得自己心中尴尬,夹杂着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 屏儿急忙道:“奴婢给姑爷请安。” 沈亦清呢喃道:“你又拿燕云易来吓唬我,这么早他怎么可能会在。” 说话间,她略有些混沌地睁开眼,不经意地扫视着周围,直到视线锁定燕云易这个不应该存在于空间之内的人。 沈亦清也猛地从床上弹起,一时间动作剧烈都忘了一身的伤痛,后知后觉地在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她连忙惊呼道:“你怎么在这里?” 屏儿嗤笑道:“您的动作怎么和姑爷一模一样。” 沈亦清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道:“你说什么?” 屏儿道:“刚刚姑爷也是不知怎么收到了惊吓,突然从床上跳下来。” 沈亦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你你说什么,他我” 屏儿疑惑道:“昨晚你们不是一起?”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的确给了人许多浮想联翩的空间,沈亦清有些语塞地愣了愣,当即如临大敌一般低头望了眼自己的衣着。这还是之前的穿着,想来昨晚的确仓促,困意难挡只来得及匆匆地和衣而睡。她这才稍稍定了定神,随即赶忙望了眼燕云易,瞧着他也是昨晚的装束,心下便猜到了几分。 应当是他们都太过疲累,昏睡过去有些不省人事。只是瞧着屏儿欲言又止,还带这些坏笑的表情,沈亦清还是恨不得能钻到地缝中去。 “哎,我怎么感觉头还是很痛,我再睡会儿。” 她只好硬着头皮佯装身体不适,掀起被子赶忙将头蒙了进去。 燕云易倒也巴不得有这样一个能够脱身的契机,清了清嗓子道:“咳咳我回书房了,这些日子堆积了很多军务要处理。” 也不知道他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还是有心说给沈亦清听。 屏儿对着燕云易渐行渐远的背影,天真地问道:“姑爷,那您今晚也还是回来就寝的?” 燕云易此时刚刚与赵欣儿擦身而过,正要迈过门槛,闻声莫名得脚下一个趔趄。好在是他反应敏捷,换做旁人,少不得得摔个跟头。 可即便这样,他颇为狼狈的模样还是被此刻正站在庭院中的燕云殊和林昊看在眼里。 这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场面,堂堂燕云骑的少将军差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小小的门槛绊倒。 燕云殊与林昊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里屋发生了什么。 直到沈亦清的声音传来:“屏儿!你在乱说些什么?” 屏儿无辜地问道:“姑爷和您不是早就应该宿在一起,奴婢哪里说错了吗?” 她这话说的倒教沈亦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反倒有些词穷起来。沈亦清回想起大清早上的这些小插曲,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睡意也消散了许多,不由得无奈地哭笑着摇摇头。 门外,燕云易望着燕云殊意味深长的神情,颇为尴尬地有心回避,却哪里逃得过他的调侃。 燕云殊温和地笑着道:“林昊,你有没有看见今早有人春风得意、喜上眉梢?” 林昊与燕云易的性格倒是非常相配,也是沉默寡言,略显得有些冷淡之人。即便如此,他也不由得一本正经地配合着说道:“世子说的可是少将军?” 燕云易无声地瞪了眼林昊,以作抗议和警示之意。 燕云殊道:“你觉得还会有旁人吗?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多言,以免他日被人秋后算账。” “你赶早过来,就是为了揶揄我两句?” 看着他心情大好的模样,燕云易心知一定别有原因,于是赶忙开门见山地问了句,省得他饶有兴致地停留在这没边没影的话题上迟迟不肯结束。 燕云殊浅笑道:“好了,不开玩笑,有要事和你商议。” 这边,燕云殊与燕云易二人一并进了不远的书房,显然是要寻个僻静无人好说话的地方。林昊自是不用参与,于是如往常一样长身而立,双手环抱在胸前,神情有些慵懒地目视前方。 向来都没什么重要事情值得他抬眼相看,侧目以待更是少之又少。可是此时赵欣儿打他面前经过,却不知触动林昊哪条敏锐的神经,他一个箭步上前,赶忙拉住她的手臂。 “你怎么了?” 林昊不是情感木讷之人,只是平日里就不爱说话,真到了这样要沟通的时刻,反倒显得有些笨嘴拙舌一般。方才,他分明远远地瞧见赵欣儿在房间里神情就不是很好的模样,想了也有一会儿了,决意要关心地问候两句。只是,他脱口而出只是硬邦邦的四个字。 赵欣儿有些不情愿地将头别过去:“我没事,林昊你放手。” 她的声音听着有些别扭,带着些鼻音。林昊比她高得多,稍稍偏过头,便瞧见她极力遮挡也掩盖不住的泪痕。他本能地生出些无措而慌张之感,下意识地松开手。 赵欣儿此时又羞又恼,气地索性对着林昊怒喊道:“林昊,我哪里得罪你了,偏偏每次都要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我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都不行嘛,我讨厌你!” 望着她负气逃走的背影,林昊有些失神地立在当场。他的眼神中透着迷茫与不解,后来情绪消散,只留下无尽的失落。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追啊。” 沈亦清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门口,眼下正一脸着急地催促着。 林昊这次倒没有表现出对沈亦清的抗拒,即便带着对她的疑惑,还是按她说的追了出去。 沈亦清不由得面带笑意地点了点头道:“这样才对嘛,孺子可教。” 屏儿懵懂而好奇地问道:“小姐,奴婢怎么没看懂欣儿姑娘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开心。还有,她都冲着林昊发怒了,怎么您还让林昊跟着她?” 沈亦清略加思索道:“这是个好问题,让我想想怎么给你解释。屏儿你觉得什么是男女之情?” 屏儿登时羞红了脸,急忙躲闪道:“小姐,您说什么呢!奴婢怎么能知道这些。” 瞧着她忙着挥手,像是要驱散空气中并不存在的什么阴霾,沈亦清也不勉强,只是爽朗地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让我好好瞧瞧,你怎么样了,身体好些没有?” 屏儿连忙道:“冯太医真厉害,才不过两日,奴婢已经好多了。” 沈亦清瞧着她的气色的确好了许多,心想还好燕云易没有骗自己。于是她一边和屏儿闲聊着,一边轻轻掀开她的衣袖。那些皮开肉绽的鞭痕愈合得比她想象的要快,可见屏儿说的没错,冯太医的医术的确精湛。只是伤疤结成血痂,蜿蜒成深褐色的疤痕,散布在这个少女鲜活的皮肤上。 即便能做的也已经做了,可望着这些伤痕,沈亦清只依然觉得难消其恨。 反倒是屏儿报以温和地笑容道:“小姐,都过去了,奴婢没事的。” 沈亦清笑着道:“你总是这样,就是因为脾气太好了才会被人欺负。” 她知道就算是再三叮嘱,依照屏儿的秉性,也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和善温和。那么,就让她来成为她们的依靠,在这个充斥着尔虞我诈的丛林之中努力地走下去。 屏儿似是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声地问道:“小姐,要是今晚姑爷还宿在这里,奴婢得提前准备。” 沈亦清的思绪被猛地拽回现实,她惊呼出声:“屏儿!” 第四十六章 山雨欲来 北凉皇宫之中,萧念正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兀自思索着什么。 整个宫殿都由墨色地砖铺就,朱红色的梁柱也选用偏暗沉的颜色,古铜色的宫灯与香炉颇为规整地排列着,仿佛这里的一切陈设都相互映照,呈现出庄严肃穆的氛围。 只见拓跋冲风尘仆仆地赶了进来,穿过长长的宫殿,径直来到王座之下。 萧念似乎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候来,眼皮微微抬起,却不见任何惊异,说道:“你回来早了。” 拓跋冲一路在北凉皇宫中穿梭过来,没有丝毫的停留喘息,此时气息不免有些混乱,却毫不介意地急忙道:“大梁的探子来报,彻王妃急病暴毙。” 萧念闻声,眯起双眼道:“死的怎么是她?” 显然,这与他原本的计划有所出入。七彩银酒樽的精妙与珍贵之处,就在于需要以北凉特产的矿石经过精密设计所制,故而世间罕见。这也是拓跋冲经萧念授意几经辗转间接送到彻王妃周曼手里的,为的就是在她无计可施之时,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无论是将燕家裹挟到大梁皇室的争夺之中,还是留在大梁皇宫中以作后日之用,总会有奇效。 只是就连他都没想到,一切会进展得这么快,而陷入困境的不仅不是燕家,反倒是彻王府。这其中一定有些他暂时还不知道的隐情,萧念并不喜欢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 萧念目露不悦道:“梁冶是什么态度?” 梁冶便是梁成帝的名讳,萧念既是问他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有没有查出整件事情与北凉有关,同时问的也是大梁军队的动向。 上次一行去大梁,明面上是为了见姜乾,可实际上是为了取回大梁的疆域边防图。这些年大梁虽然看上去太平安生,朝堂之中文臣当道,没有半点兵戎相向的态势。可是随着燕云骑的实力逐渐壮大,对周边附属小国的震慑力日益提高,也不得不成为北凉需要正视的威胁。何况大梁与北凉是整片大陆最为旗鼓相当的老对手,又因为幽云十二州的属地积怨已久,难免一战。 京都势力盘踞,除了大梁前朝后宫的不同阵营,还有根深蒂固的南唐秋溟坊。北凉要是想避开这重重耳目,远在千里之遥取回这么机密的文件,难度不亚于揽天邀月。 这也是为什么萧念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亲自深入腹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外,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亲自在大梁京都城中安插自己的暗影斥候。 事情倒是办的妥当,顺带着也得大梁送去一份厚礼。只是萧念心思缜密,此间的消息传递他还是想要尽可能地控制在隐秘的范围内,因此北凉皇宫中只有拓跋冲和杜伏二人可供驱驰,这也是方才拓跋冲孤身一人行色匆匆奔波而来的原因。 拓跋冲回应道:“大梁宫里密宣旨意,北调燕云骑月余出征新河关。” 萧念的面上并未立刻浮现出任何情绪,他早已将大梁的关隘防御图刻在自己的脑子里,此时一一对应,不由得心生疑窦。新河关既不与北凉接壤,关外也没有长期盘桓的游牧民族,既不会对大梁造成威胁,也没有任何利益可供争夺,梁成帝却要让自己最精锐的一支部队深入这样的不毛之地。 “还有呢?” 拓跋冲仔细想了想,说道:“还有一个消息很古怪,说是大梁的宁王请旨将自己的封地改到淄同关附近,梁成帝已经批准了,旨意应该这两日就会下达。” 他并没有将这个消息当成什么重要的事情,的确如他所言,这件事情看上去有些不相干。只是毕竟也靠近大梁北境的关隘,才提了一嘴。 这一提不要紧,萧念却瞬间想到了此中的联系。虽则淄同关附近没有北凉必争之地,却与幽云十二州最为关键的制高点阳山仅有咫尺之遥,说是朝发夕至也不为过。更为巧合的是,新河关与淄同关虽隔着重重山峦,可是大梁的疆域图清清楚楚地标记了,二者之间有条古栈道。虽则栈道经不起大部队,可是如果单单是运送粮草,却不在话下。 萧念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步步地走下王座,来到大殿侧边常备的沙盘面前。 “如果我将骑兵的主力部队留在淄同关,轻装简行,而将援军与粮草部队放在新河关。新河关处地偏僻,绝不会有后顾之忧,即便有人想要切断后路,也不是件易事。以燕云骑的优势,突袭阳山之地,那么不需要一个月就能够取下这座城池。没了阳山的幽云十二州,又有何可惧?” 只见他伸出纤长的食指,就这么轻轻地一推,代表幽云十二州中阳山的木雕模型登时滚落下去。 萧念冷眼瞧着整幅版图,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识出了大梁的全部筹谋。 拓跋冲豁然开朗一般惊呼道:“这个梁冶老儿,竟然在打幽云十二州的算盘!简直痴心妄想。” 萧念顿了顿道:“拓拔轩何在?” 拓跋冲道:“对了,大哥今天好像也入宫了,这会儿应该在我姐王后宫里?” 他改口极快,可萧念还是一边向拓跋钰的寝宫走去,一边不动声色地提示道:“这里是北凉皇宫,注意些。” 拓跋冲耸了耸肩道:“习惯了。” 萧念倒是对他这副一贯无所拘束的态度没有什么不满,只是似乎想到什么一般脚步有所停顿道:“萧漓回来了。” 说完,他也没有理会愣神在当场,有些不知所措的萧念,兀自前去与拓拔轩商议后续军务。 既然大梁已经蠢蠢欲动,他又怎么可能会给对方钳制自己的机会。即便只是威胁到自己的可能性,都绝不应该存在。 —— “不行。” 燕云易听燕云殊介绍完这个大梁军机阁众人信心满满出征的军事计划,蹙着眉冷声反驳道。 “这样排兵布阵连黄口小儿都能识破,他们以为萧念会看不出来?” 他的眼神深邃,一瞬不瞬地盯着几案之上平铺开的疆域图。他亲眼见过萧念其人,无论是脾气秉性,还是处事雷厉风行的方式,都绝不是一个寻常平庸之人所为。 萧念继位的两年以来,北凉非但没有任何的颓势,反而在前北凉王萧垣的基础之上更上一层楼。这充分说明了萧念无论是在军事谋略还是治国安民上面,都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燕云殊并未反驳,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情绪,只是依旧气定神闲地带着几分笑意道:“那依着你的意思呢?” 他并不是忽然起意所问,燕云殊清楚这个问题燕云易必然每日都会反复思量无数次,如今天赐良机,梁成帝有意出兵夺回幽云十二州,实乃难得的机会。 燕云易沉吟片刻,眉头微微隆起,在疆域图所在羊皮纸上来回比划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道:“出其不意,长驱直入一举夺下富原镇,然后轻骑突进夺回阳山。” 言语间,他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标记着“阳山”的位置,似乎能够穿透其中看见那些腥风血雨的过往。这些年来,燕云易没有一日忘记曾经归属于整个燕家军的荣光,一夕之间葬送在这个名为“阳山”的边关要地,而他的生身父亲,深受敬仰的大梁战神燕滨又是如何含恨病逝。 燕云殊点了点头道:“这与我推演出的战术大致相似。” 燕云易道:“那你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们?” 话一出口,他似乎已经有了结论。一来,如今大梁执掌军事机要的那些人,不是尸位素餐的庸人,便是如姜宗池之流,将战事视为利益争夺的战场,为了驱逐自己的一己私利不惜贻误战机。 不是燕云殊不晓得个中的阻碍以及风险,只是即便他费劲唇舌向他们沉痛利弊,终究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浪费,甚至会在不经意间,透过不知被安插在何处的探子听见,反倒将他们真实的想法传递给敌人也未可知。 燕云易道:“这么说,你已经有决定了?” 说话间,他终于稍稍定了定心,放松下来坐在燕云殊对面,静待着他早已想好的计划。 燕云殊的神情未敛,目光清冷地流露出些许杀气道:“依照旨意,正常发兵。在军队驻扎淄同关前一日,派遣精锐部队突袭阳山脚下的富原镇,直取要地。阳山处地特殊,粮草饮水充足,且占据地势优势,可守月余。只要援兵及时,收复幽云十二州指日可待。” 他指尖微微划过的那些版图,仿佛顷刻之间便能收入囊中。 “只不过,军机阁里有北凉的细作,想必出征的风声已然传了出去,甚至萧念很可能早于你之前便已经知晓。” 燕云殊顿了顿,沉声陈述道。只是这么严重的事情在他娓娓道来之际,倒不像值得有任何意外之感。这也不出奇,这些年来,燕云骑的多少军事行动都收到一股来历不明的阻力侵扰。 他顿了顿,上前凑近燕云易的耳朵小声说着,似乎就连府内都并非安全之地。 与此同时,沈亦清正百无聊赖地平躺在床榻之上,呆呆地盯着数尺之内的床顶上方那块木色的方寸之地。她的脑中遐想连篇,尽是一些梦里遥远而陌生的模糊片段。 忽然间,清秋苑里的小侍女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急匆匆地说道:“少夫人,李嬷嬷她她” 屏儿旧病未愈,沈亦清属意让她好好歇息。从前无论是沈亦清的起居事宜,还是清秋苑里的大事小情,都有屏儿一应亲自打理。如今,只得暂且移交给内堂中为数不多的婢女们互相分担。 恰好此时慌忙闯进来的小姑娘是个说话有些磕巴、性格甚是怯懦的新人,屏儿只在此前调教了极短的一段时间。如今她临危受命,不仅没有承担起来,反倒着急忙慌地连从前学到的那些也都忘了。 沈亦清哭笑不得地劝解道:“不急,你慢慢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道:“李嬷嬷说夫人要见您。” 沈亦清心念一转,脑海中浮现出汤茵那张甚是憔悴而复杂的面庞,还有上次不欢而散的初次相见。想来这次她有心召见,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太医有言在先,她需要静心调理,她自然是可以借机推诿。只是想起上次她对燕云易家法伺候,以及后来特地送来的金创药,她莫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见上一面。旁的不说,她总是不希望因为自己又连累燕云易遭受无妄之灾,毕竟他这些日子帮到自己的地方已经太多了。 只是,等到沈亦清真的见到李嬷嬷那张长相颇为刻薄的面容,她忽然心生后悔之意。 李嬷嬷冷漠道:“夫人有事要见你。” 沈亦清道:“我知道。但是我身体不适,需要卧床休息。” 她倒也没有刻意夸大事实,虽说她看上去依旧是颇为开朗的性格,但是身上没有一处不觉得好似有千虫万蚁正在无尽地啃嗜自己。沈亦清不禁心想,人的潜力果然是无限的,忍受疼痛的能力也会不断提升,如今疼痛愈久,她却好似没有初始时那么难受。 李嬷嬷道:“你难道想让夫人为了你特地跑一趟?” 沈亦清平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我现在的确行动不便。夫人若是非要在这个时候有所指教,可以让李嬷嬷你代为效劳,横竖我现在动弹不得,多得是可以受教反省的时间。” 李嬷嬷并未再出言讥讽,只是略带警示意味地说了句:“记着你说过什么。” 然后她倒也不纠缠,径直离开了沈亦清所处的寝室。 徒留下心知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沈亦清,略有疑虑地思索着她这么没头没尾地跑这么一趟,绝不会毫无目的。尤其是事关汤茵,她不得不更为谨慎地对待。 只不过,如今她只能被困在这张床榻之上,静待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等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第四十七章 既来之,则安之(上) 不知不觉中,等到燕云易等人商议得告一段落,暮色渐深近已深夜时分。 随着其余军中的众人各自退去,书房中只留下燕云易与燕云殊二人。他们本想再推演一遍后续计划的可行性,却听见书房外“咚咚”的叩门声。 燕云易不禁微微蹙眉,照理说林昊守在门外,一应闲杂人等绝不会靠近。 此时他的思绪都集中在眼前的疆域图上,于是自动过滤了无关杂音,继续与燕云殊就方才的话题深入探讨起来。 “我觉得这里应该” 话音未落,屋外更为急促的叩门声又响起。 “咚咚咚少爷,您把门开开。” 燕云殊知道他每每聊起军务总是一鼓作气,多少也有些罔顾自己的身体,乐得此时有机会能够阻断他,于是也没有与燕云易商议,径直上前推开门。 原以为是府里有什么要事通报,却没想到乔老太君此时正立在门前。难怪林昊既没有阻拦也没有任何动静,此时他正退在侧边望着眼眶仍有些轻微红肿的赵欣儿。 早前林昊与赵欣儿对话时,将好被乔老太君的贴身侍女听见,随即自然一五一十地禀报给她。乔芸找来赵欣儿了解了些情况,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夜间乔芸忽然问起燕云易此时在何处就寝,下人如实说了此时他与燕云殊二人仍在书房里商议军要,她便说要来看看。 燕云殊赶忙恭敬道:“祖母。” 闻言,燕云易也赶了出来。他毕恭毕敬地长身伫立在侧,给乔芸让出一条路。 乔老太君道:“殊儿,你先去歇息。” 随即,她挥挥手向周围的仆从道:“你们也都先退下。” 燕云殊会意连说了声“是”,恭敬施礼后便要退出去。 此时,燕云易却急忙说道:“祖母,我和大哥还有些军务上的事情没说清楚。” 乔老太君点了点头道:“身体为重,都这么晚了,明日再说也不迟。易儿,你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燕云易虽有些迟疑,却依然顺从地跟在她身后,顺手合上门。 乔芸兀自坐下,环顾四周,见一切都井然有序,尤其是里间原本只是用以小憩的榻上,此时正整整齐齐地叠着被衾。她心下了然,于是不动声色地问道:“最近军营里的事务是不是特别繁重?” 燕云易恭敬道:“是。” 他以为祖母关心的是将会发生的这场战事,也不敢有所隐瞒,顿了顿道:“大梁与北凉这一战在所难免,但也是收复幽云十二州的最好时机。” 没成想,乔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自从你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与你祖父一样戎马一生。燕家的子孙,不畏难、不惜命,你和殊儿都是我们的骄傲。莫说是一场战事,要想保得住这片疆域国泰民安、百姓不再流离失所,接下来的数十载都少不得兵戎相争。” 她面带慈祥,目光中又不免怜惜道:“只不过,家国天下,缺一不可。易儿,你难道真的想要等到天下太平,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吗?” 燕云易愣了愣,问道:“祖母,何出此言?” 乔芸知道他是在装糊涂,却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叹了口气道:“我看得出来,清儿是个好姑娘。无论前尘往事如何,你既然已经将她娶进门,她便是你名正言顺的结发妻子,日后你的荣辱便与她休戚相关。退一万步说,她再是不合你的心意,您也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 燕云易略有些为难地微微蹙了蹙眉,他自是不能与乔老太君直截了当地讲清楚他与沈亦清所达成的交易。若是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一事被他人知晓,旁的不说,便是沈亦清这般在母家无所依靠的境遇,汤茵又对她不甚喜欢,他日她在荣远侯府的身份便会极为尴尬。再者,一切的开端都是为了断绝梁成帝赐婚的念头,若是消息不胫而走,被宫里知晓了,难免横生不必要的麻烦。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祖母,您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乔芸道:“还想瞒着我。自打成婚以来,你是不是都宿在这个书房里?” 她这话问得燕云易哑口无言,只能默然听从乔老太君的教诲。 似乎是看出来他的疑问,乔芸接着解释道:“虽说清秋苑里的人都知根知底、也都靠得住,可时日久了,难免被不相干的人知道。如今已经传到我的耳朵里,还怕有心之人不知道?” 燕云易道:“祖母教诲得是。” 乔芸语重心长道:“我知道,当初这门婚事实属无奈,若是这丫头真的这般不合你心意,你倒也不必如此委屈。清儿是通情达理之人,明日我就去与她说清楚。你们都先暂且忍耐一段时间,他日等你有了合心意的姑娘,她会主动让位的。” 燕云易自己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不用了。” 只一瞬间,乔芸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有些侧目。似乎就连他自己都觉察到情绪显得有些激动,急忙恢复到平时的语气态度道:“不劳祖母费心了,我清楚该怎么做。” 乔芸心中窃喜,他的反应恰好正中自己的设计,只是明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道:“我也不耽误你歇息了,难得有几日的休沐,别一门心思全都铺在军务上,那今晚就宿过去。” 言罢,她也不留给燕云易反应的时间,急匆匆地就走了出去。等到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人已经走远了。他略微有些头痛地望了眼沈亦清依旧亮着灯的卧房,心中不由得盘算着该如何与她交涉。 这边乔老太君做贼心虚一般急急忙忙地走到自己的院中,回头看没有人追过来,才终于放心地长吁一口气。 赵嬷嬷连着撵上来,气喘吁吁道:“老夫人,您走慢点,小心身体!” 乔芸不由得笑道:“哈哈哈,要成了。” 赵嬷嬷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对上她的眼色,许久才将信将疑地回应道:“您是说,少爷和少夫人?不会,奴婢是看着少爷长大的,除了领兵打仗,他哪有这方面的心思。” 乔老太君道:“这个傻小子还没开窍呢,不过你看着,这是早晚的事情。” 赵嬷嬷欣喜道:“那这是好事呀!” 乔芸笑着道:“你前阵子不是还抱怨清儿琴棋书画、规矩礼制一窍不通,难教得很?” 赵嬷嬷微微讪笑了两声便急忙解释道:“可是架不住少夫人孝顺,又聪慧机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次宫里面的事情不也正好证明了这一点,老夫人您又何必笑话我。” 乔老太君略微赞同地点点头,随即神色微敛,语气略带威严地问道:“这次千秋诞的背后有人故意不想让我出席,查出是何人给我下毒了吗?” 赵嬷嬷恭敬道:“下毒的婢女名叫小玉,是个家生子,也在府里伺候好些年了。事情败露了之后,她自知无言面对您,也没留下一句话就寻了短见。她家里的事情奴婢也着人探查过了,家里没人了,就剩下老家的母亲卧病在床。小玉这孩子平日里听话懂事,许是实在万不得已,为了筹集药费,无奈之下才遭人利用。” 乔老太君道:“也是个可怜人。” 赵嬷嬷道:“您看,这个事情还要不要再查下去。” 乔芸道:“人都不在了,就算是真的有线索也早就断了,不查了。你给她母亲送些钱财过去,毕竟咱们与她女儿主仆一场,莫教她陷入困顿无依的境地才是。” 赵嬷嬷应了声“是”,一边连声夸赞乔芸宅心仁厚,生的菩萨心肠。 不一会儿,乔芸顿了顿,看似轻描淡写地闲聊一般问道:“你觉得,一个为了自己母亲不惜冒险下毒之人,会不会就为了区区愧疚之心自寻短见?” 赵嬷嬷愣了愣神,心中惊讶,面上依旧强装镇定,轻声说道:“您是说,府里还有” 话音未落,乔芸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隔墙有耳。赵嬷嬷不敢继续妄言下去,但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表示这件事情她已然放在心上,府中的细作她必然要连根拔起。 乔芸不动声色地摩挲着屋里那盆海棠花的枝叶,眼神微微露出几分寒意。 “怎么都快立夏了,还隐约透着些驱散不尽的寒意,也不知道老将军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了?” —— 这边沈亦清的卧房里,她早已睡意朦胧。但屏儿今日却好似突发奇想一般,坚持着苦苦哀求沈亦清教自己识文断墨。平日里屏儿总是忙于苑里的事务,都是沈亦清抓着屏儿的时间,抽空一字一句地教授。如今她们二人都得各有伤患,只得静养,又难得屏儿如此积极主动求学,沈亦清何乐而不为。 谁承想,从日薄西山愣是教到了漏夜时分。沈亦清已然困意连连,止不住地打着哈欠,可屏儿却依旧意犹未尽一般,不住地询问着那些她不识得的词句。 只听见屏儿又继续问道:“小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亦清勉强又打完一个囫囵个儿的哈欠,兀自强行睁了睁眼睛,认真盯着屏儿在这本诗集上面指出来的那句。只是在烛火下对着这些细密如蚊蚁的小字看了足足一个晚上,她的眼睛的确有些吃不消了,只隐约感觉能看见些模糊的重影。 她只得放弃道:“不行不行,我的好屏儿,我实在撑不住了,我真的好困。你就让我去睡觉,我答应你,明天我接着好好给你说,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清楚,行不行?” 沈亦清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在打架,她此时单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与屏儿商量。她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渐渐地就支撑不住,索性趴在了桌子上。 屏儿其实也已然困顿难忍,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哀求道:“小姐,快了快了,您等一会儿再睡。” 一边说着,她一边扶起沈亦清。眼瞧着她刚刚坐起来,又有些摇摇欲坠、东倒西歪的样子,屏儿赶忙在她身侧扶着,生怕她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她的眼睛不经意地向房门瞥去。许是因为瞒着沈亦清,心中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早前赵嬷嬷受乔老太君的吩咐,叮嘱屏儿无论如何要哄着沈亦清,等到燕云易前来。赵嬷嬷特地嘱咐屏儿,可千万不能教她提前熄了灯就寝,说不定就毁了一段好姻缘。 屏儿平日里是怯懦本分的性格,可关乎沈亦清的事情她本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赵嬷嬷这么虽未点破却表意明确的话语,只觉得这是撮合小姐和姑爷的好机会,随即一拍即合,当时就应了下来。 此时的沈亦清哪里知道这些,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挣扎着想要往床上爬去。可是屏儿一双看似柔弱的手臂却紧紧地拉住了她,教沈亦清只觉得哭笑不得。 “屏儿,你就让我去睡会儿好不好。就一小会儿,真的,我等下起来接着陪你。我答应你的,就睡一小会儿” 屏儿瞧着她这般憔悴的模样,渐渐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她是大病初愈的身体,理应多多休养。 正当此时,只听见门外响起一声清脆的敲门声。随后,像是门外之人略微迟疑片刻,又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咚咚咚”得连着响起三声。 沈亦清瞬间醍醐灌顶一般惊醒过来,有些迷茫地四下望了望,这才回忆起来依然置身在屋里。 她不由得嘟囔道:“这么晚了,什么人会过来?” 屏儿按耐住心中如释重负的欣喜,却还是难掩面上喜色地说道:“就是,奴婢去看看是什么人?” 沈亦清只觉得屏儿今日的言行透着些难以言喻的古怪,想着兴许是她被沈思云惊吓过度,自己得找个机会好好开导开导她。 顺着屏儿的背影,门被一点点地推开,沈亦清瞧见的不是旁人,正是燕云易有些熟悉而陌生面庞。不知何故,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只觉得想要回避。 “我可以进来吗?” 燕云易的声音传来,沈亦清才反应过来一般,稍稍平复了心情道:“进来。” 瞧着屏儿满脸的笑意,沈亦清只莫名觉得有些羞赧,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她便逃也似的一溜烟退了出去,顺便给他们把房门紧紧带上。 沈亦清这才想明白,原来屏儿早就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刻出现。 二人一时无话,燕云易兀自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说了句。 “我可以宿在这里吗?” 沈亦清惊讶之间只来得及愣神道:“啊?” 第四十八章 既来之,则安之(下) 燕云易意识到自己所言有些表意不清,赶忙站起身来,神色凛然道:“不是这个意思。” 随即,他直言不讳地向沈亦清解释清楚。 沈亦清心中了然,但依旧有些局促地回避着燕云易的眼神,不自觉地伸手喝了口水压压惊。 她说道:“没问题,我理应配合。” 燕云易没有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一时间无话,许久才轻咳两声回应道:“你放心,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相处日久,毕竟也有了些了解,沈亦清自是不会担心他的品行。于是摆摆手,颇为不在意道:“我知道,你的世界里只有公务。更何况,连梁倾月这样的秉性和姿色你都没有任何动摇,我又怎么可能入得了你的法眼。” 燕云易未来得及反驳,只听见沈亦清长吁一口气道:“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见她神情松弛下来,燕云易只觉得这样也挺好,并不想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于是顺着她的话茬说道:“你是说千秋诞的事情吗?” 沈亦清略有些迟疑,毕竟自己日前的所作所为的确有些过激,而燕云易也始终没有正面表态。此时她试探性问道:“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 燕云易语气清冷道:“现在知道怕了?” 沈亦清兀自反省道:“那倒也没有,我就是担心给府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过我以后的确不能这么莽撞了,万一连累燕老夫人就不好了。” 燕云易道:“还有呢?” 沈亦清略加思索道:“还有燕老将军和燕云殊,他们可都有爵位在身。对了,清秋苑里还有这么多人呢。你还真别说,我今天都有些提心吊胆,想着可千万不能牵连他们。” 她所言本都是燕云易期望沈亦清能够自我反省的地方,只是如今阖府众人几乎一一点明,唯独没提到他。燕云易平时并非计较之人,此时却莫名有些悻悻然。 燕云易语气平淡道:“以后做事情不要太冲动。” 沈亦清点了点头,面上是难得的乖顺与柔和。 他顿了顿又说道:“典刑司查明沈思云与此事有些许攀扯,不过她是姜家未过门的新妇,姜宗池托了些关系打点,所以只判了重打二十大板。其余涉案人员或查办、或释放,总之这件事情已经平息了。” 闻言,沈亦清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但对于这个结果多少也有些意料之中,并无意外。毕竟沈思云与彻王妃的攀扯虽说有据可查,却未必与投毒涉案有直接关系。更何况,以她对于沈建安的了解,他不是个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平白被摧毁的人。就算不是为了沈思云,他也断然不能坐以待毙地接受沈家沾惹上宫里的命案重罪。 虽说沈建安唯唯诺诺,但是事关自保,他总是能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于是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许是以他们之间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柄相要挟,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利益与姜家捆绑在一起。这边典刑司上门搜捕的公文还没到,沈思云与姜柏侯的婚约却已然定下。 后面的一切,也就顺顺当当了。 沈亦清冷笑一声,神情略有些阴翳地说道:“二十大板嘛,太便宜她了。” 燕云易道:“我让林昊去城北的铁匠铺里打听过了,上个月他的确收到了沈府的订单,打造了一件女式软皮长鞭。” 沈亦清平静道:“挺好的,起码这证明了我的推断没有错。” 沉默许久,燕云易还是开口道:“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不要逞强。” 沈亦清道:“你是想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吗?难道在沙场上,别人对着你刀戈相向,你还有心思想着如何以德报怨地化解?对待这些生性暴戾之人,宽容和善良都无异于助纣为虐。” 燕云易道:“你可以与我说,而不是自己承受。这与以前不一样,你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习惯了满是戒备与防御地对待这个环境中遇到的一切,此时面对这样的燕云易,沈亦清忽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她定着神对视着燕云易那双俊美的眼眸,忽然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安心感。 既来之,则安之。或许这个陌生的世界,并没有自己想得那般只剩下艰难险阻。 —— 不知不觉中,小半个月的时光转瞬即逝。不光是整个荣远候府,就连时刻关心这个清秋苑动向的宫里一些人,也都清清楚楚地接收到了燕云易夫妇出双入对、琴瑟和谐的消息。 自打千秋诞的事情过去之后,梁倾月整日里闷闷不乐,反反复复地沉浸在被自己的兄嫂设计的阴影之中。从前她还能坚定地认为即便被人看作有利用价值的工具,但无论是父王、母妃,还是亲生兄长,都是真心对待自己。如今,一切都像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她有那么多的话语想要宣之于口,却连个合适的契机与倾诉对象都没有。即便如此,她还在心存幻想。听闻燕云易与沈亦清始终都分房而居,那么兴许他们表面上的亲密也只是逢场作戏的假象? 直到这些日子,梁倾月清清楚楚地听见宫人闲聊起这个盛名在外的少将军,以及他在府中是如何疼惜自己新娶的妻子。加之,千秋诞上沈亦清的脾气秉性搏得不少宫人的好感。宫人们平日生活苦闷,乐得有现成的故事可供消遣,于是关于二人男才女貌与天作之合的话语均被热热闹闹地议论起来。 梁倾月一次次默不作声地从他们身边路过,静静地听着,可却一个字也没有说。侍女以为她已然释怀,只是回到寝宫,见她面无表情地眺望着窗外的身影,一时间只觉得整幅画面都呈现出难以言喻的孤寂之感。 而另一边的荣远侯府,沈亦清的日子倒是的确过得越来越平静安逸。经过了这段时间的静养,她和屏儿的身体的确好了许多,一切又回复到从前惬意自然的模样。唯独是每当燕云易休沐之时,他都得与沈亦清同屋而寝。当然,他们并非真的同床共枕,只是明面上做做样子罢了,实际上一个睡在床上,一个宿在外堂的凉榻上。 总的来说,清秋苑的小日子过得井然有序,直到李嬷嬷毫无征兆地又踏入其中。 早前沈亦清就觉得李嬷嬷登门而来必定不是个巧合,又莫名其妙地撂下颇具威胁意思的话语,她以为明摆着汤茵想要找自己的麻烦。没想到,那日之后汤茵那屋却迟迟没有动静。她既没有让沈亦清过去问话,也没有为难她的行为。沈亦清只得认为是自己小人之心,便将它丢诸脑后。 所以当李嬷嬷再次问道她现在身体好些了,能不能去见夫人的时候,沈亦清想了很久都不记得她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 “李嬷嬷,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李嬷嬷道:“你不必多问,见到夫人便自会知晓。” 沈亦清挑了挑眉,并没有束手就范的意思。她不是第一次见汤茵,上次的风波和龃龉尚未平息,沈亦清无意再与她产生不必要的争端,无论是出于对乔老太君的关切,还是站在缓和汤茵与燕云易母子关系的角度。就算不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扭转她如今偏执的性格,沈亦清也总不希望自己成为火上浇油的不利因素。 可她的这些想法并不会被看见,起码李嬷嬷并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 照理说,现而今留在清秋苑里的,大抵都是赵嬷嬷精心筛选府里信得过的人,身家清白,也不会有旁的把柄能被抓在他人手里。 可李嬷嬷此时还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方大娘的生契还在夫人那里。” 只这一句话,沈亦清望了眼远处正忙着教导苑里下人的方大娘,眉心不由得微微蹙起。 她自然不知道李嬷嬷这话的真假,只是方大娘原本就在东厨打杂,而汤茵也的确曾打理整个侯府内务,有她的生契也并不意外。 吸取上次的经验的教训,沈亦清只觉得现在并不是赌概率的好时机。既然自己拿不准,总归还是姑且相信得好。 于是,她既不扭捏,也没有任何的犹豫,干脆的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径直就随李嬷嬷走去。 走着走着,李嬷嬷忽然停下脚步,只见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屏儿,一张木然严肃的面上带着些警醒的意思。屏儿被她盯得心里直发毛,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沈亦清轻拍了屏儿,看似是对她说,其实是特地让李嬷嬷听见:“你别担心,李嬷嬷面慈心软,不是有心要恫吓你。我身为人家的儿媳妇,去向夫人请安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你不必特地去向少爷禀告。李嬷嬷,我说的没错?” 李嬷嬷于是并没有再直接回应她,兀自在前面领路。屏儿担心沈亦清的安全,紧紧地拉着她的袖口。沈亦清面带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那奴婢这就去通知林昊,姑爷说了要是您出了任何事情又找不到他,就让奴婢说给林昊听,他也立刻就能知道。” 沈亦清竟不知燕云易何时对屏儿吩咐了这些,不过此时她只顾着急忙阻拦道:“屏儿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事。你要是实在担心,就去祖母那里候着。要是到了黄昏我还没有回来,在给她老人家说也来得及。” 她说这话并不是盲目自信,只是虽则汤茵对自己有明显的敌意,但是就凭借她嘴硬心软的性格,沈亦清相信她总不至于迫害自己的性命。再不济,大不了被她寻个由头小惩大诫,若是能平息她的怒火,对整个荣远侯府也未必是件坏事。 或许是他这些时日以来与府里众人的和睦相处,又或者是几番生关死劫之后的豁达与释然,沈亦清只觉得若能够和平相处,也不必事事都争出个胜负对错。尤其是知晓汤茵的过往之后,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多多少少也有些共情,终究她也是个苦命之人。 不知不觉中,沈亦清又踏入这片与荣远侯府中各处俱不相同的小院落。不远处依旧是袅袅升起的焚香,只是今日阳光明媚,她的心情也不似过完满是无从驱散的迷雾与阴霾。 远远的,沈亦清似乎隐约就能听见本应清幽静雅的堂屋中,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与这片景致显得异常得格格不入。正当她疑心之时,李氏那张敷着厚重脂粉的脸庞便紧紧地贴了上来。 沈亦清躲闪不及,险些被她生生拽进怀里,好在她身形瘦小,微微灵活地侧过身才堪堪躲到李嬷嬷身后。 李氏却没有半分不悦,依旧笑意盈盈地热络凑了上来道:“快让姨娘仔细看看,身上可都好利索了?听闻这毒非比寻常,就指甲盖这么丁点的分量就能夺人性命,还是二姑娘命好,遇上这样的事情都能躲得过去。” 沈亦清冷笑两声,面无表情道:“姨娘该不会就只是想亲自来看看我是不是还健在,如今人也见到了,该不会要失望了罢。” 沈亦清怎会听不出李氏的意思,如今自己能够活蹦乱跳地站在她面前,想必她最是恨毒了心。也难为她还得在人前装出一副慈母的模样,可惜自己实在懒得配合着表演。 李氏愣了愣,却一反常态地没有丝毫气愤之情,急忙解释道:“二姑娘不不不,应该喊燕少夫人。这是哪里话,我是你的姨娘,你就是再看不起,我这也是娘家人,怎能不盼着你好。” 沈亦清面带疑问道:“这可奇怪了,您既然是我的娘家人,有事情不直接找我,总是往我婆婆的宅院跑。该不会又想着趁我不注意,方便说我的坏话?” 说完,她刻意将李氏既怒且惧,红一阵、白一阵的神情尽收眼底。她故意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语气,教李氏一时间也说不上话,只得笑着连声说“哪里的话”。 恰在此时,汤茵的声音悠悠然传来。 “是我让她来的,少夫人不会有什么意见?” 沈亦清这才注意到,屋里还坐着杨氏姐妹以及那个她说什么都不会忘记的沈思云。只见她形容略显憔悴,却更添几分妖冶的美感。那双时而乖巧、时而阴鸷的双眼,正露出轻蔑的神情,紧盯着沈亦清。汤茵依旧是那般看似平和的气度,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主位上。 沈亦清微微缓了缓神,故作亲近道:“哪里,我怎么敢对您的安排有意见?”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是你们送上门来,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第四十九章 无功而返 明面上,沈亦清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激烈的情绪,反倒神态自若地坐在沈思云的对面,直视着她那双旁人瞧着天真无辜的双眼。 沈亦清说道:“还没来得起恭喜你呀。” 沈思云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知道得这么快,立刻回复嫣然笑意道:“看来二姐真是消息灵通,什么都瞒不过。” 沈亦清道:“也不是,我这种寸步不出门的人能知道什么,这是你姐夫跟我说的。成亲是大事,恭喜呀。” 见她不经意间连带着提及燕云易,似乎他们的感情的确亲厚。沈思云虽是又妒又恨,但到底有所顾忌,言语上不敢再随意造次。 沈思云使了个眼色,李氏会意,急忙笑着道:“是呀,你三妹出嫁,可不也是咱们沈府的大事情。这不是婚期在即,我想着二姑娘和姑爷能不能代表娘家出面,也好撑撑场面不是?” 沈亦清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杨氏姐妹却抢先一步开腔,你一眼、我一语地说了起来,瞧着好不热闹。言语中大致的意思也无非是捧着沈亦清,仿佛若是她有所推辞,便是不识大体、忘恩负义。 要是放在从前,依照沈亦清的性格,难免会觉得义愤填膺。兴许是这趟进了大梁皇宫的确不虚此行,她如今冷眼看着她们的嘴脸却丝毫没有情绪起伏。 间隙中,沈亦清反倒不经意地悄悄观察着汤茵的举动。只是此时她不急不缓的模样,既没有因为她们的话语生出些明显的偏向性,也没有阻止她们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这倒让沈亦清觉得有些意外,同时感觉她的态度似乎有些许转变。当然,她只希望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少夫人,你听见了吗?” 思虑间,沈亦清恍惚才反应过来众人正看着自己,尤其是右手边面容略显刻薄的杨芸与杨茜姐妹两个,凑近瞧过来的模样的确让她心神未凛。 沈亦清连忙道:“听见了,很清楚。” 李氏随即问道:“咱们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二姑娘是什么意思呢?” 言下之意,不过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逼着沈亦清表态。说着是站站台、撑撑场面,但是沈亦清可十分清楚,一旦自己和燕云易出面,看在外人的眼里便代表着荣远侯府与姜家明面上建立了联系。这倒不难猜,兴许也是沈建安许给姜宗池的利益交换条件之一。 千秋诞之事虽被掩盖过去,可彻王妃平白出了变故,彻王梁铮原有的势力像是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如今,他虽依然担着御前侍卫统领的职位,却不再执掌实权。与他走得最为亲近的姜家少了固若金汤的靠山,自然想起了要找下家的主意。如今在位的皇子,除却太子梁筠,便只剩下齐王、彻王与瑞王,他们的动机也就不言而喻了。 朝堂之上,虽则齐王与荣远侯府都是出了名地洁身自好,从不结党营私,却光明正大地走得相近,反倒更具备结交的价值。想必看中荣远侯府,也是为了背后与之交厚的齐王。 可笑的是,沈建安居然妄想着能够驱使这个自己从未关心过的女儿达成他的一己私利。或许从前的沈亦清可以被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但一定不是现在这个焕然一新的自己。 “我没什么意思。我说了,你们说得很明白,我也听得很清楚。” 李氏等人完全没有料想到她会这么不留情面,一时间有些茫然。汤茵反倒饶有深意地望了眼沈亦清,眼中多了几分赞赏之意,却在片刻之中敛去。 沈思云压抑着怒火,仍不死心地问道:“二姐姐这是何意,母亲低声下气走这一趟,便是平日里再瞧不上我和母亲,也用不着借着这个机会羞辱我们。退一万步说,大家亲戚一场,我的婚宴上你们连面都不露,岂不是教外人看了笑话。” 她这话说得可真是像极了一贯的风格,及时自己有百般不是,也总能先挑出沈亦清的错处,随即将自己安放在受害者的角色上,屡试不爽。 沈亦清不由得笑着说道:“低声下气?也没有。你说亲戚一场,那倒也是,所以我已经很宽容地没有向宫里禀报我眼见的事情了,你是觉得还不够吗?” 闻言,沈思云原本咄咄逼人的气势瞬间矮了半截。她是最清楚自己曾经做过什么的,也正因此,无论沈亦清所言的真假,都绝不是她能承受得起。若是沈亦清真的亲眼看见自己在她的衣服里放上牛毛银针,又或者是目睹她与小兰交换毒药,转过头讲这些告诉典刑司,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二十大板的痛楚已然形成深刻的记忆,沈思云至今仍然记得阴冷潮湿的诏狱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腐烂的味道。她可一点都不想再踏进去,哪怕只是半步。 思及此,沈思云自顾自地安慰道:“不对,她不可能知道。更何况,小兰已经被关进去这么久了,却迟迟没有其他动静,想必她什么都没招。对,她一定在说谎,一定是。” 沈亦清瞧她专注的神情,自然知道她心里的那些盘算,也暗自欣喜自己没有猜错,果然当日是她动的手脚。于是,她不疾不徐地说道:“千秋诞那天献艺之时,我的那件舞衣曾被人动过手脚,幸亏发现得早,否则我不死也得扒层皮。对了,你知道是谁发现的嘛?” 怕什么来什么,沈思云此时心中七上八下,面上犹自装作镇定的样子。 沈亦清并不打算等她回答,兀自说道:“是林府的小姐,林嘉悦。” 她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情不仅她自己知道,还有第三人可以作证。若是真的闹得不愉快了,她随时可以将这件事情捅上去。沈思云可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还不是一查一个准。 瞧着她面色煞白的模样,沈亦清知道顷刻之间她的心理防线已经全然崩溃,继而神情放松地最后说了一句:“那些牛毛银针做工精巧,我看着挺特别,特地留下了一些,你有没有兴趣看看?” 这是在告诫沈思云,人证物证俱在,她绝无翻案的可能。 片刻之后,沈思云不顾李氏的阻拦,兀自灰溜溜地逃了出去,连带着杨氏姐妹怒气冲冲地跟在后面追了出去。沈亦清冷眼旁观着闹剧退场,只觉得一切并不意外。 李嬷嬷没想到话说到一半人就跑了出去,正打算追上去送一送,被汤茵摆摆手阻拦下来。 汤茵道:“你先退下,我有些话与她商议。” 李嬷嬷随即带着侍奉的下人们退了出去,独留下她们二人独处。 许久之后,汤茵率先开口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寂。 “解气了?” 她默不作声地平白问了这么一句话,反倒教沈亦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汤茵索性开诚布公地说道:“与其让他们在侯府门前招摇过市,不如好生迎进来。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省得他们百般纠缠,闹得教人难堪。” 沈亦清了然道:“您故意让她们进来就是为了拒绝她们?您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这样我也好提前准备一套说辞,还能有个应对,我还以为” 汤茵道:“还以为我和她们串通一气,就想着要刁难你?” 沈亦清自然是不敢吭声的,谁知道哪句话会突然触动她敏感的神经。总而言之,她此行的宗旨就是不争辩,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听过则罢。 “怎么不说话了?你刚刚不是挺能说的,心里现在是不是想着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汤茵不动声色地看似信口说着,只见沈亦清不经意间面露些许诧异的神情。 李氏等人登门的用意实在昭然若揭,她本就并不想与这些无谓之人相近,只是碍于姜家本就与燕家不对付,不便直截了当地回绝,教本就有所嫌隙的关系更加恶化。刚巧沈亦清成了这盘僵局的变数,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继续说道:“在你心目中,我是不是个冥顽不灵的无知妇孺,所以会被别人随意蒙骗。” 沈亦清连忙否认道:“我没有这么想过,您做事情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汤茵看似心情尚算不错的样子,说道:“你不擅长说谎。” 沈亦清一时之间不知道眼前这个极为陌生的汤茵,怎会表现出与那日截然不同的样子。究竟哪个是真实的她,又或者两者都是? 她坦诚说道:“我不知道夫人究竟是何用意。只不过,我的确并不想与沈思云等人有任何的瓜葛,更不想因为他们而影响到整个荣远侯府的安宁。这些都是我真实的想法,也没有欺骗您的必要。” 汤茵带着三两分几不可见的笑意,说道:“你放松些,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前段时间宫里发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以大局为重,总算是没有辱没侯府的名声。” 说话间,她略带几分示好之意地给沈亦清的杯盏中添了些茶水。沈亦清有些出神地盯着她那双青葱般纤细修长的白皙双手,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清汤茵的容貌气度。尽管已然到了中年,可汤茵保养得宜,又因为多年茹素礼佛、潜心向善,如今心境平和之时,整个人都呈现出清幽恬静的美感,说是超凡出尘并不为过。 沈亦清连忙摆手道:“我什么也没做,您太抬举我了。” 汤茵自然不知道个中详情,看在她眼里只是沈亦清在顾全大局,即便受了委屈也没有气势汹汹地想要讨个说法,这与她起初对沈亦清的印象可谓大相径庭。 她语气平缓地说道:“我原以为你是行迹恶劣,处事毫无分寸之人。如今想来,的确是被有心之人预先设计。只不过,我还不至于蒙昧到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只能说你进门的时间点赶得太巧了,那场苦肉计无论如何都得演完。” 沈亦清这才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也难怪她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她们素未谋面,汤茵就凭几封发乎情止乎礼的书信,对着自己极尽言语上的折辱。况且,哪有做母亲的会对自己的儿子下这么重的手。如今想起燕云易的伤处,她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她不禁问道:“所以从头到尾,都是您事先安排好的?” 汤茵道:“也不全是,我的确对你没什么好感,现在依然如此。我始终都不赞成易儿将你娶进门,如今看来仍然未必是个好的决定。” 没想到她会这么直言不讳,这反倒让沈亦清身心都放松了不少,毕竟怕的不是直来直去的不痛快,而是那些散步在阴暗处、不知何时会席卷而来的阴谋诡计。 沈亦清耸耸肩道:“幸好我和您是同样的感受,我并不需要您对我有丝毫的认同。” 汤茵本以为她多多少少会有些失落,要么就是形容沮丧,或是想方设法地为自己辩驳。没成想沈亦清语态轻松的模样,反倒让自己隐约仿佛看见多年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模样。汤茵觉得这个影子离自己是那么近,又好像遥不可及。 沈亦清继续问道:“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您不信任我,又为什么要把这些都告诉我?” 汤茵回过神来,敛去眼神中不该存在的游移与落寞,依旧是那副平淡的模样说道:“为了易儿。” 沈亦清不解道:“您直接和他说不是更方便,母子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我横亘在其中反倒多余。更何况,您上次动手打得这么狠,是不是也可以顺带着宽慰一下他。” 许久,汤茵都没有再说些什么,似乎任何事关燕云易的话语都成了不能说的禁忌,一旦触碰,就会唤醒她冷酷而陌生的另一面。 沈亦清本想趁着这个机会多说几句,兴许真的能化解她与燕云易之间的隔阂。只是,事实证明,她的想法不亚于痴人说梦。 “你走。” 汤茵冷不丁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不带任何情感,也没有丝毫的解释。 沈亦清的第一反应是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汤茵喜怒无常之时又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行径。良久之后,见她正默然地思索着些什么,沈亦清不敢打扰,只得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回过头望着这个清幽的小院子,沈亦清只觉得疑虑更甚,与汤茵有关的疑惑层出不穷。想必这些层层叠叠的困惑,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破解。 只不过,今天总算多了一个好消息,就是起码汤茵所做的一切的确是为了侯府着想。而且看起来,她应该不是很容易上当受骗之人。 第五十章 利剑相向(上) 等到沈亦清完好无损地回到清秋苑里,只看见走得比较亲近的众人都关切地伫立在原地,有些紧张地投来满是关切的目光。 屏儿连忙问道:“小姐,夫人没有为难您?” 沈亦清摇了摇头道:“没事,你别担心。” 于是她简明扼要地给屏儿说了下沈思云等人的来意,顺便重点说道:“不过我把她们都打发走了。虽说她只是被打了二十大板,但您放心,我不会给她机会再伤害你的。” 谁知屏儿根本不在意沈思云其人,反倒兀自急匆匆地围绕着她仔细检查了一圈,翻来覆去之间,直到确认沈亦清的确没有受什么苦,才总算放下心来。 屏儿连声念叨着:“幸好幸好,没事就好。” 沈亦清心中颇为感动,也更加珍视这些真心实意与她相处的每一个人。 这边沈亦清总算能够坐下来安生地喝口水歇一歇,只听见屏儿满是欣喜道:“对了,小姐,您猜谁要回来了?” 瞧着她满面难掩的笑意,沈亦清也不由得轻快道:“能是什么人,都让你卖起关子来了?” 屏儿坚持让她猜猜看,可沈亦清思来想去,也不觉得自己在整个京都还能有什么熟人。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摇摇头,反倒教屏儿笑意更甚。 于是屏儿惊喜道:“是大小姐!她要回来了!” 沈亦清愣了愣,比起屏儿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期待,她只是理智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关于这个毫无记忆的家姐的全部信息。良久,她都没有露出任何反应。 屏儿有所察觉,问道:“小姐您怎么了,怎么瞧着好像不是很高兴?” 沈亦清笑笑解释道:“哦,也没有,就是这么久没见了,这个消息有些突然。” 屏儿点点头道:“也是。奴婢就说,您与大小姐的感情最好,一定是太过惊喜了反倒不知道作何反应。” 一边说着,她一边手脚利索地在屋中细致地洒扫起来。 沈亦清仍在思索这突如其来的姐妹究竟是什么人,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你身体刚好,这些粗重功夫交给别人去做就行了。再说这个屋子也挺干净的,不用这么费心地打理。” 屏儿手上没停歇,回应道:“奴婢没什么事情了,大夫也说了得多活动才能好得快。况且小姐您早就吩咐过,大小姐爱干净,眼里见不得有灰尘。这次大小姐第一次来咱们家,可不能教她说您没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沈亦清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激动道:“她要过来?什么时候。” 屏儿见她反应这么激烈,以为是太久没见到沈顾春,有些迫不及待,也没想到其他。于是笑着宽慰道:“小姐您别急,人都还在路上呢,姑爷说还得有个一两日才能进京都城呢。” 沈亦清问道:“姑爷?” 屏儿点点头道:“对呀,姑爷刚刚来过。” 沈亦清有些错愕道:“他怎么过来了,这几日不是都在军中?” 屏儿摇摇头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说来也怪,您随着李嬷嬷走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姑爷就神色匆匆地回来了。奴婢按照您的吩咐,一直守在荣喜堂门口,姑爷却好像一早就知道一般,上来就问奴婢您是不是去了夫人那里。” 沈亦清道:“你怎么说的?” 屏儿连忙道:“您说过的,苑里的小事不能影响到姑爷,所以奴婢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姑爷放心,您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沈亦清疑虑道:“他什么反应?” 屏儿道:“姑爷就说了声‘知道了’,就没别的了。然后就跟奴婢说,大小姐要回来了。” 沈亦清道:“这是他让你告诉我的?” 屏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吐了吐舌头道:“那倒没有,奴婢实在忍不住就直接给您说了。小姐,您可千万要装作不知道,说不定姑爷想亲自给您这个惊喜。” 沈亦清不由得暗自苦笑两声,他会有这么好心?还是说,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他现在在哪里?” —— 荣远侯府虽是气派,却向来低调,无论在吃喝用度还是在府中用人上,都没有奢靡之风,甚至不像一个京都城世族该有的水平。兴许也正因此,才能够保全这个稍显偏僻的院落始终保持着足够静谧、不被打扰的样子。 此刻,沈亦清正心事重重地悠闲漫步走来,脚踩落叶发出“咯吱”的声响,似乎是周遭唯一的动静。抬眼望着这个有些破败的庭院,沈亦清才发现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在白天看清楚它的全貌。 方才屏儿直言不知道燕云易人在何处,这是沈亦清意料之中的事情,可她很清楚现在必须与他好好地坐下来聊一聊。就算只凭借她对于燕云易有限的了解,也足够认识到这是个思路清晰、手段果敢之人,绝不是自己三言两语能够糊弄过去。平日里他们接触的越多,她会露出马脚的地方就会越多,而依照燕云易严谨而又循规蹈矩的性格,他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对细节的怀疑。 毕竟,她可不会天真地以为新婚当日自己贸然先发制人的举动真的会奏效。如今想来,兴许燕云易只是想要静观其变,看看沈亦清究竟是何目的。 于是不知不觉中,沈亦清走遍了荣远侯府大大小小的房间,都不见燕云易的踪影。毫无线索之际,她的脑海中闪现出这个他们初见面时摊牌的地方。沈亦清并没有把握,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便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殊不知,燕云易已然在院中的方凳上等了好一阵子。 这下反倒换做沈亦清有些无所适从,她有些茫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燕云易道:“你有话对我说?” 此时,沈亦清依旧抱着些侥幸心理,心想兴许燕云易只是猜测,并不真切地知道自己失忆的事情。她想着或许还能够再隐瞒下去,毕竟侯府处在风口浪尖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沈亦清顾左右而言他道:“没有,没什么。我听屏儿说你回来了,不是前段时间还说可能要有战事,是不是又有什么变动?” 燕云易道:“从前你向来不过问军中的事情。” 沈亦清暗自懊悔匆忙之下选了个这么敏感的话题,此时要再圆回来只怕会越描越黑,只能尴尬笑笑道:“我这不是担心你的安危嘛,你别多想。” 燕云易似乎并不着急,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清冽道:“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言罢,还没等到沈亦清回答,他就自顾自笑着说道:“是我问的太多余了,你要是不记得,就不会出现在这里。那么,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吗?” 他此时虽表面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满是令人生怖的冰冷,沈亦清瞧着只觉得无比陌生。 沈亦清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我记得,而且我从来没有违背过我们之间的协议。我说过的,留在荣远侯府就是为了安身立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且府里的人都待我很好,你也对我很好,我挺喜欢在这里的生活。” 燕云易并没有被打动,继续冷声说道:“说实话。” 沈亦清连忙说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这也是” 话音未落,她只觉得一阵凌厉的剑气贴着身侧划过,距离自己不远处的榆树枝丫瞬间被平整地削去,切口极为光滑。 燕云易冷着眼道:“我现在没有耐心,说实话。” 他震慑的用意很明显,沈亦清并非不知道,此时只觉得百口莫辩。毕竟她一直以来顾虑的,也正是即便自己把真相说出来,也绝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此时燕云易怒气正盛,自己早已错失了坦白从宽的良机,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在狡辩。 沈亦清现在只面临着两个选项:要么就是抵死不承认,盲目地放手一搏;要么就是据实以告,但是有极高的可能性,燕云易会觉得她只是别有用心、砌词狡辩的细作。 沉思许久,沈亦清最终两者都没有选,迫于无奈地闭口不言。 燕云易却比自己嘴上说的要有耐心得多,他并没有步步紧逼,反倒好似期待着沈亦清能够解释清楚。只是二人始终一言不发,眼下大好的晴天却仿佛在空气中凝结出一丝阴霾。 或许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下去,一切就会滑向另一个未知的领域。 恰好在这个瞬间,不远处桑榆树的枝头,短暂地停驻了一只湛蓝色的喜鹊,声音清脆地啼叫出声,惊得沈亦清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抬头去看。 电光火石之间,沈亦清只觉得自己的脖颈处有些明显的凉意。她低下头,只见一柄长剑紧贴着她的皮肤,闪现出的银光只教人觉得刺眼。 沈亦清诧异地顺着望去,只见燕云易冷冷地望着自己。她丝毫不怀疑,如果他觉得有必要的话,一定会手起刀落地将她的生命终结在这里。 突然间,她打心底里萌生出一种复杂的、难以用语言描绘出来的寒意。即便是那些身体承受着极大痛苦的刹那,又或是他人口中的生死之间,沈亦清好像都没有过现在这种真真切切直面死亡的感受。她说不清这是源于自己求生的本能,还是对于燕云易冷酷无情的失望。 她脱口而出道:“你要杀我?” 燕云易道:“我要听实话。” 沈亦清道:“实话就是我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你或者侯府的任何事。” 燕云易的刀锋微微靠近,略带警示意味地说道:“还需要我提醒你吗?” 沈亦清摸了摸这柄长剑的利刃,的确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锋利,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割开一道血刃伤口。她自言自语道:“你居然觉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会比自己亲眼所见的要更可信。” 燕云易默然听着,并没有任何的回应。在他弄清楚整件事情之前,他会说服自己不要对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有任何除了戒备之外的情绪。尽管如此,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机会。只是北方的战事越来越近,他不能放任任何不定因素留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尤其像她这般特立独行。 沈亦清放弃了无谓的抵抗,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沈亦清。” 燕云易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惊讶,似乎这是他早已知道又或是默认的真相。这些细节被沈亦清尽数捕捉在眼里,表明她此刻做出的决定是唯一有可能帮助自己脱险的那一种。 他冷声道:“接着说。” 沈亦清语气故作平和地说道:“我是南唐人,家住在清泉湾的山涧之中。你要是不相信,可以随时派人去查,看看南唐是不是有这么个偏僻的地方。” 燕云易不置可否,也并不能看出是否相信她所言。 沈亦清只得继续说道:“一日一个外来的游医造访,说是要寻找一种能够起死回生的草药,而这种草药就长在山涧的悬崖峭壁上。我好心给他带路,没想到他竟趁机将我打晕了。等到我醒来时,就已经是成亲那天的事情了。” 燕云易冷声道:“他替换了你的容貌?” 沈亦清耸耸肩道:“总之这张脸对我来说非常陌生,我也不是很喜欢。” 燕云易道:“你的话错漏百出,以为三言两语就能蒙混过去?你说有人刻意绑架你,为何我丝毫看不出你有任何的惊慌。况且,你有这么多机会说出真相,为什么偏偏等到这个时候。” 沈亦清情绪激动地说道:“难道不就是因为你们这些机关算尽的大梁人!我是受害人,莫名其妙地被人嫁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能怎么办?是哭天抢地还是以泪洗面,有用吗?搞不好还会因为太过脆弱而被你们视为可以随意欺凌的弱者,毕竟是谁从一开始就将我视作一个用以脱身的筹码。” 此时她所说的一切,都是自己压抑已久的真实感受。 她顿了顿,冷笑道:“说出真相,说了你会信吗?” 燕云易沉声道:“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沈亦清道:“如果你对我有丝毫的信任,又怎么需要以死相逼。只是燕云易,你真的相信死到临头说的话,就是真话吗?什么是真相,人们终究不过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罢了。” 她讨厌自己编出谎言的样子,更讨厌这样的谎言却比自己的所作所为更值得燕云易关注。 燕云易只莫名觉得喉头一紧,瞧着眼前倔强的少女,微微蹙起眉头。 第五十一章 利剑相向(下) 沈亦清所言,并非仅仅是情急之下的凭空捏造。她深知若是真的能有什么谎言可以在足够长的时间内瞒住燕云易,那么就必须至少有七八成得是真实的内容。即便不能打消他的疑虑,可就算是查证真伪也需要不少时日,兴许这段间隙中自己就能想出应对之策。 好在之前和凌飞宇闲聊时,他提过清泉湾这个南唐偏僻而隐秘的地方。沈亦清急中生智,不知怎么的就信手拈来编了个似是而非的身世。幸好依照屏儿所言,在沈府里给沈亦清诊脉施药的游医素昧谋面,后来又消失的无影无踪,整个大梁境内都好似查无此人。即便楚琇的反应,似乎显示出此人与落霞山庄兴许有不少干系,可也只是从侧面佐证了眼前这个沈亦清或许的确来自南唐。 更何况,传闻落霞山庄的医术能够“生死人、活白骨”,易容换脸这样在常人听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放在他们身上不是什么新鲜事也未可知。毕竟当日楚琇受燕家所托,不是也施针将赵欣儿易容成沈亦清的模样瞒天过海? 只是,真的会有这么巧合吗?那么眼前这个假冒的沈亦清体内怎么会同样具有先天的剧毒,而经历过如此偷天换日的替身之术,就算楚琇没有丝毫察觉,就连冯驰也只字未提任何不妥。当然,最为重要的是,这个用心险恶之人的目的是什么?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究竟如她所言是个不明就里的受害者,还是别有用心的细作? 这桩桩件件在燕云易的脑海中反复盘桓,虽则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可手中利剑倒影着沈亦清平静冷淡的面容,莫名让他有些烦闷之感。 燕云易不置可否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倒是沈亦清没有想到的,毋庸置疑的是,他自然是会拿着这个名字去南唐的清泉湾验证自己的身份。倘若自己信口而言,就等于提供明确且具有指向性的线索,那么谎言不消多久就会被识破。 刹那间,她的耳畔忽然好似隔着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呼唤声:“唐潇。” 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顷刻间失去掌控,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整个人垂直地向后重重跌倒过去,一切都发生得迅猛而没有任何征兆。 燕云易猝不及防,赶忙收回长剑,生怕无意之中划伤沈亦清。他本想赶上前一步,顺着她倾倒的方向扶住她,却又在一瞬间犹豫究竟这是不是她故意装病示弱。 随着沈亦清的身子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她却连闷着哼一声的动静都没有发出来。 燕云易这才躬下身来,只见到一个憔悴苍白的少女,正恬静安宁地闭着双眼,好似安然睡去。 —— “唐潇,你还在听嘛,你怎么了?” 沈亦清只觉得自己像是溺水许久一般,完全不能喘息,甚至能感觉到肺中的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抽空,只消片刻就会窒息而亡。知道混沌中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响起,才猛地重获生命,大口大口地猛烈呼吸,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她一边止不住地咳喘,一边感觉到有个动作温和的手掌轻拍自己的背部,帮助她平缓下来。 只听见一个带着细微啜泣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受委屈的是我,你怎么比我还激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别把你给气坏了。” 向莱说话间,随手抹着眼泪,努力地挤出一个显得极其难看的笑容。 沈亦清,又或是这副名叫唐潇的身躯,犹自无法从现实与幻境中分离清楚,有些茫然地环顾着这个装修风格简约而具备科技感的现代公寓。转过头来,她又清楚地记得,眼前之人与上次自己所见的褐色短发女孩是同一个人。 向莱是唐潇公司里的同事,二人相识多年。 虽则向莱无论是着装还是平日为人处世的态度,瞧着都颇有几分肆意洒脱、诸事不在乎的风范。可受原生家庭的影响,她只是外表看着豁达洒脱,却深受感情困扰。 这次也不例外,向莱相处多年、分分合合无数回的男朋友钱阳又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与向莱开启了新一轮无休无止的冷战。他们的相处中,向莱从来都是委曲求全的那一个,每每低声下气的忍让,都只能换来对方的得寸进尺。 良久,唐潇缓过气来,只觉得方才不过有些晃神,没有心情细究。 如今她的思绪收束,看着眼前哭得眼睛红肿,整个人都憔悴不堪的向莱,不由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道:“向莱,你自己说这是第多少次了,能不能长点记性?他钱阳是什么人你到现在还看不清楚嘛,非得飞蛾扑火一样往上撞,等着他幡然醒悟,觉得普天之下还是你最好的那一天?” 向莱委委屈屈地说道:“道理我都懂,可是我还能怎么办。” 说完,她的泪腺像是被拧开的水龙头阀门,泪水止不住地向外涌,满是说不出的辛酸与委屈。 唐潇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道:“你的退让,除了给他一次又一次肆无忌惮伤害你的机会,还能换来什么?清醒一点。” 向莱小声道:“钱阳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其实他对我挺好的。” 唐潇又急又气地站起身来,激动地说道:“好?有多好,好到三更半夜把你赶出家门,害得你无家可归,还得一通一通电话地挨个打,看看谁能收留你。他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一个女孩子流落街头有多危险。况且,房租你也有份,他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也怪她说得太过于直接,向莱原本已经有所平息的情绪瞬间又涌了上来,止不住的委屈难过萦绕在身体的每一处感官。 唐潇叹口气,语气平静地说道:“你作为一个独立自主、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上都能够自食其力,完全不需要看别人脸色做人的新时代女性,为什么要被那些男尊女卑的封建糟粕禁锢住?就因为你家里面人说他工作稳定、家境殷实,就得事事迁就他。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想搞包办婚姻那一套吗?” 唐潇说话的语速向来很快,此时所言也不过是将所思所想脱口而出。只是说到最后一句,唐潇忽然觉得有些模糊而混乱的片段转瞬即逝一般闪现过去,红烛、嫁衣、还有铺满了长长街道的红毯 分明在说向莱的事情,可唐潇却好像对“包办婚姻”一词有些异样地熟悉感。她说不出来这种感觉的源头,毕竟家中长辈开明的思想给了她足够的自由,莫说是逼婚,便是催婚也从不在她需要考虑的范畴之内。 在唐潇前二十几年的生命中,她是在学校里旁人眼中的学霸,也是工作时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这样的理性与完美主义,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她对两性关系不强求、不执着的态度。说的直白一些,就是在唐潇的眼中,男人远没有自己的专业能力与资产规模来的可靠。起码到目前为止,除了家人之外,还没有任何一个男性在她生命中占据不可或缺的地位。 此时莫名其妙浮现出的那些画面,毫无温馨或向往,只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恰如其分,向莱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我想结婚。” 唐潇惊讶道:“现在?和钱阳?” 向莱抹了把鼻涕,眼神坚定地说道:“我相信他本性并不坏,只是最近工作上压力有些大。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挺开心的,真的!” 唐潇本想劝她认清现实,话将说出口,瞧着她真挚而纯净的眼神,不由得生生咽了下去。 她强忍着情绪,平静地问道:“那你觉得,他的这些毛病怎么办?” 向莱几乎不假思索地替他辩解道:“我相信他能改好的,一定能!” 她这话不知道是说给唐潇听,还是在自我麻痹。 这个世界上,像向莱这样对一些事物抱有执念的人很多。有的是因为投入的太多,害怕失去之后反倒落得一场空;有的是因为旧时的伤害好不容易结了痂,即便内里溃烂成什么样子,即便伤口歪七扭八,但是总想要掩饰过去,为得是就怕伤疤再被揭开的剧痛。 向莱就是后者。从前父亲与继母一门心思放在小儿子身上,对她极为冷淡,可就因为钱阳的缘故,近些年来关系也缓和了不少,起码面子上大家有来有往。即便向莱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是真正对自己有益,可现有的生活状态好不容易打成平衡。就算这平衡有多么摇摇欲坠,总比重新回到那种冰冷而孤寂的日子要好得多。她其实远比看上去要脆弱,感情上的匮乏形成了填不满的窟窿,所以就连平日里为数不多的美好瞬间也已经足够她咀嚼回味。 唐潇的话到了嘴边,还是什么都没说。兴许,就像向莱说的一样,她和钱阳在一起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况且,这毕竟是别人的生活,自己作为旁观者还是不该插手。 “只要你想清楚了就好。” 向莱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报以感谢的微笑。 她感激地看着唐潇说道:“唐潇,谢谢你。虽然我知道,你这个人公私分明,不喜欢在公司交朋友,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只是拿我当同事看待。可是每次我出了什么事情,你都会义无反顾地帮助我,借地方给我住、听我抱怨、给我出主意。很多时候,你让我觉得自己是有依靠的,自从妈妈走了以后,我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了,谢谢你。” 唐潇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馈。 向莱很会察言观色,说完之后早已一边嚷着累了要睡了,一边窝进沙发、面朝里转过头去。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不让唐潇有任何的尴尬与局促之感。 唐潇会意,心中反倒觉得有些五味杂陈,兀自替她掖了掖长毯,轻声说了句:“好梦。” —— 清秋苑主卧的床榻上,沈亦清好似安然入睡一般,外表看不出来任何不妥。 燕云易始终面沉如水地在一旁观察着,听着她似是而非的呓语。直到她气息匀称,神情平静下来,瞧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他才终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带着,他极其自然地嘱咐屏儿,要好生照顾沈亦清。 话说出口,燕云易才忽然有所察觉一般,愣了愣神。 “少将军,有何吩咐?” 他很少会放松对外界的警惕,可此刻就连林昊何时何处出现在自己身边都没有任何感应,闻声不由得心下微惊。燕云易说不上来最近为什么会三番两次得失常,可他并不喜欢这种莫名的失控感。 燕云易说不上来这些变化,是因为难以接受自己被这个年纪尚轻的瘦弱女子欺瞒?还是因为她来历不明、动机不明,将可能给侯府乃至不远的战事带来未知的隐患? 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此刻非常想要弄清楚,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他冷声说道:“去查查南唐有没有一个叫做清泉湾的地方,以及那里一个名为唐潇女子的来历。” 林昊没有多问,他很清楚燕云易所为自有原因,于是只应了声“是”。 早在燕家兄弟接手燕云骑之际,燕云殊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组建散布在各地的情报机构,原本是为了确保战机得宜。毕竟大多数的战争,都与信息的及时、有效不无关联。只是后来,他们慢慢发现外部战役都尚且讲求战略兵法,可一切的崩坏都来源于内部。整个朝堂之中,分潮涌动的暗流,交织汇聚成阻力与助力,将大梁的发展推向跌宕起伏的前方。 当然,这并不是一时三刻需要或是能够被解决的。相比之下,这场与北凉的争夺,才更为重要。 燕云易道:“曲家何时到京都?” 林昊道:“明日。” 燕云易不动声色道:“盯住了。” 林昊道:“已经提前安排好了,要是曲家和姜家有任何往来,会有人及时来报。” 梁成帝出兵北凉的诏书上,在最后一刻加上了曲明的名字,将这个曾为燕滨副将的老将军举家调回京都。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手握重兵的将领,家眷需在京都安置,为的也是必要时作为人质扣留在皇城之中,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巧的是,曲明的嫡长子曲封,数年前成亲所娶之人,正是沈亦清的大姐,沈顾春。 燕云易道:“还有少夫人。” 他略有深意地望了眼沈亦清的方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她所言属实,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沈亦清。 第五十二章 时间沙漏 燕云易并没有过分难为沈亦清,甚至没有等她转醒,就已然回到军营。 晴日当空,清秋苑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回归到往常温馨而静谧的氛围中。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而自然,可猛然醒来的沈亦清却只觉得陌生而茫然。 她望着忙碌的屏儿,还有时不时对着自己微笑的苑中其他人,忍不住用力捏了下自己的胳膊。 一阵意料之中却极为真实的痛感传来,沈亦清不由得“嘶”一声喊了出来。 屏儿应声赶来,惊呼道:“小姐您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掐自己,还下手这么重。” 她一边着急忙慌地握住沈亦清的胳膊,仔细检查着,一边贴心地吹了吹气,似乎这样就可以帮她驱散疼痛和上面淤青的痕迹。 沈亦清不由得晃了晃头,心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无端做了个梦罢了,怎么还走不出来了。 她笑了笑,又恢复到平常的模样安慰道:“我没事。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燕云易他人呢?” 屏儿兀自专注地关切望着沈亦清,说道:“哦,姑爷有要事先回军中了。” 沈亦清将信将疑道:“他没说什么?” 屏儿道:“有的。姑爷走之前,吩咐奴婢好生照顾小姐。” 沈亦清问道:“还有呢?” 屏儿仔细回忆很久,却还是毫不知情地摇了摇头,问道:“小姐,您是等着姑爷说什么?” 闻言,沈亦清赶忙挥了挥手,毫不在意地说道:“害,没什么,我以为他会说什么时候回来。” 屏儿心思单纯,听她这么说立刻信以为真,于是少不得调笑了几句二人的感情愈发和睦,自然也不再有任何疑虑。 可沈亦清却莫名觉得有些不安,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的那番说辞能糊弄多久。 她心情有些复杂地环顾整个清秋苑,心想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眼看着要安定下来,却迫于现实需要尽快想到办法离开。不过,其实这也是早晚的事情。虽然荣远侯府里的人都很好,可是从本意而言她并不是很喜欢京都城的风气,以及那些权贵每日蝇营狗苟的嘴脸。原本沈亦清有心为侯府出一份力,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快要融入其中。可是仔细想来,无论是自己的性格还是从前兵行险着做出来的事情,都很难说是对侯府最好的决定。 相信凭借燕云易与燕云殊他们超凡卓绝的谋略以及细密的心思,就足以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麻烦。事后看来,沈亦清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可能成为他们目的达成之路上较为多余的阻碍。 更何况,自己特殊的失忆情况已经被燕云易察觉。短时间内,她根本没有办法让他相信自己无端失忆,不仅对过往毫无记忆,而且性情大变,就好像换了一个人。 又或者说,就连她本人都慢慢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个“沈亦清”。 总而言之,此地不宜久留。接下来,她只需要赶紧想出合适的办法,一个能够避人耳目,在整个荣远侯府眼皮子底下脱身,并且人间蒸发的好办法。 当然,这些心思是断然不能说给屏儿听的。虽然沈亦清对屏儿的忠诚度没有丝毫怀疑,只是这些信息并不是她所能消化并接受的。最为重要的是,依照屏儿对她与燕云易关系的期待,难保她不会以为这不过是夫妻之间的口角之争,继而据实禀告给燕云易。 就这么百般思量,一日时光匆匆掠过。随着暮色渐沉,沈亦清带着种种思虑和谋划,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殊不知,接下来她将被卷入更大的漩涡之中。 —— “小姐,小姐快醒醒!” 沈亦清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这才发现因为伏案睡了一宿,脖子落枕僵硬,痛得根本扭不过来。 “嘶痛痛痛!” 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表情有轻微的扭曲,左手下意识地连忙托着脖颈处。 屏儿嗔怪道:“您怎么睡在这里了?昨儿个奴婢走之前,还特意留心您已经歇在床上了。” 沈亦清含糊地解释道:“害,不就是半夜忽然有了些灵感嘛,寻思着赶紧写下来。没想到,写着写着就越来越晚了,然后迷迷瞪瞪就睡过去了。” “让我看看写了什么?” 燕云易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沈亦清脖子僵直了转不动,整个人侧过身去看,不知何时他已然出现在门口。 迎着朝阳的曙光,只见他依旧是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而沈亦清却尚未梳洗打扮,此刻披散着头发,下意识地伸出手遮挡着刺眼的阳光,指缝中依稀可见她略显苍白的面容。 燕云易出其不意地走上前来,抬手便要抽出沈亦清面前案上的文稿。 沈亦清也顾不得其他,赶忙抛出整个人,上半身紧紧贴住桌面,双手死死地扒住几案的边沿。 燕云易猝不及防,登时缩回手,有些促狭地转过头去。这个女人还真的是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仪态,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沈亦清见状,一边赶忙将散落的文稿拾掇起来,一边匆忙解释道:“都是些附庸风雅的文字,难登大雅之堂,你不会感兴趣的。” 燕云易道:“得等我看过之后才知道。” 沈亦清连忙说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成天旷工,不怕军中的监工有意见吗?” 燕云易回过头,正对上沈亦清略有些讨好,却又紧张的神情,只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意趣。 他反倒刻意退了几步,背过身来说道:“收拾一下,我在外面等你。” 望着他走远的背影,沈亦清赤着脚赶忙追到门前,急匆匆地把门拴上,许久才放下心来。要知道,那些纸上写的都是她计划的逃跑方案,随便一个被他看见恐怕都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屏儿瞧着她劫后重生一般的表情,疑惑道:“小姐,您是不是有什么瞒着姑爷?” 沈亦清立刻激动地说道:“完全没有!” 望着屏儿更为不解的表情,沈亦清故作平静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他怎么回来了。” 屏儿闻言,笑着说道:“小姐您这是什么记性,今天可是大小姐回京都城的日子。” 沈亦清不由得神色微凛,这对她来说可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她硬着头皮问道:“可这和燕云易有什么关系,总不至于真的就是单纯陪我见娘家人?” 屏儿一边给她打理着头发,手指灵活翻飞之间,便盘出一个规整而精致的发髻,一边嬉笑着说道:“小姐定是在考验屏儿,不过这可难不倒奴婢。” 她胸有成竹地说道:“大姑爷是曲明将军的独子,而曲将军又曾是已故燕滨将军的副将。如今曲家回到京都城,姑爷于情于理自然是要见的。” “曲明” 沈亦清自言自语之间,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隐约记得那本札记上似乎有记载。于是顶着屏儿梳了一半的发髻,一边在她的惊呼声中健步跨到书阁前翻找些什么。 果不其然,就在记录大梁将士的篇幅中,清楚提到曲明曾是燕滨最为信任的两名副将之一。只不过,当初让她产生好奇的,反倒是另一个语焉不详的无名氏。同为副将,有关曲明的信息记录周全,可另外那人却只是一笔带过。二人都因阳山之役战败而获罪,曲明贬谪出京都,另一人则下落不明。 不过事到临头,沈亦清此时也没时间关心些不相干的疑点。她匆匆向后翻了几页,直到看见有关曲明之子,曲封的记载。上面写着,曲封几年前迎娶了沈家嫡长女沈顾春,婚后不久就同时纳了柳氏和王氏两名妾室。沈亦清急切地想要了解有关沈顾春的更多信息,只是其余文字都是些曲氏家族里关系脉络的陈述,没什么有用信息。 虽则沈亦清无法单凭这简单的字里行间,判断出沈顾春在曲家的生活是否美满。只是曲封成亲未几,就光明正大地将两名妾室领进门,的确很难看得出他对待沈顾春能有多么呵护备至。 沈亦清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那个名为“向莱”的女孩子。她那双明亮而深藏着破碎感的眼睛,好似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忧伤。 屏儿连声喊了好几遍,见沈亦清始终没有搭理自己,只得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姐,您在看什么呢?姑爷还在外面等着,咱们动作得快点了。” 沈亦清恍惚片刻,默然点点头,兀自坐会直着铜镜的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略显模糊的面庞。 她问道:“屏儿,你觉得大小姐是怎样的人?” 屏儿说道:“奴婢觉得大小姐是这个世上除了小姐之外,最最温和善良的人。从前在府里,无论三小姐要欺负哪个下人,大小姐都会挺身而出。况且,大小姐又聪慧,读的书又多,最是知书识礼。不过就是可惜了,谁让大小姐是个女子。” 沈亦清不由得嗤笑道:“想不到,我们屏儿还重男轻女?” 屏儿赶忙解释道:“奴婢哪敢有这种心思,这是老爷的原话。老爷说过,可惜大小姐是个女儿身,不然凭借她的聪明才智,一定是朝堂上名动天下的人物。” 沈亦清倒是没想到,她完全瞧不起的沈建安还曾说过这种话。起码乍一听上去,他对于这个颇具声名的大女儿,还是多多少少有些舐犊之情。 “这么说,他对大小姐还挺好的?” 闻言,屏儿默然不做声,许久没有回应。 沈亦清转过头来,不解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屏儿支支吾吾地说道:“老爷将大小姐许配给曲封姑爷,大小姐不愿意,还在家中闹了几回。后来” 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教人着急得很,沈亦清急忙道:“屏儿,你快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屏儿惊得赶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请罪道:“小姐,奴婢真的不是有意欺瞒您,实在是大小姐劝奴婢这么做的。她知道您和她的感情好,怕您万一知道了,气急攻心可怎么好!” 沈亦清这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之间,似乎捅破了什么未知的秘密。不过,从屏儿的话语间,无论是怎样的事情,都不像是个好消息。 她扶起屏儿,平心静气道:“你怎么动不动就下跪,都跟你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屏儿只得坦白道:“老爷劝了几回都没用,已经答应了依着大小姐的脾气。可是当时李姨娘以您的安危做要挟,想着法儿地逼着大小姐出嫁。大小姐知道您身子不好,经不起李姨娘她们成日的折腾,只得迫不得已远嫁出去。” 这样的事情原委倒在沈亦清的意料之中,只是这个原本模糊的姐妹形象,忽然清晰了起来。 沈亦清道:“李氏这么做,想必动静不小,沈建安不知情吗?” 屏儿没想到她会直呼老爷的名讳,不由得有些诧异。只是想起近来沈亦清重重与过往不同的言辞和脾性,又觉得合情合理。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她更喜欢现在这个果断而透着些英勇的小姐。 她说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只是那段时间,老爷的确不怎么回府。” 沈亦清冷哼道:“真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屏儿迷茫道:“小姐,您说什么?” 显然,她还是没有听懂一切都是沈建安的早有预谋,并没有什么慈父的无奈,有的只是无尽的算计。沈亦清摆了摆手,个中借刀杀人的细节,她并不想说与屏儿听,也不需要让她知晓这等龌龊却比比皆是的把戏。 许久,沈亦清好奇地问道:“你知道曲封是什么人嘛,为什么大小姐这么不情愿嫁给他?” 屏儿道:“这个奴婢还真不知道,大小姐也没有仔细说过。好像好像大小姐提过一次他是纨绔子弟,时间隔得太远,奴婢实在是记不清楚了。” 沈亦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若是依照屏儿所言,兴许沈顾春是个博学多才、心高气傲的女子,看不上只知道花天酒地的浪荡子弟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姑且希望她嫁过去的日子都过得顺心遂意才好。 只是念及此,沈亦清莫名觉得冥冥之中,有些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心头。 第五十三章 姐妹之情(上) 燕云易负手站在清秋苑内堂的庭院里,望着那棵风波不惊的海棠树。是日云淡风轻,即便如他一般终日思绪万千,都不禁舒展眉目,享受难得的间隙与停歇。 沈亦清弗一走出房间,只看见他素手长身而立的背影。就好像那日清晨在庭院中看见他练剑的身姿,与周遭背景是那么得浑然一体,让她不忍心也没有办法惊扰。 她只觉得有一刹那的失落闪过,经历过与燕云易逐渐相识的过程,原以为他们就算不是并肩而行的战友,兴许也可以是君子之交的朋友。如今却无端站在平行线的两端,终究会回归到陌路。 燕云易感觉到身后有人,转过身来,正望见焕然一新的沈亦清。 屏儿的手一如既往得灵巧,在她不着痕迹地装扮下,沈亦清一洗平日里略有些憔悴的面容,虽称不上精致的五官也呈现出颇为明艳的光彩。她身着鹅黄色长裙,与雪白色的纱纺衣衫相衬,掌心手腕系着银铃手钏,平添几分灵巧。整个人看起来,透着几分素雅与轻巧,与她周身的气质相得益彰。 沈亦清见他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低头仔细审视了一番,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燕云易上前几步,俯视着沈亦清并不生涩的视线,许久才微微俯下身用只有沈亦清能听见的语调说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天下间是不是真的有如你所言的医者,能够出神入化地随意转换一个人的面容,却不留下任何痕迹。” 沈亦清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鼻息热腾腾地扑在自己的面颊上,他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冷冽而直接的目光在脸上一寸寸的皮肤上依次扫过。 她说不上来这是怎样的感受,是担心他看出破绽还是不喜欢这样的戏谑,心中本能得有些抵触。 沈亦清下意识地将他推开,有些烦闷地说道:“还走不走?” 没想到,她轻易间就将燕云易拒于数尺之外。他并没有丝毫的不悦,只是带着几分审视地观察着沈亦清的反应。沈亦清并不适应这样的燕云易,冷酷得如同他的刀锋。 幸好,这样有些尴尬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很久,燕云易随即便转身向外走去。沈亦清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兀自平复了呼吸,快走两步跟上他的脚步,面上瞧不出有任何的波澜。 兴许是她满腹的心思,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侯府大门口。 沈亦清始终低着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丝毫没有察觉门前已然整齐有序地停放着两驾侯爵规格的马车。她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面前的障碍物,正要继续向前走,却被燕云易稍稍用力拉了回去。 她整个人有些失重地向后倾斜,好在燕云易就在身侧,稳稳地环住她的肩膀。 沈亦清有些讶异,本想说些什么,这才发现赵嬷嬷正好站在面前。燕云易的举动很好理解,无论如何,眼下还不到让乔老太君知道“实情”的时候。这自然是不希望老人家有所担心,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又何尝不是对沈亦清的一种保护。 好在她的反应倒是很快,弗一与燕云易两相对视,便洞悉他的想法。沈亦清随即转换成温顺而熨帖的面容,抬眼对燕云易报以状若甜美的微笑。 沈亦清道:“多谢将军,是我太冒失了。” 燕云易并未说什么,只是望向她的眼神分明透着几分复杂与不解,盯得沈亦清只觉得心虚得紧。 只不过,起码此刻看在任何旁人的眼中,他们实在符合恩爱夫妻的全部标准。 就连赵嬷嬷都笑意晏晏地打趣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们感情好。都什么时辰了,快点出发。记得早去早回,老夫人还有事情要与你们说。” 沈亦清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不知乔老太君有什么事情要嘱咐。她微微侧过脸却见燕云易并没有丝毫的疑惑,无端却觉得有些心安。 她没来得及多问,就被燕云易不由分说地拉到马车之上。回过头来,只见屏儿和林昊已经上了另一车驾。沈亦清只得瘪了瘪嘴,乖乖地坐直了身子。 京都城中,向来都是女眷坐在车内,男子大多骑马陪同。尤其是燕云易这样的武将,鲜少会有不在马背上的时候,如今却和沈亦清同驾而乘。这在旁人看来或许还是二人感情笃深的证据,可沈亦清却很清醒地认为这是他有意担心她想要趁机逃跑。 随着马车稳稳当当地运行起来,二人面对面地坐在显得有些过于宽阔的车厢内,彼此相顾无言。 熙熙攘攘的京都大街上,小贩的叫卖声和酒馆茶肆的喧嚣声陆续传来,满满的市井生活气息。越过燕云易所在的位置,透过他身后小窗上随风掀动的帘子,沈亦清隐隐约约能看见大梁百姓一张张不径相同的面孔。 她一直都很喜欢这种真实而热闹的烟火气,人浮于世就应该是这般活色生香。 燕云易瞧着沈亦清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欣喜之情,只见她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车驾之外的风景。他仿佛想起,自从沈亦清来到侯府之后,自己并没有和她真真正正地逛过偌大的京都城。那些接踵而至的意外与事故,桩桩件件猝不及防地砸在面前,不知不觉就已然到了今日。 沈亦清正瞧见外面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憨态可掬地向自己的家人比划着要吃糖葫芦串,家人一时不应允,他急得登时委屈地大哭起来。反倒莫名让她觉得可爱,不经意地笑出声来。 这才偏过眼神,正望见燕云易冰冷的神情,笑容凝固在脸上,沈亦清下意识地轻咳两声,赶忙回避过去。 燕云易并没有反感,反倒再想,这样一个率真而忠于本心的人,真的能是任何有心之人派来的细作吗? 只是人心莫测,他早已不复轻信别人的年岁。如果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子的确如他预料得一般机敏而无辜,那么就有义务、也有能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沈亦清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只是瞧着有些深不可测的样子,赶忙缩起脖子别过头去。 这段路程比她想象得要近得多,还没来得及咂摸这一路上京都城的风光,马车就已然停了下来。 燕云易先行一步,已然立在马车边,伸出手来做出搀扶沈亦清的动作。她原本避之不及,兀自想要自己扶着马车边沿顺溜着滑下来,只听见不远处传来陌生的男声。 曲封高声道:“这不是燕少将军,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来人长得倒是也算相貌端正,只是眉宇间总觉得透着些不正经的意味。他和燕云易的年纪相仿,甚至可能还要年长几岁,身着锦绣华服,周身的气度倒也符合纨绔子弟的打扮。 沈亦清眼观他的容貌模样,猜测其人应该就是沈顾春的丈夫曲封。这倒是与她的预想差不多,瞧着并不是善类。只是她心下稍有犹豫,最终决定顺从地跟在燕云易后面。 于是沈亦清默不作声地握住燕云易宽厚的手掌,随着他举重若轻地稍一用力,整个人轻盈地稳稳站在地面上。她也这才瞧清楚曲封有些狡黠的眼神,此刻他正有些直白地上下打量着自己。 紧接着,曲封举止有些不得体地凑上前来,紧盯着沈亦清说道:“这位就是我的小姨子?” 沈亦清倒还没来得及反应,燕云易反而抢先一步将她拽回自己身后,挡在曲封面前,冷冷地说道:“你不需要靠这么近。” 曲封有些扫兴地说道:“你我现在好歹也算是连襟,用不着事事都如从前一般拘谨。” 说话间,他却始终意味深长地盯着沈亦清,教她只觉得很不舒服,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沈亦清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看够了没有?” 曲封的脸上瞬时闪过一丝错愕,原以为沈亦清既是病秧子,也是任由他人摆布欺凌的软柿子,却没想将将开头就结结实实地踢上了一块钢板。他随即转换了一副谄媚的笑容,本想解释什么,可燕云易横亘中间,并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曲封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略有些灰溜溜地领头向府里内宅走去。 望着这人的背影,沈亦清忍无可忍地抱怨道:“大小姐怎么会嫁给这种人!” 屏儿小声提点道:“小姐,您小点声,别让旁人听见了。” 沈亦清气愤道:“你看见他刚刚盯着我的眼神没有,我跟你说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燕云易闻声,不由得侧目而视,正看见她气呼呼涨红脸的模样,只感觉有些忍俊不禁。随即,他赶忙轻咳一声以作掩饰,表面上匆匆与林昊商议什么去了。 这边沈亦清可没心思计较旁的,她只隐约觉得这个曲封实在有些不怀好意。稍后见到沈顾春,一定得想个办法和她说道说道。 外面看起来,曲家是比不上荣远侯府占地面积大,又足够宽阔敞亮,可内里也是别有一番奢华。且不论府中下人的吃穿用度,便是一应家私也多有珍藏,随随便便拿起一个小玩意儿都价格不菲。 毕竟曲明老将军经历过大梁鼎盛时期,也曾是炙手可热的将才,所获金银财帛赏赐不计其数。只是昔日俱往矣,不知经历了多年的不得志,如今再次征战沙场,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穿过曲折的门庭与花园子,好一会儿便到了里间的会客厅。燕云易随着曲封去见曲明老将军,沈亦清自然能够分出身来会一会这个闻名不如见面的沈顾春。 虽则她早有了心理准备,曲家的宅院必然不会像荣远侯府一样外紧内松,瞧着高门规矩多,可清秋苑关起门来想怎样过日子都由得自己做主。可是,沈亦清还是被曲家内宅的高墙吓了一跳。 不但如此,转过高高的院墙,她和屏儿随着曲府的丫鬟在回廊中转悠了好一会儿,才在僻静的东南角望见有些凋零的小院子。院子里,四四方方的绣楼,严丝合缝地围出一片狭小闭塞的天井,似乎是住在这里的人唯一能够仰望天空的机会。 沈亦清不由自主地顺势仰起头,只觉得压抑得难以呼吸,她难以想象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活,每日会是怎样的心境。 “清儿,是你吗!” 正当沈亦清高昂着头浮现连篇之际,正听见左侧高高的绣楼上传来惊喜的呼喊声。她应声望过去,只看见一个形容有些沧桑憔悴,却目光灼灼的女子。 她还没说些什么,倒是屏儿赶忙惊叫起来:“大小姐!小姐您看,是大小姐!” 这是沈亦清第一次见到沈顾春,与她想象中那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女不同,虽说隔着些距离,可她身上洋溢着暮色沉沉的气息却分明散发出来。她才不过二十上下的年岁,这种迟暮消沉之感不该是她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有的。 顷刻间,沈亦清隐约能够听见楼梯上“咚咚咚”的声响,不疾不徐,却连节奏声都好似透着喜悦与欢欣。 沈顾春临近最后的楼梯时,却刻意放缓了脚步,她捂着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方才剧烈跑动连带着脸上充斥的绯红反倒衬着面无血色的脸庞多了几分颜色。沈顾春兀自用手捋了捋发额鬓角,她希望沈亦清见到的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温婉沉着的自己,于是极力保持着恬淡的神情。 只是,她的心里其实也很清楚,一个人的生活阅历都会在自己的面容样貌、举手投足以及眉眼神态之间表露无疑。可沈顾春的方方面面,都只在传递一个信号:她过得很不好。 沈亦清观察入微,却并不想戳穿一些残酷而冰冷的真相,只得怜惜而关切地望着沈顾春。 她原本担心自己会露怯,三言两语之间就让沈顾春意识到她不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嫡亲妹妹。只不过,这一刻她忽然摒除了全部顾虑,只想要好好地陪着她一起说说话,无论是以什么身份。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五十四章 姐妹之情(下) 沈顾春满目尽皆是洋溢出来的欣喜与激动,不知不觉竟喜极而泣地落起泪来。 她一边紧紧握着沈亦清的手,一边止不住地抹着眼泪道:“咱们姐妹相聚是大喜的事情,你瞧我怎么反倒哭起来了,真是煞风景。” 沈亦清温和地附上她的手背,宽慰道:“一定是太过高兴了,没事儿,咱们姐妹不讲究这些。” 沈顾春急忙点点头,只觉得这个常年在自己呵护之下的妹妹真的长大了,不复往日的怯懦与无助,周身都散发着颇为自信而有主见的气质。 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从何处夸赞而起,止不住地连声笑着说道:“好,实在太好了。” 屏儿在一旁捂着嘴笑道:“小姐今日来就是为了见大小姐,一时半刻也不会走,要不去里屋坐着好好叙话?” 沈顾春道:“对,站在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只是她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忽然犹豫起来。如今她们正站在天井旁的楼梯间,地面这一层是没有房间的,一应卧室都得上到二层去。可沈亦清分明看得出她有所顾虑,却不便开口的样子。 沈亦清立刻说道:“我觉得就在这里也挺好的,这个天井很别致。” 沈顾春心思敏锐,知道她这是成全自己的体面,望着她的眼神不由得更为柔和了几分。 屏儿自然知道比起封闭的房间,沈亦清的确喜欢在开阔的地方待着,于是想着搬些躺椅物什过来,稍微拾掇一下,那么这里也不失为闲话的地方。可四下环顾,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不明就里地说道:“咦,怎么没看到侍奉的下人?” 沈亦清想要阻拦都来不及,脱口而出的话就像是尖锐的匕首,刺痛着沈顾春仅有的傲然。 她依然保持着笔直而端庄的仪态,只是有些萧瑟而落寞的神情在她的眼底一层层绽开。 沈亦清只莫名觉得这样的情形熟悉而陌生,眼前沈顾春的模样与向莱的影子相重叠,让她几乎有些分不清楚梦境与现实。那是一种细水长流的悲伤,她能感觉到这种情绪正将对面之人一点点地淹没吞噬,直到她放弃抵抗、缴械投降的那一天。 一阵穿堂风吹过,裹挟着几分不该有的凉意。 沈顾春故作轻松道:“我这里成日也没什么事情,多个人反而不清净,不如一个人自在方便。” 屏儿一边忙着收拾,一边点点头赞同道:“也是,大小姐向来喜静。” 言语间,沈顾春一直关注着沈亦清的表情,似乎只关注自己甚是刻意的掩饰能不能瞒得过她。沈亦清知道她的用意也很简单,不过是为了怕她担心。 如若沈顾春对自己不是真心实意的姐妹之情,以沈亦清夫家如今的地位,她大可以直抒胸臆,或是添油加醋地说清楚在曲家的日子究竟经历了怎样不公的对待。即便沈亦清未必能够做些什么,可这样的事情一旦传了出去,也多得是人口诛笔伐,终究投鼠忌器,她一定会生活得好一些。 与此相反,正是因为沈顾春处处为她设想,才会百般遮掩,生怕给她添丝毫麻烦。 可越是这样,沈亦清越是有些看不过眼。她摸着沈顾春有些粗糙而冰冷的手,颇为直接地问道:“曲封是不是虐待你了?” 沈顾春有些讶然,下意识地缩回手,第一时间回避了她的眼神,赶忙说道:“这怎么可能!” 一旁的屏儿同样满是惊诧,可不过片刻就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院门轻声合上。 良久,沈顾春红着眼眶叹了口气道:“清儿,姐姐求你不要再追问了。” 沈亦清并没有逼迫她的意思,若是她不想说,自然多得是搪塞的法子。更何况,这实在太过于残忍,她不清楚沈顾春身心所受的伤害有多少,更不敢贸然唐突。 于是,她换了个话题说道:“我可以上楼看看嘛?” 沈顾春急忙说道:“上面没什么好看的,这两日才搬过来,东西堆得太乱来不及收拾,都快没地方落脚了。” 沈亦清略有狐疑,虽说曲家这些年都在外地,但是依照进府所见到的情景,可知京都城的这处宅邸也一直有人打理。兴许沈顾春的地位不高,一应仆从都没有配置,可这里好歹也是曲封正经嫡妻的住处,总不至于刻意荒废着。 她与沈顾春闲话之时,故意寻了个空荡,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地跨上了台阶。 沈顾春惊声赶在她后面,可是身体虚弱脚步自然追不上沈亦清,再想要阻拦也已经来不及。 只见得二人一前一后地站在绣楼二层的回廊上,一切几乎同一时间凝结在沈亦清的面前。 这个呈“回”字型的建筑构造,周围是四个一模一样的房间,而只有一间里面放着屈指可数的老旧家具。其中包括一张硬木板床、一张木桌、一把圆凳以及一个尺寸大得有些离谱的衣橱。 其余的三个房间,要么在墙面上挂着些铁质的钩锁、地上堆着些粗壮的麻绳,要么空无一物,看不出来是什么用处。 沈亦清先是难以置信地走进那个相比之下稍微还有些生活气息的房间,猜测这应该就是沈顾春平日起居的卧室。她从那些一文不值的物件上一一扫视过去,眼神落在床榻之上。说是床榻,其实就是硬木板拼接的床板上面简单地铺上一层棉絮的被褥。 可即便被单铺面都被浆洗得褪了色,却隐隐约约能够闻见皂角与阳光混合的浅浅香气。它平平整整,不见丝毫褶皱得安静躺在那里。沈亦清只觉得它的存在,就如同沈顾春给自己的感觉,无论外表看上去有多么不如意,却神圣而不可侵犯。 越过床榻,沈亦清带着些好奇地“吱呀”一声拉开偌大的衣橱,之间其中满满当当地堆叠着各色服饰。无论是材料,还是做工,都颇费心思,可见价值不菲。 这的确有些莫名其妙,曲封既然将沈顾春困在这个囚禁坐牢一般的地方,又怎么会好心照顾她,提供一年四季每日都能不重样的锦衣华服?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为得就是掩人耳目。旁人自然不会深入了解沈顾春的生活,见她日日穿得光鲜亮丽,兴许还会以为她过得是令人歆羡的富庶生活。 沈亦清不由得冷笑一声,想必曲封也是拿捏住了沈顾春的性子。正是知道她要强,所以笃定她不会做出撒泼打滚的事情,或是将家丑宣之于众,闹得人尽皆知。也正因此,不难想象他会变本加厉、更为放肆地折磨沈顾春。 只是不知道,这几年里曲封对沈顾春从初期的试探,再到如今理直气壮的压迫,她究竟都有过怎样不堪的回忆? 想到这里,沈亦清忽然想起那几间怪异的房间,一种极度可怕的想法迸发在她的脑海之中。随即,她的心中生出几分难以抑制的寒意。她只得尽力驱散这种极端且让人不寒而栗的猜想,暗自告诫自己事情不会这般糟糕。 随即,沈亦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刚巧跌坐在床上。她顺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这床薄被,麻布料的手感虽然有些粗糙,却柔软而舒适。 沈亦清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正对上沈顾春黯然失色的眼神,好比最后一层尊严的伪装也被人剥去,暴露出浑身再无任何遮蔽的脆弱与血淋淋的伤口。 这样的神情,只教人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疼。沈亦清只得故意温和地笑着说道:“这被子真好闻,还有姐姐的味道。” 她的眉眼之间没有虚伪的客套或是故作天真的模样,反倒是坦然而真诚。沈亦清的举动像是在对沈顾春说:我了解并且体恤你所经历的所有不幸,也并不因此而看轻你。相反的是,你在我的心目中,一如既往得高贵。这份难能可贵的珍惜与重视,恰恰是她此刻最为稀缺的情感。 沈顾春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心上滑过,她紧紧地抱住沈亦清,抑制不住地靠在她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这些年的委屈、隐忍,还有几番觉得坚持不下去、想要一死了之的冲动,都在瞬间宣泄而出。 她比沈亦清高一些,虽较从前瘦削憔悴了许多,但还是比沈亦清看着要健壮一些。如今两人调换了位置,沈亦清瘦瘦小小地身躯却稳稳地支撑着沈顾春,不住地轻抚她的脊背,轻声安慰着一切终将会过去,那些曾经的阴影也一定会消散殆尽。 这里好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只剩下沈顾春从放声大哭转而变成小声的啜泣,这是一个漫长却并不挣扎的过程,反倒让周遭的氛围都变得轻松明快了许多。 没有沙漏统计时间,只能凭借太阳偏移的程度做个粗略的估计。兴许只是过了半刻钟,也可能是一个多时辰,沈顾春所有的负面情绪终于被完完全全地释放出来。 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是可以通过眼神直截了当地反映出来。相较于之前她眼神空洞,就像是心底里藏着无数个解不开的秘密,如今沈顾春虽然还是难以轻而易举地摆脱那些不愿宣之于口的梦魇,却终于可以稍稍舒展情绪,满是温柔地望着沈亦清。 沈顾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尽失态了。” 她接过沈亦清及时递来的锦帕,轻轻拭去面颊上残留的泪痕。沈顾春的动作慢条斯理,即便能看见手上带着些不应当属于她的粗糙与细微伤痕,却丝毫没有影响她骨子里大家闺秀的优雅之感。 沈亦清瞧得如痴如醉,不由得夸赞道:“你的手真好看,动作也好看!” 闻声,沈顾春的笑意有些僵在脸上,下意识地想要将手藏在身后。 她有些落寞却又故作轻松地说道:“我原以为一个人的衣食杂务能有多麻烦,可是真到自己学着去做了,才知道一点也不容易。我的手是不是不似从前一样了?” 沈亦清当然不知道从前那个曾经每日只需要研墨丹青、操琴奏曲的沈顾春是什么模样,可她只觉得眼前这个经历过生活的磨砺,但是依然能够顽强地坚持下来,并且没有自怨自艾的美貌女子甚是可爱。她甚至开始庆幸,自己竟然会有一个这么难能可贵的嫡亲姐姐。 思虑间,沈亦清不禁将脑袋倚靠在与她并肩坐在床沿的沈顾春头上。 沈亦清道:“是不像从前了,一定比从前更好看了!” 她能够感觉到沈顾春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僵直了片刻,甚至条件反射一般微微向后逃避,直到意识到这是沈亦清,而不是旁的什么人,才卸下警惕,满怀亲昵地抚了抚她的额头。 于是,她们很有默契地缄口不言,共同享受着片刻宁静。阳光洒在小小窗台上,如同金色的粉末,点缀着杳无生机的这间房。沈顾春贪婪地吮吸着这来之不易的温馨与安逸,不敢去想这种稍纵即逝的团聚之喜会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 她望着沈亦清,不由得心中感慨万千。她们共同的母亲孙婧英年早逝,留下两个孤女相依为命,所以从很早她就知道遇见事情不用指望任何人,能帮助自己的也只有自身。也正是因此,她作为长姐,竭尽全力地想要呵护沈亦清,即便自己羽翼未丰、能力有限,纵使代价是牺牲自己。 可是,当她此时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从前在自己搀扶之下一点点长大的小姑娘,如今成长为能够给予自己支持、鼓励,并且拥有了羡煞旁人的归宿,沈顾春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或许是此时的氛围太过于融洽,她也终于不需要保持着那个每时每刻都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警觉状态,沈顾春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整个人都软绵绵地瘫软下去。 不一会儿,她就陷入沉沉的睡梦之中,看得出来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一个安稳觉。沈亦清不敢惊扰,为她盖上薄被,便静静地坐在旁边陪着。 她只希望,沈顾春此时的梦中,尽是甜美的画面。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五十五章 无耻之尤(上) 就连沈亦清都没有想到,她会对一个记忆中素昧谋面的人产生这么深刻而又没有来由的情感联结。因此,就在屏儿不得不提醒自己时候不早了,应当离开的时候,她还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沈顾春几眼。 兴许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得难以言喻,又可能是自己并不清晰的潜意识里依然保存着对这个嫡亲血脉的情谊。即便沈顾春竭尽所能地希望能够塑造让她安心的表象,可自此相见之后,沈亦清只觉得自己有义务、也有责任关心爱护这个外表坚强的唯一亲人。 沈顾春从不愿离开、也不能离开这个尺寸之大的绣楼,可她又实在想要见一见燕云易,确认他真的会善待自己的妹妹才能够放心。 于是她兀自走在前面道:“府里路绕得很,我来领路,免得你走岔了。” 沈亦清顺理成章地上前挽起她的胳膊,说道:“我们一起走。” 沈顾春只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要与她倾诉,最终却也只是化为不经意间深呼吸的一口气,还有眼底中满是关切与温柔的神情。 不知不觉中,这段路好似短得来不及反应,移步府里的迎客厅之时,也已经颇为满当地站了许多人。 沈亦清不知曲封单独与燕云易聊了些什么,只是他现在的表情并算不上从容。 曲封小声道:“不瞒你说,我爹这么说自然是因为他对燕将军的忠义,只不过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正所谓圣意难测这个,我相信你还是能够理解的。” 燕云易却好似早有预料一般,并没有回应他明显推诿的言辞,面上自始至终结着淡淡的清霜。 随着一旁两个窃窃私语的娇媚女子故作刻意的咳嗽声,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沈顾春身上。 “哟,这不是夫人嘛,真是许久都没见了呢。” 其中一位穿着湖蓝色薄纱裙的女子语气轻佻地说道,丝毫没有半分敬意。 另一位柳叶眉、杏花眼的女子明显年岁更小些,举止却带着些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此时也肆无忌惮地应和道:“咱们这个小庙哪里能供得起这么一尊菩萨,她是不情愿与我们这等卑贱之人待在同一屋檐下。” 闻言,沈顾春气得脸上一阵煞白,胸口不规律地起伏着,可见内心满是压抑的情绪。 沈亦清这才想起之前听说过曲封有两房姬妾,柳氏和王氏。二人都是烟花柳巷出身,却深得曲封的宠信。曲明曾多次感慨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是个混不吝,甚至出面叮嘱他不能“宠妾灭妻”。如今这般看来,收效甚微。 不难窥见,这样的对话在曲家时有发生,毕竟此时的曲封不仅没有丝毫规劝的举动,甚至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两名姬妾讥讽自己的正妻。 柳氏继续说道:“人家是书香名门出身的千金小姐,怎么是你我这种人能高攀得起。” 年龄偏大一些的是王氏,此时被这么轻而易举的一挑拨,竟愈发趾高气扬道:“那又顶什么用,装什么清高,连服侍少爷都不会,还不如一个顺手的玩意儿用得称心。” 再难听的话,她们也都说得出口。沈亦清丝毫不会怀疑,任何一个像沈顾春一样接受过她所习得诗书礼易教育的女子,都完全无法接受那样粗鄙而锋利的言辞。 甚至正是因为她所想要固守的尊严,沈顾春才会无数次地咬着牙将这些污遭的经历隐忍下去。似乎只要她能够退让,他们或是整个世界就会更良善地对待她。可是她不知道的是,一切并非都只会如她所理解的那套规则运行下去,不成文规定的体面与距离感,只对在意自己名声之人适用。 好在,沈亦清从不接受任何的繁文缛节,更不担忧会被声名所累。纵使此刻燕云易对她多有提防,绝不会出手相帮;即便她很清楚自己没有任何倚靠,未必有几分胜算,却还是果断地站了出来。 甚至就连沈亦清自己都没有想到,正在气头上的她可以这么气势十足。 只见她上前跨出一步,面对面地逼近王氏,对方正一脸茫然之际,沈亦清毫无征兆地伸出手狠狠地掌掴在她脸上。这一巴掌她算是使出了十分的力气,因此饶是王氏的体格比她高大一些,也还是趔趄了几步向后跌去,要不是柳氏及时扶住,兴许会直接摔在地上。 “说话之前动动你的脑子,要么管好自己的嘴,要么,有的是人替你代劳。” 这边柳氏跃跃欲试,惊声尖叫道:“真是反了天了,这里是曲府,轮得着你来打人不成?” 王氏是在市井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不管是上三流还是下九流都免不了接触。从前在烟花巷里,少不了参与女人之间的厮打,怎会甘心平白吃瘪,于是登时目露怨毒的眼神,撸起袖子就想要对沈亦清动手。 沈亦清一边下意识地将沈顾春护在身后,一边随手抄起桌子上的茶盏,毫无怯意道:“怎么,想跟我动手嘛?来啊,千万别手软。你是不是想着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那我劝你可得想想清楚,今天不管打成什么样子,出了这扇门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不一样了,动辄要是怪罪下来被休弃了,原来的地方你还能不能回得去,我劝你好好掂量掂量。” 闻言,王氏和柳氏不免有些面面相觑,举动随即停滞下来。说到底,她们并不是真的无所顾忌,一切都仰仗着曲封给她们撑腰。可若是事情闹大了,真正要承受的,也只会是她们。沈亦清说的没错,她们苦心孤诣攀上了高枝,却根本无法承受一落千丈的代价。 与此同时,说这话的时候,沈亦清并非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甚至有过一瞬间想着要是借着这个由头被燕云易正大光明地休了,反倒未必是件坏事。一来对侯府的不利影响能够降到最低,不枉费这些时日乔老太君等人对自己的照顾。二来,这也算是给燕云易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他需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太多了,还得分出一些精力来防备自己,又是何苦来哉。 可燕云易并不是这么想的,知道她遇事抱不平,又总爱强出头。可如今自己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她不仅没有丝毫求助的意思,甚至就连眼神都没有望向自己的意思。 沈亦清的举动无端让他的心中生出些不明就里的不悦感,索性不自觉地回避着站到屋外。 这瞧在曲封的眼里,反倒是沈亦清孤立无援的证据,不由得心下暗喜,面上露出些放肆而贪婪的神情。只见他毫无顾忌地走进沈亦清,冷不丁地站在她身后,低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沈亦清猝不及防,缩着脖子跳到一边,手上的杯盏精准地砸向曲封。 他毫不在意地微微一个侧身,杯盏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动,反倒更合他的心意。 曲封靠近几步,轻浮地低声调侃道:“从前没看出来,小姨子的性子竟然这般刚烈,有趣有趣。早知如此,当日我合该求娶的正主是眼前这位才是,怎么能想到竟找了个木头回来,真的是悔不当初。” 说这话时,曲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亦清,教她只觉得说不上来得恶心反胃。 屏儿看不过眼,虽有些胆怯,但还是气愤道:“大姑爷,请自重!” 曲封哪里会将她放在眼里,弗一摆摆手,王氏和柳氏竟然互相使了个眼色,将屏儿拖拽到一旁。沈亦清只觉得甚是好笑,居然会有这样的人,他们三个在一起倒真是臭味相投。 这边曲封瞥了眼燕云易,见他并没有回过头来,于是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索性直言不讳地说道:“我看你今晚不然就别回去了,留下来好好陪陪你姐姐,顺便与我一起教教她该怎么服侍夫君。说不定,过了今晚之后,你姐姐在府里也能出人头地了不是。” 从前听闻过京都城林立的宅院里,多多少少有些匪夷所思的秽乱之事。沈亦清每次都不以为意,想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一定都是些极其偶然的情况。只是没想到,这种不堪入耳的事情居然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眼前,甚至这等龌龊的心思居然用在了自己身上。 望着眼前曲封衣冠楚楚的相貌,她根本没有时间鄙夷或是唾弃,只第一时间开始惊恐地联想到沈顾春究竟经历了什么非人的遭遇。他既然都能对着自己说出这样露骨而恶心的非分之想,实在不难想象他会对沈顾春做出什么令人发指的举动。 想起那些钩锁和绳索沈亦清登时就极为不忍地闭上眼。 可这举动在曲封看来,却是沈亦清默认为之的意思。也是,凭借她的姿色,他曲封能够看的上眼已然值得庆幸,又怎么会拒绝? 曲封只觉得沈亦清自幼就胆小怯懦,即便听闻成亲之后有荣远侯府撑腰性情大变了不少,想来这些年来什么样脾性的女人他没有驯服过,她又能硬气到哪里去。再者女人如衣服,既然燕云易有求于他曲家,牺牲区区一个的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不是也回避到一边充耳不闻,说不定是已经看出自己的心思,乐于成全这桩交易。 随即,曲封胸有成竹地向前直直地朝着沈亦清走来,颇有几分饿虎扑食的架势。 这边沈亦清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只听见“啪”的重重一声。 片刻之际,她才发现竟然是沈顾春挡在自己前面,结结实实地掌掴在曲封脸上。 他正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平日里闷声不作响,任由自己蹂躏的沈顾春,语气凶狠地吼叫道:“贱女人,你是不是疯了!” 沈顾春整个人止不住的颤抖,涨红了一张脸,呼吸急促,不知道是出于紧张还是隐忍之后爆发的激动。她刚刚用力挥出去的右手掌心略微得红肿,可见使出的力气的确不小。 她义正言辞地说道:“你居然对我妹妹说出这种话,简直恬不知耻!平时你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无论你想要对她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我就是不能答应。” 曲封愣了愣,不怒反笑,轻蔑地冷声道:“就凭你?你都自身难保了,能怎么样?” 正是因为他太清楚沈顾春的脾气,才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拿捏她。如今,自然也不觉得会有例外。于是他居高临下地上前紧紧捏住沈顾春的右手,放到自己嘴边,伸出舌头从她的指尖舔过,面上带着毫不掩饰地亵渎与玩味。 曲封说道:“还是说,你吃醋了,嫉妒我对她另眼相看?你早点说便是,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你。” 沈顾春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抗拒,她甚至没有办法直视曲封。可无论她怎么用力地挣脱,都没有办法摆脱他的禁锢,于是一如既往地别过头去,将自己当做是个死人一般。 果然,曲封反倒觉得索然无味,用力将她摔在地上,回首啐了一口唾沫。 “贱胚子。” 这边,他就冷着一张脸向沈亦清走来:“时候也不早了,这边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不如随我去个僻静点的地方,我这个姐夫好好与你聊聊。” 沈亦清下意识的向后退,直到避无可避地摸着背后的墙面,只觉得心上有些凛然。 正在他的手指眼看着就要触碰到沈亦清的下巴之际,只觉得有一阵旋风刮过,随即曲封整个人弹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一旁。 沈亦清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林昊出现得恰逢其时。她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对这个外表冷酷之人心存万分感激,她甚至毫不怀疑但凡曲封触碰到她的任何一寸皮肤,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想要从自己的身上剥离开来。 当然,她很清楚这种善意一定不会没有缘由,虽然不远处的燕云易始终背对着她,可林昊的举动一定来自他的授意。 燕云易虽早已忍无可忍,却只是兀自紧握着拳头,面上依旧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这其中,有几分是为了沈亦清的逞强,更多的也是为了顾全大局。 只是曲封欺人太甚,实在没有理由再做隐忍。 转过身来,他正对上沈亦清充满感谢与紧张的神情,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五十六章 无耻之尤(下) 曲封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愤怒地甩开柳氏柔柔弱弱将扶他的胳膊,丝毫没有顾及她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似乎在他的眼中,这些摇曳生姿的鲜活生命都只是供他游戏享乐的工具而已。 与此同时,他指着林昊破口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我动手!” 林昊自然不会加以理会,已然兀自站在一旁。反倒是燕云易冷声说道:“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曲封愣了愣,也不敢直接撕破脸皮,虽然心里不住咒骂着,面上也还是勉强维持着该有的分寸,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是嘛,想必少将军也是无心之失,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 燕云易丝毫没有借坡下驴的意思,直言不讳道:“没有误会。既然你不尊重我的妻子,出言轻薄在先,就应该预料到会有这个结果。” 曲封恨得牙痒痒,但还是想着顾全颜面道:“是是是,要是曲某方才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我先道个歉。再不济,我将内子抵给你,这总可以了。说到底,一个女人而已,没必要为此伤了咱们两家的和气,咱们接下来不是还要好好合作。” 他就像在谈论一件货物一样谈论着沈顾春的归属问题,并且没有带着丝毫的羞愧或是不忍。 沈亦清望着沈顾春此时又气又恼,整个人都在无声颤抖的模样,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心疼。 她激动道:“曲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是你的发妻!” 曲封不以为意道:“嫁给我了,就是我的人,我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沈亦清自知人微言轻,如今唯一的话语权掌握在燕云易手上,她只得硬着头皮寄希望于他。 好在燕云易在这种是非黑白的判断上没有让沈亦清失望,他面不改色地冷声说道:“你现在住口,我还可以当做没有听过这些污言秽语,只是你必须向我的妻子还有她的姐姐道歉。” 说这话时,他也没有别的意图,这件事情无论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他都会是同样的态度。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就算为了达成目的他会适当地忍让,甚至达成一些灰色地带的交易,但断然不是这种违悖伦理道德的事情。虽然有光明的地方注定会有阴影,而不是所有的阴暗面都可以终究被照射到,可是绝不能因此就默然接受不合理的存在。 曲封觉得话已至此,没有任何遮掩的必要,索性冷笑道:“哼,燕云易,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可别忘了,现在有求于我的可是你燕家,竟然还教育起我来了。” 燕云易道:“我与你爹说的事情,完全出于公心,毫无私交可言,更没有求你办事的道理。” 曲封龇牙咧嘴地说道:“记着你说的话,你可别后悔。” 言罢,他便拂袖想要扬长而去,却被林昊横着剑鞘堵住去路。 曲封怒道:“混账,你还想要公然谋害朝堂命官不成!” 林昊面无表情地说道:“道歉。” 曲封对自己的花拳绣腿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莫说是身经百战的燕云易,想必就连这个拳脚凌厉的侍卫也打不过。一时三刻之间,他也没别的法子摆脱。 果然一个人的底线宽广程度与他厚颜无耻的水平是成正比的,因此曲封能屈能伸的切换速度之快简直教人难以置信。 只见他故作深情地握起沈顾春的手,完全无视她用力试图挣脱的意图,语气和缓道:“夫人,你和我在一起这么久,怎么可能不了解为夫的脾性。我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做事情莽撞不顾后果,方才一时情急推了你一下,摔着了,疼不疼?” 沈顾春脸色煞白,眉心微微蹙起,很是不适应他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柔。 曲封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刚刚说的都是玩笑话,我怎么可能会将这么好的夫人拱手让给他人,就算是别人真的有这样的非分之想,我这个做夫君的肯定也是拼死相护!” “实不相瞒,我这个做姐夫的听闻小妹嫁得好,夫妻关系和睦,那是大喜事!方才这么做,也主要是试探的意思,看看妹夫你是不是真心对待。” 沈亦清只觉得他的每一个字都让自己想要作呕,这番毫无逻辑性的说辞,倒像是要将他塑造成一个苦心孤诣、委曲求全的正面形象。 这边曲封倒是坦然面对她的冷眼,甚至毫不介意地回以贪婪的笑意,眼神透着不加掩饰地欲望。 与此同时,他一边硬生生地拽着沈顾春,一边趾高气昂地问林昊道:“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沈亦清甚至丝毫不怀疑,要是林昊还横亘在他面前,曲封会不带任何犹豫地折断沈顾春的手腕。望着沈顾春脸上痛苦的神情,沈亦清只觉得她此刻就像是脆弱瓷器,随时会被曲封猛烈地摔碎。 于是她赶忙抢先一步,哀求一般拉着燕云易的手臂,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再和曲封纠缠。 只这一瞬间,燕云易已然清楚她的意图,随即微微动了动手指,林昊便退到一边让开一条道。 曲封自然少不了在话语上给自己找补,暗自说了不少折辱林昊的话语,好在他绝不会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充耳不闻一般冷眼望向其他地方。 眼看着曲封手上用力,恶狠狠地要拖拽着沈顾春向曲家宅院深处走去,沈亦清不由自主地几个箭步冲上前,轻轻地拉着沈顾春的另一只手。 沈亦清着急忙慌地小声在沈顾春耳畔说道:“姐,我带你走好不好。不管是去荣远侯府还是旁的什么地方,咱们先离开这里,别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这次和曲封闹得这般僵,沈亦清只来得及思考要如何第一时间带沈顾春逃离这个囚笼一般的地方。甚至不管曲封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语,百般刁难也罢,她都有勇气承受。 没成想,就在她看见沈顾春的眼中闪过几分光华,以为她要答应的时候,她却奋力抽出手来,像是竭力要与沈亦清撇清关系一般将她推开。 沈顾春故作平静地说道:“说什么傻话呢,姐姐在这里不是挺好的,为什么要离开。” 她真诚地看着沈亦清,脸上浮现的笑意是那样的自然,充满了幸福的味道。不知她是想起了她们姐妹之间什么时候的温馨片段,才会这般灿烂,笑容由嘴角泛起涟漪,直直贯穿到心田。 沈亦清能够清楚地感知到,此刻她就像是在万丈悬崖的边缘将将抓住沈顾春的手,却被她猛地推开,只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她跌入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 随即,曲封得意地搂着沈顾春的腰身,说道:“听见没有,这可是你姐姐自己说的,她过得很好。你就别瞎操心了,更不要没事找事地插手别人的家事。” 沈亦清原本想了许多要叮嘱的话语,紧接着却被燕云易轻轻拉到自己的身后,只得目送沈顾春踉踉跄跄地跟在曲封身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许久之后,她仍旧愣在原地,神情显而易见得失落。 这边屏儿犹豫地提醒道:“小姐,咱们也该走了,姑爷都等了好一会儿了。” 闻言,沈亦清才回过神来,望向不远处负手背身而立的燕云易。 她赶忙点点头道:“对,是该走了。赵嬷嬷不是说祖母还有事情要找我们,赶紧回去。” 回程的马车上,她始终有些心不在焉,不复出门时神采飞扬的模样。这一切都看在燕云易的眼里,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假的沈亦清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沈顾春产生这么强烈的情感联结,可是分明能够感受到她的情绪并非虚假伪装出来。 良久,燕云易几经犹豫还是轻咳了一声,开口说道:“方才我阻拦了你。” 沈亦清若有所思之际,赶忙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刚刚要不是你的话,真不知道曲封还会做出什么狂悖的举动。” 说完,这个并不狭促的空间内却又回归到无比寂静的氛围之中。 沈亦清依旧有些愁眉不展,满腹的心事,却闷声一言不发。 燕云易试探着问道:“你没事?” 沈亦清有些沮丧地摇摇头,有所迟疑可冲着方才燕云易出手相助,还是如实说道:“我是担心姐姐” 一时之间,她脱口而出,瞧着燕云易当即有些疑惑的神情,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改口。 “我是说沈顾春。我很担心她,我去看过她在曲家住的地方,怎么说呢非常的压抑。而且曲封这样的登徒子,绝对不会好好对待她。” 燕云易认真地倾听着,并没有出言打断,甚至有这么一瞬间因为她愿意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而感到几分没来由的欣喜。 沈亦清接着说道:“这样下去,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精神状态,都一定会吃不消的。” 燕云易适时提醒道:“无论如何,你刚刚都不应该提出带她走。” 沈亦清罕见地没有反驳,反倒是点点头道:“我想了想,这么做的确不合适。一来有封建礼教的束缚,她一定不会情愿逃离夫家。二来,我不应该当着曲封的面说这样的事情,只会陷她于更加不利的处境。” 燕云易道:“你知道就好。” 沈亦清道:“谢谢你刚刚阻止我继续说下去。只不过,我实在是控制不住,她现在住的地方,真的是一天都待不下去,每一天都是折磨。我一定要想办法,一定有办法” 这话不知道是在和燕云易说,还是在给自己加油打气。燕云易不由得觉得她实在有些捉摸不透,明明自己的处境也一团糟,却费尽心思想要为一个初初见了几面的陌生人寻求新的生机。 他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不自量力。” 沈亦清想要反驳他,却只得有些沮丧地说道:“是不是连你都觉得这件事情是天方夜谭,曲封怎么可能会这么配合地放人。但是当初沈顾春是因为我沈亦清才会嫁给曲封,怎么能坐视不理。” 燕云易道:“我说的是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在惦记别人?” 沈亦清迷茫道:“我?我怎么了。” 她满脑子都是沈顾春,显然已经将其他事情抛诸脑后。如今听燕云易提醒,才想起出门前赵嬷嬷提起乔老太君特地找他们叙话。 沈亦清有些紧张地说道:“该不会是你向祖母说了我的事情?” 燕云易不置可否道:“我还没有这个时间,但是她是不是通过别的途径知晓,就不得而知了。” 本以为她会多多少少有些坐立不安,可沈亦清却只是在眼神中闪现过片刻的慌乱,很快就释然一般放松了身体。 他不由得问道:“怎么,你不怕吗?” 沈亦清耸耸肩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怕有什么用。我反正没有做过亏心事,有这个时间倒不如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够把沈顾春给解救出来。对了,刚刚曲封说你有事要求他?” 燕云易冷声道:“绝无可能。” 沈亦清有些心虚地说道:“也是,跟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可谈的。只不过我是不是破坏了你的什么计划,看他那副小人嘴脸,肯定会记仇,自然也会迁怒于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并不是很足,前一阵子的怒气散去,如今回复理智才意识到自己多多少少有些一时冲动。 燕云易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意我的计划?” 沈亦清以为他是怀疑自己另有所图,连忙解释道:“你别总是疑心我是奸细,我就是单纯地真心想要谢谢你刚刚加以援手,但是万一得不偿失” 燕云易打断道:“你要如何?” 沈亦清张了张口,但的确被他问得有些哑口无言,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作何回应,只得乖乖地把嘴闭上噤了声。是呀,即便是这样,她又能做些什么来补偿呢?说到底,她只是毫无根基,而且身份不明的陌路之人。 可挣扎许久,侯府门前临下马车之际,她还是小声嘟囔了一句:“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能让好人吃亏了嘛。” 闻言,燕云易前行的脚步微微有些停滞,他分明听得真切,却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兀自先行一步。 沈亦清撇了撇嘴,深吸一口气,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侯府门前敕字的招牌。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五十六章 天伦相聚 沈亦清本以为,等待着她的就算不是严厉的审判,也免不得言辞激烈的盘问与追查。只是万万没想到,踏入荣喜堂的那一刻,却是扑面而来春风化雨的温和感。 只见乔芸正笑意晏晏地端坐在正中间,被一群荣远侯府的熟客女眷团团围住,众人尽皆是满脸遮不住的笑意。宋国公的嫡长女宋乔自不必说,端的是沈亦清甚是歆羡的不凡气度,此时正与乔芸小声交谈着什么,二人的神情中都露出许久未见的豁然开朗。 小一辈的都整整齐齐地坐在下面,林嘉悦与乔素敏也都来了,二人关系匪浅,闲叙起来自是说不完的话。一旁的燕云殊正与宋致颇为热烈地讨论着朝堂之事,瞧着神情严肃的模样,估计七八成是战局走向。这些时日,沈亦清隐约听府里议论着不日燕云骑要出征之事,不知与今天是否有关联。 除此之外,没想到姜乾和一名有些眼生的英年男子也在列席之中,不由得更教她觉得好奇。 还是姜乾先看到了燕云易和沈亦清二人,没成想他的视线直接跳过了燕云易,稳稳地落在她身上,温和地笑着道:“清清回来了。” 这边她还来不及反应,姜乾便急忙将她迎到人群中央,带到自己的母亲林惠明面前。 沈亦清只觉得许久没有在同一个空间中见到这么多人,越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了眼燕云易的方向。可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得清冽,给不了丝毫有效信息。 只是在她不经意未看见的瞬间,燕云易微微有些蹙眉地望了眼姜乾,似乎他并不是很喜欢姜乾与沈亦清之间的青梅竹马。只是弗一想到眼前这个人并不是真正的沈亦清,他莫名地在瞬间觉得释然。 林惠明是林常涛的嫡长女,也是林嘉悦的姑母。同为书香世第的高门大户出身,她与宋乔相比,却有着别样的气韵。虽然她两鬓微微泛白,面上却并没有许多的皱纹或是岁月停留的痕迹。她的眼睛很深邃,却又具有包容的力量,让沈亦清觉得心安。 她颇有些感触地望着沈亦清,带着如母亲般的慈爱,又像是想要透过她望见那个离自己而去多年的挚友,百感交集地说道:“没想到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快让姨母好好看看。” 沈亦清温顺地走上前,任由她明显有些粗糙的双手在自己的头发、脸颊以及手背上细细地摩挲。 林惠明的眼神浸满了温柔,让沈亦清不得不在那一刻对姜乾心生前所未有的嫉妒。 她明显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道:“你母亲去得早,我听维风说了,这些年你和你姐姐受了不少委屈。都怪我,要是这些年我在京都就好了。” 这番话发自肺腑,教人不免有些动容。 宋乔颇有感触地拍了拍林惠明的手,劝慰道:“不怪你,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这下好了,都回来了,将来从长计议也不迟!” 旁人不知道,可是宋乔与乔老太君确实十分清楚姜宗海与林惠明夫妻为何会在十五年前举家搬离京都,自然也就清楚其中不为人知的辛酸与艰险。 一时间,乔芸有感而发,几不可见地抹了抹自己有些湿润的眼眶,故作振作地说道:“好了好了,怎么想到这起子陈年旧事。都别忘了,今天是来做什么的。晋良,这就是你的二表妹。” 众人当即平复了心情,一扫方才有些萧瑟的情绪,转而满是期待地望着沈亦清。 面对这一双双热烈而期盼的眼睛,这下沈亦清是真的有些惊慌了。她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前这个名为“晋良”的“表哥”,甚至连他的姓氏都不确定,也不敢贸然揣测。 他身形高大、腰板挺括,生得剑眉星目,颇有几分阳刚之气。 此时他格外关切地望着沈亦清,却并不直接表明身份,似乎在等待她和自己相认的那一刻。 这样的两相对立若是持续得太久,就会显得无比尴尬而局促,可沈亦清无计可施,也只能硬着头皮僵持着。眼瞧着众人陆续面露不解,甚至有些诧异的神情,沈亦清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燕云易却突然出现在沈亦清面前。 他问道:“你是孙晋良?” 这可谓解了沈亦清的燃眉之急,他的名讳瞬间就能与她在记忆之中的札记串联起来。于是沈亦清不得不充满感激地望着燕云易,可他却始终没有给她视线交叠的机会。 向阳孙家是大梁最具声名与家底的望族之一,而一家之主孙弘文更是名满朝野上下的清流文人,桃李满天下,学生遍布五湖四海。他膝下共有三子一女,其中唯一的嫡长女孙婧便是沈亦清的生母。而孙晋良的父亲孙修远,则是孙弘文的嫡长子。 从前孙婧尚在闺中之时,已然是名动天下的才女,在家中又有父母兄弟的悉心照拂,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她与大哥孙修远走得最近,因此也算是看着孙晋良长大。 谁知孙婧十月怀胎,弗一诞下沈亦清,便撒手人寰。孙家因故一直留在向阳,又与沈家不相来往,鞭长莫及,长此以往致使孙家众人都不得见沈顾春与沈亦清姐妹,更遑论多加照料。 每每想到往事,孙修远都止不住地感叹自己的妹妹命途多舛,属意自己的三个儿子定要与孙婧的两个女儿同气连枝,加倍关怀。故此,孙晋良此番见到沈亦清,并不觉得陌生疏远,反倒有种说不上来的亲近之感。 孙晋良眼下正效力于军中,凭借多年的战功已经谋得千户的差事,自然晓得燕云骑的统领少将军燕云易。加之向阳孙家与荣远侯府渊源已久,他对这个声名显赫的妹夫也早有耳闻。如今听他问询起来,回应道:“正是。” 乔芸提点道:“易儿,不得无礼。他既是你媳妇的表哥,就是你的兄长,不可直呼名讳。” 燕云易道:“是。” 孙晋良说道:“父亲有言在先,照着姑姑一脉论下来,我和清儿算是至亲。既是至亲,无需拘泥于这些俗礼。” 燕云殊道:“可不单单有着一层关系,孙千户不日就会调到燕云骑,今后就是共事的同僚。” 燕云易点点头道:“听闻兄长武艺超群,是军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不知为什么会想要自请调至燕云骑?” 他这话问得倒是直截了当,甚至不加任何遮掩,换做是别人定会多多少少有些不悦。可是孙晋良却坦坦荡荡,直言不讳道:“大梁这些年来重文轻武之风盛行,几只劲旅之中唯有燕云骑能与北凉正面交锋而无惧。我等身为大梁子民,怎能不以收复幽云十二州为己任?” 孙晋良说这话的时候,视线与燕云易交汇,彼此之间无形之中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 正当沈亦清以为自己能够趁着这个时候不动声色地退避之际,却忽然感到有人拉了自己一把,将她推到人群的正中央。 燕云易道:“内子不善言辞,但平日里也会向我说起对母家的思念。” 猝不及防之间,沈亦清茫然地望着身边这个状若无辜的始作俑者,不由得在内心中翻了几个白眼,可面上还是配合地露出赞同的神情。 沈亦清说道:“对,虽然这些年没什么机会回去,但是的确非常想念大家。” 孙晋良哪里知道她这只是客套的说辞,当即有些局促地说道:“这些年我在军中,规矩森严,实在难得回家,不知不觉地与你和春儿都断了联系,你不会怪大哥?” 沈亦清原本有些为难,不知道还能怎么伪装,此时听他说起多年没有书信往来,反倒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赶忙摆摆手道:“不会!怎么会呢!大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效力国家才是大事。” 孙晋良反倒觉得更加惭愧道:“听说沈建安的妾室待你们极为刻薄,还在京都大肆诋毁你的名声。好在你觅得良配,如若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姑姑交代。” 林惠明安慰道:“不打紧,这不是你们全家都要迁回京都嘛,她们姐妹俩合该有了倚靠。” 沈亦清惊讶道:“全家?是说大舅一家吗?” 乔芸笑着道:“不止呢,是你外祖全家!” 这消息来得属实有些突然,打得沈亦清措手不及。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出逃的计划尚且没有开始,就从天而降一个这么巨大的变故。 可她此时微微有些凝固的神情看在众人眼里,反倒是大喜过望的正常反映。 宋乔笑着说道:“瞧瞧给孩子激动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乔芸道:“今日大家伙儿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喜讯。不过咱们有咱们说的,他们年轻人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就不要将他们困在这里听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聊些没意思的繁文缛节了。殊儿,你带着他们去花厅闲聊。” 燕云殊应了声:“是。” 于是小一辈的施礼之后,纷纷退了出去,留下乔芸、宋乔以及林惠明商议迎接孙家的事情。 沈亦清只觉得一时半刻有些缓不过神来,要是没有乔素敏搀扶着,可能出了门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一时之间,她实在分不清这是好消息,还是突如其来的噩耗。 姜乾问道:“清清,你没事?” 燕云易却抢先一步站在沈亦清身边道:“多谢体恤,内子不劳姜大人操心。” 沈亦清听到燕云易的声音,当即如梦方醒一般,下意识地赶忙拽着燕云易站到一旁,完全不顾其他人的神情。不过众人只当他们夫妻有要事相商,便识趣地先行一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沈亦清神情微微有些愠色,说是质问倒像是怨怼多一些。 燕云易道:“你是说向阳孙家?” 沈亦清道:“当然!” 燕云易如实说道:“是。” 沈亦清只觉得他是刻意针对,怒道:“可是你明明知道”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赶忙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明明知道我的情况,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 燕云易道:“你紧张了?” 沈亦清哭笑不得:“我能不紧张嘛,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燕云易道:“你是怕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还是害怕辜负他们的情感。” 他这话点明了沈亦清最深层次的焦虑。的确,沈亦清也好,或是其他的身份也罢,对于一个没有前尘往事记忆的人来说,都只是代号。让沈亦清真正感到抗拒和回避的,反倒是那些从未拥有过的珍视、关切以及盛意拳拳的亲情。 沈亦清含糊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些时日以来,她就像是时刻准备战斗的一台机器,用自己并不具有威慑性的微薄力量对抗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恶意。她不知道该如何停歇,更不敢停歇,像是陷入一个循环往复的怪圈。 可即便如此,沈亦清没有变得麻木不仁,抑或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甘愿牺牲旁人,即便是身边如屏儿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燕云易并未再追问什么,只是平静说道:“不知道该如何掩饰,就扮演你自己。” 沈亦清半信半疑道:“能行吗?” 燕云易道:“可你没有别的选择。” 沈亦清撇了撇嘴道:“你放心,就算是真的是到了纸里包不住火的那一天,我也不会连累荣远侯府。” 燕云易道:“我知道,因为你没有这个能力。” 沈亦清咬牙切齿,但是终究还是没有出言反驳他。她觉得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燕云易的冷酷、防备以及清醒和理智,也十分清楚他这么做,多半是为了侯府乃至整个大梁。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出言道:“不管怎么样,燕云易,谢谢你。” 燕云易只冷声回应道:“在我没有彻底弄清楚你的身份之前,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 他说的,便是他们初相识时的口头协议。沈亦清配合他扮演举案齐眉的夫妻,并且对应拥有在侯府安身立命的权利。 沈亦清道:“那我可得谢谢你,这个时候还愿意做这么亏本的生意。” 燕云易一边自顾自地走开,一边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是嘛。”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五十八章 香消玉殒(上) 当晚,沈亦清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孤身一人坐在一只小船上,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腾起伏,似乎每一个席卷而来的海浪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浸没,留给她无尽的黑暗。 就在这个时候,岸边的灯塔亮起一盏明晃晃的孤灯。仔细瞧过去,正是沈顾春小心翼翼地护着那盏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的面容有些模糊,却还是高声喊着,让沈亦清别怕。 很快,又是一个浪打翻过来,沈亦清结结实实地呛了几口海水,再望向岸边,只见沈顾春的面庞和向莱的模样竟然重叠了起来。她温和的神情一如既往地透着憔悴,无声地呐喊着:“救救我。” 沈亦清只觉得飘摇之际,拼了命地想要划向岸边,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浪花拍了回来。她是那么努力地想要靠近,却始终没办法上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顾春或是向莱的形象一点点变得透明,直到消失不见。 从这个没有始终的噩梦中惊醒之时,沈亦清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鬓发贴在额头上,兀自大口喘着气。明知这是梦,有好似熟悉地让她觉得可怖。 燕云易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却在这个时候让她觉得无比安心:“做噩梦了?” 沈亦清慌忙应道:“是,我梦见沈顾春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见了,她会不会有危险。” 燕云易道:“不会。” 沈亦清道:“可是之前曲封颜面尽失,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万一报复在她身上” 燕云易说道:“他知道孙家这个月之内就会回到京都,绝不会在这个时间点上轻举妄动。” 他所言非虚,虽说向阳孙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又都是一脉清流。可仅凭借孙弘文在朝野中超然的地位,就已然使得曲家不得不忌惮三分,更何况他的得意弟子大抵都是大梁朝廷的股肱之臣,抑或手握重权。此外,孙家的财力不容小觑,绝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书香门第。 除非曲封疯了,不然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公然和孙家对着干。 而这次孙晋良等人公开出入荣远侯府,其中也不乏向外传递信号的意思。一来是表明孙家的立场,文臣武将和睦相处。当然,这其中自然早已得到梁成帝的授意,虽说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言那般放心荣远侯府与孙家,可明面上的确想要促成积极的局面。二来,自然少不了为沈亦清加持。这样一来,京都无人不知孙家对两个嫡孙女的重视。 沈亦清点点头,长吁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是我多虑了。” 燕云易只道:“那就早点睡。” 幽静的卧房里,顿时回归到寂静无声的氛围。可沈亦清的心上像是蒙着层层晦暗的阴霾,她睁着一双眼,望着黑黢黢的床幔,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眠。 良久之后,只听见燕云易幽幽说道:“还是睡不着吗?” 沈亦清愣了愣,有些抱歉道:“我是不是吵着你了。” 说来也怪,燕云易行军打仗多年,又是一路从最底层的马前卒搏杀过来的,从前和士兵们睡着大通铺,什么样如雷的鼾声没有听过。如今不知是心思深重还是感官变得愈发敏感,沈亦清的动静并算不上很大,他却能够格外清晰地听见她的每一次翻身与叹息。 燕云易道:“没有。你还在想沈顾春?” 沈亦清直言道:“你有没有试过梦见一些完全陌生甚至是和现实世界完全不一样的环境。就是,无论是布景、环境、人物还是你在做的事情,都特别的真实,就连细节都很真实,但是就是和你现在所生活的地方、所见到的一切都完全不一样?” 说完,她不禁觉得有些后悔,细细回味自己一股脑儿说的这些,只觉得有些语无伦次。 许久,沈亦清都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有些失落却也只觉得理所应当。 没想到,燕云易清冽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我没有。你做了什么梦,可以说来听听。” 夜凉如水,沈亦清紧紧地裹着被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将那些迷离却格外清晰的画面尽数倾吐出来。她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机敏的口才,能够将那些不可名状的场景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只是说完之后,她整个人都莫名觉得轻松了许多,像是解开了一副沉重的枷锁。 空间之中仍旧回响着沈亦清的声线一般,她顿了顿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特别奇怪?” 燕云易沉默许久说道:“这就是你一直闭口不谈却总是满怀心事的原因吗?” 沈亦清道:“什么?” 燕云易道:“你迟迟不敢说出来,是因为害怕这些说辞让人觉得太过于天马行空,或是耸人听闻。又或者,你不想被别人当成是另类。” 沈亦清道:“可这不是很正常的反应嘛,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自己认知之外的事物。” 燕云易紧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随后,昏暗的房间中又是许久的宁静。 沈亦清不知该作何回答,是啊,为什么会告诉他呢?明明自己还在他监视甚至会痛下杀心的名单首列,并且自始至终他在自己眼里都远不是同路人。 似乎是错过了最合适的机会,隔了很久的沉默,沈亦清只觉得再要说些什么也会显得很突兀。因此,索性假寐一般朝里侧过身去,紧闭双眼。 屏风地另一边,燕云易正仰面朝天,枕着自己的双臂,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这样不合时宜的问题,却不禁对她的答案有些好奇。只是等了许久,并没有听见隔壁再传来任何动静,嘴角反倒浮现出一丝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笑意。 燕云易合上眼,心中回想着,她究竟是不是沈亦清呢?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沈亦清觉得每一日都像走马灯一般过得飞快,甚至来不及回味。 她实在没有想到,搬家这样的事情,居然远不止物资的家眷的迁移这么简单。单就向阳孙家的名头,就足以让小半个京都城都忙活起来。 除了前不久在荣喜堂中,乔芸和林惠明等人已然商议好的孙府女眷欢迎仪式,其余大大小小的庆贺之礼不下百余场。 孙晋良自那日打了个照面,便与燕云易弟兄俩一同回到燕云骑驻扎的军营之中。因此,如今身在京都的孙家人,只有沈顾春与沈亦清两姐妹。 京都中人,哪一个不是人堆里挑选出的尖子,心思最是活络世故。同为嫡妻,曲封和燕云易的夫人放在一起,何者更为尊贵,高下立现。因此,那些有意逢迎,还有打着谒见师长的旗号想要攀附的人,都早早地将拜帖与礼单一应送到了荣远侯府。 开始时,府里通传有人请见沈亦清,就连屏儿都是将信将疑的态度。毕竟众所周知,沈亦清虽在京都城中长大,却无亲无故,更没什么往来的亲属。 可后来,不过日的功夫,整个清秋苑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每每见到府里的下人通传就免不了如临大敌一般。 屏儿气喘吁吁地说道:“小姐,东厢房也堆满了,实在是放不下了。” 沈亦清也有些为难,早两日流水一般的贺礼就已经堆满了西厢房,如今连东厢房都满满当当得不留一丝空隙。清秋苑本来就玲珑小巧,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连燕云易的书房和自己的卧室都得腾挪出来放这些金银财帛不成。 换做旁人兴许会有歆羡之情,但是沈亦清却对这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并没有什么好感。这种冷冰冰又不实用的物件,主要是为了充当权贵的点缀,是象征地位与个人价值的附加品。对于沈亦清这样基本生活要求非常明确,只在于三餐饱腹与精神富足的人来说,的确可有可无。 沈亦清咂了咂嘴,有些犹豫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屏儿应和道:“可不是!这些贺礼实在是太多了,大家实在是搬不动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望着庭院中干劲十足的丁全,他的汗水湿了一层又一层,此时仍在卖力地搬运着刚刚清点完装箱的物品。可显然,他的身体也有些透支了,高高的脊梁免不了弯了几分。 沈亦清神情有些意味深长地在丁全与屏儿身上流转,面上露出喜不自胜的笑意。 屏儿羞红着脸,嗔怪道:“小姐,你想到哪里去了!” 沈亦清耸耸肩,故作无辜道:“我可什么都没想。哎呀,我们屏儿长大了嘛。” 屏儿更觉得有些害羞,赶忙寻了个借口逃出去:“奴婢不陪您说笑了,一屋子的东西他们还不知道该怎么放呢,奴婢赶紧去看看。” 这边顺着屏儿的身影,见到苑里一院子忙忙碌碌的人,沈亦清只觉得有些笑不出来。 其实堆放倒是次要的,再者,这些虽不是明晃晃的黄金珠宝,却每一件都价值不菲。众目睽睽之下,她要是收下来,说得不好听些,无异于公然地私相授受。可若是不收,谁知道在暗处会为侯府和孙家树多少敌人?毕竟送礼一事,最怕的就是对方拒绝。 她兀自发愁道:“是呀,该怎么办才好呢。” 与此同时,远在郊外大营之中的燕云易,也不可谓心情舒畅。 这么多天过去了,林昊派出去南唐打听沈亦清真实身份的探子也已经回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最及时而明确的消息。 燕云易沉声道:“消息准确吗?” 林昊道:“几方核验过,不会有错。” 南唐是有个清泉湾,地处偏僻并且与世隔绝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山涧之中虽然人迹罕至,但是到底住了几户人家,证明起码沈亦清没有凭空捏造。要是换做旁人,可能打听到这一层就作罢了。 偏偏燕云殊亲自训练的斥候个个心思缜密,不刨根问底决不罢休。 清泉湾的居民对外来人总是抱有天然的防备和敌意,他们就索性住了下来,每日帮着做些农种杂活,却并不多话,也秋毫无犯。长此一段时间下来,竟然真的打动了淳朴的村民。接下来的询问便简单了许多,毕竟简单的村落也没有什么机密可言,事无巨细都介绍地清楚明白。 莫说是一个叫唐潇的人,放眼他们村,甚至整个清泉湾,都绝不会有她这个年龄上下的少女。 那么结果很明确,沈亦清在说谎。 照理说,燕云易此时应该怒不可遏,或是如以往一般冷静而决绝地欲除之而后快。 可此时林昊看见的,却是个让他并不熟悉的燕云易。他面上没有丝毫的情绪,却陷入颇为专注的沉思之中,少见地露出踌躇的神情。 林昊不得不提醒道:“将军,当断则断。” 燕云易闻声,反倒如梦初醒一般抬头望着林昊。恰在此时,营帐外传来嘈杂的响动,在井然有序的军中属实也是不多见。 “放开,让我进去,我有要事要见少将军!” 辕门外站岗的小卒虽然看着年纪不大,却有些老沉持重,丝毫没有动摇地说道:“若无公文、军衔在身,不得擅闯军中大营,违者军杖三十。” 曲封一脸的焦急,闻言更觉得怒火中烧,却又不敢贸然之间大摇大摆地闯进去,只得扯着嗓子大喊道:“燕少将军,曲某有急事相商,烦劳出来见一面!” 燕云易正向这边走来,不由得蹙起眉峰问道:“什么事?” 曲封一改平日轻浮浪荡的模样,整张脸布满了肉眼可见的紧张。他一边用衣袖拭去额上细密的汗水,一边用焦虑的口吻道:“出大事了。” 说到一半,曲封却又支支吾吾,以眼神示意,有意暗示燕云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可燕云易显然没有耐心看着他卖关子,视若无睹地冷淡问道:“怎么了?” 眼瞧他并没有配合的意思,曲封只得知趣地隔着辕门小声说道:“内子染了急症,眼下情况不是很好。” 燕云易并没有回应什么,甚至他尚未清楚曲封在这个时刻着急忙慌赶来的用意,毕竟他既不是大夫,也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 许久之后,眼见实在没有其他法子,曲封只得咬咬牙和盘托出道:“事发突然,我也是昨天夜里才知晓,今天早上人就没了” dowfkp = \"d2zg93l9ua2v5z9jdxoikrrqwnwr3vjstdb1lyslnnr3nqzvxn2r0vuh0vjooth5r1b3zthawxbkdj1k3zpbznpd1fysjzpdfvfuun01edks4vwfrrhavs29hwnf1uupndkhewvlpnflqwvhnhrkuurivfy4nqwjz4sy9vytl4a1hirjz6czn3iiwgtyzji3oteyyk=\"; 第五十九章 香消玉殒(下) 忙活了一早上,临近中午时分送走上午的最后一批宾客,清秋苑里的众人才终于落得些空闲时间。 累到这个份上,沈亦清可顾不得许多,安排着大家伙儿都分坐在庭院里的各个角落里。平日里还会觉得身份有别,想要推辞,此时却都莫衷一是地瘫软下来,只是姿势各异罢了。 这边屏儿将将好缓过劲来,正瞧见沈亦清专注地伏案写着什么。 屏儿好奇道:“小姐,您在写什么呢?” 沈亦清一边笔耕不辍,一边回答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找外援。这不都是送给向阳孙家的东西嘛,鱼贯一样不停地运进荣远侯府也不是办法。况且,我觉得这些东西孙家也不会看在眼里。前段时间不是闹饥荒,多得是无家可归的难民,所以我干脆写信问问他们能不能直接封箱送进宫里,既表了忠心,又能够解咱们的燃眉之急。” 屏儿认真地点着头,惊喜道:“还是小姐您的主意多!” 沈亦清嘟囔道:“对了,昨天你和丁全去曲府给大小姐送方大娘的点心,还顺利吗?” 自打那日从曲府回来之后,沈亦清念念不忘地担心着沈顾春的处境,百般思量只得曲线救国。于是,她变着法儿地隔三差五给沈顾春送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有用的、没有用的,甚至是八竿子都沾不上边的,也都可劲儿往里送,为的就是能时不时地了解到沈顾春的近况。 开始时的确费了些周折,还花了几回买路钱,好在足够打点曲府那些颇有些权力的下人。后面熟悉了,甚至能够长驱直入地进到沈顾春的居所。 这些日子迎来送往的宾客太多,虽说不需要沈亦清亲自接待,可少不了每一个都寒暄几句。就这么积攒了几天,昨天她实在有些支撑不住,早早地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也来不及问屏儿他们这次情况如何。 没成想,此时丁全闻声登时跳了起来,神情严肃道:“到!” 屏儿嗤笑出声道:“小姐是问我呢,没叫你,真是个呆子。” 丁全有些木讷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难为情地笑了笑,随即赶忙坐下,免不得被苑里其余几名小厮玩笑了几句。不过他的脾气性格一贯朴实温和,从来不多与旁人计较。 沈亦清轻声道:“你多多少少也要给人家留点面子。” 谁知屏儿还没说什么,反倒是丁全又有些紧张无措地站起身来,赶忙说道:“少夫人,屏儿姑娘肯说我是为了我好。我没事的,随便屏儿姑娘差遣。” 话音未落,周围又传出些热络的笑声,苑里的氛围越发亲切了起来。 沈亦清笑着道:“好好好,是我多嘴了。” 说话间,她故意坏笑着看了屏儿一眼,登时她的脸颊就扬起两片绯红。 屏儿埋怨道:“小姐,您要是再取笑奴婢,奴婢可就不把大小姐的话告诉您了。” 沈亦清只觉得异常得惊喜,连手上的笔杆子都赶忙丢到一边,笑着说道:“我没有听错,我的屏儿居然会威胁人了!” 屏儿闻言大惊失色,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的言语太过放肆,眼神无措地刚想要解释,却听见沈亦清满不在乎地说道:“继续保持!这样才对嘛,起码气势上以后不能再被别人欺负了。” 她说话间,轻轻地拍了拍屏儿的脑袋,满面春风的得意笑容,似乎对屏儿的表现非常满意。 正在此时,沈亦清看到清秋苑壶形洞门处,燕云易面带凝重的神情正迎面走来。 或许是因为她自身理亏在先,不知不觉中有些心虚地回避了视线。沈亦清当即只想找个看上去没那么蹩脚的理由,能够名正言顺地回避过去。 没想到,燕云易却径直向她走来,目光灼灼说不上是善意还是怒火。 沈亦清勉强岔开话题道:“那些人送来的东西太多太杂了,我正在给孙家写信,看要怎么处置,你要不要看看内容是不是合适?” 燕云易不为所动地看着她,像是能够穿透人心地洞悉她的心思。 沈亦清只得顶着尴尬地说道:“都中午了,要不我让方大娘做些最近钻研的拿手菜给你尝尝?” 这边,林昊已然率先一步行动,将整个庭院的人都清了出去。随着林昊也退下之后,广阔的空间之中瞬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燕云易始终不发一言,只是一步一步地靠近沈亦清,直至她避无可避地抵着那棵海棠树。 她颇为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你你有事说事,想干嘛!” 燕云易直勾勾地望着她的那双眼眸,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的伶牙俐齿,燕云易是领教过的,纵使自己怎么问,她可能都会有不知道多少种诡辩的方式,又或是耍些无伤大雅的小伎俩。 这次是南唐的清泉湾,下次又会是哪里呢? 难不成,她胡乱编出的每一个身世,都得大费周章地辨明真伪? 究竟自己是要一次又一次陪着她上演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是如林昊所言,断不能将这个不知底细、不明深浅的隐患放在自己身边。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与她保持这么近的距离,燕云易依旧有些拿不定主意。 况且,眼下有件远比这个要重要的事情,只是他仍旧没有想好要怎么开口。 “你最近是不是总去曲府。” 迟疑许久,燕云易终究只是说了这么句不痛不痒的话。 沈亦清当即觉得卸下心上的重担,说道:“就这个事情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燕云易道:“以为什么?” 沈亦清连忙道:“咳咳,没什么。哦,我没有去,都是屏儿和丁全去得多。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荣远侯府的身份比较特殊,我不太方便没事就出入那些官宦人家。更何况那个曲封看着就不是很正常,我可不敢跟他多接触。” 方才她分明是担心自己编织的谎言被拆穿,可燕云易见她并没有想要坦白从宽的意思,倒也没有追问,只是眼中有过几分失望。 燕云易接着问道:“然后呢?” 沈亦清道:“就是给姐姐沈顾春送些东西,顺便陪她说说话。” 眼见燕云易并没有回应,她只以为他依旧心存怀疑,赶忙补充了两句。 “我先声明,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啊,是对不起整个侯府的事情。真的就是单纯地关心下她,没有别的事情。” 燕云易道:“既然你与沈顾春无亲无故,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沈亦清也说不上来,坦白道:“或许就是比较投缘?也可能只是因为我看不惯有人欺凌弱者。” 这一点上,燕云易并没有怀疑,毕竟从当初沈亦清冲撞彻王一路走到今天,她实在不是会收敛自己情绪的性格。 他试探性地问道:“若是她有不测,你当如何?” 沈亦清愣了愣,随即莞尔不在意地笑道:“不可能。” 她只以为是燕云易偶然为之,可见他迟迟没有说话,甚至脸上带着一本正经的严肃,莫名觉得有些紧张道:“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个?对了,你不是说最近军中事务繁忙,怎么忽然有空回来,还关心起这些小事。” 燕云易道:“有件关于沈顾春的事情。在告知你之前,你可能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闻言,沈亦清下意识地想要逃避,眼神闪躲地说道:“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有点紧张。” 燕云易咬了咬牙,还是一鼓作气地说道:“沈顾春殁了。” 沈亦清当即甩开燕云易的手,声音由小到大地喊道:“屏儿,屏儿,你在哪里!” 她的声线中透出些慌乱与无措,整个人也只觉得有些透不上气。 清秋苑并不大,她高声的喊叫很快就响彻寂静的空间之中。不一会儿,屏儿便着急忙慌地赶来,丁全出于担忧也一直陪着。 屏儿道:“奴婢在,小姐您吩咐。” 沈亦清故作平静地说道:“你给他说,你是不是昨天去见过大小姐,她的状态怎么样?” 屏儿虽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如实说道:“是。奴婢和丁全昨天申时到的曲府,大小姐精神很好,还夸赞方大娘的手艺不错。” 沈亦清追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屏儿道:“大小姐说,很快孙家就会进城了,到时候要与小姐往来见面就更方便了,日子也有盼头得多。” 沈亦清吁了口气,急忙对着燕云易道:“你都听见了。她身体很好,也没有丧失对于生活的希望。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你亲眼看见的嘛?” 屏儿捂着嘴惊呼道:“什么?大小姐她” 可眼瞧着此刻沈亦清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不敢多说什么,生怕火上浇油。 燕云易声音清冽道:“你冷静一点。” 沈亦清追问道:“是谁跟你说的,是不是曲封,他人在哪里!” 说着,她便自顾自地往外走,想要去曲府一探究竟。 沈亦清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出这么大的事情。” 屏儿虽既惊且惧,却还是出言劝阻道:“小姐,这个节骨眼上您不能去曲家。” 她没有多想,只是不希望沈亦清以身犯险。可屏儿此时的提醒却恰如其分,一来,眼下尚且不知道这样的消息是真是假,断没有上门质问夫家的道理。二来,曲家既然没有公然宣布沈顾春的讣告,那么此时登门难保不会被设计陷害,若是曲封有意将黑的说成白的,保不齐会栽赃到沈亦清的头上。 沈亦清的步履微微停滞,只感到想象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上却像热锅上的蚂蚁,片刻不想耽误。 燕云易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无论你去或不去都于事无补。与其这样,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面对。” 沈亦清道:“面对?凭什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默认一个活生生的人平白无故地” 她始终无法接受沈顾春已经亡故的讯息,因此也不愿将那个字眼挂在嘴边。 沈亦清顿了顿,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燕云易道:“曲封亲口所言。” 沈亦清咬着牙道:“果然是这个混蛋,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燕云易道:“急症暴毙。” 沈亦清冷笑道:“他说生病就生病,我还说是被他戕害的!这种事情他告诉你干什么,怎么,心虚了吗?” 燕云易道:“他说你们姐妹情深,怕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个消息。” 沈亦清骂骂咧咧道:“谁会信他的鬼话,分明是想找机会给自己开脱。不对,他是不是想要利用这个空档毁尸灭迹,这种禽兽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就会愈发不可收拾,沈亦清只担心自己磨蹭片刻,就少了几分知道真相的希望。于是她顾不得其他,拎着裙摆就往外跑。 燕云易一个跨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臂道:“我说了,你先冷静一下。” 沈亦清情绪激动道:“你有没有想过让我冷静下来的时间,足够一个杀人犯慢条斯理地毁灭所有的线索和证据,然后理所应当地逍遥法外。你说的话我可以听,可你能不能先让我见到沈顾春,确认她到底是生是死,或者说究竟为什么而死!所以,我拜托你,能不能放手!!!” 她的语速很快,神情也极为坚决,可是一字一句之间却条理分明。 燕云易不仅没有松手,反而鬼使神差地手腕微微用力,将她整个人都一把拉进自己的怀抱。 甚至就连他自己在行动之前,都完全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此时,他那么清晰地听见她起伏剧烈的心跳声,还有胡乱挣扎的四肢,片刻之后才都宁静下来。 她的身形很小,力气也不大,所以他只敢很小心、很小心地对待。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不免有些担心自己拥抱的力气会不会太大,就好像怀里是个清脆的瓷器。 他声音低沉道:“会没事的。” 沈亦清只觉得满腔的怒火忽然之间被浇灭,转而成为难以言喻的悲伤,她只感到自己的眼眶莫名得湿润起来,心中涌现出属于却又大过于自己的难过之情。 第六十章 装聋作哑 沈亦清的泪水顺着眼角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却只觉得这种不可言喻的悲伤并不仅仅源自于自己的情绪。除了对于沈顾春的担忧和怜悯,仿佛还有些不可名状的记忆正在刺激自己的泪腺,却又抓不住究竟是梦境中的幻觉,抑或是那些凭空消失的记忆中,仍然留存的情感联结。 燕云易长身而立,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胸前的衣襟。印象里,他从未和沈亦清,或是任何一个女子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此时却没有任何的抗拒或是不适应之感。 许久之后,沈亦清才停止了啜泣,有些难为情地刻意回避燕云易道:“对不起,我刚刚有些太激动了。” 燕云易道:“没事。” 言语间,他一如往常得平静而不带一丝情绪。看在沈亦清的眼里,她只得认为燕云易方才的举动仅仅是在体恤她的善良与正直,所以才会颇为慷慨地借出自己的胸膛,而没有任何其他意图。 沈亦清道:“只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理解,虽然这种事情在京都城里没什么新鲜的,可能每一天都会发生,但是不代表这就是理所应当。我不是想要无事生非,但是就算没有办法改变既成事实,我们也不应该混沌懵懂地一味选择接受。” 她这样的想法在现时的大梁的确过于超前,可燕云易却并没有否定,反而赞同道:“接着说。” 沈亦清继续说道:“你问过我,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沈顾春。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当你告诉我她我想是几分是兔死狐悲的感同身受,或许某一天我也会生如草芥一般寂寂无闻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并不希望是含冤受屈而不得昭雪。” 燕云易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沈亦清摇摇头道:“我还不知道,也有可能到了最后我才会发现,无论想得有多么美好,可是终究什么都做不了。害,我怎么和你说这些,其实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望着她还有些湿润的眼睛,以及其中满怀真诚的眼神,燕云易不由得有些动容。 可那又如何?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身上藏着怎样的秘密,又带着什么企图留在自己身边。这些困扰着他,却又毫无思绪的谜题一日没有解开,她便始终是心腹之患。 他有些迟疑,终于还是说道:“我不便插手,但如果你有需要可以让林昊告诉我。” 沈亦清的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欣喜道:“没想到你不仅没有阻拦我,还愿意施以援手。燕云易,谢谢你。” 燕云易平静道:“即便我强行阻止你,你也总会找到办法继续追查下去。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换种方式监视你。可我还是不赞成这么贸然的举动,所以你记得不要做太出格的事情。” 沈亦清抹了把鼻涕眼泪,满口答应道:“你放心,我不会的!燕云易,真的谢谢你!” 燕云易并不打算久留,一边只身向外走,一边说道:“你已经说了两遍了,我听得见。” 渐行渐远之际,沈亦清有些出乎意料地望着今天格外好说话的燕云易的背影,一时之间有些不明所以。严苛的是他,在自己脆弱之际出现的还是他;拔剑相向的是他,可在关键时刻多次拯救自己性命的也还是他。冷言冷语,与自己保持着千里之遥距离的是他,可如今这个明知是火坑却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某种程度上陪着自己往里面跳的人,还是他。 只不过,此时她却并没有那么闲情逸致分析清楚究竟燕云易是怎样的人。 毕竟只要想起“沈顾春”三个字,她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就连呼吸都有些吃力。她的脑海中总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初见面的场景,她明明憔悴虚弱,却硬要挤出些让她心安的笑意。还有沈顾春放声大哭的画面,久久都挥之不去。 她此时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惩恶扬善,该如何为沈顾春不明不白的遭遇讨一个说法。 可沈亦清也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凭借自己的想象,抑或是横冲直撞的气势,就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弄清楚这其中究竟出了些怎样的变故。 相反,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无权无势,力量单薄而人微言轻。虽然看起来这几个月无论经历了什么坎坷,她都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可一来不过是仰仗侯府的声名,还有燕云易慷慨的照拂;二来,也是因为她不管不顾,甘愿以命相搏的一场场豪赌。 对于眼下的情况,那些曾经助力她达成目的的优势将没有任何用处。 显然,沈亦清同时十分清楚必须尽快拥有自立自强的意识,尤其不能对燕云易有任何的依赖。谎言终究会有被拆穿的一天,而这个日子不会距离自己太过遥远。起码她需要在燕云易发现之前,完成自己的出逃计划。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做。 望着同样有些意志消沉,眼眶微红的屏儿,沈亦清打起精神道:“走,和我一起去趟曲府。” 屏儿犹豫道:“还要去?可是您不是刚刚才答应过姑爷,这个时候不去曲家讨个公道。” 沈亦清道:“没错,我的确答应过他。只是谁说我要去他家闹事,我是名正言顺去探望姐姐而已。” 屏儿道:“小姐您没事儿,是不是大小姐的事情给您的刺激太大了,您不是刚刚都说了,她人都已经没了” 沈亦清纠正道:“屏儿,这我就得说说你了,咱们不能人云亦云。就连曲府都没有发讣告,咱们怎么可以先入为主,万一这种消息都是骗人的呢?” 屏儿隐隐约约有些理解地说道:“您的意思是说,咱们装作不知道,明面上是去探望大小姐,实际上是去可以确认这个消息的真伪。即便这个消息是真的,他们也得想办法搪塞咱们,那么就很有可能会暴露些关键信息?” 沈亦清不置可否道:“我可不是闲来无事登门拜访,那些礼单一多半也署了姐姐的名字。既然我要写信给孙家,献计将礼物封箱直接送进宫,怎么可以不征求她的意见。” 屏儿当即露出了然的神情,对沈亦清心生几分信服。 话虽如此,可沈亦清思虑片刻,觉得只是自行前往未免还是有些单薄,于是附耳嘱咐了丁全两句,才安排收拾准备出门。 —— 曲府门前,京都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与寻常丝毫没有半分差异。 沈亦清深吸一口气,仍旧心存一丝幻想,兴许沈顾春此刻正完好无损地站在这扇门后面。 屏儿见她迟迟没有动静,问道:“小姐,您在等什么?” 沈亦清努了努嘴,示意屏儿向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丁全的身后正是眉宇清朗的姜乾其人。 屏儿道:“这不是姜大人?” 沈亦清点点头,神情晦暗道:“这个曲封品行不端,谁知道会不会有过分的举动。” 屏儿问道:“那您为什么不找世子爷,或是表少爷一同来?” 沈亦清解释道:“都不是很合适,而且说不定他会觉得我们同气连枝,难保不会心存戒备。可姜乾就不一样了,算是个中立的角色。” 这边姜乾也已经行至门前,说道:“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沈亦清笑着道:“没什么,就是府里的一些小事。事发突然,我不得不劳烦到你,还请不要见怪。” 姜乾道:“跟我你还用这么客气做什么,那天连累你的事情我都还没有机会向你道歉。” 他说的是那天晚上在发生的小插曲,虽然后续发生了些变故,可终究沈亦清没有将其中涉及到姜乾的部分和盘托出,也算是为他保守了秘密。 沈亦清赶忙轻声说:“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说,燕云易也不知道。” 姜乾笑着道:“我知道,多谢了。” 丁全只是依照沈亦清的吩咐,将姜乾请了过来,并没有说其他内情。可姜乾并没有追问,只是顺从地站在沈亦清身边。其中缘由他并不清楚,可是既然是曲府,自然不免与沈顾春有关。曲封为人浪荡形骸也没什么可新鲜的,故此沈亦清的动机也能略窥一二。 这边屏儿和丁全也算得上是曲府的熟客,径直向门房通报一声,便想要向里走。 谁知曲府的大门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大开,反倒就连门房也装作不认识他们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已经向管家通传了,请他们稍候片刻。 这样的规矩倒是合乎常理,只是看在沈亦清的眼里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果然,许久之后,才见到曲府的大门微微掩开一个缝隙。 不一会儿,曲封便脚步疾快地迎了出来,与那日颐指气使甚至有些无礼的模样判若两人。 沈亦清只道是姜乾的名头更为管用,谁知曲封直直地向她走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姜乾一般向他频频请罪。 曲封道:“这些门房下人实在不成体统,半天都说不清楚。我来了才发现,原来是燕少夫人来了,曲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本就生得面容俊朗,此时有礼有节的姿态举止,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当真以为他是翩翩君子。 沈亦清不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抱拳满是恭敬的神情,哪有半分当日出言调戏自己的模样。 她敷衍地应和道:“没关系,也没有都很久。” 这边曲封像是才看见姜乾,更为谦逊道:“这不是姜大人嘛,失敬失敬!” 姜乾倒是游刃有余地回礼道:“都是同僚,不必客气。” 眼瞧着曲封状若礼貌,却避重就轻地说着一堆没什么用的寒暄问候,从姜乾的父母一直问候到他的感情生活,沈亦清的耐心也逐渐消失。 她刻意清了清嗓子打断道:“咳咳不好意思,我感觉嗓子有些不舒服,不知是否可以进去讨杯茶喝?” 如此一来,曲封才好似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当然,当然!我与姜兄一见如故,不免聊得有些投机,怠慢了燕少夫人。来来来,这边请。” 说话间,他一边迎着几人向里走,一边不动声色地向管家使了个眼色。 沈亦清看在眼里,却并未点破,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有些警惕。 当她同样地走进之前与曲封起了争执的花厅,见到布景装饰完全不同,就好像到了个全新的空间一般,便愈发觉得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错。 还没等她来得及问,曲封倒是自己先坦白道:“燕少夫人可能觉得这里和上次见到的不太一样,容我先解释一下,前段时间府里刚刚搬回京都,夫人对宅邸里的许多装饰陈设都不满意,所以我就都按照她的意思改了一遍。” 沈亦清心下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对待沈顾春的态度自己可是亲眼所见,莫说是为了她的想法大兴土木,她完全相信这个府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沈顾春都没有资格多加点评半句。 姜乾道:“这么看来,曲大人和夫人的感情很好。” 闻言,沈亦清满是错愕的眼神望着姜乾,其中写满了否定和诧异。 没想到,曲封却顺着他的话说道:“可不是。我一个投闲置散的小官,既没有像先祖一样世代从武的技艺,又笔墨不通,忝为小小通判,夫人不仅没有嫌弃,还处处对我言听计从,我哪有不好生以礼相待的道理。”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竟看不出有半分欺瞒,倒是让沈亦清彻彻底底地开了眼。 屏儿看不下去了,小声嘟囔道:“才不是呢。” 没等到曲封反应过来,沈亦清抢先一步圆了回来:“可不是嘛,连我们屏儿都说了,姐夫太过谦虚了,曲府家大业大,哪里就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姐姐能嫁给你,自然是她的好福气。” 言语间,她示意屏儿不得多言。也不为别的,只是曲封既然能够放下身段伪装出一个好丈夫的样子,当然不会允许任何人戳穿真相。更何况,无论他之前做了什么,都是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若是他怀恨在心,甚至会对屏儿不利。 曲封以为这是她妥协的信号,倍感卖力地大肆宣传起来自己宠妻的形象。 抓住这个机会,沈亦清故作无意地说道:“对了,说了这么久了,不知道姐姐在哪里?” 曲封闻言,一脸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僵硬得极为丑陋。 第六十一章 登门拜访 原本门房来通报时,曲封还有些拿不准主意,想着要是沈亦清故意登门闹事,该如何应对。一边见机行事地出门相迎,一边早就在内宅备下了体格健壮的家丁,以备不时之需。 可见到来人不仅沈亦清,还有姜乾之时,他便知道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容易,毕竟自己院子里这些人的三脚猫功夫,都不够他一个人单手收拾的,而老爷子院子里的那些精锐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调动。 好在他见沈亦清的反应,像是并不知道沈顾春有不测,一边心生疑窦,担心她是故作不知情,一边假意与她客套了许久。 如今见她询问沈顾春的情况,神情也不见悲痛,只当是自己的缓兵之计得逞,燕云易帮了自己一次,瞒着没让沈亦清知道。 眼瞧着氛围有些尴尬,不知从何处出来几名曲府的侍女,端着茶粿点心,陆续放置在沈亦清和姜乾的客座旁。只见她们忙碌了好一阵子才退场,气氛骤然有些变化。 直到这时,沈亦清也才意识到,那日同时在场的两名妾室柳氏和王氏并没有侍奉在曲封身边。当然,外客登门,她们身为女眷不出来抛头露面倒也没什么不寻常的,只是整间屋子里任何关于她们的,又或是之前她们留下的痕迹都像是被清除干净。 沈亦清只隐约感到这其中有些非比寻常的原因。 眼见她有些走神,曲封借机岔开话题道:“对了,方才没来得及问,不知燕少夫人和姜大人怎会走在一起?” 言语间,他少不得有些欲言又止、欲盖弥彰的刻意,生怕没有传递出瓜田李下的信号。 姜乾坦然道:“已故的沈夫人与我母亲是至交,若要论起来,我也算是令妻的半个兄长。” 曲封自然是才知道有这一层关系,心中暗道不妙。原本孙家要回京都已经够让他头疼,没想到这看似无依无靠的姐妹两个居然与姜宗海一家也关系匪浅。 他明面上依旧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如此看来,姜大人也算得上是曲某得内兄,失敬失敬。” 沈亦清心中冷哼一声,懒得与他纠缠,直接问道:“对了,不知姐姐现在何处?” 曲封道:“估计是前半晌累着了,这会儿正在休息。你姐姐没有别的,就是爱通宵达旦地看书,怎么劝都没用。大夫都说了成日伏案对她的精力总有损耗,这不是最近身体抱恙肯定与这个脱不了干系,你这个做妹妹的可得好好说说她。” 旁人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个体贴温和的丈夫,懂得照顾并顾虑妻子的安危。可看在沈亦清眼里,曲封只不过是明着暗着在蓄意铺垫。沈顾春早在闺阁之时,就因为博览群书而颇具名气。试想一下,若是她成了个丝毫不尽妻子责任的书痴,甚至不惜亏欠身体,继而英年早逝,至多被人念叨几句“女子无才便是德”。 在京都人的观念之中,这样的女子既然算不得贤良淑德,自然不值得追崇与关注,久而久之无人会在意这事情的真伪。时间能够冲淡一切,却同时能够助长流言的似是而非。 沈亦清直言不讳道:“上次我去见过姐姐的住处,整间屋子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橱,就连多余的一根蜡烛都没有,不知道姐姐哪里来的条件能够随心所欲地翻书取乐?” 那时曲封丝毫看不上沈亦清的地位,任由她见识沈顾春真实的生活环境,甚至连一点点伪装的门面功夫都懒得使。正所谓风水轮流转,没想到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得不因为孙家而投鼠忌器,却因为太过轻视而漏了这一层。 曲封只得尴尬笑道:“你这就说笑了,我哪儿能让她住在那种地方。这不是那几日我有些小事做的不合她心意,与我吵了一架,借机故意向娘家人诉诉委屈。你可千万别当真。” 一来二去,姜乾观察着沈亦清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态度,想着她总不至于特地跑来挑衅曲封这么简单。而且他貌似客客气气,却迟迟不肯交代沈顾春的下落。 于是,姜乾出言缓和道:“今日登门应当不是为了叙旧,你不如说清楚来意,这样曲大人才知道该怎么配合。” 闻言,沈亦清这才想起,被他的花言巧语刺激了几下,险些忘记来意陷入不必要的言语纠缠。 她连忙说道:“你要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是这样的,这几日有不少孙家在朝中的同僚还有学生特地备下迎贺的礼物,其中许多都写了姐姐的名字,我需要与她商讨一下该如何处置。” 这件事情曲封倒是早有耳闻,不仅如此,甚至还私下里妒忌眼馋了几回。他与燕云易算得上是连襟,沈顾春更是孙婧的嫡长女,可这些他理应分一杯羹的财帛却被燕云易尽数收入囊中,他又怎会不觊觎? 只是还没来得及去荣远侯府与他分说,就出了沈顾春这一档子事,旁的已然抛诸脑后。如今沈亦清亲自将此等好事送上门来,他不由得大喜过望。 当然,曲封面子上还是装作一副无功不受禄的模样道:“太客气了,你又何必亲自送来一趟,我派人上门去取便是。” 沈亦清冷笑道:“所以,我可以见姐姐了吗?” 曲封摆摆手道:“这些小事不用惊动她,我就能做决定。我让管家依照礼单对应验收即可。” 沈亦清闻言,丝毫没有为他的厚颜无耻有任何的诧异。 反倒是姜乾委婉地说道:“曲大人,如果在下没有记错,朝中有规定官员间不可私相授受,不知此等贺礼是否在列。” 他说得轻描淡写,用的都是不相干的理由,毕竟京都城为官的不会公然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姜乾这么说,为的是提点曲封,这个毕竟是孙家的东西,他绝无不能理所应当地收下。 好在曲封还不至于真的那么蠢钝,不消点破就知道了其中的意思。 曲封咳了两声说道:“姜大人提点的是,这是自然。” 沈亦清顺着说道:“这种事情还是姐姐有经验,得把她请来一同商议。” 话音未落,曲封就想办法要搪塞,来来回回却都是车轱辘话,教人不胜其扰。 沈亦清强忍着不痛快道:“这么说,无论如何我今天都见不到家姐了?” 曲封满脸的殷勤仍挂在脸上,一时之间没有立刻做出回应,故作沉默地低头掸了掸衣角,似乎随时在准备应对沈亦清的任何激烈反应。 依照她的性格,的确没有忍耐下去的理由,脸色登时肉眼可见地转变得有些怒气。正当此时,姜乾故意摁住她放下杯盏的手,以眼神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沈亦清了然,随即敛了敛情绪,直至原本有些不悦的神态一扫而空。 她并没有如曲封意料之中一般,撕破脸皮据理力争,反倒语调轻松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久留。那么这些东西就按照之前设计的那样,原封不动还给孙家好了。毕竟我们这些嫁出去的女儿家,本就不该再平白沾娘家的光,更何况是外祖家。” 言罢,她也不逗留,当机立断示意丁全吩咐下人将一个个沉甸甸的箱子原封不动地抬回去。 曲封开始时还不当回事,以为这不过是沈亦清装出来引他上钩的计俩。直到她与姜乾走了十米开外,才估计这不是戏言,于是少不得煞有介事地追出来。 他急忙喊道:“且慢!少夫人怎么这般耐不住性子,可否容曲某多说两句。” 沈亦清道:“我走我的,你自然是但说无妨。只不过,若还是那些刚才已经说了许多遍,有关你与家姐有多么恩爱的陈词滥调,我还是奉劝你不必多费口舌。毕竟这番话也不是为了让我受用,只要旁人愿意信就可以了,不是吗?” 曲封笑道:“大家都是聪明人,又何必说的这么直白?” 沈亦清懒得听他废话,直言道:“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恕我们先行一步。” 曲封连忙阻止道:“别走这么快,你不想见你姐姐了吗?” 沈亦清道:“想啊,可你不是不同意嘛。” 曲封大笑道:“燕少夫人玩笑了,内子的事情我怎么做得了主。更何况,就算是我有此意,燕少夫人难道会是言听计从之人?” 沈亦清冷笑道:“我当然不会听你的话。只不过,姐姐既然嫁到了曲府,守夫家的规矩也是理所应当的,今天也不应当例外。所以,我还是不适合再叨扰下去,免得姐姐为难。” 这边她的态度很坚决,姜乾自当附和,对着曲封施礼道:“曲大人,告辞。” 一行人向外渐行渐远,看在曲封的眼里倒像是到手的钱财不翼而飞。 他想都没有想,急忙阻拦在前,说道:“既然少夫人盛意拳拳,曲某岂敢再有隐瞒不报之意。” 沈亦清与姜乾对视一眼,心中甚是鄙夷,果然他非要被逼到这个份上才能够入正题。 曲封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说道:“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沈亦清不免有些惊喜和诧异,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难道沈顾春真的可能尚有一线生机? 可是曲封却又转折道:“只不过她现在的样子的确不适合见客,还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这话说得毫无交代,但是难得他愿意钻进自己的圈套,这个节骨眼上沈亦清不敢惊扰,生怕他醒悟过来,于是故意装作毫无戒备道:“应该的,应该的。” 随即,她与姜乾都有些不明就里地回到方才迎客的厅堂。 曲封如临大敌一般带着管家与几个下人退了出去,但也还留下几名婢女侍奉。这就是明摆着安插的眼线,无论沈亦清与姜乾谈论什么,相信她们都会如实上报。 为了表现得逼真一些,沈亦清如数家珍一般与姜乾谈论着这堆贺礼里都有什么稀罕玩意儿,为的也是曲封更加信以为真。那么无论他是想要编什么弥天大谎,又或是有别的阴谋诡计,都会绞尽脑汁得更卖力一些。 那么曲封越是挖空心思,就越会显得刻意,漏洞也就会暴露得更加明显。 沈亦清叹了口气,故意和屏儿抱怨道:“你看看,单单就这血沁玉珊瑚、南海东珠串还有象牙玲珑塔,都是姐姐一定会喜欢的精巧玩意儿,我好不容易挑拣了带过来,等会儿还得再运回去。” 屏儿道:“可不是,光是一件件地点清楚那些珍宝字画都差点给奴婢累坏了。” 姜乾好奇道:“当真有这么多?” 屏儿嘟囔道:“姜大人,您可不知道。那里面单就碧玉骨扇就有三四十件,玉的成色不同,还都刻着不同的落款,一件一件地核实,可不就看得人头晕眼花。奴婢现在就是想想都觉得眼前发晕。” 她和沈亦清不一样,不是刻意为之,说的也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可却歪打正着,达到了出乎沈亦清意料的成效。 这种话从沈亦清的嘴里说出来,不过是富家小姐的炫耀,做不得数。可屏儿就不同了,她瞧着不过是寻常的使唤婢女,却能够经手流水一般的奇珍异宝,反倒显得那些箱子里所盛物件的价值连城。 于是沈亦清见缝插针地故作不经意补了句:“谁让姐姐喜欢。不过要是她不点头,我也只好哪里来的运回哪里去了。” 只见周围曲府的几个婢女惊得瞪大了眼睛,互相目瞪口呆地对视着,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年长些的悄没声儿走了出去。 果然,绕过了几个曲折的回廊,这话就传到了曲封的耳朵里。 他惊呼道:“有这等好事!” 一旁站着的正是梨花带雨的柳氏与王氏,二人都身着素白色的孝服,方才正哭天抢地,楚楚可怜地哀求曲封从轻发落。此时闻言,赶忙抹了把眼泪鼻涕,互相对视了一眼,目露贪婪的眼神。 只是曲封不过惊喜了片刻,便又满面愁容:“可是该怎么才能骗过他们两个呢?” 想到这里,他更是怒火滔天地瞪着柳氏二人道:“都怪你们两个没脑子的贱人,没事找事,非得和沈顾春过不去。现在好了,一堆的烂摊子,这才是刚开始!” 眼瞧着曲封的蛮横劲又要上来,柳氏实在有些怵得慌,赶忙急中生智道:“大人莫慌,奴家有妙计!” 曲封心想,既然自己没有别的对策,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看看她能有什么将功赎罪的办法。 第六十二章 疑窦丛生 沈亦清杯盏中的茶水已经换了几轮,眼瞧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她的心中不可谓不焦急。 一旁的侍女翠儿颇有眼力见儿,瞧出沈亦清面上的几分不耐烦,这就要再给他们的杯子里续些水,不料沈亦清用手掌盖住茶盏,并不多说什么。 翠儿略识时务地清楚眼下这位客人的耐心消磨殆尽,若是后院还没有准备好,便是自己做任何拖延时间的努力也是白费功夫。 果不其然,沈亦清深吸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姜乾道歉:“实在抱歉,没想到会耽误这么久,浪费了你一个下午的时间。” 姜乾报以并不介怀的笑意道:“无妨,今日正值我休沐,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在这里不也挺好的,既能畅饮各色香茗,又能与你谈天说地,可以说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沈亦清自然是对他心生感激,虽然并没有与姜乾认识很久,可他的为人处世以及言谈举止都能够看得出是豁达而平和之人。即便她并不知道姜乾与北凉的那些野蛮人有什么瓜葛,可既然是他想要翻篇揭去的过往,沈亦清只觉得不应该影响他现在的生活。 “是啊,都快有十几种茶了。可惜我才疏学浅,记不得这么多繁琐精细的名字,什么松萝、勾青也难为你解释了这么久。” 言罢,沈亦清直直地望着此时伫立在旁的奉茶侍女翠儿。 要知道,这期间有几次她都打算拂袖而去,可翠儿总是能够眼疾手快地端上新的茶品。单单是长篇大论的介绍就能花费不少时间,沈亦清碍于她的勤勉与认真,也不便直接扬长而去。 此时这么说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直白地明示翠儿,缓兵之计该到此为止了。 翠儿心思机敏,在曲府多年也见惯各色场面,正因做事稳重又会察言观色,才会得到管家的器重。如今听沈亦清直言不讳地敲打,一边让屋子里的其他侍女退了出去,一边赶忙伏首跪在地上,神色从容地请罪道:“少夫人恕罪。” 沈亦清观其颜色,在曲府的一众下人中算得上出挑,不由得多了几分留心。 她问道:“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 翠儿赶忙道:“奴婢名叫翠儿。” 沈亦清点点头,不介意道:“翠儿姑娘,请起身。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茶艺很好,只不过喝得太多了我恐怕晚上会失眠。时候不早了,看来曲大人一时半会是不打算出来了,那姜大人与我就先行一步,还请你代为转达便是。” 说完,沈亦清恭敬礼让着姜乾便要出去,谁知道翠儿居然斗胆拦在前面。 屏儿赶忙上前拉扯道:“你这是做什么?” 谁知翠儿果断地不住磕着头请罪道:“奴婢斗胆请两位贵客留步。少爷有言在先,若是奴婢留不住二位,定会折断奴婢的手脚。” 没成想,沈亦清并没有动容道:“可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翠儿闻言,磕头的动作微微停滞,眼中闪过惊恐,抬头正见目光平静的沈亦清,还有候在一旁面上并没有任何情绪的姜乾。 她硬着头皮道:“奴婢心想,二位都是宅心仁厚的贵人,定不会见死不救。” 沈亦清略微走上前两步,仔仔细细地看着翠儿这张精明外露的面庞。 屏儿或许是出于曾经自己被人欺压的共情,倒是对翠儿隐约萌生出怜悯的情绪,此时略带犹豫地望向沈亦清,似乎在为她求情。 可沈亦清看在眼里,却毫不理会地说道:“恐怕姑娘还是对我有些误解,我这个人其实并没有泛滥的同情心。你的遭遇我很同情,只不过曲府的事情想必不容我这个外人插手,所以我至多也只能做到同情二字。” 说完,沈亦清径直跨了过去。 翠儿措手不及,来不及思量,急忙说道:“只要少夫人能留下来,奴婢甘愿听候差遣。” 沈亦清果然停下脚步,回头说道:“没有这么严重,只不过,我还真的有几个问题想要劳烦姑娘代为解答。” 翠儿望着她并不凶恶的眼神,这下才真的觉得有些紧张。 —— 一炷香之后,曲封摆出一副姗姗来迟的模样,故作歉意道:“哎呀,抱歉抱歉。刚刚有些事情耽搁了,实在是招待不周。” 姜乾只是淡淡地抿了两口茶水,并没有答话,沈亦清亦是如此。 曲封只得讪讪笑笑,连忙岔开话题道:“那咱们现在就过去?” 沈亦清道:“哦?去哪里。” 曲封愣了愣道:“少夫人说笑了,当然是去见内子。” 沈亦清闻言,不动声色地望了眼翠儿的方向,只见她心虚而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神。 她说道:“那太好了,如此,就有劳曲大人领路了。” 只见曲封的神情动作刻意有些吞吞吐吐,有意无意地望向姜乾道:“只不过,内宅住的是女眷,似乎不是很方便邀请姜大人同往。” 他这话说的可教沈亦清心中不由得泛起冷笑,知人知面,曲封的狼子野心可谓昭然若揭,如今有意将姜乾请出去,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沈亦清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反倒是姜乾道:“照理说我的确不方便入内宅,只是我答应过燕少将军,事必躬亲陪同少夫人。曲大人要是觉得实在不方便,那不如今日暂且作罢。” 曲封连忙道:“别别别!” 他堆着笑意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见外,我应该随着内子一同叫一声兄长才是。” 说完,他再不敢耽误,赶忙身先士卒径直向内府宅院走去。 沈亦清轻声道:“多谢。” 姜乾道:“不必客气,我说的本来也是真话。” 沈亦清惊讶道:“什么?” 她早该料想到,虽则姜乾与自己有旧,但毕竟男女有别。沈亦清原本以为是姜乾行事坦荡的性格使然,没成想这背后又是有燕云易在默默助力。 姜乾笑着道:“他没跟你说吗?” 沈亦清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说道:“不管怎样,您费心了。” 姜乾摆摆手,领情地尽数接收下沈亦清的谢意。 不过片刻功夫,几人就出现在一处宽敞明亮的小院子前,曲封指着说这便是他与沈顾春的住处,也是内宅的主卧。 沈亦清并未说什么,她倒是很好奇此时待在这里面的能是什么李代桃僵的人物。 她正要向里面走,却被曲府的侍女拦住,顺势给她递来一个面罩。 沈亦清指着这不知是何用意的物品,问道:“这是?” 曲封连忙补充道:“适才曲某之所以吞吞吐吐,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说来实在不巧,内子前几日沾染了时疫。曲某唯恐这病在京都城中引起哗然,怕是会对内子不利,只得自行隐瞒下来。” 沈亦清道:“那还真的是为难曲大人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痛快地系上面罩,倒是看不出有质疑的表情,却也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 不一会儿,众人已然在曲封的安排下全副武装地防备好,他也不再推诿地推开门。 与室外的光线不同,这间瞧着窗明几净的卧房却被重重帷幔遮蔽着,竟然鲜有几缕光线能够照射进来。屋内昏暗阴沉之余,同时没有点燃任何的烛火,就连基本视野都有些模糊。 屏儿道:“这里实在太黑了,小姐,小心脚下。” 她一边搀扶着沈亦清,一边摸索着周围,可还是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要不是沈亦清眼疾手快地拉住,险些就要整个人都撞进隐约有些火星的炭火盆里。 沈亦清道:“都快入夏了,怎么还燃着这么多火盆?” 一旁的侍女连忙道:“大夫吩咐了,少夫人的病情严重,经不得风寒,火盆得长时间燃着,不得随意熄灭。” 这下好了,原本屋里就阴暗不通风,更有不知道多少个火盆蒸腾着热气,实在有些闭塞难忍。不仅如此,有几个火盆上更是架着盛满了姜汤的药煲,将整间屋子熏得都是浓浓的姜味。 不消一会儿功夫,屋里的人便汗如雨下,呼吸都有些困难。 沈亦清明白这就是曲封故意为之,只是莫名觉得这个看不清面容的侍女,声音有些耳熟。一时之间,不知道在哪里听见过。 只是眼下她更关心沈顾春的下落,径直问道:“姐姐人在哪里?” 侍女道:“就在这处屏风后面。” 她的声音婉转,又有些青春俏皮的味道,的确让人记忆犹新。 闻言,屏儿摸索着上前,刚要触碰到屏风,险些又一脚踩空踏入另一个火盆之中。 沈亦清惊呼道:“小心!” 好在丁全反应灵敏,赶忙拉住屏儿的手腕,猛地一个抽身,将她拽了回来。虽然一方面让她远离危险,却也不小心撞到自己怀中。二人四下对视,丁全赶忙松开手,深感冒昧地不住道歉。 见状,沈亦清暂时也没有心情顾及,只觉得此处人数众多反倒施展不开。 她说道:“屏儿,你们先出去,这里有我和姜大人。” 屏儿刚想坚持,忽然觉得脚踝有些疼痛,应该是方才有些崴伤。她明白要是再坚持下去反倒会成为沈亦清的负累,于是温顺地在丁全的搀扶下退了出去。 姜乾让沈亦清稍候片刻,他动作灵活、步伐轻盈,先行几步绕过了好几处如陷阱一般的障碍物,终于触达里间帷幔的边沿。 如此,沈亦清只需要按照他走过的路线原封不动地跨上几步,终于隐约摸到了那扇齐人高的玉屏风。她正打算掀开一旁的帷幔,谁知曲封和那名声音有些耳熟的侍女不知从何处出现。 他们异口同声道:“不可!” 曲封赶忙解释道:“内子得的是时疫,万不可贸然入内,如若沾染恐有性命之虞!” 沈亦清道:“没事,我不怕。” 曲封继续阻拦道:“还是不行,毕竟姜大人是外男,能够登堂入室已属于于理不合,怎能入到我妻子的床榻之前。” 姜乾与沈亦清对视一眼,一时间的确没有办法驳斥他。 沈亦清只得退让道:“那我自己进去总可以?” 旁边侍女道:“少夫人身份尊贵,若是邪毒入体可怎么得了。” 即便隔着层层像雾霭一样的烟尘,沈亦清还是能够看见她没有被面罩遮住的一双眼睛,正向四周围的仆从使眼色,示意他们上前阻拦自己。 也正是这一瞬间,她灵光乍现,终于将眼前的女子与记忆中的人物拼凑在一起。 沈亦清登时冲上前,一个箭步掠去侍女面上的纱巾。 “果然是你。曲大人,你何必将柳姨娘打扮成侍女的模样,该不会是想要给我一个惊喜!” 柳氏猝不及防地摸着自己的脸,这才反应过来面罩已然被沈亦清挥舞在手里。 她先是有些嗔怒,但很快就转变成娇俏的模样怯生生道:“少夫人这么凶做什么,奴家也不过是想要开个玩笑罢了。” 沈亦清道:“我姐姐还病恹恹地躺在里面,现在开玩笑不是很合适?” 柳氏急忙掩饰道:“没我没这个意思。” 沈亦清继续道:“还有,你现在暴露在充满了时疫的空间里,不害怕吗?” 闻言,曲封冷眼剜了柳氏几下,她故作惊慌的神情实在有些牵强附会。 趁着这个间隙,沈亦清动作敏捷地一个侧身,避开前方的几个拦路之人,抬手掀开帷幔,再摸黑直接扑了进去。曲封等人措手不及,不过转瞬之间沈亦清已然溜到了床边。 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床上躺着的分明就是沈顾春! 她不知该是惊喜还是诧异,满是难以置信地靠近。即便灯光昏暗,她也很难看得真切,况且她与沈顾春其实并未真的见过几面,对她的容貌说不上如数家珍。只不过,那张脸却又的的确确是沈顾春的样貌,竟挑不出一出错处。 沈亦清微微靠近,甚至能感觉到她鼻息的声音。沈顾春的手臂微凉但尚算有温度,整个人像是静静睡去。照理说,她悬而未决的心思也该尘埃落定,可此时却只觉得哪里有说不上来的怪异。 她下意识地俯身想要仔细地看看沈顾春的面容,背后却传来曲封的惊呼。 “你要做什么!” 第六十三章 毒如蛇蝎 曲封赶忙抢先一步,拦在沈亦清面前,刻意压低声音道:“她好不容易歇下,你要做什么?” 沈亦清愣了愣,说道:“没什么,我看她脸上好像有块污渍。” 曲封道:“区区小事,自然多得是下人去做,怎能劳烦少夫人亲自动手,万一你一个不小心真的染上时疫就不好了。” 沈亦清瞧着他话里有话,明面上是为自己着想,可不知为什么眼神中总像是有威逼胁迫的意味。 他赶忙又补上一句:“人你见了,情况也都了解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还是出去商议?” 越是见他有些刻意地逐客,沈亦清便觉得这里面透着蹊跷。只是人好端端地躺在这里,难不成,还能是旁人替的? 这是之前曲府奉茶的婢女翠儿说的话,蓦然就在沈亦清的脑海中浮现上来。 翠儿生怕沈亦清与姜乾现行离开,自己会难逃曲封的责罚,却又不敢据实以告将府里的内情和盘托出,为的也是即便自己告密一事败露了,不会引来杀生之祸。这一层沈亦清是考虑到的,所以她只问了翠儿两个问题,一个是沈顾春眼下是吉是凶,另一个便是这其中与曲封有没有干系。 第一个,她答的是“凶”;第二个,答的是“无关”。 如今印照着眼前的场面,倒算是一一对应,毕竟卧床在病榻不是喜事,而病痛灾祸勉强不能算在曲封的头上。即便这不能说明曲封的无辜,但同样不能反过来成为控诉他的理由。 沈亦清的脸上露出些许犹豫的神情,尽数被曲封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大喜过望。可他还是装作气定神闲的模样,任由沈亦清的视线在沈顾春身上来回扫视。 就在他觉得沈亦清会放弃的时候,她突然走上前,指尖刚触摸到沈顾春的面颊,就被曲府的侍女一拥而上地抱住,强行拉开了距离。 她亲眼看见就在自己触碰到沈顾春的瞬间,她的脖子软弱无力地瘫到一边,像极了毫无生气的扯线木偶。就在沈亦清想要冲上前一探究竟之时,脸背过一旁的沈顾春忽然发出细促的咳嗽声,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抽动起来。 沈亦清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一时间抽离不得,只得隔着两三丈远,紧张地问道:“你没事?” 谁知沈顾春沙哑的声音传来:“没事,妹妹不必担心,咳咳咳” 只听得沈顾春咳得越来越频繁,一声声的也越来越沉重。 恰在此时,曲封却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对了,少夫人不是有事情要与内子商议?” 沈亦清有些难以置信,但瞬间转化为一腔愤懑,可终究压抑着不悦道:“她都这样了,你还打算让她做些什么?” 曲封摆摆手,有些谄笑道:“不过是三言两语,不打紧。更何况少夫人特地登门一趟,相信内子一定不会让你白走一趟。能够为孙家排忧解难,我曲家与有荣焉。” 从前沈亦清只觉得曲封是个无耻之尤的卑鄙小人,没想到竟然还有贪婪无度的恶习。 她索性懒得理会,一门心思地关心沈顾春道:“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病成这样了。要不要我找些大夫来给你看看,我” 沈亦清的话刚说了一半,却被沈顾春情绪激动地打断道:“不用了,咳咳咳我现在挺好的,大夫说了只要我按时吃药,很快就能好起来。” 她说归说,脸却始终朝着里间,身子平躺着,而不是蜷缩,因此整个人都呈现出有些别扭的弧线。沈亦清当然注意到了细节,但她的声音却与自己印象中沈顾春的音色一致,因此也没有多心。 曲封站在一旁,又再次旁敲侧击地提到了沈亦清登门的真正目的。 这边沈亦清正不胜其扰,想要严厉斥责曲封,没成想沈顾春却颇为主动地与曲封对话起来,甚至精神好转一般问清楚诸多细节。 与此同时,曲封故作为难道:“依夫人的意思,这些贺礼该怎么处置才好?” 沈顾春道:“虽则无功不受禄,但是人家一片心意,我们总是推辞反倒不好,还是收下。” 闻言,沈亦清更加觉得无论此时床榻上躺着的是什么人,都绝无可能是沈顾春。 这倒不是因为她对自己识人的能力多么得有自信,只是虽然她与沈顾春仅有几面之交,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她有文人雅士的通病,视铜臭如无物。她房间并不富裕的家具中,用来装点门面的锦衣华服被丢在一旁置之不理,倒是为数不多的几本书籍被翻得边缘字迹都有些模糊,但还是保存得完整。 只是现在并由不得她多做思量,众人夹道在前,容不得她寸步之距。 沈亦清心知此时硬闯也取不得巧,和缓道:“你先好好休息,别的事情不急着定。” 曲封急忙道:“我觉得夫人说得甚是有理。” 他神情带着些步步紧逼的颜色,沈亦清更觉得内有蹊跷:“那依照曲大人的意思?” 曲封道:“不过是一点小事,既然东西进了曲府,后面就不劳少夫人费心了。” 没料到,沈亦清反倒耸耸肩松口道:“那刚好,就依照你的意思。” 这边沈顾春安静了好一阵子,听闻她的回应,却又忽如其来地猛烈咳嗽起来。 曲封顺势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先出去,不要打扰你姐姐休息。” 沈亦清眼神清冷地在二人之间看了看,就算是这个时候了,沈顾春也依然背对着自己,在昏沉的光线中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这边帷幔的另一边,姜乾看沈亦清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问道:“怎么样?” 沈亦清摇摇头,意思是不方便在这里讨论。 她吩咐丁全道:“把东西卸下。” 丁全应道:“是。” 可一旁的屏儿反倒困惑道:“小姐,这可都是” 沈亦清阻止她继续说下去,道:“按照姐姐的意思来办。” 不知是不是因为曲封终于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不似方才一般积极而热络地与二人寒暄,言语中隐约透着些敷衍和虚与委蛇的意思。他的眼神时不时地望着外面搬搬抬抬的下人,口中时不时地喊道:“动作轻点!” 瞧在沈亦清的眼里,只剩下冷冰冰的贪念与利欲熏心。 她自然是不愿意在这种地方久留的,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室内外的温度、湿度乃至于气味都有天壤之别。也正是这一刹那,她直觉有些说不上来的细节哪里不是很对。 不知不觉,一行人已经离开曲府走了一段路。 姜乾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道:“现在方便说了吗?” 沈亦清这才反应过来,抬头只见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喧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前面不远处停着侯府的车驾,她并不急着回去。 她说道:“你觉不觉得哪里很奇怪?” 姜乾道:“你是说那个幽暗的房间,是有些不同寻常,我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医治方法。你在里面见到你姐姐了吗,她状态怎么样?” 沈亦清微微蹙眉道:“不是很好,关键是她一直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她的容貌。虽然乍一看长相与声音都是姐姐没错,但是她说出来的话我也说不上来,但是真的不像是她。” 姜乾点点头道:“虽然我与她多年未见,但是印象中她是淡泊名利之人。如果是她亲口所言让你把那些贺礼留下,的确有些匪夷所思。” 沈亦清忽然问道:“你觉不觉得那个房间里的味道很奇怪?” 姜乾若有所思,但还是摇摇头道:“可能是姜味太重了,又有面罩阻挡,我闻不出别的味道。” 沈亦清暂时也没有别的想法,只得暂且作罢。随着马蹄踏过,她掀开车帘,神情凝重的视线执着地望着曲府的方向。 —— “阿嚏!” 自曲府回来之后,沈亦清就一直不停歇地打着喷嚏,鼻头微微红肿,看得方大娘甚是心疼。 屏儿道:“第五十六个。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沈亦清带着浓重的鼻音,迷茫道:“我也不知道,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阿嚏!就是觉得鼻子很痒,控制不住阿嚏!!” 屏儿一边给她抵手绢,一边道:“第五十八个。” 方大娘连忙问道:“你们都去哪里了?” 屏儿道:“就在曲府,没去别的地方。” 方大娘道:“有没有吃什么,喝什么,或是觉得有哪里不寻常的地方?” 屏儿挠了挠头道:“也就是喝了些寻常的茶水,小姐不爱吃点心所以也没有碰,没什么不寻常的呀。啊!对了,他们说大小姐感染了时疫,该不会是传染给小姐了!”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惊骇,连忙紧张地望向沈亦清。 沈亦清怕方大娘信以为真,赶忙道:“他们也就骗骗你,哪有什么时疫。你没看见那个柳氏的面罩掉了,她都没什么反应,这一定是他们编造出来的计俩。” 屏儿道:“对哦。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亦清道:“当然是怕我会刨根问底,而且如果不是用这种理由,曲封又怎么能够名正言顺地把那个房间包裹成铜墙铁壁一般昏暗。然后再放几个火盆,弄得乌烟瘴气。最后再煮些浓重的姜汤,这就彻底阿嚏!彻底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屏儿恍然大悟,但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但是小姐您不是说,大小姐当真就在里间。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来回折腾?” 沈亦清道:“这也是我想不清楚的。而且他们好像很怕我会接触姐姐,阿嚏!我就看见她脸上有些污渍想要擦一下而已,瞬间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很多人把我隔开。” 她只觉得鼻子一阵说不上来的瘙痒,不住地连打了许多个喷嚏,眼泪直接涌了出来。 沈亦清道:“不行不行,太难受了,阿嚏!” 与此同时,方大娘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向东厨小跑过去。 屏儿赶忙喊道:“方大娘,您慢点!” 沈亦清抽空玩笑道:“还让方大娘小心些,你自己的脚踝好点没?话说,丁全对你还真不错啊。你谢了人家没有,要是没有他,现在你可就已经烫伤了。” 屏儿嗔怪道:“小姐!您都这样了,怎么还有心思取笑奴婢!” 似乎是被屏儿提醒了一句,沈亦清又止不住地打着喷嚏,不带任何的间隔。 就在她觉得接受不了,想要赶紧请大夫的时候,方大娘不知从哪里取来一小茶盏的透明液体,让沈亦清服下,说是喝了之后就能好转。 沈亦清对她甚是信任,没有任何的怀疑便举杯一饮而尽。 方大娘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这边沈亦清被烈酒的气味呛得不住咳喘,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果然鼻腔内不再有那么清晰的感受。她惊喜道:“真的好多了。方大娘,原来你除了精通厨艺,还通晓医理!” 方大娘连忙摆摆手道:“奴婢粗手粗脚的,哪里会那些。只不过,方才听说你们之前被姜汤熏过,这倒是想起之前有个同乡的姐妹为主家熬姜汤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情况,后来用白醋和烈酒兑在一起喝了下去就没事了。” 沈亦清道:“这么神奇嘛,果然高手在民间。” 方大娘道:“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偏方。对了,奴婢多嘴问一句,您为何要到那种地方去。” 沈亦清见她神情有些犹豫,问道:“哪种地方,您有什么不妨直言。” 方大娘沉思片刻,把心一横说道:“奴婢也是听同乡之人说的,在屋中架上足够的炭火,只要温度合适,那么刚刚亡故之人也能短暂呈现出在生时的容貌。若是再加以姜汤祛除腥臭,还能够保全一时三刻之内瞧不出异常。” 屏儿登时捂住嘴巴,紧张道:“不会” 方大娘道:“好像是主家的家翁过世之后,少主人为了防止几房亲属借机争夺家产,才会使出这样的下策。奴婢方才听起你们谈论的场面,有些相似,但又有些拿不准” 沈亦清当即觉得自己的脑袋中“嗡”的一声,有些恐惧和惊悚瞬间无声地炸裂开来。 她不敢回想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更不敢回忆与自己对话之人究竟是谁,而真正的沈顾春又遭遇了些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沈亦清莫名觉得心上一阵恶心,兀自冲到一旁呕吐起来。 第六十四章 无计可施 长夜漫漫,可是曲府的院子里却赫然烧着一把通明的火。 可曲封还不至于无视宵禁的明文规定,故此支了几处架子,在上空中拉开了一张极大的黑色帷幕,将一切行动都罩在府里的范围之内。 外面巡街之人看来,只当是谁家的炊烟燃起,不做他想。 曲封透着火光,斜睨起那双显得更为尖细的双眼,看着沈顾春一点点地融化在火焰之中。他望着那其中星星点点的蓝色火苗,兀自心满意足地觉得总算是了了件小事,却不带有任何的愧疚之情。 王氏与柳氏分别倚靠在曲封的两边肩膀上,温香软玉一般娇俏地说道:“夫君该如何奖赏我们?” 曲封心情大好地捏了捏王氏的脸道:“辛苦了,我的小美人儿。你想要什么,随便说!” 王氏嘟着嘴,举起袖子不依道:“我怎么觉得身上现在都还有一阵臭味,怎么都洗不掉。” 柳氏道:“就是,真是难为姐姐了,为了引那个沈亦清上钩,还得藏身在这个没了气息的死人下面,少不得沾染她身上的气味,想想都觉得发毛。” 曲封一边摸着王氏的手,一边轻声安慰道:“是呀,辛苦你啦。” 闻言,王氏刚要报以魅惑的眼神,谁知柳氏娇嗔道:“夫君,您可不能忘了奴家!都怪那个沈亦清,居然当众把我的面巾扯下来,处处与我作对!” 这边王氏却笑着说道:“妹妹,不是姐姐说你,这还不是怪你没有伪装好,露出了马脚。若不是夫君机敏,及时阻拦了那个小贱人,恐怕咱们的设计都得露馅。” 柳氏神情微微有些迟疑,正好望见王氏半分提点半分倨傲的神情,赶忙一转神态恭维道:“是是是,都是妹妹笨嘴拙舌,连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险些毁了姐姐悉心的计划。我想正是因为姐姐聪明伶俐,总能想到解决的法子,才会给妹妹犯错的机会。妹妹日后还是得多向姐姐学习才是!” 曲封瞧着她们为了自己争风吃醋的模样,快意地笑出声来,丝毫没有半分丧妻的悲痛。 三言两语之间,女人的算计、争宠,以及有来有回的高下之判,竟无时无刻不充盈在这个看似偌大却蔽塞压抑的空间之中。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沈顾春以现在这种方式消失在她最为厌恶的喧嚣,以及毫无意义的争夺之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正如无法叫醒一个装睡之人,要让一个神志清醒之人难得糊涂,又何尝容易? 此时的清秋苑中,则是另一番景象。 屏儿的脚踝已然缠上了些用以固定的纱布,正踮着脚尖走到沈亦清身旁,试探性地问道:“小姐,您不能不吃东西,多少用一些。” 可沈亦清不知道是不是黄昏之时听方大娘说完之后的条件反射,不仅一想到沈顾春就会莫名其妙地呕吐起来,便是见到任何的吃食,或是闻见油烟的气味,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 从一大早忙到现在,清晨随口吃的那些食物早就消化殆尽,后来也一直没找到机会用膳,如今尽是一丁点的酸水都吐不出来,再这么下去就只剩下胆汁了。 如今屏儿向她提起吃食,沈亦清又控制不住地捂住嘴,着急忙慌地私下找寻。 屏儿道:“小姐,您在找什么?是不是木盆,您不会还想吐,身体哪里受得了。” 她与方大娘束手无策地两相对视,急得百爪挠心,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方大娘懊悔道:“都怪我多嘴,又说了些不该说的。” 沈亦清这边赶忙端起一杯热茶,“咕咚咕咚”地吞咽了好几口,总算是将那阵子不适的感觉压了下去。她急忙解释道:“不关您的事。我还得谢谢您,要不是您,我还被蒙在鼓里。都怪我太蠢,怎么就会信以为真,觉得那种渣滓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她随即冷笑着自责道:“她脸上的一定是尸斑,可我居然以为是什么寻常的污渍这么多纰漏,我竟然没有发现,还傻乎乎地陪着他们往下演”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太过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判断。我竟然竟然好意思腆着脸麻烦人家姜乾大人一同去。现在好了,就算是现在找上门去,曲封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有人能替他证明就在白天时,沈顾春都还健在。” 在屏儿的印象里,自从进了侯府之后,沈亦清始终都充满着一种让她欣羡,并且极为罕见的果敢与决断。即便是前段时间在皇城中发生的那些风波,似乎都没有对她产生任何的影响。 可是此刻的沈亦清,居然露出些难以言语的疲惫与消沉。 屏儿酸楚道:“小姐,您不要这样。大小姐就是泉下有知,也一定不希望看见您为她伤神。” 沈亦清摇摇头道:“我固然是同情她的遭遇,只是我现在更是对自己感到失望。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地替她出头,如果我像其他京都城里面的人一样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我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些超出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她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她顿了顿,自我怀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以为我在做对的事情,在努力地维护身边之人的利益,但是实际上反倒是害了大家。你是这样,燕云易是这样,就连沈顾春也是一样” 屏儿其实并不完全听得懂她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失望,以及这些日子给到她难以喘息的压迫感。可她却分明从中听得出与自己相关的那一样,因而认真地说道:“不是这样的,小姐!若是没有您,奴婢只能一直活在三小姐的威胁与阴影之下,永远无法摆脱。” 沈亦清道:“屏儿,你别安慰我了。沈思云就是因为记恨我却又无从下手,所以才会迁怒于你。如果没有我的话,你根本就不需要承受那些不必要的痛苦。” 屏儿小声呢喃道:“小姐,您别这么想,真的不是这样。” 她并不是言辞精巧之人,关键时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沈亦清,只是屏儿的确打心眼里觉得要是没有眼前这样的沈亦清,自己绝不可能从以前的怯懦无助中走出来。 只是人一旦想起自己的不足与消极的那一面,就会不由自主地扩散下去,沈亦清也不例外。 她兀自下意识地抱着膝盖,坐在海棠树下的躺椅上,紧密蜷缩成一团,像是要把自己隐藏在不知名的阴影之中。 “这么快就放弃了吗?” 就在此时,静谧的院落中传来低沉的嗓音,燕云易身披月光,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 沈亦清没有心情理会,甚至没有看向他来时的方向。 屏儿却如临大赦一般,急忙说道:“姑爷您可算来了,您劝劝小姐,她水米未进又一直在吐,奴婢真的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 这边燕云易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身后的赵欣儿却突然吃了一惊地望着虚弱的沈亦清,脸色逐渐变得有些失落。 林昊道:“你没事?” 赵欣儿摇了摇头,然后将手里捧着的托盘塞到林昊怀里,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林昊望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露出些担忧的神情。然后不知道是无意之间,抑或是刻意为之,重重地将托盘放在沈亦清身旁的几案上。 这“哐当”的一声,反倒惊得沈亦清如梦初醒一般坐了起来。不过须臾之间,她又觉得胃里翻涌起来,屏儿眼疾手快地递来一个小的黄铜盂缸。 好在只是干呕了一阵子,可是只见沈亦清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更显得煞白几分,像是失去支持的躯体,软绵绵地倚靠在旁。 燕云易语气平静地说道:“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沈亦清低垂着眉眼,目光暗淡,丝毫没有平日的坚持与光芒:“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燕云易道:“什么?” 沈亦清直视着他:“我会无功而返,又或者早就猜到了我会愚蠢地陷入别人的圈套。” 燕云易道:“我只是比你更清楚地知道,京都城任何一栋宅院的背后都远不简单。” 沈亦清不解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委托姜乾帮我,为什么不阻止我?” 燕云易冷声道:“有用吗?” 燕云易怎会没有劝阻,只是当时沈亦清在情绪激动的关键时刻,一心只想要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为沈顾春申冤昭雪,什么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 闻言,她微微张了张口,却还是低下头道:“你说的没错,我太固执了,而且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任何的判断。明明势单力薄,却总是不信命也不认命。自己偏执就算了,还连累别人” 燕云易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经历过挫折与磨难?” 沈亦清不理解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疑问。 他接着说道:“你没有经历过饥饿、贫穷、困顿,没有见识过最极致的绝望,所以就算是眼前这点不足挂齿的小事,都能够让你一蹶不振,甚至沉沦在自我怀疑之中。” 沈亦清忿忿道:“可那是一条人命,怎么会是小事!” 燕云易道:“就算提前让你知道内情,假使你有备而来,能改变什么吗?” 他顿了顿,沉吟道:“与其对你多费唇舌,不如让你亲身体会大梁京都城真正的生存法则。你不是每次都能侥幸达成目的,偶尔获得的好运气也不会每次都有求必应。” 燕云易言犹在耳,每个字都现实而残酷,像是一个个扇在沈亦清脸上的巴掌,无声却凌厉。 沈亦清道:“我知道了,对不起。” 燕云易道:“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不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沈亦清赤着双脚,环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神有些游离地说道:“我没有,我真的只是希望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可是” 燕云易见她满是愧疚而失望的神情,不由得语气和缓地说道:“即便你从未见过沈顾春,在这之后的事情都不发生。自从她嫁到曲府,一切就已经注定。如果你能改变她的命运固然很好,只是你更加不应该因此而内疚自责。” 她知道燕云易言之有理,凭借曲封的为人以及沈顾春的性格,她就算不是这次遭遇不测,也很难说在将来会遇到什么难以跨过的坎。她终究是顺从而守旧的性格,就连沈亦清要带她离开曲府,沈顾春都不应允,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与自己的命运相抗衡。 兴许等到孙家到来,可以是沈顾春生活中的一缕阳光,却也仅此而已。 错的不是沈顾春,不是别的,甚至未必是利欲熏心的曲封以及他身边助纣为虐的姬妾,而是这个陈旧迂腐的男尊女卑体系,以及阶级森严的等级制度。 也正是在这一刻,沈亦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清楚横亘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 屏儿也好,沈顾春也罢,乃至于自己本身,都只是一个小小的缩影。而一颗小小的尘埃,怎么会翻起多大的风浪,就算是投身在宽阔的大海之中也不会泛起丝毫的涟漪。 她忽然间感到自己被漫无边际的失落所淹没,甚至没有丝毫喘息的空间。 即便是将视线拉回到眼前这桩事情上,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无非是无能为力而已。 沈亦清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燕云易明知未必会有结果,却还是托姜乾陪同而行。为的不是真的能为沈顾春纾困,而是恰恰相反,反倒是在沈顾春深陷泥淖之时,不会将自己也牵连在内。如今就算是曲封有心栽赃沈亦清,不顾忌孙家的颜面,也得掂量掂量要不要将姜家牵扯在内。 她恍然大悟,只得苦笑道:“你说,现在曲家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就真的在毁尸灭迹了?” “你真的想知道吗?” 燕云易知道她现在的情绪一定充斥着复杂与迷惘,但与其做些没有意义的安慰,他更希望沈亦清真的能够看清真相与这个体系运行的规则。 沈亦清沉默了许久,却抬起头,眼神明亮地说道:“我应该知道。” 第六十五章 破釜沉舟 沈亦清语气平静,但是神情有些坚定地说道:“我不可以,也不应该当做没有事情发生。就像沈顾春,她在那些自诩为大梁的掌权者眼中,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牺牲品,与别的可以用来做等价交换的货物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她真实得存在过,也有资格为自己而活。” 燕云易道:“你又想要说那些平等自由的论调。” 沈亦清咬着牙说道:“我知道这在你看来是天方夜谭,你会觉得我是无病呻吟,要么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觉得我明明什么艰难困苦都没有经历过,却总是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她说这话时,燕云易只是淡淡地看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沈亦清坦然地接着说道:“可是你错了,我根本就是个自私的人。之所以会对她们好,竭尽全力地维护她们的尊严与利益,多多少少是因为兔死狐悲。今天无端殒命之人可以是沈顾春,可以是任何一个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女子。” 皎洁的月光在此时显得格外纯粹,她的声音轻飘飘地浮现在半空中,像是抓不住的羽毛漂浮而上。 燕云易声音清冷道:“你不会的。” 沈亦清闻声,不觉心中有些感动,但还是说道:“谢谢。只不过我与你一样,信奉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当然了,你是凭借着血肉之躯在战场上拼杀并且存活下来,而我只是刚刚见识了这个京都城的冰山一角。我不能够,也不应该躲在你的羽翼之下。” 她极尽可能地展现出自己的真诚,毕竟除了此刻完全归属于自己的本心与初衷之外,沈亦清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她像是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灵魂安插在完全陌生的身体之中,并且身无长物。 燕云易甚至快要忘记她谎称的身份已经被识破,尤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交谈之后。他本应该毫不犹豫地将她逐出侯府,尤其是因为她实在太会惹麻烦的果敢性格。 只是有很多个瞬间,他在沈亦清的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年阳山之役,侯府成为众矢之的,燕滨含恨而终。可他却罔顾母亲的恳求与威胁,毅然决然地子承父业,立下豪言壮志誓要夺回幽云十二州。 曾经他逆着光芒,一路披荆斩棘所独自一人踏过的路,回首处尽是满天的风沙尘埃。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亦清有些模糊的轮廓隐隐约约地出现在燕云易循环往复的梦境中。他说不上来这是不可多得的同行之人,还是一个用来自我追忆往昔的影子。 燕云易冷声道:“你凭什么?” 是啊,她可以凭借什么。若是今天被扫地出门,恐怕能不能活到明日,都不一定由得她来做主。自打沈亦清醒来之后,从来都是得罪的人多,相交之人少。单是虎视眈眈的沈思云、彻王以及曲封等人,都足够将她生吞活剥。 京都城之大,未必有她沈亦清的容身之地。 她不是没有过迟疑,可是眼下的处境无异于逆水行舟,若是她退让三分,很快就会被大梁不知绵延了多少年的封建与礼教吞噬殆尽。 沈亦清道:“凭我懂得人心难测不值得轻易交托,却也相信这世间还是好人多。就像是我遇见了你,你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任由我自生自灭,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那样才是对你、对于整个侯府最有裨益的方式。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出手相助,一次又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我欠了你多少。” 燕云易打断道:“你以为每次都能够依靠自己的巧舌如簧来瞒天过海?” 沈亦清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是不应该对你的言行举止有任何的非议,只是为什么你一定要把我放在你的对立面。” 燕云易道:“你有没有欺瞒过我。” 他分明是在质问的语气,但是望向沈亦清的时候,又隐约多了几分期待。 沈亦清犹豫了一下,她很想理直气壮地说没有,只是放在今天的这个时间点,她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磨光了,甚至都没有直视燕云易的眼睛向他撒谎的勇气。 “有。” 她声如蚊蚋,有意识地回避燕云易的视线,生怕他接着追问是什么事情、在什么时候。 好在他并没有再继续咄咄逼人地紧盯着沈亦清,反而整个人的防备感都松了些许。 许久之后,燕云易说道:“这是赵嬷嬷给你炖的补品。”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忽然转变情绪,可沈亦清并没有细想,一边顾念着赵嬷嬷人挺好,一边愁眉不展道:“但是我现在不管吃什么都想吐,甚至只要想到这件事情,我就” 说话间,沈亦清就觉得自己喉头一紧,心中翻涌起来。 燕云易的动作很快,电光火石之间便抢在沈亦清弯腰作呕之前将她的手抓了过来。他拱起食指的关节,精准地敲击在她的虎口穴位上,痛得沈亦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痛痛痛” 沈亦清下意识地想要将手缩回去,却敌不过燕云易的力气要大得多,只得任由他摆布。 只是虽然手上有一阵阵猛烈的酸痛,她却并没有再想呕吐的不适感。 她惊奇道:“真的管用,你连这个都会治?” 燕云易道:“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战场上第一次见血的人都像你这样,见得多了自然就会处理了。”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沈亦清还是能够联想到那该是怎样血腥而惨烈的画面。也难怪燕云易会是现在这般生人勿近的冷淡性格,无论是什么人,见惯了生死却不能跳脱生死,要么选择麻木,要么就得学会适应并且摒弃一切会扰乱心性的事物。 战场上的他,应当是一把锋利的、冰冷的、没有任何弱点的利刃,能够削铁如泥,更能够一剑封喉。 沈亦清支吾了片刻,一时半刻间找不到用来安慰他的字眼。她想来燕云易应该不会需要任何没有实际用处的同情或支持,就如同她完全不在意别人的非议或赞许。终究每个人选择的路,都需要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没有旁人可以代替。 清秋苑难得会有这么静谧清幽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充斥着热热闹闹的谈论与嬉笑声,反倒衬得此时的氛围格外冷清而肃穆,适合这个为沈顾春哀悼的夜晚。 沈亦清试探性地望着正对面坐着的燕云易说道:“你不会想要就这样在院子里待上一整晚?” 燕云易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回军中,你趁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 他本就是接到姜乾的消息,急忙放下手中的事情,临时回来看看沈亦清的状况。战事在即,千头万绪还等着他处理,已然不知道有几个夜晚未曾好好歇息过。 可燕云易不说,这些事情沈亦清自然一概都不会知道。她兀自点点头,也不敢多问。 燕云易接着说:“孙家这几日就会到京都,你做好准备。” 他说的话点到即止,却也是在提点沈亦清,无论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都得提前做好应对,以免露出马脚被人怀疑。无数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孙家,一定会对应落在她身上,稍有差池便难保不会徒生事端。 沈亦清深呼吸之间,只觉得胸中一腔浊气无从排遣。 不过数日之前,她还曾是起码可以装作闲来无事挂心头的模样,胸有成竹地策划出逃的方案。可自打沈顾春如昙花一现一般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又转瞬即逝地消失在眼前,她就不得不正视自己面临的真实处境。 即便一切都如她预料,能够和屏儿得偿所愿地逃到不知名的天涯海角,她也依旧是寂寂无闻,无法保护自己、保护身边之人。 她从没有这样明确而坚定地决定要变得更加强大,无论是心智还是世俗意义的名声地位。而只有当她能够站立在足够的高度,才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摆脱被支配、被操控的命运,也才能够有资格选择自己想要过的人生。起码在遇见下一个“沈顾春”的时候,不会只剩下如今的长吁短叹。 燕云易静静地看着她陷入沉思之际,神情微妙的变化。 此时这个沈亦清,已然洗净不久前的失落与迷茫,又回复到曾经那个坚决的模样。她流露出的隐忍和决意,更像是要奔赴下一个战场之前的破釜沉舟。 见她恢复得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快,燕云易不动声色地离开,甚至没有与她打个招呼。 沈亦清还以为是出于他对自己始终如一的防备和疏远,只得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郑重说了声“谢谢”。虽然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但是起码她是真的感谢燕云易兴许是无意、又或是基于怜悯的支持,让她能够一点一点地看清前路。 之前燕云易与沈亦清谈论之际,屏儿早就识趣地躲到了苑外,此时见燕云易大步流星地离开,立刻神情担忧地关切自家小姐的情况。 沈亦清急忙喊道:“跑什么,小心你的腿!” 屏儿见她面带焦急的神情,不再似之前的毫无表情与意志消沉,只觉得沈亦清终于重新焕发生机。不由得打心眼儿里感到欣喜,兀自露出深深的笑意。 沈亦清道:“你笑什么?” 屏儿自顾自地摆了摆手:“没什么,奴婢就是觉得,小姐和姑爷在一起,真好!” 沈亦清尴尬地轻咳两声,岔开话题道:“咳咳咳有没有吃的,我现在真的好饿。” 她居然自己提出来要进食,这真的是让屏儿大喜过望,只是之前为了防止因为食物味道的刺激导致沈亦清不停地呕吐,屏儿早就吩咐人把吃食撤了下去,如今突然要在四周围找寻反倒有些为难。 好在林昊之前丢在几案上的刚巧是一碗清澈透明的官燕莲子羹,恰恰适合现在一日未尽水米的沈亦清聊以充饥之用。 屏儿连忙道:“有有有。” 随即她端起那个瓷碗递到沈亦清面前,这边她刚刚接过去,就狼吞虎咽地一饮而尽。 屏儿惊呼道:“小姐,您慢点。” 她哪里知道平白抱着木盆吐了小半晌的沈亦清,正饥肠辘辘得很,只来得及囫囵吞枣一般将食物冲进胃里,似乎才能稍稍缓解那种虚弱无力之感。 这边瓷碗刚刚见底,沈亦清抹了抹自己的唇角,颇为舒坦地呼了口气道:“挺好吃的,方大娘的手艺见长啊。” 屏儿道:“这是赵欣儿送来的。” 沈亦清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燕云易所说赵嬷嬷给她炖的补品。 说来也怪,不年不节的,为什么要专程给她送吃的,清秋苑本来也有东厨。况且,这种小事为什么非得让赵欣儿跑一趟,她绝不是府里普通跑腿的侍女。 之前她思绪凌乱没怎么理会,现在抽出空来,越仔细想就越是觉得奇怪。 屏儿作为局外人更不清楚,只得说道:“奴婢明天去打听打听,说不定是赵嬷嬷格外偏爱您。” 沈亦清道:“应该不会的。” 无论如何,她只寄希望于侯府内不会对她的身份产生过于浓厚的兴趣,虽然她的身体是如假包换的沈亦清,但是她的性情判若两人,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无端失忆这件事,隐隐都快成为沈亦清不得不正面解决,却根本无从下手的弊病。 “见招拆招,也只能这样了。” 屏儿道:“小姐您说什么,奴婢没听清。” 沈亦清道:“没什么。我是说姐姐的事情,暂时先搁下。” 屏儿面存伤感道:“是。只是奴婢只要一想到大小姐人这么好,下场却这么惨,就觉得说不上来的难过。” 她的感受如此,沈亦清又何尝不是。只是经一事长一智,与其平白耽误功夫,一动不如一静。 可是曲封的这笔账,日后总有机会与他清算。 沈亦清有意岔开话题道:“对了,你说这是赵欣儿送来的,我怎么好像没看见她人?” 屏儿道:“奴婢也觉得奇怪,欣儿姑娘刚来,看到您在吐之后就急匆匆地跑开了。” 沈亦清道:“这样子嘛,难不成她是担心被我传染?” 屏儿挠挠头道:“应该不会?” 沈亦清笑着道:“好了,别想了,赶紧睡。明天又有很多事情可做了。” 第六十六章 逐水落花 这一夜过得比沈亦清想象中要漫长得多,更深露重之际,她只简单地披了件狐皮褥子,彻夜未眠地坐在海棠树下,看着天边一点点泛白。 她很少会通宵不眠,所以极为难得地见识到一些往日不怎么会看见的风景。比如,原来黎明前真的会有一段暗无天日的时间,就连星光都像是被遮蔽住,不露出一丝痕迹。就连周遭的一切都销声匿迹一般,没有一点动静,让沈亦清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天刚蒙蒙亮,丁全便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满脸愁容。 屏儿赶忙拦住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小姐一宿没睡,这会儿刚刚有些困意,你就别来添乱了。” 丁全为难道:“但是” 屏儿打断道:“别说了,有什么事情都等一等。对了,你抽空也去睡一会儿,醒了才有力气办差事,难保小姐有其他的要事要你去办。” 丁全自然是事事都对屏儿言听计从,此时听她这么吩咐,便应了下来。可毕竟这是事关沈顾春的事情,他还是有些犹豫该不该如实禀告沈亦清。 见他迟迟没有动身,屏儿推着手将他往外撵,推搡间撞到了门洞处的一处摆件。丁全眼疾手快,这才没有从高台上摔落,却还是难以避免地发出清脆的响动。 连着一天一夜的折腾,沈亦清此时的确将将好才有了困意,双眼沉甸甸地正要合上,听闻寂静的空间内传出有些刺耳的声音,迷迷糊糊间看见丁全和屏儿拉扯的姿态。 “怎么了?” 她伸了个懒腰,神情有些疲倦地问道,顺带着难以控制地打了几个哈欠。 屏儿急忙道:“没没什么,丁全笨手笨脚的,吵着您了。小姐您继续睡,我这就把他赶出去。” 一边说着,屏儿一边急忙对着丁全使眼色,警示他赶紧离开。 沈亦清随意地说道:“丁全说不定就是想借机来看看你,你别总是欺负人家。” 屏儿娇羞得脸上泛起一阵绯红,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赶忙刻意与丁全保持距离。 谁知丁全却满怀心事一般,兀自有些愣神,心思并不在这之上。 沈亦清知道他是踏实勤恳的性格,也最是藏不住事情。大清早无端赶到内院,总不至于真的只是想要忙里偷闲。 她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丁全见她这么问了,只得实话实说:“曲府刚刚出了讣告,说是少夫人沈顾春病逝,走得亲近的府邸可自行前往吊唁。” 空荡荡的庭院里,顿时噤了声。屏儿与丁全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这件事情会对沈亦清产生什么刺激。可沈亦清不过愣了愣神,悠长地叹了口气,便没有什么其他举动。 越是瞧她一如往常般平静,屏儿便越是担心。她平白回头瞪了眼丁全,气恼他怎么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丁全自知做错了事情,惹怒了屏儿,只得灰头土脸地跑开了,省的她见了碍眼。 屏儿一边怨恼他,一边试探性地问道:“小姐,没事?” 沈亦清神色平静道:“我去送她的话,是不是得穿孝服。礼节上呢,有没有要求?” 屏儿道:“小姐,您别这样,奴婢听得害怕。” 沈亦清继续说道:“是不是还得给曲封送帛金,得多少钱才合适?” 瞧着她越是像没事人一般,屏儿更是惊慌道:“小姐,奴婢知道您心里不痛快。您要是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千万不要憋在心里面。” 沈亦清道:“我真的没事,你难道还怕我会想不开吗?” 屏儿将信将疑道:“可是前两日您还对着大姑爷恨得咬牙切齿,今天怎么就” 沈亦清道:“你放心,曲封作恶多端,我一定不会放过他。只不过是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与其以卵击石地和他们周旋抗衡,倒不如找个借力打力的好方法。” 屏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沈亦清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只是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就不知道了。 沈亦清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道:“我的好屏儿,别想了。快去帮我看看穿什么衣服合适,今天可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 屏儿连忙跟在沈亦清的后面,无论如何,见到她又恢复神采奕奕的模样,自己只觉得说不上来的替她高兴。 —— 真的来到挂上了白色灯笼、堆满了挽联的曲府门前,沈亦清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轻松。无形中,那块不明来历的大石头又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教她只觉得喘不上气。 沈亦清的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那个衣着打扮陌生的女子“向莱”的模样,不知何故,她总是觉得沈顾春和这个梦境中的女子会给她带来相似的感觉。甚至她们遇人不淑,坎坷的身世都有些殊途同归。不知道这个叫“向莱”的小姑娘怎么样了,是不是会不沈顾春过得更好。 来不及再细想下去,屏儿已经掀开了车驾后的帘子,恭候沈亦清走下来。 她微微敛了敛心神,兀自站在了同一个位置。可笑的是,她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与沈顾春阴阳两隔。沈亦清望着门可罗雀的曲府,心想这与自己的预估倒别无二致。沈顾春在生之时没有多少亲朋戚友,如今也只能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地离开。 沈亦清只觉得,这样也好,起码不用虚与委蛇地和李氏、沈思云这些人费力周旋。能够清清静静地送沈顾春最后一程,也算是她们的亲缘所系,自己暂时唯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走进草草装点的灵堂,沈亦清原以为只有她一人,没想到孙晋良和一名少年已然站立在厅堂正中央。 孙晋良先看到了她,关切问道:“你还好吗?” 沈亦清满脸都是难以遮掩的憔悴,眼下的乌青说明昨夜并没有安歇。 她报以谢意道:“多谢关心,就是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突然。” 可分明他们心里都清楚,所谓的沈顾春身染时疫急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而曲府为防止扩散省去瞻仰的环节,直接做主焚烧的举动究竟是为了隐瞒什么,如今也无从查起。 曲封所仰仗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孙家已然成为京都城的焦点,总不能人还没到,就先行插手曲府的家务事。虽然沈顾春是孙家嫡亲的外孙女,但毕竟已经嫁为人妇,冠了夫姓之后就是曲家的人。他索性先斩后奏,一不做二不休,赌的就是谁都不能奈何他。 “曲封实在欺人太甚!” 此时,沈亦清和孙晋良都只是满怀悲伤,隐忍不发。没想到身旁瞧着年纪比沈亦清还要小些的少年却横眉冷对,咬牙切齿地说道。 沈亦清不清楚他的来历,也不敢贸然应和,只得静观其变。 孙晋良道:“你对长姐有这层情谊,她泉下有知亦会深感安慰。只是你正值年轻气盛之时,凡事不要强出头,更不要在别人的地方口不择言。” 听他的意思,这位少年应当与她一同称呼沈顾春为“长姐”,那么必然是与自己有些血缘关系。只是孙家枝叶繁茂,沈亦清一时半刻并不敢确定他是孙家哪一房的子嗣。 少年并未收敛,反倒据理力争道:“他恃强凌弱在先,仗着长姐没有娘家扶持,竟然未经得父亲同意,就将她挫骨扬灰。若是我也一再忍让,沈家的颜面何存!” 沈亦清听着他铿锵有力的言辞,心中反复思量。 她轻声与屏儿交谈道:“屏儿,他是沈家的人?” 屏儿道:“小姐,你忘了吗?这就是小少爷。” 沈亦清自言自语道:“小少爷你是说沈御辰?” 听屏儿这么说,她倒是隐约有些印象,那本记录了京都城各个府邸人物关系的札记里提到过沈建安与李姨娘除了沈思云这个女儿之外,还生了个庶长子沈御辰,同时也是沈家一脉单传的唯一男嗣。 屏儿点点头道:“不过您没什么印象也是正常的。那时候您还在沈府,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李姨娘最是宝贝小少爷,说是怕他过了您的病气,所以不需他到咱们院子里来。平日里就算院子里的下人们碰见了,咱们也得绕道走” 她说得很隐晦,可沈亦清大致也能听出来自己那时的地位比较低,所以李氏甚至不允许沈御辰与她们来往的含义。 只是,既然如此,为什么沈顾春出了事情,他却流露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态度。 要么,他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刚正不阿;要么,这也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扮演的一种假象。可每日在李氏和沈思云的熏陶之下,沈亦清实在不敢轻易相信他会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正人君子。 之间沈御辰忽然走向自己,情绪有些激动道:“二姐,你意下如何?” 沈亦清没想到他会忽然将这个问题抛到自己面前,可理智告诉自己不能顺着他的话贸然表态,以免又陷入不利的境地。 她搪塞道:“既然姐姐是曲家的人,由他们来处理身后事也是情有可原,相信姐夫能够处理妥当。” 沈御辰冷声道:“听闻二姐昨日登门拜访,难道当时没有看出什么蹊跷嘛?” 沈亦清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要质疑我蓄意谋害自己的亲生姐姐?” 沈御辰连忙施礼道:“御辰不敢。只是我希望二姐遇事不要太过软弱,当断则断,若是为了明哲保身,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蒙冤不白,岂不是助纣为虐。” 不待沈亦清回应什么,他又兀自继续说道:“我身为弟弟,本不该出言造次,只是既然事有不公不明之处,就不应该含糊了事。言尽于此,想必二姐行事有自己的顾虑。” 他说完,规规矩矩地向沈亦清和孙晋良施礼后,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分明印着“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含义,反倒教沈亦清有些措手不及。 这些言犹在耳的话语明明和她的初衷不谋而合,更不像是一个纨绔子弟能够胡乱绉出来的。 孙晋良道:“这孩子还是这样的心性。” 表面上,他摇了摇头,可是神情明显是赞赏居多。 沈亦清好奇道:“大哥似乎对他颇为了解?” 孙晋良解释道:“他的私塾先生是我的同窗旧友,我也算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御辰与他的家人全然不相似,尤其是你们那个只懂得钻营的父亲。他正直守礼,循规蹈矩却又不墨守成规,心性上反倒像是姑姑嫡出。” 沈亦清点点头道:“他和姐姐的关系很好吗?” 这点屏儿倒是更了解,于是说道:“小少爷和大小姐一样都爱读书,两个人每次都有很多可以聊的话题,只是内容都有些深,奴婢不大听得懂。” 想来他们应该是都酷爱读书,有了相同的志趣,继而一点点形成交浅言深的姐弟情谊。沈御辰性格的形成,一定也有沈顾春的影子在,所以才能懂得是非黑白,而不盲目听从李氏等人的教唆。 沈亦清并没有再细问下去,她根本不在意沈御辰是怎么看自己的,起码在现在的她看来,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与自己并没什么太大的干系。只是如果他真的有表现出来的这般刚烈心性,不免教她侧目而视。 不过,眼下她至多稍加留心而已。沈亦清转过身来,装了几只檀香,点燃了对着沈顾春的牌位无声哀悼着。对着那个冷冰冰没有任何温度的木头牌子,沈亦清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 孙晋良瞧她满面愁容,轻声说道:“你看开一些。” 沈亦清道:“姐姐一直都喜静,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孙晋良见她并没有神思过度劳损,而心灰意冷的模样,总算放下心来。 他点点头道:“你们姐妹这些年的处境我有所耳闻,实在不易。” 沈亦清道:“都是些不足为道的小事,无论如何我们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与城外的那些难民相比,恐怕不足十分之一。我只是在想,要想体面地活着,究竟是不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情。姐姐曾经最想要的,应该是自由。” 孙晋良默不作声地听着,顺着她的视线,望着刻着沈顾春名分的牌位,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或许这便是每个个体需要为之拼搏的根本,也是无数人终身难以企及的远方。 第六十七章 世家门庭(上) 沈顾春的丧事前前后后办了不到三日便匆匆收场,不留心的人甚至未必察觉到曲府有任何不同。除了曲封更为得意自在之外,想必一切都已然恢复到往常的状态。 也正因如此,当沈亦清在清秋苑中收到曲明的信函之时,不免有些惊讶。事情过去了小半个月,他身为沈顾春的家翁,并没有任何动静,此时却有话要对沈亦清说,实在是不循常理。 屏儿见那封信函躺在沈亦清的案前已有小半晌,她却一直没有拆开的意思,心知她定有自己的顾虑,可还是说道:“听闻曲明老将军是个人人称赞的好官,与大姑爷的性情全然不同。” 沈亦清冷声道:“他那样的人,配不上姐姐。” 她很少用这样生硬的口吻与屏儿说话,脸上流露出的厌恶之情教她望着极为陌生,赶忙下意识地伏首跪着请罪道:“小姐恕罪,是奴婢不会说话,以后不会了。” 沈亦清恍神之间,赶忙扶起屏儿道:“你快起来,这是做什么,不是早就说过了不要随便下跪。” 这倒是不怪屏儿,这些日子以来,沈亦清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表面上,清秋苑一日既往得与世隔绝一般,过着没有旁人过问的日子。虽然她对着屏儿他们依然是谈笑风生的开朗模样,但是比起从前心无挂碍的恣意洒脱,沈亦清却隐隐对每句话都思索斟酌起来。 她不再像从前一样心直口快,时常将心中所思直接宣之于口。沈亦清一贯是心思缜密的性格,苑里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这个不拘小节的女主人愈发有些距离感。 沈亦清见屏儿的眼中依旧残留着些瞻前顾后,知道自己的话语并不能抚慰她,可眼下她的心思都在应对即将到来的孙家上面。与其让她与自己一同担忧,倒不如等这些琐事都尘埃落定再说。 于是她并不再说些什么,反倒找些事情来做缓解尴尬一般,拆开曲明的信件。 个中内容居然与她设想的如出一辙,无非是在信中怒斥自己的不肖子居然苛待沈顾春,做出违背忠义孝道的事情,继而向她这个沈顾春的至亲道歉请罪。他自称罪孽深重,既然无法约束儿子的行径,那么就理所应当父代子过,由他代为偿还。 沈亦清一扫而过,瞧着曲明字字雄浑有力的笔触,并不像敷衍行事。可她只是将数页信笺草草扔在了一边,不做评价。 如果曲明真的有心替曲府表达愧疚,为何这封信会出现在她的桌面上,而不是沈建安?虽说她与沈顾春是亲生姐妹,可从血缘与辈分上来看,沈建安是她们的父亲,更应当具备原谅他的权利。 这当中只有一种可能,曲明甘愿做事后诸葛是为了给孙家一个交代。 屏儿见沈亦清看完信之后脸色更加深沉,以为其中写了什么让她不快的内容,却不敢追问,只是默不作声地收起那几页纸。 “别收了,烧了。” 屏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姐,您说烧了?” 沈亦清道:“这种鬼话,本来就不是给活人看的。” 屏儿觉得这样做若是让曲府知道了,似乎不是很好,却不敢违逆,只得低着头应和下来。 好在虽然只是片刻功夫,沈亦清并没有被怒气冲昏头脑而丧失全部理智,前车之鉴尚在,她清楚不该随意妄为。即便她不屑于算计别人,可也正在逐渐学会与那些让她不齿、不赞同的规则共存。 她稍稍平静了一些道:“等一下。还是先收好,等到孙家来了之后记得送过去。” 屏儿的脸上满是不解,若是曾经她会直截了当地问沈亦清。可随着近来的察言观色成了习惯,她只想着该怎么做才能为沈亦清分忧,起码不要让她更添愁思。 “是。” 瞧着屏儿乖顺地拾掇完,悄然离去的背影,沈亦清不动声色地敛去情绪。 会好起来吗?一定会! —— 听说过向阳孙家的实力,只是真的等到亲眼所见,还是教沈亦清不免吃了一惊。 照理说,大梁皇宫的华贵与气派她是见过的,那么这块土地上斥资无数、最为富丽堂皇的玉栏金砌也不过如此。可能看在很多人眼里是极致的奢华,抑或梦寐以求的繁华。可沈亦清从未对那些冰冷的器物财宝有过丝毫心动,但是如今迎着孙家入城的队伍,她却只觉得壮观而恢弘。 兴许因为整件事情筹备了数月,大多的辎重细软已然陆续运来京都,并且早就收拾落定。孙晋良到得早,随行的管家仆从井然有序地安排府邸修缮工作,如今业已完工。故此,孙家一行并未用多么华贵的冠盖,家眷一应轻车简行,不过几驾马车。 可是长长的队列中,剩余的近百辆车驾上放着的,居然都是成箱的书籍。 早就听闻孙弘文是大梁清流之首,也是向阳当地首屈一指的缙绅,家资无数,其中最为瞩目的就是坐拥天下间最大的藏书阁“博文斋”。 只是没有想到,这次孙家搬迁至京都城,竟然将整个博文斋都一同带了过来。 不论其他,遥遥数千里之距,便是这沿途的陆路行船、风吹日晒,都随时可能对纸张运送造成严重的打击。可是孙家这一趟不但比计划的行程缩短了许多时日,更是保全了所有物资,任何一本书册、甚至其中的一张半页都没有丝毫损毁。 除了这纵横十余条街道的行列之外,更让人觉得震撼的,是两侧数百名身着素衣布衫的士子学生。他们一个个的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举止谈吐俱是文质彬彬,气度不俗。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博文斋亲传弟子,大多是各地慕名而来的读书人。 他们所行大多为了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护送这些数不胜数的典藏孤本,另一则,是为了参加博文斋每三年一期的春闱大考。 须知寻常百姓要走入大梁的仕途之道,主要通过科举。可在科举之前的一关,便是朝廷委托博文斋开办的春闱之试。这是先皇梁文帝之时便定下的规矩,皆因博文斋一脉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网罗天下间的才学与知识,且都乐为淡泊名利的传道者。 与其由朝廷大费周章,为了遴选人才而煞费苦心,倒不如交由博文斋的学者们守好第一道关卡。及第登科的学子,也会交由博文斋传道受业,直至科举放榜选拔出其中最为拔尖的那些。 梁文帝文韬武略,所选择的这条计策也算无遗漏,这之后的数十年间,在孙弘文的带领之下,一批批优秀人才被输送进入大梁朝堂,并逐渐成为这个帝国可以仰仗的志士谋臣。 当然,朝廷为了钳制孙家,早已预备相应的对策,那便是孙家人不得入朝为官。虽则满朝皆为孙门桃李,可是只要没有官衔加身,就杜绝了名正言顺瓜分皇权的可能。这样也能避免博文斋偏离本心行事,为的是大梁长长久久的文风相承。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近年来大梁重文轻武,文官在朝野中的地位更为突出,孙家随之水涨船高,但是梁成帝并未表现出对于孙家的忌惮与猜疑。 在他的眼中,向阳孙家再厉害,也只是一群没有实权的笔杆子,不足为患。 不过孙晋良的确算是例外,只因他自幼在武学造诣上已然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又早早地被左忠海挑中,才会破格效力军中,成了孙家唯一有官衔在身的人。 望着这声势浩大却寂静无声的队伍,沈亦清只觉得莫名感受到一种震撼。那不是来源于权钱之类的身外之物,而是一股极具冲击力的精神信仰。 “你在看什么?” 一旁的燕云易见她流露出几分钦佩与惊异之情,担心她心生怯意,无法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沈亦清目不斜视地摇摇头道:“令行禁止也不过如此,我曾经想过,是什么能够支撑着这个王朝长盛不衰。直到今天看到现在的画面,我感觉自己好像有了答案。” 知识的力量就像是星星之火,可以点燃一切风吹过的地方。如果将大梁的精神文明比作燃烧的火焰,那么这些人就是手持火种的探路者。只要火种不灭,大梁就能够屹立不倒,即便站在最高处的世家贵族是怎样的挥霍无度,都有股力量支撑着这个帝国不至于崩溃坍塌。 燕云易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但是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抗拒道:“你只是个外来之人,并不了解这个国家。” 沈亦清道:“是吗?或许。可能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从城外的难民、到病逝的沈顾春,我所听到的、见到的,没有几处是能够用国泰民安来描述。相反,倒是对得起骄奢淫逸四个字。”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燕云易是个忠君爱国的好将领,善待自己的士卒,敬重自己的君主,就连对待她这样来历不明的陌路人,也能够做到问心无愧。她并非故意想要反驳他,恰恰越是因为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越希望他能够看清楚自己效忠的是什么。 其实沈亦清应该明白,既然是燕云易教会了她要如何遵循大梁的生存法则,不要轻易被自己的个人情绪影响,那么他定然比自己看得要透彻得多。 那么或许,他不是看不破,而是根本没有想过要跳脱这一层显而易见的禁锢。 说完后,两人都沉默了很久。若不是孙家长长的队伍走近了,兴许他们会一直冷战下去。 眼看着孙家的车驾依次停在门前不远的位置,不消赵嬷嬷特地上前提醒,沈亦清率先表现出与燕云易举案齐眉的表象。 当然了,她伪装的姿势一如既往地拙劣,不过是体态僵硬地挽住燕云易的手臂,可身体却与他隔出半个人的身位。相比之下,反倒是那次的大梁皇宫之行,二人还表现得更加默契一些。 燕云易低下头,看了看沈亦清下意识紧张地捏成拳的小手,指节微微泛白,衬得她脸上的笑容愈发不自然。 短时间内要教她放松下来显然并不可能,尤其是她即将面对着一大群从未见过的“近亲”。 他轻声道:“等一会儿不管是谁与你说话,你都先不要回应,依照我的称呼来说。” 沈亦清没想到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居然抛出救命稻草,当即感激涕零地连连点头,哪里还有半分方才严肃紧张地模样。燕云易见她脸色转变之快,实在是既好奇又无奈,好在如今渐渐习惯之后,只是在心中莞尔一笑。只是可能他都没有意识到,这笑意一点点浮上嘴角,心中也平添几分轻松。 随着孙家的主要成员依次走下马车,沈亦清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 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到,迎面而来的会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沈亦清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面容,只见一位鹤发苍颜,身形并不高大,行动也并不算便捷的老婆婆径直向她快步跑来。她的姿势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栽倒在路上,却还是坚持着跑到沈亦清面前,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看似用力,却并不让人觉得难以呼吸,甚至给沈亦清带来了久违的、难以言喻的温暖。她闻着老婆婆头上淡淡的桂花头油香气,莫名觉得有些悲伤、喜悦以及思念的情绪一拥而上,而这些混合的情感催动着她的泪腺,教她忍不住地流出两行清泪。 隔着老婆婆的拥抱,沈亦清神情迷茫地望着燕云易,她不知道该如何向他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就连止不住的泪水都显得应景却毫无来由。 许久之后,这位老婆婆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沈亦清。 好在燕云易抢先一步,恭敬地喊了声“老夫人”,沈亦清才能够对号入座地猜测她是孙弘文的结发妻子钟隐。 于是,沈亦清急忙跟着叫了声:“外祖母。” 孙老夫人眼含热泪地点点头,一边摩挲着她的眉眼轮廓,一边温柔地说道:“你的眼睛和婧儿生得一模一样。” 沈亦清这才想起,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不仅仅是孙家德高望重的老夫人,还是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 她忽然就想明白了为何自己会生出那样的情绪,或许这就是亲情与血缘的力量。 在这一刻,沈亦清终于有了种久违的安全感。 第六十八章 世家门庭(下) 孙家是世代传承的书香门第,到了孙弘文当家做主的这一代,族人已然枝繁叶茂地分成不同的门户,分布在大梁的各个地方。其中,当属向阳孙家最具盛名,族人亦唯这一支马首是瞻。 钟隐是孙弘文的结发正妻,二人共育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其中沈顾春与沈亦清的生母孙婧就是二人的嫡长女,论年纪排行第二,上面有一位哥哥孙修远,下面则是孙家的嫡次子孙修德。再往下到了沈亦清同辈的,则子嗣更为繁茂起来。 一房孙修文的正妻是林家的嫡次女,也就是姜乾母亲林惠明的亲妹妹林慧玲。除了长子孙晋良之外,林慧玲还生了一对双生子,孙晋恭和孙晋友。二人的年纪较沈亦清少长些许,但差距不大,更具共同话题。这对兄弟俩虽然长相别无二致,但是性格迥异,一个好动活泼,一个文静内敛。 二房孙修德的妻子任氏并非高门贵族出身,却也知书达理,举止谈吐算得上一等一的得体大方。夫妻俩感情深厚,也算得上是老来得子。任氏年仅四十才诞下独子孙晋志,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比沈亦清还小一些。 如今孙修文与孙修德一同效力博文斋,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二人做事有商有量。虽然孙修文是公认的下一任家主,可孙家家风清正,并没有任何争权夺利的嫌隙。 就这样看了一圈下来,到了最为年轻的这一辈,孙家居然全是男儿,反倒衬托出沈亦清的矜贵。 而二位舅母之中,当属林慧玲此时的心情最为激动。早在闺中之时,林家三姐妹就与孙婧相厚,几人的感情胜似亲姐妹。斯人已逝,无论是作为故人独留的血脉,还是自己的嫡亲侄女儿,林慧玲都觉得自己理当好生照料这个苦命的孩子。 “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万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她的容貌姣好,并没有因为上了年岁而显现出任何的疲态或是憔悴,说话的声音如和风细雨一般轻轻地飘进沈亦清的耳朵里。这让她真正见识到了大梁贵族的涵养与仪态,不禁内心满是感叹。 林慧玲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看向燕云易,有作为长辈对自家孩子护短的态度,也有不动声色的打量。她的手温温柔柔地拂过沈亦清手腕上正在逐渐恢复的伤处,即便疤痕正在逐渐褪去,还是能够看出浅浅的印记。 燕云易恭敬地微微低顺眉眼,完全做到了一个晚辈该有的顺从与诚意。 沈亦清自然也察觉到了,急忙说道:“侯府的日子衣食无忧,每个人也都对我很好。” 林慧玲闻言,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沈亦清看不出这是什么用意,反倒更觉得紧张。 她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可林慧玲动作轻缓地牵着,教她也不能拒绝。 林慧玲道:“你们三个作哥哥的,以后得担起责任来,好好照顾清儿。” 于是孙晋良、孙晋恭和孙晋友一同出现在沈亦清面前。除了已经算是熟悉的孙晋良之外,面对着其余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沈亦清一脸的茫然。 林慧玲善解人意地说道:“一时间分不清他们是很平常的事情,以后常走动,慢慢就会熟悉了。别看这两个小子瞧着文文静静的样子,你若遇上事情,他们还是能出一份力的。” 她这么说当然也是谦虚的,孙修远这一房,除了孙晋良能文善武,直接在军中效力之外,孙晋恭也会些拳脚功夫。 博文斋馆藏丰富,说是天下文人觊觎的藏经阁也不为过。那么自然有些心怀不轨的人妄图不走正道,窃取里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换取钱财。孙家早有防备,所以在朝廷授意之下,储备着一支护卫队。孙晋恭虽年纪尚轻,却担负着这只护卫队的团练。 孙晋友的性格与孙晋恭则完全相反,是个名副其实的书呆子。可他生来便记忆过人,看过的书册都能做到过目不忘,是年轻这一辈里最博闻强识的后起之秀。与此同时,孙修德的独子孙晋志自小跟着孙晋友后面读书解惑,与他关系最是亲近,才智也不逊色。 因此,林慧玲所言绝无夸大其词,有这三个兄长保护着,还有这个年幼的弟弟出谋划策,沈亦清未来的确不大会有难以应付的事情。 当然,如果没有孙弘文两夫妻的首肯,即便林慧玲私心要为沈亦清撑腰,想必也很难在这样大庭观众之下,大张旗鼓地伸张。 沈亦清清楚,这其中与沈顾春的突然离世不无关系。 孙家在大梁的位置特殊,为了维持博文斋的公平持正,他们也不便与任何世家门阀、朝中权贵有过多的接触来往。因此即便是孙老夫人的嫡亲长女,嫁进京都城之后,也不过是定时省亲才能勉强见上一面。到了沈亦清这一辈,更是鞭长莫及。 有些事情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方便出面。 可沈顾春嫁给曲封之后,不过两三年便急病过身,这件事情的确触怒了孙家众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这些人当真以为没了娘的孩子可以任由他们糟践,钟隐不知道自己百年之后如何向自己最为宠爱的女儿交代,孙家又有何颜面立足。 既然因为种种缘故来了京都城,就不能继续坐视不理。 沈亦清只觉得心头一阵热流涌过,鼻尖又有些酸楚。从前再是艰难坎坷,有了独自为战的心理准备,倒也不觉得辛苦。可是如今忽然间来了些真真切切要为自己着想的至亲,告诉自己不需要再如浮萍一般飘零,反而觉得既是感动又是难以置信。 林慧玲与任氏都是温柔的人,生的还都是儿子,此时瞧着瘦瘦小小的沈亦清,又看她眼神机敏灵动,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喜欢。 这边几人正温温热热地寒暄着,忽然听见堂外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竟是沈建安与曲封两个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个人,正一前一后互相谦让着,脚步慌乱地跑进来。这边刚要踏进来,沈建安顿时觉得不妥帖一般,缩回迈出来的半只脚。 没想到,他居然毫无征兆地对着门槛恭恭敬敬地平白在地上磕了个头。 只听见沈建安说道:“小婿姗姗来迟,万望岳丈海涵。” 其实孙弘文此时并不在堂上,他与两个儿子已然先行一步着手博文斋的收拾打点事宜。原本孙晋良等小一辈的该去帮手,只是难得燕云易夫妇初次登门,不久后林惠明等人也会过来,就将他们留下陪着叙话。 因此尽管沈建安其人表现得很紧张,战战兢兢地倒是迟迟不敢抬起头来,可是却始终没有回应。 孙老夫人是故意装作没听见,她对这个女婿是从头到脚都说不出的不满。自孙婧过世之后,孙家鲜少与沈家走动,自此孙家逢年过节未曾收到沈建安只言片语礼节性的问候。这算不得什么事情,可今日得见沈亦清瘦削的模样,再联想到沈顾春的婚嫁以及草率的殓葬 若不是出于京都城世家的体面着想,这要是还在向阳,孙老夫人定会着人将他用棍棒打出去。 曲封见沈建安的处境如此尴尬,顿时萌生了退意,想着他一个旧女婿都只有这种冷遇,自己一个刚刚丧妻的孙女婿,待遇必然只会更糟糕。于是他想要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赶忙溜出去,免得成为众矢之的,毕竟孙家的名头他也是领教过的。 只是可惜她这边刚刚转过身,眼看着就要迈开腿,便听见身后幽幽传来讥讽的声音。 “姐夫这是要去哪里呀?” 沈亦清冷冷地望着他,声音并不高,眼神中也没有任何锐利的锋芒,仿佛只是在陈述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曲封只得硬着头皮道:“小婿特来向老夫人请罪,是我没有照顾好夫人,罪该万死!” 没想到,钟隐并不吃这一套,淡漠地望了望惺惺作态的沈建安以及曲封二人,平静地说道:“你找错人了,要道歉也应该找你的岳丈,他不是就在这里。” 这边沈建安虽知道孙老夫人话里有话,暗指他不作为,对女儿的情况不管不问。可是他以往都是清闲惯了,此时不过短短跪了一会儿便觉得膝盖生疼,于是厚着脸皮只当这是孙老夫人原谅了他。 他一边抬起手,半晌不见有人来扶,瞄了眼沈亦清正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只得悻悻然地自己支撑着站起来。反倒是曲封恭敬地扶了他一把,教他越发觉得这个女婿确实不错。 反观沈亦清,哪有半分曾经在府里时温顺听话的样子。 沈建安私心想着,她不就是仗着有荣远侯府撑腰,居然对着自己这个父亲没有半分应有的尊敬与听从。难怪李氏和沈思云总是在他面前说她如今变得多么嚣张跋扈,原以为是她们夸大其词,此时看来这话不假,她沈亦清还真当自己翅膀硬了。 可转念间,他便腆着脸露出满面看似悲伤的神情道:“母亲言重了,想必曲封只是因为春儿的事情太过于悲痛。生死有命,终归是春儿福薄。” 沈亦清冷眼看着这个并不熟悉的所谓生父,纵横交错着的细密皱纹爬满他的脸庞,但是隐约能看出旧日清朗的面容。她听说过沈建安年轻时曾是风流倜傥的俊朗才子,正是过人的容貌和才情得到了孙婧的青睐,她也才会屈尊下嫁给当时家世平平的沈建安。 想必那时的沈建安的确有自己的过人之处,至于后来他如何成为一心钻营的庸人,就未可知了。 又或者,他一直都如此没有变过。只是那时的孙婧被保护的太好,尚处于不谙世事之时遇上了处心积虑想要出人头地的沈建安,然后一步步沦为他的踏脚石 真实的情况如何已然不重要了,起码此刻在她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除了庸庸碌碌、蝇营狗苟之外,只剩下势利、软弱、愚钝等这些她丝毫看不上眼的特质。 她很想站出来为沈顾春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在曲府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的不如意,而他这个作为父亲的男人完全不曾过问。无论最终她是因为什么而香消玉殒,眼前的这两个人都负有完全不可推卸的责任。 只是好在沈亦清下意识地望了眼燕云易,正对上他清冷而不带有任何波澜的视线。 她时常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撼动他的平静,所以他总是一如既往地呈现出冷淡而锋利的状态。可燕云易的神情似乎无声地提醒着她,不要轻举妄动,莽撞地做些自以为正确的事情,而后带来些难以承接的后果。 若是沈亦清此时将沈顾春身故的种种疑点放在台面上,却又完全无法提出任何的证据,那么只能是毫无作用的打草惊蛇,降低自己言辞的可信度。 谁知沈建安见自己所说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急着想要找人附和,便顺理成章地把目标集中在沈亦清身上。 他急忙道:“清儿,你和姐姐的关系亲厚,你来说说。” 沈亦清心中冷笑一声,此时他是指望自己能说出什么让他面上过得去的好话吗,还是吹捧他是如何的父慈子孝?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虽然语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有力。 “大姐自成婚以来,远在千里之外,虽日日盼望归期却未得至亲的半句问候。事已至此,父亲为何还有颜面再追问?” 沈御辰说话间神情凛然的模样,带着远超他自己年纪的成熟。 他话音未落,沈建安只觉得既羞且愧,可对着这个自己爱护有加的独子,又不忍心稍加责骂,只得忍气吞声地往下咽。 眼瞧着沈建安面上过不去,孙晋良还是明面上出言责怪道:“御辰,怎么跟你父亲说话的,快道歉。” 只见沈御辰恭敬地依次向各位尊长与在座的同辈鞠躬施礼,字正腔圆地说道:“孙大哥,我没有说错,而且为人子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错再错。” 随即,他面朝着孙老夫人笔直挺立地跪下,稳稳磕了一个头道:“常言道,子债父偿,我虽然不是大夫人嫡出,却身感其恩。如今大姐身故,未尝没有沈家亏欠的地方,御辰甘愿受罚。” 沈亦清瞧着这个年纪并不大的沈御辰,不知不觉之间,也越来越欣赏起来。 第六十九章 穷凶极恶 沈御辰的出现搅乱了原本沈建安的全部计划。 自打孙家要搬到京都的消息传来,沈建安无日无之得觉得惊慌与惴惴不安。不为其他,当初孙婧难产早逝一事,表面上孙家没有追究,沈府也能安生平稳地立足在这个世家林立的名利场。可沈建安心里清楚,新仇旧怨难保哪一日被他们翻出来。 以孙家的实力,若真的有心要追究,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思来想去,他索性豁了出去,试图放低姿态地俯首做小,希望孙家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至于刁难自己。可没成想世事就是这么不凑巧,沈顾春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殒命。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会遇见非议与冷眼,可真得进了孙府,跪在堂前的那一刻,才知道远比自己想象中要艰难得多。沈建安那脆弱而自以为是的尊严,在这个百年兴盛的世家面前碎如齑粉。原本他就已然汗如雨下,可沈御辰的慷慨陈词就如同烈火烹油,沈建安恨不能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 事已至此,沈建安是没什么颜面久留,匆匆告辞后便逃也似的夹着尾巴跑了。 曲封没想到,他这位形同虚设的岳丈脚底功夫竟然如此了得,不消片刻便无影无踪。他心里不禁恨得牙痒痒,说好互相帮衬,无论如何对付过去再说,却没想到沈建安遇上事情一声招呼都不打,丢下曲封一人成为众人的焦点。 沈御辰规矩道:“晚生唐突冒昧,实在有失礼数,任凭各位长辈处置。” 他的这番谈吐做派莫名引得众人平添几分好感,对着沈御辰的态度自然不与沈建安一般厌恶。 孙晋良见状,替他补了几句道:“你年纪尚轻,处事难免有些不妥帖,日后还是要多向人请教。我这几位兄弟虽称不上翘楚,却也各有独到之处,你可以多走动。尤其是你的年岁与晋志相近,同龄人之间应当多交流。” 言语之间,虽带有兄长的责备,实际上却是对他的认可。说是让沈御辰与孙家这些少年英才多往来,其实也是默许了他自由出入孙家。起码在孙晋良看来,这是个他日可造之才。 沈御辰的思考方式却直接得多,是非黑白在他的心目之中就是不可撼动的金科玉律,对错便是衡量事物边界的法则。他略微思索之后,深感孙晋良所言极为公允,于是抱拳施礼以表感谢。 望着沈御辰昂藏离开的背影,沈亦清愈发觉得这个孩子与他的母亲和姐妹有着天壤之别。 只是转瞬间,她的视线便转移回到曲封身上。 她略微顿了顿,说道:“对了,不知外祖母是否收到孙儿之前寄的信函?” 孙老夫人点了点头道:“你能有这样的孝心和道义是极好的,我与老爷商量过了,就按照你的法子来。” 沈亦清道:“是,那我回去之后就依照您的意思处置。其实箱子里的东西纹丝未动,都是之前封装好的,到时候原样送进宫中也方便。不过我想要不还是先送还到孙府,以孙府的名义会更好些。” 孙老夫人笑着说道:“你们听见没,她都想得这么细致了。还是荣远侯府有福气,把咱们府里这么精妙的丫头娶回去了。” 她正对着林慧玲与任氏说着,二人笑意晏晏,赞同地附和着。 随即,孙老夫人看着燕云易道:“你回去和你祖母说,这两日我寻个机会去登门拜访她,这么多年没见了,不知道她还是不是从前那个雷厉风行的性格。” 燕云易微微颔首,恭敬道:“是。” 沈亦清无暇顾及钟隐与乔芸之间的关系,虽然明面上带着看不出破绽的笑意,心里却盘算着要怎么将袖中一直攥着的那封信交出去。 好巧不巧,曲封挑了这么个时机,试图附和道:“我好像也听祖母说过,孙老夫人是京都人,不知早年间你们是不是也曾相交过?” 钟隐闻言,只是淡淡地笑笑,并不做声。 瞧得出来是不愿意搭理曲封,可总不至于公然落一个晚辈的面子,于是林慧玲故作缓和道:“老夫人离开京都也已经三十余载,有些细节想必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曲封赶忙拭了拭自己额头的汗水,悻悻然地笑了笑:“是是是。” 趁着这个空档,沈亦清赶忙见缝插针地说道:“外祖母,说到这里,我还有一事想要禀报。不久前我自作主张收了封信函,拆开内容才发现这封信似乎应该是写给您和外祖父的,还请您过目。” 这边说着,她示意屏儿将曲明的信函呈上去。从袖中取出来之时,她刻意放缓动作,让曲封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他父亲的字迹。 眼瞧着曲封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惊慌之情,沈亦清只觉得意犹未尽。 孙老夫人接过信函,一页一页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她的面上倒是波澜不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直到最后一个字看完之后抬起头,眼神之中也瞧不出任何端倪。 她望着曲封说道:“回去和你父亲说,不必这么客气,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曲封如蒙大赦一般说道:“好的好的,孙婿一定如实禀告。” 孙老夫人接着说道:“清儿既然人已经不在了,她的那些物件你看看有没有想留下的,其余的那些就送到府里来,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留个念想。” 曲封最害怕的就是真的有人惦记沈顾春的死因,最终查到自己身上来。如今听她这么说,只觉得了了一桩心事,此时不管说什么都满口称是,急忙答应下来。 沈亦清道:“姐夫,前些日子不是有几箱贺礼留在了曲府,之前说是姐姐觉得别人送进门的东西却之不恭。如今姐姐人已经不在了,你看是怎么处置比较好?” 闻言,曲封刚刚才放松下来的心情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观察着孙老夫人一众的神情。 他明面上应付道:“这是夫人临终前的心愿,我也不敢违背,东西都一应堆在她的房内,旁人碰都没碰过,若是不信的话随时可以入府查看。” 三言两语之间,如林慧玲和任氏这样通透的人当即便猜到了个中的经过,二人会心对视了一眼。 林慧玲道:“怎会信不过你,只是既然是外人送的东西,于公于私,我们都不便占为己有。孙家不方便,想必曲家也不会例外。那就不如交给清儿一并清算好,到时候送进宫里的库房,也算是替那些亲朋旧友为大梁的社稷出一份力,你意下如何?” 她四两拨千斤之间,便替曲封拿定了主意,他哪里还有机会拒绝,只得兴致缺缺地应下来。 如此一来,沈亦清今日想要做的两件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 如孙老夫人这般阅历丰富,定然已经透过曲明的字里行间,察觉到沈顾春的遇人不淑。无论她做些什么,就算是什么都不做,这个信息沈亦清已经传达到位。另一层,沈亦清无非是想让曲封把巧取豪夺的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全都原原本本地吐出来。 人一旦放松下来,警惕性也会自然而然地减弱。此时沈亦清脸上难免露出些许的快意,却被身旁的燕云易尽收眼底。四目交汇之时,沈亦清下意识地心虚回避开来。 燕云易见她言行举止不再似往常一般直来直去,除了觉得她还算得上是孺子可教之外,不免产生几分说不上来的情绪。 今天的一切都比想象中要来得顺利。对于燕云易而言,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第一关。可对于沈亦清却意义非凡,孙家的到来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至亲,从此她在京都城就有了能够遮风挡雨的港湾。 只是她并不敢期盼太多,对于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就连这样的温暖与关怀,都像是偷了别人的人生,不敢过于懈怠。 —— 这边曲府的内宅里,柳氏与王氏都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各自盘算着那点子如意算盘,罕见的连话都懒得多说。等了好半晌,才见外面门房远远地通传曲封回府的消息。二人此时却很有默契地互相扶持着,一同急匆匆地向外迎。 柳氏道:“夫君可算回来了,奴家盼得脖子都长了。” 可此时的曲封一脸怒气冲冲的模样,对着柳氏的百般撒娇也索然无味,兴致缺缺地推开了她。 曲封一脸不耐烦地说道:“那几箱东西在哪里?” 柳氏与王氏对望了一眼,虽然心知他说的是那日从沈亦清手里骗来的珍宝,但是表面上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这几日府里应该没进新的物件,不知夫君说的是什么箱子?” 王氏应和道:“夫君,一路行色匆匆的,奴家叫人来给您冲碗茶。翠儿,你人呢?” 这边翠儿闻声,赶忙跑了过来,可瞧着三人面色各异的模样,便知道气氛不对劲,心知该小心伺候。王氏趁机点了点她的脑袋,编排道:“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到哪里去了,没看见少爷回来这么久,奉个茶还要三催四请的,要你有什么用!” 她这明摆着就是没事找事,为得是将曲封的话题带过去。往日里他倒的确是心思疏漏的性格,别瞧着相貌堂堂,其实一肚子的草包。故此,这两姐妹自觉能够轻易拿住他。 可是,这次既然孙家开了口,曲封再没有理由把那些贺礼据为己有,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地双手奉还。一来,这些于情于理都是孙家的东西;二来,莫说是他小小的曲府,便是姜家都得让他三分,投鼠忌器,他起码不能明着与这群人较劲。更何况,沈顾春的事情到底揭没揭过去还不好说。 曲封语气恶劣地说道:“不要废话,就是沈亦清送来的那几箱东西,现在在哪里?” 见他问的毫无转圜余地,柳氏只得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嗲着声调挽着曲封的手臂温温柔柔地说道:“夫君,您不是答应过奴家,那些东西都留给我们嘛。莫不是又被外面哪个狐媚子勾去了魂魄,允诺了她们什么好处,奴家不依!” 刚刚在孙家受了一通气,曲封没什么好脸色,此时脾气上来了,反手猛地一个巴掌甩在柳氏脸上。曲封毕竟是个成年男子,下手的力道又没有收敛,柳氏随即被打翻在地,右脸登时红肿起来,嘴角隐隐也有些血渍。 柳氏又惊又惧,捂着脸默不作声地跌坐在一旁。曲封的脾气她是清楚的,只能顺着捋,一旦暴躁的情绪起来了,便不会将她们当做人来对待,拳打脚踢都是家常便饭。 这边王氏大气也不敢出,甚至不敢上前扶一把柳氏,生怕惹怒了曲封,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曲封道:“不要给脸不要脸,问什么就答什么!现在东西到底在哪里?” 柳氏不敢再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原来那三箱东西大都是风流雅士会青睐的书画字卷,还有几对双耳青花瓷瓶。瞧着名不见经传,却都价值连城。二人见财起意,心想一时半刻之间曲封也不会留意,两下一合计,索性将三箱珍宝都拿去典当成了现成的银票,交到城外一出黑赌场放利钱。 她们原本想着一来二去,靠着这笔巨款利滚利赚够了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些东西赎回来。只要前后时间控制得好,的确很难被发现。 听完之后,曲封只觉得怒火中烧,原以为她们只是贪图些小恩小惠,没想到居然算计到他头上来。先是拿自己当枪使,解决了沈顾春的事情,再惦记着用那几箱东西谋取私利。 他恨得先是拳脚相加,猛地朝柳氏和王氏踹了几脚,只听见二人蜷缩在地,凄惨地哀求着。曲封仍觉得不过瘾,这边喊着让人把他的马鞭取来。 柳氏心知若是再想不到脱困的方式,可能随时会被曲封折磨致死都不一定。 她素来心眼多,鬼主意也层出不穷,情急之下赶忙说道:“等一下,我有办法!我知道该怎么解决!” 曲封道:“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柳氏赶忙说道:“那笔放贷的利钱没这么快收回来,一时半刻很难凑出钱将东西赎回来还给孙家。但是我有办法能够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相信我,真的可以!” 她这话说的倒是让曲封觉得有些心动,毕竟五千两白银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也绝非曲家能够立刻取来用急的。在他眼里,她们两条贱命不打紧,关键的是这件事情能不能摆平。 只见柳氏赶忙抓住机会,在曲封耳边细细地说了一通。听完她的主意,曲封手持马鞭,一边掂了掂,一边兀自踱着步,算是允了她的想法。 趁着这个空挡,翠儿赶忙贴着墙边沿缝溜了出去。 第七十章 紫云苑风波 孙家不过搬来三日的功夫,京都城竟呈现出洛阳纸贵的繁华盛景。梁成帝这一朝,本就崇尚以文兴邦,尚文的风气日益盛行,如今更是隐隐有了巅峰的趋势。 相比之下,无论是朝野之中明显式微的武将,还是迟迟不兴兵的国策,都表现出大梁近年来武力薄弱的弊病。不仅仅因为青黄不接之际,除了燕云骑之外没有拿得出手的铁骑,更因为满朝自上而下,都已然不对“全治武功”有往日一般的推崇与赞同。 兴许是随着阳山之役的大败,一举报销了大梁精锐的大半骨血。又或者,当权者已经忘却了幽云十二州是大梁不可分割的国土,反倒觉得偏安一隅的生存方式,也未尝不可。 无论如何,如今的京都城都呈现出文风豁达,百家争鸣的繁华景象,对于文学艺术的发展未尝不是一件难能可贵的幸事。 可与京都城遍地诗词歌赋,处处附庸风雅所不同的是,荣远侯府内却是一派井然有序且略显得肃穆的氛围。无论是下人们最近在清洗晾晒的铠甲、马鞍,还是书房里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将领,都无一不透露着一个明确的信号:战事将至。 沈亦清开始时也是不信的,又或者说是觉得这离自己太过遥远。毕竟一墙之隔的喧闹与盛世景象,与墙内整装待发的秩序感形成极为鲜明的冲突。还有,就是这个消息一日没有从燕云易的嘴里亲口说出来,她便总觉得不可轻易相信。 她打心眼里还是觉得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能避则避得好。共同相处了这么久,无论燕云易嘴上说些什么,起码在她的眼里,他是个值得被命运眷顾的好人。她希望燕云易能有好的、光明的未来,而绝不是在战场上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搏杀。 可是这些日子与孙家往来得频繁,与同辈的那些兄弟也相谈甚欢,听他们所言,似乎大梁与北凉的一场战事在所难免。燕啸天将作为主帅出征,燕云易为大将军,曲明与左忠海分别为左右将军。 沈亦清听闻二人本就是燕滨的副将,因此这个安排与十几年前最为惨烈那一战的阵容如出一辙,未知是吉是凶。 这些时日,燕云易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清秋苑中的书房内,来人络绎不绝地出现,有些瞧着熟悉的面孔,但多得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沈亦清一直没有机会和他单独交谈,又莫名觉得有些烦闷,索性躲了出来。借着在孙府的后院里陪两位舅母的由头,也免得打扰他们商谈正事。 孙府的后院开阔得很,布置着包含着小桥流水与水榭景致的花园,绕过曲折回环的处处墙洞,才是内宅紫云苑。孙家是世代的文人,所以没处设计的巧思都偏宁静清幽,让人身临其境之时,只觉得内心平静而安宁。 可此时的沈亦清却并没有办法完全融入其中,心不在焉地戳着手上的绣花针,不经意间稍稍刺破了手指,这才晃过神来。 林慧玲轻声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沈亦清还没说些什么,乔素敏先替她遮掩过去道:“一定是我把画得图样太繁复了,换成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落针才好。” 最近这段时间,林嘉悦、乔素敏与沈亦清三人走得很近。一来林嘉悦是林昌桦的嫡长女,也是林惠明与林慧玲的亲侄女儿,如今孙家在京都安顿得宜,也就正常走动起来。乔素敏是林嘉悦的闺中密友,乔家又与孙家同为大梁的世家大族,常来常往也是惯有的事情。二来,自从三人经历了在皇宫之中的一面之缘,不自觉地互相欣赏,也就顺理成章地越走越近。 沈亦清虽然没有明说什么,毕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远在大梁边陲的战事与她有什么干系,可乔素敏还是洞若观火地察觉到了她的复杂心情。 在她看来,这样的少女心事就像是彼此间的小秘密,自然是不希望长辈知道的,因此就自动自发地替沈亦清遮掩了过去。 沈亦清顺口说道:“是我学艺不精,针黹功夫不到家。” 林慧玲闻言,只是浅笑道:“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习惯做些打发时间的活计,完全没想过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喜好。回想起来,这些劳什子玩意儿我年轻的时候也毫无兴趣。这一会子我正好也乏了,先去歇息一会儿,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些什么,不要拘泥。” 随即,她刻意认真地看了眼沈亦清道:“清儿,你心思重。到了府里,就是回了家了,无论有什么想法或是顾虑,想不想说都由得你的心意。但是就一点,你一定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她的声音宛如春风化雨,教沈亦清听来觉得心里暖暖的。 沈亦清甚是感动,一时半刻之间反倒想不到要说什么感激的言语,只这个空档林慧玲便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似乎她是刻意不希望沈亦清有思想包袱,又或是她完全明白沈亦清的所思所想,只是看破不说破,由得她自己体会。 很快,这片静谧的庭院里就剩下她和乔素敏两个人。 乔素敏笑着道:“你方才在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沈亦清随口说道:“还不是曲封霸占着那几箱东西,迟迟不肯还回来。” 乔素敏道:“其余的那些不是都已经送进宫了。听说陛下龙颜大悦,对孙家和荣远侯府赞赏有加,并且明令户部追加一千两的白银用于采买粮草,全力保障这次的出征。” 乔家不仅是大梁的重臣,如今的掌事也就是乔素敏的父亲乔致善更是军机大臣,她知道些旁人不清楚的内情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只是从她的口中听到的信息,也算是坐实了这场在所难免的战役。 如此一来,她不仅没有舒展眉头,反倒不自觉地更添几分愁容。 乔素敏不解地说道:“瞧瞧你,这个眉头都快挤成‘川’字了。怎么我说完你反倒更着急了,曲封那边要是再拖下去,有的是办法让宫里知道,你不必为了这个事情太过上心。” 望着她关切的模样,沈亦清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此时有些混乱的情绪。 只见林嘉悦姗姗来迟道:“你还没看出来嘛,她哪里是担心那个小人,我说她上心燕少将军才是真的!” 闻言,乔素敏恍然大悟地望着沈亦清道:“好呀,这样的事情你还瞒着我!” 沈亦清急忙摆手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可不能乱说。” 林嘉悦笑道:“我可没有,你的那些情绪可都写在脸上了。我且问你,是不是自从晋恭和你说了要发兵的消息,你就开始心神不宁起来。你若不是担心燕少将军,难道还有其他可能?” 沈亦清支支吾吾道:“刀剑无眼,总归会有伤亡,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残酷的事情。” 她说得对也不全对,这固然是自己忧虑的一部分原因,可她更惊慌地觉得可能林嘉悦说得没错,这些没来由的烦躁与忐忑,竟然是因为脑海中时长浮现的燕云易的影子。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晃晃手,似乎是要拜托燕云易越发清晰的模样。 说时迟那时快,就是这样的巧合,她无意中拨手的动作,竟然感觉触碰到什么冰冷的东西。随着“叮当”一声,它应声落在地上,乔素敏首先眼疾手快地拾起这根细小的银针。 蹊跷的是,这根针与当日藏在沈亦清舞衣中的牛毛针如出一辙。 “小心!” 这边沈亦清尚且有些困惑之际,乔素敏赶忙将她拉到一边,随即就是“叮叮当”清脆而细微的几声响动,那是银针与石柱碰撞产生的动静。 虽然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可他们的目标却非常明确,正是沈亦清的位置。 沈亦清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有人要刺杀自己,而是乔素敏看似是柔柔弱弱的大家闺秀,竟然会有这么好的身手。望着乔素敏眼神中闪过的警觉,她直觉眼前之人绝不会仅仅是个深闺女子这么简单。 不过千钧一发之际,决不允许她无端遐想,毕竟躲在暗处的敌人正在穷追不舍。 纵然林嘉悦素来处变不惊,也不免有些紧张地问道:“怎么办?” 可她似乎早就知道乔素敏会武艺,对乔她矫健而敏捷的动作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 乔素敏道:“对方的目标是亦清,她暂时不能轻举妄动,你沿着墙根慢慢走出去通知前院,我在这里陪着她。” 事发突然,当个蒙面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时候,沈亦清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之间,她完全无从反应,自己浑身上下究竟哪一点值得别人不惜公然冲进孙府,兴师动众地大打出手。 可接连的白刃劈头盖脸落下来的时候,沈亦清只觉得心提到嗓子眼,那些“叮叮咚咚”,兵器相碰撞的声响在耳畔炸开。 乔素敏三两下空手劈开其中一人,顺势夺来他手中的尖刀。可拿到手中的那一刻,她便觉得不对劲,这样的兵刃不像是大梁惯用的兵器,瞧这刀刃身略向内部弯曲,把手微扁,周身轻薄犀利。懂行的人一看便知,这样的兵器并不适合用于贴身搏斗,反倒像是身在马背上砍杀之用。 虽则这些一拥而上的黑衣人身手平平,可毕竟沈亦清手无缚鸡之力,乔素敏不敢怠慢,更不敢耽搁,手脚利落地一气呵成清退好几个,剩下的那些也在互相使眼色,隐隐有些不敢上前。 趁着这个空挡,乔素敏将弯刀叼在自己嘴边,素手将自己披散的长发挽成一团,将袖口卷起,随手撕掉长裙的边缘,免得动辄牵扯行动。 沈亦清在她一尺之遥的位置,望着她飒爽英姿的模样,还有眼神中闪现出的凌厉,不自觉地充满了仰慕之情。 她赶忙问道:“你没事?” 乔素敏一眨不眨地环顾四周,随时准备与那些身份不明的歹人动手,她微微摇头道:“我没事。等会儿我牵制住他们,你找个机会就向外跑,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回头。” 沈亦清斩钉截铁道:“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乔素敏一改往日的温和,用简短而命令的口吻道:“瞧他们的招式和兵器,应该不是大梁人,也并非来自北凉,暂时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他们的目标是你,你不在这里,我反而能够放开手脚。” 她说的完全正确,沈亦清既是他们的核心目标,又完全不能帮上忙。好在趁着方才那会儿,林嘉悦已经悄然逃了出去,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来帮手。这些人既然是来行刺的,定然希望越快越好,那么只要她们想好办法钳制些时间,就会增添几分胜算。 果不其然,乔素敏猜的没错,对方早有预谋且人数众多。不知何时,整一处宅院的屋顶瓦楞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可脚下却悄然无声,若不是她们早有警觉,旁人不仔细听是不会发现的。 乔素敏紧握住手中的弯刀,心中稳稳定了一口气。这把兵器并不趁手,且对方人数众多,她并没有十足的胜算。如今唯一的法子就是趁对方没有防备,着意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给沈亦清创造机会。 她靠近沈亦清轻声道:“我数到三,你就往反方向跑。无论听见什么了,千万不要回头。” 沈亦清只觉得犹如当头棒喝,一切都发生的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她很想再多问几句,但是乔素敏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只见她紧握双拳,随手抄起身旁一具尸体的武器,一手一个弯刀。 “一二三!就是现在!” 说时迟那时快,这边乔素敏像离弦之箭一般冲杀进人群之中,沈亦清只得把腿就往反方向的门口跑,虽然只有不足百米的距离,却像是有千里之遥一般漫长。 她打定主意一切都听从乔素敏吩咐,无论听见什么兵器相撞的响动,还是尖刀切进肉里发出的“噗嗤”声,都蒙起耳朵一个劲地往前走。 可就在她离门口一步之遥的时候,忽然耳旁传来乔素敏歇斯底里一般的惊叫声。 “救我!” 第七十一章 离奇失踪 沈亦清不是没有迟疑,甚至她的半只脚已经快要跨了出去,可就在那个瞬间,她的潜意识朦胧告诫自己决不能对朋友的苦难坐视不理。 于是,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只见自己的身后,纵横交错的牛毛银针的空中飞过,正好精准地对着她走过的每一步。乔素敏的动作非常快,每一个招式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坚决果断。虽然对方的人数众多,可是她武艺精妙,丝毫没有落于下风。 “糟了!” 等到沈亦清隐约察觉方才的响声是对方设下的陷阱之时,已然为时已晚。 不过眨眼的功夫,一根细小的牛毛针便扎进了她的左胳膊。银针尖沾满了曼陀罗,它瞬间顺着血液游走全身,药效发挥得极快,沈亦清顷刻间便头重脚轻地倾倒过去。 乔素敏正一门心思抵御越来越多的敌人,完全无法分心,此时透过余光瞥见了沈亦清正重重栽在地上,想要向她的方向赶去,却面对着极大的阻力。那些人就像是不要命一般,拿自己的性命向上填,总是乔素敏身姿灵活,也完全无法砍杀出一条血路。 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影,乔素敏从缝隙中眼睁睁地看着沈亦清消失在方才躺过的位置。 她的焦急转化成一腔愤怒,像是从心中冲出一只凶狠的野兽,毫无顾忌地想着拦路之人砍去。方才的招式还有些顾忌,会有意无意地避开要害,为的既是留下可供盘问的活口,也是为了能够减少杀戮。只是对方的手段实在有些阴毒,触怒了乔素敏的忍耐限度,故此之后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取人性命的杀技。 可无论她如何努力,挡在自己面前的人都像是不会减少,那些已经倒下的则成了一堆化为壁垒的障碍物。随着乔素敏的汗水肆意挥洒,她的体力也在一点点地消耗殆尽。但是即便如此,她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怯意或是疲惫,只有微微颤抖的双手显示出她的透支。 “不愧是楚权的女儿,虎父无犬女。” 隔着那道看似难以跨越的屏障,只见远处悠然自得地走来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统领。 乔素敏闻声,只觉得胸膛有股无名的怒火炸裂开来,她怒吼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蒙面人道:“我是谁不重要。你知道一把好的环刀要砍多少人才会卷刃吗?杀,尽管杀下去,楚权就是因为太过仁慈软弱,才会命丧当场,你可千万不要重蹈腐辙。” 乔素敏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低吼道:“住嘴!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蒙面人阴鸷地笑着说道:“那我们就说点你感兴趣的事情。你不想知道,我把刚刚那个女娃子带到哪里去了吗?” 乔素敏抹了把自己面上沾了的血迹,咬着牙说道:“你把她放了,有什么冲着我来。” 蒙面人轻蔑地笑道:“你?她可比你有价值得多,这条命少说也值一千两黄金。所以你大可放心,在她换回这么多钱之前,我一定会确保她姓名无虞。” 乔素敏赶忙道:“你只是想求财,林家、乔家、孙家还有燕家都可以给你,你想要多少都有,先把她放了。” 蒙面人道:“还是太天真了,你以为我真的只是为了钱吗?好了哈哈哈,你还是好好享受这场猎杀游戏,他们和你之间,只能存活一个。” 说完,他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源源不断涌现在自己面前的敌人。 乔素敏不敢迟疑,更不敢觉得乏力。她咬紧牙关,提着两把满是血渍的兵器,奋力搏杀着。稍有不慎之间,便被对方在肩上擦过一道血痕,若不是反应敏捷,可能整个胳膊都会被削去。 她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只见到地上堆了小山一般的尸体,还有些苟延残喘的敌人喉咙间发出粗重的低喘声。终于,她目力所及的最后一个人倒在了自己面前。 饶是如此,她也不敢放松警惕,只能斜倚着一旁的石柱,虚弱地喘着气。 恍惚间,不远处匆匆赶来几个人影,她紧张而无力地攥紧了手中的兵器。直到看清楚来人是孙晋恭等人,才如释重负地卸去全身的力气。 正当她摇摇欲坠之时,却稳稳地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燕云殊紧张而惊喜地在她耳畔轻声道:“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 他的手指触碰到她挽起的长发,长簪与手上的两把弯刀同时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乔素敏眼神温柔而有些惊慌地望着燕云殊,只瞬间便觉得心安下来。 一旁的燕云易却来来回回地四处寻觅,放眼望去,周围都没有沈亦清的踪影。他的心中升腾出几分说不出来的阴郁情绪,甚至还有些不应该属于他的恐惧。 “他在哪里?” 燕云易焦急地盯着乔素敏,丝毫没有关心她有些脱力的状态。 乔素敏强撑着身体,指了指之前沈亦清倒下的方向:“她担心我有危险,没有及时撤走,转身的时候中了埋伏。我亲眼看见她倒了下去,那些人把她带走了。” 闻言,燕云易怒目圆瞪,双手紧握成拳。他顺着乔素敏的方向,跨过那些尸体,望见地上散落的牛毛针,再一点点地往前搜索,在一出角落里看见半枚碎裂的鹅黄色玉环。 恰好屏儿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她都还没来得及被眼前看到的血腥场面恫吓住,便率先注意到了燕云易手中的东西。 屏儿惊呼道:“这是小姐的东西!是昨日孙老夫人送她的礼物,说是小姐身子自幼不是太好,玉能保平安。但是为什么会碎了姑爷,小姐到底在哪里?” 燕云易的眉头蹙起得更深了几分,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玉环,默不作声地咬紧牙关。 —— 一日之内,京都城排得上号的世家以及富户都有了相同的境遇,每家每户要么遇到求财的歹人,更严重的则像是沈亦清一般,瞬息之间离奇失踪。 算上沈亦清在内,共有二十六名妙龄女子几乎在同一时间消失在大梁境内。纵使各家都有权有势,于公于私出动大量人力物力,却遍寻不获。 就在他们身边,除了沈亦清之外,林家的小女儿,也就是林嘉悦的庶妹林佳颖,沈家的沈思云,左家左忠海的独女左秋茹,也都在这次被掳走的人员名单之列。 不但如此,数日过去了,官府却依然没有任何线索,那些蒙面黑衣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既没有户籍资料,更没有其他任何信息,根本无从查起。那日紫云苑风波之余,乔素敏特意松了松手,留下了几条性命。可即便如此,那些人却是水泼不进,任凭怎样的酷刑加身都撬不开他们的牙关。 这边燕云易等人通过层层审核,好不容易争取道亲自审讯的机会,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一个个的都已然抵挡不住刑讯咽了气。 纵使他们明知这里面一定有古怪,却苦于无凭无据,一时间半点办法也没有。 整整一周时间,京都城的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那些失去身外物的人家反倒只有庆幸,比起失去亲人而言,破财只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件事情兹事体大,甚至是对于整个大梁的示威。梁成帝知晓之后,大发雷霆,除了严厉大骂京都城戍卫无能之外,更是气急败坏,勒令各部严查到底,若是一个月之内不能破案,一干人等提头来见。 一来事关重大,大梁的颜面旦夕之间尽毁,若是连这个国家最上层这些人的性命安全都无法保证,百姓对大梁还能有什么信心。二来,虽然出征北凉的诏书尚未公布,可人尽皆知这一战在所难免。大战在即,可燕云易的妻子、左忠海的女儿纷纷被人绑走,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没多一刻,沈亦清她们的危险就多几分。除了孙家与荣远侯府一行人之外,姜乾、林嘉悦与乔素敏等人也一同参与商讨,势必要将她们解救出来。可是眼下毫无头绪,数日来连丝毫的线索都没有,希望只是越来越渺茫。 “会不会是北凉?” 燕云殊沉吟开口。他们已经从各个途径打探消息,无论是各家自己的消息渠道,还是燕云骑的斥候,甚至不惜通过夏泽借用秋溟坊的情报来源。除了西陵阁还需要时日之外,其他的路径都杳无音讯。这起码证实了一件事情,整件事情的根源不在大梁境内,而在边外。 众人从并不常见的弯刀上,隐约可以判断出这是北境塞外会使用的武器。可即便如此,茫茫草原与沙漠,除了一家独大的北凉之外,还有十余个游牧民族,并不能贸然下定论。 可是不管怎么看,都是北凉的可能性最大。刨去其他的主观因素,也只有北凉有这样的气魄和动机。故此,燕云殊所说的也是大家共同的猜测。 “不可能,如今的北凉王不是这样的人。” 就在众人都沉思之际,姜乾率先否定了燕云殊的猜测。 燕云易瞧着他一脸笃定的模样,无端联想到那日沈亦清出现在秋溟坊之前,曾经在之中逗留过。虽然他到了的时候,只见到萧念以及拓跋冲,但是看上去他们与姜乾绝非初相识。原本这是他的私事,燕云易无意过问,更何况沈亦清只字未提。可眼下事关她的安危,燕云易顾不得其他。 他冷声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姜乾顿了顿道:“我不方便说,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这件事情不会是萧念做的。” 燕云易道:“那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姜乾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京都,但是我与他没有任何联系。” 燕云易道:“他既然在那个时候可以绑架沈亦清,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他完全有动机扰乱京都城,为的就是阻止这场他注定会输的战事。” 姜乾隐忍道:“燕将军,萧念的为人处世我很清楚。他有称霸天下的雄心和气魄,但是绝不会做出这等强取豪夺、以他人性命相要挟的事情。” 燕云易冷声道:“暗地里设计埋伏、侵占他国领土、屠杀他国百姓,你现在是指望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蛮族能够秉持公正大义,不伤及妇孺百姓?” 他很少会像现在这样情绪激动,甚至眼神之中充斥着杀意。燕云易此时流露的情绪并非完全来源于对于杀父之仇的追忆,更有对于沈亦清眼下处境的担忧。 她现在在哪里,会遇到什么人,面临怎样的险境?这些他都一概不知。 燕云易不敢细想,更没来由得觉得心如刀绞。即便是征战之时,面临被大军从四面八方围困的恶劣局势,他都从未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害怕的,是失去沈亦清。 他们最后见得那一面,他还冷着脸警示她要谨言慎行,不要出什么差错。明明自己是关心她的,不希望她给自己招惹些无妄之灾,可是那些话一旦说出口,为什么就变成冰冷而威胁的口吻。 他清楚沈亦清的要强与果敢。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豁出去一再作为赌注的人,该是怎样刚强的性格。这样的她让燕云易觉得不同寻常,可也最容易吃亏。他不敢再深想下去,生怕这样的念想成真,自此她就会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之中。 燕云易下意识的握手成拳,似乎下一刻就会喷薄出难以遏制的愤怒。 燕云殊及时阻拦道:“好了,不要再争了。如今当务之急是把人找回来,其他的恩怨之后再算也不迟。” 恰在此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在他们眼前。 孟高哲一路风尘仆仆,急匆匆地赶来,还没来得及拭去额头的汗水:“抱歉抱歉,路上耽误了一些功夫,比预想的时间到的晚了一些。” 燕云殊感激道:“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一趟,大恩不言谢!” 孟高哲摆摆手道:“分内事!王爷知道少夫人也在失踪之列,特命我定要全力配合!” 第七十二章 无底深渊 昏迷之中,沈亦清似曾相识一般又有种强烈的溺水感,一张张陌生却熟悉的面孔在脑海中闪过。除了燕云易、屏儿、姜乾等那些对她来说熟识的面孔,还是只见过一面的凌飞宇、萧念、苏滢,都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由清晰渐渐变得模糊。 还没等沈亦清反应过来,那个未知时空的场景迎面冲击而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遮挡,却并没有如预想中感受到任何实质性的冲撞。置身在毫无来由的空间之中,曾经在梦中见过的向莱以及她们彼此之间的对话再次上演。可这次她却切换成了第三人的视角,局外人一般看着一切发生。 “不要相信任何人。” 恍惚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萦绕在这个虚空之中,语气悲伤而绝望,却格外清晰。 沈亦清很想追问究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还没等到有这个机会,她就被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来。随着冰冷的感官刺激,沈亦清瞬间从自我意识之中苏醒过来。 睁开眼的那一刻,她犹自有些迷茫。环顾四周,沈亦清望见周围有数不清的女子,都被粗重的麻绳五花大绑。从衣着判断,应该都是大梁人士,并且其中不少人穿的光鲜亮丽,家境不会差。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也被反手捆绑着,脚上也是结实的绳结。沈亦清试着用力挣脱,发现完全是徒劳。虽然不知道这些人的动机是什么,可是眼前的处境足够让她感觉到浓烈的危险。 随着一个浪涛打过,整个阴暗的空间猛地剧烈摇晃,沈亦清这才意识到她们正在船舱之中。从这个能容纳近百人的空间来看,这艘船的体积绝不会小。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的事实,也意味着她能够脱身的几率变得更加渺茫。 “放开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正在她试图平静下来之时,房间的正中央一名容貌姣好的妙龄女子正倨傲地怒斥着面前一名蒙面男子。瞧着每个人浑身都湿漉漉的模样,沈亦清猜测她们应该都是被人下药迷晕了,刚刚才被冷水泼醒。虽然眼前站着的女子也一样发丝凌乱,瞧着甚是狼狈,可是丝毫不掩盖她青春美艳的姿态。 女子高声道:“听好了,我可是当今户部侍郎的长女江雪英。我劝你们赶紧放了我,不然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到时候,就是跪在我面前求我也没有用!” 沈亦清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原来这就是姜宗池的大女儿。她倒是听姜乾提到过这个刁蛮任性的堂姐,仗着姜家在朝野之中颇有权势,又自恃容颜出众,平日里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也正因此,到了摽梅之期的年纪,却迟迟没有选定夫婿。 险况当前,她却居然懵懂无知地炫耀自己的身份地位,可谓蠢钝至极。但凡有脑子的人稍微思考一下,也会知道这些人既然能够毫无顾忌地将她们从深闺之中掳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们的身份,或是有任何的忌惮? 沈亦清想到这里,不由得在内心翻了个白眼,这个女人真可谓自寻死路。一个人可以无知,可以无畏,但是不可以既无知又无畏,否则结局大多不会善终。 果不其然,姜雪英说完,面前的两个蒙面人不仅没有丝毫的惊慌,反倒对视一眼之后,扇了她几个巴掌,轻而易举地将她打翻在地。 姜雪英哪里受过这样的对待,那张雪白的脸颊两边登时浮现出红肿的掌印。这些人都训练有素,既不会怜香惜玉,也不会有任何的留情,下手使出的力气足以让这个柔弱的女子体会到刻骨铭心的疼痛,姜雪英抹了抹自己嘴角的血渍,这才真正感到害怕。 “哟,什么人有这么大的口气,竟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随着这声婉转而妩媚的声音,一名身着玫红色镂空花纹长裙的妖冶女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她的裙衩开到大腿根,丝毫不介意露出修长而白皙的长腿,每一步都走得婀娜生姿。再往上瞧,那张浓妆艳抹的面容随着她烟波流动,显得格外活色生香。 就凭她这幅动人心魄的销魂模样,沈亦清丝毫不怀疑任何一个男人见到她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一边缓缓走近,一边慵懒地说道:“我叫芸娘,给点面子的都叫我一声芸姐。从今天开始,你们就都是我极乐楼的人了,跟着叫就行。” 沈亦清印象中,从未听过“芸娘”与“极乐楼”这两个名字。瞧她的举止做派,也全然不似大梁人士,这也就意味着,无论这艘船的目的地是哪里,都只会离京都城越来越远。 说话间,她动作和缓地蹲下身来,看似轻巧却下手极重地捏着姜雪英的下巴。任凭她求饶的声音满是卑微,芸娘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 芸娘冷声道:“我说了多少次,好生照看这些姑娘,不要下手没轻没重。要是谁坏了她们的样貌,到时候要是卖不上好价钱,谁动的手,这笔数我就算在谁的头上。听清楚了吗?” 她说话的节奏慢条斯理,并没有外露的凶狠,但是从那些黑衣人唯唯诺诺的神态可以看出来,这个女人是绵里针那样的狠角色。 芸娘接着说道:“至于你让我想想该怎么处置。” 只见她面色从容地来回踱了两步稍稍思索起来,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她会采取令人发指的手段。 姜雪英此时完全不复方才神采奕奕的模样,跪着腾挪到芸娘的脚边,面色慌张地抱着她的脚踝求饶道:“对对不起,是我不对,是我乱说话,我求求你,放过我” 说到后面,她甚至出现了哭腔。沈亦清毫不惊讶地旁观着,这与她印象中色厉内荏的京都贵女形象没什么区别。无论她们表面看上去有多飞扬跋扈,骨子里却都是老式的偏见,见高踩底。沈思云是这样,姜雪英也是这样,也正是她们一点点地形成了京都城怪异的阶级风气。 芸娘灵光乍现一般惊喜地说道:“不如,把她的衣服脱掉,丢到楼上去,正好也能给那些达官贵人助助兴。” 闻言,姜雪英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满是恐惧地尖叫道:“不行,不可以!” 整个空间都回荡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那些黑衣人一步步地靠近,姜雪英双脚瘫软地向后避无可避。 芸娘温温软软地笑着说道:“嘘!我不喜欢有人大喊大叫,太嘈杂了。劝你还是乖乖听话,不然,我可不担保接下来你会遇到什么。” 姜雪英哀求道:“芸娘。不,芸姐!求求你,放过我。” 芸娘耸耸肩道:“你坏了我的规矩,要我放了你也可以,给我一个理由?” 千钧一发之际,姜雪英慌不择路,一心只想着让自己脱险,正好四下张望见了不远处的沈思云。她急忙喊道:“沈思云!你不是想要嫁给我弟弟,这次只要你替了我,我就不再阻拦了!” 于是众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沈思云身上,她的面容白里透红,更有几分楚楚动人的美感,比姜雪英更胜一筹。瞧在芸姐眼里,的确是桩划得来的交易。 沈亦清听着她话里有话,三两句之间却像是凭借婚事拿捏住了沈思云。她这才想起之前李氏和沈思云无端到访,提到沈思云与姜宗海的次子姜伯侯将会订婚,并且有意邀请沈亦清与燕云易去替她站台。之前沈亦清只以为是用来撑场面,如今看来之所以沈思云的婚礼迟迟没有落定,怕是与姜雪英的从中作梗不无关系。 姜雪英见芸娘并没有出言拒绝,赶忙补充道:“沈思云她年轻貌美,容貌身材都比我更胜一筹,一定是更合适的人选。” 芸娘饶有兴致地笑着说道:“好啊,我最爱看到这种彼此牺牲的场面,那你愿意吗?” 她的视线在沈思云周身游走着,像是在评估这件货物的价值几许。 可沈思云怎么会是坐以待毙的温顺绵羊,莫说如今她们都是一样的处境,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船舱之中,能不能逃出生天还是两说。就算是如今身在京都,沈思云也断然不会是对姜雪英听之任之的性格,更何况是为了她牺牲自己。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她心甘情愿,宁可咬着牙救姜雪英于水火。可一个被剥光衣服,公之于众的女人,就算真的什么都不发生,也绝难在京都城的人言可畏之中存活下去。 沈亦清原以为如沈思云那样的性格,会示弱或想尽办法地抵赖过去,可没想到真实的她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厚颜无耻。 只见沈思云噤若寒蝉地说道:“我我可以,但是但是我是小户人家没见过世面,就怕得罪芸姐你的那些客人。不过林佳颖就不同了,林家在大梁是大户人家,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表面上,沈思云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刻意呈现出小门小户的慌张。说话间,她没有半分犹豫地将自己身边的林佳颖推了出去。 她笃定林佳颖温柔文静,平时说话声音高些都会把自己吓到,这样凶险恶劣的情况之下,肯定没有任何主意,唯有任人宰割的份。 果不其然,此时被丢到人群视野中央的林佳颖就像是离群失所的小鹿,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惊慌,完全无法表达任何抗拒的话语。可恰恰是她这种娇羞的模样,反倒极易让人萌生保护欲,对于极乐楼而言,更是不可多得的尤物。 沈亦清心中暗骂一声“该死”,她早该料到像沈思云这样自私自利之人,为了自己脱身而将他人陷入险境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她与林佳颖有过几面之缘,知道她是林嘉悦的庶妹,性格纯真无邪,与林嘉悦的感情不错。 随着芸娘一步步地向林佳颖的位置靠近,沈思云与姜雪英满是期待,可沈亦清却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她非常希望这个叫芸娘的对林佳颖毫无兴趣,也就能够自然而然地免去不必要的困扰。 可透过她颇为赞许的眼神,沈亦清就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不会如自己预料得这么顺利。 芸娘使了个眼色,示意身旁几个听令行事的人将林佳颖扶起来。她围着林佳颖绕了几圈,颇为满意地点评道:“模样周正,身段不错,举止的确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会弹琴吗?” 林佳颖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答话。没想到芸娘却并不着急,表现出耐心而和煦的神情,温柔地安慰道:“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也怪我没有说清楚,极乐楼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勾栏瓦肆,依靠下三流的皮肉生意为生。商贾经营的是货物,工匠靠的是手艺,极乐楼则是凭借满足人们的幻想而存在。能进得了我极乐楼的,可不是普通的达官贵人,那些庸脂俗粉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单单像是你这样,这种不谙世事的模样,随随便便一个眼神都不知道能得到多少金珠。” 沈亦清不由得在心中冷笑,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倚靠出卖女子的姿色与才艺谋生。但凡是这种依仗着满足他人欲望的场所,既是万恶的销金窟,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毕竟人的底线只要突破了一次,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下去,直至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芸娘接着说道:“我不管你们为什么会到这里,但我可是真金白银用金珠作为交换,一个一个把你们挑选进来的。想走?可以,只要给我一千金珠的赎身钱,极乐楼的大门随时敞开。” 林佳颖像是忽然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呜咽着说道:“我求求你,放我回去。只要我能回去,我一定立刻将一千金珠还给你。” 芸娘不急不慢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轻声安慰道:“傻孩子,哭什么,眼睛肿了就不漂亮了。你以为金珠是什么寻常钱财吗?一颗金珠价值千两白银,要是你还得起,我随时送你回去。” 林佳颖只觉得身上一阵瘫软,一颗金珠等于一千两的白银,那么一千金珠莫说是整个林家,便是半阙京都城,恐怕才能够供她们之中的一个人赎身。 她们绝望的神情都在芸娘的意料之中,她接着说道:“也不用这么灰心,也许你们之中有人的运气不错,遇到难得的知音之人,可能一晚就能筹得足够的数目也未可知?” 说话间,她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将林佳颖抬出去。 眼瞧着她瘫软的身躯被人架起,她绝望的眼神在角落里的沈亦清面前一闪而过。几乎来不及反应,她条件反射一般腾得站起身来。 “且慢!” 第七十三章 明枪暗箭 沈亦清在这个时候不管不顾地站出来,摆明了是想要替林佳颖出头。可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因为她的孤勇而表示赞赏。果然还没等到芸娘下指示,已经有两个黑衣壮汉作势上前惩治她。 芸娘并未阻拦,面露一副静观好戏的表情,想看看这是又窜出来一个怎样不知好歹的人物。 沈亦清赶忙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是为了芸姐您的生意着想。这位姑娘一看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无论是姿色还是身材都算得上万里挑一。可是这一路折腾下来,不仅是外表看起来形容枯槁,而且身心俱疲。芸姐一看就是精明的生意人,贵货贱卖的道理没理由不知道?” 她一边刻意利用人群之间的缝隙躲避着黑衣人的夹攻,一边找寻机会向芸娘痛陈利弊。 姜雪英见芸娘的神情的确有些犹豫,甚至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流转过去,赶忙说道:“照你这么说,是不是想要多管闲事?” 沈亦清还没来得及搭话,沈思云却是瞅准时机帮腔道:“二姐向来好事多为,说不定是善心大发想要以身代替,换得林家小姐也未可知。” 说话的时候,沈思云故意始终伏首在地,表现出足够唯唯诺诺的模样。 沈亦清冷笑一声道:“你们两个也不用这么心急,要我登台亮相又不是一定不行。只不过我相貌平平,又势单力薄,要是让我去的话一定少不了你们两个的份,大家一起去岂不是更有把握?” 见她摆出这番同归于尽的样子,沈思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别人不清楚,可是她是见识过的,沈亦清说得出做得到。自己可不想因为沈亦清疯起来沦为陪葬,于是赶忙噤声,再不管胡沁。 姜雪英却还是不知深浅地挑衅道:“沈亦清,你不要吓唬我,以前在京都城有燕云易给你撑腰。现在可没有人能帮你了,别再我面前装腔作势,你根本不敢。” 听见姜雪英直呼沈亦清名讳的瞬间,芸娘的脸上不易察觉地闪现过一丝肃然。她低声向身边的手下人确认道:“这个是什么人?” 一旁的黑衣人恭敬道:“她叫沈亦清,是沈建安的二女儿。” 芸娘不耐烦道:“就是那个荣远侯府新过门的孙媳妇,燕云易的妻子?我要的都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你给我带个已婚妇人做什么,有没有脑子?” 闻言,黑衣人赶忙单膝下跪,战战巍巍地回应道:“是是首领带过来的,她不在这批姑娘之中,但是首领说顺路就就捆在一起了。” 芸娘若有所思地摆了摆手,并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冷声呵斥道:“先这样。不过,你给我记好了,你们既然是我的人,就得分得清楚哪个是庄家。无论是谁吩咐你们做任何事情,都得先征得我的同意。这种事情如果还有下一次,你们知道会发生什么,听清楚了吗?” 一边说着,她一边不动声色地踩在脚边跪着的黑衣人手掌上,看似漫不经心地用鞋底碾压着他的手指。不消片刻,便肉眼可见得血肉模糊起来,可黑衣人只能咬紧牙关,连大气都不敢出。 “是。” 随即她的一众手下齐刷刷地跪下,状若忠诚地应和她的警示之意。 芸娘并没有露出任何满意的情绪,反倒索然无味地说道:“真是扫兴。把她放了,今晚就先到此为止,有什么明天再说。” 沈亦清如释重负一般长吁一口气,赶忙扶起瘫软摔倒在地的林佳颖。 林佳颖支支吾吾地说道:“沈姐姐谢谢你。可是可是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呀!” 说话间,她泪眼朦胧地伏倒在沈亦清的肩头,六神无主地呜咽起来。沈亦清努力地安抚着她的情绪:“没事的,你先好好休息一下,都会好起来。” 她望着芸娘高傲的背影,心中浮现出说不上来的警觉。若不是这个女人方才有意手下留情,恐怕林佳颖已沦为砧板上的鱼肉,自己大概率也逃不脱。只不过,她为什么要出手相帮? 姜雪英不耐烦地吼道:“哭哭哭,一个个的就知道哭,一点用也没有。” 这边沈思云已经乖顺地凑了上去,忙不迭地替姜雪英揉搓被绳索捆住的位置。时不时的,还会遭受姜雪英的谩骂,可她却好脾气地听之任之。 沈亦清无意掺和她们的恩怨,更对姜雪英指手画脚地指挥在场女孩子的行径并不加以干涉。她拉着林佳颖退到一边,安抚完这个年纪上与自己相当的女孩子之后,像照顾妹妹一样任由她枕在自己腿上沉沉睡去。连番的打击对于林佳颖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懵懂少女而言,实在是难以承受的重量。 睡,好好睡一觉。无论将会面对什么,总没有过不去的坎坷。 可此时沈亦清的头脑却格外清醒,这对她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这个极乐楼到底是什么地方,竟敢无端绑走这么多的京都贵女,一定有所预谋。难道与大梁接下来的战事有关? 她不由得心想,不知道现在燕云易现在怎么样了,希望他们一切安好。 —— 另一边,孟高哲长途跋涉,亲自将消息带到燕云易他们面前。 通过那些黑衣人使的武器以及仅存的凶手容貌肖像,西陵阁已经查出来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并非北凉人士,而是北方塞外的戎狄部落。 林嘉悦率先有些困惑地问道:“戎狄虽说算是北境的大部落,可是与大梁素来没有任何瓜葛,为何会突然袭击京都世族大家?” 孟高哲道:“不仅如此,我还查到这几个月以来,戎狄与东胡、羌部来往密切,恐怕这件事情不会是其中任何一个部落独自谋划。” 燕云殊道:“你是担心这是三个部落联手行事?” 孟高哲道:“没错,我甚至担心这只是一个讯号。北境地广人稀,资源禀赋不足,一直都对中原地区虎视眈眈。如果他们不是忌惮北凉一家独大,恐怕早有侵占中原的意思。如今大梁与北凉之战,世人皆知,很难说北凉会不会引狼入室,借机对付大梁与南唐。” 姜乾赞同道:“近年来,东胡、戎狄与羌部之间为了争夺资源,厮杀不断。如果要有什么理由能够让他们和平共处,那么一定是基于彼此共同的利益;我觉得你的推断很有可能就是背后的原因。” 燕云易道:“不觉得太过于蹊跷了嘛,就算是他们想要合力出兵趁火打劫,又何必大张旗鼓地打草惊蛇,除了激怒大梁的望族之外,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燕云殊沉思片刻,问道:“林小姐,府上有没有收到令妹的任何消息?” 林嘉悦摇了摇头道:“说来奇怪,佳颖失踪至今,我们都没有收到绑匪的勒索信。” 燕云殊自言自语道:“不求财,却入府大肆掠夺珍宝;不害命,却平白将人掳走” 乔素敏补充道:“而且失踪的都是年轻的女孩子,除了少夫人之外,其他的都是未出阁的姑娘。” 孟高哲道:“莫非和那个传闻中的红粉金楼有关?听闻他们的主事出手阔绰,愿以千金之资在天下间搜罗世间罕见的绝色美人,专供富甲一方或权倾天下的达官显贵服务,但是只定向给少部分他们挑选的客户服务,并且藏得极为隐秘。” 燕云殊道:“也就是说那些黑衣人将京都大家族的女眷掠去,是为了以高价贩卖给这个传闻中的风月场所。一来此举能够明着挑衅大梁,二来也能谋得天价巨资。” 林嘉悦蹙着眉道:“有这个可能,只是他们为什么要把亦清掳走,这点说不通。” 孙晋友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的首要目标并不是表妹,而是在场的你和乔素敏小姐二人。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她的武艺如此精湛,却又不甘心空手而归,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将表妹掳走以作顶替。” 乔素敏坚决道:“不可能,从一开始他们就在有目的性地攻击亦清,每一个动作都有非常明确的指向性。” 除此之外,她不方便透露的是,那个语气神态像是黑衣人头目的男子竟然能够说出她的身世。除了她的养父乔致善之外,就连乔家都无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楚权的遗孤。不管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收人钱财、被人雇佣的杀手都好,背后一定又更令人难以想象的阴谋。 燕云易冷声道:“无论是什么目的,都必须尽快找到他们的踪迹。” 众人相互对视几眼,有些话语不需要说出口便心照不宣。若是错过了最佳时机,他们根本不敢想象这些女孩子将会遭遇什么,恐怕到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只是谈何容易,便是西陵阁的消息渠道无孔不入,却连这个隐秘场所的名字都不清楚,更遑论在短时间之内洞悉他们的位置。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宫里忽然来人宣旨,急诏燕云殊与燕云易入宫觐见。 孟高哲隐在偏厅的屏风后面,等到传令的小寺人走远了之后,才慢慢地站了出来。 他不无担心道:“我听说梁成帝近来听了许多谗言,更有甚者污蔑整件事情与荣远侯府有关。他明知道你的妻子失踪了,却非得在这个时候让你们进宫,不是什么好兆头。” 燕云殊看了眼有些担忧的乔素敏,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那日的痕迹孙家兄弟都已经尽数抹去,不会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会有人怀疑到你头上。” 乔素敏道:“孟公子说得对,我担心是有人在暗地里对燕家不利,你们一定要小心。” 燕云易道:“意料之中,不过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去宫里探听有没有新的消息。” 姜乾道:“不如分头行事,你们留在京都,我亲自去一趟北境,看看究竟有什么风吹草动。” 望着他凝重而担忧的神情,燕云易知道他的确担心沈亦清等人的安危,于是将之前的疑虑放在一边,郑重感谢道:“有劳。” 孟高哲道:“既然是这样,我也赶紧动身回去了。如果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事关重大,甚至有可能危及南唐的领土安全,我得尽快告诉殿下。” 于是众人稍作道别,便各自向着不同方向离开。 书房之中很快便空荡下来,燕云易手中握着那半枚碎裂的玉环,神情兀自有些专注。 燕云殊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出言宽慰道:“她神思机敏,遇到事情能够随机应变,不会轻易让自己有事。” 燕云易道:“你觉不觉得,整件事情都太过于巧合,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 燕云殊问道:“你是想说,表面上这是早有预谋的无差别攻击事件,但是唯独对于沈亦清格外重视。如果这些人是想要扰乱这次的战局,莫说挟持一些人质,便是捉了京都城的全部女眷又如何,何况是区区一个沈亦清?” 燕云易摇摇头道:“这一层我也没有想清楚,只不过劫掠她的人一定另有原因,兴许是能够解开这次困局的关键。” 燕云殊叹了口气道:“是啊,但愿姜乾能够尽快有些新的发现。毕竟事关这么多年轻女子的清白,非同小可。” 燕云易并没有接话,他的心中前所未有地感到无尽烦闷,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沈亦清时而古灵精怪,时而正襟危坐的样子。即便他告诉自己应该冷静下来,无用的情绪没有任何意义。可是燕云易还是难以控制地紧握双拳,整个人周身都充斥着明显的低气压。 他冷声道:“你觉得这次陛下召见我们,是想说些什么?” 燕云殊浅笑道:“君心不可测,不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这次想要收复幽云十二州的计划,恐怕很难成行了。” 燕云易道:“因为这件事情,所以怕了?” 燕云殊道:“并不尽然,朝廷不能完全不顾及臣子的心意。况且,如果真的是戎狄那些北境部落所为,贸然出兵导致后方空虚,难保不会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燕云易冷声道:“或许只是声东击西的计策。” 燕云殊道:“都有可能,等到稍后进宫之后,一切就有分晓。” 第七十四章 人为刀俎 翌日清晨,一群精疲力竭的女孩子仍陷在沉沉的睡梦之中,那群阴魂不散的黑衣人已经呼来喝去地催促众人起身。沈亦清一夜未眠,此时格外清醒地冷眼旁观着那些人的举动。 这些黑衣人似乎没有任何的情绪,就像是一个个听从指令机械行事的工具。这些少女之中不乏有姿色出挑,容貌娇艳欲滴的佼佼者,可这些人却不带丝毫倾向性,甚至不会多看几眼。单纯意义上的训练有素根本无法解释他们仿佛抛却了七情六欲的行为模式,要么是他们经受过极为严格的制度约束,要么就是他们根本不具备寻常人的情感。 “都愣着做什么,还以为自己是娇小姐呢?告诉你们,这可是极乐楼,不是你们的香闺。从今天开始,你们一个个的都得听从我的吩咐行事。极乐楼不留无用之人,要么都给我好好办事,否则的话我可有的是办法让你们人间蒸发,都给我掂量仔细了!” 说话的是一个美艳动人,却眼神狠毒的年轻女孩子。她可不似芸娘一般温和沉稳,外露的泼辣尽数展现在她手中的软皮鞭上,一身干练的装束让她打手的身份格外明确。 在场的女孩子刚刚醒来便被她这么凶狠地恫吓了一个来回,纷纷战战兢兢地不敢回应。 穆都哈儿心满意足地扫视一圈,然后用长鞭指着沈亦清和林佳颖道:“记着就是这两个人,竟敢公然顶撞芸姐,给我饿她们三天。要是谁敢同情她们,我保证你们的惩罚一定会更严厉。” 沈亦清刻意压抑了自己的情绪,面上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反抗或愤怒,只是冷眼盯着不远处的穆都哈儿。虽然从情理上她完全不能理解同为女性,为什么她可以理直气壮而不带任何恻隐地打压别人,可是身处这样冷酷麻木的场所,被侵染同化也并不奇怪。 反倒是身旁的林佳颖满是惊恐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穆都哈儿居高临下地说道:“你不用紧张,如果不想和她一样受苦,大可以乖乖听从我的安排。到时候,我担保你高床软枕,别说是解决温饱问题,就算是山珍海味也任由你挑选,一定过得比从前还要好十倍,不,是一百倍。怎么样?” 林佳颖面露受惊小鹿一般的眼神,下意识地往沈亦清身后躲,可明显有些犹豫。 正当穆都哈儿一步步靠近的时候,林佳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没没关系,我我这样挺好的,不劳您费心。” 闻言,穆都哈儿满是笑意的脸上瞬间转换成阴森可怖的模样,猛地推了一把林佳颖。见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啐了一口道:“真是不知好歹的贱骨头,给我饿她一周!” 沈亦清生怕穆都哈儿再对她做些什么,赶忙上前扶起面色惨白的林佳颖。 穆都哈儿环抱着双臂,倨傲地冷声说道:“又是你,这么爱管闲事,看来是真的不怕死,那我就成全你。来人,给我把她剁碎了丢到海里喂鱼!” 她这话的确有着足够的震慑力,整个房间中的气氛瞬间压抑了许多,一众本就处在情绪临界点的少女们更是吓得抖如筛糠,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会找自己的麻烦。 沈亦清面不改色地将林佳颖扶起来,平静道:“你老板是个生意人,这里的每一个人应该都是她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我只知道,如果有人不打招呼就毁坏我的货物,那么损失的钱财总得有人补偿。你要拿我开刀,没问题,只是这么多种方式,又何必一定要做一个双方都亏损的选择。” 穆都哈儿可管不了这么许多,吼道:“没听见我说什么吗?” 在场的黑衣人应声前来,正准备将沈亦清拖出去,正巧芸娘来得凑巧。 “等一下。” 穆都哈儿见她故意盯着自己看了一眼,赶忙恭敬地低着头:“芸姐。” 芸娘道:“是谁惹了我们哈儿生这么大的气?” 穆都哈儿冷眼剜了沈亦清,却并没有直接说出来。她清楚芸娘并不喜欢在细节上多纠缠,尤其如果让她知道区区一个新人的三言两语就能挑唆着让自己动怒,那么芸娘一定会怪责自己不堪一击。 芸娘四周围环视一圈,始终没有人敢答话,她语音婉转道:“要是还是没有人说话,我就当作无事发生了。” 没想到,此时沈思云却忽然跳了出来:“芸姐,是沈亦清,她出言羞辱才会冲撞了管事。” 沈亦清真的是恨得咬牙切齿,虽然内心没有丝毫意外地明白沈思云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自己作对的机会。只是面临这种危难的境地,分明大家应该同仇敌忾,依靠团结谋求一条出路,偏生她居然想要与虎谋皮,为了陷害自己而毫无顾忌。 芸娘并没有打算主持公道,听到沈思云的话语,反倒颇有兴致地走到她面前。 “你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 沈思云四下犹豫,终于还是面带谄媚笑意地望着芸娘。她没想到,从近处看,芸娘居然是这般绝顶美貌的女子。枉她平日里总是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觉得这等容貌饶是京都城都无人可比,可是如今与芸娘只有咫尺的距离,才猛然发觉自己毫无优势可言。即便芸娘比她们年长,可这张精致美艳的面孔根本瞧不出年岁的痕迹,有的只是时间带来的风韵与魅力。 芸娘瞧她的神情,不消几眼便看清沈思云内心深处的欲望、嫉妒、羡慕以及算计。她稍稍再走近一些,甚至能够清晰地嗅见她身上那股对于权势的渴望。 这样的人实在与极乐楼太过相衬,也是她眼中不可多得的宝贝。 芸娘满是欣赏道:“你叫什么名字?” 沈思云一时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我是沈思云。” 芸娘点点头道:“挺好的名字,不过,不够好。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做琼仙,我有信心,你会是极乐楼下一任的花魁。” 说完,她留下仍愣在当场的沈思云,兀自扬长而去。 路过沈亦清的时候,芸娘风轻云淡道:“至于你,跟我走一趟。” 没等沈亦清反应过来说些什么,穆都哈儿已经推搡了她一把:“快点走!” 这边林佳颖紧紧地抓着沈亦清,像是握着自己唯一能够触及的救命稻草。沈亦清不清楚她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可是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地方,因此赶忙阻止了林佳颖。 沈亦清说道:“没事的,你好好在这里待着,我会尽快回来。” 穆都哈儿冷笑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可是由不得你!” 说话间,她举止更加粗暴地推搡着沈亦清。这也是她第一次离开那个闭塞而压抑的船舱,她们沿着幽静的长廊走了很久,终于在走廊的尽头看见一排螺旋状的木楼梯。 抬眼望去,一圈一圈的楼梯如同盘踞的巨蟒,分不清究竟有多少层。可此时穆都哈儿紧紧地跟在后面,沈亦清别无退路,唯有跟在芸娘身后,缓缓踏上一级级的台阶。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数到第二百五十六级台阶的时候,感觉到了扑面而来温热的海风。沈亦清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贪婪地吮吸着多日不见的新鲜空气,就好像这样做便能将胸中的浊气尽数驱散。与此同时,她抬眼望见的,是天尽头无边无际的海岸线。 只身站在甲板上,她恍惚觉得自己非常的渺小。这艘船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很多,广阔的空间足以媲美京都城占地最大的宅邸,只她脚下的这块地方,要容纳数百人也绝不在话下。 沈亦清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从未听人说起过极乐楼,再隐秘的地方也不可能走漏半点风声。原来是因为这艘巨轮就是极乐楼,而又有什么处所能比在海上漂浮无定所要更加安全? 芸娘静静地盯着沈亦清,任由她的这些思虑和恍然大悟在神情之中流传着,尽数落在她的眼中。 这些年来,什么样的女孩子她也都见识过了,像她这样大义凛然,或者说不知深浅地凭借着一腔热血要为别人出头的也不少见。芸娘对付她们早有一套,普通的杀一儆百并不能带来对她来说卓有成效的威慑力,她要的是绝对的臣服。只要人群之中最出挑的那个都丧失信念,那么剩下人的信念只会更快崩塌,成为任由她摆布的傀儡。 眼前这个沈亦清,自然而然成了这批“货物”里的出头鸟。 芸娘声音慵懒道:“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沈亦清道:“该不会是带我欣赏大海,这种风景在大梁的确不多见。” 见她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芸娘笑得前仰后合:“好好好,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我对你太过和善了。” 只见她稍稍摆摆手,角落里便走出来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地挟持着沈亦清。他们的力气很大,沈亦清根本完全没有办法与他们抗衡。他们架着她的双臂,不消吹灰之力就将她的一双脚甚至都抬离地面。沈亦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结结实实地捆在船帆的桅杆之上。 这边芸娘又是一个眼神示意,一名身材健壮的船员便绞了绞升帆的纤绳,沈亦清整个人瞬间就随着巨大的船帆扶摇直上。 位置升得越高,就越是风高浪急,看似纤细的桅杆本就摇晃得厉害,如今更是承载着沈亦清的重量,于是随着海风袭来,猛烈地晃动着,仿佛下一秒便会立刻折断。 即便沈亦清的耳畔能够清晰地听见海风呼啸而过,鹅毛沉底的海水也不复简单的美感,像是能够随时随地吞噬一切的蓝色巨怪。饶是此时她的身体就像秋日树梢打颤的枯叶,整个人都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感官刺激,甚至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死亡扑面而来的味道,她也只是被升到一半的高度而已。 不用想象也知道,再往上升百米的高度,便是侥幸不被活活摔死,也必须承受如今数倍的惊吓。 芸娘微微抬起手,遮挡着阳光的直射,眯着眼仰头欣赏着沈亦清此时惊惧不已,咬着牙闭着眼的神情。她并不急着逼迫她做些什么,反倒像是很享受她正在遭受折磨的模样。 她颇有兴致地对着身旁的穆都哈儿说道:“你说她能撑得了多久?” 穆都哈儿轻蔑道:“她?至多一炷香的功夫。” 芸娘摇了摇头道:“你识人的本事还是差了点。我们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先去看看明天的宴席准备得怎么样了。明天邀请的可是极乐楼的贵宾,容不得半点错处。” 穆都哈儿有些困惑,这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一个时辰。她们就这么走了,难不成真教沈亦清被活生生得吓破胆。在她看来,像沈亦清这样的弱女子,心智坚定不到哪里去。她不关心沈亦清是死是活,就是可惜了不能亲眼看见她涕泪横流、跪地求饶的模样,毕竟太过牙尖嘴利的人实在招人厌烦。 片刻之后,沈亦清只觉得手脚愈发动弹不得,正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原以为这不过是一种用来威逼她投降的手段。任何的酷刑都是为了摧残折磨人的身体,以不断冲击人的忍耐极限,继而通过极端的痛苦来击溃一切信念与坚持。可是没想到,芸娘比她预想的要更加果断,她甚至不在意这个过程会对自己带来的影响是否能够被承受。若是不愿意妥协归顺,那么便任由她曝尸在外。 眼下,沈亦清别无选择,只能兀自紧闭双眼,提心吊胆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日上三竿之时,正是太阳的光线最为刺眼的时候,沈亦清没有任何遮挡,只能承接着猛烈的暴晒,汗水顺着她的脸颊不间断地留下来,甚至渗进她的眼眶里,刺得眼睛生疼。她的手脚从一开始得酸疼变得麻痹,之后一点点得失去知觉。沈亦清毫不怀疑再这样下去,被紧紧捆住的手脚将会因为长期缺血而坏死。 一夜没睡,再加上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虚脱是最平常的事情。沈亦清能够感受到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就连自己的意识都逐渐恍惚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能够听见芸娘的声音。 “哟,还活着呢?” 第七十五章 我为鱼肉 穆都哈儿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正一点点被从高处降下来的沈亦清,即便她的嘴唇被太阳晒得爆裂开来,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却依然保持着并不屈服的态度。 只见芸娘侧身靠近穆都哈儿,在她的耳边轻声道:“看见了嘛,我说过她不会就这样屈服。” 这么多年以来,穆都哈儿主力调教的新人并不少,脾气倔的、性格刚烈的也不在少数,只是这个沈亦清却与她们截然不同。她的眼神之中没有对于死亡的恐惧,起码现在看来这些外在的危险还不足以让她退缩,甚至穆都哈儿丝毫不怀疑在必要的情况下沈亦清会不惜鱼死网破。 芸娘从她的眼神中能够读出一种难以理解的困惑,可她自己却对沈亦清没有露出半分惊讶的情绪,她高傲地说道:“不用大惊小怪,不怕死的人是不多见,却也不是毫无弱点。世事往往就是如此,越是刚强的性格,就越容易被折损。一看她就是遇事不惜命,未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之人,可这样横冲直撞的脾性早晚会遭遇难以避免的坎坷。” 沈亦清此时只觉得周身乏力,已然虚脱到了极致,头脑不清醒的情况下完全无法正常思考。她能够听见芸娘说的每一个字,吐词都很清楚,只是无论是个中含义或是她表达出的讯息,沈亦清都难以分明。如今她最想做的,只是安安静静地躺下来,好生休息片刻。 见她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芸娘好脾气地并不介意:“听不明白没关系,日后真有这么一天了,你自自然然会懂的。你的路还很长,要怎么走就看自己的了。” 这边沈亦清被两个黑衣人架着,瘫软着身子无力得像是散了架的傀儡。没等到芸娘把话说完,她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地晕倒过去,再是摇晃喊叫也醒不过来。 穆都哈儿撸起袖子,跃跃欲试道:“姐,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就和草原上熬鹰一个道理,我给她晾个三天三夜,保证她会乖乖听话。” 说话间,她正打算将沈亦清带下去,却见芸娘伸出食指,在她的脸颊轮廓划过。 “不必了,难得来了个这么有意思的可人儿,我还有其他的用处,别浪费了。” 穆都哈儿有些犹豫道:“您的意思是说,不安排她进极乐楼了?” 芸娘轻蔑地笑道:“她毫无才貌、性格又差,让这样的人待在极乐楼里,难保哪天不会得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到时候多得是收拾不完的烂摊子。会赚钱、能栽培的姑娘多了去了,还轮不上她。” 穆都哈儿神情有些迟疑,心里想着莫不是芸娘欣赏她的性情,所以有心照顾。这么些年,她与芸娘相依为命,早就情同姐妹,因此难免不生出些小女儿家的心态,生怕自己所拥有的疼惜被分薄。 与此同时,芸娘隐约听见甲板的另一边有细微的动静。声音不大,可是她思觉敏锐,察觉到那里站着的应该是一个功夫了得的成年男子。这个时候能够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这艘船上,同时符合这些人选的,只可能是一个人。 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事端,因此赶忙劝慰穆都哈儿道:“想什么呢,她怎么能跟你相比,你可是我的亲妹妹。好了,先把她带下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闻言,穆都哈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天真孩童一般的灿烂笑容。 她丝毫不怀疑地听从芸娘吩咐,呼喝着两个黑衣人架着沈亦清一同向船舱中芸娘日常办理公事的房间走去,接下来则尽数听候她的发落。 目送着几个人远走,芸娘漫不经心地双手在胸前交叉环抱着,脚下微微用力踢了一下,楼梯间顶层的隔板便严丝合缝地盖上。 这层甲板早就经过设计,一旦机关锁闭,不清楚个中细节的人就无从打开。甲板的隔音效果很好,无论上面发生了什么,船舱中的人也绝不会听见。 芸娘换了一副冷酷的面孔,语气不悦道:“出来。” 片刻之后,在远处桅杆之后站出来一个人影,正是那日在孙府对着乔素敏冷言讥讽的黑衣人首领。他颇为欣赏地赞叹道:“多年不见,芸娘的美艳还是这般摄人心魄。” 说话间,他轻点脚下,瞬息之间已然出现在芸娘面前。他靠近芸娘身侧,心满意足一般深深嗅了嗅她脖颈间的香气,随即伸出手想要抚摸芸娘的下颌。 没料到,芸娘早有防备,没等到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任何一寸皮肤,芸娘已然从发髻上拔出一根尖利的长簪,抵在他的喉咙处,随时能够狠狠地扎进他的皮肤。 其人赶忙退开三尺的距离,笑着说道:“还是一样这么泼辣,就是身手见长。” 芸娘挑着眉说道:“我没有兴趣听你说废话,我只问一遍,你来是有什么目的?” 黑衣人道:“我就不能单纯地想念你,所以来看看你?” 芸娘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素手指尖轻弹一下,只见那根纤细的长簪如离弦之箭一般精准地插进近处一根桅杆上不显眼的一个小圆孔中。 就在这个瞬间,无数的机关暗器凭空出现在黑衣人周围,如瓮中捉鳖一样将他困了起来。离他最近的一处钉板甚至只留下一指的空隙,饶是他会飞天遁地此时也无从挣脱。 芸娘缓缓踱步走近道:“我看你是年纪大了,记性越来越差,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当着我的面撒谎。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黑衣人并没有任何惊慌的神情,反倒饶有兴致地腆着脸笑道:“都是同一条船上坐着的,你怎么忍心下这么狠的手。我说还不成嘛,这不是没有提前和你打招呼,怕你玩得兴起把小丫头给直接弄死了,到时候不好交代。” 芸娘调侃道:“哟,你还成了个情种。没经过我的同意就随随便便夹带一个人上船,无论我对她做些什么,都轮不到你来过问?” 黑衣人道:“是是是,是我不对。我这不是怕你贵人事多,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你说嘛。” 芸娘冷声道:“这个叫沈亦清的,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你这么上心。” 听她这么问,黑衣人隐约有些吞吞吐吐,迟迟不肯说话。 芸娘也不逼迫:“不方便说就算了,正好刚刚陪她玩了一阵子,还没过瘾。针刑、水刑、鞭刑、火刑我这就去看看她还能撑得过几关。” 随即,她转身就要决绝地离开,丝毫没有半分犹豫。 黑衣人赶忙喊道:“是大人吩咐的!” 闻言,芸娘的脚步顿时停滞下来,转过身来等他接着说下去。 黑衣人道:“好像是她在京都招惹了不该惹的人,所以上面要将她逐出大梁。但是同时也有命令,一定要留活口。” 芸娘道:“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是你们劫掠的姑娘,我也都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如今大人交代你办的差事,你竟然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在我极乐楼里,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还是你就是认定了我不敢动你?” 黑衣人无奈道:“芸娘,我真的是没办法。原本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行事,既扰乱了京都城,给你找了一批上等的货源,又能按照指令把沈亦清给掳走。但是没想到燕家为了这个女人会这么疯!” 芸娘内心有所涌动,面上依旧满是冷漠地问道:“把话说清楚。” 黑衣人道:“原以为都是些弱质女流,但是没想到沈亦清身边居然站着楚权的亲生女儿,而且武艺超群,导致我们损失惨重。好不容易脱身之后,这边刚要离开京都城,燕家就公然调动燕云骑的精锐部队,满世界寻找失踪的少女下落。要不是上面及时阻止,恐怕插翅难飞。” 芸娘道:“所以你就打起了我极乐楼的主意?” 黑衣人连忙道:“出此下策实在是迫于无奈,这件事情大人也知道。所以我这不是特地前来负荆请罪。” 说话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浑圆清澈的夜明珠,足有三指宽。 芸娘见他神情也算诚恳,瞧着不像说假话,沉思许久终于还是决定放过他。于是她手上稍加用力,用一根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银针弹飞了那支插在桅杆上的长簪。机关瞬间尽数收回去,黑衣人也随即拜托了天罗地网的束缚。 他松了松筋骨,谄媚地有意靠近,但见芸娘的一双媚眼露出生人勿进的神情,只敢隔着距离向她献上那颗稀有的夜明珠。 芸娘一边素手把玩着价值连城的珠子,露出颇为满意的神情,一边冷声道:“东西我收下了。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黑衣人道:“是是是。” 芸娘接着说:“只不过,这个人怎么处置,全部得听我的,你不得过问。” 只见黑衣人犹犹豫豫,迟迟不肯回应的模样,像是有些不方便透露的顾虑。芸娘并不着急,身段随即柔软下来,略带妩媚地靠近他。这次反倒是这个黑衣人有些防备地步步向后,直到退无可退。 他连忙咬着牙应道:“就依照你的意思。” 芸娘得逞之后,并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离开,一边挥挥手道:“谢了。” 黑衣人望着她姿态窈窕的背影,久久不愿离开。 ——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等到沈亦清终于幽幽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孤身一人蜷缩在一整张虎皮制成的地毯上,她下意识地受到了惊吓,赶忙弹起身来。 “醒啦。” 转过头来,正对上芸娘高高地坐在几案后的身影,她一双摄人心魄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几案上堆满了一摞摞的账簿,桌面上还散落着不少沾满了墨迹的纸张。 沈亦清试着咽了咽口水,才发现喉咙像是着了火一般辛辣,那种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干渴使得她有种难以避免的错觉,仿佛自己的感官都像被封闭起来。 芸姐微微抬了下头,尽管穆都哈儿非常不情愿,但也还是丢了一个水囊在沈亦清面前。 沈亦清有些怀疑地来回看了面前的两人几眼,不敢完全相信这其中没有别的陷阱。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她们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芸娘道:“喝,没毒。你放心,现在还没有发挥你的价值,我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说话间,她毫不在意地专心致志盯着自己眼前的账目,却露出愁眉深锁的表情。 沈亦清只觉得自己干渴至极,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其他,赶忙抱着个水囊咕嘟咕嘟地往下灌,喝完随手用衣袖将嘴角的水渍擦干,这才觉得缓和了些许。 穆都哈儿有些惊讶地看着,虽说她是羌部人,可是这些年来在芸娘的身边,怎样的富贵荣华也都见识过,京都城的贵女也不在话下。只是无论后来在极乐楼里戴上面具,呈现出来的是怎样的状态,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毫无气质的大家闺秀。这样粗犷的举止,放在她们北境反倒更为寻常。 这边芸娘却好像是置若罔闻一般,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那堆册子。 她面带严肃道:“这个数怎么还是对不上,账房呢?” 穆都哈儿道:“昨天审出来这个人夹带私逃,已经就地处绝了。” 芸娘有些苦恼道:“那现在还有人能记账吗?” 穆都哈儿道:“起码在下次船行靠岸之前,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 恰在此时,沈亦清留意到台面上那些看着有些眼熟而陌生的数字,忽然鬼使神差地问道:“能给我看看嘛?” 还没等芸娘说些什么,穆都哈儿抢先一步说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想看账目,不要命了吗?” 说话间,她便想要上来推搡沈亦清,好在芸娘及时阻止道:“先等一下,让她试试。” 穆都哈儿难以置信道:“姐,这可是最机密的东西,你怎么能给她看!” 芸娘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眼下也没有别的好办法。” 穆都哈儿气鼓鼓地盯着沈亦清,只见她已然走上前开始颇有兴致地翻看起来。 第七十六章 化险为夷 大梁皇宫之中,燕啸天与燕云易、燕云殊正恭敬地等候在承乾殿里,梁成帝却迟迟没有出现。 燕啸天沉声道:“听说你假传圣旨,肆意调动燕云骑中的精锐,有没有此等事情?” 没等燕云易回答什么,燕云殊抢先一步说道:“祖父” 他的话没出口,燕啸天声音洪亮地喝道:“我在问他,你莫要替他求情。易儿,你自己说!” 燕云易神情平静,面上像是凝结了一层淡淡的薄霜。他知道自己暗中调动兵甲的事情不会隐瞒多久,只是没想到愈演愈烈,更是被安上了如此重罪的名头。 即便冒了如此大的风险,却对整件事情没有任何帮助,燕云易思及此,便觉得更为忧心几分。 燕啸天没有耐心地责问道:“我在问你话,有,还是没有!” 闻言,燕云易甚至不想辩解,当即跪在燕啸天面前请罪道:“请祖父责罚。” 燕啸天气得整个人都呈现出怒发冲冠的神态,雪白的须髯微微翘起,一双怒目圆瞪,随即抬起手打算劈头盖脸地砸下去:“逆子!” 正在此时,梁成帝见时机成熟,赶忙从承乾殿宝座的屏风后面站出来道:“老将军莫要动怒。” 见梁成帝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燕啸天顺势跪下,恭敬道:“陛下,一切都是罪臣的过错,是我御下不严,才会纵容这个竖子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臣罪该万死,听凭陛下发落。” 梁成帝依旧是那副讳莫如深的神情,面上露出宽厚的笑意道:“老将军何出此言,朕何曾有怪罪的意思。事出突然,燕少将军爱妻心切,一时情急行为难免有些极端,也在情理之中。” 燕啸天赶忙叩首道:“陛下,您千万别这么说。他一无诏书,二无口谕,竟敢凭空调动重兵精锐,实乃兵家大忌,虽万死难辞其咎,势必严惩不贷。” 梁成帝摆摆手道:“言重了,言重了。” 燕啸天再三叩首,好像若是梁成帝不真的做些什么来惩治燕云易,他就会长跪不起。 半推半就之间,梁成帝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老将军执意如此,朕也无从推脱。那不如就小惩大诫,让少将军先将兵权交出来,由兵部尚书代为保管,可好?” 他说得轻巧,言语之中又满是征求燕啸天同意的口吻,可是殿中央的三个人都清清楚楚,这是梁成帝想要借机削弱燕家兵权。 燕啸天又岂有不知之意,当此大战在即内忧外患的时刻,梁成帝却还是挖空心思试图更为确切地掌控燕云骑,怎能教人不心寒?只是君心执意如此,他作为臣子的也只有顺水推舟这一个选择。 老将军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满是应和道:“陛下圣明。” 正当他摊开手,示意燕云易交出虎符的瞬间,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却踏进承乾殿。 “父王处事不公!” 只见梁倾月虽然有些紧张,却还是鼓足勇气站到了燕云易的身侧,满脸委屈地朝梁成帝控诉着。 她的出现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就连梁成帝也微微有些诧异,甚至面带些许愠色。可是随着梁倾月的眼眶渐渐变得湿润,梁成帝却分明开始心软起来。 梁成帝语气缓和道:“月儿,你怎么来了。父王还有些政务要处理,你先回去,等到结束之后父王去你宫里详细给你解释好不好?” 说话间,他以眼神示意汪直,让他把倾月公主送回寝宫。 谁知平日里一贯温顺听话的梁倾月,此时却哭诉道:“儿臣虽然日日都在宫中,却也听说近来京都城里出现了许多劫掠年轻女子的事情,燕少将军想必也是为了维护城里的安危,能够第一时间捉到歹人,才会甘愿以身犯险。父王,若是没有人钳制那些凶手,说不定就连儿臣都难以幸免,我们应该感谢他,为什么还要惩罚他?” 梁成帝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语气也添了几分不悦道:“是谁教你说的这些?” 梁倾月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梨花带雨道:“没人教我说这些,这都是儿臣的肺腑之言。父王,少将军就算是有什么过错,也是因为担心他的夫人所致,何错之有?您设身处地想想,要是您挚爱的女子忽然间不知所踪,您会不会着急。” 闻言,梁成帝气急败坏道:“你放肆!”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用这么凶狠的语气呼喝过梁倾月,故此她被那一瞬间的神情与语气吓得动弹不得,内心中充盈着前所未有的恐惧,眼中满是难以掩饰的惊慌。 可也正是在这个刹那间,梁成帝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明艳甜美的笑容,以及在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张面容在自己面前消失的时候,那种无可附加的痛心与失落。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只是片刻的功夫之后,梁成帝不再面露任何不悦或愤怒,反倒只是悠悠然地长叹了一口气。 只见梁成帝挥挥手道:“也罢。” 正当此时,宁王挥着两只手,一副状况之外的神情一般走了进来。 他颇为好奇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捎带上我也听一耳朵。” 梁成帝见是自己逍遥度日的弟弟回来了,心情更是舒展了许多:“你还舍得回来?” 宁王赶忙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要是还有心思在外面游山玩水,那可真是没心没肺了。” 梁成帝道:“现在看来,还是你的日子过得舒坦,什么也不用操心,兴之所至随时能去遍览大好河山。不像朕,日日被困在这些千头万绪的琐事之中。” 宁王笑着奉承道:“陛下这是哪里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弟也只不过是表面风光,就这些锦衣玉食的生活,也都还是仰仗陛下的怜爱罢了。” 三言两语只见,梁成帝很是受用地回复到龙颜大悦的状态,整个大殿的氛围也轻松了起来。 这边燕啸天不敢怠慢,将燕云骑的虎符双手奉上,汪直原本想要接下。宁王却恰到好处地说道:“我这一路上听说这次的事情都是北境蛮族所为,燕老将军,你可知道?” 汪直是何许人也,见风使舵只是些基本功,见状随即赶忙望了眼梁成帝,瞧着他神色如常的模样,知道他不打算再追究这件事情,赶忙退回了殿前侧边侍奉着,再不敢继续上前。 燕啸天则是坦诚正直之人,一心想着君命不可违,于是索性不为所动地将兵符放在了大殿的地砖之上。梁成帝虽没有明示,可瞧着他的动作,还是不易察觉地露出颇为满意的神情。 这边宁王的话茬反倒是燕云殊接了下来:“确有此事,据探子回报,是东胡、戎狄与羌部三方勾结,恐怕属意侵略中原。” 宁王点点头道:“这就对得上了,我这趟出游也绕道去了趟北凉,遇到了乔家老二乔致方。他这些年专注行商,消息渠道也不少,听他说近来北方部落在大肆囤积粮草兵马。” 言犹在耳,梁成帝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终于不再将视线专注在那点兵权之上,而是决定正视扑面而来的危机。 “汪直,传朕的旨意,让各部的主事觐见商讨军机要事。” 梁成帝随即道:“老将军,你和宁王也一并参加。” 安排妥当,燕云易等几人乘机退了出去。他一门心思都在失踪案上,在燕云易眼中,旁的任何事情只会阻碍他的时间,故此乐得赶紧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表演。 梁倾月犹自有些胆怯,却还是涨红着脸小声道:“对不起,我什么忙都没帮上。” 可燕云易心中所想都是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语。梁倾月见他甚至没有望向自己,更觉得羞赧万分,神情难掩尴尬。 燕云殊赶忙道:“公主太客气了,多亏了您,否则在下替燕家谢过你的恩泽。” 梁倾月赶忙颔首道:“世子哪里的话,这是我应当做的。只要都能好好的,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话间,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偷瞄着燕云易,却只见他始终是那般若有所思的模样。 燕云殊会意,替他解释道:“前些日子的失踪案牵连甚广,公主方才也听见了,绝不仅仅是穷凶极恶的匪徒这么简单。事关边关的安危,我等做臣子的必当鞠躬尽瘁。” 梁倾月点点头,但还是颇为担忧地嘱咐道:“燕将军,世子爷,请放心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宫里万事有我,必不能教侯府无端蒙受陷害。” 燕云殊颇为郑重地感谢道:“如此一来,有劳公主殿下了。” 望着他们渐渐远离的身影,梁倾月感到一阵怅然若失,即便如此,她依然只是希望燕云易能够随心自在,无论他的舒心是不是因为沈亦清,抑或是其他原因;就算自己在他的心中没有任何位置,只要他顺心遂意便好。 回去的路上,燕云殊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她与我们毫无交情,却能够不惜冒着惹怒陛下的风险,也要维护燕云骑,其实都是为了你。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 燕云易冷声道:“我从没有让她做任何事。” 燕云殊道:“如今看来,任何与你有关的事情,不需要旁人开口,她都会格外上心。” 燕云易道:“我既对她从无索求,那么无论她做些什么,都与我无关。今日她所为的确是在替燕家解围,我不会平白蒙受别人的恩惠,日后会有别的方式偿还于她。” 燕云殊无奈笑笑道:“你是真的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吗?其实她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的精妙女子,又对你一片真挚,你为何从不将她放在眼中。” 他这话并非第一次问燕云易,只是从前到底还有些旁敲侧击,这次索性直截了当。 这倒没什么,往常他的拒绝全然出自心中对于男女之情的毫无挂碍,更何况心之所向只有一雪前耻,收复失地而已。可是奇怪的是,这次他的第一反应不再觉得是无关的琐事,反倒莫名在眼前浮现出沈亦清的各种模样,尤其是她一曲剑舞的飒沓身姿。 燕云易反问道:“京都城心仪你的女子不在少数,你又为何只在意乔素敏?” 他这话堵得燕云殊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是燕云殊的脸上却悄然露出些浅浅的笑意,看来沈亦清在燕云易心中的分量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多几分。从前他只担心燕云易背负得太多,长此以往难免失去自我,如今见他多了想要用心对待的人,总算是心中踏实了几分。 —— 与此同时,在不知方向的某片海域里,极乐楼所在的巨轮正缓缓地在海面上前行,推开一层层泛白的浪花。夕阳的余晖映着湛蓝而宁静的海平线,时不时有些海鸟飞过,巨轮的宽阔气吞磅礴。 船舱中,沈亦清正埋头苦算着,神情格外得专注。她保持这个姿势也已经有四五个时辰,期间水米未进,连多余的话语也未提过只字。 穆都哈儿料想她一定是妄自托大,事到临头却根本解决不了,此时装腔作势也只是想要拖延时间。瞧着沈亦清那副样子,与自己所见过的任何一个账房都完全没有半分相似之处,更是连算盘都不会打,怎么可能搞得清楚几尺厚的账本。 她随即不耐烦道:“不会就是不会,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省得还得多吃苦头。” 沈亦清头也不抬,一边笔走龙蛇,一边敷衍地答道:“快了快了。” 穆都哈儿最是看不惯她的这种样子,像是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根本不愿再忍耐地冲到几案之前,抬手便要将沈亦清揪出来。 恰在此时,沈亦清写完了最后一笔,最后扫了一眼之后长吁一口气。她随即将笔一扔,心满意足地瘫倒在座下的太师椅里:“算好了。” 文言,穆都哈儿的动作停滞在半空中,随即抄起几案上摊着的账簿,故作认真地审视着。 沈亦清挑了挑眉,温馨提示道:“那个拿反了。” 穆都哈儿看了看她,再看了看自己手上调转了方向的账册,气不打一处来地丢在了桌面上。 “说什么我今天都得教训教训你!” 说完,她撸起袖子朝着沈亦清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沈亦清倒也不傻,知道她这是私人恩怨,拔腿就往反方向跑,借助着船舱里的各种陈设,敏捷地躲避着穆都哈儿的紧追不舍。 第七十七章 抽丝剥茧 沈亦清试图躲过穆都哈儿的追击,可是不消一会儿便体力渐渐透支。她也实在是疲于奔命,经过之前被吊在桅杆之上,以及没有任何休息间隙的伏案工作,此时已然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一般。 眼见避无可避,她索性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摆摆手示意穆都哈儿她跑不动,干脆放弃。 这边穆都哈儿可是中气十足,没有半分倦怠,如同审视自己即将到手的猎物一般打量着沈亦清。 芸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恰如其分地说道:“闹够了没有。” 看在穆都哈儿的眼里,确实芸娘明摆着在偏袒沈亦清,她气呼呼地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眼神瞥向别的方向,明显地表露出嫉妒的情绪。 芸娘抬眼捕捉到她的小心思,连带着也望了眼沈亦清精疲力竭,此刻正蹲在地上的模样。可她却两不相帮,置若罔闻地缓步走到几案前,颇为认真地一页页从沈亦清写了字的纸张上扫过去。 她质疑道:“这就是你写的?” 听芸娘的语气,对沈亦清这一通胡乱的操作并不甚满意,穆都哈儿随即接道:“我就说过,她能有什么真本事,平日里也就是在那些四四方方的宅院里耀武扬威罢了。” 沈亦清完全无视穆都哈儿的嘲讽,兀自扶着墙壁支撑起整个身子,努力地平静着自己的气息。 “你现在看的是底稿,也就是我写算式的部分,账目还需要按照原来的版式誊写出来,不过具体的数字已经算出来了。” 眼看芸娘依旧是将信将疑,却并没有直接否定她的表情,沈亦清上前一步继续解释道:“其实要把账做平,就是实现钱银和账本数目的交割,只要最终账本上的数字和账房实际的银两数量能够对得上就可以。所以现在最主要的是这堆数字的最终结果,能不能和清单出来的库存数量相当。” 芸娘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对着沈亦清表露出稍显缓和的神情道:“说下去。” 沈亦清赶忙又走上前两步,指了指芸娘手中的账簿,示意她让自己来演示。这边芸娘将厚厚的账本递给她,沈亦清连着翻过了数十页她之前用于记录算式的部分,直接指着最终的一串数字。 “是这个数,我对完账的结果是八千四百六十万六千二百三十七两白银。” 芸娘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此时摊开的那一页,却迟迟没有答复沈亦清她计算的数目对不对。 反倒是穆都哈儿轻蔑地说道:“芸姐,这下你看到了,这就是个装腔作势的骗子。你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刚好我们前两日将银库盘查了一遍,现在库房里的白银和你说的数目根本对不上!” 说话间,她已然迫不及待地抽出长鞭,跃跃欲试地想要拿沈亦清开刀。 危急关头,沈亦清下意识地将账簿随手扔在几案上,双手抬起示意自己不做任何反抗。 可她还是努力解释道:“这不可能,数术绝不会出错,而这些简单的计算我更不可能加减错。如果银库的金额比这个数字要大,你不会有这么大的反映。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除非是有人夹带私逃但是还没来得及篡改其中的金额。” 虽然不知道她是病急乱投医随意估计中了,还是真的有严丝合缝的推断依据,但是沈亦清说的的确与实情相符。芸娘之所以有些发愁,也正是因为先前那个做了家贼的账房中饱私囊,使得账面的数字凌乱不堪,难以向大人交差。如今沈亦清无意中点破,反倒教穆都哈儿流露出些许的游移。 沈亦清察言观色,从她的表情中读出自己所言有可能是真的,顿时感觉事情还有一线希望,赶忙说道:“倘若真是如此也不难,无论他贪污了多少,我在账目之中对应抹平就可以了。” 芸娘凑近了些,眼神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地盯着沈亦清道:“你?信不信得过呀。若是找你做假账,岂不是平白任由你抓住把柄,要是日后成为你嫁祸我的凭据,那我岂不是引狼入室?” 沈亦清赶忙摆摆手道:“芸姐您放心,我自然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更何况,这样做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我最想要的当然是平平安安回到京都,遇到事情躲还来不及,怎么会自惹麻烦。” 芸娘笑笑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我阅人无数,什么人在想些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一个连酷刑都不怕的硬骨头,却会这么好心地想要帮我?说,打的是什么主意。” 沈亦清咽了咽口水:“您是聪明人,我瞒不过您,也没想过要瞒您。我是想,有没有可能,我和林佳颖专门替您整理账务。我保证,我一定会完成的没有丁点问题。其实我们的性格也不是很适合极乐楼,反倒还会惹得你们不愉快。” 芸娘道:“你在跟我谈条件?” 沈亦清连忙道:“不敢不敢,但是芸姐是生意人,相信一定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穆都哈儿不悦道:“姐,这种人你理她做什么,依照我的意思,打她几顿再关个几天禁闭,不管什么性格到最后都只能是服服帖帖。” 瞧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沈亦清真是深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分明是个容貌清秀,神态俏皮的小姑娘,偏生这般血腥暴力,桩桩件件都想要用蛮力来解决。 她正想着要劝说些什么,没想到芸娘痛快答应道:“就这么说定了。” 沈亦清犹自有些惊讶,反而是穆都哈儿率先激动道:“姐!你怎么能听她的。” 芸娘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示意穆都哈儿噤声,随即说道:“只不过,我没打算让你做假账。没有人可以从我极乐楼白白拿走分毫,所以他贪的那些钱早就已经追回来了,共计五百二十三万八百四十一两,加上库房里现存的七千九百三十七万五千三百九十六两,总数恰好是八千四百六十万六千二百三十七两白银。” 沈亦清有些目瞪口呆地盯着芸娘,这样大的一笔数字她还得用笔记在纸上才能避免出错,芸娘却仅凭心算就能记得牢靠,并且分毫不差。只是她有这样的本事,却没办法理清楚那些账目?沈亦清不由得深感怀疑,更是不清楚她这样做的用意。 芸娘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你没有算错,所以你有资格留在这里。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好好替我办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沈亦清愣愣道:“那林” 芸娘打断道:“对了,至于你说的那个女孩子。她的价值可比你大得多,所以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我花钱把人买回来,可不是为了让她给我算数的,你们的身价可顶得上一个账房的百倍。让你在这里落脚,而不需要在极乐楼里伺候别人,我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我劝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沈亦清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芸娘却并没有听下去的打算,已然决绝地转身离开。 她试图追上前去,可穆都哈儿却阻挡在她面前,警示道:“这次是你走运,但我奉劝你以后千万不要行差踏错,也千万不要再落进我的手里。” 说完,她重重地将房间的门关上,顺带着在门外吩咐道:“芸姐只是准许她留在这个房间,但是没有给她自由活动的权利。你们都给我盯好了,要是她离开这个房间半步,我不会放过你们!” 沈亦清清清楚楚地听见她的每一个字,顿时觉得一腔的愤怒,可也不过片刻就化为无力的落寞,整个人也像是泄了气一般,缓缓地坐在地上。 这种莫名其妙而且暗无天日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几乎在同一时间,北凉皇宫之中,萧念正细细地看着百里加急刚刚呈到自己案前的情报。里面详细地记录着东胡、戎狄以及羌部这些日子过从甚密的全部细节,以及他们是如何大张旗鼓地侵入大梁京都各家府邸,并将这件事情一步步转化为北凉与大梁之间的矛盾,试图挑拨一个更为声势浩大的战争。而他们的一切目的指向,都是包含北凉在内的整个中原。 这些年来,北凉忙于民众的休整安息以及维护经济上的安定繁荣,的确疏于对于边境的压制。 原以为这些蛮族经历了数十载的战败与驱逐,就算学不会低头,也该懂得什么叫做“和平共处”。如今看来,他们不仅没有放弃侵占中原的意图,反而变本加厉,甚至与北凉与大梁内部的某些势力相勾结,将原本就不明确的局势搅合得更加混乱。 这封情报经过层层加密,又是从千里之外送过来的,一路上变了许多次密钥。故此送到萧念的手上,并没有太多的文字内容。可是就是寥寥数行字,他却久久盯着,迟迟没有开口。 拓跋轩沉声道:“你是担心这里面牵涉北凉的官员?” 萧念道:“不是担心,是肯定。” 此时他们都在北凉宫内的御书房中,除了萧念与拓跋轩之外,只有拓跋冲、庆王萧稹以及杜伏在场,身边再无其他无关人员。 萧念不喜欢毫无意义的铺张浪费,因此并没有在宫中豢养太多服侍的寺人,只留了伺候女眷的侍女。而他的身边则从不留任何不相关的奴婢,他虽贵为君主,一应起居也都完全不需要别人插手。拓跋轩知道这是不可为外人知晓的对话,赶忙示意萧念的贴身侍卫杜伏将书房的门关上。 庆王萧稹生得面如冠玉,一双明眸肖似萧念一般,却流露出截然不同的温和气韵,不似萧念满是肃杀与凌厉的神情。只是他的脸色带着鲜有血色的苍白,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病气。 他是萧念的同胞兄弟,在同辈之中排行第七。如今虽然只是正值青春的年纪,却因为身中剧毒而显得孱弱无力,此时只能倚靠在躺椅上,时不时痛苦地咳嗽几声。 其实萧稹曾经也有过风流倜傥、指点江山的时候,那时候他的身体安康,与萧念二人兄弟情深,深得他的倚重。无论是他的才思敏捷,还是遇事处变不惊的性格,都担得起贤王的名号。只是未曾想,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随着他的身体消沉下去的,自然也有他的意志。 拓跋冲情绪激动道:“一定就是那些藏在北凉的细作,如果不是他们暗中资助那些蛮族,并且假借商旅的名头通过了层层边关,这些人怎么会有机会活着到达大梁,更不用说公然劫掠人质,嫁祸在北凉头上。我都数不清这些年,咱们吃了多少次亏。” 说到这里,几人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望向萧稹。他贵为北凉的庆王殿下,身份尊崇,可时至今日,都无人能够查出来究竟是谁向他下毒。虽然没有十足的证据,可是他们心里都清楚,有人在北凉安插了细作,而且不止一个。这些人藏得很深,这么多年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萧稹一边咳嗽着,一边虚弱地说道:“没用的,以前也不是没试过,咳咳咳无论幕后之人是出于何种目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让天下人误以为北凉残暴无德,为了向大梁宣战,甚至不惜折辱那些没有任何抵抗力的弱质女流。” 拓跋轩点头赞同道:“而且他们特地选的是京都世家的女眷,想要一石二鸟,除了构陷北凉之外,顺势能够牵制大梁朝廷疲,让他们无暇顾及其他。以我对于大梁的了解,他们还不至于分不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可是大梁的势力盘根错节,皇室也得估计那些世家的想法。对方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以一场突袭轻松地改变局势。” 萧念道:“看来,不止我北凉的暗处藏了些肮脏的影子。” 萧稹道:“如今的当务之急,是破局,关键就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失踪案上,咳咳咳若是能够找到那些大梁失踪的少女,北凉的清白便分明了,大梁的困局立解,北境那些人就翻不起什么风浪。” 拓跋轩道:“殿下所言极是,只是就算大梁翻遍了整个中原,都没有找到任何踪迹,我们又该从何下手?” 正当众人有些沉寂之时,拓跋冲反倒灵光一闪道:“如果不是在陆地上,而是在海里呢?” 拓跋轩道:“冲儿,你这是何意?” 见众人都有些茫然而好奇地看着他,拓跋冲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极乐楼’的地方?” 第七十八章 冤家路窄(上) 转眼间,沈亦清也已经在这个看着布景不俗,一应俱全的船舱之中过了三日。 芸娘的确没有食言,既没有再逼迫她参与极乐楼的任何营生,甚至自那日之后没有在她面前提过极乐楼相关的任何只字片语。沈亦清只管统筹那些纸张上的账目和数字便可,每日黄昏时分芸娘会来检查一次,她只需要保证每一项科目不出差错。 一日的三餐丰盛可口,有专人送到沈亦清面前。甚至无论她在生活起居上有任何需求,都会有下面的人一一照办。除了失去行动自由颇为乏闷之外,这几日她的生活算不上糟糕。 那些账簿上的功夫其实花费不了她多少时间,沈亦清用了不到一整日的时间,就将需要整理的数字都勾兑清楚了,剩下的就是每日正常的流水记账罢了。见闲来无事,她干脆将过往的数目都理出来,整理些带有分析性质和参考意义的财务统计表。 这日芸娘依然定时过来查看,原本只是留心账簿,见沈亦清一如既往得毫无差错,倒也没有打算多待。只是恰巧瞥见桌子上散落着几页瞧着眼生的类似网格状的图样,里面包含着许多她熟悉的字目,还有各自对应的数字。 沈亦清见她有些好奇地拾起自己写的草稿,担心芸娘因为从事不法勾当而猜忌心重,赶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闲着也是闲着,顺带着就对着数据做点分析,从账面上直观地呈现出经营的基本情况。” 芸娘意味深长地看了沈亦清一眼道:“我既然能够让你替我算账,就不会担心你能做出任何我限制之外的事情。极乐楼的账,我闭着眼睛就能说清楚,不要以为你会算数就了不起。只是那天我就想问来着,你所谓的底稿和计算公式都是什么,为何闻所未闻?尤其是那些鬼画符一样的记号,你从哪里学来的?” 沈亦清被她问得有些不知所措:“记号?你是说数字嘛,不都是正常的计数方式?” 芸娘接着问道:“不对,大梁从没用过那样的符号。” 闻言,沈亦清下意识地问道:“您为什么会这么肯定,除非您是大梁人?”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对了。对着芸娘这种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知道的越少才会越安全。虽说她与大梁女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才让沈亦清觉得格外惊讶,可是如今自己羊入虎穴,自身难保之时还是该收敛一些。于是,沈亦清赶忙避开她的眼神,微微低下头。 芸娘原本正有些不悦地蹙着眉,见沈亦清已然后知后觉地噤声,稍加缓和道:“看在你还不算太蠢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要是想在这个地方全须全尾地活下去,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就算听见了,也当作不知道。” 沈亦清口中应道:“是是是。” 芸娘也不再追究,只是说道:“也罢,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就按照你的意思把你说的分析做清楚,明早我会过来看。” 沈亦清惊讶道:“明早?” 芸娘道:“有什么问题吗?” 望着桌面上厚厚的账本,沈亦清只得苦笑着咽了咽口水,那可是极为庞大的工作量,且不论今晚必然是得通宵的,可即便如此恐怕也只能完成十之三四。不过,好在从她的眼神中,沈亦清读出了陌生的含义,说明芸娘也是头一次听说。那么,不管她做成什么样,只要明早能有一版看得过去的应该就可以了。 于是,沈亦清只得道:“没没有。” 芸娘并不意外地继续说道:“明天是这接连三日盛宴的最后一天,也是这批新人初次亮相的机会,你明天一同参加。” 沈亦清眼中不由得露出些惊慌,心道不妙,难不成这个蛇蝎女人想要食言。这都还没有利用完自己,就打算毁约,说好了不会让她接触极乐楼的生意,终究还是信不过。 芸娘不消观察她的表情,就能够猜想到她的想法一般:“我可没有打算让你去伺候我的客人,以你的容貌姿色,恐怕要让别人误以为我极乐楼开不下去了。不过我记得有人求过我,说让我放过林佳颖。她明天也会出现在庆典上,我是看在你最近做事情尚算妥帖的份上,才给你这个机会。” 沈亦清赶忙有些紧张地问道:“多谢芸姐,只是我还是想要请教您,林佳颖如何才能脱身?” 只见她一脸认真严肃,甚至示好地轻轻拽着芸娘的衣袖,比起沈亦清自己涉险之时还要更为关切几分,芸娘不由得饶有兴致地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沈亦清愣了愣道:“她是我的朋友。” 芸娘轻蔑地笑道:“朋友?依我看来,恐怕只是见过几面的交情。你这么关心她的安危,可是有没有想过她是如何对你的?说不定,人家宁可出卖你来换取自己的自由呢。” 听她这么话里有话地陈述着,沈亦清不是没有过一个瞬间,想要了解一下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林佳颖有没有屈服于他们的手段,又或是真的像芸娘暗示的以怨报德。 只是,话到嘴边,沈亦清还是平静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和她不是很熟,但是她的姐姐对我有恩情。如果有条件的话,我不应该对她的境遇坐视不理。” 芸娘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感动,甚至打心眼里觉得沈亦清愚不可及。不过一切都如她所料,那么接下来她说的话也就顺理成章:“你怎么做是你的事情,听清楚了,我只说一次。明日的贵客之中,有几个是北凉人,我要你潜入他们之中,并且把这个成功倒在他们的酒水。只要你顺利完成了我说的事情,不光是你,就连林佳颖我也一同送回京都。” 说话间,芸娘从壁橱的一格抽屉中取出一个墨绿色的玉瓷瓶,也就是一个小鼻烟壶的大小。她举止柔和地将这个不起眼的小物件放在沈亦清面前地桌子上,抬眼稍稍瞥了她分毫。 沈亦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尺:“你想让我下毒害人,这不可能” 芸娘冷漠道:“怎么做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预。你最终是完成任务,和林佳颖一同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又或者乖乖留在这里做我的账房先生,对我来说都不会有任何损失。只不过,我也想提醒你一点,不管这个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们是一群北凉人,也是他们侵占了你们大梁的国土,有这个机会能够报国仇难道有错吗?相信就算你回到京都,也不会有人因为这样的事情怪你。” 眼见沈亦清虽犹豫,但已经不似之前那般坚决,芸娘直觉她会一步一步按照自己计划的走下去。 她离开前说了声:“你再考虑考虑,还有的是时间。” 望着那扇厚重的门在自己眼前关闭,沈亦清有些恍惚地跌坐在椅子上,微微颤抖的手伸向那个看似普通的小瓷瓶,随即又赶紧缩了回去。 —— 随着这个船舱的小窗隐隐约约透露出黎明的晨光,一夜时间稍纵即逝,转眼就快要到了芸娘约定的时间。刚巧沈亦清紧赶慢赶才算是勉强写出了她要的东西,随即疲惫地伸了个懒腰,重重的脑袋枕在手臂之上,打算伏案稍作歇息。 不知道今天到底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芸娘反常地比往日还要起得更早。这边沈亦清刚刚,萌生了些许睡意,迷蒙之间就要酣睡过去,那边芸娘就猛地推开那扇门。 沈亦清只听见“嘭”的一声,犹自以为自己在睡梦之中,惊呼了一声:“什么人!” 芸娘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觉得呢?” 她的声色妩媚,具有让人过耳不忘的特质。虽然只是短短几个字,沈亦清却条件反射一般弹坐起来。不得不说,即便她不承认,但是她在内心深处还是对这个高深莫测的女人有些天然的恐惧。 沈亦清微微晃了晃脑袋,努力清醒过来道:“我没注意到天已经亮了。” 芸娘细细打量了她一遍,朱唇微启:“看着这么憔悴,你一夜未眠?” 沈亦清点点头道:“还好,总算是赶得及了,这是您要的材料。” 芸娘接过她手写的十几页纸,上面有许多不易辨识的符号以及昨日她看过的类似网格的图形,还有其他许多分析性的文字。字面内容她都看得懂,只是其中许多表意性词语却格外陌生。 她一边看着,一边问道:“你通宵未眠,就是为了这些东西?” 沈亦清以为芸娘是对这些粗浅的表述不是很满意,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对,我知道现在这个版本是简陋了一些,主要时间紧迫,要是再给我几天,肯定能有个更完善的形式。” 闻言,芸娘止不住地笑道:“哈哈哈,你这孩子怎么心眼这么实在,谁让你赶这些?” 沈亦清只觉得一头雾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并不急着要?也怪自己没有说清楚具体的工作量,只是不知为何,在她的心目中根本没有“时间不够”的概念,似乎在她的潜意识里就没有拒绝需求的可能性。她瞧着芸娘心情甚好的样子,只得默默地苦笑两声。 好一会儿,芸娘才慢慢平复道:“也罢,写了就写了,等改日我找你细细解释一遍。” 只是很快,她的话锋就转入正题:“要是你不说的话,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才这么犯难。” 芸娘所说的,当然是她提出交换条件的事情。 可是还没等她问出口,沈亦清抢先一步说道:“我答应你。” 芸娘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说不上来是觉得沈亦清终于想通了,还是在盘算着她又有什么活络的心思。不过只要在这艘船上,任凭她有通天的本事,芸娘也有信心能够完全掌控。 所以她并没有追问沈亦清什么,只是着人丢下了一套光鲜亮丽的服饰,吩咐她赶紧盥洗一下,准备好了自然有人带她去正厅。 这边芸娘刚刚从房间里走出来,正对上穆都哈儿欲言又止的模样。 芸娘知道她的心思,却还是问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四下无人之时,穆都哈儿生闷气地说道:“姐,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个人。” 芸娘道:“你如果还是一心只惦记着她与你的个人私怨,那我就不需要再听一遍了。” 穆都哈儿赶忙说道:“她能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她不能做的事情我也行。不就是刺杀那些北凉人嘛,大人给你的密函我看见了。姐,你把这个差事交给我,我一定” 她的话音未落,芸娘就迎面扇了她两个响亮的耳光。 芸娘的眼中是平时绝不会表露的真诚与痛心:“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把你当成亲生妹妹一样看待,不是为了把你培养成极乐楼的花魁或是杀人的工具,你要是想要自轻自贱,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说完,她仍有些意犹未尽地微微颤抖着身子,全然不似无时无刻所表现出的城府与老练。 穆都哈儿低垂着头,又是自责又是懊悔,眼眶红彤彤的,却紧紧握着手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 芸娘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她只是一枚棋子,你犯得着和她较劲?” 穆都哈儿呢喃着说道:“可我就是看不惯你对她这么好。” 芸娘愣了愣神,见她这般孩子气的模样,心立刻就软了下来。她轻轻地拥抱着穆都哈儿,就像是那年在雪地里初次遇见这个饥寒交迫孩童时的场景。 “好了,别再闹了。过了今天,她就不再是你的麻烦了。” 穆都哈儿抬头问道:“姐,你的意思是,她” 芸娘打断道:“别问了,时机成熟了我会告诉你的。现在好点没?” 穆都哈儿赶忙抹了抹自己的鼻涕,眼神中也恢复了平日的光彩,赶忙说道:“我这就去看看他们布置得怎么样,还有那群新人准备得如何。” 芸娘道:“去。记住,今天的一切都不容有失。” 第七十九章 冤家路窄(中) 沈亦清原本以为这个极乐楼无论如何包装也只是高档的风月场所,美其名曰的任何形式都只是包装的形象而已。因此她以为芸娘给她准备的总归会是衣着暴露的服装,虽不会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但依照她着装的风格,怎么都不会是寻常女子的日常装束。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正当沈亦清做足了心理准备摊开衣服的瞬间,看见的竟然是自己那日在皇宫千秋诞盛典时穿的舞衣。她不由得对极乐楼背后的势力感到有些说不上来的恐惧感,这并不是生理上抑或是能够由刻意威逼恫吓所能带来。 相反,这种没有任何语言形容,却能够通过每一个小细节暗示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掌握,才更加教人恐惧。沈亦清不知道对面究竟有多少人,渗透在大梁会有多么深,才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在旦夕之间颠倒整个京都,明目张胆地贩卖贵族女眷。如今,又能够完完全全地复刻属于她的衣服。 这重重迹象都表明山雨欲来,矛头指向大梁的安危,甚至更为广泛的范畴。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担忧起荣远侯府以及整个燕云骑的安危。 虽然她被困在漂泊不定的海上,可是无日无之不在心中揣测着事情的动向。不管是什么人出于怎样的动机,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燕云易作为大梁与北凉战事的先锋,一定会首当其冲地被针对。 从前她只以为自己与燕云易更多的是距离感,不喜欢他对自己的猜疑,不习惯和他朝夕相对,却又对他的一次次出手相助满是感激。这些日子,也是她在这片空间中醒来之后,与燕云易分开最长的一段时间,却更加清晰地让沈亦清感觉到,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陌生、那么糟糕。 沈亦清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甚至可能什么都不做才不会添乱,可她眼下前所未有地想要回到清秋苑,出现在大家的身边。就算真的无能为力,即便自己势单力薄,最不济也能够说些鼓励的话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远隔千里万里,任何信息都不知道,每日都生出些难以言明的焦虑。 越是顺着这些点点滴滴的情绪思考下去,她就越是陷入一种想要回到京都城的迫切情绪之中。 可是另一边放着的,同样是几条鲜活的生命。纵使他们是北凉人,而北凉与大梁有着数不尽的国仇家恨。但是对于她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往昔记忆的人而言,大梁与北凉又有什么分别,那些听上去大义凛然的同仇敌忾何曾不是滥杀无辜之时的自我掩护。 如果为了她与林佳颖的自由,随意褫夺他人的性命,那么她们又怎么能够心安。但是如果不按照芸娘所说的去做,难道她真的要将余生与这个在黑暗中苟活的地方捆绑在一起? 沈亦清只觉得说不上来得挣扎,足以让她在房间之中来来回回地踱步,直到门外看守的人不耐烦的敲门声响起,就如同在给她下最后通牒。就像芸娘说的,她不会逼迫沈亦清,主动权交在她手上。但是无论沈亦清怎么选择,对于芸娘来说都是一桩有利可图的买卖。 终于,沈亦清咬了咬牙,麻利地换上那套衣服,顺手抄起桌子上芸娘放下的玉瓷瓶,推门而出。 如果任何事情都要有代价,而她注定要做出选择,那么她义无反顾地想要回到京都。最坏的情况下,或许她会发现没有自己的日子对燕云易以及其他人而言,没有丝毫不同,甚至更加自在,可那也是她想要看到的一种结果。 他日回过头来,自己也许会觉得这不是最明智的决定。但是那又怎样,谁的决定可以永远正确。起码她很坚定地感觉到,这一刻她唯一想要的,就是与燕云易比肩而立。 怀揣着这样明确的想法,当沈亦清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极乐楼的正殿之中,包含穆都哈儿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带着惊讶地投来不同类型的目光。有的是羡慕,因为沈亦清幸免于她们这些日子承受的不同程度的辛酸;有的是轻蔑,就如姜雪英和沈思云,不知何故已经完全信服于芸娘,一心只想在极乐楼里拔得头筹,忙于互相媲美,对沈亦清这样无才无貌的对手丝毫不放在眼里;还有的人,则是自始至终对她没有半分好感,就好像自己会落入这份境地,不是因为这些冷酷无情的刽子手,而是因为沈亦清这样的出头鸟惹得上位者不痛快,才会将痛苦加诸在自己身上。 其实沈亦清稍微扫视一圈就会发现,自己在人群之中有多么得不受欢迎。 只是唯独林佳颖,她努力地隐忍着激动的情绪,却还是在与沈亦清四目相对之时,忍不住地流露出激动与喜悦之情。 沈亦清刚想走上前去,却见穆都哈儿明晃晃地阻拦在自己面前。 她冷声道:“我劝你想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过去,完不成芸娘交代的事情,你们两个就算是再怎么抱头痛哭,也改变不了为极乐楼效忠的命运。” 倒不是穆都哈儿的警示多么有威慑力,只是她的这句话的确提醒了沈亦清不要将林佳颖牵扯进来。尤其是这么凶险的事情,万一功败垂成,只会牵连她和自己一起万劫不复。 沈亦清心情平静地说道:“穆都姑娘误会了,我只是顺路经过而已。” 穆都哈儿冷哼一声道:“放心,你的朋友过得很好。她这几日很听话,所以没有受什么苦,对极乐楼有价值的人,我们是不会亏待的。” 说完,她便丢下沈亦清兀自走到另一边去打点装饰细节了。不知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就连平日里酷吏装束的穆都哈儿都悉心打扮了一番,一身熨帖挺括的长裤鹿皮靴装扮,不仅没有消减她独特的刚烈韵味,反倒增添了几分柔和的光晕。 想到这里,沈亦清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这件舞衣也有了些许改动。之前是为了配合燕云易设计的剑舞,在衣袖和裙摆上都进行了一定的裁剪,从而配合动作的简约与干净。但是现在穿的这件却在对应的位置增加了纱缎缝制的层叠花瓣,显得轻盈而素净,更多了些超乎世俗的意境。 不仅是她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沈亦清实在是不得不钦佩极乐楼的手段,它的确超出了自己对于这个地方的一切想象。这里的女孩子少说也有五十多人,大多数都是那日在船舱见过的面孔,也就是芸娘他们口中的新人。但是短短几日的时间,就能够量体裁衣。先是每一款衣服设计都不重样,同时能够做到与每个人的性格脾性、举止习惯相吻合。 好比沈思云,平日里她总是穿着一些大家闺秀的标准服饰,今日却身着露肩长裙,妆容明艳而浓厚,与她飞扬跋扈的性格甚是相称。姜雪英则是一身雪白的梨花刺绣等身披风,手持一柄金丝绣花团扇掩面,朱唇半点胭脂,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眼。 沈亦清一时间看得眼花缭乱,正有些应接不暇之际,只听见正殿二层一圈的花鼓被一溜排的赤膊壮汉奏出气势雄浑的阵前曲。 随着整点大厅之中,一名身如扶柳闻声而舞的娇媚女子缓缓从地下升起,除了沈亦清之外的众人像是早就经历过排演一般,精准地出现在层层向外晕开的圆圈位置之上。 沈亦清被迫不断变换着自己的位置,谁知避无可避,只得被挤到最外围的某个边角落里。她正拖着裙裾向外挪动的时候,感觉到好像踩到别人的脚面。 她下意识地抱歉道:“不好意思。” 回过头一看,却是一个戴着半块金色雕花面具的男子。从他的眼神中,沈亦清读出些不悦、疑惑以及愤怒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沈亦清倒以为这是自己从前见过的人。 男子并不想要与沈亦清纠缠的样子,转身就走到了另一个方向。 可沈亦清却迟迟不能够将眼神从他的身上挪开,因为他就是自己今日的三个目标之首。 芸娘说过,为了帮助分辨,今日沈亦清需要下药的三个北凉人,将会无一例外地戴着金色面具。而其中为首的那个,面具浮雕的图案是一支牡丹花。 沈亦清下意识地穿过重重人群,望着正中央舞姿曼妙的女子,也正是芸娘其人。没想到的是,芸娘也正好将视线投来。四目对视之际,沈亦清知道除了芸娘之外,此时在暗处有无数双研究盯着自己。鼓声也是行动开始的号令,而她没有别的选择。 随着一曲倾城舞作为盛典最后一日的开场,今日的贵宾们也从正殿的八方入口一一走了进来。 依然与沈亦清预料得不同,这些面具之后的男子,起码看上去并不是满心邪念的色中饿鬼。确切来说,他们的目光并未投射出任何的欲望,反倒是难以言说的恬静与释怀。 沈亦清原以为这会是她想象中声色犬马的风月场,但是此时正殿之中,大家井然有序地落座,有的着眼于自己几案前放置的饕餮美食,从每人案前放置着的不同碗碟和盛放的食物来看,一应都是根据各自的喜好定制而成,不尽相同。有的人,则是闭目冥想,任由自己的耳中充斥着萦绕的丝竹之声。这声乐也是精心设计过,能够让人有说不上来得舒心之感。 很快,那些女子们就根据事先分配好的座次,各自上前陪侍在每个固定的位置边。不知他们互相交流了什么,便一一成双成对地消失在各个通道之中。 沈亦清不敢妄自揣测,因为就连林佳颖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走了出去。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逼迫自己集中精神,尽快结束这漫长而压抑的一天。 正当她环顾四周,发现方才自己无意中撞见的男子与其余两名面戴金色面具之人正各自坐在几案前,不由得屏住呼吸,咬紧牙关,打算装作熟练平稳的姿态走过去。可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面戴银灰色面具的男子,突然挡在自己视线前方。 “一百金珠。” 那名陌生男子幽幽开口,语气中带着些十拿九稳的笃定。沈亦清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想与他纠缠,冷声回应道:“不必了。” 她还没说些什么,男子继续道:“两百金珠。” 沈亦清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视线集中在那三人身上,因为她清楚地看见沈思云与姜雪英正姿态妖娆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虽然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巧合,但是很明显他们也正是这两人的目标。 见她没有开口,男子以为她是对这个价钱不满意,继续说道:“三百金珠。” 沈亦清不耐烦道:“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嘛,我对你没有兴趣,请你走开。” 男子有些不悦道:“从来没有人能够拒绝我。金珠我多得是,只是你嘛,就只值这个价钱。你最后见好就收,不要不识抬举。” 沈亦清昂着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压抑着自己的怒火道:“谢谢,不必了,劳烦你去找别人。” 男子显然不是很愿意善罢甘休,兀自拉扯着沈亦清的胳膊。他的力气很大,沈亦清根本不能独自脱身。与此同时,沈亦清瞥见沈思云与姜雪英已经动作亲昵地坐在几人身边,朱唇轻启,正在他们耳边说些什么。她实在不得不担心,那几人不需片刻也会消失在视线之中。毕竟这二人虽然无比讨人厌恶,却的确有着就连沈亦清都客观觉得娇艳的容貌。 男子威胁道:“一口价,五百金珠。这些钱足够你这辈子衣食无忧,条件是今天你是我的人。” 沈亦清最受不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口吻,可自己的力气完全无法与他抗衡,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是不是有病!放开我!” 此时在场的人并不多,大多都已经离开,除了沈亦清与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也就剩下金色面具那几个。她这么做,自然也有搏一搏的意思在,这样的局面极乐楼总归会有人会维持秩序。要是什么都不做,等到那几人和沈思云她们离开,可就只能功亏一篑。 果然很快那个男子就放开了对于沈亦清的禁锢,只是没想到出手解围的,居然是方才的金色牡丹面具男子。他手上稍稍用力,那个陌生男子便像是受到极大痛苦一般,赶忙逃离开。 沈亦清正酝酿着要怎么开展自己并不熟悉的客套寒暄,那人却不分青红皂白,猛地将她拖走,很快就消失在正殿之外。随后其余两名金色面具男子也一同离开,留下沈思云与姜雪英咬牙切齿地待在原地,暗自怨怼又是沈亦清破坏她们的好事。 不远处二层的芸娘将一切收入眼底,露出颇为心满意足的神情道:“演得很好,下去。” 随后,那名刚刚刻意刁难沈亦清的男子应声退了下去。 第八十章 冤家路窄(下) 沈亦清只觉得被人猛地抛出去一样,身形不稳,重重地砸在一见厢房正中央的圆桌上。这里的布景居然满是异域风情,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为了这几个北凉人而量身打造。 她只觉得一阵莫名其妙,转过身捂着有些吃痛的手臂就想要破口大骂。但是一想到还需要倚靠他来重获自由,随即在脸上浮现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沈亦清故作温柔,可是出口语气依旧生硬地说道:“公子未免有些太激动了,我” 话音未落,其人在她对面索性将面上罩着的半扇面具随手揭下,丢在地面上。沈亦清也在瞬间认出来,这个便是当日将她绑架到的其中一人。之所以记忆犹新,因为在瞬息之间,他险些就真的夺取沈亦清的性命,她对那双毫无情感的眼睛记得格外清楚。 萧念并没有打算和她周旋下去,直截了当地问道:“是燕云易派你过来的?” 沈亦清冷声道:“怎么会是你。” 萧念道:“我问,你答。多说一句话,我取你性命。” 沈亦清向来不怕恶人,更不惧怕被别人威胁,瞧着他一副冷漠的表情,可是字里行间却是有问题要向自己确认,她就更加不受恫吓。 她凌厉地盯着他的双眼逼近道:“堂堂北凉王,事无巨细都身体力行,还真是敬业。” 萧念可不是说说而已,刹那间已然用手扼住沈亦清的脖颈。与他宽厚的手掌相比,沈亦清纤细的脖子就像是随时会被轻易折断,甚至能够清晰看见他手上稍稍用力留下的痕迹。 他并无耐心地威胁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沈亦清能够感觉到喉头收紧,只是对着这样一个冷血残酷的暴君,她硬是咬紧牙关闭口不言。有本事他就活生生地掐死自己,就像他说的那样,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更费力。 正当二人僵持之际,杜伏与拓拔轩也已及时赶到。 拓拔轩最是沉稳持重,凡事喜欢谋定而后动。他知道萧念不是一时冲动之人,之所以会对沈亦清这样毫无抵抗力的弱质女流下这么重的手,一来是因为近来的局势波谲云诡,根植在北凉的细作屡次蠢蠢欲动,他们却无从下手;二来,在极乐楼撞见燕云易的妻子,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们眼下正在追踪幕后黑手,要是沈亦清不能在短时间内解释清楚,那么要么这些的始作俑者就是大梁燕家,要么就是有更复杂的缘故。虽然人前的萧念视大梁为不除不快的对手,但是拓拔轩清楚他在内心深处还是与燕云易有惺惺相惜之情。如今眼见为实,他不免会更为急迫。 拓拔轩赶忙劝阻道:“主上,不可。” 萧念并未回过头来,他的视线紧紧地盯着沈亦清,只是在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只能读出毫无畏惧的抵抗色彩。她所呈现出的浓烈个性,极为鲜活而直接。 此时拓拔轩的到来也算是恰到好处,帮助萧念及时冷静下来。 他松开手,任凭沈亦清蹲在地上猛烈地咳嗽,看着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拓拔轩赶忙道了些热水,递给沈亦清,温和致歉道:“少夫人,喝点热水缓和一下。实在抱歉,世人以为京都的失踪案是我北凉所为。人言可畏,我们只是急于知道真相,多有冒犯。” 这是沈亦清第一次见到拓拔轩,他与燕云殊所具备的气质有些相似,但也多了些北方人的率真与干练。在沈亦清的眼里,不管他是谁都好,与不远处野蛮粗暴的萧念相比,都无疑是翩翩佳公子。 沈亦清一边睥睨着萧念,一边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水,总算是缓了下来:“多谢。” 拓拔轩随即委婉地问道:“主上其实是想要请教,为何少夫人会出现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 沈亦清答道:“看来北凉的情报中枢并不到位,你们不知道我也是被绑过来的嘛?” 拓拔轩疑惑道:“他们竟敢对你下手。” 沈亦清挥挥手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外面的那些女孩子大多都是京都城各家名门的女眷,多得是比我身份尊崇的人。” 听她这么说,眼神中也并没有丝毫闪躲,拓拔轩觉得她应该没有撒谎,于是与萧念对了下眼神,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可能沈亦清真的如她所言是受害者。 另一边,沈亦清的内心却翻江倒海。她没有想到,芸娘唇齿之间想要命中的目标,居然是北凉的君主。究竟她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潜入了极乐楼,是今天偶然发现,还是早有预谋。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房间周围又会安插了多少眼线,来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芸娘说的没错,这里是她的地盘。从她的那笔账目来看,这么多年的悉心经营,不仅是收入利润极为可观,更有数之不尽的钱财花费在对于这艘巨轮的改造修缮之上。基本的设计装饰,哪怕是挥金如土地砸钱,也与实际上损耗的金额相距甚远。说明这艘船绝不只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浅薄,甚至如果说因为某些需求而在眨眼间转换成一艘成规格的战船,沈亦清也毫不意外。 见她有些慌乱地四周围瞥了几眼,萧念只以为她在寻思要向极乐楼的人通报,稍稍动了下手势,随即杜伏便将刀刃紧贴在沈亦清动脉的位置。 萧念冷声道:“你对这个极乐楼了解多少?” 见他对自己信不过却又想要严刑逼供的样子,沈亦清打心眼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个北凉王是不是有病。他知不知道自己早就被别人盯上了,此时只有被瓮中捉鳖的份,居然以为一切尽在掌控。 况且,就冲着他对自己如此恶劣的态度,沈亦清实在是有太多的理由答应芸娘的交易,用他来换取自己的人身自由。 随即,她定了定心神,面上毫无波澜地取来台面上的茶盅。沈亦清趁着揭开杯盖的空档,不留痕迹地将玉瓷瓶里的粉末尽数倒了进去。 沈亦清一边沉着地动着手,一边平静地自言自语道:“还是茉莉春茶,听说这在北凉最受欢迎,是最近时兴的茶品,看来你们在这里的待遇很不错。” 她明显是在顾左右而言它,举止间也毫不顾忌杜伏刀刃的位置,兀自为每个人都斟满一杯。 杜伏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匕首在他的手中犹如舒展的游龙,虽是贴着沈亦清的皮肤游走,却一丝一毫都没有脱手抑或伤害到她。 沈亦清顺手将三个雕花精巧的杯盏分别递到杜伏与拓拔轩手中,二人只得接过。然后她悄然恭敬地端到萧念面前,他却只是冷冷地盯着沈亦清,并不打算接过来。 沈亦清微笑着说道:“既然大家是出于同样的目的,都不希望被这些不法之徒利用,那么就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之前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向您斟茶认错。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见识,当务之急是怎么能够将这里的一切公之于众。” 萧念不由得挑了挑眉,对她判若两人的态度不置可否。只是经过了片刻的犹豫之后,他居然出乎意料地结果那杯茶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亦清,随即一饮而尽。 瞧见萧念这样痛快,杜伏与拓拔轩也依样喝了下去。 沈亦清的神情瞬间放松下来,整个人也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即转过身来对着侧面壁画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孔说道:“还没看够吗?出来。” 杜伏警惕地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沈亦清赶忙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任何威胁地说道:“你们的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做了桩等价交换的生意而已。” 拓拔轩心中暗道不妙:“少夫人,你怎么可以背叛我们?” 只听见芸娘巧笑嫣然地一步步走了进来,满是笑意地说道:“背叛?她可是我极乐楼买下来的人,要背叛也轮不到你们北凉朝廷。北凉王,你说我说得对吗?” 萧念冷声道:“你就是芸娘。” 芸娘道:“想不到声名赫赫的新一代北凉王,居然还是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你可比萧垣要好看得多。沈亦清,你做得不错。” 听她提起自己父王的名讳,萧念的怒火又平添了几分,也难免转嫁到沈亦清头上。 沈亦清道:“芸姐,一切我都依照您的吩咐完成了,那我和林佳颖?” 芸娘好心情地说道:“你放心,我从不食言,你现在走出去就会有人安排把你们平安送回京都。” 沈亦清虽然觉得事情顺利得有些古怪,尤其是早上芸娘还说着要找个机会听她把那些账目的分析解释清楚,现在就丝毫不为难她。不过,她还是连忙道谢:“有劳芸娘费心。” 正当芸娘一一打量着这些陷入自己设计的战利品,朝着他们的视线焦点望去,才发现沈亦清迟迟没有离开。兴许是这次收获颇丰,她并没有任何介意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沈亦清犹豫道:“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芸娘道:“你呀,就是好奇心太重。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会什么都不管,没什么会比自己的安危更重要。更何况,府上还有人在等着你,不是吗?” 她生得明眸皓齿,在这间房的光线衬托之下,显得更为耀眼。沈亦清一直都觉得芸娘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此时想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人情练达与洞悉人心。 只是有些事情,再怎么选择,她也还是会追问下去,即便这可能意味着唾手可得的个人利益将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沈亦清开口道:“既然是您将这些姑娘买进来,您一定知道自己是在和谁做生意。” 闻言,芸娘的几分笑意凝固在脸上,目露寒光道:“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沈亦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次要是真的能够得偿所愿回到京都,肯定只是想安稳度日。可是难保哪天又被别人当成货物卖到别的地方,稳妥起见,知道哪股势力在暗处才好避着走不是?” 芸娘忍俊不禁道:“以你的才智,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问了不该问的,赔上的可就不是几年、几十年的自由了。快点走,有人还在外面等着你。” 谁知沈亦清罔顾她的劝阻,继续追问道:“不是的,芸姐。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是一种折磨,就算是有人要陷害我,我总想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芸娘不耐烦地望着她,没成想对上的却是一双有些迷茫而失落的双眼。就算是那日被吊在船桅之上,沈亦清也是一副无惧生死的模样。尤其是她这些日子做事情尚算勤勤恳恳,不得不说,芸娘多多少少对她这个年轻人有些许的欣赏。 或许是芸娘一时间的心头一软,她只是幽幽说道:“你别多想,他们这么做不是冲着你。回去之后要想安生过活,就不要掺和在那些党争之中。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沈亦清分明感觉自己面前的芸娘,正表现出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状态,似乎这种心如止水的神态才是她真正该有的样子。 “看来不用问了,除了大梁之外,北凉也已经安插了你们的人。” 恰在此时,萧念冷声开口。虽然芸娘备下的是能够教人产生幻觉,同时暂时封闭经脉,使不上半分力气的迷魂散,可是萧念却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支撑到现在,甚至好整以暇地坐在她们面前。 芸娘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伸出两支纤细修长的手指,微微抬起萧念的下颌,颇为欣赏地细细端详他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庞。 她平静地说道:“可惜你只是我的任务目标,而不是我的专属猎物。这么好的一副躯壳,白白浪费了。看在你是将死之人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你说的没错,北凉朝廷里面埋着几着棋子,最擅长的可就是美人计,只不过与我并非同道中人。至于姓甚名谁我可就不能说了。” 话语间,她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细长的剑,锋芒抵着萧念的心脏,瞬息之间就能戳进去。 芸娘转而露出一副冷淡的模样道:“该说的不该说的,你都知道了,想来也无遗憾了。” 眼瞧着她正准备了结萧念的性命,分明已经快要将半只脚踏出去的沈亦清终究还是不忍心。她整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出去,一把推开了此时瞧着动弹不得的萧念。 随着二人“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芸娘的长剑也刺了个空。 萧念有些困惑地紧盯着沈亦清,只见她苦笑着说道:“好了别看了,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第八十一章 有惊无险 芸娘有些意外,但很快就一副了然的神情冷声道:“多管闲事。” 随后,她不慌不忙地收起长剑,一个示意就有手下人要捉拿沈亦清。极乐楼这些打手的力气,沈亦清是领教过的,完全没有抗衡的可能。 她急忙说道:“芸姐,您是生意人。这个人活着和死了相比,何者更值钱,您一定很清楚。” 芸娘不为所动道:“我该说你太过好心,还是不知所谓。记着,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不懂得珍惜。就是可惜了你这个小脑袋,要是能为我所用,倒的确是个做事情的好手。” 沈亦清连忙赔笑道:“现在!现在也不迟,只要您点头,我一定安分守己地给您管好台账,保准一个数字都不会出错。” 芸娘冷哼道:“晚了。还有什么想说的,九泉之下托梦给我。” 眼瞧着那些黑衣人就要生擒住沈亦清的胳膊,突然只见一个动作极快的人影闪过,那两名五大三粗的壮汉瞬时重重地砸在地上。莫说他们,就连沈亦清都没有看清楚那一连串的动作。 只见萧念动如闪电一般,随即稳稳地站在沈亦清身侧,完全看不出任何费力的痕迹。 芸娘蹙眉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亦清也有些纳闷,虽说她在暗中调换了芸娘留下的药粉,但是用的也是随身携带着的曼陀罗花粉,即便些许的剂量不会对人体有什么损伤,却多少有些许症状。可是眼前的萧念却看不出来有任何反应,要么体质过人,要么就是根本没有服用过分毫。 萧念察觉到她疑惑的目光,冷声道:“你下药的动作太过刻意。” 沈亦清道:“怎么可能,我可是昨天练习了小半宿!我明明亲眼看见你们喝下去,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恰在此时,杜伏端来一杯藏在台面下面的杯盏,递到萧念面前道:“主上,检查过了,只是些曼陀罗花粉,不是毒药。” 萧念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自从那日他从京都回去,也有意识地着人收集了一些关于沈亦清的情报。在他的判断里,并没有简单地基于那些道听途说的流言,认为沈亦清是个满身劣迹的粗鄙之人;反倒认为她是个颇有主意、甚至过于仁善的固执之人。 这些原本只是出于萧念个人的好奇,没想到今日会派上用场。正是基于他对于沈亦清的预估,才会临时将她纳入自己的计划之中,顺水推舟地引芸娘上钩。 芸娘冷声道:“沈亦清,你到底做了什么?” 沈亦清稍稍挠了挠头道:“好歹是条人命,我实在做不出下毒谋害别人的行径。” 自打冯驰提过屏儿为了止痛随身备着曼陀罗花粉之后,沈亦清就留了个心眼。这种药粉并非出自大梁,她总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巧合的是,她发现这与芸娘给的瓷瓶中盛放的同样都是白色粉末。形式紧迫之下,她也是临时想到的偷梁换柱之法。 拓拔轩道:“说,是谁指使你?” 说话间,已有一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剑客整整齐齐地围住这个房间,统一穿着灰白色的短衫。从他们看向萧念的眼神中,沈亦清大致能猜测到这些是北凉暗中设下的埋伏。 他们的动作干脆果决,与极乐楼无处不见的黑衣人纠缠在一起。双方都是训练有素,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整个空间中只能听见兵刃相交的碰撞声,以及骨骼只见猛烈撞击的响动。 沈亦清只觉得场面血腥残酷,很是不忍地转过头瞥向一边。 此时看来,极乐楼明显已经落于下风,尤其是越来越多的北凉人涌现过来,个个使出的都是以一当十的杀招。即便那些极乐楼的打手并非花拳绣腿,但是明显无法招架对面精锐的冲击。 谁知芸娘却并不慌张地翘首站在一旁,冷眼望着沈亦清道:“好好好,不过你怕是忘了,大梁与燕家可是与北凉有血海深仇。如今你舍命搭救这个北凉的国主,你觉得京都还会有你的容身之所吗?” 说话间,她一个眼神示意,已然有人领会并且从缝隙中蹿了出去。沈亦清都不需要思考,便知道以极乐楼手眼通天的本事,这种添油加醋的信息不消多大会儿的功夫便会散落在京都城中。 沈亦清不知道,当燕云易得知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分明她强加给他,让他无条件选择信任的东西已经太多,而北凉又是他完全不能触碰的底线她不敢想,也的确有些晃神。 芸娘是何许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空档。她趁着沈亦清心神恍惚的空档,一个回手勾扯,转眼间就已经用那柄细长的剑锋抵住沈亦清的喉咙。 她贴着沈亦清的耳朵,轻声说道:“你心思太重了,这样的弱点早晚会害了你。” 有这么一个瞬间,沈亦清都分辨不出来,这是她的冷嘲热讽,还是她对自己的关心。就像是芸娘时常表现出亦正亦邪的两种状态,让人根本分不清楚究竟她外表神秘的背后是怎样的一个人。 未及多想,芸娘就已然冷声威胁道:“都退下,不然我立刻杀了她。” 闻言,拓拔轩立刻叫停了正处于混战之中的北凉精锐,杜伏也不敢轻举妄动。 没成想,萧念只不过是稍稍犹豫了片刻,便无视芸娘的警示,一步一步凑近在她的耳边问了些什么。他的声音很小,就连距离最近的沈亦清都听不真切,只是隐约感觉到他在与芸娘确认一个人名。 芸娘有些愕然地望着萧念:“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萧念道:“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看得出来,芸娘露出了些许为难,反倒岔开话题道:“你不怕我真的动手?” 萧念道:“随意。” 说话间,他甚至没有抬眼看沈亦清。不过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倒也在沈亦清意料之中,虽然二人只有短短几次见面的机会,却每每都被他粗暴地威逼胁迫。她最是看不上这种践踏他人性命的权贵,要不是一时之间的于心不忍,甚至会觉得这种人有自己的报应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芸娘从他的眼神中,能够看出无尽的冷漠与麻木,知道他并非说说而已,而是的确对沈亦清的生命安全没有丝毫在意。其实照理说,她即便是杀了沈亦清,只要给萧念他所想要的答案,同样能够保全自己,更何况她的原则向来是对手下人的欺骗零容忍。可是此时,她却没有任何犹豫地松开手,任凭沈亦清逃离自己的禁锢。 她拍了拍手赞叹道:“不愧是能够震慑北境的少年英才,无论是魄力还是手腕都不容小觑。” 萧念冷声道:“我不喜欢听废话。” 芸娘道:“我也是。今天玩了这么久,勉强算是尽兴了。至于你想要的答案,下次有机会的话就告诉你。”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的长剑忽然被当成一把钥匙,直直地插在墙壁之上肉眼完全看不见的缝隙之中。随即,她所站的位置上,地面一层层地向下掀开几块甲板。不仅仅是他们所在的中层,向下的五六层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一条通道。 芸娘顺势整个人跌落进去,只见最下层居然是穆都哈儿划着一条小艇,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芸娘。 也几乎在芸娘逃出生天的同一个瞬间,那些打开的甲板都牢牢地闭合起来。 杜伏的动作最是敏捷,赶忙冲到那个机关面前。只是任凭他如何用力,这个机关却像是卡死一般,再也不能打开。拓拔轩心道不妙,看来芸娘早有准备,于是即刻想要带人去追。 萧念阻拦道:“不必了。她事先就有防备,现在去必然一无所获。” 沈亦清有些愣神地兀自仍在思忖着芸娘的行径。她甚至不禁开始怀疑,究竟这些安排是她的后着,还是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如果是后者,那么她花费这么高的代价,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沈亦清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管不顾地推开面前阻挡着的每一个人,冲出这个房间。正当她有所惊慌,四下里想要寻找林佳颖身影的时候,却发现她正完好无损地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紧张地捂起双眼。虽说她吓得整个人都有些战栗,但是外表瞧过去没有任何的损伤。 沈亦清试探性地问道:“佳颖,你没事?” 林佳颖听出来这是沈亦清的声音,赶忙扑进她的怀里,语无伦次地说道:“沈姐姐,好多人,血,好多血!我们是不是逃不出去了!可是芸娘说过会放我们,怎么办。” 她努力安抚着小女孩惊慌失措的情绪,只是又再听见“芸娘”二字,更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走不走?” 正当此时,沈亦清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萧念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眸在背后盯着自己。 回过头来,正看见一群没了首领的黑衣人只能各自为战,转眼间就被对面虎视眈眈的北凉人视作能够瞬间蚕食殆尽的残兵。很显然,这里不久之后就会有一番血腥的混战。而萧念却像是没有受到半分影响地站在他们中间,一副冷峻的表情遥相盯着沈亦清。 沈亦清的确很难不联想到方才他见死不救的模样,只是眼下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看来这艘原本属于极乐楼的巨轮,已然尽在北凉的掌控之中。这边又是刀剑无眼,很难说会不会伤及无辜的厮杀。似乎除了跟着萧念,暂时依附于他的庇护之外,她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虽说沈亦清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坚持,却并非冥顽不灵的固执之人,关键时刻能屈能伸在她眼里算不上什么完全不能触及的底线。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个柔柔弱弱的林佳颖需要照顾。 她赶忙站起身来:“走,这就走。” 这边林佳颖死死地抱住沈亦清的胳膊,一路颤颤巍巍地贴着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萧念后面。 几乎就在几人离开这条回廊的瞬间,背后同时间传来各式轻微的杂音。沈亦清都不需要多想,那种血肉横飞的场面就自行在脑海中浮现开来。 她能够感觉到林佳颖害怕得颤抖,一双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心更添了几分力道。转过头来,只见她惊恐地合起双眼,全凭沈亦清引领者向前走。 很快,空气中就泛起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沈亦清只觉得心中一阵烦闷,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极乐楼也好,北凉也罢,在这些人眼中,一个上一秒还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就是可以被随意放弃,就连尸骨都不屑于收殓的弃子。而这个,难道就是这世道的生存法则? 沈亦清有时会陷入自己那些莫名而来的情绪,此时不管不顾地埋着头径直地向前走着,直到猛地撞上障碍物,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没成想,映入视线的,是近在咫尺的萧念那张脸庞。 她下意识地向后倒退了很多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倒不是怵他,只是沈亦清觉得对着这样野蛮之人,实在是躲得越远越好。要不是现在自己的去从还攥在萧念手里,她是真的不想与这个人有任何接触,一丁点都不要。 也不知道萧念是不是听见了她内心无声的控诉,出乎意料地逼近沈亦清,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像是要防止她挣脱。 萧念冷声质问道:“你很怕我吗?” 沈亦清实在很想用她所知道的所有恶毒的话来攻击他,但是终究还是隐忍下来,只是给了他一个沉默以对的眼神,以作无声的抗议。 只听见萧念继续问道:“燕云易为了你不惜向我宣战,看来你们的感情很好。也不知道今日他听说你为了我甘愿牺牲自己,会是什么感受。大梁最看重女子的名节,与其留在那个牢笼里遭人非议,不如跟我回北凉。” 萧念此言,多数是为了利用沈亦清激怒燕云易,不过也有几分是对她个人的好奇。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弱女子,是怎么能够依次俘获燕云易与芸娘的青睐。他可是听闻燕云易为了找寻她的下落,宁可冒着假传圣旨的风险调动燕云骑的精锐。 而他这话看在别人看来,可能算是不错的契机。在沈亦清眼里,却是天大的笑话。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有病!” 第八十二章 包藏祸心 原以为宁王的来到,会带来些不同的改变,而梁成帝也的确在第一时间紧急召来军务会议。只是不知道他们究竟谈论了什么,又经历过怎样的针锋相对,最终的结果却是迟迟没有动静。 不仅是大梁与北凉的战事被按下不表,就连追查京都女眷失踪的案件都忽然被搁置在一旁。 这些日子里,隐约有些风声传来,似乎是在那些能够说得上话的权贵之中,有不少人的掌上明珠都被卷进这宗性质极其恶劣的事端。为了避免家中女眷被人指指点点地议论,更是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他们强烈反对彻查到底,即便自己的至亲之人仍然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于是原本群情激荡的京都城,也在这日复一日没有任何明确指向的迷雾之中,变得人心惶惶。虽不能说百姓直接对朝廷失去了信心,但是白日里市井不复繁华、各家门户深夜紧闭,也都在释放同样的一种信号。无论整件事情的策划者是什么人,相信他都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人心素来如此,凝聚之时可以坚如磐石,在松散之时怕是不如一盘散沙。 清秋苑中,同样是一片萧瑟寂寥的气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些不言而喻的悲伤与落寞。 不过他们之所以终日都是表现出愁云惨雾的模样,其中最深层次的原因,其实还是燕云易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局外人都道大梁的骁骑将军少年英才,为了担心自己新婚夫人的安危,能够冲冠一怒。传得神乎其技者,更是说他不惜赔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是整个荣远侯府的荣辱,也要与北凉抗衡到底。 尚且不论有心之人这样的谣言如何直接将扑朔迷离的失踪案件与北凉直接牵扯在一起,只是这些日子清秋苑众人的眼中看到的分明是另一种场景。燕云易不仅没有为了沈亦清的踪迹而四处奔走,甚至只字未提,就连面上也丝毫看不出任何担忧的情绪。 初始时,他们只以为事出突然,沈亦清的失踪让包括燕云易在内的众人都情绪深沉。只是这些日子京都附近的军中庶务暂且全线停滞,燕云易也不需要再回军营,终日留在清秋苑中与他们朝夕相对。时日渐长,他的冷静与一切如常反倒留给众人无尽的失落。 直到昨日开始,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言,说是北凉劫掠了京都的一众贵女,为的是充当人质,用来在必要时要挟大梁。其中,就有沈亦清。而前段时间,北凉王萧念偶遇刺客,沈亦清竟然以身犯险,救下萧念。二人之间,如今更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燕云易知道之后,更是闭门不出,府里也禁止任何人再提起沈亦清的任何事情。就好像一夜之间,这个人就从荣远侯府被抹去。 虽说在清秋苑服侍的大多是侯府的家生子,深受的是主家恩惠。但是沈亦清来了之后,带给他们的生命力与亲和之感,却是前所未有的一束光。 他们无人觉得沈亦清会做出任何违背侯府的事情,更不愿意听见那些诋毁她名节的话语。可是似乎除了他们之外,就连孙家人都没有做出任何反驳,甚至有所默契地突然间沉寂下来。 往日的清秋苑越是热闹愉悦,现在就更是极大的落差,让每个人的心里都觉得有些难以填补的空白。 众人之中,屏儿最是说不出来的难过,这些日子一直闷头缩在角落里,反复念叨着为什么那日没有陪沈亦清一同去孙府。即便林嘉悦反复宽慰她,找当日的情景来看,就算是屏儿寸步不离,也于事无补。可她始终沉浸在难以自拔的自责与悔恨之中,又回到曾经怯懦而不爱说话的状态之中。 丁全瞧得心中甚是焦急,却也自知笨嘴拙舌,生怕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反而给屏儿添堵。 四下慌乱之中,他无意之间冲撞了正向清秋苑走来的燕云殊。 丁全赶忙伏首连声抱歉道:“世子恕罪!” 燕云殊道:“我认得你,你是清秋苑的人。怎么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情?” 闻言,丁全有些吞吞吐吐,心中反复犹豫之下,只得咬着牙说道:“少夫人已经失踪多日,不光是奴才,清秋苑的大伙儿都很担心。尤其是屏儿,她已经连着许多天都没有好好休息,眼看着一天天得瘦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 丁全自以为说得有些慌乱,见燕云殊只是平静地听着,却并没有任何反应,更加觉得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他连忙想要补充,却被燕云殊阻拦下来。 燕云殊点点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 他只是温和地再看了丁全两眼,便不动声色地兀自从他的面前走了过去,留下其人更是迷茫地呆呆伫立在原地。 随着门“吱呀”一声响动,燕云殊推开书房,阳光这才顺着侧边的缝隙射进幽暗的里间。正在埋头翻阅卷宗的燕云易只觉得已然习惯的昏暗视野被打破,下意识地伸出手来遮挡过于明亮的光线。 燕云殊道:“又是一夜没睡?” 等到眼睛慢慢适应了新的环境,燕云易这才认出来人是燕云殊。一夜时间比他想象中过得要快,他稍稍活动了下自己的肩颈,答了声:“嗯。” 燕云殊微微蹙了蹙眉头道:“事情再是紧急,你也不能总是像这些日子一样颠倒黑白。这要是教弟妹看见了,也一定会劝你。” 燕云易毫不在意道:“我只是担心北境人趁机出兵而已。” 燕云殊道:“这种说辞你拿来骗骗别人兴许还管用。这么多年了,哪次打仗你曾经像现在这样心神不宁?至于是不是因为沈亦清,你大可以不承认,但是没必要自欺欺人。” 听到“沈亦清”三个字的时候,燕云易的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动,却还是只字不提地专注盯着手上的书页,就好像只要他不在意,时间就会默不作声地平顺流淌过去。 燕云殊了解他的性格,更清楚面对如今内外夹攻的不利局面,他们既要佯装中立,又要表现出对沈亦清的漠不关心。一则,是为了安定那些权贵;二则,是为了引出暗处蠢蠢欲动的始作俑者。日前那则有关于沈亦清的流言,成了不错的契机。 虽然不光是他们,就连林嘉悦、孙家兄弟等人,都不相信沈亦清与北凉王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更是为了他而舍生忘死。但是不得不说,这样甚嚣尘上的谣言远比其他利器更为管用。他们如今只需要顺理成章地表现出对这样一个对沈亦清漠不关心的态度,就能身体力行地让躲在暗处的耳目相信他们的反间计如愿得逞。 而他们正可以趁着对方放松警惕的空隙,一边静候姜乾的消息,一边详细分析北境三个部落的行军路线。依照燕云易与燕云殊的推断,这次北境大举入侵绝对是有备而来,并且不会只是针对大梁。根据他们与孙晋友这几日的预演,北境三族此次的目标是大梁防护最为薄弱的忻州之地。 忻州作为京都的物资供应枢纽,也是聚集了大梁钱粮与各式补给的交汇之处。各国之间素来有不成文的规矩,无论是各方进行怎样的战役,诸如忻州这种商贾集聚之地,必不应当被战火侵蚀。毕竟任何战役都有结束的时候,没有人希望自己费尽心机抢夺下来的是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 况且忻州的民风相对开化,贸易的自由度很高,时常同时涉及北凉、大梁与南唐等多方。平日里依照社会职能划分的等级之中,商人总是属于地位最低下的那一等。但是在战时,除了兵权实力之外,最能够畅通无阻的,只有金银钱财。往往在这个时候,商人会在背后运作,或是以身家性命做赌注押在自己看好的一方,又或是借着各路人马有需求的档口,寻机从中牟利。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作为忻州最具代表性的一群人,他们的话语权远比看上去得要大得多。而这些商贾日益增长的势力,也慢慢成为大梁统治之下的诸多核心症结之一。 可是,这些不成文的约定对于北境的蛮族,却没有任何束缚作用。在他们的眼中,忻州的价值来自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禀赋,以及四通八达的陆路海运。 一则,忻州地处大梁的东南侧,毗邻着南唐最为富庶的几处领地。却正因为这里常年通商,并且处于大梁相对腹地的位置,为了构建相对宽松的营商环境,忻州在城内的管治与城外的巡防上相比其他城池的确要松散许多。若是北境人一定要选择一处对自己最有利的薄弱之地,忻州比起其他固若金汤的地方,的确是更具可行性的选择。 二来,如果真的像是他们所猜测的那样,这些北境人突然间没有征兆地袭击京都城绝非一时兴起,那么矛头直指之处只能是与京都城唇齿相依的忻州。这个闹得京都城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的失踪案,所涉及的每一个人都不是随意选择。这些少女都来自于大梁高门贵族,家族也无一例外地在忻州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那么只要他们还掌握着这些少女的安危,就有足够的筹码扫清这些潜在的拦路之人。毕竟按照大梁的规矩,一个出现失节之人的世家大族,足以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但是说到底,这些都只是他们的揣测,缺少实质的证据。更何况这么多天过去了,宫里再没有任何消息,就连齐王都暗中传话出来,说是陛下至今都没有拿定主意。 既然朝廷连下一步要怎么做都没有想清楚,又何必再提出“忻州”这个敏感的地方。 燕云殊已然事先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也许少数人会理智地就事论事,但是更多的人难免砌词编造燕家的手伸得愈发长。而恰巧梁成帝是个疑心极重的君王,这点将会正中他们为人臣子的大忌。 所以眼下燕云易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等候朝廷下发最终决断的同时,尽自己所能一遍遍地推演战术,想尽一切办法地善加利用手上区区三千燕云骑精锐,抵挡北境的大举来犯。 从西陵阁最新的情报看来,仅戎狄一个部落,就分批采买了足够二十万大军分配的武器盔甲。那么不难估算出,这次大梁将会遇到的,会是怎样前所未有的劲敌。 近来燕云易闭门不出,一来是方便营造出在外人眼里,自己对沈亦清不满的假象。更主要的,是他借助孙家的博文斋,找来所有记载忻州辖内风土人情、地舆特征的县志卷宗,以及东胡、戎狄、羌部的全部资料。 如今被燕云殊这么猛然提醒,他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单纯地忙着寻求在战术上制敌的办法,还是实在无法对于沈亦清坐视不理之际,选择将注意力转移至那些文山会海之中。 他没有时间想,也不敢想。燕云易只觉得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辆不能骤然慢下来的战车,一旦刹停,就会瞬间分崩离析。至于沈亦清,现在的他不该想,也不能想起。 燕云易外表却未曾流露分毫地说道:“我算过了,远远不够。” 他说的,无疑是燕云骑能承载的对垒兵力。若是忻州一役在所难免,那么甚至都不需要真刀真枪地去战场上搏杀,结局早就已经呈现在燕云易的脑海之中。纵使他与麾下的将士们有舍生忘死的勇气与决心,但是倘若北境采用如那日乔素敏在孙家遇上的人海战术,他们距离全军覆灭的结果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毕竟,血肉之躯的寻常人,即便能够一再突破自己的极限,终究也是会有力竭的时候。 沉吟许久的燕云殊终于还是试探性地开口道:“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他的话未说完,燕云易就抢先一步冷声道:“如果大哥是想劝我与他们合作,绝无可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燕云殊相信这个道理不辩自明。他同时也知道燕云易在任何关于北凉的事情上,都是旗帜鲜明的态度。只是眼下除了与北凉、南唐联手,恐怕的确难以在短时间内拉出一支足以与北境抗衡的队伍。 燕云殊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与他深究下去,转而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燕云易道:“我会去趟忻州。” 第八十三章 劫后重逢(上) 自打那日沈亦清毫不掩饰地当着面攻讦萧念之后,原以为等待着自己的会是更为恶劣的处境。没成想,萧念居然并没有怀恨在心,当时就只是满眼怒火地盯了她,却终究不发一言地离去,除了着人看管着她与林佳颖之外,再没有别的安排。 表面上,沈亦清一副慷慨陈词的大义凛然模样,其实少不得后怕许久。尤其是林佳颖生性惊慌,反复在她耳畔提起传闻中北凉王是怎样的心狠手辣、麻木不仁。 她们坐在离开极乐楼的小艇之上,伴随着浪涛层层叠叠地晃动。不远处那艘瞧着朴实无华的巨轮,原来就是承载着神秘色彩的极乐楼。与往日的浮华不同的是,此时那里除了空气之中随处弥漫的血腥气息,只剩下满目冲天的火光。 不光是沈亦清在直着眼盯着,周围还有许多艘相似的小艇,上面坐着的是被极乐楼禁锢住的各个女孩子。与她们精致妆容打扮相映衬的,是一双双露出相似迷茫神情的眼睛。 沈思云与姜雪英尤甚,她们的眼中说不清是失落抑或是难过,但是全然没有被人解救出来、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 沈亦清依次望过去,那些原本稚嫩的、怯生生的面容,如今分明平添了许多沧桑与憔悴。每每想到她们可能的遭遇,她只觉得更为揪心。 即便林佳颖给她说了,自己蒙受了特别对待,表面上是在被人禁食、责骂、独自禁闭,但是暗地里却也免除了与其他人一样被迫学会待人接物的伎俩。而她所遇上的所谓客人,却像是精心挑选过,都是些文质彬彬的青年才俊,除了听她弹琴奏乐,至多是与她谈论些诗词歌赋的精妙之处。不仅对她无所求,甚至让林佳颖感受自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林佳颖虽然一概不知,但是沈亦清却对芸娘的手腕有所预料,她要的不是肤浅的以色侍人,而是借助这些年轻貌美且才艺双绝的顶尖女子,勾起男人心中最深层次的欲望。可是要逐一满足那些最为阴暗的需求,又有多少机灵的女孩子能够独善其身? 不仅如此,沈亦清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怀疑:极乐楼很可能在那些女孩子的饭食之中加了些不知名的药物,以帮助他们更好地驯服这些新人。 据她所知,这里面还是有些生性刚强的女孩子。但是今日所见,却都一个个温声细语,服服帖帖地服侍着自己被分配到的客人。她们的很多微小动作透着说不上来的僵硬与迟缓,很难说是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同一时间承受了相似的精神重创。 不过随着这场大火,希望一切曾经发生过的不愉快,都能够与这艘正在支离破碎的船骸一起化为灰烬,之后葬身海底,永世不会被人发掘出来。 她们都是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值得完整而美好的人生,而不应该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碎。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就这场通天的大火,沈亦清对萧念增添了几分赞赏。他大可以延续那些幕后之人的主张,借用这些无辜的少女,作为钳制她们家族,甚至与大梁抗衡的筹码。但是他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那些肮脏的交易与过往付之一炬。 很快,这些从京都城以及其他各个地方搜罗来的大梁女子,就在这个夜晚被悄无声息地送回自己的家中。她们莫衷一是地选择沉默,但是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北凉人的这一次壮举。 没人知道北凉人是如何做到的,甚至依然没有什么人知道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有这么一座行踪不定的极乐楼,而其余更多的人,则选择片面地相信这是北凉人贼喊捉贼的强盗行径。 当然,这些却都不在沈亦清需要考虑范畴之内,因为她并不在被释放的名单之列。 萧念给了她一个选择,她与林佳颖,得有一个人留下来。对着泪雨涟涟的林佳颖,沈亦清的反应时间也不过区区片刻。既然她于情于理都应当报答林嘉悦,那么断然没有牺牲她至亲胞妹的理由。 所以就算林佳颖一点点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沈亦清的决定也没有丝毫动摇。 另外一个原因是,比起林佳颖,她可能觉得自己从萧念掌控之中生还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虽然这样的想法,在沈亦清与萧念四目对视,察觉到目所能的尽皆是冷漠的那一刻就像是个无稽的笑话。沈亦清却只能硬着头皮强撑下去,似乎只要自己不示弱,他就不能奈何自己。 萧念冷声道:“你不想知道我接下来会让你做些什么?” 沈亦清道:“想啊,但是没那么想。我当然是宁可明明白白的知道会被怎样处置,起码不需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焦虑下一秒你是不是又会掐着我的脖子以死相逼。不过既然我的感受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又何必多问,省得给自己徒增烦恼。” 萧念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北凉的俘虏。听清楚了,我留着你,仅仅是因为你曾经想要对我下毒。我做事情很公道,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所以你不要指望自己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沈亦清只觉得懒得多费唇舌,和他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在那样的局势下,她已经竭尽所能,甚至冒着被芸娘发现的风险把毒药换成没有其他不良效果的曼陀罗花粉。萧念可以不表示感激,但是凭借这样拙劣的理由与自己清算恩怨,实在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她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地白了一眼道:“随便。” 说完,便兀自离开甲板,钻进自己所在的船舱之中。 听着沈亦清就连脚步声都表达出来的隐隐怒气,萧念却没有任何情绪地伫立在船头,遥相眺望陆地上大梁的海岸。 拓跋轩道:“属下以为,主上这样安排,一定另有目的。” 萧念道:“不过是区区一个弱不经风、牙尖嘴利的大梁女子,燕云易真的会为了她不惜违背他以性命效忠的朝廷,你信吗?” 拓跋轩道:“属下不知,但是想必主上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萧念道:“他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也很好奇他们久别重逢之时,要是燕云易亲眼所见沈亦清站在本王身侧,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听见萧念提起“燕云易”的名字,拓跋轩心下了然。所谓的意气之争只是表面上的虚假掩饰,萧念的另外一个目的,恐怕是寻求与大梁合作的契机。若是在这个档口,北凉还是不管不顾地与大梁开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怕北境诸多部落会对北凉造成难以预料的威胁。 而这些,也都包含在姜乾这些日子给萧念传递的一封封书信之中。拓跋轩知道萧念心思缜密,虽然表面上与姜乾决裂,却并不会武断地漠视一切与北凉局势相关的讯息。 萧念早就清楚北凉被安插了来路不明的细作,在暗处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只是一直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之所以会费些心力设下陷阱,就是为了诓骗出芸娘放松警惕之下的真话。虽然她没有指名道姓地点破,但是萧念多多少少也猜到几分。 若要能使得上“美人计”,看来是祸起萧墙,有人横插一只脚到他北凉王室的后宫之中。既然这么多年,派出去的一批批暗卫遍寻无果,要么是对方手段高明,要么就是潜藏细作的数目与影响力比他们预想得还要多。因此他们更加不会在人前谈论任何机密,至于如何实现不能宣之于口的目的,相信没什么比风月之事更具有掩饰和迷惑性。 明摆着,萧念就是故意要表现出对沈亦清浓厚的兴趣。正好沈亦清是燕云易的妻子,他不需要花费任何心力就能完完全全地营造出刻意针对燕云易,不惜夺人所好的意图。 这些明里暗中的微妙之处,拓跋轩不需要萧念多说什么,便已然心中有数。 于是,他配合地问道:“依照主上的意思,接下来咱们先不回北凉?” 萧念点点头道:“取道忻州,我正好有些事情要办。” “燕云易,如果你不算太愚笨的话,应该也差不多是时候猜到了北境人的目的。只有这次在忻州相遇,你才有资格成为我萧念认可的对手。” 他默不作声地遐想着,甚至愈发期待接下来的行程。 另一边的沈亦清可就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了。不知道是不是连日来的担惊受怕,抑或是始终没有机会得到基本的休息,就在一切稍稍缓和的间隙,沈亦清突发高热,病得昏昏沉沉。 在沈亦清的印象里,萧念一直是生性暴戾、喜怒无常的君王。但是自打她毫无征兆地病了之后,这个人却像是忽然消失了一般,并未再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那几日,她的高热总是不断反复,迟迟未退。时而清醒,能够在别人的搀扶之下走上甲板;但是更多的时候却是晕晕乎乎的,有时甚至会说出些旁人无法理解的梦话。沈亦清总是一遍遍地梦见一条长长的、螺旋形的大理石台阶,并且一次次地从上面滚落下来。 又是一次呓语之后,她朦胧之间看见拓跋轩隔着屏风恭恭敬敬地站在外面。 沈亦清所见识过的为数不多几个北凉人中,她也只能够心平气和地与拓跋轩交谈。无论是谈吐和风度,拓跋轩都有着与燕云殊、夏泽相似的谦和,并且同时多了分北凉男子独有的俊朗和刚毅。 拓跋轩刚刚问询完一位诊治沈亦清的女医者,此时见她终于醒了过来,替她开心地说道:“少夫人感觉好些没有?” 沈亦清只觉得身上绵软无力,却还是自顾自地强撑着走到桌前,大口大口地就着茶碗吞咽着凉水,没有丝毫避忌或讲究。 拓跋轩很懂得把握人与人之间的尺寸,见她此时这番模样,必定是太过于干渴。于是并不打扰她,只是悄然吩咐人去去些温水过来,以作补充。 片刻之后,沈亦清才像缓过神来一般,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知拓跋大人前来,有何吩咐?” 拓跋轩谦和道:“少夫人言重了,您是北凉的客人。下官方才与医者聊过了,您只是身体乏累,再加上水土不服、偶感风寒。虽然看上去病得严重,但是恢复得也快,只要多休息、注意饮食,很快就能康复。” 沈亦清道:“我这点小事还劳您费心。既然您都来了,我正好想问问,咱们这是去哪里?” 拓跋轩道:“忻州。” 别说是这么个离京都城相距甚远的沿海城市,便是任何京都之外的风土,沈亦清都可谓是一概不知。不过好在她身为大家闺秀,没有机会离开京都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拓跋轩并没有追问,反倒是颇为善心地向她讲解了忻州的地理方位以及基本概览。 沈亦清很是认真地一一记下,却还是问道:“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这句话其实本不该问出来,更不该由她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或许是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会难免表现出比平时要脆弱的一面。沈亦清看得出来拓跋轩这么做绝不仅仅是因为他为人处世的周全,而是有些她说不上来的缘故,或是因为什么她还没有想到的人。 拓跋轩微微愣了愣,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说不清楚萧念是并不在意沈亦清,还是并不想给她一种作为俘虏的感觉,因此她的房间中并没什么其他人。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坦然说道:“维风嘱托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可能地照顾你。” 沈亦清自言自语道:“维风你是说姜乾?” 拓跋轩道:“无论他姓甚名谁,他于我、于整个拓跋家族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故人所托,我必当尽力而为。” 沈亦清神情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她忽然很想念远在京都的每一个人,还有那些共同的时光。 随即,拓跋轩顿了顿,神情严肃地望着沈亦清道:“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就再多说几句。到了忻州之后,你一定要万事小心。你可能对主上有所成见,但是他绝对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不管遇到什么,都大可以向他求援。” 沈亦清不置可否地望了望拓跋轩,心思更加沉重了些许。 第八十四章 劫后重逢(中) 拓跋轩说得没错,不久后沈亦清的高热一点点退了下去,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只是梦魇的症状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善,她还是会无法控制自己地梦见那条长长的旋转楼梯。而她每次都会孤身一人,有些无助地站在最底层,昂着头望着层层叠叠的楼梯扶摇直上。 被一圈圈楼梯框住的那一处遗漏的天空,像极了印象中沈顾春在曲府的住处。即便在睡梦之中,沈亦清似乎都能感觉到沈顾春当时的绝望,她难以想象当时的沈顾春会是怎样荒芜的心境。 每每这样的画面一次次在她的脑海中浮现,都好似要抽干她的心力。两三次往复之后,沈亦清索性不再入睡,竭力保持清醒。好在萧念虽然着人看守着她的一言一行,却并没有限制她的自由。所以每个理应在休息的深夜,她都可以走到甲板上吹吹有些湿热的海风,感受到自己仍然存在着。 “看来你心情很好。” 萧念冷不丁地出现在背后,沈亦清却甚至懒得说些什么来敷衍他。先是病得七荤八素不说,近来又没得安眠,她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虚弱到了极点。 见她头也不回,萧念却兀自说道:“这艘船明早就会停泊在忻州的渡口。明日起,我是北凉来的商人,而你就是我同行的妾室。” 闻言,沈亦清不由得莫名其妙地蹙起眉头:“你又想干什么?” 萧念道:“掩藏身份。难道你希望别人认出你的真实身份,坐实你依附着北凉君主的谣言。” 沈亦清道:“那么多亲属关系,不能随便选一个嘛,为什么非得编造一个没有人会相信的。” 萧念冷声道:“就凭你,有哪一点够得上冒充本王的同宗。这仅有的二分姿色与举止,乏善可陈,勉强可以充当本王的姬妾而已。” 沈亦清实在不想再搭理他,这种来自陌生人的评头论足让她觉得无比厌烦。她在心中默念着,萧念这样的设计一定是为了满足自己荒唐的恶趣味。 她反唇相讥道:“既然您这么看不上我,而我也非常赞同地觉得能嫁进你们北凉王宫的都绝对不是一般人,咱们为什么还要勉为其难。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劳您费心,随随便便担任个婢女的角色,不是更合适吗?” 萧念断然拒绝道:“不行。你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也不能随意被别人驱使。” 沈亦清冷哼道:“那我是不是应该对你感恩戴德。” 萧念漠视着她的嘲讽,兀自道:“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虽然不知道萧念口中的“他”是谁,可是沈亦清莫名有些奇妙的预感。 翌日清晨,沈亦清刚刚觉得有些昏昏沉沉地想要休息一会儿,就听见“叮叮咚咚”的脚步声不绝如缕。转眼间她并不宽敞的房间中挤满了十几个容貌秀丽的侍女,没等沈亦清反应过来,为首的少女便自顾自地簇拥着沈亦清到人群中央。 她笑意嫣然道:“奴婢锦绣,见过姑娘。” 沈亦清朦朦胧胧地揉了揉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锦绣便紧接着在她身前比划了好几件裙裾,她这才意识到这些人应该都是萧念派来盯着她梳妆打扮的监工。 锦绣一边忙活着,吩咐着手下人按照怎样怎样的要求替她梳理发髻,穿着配饰,一边向沈亦清解释道:“时间仓促,奴婢不便向您说清楚个中细节。您只需要记住,往后的这段日子一切依循主上的吩咐行事便可。以后奴婢照例称呼您为‘二夫人’,您称呼主上为‘夫君’便可。” 沈亦清当即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条件反射道:“不可能,我喊不出口。” 谁知锦绣根本没有与她沟通的意思,视若无睹地继续忙碌了起来。沈亦清的身体刚有些好转,却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她们有些强硬地钳制住,一层层地裹上繁复的衣着。 囫囵折腾了一阵子,锦绣细细地打量着沈亦清的妆面以及周身的穿着装扮,许久才稍稍表现出分毫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随即她和缓地对着神色明显不悦的沈亦清道:“您不必觉得为难,若是实在觉得别扭,您也可以不用说话。那样的话,反倒还要方便许多。” 依照她的意思,沈亦清不如就假扮自己是个哑巴,也能够免去她口无遮拦的特点。 没等到沈亦清的反抗,她就已然被那群瞧着温温柔柔,行事却干练果决的女孩子推了出去。 萧念回过头来,望见的是周身气质焕然一新的沈亦清。无论是她周身的任何一处细节,都不复从前的锐利与锋芒,倒是十足的一个南唐秀雅女子。不仅如此,原本她眼神中有些棱角的情绪,此时都被锦绣的一双巧手转化成有些骄纵泼辣的性格体现。 沈亦清迎着他的视线,不悦道:“满意了吗?” 萧念倨傲道:“燕家没教过你该有的礼节吗?” 瞧着他这副面孔,沈亦清只觉得欺人太甚,气势汹汹地拎着她最讨厌的繁琐裙裾边角,刚想冲过去对着萧念劈头盖脸地指责一番,却见拓跋轩恰到好处地出现。 “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落船。少爷说得没错,燕云易果然已经到了。” 一时间,沈亦清以为自己精神恍惚间听错了讯息:“你说什么,燕” 她的话未出口,萧念冷声道:“锦绣,看好她。她要是想装哑巴,就最好能懂得把嘴闭上,不然有的是办法弄假成真。” 说完,他与拓跋轩又相互交谈了些什么,回头冷漠地撇了眼沈亦清,便兀自走下长长的舷梯。沈亦清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感受,只觉得心脏有些剧烈的跳动,除了难以置信之外,更多的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安心。思忖之间,她甚至忘记了抵抗,就这么被锦绣一半搀扶、一半挟持地带领着前行。 萧念的安排设计实则不可谓不是别出心裁,瞧在外人眼里,他与沈亦清的确像是富户商贾与自己的小娇妻。尤其是上了岸之后,萧念故意走到沈亦清身边,站在锦绣原本待着的位置上,故作亲近地伸出手,等着沈亦清放上来。 沈亦清自然是不会这么顺从,横眉冷对地望着萧念。要不是她此时实在没有什么气力,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想尽一切办法逃离这个男人千里之距。她四下搜寻着,甚至想到了不如冒充被人拐带的失足少女,说不定还能吸引官府衙役的注意。 谁知萧念微微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劝你不要动些不该动的心思。除非,你舍不得本王,不想快点见到燕云易。” 又是这一招,沈亦清实在觉得眼前之人蛮横无理,似乎除了威逼之外,就再没有别的招数。 只是恰恰每一次,她都的确会被萧念捏中软肋。偏偏这次他在沈亦清面前提起燕云易,就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正中所想。 沈亦清有些忿忿地盯着他,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将手搭在了萧念的掌心。 随即,他并不意外地低声道:“乖乖听话,演好你的哑巴。” 萧念的脸上倒是瞧不出有什么不同,神情却分明更高傲了几分,看得沈亦清只觉得心里憋屈。 她不经意间侧着脸望了眼比她高出许多的萧念,其人冷峻的外表与孤傲的神情,的确与燕云易在某种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处。或许这些在生死场上待久了的人都这样,满脸都是生人勿近的阴沉气息。萧念的气质尤甚,沈亦清想着他平日里定然少不得对自己的臣子、百姓严苛以待。 他们此行不可谓不盛大,除却萧念与拓跋轩等人,一应仆从与侍女占着长长的两列队伍。沈亦清不由得感到有些疑惑,虽说她听闻萧念素来自视甚高,事必躬亲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无论如何,他都归为北凉的君主,行事理应低调谨慎。如此大张旗鼓地走街串巷,实在违背常理。就算没有多少外邦人真的见过北凉王的真面目,只是待在忻州这样四通八达的地方,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虽说沈亦清非常不喜欢,甚至有些厌弃萧念的脾气秉性,但是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行为处事周密严谨。单就极乐楼一事就能看出,萧念做事情会预先进行安排,并且对于每一步的预判和把控能力,绝对超出寻常人的基本水平。并且隐而不发,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样做无非是两个目的,要么是掩人耳目,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这是在遍地都是富商的忻州,就算他更加明目张胆一些,也不会有多少人侧目以待。另外一个,则是为了吸引他目标之人的注意。不管这个人是谁,萧念都不会无所图。 这倒是无声地解答了沈亦清的困惑,当次扑朔迷离的时局,且不论北凉与大梁的战役一触即发,就连北境那些在暗中窥伺的势力也不打算掩藏下去,而萧念怎么还会有闲情逸致折腾些无聊的把戏。 醉翁之意不在酒,看来她不过是他下一步棋的引子而已。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从远处忙不迭地迎面跑来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陈充一边擦拭着头上的汗水,一边连声抱歉道:“贵客临门,陈某却有失远迎,实在是难辞其咎啊!还请杜老板不要见怪,实在是一时间脱不开身。” 萧念眉目慵懒地低头细细打量着沈亦清手腕上的旧伤,似乎她的手腕比陈充的话要有意思得多。 拓跋轩道:“陈老板不必多礼,少爷不拘小节,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迁怒于你。” 一来二去之间,几人的宾主与主仆关系就都简单地介绍清楚,只是唯独遗漏了沈亦清。 陈充是个老练圆滑的生意人,在忻州从事北凉与大梁之间生意往来的掮客,多年来没有砸过一桩买卖,凭借的就是老道的为人以及极为细致的性格。 他向来不会放过任何细枝末节的微小处,故此接了个由头道:“这位就是杜夫人?郎才女貌,真是一对绝妙的璧人。” 话音未落,萧念却冷声打断道:“她是我的女人,只不过并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说话间,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沈亦清,既是明目张胆地挑衅,也想借机观察沈亦清的反应。 萧念从那一双几乎能够喷出火焰的眼眸之中,看得出她怒火中烧却无处宣泄的隐忍与不甘,然后心满意足地掸了过去。正当陈充试图化解尴尬地笑声之中,他猛地收束手臂,将沈亦清拉到自己的臂弯之中,顺势挽住她的肩膀。 他接着说道:“不过她也是我最宠爱的女人。” 沈亦清当即觉得有些生理性的不适,若是有选择的话,她真的很想现在、立刻、马上让这个男人永久性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只是回归到现实,她只能紧咬牙根,竭尽全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 陈充赶忙会意道:“明白!完全明白。” 瞧着萧念通身气派的穿着,以及满身的贵气,一看就是家财万贯的富家公子。这样的纨绔子弟陈充并不少见,那些金屋藏娇的艳史不在少数,见得多了早就不足为奇。再打量沈亦清的举止神态,的确不像是名门出身的大家闺秀,也不知这样相貌平平的脸孔是怎么独得专宠。 如今陈充既已暗中确定了他们不是官府的线人,便笃定这又是一桩从天而降的好买卖,于是更为卖力地逢迎着几人,同时识趣地再不过问任何沈亦清有关的事情。 只见他精神焕发地走在前面,领着众人向忻州城中最富丽堂皇的酒肆走去。 沈亦清心中郁结,兀自舒了一口气,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迟疑着转身四下看了看,终究却一无所获。 锦绣提醒道:“姑娘,这边走。” 沈亦清神情冷淡地跟在后面,只觉得脚步愈发沉重。 而就在她方才所站位置的后方茶肆二楼厢房处,的确有人在暗处静静地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 第八十五章 劫后重逢(下) 忻州城的繁华与京都相比,实在是不遑多让。比起同时需要充当政治中心的京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忻州山高皇帝远,自由度要高得多。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之处自是不在话下,就连与南唐、北凉等异国的通商贸易,也都畅通无阻。 正因如此,忻州的饮食习惯,以及风土人情都具备极高的包容性,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各式穿着打扮。这里的百姓说着不同口音的语言,习以为常地接纳着各地往来的路人或是居民。就连忻州的女子,也不需要像京都那样极端地时刻小心、处处在意,虽说依然是男女有别,但是不少茶肆酒馆都是女东家毫无避忌地抛头露面,丝毫不需要担心旁人的指指点点。 如今沈亦清他们在陈充带领下踏入的“庆望楼”,便是由忻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奇女子董思思白手起家创建而成,短短几载便从门可罗雀的小酒肆,如今城中最为鼎盛的酒楼客栈。凡是在忻州城有生意往来的富商,无不在庆望楼开了长租的房间。逢人谈生意也将这里作为首选,故此一年到头,庆望楼都没有一日清闲的时候。 凡是甘愿花费重金在庆望楼安歇的外来客商,大抵都是非富即贵之流,也都见多识广。其中有不少人是道听途说之后慕名前来,初时大都不以为意,抱着猎奇的心态前来,往往最终都会流连忘返。 沈亦清并不例外,尤其是一路上听着陈充边走边说,将庆望楼夸得天上地下只此一家,她不免好奇究竟一家食肆能有什么过人之处。 弗一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清甜香气,不仅没有浓烈的感官刺激,更让人觉得心头一阵舒爽。沈亦清登时就觉得周身的疲乏酸痛消减许多,心绪也随之宁静下来。 陈充倒像是轻车熟路,步履从容地与门口的小厮交谈了几句。透过他逐渐变得焦躁的神情,以及时不时投向萧念方向的谄媚笑容,隐约能看出来他想要临时临了占位的念头扑了空。 只听见陈充的声音高了许多:“就凭我与老板娘的交情,别说是把现有的厢房匀给我,就是现开一个厢房,又有何难?” 谁知对面的小厮却是波澜不惊地带着训练有素的笑意道:“先生是庆望楼的熟客,自然知道这里的规矩。别说是老板的朋友,便是她的亲眷也不能破例。” 陈充面子上挂不住,更见萧念的脸上浮现出些许不满的神情,一时间急得直挠头。 “你这厮怎么如此冥顽不灵,我不与你说,快去把你们老板娘叫出来,我同她分辨!” 说话间,只见一名衣着素雅,气度不俗的女子从内堂转了出来。其人明眸善睐,虽不是倾城的姿色,却莫名让人有种亲近之感,便是庆望楼的女东家董思思。 董思思轻声细语道:“陈老板,何故在我门前喧哗至此?” 陈充看清来人,不敢怠慢,赶忙换成一副有些乖顺的神情道:“思思,你这个新伙计初来乍到,也太不懂规矩了。我不多不少,每年起码要在这里花上百两黄金,怎的一分薄面都不值当。” 董思思道:“庆望楼打开门做生意,往来都是贵客,绝不敢有半分偏袒。只是每日能接纳的客人数量有限,这才立下认号不认人的规矩。就像陈老板您说的,您是老主顾,那么自然不会不省得这儿的规矩。若是今日我为您开了特例,岂不是待薄了其他主顾,您说是也不是?” 她说的有理有据,教陈充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低着头赔笑着。 董思思随即安抚道:“不过陈老板也是看得上我庆望楼,才会赏面前来,我稍后就让账房记着,下次您再来,就送您一壶庆望楼私酿的好酒以作赔偿。” 闻言,陈充果然很是受用,当即就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 这边的纷争处理得当,董思思随即转向萧念与沈亦清等人,原本只当他们是寻常的客人,却在看见沈亦清的瞬间,眼神中明显流露出几分迟疑。 萧念观人入微,下意识地将沈亦清向身后藏了藏,冷声道:“有什么问题吗?” 董思思随即笑意晏晏道:“我看这位夫人脸色不是很好。既然诸位进了庆望楼,我不敢有所怠慢。虽然眼下食肆没有多余的位置,但是楼上客栈却还有几个空房间,不知” 她的话未说完,萧念便打断道:“带路。” 董思思愣了愣,似乎一时间没有料想到他会如此好说话,但很快就回以标准的基础性微笑,示意跑堂将几人带上各自的房间。 沈亦清觉得她所透露出来的熟悉感,以及方才对自己的格外留心并不是种偶然,故此不由得回头看了她两眼。谁知董思思并未停留在原地,早已自然地去招呼其他客人。她只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太多,能够将这么一间高雅顶级的酒楼经营得如此出类拔萃,想必董思思定然有过人之处,或许让每一位客人都宾至如归,觉得自己不同寻常也算是其中一项技能。 不知不觉中,她听见背后的房门应声合上,才如释重负地面朝下一头栽在松松软软的床上。即便沈亦清晕船的症状并不严重,但是连日来在海上漂泊的日子实在不好受,食不知味、寝不安眠,的确是对身心的一次重创。如今终于双腿安安稳稳地踏在陆地上,又是在庆望楼的上等厢房中,她只觉得阵阵困意袭来,眼皮愈发沉重许多。 就在沈亦清睡意昏沉之际,突然听见她最讨厌的那把声音在不远处传来。 “舒服吗?” 沈亦清登时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身体的动作甚至要比自己的意识更快。知道她晕晕乎乎地站不住脚,扶着床沿坐下,才看清萧念正坐在自己面前清闲地饮着茶水。 她先是有些慌张,随后只觉得说不上来的愤怒道:“你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吗,非得坐在这里监视我,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 萧念冷漠道:“不自量力,你有资格让本王费心吗?” 沈亦清懒得争辩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那就请你,劳烦你出去,可以吗?” 萧念道:“你忘记现在我们是什么关系了吗?我不能出去,你也必须留下。” 沈亦清实在是很想彻底宣泄出自己憋屈了一路的情绪,但是理智告诫她得忍耐下去,得顺着他的意思来,否则就见不到燕云易,那么就没有办法告诉他燕云骑的军中有奸细。 这也是她这两日才想到的重要信息。前段时间在极乐楼理账的时候,她发现极乐楼定期会有一笔数目转进不知名的户头,虽然她对各地的钱庄不甚了解,但是恰好这个户头的所在地是忻州。故此前两日与拓跋轩聊起忻州之时,她有意无意地问到了这个钱庄,才知道这是军中银库在忻州建的其中一个分号,唯一的作用就是中转钱银。 这处正对应的恰好指向京都。而京都停驻的兵马并不多,除了京都虎卫营,就只剩下燕云骑。 沈亦清记得姜乾曾经提起过,虎卫营是陛下的禁军,直接归朝廷调配,那么一应钱银自然从皇宫内库支出,那么就只剩下燕云骑。燕云骑的庶务财帛,尽数归燕云殊调配管理,但是以沈亦清对于燕云殊为人的了解,他绝对不会与极乐楼有任何干系。如此看来,军中必然藏有就连他们都没有发现的细作之人。 这也自然能够解释为什么有人能够光明正大地干犯京都世族,以及燕云骑拦截的行动能够这么快被朝廷发现,并且第一时间被刹停。 只是有一处细节,沈亦清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这个人只是潜伏在燕云骑之中,为什么定期都会受到数额极为庞大的钱银,并且每次的数目都不相同。从数理上,沈亦清甚至发现了些许规律,这像是给货物计价,按照数量乘算出的价目,每一个单位为八十八两白银的整数。 这个数目很奇怪,不多不少,基本足够寻常三口之家二十年衣食无忧的生活。 沈亦清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但是她的心里升腾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隐约能够感觉到这件事情的背后牵涉着一些并不清白的东西。 无论如何都好,她必须尽快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传递给燕云易,这也是为什么在萧念提及燕云易之后,她会既惊喜又意外的主要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她会耐着性子顺从萧念的所作所为。 沈亦清真的很想知道究竟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什么缘故招惹了这么个一点不像君王的野蛮之人。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看着沈亦清臣服的画面,并且没有丝毫厌倦,但是却又像是不在意任何与她有关的事情,时不时表现出兴致缺缺的神情。 但是眼下,她依然只能选择接受,至多只是无声的抗争。 任凭萧念到底有什么目的,她都必须泰然处之。所以沈亦清头也不回地平躺在床榻之上,面朝墙壁和衣而睡。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在她心目中如同冷血酷吏之人并没有再刁难,并且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并未上前半步。 沈亦清渐渐地卸下防备,也实在是身体不允许她再逞强。不过片刻的时间,她就沉沉睡去,对应床榻之外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萧念素来有着足够的耐心,此刻的他就像是在草原上静候一只罕见的猎物,足足三四个时辰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举动,只是神色平静地坐着。 暮色昏沉,时至傍晚时分,他要等的人却还是没有出现。 萧念却只是淡淡说了句:“是他沉得住气,还是你对他根本都不重要。” 说完,他远远瞥了眼仍在床榻上安睡的沈亦清,便推门走了出去。不久后,沈亦清幽幽叹了口气,兀自起身有些惬意地坐在床上。 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她就已经清醒过来,但是实在不想对着萧念那张脸,所以宁可继续装睡。好在终究等到他离开,不然她都不知道顶着这副碌碌饥肠,要待到什么时候。 兴许是终于得到了足够的休息,沈亦清这一个月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饥饿。她甚至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对食物前所未有的渴望,原来食不果腹是这么难受的滋味。 沈亦清在偌大的房间中四处搜寻,却没有半点收获。她不由得苦笑两声,瞧着都是光鲜亮丽的布景陈设,就连博古架上随随便便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都是白玉精心雕刻的摆件,但是居然没有备上任何的茶粿点心。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沈亦清甚至来不及再躲回远处的床榻,只能故作平静地站在原地。好在来人并不是萧念,只是端着一盘吃食的跑堂小伙。 深褐色的木托盘上面,放着六七个形态不一的白色瓷盘,每一个都被同色的盖子罩着,看不见里面的菜色。沈亦清的眼睛只顾着紧盯着那些食物,根本没有分散精力注意是什么人端着盘子。 她惊喜地说道:“就放在桌子上。” 于是沈亦清匆忙地揭开每一个瓷碟,感慨着庆望楼不愧是远近驰名的酒楼,凉菜热碟以及品相精美的点心一应俱全,那升腾的热气以及饭食的香气直直地钻进她的鼻尖。 沈亦清顾不得其他,撸起衣袖便紧握着一旁摆放考究的玉箸,狼吞虎咽地咀嚼起来。 她只顾着将食物塞进嘴里,顷刻间两个腮帮子便裹得满满当当,那张有些苍白的小脸像是个蓬松的白面馒头。几筷子的食物下肚,沈亦清的手才停止不由自主地颤抖,整个人也终于满足地长吁一口气。这才注意到方才送饭之人一直都站在门口,却迟迟没有离开。 沈亦清这时才紧张起来,她一个哑巴忽然开口说话,又是这么不注意仪态,该怎么圆回来。 于是她一边缓缓站起身,一边在脑中思忖着要如何应付。 没想到那个一直将头埋在帽檐之中的男子忽然抬起头,露出一张她再熟悉无比的面容。 沈亦清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正当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其人猛地冲上前,将她牢牢地拥入怀中。他是那么得用力,又是那么得小心翼翼,像是怀抱着一件脆弱的工艺品。 “对不起,我来晚了。” 燕云易的声音低沉,甚至有些沙哑。一时间,沈亦清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划过自己的眼角。当他整个人就这么活生生站在自己的面前,带来的居然是这样不同的感觉。 第八十六章 与虎谋皮(上) 不过片刻的瞬间,燕云易便急忙松开沈亦清,似乎是不敢放任自己沉溺在情绪之中,但足以表明他这些时日以来的全部思虑。 沈亦清知道现在不是闲谈的时候,不动声色地低声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萧念肯定早就布下陷阱等着你。” 燕云易道:“我知道,正好我也有事情要找他。” 听他的语气,应当是早就有所防备。也是,他既然能在周围都是萧念手下的情况下出现,一定是早就有所计划。更何况,他从来都不是耽于私情的人,绝不会无故出现在不必要的地方。 于是沈亦清总算是稍稍安定了一些,恰好此时自己的肚子又继续咕咕作响。方才只是潦草地塞了几口食物,短暂地缓和了无尽的饥饿感,此时正常的生理反应又再次升腾起来。 沈亦清不好意思地尴尬笑笑,没想到许久没见的再次相遇,自己又是这样的狼狈。尤其是想到方才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样,她难得地感到有些许局促。 她轻咳两声道:“咳咳……那个……” 谁知燕云易却是自然惬意地兀自坐在她对面,心情极好地说道:“趁热吃,刚刚从后厨端出来的。” 沈亦清见他毫不介意的模样,顺势也笑了笑放松下来,索性毫不扭捏地举起玉箸。燕云易静静地看着她一脸满足的样子,只觉得说不上来的平静。 只见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嘟囔着问道:“感觉这个庆望楼的规矩应该挺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燕云易并不隐瞒地说道:“我认识这里的老板。” 沈亦清吞咽得急了些许,险些被噎住,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大口喝着燕云易递来的热茶,却又被其中极苦的味道刺激得头皮发麻。 她的面上瞬时挤出极为痛苦的神情,两颊憋得通红,心中想着:这个萧念到底是什么奇葩之人,居然喜欢喝这么苦的浓茶,不担心自己被呛着嘛,活该他夜夜不得安眠。 燕云易道:“怎么了?” 沈亦清摆摆手:“没事,咳咳咳……吃的太快了,咳咳咳……” 燕云易只以为她是在意自己与董思思有交情,要按照从前,他一定会置之不理。说不上来为什么踏进忻州这片土地开始,他就总是表现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他故作不经意地解释道:“她与大哥是旧相识,所以甘愿帮忙。” 沈亦清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之前董思思瞧着自己的神情有些奇怪,想来是早就答应燕云殊留心来往客旅,并且当时就发现了沈亦清是他们要找的人。 她问道:“那是董老板通知的你们?” “恐怕在此之前罢。”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萧念慵懒而孤傲的声音,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平静地望着燕云易。 而燕云易依旧纹丝不动地坐着,眼神也没有丝毫偏离。 沈亦清的视线在二人身上不停地流转,瞧着两人的模样,倒像是十足的默契。彼此的举动都仿佛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却都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步骤,严丝合缝地实行着早就拟定的计划。相比之下,她反而像是个局外之人,出现在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出现的地方。 燕云易冷声道:“北凉的国力已经衰弱至此嘛,所以一国之君闲得无事可做,四处游荡。你能做出挟持他人妻子以作人质的事情,我并不奇怪,只是选在眼下这个时机,还想说自己和极乐楼毫无干系吗?” 萧念不以为然道:“我与极乐楼有没有关系,你可以问问这一位,除非你连她的话都不信。” 或许是仗着有燕云易在,萧念也奈何不了自己,所以沈亦清明目张胆地对着萧念翻了一个白眼,好像是在说:这是你让我说的,不要后悔,我可没答应过任何人不说谎。 萧念盯着沈亦清的眼睛,恰逢其时地补了一句道:“不过你想清楚了,这个答案关乎大梁与北凉两国,该怎么答你自己做主。” 这个男人对于人心的洞察敏锐而精确,就连沈亦清这种基本没有过多接触的人,都能够一眼看出她绝不会在这样的时候产生任何变数。或许是因为沈亦清在极乐楼里明明可以独自逃生,却还是选择折返回来,宁可以身涉险在危机关头推开萧念。从那时起,萧念就断定她或多或少有些纯粹的本心就是自身性格的弱点,也是自己能够在需要的时候加以利用的工具。 沈亦清没有让他失望,即便再是不情愿,终究还是按照他的设想说道:“极乐楼的确不关他的事,是他解救了那群少女。” 燕云易道:“极乐楼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见他这样问,沈亦清心知沈思云等人回去之后定是闭口不言,只字未提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姜雪英和沈思云的名声她可以不顾及,但是这还涉及着许多无辜的少女,更有林佳颖夹在其中。因此,她知道自己得注意尺寸,就算是对着燕云易都不能够全部细节和盘托出。 她只得摇摇头道:“是海上的一艘巨轮,已经被他连人带船一把火烧光了,只剩下些残骸沉进海底,估计就算是要打捞都有很大的难度。” 燕云易听过极乐楼的很多传闻,每一条都有着不同的版本,但是无一例外都将其形容成银楼金粉的销金窟。他虽没有这种癖好,麾下将士也军纪严明,但是京都门户众多,少不了听闻曲封之流的做派。他清楚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去这种美其名曰的烟花场所,能够料想到身在其中的女子会遭遇什么。但是他并不希望任何一条在眼前的沈亦清身上发生过,又或者说,他选择将说与不说的权利留给沈亦清。 沈亦清却只是岔开话题地对着萧念道:“你远道而来,不就是为了见到他。现在人已经在这里了,你不会想要这样闲谈整晚。” 见她这样的反应,燕云易莫名觉得有些怅然若失,但是很快就淡忘过去。 既然自己选择相信眼前的“沈亦清”,那么就会相信并尊重她的选择,这不也是她成日挂在嘴边、奉为圭臬的主张。 萧念已然是个旁观者的作态,见沈亦清避而不谈极乐楼发生的事情,同时没有提及芸娘意欲对自己下杀心,而她却阻止了有人替燕云易铲除自己最大的敌人,反倒在沈亦清周身打量了几遍。 他随即说道:“难道不是你有话要与他说?” 闻言,沈亦清愣了愣,心想萧念该不会就连自己并不明显的意图也算计到了。 她故意装傻道:“有啊,这些日子受了这么多苦,有很多话想和我自己的夫君说,你想听吗?” 说完,她有些讪讪地故意回避着燕云易的眼神,这话说得沈亦清自己都有些难为情。 萧念失去了调侃的耐性,只是冷声说道:“玩笑话就不必再说,至于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没兴趣知道。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你之所以想要这么快见到他,与极乐楼的账目有关。” 没想到自己有意掩饰的讯息,却被萧念举重若轻地宣之于口,沈亦清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怕。如果萧念像她印象中那样,是只知道用武力取胜的莽夫,又或是有些玩世不恭的性格特征,至多只是个暴戾而喜怒无常的庸才。可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他的每一个举动,每一个看似莫名其妙的念头,都有着精心的设计。 从见到沈亦清的那一刻起,无论是假意服毒、屠戮极乐楼、放走林佳颖、软禁沈亦清、由拓跋轩出面告知忻州的详情、逼迫沈亦清扮演他的姬妾,还是方才的对话,桩桩件件都看似给了别人充分的自由与选择权,但是每一个环节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并且为他的下一个部署提供足够的信息与资源。 沈亦清不用想都知道,这是拓跋轩趁着她以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听到消息的时候,将甚至算不上可疑的蛛丝马迹告知萧念,而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与极乐楼的账目脱不开关系。毕竟既然他能够将这么北凉精锐掩人耳目地藏在极乐楼的各处角落里,能够知道沈亦清那几日都被困在账房里算数也不是什么难事。亏她还以为萧念的举动都是出于个人的喜好,原来其人心机城府根本深不可测。 萧念冷漠地无视着沈亦清的诧异,继续说道:“燕少将军还不知道,令夫人数算之术极佳,被极乐楼的主事指作账房。账簿之中所记载的条目可深可浅,不过以令夫人的资质,能够发现的端倪一定只多不少。” 他看似心无旁骛,却刚巧解答了燕云易心中疑虑。 虽然不是从沈亦清的口中听闻,但是得知她在极乐楼之中能够凭借自身的随机应变,免除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接触最为核心的账务,燕云易还是觉得如释重负。只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闻沈亦清在术数方面有所天份。 沈亦清还在竭力试图掩饰道:“我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那些账目里面不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都与你北凉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追着我不放,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你在我身上花的任何时间精力都只是徒劳。” 萧念根本没有将她不堪一击的掩饰放在眼里,他的性格也不爱兜圈子,于是直击要害地说道:“当然与北凉无关,不然我何必留你到此时。我故意着人在你面前提起燕云易,你的反应不仅是寻常女子急着见到丈夫该有的样子。无论你发现了什么,都与大梁军中有关,或者说,与燕云骑有关。” 只见他说得有条不紊,虽然没有给出任何证据,却传递出足够的信服力。 沈亦清迟迟没有表态,因为她甚至不知该从何处反驳,唯有神情肃然地盯着萧念,仿佛这样就能看透他到底所谓何求。 片刻后,燕云易不禁问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旁的事情他都可以听之任之,就算是事关荣远侯府,燕云易都可以置若罔闻。但是燕云骑是他与燕云殊多年来苦心经营的成果,花费了不少的代价才能够构建成现如今令行禁止、万众一心的骑兵阵容,放眼天下都鲜有能够匹敌的对手。 即便他不会轻易相信,但是倘若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的麾下有人与极乐楼攀扯不清,甚至关乎权钱交易,他断然不能坐视不理。 望着燕云易的神情,沈亦清自知没办法再隐瞒下去,只得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说,况且我现在还没有掌握全部的信息,说不定只是其中有些谬误。也有可能,这就是极乐楼幕后之人故意设下的圈套,为的就是让你疑心自己的下属?” 她知道这样的解释实在有些牵强,不过所说的话的确都是自己的肺腑之言。经过这段时间的各种遭遇,沈亦清实在没有办法如同从前在清秋苑一般心无挂碍,简简单单地相信身边遇到的每一个人。 燕云易并未回应什么,以沈亦清对他的了解,这是他在思考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她知道,这种似是而非的谣言,燕云易不会轻信,但是空穴来风事必有因。以他的个性,如果没有任何的怀疑,绝不会开口询问,或许此刻他已经想到了什么平时未曾注意的细节。 许久之后,他望着在一旁静候的萧念道:“你想怎么样?” 萧念知道他与自己一样,是杀伐决断的性格,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没想要瞒你,不仅是大梁,我北凉朝廷里面也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你觉得这是几个北境宵小能够想出来的吗?我从没觉得那群北境部落容易对付,只是现在看来,情况比你我从前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他说的,是大梁与北凉能够逐鹿中原的前提条件。从前北境式微,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可是眼前分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境的谋划无非是激化北凉与大梁原本就深重的矛盾,继而坐享渔翁之利。 萧念带着一向倨傲的神情冷声道:“不如你我合作,解决这些琐碎的麻烦为先。” 第八十七章 与虎谋皮(下) 不出所料,燕云易甚至没有多加思索,果断地拒绝道:“不可能。” 萧念的表情显示出他并不意外,依照燕云易对于北凉深入骨髓的仇视之情,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地答应自己这桩看似与虎谋皮的交易。 双方这样毫无意义地僵持下去,最终不过是不欢而散。 但是对于萧念的建议,沈亦清却是秉持不同的态度。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或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很明显,萧念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途径。今天可以是燕云易,明天或许是姜宗池,对于他而言不会有任何区别。 既然是这样,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同理,看似与北凉的合作违背任何大梁子民的原则。可是在面对共同的敌人面前,却没有那一股势力能够像北凉这样壮大,并且从地理区位上直面北境诸部落。 沈亦清试探性地小心窥探着燕云易的神情,那张极尽晦暗而阴沉的面容,断绝了她任何开口劝服的可能性。一时间,气氛更为压抑。 正当杜伏推开门的时候,三人互相沉默着各自为政,彼此没有任何交流。 杜伏道:“主上,人已经来了。” 萧念颇有深意地望了望燕云易,会意地点了点头。 他说道:“隔壁坐着的是你们大梁使臣,不见一面吗?” 燕云易的眉头陷得更深,但是没有意外之色,似乎是在此之前就已经料想到了会有不速之客。 萧念并没有等待下去,而是径直走到隔壁。 这两个房间是经过特殊设计的子母间,隔壁的一言一行以及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既然来的人是大梁的使臣,代表朝廷的意思,说明萧念早就已经透过一些网络与梁成帝有过简单交涉。燕云易为人臣子,陛下吩咐的事情势必需要躬行,难怪萧念并不介意他的态度。 也正因此,萧念完全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做,大可以由梁成帝一纸诏书调兵遣将。可他还是选择了更加尊重燕云易的方式,并且给他机会看清楚他所效忠的朝廷究竟是怎样的面目。 “北凉王在上,请受小臣一拜。” 这声音听起来甚是耳熟,沈亦清感觉似曾相识,燕云易则是登时认出正是姜宗池其人。 这样的安排倒也不稀奇,姜宗池作为户部侍郎,定期来忻州筹备京都城的物资给养,乃至于整个皇宫的贡品,都是情理之中。让他充当使臣,的确能够掩人耳目。 萧念一改在沈亦清与燕云易面前多少有些轻松的模样,瞬间就化身成为北凉霸主该有的气魄。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伏首跪在地上的姜宗池,许久才冷声道:“梁成帝想清楚了吗?” 见他没有吩咐,姜宗池不敢站起身,依旧低着头恭敬回应道:“小臣此番前来,正是奉陛下圣旨,与北凉修好,商讨共御外敌之事。” 萧念冷笑道:“算他识趣。” 随即,一旁的拓拔轩问道:“姜大人应该是户部的文职官员,居然也晓得军务。梁成帝派你一个人前来,想必定有过人之处?” 姜宗池腆着脸,颇为得意地笑道:“岂敢岂敢,小臣肚子里的那点墨水不堪为道。” 萧念冷声道:“大梁的骁骑将军呢,合兵的事情为什么不让他亲自前来,是本王不够分量吗?” 姜宗池赶忙解释道:“大梁绝不敢怠慢北凉王,实在是燕云易那小子行事疏漏,不堪大用。前段时间,为了一点家务小事,居然敢私自假传圣旨。陛下惜才爱财,不与他计较,这才只是小惩大诫。但是与北凉议和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让他来。” 听他这么说,萧念反而更为受用。他一直觉得以燕云易的将才,留在大梁只是屈居,只有在北凉才能发挥自己的价值,奈何他偏偏忠于自己的朝廷。若是姜宗池的这一番话能让他想清楚,萧念实在是可见其成。 见萧念迟迟没有开口,姜宗池内心忐忑地从缝隙中想要窥见他的神情,却只瞧见萧念浅浅上扬的嘴角。他只以为是自己的一番说话正中下怀,只道两虎相争,萧念定然如自己一般视燕云易如眼中钉,不除不快。 于是姜宗池笃定地继续补充道:“说起这个燕云易,陛下真是一肚子火。他仗着自己陈年旧事的那些小小战功,不仅耀武扬威,还霸占着兵权。他的祖父燕啸天也不是什么好人,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天天在朝廷上嚷嚷着要收复幽云十二州,这不是公然叫嚣着与北凉作对。陛下没有斥责他们,已经是格外开恩,燕家这群人真的是不知好歹。” 萧念问道:“是吗?本王怎么听闻前段时间,大梁秣马厉兵,誓要与北凉一战?” 说话间,他的长剑已然将锋芒指向姜宗池的项上人头。姜宗池抬头之际,只见萧念正一脸平静地盯着自己那双狡黠的眼睛。其人周身的杀气逼人,让姜宗池瞬间产生不寒而栗的敬畏感。 果然,在萧念不怒自威的气势逼迫之下,姜宗池语无伦次道:“不管我的事,都是燕云易,都是燕家捣的鬼。对,没错,就是他们!陛下也说了,等到平复了北境之乱,大梁将会签订盟约,将幽云十二州永久割让给北凉。既然两国重修旧好,而燕家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下一个要铲除的就是燕云骑,这也算是对北凉王您的一个交代。” 听完这番话,沈亦清的反应比燕云易要大得多。她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盯着对面的姜宗池,恨不能将他丑恶的嘴脸撕下来化为齑粉。却看燕云易,依旧是一声不吭地笔直坐着。每每在这样的时候,他都不会做出任何回应。唯一会做的,就是把自己立成一杆锋芒毕露的剑刃。 沈亦清的动作还是带来些许声响,姜宗池的视线瞬间警觉地望向两个房间之间的隔断。但是碍于萧念的目光,明知可能有些不妥,却怯懦地将视线收了回去。 姜宗池继续说道:“小臣若有半分虚言,必遭天诛地灭。” 话音未落,只听见门外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他掷地有声地斥责道:“能说出这种话的此等宵小鼠辈,合该命丧于此!” 姜宗池有些难以置信地诧异道:“王淼?你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这个有些精干的瘦老头,便是御史王淼,为人出了名得刚正不阿,做事秉公持正,就算是对着干犯国法的皇室中人,他也丝毫不会留有情面。大梁御史官员的笔杆子不输利刃,字字珠玑且入木三分,比真刀真枪要人性命还要折磨人。梁成帝可谓每天都得领教他们的率直敢言,平日里在朝堂上碰见都只想退避三舍。当初彻王被群臣攻讦,这群御史算得上是始作俑者。 王淼更是一群御史之中的佼佼者,通俗来说,就是骂人不吐脏字,却每一句话都能教人气得七窍生烟。他平生最看不惯的,就是姜宗池、沈建安等趋炎附势之流,当初在沈亦清与燕云易的新婚大典上都能够毫不避忌地当面指摘沈建安有辱斯文,可见其人脾气秉性如何。 见姜宗池形容不堪地跪在萧念脚边,王淼怒其不争,气急败坏道:“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德行,担任一国使臣却毫无骨气,简直堪为天下人的笑柄。” 姜宗池没想到他会丝毫情面都不给,一张老脸气得通红,却只敢赔笑道:“王大人,大家都是同僚,又是都奉王命至此,你又何须如此咄咄逼人。” 王淼冷声道:“啐,老夫才不会与你同流合污。我且问你,陛下几时说过骁骑将军把持兵权,又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亲自面授于你,说要裁撤燕云骑。见过怕事的,没见过像你这样脸皮比城墙还要厚的软骨头。不幸与你同朝为官,真是吾辈莫大的耻辱。” 姜宗池恼羞成怒道:“王淼!我敬你年长我几岁,不与你一般计较,你休要含血喷人。” 王淼不屑与他多做纠缠,反倒对着萧念道:“北凉王在上,使臣王淼受陛下圣旨,特此前往忻州共商缔盟一事。” 他的言辞之中不卑不亢,对着萧念至多也只是抱拳施礼,却没有半分俯首称臣的意思,更没有卑躬屈膝的作态,充分显现出大梁士族的风骨,自始至终都未失礼于人前。 萧念冷声道:“哦?那你们两个究竟谁是使臣。” 姜宗池赶忙说道:“小臣才是名正言顺的使臣。” 王淼冷哼了一声道:“那你可有手谕?” 姜宗池恨得咬紧牙根道:“事情匆忙,陛下派人传的是口谕。” 王淼不急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卷金黄色的锦绢,恭敬笔直地跪下身来,双手奉上道:“大梁皇帝手谕在此,不容有假,北凉王但看无妨。” 萧念甚至没有抬头,微微掸了掸眼皮,拓跋轩顺势有礼有节地从王淼手中取过。 只见上面的确都是意欲与北凉共襄盛举,一举铲除北境奸佞的行文,由使臣王淼代为行使商议之事,同时也对北凉出手相救,将京都各府女眷送回宅邸的行为表示感谢。 拓跋轩随即向萧念稍稍点了点头,后者不以为意地把玩着手中的长剑,不经意间又将剑锋对准了姜宗池的脖颈处。 他冷声道:“最讨厌浪费本王时间的人。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既然他能够自证身份,那你就是个假货。拓跋,本王如果杀了他,会有违道义吗?” 拓跋轩温声细语地回应道:“不会。” 萧念点了点头,眼中寒芒毕现,就好像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一颗项上人头,而是随便的什么瓜果蔬菜,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正中间劈开。 姜宗池吓得肝胆俱裂,忙不迭地求饶道:“别别别,大王饶命!小臣的确没有半分虚言!” 眼见萧念步步逼近,他知道那把锋利的刀刃不会讲求任何的情面,赶忙跪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向后躲,哪里还有半点大梁重臣的做派。 王淼实在是看不下去,怒骂道:“成何体统,真的是,成何体统!” 姜宗池眼神紧张地盯着高座上冷眼旁观的萧念,一边姿态不雅地抱头鼠窜,一边说道:“老东西,你说得轻巧,要是有性命之忧的人是你,我看你还有没有这个力气说这些没用的东西。” 王淼道:“大丈夫何惧生死,就算是拼劲这条性命,老夫也绝不会说出一句摇尾乞怜的浑话!” 萧念素来对这种老夫子没有什么好感,此时既是为了看看所谓的大梁脊梁,腰杆子能有多么硬。另一方面,也想知道究竟对面的燕云易,能够隐忍不发到什么时候。 于是他轻巧地跳下高座,一路将长剑在大理石砖的地面上划过,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动声。随即他站到王淼面前,打量着这个面容枯槁,但是一双眼眸却满是坚定的老人家。萧念并没有多言,只是干脆地将冰冷的刀刃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见他手腕翻飞,不过瞬息的功夫,那柄分量极重的长剑就顺着王淼的脖子一圈打了个回环。 他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削铁如泥的刀锋紧贴着自己的脖子,只消分毫的偏差就能够让他身首异处。生死的刹那间,王淼不可谓不惊慌。 但是他反倒表现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索性神情泰然地紧闭着双眼,引颈待戮一般等候着萧念手中长剑利落的一下子,却始终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萧念露出些许欣赏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错。不过我不喜欢被人忤逆,等会儿本王的动作会快一些,免得你受太多痛苦。” 王淼却只是横眉冷对道:“北凉无道,自有定数,老夫劝你好自为之。” 姜宗池早就缩到了一边,别过头去,不敢看这样残酷的画面。 手起刀落之间,萧念的长剑却迟迟没有落下。只见燕云易不知何时冲了出来,以手握住剑刃,替王淼接下了这一招。 王淼大惊失色道:“骁骑将军,你你的手!” 只见老人家一改方才面不改色的模样,又是惊讶又是心疼地看着燕云易。 沈亦清见状,实在是忍无可忍,冲着萧念低声喊道:“你到底还想玩些什么花样,有够没够?你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配合你,这样逼人就范,很有意思吗?” 萧念冷眼看着她,一言未发。 第八十八章 欺人太甚 一切都在萧念的预料之内,北凉铁骑与燕云骑的合作,王淼的出现,以至于关键时刻燕云易挺身而出的举动。毕竟如燕云易这样忠心耿耿之人,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大梁重臣殒命于北凉之手。 萧念逼着燕云易亲眼所见梁成帝身边如姜宗池之流都是怎样的心思,而王淼这类文官再是风清气正,根本无济于事。就凭这些朝臣,大梁有什么能力拦得住他北凉的数十万精兵良将。他让燕云易面对的是无比残酷的现实,即便他百般努力,燕云骑也只能是独木难支,杀人诛心不过于此。 燕云易徒手握住剑锋,虽然没有受很大的力,掌心还是被撕开一道不小的伤口,鲜血汩汩地留下来,他却始终面无表情的样子,只顾着扶起王淼。 他平静道:“王大人年事已高,长途跋涉至此,辛苦了。” 王淼惭愧道:“我不过腐朽之躯,能为朝廷效力,是应当应分的事情。少将军实在不该为了在下区区一条性命,白白重伤至此,抵御外侮的重任只有你能扛得起啊。” 沈亦清实在不愿听到这些。梁成帝或许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表露心迹,但是就连她这种政治嗅觉并不敏锐的人,都能够清楚感知到他对于燕家的提防和猜忌。姜宗池的话不可尽信,但是真假之间,想必多多少少也反映了一些朝廷看待燕云易的态度。 用得着的时候朝前,用不着的时候,只会弃之如敝履。 既然大梁朝廷能够主动与北凉议和,说明丢失的幽云十二州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如今看来,执着并且倾尽全部想要收复失地,苦心孤诣要重振大梁声威,居然成了燕家的一己私欲。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支持,甚至成了与北凉交好的绊脚石。 沈亦清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没资格对这等心照不宣的国家大事评论些什么,更何况荣远侯府世代忠孝,燕云易也从不会在意外人言辞。可她就是莫名觉得有些感伤,燕家为了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朝廷百死不屈,究竟是不是值得呢? 她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只是愤懑地从袖口粗暴地撕下一大块,也没有征求燕云易的同意,就径直将他被割伤的手掌拉过来,兀自一圈圈地缠上聊胜于无的白色纱绢。 燕云易有些不解地盯着她,却并没有抗拒,只在眼神中流转过些许的温和。 萧念神情愉悦地坐视着一幕,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那么无论他们做些什么,都不管自己的事情。他的眼神停留在神情有些固执与隐忍的沈亦清脸上,心道能让燕云易看中的女子,的确不是寻常柔弱之辈,也勉强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告诉梁冶,北凉同意他的请求。北凉铁骑不习惯与不入流的军队合作,既然议和文书里写明大梁王师精锐众多,那么本王就挑选燕云骑。” 萧念的言辞冷酷,不带有任何情感,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燕云易。 姜宗池刚刚从地上爬起来,仍有些惊魂甫定地擦拭着头上的汗水,此时声音颤抖地小声说道:“大王这这实在是” 萧念不耐烦地喝止道:“不可以吗?” 姜宗池吓得赶忙解释道:“不不不,啊是是是,可以是可以。但是燕云骑毕竟脱离兵部,直接向陛下汇报,小臣实在不敢贸然做主。” 萧念道:“燕云骑的主帅不是就在此处,他不能做主吗?” 望着这个不怒自威的活阎罗,姜宗池只想要赶忙逃离开来,于是惊慌失措地跑到燕云易身边。 姜宗池道:“咳咳我说那个,燕少将军,大梁与北凉议和之事实乃大势所趋,是陛下的意思,我劝你也不要太过于介怀。至于共御外敌,那是于国于民的好事情,若是燕云骑在你的统领之下能够再建奇功,我一定据实禀明陛下,为燕家记上一笔。” 亏得他还能够厚颜无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好端端地站在燕云易面前夸夸其谈。 燕云易只是面沉如水的冷峻模样,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出言拒绝。 沈亦清冷声道:“姜大人不会是吓糊涂了,你方才都说了,燕云骑是对陛下效忠。现在你让他麾下士兵支援北凉,甚至听候北凉的调遣,到时候被朝廷追究起来,难道是由你替他承受此等诛灭九族的刑罚吗?” 姜宗池从未将沈亦清放在眼里,如今看这样一个黄毛丫头都想敢用这种语气质问自己,只觉得面上无光,激怒道:“好啊!若是陛下要怪罪,本官一力承担!” 谁知沈亦清根本不吃这一套,冷冷瞥了一眼道:“有些人说过的话转过脸来就能矢口否认,当着别人面编排捏造的话语言犹在耳,掉过头来就能装成是一团和气的长辈。姜大人,如果是你的话,你觉得这样的人值得相信吗?” 她含沙射影地直指姜宗池假仁假义,气得他跳起脚来:“你你真的是,刁妇!本官不与这等粗鄙之人多作攀扯,燕云易,你就说答不答应!” 瞧着他恼羞成怒的样子,沈亦清只是由衷地觉得好笑。为什么这些大梁“贵族”都是一样的嘴脸,来来回回都是些牺牲别人成全自己的把戏。 没成想,燕云易却忽然说了声:“好。” 沈亦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望向燕云易,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就好像正在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 他直直地盯着萧念的双眼,二人的视线交汇处,似乎能够迸发出最为剧烈的花火。 姜宗池洋洋得意地笑了笑,嘴上只是敷衍地说道:“陛下那里,我自然会去解释。这次的战役,就辛苦燕将军了。” 一边是自己看中且钦佩的后生,一边是家国大义,无论站在哪一个的立场,另一方都会有所损失。即便他再不情愿承认也好,重文轻武的大梁,如今能够在外驰骋的军旅寥寥无几。要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对抗如狼似虎的北境,非燕云骑莫属。因此一旁的王淼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无奈地一场叹息。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萧念想要看到的和该不该看到的,都已然得到了满足。于是很快的,他便兴致寥寥地起身离开。随着一个个身影都退了出去,这个精致清雅的房间终于回归该有的宁静。 沈亦清与燕云易对立站着,她很像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有些无力地垂着手,选择背对着燕云易,气呼呼地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她其实知道为什么燕云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再一起见到他用自己的选择证明了他对于大梁根深蒂固的情感。其实从一开始,为了不公然违背梁成帝的圣旨,他宁可选择迂回地迎娶沈亦清开始,就已然能够看得出其人在任何有关大梁事情上的立场。 这是沈亦清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燕云易如何被迫选择一个对自己最不利,但是对大梁最有利的选择。可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发生了无数次,所以姜宗池才会这么有把握,而看似支持燕家的王淼,也并没有表示反对。 只是,理解不等于习惯,即便是习惯了也不等同于认可和接受。 沈亦清不得不想到,那燕云易和整个燕家呢,还有燕云骑的那些忠勇将士呢。他们会是怎样的感受,又有人有过任何的在意吗? 从某种程度上,沈亦清甚至有些认同萧念看似残酷而不近人情的安排。出于他的个人目的,必然是为了获取大梁最为精锐的劲旅,以确保这一战万无一失。萧念此举,既能够顺理成章地获得燕云骑的实际支配权,有通过将燕云易卷入其中,彻彻底底地让他看清楚谁是这件事情上的主要控制人,从而确保在战事推进过程中,不会受到来自于燕云易的背刺。但是在沈亦清看来,这种清醒的残酷总比一味地埋头接受要来得更为值得。 显然,这些燕云易都省得,不然不会在当初沈亦清昏迷之时说出非议梁成帝的话语。但是燕家世代效忠大梁,燕啸天又是因循守旧的刚正之人,他所背负的一切决定了这条路只能一直走下去。 二人虽然身在同一处时空,不过咫尺的距离,却彼此之间一言不发,只有沉默以对。 门外的董思思站着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转过身穿过长长的回廊,径直走到最里间的厢房之中。只见燕云殊正神色如常地品鉴着今春新上的绿茶,对方才发生的一些小风波毫不介怀。 董思思嗔怪道:“你怎么还能心无旁骛地闲坐着,那边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燕云殊浅笑道:“没什么可担心的。从前我可能还会忧心二弟将情绪全部都放在自己心里,只不过” 二人很是熟稔,董思思习惯了他会故意不说全,引自己好奇发问,于是配合道:“不过什么?” 燕云殊道:“你见过她了吗?” 董思思知道他说的是沈亦清,半含笑意道:“少夫人瞧着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依照世子的意思,她能够对少将军产生一些影响?” 燕云殊道:“是举足轻重的分量,也只有她可以做到。” 董思思不置可否道:“听闻陛下最宠爱的六公主心仪少将军已久。这么多年来,他的身边也或多或少地出现了不少风姿绰约的女子,世子为何笃定唯独少夫人最与众不同。” 燕云殊认真道:“她的性格率真,不愿受制于人,却也不会因势利导地打压别人。似乎在她的世界里,自成体系,而讲道理这件事情比其他任何的规矩都要重要。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丝毫不在意自己名声,也不惜以命相搏为他人付出的女子。” 董思思笑着摇摇头道:“看来世子对她的评价很高。不过你刚刚描述之人,我怎么越发觉得不是少夫人,而是乔姑娘呢?” 听她有意提起乔素敏,燕云殊笑而不语地抿了口茶。董思思的眼中闪过些许的失落,或许甚至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作为潜藏在忻州多年的暗影,对燕云殊生出的这些情愫是出于下属对于唯一能够联络的上级的熟悉与信任,还是男女之间的情感。 有时董思思都记不得,这是她孤身一人在忻州待的第多少个年头。自打阳山之役带走她相依为命的父亲,她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女,又是冒充男子在燕云骑中校习多年,学了一身足以自保的本事。再被燕云殊选中,从什么都不会的一介平民,被他一点点地言传身教,成了如今经营着庆望楼的女少东。如今想来,时光荏苒就像是大梦一场,梦醒时分都难以分辨究竟哪一种才是她真正的人生。 人人都道董思思是白手起家的奇女子,又生得眉眼清秀,颇有风韵。却无人知晓她生平只知道两件事情,一是查清阳山之役的幕后元凶,收复幽云十二州,以告慰父亲的英灵;另一个,就是誓死效忠燕云骑,报答燕家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董思思赶忙换了个情绪,她告诫自己不该妄想什么不应该由自己想入非非的念头。就算燕云殊的心里没有乔素敏,自己也不会有任何的机会。他们之间是主仆,更进一步也只是师生而已。 她是并不耽于私情的女子,很快便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为燕云殊添了些清茶,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雁过之处不留痕迹。 另一边的房间之中,沈亦清不过沉默了一小会儿,便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地转过身来。 她刚想忿忿不平地说些什么,只看见燕云易手上的伤处仍旧大滴大滴地向下流着血,那片雪白色的地毯上渗着触目惊心的殷红色。他的眉目依旧冷清,事不关己一般,兀自沉思着什么。可是他的思虑越重,呼吸越是急促,血流的速度就越快。 沈亦清的一腔愤懑瞬间都消散一空,心平气和地靠近燕云易道:“疼吗?” 闻声,燕云易仍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猛地抬起头,对上沈亦清关切的目光,眼中却是极为罕见的迷茫与疲惫,教人看着于心不忍。 第八十九章 愚不可及 燕云易见是她,收束了眼神中的锐利,微微摇了摇头。 沈亦清问道:“你决定要和萧念合作?” 燕云易道:“北境诸部并不简单,论军力,北凉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 沈亦清无声地张了张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究说道:“想清楚了就好。但是和北凉交往无异于与虎谋皮,而且我这些天和萧念相处下来,觉得这个人深不可测,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她的语气真切诚恳,瞧不出任何的试探或伪装。燕云易紧紧地盯着她,一时间甚是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她到底是什么人,能够从容地应对这些孤身漂泊在外日子。这么多天以来,她都仅靠自己一个人,究竟有过怎样莫测的遭遇,如今却还能反过来忧心自己。 燕云易不禁脱口而出:“你到底是什么人。” 望着他从未流露出的真挚目光,眼底像是有无尽的星河。沈亦清一时间有些晃神,也实在不忍心再对着他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只知道眼下想要对燕云易说出真相,即便他依然有极大的几率觉得沈亦清是在凭空捏造,又或者干脆是胡言乱语。 沈亦清深吸一口气道:“从前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我不是什么南唐人。” 燕云易毫不意外地说道:“我知道。” 沈亦清微微张了张口,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以他的能力,要想核验自己身份的真伪又有什么难处。更何况,她失踪的这段时间不算短,足够他派人打探所有需要知道的消息。 不过眼前并不是纠结的时候,沈亦清继续说道:“其实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你。我们初相识的那天,其实也是我记忆开始的地方,在此之前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身份、我的经历、我的性格,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燕云易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神情表明他在认真听,但是却没有任何明确的态度。 沈亦清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合理,就连我自己说出这样的话,都觉得奇怪。但是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在此之后的事情,你都清楚了,不用我多说了。” 燕云易声音疲惫地说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已经欺骗过我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沈亦清没有辩驳,反倒是沉默了片刻之后,轻声说道:“我知道,所以你不相信我也是正常的。但是无论如何,我得对你说声‘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要欺瞒你的意思,只不过” 她迟迟没有说下去,燕云易替她补充道:“只不过不信任我。” 一边说着,他一边揭开之前沈亦清慌忙给他系上的白色纱绢,不过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纯白色的布条上面已经被鲜血浸得透透的,血液的红色瞧在沈亦清眼里只觉得格外突兀。 他熟练地从自己内衫撕下一条宽度正合适的布条,不过三两下功夫,就用另一只手将手掌上翻开皮肉的伤口包裹好,总算是达到了止血的目的。 燕云易无声的举动像是在暗示沈亦清的多余,无论是她自以为能够帮到燕云易的机密消息,还是草率包扎的动作,都显得毫无意义。 谁知他只是冷声说道:“没关系,我也从未信任过你。” 沈亦清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知道,你最讨厌别人欺骗你,所以你现在一定很愤怒。” 燕云易冷不丁说道:“你和萧念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亦清茫然道:“什么?” 这才想起之前芸娘曾在极乐楼说过,因为自己破坏了她要陷害萧念的计谋,芸娘将会借由自己的耳目散播她与萧念的流言蜚语。原本这种无稽之谈沈亦清根本没有放在心里,没想到燕云易居然会真的问起。她此时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惊异,他们之间,果真半点信任都没有吗? 沈亦清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要不是总之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要不是?要不是急着想要见到你,要不是天真地以为自己发现什么生死攸关的秘密,要不是自以为一切都能回到清秋苑里那时,轻松简单的样子。 燕云易却道:“我没兴趣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但是你和北凉人走得太近,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沈亦清脱口而出:“身份?我能有什么身份?” 燕云易道:“既然一切都基于你我双方之间的交易,那么你最好能够遵守自己的本分。” 这一句话,就抹杀了在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的那些默契与并肩而站的时刻。 沈亦清的脑海中充斥着这些日子以来,她和燕云易所共同经历过的小插曲,甚至包含那次他代为受过的一顿家法。她想着,兴许只是燕云易不喜欢有人欺骗自己,说到底也的确是自己的过错。 她深吸一口气,有意岔开话题道:“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和北境的战事,我” 燕云易道:“此事与你无关,不劳费心。” 冷冰冰的话语没有温度,却瞬间触达沈亦清的心底。她有些讶然地望着他甚至懒得抬头看自己一眼的模样,那张冷峻的面容上只剩下满满的晦暗神情。 不消他宣之于口,这已然是赤裸裸的逐客令。 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分明他们刚刚重逢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他也不可能是突然间才知道自己说谎的事情,为什么就转变成这样冷漠的态度。 沈亦清只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果然,他还是那个冷面冷心的大梁战神,自己又怎么会稀里糊涂地误以为他的突然出现以及时不时伸出的援手就是他们之间作为朋友,又或是别的什么的证据。她难道以为,在燕云易的眼中,自己有什么特别吗? 她很讨厌自己当前这样自怨自艾的状态,更不愿沉湎在一些不值得反复咀嚼的情绪之中。既然事已至此,自己诚心诚意的坦白看来根本无补于事,那么她也不必上赶着找不痛快。沈亦清原本费尽心机,甚至不惜编出个山高水远之地的谎言,不就是想要掩人耳目地离开荣远侯府。现在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告诉他之后,自己反倒不需要带有任何愧疚的情绪,更能毫无负担地离开才是。 沈亦清甚至没有惊扰他的意图,只是心情沉闷地看了看这张最近时常梦见的面容,兀自转过身去,“吱呀”一声推开门。 她说不上来,平时自己果断的性子怎么变得优柔寡断,即便一片宽广的大路展开在自己眼前,见识过和还没见识过的锦绣河山都任凭自己挑选。可此时她偏偏在内心深处想着,燕云易会不会开口阻拦自己。他甚至不需要感谢她的好意,也不需要为自己的冷言冷语而抱歉,只需要说一句,沈亦清或许就会心甘情愿地站在燕家这一边,直面那些明晃晃的挑战。 可是这间房间自始至终都是出奇的寂静,燕云易置身事外一般,完全没有理会她的举动。 也许世事大抵都有这样的相似之处,不仅不会尽如人意,甚至会与个人的期望截然相反。 沈亦清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脚步轻缓,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动静。但是燕云易却听得清清楚楚,能够在心中计量出她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又是如何渐行渐远。 庆望楼很大,他们如今在第六层。也就是说,沈亦清要沿着回旋的台阶,一层层地向下走,才能回到大门的位置。可是这里的台阶也是螺旋向上,像极了她在梦中见到的样子。 此刻她的心中好似承了千斤之重,完全无心外界的事物。脚下虚浮之间,她只感觉到一个台阶踩空了,整个人失控地向下坠落。 正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滚落的瞬间,只感觉被人猛地拉了一把,从危险的边缘被拽了回来。 “不想要命了也该换个方式,不要弄脏别人的地方。” 沈亦清昂着头,正望见萧念那双隐隐有些深灰色的瞳孔。放在别人身上,兴许可以用俊朗和魅惑等形容词来描述,但是放在这个北凉王这里,沈亦清只能够联想到冷酷与血腥。 她赶忙一把推开萧念的胸膛,刚想说声感谢,却见萧念将食指比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亦清环顾四周,只见自己的举动已经吸引了许多来往宾客的注意。 他们可不知道个中内情,只是凭借着各自地商业嗅觉,不知从哪里听说庆望楼来了个北凉富商。随着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正铆足了劲想要攀上萧念这个传闻中的“杜公子”。 要知道,忻州虽然贸易发达,其中最为富庶、遍地商机的路线却正是与北凉之间的。虽然同处于物资相对匮乏的北边,可不同于北境那些过于原始的部落,伴随着北凉这些年来军事力量崛起的,还有高度开化的民风、以及绝对不逊于大梁的文明发展。随着北凉各行各业的兴盛,百姓的生活水平也足以负担由忻州等异域之地运来的各式商品。 可惜北凉边境管制极其严苛,能够与之交易的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个商号,无一例外早就有了长期合作的货源。要想打通与北凉的贸易渠道,可谓难于登天。 正因如此,“杜公子”的出现就像是及时雨,也是忻州商贾无不垂涎的一块肥肉。 沈亦清可没有功夫想这些没用的东西,这可都是眼前陈充对着他们一通连珠炮一般的话语中所传递出的主要内容。陈充自然见不得别人觊觎他的客人,这番说话也是提醒旁人别妄想分一杯羹。所以当他看见萧念与沈亦清二人正站在台阶转角处,就赶紧扑了上去,生怕被人抢先。 即便沈亦清刻意想要屏蔽陈充说的这些无足轻重的话语,奈何陈充的语音语调的节奏感实在太过于强烈,沈亦清朦朦胧胧中反倒觉得忽然松懈下来的大脑就像正在被催眠一般,睡意昏沉迎来。她也实在是身心俱疲到了极致,站着就能入睡,并且对外界的任何响动都没有反应。 一旁的萧念看在眼里,不知道是毫不在意,还是有心让她休息片刻。明面上,他并未理会沈亦清的举止,却在她意识昏迷要下坠之时,搭手将她揽进怀中。好在以二人的身份,这样看似亲密的举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陈充见状,微微愣了愣,随即识趣地知道是应该自觉回避的时候。 他赶忙清了清嗓子道:“那个杜公子吩咐的事情,我都已经准备妥当。稍晚些,忻州各大粮店、钱庄、铁器铺子以及马场的掌柜都会一一来拜见您。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 萧念之所以能够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前面一长串的场面话,就是为了等到这句。 所以在他说完之后,萧念只是不动声色地颔了颔首,随即打横抱起沈亦清,向与燕云易所在位置正对面的厢房走去。这是个“回”字形的长廊,就在萧念抱着沈亦清走到自己房门前的瞬间,燕云易刚好推门而出,将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他的眉头紧紧蹙起,下意识地紧握双拳。萧念不甘示弱地盯着他,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燕云易终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而萧念也平静地当着他的面将门合上,心照不宣地对他流露出不屑的神情。起码在沈亦清这件事情上,萧念只觉得燕云易的所作所为让他大为失望。倒不是沈亦清其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又或是她的所作所为值得萧念关注。 反倒恰恰是她简单而纯粹的行为动机,以及为了抵达燕云易身边,所付出的足够多的努力与忍耐力,让萧念莫名先到一个人,一个离开他生命太久以至于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式想起的人。 隔着重重纱帘望着后面恬静睡去的少女,萧念一贯孤傲肃杀的眼神柔和了些许。 这么多天,亏得她能够从极乐楼里毫发无伤地幸存下来,又是被禁锢着病了这么多天。但是想来,这些遭遇都没有方才燕云易的决绝来得沉痛。能高枕安眠,也算是她的本事。 萧念不会看不出来燕云易这么做,只是不想将沈亦清裹挟进接下来的险境之中。 可他还是自言自语一般小声评论:“愚不可及。” 第九十章 声东击西(上) 出乎意料之外,沈亦清难得地逃开了梦境的束缚,一夜无眠。足够的睡眠极大程度帮助她的身体得到一定的恢复,所以醒来时觉得格外神清气爽。可是睁开眼的刹那,昨日的全部记忆涌现回来,就像是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她的思绪。 沈亦清朦胧之间忽然想起上一刻自己踩在台阶的边缘,是萧念拉了自己一把。 那么,自己眼前的这个房间,难道是? 她赶忙从床榻上跳下来,赤着一双脚,低头一看自己只穿着单薄的内衫,心神顿时紧张起来。 “忻州潮气重,早上尤为湿冷。外面又在下雨,快去把衣服穿好,免得着凉了。” 层层纱帘之外,幽幽传来清婉的女子声音。沈亦清下意识地撩开一个缝隙,只见其人正是昨日才见过面的庆望楼老板董思思。 沈亦清心下稍定,但还是有些迟疑地犹豫着该不该开口。她大可以不必配合萧念行事,可是起码到了这一刻,她也还是不想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董思思隔着不短的距离,却能猜出她的顾虑一般,解释道:“我知道你能说话,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 这边她已经铺完了一桌子的清口早点,正神情轻松地坐在桌前,等着沈亦清的出现。 没想到她却毫无扭捏之态,将头发草率地挽起,匆匆套上之前已经有人预备下的外衣,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董思思对面。其人的确像是燕云殊描述的那样,行为举止率直,不拘小节。 沈亦清见四下无人,唯有她一人在场,倒也不含糊地问道:“我的确不记得自己具体是怎么进的这间房,多有打扰,还请董姑娘见谅。” 董思思摇头道:“这里不是我的房间,我只是受人所托在这里陪着你而已。” 沈亦清不解道:“那这里是?” 董思思道:“这是杜公子的厢房。” 沈亦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哪里来的杜公子杜公子萧念?! 她吓得整个人都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不禁想到方才衣衫不整的模样。从前倒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只以为萧念是个残暴的君主,难不成他的私德也有问题? 董思思笑着将沈亦清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嫣然道:“别担心,你的衣服是我帮着整理的,我看一层层的服饰太过繁琐,怕你睡得不舒服。昨晚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他们一直在别的地方密谋商讨,整完没有合眼。” 听完之后,沈亦清表面装作不在意,心里到底还是安稳了许多。 “他们?” 董思思直言不讳地说道:“既然他不希望你卷进这些纷争之中,你又何必多问,只能徒增烦恼。你先好好吃点东西,稍后会有马车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回京都。” 沈亦清微微皱着眉头道:“送我走?” 董思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不要想这么多了,回去好好歇息,安心等着他回去。我保证他一定会平安无虞,到时候无论有什么误会都能够好好解开。” 沈亦清神情有些茫然地望着她那张算不上特别精致,却给人安心之感的面容。她觉得董思思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让人宁静的气息,似乎一切的情绪都能够随之缓和下来。 只不过,如果她将沈亦清当做一个寻常的、受了惊吓的小女孩来安慰,可就大错特错。 不过转瞬间,沈亦清就转变回一贯目光如炬的状态。不仅没有丝毫的疑惑与追问,反而对着桌面上的每一碟精致餐食大快朵颐。 自打来了忻州,开了这间庆望楼,来者都是非富即贵的官宦商贾之流,随行的女眷清一色的仪态款款。这里的餐食都是经过千里挑一的筛选,色香味俱佳,但是鲜少有人真的在意食物的味道。渐渐的,最为本源的食物反而演变成仪式感的点缀。此时沈亦清心无旁骛的咀嚼,反而让董思思看得有些专注起来。 她不由得替沈亦清夹着点心,温和说道:“你吃慢点,没人跟你抢,不够了再加。” 沈亦清没有时间搭理,继续尝了尝桌面上其他的各式点心,直至一丁点都吃不下去之后,才心满意足地连着喝了几杯茶水。 只见她真挚地夸赞道:“庆望楼果然名不虚传,这些食物都非常好吃,看来董老板下了许多功夫。这要是被方大娘看见了,一定会更加着迷。” 董思思问道:“方大娘是谁?” 沈亦清道:“她是我的家人,屏儿也是,侯府里的所有人都是。” 董思思不明所以,微微摇了摇头,以为这只是沈亦清想要宣泄情绪的前奏。因此只是认真地倾听着,静候她的陈词。 沈亦清继续说道:“我觉得我错了一件事情,现在我需要去改正它。不管燕云易是什么态度,对我有怎样的意见,都不应该影响我做出任何决定。人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毁坏了他对我的信任,这是事实。但是我不能袖手旁观一走了之,就算不为别的,也为了侯府上下的这些家人。” 董思思为她的想法而动容,但还是实事求是地说道:“你高看自己了。” 沈亦清道:“我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是上了战场也只是成为需要别人保护的累赘。别的事情我做不了,但是起码我会算数。” 董思思不解道:“你想说什么?” 沈亦清道:“我隐约记得昨天陈冲和萧念说过替他约了铁匠铺、米铺、钱庄等各行各业的掌柜,他绝对不会只是想要和他们做生意。唯一的可能,就是通过忻州的采买记录,计算出北境来犯的路线与时间。” 董思思道:“这些自有人会算,既然少将军不希望你插手,你” 沈亦清道:“但是只有我见过极乐楼的账簿,而这里面很多数据可能会有关联,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得出正确的结论。” 此言一出,就连董思思也沉默了下来。她心知沈亦清说的是对的,不管多么复杂的数字,他们都能找到数术精妙之人来拆解,至多是多花些时间。但是极乐楼作为其中极为关键的一环,最为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提供充沛的资金,以及将各地汇来的钱财通过分拆周转,清洗干净。除了真正见过原始账本之人,无人能够单凭推演追踪到资金的流向。 董思思沉思片刻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沈亦清道:“你一定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希望你能带我过去。” 她看得出董思思已经露出了几分迟疑,于是补充道:“早点掌握他们的动向,或许就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伤亡。我只是在想这种无法避免的冲突,是不是可以以更为温和的方式得到解决。” 董思思的脑海中,乍然浮现出十几年前生灵涂炭,自己周围都是焦土和死尸的场面。说到底,只要是战争就会有死伤,只有无尽的悲痛与阴影。 显然,沈亦清的话语打动了她,董思思终究还是稍稍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说道:“世子说的没错,你的确有些特别,难怪值得少将军青眼以待。” 沈亦清愣了愣,并没有接话。起码在现在这个档口上,她并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跟在董思思的身后,沈亦清走进庆望楼的后院之中,穿过花团锦簇的小花园,里面别有洞天一般设立了一个远比寻常书斋要宽阔得多的书阁房间。 只见燕云易、燕云殊、拓拔轩、萧念以及姜乾等人都围着沙盘,正在进行着并不激烈却暗藏交锋的争执。另一边,果不其然,是一列列整齐划一的账房,人手一个算盘,各自打得“啪啪”作响。细瞧这些人的神情与汗涔涔的额头,便知道他们各自分摊的那些任务绝不简单。 董思思的到来并不意外,但是随着沈亦清的身影出现,第一个率先注意到的是燕云易。 “她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清冷,带着些惊讶与不悦的情绪,听在沈亦清的耳中格外生硬。 沈亦清有意回避他的眼神,与燕云殊简明扼要地说道:“你很清楚,只有我能算出这些往来账目的细则,将这些人分配给我调遣,我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 燕云殊望了望燕云易明显有些过激的神情,委婉道:“你先回去,放心把这些事情交给我们。” 沈亦清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是这样的态度,无疑更加觉得失望,视线依次在其余几人的脸上停留,却都没有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不过冷笑一声,之后摇了摇头,心灰意冷之间,不欲再纠缠下去。 没想到,她唯独忽略的萧念其人却在身后幽幽说道:“为什么不给她试试?” 燕云易断然否决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将她牵扯进来?” 萧念道:“到底你是单纯地不想要见到她,还是担心她的安危。如果是后者,我绝无异议。” 沈亦清没成想这个问题反而通过他的嘴巴被问出来,她表面上依旧是满不在乎的模样,也没有转过头去,但是脚步分明有些停滞。 许久之后,只听见燕云易冷声道:“随便。” 沈亦清暗自告诫自己,再也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根本就不会有丝毫转变。 萧念似乎并不在意,反倒乐见其成地说道:“既然你不反对,那就照她的意思去做。” 燕云易道:“不行。” 萧念道:“理由?” 燕云易道:“她做不了。” 拓跋轩道:“少夫人术数的能力非同凡响,不仅被极乐楼赞赏,应当也是唯一见过极乐楼账簿之人。眼下时间紧迫,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燕云易冷着一张脸逼近萧念,漠然开口道:“我说了,不行。” “够了!” 沈亦清的音量猛地提高许多,在这群英才之中显得尤为突兀。 她一步步走到燕云易面前,紧盯着他的双眼,不留丝毫缝隙地直白说道:“不劳少将军替我思虑,我行不行的,你说了不算。” 说完,她根本没有理会其余那些人的神情,径直走到那些正急匆匆伏案奋笔疾书的账房先生面前。燕云易并未加以阻拦,只是望着她的背影,晦暗的眼眸更显得深沉。 燕云殊却反而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意,只被董思思尽收眼底。她这才明白为什么燕云殊让自己找机会和沈亦清说上那些温和的话语,原来为的就是激起她的斗志。 另一边,沈亦清依次从那些几案边经过,只消看看各人账簿封面上的名称以及内页的一些往来账项,便基本确认了和谐的确如她先前所预料的那样,是各家商铺的出货与收款记录。心中已然有了几分定论,也不急躁,兀自找了个空座位坐下来。 她用不惯狼毫小楷,小声与一旁侍奉的小厮吩咐了一通,不就便有人呈上一根长长的鹅毛。她随手将多余的杂毛拔除掉,只取空的根管蘸着墨水,就铺开白色的宣纸闷头写起来。 一时间,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萧念并不在意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然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沙盘上北境三部所在的位置上。 姜乾声音有些沙哑,听得出是风尘仆仆的缘故。他此刻正小声与萧念说道:“我前脚刚到,就听闻你昨天和燕云易打了一架,还是为了争夺一个女人,不会就是她?” 只见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沈亦清的方向,萧念却好似充耳未闻一般。 拓跋轩却凑到姜乾身边小声说道:“我很久没有看见他打得这么痛快了。” 说起来,昨日萧念将沈亦清抱回房间,刚刚在外堂坐下,就听见“嘭”的一声,只见燕云易毫无顾忌地将大门踹开。一句话都没说,就径直要往里闯。萧念哪里会忍受他这般无礼,反手一个拉扯,就和燕云易打了起来。 二人都是武艺精湛的个中翘楚,场面的确异常精彩。 只是无论二人怎么拳脚相加,却都心照不宣的避开内堂。所以其实只是沈亦清没有注意到细节,她早上醒来的那间房,是经历过一片狼藉洒扫收拾之后的结果。 萧念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两声,除了限制了拓跋轩与姜乾的交头接耳之外,也成功吸引了其余二人的注意力。 燕云易眼神冷冽地盯着他,萧念却毫不理睬,这样的场面的确适合引人遐想。 萧念冷声道:“说到哪里了?” 第九十一章 声东击西(中) 整个书阁瞬间被划分为两个阵营,一方是从军事战略战术上反复推演排兵布阵的萧念与燕云易等人,事关各自麾下士兵如何调派与互相配合,二人分毫不相让。 另一方,则是沈亦清混杂其中的一群账房,珠算声音噼里啪啦,可沈亦清所在的位置却格外安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好一阵之后,她总算凭着记忆将原本在极乐楼里得空编出来的账目分析又基本复写了一遍。虽说的确还是有不少数字记不起来了,但是最为关键的一些异常值却因为印象过于深刻,被她一概细致地描述出来。 其中包括几笔大额款项的转移,还有之前有心提醒燕云易军中可能存在细作的线索。 沈亦清见僻远的小角落里正好放着衣架,便着人帮手一起推到众人面前。她将方才在短时间内凭借记忆默写下的数字图例一一用木夹固定在衣架上。 只听见她胸有成竹地朗声开口道:“诸位都是经验丰富的账房先生,相信算数难不倒大家。只不过,大家应该也都发现了一个问题,要从这些数目里挑出可能存在问题的科目,就像是大海捞针。我这里列示的,是资金提供方的账目分析数据和图表。我希望大家帮我一个忙,在各自所分配的账本上重点关注这些数据,不管是单笔还是多笔加总。按图索骥,希望能尽快找出来一些线索。” 那些人互相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大都没人想着要怎么按照沈亦清的主意把事情给做了,反而疑心这个姑娘是什么人,能不能做主,到底要不要按照她说的行事。 事实往往都是这样,不是受到外界限制,反倒是耽于内部的消耗与犹疑。 显然,他们望向燕云易的视线不会收到任何的答复。他从未赞成沈亦清的决定,此时的反应也再次印证了这一点。而他的无视又会传递到那些按照吩咐办事之人身上,一时间无人对沈亦清的安排做出回应。 恰在此时,有个藏于人群之中的青年男子开口道:“没问题,一切依照您的吩咐行事。” 众人的双眼直刷刷地望向这个衣着低调但是明显周身贵气的少年男子,有几个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很快大家就发现这是个素未谋面的生面孔。 沈亦清却很快认出来,其人是宋国公府的嫡长孙宋致,他们曾经在荣远侯府有过一面之缘。他虽然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是见解独到,颇有些英才风范。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他。 宋致并未理会其他,说完之后就率先在众人目光的洗礼下走到那一张张陈列的文稿面前,一目十行地将这些文字和数字都记了下来。没人会相信这么短的时间他就能记住全部内容,可是瞧着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丝毫不差地将这些看上去繁琐的信息全部誊写下来,再不敢轻视其人的本领。 沈亦清有些好奇地走到他面前:“这些符号,你都能读得懂?” 没想到宋致只是轻轻摇摇头,一边笔耕不辍地往下写,一边说道:“不认识,但是你一定会逐一解释的,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亲眼见到这种记忆超群的能力,沈亦清还是不免在心中惊叹了一番。不过眼前借此机会,更重要的是调动其余众人的积极性。很显然,宋致是有心帮她这个忙,沈亦清不能浪费这个机会。 沈亦清道:“如果大家觉得自己也拥有这个能力,或者比这位公子的实力更突出,那么大可以像现在这样不慌不忙地等下去。否则,我奉劝大家争取时间。有一点我需要明确给大家强调,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次账目核查,而是争分夺秒的战役。大家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如果这次因为我们的过失误判,致使北境这些匪人有机可乘,最终连累的只会是自己的家人。言尽于此,如果不想跟着我的指令做事,大门敞开在那里,随时可以走。” 说完,她有意后退了一步,面露毫不在意的神情。其实心里不免忐忑起来,她粗略估算过,少了他们之中的任意一个人,估计都很难在短时间能逐条看完小山那么高的账簿。 好在沈亦清的言辞多多少少发挥了一些作用,虽说并不知道最终大家是出于怎样的原因留下来,但是结果总归是好的。只见各人依次站起身来,手上紧握着纸笔,兀自对着那个架子上晾出来的文稿抄写起来。虽然人数众多,但是全场鸦雀无声,除了毛笔“唰唰”的响动,听不见其他声音。 见状,沈亦清总算是心存侥幸地吁了一口气。 很快,这个书阁中的每一个人都陷入自己的极限专注状态,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拨阵营时而互相严肃地交流,时而就共同想到的一个点展开激烈的讨论。没有人注意到饥饿、口渴之类的生理需求,更没有人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深夜时分。 燕云易与萧念等人的争论算是终于接近尾声,总算是在互不相让的前提之下,商讨出一个各退一步的这种办法。目前的前锋必争之地,是由北境通往忻州城的要塞关卡——淄邑。 这里看似固若金汤,却是忻州四面防守之中,相对更为薄弱的地方。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他们对于这场战事的很多预判都有截然不同的见解,但是维度在攻城路线上,观点一致地认定是“淄邑”这个地方。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沈亦清等人也经过了较长时间的通力合作,终于理清楚了这段时间忻州城所有重点需要关注的账目往来清单。 此时,沈亦清着人摊开一张忻州城所处疆域板块的全景图,手持沾了朱砂的描红细笔,对应他们每一个人所负责商铺的贸易往来,标记那些辎重货物运送的实际地点。 “我这里是万安。” “我这里也是万安。” “万安。” “还是万安” “” 这里无不例外地指向一个初时被认为最不可能的地方,也就是忻州城周围最为牢固的据点,万安。这绝不是一个偶然的巧合,沈亦清断定,北境蓄谋已久的第一战,就会锚定这个地方。 她不敢迟疑,想要立刻告诉他们这个消息,但是转过头,正对上燕云易无意中投来的目光,忽然就有些迟疑起来。 宋致道:“我去说。” 沈亦清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她和燕云易之间的微妙关系,又或者是这里的在场所有人都早已知道。总之宋致的出现,的确能够在短时间之内解决她的顾虑。 她并未推脱地说道:“有劳。” 这边宋致理了理手边的材料,厚厚的一沓捧在手上,径直走向燕云易等人。 沈亦清在不远处望着,分明没有多少距离,却像是跨越星河一般。她有意避开了燕云易其人所在的位置,透过萧念与燕云殊的神情,多多少少能够猜到他们有些诧异而不尽信的态度。 这不出奇。甚至说,他们此时所表现出的态度,与沈亦清和宋致最初得到推演结果的想法如出一辙。 万安与淄邑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无论是从城池的规模、军事防备、资源补给等角度来看,都是天壤之别。简单来说,万安是大梁的几个军事重镇之一,不仅由重兵扎营驻寨、守卫森严,而且分别由大梁最为精锐的劲旅轮番值岗,说是围得如同铁桶一般也不为过。 北境人是有些蛮勇之力,可任凭是谁,但凡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两年以上,都不会选这么一个几乎根本难以攻打的硬骨头。 拓跋轩为人谨慎,不至于断然否决,但也同样适度地表示了自己的质疑道:“会不会是哪里的信息有遗漏,确定是万安?” 宋致摇摇头道:“术数不会有误,即便有人蓄意作假,妄图瞒天过海。但是眼前所有的账目都能严丝合缝地对上,除非其人有通天的本事,能够不留一丝痕迹地在同一时间将所有数目隐藏进日常流水之中,同时预先准备好会被发现。” 言外之意,这是完全无法用人力实现的难度。除非这股不明势力已然策反整个忻州的商户,驱使他们为自己所用。即便如此,也需要多方同时编造和修改具体的数目,才能达到向他们隐瞒实情的目的。 转瞬间,整个书阁都寂静下来,里面的每一个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萧念并未执着于宋致所说的话,索性走到沈亦清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他倒干脆,直接了当地问道:“这是你算的?” 沈亦清平静道:“是。” 萧念道:“你有几分把握?” 沈亦清道:“如果你是问我这些数字计算结果的准确程度,我可以用我的性命担保。只不过,他说的概率虽然非常小,从或然率上来看,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 她说的一些专有名词非常新颖,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前所未闻。但是萧念却毫不在意一般,甚至没有流露疑惑的神情。 只听见萧念急迫地冷声道:“那我问的简单点,是不是万安。” 沈亦清直视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道:“我认为,是。” 萧念并不在乎这个过程,他所要的似乎只是这个答复。 听到沈亦清这样说,他甚至没有花费任何时间思考,兀自和拓跋轩商讨起什么,神情严肃认真。 一旁的燕云易迟迟没有动静,反倒是燕云殊很快就参与了他们的讨论之中。 不知不觉中,沈亦清的眉头紧锁,似乎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直到董思思悄然走到她身边,沈亦清始终没有察觉。 董思思轻手轻脚地放下点心盘子,这无疑的清脆响动声反倒将沈亦清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回过头正瞧见董思思忙着给大家伙儿分发吃食的身影,微微笑了笑以作示意。 沈亦清道:“谢谢你。” 董思思笑着说道:“谢我作什么?” 沈亦清下意识地瞥了眼燕云易的方向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义务或是有能力去无条件信任别人,而被信任的那个人理应心存感激。” 董思思道:“或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信任别人的那个人,并不想那么快表露心迹。又或是,因为自己而导致想要保护之人受到伤害。” 她说的委婉含蓄,却表意明确。言语间,董思思给沈亦清递了碗乳白色晶莹剔透的乳酪,这是她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的果腹宵夜。 忙碌了一整天,根本没顾上吃东西,此时正好觉得有些饿了。 美食当前,沈亦清可没心思想别的事情,尤其是那种似是而非、捉摸不透的影子。正当她食指大动,拈起汤勺要舀到嘴边之时,萧念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没端稳的勺子摔在了地上,到嘴的食物不翼而飞。 沈亦清不悦地皱着眉头,好不容易有片刻休息的间隙,为什么这个这么碍眼的人又偏偏选择不合适的时间点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位置。 不过,她终究还是并不想和这个有权有势的北凉王产生不必要的冲突,只是隐忍地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萧念冷声道:“就定在万安。” 沈亦清茫然道:“你说什么?” 不仅仅是姜乾没有料想到,眼下就连拓跋轩和燕云殊都秉持着不同的意见。 拓跋轩道:“主上,还请三思。” 燕云殊接着说道:“万安绝不是一个好的进攻点,北境三部没有理由这么做。” 萧念漠然望着沈亦清道:“你觉得呢?” 沈亦清支支吾吾地回应道:“我觉得他们说得对,你要不要再想想?” 萧念轻蔑道:“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沈亦清当即跳起来:“当然有!总之这些数字告诉我就是万安,绝不会有错!” 萧念冷着脸盯了她很久,直到沈亦清甚至下意识地觉得他又要掐住自己的脖子,才忽然把视线转移开来。 没想到下一秒,他就直勾勾地盯着燕云易道:“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这次万安就劳烦你也走一趟。” 沈亦清只觉得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只听见燕云易冷不丁地开口说道:“我觉得他们此时就在万安城中。” 一时之间,满座尽皆哗然。 第九十二章 声东击西(下) 燕云易许久没说话,弗一开口就语出惊人。 “这绝不可能。” 第一个表示否定的不是别人,反而是燕云殊。 他接着说道:“万安城眼下的守备是曲明,以他的资历和能力,不可能出现大批北境人入城却后知后觉的情形。” 燕云易道:“恰恰因为是曲明,我才会有这样的判断。” 他这话说得并不算透彻,局外人如沈亦清之流,只能听得云里雾里。但是燕云殊却非常清楚为什么燕云易会说出这样的话。 曲明其人是资历深厚的老将军,无论从个人的实力还是麾下兵力而言,都是中上乘。只是因为燕云骑的实力过于异军突起,才会使得曲明这一支军队近年来显得有些沉寂,但是他本人却绝非尸位素餐之人。 燕云易这么说,是基于这几年来对于阳山之役的反复推敲分析。他怀疑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出在曲明所负责的那一支分路上。 他从未放弃过收集当年这场惨败的蛛丝马迹,也极为迫切地想要知道父亲燕滨的排兵布阵本没有任何疏漏,怎会被围困至此。 许多当年参与阳山之役的人都不在了,所以拼凑出现场实情的难度越来越高。燕云易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向是因为曲明的轻敌冒进,才会不仅错失先机,更致使原本精密部署的防守策略不仅没有发挥自身的作用,反倒被人一举击破。 燕云殊沉默了良久。虽然燕云易的这番推测自己十分了解,但是毫无凭据的前提下,就算他个人认可,也只是一种没有实质性意义的假设。 何况,单凭这样的理由就质疑曲明的能力,实乃兵家大忌;舍近求远,为此推翻通盘的部署,将赌注押在万安城,的确不是上策。 燕云易道:“不必细究。你们还是按照之前的计划行事,我与萧念率三千精兵驰援万安即可。” 萧念并未出声,表示对于燕云易的安排没有异议。 这是他们罕见地达成共识的时刻,沈亦清虽然不知道这里面个中原委,却极其清楚他们这么做多多少少是出于对自己结论的信任。 这也是第一次,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姜乾道:“这次我依次去了北境的各个部落,结果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虽然我没有探明他们的具体行踪动向,但是我所路过的每一个部落,都只看到老年男子与妇孺之人,极少见到青壮年男子。” 拓跋轩神情凝重道:“这么说,不仅仅是东胡、戎狄、羌部三族,而是联合北境的全部部落。” 他望向萧念之时,只见萧念的神情也有些肃穆,却并不意外。 这与他原本最坏的打算如出一辙,也是自己为何会费尽心思,亲力亲为地与大梁联手的唯一原因。 唇亡齿寒。倘若这次北境能够成功夺得忻州的控制权,就等于在中原的心脏位置插下一根尖锐的芒刺。自此不仅是南唐与大梁会被威胁,地处边塞的北凉更会再无安枕之日。 萧念的父王萧垣可谓是一代霸主,终其一生为北凉开疆扩土,保全国民的丰衣足食,居功至伟。他曾做出过准确的预判,在其身后三十年内,南唐不足惧;十年内,大梁不足惧。但是唯独北境,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不防。 按照萧垣的推测,除非有人提前想到利用北境,并且不惜耗费的人力物力,成功联合各个终日互相抢夺与战斗的原始部落,否则难成气候。 即便萧念早有准备,但还是难免有些惊讶。 能够说服北境这么多部族,绝非一日之功,这件事情背后的主谋,心机城府之深重与萧念相比,绝不会有分毫逊色。 可不同之处在于,萧念行为处事虽不按常理,但是实际上却秉持法理约束,这是自萧垣御下的北凉重法严明的延续。 那些经过特殊培训的北境人不仅无视他人性命,甚至将自己视为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工具,无论是孙家堆起的尸山,还是极乐楼的那些黑衣人,都证实了这一点。这说明背后的操控者,没有任何底线与原则,并且清楚该如何利用人性的弱点,这样的对手才是最可怕。 燕云易道:“万安与淄邑,分别可以容纳多少人?” 燕云殊立刻回应道:“城中的百姓而言,万安为三万六千余人,淄邑少一些,是两万八千余人。” 这两个平平无奇的数目,听在沈亦清的耳中却显得格外敏感。 她有些并不寻常的预感,却不敢贸然确认,只是急忙问道:“万安和淄邑的物资供给都从哪里来,是自给自足还是朝廷调配?” 原以为燕云易会刻意回避,没成想他却第一个回复道:“这两个算是忻州的附属城郭,因此就近都在忻州统一采买。” 沈亦清见他神情坦荡,心知眼下是共克时艰的关键时候,不应该被其他任何原因影响,反倒因此放下心来。她专心问道:“用的是朝廷的钱银?” 燕云殊点点头道:“不错。有什么问题吗?” 沈亦清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赶忙冲到之前堆积的账本前面,凭着记忆翻找着忻州所有粮铺的账本。 宋致眼疾手快,又是博闻强识的好记性,当时就反应过来沈亦清神色异常的原因。见她再重点查看粮铺账簿,自己就对应着翻查起粮仓出货验收单,将其中由忻州运送到“万安”和“淄邑”的那些抽起。 沈亦清的余光瞥见他的举动,来不及细说,急忙补充了一句:“记得保留过去一年的记录,以作对比,不然没有参考意义。” 宋致应声道:“是。”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二人配合默契,已然将对应的记录都抽样出来以供比对。 沈亦清道:“世子熟悉军中庶务,一定清楚一个兵卒一个月的平均正常饭量是多少。” 燕云殊直言道:“这些在军中都有明确的标准,是两百五十升,约合两石半。” 沈亦清和宋致互相对视一眼,她赶忙说道:“淄邑的数目应该差不了太多,但是万安的确有些问题。你还记得三个月前,万安一个月的粮食运送是多少石?” 宋致道:“军粮两万石,其余的大概是为六万余石。” 沈亦清道:“上个月呢?” 宋致道:“民众采买十万石,但是军粮的数目为零。” 姜乾道:“这不可能。如果按照这个数字,那么岂不是意味着万安城的守备为空,这么多的士卒都到哪里去了?况且昨日清晨路过万安的时候,我虽然没有横穿其中,但是能够见到周围的岗哨守备森严,绝非无人。” 燕云殊沉吟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此时的万安城已经从内而外都被替换一空。你见到的根本不是大梁士兵,而是北境人冒充出来的假象。” 拓跋轩道:“如果真的这么做,只能说明他们是在拖延时间,等到合适的机会出奇制胜。当我们重兵驻守淄邑之时,他们完全可以从万安出发,截断后路,趁此机会不费吹灰之力抢占忻州,同时围困我方所有将士。” 姜乾恍然大悟道:“到时候他们在局面上占据上风,以北境这次倾巢出动的兵力来看,即便南唐近在咫尺,援兵及时,也完全无法扭转战局。” 沈亦清道:“可是万安城的百姓呢?如果要能放得下北境的重兵,那么原本的百姓呢,他们在哪里?” 这么大规模的迁徙,绝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正正两万余人之巨,总不至于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只是全场的寂静无声,似乎已经是对她做出的回应。 沈亦清的脑海中忽然间乍现出两个字:杀降。 一时间,她只觉得这个想法让自己不寒而栗,双腿都有些瘫软地顺势坐了下来。她是见识过那些不要命的北境战士如何不把自己当成活人来看待,没指望他们会对任何人有怜悯之情。但是一想到足足两万多人,成千上万个家庭里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某个寻常的清晨或者傍晚,终止于那样冰冷血腥的弯刀之下,沈亦清只觉得喉头发紧。 她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不会的,应该不会的。他们到底是大梁的百姓,用来做人质也好,没必要白白屠戮,一定是这样。” 没成想,萧念却冷冷地说道:“大敌当前,任何的利益和价值都不重要,唯一的目标就是活着获得最后的胜利。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他们的眼里不会看见人的性命,而只是一块块的绊脚石。他们会毫无顾忌地将这些阻碍依次清除掉,直到最后一个。这就是战场上的生存法则。”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有一丝情感,像极了曾经燕云易与沈亦清聊起马革裹尸之时所流露出的神情。可萧念的眼底分明有种从地狱中带来的杀戮之气,同时充斥着绝望与无畏,那是一种肖似死亡的气息。 沈亦清极力摆脱那些在现在这个时刻不足为道的心情:“我刚刚注意到了,这些与万安的交易往来规模基本都保持在稳定状态。真正出现问题,是从差不多一个月之前,在那之后就没有关于军粮买卖的记录了。” 燕云殊道:“如果一切都和我们猜测的相近,那么现在这个时候,恐怕他们已经准备就绪,随时等着伏击大梁与北凉的兵马。” 燕云易道:“还有多少时间?” 燕云殊道:“燕云骑的主力眼下都屯兵在秀城,思思会去通知单云,准备立刻拔营赶往万安。我亲自回京都,赶在王淼汇报之前一并将实情禀告陛下,争取多调派几只大军增援。宫中一有消息,我就让林昊赶回来告诉你。” 萧念不悦道:“麻烦。” 的确,这样千钧一发之际,一来一回的时间恐怕最少也需要三日。战场之事瞬息万变,三个昼夜的时间,的确可以改变事情。 拓跋轩相对委婉地问道:“这里毕竟是大梁地界,依世子估计,贵国此番能调动多少兵马?” 实则他是想示意燕云殊,若是大梁想要偷奸耍滑,这里毕竟是他们自己的疆土,北凉完全不会不计较得失地出手相助。 燕云殊坦率道:“六万。” 这个数字并非他信口开河,燕云骑精锐三千,此外共有一万五千兵甲,共计一万八千人。燕啸天统领的士兵另有十万人,但是依照梁成帝一贯的做法,他绝不会允许祖孙二人共同脱离自己的控制,所以至多分兵三万。曲明一系与左忠海一系的主力分别为五万人,这么短的时间估摸能够拉来一万余人。 加总起来,正是六万。 拓跋轩道:“好,北凉六万锐士即日出征,预计三日之内也能抵达。” 十二万的兵力,对抗北境近五万的先锋,的确是胜券在握。只是他们根本不知道现在在看不见的暗处,还会藏着多少人。 北境各部以游牧部落居多,牧马放羊居无定所,很少有人完整统计过他们究竟数目几何。只是沈亦清莫名有种不想的预感,如果人可以被当成牲畜一样随意献祭,是不是意味着这个群体的量级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况且人在临街饥饿的情况之下,是不是不应该用正常的口粮加以计数。不过一切都是她的推断,所以并没有再向大家提出来。 萧念道:“不要忘了,你我军中都有他们的内应,所以无论怎样排布,他们都会早一步知道并且想出应对的策略。” 燕云易道:“只要没人知道具体的安排,就不会存在这样的顾虑。” 萧念点点头道:“拓跋,维风,你们依旧佯攻淄邑,而我和燕云骑同时攻打万安,你们回撤收口,势必不能放过一个人。” 甚至在他说完之后,都没反应过来他称呼的姜维风,此时已经是大梁的朝臣。 姜乾无声地张了张口,还是说道:“好,我和世子回到京都之后就立刻赶回来,我” 话音未落,萧念自知恍惚道:“不用了。” 拓跋轩连忙道:“是啊,聂光林不日就到了,姜大人不必如此奔波。” 萧念未等拓跋轩把话说完,也没心思例会姜乾的反应,已然兀自走了出去。 姜乾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一阵失落,拓跋轩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不必介意。是啊,今日一别,又是殊死之战。望只望彼此能够互相珍重,保全自己,以求来日再图谋其他。 有这么一瞬间,沈亦清仿佛意识到,原来萧念也是个拥有正常情绪的寻常人。 第九十三章 合纵连横(上) “怎么了,看你一直心不在焉,喝点水。” 董思思说着,顺手给沈亦清递来一杯清茶。浅绿色的茶汤上,漂浮着一小片茶叶。沈亦清有些失神地望了一小会儿,这才稍微反应过来,对着她笑了笑。 沈亦清道:“没什么,就是忽然闲下来不是很习惯。” 她不知道在自己走后,萧念与燕云易聊了什么,可最终对于沈亦清的安排却是留在忻州城。即便董思思安慰她,这里更安全,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护她。 可眼瞧着他们一个个破晓之时各自动身之后,沈亦清只觉得说不上来得无力。她知道这是最恰当的安排,毕竟到了兵戎相向的战场上,自己只会沦为负累。而以忻州的关键位置,那些北境人总不至于愚蠢到要去毁坏富饶的城郭本身。 除了这个表面原因,也就是留沈亦清在这里避免不必要的后顾之忧,另有一层深意,这也是董思思见她有些晃神之际,正打算亲口告诉她的直接原因。 只见董思思素手合上房门,确保周围没有任何耳目之后,悄然走到沈亦清身边坐下,神情微敛道:“我有话要与你说,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早在京都城中,燕云殊他们就已商议过,此次北境大举来犯,西陵阁也收到了风声。南唐虽然素来都偏安中立,但是楚王夏泽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与萧念却如出一辙,绝不能任由北境人在中原肆意横行。 故此这段时间,南唐朝廷之内同样就是否与大梁、北凉合作展开激烈的交锋。其中以睿王夏栋为首的主战派始终占据足够的上风,但是夏高帝病重,代政辅国的太子夏承端却迟迟没有签发手谕。 夏栋是夏高帝的弟弟,排行第五。与自己的父辈、兄长一样,睿王终其前半生励精图治,致力于南唐的振兴与发展。可是不同之处在于,他始终认为南唐的真实国力不仅于此,又何必耗费力气在诸国之间周旋。 他是典型的激进派,坚信假以时日,南唐不但不需要再容忍任何旁支势力的威胁,更能蓄力成为中原霸主。早在十七年前,他便鼓动先帝下令与大梁一战。可这一战非但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反而直接导致凌家嫡次子凌锡辉战败身死。夏栋自此隐而不发,不再妄谈进攻,但是骨子里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南唐的重心与优势俱不在军事层面,其依仗着地缘优势以及丰富的物产,早已形成四平八稳、自成体系的运作机制。正是因为这种得天独厚的特点,它的存在更像是能够保障邻国资源配置的中立组织。 一则南唐易守难攻的地域特征,仅仅几道山涧天险,就能够阻断任何来犯之人。况且,南唐只是不耽于战事,却并非朝中无人。以裴永川老将军为首的一批将领骁勇善战、经验丰富,更有一支名为禁军,实乃奇兵的羽林卫。任凭大梁与北凉叱咤中原,绝不敢轻视南唐的真实实力。 此外,之所以别国完全不会对南唐产生侵略的意图,实在是因为这是件费力不讨好,付出成本远高于收益的选项。 即便不考虑三足鼎立局势的稳固性,假使南唐的防御系统外强中干,最终就算是大梁或北凉其中一方能够成功占领南唐的全部疆域,只会收到一块烫手的山芋。 首先,侵略的那一方需要分派能力相当的官员管治南唐大大小小、遍布山川河流的郡县。考虑到南唐的部落族群之众,上到风土人情、组织教化,下到服饰统一、礼制规整这样的小事情,都是劳心费神且不可出半点差错的重中之重。其次,还得对应分派数目足够的精兵驻守各个关卡,对内抚顺镇压百姓的暴乱,对外,还得随时防备第三方的突袭。况且南唐百姓对于自己属国的忠诚度奇高,倘若真的有举国沦陷的事情发生,要成功兼并这方水土,绝非一代之功。 这些,同样是太子夏承端仍然犹豫不决,并未痛下杀心的根本原因。北境之事虽来得突然,毕竟矛头指向并非南唐,故此他存在着侥幸心理。 夏承端生性本就温和,这次夏高帝的急症来得匆忙,教他毫无准备。不做就不错,他思来想去都想着不如拖延一段时日,等到夏高帝身体好些自有定夺。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的一点,在于这次的对手既不是历经数百年的大梁朝廷,也不是做事有规有矩,丝毫不做无用之事的北凉。 这次睿王却放下与大梁之间的意气之争,主动提议南唐参与其中,与其他两国共同设立联军,形成足以抵抗北境部落的战线,只因就连他都敏锐地嗅出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北境之事,若是没有妥善处理,就会演变成由野蛮支配文明的极端变故。到时候不能保全的,可不单单是大梁与南唐的部分疆土,甚至是对于整个中原前所未有的猛烈冲击。 也是正因此,睿王罕见地与自己并不喜欢的侄子楚王夏泽达成了难得的默契,势必说服夏承端认清现状,当机立断。 除了借由燕云殊之口,事无巨细地复述孙府那些杀手的灭绝人性之外,夏泽也托沈亦清写明了极乐楼里所见所闻,以及这些北境人幕后组织的可怕。他清楚自己这个皇兄的脾性,知道他并非生性软弱又或是罔顾民众性命安危之人。只要有确凿的证据帮助他看清楚眼前南唐有进无退的形势,其余的,夏承端也自有分数。 与此同时,燕云殊早就料到这次回到京都,恐怕梁成帝就连六万兵马都未必会尽数批准。以大梁那帮军机阁老一贯的处事方式,甚至可能会愚昧固执地觉得这是借机损耗北凉实力的大好时机。 依照沈亦清先前的推断,万安至少有四万兵马。可是沈亦清终究有些拿不准,同时私下里给燕云殊说出了她的担忧,如果北境人真的都是他们所见过的那样麻木不仁,难保不会在饮食起居上也有异于常人。 人的极限是忍耐七日的饥饿,若是在此基础之上,恐怕万安可能会容纳近三十万北境人。她非常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毕竟满打满算,三日之内北凉和大梁加起来也只有十二万人。 何况,没人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究竟藏了多少北境人。宋致曾和沈亦清提过,他根据过往北境部落的史料记载,统计过至少能有三百万的人口。假使北境蓄意部署,并且早在几年前就计划这件事情,依照三分之一的数字,则是一百万人。而这个数字,还是在十年之前,也只算上了相对开化的几个部落,同时没有算上人口的繁衍与部落的扩张。 保守估计,恐怕集聚北境十分之五六的兵力,就能达到七十万人。 大敌当前,所有的军力调配都有计数,牵一发而动全身。 倘若真的像燕云殊猜测的那样,那么除非南唐愿意出兵,否则这将是必败之仗。纵使每一个士兵都能以一当十,战至最后一刻,人力终有尽时。他们亲眼所见孙家的尸山堆积成怎样触目惊心的场面,真要在万安城中爆发类似的巷战,那么就算不是将人的最后一分气力榨干,都可以凭借数不清的尸体活生生将对手活埋。 眼下南唐参与与否,不仅直接决定了战事下一步的走向,同时关乎中原局势。可这些,却都是北凉一定不能知道的内情。 毕竟依照萧念的秉性,他一定不会做出任何对自己不利的决定。原本他之所以这么做,全因这是一桩划算的交易。既能够与大梁合力拒北境于关外,稳固北凉的实力,同时承接梁成帝所允诺的幽云十二州附属三座城池,还能让燕云易“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力。 倘若战局有变,全部的重担都压在北凉身上,萧念一定会想都不想地将大梁拱手献出。甚至这对于他而言,都未必是件坏事。 到了这样危难的时刻,大多数不明白其中隐情的人,是不会有任何相同体会的。他们依旧延续着自己的处事法则,这也是为什么燕云殊终究有所顾忌地回避着与南唐的往来,唯恐被人引为把柄。 燕家的人不便出马,又不能让北凉知道其中埋藏的隐患,所以只能由沈亦清作为中间之人。她要做的,就是静候孟高哲的音讯,并在第一时间亲口告诉燕云易。 董思思条理清晰地将沈亦清应该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期间针对沈亦清所提到的一应问题,她也都毫无隐瞒地据实相告。 沈亦清兀自沉默着消化了一会儿,开口道:“为什么是我,你比我更合适。” 董思思笑着道:“想听真话吗?” 一时间,沈亦清反倒有些迟疑。她不明白董思思为什么会这样问,难道说,还能有什么她会觉得意外的答案。 没等沈亦清开口,董思思就自顾自地说道:“别想太多了,这是世子的安排,我素来都是依照他的吩咐行事,谨此而已。” 沈亦清并未说什么,显然这样的回复并不足以让她满意。 董思思道:“我接触过楚王夏泽,他为人细致入微,从不轻易取信于人,对我亦是如此。我想或许是你的性格单纯,达到了他的标准,由你作为中间人才会可信。” 沈亦清无端被她的话呛了两口茶水,嘴角微微抽了抽,难以置信道:“我性格单纯吗?” 董思思望着沈亦清的双眼,她此时脸上露出的神情映在沈亦清眼中,竟有几分沈顾春的影子。她认得出,那是种姐姐看向自己妹妹时才会表露出的真诚与包容,而这样的情感做不得假。 她接着说道:“单纯点不好吗?与我们相比,你现在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 沈亦清要在很久之后,才能知道她这句简短的话语蕴含着怎样的情绪和力量。此时的她,没有经历过背叛、陷入过绝望、遭遇过难以承受的打击,所以那双清澈的眼眸所倒映的纯粹,瞧在董思思的眼中,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有这么一个瞬间,沈亦清以为自己理解了为什么一路走来,很多人看着自己的时候,都会流露出现在这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可她眼下只将这种没来由的情绪,解读成过度自我共情。 她未曾想过,原来在并不算十分久远的未来,自己就会经历那些足以理解他们全部情感联结的莫测境遇。 起码现在的沈亦清,能做的只有为董思思续上一杯温热的茶水,报以分寸之内的笑意。 沈亦清道:“我没有其他问题了。这是分内之事,我该怎么做,任凭吩咐就是,不管遇到什么,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董思思没有问下去,她知道为何沈亦清的坚决,昨日也见识过她的能力,不会再有从前一般的顾虑。 谈话间,只听见房间外,一阵从容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很快,房门就被由外向内地推开,一名熟悉男子的面孔印在沈亦清眼中。 她有些意外地站起身来,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道:“凌飞宇,怎么会是你?” 董思思道:“你见过凌公子?” 凌飞宇眼含笑意走近沈亦清:“是我。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的那一刻,沈亦清忽然就觉得安心了许多。 每个人这一生都会遇到其他许多形形色色的个体,有的是命中注定难以割舍的共存体,互相吸引、互相牵绊;有的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的有缘人,每每总是在危难之际,抑或是愁眉不展之时,适时出现在眼前。 很显然,对于沈亦清而言,凌飞宇就是自己的贵人。 她赶忙道:“那次千秋诞的事情,我都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后来我让屏儿特地去秋溟坊打听过,说是你已经回了南唐。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给你践行。” 闻言,凌飞宇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有提及自己去过荣远侯府的事情。 他并不介意道:“无妨,有的是机会。” 沈亦清点点头道:“也对。对了,我还没来得及问,来的不应该是孟高哲孟公子嘛,怎么会是你?” 凌飞宇道:“他有些事情要办,一时间走不开身。” 恰在此时,人在京都城与燕云殊交谈的孟高哲打了个喷嚏。说来古怪,前天夜里他就寝之前分明记得自己盖着被子,清晨醒来却发现被衾全无,平白感染风寒。身体虚弱之下不便远行,这才由凌飞宇直接启程万安,顺道绕路忻州连他的差事也办了。 凌飞宇有意岔开话题,继续说道:“我们不如还是先说回这次的战事。” 第九十四章 合纵连横(下) 京都城中,依旧是一片祥和的景象。这里的百姓对千里之外即将一触即发的危险没有任何感知,正沉浸在阴霾散去之后的喜悦之情中,忙着庆祝失踪案的告终。 为此,涉案的世家互相联合起来,共同出资修缮寺庙,由女眷作为代表感恩神明的眷顾。并且斥重金在城外广设粥铺,在京都城中则是接连办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又邀请大梁所有排得上号的戏班子搭台,在各处连番表演,以贺其彩。 此时的秋溟坊中,燕云殊与孟高哲正对坐在高阁的栏杆处,俯瞰着人声鼎沸的街道。 燕云殊的神情凝重,面沉似水,与往日素来风轻云淡的模样相去甚远。 孟高哲却并不意外地说道:“你这么熟悉他的脾气秉性,一定是早就料想到了,恐怕也不会毫无准备,阿嚏” 他这次的风寒急症来得猛烈,眼下正是最严重的时候。但是大事当前,孟高哲猛灌了几碗姜汤,强打着精神与燕云殊商谈下一步的事宜。 全因不出燕云殊所料,事到临头,梁成帝反倒不着急了一般,不仅没有速速调配援军,就连燕云骑的主力都被扣下,只从燕啸天的手下分出共计两万的兵马丢给联军调遣。对于曲封和左忠海麾下兵卒的安排,更是只字未提。 区区两万人,再加上燕云骑的精锐骨血,不过两万三千人,就连六万人的一半都不到。 一时间,燕云殊望着姜宗池面露狡黠的神情,以及丞相杨高讳莫如深,自始至终低着头不发一言的模样,便大致猜到背后的原因。所以即便齐王梁衍有心据理力争,燕云殊也只是微微示意他无需多言。梁成帝既然打定了要坐收渔翁之利的主意,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转变态度。 为人臣子的,除了谨遵上命,又能有多少选择的空间。 恰在此时,宁王姗姗来迟地走近他们中间,脸上带着的笑容熟稔而自然,像是早已与他的面容相融在一起的面具。 燕云殊赶忙起身恭敬道:“微臣给宁王请安。” 宁王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别总是这么客气。” 说话间,他的视线也被京都大街上热热闹闹的景象所吸引,不自觉地流露出些欣赏之意。 宁王像是在问他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说道:“知道我最喜欢京都的是什么吗?不是富丽堂皇,更不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而是这人世间的烟火气。你们出生入死,费尽艰辛,为的不也就是这些百姓能够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他抿了抿茶水,继续说道:“不过很多人不是这么想的,战争源于冲突,但是高于资源争夺本身。对于许多趋之若鹜的人来说,这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看到其中的价值,并且愿意投身其中,奋身一搏。” 孟高哲不需要多问些什么,只消望了眼燕云殊的表情,便知道这就是他早先预备下的后路。 宁王观察入微,笑着看向孟高哲道:“是不是很诧异,没想到本王会干这种事情?” 孟高哲赶忙逢迎道:“王爷哪里话,孟某只是有些惊讶,世子居然能够请得动殿下。若是有宁王殿下助力,相信北境部族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宁王道:“奉承话不必再说了,没什么用。我可以很坦白地告诉你们,除了丞相杨高之外,就连彭国公彭匡、兵部尚书耿向民,还有一应军机阁参事,都不赞成这件事情。” 燕云殊不解道:“他们之中大都是亲身经历过沙场磨砺的人,为何会做出这样糊涂的决定。” 宁王道:“没什么不好理解的,这样大规模的战役,胜了固然是好事,一旦落败,阳山之役就是鲜明的例子。以大梁现在的实力,实在经不起再来一次了。” 燕云殊沉默不语,不单单是因为他提到阳山之时,让他想到燕滨,更不是因为宁王所言早在他的思虑之中。而是以他对于宁王的了解,他绝不会相信这种表面文章。 果然,宁王随即轻蔑地哂笑道:“一派胡言!不过是因为触及个人利益,竟编造出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你会信吗,你信不信?能被这些人欺瞒至此,皇兄啊皇兄!” 孟高哲对宁王并不十分熟悉,所以当他表现出这样激烈的反应时,一时不知该作何应对。反观燕云殊则平静得多,就好似这样的场面已经不知经历了多少回。 这般想起,孟高哲与燕家打交道的时间不算短,与燕云易、燕云殊两兄弟更是相对熟悉。怎么竟然从不知道他们与宁王有交情,要知道,宁王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闲散王爷,莫说求他办事,便是要见上一面都极为困难。想来,燕云殊将自己请来此处,而宁王又毫不避忌地说了这么许多,一定不是巧合。 既来之,则安之。孟高哲也很想知道,事已至此,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数。 他平静问道:“大梁朝廷之事,孟某这样的外臣不方便过问,非礼勿闻。只不过,既然南唐本着交好之心意欲与大梁结盟,此事干系重大,孟某不得不打听。” 宁王毫不避讳道:“十万大梁锐士,不日启程万安。” 说话间,他的神情分明不似方才那般如痴似颠,反而凛然肃穆,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气魄。孟高哲早就听闻大梁的宁王殿下睿智果决,今日一见,只恐怕传闻描绘得更显轻巧了几分,其人只会更加高深莫测。 燕云殊虽预料到只有宁王能够化解如今大梁的症结,却也没想到他弗一出手就能有这么大的能量。联想到他方才刚入座时,似是而非说出的话语,隐约猜测到定是与那些军机阁老达成了足以令他们满意的交易。 他不由得在心中悄然长叹一声:这样千疮百孔的大梁,还是那个燕家世代效忠的明主吗? 宁王不动声色地问道:“传闻你们南唐的夏高帝病重,由太子监国。不知道这位东宫之主是什么意思?这次南唐是打算出兵施以援手,还是作壁上观?” 孟高哲忽然恭敬地站起身来,抱拳施礼道:“南唐愿与大梁联军,共御北境外侮。为表诚意,已由羽林卫少统领凌飞宇将军,指挥八万精兵,赶赴万安。” ----------------- “什么?八万人!” 沈亦清听闻凌飞宇说完南唐此番前来的兵甲数量,惊得站起身来。 这可真的是难得的喜讯,原以为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多个两三万的兵马。而就算是这点希冀,都未必能够实现。如今八万之众,可谓是神兵天降,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消息。 望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沈亦清其人如获至宝。凌飞宇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满眼都是沈亦清灵动的神情。他从前记忆中有关于沈亦清的神态样貌,虽也记忆犹新,却始终比不上她真人在眼前那样鲜活明媚。 凌飞宇道:“如假包换,此刻大军仍在赶路,约莫明天旁晚时分就能到忻州。” 南唐和大梁本就一衣带水,忻州又是地处大梁,临近与南唐的边境线。故此,南唐的重兵要拔营前往此处,并没有什么难度。 沈亦清还是有些好奇地问道:“听说现在是南唐太子夏承端监国,他不是一直都不赞成这场战事,怎么忽然改变主意,还这么慷慨地调派这么多人?” 凌飞宇摇摇头道:“你的问题,在下并不是很清楚。或许楚王可以回答你,下次再见面时,你可以问问他。” 沈亦清道:“哎呀,你提醒我了。你知道现在楚王在哪里吗?” 凌飞宇有些犹豫道:“你也想见他?” 沈亦清否定道:“那倒没有,我主要是想见楚琇了。我想不管楚王走到哪里,她应该就会跟到哪里,所以知道楚王的位置,自然就能找到她了。” 凌飞宇神情有些关切道:“怎么了?你的头风还没好嘛,是不是很严重?” 沈亦清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你还记得呀!也是,那天我在大庭广众晕过去,是有些兴师动众。不过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一来二去,以毒攻毒,我应该没什么大碍了,不用担心。” 凌飞宇见她言辞含糊,并没有打算追问下去,倘若她想说就自然会开口,没必要费心询问。只是瞧她依旧憔悴的面容,想来这段时间里,沈亦清的遭遇一定算不上养尊处优。 他不知不觉之间,又想到了那日沈亦清在寿安宫中的那只剑舞。她的动作举止,以及眼神之中流转出的坚毅和决绝,那是种多么热烈而明亮的生命力。 片刻之后,凌飞宇才感觉到有什么在自己眼前晃动,这才看清是沈亦清的手。 她的掌心小巧,算不上纤细修美,就是双普普通通的不事劳动的手掌。要让这么一双手握紧杀人的利器,在战场上与北境的蛮人厮杀,恐怕是讨不得半点好处。 沈亦清托着个腮帮子,整个人都松弛愉悦,丝毫不将他当做外人,笑着问道:“凌公子,你在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凌飞宇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才试图温和地说道:“沈燕少夫人” 他的话未开口,就被沈亦清打断道:“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听着亲切。” 她沉思了片刻,也不过是编出这么个听上去有些生硬的理由。不然呢,总不能大咧咧地告诉凌飞宇,她现在正在和燕云易冷战,不想和他有任何的关联,哪怕是顶着他夫人的头衔都不乐意。 凌飞宇的嘴角不自觉地弯曲出丝毫的弧度,表面上依旧沉稳道:“好的,沈亦清咳咳” 这么称呼还是有些别扭,听着并不礼貌,凌飞宇不由得尴尬地轻咳两声。 沈亦清毫不介意,反倒爽朗地笑了几声:“哈哈哈,真的好奇怪!你叫我亦清,这样会不会自然一些。” 凌飞宇望着她笑起来弯弯的眉眼,眼眸之中都是清澈简单的笑意。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棂中照射过来,将这间屋子都照得暖洋洋。 他不敢耽于这样温软的氛围之中,赶忙刻意回避视线道:“我不能带你去。” 沈亦清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兀自有些讶然道:“为什么?刚刚不是说好了带我去万安嘛,燕云殊吩咐过,我必须自己跑一趟。” 是的,依照他的原话,沈亦清还得亲自面见燕云易,将方才燕云殊托西陵阁传递的密信原封不动地交给他,这个任务才算彻底结束。 凌飞宇认真道:“不行,这太危险了。” 沈亦清赶忙道:“不会的,萧念他们计算过,北境人就算已经集结在万安城里,也不敢贸然轻举妄动。现在大军还未交战,我只要早去早回,什么都不会耽误的。” 凌飞宇正色道:“恐怕情势有变。如今北凉、大梁与南唐共同签下盟约,各路大军集结的声势太过浩大,指向性又过于明确,恐怕北境部落现在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以我和北境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们不会有耐性等太久。” 剩下的话,他不用说沈亦清也知道。这场战役将会提前爆发,而援兵大都还在路上,若是挺不过这两天的时间,极有可能被北境以人数优势蚕食殆尽。 沈亦清道:“那我们赶紧出发,别耽搁了。” 一时慌乱之下,她拉着凌飞宇就想往外走,却见他迟迟没有动身。 凌飞宇担忧地望着沈亦清道:“你若是信得过我,就由我去送信。你还是留在忻州,万安实在太危险了。” 沈亦清甚至没有来得及细想,下意识地断然拒绝道:“不行,现在燕云易他们都在万安城外,那里信息不通,他们现在一定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得赶紧过去告诉他,该打就打、该撤就撤,千万不能逞强。” 甚至就连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第一时间心中所想、宣之于口的,会是燕云易。可凌飞宇还是立刻就捕捉到了,虽说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却还是稳稳地握住沈亦清的手腕,示意她镇定下来。 凌飞宇道:“不用担心,让我去,我会亲自告诉他这些。” 第九十五章 大敌当前(上) 沈亦清很想辩解,却的确想不到更好的理由。直到凌飞宇翻身上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她也只能伫立在庆望楼的门前,像他说的那样,等着他们凯旋归来。 董思思道:“你是担心这一仗可能会输?” 沈亦清并未直接回应道:“你觉得万安城中,此刻到底有多少人?” 四万,十万,二十万,还是更多你们一定要挺下去,援军很快就会到了。 董思思轻轻拍了拍沈亦清的胳膊,以作安慰,示意她不要多想了,一同回去稍事休息。这些天,没人睡过一个整觉,沈亦清的神情明显透露着高度疲惫,眼神却依旧绷得紧紧的,不敢松懈。 这边她刚刚踏进庆望楼,董思思故作不经意地转过身来,抬高视野,与了望楼上躲在阴影处的一人轻微点了点头。这些人都是被燕云殊特地留下的暗影,人数不多,却是个顶个的高手。除了时刻监察忻州的情况,揪出北境的探子之外,也有暗中保护沈亦清的目的。 如果她没有顶着燕云易正妻的头衔,反倒会轻松安全很多。如今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意欲绑起来作为威胁燕云易的筹码。原本他们想要将沈亦清送回京都,可是派出去伪装成沈亦清车驾尽数被毁,人也不知所踪,恐怕都被误以为是她本人而绑架起来。 燕云易清楚沈亦清的性格,关键时刻她总是不懂得退让,也一定不会情愿在紧要关头置身事外。正是处于对她的担心,才由燕云殊出面,假意由沈亦清充当信息传递的中间枢纽,为的只是不动不如一静,人在庆望楼中总算有个照应。 即便燕云易刻意疏远沈亦清,举止动作都显现在脸上,难保看在这些北境人眼里还是无关痛痒的掩饰。如今他人在沙场,后方更是难以估计,只能寄希望于董思思。 在他们动身之前,燕云易私下里与董思思谈过,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董思思没有丝毫犹豫,极为果断地答应下来。以燕家对自己的恩情,别说是这样的小事情,便是要她以命相换,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只是末了,董思思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燕云易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回答。 每一次出征,燕云易都抱着必死的信念,更不敢奢望一个未必有结果的将来。但是沈亦清不一样,她有自己热爱的生命、执着的信仰,她的存在就像是炽热燃烧的太阳。他不该束缚住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更没有资格对她的未来负责。 有许多次,看着沈亦清愁眉不展、茶饭不思的模样,董思思很想亲口告诉她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可她也很清楚,虽然自己与沈亦清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其人刚烈的脾气秉性却极为鲜明。若是她知道自己一直都处于大家的保护之下,只会做出些更冒险的选择。 如今之际,董思思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只有保全触手可及的一切,等待这场战役的降临。 ----------------- 万安城外所发生的一切,却远比他们所想像的要更加惨烈。 战争的爆发是在顷刻间的,没有号角,没有列兵布阵,甚至是一个布满了雾气的黎明。北境人形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这五千人安营扎寨的位置。 按照他们的预想,这本该是一场血腥而迅速的大屠杀。就像是只花费一个夜晚的时间,解决掉万安那些仍在熟睡之中的百姓一般,他们趁黑钻进各个营帐之中,打算将见到的每一个人的喉咙割开,神不知鬼不觉地处决这些妄图与她们抗衡的士兵。 只是世事就是这么巧合,前一晚的暴雨引发周遭山体的塌陷,大多数人都被分配出来,连夜抢修运送物资的道路。其余剩下的一小部分士卒也不敢闲着,一一清点着北凉与大梁军队白天刚刚集结整合之后,混杂的武器装备。 这些都是燕云骑中的战士,单云顾念他们的年龄稍小些,本意是让他们留在军中多休息一些,以应对接下来会更为激烈的战事。他们大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场,学的是杀人技,却还没有机会真正地实践操作。 没想到,就在这个破晓之前最后的黑暗,也是最为黑暗的时间里,他们会用生命来证明自己的所学所得,并且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与信念,无愧于身为燕云骑的一员。 等到大部队回来时,见到的只有几十具年轻的尸体,以及数十倍于他们的北境人。 他们的头颅尽数被割去,只余下残破的身体,围在那堆山一样高的北境人中间。每一个,都深受数十处重创,一地的血泊之中,似乎他们身体中的最后一丝鲜血也被放空殆尽。 其中一位少年,手中死死地攥着一柄长枪,即便此刻早已没了气息,也得费不少力气才能从扒开他的手指,将长枪取下来。 这是燕云易的长枪,是北境贼人潜入军中大帐偷出来的战利品。这些年轻的士兵原本有机会趁黑藏匿起来,等到他们发现一无所得之后自会离开,又或是等到大部队回营之时一举擒获。但是他们没有任何的退缩,宁可舍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将军的兵器落入这群贼人手中。 于是他们坦然面对着成百倍于自己的北境人,直至战至最后一个人的最后一口气。 直到死的那一刻,他们也没有让北境人得逞。纵使北境人气急败坏地一一将他们的头颅割下,余下之人俱无丝毫妥协,北境人所能看见的,只有一双双坚毅而冰冷的眼睛。 单云只觉得被满腔怒火充斥着胸膛,双膝跪地抱着他们的尸身,仰天怒吼。 冷冷地望着眼前的画面,燕云易的眼中露出破天的杀气,他紧紧攥着那柄被浓重的血水浸湿透彻的银色长枪。 燕云骑的一众将士只觉得莫大的悲痛与愤怒之情蔓延开来,每个人都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全场保持着死一般的沉寂,望向这一片刚刚被死亡洗礼过的土地。 杀我同袍之仇,必当以命相抵!戕害一人的性命,必当十倍、百倍、千万倍地讨回来!今日北境之人毫无道义可言,也半分不将战场的规矩放在眼里,只要燕云骑还有一个活着的性命,这样的奇耻大辱必当教他们双手奉还! 此刻的人群之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晦暗的情绪。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很快的,这样的声响就在人群之中传递开来。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倡议,足足五千人的声响汇聚成低沉、喑哑的嘶吼。 “杀,杀,杀” 这一声声的喊叫不只是情绪的一种发泄,更是万众一心的信念感与凝聚力。 这里面除了三千燕云骑精锐,还夹杂着两千北凉战士。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集合这些生活习惯与行军要求各不相同的将士们,根本是件看似难以完成的任务。甚至就连早些时候,他们都会为了些琐碎的小事产生难以化解的龃龉。 可是面对眼前这样的场面,他们无一例外地生出同仇敌忾的情绪。 种族、国别,还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不再重要。他们此时的眼中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杀光那些北境贼人,守护各自的城邦与子民。 萧念作为联军的大将军,早前被一些庶务缠身,等到闻风赶来的时候,登时也被眼前有些震撼的场面所折服。他知道这样整齐的声音意味着毫不动摇的意志,以及最为冰冷、阴暗的杀戮之心。 空气中飘散着浓烈的血腥味,可萧念的内心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自打他十三岁起,就开始与北境人打交道。战场上,死在他刀下的北境人数不胜数,而彼时尚且年幼的他,同样有数不清的时候险些被斩于阵前。他知道真正的北境战士是什么样子,那是光明磊落,值得被尊重的对手。无畏生死,更不会做出任何愧对于勇士之名的龌龊之事。 同时,他见识过那些原始而蛮荒的部落是怎么处理自己的猎物,他们会割开自己猎物的喉咙,先将血放干,再把它们的头颅割下来,作为用以炫耀的战利品。这正是他们眼前对待联军士卒的处理方式,毫无人道可言。 萧念与燕云易是顶尖的将领,对战场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性。他们都清楚地意识到,这次他们所面对的,将不再是光明正大的北境战士。从他们的手法以及抹黑偷袭的行径来看,这些只是被驯化之后的杀人工具。 所谓的亡命之徒,很多时候只是一种比喻,可是这些真正断除了人的情感的北境蛮人,将会对战事的发展造成难以预估的影响。 燕云易与萧念相顾无言地对视了许久,他们此时心中所想大抵相同。 速战速决! 趁着现如今士气正盛,一鼓作气地进攻万安。即便不能在瞬息之间攻破防线,起码也要对北境的压制形成足够的震慑力,打乱他们的阵脚与图谋。 萧念低声道:“你有几成把握?” 燕云易道:“五成。你呢?” 萧念笑了笑,神态轻松地说道:“三成。” 说完,他们反倒明显放松了连日来紧绷着的情绪。大战在即,一切都比预料之中来得更为凶猛。无论是天不遂人愿,冲毁了运送粮草的后勤补给路线,还是现如今仍未被收拾干净的残骸与遗迹,都算不上是好消息。 更何况,接连安排了四五拨的斥候,他们沿着万安城墙角徘徊寻摸了很久,根本找不到进城的路线。一个个回来时都是类似的答复:无人生还。 所以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藏着多少类似的杀人蜂,更没有人知道此时的万安城究竟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这五千精锐不仅仅是出类拔萃的军中翘楚,大都还是耗费了大梁与北凉多年心血,经历了一场场生关死劫,留存下来的中坚力量。眼下的这一仗在所难免,即便最终取得胜利,又能有多少人活着走出来? 燕云易望着那些眼神坚毅的青壮年男子,心中有股说不清的沉寂之情。 萧念道:“时间就定在今晚,你有没有问题?” 他所说的,就是方才二人合计的突击时间。他们将会挑选五百精兵,集中火力袭击万安的正城门,一是为了探听虚实,另一层,也是为了明确地下战书。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再没有遮遮掩掩的意义。要么殊死一搏,要么等到他们真的摸清楚此处并不充裕的兵马数量,只会更加毫不留情地消耗殆尽。就像是最为原始的丛林生存法则,弱肉强食之下,谁先暴露自己的劣势,谁就会丧失生存能力。 眼下万安城的所有通信渠道都已断绝,他们不知道援军究竟什么时候会到。甚至,他们并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这倒有一定的好处,起码无论城中待着的是怎样的牛鬼蛇神,纵使有通天的本领,也绝不会有机会和外界保持联系。那么分兵佯攻的计策就依然能够奏效,总不至于陷入两面夹击的不利境地。 萧念道:“这一仗打完,我请你喝酒。” 燕云易冷漠地无视着萧念依旧倨傲的神情,兀自摊开万安城防图,将他觉得有机可乘的几个方位都标记出来。 “你可以从这几个里面选一个,这都是万安旧城留存的排水管道,八年前修葺之时没有拆除,一直遗留下来。要是能够挑选一只数十人的小队,顺利的话就能直接抵达万安城墙。”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显然并不是很情愿由萧念作为将领。但是燕云易就是这样公事公办的脾气性格,凡事有规有矩,即便不乐意,但是既然萧念贵为北凉王担任是联军之首,燕云易就有义务完成他该负责的那部分。 萧念眼神慵懒道:“这种小事,你决定。” 说完,他离开了军中大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急事要做,只取了匹军马,便一骑绝尘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第九十六章 大敌当前(下) 萧念在继位北凉王之前,官拜上将军,地位与威望都是凭借自己浴血奋战博得而来。要不是前任北凉王萧垣因病亡故,他临危受命,将隐隐有些暗流汹涌的北凉肃清整治,成为现如今中原霸主的位置,兴许他还在军中效力也未可知。 他是具备单骑深入敌营的实力,即便是要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也泰然处之,绝不会有丝毫疑虑。可继位为王,要稳固自己的地位以及北凉的局势,可不单单只需要为人将领时冲锋陷阵、指点江山的本领,更重要的是帝王心术与无尽的谋算。 相比之下,萧念反而更加怀念在战场上拼力搏杀,与一众将士并肩奋战的感觉。原本这次的联军只是个幌子,固然是为了抵御北境,更重要的却是在这个过程之中,为北凉带来的切实利益。 疆域的扩充也好,兵力的提升也罢,就算是借此机会更透彻地了解大梁与南唐军队的实力与弱点,以图来日,都是不错的契机。 可方才的那一幕,却实实在在地将他拉回到记忆中三年之前的时光。 萧念其人的果断与坚决,并不会因为任何外在条件的变化而动摇,他从未忘记自己北凉王的身份地位。只不过,他也同时清楚自己作为一军主帅,所应当对这些血肉之躯的士卒承担的责任。 他座下的战马四蹄腾飞,速度快如雷霆,踩在雨后仍有些泥泞的水洼中,溅出连片的水花。萧念的视线紧盯着万安主城门的方向,一路上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那是种久违的,唯有在沙场上才会嗅到的杀戮与危险气息。 萧念平静地深吸一口气,与其说这是中他从未经历过、未来也绝不会拥有的紧张情绪,更多的反而是熟悉与畅然之感。他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肌肉记忆正在一点点复苏,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萧念的眼神中迸发出一种极致冰冷的煞气。 果然如他所料,万安城的墙头上,依次悬挂着那一颗颗从燕云骑年轻将士身体上拆卸下来的头颅。血液早已凝固,他们每一个人都死不瞑目地盯着为之的方向,眼神中没有丝毫闪躲或怯懦,有的只是轻蔑与愤怒。 北境人这么做,为的就是激怒他们将会遇到的每一个联军中人。这样莫大的羞辱,毫无疑问是将大梁的尊严踩在自己脚底,没什么比这更能让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失去理智。 而足够的理智,恰恰是在战场上取得最后胜利的必备要素。无论是多么经验丰富的将士,都会因为过于丰富的个人情绪而陷入失控的境地。更何况,悬挂在那里遭受风吹日晒的是昔日的同袍,斯人已逝,却不得安宁,这是怎样的奇耻大辱? 萧念骑着马,离得越来越近,眼瞧着很快就会失去森林障碍物的遮蔽,鲜明地暴露在万安城外驻军的视线之中。 只见他非但没有减速,反而挥了挥马鞭,加速向着那个笔直的方向俯冲过去。 这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战马,具有百里挑一的身体素质,更会严格按照骑乘者的指令行事。纵使肉眼可见那些严阵以待的敌军举起自己的武器,却没有任何惧色地继续冲击过去。 随着战马势如破竹地冲撞,挡在前面的两个人当即就被弹开,先是被撞到半空中,随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当场就没了气息。 其余的人没有因为这样的场面而被恫吓住,反应敏捷地取了长矛,交叉着阻挡在前面,显然是有备而来。这是一贯用来对付骑兵的方法,虽然费力笨拙却极为有效。任凭战马实力强劲,只要被绊住,瞬间就会被掀翻过去。 可惜萧念所骑的并非普通战马,这也正是燕云骑与北凉精锐能够为天下瞩目的原因之一。随着他轻巧的一声口哨,这匹马登时就停了下来,温驯地伫立在原地,哪里有半分方才凶悍的模样。 对面佯装成大梁驻军的北境人难掩诧异,互相对视了一眼,但还是没有迟疑地提刀冲杀过来。 来者的人数果然不少,粗略算算也有近百人陆续涌过来。 萧念并不着急,他提了提缰绳,胯下战马服帖地按照他牵引的方向,反方向奔驰起来。这边北境敌军以为他是惊慌之下想要夺路而逃,一窝蜂地追在战马后面。 谁知萧念立刻来了一个急转弯,随即抽出长剑,顺着战马冲击的方向一阵砍杀。那些敌军哪里反应得过来,成片的人群拥挤在一起,避都避不开,只能任由锋芒毕现的长剑砍下来,一时间临近几人的胳膊腿在空中乱飞,场面十分混乱。 只是这样有利的场面并没有持续很久。以往的战事之中,即便是强弱对比鲜明地战役,处于弱势的那一方都会因势利导,在被持续压制的情况下选择撤离。 但是这些北境人被萧念一一斩杀,甚至不能近身的情况下,却不仅没有退却,进攻的人数不减反增,在他周围形成密集的包围圈。 纵使萧念所经历的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列兵布阵。 这甚至谈不上任何与兵法相关的谋略,简直就是不要命的自杀式冲锋。 萧念心中的一大疑虑也在此时解开,他一直好奇极乐楼末了被遗留下的那群人,为什么大都被毒哑了。原来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他们从未被当做人来对待,而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武器。 直到现在,他终于亲眼见识到了接下来将会与联军对阵的,是怎样的怪物。眼下,恐怕不杀掉他们的最后一个人,这场无休无止的纠缠就不会终结。 萧念所面对的这些人,又与那些极乐楼的打手、乔素敏在孙家遇到的人截然不同。他们的杀人技法更为娴熟,看得出来都是精心训练过。可惜遇到的是萧念,就算是燕云骑众人,也得费些心力搏杀。 那匹战马很英勇,但是实在无法抵挡被数十人围攻的困局。身受数十刀之后,它终于支持不住,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这在萧念的意料之中,只是他特别留意到,那匹战马的尸体很快就被这些北境人分解成块,随后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内。 这本是一件小事,却让萧念很快地联想到一种极大的可能:万安眼下粮草不足。又或者,沈亦清的猜测是对的,这个城池中如今放着远超过所囤积食物数量的兵卒。而这些人已然被饿了日,若是情况再不改善,就算不是兵败身死,也会被活活饿死。 这,或许同时是用兵之人的歹毒之处。 哀兵必胜,只有当他们没有任何退路之时,反倒更能激发出豁出命来的决心。 眼瞧着就快杀退足足一百人之时,就连萧念也不得不开始考虑应该如何全身而退。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踩着那些倒下的尸体涌上来,就好像那是这片土地上本就存在的土堆,而不是前一刻还站在自己面前的活人。 包含萧念在内,他们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区别只在于那些不顾一切冲上来的都是刚刚加入战局之人,而萧念困于垓心,片刻没有停歇。 这倒不足以让他觉得力竭,手中的长剑嗜血,远比一般兵器的耐力更为持久。只不过,长此以往的消耗并不是明智之举。 显然这些北境人还是低估了萧念一个人的力量,只见他双脚发力凌空腾起,依次踩在目力所及的几个北境人肩膀上,借势纵身一跃,用手攀住城楼边沿。之后,他手上微微发力,翻身踏上城楼台阶。 许是方才砍杀的北境人太多,他们迸溅出的血迹沾满萧念的战袍。方才来得匆忙,他甚至没有功夫换上战甲。此时浴血之身,一步步稳稳地踏上万安城楼,就像是从深渊之中走出来的修罗。 萧念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揩去面上沾的血渍,眼底是没有一丝波澜的平静。 那些北境人依旧像是挥之不去的蝇蚁,只要有一点缝隙,就赶忙堵在萧念面前。可他们的存在对他没有任何阻滞,萧念手起刀落,一个个地清除干净,直到面前始终敞开着一条血路。 虽然费了些时间,可他还是站到了城墙上,眼前是一根根吊起的绳索。 每根绳子上都串着三两颗头颅,说不清是北境人的恶趣味,还是在他们的眼中,这本就是和糖葫芦串没有区别的物什而已。 萧念的长剑锋利,不消三两下的功夫,就将大多数的绳索割断,足足有一捆的厚度,摊在地上是整整二十八颗。 还剩下三颗。 他环顾四周,发现独独在东南角,极为隐秘地悬挂着最后剩余的那根绳索。 “哐哐哐。” 恰在此时,随着极大的一阵响动,两侧萧念刻意用障碍物阻挡的城墙楼梯口正被那些阴魂不散的北凉人冲破,眼瞧着他们又一次缠了上来。 萧念挥舞着手中的长剑,经历过先前好一阵的混战,此时的确不免感到有些吃力,不过这些北境人尚且不足为惧,他很快就接近了东南角的位置。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他要挥剑斩断最后这根绳索的时候,冷不丁在视角盲区钻出来一个手持巨斧的北境贼人。其人身形健壮,劈头盖脸就是一斧斩落下来。萧念的长剑犹自朝着另一个方向,瞬息之间手边根本没有利器能够抵挡。 这个人绝不是短时间突然加入战斗,以他的架势以及毫无征兆闪现的身形,恐怕是早就藏在角落里。证明现下万安城中的统帅之人,早就料到会有人来将这些遗骸取走,故意设下陷阱。其人手段极为毒辣阴鸷,不容小觑。 死生就在顷刻间,可那个北境人的巨斧还没落下,只见速度极快的一支长箭分秒间贯穿他的喉咙。他的反应要滞后一些,只来得及感受到喉头一股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动出来,低头望见半截遗留的箭身和鲜红的血液,身体的疼痛才传导过来。 他无声地嘶嚎了几下,喉咙传出一阵诡异的粗重喘息声,之后才沉沉地砸在地面上,发出一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地的声响。 这样的场面萧念并不少见,生死一线之间,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只是什么人会有这么精妙的箭术,他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顺着长箭飞来的方向,他果然见到燕云易驰骋而来的身影。 萧念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此时燕云易冲杀在北境人群中的场面,他身法娴熟、长枪翻腾,一人一马一枪像是早已融为一体。没有任何一个北境人能够冲近燕云易三尺之距,而他的所有举动都精准直接,极大程度地降低对于自己体能的消耗,同时阻断了他们伤害座下战马的可能。 显而易见,燕云易对于这样的场面早有预判,同时早就想到了应对之策。 见状,萧念并未萌生任何嫉妒的情绪,反倒颇为欣赏地面带一丝笑意。他一边解决不断冲击而来的北境士兵,顺势将他们的尸体丢下城楼,一边肃清周遭的其他阻碍,静待着燕云易上来。 没有哪个合格的将领,不希望保全自己麾下士卒。萧念无比清楚,燕云易打从心底里想要夺回自己将士的残躯,只是受制于身为主将的职责与严明的军纪才会被自己抢先。如今亲临城下,他绝没有再刻意回避的必要。 果不其然,燕云易没有让萧念等太久,不一会儿就出现在他身侧。 二人互为支援,将这群北境人又赶回城楼阶梯之上,以成堆的尸身作为阻碍,暂时抵挡他们进一步靠前。 喘息的功夫,萧念冷声道:“你在下面看了多久。” 燕云易并不客气,直接回应道:“不久,看到你被逼近绝路而已。” 萧念轻蔑地笑道:“那你应该很高兴才对,又何必射出那一箭。” 燕云易道:“起码不该是今天。” 是的,他痛恨北凉,也很希望能够在战场上斩下萧念的项上人头,告慰燕滨和一众在阳山牺牲的将士。只是不应该是今天,这个萧念替燕云骑出头的时刻。 燕云易单膝跪地,望着那些冰冷的残躯,沉声说道:“他们都是燕云骑的将士,决不能陷落在敌人手中。” 随后,他点燃一把火,将面前的一切都付之一炬。火苗映射在二人的眼中,同时也是绝不会饶恕这群北境人的无尽怒火。 第九十七章 意料之外 忻州城中,一切如旧。无论是四通八达的往来商贸,还是车水马龙的坊间娱乐,都没有受到任何外界的影响。若只是身处其中,只会让人感觉到这是没有任何异样的太平盛世。 可惜这些人之中,并不包含沈亦清。 她自认为虽然算不上绝顶聪明的那一种人,却胜在谨慎小心。越是表面看上去没有危险的平静时刻,在她的心中便越是值得提防与注意。 不消半天的功夫,沈亦清就发现自己的房间周围,总是会来来回回地出现几张熟悉的面孔。她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从前肯定也没有结交过,但是他们都依次轮换着在沈亦清的眼前出现过不止三次。 换做是其他人,可能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对于沈亦清而言却不一样,除了术数这样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专业技能,她最为擅长的其实是识人。她的这一项天赋的本质可能与宋致过目不忘的本领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凡是沈亦清见过的人,就像是能够立刻在脑海中存储一张肖像。 她不会记错自己见过的人,那么即便是庆望楼这样迎来送往的酒肆客栈,她的厢房周围不断有那么几个客人持续打转,也很难不引起沈亦清的注意。 董思思是不是燕家的人不重要,但是既然燕云殊信任她,并且与自己说过有什么需要都能找她。如果这不是她的安排,而这些人既能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来回转悠,又明目张胆地明确针对庆望楼的客人,那么董思思要么是迟迟没有发现,要么就是抱有置之不理的态度。以沈亦清的判断,这两种的可能性都是零。 思来想去之际,沈亦清终于还是有些按耐不住地随手抓住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书生男子,理直气壮地质问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在我房间门口徘徊?” 白衣书生装扮的年轻男子赶忙避开道:“姑娘怎的如此无礼!小生不过碰巧路过,你我素未谋面,何苦如此栽赃陷害?” 沈亦清不急不恼道:“你不想回答也可以,反正你们五个人的面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三男两女,除了你之外,还有一对商人夫妇,一位中年妇人,以及一个壮年男子。回去告诉你的主人,要么就亲自来给我解释清楚,要么,与他交谈的可就不是我了。” 其实她的声音并不大,也没什么气势与威慑力,更何况就连她自己都是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绯腹要是人家软硬不吃,接下来该怎么做。 沈亦清的身后向来没有什么有力的支持,眼下和燕云易的关系也有些僵持。不要说这五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没有对她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便是有心加害于她,一时半会儿沈亦清也想不到能有谁会关心她的安危。 谁知,那名书生却好像的确相信沈亦清的威胁一般,分明有些紧张地解释道:“姑娘,你别误会,我没有什么恶意。” 沈亦清道:“我瞧你生得仪表堂堂,看你一身穿着也像是个读书人,没事在女子门前不停地溜达,还说没有恶意?” 书生只觉得百口莫辩,一张清秀的脸涨得通红。 董思思不知何时出现在沈亦清身后,轻声道:“此事的确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依照我的吩咐行事。” 果然如沈亦清所料,这些人就是董思思安排进来,或者说她起码知情。 随即,她摆了摆手,白衣书生用衣袖擦拭着额头的汗水,赶忙灰溜溜地跑开。 见沈亦清还有些半信半疑地盯着男子离开的背影,董思思知道这瞒不了她太久,索性就想借此机会,一股脑儿地将前因后果都给她解释清楚。 只见董思思素手为沈亦清斟了盏茶,伴随着浓郁清幽的茶香飘在鼻尖,顷刻间整个房间中的时间都流淌得好似慢了下来。 沈亦清的视线无意中被董思思的双手所吸引,那是双不同于京都女眷柔夷一般的精致肌肤,不仅没有肤如凝脂的质感,或是白皙幼嫩的纹理,更是在指节与手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茧子。 可这又完全不同于屏儿和方大娘那种每日辛勤劳作所留下的痕迹,那不是寻常的洒扫清洗所能留下的。同时无论是多么繁重的家务,都只会无差别地劳损整双手,而不会针对性地磨损一些特定的部位。 沈亦清忽然想起,她上次见到类似的痕迹,是在燕云易那双宽厚的手掌上。她甚至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自己的指腹从他手上茧子划过时的触觉,那是常年不懈地紧握兵器与缰绳才会造成的印记。 想到这里,她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身体不自觉地与董思思保持距离。 沈亦清满是警惕地问道:“你是将士?” 这句话问出口,连她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大梁从未设立过女子从戎的行伍,董思思又怎么可能会有机会效力军中。不仅是大梁,北凉和南唐都没有开过这样的先河。说到底,在现在的这个时空里,女子的地位终究不过是那些当权者能够把持在股掌之中的物件。 董思思平静道:“是。” 眼瞧沈亦清有些惊异的神情,董思思并没打算故弄玄虚。她动作轻缓地坐下身来,将亲身经历的那些遭遇娓娓道来。无论是年幼失孤,就连唯一的妹妹都惨死在自己眼前的痛苦,还是一步步在军中历尽磨难蜕变成能够与敌人匹敌的战士,还是以“董思思”的身份经营这家庆望楼。 这些她所能够说出的全部事实,董思思都无一例外地隐去其中关乎于自己感受的部分,将一切都告知沈亦清。 所以她的神情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之人前二十余年的人生,又或是以见证人的身份,抽离出本应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记忆。 她的语速并不快,但是拢共也不过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沈亦清在这个瞬间,忽然发现董思思是个极富魅力的女子,不单单是因为她能够将这个已经被尽可能简化的故事说得引人入胜,更是因为她那双如同海水一样深邃的眼眸。 董思思说完之后,故意有所停顿,留给沈亦清足够的时间消化这些远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话语。直到确定她并没有太多不解的情绪,她才放缓节奏继续直入正题。 沈亦清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董思思道:“因为我接下来说的话需要得到你充分的信任,那么就不应该对你有任何的隐瞒。我必须用足够的诚意赢得你的信任。” 沈亦清道:“你想要说的,就和外面那些人有关?” 董思思道:“你说刚刚那个书生?他叫陆然,是大梁博文斋的学子。相信不用我多说什么,你一定也清楚孙家主理的博文斋,是何等重要。他不满朝廷重文轻武的国策,甚至觉得博文斋没有阻挡这样的结果是大梁文人之耻,一次乘着酒劲公然将这样的想法写进诗句,公然提在酒肆的墙壁之上。结果,自然是连着两次的名落孙山,恐怕他终身都将无缘仕途。后来陆然就来到了忻州,成了庆望楼的文书。” 闻言,沈亦清只觉得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又是个怀才不遇,毁于自己恣意妄为的年轻人。不过这样也好,以陆然这样的脾性就算是入了仕途,恐怕也很难会有光明的前程。毕竟此时的大梁朝廷,连燕云易都容不下,又怎会爱惜一个说话并不好听的布衣书生。 董思思接着说道:“所以你不用担心他是图谋不轨之人,其余那些也都是庆望楼里面的自己人。他们都只是依照我的吩咐行事,原本是想要在不惊扰你的前提之下,关注你的动向并且向我汇报,谨此而已。” 沈亦清不解道:“我?” 董思思知道她想问什么,解释道:“其实这话我和世子说过,我认为不应该瞒着你。只有当你知道自己眼前处境的危险,才能够更好地配合我们。” 沈亦清没有想到就连燕云殊也牵涉其中,听她这么说,只觉得更加迷惑。 董思思道:“北境的人正在大肆搜寻你的踪迹,如今他们的人已经进了忻州城。虽然还需要一些时间,但是早晚就会发现你现在的具体位置。” 沈亦清苦笑道:“又是我?这群人到底是不是有病,怎么就是追着我不放。但是为什么这些一根筋的单细胞生物就是认准了我一个人,究竟我身上是有什么让他们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呢,我是真的很好奇。” 董思思道:“他们的目的就是绑架你作为人质,用来要挟燕少将军的人质。” 沈亦清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不仅没有煞有介事地认真起来,第一反应反倒是差点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用我来要挟燕云易?亏他们想得出来,这怎么可能。别说是作为人质,我想他现在可能看都不想看我一眼。” 说这话的时候,沈亦清并非没有难过的情绪。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在这片异域时空之中找到了能够互相扶持的队友,终究是自己搞砸了一切,怨不得旁人。 董思思道:“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你。这么多年,我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类似的神情,你所在的地方,他的视线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沈亦清微微张了张口,说不清楚是对她说的话将信将疑,还是内心深处有些自我逃避的情绪,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这不可能,是他让我离开这里,离他越远越好,就连这次与北境的战事,他也” 她自言自语地说到这里,忽然像是触电一般停滞下来,未说完的话语堵在口中,如鲠在喉。 如果董思思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天以来,燕云易刻意的疏远和冷漠,还有那些陌生冰冷的表情,难道说都是出于对她的保护? “莫名其妙!” 出乎董思思的预料,沈亦清并没有像她所见过的其他娇生惯养的女客人一样露出娇羞抑或心花怒放的神情。当她知道一切都是燕云易的良苦用心之后,不仅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感动,甚至明显地迸发出鲜明的愤怒。 这种热烈的情绪直直地冲向沈亦清的天灵盖,她气得猛地拍了桌子,显然是要将这没来由的怒火宣泄出去。 沈亦清口中犹自不住说道:“这是在做什么,让我感激他吗,还是感到愧疚?难道让我躲得远远的就能够以策万全,他到底是在想什么,又或者他以为我是什么?” 她的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很快的,这个房间似乎不能承载她的复杂情绪一般,沈亦清粗暴地推开房门,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走去哪里,说不定直接杀去万安也未可知。 正当她猛地推开房门的一瞬间,站在门前的一个小厮恰好被突入其来敞开的大门撞倒在地,整个人随即跌坐在地面上。 兴许是见自己闯了祸,沈亦清的情绪瞬间消散大半,满是不好意思地赶过来。 沈亦清一边扶起那个瞧着身形瘦弱矮小的小厮,一边连连道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实在不是故意的。” 这个小厮动作有些古怪,将头严密地埋在自己的手臂之间,只露出一双眼睛。见沈亦清和他道歉,不但不回应,还急匆匆地站起身来就想要逃开。 原本沈亦清并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初来乍到的新人,不想惹事而已。毕竟住在庆望楼的大都是非富即贵的客人,兴许只是想息事宁人。 但是望着他逃也似的背影,身段柔软而轻盈,沈亦清忽然就想到了什么。 “梁倾月,你站住!” 她的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张生得娇美的面容,眉眼清秀,一双泫而欲泣的眼眸最是动人心弦。沈亦清知道自己不会记错,尤其是那样婀娜轻巧的身姿,只有梁倾月翩然起舞之时才能与之相当。 即便这里是千里之遥的忻州,梁倾月贵为公主绝不可能率性离宫,但是任何事情都会有例外。显然,沈亦清的眼前便是这个例外。 只见不远处有些唯唯诺诺的小厮缓缓转过身来,这张脸的主人,正是梁倾月! 第九十八章 无妄之灾 沈亦清与梁倾月相对而坐,二人都迟迟未说出一句话。一个是心怀困惑,而梁倾月则更多的是夹杂着嫉妒、失落与悲伤的情绪。 很显然,方才沈亦清与董思思在房间里的谈话,她全都听见了。 千里迢迢地从京都赶来,为的不过是对燕云易的担忧和那一点点希望渺茫的希冀。如今看来,终究都是她的一厢情愿,所愿无非是梦幻泡影。这只是再一次印证了,燕云易的心中从来都没有她梁倾月的位置,无论自己为他做些什么都是徒劳。 她难以掩饰的落寞情绪尽数看在沈亦清的眼中,虽然不明就里,到底也猜测到了几分。 沈亦清道:“那个,你是担心燕云易?” 闻言,梁倾月有些羞赧而紧张地抬起头,与沈亦清对视之时,不免有些闪躲:“没有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很小,没什么底气。沈亦清有时难免有些好奇,以梁倾月在大梁皇室超然的身份地位,为何性格总是这般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就连说话的音量都不会很大。 沈亦清道:“没关系的,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用有什么顾虑。除了燕云易之外,这里没什么你会在意的人,相信起码你总不会为了我不远千里而来。” 她试图用些尽可能轻松的语调,减缓梁倾月的紧张与不适感。 沈亦清道:“不过你可能晚来一步,他们现在都不在忻州城里。” 梁倾月赶忙紧张道:“什么?他们已经出发了吗?” 沈亦清点点头道:“前几日的事情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现在大梁的援军应当已经到了。不管遇到怎样的危险,相信他们应该都能解决的,你不必太担心。” 她不知道自己这番安慰的话语能不能奏效,甚至在沈亦清自己的心中,都不免有些忐忑。要不然,也不会在清楚燕云易的好意之后表现出的反倒是没来由的愤怒。如果他有十足的把握,应当不会有现在这些多余的后顾之忧罢,说明就连燕云易都觉得这次北境的来犯不同寻常。 梁倾月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不行,他们不可以去万安,这里面有危险” 沈亦清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细节,警觉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去的是万安?” 梁倾月茫然道:“你刚刚不是提到” 沈亦清道:“我从没说过,而且对外公布的讯息一直都是分兵防守淄邑,就连上表大梁的军情也是这么写的。所以你为什么会说起‘万安’?” 梁倾月见她一副要刨根问底的模样,知道自己并不太会撒谎,难免露出破绽。 于是,她只得据实以告:“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军,燕少将军现在的处境真的很危险!” 沈亦清否定道:“不可能,南唐的人刚刚才离开,他亲口所说不会有假。大梁、南唐和北凉联军抵御北境,盟约书都已经签署了。大梁分兵六万,这都是写进去的数字,不可能有问题。” 梁倾月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说道:“这些将士的数目是对的,人也没错,可是可是” 越是到了关键的时刻,她却越是吞吞吐吐,教沈亦清只觉得焦急异常。 沈亦清道:“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身形健硕的男子,眼见梁倾月正欲向沈亦清说出一切,赶忙站到她与沈亦清之间,硬生生地阻挡了二人的对话。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坚定地望着梁倾月,微微摇了摇头。 沈亦清只看得清来人的背影,从他挺拔的脊背看来,瞧着就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果不其然,明显刚刚情绪还有些不稳定的梁倾月顿时就平静了下来,随即坐下连连灌了几口茶水。沈亦清见状,不免有些疑惑地望向这个陌生的男子。 “你是?” 男子沉声道:“谭景舟。” 沈亦清只觉得心神凛然,原来这个人便是传说中的典刑司谭掌司。依照札记上面的记载,这是个标标准准的酷吏,最擅长刑讯逼供,手中断送的性命无数。更为巧合的是,之前彻王妃之事,他也在场。换句话来说,那其实在沈亦清算计之中,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 正因如此,沈亦清望着他时不免有些心虚。毕竟他是破案无数的掌司,难保已经发现其中的端倪。总之能避则避,还是不要多打交道得好。 可谭景舟却并没想到这层意思一般,只是默然望着沈亦清,视线无异于打量每一个自己办理案件之中的疑犯,反倒教沈亦清觉得更加不自在。 谭景舟道:“公主要办的事情既已了结,还是早些回京都。” 梁倾月并没有直接回应,手中的杯盏却不经意地抖了两下。 沈亦清大致能够感觉到,梁倾月不管是用了怎样的方法,征求了梁成帝的许可与否,是在谭景舟的护送或是监视之下,安全顺利地抵达了忻州。显然,谭景舟也明明白白地听见了燕云易此刻并不在城中的讯息。既然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下一步自然就是将她完好无损地送回京都。 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做到谭景舟现在的位置,必然是不需要吩咐就能为梁成帝把事情做了。 如果是换个场景、换个时间点,无论他想做些什么,是三催四请地将梁倾月送走,还是代替她那个万人之上的父王将她绑回去,沈亦清大概率都不会加以阻拦。毕竟说到底是人家的家事,除了梁倾月之外,没有人有资格替她做决定。 可是明显这其中有些不为人知的内情,而谭景舟摆明了想要加以掩饰。沈亦清不知道梁倾月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究竟是什么,但是直观感觉到一定与这次的战役有关。 一旦想到这或许会影响到燕云易,她就没来由地感到紧张,不顾一切地想要阻止未知的发生。 沈亦清道:“你刚刚到底想说什么?” 谭景舟的视线登时集中在沈亦清身上,他所流露的不悦与冷酷,分明好像下一刻就能将沈亦清撕碎。而后者,丝毫不怀疑眼前之人有这样的能力与动机。 可她还是硬着头皮不为所动地拉住梁倾月的手臂道:“如果假使因为你今天的沉默,导致大梁的将士,还有燕云易遭遇任何不测,你是不是能够承担得起?” 谭景舟威胁道:“住口!” 他越是这样的举动,沈亦清越是急迫地说服梁倾月道:“你别忘了,你是大梁的公主,那些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不仅是你应当庇护的大梁子民,更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家才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朝廷可以权衡利弊,君主可以,臣子也可以,但是谁给过他们选择?没有!倘若兵败,那么唯有战死疆场这一条路,都这种时候了,真的还要隐瞒吗?” 她越说越激动,一双眼睛像是能够看穿梁倾月的内心。谭景舟不会再容忍她动摇梁倾月的意志,只消稍稍用力,就紧紧地攥住沈亦清的手腕。 谭景舟冷声道:“劝你不要说些不该说的,小心性命不保。” 沈亦清的手腕有旧伤,平日里就算是无意中碰撞,都会疼上一阵子。此时被他这么紧握着,却反倒化身体的疼痛为一腔悲愤,直勾勾地盯着他阴鸷的双眼。 她平静道:“谭掌司大可以试试看。” 以性命相要挟的,他不是沈亦清遇见的第一个人。就连萧念那样的喜怒无常,她都可以隐忍下去,何况是谭景舟这样直接地将狠辣都摆在脸上。 就在二人互相僵持着,矛盾一触即发的瞬间,梁倾月却终于放弃了全部抵抗。 “这是个陷阱,大梁的援军不会抵达万安。就算是到了,燕云易也调遣不了,他没有虎符。” 谭景舟大声喝止,但是显然已经什么都阻止不了。 梁倾月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灌进沈亦清的耳朵里。不单是她,就连躲在隔断暗门之中的董思思,也听得一清二楚。这不是简单的阴谋,而是杀人诛心、光明正大的阳谋! 沈亦清甚至处在一种出离愤怒的状态中,一时间想不到任何表达情绪的方式。她竖起食指,隔着不远的距离戳着梁倾月的方向,气得恨不能将自己所见到的每一个大梁皇室宗人都撕碎。 只是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并非因为眼前梁倾月所表露出的愧疚与悔恨,在沈亦清看来这都没有丝毫的意义。她之所以并未表示出任何对大梁以及这个败坏朝廷的不满,完全是因为任何的发泄都只是徒劳,挽救不了那些正在前线搏杀将士的性命。 梁倾月的情绪像是崩溃决堤的洪水,瞬间泛滥开来。或许是因为连日来从未经历过的旅途辛劳,又或是贵为大梁的六公主,对那些无辜性命的忏悔。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父王他他只是” 沈亦清冷眼旁观着她试图梁成帝找到合适的借口,却连个听着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欠奉。一旁的谭景舟表情极为难看,他一瞬不停地盯着沈亦清,唯恐她有半点过激的举动。他的手放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似乎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让像是沈亦清这样的普通人身首异处。 另一旁,沈亦清毫不避讳地迎着谭景舟的视线,毫不畏惧地说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还有,为什么要在现在告诉我。” 梁倾月没有停止自己满是恐惧的啜泣,竭力抑制住不可收拾的情绪道:“是我无意中听见父王和彭大人的谈话,他认为这次的战事是削弱北凉实力的好机会。” 说着说的,她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小了下去,显然就连她都不相信单单是为了这个目的。依照这些日子以来梁成帝处事的态度来看,沈亦清实在不难看出他生性多疑的本性,只是没想到如今又添了贪婪这一项。 仔细想来,以他的视角来看,这一定是既能削弱北凉,又能打击南唐的好机会。说不定,北境人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英勇,还能帮助大梁不费力气地了结了萧念这个心腹之患。 毕竟,梁成帝怎么可能真的容忍自己被萧念这样的年轻人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至于燕云易、燕云殊以及那五千燕云骑,能够为国家牺牲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光荣,他日大梁收复失地,自然能够告慰这些将士的亡魂。 沈亦清咬牙切齿道:“痴心妄想!” 梁倾月的哭声被她的怒吼声吓得戛然而止,一脸惊诧道:“什么?” 沈亦清道:“听不懂吗?还是你们这些人根本就不想听懂!你以为耍点手段,就能够利用这些北境人除掉北凉王,自以为是地觉得哪怕让他们损兵折将也是值得的,实在是无知至极!” 谭景舟喝止道:“混账!你居然敢亵渎陛下!” 沈亦清无惧道:“他难道就不会动脑子想想,北境现在攻击的是大梁的疆土,但是萧念为什么第一个发兵,南唐怎么就能及时派出援军。但凡这次输了,失去的不是万安、淄邑,又或是忻州,而是整个中原腹地!” 不光是梁倾月,此时就连谭景舟也有些讶然地望向沈亦清。这些他不是不知道,或是没有想过,而是“不可为”。如今朝廷那点个肮脏晦暗的心思,被沈亦清宣之于口,就像是当面揭去最后一块遮羞布。 沈亦清冷笑道:“没想到真正秉持公心的,居然是萧念。” 说着,她大步向前走着,眼瞧着就要推门离开。 梁倾月赶忙道:“你要去哪里?” 沈亦清冷声道:“乖乖回去做你的小公主,生灵涂炭又与你们有何干系。说到底,你们的眼中除了权势利益,装过自己的子民吗?又能有多少?你救过我,我很的确感激,但我们不是一路人。” 梁倾月望着她那副平静而冷漠的表情,只觉得心如刀割。 “对不起” 沈亦清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道:“好了,你不用再说了。这种话,你还是留给那些为国捐躯,却注定不会死得其所的人罢。如果他们在天有灵,或许会托梦告诉你他们会不会原谅这个敲骨吸髓的朝廷。” 梁倾月咬了咬牙,像是挣扎了很久,抹去脸上的眼泪道:“我有办法。” 沈亦清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理会她在说什么,转眼间就要消失在房间之外。 “虎符在我这里!” 梁倾月鼓起全部的勇气,做出了一个她此生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决定。 第九十九章 暗度陈仓(上) 谭景舟当机立断,瞬时就拦下梁倾月,心中也免不了有些惊慌。 他原以为梁倾月不过是温室里被娇惯长大的花朵,是梁成帝将养在身边的宠儿罢了。所以护送她来忻州也好,见燕云易也罢,就算路上埋伏着一些不安定的因素,至多只是麻烦了一些,料想这一程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此时听梁倾月所说,她居然将事关重大的兵符偷了出来,这可不是人头落地这么简单的小事。若是朝廷真的要追究下来,梁倾月身为皇室自然会被豁免,可牵涉其中的每一个人,都难免诛九族的代价。 他沉声道:“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梁倾月微微摇了摇头,这倒是在谭景舟意料之内,这么大的事情绝不是寻常人能够探听到。兵符隐秘,恐怕除了梁成帝之外也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具体位置。 沈亦清所思考的自然不是这些,她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兵符现在在哪里?” 梁倾月道:“就在我身边。” 分明近在咫尺,可单单这一个谭景舟横亘在她们之间,沈亦清就休想能够从梁倾月那里接过任何物件。 谭景舟根本没有理会沈亦清的存在,径直凛然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你得尽快回到京都,亲口向陛下解释。趁现在他还没有发现,或许有挽回的余地。” 从梁倾月的眼神之中,沈亦清可以看出几分迷茫和犹豫。要知道,不管她出于怎样的动机和目的拿到这枚兵符,就算她拥有无人可以匹敌的盛宠,一旦被梁成帝发现,将极有可能面临前所未有的危险。 帝王之家,不会有真正纯粹的亲情,尤其是当这件事情触及他的本来利益。 沈亦清不是没有担忧过梁倾月的处境,但是一切都迫在眉睫,断无其他办法。倘若今天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恐怕不久之后就会传来她甚至不敢想象的噩耗,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只会更加糟糕。 她只得咬紧牙关握着梁倾月道:“要不要救他们,只能看你的了。” 许久之后,当沈亦清从梁倾月的手中接过那半枚做工精巧细密的虎型兵符,能够清楚地看见她眼中同时存在的恐惧和希冀。 谭景舟不是没想过阻止,但是梁倾月却下定决心一般,不惜以死相逼。他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损失这次的机会与丧女之痛之间,不知道梁成帝会更在意哪一种。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钳制住沈亦清,低声怒吼道:“你这样做,会害了她。” 沈亦清望着那个原本曾经瞧着养尊处优的大梁公主,此时正用瓷杯的碎片抵着自己的喉咙,那双纤细白皙的双手微微颤动,整个人都像是有些失控。 “难道这些不都是你们那位陛下的过错?凭什么让成千上万的将士、百姓为了一个人、一个朝廷的独断专行而受苦。听闻谭大人年轻有为,是胸怀天下的有志之士,你又真的甘心就这么被人当做刑讯杀人的工具吗?看看你,再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她的勇气是你根本无法企及的高度。” 谭景舟没有想到这番话会从这么一个瞧着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嘴里说出来,登时便有些恼羞成怒。 梁倾月忽然说道:“谭大人,放她走!” 说着,她手中的碎瓷片又往自己的脖颈处深了些许,几乎已经能看到一丝血痕。谭景舟赶忙松开双手,故意向后退了几步,示意自己与沈亦清已经保持了足够远的距离。 沈亦清有些温和又无奈地对梁倾月道:“那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梁倾月声音颤动道:“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父王他总之我一定能想到别的办法,你不用担心。只不过他一定不能有事。” 她意有所指之人,自然是燕云易。 沈亦清属实没有想到,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可梁倾月就算是豁出性命,冒着被褫夺身份地位的风险,也依然愿意为了他献出兵符。 这应该就是爱,还是神情而凝重的那一种。除了钦佩与尊重之外,沈亦清只觉得无比珍视,她眼前见到的是那样晶莹剔透的美好情感。 她微微张了张嘴,却并不敢保证什么:“我一定会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好它,务必顺利地交到燕云易手上,希望到时候一切都来得及。” 随即,沈亦清还是笑着补充道:“但是你放心,我相信以他的能力,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地回来。到时候,他一定会亲自替所有将士向你登门道谢!” 直到从窗外望见她匆匆离开庆望楼,消失在视野之外的身影,梁倾月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瘫软地坐在椅子上,好似身上最后的一丝力气被抽干。 好在谭景舟却并没有像是要追赶的意思,反倒给梁倾月递了杯热茶。 他平静道:“她说的没错。” 梁倾月惊魂甫定地望着谭景舟,原以为依照他铁面无私的性格,应该很快就会将她绳之于法,押送回京都。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他的赞赏,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谭景舟道:“既然忻州与京都路途遥远,沿途被北境人设了不少埋伏,倒不如先在此处安顿下来,等到战事停歇再动身。” 梁倾月没想到他会改变主意,除了如释重负的喜悦之外,不免有些担忧道:“但是这样做的话,会不会连累谭大人?” 谭景舟望着面前这个涉世未深,眼眶仍有些红彤彤的灵动少女,那是种与自己所在典刑司的阴冷潮湿所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宽慰道:“陛下密诏让我保护你,一切以你的万全为上。至于兵符一事,今日你没有说过,我没有听过,更没有见过。记着,你人在忻州,没有机会下手。只要今后无人再提起,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所为。” 梁倾月点点头,满是感激,但还是有些犹豫道:“可是刚刚她” 谭景舟道:“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说话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沈亦清的模样。原来这就是千秋诞之中,那个能够设计构陷彻王夫妇原形毕露的始作俑者。谭景舟原以为会是怎样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之人,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胸无城府的少女。 与此同时,隔断之中悄然躲藏起来的董思思早已离开。 她清楚沈亦清将会不顾一切地到达万安,而这恰恰正中北境人下怀,也是燕云易最不想看到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她,然后阻拦她所有涉险的行动。就算要拼死守护大梁的兵符,也是她应尽的义务责任,绝非沈亦清这样手无寸铁之人。 董思思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然换了套便宜行事的装束。她动作娴熟,只消稍加装扮,便完全看不出是执掌庆望楼的尊贵商人,反倒脱胎换骨一般,瞧着像是个俊俏佳公子。 沈亦清人生地不熟,对忻州城极为陌生,照理说不应该有什么其他去处。可董思思沿着庆望楼周围找了一圈,就连之前萧念他们行船停靠的码头也循着路线沿途找了一遍,却没有见到半点踪迹。 可她倒算不上是没有半点收获。董思思很快就发现,周围除了燕云骑的暗影之外,还有许多生面孔。她刻意从其中一位年轻男子的身旁擦肩而过,留心到他身上挂着的配饰之中有一枚南唐羽林卫的玉牌。 董思思当即明了,这些都是凌飞宇留下的人。一来是为了静观其变,以防联军的形势有变故;二来,以当日凌飞宇与沈亦清的熟悉程度,看来恐怕就连他都不希望沈亦清被卷入其中。 瞧着这几个人互相之间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态度,董思思反倒察觉一丝不妥。 沈亦清分明是从庆望楼的正大门出去,没有任何乔装打扮,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分辨出来。此刻除了董思思之外,其余燕云骑的暗影都在各自搜寻线索。要说这些羽林卫明明知情,表面却还是装作安然无恙,未免有些过于刻意。 除非现在南唐的势力已然掌握沈亦清的下落,甚至可能是她整个人。 董思思不敢断定这样的猜想是不是确凿无误,但是稍加思索之后,她还是放弃了没有头绪的找寻,调转方向朝着远离城中心喧嚣的一处清幽宅邸走去。 “咚咚咚咚” 董思思轻叩门扉,一长三短的节奏半点不差,随后她负手静候在门外。 不一会儿,只听见一门之隔的里间有人缓步靠近。来人的脚步声不重,不像是手持兵器的壮士,故此董思思也只是空着两只手,没有打算平白起冲突。 很快,门便向外被推开,可她没想到自己所见居然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 “楚琇,怎么会是你?” 燕云殊与夏泽算得上是君子之交,曾经有段时间,他们终日都在忻州城中。虽然各自为政,效忠于自己的君主,但是二人志趣相投,无论是对于局势的看法抑或兴趣爱好都有许多共鸣之处。正因如此,董思思与楚琇也彼此熟悉。即便有些时间没见了,却都清楚互相的脾气秉性。 只不过随着大梁朝廷形势愈发严峻,南唐之中夏高帝身体日益沉重,几人不得不分道扬镳。虽然各为其主,但都是心胸坦荡之人。 此时此刻,在这处本就属于南唐的宅院门口见到楚琇,董思思说不上来是欣喜、疑惑还是意外。尤其是见到她如今曼妙妖娆的穿着气度,与印象中朴素清雅的气质截然相反,不免觉得有些陌生。 早有侍女在前领路,穿过精致的水榭,楚琇和董思思来到一处静谧的亭台。早就预备下的清茶,此时正温吞地氤氲着热气。一旁围绕着拜访了许多董思思平常爱吃的点心,若不是亲近之人,的确很难花费这样的心思。 楚琇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仿佛早就做好准备迎接董思思的出现。 迎着她的视线,楚琇也低头细细打量了自己一番,摊开手道:“许久不见,我是不是与以前相比差别很大?” 董思思道:“这没什么,何况你现在变得更加明艳动人了,是好事情。” 楚琇笑着摇摇头道:“人人都说庆望楼的董老板八面玲珑,可在我看来,她还是一样不擅长说谎。先别说我了,你是为了她而来罢?” 见她开门见山,董思思并不掩饰,直接道:“她人在哪里。” 楚琇道:“眼下应该已经出了忻州城了,向东大概两里路。” 董思思赶忙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要向外走。 楚琇不慌不忙地在她身后道:“现在去追肯定是赶不上了,盯着你的人一定比她多,暴露的风险也就更大。” 她说的话在理,可这只会让董思思陷入更加两难的境地。 “我答应过少将军,不会让她脱离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对于南唐有什么价值,况且这也不会是凌将军想要见到的结果。” 楚琇正色道:“说的没错,况且少夫人是我的病人,师命不敢违,我不该让她以身涉险。可是你我都知道,眼下的时局,没有任何人可以置身事外。” 董思思道:“她才多大年纪,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将她就这么丢到万安,不就等于让她去送死?” 楚琇道:“大梁与北凉的精锐之中都藏有北境的细作,王爷刚刚收到凌将军的密报,说北境大军突袭联军营地,北凉王与燕少将军为了夺回牺牲将士的尸骨,冒死血战万安城楼,他见到的是触目惊心的尸山火海,以及无数的北境人。少夫人是生面孔,军中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样貌,无论是运送什么机密的物件,她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董思思按耐住心中的紧张,故作平静地试探道:“她告诉你要送什么去万安?” 楚琇道:“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我只知道,这是她觉得需要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她实现自己的目的。” 董思思知道这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真如凌飞宇所说,北境之人前赴后继、无穷无尽,那么恐怕只会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糟糕。没了这半块兵符,就等于失去了大梁的六万援军,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不过迟疑片刻,便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第一百章 暗度陈仓(中) 此时的沈亦清,单人匹马,一身朴素简单的小厮打扮,顶着一张并不属于自己的普通男子面容。如果现在在她面前放上一块锃亮的铜镜,恐怕沈亦清也完全认不出来印照出的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就是她自己。 楚琇不愧是落霞山庄霍月婵的嫡传弟子,一手精巧的易容术世间罕有。 当初她替赵欣儿化妆成沈亦清的模样,就能够当着李姨娘和沈思云的面瞒天过海,此时将沈亦清变成一个大众脸的男人,自然更不在话下。 路程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有些波折。倒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沈亦清的骑术本身。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忽视了最为基础的那一点:沈亦清不会骑马。 从前的沈亦清长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乘坐马车的机会都屈指可数,与马匹接触的机会就更为有限。失忆醒来之后,她被赵嬷嬷忙着安排学习琴棋书画、礼仪女工,更加没有可能参与对于大梁女眷而言派不上用场的马术骑射。 所以当她就连翻身上马这样的基本动作都无法独立完成之时,楚琇的心里难免捏了一把汗。可箭在弦上,由不得瞻前顾后,就连现学的时间都没有。 沈亦清唯有将缰绳一圈圈地套在手上,意志坚定而大胆地向楚琇点了点头。随着座下的马匹被人驱动,她只感到整个人都前所未有地颠簸起来。随着它飞驰的速度越来越快,风从直直地冲击在她的脸上,带来有些轻微的刺痛。 她的耳畔呼啸而过簌簌的响声,就好像此刻自己在尝试驾驭的不是这匹烈马,而是有些失控的人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侧都是有些相似的灌木丛和高大的杉树,前路茫茫没有尽头,万安城就好似远在天边一般不知何时才能抵达。 兴许是过了半途,沈亦清依稀能在目力所及的尽头见到仍然没有熄灭的火焰以及焦黑的浓烟。她想着也许那就是刚刚经过一场激烈交战的万安城楼,那么自己的目的地总算是有了些盼头。 恰在此时,远处的草丛中忽然钻出来几个黑衣人。沈亦清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她实在太熟悉这身装束,完全就是当时在极乐楼所见到的那些壮汉。 领头的那人轻轻松松地吹了个口哨,沈亦清座下的马匹就温驯地停驻在原地。 为了掩人耳目,她所乘的这匹不是军中的战马。但是北境人对驯马的熟悉度与掌控力,还是让沈亦清大开眼界。另一方面,他的举动反倒算是将沈亦清救出水火之中。毕竟要不是他阻止这匹马横冲直撞,沈亦清的五脏六腑怕是都要被颠出来。如今能稍加歇息,着实是件好事。 只不过,当然这些不速之客绝不会这么好心。 “你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听着其中一名年轻人带着浓重口音的生硬问话,显然他对中原本地的语言也不是很熟悉。 沈亦清连忙道:“小的是忻州陈家的小厮,奉主人的命令送信去凉州。” 楚琇提前给沈亦清服下了药剂,能够帮助她改变自己的声音。所以此时她口中说出的,是连自己都第一次听见的青年男子声调。 听她这么说,那些黑衣人并未过分关注,甚至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要找的是个年轻女人,而且首领说过这个人应该是坐在马车里,他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 谁知另一人不高兴地说道:“小心点不会有错,宁可抓错了也不能让人跑了。” 那名刚刚问询沈亦清的男子道:“但是首领说过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以免打草惊蛇,我们” 那个明显比他们都年长些的中年男人提高嗓音道:“首领、首领,又是他!” 随即,他用沈亦清听不懂的语言连珠炮一样说了一长段话。他的语速极快,语音语调也不是很友好,大致能猜到是些咒骂他们首领,或是宣泄不满的话语。 他在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不敢答话,只得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听着。 这在沈亦清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信号。一方面自己眼下出现的时间点过于凑巧,正赶上这个人脾气暴躁的时候,说不准就会拿她出气;另一方面,就如同刚刚那个路人甲说的,他们的首领让他们注意影响,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 可是沈亦清现在只有一个人、一匹马,要是在这个荒郊野岭被他们秘密谋害,也只会是神不知鬼不觉。 果不其然,只见那个人群之中的中年黑衣人磨刀霍霍,目光凶狠地朝着沈亦清走来。她心中七上八下,竭力表现出一个怯懦的小厮遇到危险应该有的恐慌情绪,多多少少也的确代表沈亦清现在的心理活动。 “把他绑起来,连同剩下的那些降兵,一起赶到淄邑去修工事。” 此时的沈亦清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根本没时间理会那些人正一步步向她走来。她只希望自己听错了,那些北境人居然同时也会打算袭击淄邑? 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人,难道是从地下冒出来吗?粮草呢,又是从哪里运送过来?除非他们不吃不喝,躲藏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直到号角吹响的那一天。可就算自备干粮,一个人长途跋涉的负重,又能带多少食物,够几天的吃食? 沈亦清的脑袋飞速运转,但瞬间涌现的所有问题之中,没有一个是她能够解决的。术数不会有错,唯一的可能是假设的前提改变,也就是这些北境人有着异于常人的生理需求,又或是已经被训练到了能够忍耐的极限。 那么万安城现在会是怎样的景象,甚至要是他们突破生而为人的底线,那么以现在联军的兵力不能打,现在一定不可以! 万安是个陷阱,甚至说不仅是万安,淄邑也是。她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北境的目的,不是夺下任何一座城池,以中原腹地为据点,否则不会采取现在这样自杀式的袭击方式,完全不考虑这些城郭的可延续性。 她必须立刻出发,与他们会合的速度越快越好!只是就连眼前的这些麻烦她都无法摆脱,越是急迫,越是觉得无能为力。 伴随着一阵马蹄声,一批动静颇大的商队正在身后缓缓靠近。沈亦清能够清楚地看见,那群黑衣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虽是不情愿,但还是丢下了此时如同囊中之物的沈亦清,消失在两道的树林之中。 沈亦清不敢心存侥幸,更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只得故作平静地试图牵马离开。毕竟她根本没有把握能够独自驾驭一匹马,而若是被别人发现她笨拙的举动,只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没想到她悄然退到夹道边的策略依然不起作用,很快后面的人就追了上来,来人更是直接地与她攀谈起来。 “你不是陈家的小厮嘛,也是为了那桩生意去凉州罢,那咱俩顺路呀!” 沈亦清方才试图把用衣袖遮掩自己的容貌,以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此时听这人这么说,显然来人极有可能是事先安排的内应,这才转过身来抬头望向其人。 没想到,竟是之前在庆望楼中被她抓了个正着的白衣书生陆然。 她赶忙道:“陆公子,幸会幸会!没错,我正是去凉州。” 陆然望了好几眼沈亦清现在的模样,的确也是花了些时间才适应这副长相和声音。他笑着道:“既然是这样,不如同行罢,省得我一个人闷得慌。” 沈亦清明显能感觉到有人在树荫之后监视自己,一眼瞥过去,正好看见其中一个黑衣人对自己做了个噤声和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要是她敢乱说话,她连带着这些人都不用妄想活着走出去。 她自然是巴不得赶紧逃离,就连表面的客套推脱也没有,径直走向陆然的车驾。等到踏进车舱,却发现其中空无一人。 很快,陆然便紧随其后地走了上来,在车夫的驱赶之下,车轱辘终于开始了转动,沈亦清的紧张终于可以消散些许。 陆然道:“你刚刚是不是在找老板,就我一个人,她没过来。” 沈亦清心想,她们还真是心大,就让这么个文弱书生前来帮忙,也不怕连带着她和陆然一并成了这群北境豺狼的刀下亡魂。 她说道:“你老板果然厉害,应该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楚琇了?” 陆然耸耸肩道:“可能,与陆某无关的事情,不习惯多问。” 只见他此时的神情、做派分明与那日在庆望楼中判若两人,哪里像是一个文质彬彬,多问了几句就怯生生的读书人。 沈亦清挑明道:“你……真的是那天我在庆望楼见到的人?” 陆然一本正经道:“此话怎讲,我一介文人,行事光明磊落,从不做鸡鸣狗盗之事,更不会欺瞒他人。” 沈亦清道:“哦?那天我见到的分明是个温和谦逊的书生,恐怕和女子多说两句话都会觉得不好意思。至于你?明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群丧心病狂的北境人应该也能处之泰然,总不会是个巧合。” 陆然道:“人在不同的环境里,自然也会有不同的心境。既然老板信任陆某,亲自交托这样的重任,我怎么能继续等闲视之。” 之前董思思提过,他是个博文斋的饱学之士,只是看不惯大梁的风气才会到了忻州,入了庆望楼。沈亦清曾经想当然地以为他是那种怀才不遇的酸秀才,除了之乎者也,满脑子都是未实现的志向与抱负。 如今看来,这完全是自己的偏见与臆断。 透过车窗,眼瞧着暂时摆脱了北境人的掌控范围,沈亦清总算放下心来,有些焦急道:“能不能再快一点。” 陆然道:“不妥。我们现在是商队的身份,跑得太快反倒会惹人怀疑。” 沈亦清没有想到这一层,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可脸上的愁容又多了几分。 陆然看在眼里,状若不经意地安慰道:“他们都是身经百战、攻守兼备的战士,你认为的劣势未必不是战局的转机。更何况,你我所做的不过是顺势而为,真正的胜负成败绝非是三言两语能够决定的事情。” 随后,陆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说了许多有关于这次战局和兵法谋略的看法。沈亦清只能理解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是涉及到排兵布阵,她就真的一窍不通了。 陆然道:“人力终有尽时,可世事无常,瞬息万变。你我能做的、现如今正在做的,无外于尽力而为、量力而行,但求无愧于心。” 听着陆然有理有据的分析与见解,尤其是他最后的论调,沈亦清反倒隐约觉得,这几日不住翻涌的内心情绪莫名平复了许多。 沈亦清抱歉道:“对不起,陆公子。我承认自己初初有些太小瞧你了,还以为你是纸上谈兵的书生……不过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老板会让你走这一趟。以你的才华,在军营之中一定能派上大用场。但是有一点我不是很理解,既然你这么有想法,为何当时在庆望楼中不加入他们,共谋计策?” 陆然并未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对大梁的安危不感兴趣,别说是大梁,便是天下易主又如何?” 沈亦清的确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对于那些王权贵胄的轻蔑和鄙夷,她望着陆然那双深邃而满腹复杂情绪的眼睛,似乎能够看出那些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公。他又何曾不是一片冰心照自以为的明月,终究得到了什么? 不同于庆望楼里所表现出的事不关己的态度,眼前的陆然,无论是谈吐还是对于北境的态度,都句句在理。 沈亦清道:“可你怎么……” 陆然沉声道:“因为这不是简单的攻城略地,而是有预谋的屠戮和谋杀!” 看来在事关北境袭击目标的讨论上,他们的观点有着空前的一致性: 北境想要实现的,是彻彻底底地摧毁忻州! 真正和陆然接触之后,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有那么片面简单。庆望楼曾在他最为失意落寞之时给予庇护,于他就像是最舒适自在的避难所。但是一旦因为需要而离开,就不能够再继续装睡,重新变成那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大梁士子。 第一百零一章 暗度陈仓(下) 一路上,陆然与沈亦清交谈颇多,原本还要一两个时辰的路途也不再觉得漫长。不知不觉之中,沈亦清感觉到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她掀开车帘,只见此时车驾处在一处并不是很起眼的僻静角落,周遭都是茂密的山林,方圆之中没有旁人。 沈亦清道:“这里就是了吗?” 陆然指了个方向道:“依照地图上的位置,沿着这条路再走上一段,不久就能见到军营驻扎的据点。” 沈亦清点点头道:“你不和我一起去?” 陆然道:“眼下不知道这些北境人具体的藏身位置,难保他们早就派人在各个哨卡等着。做戏得演全套,既然说了这趟是去凉州,总得有人真的到了才行。” 沈亦清道:“但是你刚刚说的这些都很有价值,要不我去凉州,你去万安,你在战场上能发挥的作用一定比我大得多。” 陆然摆摆手道:“陆某凑不了这个热闹。” 见他有意推辞,沈亦清本想再继续劝说,却见他将一封厚厚的信笺递给自己。 陆然道:“我将自己一些粗浅的想法都记在这上面了,你如果不嫌麻烦,可以交给有需要的人。至于交给什么人,用或不用,都不必再知会陆某。” 瞧着陆然表现得毫不在意,却口不对心地将自己的心血付诸纸上,沈亦清只觉得有些莫名的感动。她珍惜地将这封信件放在自己身边,方才听他对于列阵对敌的见解的确有独到之处,兴许在关键时刻能够派上用场也未可知。 沈亦清赶忙施礼道:“我替这些将士多谢陆先生。” 没成想,面对她真诚致谢的眼神,陆然反倒有些不自在地刻意回避起来,神情又似那日在庆望楼之中露出几分羞赧,看起来分明是个性情单纯内敛的白净书生。沈亦清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起来,他这样的性格,实在不擅长做些盯梢的活计,看来还是动脑筋的工作比较适合他。 二人分别之后,各自向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渐行渐远。 陆然说的没错,即便沈亦清腿脚不快,可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也就在山涧隐蔽之处看见了联军的辕门。不得不说,萧念和燕云易选的这个地方着实不错,既通过自然环境隐蔽得极为彻底,又充分运用了地形优势,若是北境人想要派遣大队人马,则必然不能深入军中,最终也只能被一一扑杀。 “什么人!” 沈亦清正感觉走得有些疲累,不知此时从何处冒出来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来者不善地盯着她,完全将她视作具有威胁性的敌人。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穿衣打扮瞧着不像是此时此刻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尤其是面对着几人满是防备的态度,不敢轻举妄动道:“大家不要误会,我是自己人,刚刚从忻州城赶来,有要事要见将军。” 对面的哨兵道:“谁跟你是自己人。说,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有什么企图?” 沈亦清原本想要据实以告,但是忽然想到之前多次提到燕云骑和北凉的军队之中都被安插了细作。倘若真的如董思思所言,北境人现在非常想要绑架自己,用来作为威胁燕云易的筹码。那么姑且不论他们的算盘能不能打得响,起码她贸然暴露自己身份的举动很容易就会变成送羊入虎口。 她迟疑片刻,犹犹豫豫道:“我是忻州陈充家中的小厮,有要事禀报。” 其中一名哨兵满是怀疑地打量着她,沉声问道:“区区一个下人擅闯联军辕门,你是不要命了吗?” 沈亦清眼看着他们对自己的疑虑更甚,一时半刻之间又不能说清楚前因后果,只觉得有些危险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我是是来见杜伏杜公子!主人和他有生意往来,特地差遣我走这一趟。” 几人原本对她满怀戒备,甚至打算当做敌军探子处置,此时听她言之凿凿地提到杜伏,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这些都是北凉的士兵,自然认得杜伏,也清楚他凡事较真的性格,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此时见她说得煞有其事,恐怕的确事关杜伏本身,也不敢置之不理。 其中一人含含糊糊道:“既然是这样,我去确认一下,你就在这里等着。” 沈亦清先是吁了口气,既然他们听到杜伏的名字会做出这样的反应,至少说明她来对了地方。但是她很快就又紧张了起来,毕竟这可是个之前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冷面杀手,二人又没有什么交情,稍后真的见了面也不可能指望他替自己说话。 再者说了,萧念此前在忻州城往来,的确是假借了杜伏的名字,谎称自己是北凉富商杜公子,此时她以陈充家中小厮的名号求见本没什么问题。但是倘若这个哨兵是去和杜伏本人确认,而他一时间忘却了忻州城中的事情,甚至忘了陈充这个人,那她岂不是更加说不清楚。 正在沈亦清思来想去之际,只听见不远处人影攒动,有些嘈杂的动静。 别说是吸引她的注意力,就连这三两个哨兵都显得有些好奇。不过他们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士卒,虽然此处是相对不显眼的一处小门,方圆之内只有沈亦清这一个瞧着毫无攻击性的陌生面孔,他们也寸步不离地紧盯着,说是严防死守并不为过。 沈亦清从那些匆匆经过之人的表情上读出些许不妙,一个个的不是心事重重,就是步履急促。甚至隐约听见似乎有人在议论,说是将军伤得很重。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神像是瞬间沉入平静的水底,周遭的一切都寂静得可怕。 联想到远远瞥见万安城楼的大火,她的脑海中不知怎么的就浮现出燕云易满是伤疤的后背,无端冒出许多可怕的想法,该不会是自己来得太迟? 不一会儿,方才那个说要去禀明杜伏的哨兵回来了,正对上沈亦清惊慌失措的神情。他满是怀疑地再细细打量了一阵子,终究还是说道:“你,随我去见副将。” 沈亦清并未说些什么,看上去恭敬卑微地跟在他后面。眼见到了一个转角处,正好脱离门口那几个哨兵的视野范畴,沈亦清一个闪身,充分运用自己身材纤瘦娇小的优势,插缝躲在两个帐篷的交界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果不其然,察觉到沈亦清消失在自己身后的哨兵焦急地在周围找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任何发现,只得有些苦恼地咒骂了两句,不情不愿地离开。 沈亦清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想着刚好借机摆脱杜伏对自己的质疑。她趁着这会儿士兵都在各自忙碌,这处营帐没有人,索性摸了进去,随手套了身军服。她顺便拔下楚琇扎在她头顶的金针,同时去除脸上的妆面,终于恢复自己的本来容貌。 即便她能够低着头冒充兵卒,行走在军营之中,可是一副心事忡忡的模样却是丝毫无法掩饰。沈亦清此时迫切地想要知道军中大帐在哪里,这种鬼使神差的情绪让她差点都忘记了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 她压低头盔,以尽可能不被别人发现的动作幅度四处环视,走了好一阵子之后,总算在不远处望见那个白色的中军大帐。 沈亦清下意识地紧握双拳,深吸一口气,像是费尽极大的力气掀开那看似轻飘飘的帘帐。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疆域图和燕云易熟悉的字迹,一旁摆放着偌大的沙盘,占据了整个营帐大部分的位置。因此,以供歇息的区域被挤压得非常有限。 这里的光线算不上明亮,沈亦清隐隐约约能够望见侧面的躺椅之上,斜靠着一个疲惫的身影。是的,这片空间之内甚至没有安放一处足以让人舒展平躺的卧榻。 她只觉得心上莫名有些酸楚,尤其是由远及近,望见明暗之间肩膀上缠裹着醒目肩伤的侧边剪影。这个人一定是很疲倦,但又时刻保持着警觉和防备,才能够在困顿至极之时,都不容许自己惬意地安歇片刻。 “药!对,我有药!” 沈亦清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这会儿才想到楚琇给她带了特制的金创药,专治各类外伤,应对眼前的情况最是合适。她不敢再耽误时间做些毫无意义的揣测,赶忙慌乱地在自己腰上摸索了一阵子,好一会儿才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 她自顾自地说道:“那个我这里恰好有些治疗皮外伤的药粉,现在应该挺适合你用的。” 一边说着,沈亦清一边明显有些紧张地倒了碗温水,手微微颤抖之际还泼洒了一些出来。她一只手端着半满的茶碗,一只手紧紧握着金创药,鼓足了勇气刚想走近,只一个转身的间隙就撞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沈亦清出乎意料地吃了一惊,手上端着的瓷碗猛地掂了一下,大半浇在了来人的衣衫上。她赶忙慌张地腾出手来,四下寻摸干净的手帕,想要替他擦拭。 她赶忙道:“对不起,对不起。你赶紧擦擦干,伤口不能碰水!” 没成想,此时耳边忽然传来有些陌生而熟悉的冷漠声音:“这么关心本王?” 沈亦清这才抬起头来,没想到正对上的不是燕云易,而是萧念那张眼下有些憔悴,却依然无比冷峻的面容。 “怎么会是你?” 萧念置若罔闻,丝毫没有理会她诧异的表情,兀自拾起沈亦清方才取出的白色瓷瓶,将信将疑道:“这就是你带来的药?” 沈亦清瘪了瘪嘴,不情不愿道:“嗯。” 萧念冷声道:“你想给毒害本王。” 沈亦清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在无声控诉面前这个严重患有被迫害妄想症的暴君,但是瞥见他右肩极为显眼的伤口时,终究还是决定口下留德。于是,她只是一把将瓷瓶从萧念手中抢回来,平静道:“随你怎么想,本来也不是想要给你用的。” 萧念今天却格外有耐心地并不生气,反倒好整以暇地顺势坐在沈亦清面前,同时也故意拦住她的去路。 沈亦清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甚至似乎有些笑意的神情,尽可能好声好气地说道:“可以劳驾你稍微让一让吗?” 萧念沉声道:“是谁放你进来的?” 他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要是实话实说,保不齐会连累无辜的哨兵,毕竟不是人家不尽责,实在是她沈亦清有些不讲道理。 沈亦清轻咳两声,有意岔开话题道:“咳咳那个,我看你伤得挺重的,不要紧?” 萧念道:“你是想问我,还是想问燕云易。” 沈亦清下意识赶忙介绍道:“你别乱说,我没有。” 萧念道:“你方才小心翼翼的模样,是不是因为误把我当作燕云易?” 沈亦清愣了愣道:“你刚刚不是闭着眼睛在休息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进来的?” 萧念不屑道:“你以为有多少人能随意出入?我如果不能时刻保持清醒,难道要等着你来谋害我。” 沈亦清默不作声地蹙了蹙眉头,她并不喜欢萧念这样的处事风格。无论是他的敏锐还是待人接物的冷漠程度,都多了一层超出北凉王高傲之外的东西,眼神中流露出的阴冷倒像是归属于豺狼虎豹之类的珍禽猛兽。她总觉得自己丝毫不需要怀疑,若是下一秒他不高兴,就会将自己撕得粉碎。 萧念毫不在意地掀开自己的外衫,这才露出自己草草包扎之下,浸满了鲜血的伤处。他并不介意此时沈亦清就站在他面前,也没想要要有所避忌,稍微用了些力气就将瓷瓶从沈亦清手中捞了过去,显然他想要自己换药。 可是就算他有着异于常人的忍痛能力,这么大面积的剑伤,又岂是他能够轻而易举一个人清理完全的。此时萧念的模样的确算不上轻松,明显有些隐忍的神态多了几分痛苦。 沈亦清很想置身事外,甚至完全可以借此机会一走了之。但是近距离望见了萧念沾满了血污和泥沙、触目惊心的伤口之后,她又的确不忍心坐视不理。 沈亦清略有犹豫之后,还是不得不咬了咬牙,抱着豁出去的心理,本着救死扶伤的心情,又从萧念手中将药粉抢了过来。 “放心,我没想毒死你。就算是,也不会是这个时候。” 第一百零二章 互不亏欠 沈亦清知道他是铮铮铁骨的北凉王,也从没怀疑他在战场拼杀历练来的胆识,只是真的见到他超出常人的忍耐力,还是不由得感到诧异。 他肩上的剑伤深可见骨,没有及时清洁处理,此时显得格外红肿可怖。好在时间没有拖得很久,否则恐怕也不是简单清创涂药就能解决的。只是现在的伤势已然很严重,沈亦清没有任何把握。 她望着眼前有些触目惊心的画面,竭力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有些紧张道:“会有些痛,你忍着点。” 许久不见有人回复,沈亦清转过脸来,却只见到萧念面色不改地盯着自己。 见惯了他平时说不清楚是嚣张还是轻蔑的神态,面对眼前这副安静的模样,沈亦清一时间反倒有些不适应。萧念像是罕有地卸下沉重的防备与躯壳,终于变得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沈亦清尽可能动作轻柔地将那些她并不清楚成分的药粉一点点敷在那道被清水冲洗之后显得更加血肉模糊的伤口,一边留心手上的动作,一边不得不关注萧念的表情。饶是她这样的局外人,都难以想象这会是在肉体上承受着的怎样剧烈痛苦,但是萧念只不过是微微蹙了蹙眉头,却极度自制地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 也许是顾虑太多,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沈亦清才温温吞吞地将药粉均匀地洒在他肩上伤处的全部位置。 萧念面无表情地轻微一瞥,这才稍稍表示出些许满意道:“你也不算一无是处,或许还能做个勉强合格的下人。” 沈亦清可没心思理会他的冷言讥讽,微微挥舞了几下有些轻微酸痛的手臂。方才小心翼翼地生怕触动他的伤口,此时终于能够舒展开来,只觉得如释重负。 就沈亦清的私心而言,她对萧念其人不仅没有半点好感,甚至尽可能不想和他有任何接触。既然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已经尽到自己的义务与善心,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久留的必要。 眼看着她兀自稍微收拾了一会儿,便径直想要离开,萧念却好似并没有放过她的准备,没有受伤的手臂稍稍一个用力,就将她拽到自己面前。 沈亦清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他怀中,好在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抵住他,将他与自己的距离竭力推开。 她没有耐心地冷声道:“你到底想干嘛?” 萧念并未言语,那张并没有任何善意神情的冷峻面容,显然也透露着对沈亦清的无差别式漠然。他只是用手指了指自己上了药之后却仍然暴露在空气之中的伤口,并未说一句话。 沈亦清认真地意会了片刻,只觉得好笑地问道:“你不会是指望我给你包扎?” 萧念随手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掏出一卷干净的纱布,正好丢向沈亦清的方向,后者居然下意识地稳稳接了下来。 刚拿到手里的那瞬间,她就后悔了。不过说服自己并不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尤其是瞥见他因为没什么血色而显得有些苍白的面容,还有眼眶下浅浅的乌青。 面对北境人不知疲倦的冲击以及无休止的纠缠,萧念身为统帅,恐怕也是疲于应付罢。既然大家都是为了消灭无谓的战争,保全对自己最重要的人,那么这点莫须有的委屈,沈亦清并不会特别放在心上。 她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心中无声地咒骂了几句,终究还是抄起纱布沿着萧念的肩膀和腰间扎扎实实地缠绕了几圈。 萧念的皮肤呈小麦色,整个人的身形轮廓恰到好处,手臂与胸膛的肌肉线条极为清晰,看得出来有常年习武锻炼的习惯,也的确符合他凡事身体力行的处事风格。不过这样以身犯险的行军方式,的确说不清是不是明智的选择。 “不要妄自揣测,做好你该做的事情。” 闻声,沈亦清心神一凛,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这个人没理由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最多是察觉到她有些想入非非罢了。是的,一定是这样,但是差点忘了他心思过于缜密,为人城府极深,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她自顾自地想着,一边匆匆忙忙地收了个尾,故作轻松地退到一旁。然后趁萧念低头查看伤处的空挡,沈亦清一个转身,轻轻巧巧地消失在军帐之外。 等到萧念抬起头来的瞬息,其人已经不见踪影,循着外面的光亮只能见到微微有些掀动的帘幕一角。 沈亦清故意压低头盔,见缝插针地跟在一支路过的行列之中,动作有些笨拙地尾随其后。另一边,她还有些心不在焉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生怕那个喜怒无常的北凉王万一心血来潮地执意要为难自己。 好在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旁的动静,沈亦清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脱一个极度危险的魔爪,转眼间便见到自己身处在似乎有些熟悉,但周遭风景完全陌生的地方。 乍一看,这里很像她听姜乾描述过的军中校场。类似的场地沈亦清在大梁皇宫见过,但是不同于皇宫中的花拳绣腿,真正的演武场学的练的都是杀人技。所以一排排摆放的兵器都是锋利无比的锐器,任意一处设计也都是为了模拟战场上会真实发生的陷阱与无数种危险。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记着,你们是燕云骑的一员,都是我大梁的好儿郎!不管是眼前北境的这些杂碎,还是任何未知的困难,都不会成为阻挡你们的障碍。是,他们不惜使出卑鄙龌龊的手段,谋害不少同袍的性命。但是别忘了,他们虽然年纪尚小,却都是燕云骑的战士,不惧生、不畏死,那些北境蛮贼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为了他们,联军的大将军与燕少将军孤身前往,不惜以身涉险,也要避免他们的遗骸被蛮贼践踏。你们说,这样的血海深仇,我们要不要报?” 一众将士异口同声道:“要!” “北境蛮贼,要不要除?” 只听见此时的声音更加洪亮,每个人的表情都同仇敌忾道:“要!” 沈亦清有些茫然地听着高台上一名陌生男子的话语,他虽然没有高谈阔论的气势,或是大义凛然的磅礴,却分明能够让人有种莫名的归属感与信念支撑。 身处其中,沈亦清能够充分感受到周围每一个将士的血液都在随之沸腾,他们的情绪一点点地互相影响、交融,就像是星星之火呈现燎原之势。 不知是谁先领头说了句:“杀尽蛮贼,护我河山!” 随后,整个演武场的杀声震天,这数千人引起响彻云霄的轰动。这种气势如虹的士气愈演愈烈,直至传导到联军营帐的每一个人,一扫这两日北境人突袭之后所带来的消沉与低落。 沈亦清不知不觉地也融入其中,只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流淌过,像是回到了京都荣远侯府中那个小小的院落。每个人都一定会有自己想要保全的珍藏,而这种几句感染力的氛围,恰恰是可以调动内心深处最想要呵护的东西,激发人无尽的潜能。 恰在此时,她感觉自己被人紧紧地向着一个方向拉扯,沈亦清根本来不及反应。不多会儿,就被人连推带拽地拖进一处相对静谧的营帐。 即便如此,还是能清楚地听见外面喧嚣的呐喊声,以及升腾起来的士气。 毕竟不知道此刻将会面对的是什么人,又是否会对自己不利,但是沈亦清还是强忍着有些惊慌的情绪,故作镇定道:“你不要轻举妄动,我可要喊人了!”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在背景声音的烘托下,眼前被阴影遮挡住分不清楚长相的男子发出的声音有些模糊,沈亦清只能囫囵听出个大概。但是这个音色却有些熟悉,似乎来自于一个她应该并不陌生的人。 沈亦清试探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看得出来其人的情绪有些明显的波动,他上前走了两步,但又像是在瞬息的思虑之后觉得不妥当,赶忙向后退了一大步,与沈亦清保持着足够疏离的距离。 从沈亦清的视角看来,他此时站着的位置正好处在几缕明媚的阳光之下。当然这些亮度对于整个幽暗的营帐来说只是微弱的烛火,可是却足够沈亦清看清楚这个男子俊朗却清冷的容貌,还有眉眼之中的焦急与担忧。 “燕云易” 她下意识地喊了出来,除了诧异之外,这一声呼唤却像是期盼了很久,却也紧张了更久的自我挣扎。 燕云易并没有感知到任何归属于她的情绪,只是兀自命令道:“回去。” 沈亦清蹙了蹙眉头,越是联想到董思思说的一切,就越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这种说不清究竟是真的为了她的安危着想,还是单纯责备的口吻。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觉得我们应该谈一谈。” 平日里,二人也不是没有任何的矛盾,可是燕云易并不会关闭自己沟通的渠道。即便对待事物的见解不尽相同,又或是立场各异,但是他还是会给予沈亦清足够的尊重与尽可能的理解。 但是眼前这个燕云易,却表现得判若两人,越发让沈亦清觉得陌生。 他没有给出任何鲜明的态度,只是一再强调道:“我再说一次,回去。” 沈亦清没有心思,更加没有时间去分辨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就是再没有分寸,也懂得说服自己一切以战局为重。于是她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但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点时间?” 燕云易道:“我与你没有什么可谈的。你要是再不走,我会对你军法从事。” 沈亦清忍无可忍道:“够了,燕云易。” 燕云易望着眼前这个单薄地套着宽宽大大的铠甲,竭力强忍着失望与难过情绪的女孩子,忽然有些不忍,一时间根本说不出更重的话语。 而沈亦清又何尝不想问清楚,究竟他这么做是出于怎样的心情,真的是董思思说的那样,还是像自己所亲眼看见的一般,徒留下对她满眼的厌烦与不信任。 可是话到嘴边,沈亦清只是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吐露一句心声。她忙着从最贴身衣物内嵌的囊袋中取出那半枚至关重要的兵符,眼下除了尽自己所能不给他们添乱,沈亦清觉得可能也没有旁的事情可以帮忙。 燕云易自然是一眼就认出来她手中的信物,不免肃然问道:“你怎么会有兵符,是谁给你的?” 她自顾自地说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总之你赶紧拿着它去调兵,才能纾解如今万安的困境。” 燕云易道:“如果是来历不明的东西,我不会用。” 沈亦清知道他素来是有原则的人,如果说大梁忠君爱国之人有个名录,他就算不是位列榜首,也肯定会名列前茅。只是她没想到,如今兵临城下,北境人呈虎狼之势,也还是不会改变他的半分坚持。 她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你如果非要听实话,那我就坦白地告诉你。大梁朝廷那一帮人打着联军的旗号,试图诓骗北凉和南唐参与进来,并且让他们成为抵御北境的主力。他们天真地指望借这次的战役削弱北凉的实力,之后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地夺回失地,甚至换取数之不尽的财富。” 沈亦清顿了顿,但还是直白地说道:“所以,他们宁可将兵符藏起来而不交给你,为的就是让联军没有调动大梁主力六万大军的资格。” 燕云易神情平静地听着她娓娓道来,就如同在听一个事不关己的事情。 沈亦清幽幽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但是看看外面这五千燕云骑将士,这些和你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他们凭什么为了这么一个昏聩的朝廷白白断送掉大好生命。还有联军的那些人,他们不辞艰险地参与这场甚至不在自己国土上的战役,难道就是为了充当某些深处高位之人的垫脚石?” 她继续道:“这是梁倾月偷出来的兵符,她不远千里特地赶到忻州城就是想要见你一面,因为她知道那些人的盘算之后很担心你的安危。用或不用,在你,我没有任何干涉的权利。对了,我替你答应过梁倾月,献出兵符一事你得当面向她致谢,所以你得活着、好好地回到京都,不能食言。” 说完,沈亦清望着燕云易不见波澜的神情,反倒察觉到心上一阵平静。她轻轻地将兵符放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上,刻意回避他的视线,很有自知之明地转身离开。 意料之中,燕云易没有丝毫挽留。 那就这样,你的救命之恩还有我所说出口的谎言,算上这次我带来的兵符,就当做你我互不亏欠的彼此清偿。 沈亦清抬手掀开帘帐,只觉得外面的阳光耀眼得很,却刺得眼睛生疼,让她的眼眶都不自觉地有些湿润。 第一百零三章 聊以慰藉 沈亦清弗一走出来,忽然有种天地广阔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向何方的迷茫之感。 这里将会面临很多场生死殊途的较量,或许也会关乎无数人的未来,但是都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又或者说,她不会被允许产生任何联系。 深吸一口气之后,沈亦清本该觉得轻松,但是真正感受到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虚无。 “你怎么来了?” 正在此时,背后传来一阵惊喜的疑问。闻声循去,沈亦清望见的竟是凌飞宇清朗的面孔。他的眉宇之间舒展开来,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这也是她踏入这片陌生土地之后这么久,第一次接受到并未被排斥或质疑的情绪。 这一瞬间,她莫名感激凌飞宇的出现,让她一时半刻无处安放的落寞有了暂时停靠的地方。 凌飞宇能够清晰地察觉到沈亦清笑容的勉强,看得出来她情绪并不好。随后见燕云易从她方才停留的营帐里踏出来,便大致能猜到几分。 他礼貌地问询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沈亦清甚至没有回过头看燕云易一眼,反倒自顾自地快步走向凌飞宇道:“怎么可能。对了,我是从忻州城一路赶过来的,这一天都还没怎么吃东西,你看能不能?” 她心知凌飞宇待人谦和,面对自己困顿的处境不会坐视不理,故意勉力支撑了一个笑容。 果不其然,凌飞宇只是稍稍打量了她与燕云易之间有些微妙的神情,便让开一条路。 他笑着道:“这边请。” 燕云易有意阻拦,却只见沈亦清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他兀自张了张嘴,终究只是握紧了手中那枚通身剔透的兵符,迟迟没有说话。 在沈亦清与凌飞宇并不算长久而密切的接触里,她一直觉得这是个文质彬彬、谦和有礼的君子。只是听闻过他是南唐羽林卫的少统领,但是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只以为是个朝廷之中的官职而已。但是随着跟在他身后踏入南唐驻军的阵地,才赫然有了全新的认知。 世人都道南唐偏安一隅,江南水乡之地处处歌舞升平,尽皆秀丽柔美的风景。可是很少真的有人了解,能够成为三足鼎立之中极为牢固的一部分,南唐的军事架构绝非形同虚设。 这里是凌飞宇此行所统领八万精兵的冰山一角,但是行动举止却整齐划一。虽然人数众多,颇为密集地聚集在一起,但是鲜少发出任何响动,随时都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沈亦清置身其中,所感受到的竟是极其浓重的肃穆氛围,有种无形的军纪笼罩着每一个人。 凌飞宇所路过的每一个角落,将士们都无一例外地行注目礼,连带着在沈亦清身上扫过去,反而让她不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就这样穿过重重人海,凌飞宇这才将沈亦清引入自己的军帐。 别看外面瞧着是个平平无奇的营帐,与方才路过的无数个帐篷别无二致,可是真的走进去才会发现风格完全不同。首先是这处营帐之中的光线极为充足,照得每一处陈设都清晰明快。再就是,这里面没有多余的桌椅板凳,一应布置极为简洁,同样没有设立床榻,一眼看过去勉强能够支持基础的案头工作。 面对沈亦清的时候,凌飞宇又放松了方才在外审视每一个将士时的严苛神情,转而带了些温和的笑意,甚至明显有些无措道:“不知道你要过来,没怎么提前准备,看着有些凌乱。” 一边说着,他一边急忙将唯一的躺椅上堆满的案牍卷宗抱起来,腾挪出一块可以坐下的位置。 沈亦清见他这么客气,反倒很不好意思,笨拙地试图帮忙清理:“哪有,我觉得这里挺好的,你收拾得已经很干净了。是我的问题,也没征询你的意见就跑过来打扰。你这会儿一定已经很忙了,我还跑来给你添乱。”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兴许是方才燕云易赶她走的语气实在有些严厉,让她不由得反思自己的不是。虽然刚刚当着燕云易的面,沈亦清表现得不卑不亢,但是早在那时她的内心就开始犹豫:究竟这次自作主张地拜托楚琇,自以为有意义的只身前来送兵符的举动,是真的能够帮得上忙,还是一种根本不必要的累赘。 凌飞宇认真地直视沈亦清的眼睛,肯定道:“怎么会,你到这里来,必然有你自己的道理,况且我这里这会儿本来就没什么事情。” 大战在即,怎么可能会有闲下来的时间。沈亦清望着他明显比前两日要憔悴得多的模样,自然不会相信他这种明显是要宽慰自己的话语。但是,他愿意分出些精力来开导自己,本就应该是心存感激的事情。 沈亦清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的碌碌饥肠也没有给予她这样的机会,此时有些空旷的营帐之中能够清晰地听见沈亦清肚子的响动。 “咕咕咕” 要是换做旁的女子,恐怕只觉得羞愧异常,急着找个空隙钻进去。但是沈亦清却没有半点扭捏的情绪,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不争气的肚子,抱歉道:“那个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还是想问一下,有没有吃的。” 凌飞宇这才反应过来一般,赶紧忙里忙外地张罗起来。 这时的他还没有穿上厚重的铠甲,也不想平日里素雅文人的打扮,只是身穿最普通的白色里襟,外面穿着通裁式的短衣裳。凌飞宇卷起袖管,自顾自地忙着埋锅造饭的模样,莫名让沈亦清感受到浓重的烟火气息。 沈亦清很是埋怨自己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是了,这里又不是在清秋苑或是庆望楼,有早就陈设好的东厨,能够随时配合着烹饪菜肴。眼下他们可是在军中,不单单是在饮食方面定时定点严格遵行,更是怎么简单怎么来,故此都以干粮为主。 可沈亦清是一介女流,又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凌飞宇自然不能粗浅地用些硬得硌牙的烙饼、杂粮应付过去。那就少不得要从只锅开始,一点点准备起来。 沈亦清当然受不起,连忙阻拦道:“别别别,千万别弄得这么麻烦。我这个人特别好养活,有什么吃什么,你就看有什么现成的就行。” 凌飞宇只是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沈亦清拉住他的手背,并不置可否。但是转过身来,依旧忙碌起来。不仅如此,他断然拒绝任何人的帮忙,只自己一个人忙得热火朝天。 望着他的背影,沈亦清实在是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是这么固执,燕云易是这样,他也是这样。怎么没有人问过她究竟想要什么,还是说根本没有人在意? 想到这里,她本该多多少少有些愤懑的情绪,可是转过身来正对上凌飞宇真诚而有些憔悴的笑意,却都消散殆尽。 只见他端着一碗再是勉为其难也无法和“精致”二字相对应的汤面,尽可能表现从容地向沈亦清走来。细细看来,陶碗之中盛着清汤寡水的粗面,一旁摆放着几根油菜,瞧着并没有多么诱人。不过这里可是军中,就算是这么一份不起眼的清水面,都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精妙食物。 凌飞宇温和地递到沈亦清面前,面碗蒸腾的热气同时氤氲着她的思绪。 一时间,她像是忘却了所有的不快、忧虑与失落,心中只余下难以言喻的感动道:“这是给我的?” 凌飞宇笑了笑道:“平日里没什么机会下厨,今天算是个不小的考验。而且这里没有别的食材,我会做的又不多,就只能给你做了这个。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合你的胃口,你先试试,不行的话我在想别的办法。” 遭受冷遇之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现在面对他的认真对待,沈亦清那些根本无处宣泄的消极情绪一股脑地涌现出来。 甚至就连她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觉得鼻尖微酸,眼眶没来由地湿润起来。 她努力强忍着泛滥上来的委屈之情,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道:“谢谢,但是实在是太麻烦你了,搞得我都觉得过意不去。其实给我一块干粮就行了。眼下这种环境,根本不应该挑剔什么,能果腹就已经是万幸了。” 凌飞宇道:“你以前身体不好,好不容易痊愈了,不能掉以轻心。我们都是行军打仗的行伍出身,就着凉水吃些干粮已经成了习惯。但是你不一样,更何况你不畏艰难地孤身前来,也是为了帮忙,不应该受这个罪。” 暮色渐沉,有些昏黄的天空别有一番美感,而这种妖冶得像是血色的残阳,的确很适合作为大战之前的序曲。 沈亦清与他四目相对,看得出眼里有几分真假。她很快就应声捕捉到凌飞宇话语中的细节,也清楚了原来南唐早已知道大梁朝廷的那些谋算。那么自己从庆望楼中出来之时,撞见楚琇并不是一种偶然或巧合,而是早在她与凌飞宇在忻州见面之时,恐怕就已经布下的设计。 只是凌飞宇果然是个坦荡之人,没教沈亦清失望。他明明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字都不向她透露。毕竟这件事情若不是他先提起,沈亦清一定绝不会主动告诉他。但是他却选择了让她更舒适的一种方式,不仅是用一碗面的温度,还是给她倾诉的机会。 沈亦清顿了顿,平静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凌飞宇坦诚道:“你问的是大梁之事,还是有关于你。” 沈亦清拿起筷子,卷起几根温润的面条,放在唇边轻轻吹走上面的热气,一边像是闲话家常一般问道:“我都想知道。” 凌飞宇道:“前者,是三天之前。” 沈亦清内心盘算了一下,那么的确是早在凌飞宇到达忻州之时,就已然比自己都看得更清楚。她微微点了点头,不由得在内心感慨西陵阁的情报实在厉害。 随后,凌飞宇认真地说道:“至于你我没想到会是你过来,这也不是我想看到的。他们不该把你卷进来,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和目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之中不仅仅是一个谦和的君子对于弱势之人的怜惜,同时还有些严肃与慎重。 沈亦清故作轻松道:“这都是我自愿的,而且当时情况紧急,除了我可能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或者说,也可能有别的选择,只是世事总是这么凑巧这不也是好事嘛,否则我不就错过了你这碗亲手做的热汤面。” 她一边大口咀嚼着,一边鼓着腮帮子向凌飞宇笑了笑。显然,这个话题已然告一段落,而这种被构陷算计的经历并没有对沈亦清造成任何困扰。 凌飞宇见状,原本有些蹙起的眉峰随之舒展开来。他见沈亦清大快朵颐的模样,反倒有些好奇起来:“真的这么好吃?” 沈亦清道:“你试试?” 凌飞宇方才的确多做了一些,索性也给自己舀了一碗。 小半勺汤汤水水的食物刚刚放进嘴里,凌飞宇的表情便难以控制地扭曲了起来。他实在没有想到,这面汤的味道不仅算不上美味,甚至到了难以下咽的地步。 凌飞宇赶忙要从沈亦清手中将陶碗夺过来,没成想扑了个空。 他不好意思地说道:“实在是太难吃了,你别为难自己。” 沈亦清囫囵将最后一口面汤一饮而尽,心满意足道:“说什么呢,这不是挺好吃的,我看是你太挑剔了。这个时候能吃上这么热乎的食物,我想今天晚上一定能睡个好觉。” 闻言,凌飞宇拾起一双木箸,风卷残云一般咽下碗里的食物,笑容从心里泛到嘴角,再一点点地随着食物滑进肚子里。 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落入地平线之中,皓月当空映照着星夜点点。 凌飞宇说子夜时分联军会集结下一步的行动,在此之前还有些时间休整。他还有些军务要处理,提前说了让沈亦清就在营帐之中随意安歇,不用理会自己。并且特地嘱咐她,不论晚上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离开此处半步。 距离他坐在案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等到沈亦清蓦然间回过头来,只见凌飞宇已经困顿难耐地伏案昏睡过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若不是还得在沈亦清面前强撑着疲惫的身躯,恐怕不至于像是现在这样累到极致。 沈亦清不敢惊扰,四下寻摸了一件藏青色的裘衣披风,蹑手蹑脚地盖在他身上。好好将歇一会儿也好,怎么说都还有几个时辰的安宁时光。 想到这里,沈亦清也不免疲累地打了个哈欠。这里的陈设简约,也没有能好好躺下来睡觉的地方,还不如像他这样趴在桌子上来得舒服。于是沈亦清迷蒙着眼睛,挪了挪不远处高低正好的木箱子,干脆坐到凌飞宇的对面,随即枕着自己的臂膀,不消片刻就睡了过去。 第一百零四章 黄雀在后 这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个夜晚,不仅仅是在战线前沿的万安城,更是京都城之中。 大梁皇城之中,东宫的正殿一如既往地留着灯火,太子梁筠仍俯首案前翻阅着绝不会出现在朝臣面前的案牍。 世人只道他身体羸弱,不良于行,所以不怎么出现在人前。但是鲜少有人知道,相比他那个还需要费尽心机夺嫡,几经周折登上王位的父王,梁筠却是自小在皇祖父梁文帝身边长大,并凭借世间罕见的才智无双,早已被梁文帝钦点并按照大梁名正言顺的储君来培养。 如今太子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明显有着超过自己身体年龄的憔悴与沉稳。 梁筠其人在梁文帝的身边耳濡目染,可谓是尽得真传。不仅在杀伐决断上与这个曾经制霸中原的帝王如出一辙,更是在谋略方面更为超群。他素来不多言语,谋定而后动,每每教人于无声之处听惊雷。 今晚不仅仅是他得忙于查阅一日连传十几封的千里加急军报,就连梁成帝也早就做好彻夜不眠的打算,此时正有些迫切地静候着他的定论。 其实除了近期为了北境战事不停奔走的宁王,就连太子与梁成帝,乃至整个朝廷的大多数臣子都不至于昏聩到为了追逐眼前利益,而将整个中原地区拱手让人的地步。而早在很久之前,太子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大梁朝廷之中有藏得极深的细作。 既然有人处心积虑地推波助澜,那么他便索性见招拆招。先是在军机阁的决议上秘而不宣地决定扣下六万兵马,更是有意绕过了宁王。再以各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至关重要、能够调动大梁主力的兵符暗中交到燕云易手中。 此举一方面能够确保前线的战士有足够的后备力量与北境蛮贼抗衡;另一方面,同时不失为引蛇出洞的好计策。近期这段时间,只要有人跳出来参奏燕云易谋夺兵权,就算不是奸细,也必定逃不脱干系。 如今万事俱备,安插在忻州的眼线来报,沈亦清已然在南唐楚王势力的协助之下携兵符离开城中。瞧着行踪轨迹,是直奔万安的路线。 倘若不出意外,此时她应该已经与联军汇合,而那枚兵符也就顺理成章地交到燕云易手中。换做是别人,恐生变故或是不臣之心,毕竟这可是数万精锐的兵权。可是梁筠故意设计由沈亦清成为经办之人,只因看中她的绝无二心。 许久之后,太子终于说道:“成了。” 梁成帝只觉得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稍稍落地,但不敢掉以轻心地问道:“依信中所言,除了相干人等,旁人一概不知兵符的具体下落。这话你觉得可信吗?” 此时一旁静默立着的太子妃苏滢躬身行礼之后,娓娓道来:“太子有意安排下面人透露朝廷限制燕云骑兵权的消息,为的就是不着痕迹地让南唐和北凉知会。他们既然还能表面上毫无芥蒂地与大梁精诚合作,起码说明在对阵北境这件事情上,大家都是站在同一阵线。” 梁成帝倨傲地听着,却神情舒展了许多,似乎很乐意听到这样的结果。只见他从容地坐了下来,示意苏滢继续说下去。 苏滢颔首恭敬地继续说道:“儿臣借着这阵子宫中议论北境战事的东风,装作在无意之中被倾月公主听见燕云骑势力单薄的事实。没想到,公主比我们想象中更加担忧燕云易的安危,她私下里央求儿臣替她想想办法。故此,儿臣依照殿下早先的安排,假意当着公主的面支走太子,给她制造机会单独留在东宫之中,于是就能顺势将兵符送出宫去。” 不出所料,听到她神色如常地说出将梁倾月作为摆布的棋子,梁成帝的脸色瞬间就“唰”一下变了颜色,周身有些怒色。 他却顾左右而言他道:“太子妃真是好手段,不愧是朕的好儿媳。” 苏滢怎会不知他是在心疼这个备受宠爱的女儿,当初太子与他说起这个计谋之时,梁成帝的激动之情不下数十倍。此时这样的冷言冷语,都已经算是不能更轻。 她并未因此而有触怒帝王的担忧,只是平静地回应道:“陛下谬赞了,儿臣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梁成帝冷声道:“你以为朕真的是在夸你吗?” 眼见他的愠色正盛,太子梁筠忽然开口道:“陛下只在意结果,此番只要能够肃清朝野,相信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被利用的,对吗?” 他的声音悠扬,分明是普通的语调却俨然散发着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 闻言,苏滢神色凛然地低下头,满是崇敬与平和的神色。而梁成帝的任何情绪也在瞬间消散殆尽,转而又是那副君王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 他顿了顿,语气和缓许多地说道:“太子所言极是。只不过,月儿毕竟是你的妹妹,要说总不至于亏待了她,或是让她受了委屈。” 梁成帝的神情与话语并不像是发号施令的帝王,反而像是在和太子协商,期盼他能够顾念手足之情,对梁倾月特别照拂。 太子表面恭敬道:“是,儿臣谨记于心。” 梁成帝自然拿不准他这么说是真的会照做,还是单纯地想要敷衍自己。可大梁朝野之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内忧外患无日无之。自打自己登基即位,凡是重大决定都无一不是与太子商议而行。越是纷繁复杂的政务,就越是得依仗着太子出谋划策,就像是这次北境突如其来的兵甲之祸,根本离不开他当机立断的气魄。 要不是太子先发制人地断言北境之乱不在于外、而在于内,恐怕大梁的一切行动早已暴露得更加彻底,就算不会损兵折将,也只能陷入被动的境地。 梁成帝虽然生性多疑,却并不是个斤斤计较、不能容人的小人。就如同他明明知道宁王在暗中多有活动,不仅与荣远侯府、兵部尚书等朝中重臣过从甚密,更是与南唐之人有过不少接触。可是梁成帝清楚宁王的所作所为与心中夙愿都是一心一意向着大梁,对他这个皇兄也绝无半点反叛之意,那么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此,他对太子并没有太多不满的情绪,反倒出言缓和道:“太子行事稳重,不必朕多说什么。太子妃,接着说。” 苏滢应声道:“是,陛下。倾月公主早在五日之前就已经出发去了忻州,至于路上会不会有什么变数儿臣相信父王既然能将公主交托给谭掌司,那么他势必是可信之人。最新的信件也印证了这一点,看来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行事。” 闻言,梁成帝聊表满意地点点头道:“嗯,你们做事情妥帖,朕心甚慰。” 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太子一针见血地问道:“陛下还有疑虑?” 梁成帝道:“朕是在想,以我对燕云易的了解,欺君罔上的事情他绝不会做。倘若他知道这个兵符是月儿偷出来的,依照他的秉性恐怕不敢擅专。但是没有这数万将士,你觉得北境之困当如何拆解?” 太子道:“陛下所言极是,所以儿臣已经让齐王修书一封,告知燕将军无需有任何顾虑,可以大胆行事。” 不得不说,梁筠的这招顺水推舟的确做得天衣无缝。他不仅利用梁倾月对燕云易的深情,借她之手将兵符从千里之外的京都城,不声不响地送到燕云易手上,更是通过梁倾月的口中,让齐王听见了万安将士所蒙受的危机。 整个大梁皇宫之中,梁成帝的子嗣并不在少数,但是唯独齐王与太子的关系最为亲厚。齐王视太子既是值得敬重的兄长,又有一层亦师亦友的关系。 这样重大的事情,齐王在得知之后,必然第一时间请教这个在他眼中尤为睿智的饱学之士。那么,太子就能够借由齐王的笔墨,暗中授权燕云易名正言顺使用兵符调兵遣将的权利。同时,他的这番举动能够帮助自己在齐王与燕云易眼中洗脱嫌疑,树立一个值得信赖的坚实身份。 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怀疑是太子有意扣下兵符,然后自导自演地再去毁坏自己意有所图的计划。 梁成帝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略微表示满意地说道:“辛苦你们了,没想到在暗中做了这么多事情。朕只愿一切尽如人意,月儿能早些回来。” 说是这么说,可他根本不需要知道这背后太子做了多少功夫,而他本人也并不是在意细枝末微的性格。就像是太子说的,只要结果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过程如何都不是他会关心的问题。 说得更难听一些,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就算是全军尽墨,但是能够换回大梁的稳定,在梁成帝的眼中也不会有任何值得惋惜的地方。毕竟他关心的并不是燕云易或是大梁精锐的生死,而是自己的江山社稷。 望着梁成帝渐行渐远,身披月色一点点消失在东宫的背影,梁筠不过是注目两眼而已,便又如常地俯身案前。苏滢有些犹豫的神情却在不经意间印入他眼中,太子并未作声,只是手握沾了朱砂的毛笔,潦草地一一写下批红。 苏滢迟迟没有说话,心知他是在等自己开口,终于还是问道:“有一事臣妾始终想不明白,不知该不该问。” 太子温声道:“看上去,你跟了我这么久,却还是很怕我。滢儿,你以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但说无妨。” 闻言,苏滢难以遮掩自己的喜悦之情,平日里不多见地露出些女子的娇羞。她对太子的仰慕之情,绝非寻常言语可以形容。即便是成婚多年,二人早已是举案齐眉的一双璧人,她在他面前却总是无意之中表现得像是个不谙世事、有些紧张无措的小女子,全然没有对待旁人时宠辱不惊的模样。 梁筠的一双眼眸很好看,面容挺括,算得上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只是身体较常人虚弱得多,因此脸上总是没什么血色。他满是耐心地望着苏滢,就足以让她无尽地沉醉下去。 片刻之后,苏滢敛了敛面上的笑意,正色问道:“臣妾想知道,殿下为什么将这么重要的计划落在沈亦清身上。臣妾拙见,这个不安分的女子才是现如今最不稳定的变数。” 太子的神情了然,却并未直接回答她,一边翻阅着手边有关于沈亦清的卷宗,一边问道:“你觉得她是怎样的人?” 苏滢道:“臣妾与她没有太多的接触,只在之前的千秋诞上有过一面之缘。臣妾听闻她声名狼藉,不仅举止粗鄙,更有失女子的德行。” 太子道:“只是这样?” 苏滢道:“如果殿下指的是彻王妃之事,她能够懂得借力打力,倒也不失是个聪明人。她能够先发制人,为了报复陷害自己之人,不惜以身投毒,的确有几分魄力。又能够不着痕迹地替换彻王妃的手帕,也算四没有枉费臣妾的助力。沈亦清是个聪明人,同时也太容易招惹是非。” 太子道:“像她这样的人,不会因势利导,不会趋利避害,行事往往忠于本心,所以最为沉稳可靠。若是利用得当,固然能够带来意料之外的效果,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说话之时,太子梁筠的目光似乎投射在更为遥远的地方,或许是万安,又或者是更远的幽云十二州。 ----------------- 随着一阵整齐划一的格外强烈的响动声,沈亦清明显能感觉到整个人都在随之震动。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稍微扫了眼外面的光线,看起来估摸是深夜时分,除了月光之外,只有眼前的烛火摇曳出光亮。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抬眼时对面的凌飞宇已然不见踪影,而自己的身上多披了一件刚刚自己给他盖上的披风。 沈亦清虽然没有走到帘幕之外,也能够感受到明显的铁甲峥嵘之意。这样看来,应该临近子夜时分,也就是凌飞宇说的集结之时。 他嘱咐得很清楚,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沈亦清还是最好留在营帐之中。她倒是没有异议,毕竟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已然达成,若不是白天遇到凌飞宇,恐怕早就只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如今原本就想等到天亮之时离开,切莫因为自己影响任何正常的计划。 只是她无意中从帘幕的缝隙里,清晰地望见每一个见过或是没见过的将士都整装待发的模样。 这绝不是简单的集结演练,唯一的可能就是趁夜色突袭万安城。 第一百零五章 大战在即 星月之下,有的只剩下几乎是在一瞬间乍现的寒光,此时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在场每一个兵卒压抑了数日的情绪已然临近燃点。 那些北境蛮贼突袭军营,收割了不少性命,而充斥着浓重血腥味的现场故意没有人清理。足以让一个个路过的大梁、北凉以及南唐将士直观感受到强烈的冲击,每见到一次,想起那些年轻将士的断肢残躯,便多增添几分对于北境的仇恨。 不消一日的功夫,甚至不需要任何的集结与凝合,那些原本互相心存芥蒂,各自看不惯的联军将士就已经自动撇下私人情感,众志成城地想要一雪前耻。 凡辱我同袍者,死生不论,诛杀不怠! 沈亦清见到的不再是一个个青壮年将士,而只有满眼的杀意和冷漠,似乎任何一个陷入其中的敌人,都会在片刻之中被撕碎、毁灭,什么都不会剩下。 穿过重重人群,她望见一双别样的眼眸,没有怒火或急迫,甚至没有太多杀戮的欲望,承载的只有无尽的平静,带着几分怜悯。 那是燕云易。沈亦清根本不需要仔细地确认,就能够感知到这是燕云易所独特具备的气质。 只是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燕云易身披铠甲,临阵之时镇定自若的样子。他身穿银色铁甲,周身不怒自威的气度,只有头盔上的红缨带着一抹鲜亮,反衬得他整个人无比冷峻。 沈亦清分明隔得很远,又是在缝隙之中偷偷地窥探,可不知道燕云易从哪里来的直觉,瞬时转过视线,精准地与她的目光交汇。 没有愤怒、不悦,或是任何负面的神情,映在沈亦清眼里,竟只能感觉到一丝担忧。 她赶忙收束眼神,略有些无措地转过身来,背对着营帐之外的一切,手上也还下意识地遮了遮帘幕,像是回避什么根本就不会发生的危险。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哪怕燕云易什么都不做,一句话也不说,单凭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她心跳加速,失了分寸一般慌了神。这种从未经历过的失控感让她觉得有些烦闷,没来由地归咎于自己的脆弱和多愁善感。 片刻之后,沈亦清才缓和过来,不自觉地自嘲道:“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感到心虚。冷静一点,我们两个没有任何关系,他也完全触动不了我,一定是。”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旁人听,还是用来说服自己,她挥舞着双手驱散着根本不存在的思绪,这才貌似坚定地松了口气。 可再稍稍拉动帘幕,竟然见到外面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赶忙站起身,掀开军帐的门帘,只见外面早已人去楼空。整片营地都被寂静的深夜所吞噬,留给她的只有意犹未尽的怅然。 好在她的失落并没有被允许持续太久,一个意想之外的面庞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 “我看你的神情,好像很失望?” 沈亦清循声望去,只见到楚琇风尘仆仆的模样,却神采奕奕不见任何疲惫。 她惊讶道:“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忻州?” 话刚出口,沈亦清便意识到自己问的多余。既然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落入在他们的谋算之内,那么楚琇赫然折返出现在眼前,也没什么值得好奇的。 沈亦清眼神明显黯淡了几分道:“不对。我应该问,我对你们来说还有什么价值呢?” 楚琇笑着道:“白天见你的时候不是还气势汹汹,言之凿凿地想要为联军出一份力,虽遇艰险而无所畏惧。好端端的,怎么这就生气了?” 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沈亦清自然不会盲目相信一切都是巧合。但是彼时她满脑子都是兵符一事,根本没有心思在意这些是不是旁人的有心安排。既然那时她选择顺势而为,那么现在自然不会无端质疑是不是楚琇或董思思的别有居心。 楚琇慧眼如炬,说的固然没错。她的无名之火过于明显,丝毫来不及遮掩。 沈亦清嘴硬道:“我没有。” 楚琇道:“见到燕少将军了?” 沈亦清没好气道:“好了不要再提他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再不说我就走了。”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楚琇说过话,看得出来,沈亦清此时的心情并不是很好。楚琇能够感知到这其中或多或少与燕云易的微妙联系,更加清楚眼前这个满脸愠色的少女至今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楚琇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上前挽起沈亦清的手臂道:“好了好了,不说了,我是特地前来接你去淄邑。旦夕之间,万安就会成为对阵北境的主战场,将会非常不安全,你不能留在这里。” 虽然沈亦清眼下的确有些情绪,却没有到了不懂分寸的地步。战役很快就会打响,等到明天早上,甚至不用这么久的时间,就会有数不清的伤兵运送回来。北境兵甲无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没有人敢小觑。要是真的打起来了,那么说不定就连这个此刻看起来尚算安全的营地,也无法从战火之中幸免。以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身体素质,留在这里毫无用处,反倒只会徒添麻烦。 更何况,从万安的路上北境哨兵的口中,隐约可以听出北境人在淄邑同样设有陷阱。 原本按照联军的计划,燕云殊与拓跋冲所率领的将士只会是佯攻而已,若是真的面对大规模的北境敌军,不知道是否真的能有足够的准备应对。 她来不及细想,一股脑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赶忙告诉楚琇。 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美貌女子,今日并没有穿上一贯清丽的云烟纱,反倒束起长发,一身利索的行装。楚琇的脸上未施粉黛,却丝毫不掩姣好的美貌。沈亦清觉得这样的着装打扮反倒更适合她,就好像是平日见到的那个美人才是楚琇的乔装打扮。 楚琇静静地听完了全部内容,并未面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反倒轻轻拍了拍沈亦清的手背。 她温声道:“不是有意要瞒你的,只是立场不同,我必须也只能顾全南唐,况且这本来也是你所愿。只是这一路以来,实在是辛苦你了。” 面对楚琇突如其来的真诚与歉意,沈亦清反而有些不适应,但是整个人也随之放松下来。 楚琇接着说道:“你看你,都累成什么样子了,现在需要休息。” 沈亦清这才想起,自己的另一重身份,还是楚琇的病人。没有哪个病人不怵自己的主治大夫,她也不会例外。 于是她不免有些心虚地支支吾吾说道:“那个,我其实” 楚琇正色道:“虽说你体内的余毒暂且消退了,但是先天不足,加之多年来体虚气弱,导致你的身体要比平常人差很多。而且你的头风之症,我并没有解决的法子,也说不上来病因。总之你切记,一定不可以过于辛劳。” 沈亦清认真地点点头道:“一定一定。” 一来二去之间,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原本不知疲倦的身体也莫名觉得有些瘫软,随着沈亦清的鼻尖隐约飘散过一股清香,她晕倒之前最后的意识,是感觉到好似有一只蚊虫在自己的手腕上叮咬了一口。 楚琇神情自然地扶着整个人绵软瘫倒下来的沈亦清,手上微微动作,抽走那根牛毛粗细的金针。 “你好好休息一下,醒来就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她与沈亦清同乘一驾马车,未几,便消失在一片幽静黑暗的丛林之中。 与此同时,就在这条路的另一侧,十万兵马正在背道而驰,与她们走在完全相反的方向。路的尽头之处,燕云易与凌飞宇远远地立在马背上,眺望着远处的万安城。那场早已燃尽的大火烧得墙头什么也不剩,只留下焦黑的痕迹,还有大梁战士的尸体焚烧之后,遗留下的灰烬。 万安地处中原,没有北境边塞的风沙。如今正是到了气候宜人的季节,在夜深人静的此时,静谧的空气之中透露着让人心生安逸的味道。 只是无论是城中那些伺机行动的虎狼之军,还是藏在这片林子之中的将士们,都不会有闲情逸致享受哪怕片刻的宁静。 萧念挥手施令,燕云易所率领的一支先锋军趁着夜色,驰骋在平原之中。不消片刻的功夫,便闪现在万安城楼之下。 不知道是否昨日的战斗过于惨烈,足以让北境人放弃正面与联军交锋的打算,所以万安城外原本佯装设下的驻兵此时一个未留。 不仅正门如此,分散的其余几人巡视一圈之后,立刻与燕云易汇合。据他们所言,周围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万安城共设八个城门,除了正门紧闭之外,其余六个侧门也都是铁通一般,恐怕动用攻城锤也都一段时间才能撞开。 但是极为吊诡的是,其中唯独留有一个侧门大开,如入无人之境。 他们谨遵燕云易军令,不敢冒进深入,这才第一时间将所见所闻上报给他,而城中的具体情形却是的确一概不知。 闻言,燕云易不仅没有丝毫的喜色,反而神情更为凝重。 上次他和萧念与北境人交手,虽然困于垓心,却只需要应付他们人海战术一般的生扑硬砍。看似危在旦夕,但是北境人的单兵作战能力极其有限,大都不能近身半步。故此,上次他们坚持足够的时间,在有外应的条件上,势必能够全身而退。 可是眼下的局面却全然不同,他们既然能摆下这么明显的口袋阵,就说明这次遇见的绝不是只晓得用蛮力抗争的那群北境人。 作为联军前锋,他们前来探看的时间并不算短,想必联军在等着他们的回复。 单云低声道:“少将军,你意下如何?” 战与不战,是否适合召唤全军出击,是燕云易眼下必须面对的抉择。 他沉吟片刻,思索再三还是摇了摇头道:“谨防有诈,我先进去看看。你在外面候着,等我的信号。” 单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道:“少将军,您看要不要用兵符调遣离咱们最近的大梁驻军。属下听说,那六万主力军眼下就驻扎在不足十里之外。” 燕云易沉声道:“不行。” 单云焦急道:“属下觉得少夫人说的不错,若是没有援军的支撑,恐怕燕云骑的这些兄弟们” 燕云易冷声打断道:“大敌当前,你难道想要扰乱军心?” 单云赶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恭敬请罪道:“属下不敢。” 他很想告诉燕云易,无论朝廷怎么看待他们都好,反正燕云骑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无惧生死,并不是为了加官进爵、高官厚禄。他们之中多的是被十五年前的兵祸所牵连的未亡之人,一步步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为的无非是替自己非战之罪而亡故的家人讨回公道。收复失地,守护大梁的疆域,便是他们的宿命与决心。 最初设立燕云骑的时候,他们与燕云易一样,都是戴罪立功之人。没有人能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辉煌,自然也不会料想到倚靠自己的赫赫军功重振声名之后,面对的将会是其他无尽的荆棘。 燕云易不是不知道,只是有些事情不可说,有些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并不想做。齐王的书信他字字看得清楚,可是恰巧是在这么危难的节骨眼儿上,先是沈亦清突然出现,送来本应被安然放置于东宫的兵符,而后紧接着就是齐王代太子授权的书函。 越是这样凑巧,他也不会轻易相信。不为别的,恰恰是为了这些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一旦所托非人,又或是不慎沦为他人的权柄,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相比之下,静观其变才是眼前唯一能够做的选择。 燕云易丝毫不怀疑单云的忠诚,因此没有任何迟疑地将那枚兵符交到他手中。 单云大惊道:“少将军!” 燕云易道:“如果我不能活着回来,又或是出了什么其他变故,你拿着它调遣大梁精锐。其一,驱逐北境,决不能让他们踏入中原半步;其二,势必将燕云骑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大梁可以没有我,但是决不能没有燕云骑,听清楚了吗?” 单云几乎咬碎牙关,以性命起誓道:“属下必当不负所托!” 第一百零六章 围城之困 “你想要孤身一人犯险,问过本王没有。看不出来你记性这么差,这么快就不记得谁才是联军的统领了吗?” 萧念的突然出现的确在计划之外,毕竟作为三军统帅,他此时应当在主位发号施令才是。燕云易见他又是如此擅作主张,不由得神色黯淡。 他沉声道:“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萧念轻蔑道:“本王什么时候该出现在哪里,还轮不到你来决定。” 虽然二人方才同生共死地经历了万安城楼的殊死拼搏,却并没有形成任何的默契。不过好在起码在各司其职方面,也算是达成了共识。可现在萧念的举动,无形之中等同于单方面撕毁契约。 军中最忌讳的就是独断专行与率性而为,萧念毫无交代地出现在阵前这个危机四伏的前线位置,的确犯了行军打仗的大忌。 燕云易麾下素来军纪严明,副将单云早就对萧念极为不满。再加上,他本就是与燕云骑上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北凉君主。 单云怒道:“你行事恣意妄为,有什么资格做联军主帅?要不是少将军出手相助,恐怕你早就被那些北境蛮贼粉身碎骨!” 他这么说的确是有许多个人情绪的因素在,皆因萧念单人匹马闯上万安城楼夺回燕云骑惨死将士尸骨的行为,确实深得人心。甚至不少燕云骑的士卒都在私下里议论起来,还被单云怒斥他们忘恩负义,辜负了燕云易的栽培与优待。 没想到,萧念并不恼怒,只是盛气凌人地冷声说道:“那你得问问你的燕少将军,为何不畏艰险出手相救。既然你们这么嫉恨我,就应该趁这个机会除掉本王。机会就放在你们眼前,没有好好利用就是自己的无能,与人无尤。” 单云听完只觉得怒气更甚,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在他身受剑伤,被困险境之时,要不是燕云易挺身而出,又有燕云骑断后接应,早就身首异处。 他自始至终不仅没有一句多谢,现在还说出这种冷嘲热讽的风凉话。 单云怒目圆瞪,双手握拳像是下一刻就会冲上前去,咬牙切齿道:“你” 话未出口,就被燕云易冷声阻拦道:“没用的话无须多言。时间宝贵,很明显北境人早就在四周围设下现在还看不见的陷阱。我会长驱直入,一探究竟。你是联军统帅,军中大小事务还得靠你决定,我劝你还是趁现在没有人发现,尽快赶回去。” 萧念倨傲道:“本王与你一同去。” 燕云易坚决道:“不可。你肩上有伤,只会成为我的负累。况且万一北境人有意生擒你,用来要挟三军,这场仗打不下去是小事,你不怕整个北凉朝廷自此颠覆?” 萧念道:“燕少将军这是在替本王着想?” 燕云易面沉如水,根本没有心思回应他不知从何而来的调侃。千钧一发之际,萧念却处之淡然,瞧着甚至有几分兴奋,不知道该说他内心强大,还是麻木不仁。 顷刻间,就连单云与他都没时间反应过来,萧念已然一个翻身,策马冲向洞开的万安城门,未几便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燕云易心中暗道不好,随即只给单云留了个“静默”的指示,便拍马追上去。 几乎就在他座下战马的后蹄踏入万安城门的同一时间,身后洞开的大门被几个身形过于壮硕的北境勇士合力关上。要知道,这可是千斤之重的铸铁城门,却被这几个天生蛮力之人徒手关上,仅在视觉上就是不小的冲击。 环顾四周围的万安街道,空空荡荡之余,明显充斥着经历过大扫荡之后的痕迹。每一个原本兴旺繁华的商铺,都被抢砸一空,剩余些不值钱的琐碎物品,大都损毁散落一地,沾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迹。 最重要的是,阴森寂静的街道空无一人,甚至没有任何活人行动的迹象。 燕云易与萧念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握紧了腰间的兵器,随时准备应对接下来的一场硬仗。 “嚯,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给我送来这么厚的重礼。”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在万安城墙之上,站着一个身形格外粗壮,看得出血统纯正的北境外族人。他此时身披北境特色铠甲,胸前是铜制护心镜,头盔上是犀牛角制成的装饰。看得出,其人在北境军中地位不低。 他站在墙头,眼中流露出贪婪的神情,视线不停地在燕云易与萧念身上流转,仿佛眼前的不是两个落单的敌人,而是唾手而得的荣华富贵。 只见他神采飞扬地大笑道:“先生诚不欺我,这计策果然有用!原本想着捉些小鱼小虾,没想到竟然是你们两个送上门来,真是天助我也!” 萧念冷声道:“呼延枳,你还没死呢。” 听他这么说,燕云易道:“你认识他?” 萧念道:“手下败将,不足为惧。” 呼延枳气急败坏道:“你个黄口小儿,好大的口气!当年是你侥幸,才能活着捡回一条命,居然还能在北凉称王,啐!今天本将军就叫你有命来,没命回去!” 随着他大喝一声,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蜂拥一般涌出来数之不尽的北境将士。 饶是燕云易都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中的长枪,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前不久刚刚领教过这群不要命的北境人,是如何前赴后继地消磨人的精力,此时的状况只会更加糟糕。但是现在还不是求援的时机,他必须隐忍地等到他们露出破绽,才会知道究竟他们背后的杀手锏是什么。 与此同时,燕云易能够从侧面看见萧念的神情。他此时不仅没有任何的惊慌,甚至分明还有几分意料之中的笃定之色。 眼看着这些人饿得眼冒金星,冲上来的模样不像是要与他们厮杀,反倒像是饿虎扑食,恨不能将他们生吞活剥以作饱腹之食。 燕云易来不及细想,剩余的时间只够他将座下陪自己征战多年的爱马送得越远越好。每一个战士都有自己的尊严,战马也是。 毕竟燕云易也算是亲眼看见这些人如何将一匹齐人高的战马分尸,他并不希望与自己相伴多年、在疆场英勇无比的战马沦为这些蛮贼的腹中之食。 他随即翻身下马,在它的身上轻拍两下。这匹马极通人性,依依不舍地望着燕云易,见他微微点了点头,才下定决心一般飞速消失在视线之中。 萧念道:“你对一匹战马这么用心?” 燕云易冷声道:“做好准备,等一会儿打起来,我可没时间顾上你。” 虽然萧念表现得不屑,但也没有丝毫犹豫地放生自己座下战马。随后稍稍舒展了身体,从腰间抽出一把削铁如泥的阔刀。 他说道:“哦?看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忘了向你说声多谢,要不是令夫人亲自给本王换药,我恐怕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萧念刻意将重音放在“亲自”两个字上,有意盯着燕云易对应有些微妙的神情。 正在此时,第一批的敌人已经近身,燕云易并不废话,手中的长枪凌空划过,锋利的枪头瞬间割破敌人的喉咙,新鲜滚烫的血液喷溅出来,血腥的气味立刻弥漫在空气之中。 都是见惯了沙场之人,自然不会对这样血肉模糊的场面有任何不适应的情绪。可是燕云易这样精准而冷漠的招式,更像是个毫不留情的杀人机器,招式的狠辣与残忍比昨日只会有增无减。 萧念的嘴角微微上扬些许,对眼前这个状态正盛的燕云易颇为满意。他并非不知道燕云易与沈亦清的隔阂与矛盾,却特意提起,有几分便是为了激怒他。萧念很想知道,一个火力全开的燕云易,究竟能有多少杀伤力。 如今看来,若是北凉终有一日与大梁开战,燕云易将会是个足够让他头疼的对手。 另一边,萧念的手下也没有半分疲软之态。就他的招式与动作来看,丝毫瞧不出肩上的外伤几乎伤及筋骨。他的阔刀所到之处,徒留下北境人痛苦的嘶吼声,还有血肉横飞的画面。 不消多久,二人就已然杀红了眼,而第一波的猛烈冲击也明显有些放缓。 趁着这个空隙,萧念道:“你估计这里有多少人?” 燕云易道:“不确定,但是沈亦清提到过,最坏的情况会是五十万。” 没想到,一语中的,北境背后之人居然真的部署了这样丧心病狂的计划。而这也是燕云易迟迟没有发信号的原因,此时让联军大举入侵,无异于飞蛾扑火。 当初不是没有想过其他办法,比如围困住整个万安城,断水断粮,等到山穷水尽之时,这些北境蛮贼只会自取灭亡。但是一来城中还有数万无辜的大梁性命,二来万安地势特殊,无法在周围囤兵数十万之巨。若是放任这些心头之患据城为守,逼得他们狗急跳墙,随时能够左冲右突地挣个鱼死网破,毁了整个忻州城。 “啪啪啪” 随着一阵鼓掌声,二人抬头正见呼延枳已然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张椅子,悠然坐在城头之上。他像是看戏一样,表情阴鸷地看着他们。 “好!好看!” 呼延枳很享受这种俯瞰着他们疲于奔命的样子,似乎能将他们的性命翻转在股掌之中。照理说,他的这些先遣部队尽数被消灭,应该多少有些如坐针毡才是。 果不其然,与燕云易的想法一样,这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起码呼延枳并没打算公正严明地与他们真刀真枪对垒。 只见他做了个手势,城墙另一头的传令兵会意,赶忙吩咐下去。 燕云易手中的长枪已经沾满了敌人的血迹,有些黏腻湿滑之感。他动作简洁地将长枪在自己的衣衫上擦过,顿时又闪现出它的寒光。 萧念取出插进就近最后一个敌人身体之中的阔刀,总算是能够稍作歇息。只是动作停滞下来之后,肩上剧烈的疼痛感反倒忽然袭来。他咬紧牙关,并没有显露出来,至多只是化为眉宇之间微微的愠色。 他们四目交汇,其实也是互相确认彼此还能继续消化几轮攻势。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总还可以再等下去。 没想到,反倒是呼延枳失去了耐心,这么快就将自己的杀手锏交了出来。 随着一阵怪异的号角声,四面八方冲过来的,不再是严阵以待的北境战士,而是一张张面容枯槁,身着大梁衣衫的平民。 燕云易感觉自己如同跌入无间地狱,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甚真实。 这些手无寸铁的大梁百姓,原本应当安然无忧地生活在朝廷的庇护之下。他们各自的手中正生疏地握着大梁将士惯用的长刀,看得出这是北境蛮贼从万安驻军手中缴获的兵器。 他们一点点被人从后面驱使着向前挪动,人人脸上都是无尽的恐惧与呆滞的神情,不难想象在这段时间里究竟经历了怎样非人的遭遇。 眼见离得最近的一位老叟已然颤颤巍巍地走到燕云易面前,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就连周身的杀气也烟消云散。 “大人,是他们逼我们的这些北境人真的不是东西,不仅抢走我们的钱财,杀了很多人,还还糟蹋了不少女人我实在是没办法,我的孙子现在还在他们手上,要是不按他们的意思去做” 老叟二话不说,先是丢下了手中的长刀,赶忙扑通一声跪在燕云易面前。一边不住地叩首,一边哭诉着这座城中每一个人的惨况。随着他跪下身来,其余的成百上千人也都齐刷刷地伏首恸哭起来。 燕云易此时像是堕入时间的轮回,一切都仿佛回到阳山之役的战场,世间所有的欢愉都被抽离,只余下无尽的苦难与悲伤。 就在他愣神之际,这个看似羸弱的老叟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眼看就要插进燕云易的胸膛,没想到萧念却舍身挡在了前面,利刃直直地刺入身体。 “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我的小孙子” 萧念闷哼一声,手中的阔刀挥过,老叟惊恐而含恨的眼神停留在脸上,整颗头颅随着刀刃的寒光闪过,被抛在半空之中。 在场大梁俘虏的尖叫声与发疯一般的笑声混合着哭声,有的抵挡不住内心的惊恐想要向外跑,却被外围的北境人手起刀落,无一例外地收割性命。 此时场面极度混乱,俨然是个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萧念的身体随即瘫软下去,燕云易赶忙将他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很快,呼延枳安排的第二波冲击正在缩减包围圈。 第一百零七章 一波三折 淄邑、忻州与万安三处呈掎角之势,若是只想占领忻州城池,那么任取淄邑或万安其中一处,便能够达到目的。这也是促成如今应对之策的原因和前提,可若是北境之人自始至终都打着另外的主意,则另当别论。 燕云殊此行京都,明面上是向梁成帝禀告联军抵御北境之事的进展。与此同时,梁成帝暗地里召见姜乾,令他将这段时间在北境与忻州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若是二者的信息完全对不上,梁成帝固然会起疑心,可若是太过严丝合缝,则同样难以被信任。 尤其是此次事关北凉与大梁的邦交,两国多有龃龉,理所应当互相防备,却要组成同气连枝的军事防线。梁成帝既需要燕云易没有贰心的绝对服从,又势必要他严防死守,不让北境之祸危及大梁分毫。 燕云殊通晓帝王心术,最是懂得梁成帝所想,他希望燕云易,乃至整个荣远侯府上下,成为能够为他所用,且只能为他所用的孤臣。 孤臣不该有朋友,不能有怨怼,甚至不可以有自己的思想与意识。 因此,为了避嫌,燕云殊此行并没有踏入荣远侯府半步,也不曾与祖父燕啸天有任何接触。他很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的监视之内,有的来源于大梁朝廷里政见不同的势力,更多的则藏在阴影之中,准备随时给整个燕云骑致命一击。 好在有宁王出面,解了燕云骑眼下面临的燃眉之急。六万兵马算不上多大的数目,却已然是宁王叩开几乎半个兵部高层官员门扉的结果。 燕云殊不敢贻误战机,那日在秋溟坊与孟高哲一叙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淄邑。彼时,他尚且不知道还有兵符被扣下的小插曲。 而淄邑城外,除了早他半日到达的拓跋冲,迎接他的还有楚王夏泽,这的确算得上是意外的惊喜。 燕云殊笑着问道:“难怪有人催促我赶紧来淄邑,原来是让我给楚王作陪。” 夏泽比两个月前荣远侯府出现的时候,还要清瘦了些许。更衬得他的容貌好似带着些异域血统一般,有着超出于普通俊秀男子之外的魅力。 他声音清冷道:“就我所知,只有一个人会这么无聊。孟高哲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 燕云殊爽朗笑道:“哈哈,还是你了解他。他是想过来的,可是无端感染了一场风寒,前两日还高烧不止,恐怕适应不了短时间的长途跋涉。” 夏泽不免有些惊讶,孟高哲可是出了名的身体素质极佳,好好的怎么就会偶感风寒,更是被这类小疾恰到好处地禁锢在原地。要知道,他可是经年累月地在外经商,见惯各种场面。 更何况,堂堂南唐首富孟家的嫡长孙、秋溟坊坊主,就算忙得没时间体恤自己,身边多得是体己入微的心腹人才。 于是,楚王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是嘛。他这几天都见过什么人?” 燕云殊会意,知道他话里有话的顾虑和怀疑,直率道:“据我所知,应该只有羽林卫的凌飞宇将军。” 这反倒让夏泽更加不明就里,羽林卫与整个西陵阁的关系自不必说,凌飞宇与孟高哲更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异姓兄弟。要说他有意陷害孟高哲,真是找不出半点动机与理据。 “公子不必再想了,只这么猜下去,恐怕再想个三天三夜也是没有结果的。” 楚琇的声音婉转悠然,远远的就传入他们耳中。夏泽面露浅浅的笑意,带着些意料之中的沉着。楚琇做事妥帖,从不会让他失望。 夏泽道:“来了?” 身处南唐之时,人前这是风流倜傥的楚王与他容貌倾城的姬妾洛姬。可这里是淄邑城外的军中,她终于可以褪去伪装,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楚琇不仅是落霞山庄霍月婵的嫡传弟子,同时也是西陵阁主掌情报分析的负责人,足以具备和夏泽平起平坐的实力。 楚琇不再像往常在人前一般娇羞婉转,举止神态干练道:“是。” 燕云殊笑着施礼道:“楚琇姑娘。” 楚琇回礼道:“还请世子恕罪。” 燕云殊道:“哦?此话怎讲。” 楚琇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引着燕云殊走到车驾之前,素手撩起车帘。虽然仍隔着一段距离,燕云殊能够清楚地看见里面安然躺着的正是沈亦清其人。 他惊讶道:“这是?” 楚琇赶忙解释道:“世子莫急,我想有个人比我更适合向您解释一切。” 这的确在燕云殊的意料之外,尤其是听到楚琇所言,他只得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看见恰在此时单骑出现的人影。 其人翻身下马,解下身上披着的暗色斗篷,露出董思思那张透着英气的面容。 燕云殊心中隐约猜出几分,脸上并未透露出一丝一毫的阴郁,只是略显沉默地走上前去。 “属下办事不力,任凭世子责罚。” 他尚未走近,只见董思思已然深感歉疚的单膝跪地,兀自请罪。 燕云殊双手将她扶起,平静道:“起来,这不怪你。你先告诉我,是不是忻州城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都会赶过来?” 远远望过去,董思思与燕云殊的语气神态稳定,想必正在说起梁倾月所带来的消息,还有沈亦清以身犯险将兵符送到燕云易的手中,包括燕云骑军中的细作。 楚琇笑盈盈地走近夏泽,脸上分明带着些女子的娇俏道:“公子不是应该还有些事情要问我?” 夏泽眉目清明道:“得看你愿不愿意如实相告。” 楚琇耸耸肩道:“如果是方才你们所谈论的话题,公子其实应该亲自询问凌少将军才是。我毕竟是个旁观之人,不该在背后议论。” 夏泽笑了笑,并未再说些什么,故作不在意的样子。 反倒是楚琇沉不住气地问道:“公子怎么不说话了?” 夏泽道:“你说的没错,我不该多问,无需教你为难。” 楚琇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自己温婉的一面,譬如此时娇嗔道:“哪里就有为难了。公子哪怕多问一遍也好,楚琇怎会有事情隐瞒公子,何况这本就不是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夏泽哪里不知道她的脾气秉性,只是二人的默契早就到了根本无需多言的地步。故此,他的重心只在楚琇未说完的言语。 楚琇了然道:“其实说来并没有什么,只是少将军率军去万安的途中,有意绕道忻州。而高哲恰到好处的风寒,刚好给了他名正言顺的契机。” 夏泽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琇并没有直接回答,视线却下意识地流转到自己此行的车驾上。这本就是夏泽的计划,所以他很清楚那驾马车里现在躺着什么人。 夏泽的眉头微微蹙起,这样的设想让他感到危险。凌飞宇不仅是羽林卫的统帅,更是南唐后起之秀中的翘楚,被寄予厚望。 现在可能除了沈亦清之外,在场之人都格外清晰地意识到燕云易对她的看重。 倘若凌飞宇真的与燕云易看中同一个女子,对谁来说都不会是个好消息,尤其是当楚王考虑到大梁与南唐可共图的将来。 再者,如今在外人眼中,燕云易与沈亦清是鹣鲽情深的伉俪。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是有夫之妇。 夏泽一时间实在不能理解凌飞宇究竟在想些什么,这不可能是他认识这么多年的那个不世出将才,有着一鸣惊人的魄力,与气吞山河的抱负。 难道说,这个平平无奇的沈亦清,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 他不过思忖片刻,便将这样的想法抛诸脑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夏泽绝不会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念头就质疑凌飞宇的理智,现如今重敌压境,他一定清楚此刻不是儿女情长、意气用事的时候。 经过这一阵子的空档,恰好沈亦清的药劲也过去了,她猛地抽吸一口空气,在幽暗的车厢中醒来。 弗一坐起身来,她的第一反应是告诫自己冷静下来。 楚琇毕竟只是为了让她镇定下来,同时给自己过于紧绷的身体足够的休息时间,故此用的是带有催眠作用的安神药物。所以沈亦清醒来之后,不仅不会觉得头昏脑涨,反而神思清爽许多。 顷刻间,沈亦清便回想起晕倒之前的全部记忆。如无意外,这个车厢之外,应当就是淄邑城周围的联军驻地。 有一点她可以确定,那就是楚琇一定不会对她不利,否则也不必煞费苦心地一再救治自己。 果不其然,她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恰好望见燕云殊和董思思交谈的画面。 燕云殊敏锐地回过头来,正对上她有些困惑的视线。 他一扫面上的严肃与冷峻,转而换上平日里温和的笑容,关切道:“你醒了。” 沈亦清自顾自地从车厢中钻出来,也不需要谁来将扶,有些笨拙地从明显高出一截的马车后面跳下来,大咧咧地拍了拍双手沾上的灰尘。 她警觉地环顾四周,只见另一边的楚琇与楚王夏泽向她点头示意。 沈亦清确认道:“这里是淄邑?” 燕云殊道:“不错。” 她显然有些迟疑,但还是问道:“万安城那边,是不是今晚就开战?” 燕云殊并不隐瞒道:“是。” 他回答得过于简明扼要,以至于沈亦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些细节,或者以怎样的身份、方式更加合适。还有,不知道燕云易有没有将她编造自己身世的事情告诉燕云殊,而他又会怎么看,会不会一样觉得自己不可信,是未知势力派来的奸细。会不会,也将自己赶走? 燕云殊心思细密,从沈亦清的神情之中能够看得出她的踌躇,显然与万安战事相关,也必然有燕云易的缘故。方才董思思已经向他描述了二人之间有些僵持的关系现状,于是他没有再追问什么,反而有意驱散她的阴霾。 他解释道:“这段时间我一直留在京都,也是刚刚才到这里,不比你早多少。我对这里的情况的确不是很清楚,就连今晚进攻的消息也是思思不久前告诉我的。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们不会有问题。” 闻言,沈亦清的心情算是稍稍平复了些许,兀自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他们不会有意外,最好是能够整整齐齐地班师回朝,与各自的家人团聚。 燕云殊稍稍顿了顿道:“二弟这个人看上去冷酷无情,心里永远只有大梁疆域的安危。其实他思虑深重,越是在意什么,就越是担心所在意的一切会变成自己的软肋。所以他宁可选择自我折磨,也缄口不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听他突然这么说,沈亦清有些无所适从,她微微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好在燕云殊并未等着她的回应,已然率先走向楚王的方向。 董思思望着沈亦清,神情轻松道:“又见面了。” 沈亦清自觉心虚地抱歉道:“那个,我不是故意想要逃脱。” 董思思笑了笑道:“不用解释,换做是我也会是同样的选择。如果陷入危险的是世子,或许我做得会比你更加过激。” 沈亦清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燕云殊挺拔的背影,还没来得及从她的话语之中捕捉到什么微妙的情愫,就已然被拉进更为现实的商讨之中。 “我听闻北境人在淄邑安排了重兵,不知道是不是谣传。” 此刻,燕云殊正有些神情凝重地陈述着燕云骑最新收到的线报。 楚琇点了点头道:“不错,少夫人方才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我想不会有假。” 眼见众人的目光向自己投来,沈亦清不敢怠慢,稍稍停顿片刻,捋了捋思路。不消片刻,她便将自己沿途所听见的一切清晰地和盘托出。 夏泽与燕云殊在同一时间保持着相似的沉默,如若北境对于淄邑也是万安这般,甚至更加严密的部署,的确是个极为重要的消息。 他们莫衷一是地要和拓跋冲立刻商议,可还没来得及去找他,便看见他神色匆忙而慌张地跑来。 在沈亦清的印象里,拓跋冲一直处变不惊,从未像现在这样惊慌失措。 “燕少将军与主上被困在万安城中,形势危急。有传言,说主上有性命之虞!” 第一百零八章 危在旦夕 前后不过数个时辰,在又一个崭新的凌晨时分,万安城已然不复昨夜寂静的面貌。 城内的每一个小巷里都挤满了原本居住在万安城之中的大梁百姓,他们被北境人推到前线,成为抵御联军攻击的第一道防线。 说到底,就是用无辜百姓的性命铸成的肉盾,而倘若联军想要取得尺寸的进展,就必须将手中的屠刀伸向这些痛哭流涕、接近崩溃边缘的普通人。他们大都刚刚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况,现如今又被当做草芥一般随意处置。 在场的联军都是万里挑一的精锐,虽说分属于燕云易、北凉的铁骑以及南唐的羽林卫,但是无力例外地不会突破人性的底线,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孺百姓下手。 一时间,整体局面有些僵持,甚至倚靠着凌飞宇与单云配合之下,出奇制胜夺下的三条大街也难以保全。那些被北境人驱赶的万安百姓每前进一步,他们只能被迫向后退一步。不少人因此避无可避,陷入北境早就设好的圈套。 运气好的就算能够脱身,也不免深受重创,运气不好的,当场就被敌军剁得血肉模糊。 这绝非长久之计,只是面对当前进退两难的处境,他们只能艰难地退至万安城外。显然此时,无数北境士兵已然集结在城外,正等着他们钻进一早设下的圈套。 呼延枳轻蔑道:“哼,什么中原联军,在老子面前不过就是群没用的废物。” 他站在高高的万安城楼,脚底踩着一个被烧得焦黑,已然完全分不清楚本来面目的骷髅遗骸。呼延枳脚下一个用力,瞬间便将它压得支离破碎。他的眼中充斥着阴鸷狡黠,恨不能将自己见到的每一个联军将士都生吞活剥。 与此同时,联军的驻地也兵荒马乱,出出入入来往不少从各地赶来的车驾。每一家马车上,都是一两个北凉将士挟持着一个大夫打扮的普通人,其人大都惊恐万分,脸上露出痛苦而紧张的神情。 拓跋轩特地挑选了一匹脚力卓越的千里马,星夜兼程,半点不敢歇息,也花了好几个时辰才终于赶到万安城外。只是阵营之中如此混乱的局面还是让他不免捏了把冷汗,尤其是见到那些向来镇定自若的北凉军官,如今一个个都是慌了神的模样,实在不敢细想。 其人见到拓跋轩,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赶忙恭敬道:“末将参见拓拔将军。” 拓拔轩直身立在马上,神情严肃道:“主上人在何处?” 北凉将士纷纷低着头,不敢直视拓拔轩的眼睛一般,只咬着牙支支吾吾地答道:“主上正在中军营帐里。只不过将军您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 没等他把丧气话说完,拓跋轩策马呼啸而过。 就算是在这么拥挤的环境之中,拓拔轩座下的战马就好似与他融为一体,在驻地之间来回穿梭毫无任何难度。很少有北凉之外的人知道,这个看似是谋臣的拓拔轩,与萧念自小一同长大,征战沙场的经验无数。要论将才,在整个中原也绝对是数得上的人物。 他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进中军营帐,奋力拨开来回踱步的数十个医师,这才看见萧念此时面色苍白的模样。他此刻正一动不动,奄奄一息地躺在临时搭出来的床板之上。 耳听为虚,可是真的让拓拔轩亲眼看见,又实在是莫大的冲击。他难以置信又是极度的悲愤交加之余,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声张。 拓拔轩故作镇定道:“主上现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 那些临时临了被北凉将士拉过来的,大都是在周边城镇行医的寻常大夫。且不说萧念如今情况危殆,性命旦夕不保。便是平日里遇到什么稍稍棘手些的疑难杂症,他们大抵根本不会处理。说是一群寂寂无名、混口饭吃的庸医并不为过,哪里会起死回生? 可是人在屋檐下,又是一个个手持兵刃的武将,但凡哪句话说的不对,顷刻间就是人头落地。 于是,虽然在场的大夫有数十这么多,却纷纷紧低着头,不敢开口说一个字。全场登时寂静无比,就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谨小慎微。 拓拔轩并没有耐心等下去,顺手抽出身旁侍卫的阔刀,猛地扎在一旁的案几上。阔刀的利刃刺穿桌面,就像是刀切豆腐一般平整而轻巧。 “说。” 他的声音并不好,但带有足够的威胁性,在场的众人纷纷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他们各说各的,尽是满腹哭腔的求饶话,一时间营帐之内喧嚣嘈杂得很。 正在此时,一个原本站在角落之中,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 他大喝一声道:“安静!病人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你们吵吵嚷嚷得成何体统,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如果不希望他有事,不相干的闲杂人等,一律退出去!” 听他这么说,众人简直是千恩万谢、感恩戴德,恨不能长了四条腿,瞬间消失在拓拔轩的视野之中。更有甚者,转过头来就想往外跑,迎面确实明晃晃的阔刀拦在前面,只得灰溜溜地退回去。 拓拔轩道:“未知阁下是?” 男子并未答话,只是冲着萧念的方向走过来,近身侍卫赶忙拦在前面,不让他靠近萧念半步。男子也并不气恼,索性就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望了望萧念的面色。 他说道:“看起来应该是利刃导致的外伤,刺中的还是胸口部位。正面没有明显伤痕,那么应该是从背后插进去的?” 听他言之凿凿的模样,拓拔轩看了看一旁的侍卫,后者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拓拔轩随即道:“把他们都带下去,关押起来,这段时间绝对不允许他们和任何人接触。一旦走漏风声,你们提头来见。” 随后,十几个北凉侍卫整齐划一地领命道:“是!” 然后他们逐一监视着那数十个大夫排着队走出营帐,直到这片空间之内终于恢复到一片安宁。除了此时躺着的萧念和拓跋轩之外,只剩下这个有些特立独行的中年男子,就连萧念的近身侍从也退了下去。 拓跋轩道:“已经都按照先生的吩咐去做了,现在是不是可以施医赠药?” 眼前的中年男子神色毫不惊慌,反倒笑而不语,微微捻了捻自己的胡须道:“治病救人是作为大夫的责任,在下自当竭尽全力。” 拓跋轩不敢尽信,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另一边,万安城门正前方,北境的大军已然集结完毕。正排成鞋型队列,静待着万安城中的大队人马被逼进这个唯一留口的阵容收口位置。 只是他们此时面对的并不是全无准备,前后无法兼顾的退败之军,而是赫然与他们面对面站着的燕云骑。剑拔弩张之际,燕云骑的将士们长身立于马上,手持锋芒毕露的兵器,随时准备展开殊死拼搏。 燕云易身骑一匹红鬃烈马,手上提着一杆寒光毕露的长枪。一人一马立在人群之中,一眼便能看出来他与众不同的气魄。 呼延枳冷笑着从北境的军队之中走出来,座下也是一匹骁健的骏马,只见它高昂着头颅,颇有几分自己主人那样的轻蔑之情。 他上下打量着还未正式交战,已然被鲜血浸满全身的燕云易,阴鸷地调侃道:“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与北凉一战,不过没想到萧念这么不经打,恐怕现在已经咽气了。你应该多谢我,替你解决了北凉王这个大麻烦。” 燕云易紧握长枪的手又用力几分,他尤其不喜欢说些无济于事的废话,更懒得对呼延枳这种利用老弱妇孺的渣滓多费唇舌。 只是见他没有意料之中的反应,呼延枳却愈发地恼羞成怒。 呼延枳想要看见的,就是萧念与燕云易的失控以及对他的恐惧,甚至是臣服。多年前,他的确曾是萧念的手下败将。在他的眼中,那不过是胜负之中的一桩小事,没想到却被羌族部落之中与他不合的政敌拿来大做文章。 他也曾是北境各部之中骁勇善战,被众人赞颂,享受着无尽荣耀的战士。却一朝被萧念这个黄口小儿挑于马下,颜面尽失,从此在羌部之中再无立锥之地。 所以呼延枳蛰伏数载,甘心屈于人下,隐忍到了今日,就是为了不择手段地一雪前耻。同时,用自己的胜利和忻州的陨落,告诉那些轻薄他、蔑视他的人,他呼延枳就是北境的守护者,是不折不扣的英雄。 当萧念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呼延枳感觉到一股直冲头顶的兴奋几乎在自己的胸腔之中澎湃而出,他的狂喜将双眼充斥成鲜红的血色。 又或者,他此时眼中的红色,只是倒映着已然沦为人间炼狱的万安城,满目都是血流成河、尸首遍野的场景。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解他心头之恨。呼延枳急不可待地要将萧念大卸八块,然后再将他挫骨扬灰,似乎这样才能短暂地消解他的怨怼之情。 可惜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叫做燕云易的后起之秀,没想到在那样极度恶劣的情况之下,他能够凭借一己之力阻挡数百人的猛烈攻击。 燕云易硬是生扛下那些不要命的北境人发疯似的进攻,教无人能靠近萧念半分,决不能带给他任何其他伤害。 眼看着他的体力透支,呼延枳的心跳无比剧烈,甚至不顾一切地推开层层劝阻他的北境将士,意欲亲自解决燕云易,这个阻挡他好好“款待”萧念的唯一障碍。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明明一切都唾手可得,偏偏就在此时,万安城的东门被人从外面猛烈破开。铸铁的城门奇重无比,生生将门口的一小撮北境人活活压死。众人望向此刻空空荡荡的东门,却没有看见哪怕一个人影,只有如同半壁小山的巨型石块。 北境部落信奉神明,认为任何非人力所能为的迹象都是天神的旨意。如今巨石从天而降,刚好砸在万安城门上,在他们心目中是极为不祥的征兆。不少人的士气瞬间湮灭,握着弯刀的双手都有些颤抖。 呼延枳与北凉、中原地区交过手,与那些数十年如一日生活在塞外的北境人相比,他算是见过世面,知道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迹,而是名为“投石器”的攻城装置。只是难以想象,这得是多么巨大的一架投石器,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就在北境将士惊慌失措之际,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就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单云为首的一群燕云骑精锐杀声破天,破晓之际冲杀进万安城中,及时缓解燕云易所面临的燃眉之急。 这边呼延枳骂骂咧咧地归拢着四下逃散的北境兵卒,当机立断地在阵前斩杀数人,总算是稳定了军心。呼延枳刚要驱使他们奋勇杀敌,不要被所谓的神迹扰乱心神,就听见西边的城门也被砸出一个大窟窿。 凌飞宇丰神俊朗地驰骋而来,率领一群银灰色铠甲的羽林卫,尽显南唐罕见的英勇与凌厉。 两股兵力分头搏杀,也费了不少功夫才在正中心汇合。不得不说,这些北境人比他们想象中要顽固,很快就又凝聚在一起,纠缠着每一个踏入万安城中的将士。敌众我寡,这注定不会是轻松的一场仗。 好在单云与凌飞宇出现得及时,他们所抵御支撑的空档,足够燕云骑将萧念带出去。 只听见燕云易打了个口哨,他座下那匹红鬃烈马片刻之后便出现在视野之中。燕云骑单人匹马,也颇费了不少周折才将萧念送回驻地。他不敢久留,放任其余将士在万安城之中身临险境,于是掉过头来就又冲了回去。 呼延枳正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将燕云易碎尸万段,碰巧看见他折返,哪里会轻易放过。于是计上心头,将那些关在地窖之中的万安百姓全都放了出来。为人父母的,扣下他们的孩子;老弱妇孺的,留下他们的家人。他们要么得与联军拼个你死我活,要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至亲之人死在北境的弯刀之下。 他的计划很奏效,不过数个时辰,这些占据些许优势的联军众人,就被驱赶到了万安城的边缘。 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乌泱泱的四十多万大军! 第一百零九章 狼子野心 联军的驻地之中,远比看上去的还要混乱。除了来来往往、急于为萧念安危奔波的将士,那些隐藏在北凉军中的细作同样有些蠢蠢欲动。 既然中军大帐严防死守,根本无从下手,难以探知萧念如今究竟是像他们所期待的那般重伤不治,还是有预谋的佯装,那么总归是要找到第一个突破口。所以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混迹到关押一众大夫的营帐之中。 果不其然,正值如今内忧外患之际,根本没有太多人有时间理会这些无关紧要之人,仅仅是在营帐外面安插了三两个看守的士兵。 与此同时,暗处是十几个北凉士兵,领头的是一个略微年长些的健壮男子,在北凉军中多年,人缘也算不错。见状,他示意其余人在原地待命,自己先是走上前去,与那几个明显有些不情愿的守卫攀谈起来。 也不知道他与这几人说了些什么,不消片刻,他们就心甘情愿地跟着这个年长些的男子走到一边。趁着这个机会,领头男子在身后比划了一个手势,一名身材相对瘦小许多的小兵从众人之中窜出来,身手敏捷地连着一路小跑,径直消失在营帐之中。 领头男子的余光瞥见之后,明面上继续与几人轻松地攀谈着。 其中一个守军显然被他的话题所吸引,甚至认真问道:“严大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那些大梁人真的只有五千兵马,那咱们北凉不是亏大了?” 另一人的情绪更激动道:“啐,我就知道这些大梁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想不到居然会做出此等无耻之事。如今咱们兄弟们不仅得和这些北境杂碎决一死战,还连累主上重伤” 话音未落,一旁另一名瞧着就比他们沉稳许多的军官赶忙阻拦道:“住嘴!主上的安危岂是你我这样的人能够随便议论的。” 很显然,他的军衔在其余两人之上,而他们也对这名看似年轻许多的上司心悦诚服。听他这么说,这两名守军立刻噤声,神情恭敬地低下头来。 这反倒吸引了领头男子的注意,他谄媚地笑了笑道:“叶将军息怒,大伙儿就是随便聊起来。这个事情换成是谁都会生气,弟兄们也是为了北凉着想才会这么激动。” 叶青闻声并没有其他情绪,只是在明面上客客气气道:“严千户的资历比我深厚,而我只是军中一名小小的百户,担不起将军的称呼。” 严其听他公私分明,有意和自己撇清关系的举动,不急不恼地讪讪笑道:“这是哪里话,谁不知道叶妃娘娘和叶少将军深得主上重用,在军中也只是历练历练,走个过场而已。” 听他这么说,叶青的神情有些许微动。北凉朝廷上下大都认为他之所以能够在现在的年纪得到萧念的器重,与自己有个深得北凉王宠信的亲姐姐不无关系。而叶妃叶灵珍无愧于北凉第一才女的头衔,腹有诗书气自华,就算是在大梁和南唐的后宫之中也颇具盛名。 可是叶青却最是忌讳别人将他的成就与家人联系在一起,他和姐姐的关系极好,因此越是不希望自己的成败得失对叶妃有任何影响。当然除了最亲近之人,外人自是不清楚个中原委。只以为是他和姐姐的关系不和睦,心中颇多怨怼。 严其便是其中之一,此时刻意提起叶青的避忌,就是为了招惹他的注意。人一旦动了怒火,就极容易失去理智,何况是他这样年轻的后生。方才属下之人一提起萧念的事情,叶青便立刻阻止,说明他一定知道的更多,那么从他口中套出的话,可信度自然更高。 果不其然,一旁的守军立刻提点道:“严大哥,怎么说话呢?” 于是严其故意装作后知后觉的模样,赶忙认真地自掴了好几下,口中连声道:“对对对,瞧我这张嘴,也没有个把门,整日胡沁,实在是该罚。我这不也是替叶将军着急,也不知道主上的伤怎么样了,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要是影响到叶将军的前程” 话音未落,叶青正色道:“我在朝堂之上的每一步都是靠自己拼杀取得的,没有凭借任何人。就算是像那些庸医所说,主上伤重不治,也绝不会有任何不同。” 说完,几人都有些哑然失色,叶青登时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语。不过严其的确是非常识时务的一个人,懂得立刻装傻的道理。正好刚刚钻进营帐的小兵已然全身而退,而他想要探听的消息也已经收入囊中。 严其恰如其分地说道:“叶将军为了北凉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在我等将士的心目中,绝对是名副其实的英明统领。不管旁人怎么想,我老严第一个站在叶将军这边!” 其余两个守军愣了愣,也赶忙应和道:“是是!” 随即从暗处走来又一名他们平日里经常见到的传令兵,他故作严肃道:“严千户,您怎么在这里,副将有急事找您。” 严其立刻应了声,同时故作抱歉向几人告辞,不忘低声嘱咐了一句,说有关大梁士卒具体情况的事情是机密,还请他们不要与其他人提起。 两名守军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们都是忠君爱国的将士,可是放在在中军营帐之中也见到了萧念奄奄一息的模样,如今叶青亲自说出北凉王伤重不治的消息,恐怕再无转圜的余地。他们的这声叹息既是为了自己多舛的命运,更是为了不远处北凉的将来。 叶青却是不动声色地盯着严其的背影,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杀气。 而这些对于严其来说,自然是一概不知。此刻他的胸中有股强烈的振动,足以屏蔽其他的任何情绪。呼延枳的计划真的成功了吗?萧念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些念头一旦迸发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扩散成无数个问题,而每一个可能的肯定答复都带给严其难以抑制的快感。 潜伏在北凉的十余年里,他已然过于了解北凉自上而下愈发如铁桶一般的法治严明,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正因太过于了解,所以在他的眼中,这对父子的杀伐决断远比外人看起来要可怖。 人前他是有些唯唯诺诺的老好人严千户,也只有在暗处,他才能恢复本性,变成那个将他人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洒金楼统领。 严其所处的机构洒金楼与极乐楼同属于一个非常隐秘的组织,凌驾于北凉、南唐和大梁这样的实质性国别之上。没人知道背后的那群究竟是什么人,就连严其和芸娘也只知其中一二。 这个组织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不择手段地赚取无尽的财富,无论是借助于风月旖旎的销金窟,还是让自己的双手沾满肮脏的泥污和鲜血,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们根本不择手段。 就像是如今这个组织能与北境合作,说到底,无非是为了更长足的利益。 只是这次与北境搭上线,本就是机缘巧合,就算没有这件事,严其也会继续在北凉潜伏下去。只因洒金楼的主要业务是杀手组织与奴隶贩卖,而北凉与大梁一样,同时是这盘生意最主要的供货源与买主。 原本洒金楼的存在无人知晓,只需按照多年来愈发完整的体系运作即可。但是最新的指令来自于三年前,自此之后严其的主要任务不再仅是培养杀手,剪除阻拦生意运作的任何人,同时也需要配合酝酿一个看似不可能的计划。 众多任务之一,便是将近万名北境青壮年男子训练成毫无感情与直觉的杀人机器。他们可以不像洒金楼的成员一样有一技之长,甚至可以连最底层的杀手都不如,却必须消除心中的恐惧、惊恐与任何人的情感,完完全全服务于命令。 洒金楼成立至今,已有近二十载,多得是在严其调教之下、提供各式作用的形如工具之人。而他们的共性则都是泯灭人性,无论是在用的那个人看来,还是自己的认知之中,都只是个尚且具备利用价值的武器而已。 这说明严其深谙此道,而他也只花费了一年的时间,便向北境各部组成的军队,以及其他藏在暗处之人证明了这一点。他看中了北境人虔诚、单纯的特点,以及他们想要为自己的族人争取一片赖以生存土地的动机。蛊惑人心、威逼利诱,甚至是赤裸裸的欺骗,严其有的是手段击垮他们并不深厚的心理防线。 于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在一轮又一轮的摧残和洗脑之下,变成了现如今孙府和极乐楼上所见到的,几乎与行尸走肉无异的模样。 就在这些北境人到死都以为是在为自己的族人牺牲之时,他们的族长,也就是那些羌部、东胡以及狄戎的部族首领,却仍在听信谗言。他们以为这些死亡与战争都只是必要的损失,而天神会体恤并原谅他们为了养活族人而招惹的杀戮。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被严其精心训练之后的北境人,不仅注定会被当成不值钱的物品随意消耗掉,更是早已被洒金楼驱使着牟取私利。萧念在极乐楼的巨轮上放的那场大火之中,那些不懂得反抗,因而寂寂无名被烧死的黑衣人,大都是那些不明就里的北境人。 在严其眼中,又何尝不是一切以大人的命令为先。他清楚地记得,大人曾有明确的指令,让他伺机夺取北凉王性命。 故此,严其没有一刻不希望能够实现今天这样,一举夺取萧念性命的目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混迹成为一名小小的千户,他甚至没有机会见到北凉王几面。无论是昔日的萧垣,还是今天的萧念。 “统领,刚刚营帐里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北凉王性命绝矣!我们是不是立刻把这个消息传给大人?” 属下的问题,同时也是严其正有些迟疑的原因。他说不上来哪里觉得不对,就是感觉整件事情顺利得出乎他的预料,不得不警觉地提防起来。 严其道:“不急。你们两个,还是想尽办法混进中军营帐,还是要亲眼看见才能作数。萧念其人生性狡诈,不可尽信。” “是。” 越是这个时候,严其越是告诉自己必须沉住气。趁着这个空隙,他犹豫再三,也还是召集了眼下驻军之中的全部自己人。 严其挨个扫视过这些有新有旧的面孔,他们都是在洒金楼之中精挑细选的人才,无一不是在他的亲自调教与监视之下,一步步走到今天。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这么多人小心翼翼地安插在北凉铁骑的心腹位置之中,就是为了今日所用。一旦派出去的人确认萧念重伤不治,那么便是他们褫夺兵符,扰乱北凉的好机会。 严其背后的组织想的的确很清楚,它要的就是天下局势不稳,这样灰色地带的生意才能有利可图。可是又不能天下大乱,因为当百废待兴、哀鸿遍野,他们的利益便不再会有人埋单。 在它看来,自己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这群人的眼中,闪现出与严其如出一辙的激动与期待,还有满满的杀气。他们大都隐姓埋名,在北凉铁骑之中伪装成普普通通的士兵。只是多年来在洒金楼形成的嗜血本性不会更改,一个大开杀戒的机会远比在战场上身先士卒要来得刺激。 不多会儿,那两个刚刚依照严其吩咐的士兵匆匆出现在视线里。 严其极力按耐住自己的情绪问道:“怎么样?” 看得出来,他的确被情绪冲昏了头脑,才会在一切都没有十足把握之时,先将每一颗埋得极深的细作都唤醒。不过好在,回来的两个人带来的是好消息。 他们没有说话,却相互对视一眼,极为坚定地点了点头。 严其大喜过望,阴鸷地笑着发令道:“给我杀!” 一声令下,那群早已摩拳擦掌的下属纷纷像是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好似等着他们的都是引颈待戮的羔羊。 众人的目标无一例外都是中军大营,恐怕天下间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贵得过先如今萧念仍连在脖子上的这颗项上人头。若是给谁先取下,便是泼天的荣华富贵! 第一百一十章 生死攸关(上) 随着时间的推进,万安城外的形势对于联军而言越来越不利。 呼延枳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情,丝毫不会将燕云易放在眼里。相反的,他对于燕云易的不屑与憎恶,并不亚于萧念。凭什么他们担得上战神的名号,被万人敬仰,而他只能屈居人下。在北境部族的冷遇之中度过极为漫长的数年? 想到这里,他的怒火充盈在脑海之中,挥手下令三军出击。 副将有些担忧地说道:“将军,大人说过我们只需要诱敌深入,拖延足够长的时间。如果贸然进攻,恐怕” 呼延枳冷冷地转过头来盯着他道:“本将军有四十万人马,而他们只有区区七八万人,有什么好怕的?” 副将道:“话虽如此,但是大人有令在先,咱们未经过同意就擅作主张,会不会不太好?” 呼延枳的眼中布满杀气,怒道:“什么狗屁大人,我呸!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对老子指手画脚。让他到沙场上,恐怕吓得魂不附体,就知道躲在后面指手画脚。急着,你是北境人,不是他们的狗腿子!” 副将跟随呼延枳多年,知道他的生性暴烈,一旦脾气上来了便怎么都拦不住。此时他战得兴起,局势又的确对他们有利,很明显他现在飘飘然地有些忘乎所以。更何况,呼延枳从未在他面前掩饰过对于这个凌驾于他之上所谓“组织”的不屑。 呼延枳算不上心胸宽广,绝不可能人手被来历不明的人指手画脚。 言尽于此,副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咬着牙应和下来。随着三军号令,已然呈现楔形阵型的北境军队一点点地逼近此时涌现在万安城门的联军部队。 那些不要命的北境死士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在这几日与萧念、燕云易陆续的对垒之中多有损耗。何况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未必适用于集体性战场,因而此时进攻的士兵,主要由寻常的北境将士组成。这一点,从之前万安城门被破之时,众人明显有些慌张的神情也可见一斑。 好消息是,此时的北境战士具备人性的弱点,因此这样的战斗与昔日战场厮杀无异,不至于需要杀掉最后一个活口才能终止战斗。但是与此同时,人数差异的悬殊却是难以回避的关键。 万安城门口,燕云易与凌飞宇终于汇合到一处。二人四目交汇,皆是凝重的神情。 凌飞宇道:“阵前面对的都是老弱妇孺,只能后撤。” 燕云易道:“这是早就准备好的陷阱,一旦冒头就会面临外面数不尽的敌军。” 凌飞宇沉声道:“你觉得单云赶得及吗?” 燕云易微微摇了摇头道:“时间紧迫,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凌飞宇沉思片刻道:“没关系,按照她的计算,这些北境人的粮食早已消耗殆尽。长期的饥饿只会使他们的身体状况变得每况愈下,只要我们能够撑过今日,就还有机会。” 在这个节骨眼上听见凌飞宇提起沈亦清,燕云易的眉头微微蹙起,心中升腾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转而化为眼底的笃定与坚决。 随即凌飞宇调整了队形,只见燕云骑与羽林卫在片刻之间有条不紊地调换队列,上万人组成的先锋小队齐刷刷地出现在阵前。整体呈现出回字形的阵容,外层是手持铁甲盾牌的护卫队,里面是层层叠叠依次交互的射箭阵营。第一层的手拉弓弦,长长的箭镞稳稳地射穿对面乌泱泱的北境大军,第二层再轮换上去,没有留下任何空档。 南唐的羽林卫尤善骑射,除了身形灵活敏捷的优势之外,更加懂得队列调换。虽然平日里主要留在天子皇城,担负保卫国都的责任,但是每每关键时刻都是一支骑兵精锐。 此时,原本齐头并进,声势浩大的北境大军猝不及防之间就被牵绊了步伐。随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北境人才反应过来,匆忙取出盾牌遮掩,一时间被射中、踩踏伤亡的兵卒无数。 呼延枳却并不惊慌,只微微抬了抬手。 那些北境人照着旗语行事,也跟随号令变换队形。只见忽然之间,从北境的阵列之中冲出数百名身材高大威猛的壮汉,浑身全副武装地穿着厚实如铁板的铠甲。他们手中握着琅琊铁棍,登锋履刃一般不要命地向羽林卫冲过来。 显然,这群北境蛮族背后有高人指点,而他们深谙各种军队的优势与弱点,其中就包括南唐羽林卫的机动性以及防御方面的脆弱性。 眼看着这群人就要将队形冲散得七零八落,左右两侧突然出其不意地冲过来两只劲旅。 燕云易一马当前,率领燕云骑的两只精甲部队从两翼冲锋,风疾电驰之间呼啸而过。就在众人甚至来不及反映的空隙,一群墨色兵甲驰骋而过,瞬间收割数十人的性命。 这个场面着实让呼延枳吃了一惊,他虽然表面上强装镇定,但是微微向前探出的身体能够明显透露出他的诧异。 副将心中大喊“不妙”,难怪大人千叮万嘱,他们在万安的举动切忌贸然行事。虽然羽林卫和燕云骑,甚至乎北凉铁骑的实力强弱都经过了深入分析。但是燕云易与凌飞宇等人都是极为杰出的将才,麾下将士如何配合却是有无数种变幻莫测的可能性,绝非纸上谈兵可以预演出来。 副将赶忙道:“将军,要不要鸣金收兵?” 呼延枳心中暗恨,但是表面上非要装作不屑一顾的神情道:“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过是区区雕虫小技。胜利就在眼前,这个时候收兵,岂不是让别人等着看笑话!” 副将犹豫道:“可是咱们的将士都已经饿了三四天了,原本体力就不足,要是再这么纠缠下去,末将恐怕形势会愈发不利。” 呼延枳怎会不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原以为以众多的人数压制,很快就能全歼联军。没想到这才刚刚迈出第一步,就险些折了腰。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觉得要是此时收兵,难保不会又被北境的同僚耻笑。那种仰人鼻息的日子他过够了,这是唯一能够翻盘的机会。 他不顾一切道:“传我命令,不想死的现在就给我杀过去。今天只要能够打赢那些杂碎,就算是他们的马也足够将士们饱餐。不过,倘若要是输了全都没命活着回去!” 临阵当前,军令如山。呼延枳的这句话虽然有饮鸩止渴的副作用,可眼下无异于一剂强心针,让每一个北境战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勇气。 于是,两军的对峙愈发呈现出白热化的迹象。从开始时互相的拉扯,与颇有章法的来回交锋,急转直下变成双方厮打在一起的贴身肉搏。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 联军虽然是个顶个得骁勇善战,每个人都有以一当十的气魄,但是北境人却学聪明了,并不与他们正面交锋。他们将楔形队列发挥到单兵对阵之中,成群地盯紧被迫落单的士兵。以极其残忍的手法将每一个在疏忽之中落于下风的联军士兵肢解,或是剁成肉泥。 这样的策略的确能够奏效,却不能持久。 很快的,联军便将大部队集结回拢,充分利用地形的优势以及北境单个兵力薄弱的特点,以燕云骑为首的骑兵几乎在同一时间四下冲锋。 一来一往之间,双方各有损耗。不过大的战局仍然一边导向呼延枳的阵营,虽然有些波折,并且看起来北境将士仍然被联军压制。但是他们在数量上的优势此时也逐步显现出来,不管联军的阵营向哪里突围,就算是取得了些许进展,很快就会有乌泱泱的人群盖过来。 虽说眼下北境杀敌一千、自损一倍的代价极其高昂,可是照这样发展下去,吞下整个联军并不在话下。 呼延枳这才稳下身形,故作轻松道:“哼,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群杂碎的命老子也收定了!” 随着包围圈一点点地逼近,凌飞宇与燕云易的奋力支撑也有些难以为继。他们虽然没有说些什么,面上是如出一辙的坚定与冰冷,但是麾下的将士每每有损伤,都是一种无声的打击。 凌飞宇道:“最多只有两个时辰。” 他说的是自己对于联军的判断,两个时辰之后,他们在人数上的劣势将会暴露无遗,就算再怎么变换阵型队列,也没有办法弥补不断减损的兵员。与此同时,储备的箭矢将会消耗殆尽,刀剑也会卷刃,到时就会是全线无法抑制的颓势。 燕云易没有说话,他心中预估的时间可能更短。手中的长枪翻飞,每一下都精准地直击目标之中敌军的要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羽林卫和燕云骑的将士们面无怯色。此时还能活着屹立在人群之中的,都起码歼敌十余人。可即便是这样,依然无济于事。 呼延枳失去了最后的耐性,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军队做好最后进攻的准备。 原以为将要迎接的是又一轮更为猛烈的进攻,却没想到北境敌军停止了手上的全部动作。不仅如此,就算是原本已经陷入焦着战斗的人员也都退了出去。几乎在同一时间,万安城的大街小巷之中涌现出形如鬼魅一般的行尸走肉。 仔细看来,他们大多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尤其是那些看着年轻些的女孩子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眼神呆滞。若是说方才那些被北境用来充当人肉盾牌的大梁百姓从外表上勉强能够瞧出来,如今眼前的这些却根本难以分辨。 这些明显有些衣不蔽体的男女老少,成群结队地涌上来,转眼间就要冲进联军后方的阵营之中。 燕云易与凌飞宇不敢怠慢,随时做好以武力镇压的准备。 前面是虎视眈眈的北境敌军,后面又莫名其妙地出现这些身份不明的人,很难不让人心存戒备。于是联军将士也纷纷握紧手中的武器,预备当他们踏入自己的警戒范畴之时,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就在此时,联军之中忽然喊道:“等一下,先别动手,他们好像是大梁百姓。”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有几个神情恍惚的女子迎面经过之时,口中念念有词的是大梁万安口音的官话。而这个士兵,恰好就是万安人士。 这人好心,生怕联军将士错手伤害无辜百姓,于是赶忙从队列之中钻出来,走到几人面前。他见那三两个女子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长刀,以为她们是心生惊恐不敢说话,所以刻意将长刀交给不远处的同僚。 其人温和地问道:“你们是万安人?” 细看这下,面前这个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女子眉目姣好,应当是个长相标致的女子。她眼神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带着些女子的娇羞。 士兵傻呵呵地笑了笑,刚想回头向众人禀告这个消息,只感觉到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在自己的眼前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自己的喉头一阵滚烫的热流,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眼中是一抹鲜红的血色。 他在临死之前所最后看到的画面,就是那两个在疯癫边缘的女子几近绝望的嘶吼与咆哮。 “哈哈哈!死得好,全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们在被人蹂躏折磨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随着这几个人带头的怒吼,这群神志不清的大梁百姓发疯一样冲向联军阵营。与此同时,呼延枳挥了下手,示意北境军队发起最后一轮的进攻。 两面夹击的情形之下,纵使燕云易与凌飞宇使尽浑身解数,恐怕也回天乏术。尤其是面对那些大梁的臣民,那些无辜的百姓,只要联军不能痛下杀手,就注定会被吞噬得骨头都不剩。 越是在这个时候,燕云骑的特点便越是显现出来。面对生死攸关的危难时刻,队列之中没有一个人惊慌失措,更没有人心生退意,他们无一例外地将视线投向燕云易。令行禁止,说得容易,却没有几个军队能真正做到。 燕云易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冷声道:“杀!” 第一百一十一章 生死攸关(下) 严其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寻常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性格,逢人笑呵呵的模样。但是本性却是行事阴狠毒辣,不留任何后患。 经过他的安排,一行人已经手持刀斧,一点点地靠近中军营帐。即便如此,严其还是非常谨慎地没有自己出面,反而远远地躲在暗处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领头的那个看了眼严其所在的位置,见他微微点头,瞬时领命。一行人不敢有半点耽搁,掀开帘帐鱼贯而入。他们一个个目露凶光,不分青红皂白地见人就砍,并长驱直入向着床榻的位置砍去。 原以为这样的突袭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没想到却带来完全意料不到的结果。 随着十几个锋利的锐器砸在床榻之上,不仅没有砍在血肉之躯上的触感,更是随即散落出纷飞的羽毛。一群人当时愣在现场,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糟了,中计了!” 话音未落,只见营帐之中,原本挂着疆域图的架子后面钻出来一个鲜红色衣着男子的身影。 这正是迟迟没有露面的拓跋冲! 他的动作极快,手持双刃短刀,瞬间割破离得最近两人的喉咙。 剩下的人立刻反应过来,纷纷调转刀锋,向拓跋冲砍杀过来。 可在年轻男子看来,这些都是不堪一击的花拳绣腿。他先是一个侧身避让过去,然后借助身边几案的高度,脚尖轻点借力,之后凌空向下俯冲下来,一时间对垒两三人不在话下。 外面负责接应的人见进去的那几个迟迟没有出来,察觉到营帐之中有异响,赶忙加入战斗。 随着对方人数激增,拓跋冲渐渐有些落于下风。他一改往常风风火火的性格,并不急着解决面前的对手,反倒故意停下手上的动作,微微向后退了退。 对面的敌人不敢轻举妄动,互相对视了几眼,才坚定地点了点头,几乎同一时间向他冲杀过来。双拳难敌四腿,饶是拓跋冲武艺超群,也不能一同应付四面八方的攻击。 就在他们喊打喊杀要接近拓跋冲的时候,整个营帐被人从外面猛烈拉扯,瞬间撕成碎片。 包含拓跋冲在内的所有人都出现在毫无遮蔽的空间之中,这才看见四周围已然是装备精良、严阵以待的北凉铁骑大军。这里少说也有上千人,严密地将这片原本是中军大营的位置团团围住,不留一丝空隙。 那些藏在北凉军中细作的身份暴露无遗,其中不少人都被包围圈之中的昔日同僚认了出来。 他们明知自己没了活路,却完全没有想过要举手投降。在场的数十人索性一咬牙、一跺脚,孤注一掷地向拓跋冲砍去,临死之前也得拉着他给自己垫背。 拓跋冲毫不惊慌,只是不屑地抽动了两下嘴角。 不远处的人群之中,拓拔轩长身而立,稍稍比划了一个手势,站在前排的铁骑精锐便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像是套牲口一样禁锢住他们的脖子。手上稍稍用力,他们便只觉得呼吸困难,几近窒息,下意识地丢下自己的武器,就连咬破自己牙缝之中毒囊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萧念正安然地站在拓拔轩的身边,虽然面无血色,瞧着有些憔悴,脸色也格外阴沉之外,却显然没有性命之忧。 这些人逐一被五花大绑起来,任何私藏的利器或是用来自尽的东西都被搜刮出来。他们一个个都被送到萧念面前审视,大都是军中默默无闻的兵卒,平日里看不出有任何反意。不过也有几个被寄予厚望的将士,甚至升到了百户长之上的级别。在铁骑之中,虽不是最为核心的精锐,但也藏得足够深。若不是今日被连根拔起,难保他日不会成为祸患。 萧念冷冷地望了过去,他的眼神表明已然将他们看作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交给你处置。” 拓拔轩微微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将他们带下去。 一旁的叶青四下张望,始终没有见到严其的身影,赶忙警觉道:“不对,还少了一个。” 拓拔冲摩拳擦掌地赶上来,焦急道:“是谁?” 叶青道:“严其。我觉得他应该是这些人的头目,可是现在并不在被捕获的阵列之中。或许他处事谨慎,没有亲自动手。” 拓跋冲翻身上马,二话不说地就要向外跑,一边说道:“我去追。” 拓拔轩上前拉住他的缰绳道:“冲儿,不可鲁莽行事。” 拓跋冲激动道:“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能将他带回来。” 闻言,拓跋轩并没有松手,反倒看了看萧念的方向,示意他一切依照主上吩咐行事。 萧念并未抬眼,只是平静道:“不必追了。” 叶青赞同道:“穷寇莫追。这个人的身份见了光,恐怕以后都不敢再踏入北凉铁骑半步,拓拔将军无须为了这个人再浪费时间。” 萧念颇为赞赏,露出几分欣慰的表情道:“你今日做得不错。” 叶青恭敬施礼道:“谢主上夸赞,末将愧不敢当。” 眼见他们君臣和睦地你来我往,拓跋冲反倒有些兴致缺缺地翻身下马,嘟囔道:“就数你最会说,张口就来。” 拓拔轩责备道:“不得妄言。” 拓跋冲耸了耸肩,百无聊赖地退到一边,动作闲适地倚靠着一旁的营帐,合着眼假寐起来。 他不远千里,星夜兼程地率领着十万北凉铁骑赶赴万安,为的就是配合萧念收回这张布置了数月之久的大网。组建联军是假,抗击北境是假,就连小到踏入极乐楼、无意之中救下沈亦清也是假象,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早已计划好要布下一张弥天大网,将潜藏在北凉军中的奸细挖出来。 所以他特地半真半假地伪装出自己奄奄一息、行将就木的身体状况,让以严其为首的那群躲在暗处的鬼魅相信他此时不堪一击。 萧念知道这些人蓄谋已久,却苦于北凉军纪严明,朝廷在萧垣的统治之下已然形成阶层分明的体系,绝无可趁之机。无论这些人是何居心,终归都是北凉的心腹之患。故此,他一定要将任何阻挡北凉车轮运转下去的阻碍清除干净。 折腾了这么多天,到了尘埃落定的这一刻,萧念总算是适度地表现了自己的满意。 “剩下的事情,照你的意思去做。” 拓拔轩有些犹豫地说道:“眼下万安城外还有燕云骑和羽林卫的众多将士。” 萧念道:“那岂不是刚好,假以时日,他们应该都是能够与铁骑抗衡的对手。” 言外之意,这些会对北凉造成威胁的人,都不需要继续存在。 这本来就是这次计划之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借着抵御北境的这个机会,完成各股势力之间的大清洗,巩固北凉逐鹿中原之中的绝对优势。 拓跋轩望着他一点点消失在视线范围之中的背影,难免有些踌躇。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行事,那么此刻这总和十余万的北凉军队,不仅会立刻从与北境的对战之中撤出,单方面撕毁联军条约,甚至有可能落井下石,给大梁和南唐出征的军队致命的打击。 此时,无论是那些安插在北凉的奸细,还是严阵以待的将士都纷纷散去,空空荡荡的区域徒留下仍陷入沉思的拓跋轩以及一旁稍稍打了个盹儿的拓跋冲。 “大哥,你在想什么?” 拓跋冲望着心思深重的拓跋轩,兀自有些好奇地问道。 拓跋轩道:“没什么。你连着赶了这么久的路,方才又是一场激战,如今总算是暂且告一段落,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拓跋冲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迷茫道:“大哥你在说什么,咱们不是要准备准备,出发去收拾那些北境的蛮子嘛,哪里来休息的机会?” 拓跋轩沉吟许久,试探性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主上不打算再和北境纠缠,而是要班师回朝,你作何想法?” 拓跋冲愣了愣,只当是个玩笑地回应道:“不可能,虽然说他继位以来的性情变化许多,但为人向来嫉恶如仇。这次北境人使出如此卑鄙低劣的手段,又是偷袭、又是暗杀,他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望着他真诚而坚定的眼神,拓跋轩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他这个大哥,连同拓跋冲的亲生姐姐拓跋安将他保护得很好,所以形成了如今直率而坦诚的性格。越是如此,他们便越是不希望拓跋冲接触那些朝堂内外的阴暗面。 见他迟迟没有说话,拓跋冲有种不祥的预感道:“但是万安城里面还有三万北凉将士,我们肯定要把他们救出来的,对不对!” 拓跋轩不知应当作何回应,于公而言,他身为北凉的朝臣必须以国家的利益为先,而眼下这个契机如果运用得宜,的确大有裨益。但是这些时日与大梁、南唐并肩作战的日子里,他们同为相见恨晚的将才,共御外侮难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眼见在他这里得不到回应,拓跋冲并不逗留,径直向着萧念所在的营帐走去。 他怒气冲冲地跨进来,本有一肚子的疑问和想法要和萧念直抒胸臆,但是迎面见到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人物。 之间拓跋冲惊喜道:“维风,你怎么在这里?” 随即,姜乾与他久别重逢地拥抱了一下,笑着道:“要和北境作战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少的了我?” 拓跋冲道:“哈哈,那是自然!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咱们正好在开化城外遇上成群结队地北境人杀人越货,那场仗大得特别痛快。” 姜乾笑而不语,看得出是有心想要回避什么。 拓跋冲只以为他是一时间没想起来,继续提醒道:“就是那次你、我、杜伏还有主上四个人,对面是几百个凶悍的北境匪徒,从清晨打到黄昏那次,记起来了吗?” 没等姜乾说些什么,萧念的声音却冷冷传来道:“他记得,只是不想提起。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闻言,拓跋冲的笑容像是凝固在脸上,视线在姜乾与萧念的脸上来回流转。 他们曾是最亲密无间的战友,如今没想到竟成了这样形同陌路的微妙关系。他知道萧念不像自己看起来那样恐怖或不近人情,只是自他登上北凉王的宝座开始,的确变得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 此刻,气氛压抑得很,空气之中的宁静好似能滴出水来。 恰在此时,一个明显有些愠色的女声传来:“各位寒暄好了吗?现在万安城中的战局势成水火,你们真的要在这里继续耽搁时间吗?” 拓跋冲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顺着望过去,正看见一个男扮女装打扮的瘦弱女子。再定睛一看,居然是沈亦清其人。 他对这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多多少少有些印象,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她。 姜乾应和道:“少夫人说得没错。既然军中的奸细已经都挖了出来,如今北凉的困局也已经纾解,是不是可以即刻调兵支援万安?” 片刻之后,萧念只是冷声缓缓说道:“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要出兵驰援万安?” 话音未落,沈亦清急得站起身来,眉峰高高耸起,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萧念冷冷地盯着她,眼中没有半分犹豫或怜悯道:“万安是否会易主,燕云易是死是活,与本王何干,与北凉何干?” 沈亦清只觉得清晰激动之下有些轻微的耳鸣,又可能是一再奔波导致精神高度紧张,自己的声音难以抑制得几近颤抖道:“但是你说过,北境霍乱中原,如果不能加以制止,就会” 萧念道:“北凉铁骑此刻就在万安城中浴血奋战,他们也会被奉为英勇的烈士,与此次大梁、北凉牺牲的将士一同受万人敬仰。有燕云易和凌飞宇在,又有这么多燕云骑和羽林卫的精锐,相信万安城今日的结果,至多也只会是玉石俱焚。”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直直地盯着沈亦清,形如一个凶残的暴君再最后审视自己的猎物。 沈亦清的大脑一片空白,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眼前的萧念,与那日在庆望楼之中鼓舞众人抵御外敌的他,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危急关头 万安城外,满是无形的硝烟和战火。尸山血海之中,燕云易与凌飞宇各自率领着负隅顽抗的麾下将士,见一个、杀一个,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们此时更像是在重复机械式的动作,没有任何的情感波动。即便对面的敌人不再是北境蛮贼,而是看上去充满了绝望与黯然的寻常百姓。 这一张张布满了惊恐与疑虑的面孔背后,或许也曾是完整的家庭。那些时常的争吵之中,兴许会有温馨的时刻,但是无论过往有哪些鲜活的经历,此刻都是相似的失控与癫狂。他们丧失全部理智地向着联军扑过来,再登时丧命于刀剑之下,成了不会被超度的孤魂野鬼。 呼延枳隔着重重人群,远离最核心的战场之外,冷眼看着燕云易等人的奋力搏杀。 在他的眼中,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垂死挣扎。经过了长时间无休止的对抗,期间没有半点喘息的空隙,饶是铜皮铁骨,也难免会受些皮外伤。 更何况,他们所面对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百姓,每一个招式、每一具倒在自己面前的尸体,都是对身心的双重负担。 时间拖得越久,情况就越是不利。 呼延枳不屑地笑道:“他们撑不了多久了,不要浪费时间,结束。” 随着联军气喘吁吁地解决掉最后一个眼神惊恐的敌人,他们的确如呼延枳所预料得那样精疲力竭。众人正值意志消沉之时,士气愈发涣散。 如果保家卫国、守护一方百姓是他们作为将士,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使命。那么当他们的屠刀从这些百姓头上落下的那一刻,是不是自己曾经所信奉的一切,也都同时坍塌陨灭。 北境敌军可不会给他们时间思考这些,而是选择逮住了这个机会,预备给他们致命一击。 联军之中的许多人,此时已经接近于放弃抵抗的边缘,有些迷茫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鲜血,以及身边堆砌的血肉之躯。 就在这个危急关头,眼看着北境人就要冲进联军明显薄弱得多的防线之际,一支身穿墨色铠甲的骑兵前锋远远地冲杀过来。 不过顷刻之间,北境人甚至没有机会反应过来,就已经接二连三被冲撞得七零八落,被踩踏、被砍杀的不计其数。那些来不及回过神来的,只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天兵神将。 呼延枳瞪大双眼,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他自言自语地怀疑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副将赶忙道:“将军,这是这是大梁的援军。” 呼延枳盛怒道:“老子长眼睛了,看得见!不可能啊,怎么会有援军。” 副将道:“是啊,大人不是说过,大梁朝廷里面的事情他都已经解决了。除了这支五千人的燕云骑,绝不会有任何援军?” 呼延枳愤怒地咒骂道:“啐,这个老匹夫莫不是在诓骗老子!” 副将道:“应该不会,大人” 呼延枳大喝道:“闭嘴!别在老子面前再提起这个人,什么狗屁大人,就是个没用的废物!还是赶紧看看眼前该怎么解决,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回去,看老子怎么好好和他算这笔账!” 打仗的事情本就是一鼓作气,双方焦着地对战良久,北境人又是饥饿多时,早就已经成了强弩之末。 燕云骑的冲锋干脆熟练,俨然形成一片风卷残云一般的态势。万安城下的北境将士被冲击得落花流水,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单云行色匆匆地在队列之中穿梭,不多会儿便终于出现在燕云易眼前。 他赶忙请罪道:“属下来迟了,还请将军责罚。” 燕云易神情疲惫,但是眼中依旧是坚毅的神采风姿。他扶起单云,并未有任何怪责意思地说道:“不关你的事情,还好你来得及时。” 单云道:“近处驻扎的大梁六万兵马已经尽皆调遣过来,供将军驱使。” 燕云易神情晦暗地点了点头,心中不免有些无奈。他分明清楚这是有心之人的利用,但是却只能一步步陷入对方设定的圈套之中。 就像是被萧念裹挟着成为联军的一员,还有现在动用沈亦清送来的兵符。 燕云易从单云手中接过这枚沉甸甸的兵符,莫名想到那个满是倔强的女孩子。她的年岁并不大,却总是带有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他心里清楚,眼下的困局看似得到了化解,却也只是暂时的。呼延枳并不是什么拥有超群指挥才能得将领,所以才会惊慌失措,没有及时稳定局面。可就算是他后知后觉,相信不久后也会发现对于四十余万的兵力而言,这六万人马只够塞牙缝。而等到他们猛然醒悟之时,才是真的回天乏术。 燕云易很难不想到,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场战役大概率注定会失败,他对待沈亦清是不是依然会是如此冷漠的态度。还是说,起码向她说声“谢谢”。 当然,眼前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切并没有真的结束,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才是最为关键。 早在数个时辰之前,在萧念的北凉铁骑迟迟没有回援的时候,燕云易就已经估算到北凉不管基于何种原因,恐怕有意背离信诺。 除了这区区六万人,怕是再难有什么其他后备力量。 燕云易与凌飞宇相互试了个眼色,并未声张,可是只一眼双方便知道:撤退! 趁着这个北境敌军兵荒马乱的空档,必须抓紧时间全军撤退,而这也恰恰是他们唯一可以抓住的机会。 ----------------- 另一边的营帐之中,沈亦清正与萧念对峙着,眼神之中充满了燃烧的怒火。 说是对峙也并不确切,因为她的全部情绪并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就像是重重锤在棉花上的一拳,没有半点响应。 沈亦清冷声道:“所以,堂堂北凉王,想要背信弃义吗?” 一时间,整个营帐鸦雀无声,姜乾和拓跋冲难以置信地望着沈亦清,仿佛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会引发天崩地裂的结果。 萧念的神情倒是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浑身愈发散发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他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一步,冷泠的低着头盯着沈亦清。后者却也是毫无畏惧地昂着头直面他的威胁之意,时间像是又回到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 没等萧念做出任何反应,姜乾赶忙将沈亦清拉到自己后面,站在二人之间。 姜乾赶忙替她向萧念致歉道:“她不懂北凉的规矩,口无遮拦实属无心之失,还请主上不要动怒。” 没想到,拓跋冲也打圆场道:“是啊,主上不用和这个小女子一般见识。” 可不管萧念作何感想,沈亦清却是第一个不买账。 她甩开姜乾的胳膊,义正言辞地说道:“我说的不对吗?将燕云易诓骗来的是他,游说南唐加入联军的还是他,现在我们费尽心力替他肃清北凉的奸细,寻来隐士名医保住他的性命,难道是为了给他机会翻脸无情,出卖友军的吗?” 萧念静静地听着她的字字珠玑,明明被她赤裸裸地描述成无德小人,可他却没有愤怒的情绪。 他细细地打量着沈亦清,许久才倨傲地俯视着她说道:“这都是你们自己要做的,本王从未请求过任何人。” 萧念的神情漠然,却恢复到沈亦清记忆之中那种目中无人,视人命如草芥的状态。这种直觉是那么得熟悉,更加让她觉得这个人极其可怕。 她这才能够确定,早在极乐楼之中再次撞见萧念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精心设计与别有预谋。整件事情到此为止,再没有任何的意外,而她对萧念的认知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误解。 这就是个唯利是图,热衷于帝王权术的暴君,没有半点人性可言。 沈亦清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兀自说道:“算了,和你这样的人再多说下去也没有意义,只会浪费我的时间。” 只见她的脸上满是愠色,不悦地翻了个白眼,却身体力行地不想再与萧念纠缠,转而从桌上散落的瓶瓶罐罐之中拣了几样放在一个马鞍行囊之中。 整个营帐都寂静得可怕,在场的人都将视线集中在沈亦清的动作上,眼睁睁地看着她自顾自的忙碌。 姜乾最先发问道:“你要做什么?” 沈亦清平静道:“去万安城。” 萧念斜睨道:“去送死吗?” 沈亦清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将手中握着的一个瓷瓶狠狠地摔在地上,在开阔的空间之中发出一声很难不让人注意的巨响。瓷瓶瞬间应声碎成几瓣,配合沈亦清投射过去的目光,将原本就僵持的气氛降至冰点以下。 原以为接下来便是决裂的时刻,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只是深吸一口气,很快就平静下来,继续机械地收拾了更多瓶瓶罐罐。 正在此时,庄奇从外面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便是之前那个在中军营帐之中与拓跋轩对话的大夫,也是沈亦清与楚琇请来的隐世名医。 庄奇曾是落霞山庄大弟子,也是如今继任庄主霍崇山的师兄,楚琇应当称他一声师伯。与此同时,他就是那个在沈家门外被屏儿撞见的所谓“游医”,若不是有幸得到他的出手相救,沈亦清恐怕早已一命呜呼。 沈亦清在淄邑城外能够与他相遇,除了机缘巧合的因素之外,更大的原因还是得益于西陵阁四通八达的情报系统。他们虽不知道庄奇其人,却听说过淄邑之外的一个小村庄之中,最近住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 适逢北凉王危在旦夕的消息传来,由楚王夏泽下令,将这位大胡子医师请了过来。仅一眼,楚琇便认出了这便是与自己的师父霍月婵羁绊极为深重的大师伯。 即便他再三否认,可是楚琇却十分确定这个就是隐姓埋名数载的医痴庄奇。尤其是他一眼就认出了沈亦清,并且饶有兴致地关切沈亦清近来的身体状况,以及如何以毒攻毒地排出体内积累的毒素。若不是清楚了解她的情况,怎么可能如数家珍一般说出沈亦清的症状? 霍月婵曾经提到过,沈亦清的生母孙婧所中的乃是天下奇毒,就连医书之中都鲜有记载。当年她临危受命救治怀有身孕的孙婧,也算是穷尽毕生所学都无力回天,如果不是有庄奇与她一同彻夜探寻医治的方法,恐怕沈亦清甚至没有机会来到人世间。 故此,除了霍月婵与她言传身教,亲命前往大梁救治毒发之际的沈亦清之外,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她的具体病症。 况且楚琇跟着霍月婵学医二十载,尽得亲传的前提之下,也只能以金针刺穴抑制沈亦清的毒素蔓延。除了庄奇之外,她想不到还有谁能够挽救一个必死之人的性命。 不过他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也情有可原,虽然楚琇作为晚辈,不清楚师父和师伯那一辈之间有怎样的恩怨纠缠。只是自从将近十年前,庄主与师伯庄奇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之后,她就再没有在落霞山庄之中见过这个人。 而庄奇的名字,也成了落霞山庄的禁忌,不能在霍月婵面前提起。 回到眼前,好在庄奇虽然抵死不认自己的身份与名字,却从未更改治病救人的志向,也不曾违背自己“医痴”的名号,越是遇上疑难杂症,越是能勾起他的兴致。 于是楚琇并未再急于纠缠庄奇的真实身份,反倒乐于将他送到万安城中。她相信只要自己的大师伯出马,萧念的伤势必然有能够挽回的余地。 果不其然,不仅及时拯救了萧念的性命,更是浅浅地施展了几招易容之术,这才能够将两个北凉士兵乔装成严其之前派进中军营帐之中探听消息的细作,完美地实现引君入瓮的闭环。 庄奇生性淡泊,并不愿意参与任何纷争,之所以愿意出手襄助萧念,也不过是看在沈亦清再三请求的份上,顾念昔日与孙婧的情谊。 如今见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把他的药搜刮一空,庄奇不免问道:“怎么了这是?” 沈亦清满不在意道:“去送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水深火热 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呼延枳却忽然智商在线,恢复了一个军事将领该有的水平。 此刻面对燕云骑突如其来的侵袭,他没有方寸大乱,反倒先稳住了自己的阵脚。呼延枳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下令北境将士重整队形,拖延时间。 的确如呼延枳所料,他们的人数依然占有绝对性优势,能够如同包饺子一般将燕云骑收束在自己的包围圈之中。双方都已然接近自己的极致,接下来就看谁能耗得过彼此。 不过燕云易终究棋高一着,等到呼延枳回过神来,大多数的燕云骑与羽林卫都已经从东南侧不显眼的突破口钻了出去。 之所以让北境士兵依然能够感受到极端的压制,是因为以燕云易和凌飞宇为核心的一群将领仍在不遗余力地搏杀,足以击退大多数来犯者。 危难关头,燕云易向凌飞宇说道:“你先走,我来断后。” 凌飞宇从对面敌人的身体里抽出长剑,沉声道:“不行,他们人数太多了,你一个人没有胜算。” 燕云易道:“呼延枳认识我,目标也会放在我身上。现在不是推辞的时候,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你赶紧走。” 凌飞宇侧眼望见燕云易坚定的神情,知道现在的情况危殆,绝非意气用事的时候。而在战场之上,此时燕云易是副统帅的位置,凌飞宇理应依照他的指令行事。 于是凌飞宇并不多言,照着燕云易的意思,很快就消失在正中心的位置。 他的离开使得原本仍有许多空隙的包围圈立刻缩紧了许多,即便站在万安城楼之上的呼延枳隔着极远的距离,也仍然很难不注意到这样的变化。 这时的他倒是头脑清醒很多,并不敢怠慢,当机立断地勒令前排离得近的士卒围追堵截。不消太长时间,唯一的缺口一点点地闭合,直到不再留下任何缝隙。 幸而凌飞宇已然在最后瞬间退了出去,随之被困在垓心的就只剩下燕云易与单云等人。 另一边,燕云易的麾下将士面对十足的劣势,不但没有贪生怕死的心思,更是一往无前地展开殊死一搏,凝聚的士气更盛,教北境敌军都有些胆颤。 见此情形,呼延枳可谓是又气又恼。不仅没有如他所料,将大梁、南唐以及北凉的精锐一网打尽,更是连结有私怨的萧念都没有抓在自己手中。他将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儿地算在燕云易头上,愤怒而暴躁地冲下城楼,誓要将他生擒活捉,以立军威。 “给老子让开!” 他立于马上,手持两个金瓜铁锤,不分青红皂白地扫杀一片,当即就倒下不少来不及闪躲的北境士卒,其余的赶忙让开一条路。 随即呼延枳直直地冲着燕云骑的方向突击过去,后者却是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等着他。 一场殊死较量就在此时打响,燕云骑的其余将士更是英勇地大喝着杀将起来。 ----------------- 沈亦清孤身一人赶到万安城外的森林边缘之时,只看见无数的士卒混战在一起,场面极度壮观惊人。他们双方都杀红了眼,势必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能看出其中一方在单人的实力上具备绝对优势,但是每每都是动作更为矫健娴熟的一方夹在两三个敌人之间,就算是能够奋力砍杀对方的一两个人,很快又会有新的人补上来。一旦有任何的疏忽,或是没有应对来自侧面、背后的招式,就会在身体上留下深重的伤口。 这样血肉横飞的场面看得让人头晕目眩,沈亦清只觉得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极其难闻,让人作呕。她曾经预想过战场的残酷与惨烈,可是真真正正地身临其境,才知道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即便如此,沈亦清摸了摸自己背后的包袱,还是咬了咬牙决定向战场正中间的位置走去。 她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让人丝毫不会怀疑下一刻她就会被对方某一个无名小卒戕害。 正在此时,沈亦清明显感觉到有人在后面拽了她一把。 转过身来,没想到会是拓跋冲。 她错愕之余,没好气地说道:“请问还有何贵干?” 拓跋冲反倒一改之前沈亦清印象中盛气凌人、蛮横无理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不会真的想孤身一人去那里?” 他手指的正是万安城的方向,此时那里一片血雨腥风,正是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一旦杀的人多了,个体对于道德和良知的边界感便荡然无存。要解决一个像沈亦清这种毫无自保能力的弱质女流,甚至不需要耗费单个成年将士超过小半柱香的时间。 沈亦清一把甩开他的手,毅然决然道:“是。” 拓跋冲焦急道:“主上说得没错,你现在去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是送死。” 沈亦清义正言辞道:“如今燕云易和凌飞宇孤立无援,这场战役不会持续太久,我能做的也只是站在我的战友身边而已。哪怕注定是无谓的牺牲,起码对我自己来说有价值,但求无愧于心。” 拓跋冲本就是生性豪迈之人,此时听沈亦清一介女流却能够慷慨陈词,说出这等有胸襟的话语,不由得击节赞叹。 他激动道:“说得好!人生在世,总是要活得快意潇洒!” 沈亦清只觉得好笑地讥讽道:“我真的很好奇你们北凉人到底信奉的是什么奇怪的信仰,能够让萧念能够在背叛别人之后也依然理直气壮,毫无任何愧疚之感。而你则是过分天真,居然相信在这种乱世之中还能够恣意而为。算了,这件事情说到底怨不得别人,是我错信了萧念,以为他这次是真心想要为普罗大众做些事情。” 这话说的拓跋冲哑口无言,换做是其他时候,若是有人敢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话,以他的性格,就算不是直接用拳头说话,也得据理力争。 可眼前沈亦清说的每一个字,都教他无从反驳。拓跋冲怎么都想不通,昔日那个视麾下将士如自己手足的萧将军,如今怎会用自己三万兵马作为诱饵,更是背弃联军的一切信义。 即便如此,拓跋冲却还是嘴硬道:“什么叫过分天真,小爷我就是率性而活,没人能耐我何,有什么问题?” 沈亦清不以为意,她根本不想也没有时间与他多做纠缠。 抬头望了眼万安城外的惨况,直觉告诉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虽然她不愿意相信,但是到了眼前这个地步,或许真的已经回天乏术。 但是沈亦清却依然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摸了摸对自己来说有些过于沉重的包袱,捏了捏里面的瓶瓶罐罐,坚定地想要排除万难,走到他们中间。 庄奇的药具有奇效,虽然不能起死回生,但是对于那些一时间失血过多昏厥过去,又或是仅仅是皮外伤的士卒,一定能派的上用场。 但是真正让沈亦清坚定不移地想要眼见为实的,是燕云易的安危。她幻想着燕云易会不会真的如同大梁百姓说的那样,是不会被战胜的少年战神。纵使这样的希望极其渺茫,她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涌现出热烈的期盼。 于是她一个字都没有给拓跋冲留下,自顾自地紧握双拳,向着一个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方向进发。 拓跋冲从未被这样忽视过,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腾出一种愤懑的情绪。他倒并不在意沈亦清用怎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相反,他此时的情绪尽皆来自于自己奉为圭臬的原则与信仰。 倘若“忠义”二字从今日起也沦为能够谋算的权柄与武器,那么拓跋冲所信奉的一切,注定将不复存在。 他定定地望着沈亦清形单影只的背影,许久之后,一言不发地掉头离开。 沈亦清自然没有功夫思考在她身后的这个红衣少年会不会善罢甘休地离开,抑或是做些她懒得在意的打算,因为她所面临的麻烦比这个要严重得多。 就在她接近这个血腥无比的屠宰场最外侧时,就已然引来不少人的瞩目。只能说,她单薄的身影实在太过于羸弱,而北境的敌军数目又实在过于庞大。这场战役的白热化位置始终在正中心,越是向外扩散,处于边缘位置的人便越是无法参与进去。 这是人数差异悬殊所必然会造成的结果,而越是进展到这场仗的后期,这种特质便越是会显露出来。 此时大多数的燕云骑、羽林卫以及编制齐整的北凉铁骑都退了出来,剩余的联军与一拥而上的北境士卒纠缠在一起。虽然还没有到最终的时刻,但没有任何悬念的结局已然注定,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就连呼延枳也亲自抛身入场,北境的士气逐渐高昂起来,那些在最外侧的兵卒挤不进去,纷纷摩拳擦掌之际,望见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沈亦清,就像是闻见血腥味的群狼一般,瞬间聚拢过来。 沈亦清是在心理上做了些自认为足够的准备,表面上也装作处变不惊的模样,敢于直视任何一双穷凶极恶的双眼。但是真正走近这些杀红了眼的野蛮人,望见他们举起的弯刀上滴落的鲜血,她根本没有把握其中任意的一把弯刀会在什么时候落下,又会砍在她身体的哪个部位上。 那些北境人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打算如同戏谑自己的猎物一般,将折磨沈亦清作为收束这场战役的圆满符号。 他们先是放她走过一段路,然后急忙围城一个圈,从四面八方的每一个角度牢牢地困住她。这些人依次满怀恶意地上下打量她,有意在她耳边隔空砍杀,为的就是看到她惊恐害怕的神情。 沈亦清咽了咽口水,刻意不理会他们的任何挑衅或精神压迫,等着他们自觉索然无味的那一刻。 但是显然,她低估了这群野兽的癫狂程度。他们在万安城中耐着饥饿,忍受着非人的待遇,此时早就不再有心思遵守任何文明礼节。 眼见沈亦清面对他们的蓄意冲突没有任何反应,不少人气急败坏地靠近推搡起她。沈亦清就像是个人形沙包,被推来撞去,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即便是这样,她还是紧紧地拉住肩上的包袱,心中默念着希望眼前的境况快点结束。 要知道,北境人之所以没有直接对她拔刀相向,又或是做出更为残暴的举动,只是因为她装扮成了一个路过的普通下人。此时一来二去之间,沈亦清原本捆束好的发带经不起折腾,散落下来满头乌黑的长发。 北境常年荒芜,游牧民族四处为家却大抵食不果腹,多是营养匮乏。而这种乌黑靓丽的秀发,须得精心打理照顾,莫说是北境,便是万安城中的女子,都难有这样的条件。一时间,那些北境人看直了眼,也随即反应过来沈亦清是女扮男装。 随即,就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北境男子气势汹汹地将身边的其他人推翻在地,兽性大发地向着沈亦清袭击过来。他体态极为健壮,相比之下,沈亦清就像是面对豺狼虎豹的羊羔,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正当危险袭来,沈亦清几乎在劫难逃的时候,又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 凌飞宇原本一身素银色的铠甲沾满了血迹污秽,却丝毫没有影响它通身散发的寒意与气势。他几乎是从马背上直接凌空飞起一脚,狠狠地踩在那个北境恶人的脸上,登时将他踹得快要背过气去。 他随即转过身来,有些担忧地望了眼沈亦清,努力地挤出一个宽慰她的笑容。沈亦清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够愣愣地望着他如疾风般敏捷的动作。三拳两脚之间,他就将那些纠缠在沈亦清身边的北境兵卒打翻在地。 很快,被小范围打斗吸引的北境士卒越来越多,纷纷向他们聚拢过来。凌飞宇赶忙拉着沈亦清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他温声安慰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沈亦清只觉得自己这些时日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心中安宁而平静。凌飞宇就像是她命中注定的守护者,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带她脱离每一个艰难的险境。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险象环生 败军之将不如蝼蚁,呼延枳眼睁睁地看着麾下的将士撇下自己仓皇逃离的样子,一时之间全部的信念感都荡然无存。他原本意气风发高昂着的头颅也不由得低沉下来,整个人都变得颓丧。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燕云易的沉着冷静。无论周围发生了什么变故,他都完全不曾分心理会,全心全意地放在与呼延枳的交战上。 随着呼延枳半放弃一般地垂下手中的弯刀,燕云易当即将长剑架在他的脖颈处。 呼延枳明显神情有些恍惚道:“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换做是谁也不能够立刻接受,他坐拥近五十万北境大军,对阵区区十余万联军,又是依仗着万安城之中的种种设计陷阱,此时竟落得一个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的溃散结局。 单云从燕云易手中接过长剑,带着手下毫不留情地将呼延枳五花大绑起来。 他心中犹自记恨着呼延枳的毒辣手段,居然能够灭绝人性地残忍折磨万安百姓,最终更是推他们送死。单云下手极重,几乎将呼延枳的手臂勒断。 呼延枳仍沉浸在自己的错愕之中,刚好被身体上的痛觉唤醒,冷眼瞪着单云。 单云咬牙切齿,没好气道:“看什么看!记着你单云爷爷,万安城故去百姓的血债等我和你慢慢算清楚。带走!” 呼延枳虎背熊腰,正值壮年时期,力气之大非一般人可比拟。须得三四个燕云骑的士卒合力,才能勉强推搡着带下去。 这边单云拍了拍手,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噌”的一声窜进人群之中。 燕云易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的背影,也没来得及多想,这就正对上迎面走来的拓跋冲。 拓跋冲趾高气扬道:“不用多谢我,这也不是冲着你们燕云骑。” 燕云易道:“北凉是联军的一部分,本就应当共同御敌,我没有必要感激你。” 拓跋冲愤怒道:“你!哼,燕云易你说话真是不好听,还不如你夫人的一半。” 此时莫名听见他提起沈亦清,燕云易的心情更是有些复杂,他说不上来是期待还是懊悔。不过好在自己又一次侥幸保全了这条性命,能够活着回去见她,那么那些没来得及宣之于口的话语,兴许还能有坦诚相告的机会。 见他迟迟不说话,拓跋冲继续说道:“我对你这个人没什么好的看法,也不知道主上为什么对你青眼有加。不过你能娶到这么一位夫人,倒真算得上是有些好运气。” 燕云易见他短短两句话都一再提到沈亦清,不禁有些疑惑,却只是淡淡说道:“我的家务事,不劳费心。” 拓跋冲不以为意道:“真是油盐不进。” 说到底,他毕竟是瞒着萧念,率军轻装简行突击而来,若是不赶紧回去,被萧念发现恐怕要以军法处置。要知道,北凉的律法严明,凌驾于任何官衔地位之上。拓跋冲贸然隐瞒,很大程度是出于自己的意气率性而为,正是就事论事地处置的话,别说是拓拔轩,可能就连自己的亲姐姐北凉王后拓跋安都保不住他。 关键事情上,拓跋冲并不含糊,他不敢多耽搁,翻身上马吹了个口哨,随即一溜烟地在燕云骑之中冲开一条路,率领着自己麾下的北凉铁骑消失在万安城外的空旷场地之中。 与此同时,他从沈亦清的身边略过,还不忘倨傲地打了声招呼。 “燕少夫人,我记得你了,有缘再见!” 这一声并不大,沈亦清也只来得及愣愣地望着他驰骋而过的背影,不由得在心中感叹拓跋冲率真的性格实在是令人歆羡。 但是燕云易却是真切地听见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当即有些警觉地转过身来。 此时原本站得整齐的燕云骑队列之中,刚好为了避让拓跋冲劈开了一条畅通的道路,让他能够一览无余地一眼望见前方不远处正笑着伫立着的沈亦清。 燕云易难以形容自己此时有些惊慌而激动的情绪,就算是不眠不休地连着奋战了两三日,他都觉得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失控感。 沈亦清自然感受不到背后投射来的炽热视线,仍自顾自地和凌飞宇、单云交谈着什么。 他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她,看着沈亦清略显的憔悴的面容,还有微微舒展开来的眉宇以及淡淡勾起些许弧度的唇角。燕云易忽然很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让他能够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他隐约似乎察觉到,这种难以割舍的情愫,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男女之情。 单云眼神精明,立刻就察觉到燕云易的表情,赶忙提醒沈亦清道:“将军看过来了。” 沈亦清有些迷茫地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过去,登时与燕云易四目相对,视线交错起来。 还没等到她反应过来,燕云易忽然收束目光,猛地望向别的地方。 不只是沈亦清,就连一旁翘首以盼的单云都无端觉得突兀,当即有些困惑地摸了摸脑门。 多年以来,他与燕云易出生入死,日日朝夕相对。单云不仅知道自己的将军不近女色,满脑子只有家国大业,更是清楚他不耽于儿女私情的原因是因为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有过心动的瞬间。 可是自打燕云易成亲之后,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微妙变化。从前只会与他谈论作战技巧、阵法排列以及士兵操练科目的燕少将军,字里行间开始有意无意地提到沈亦清。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频率越来越高。 虽然在燕云易口中,大都是对她种种行为的疑惑或不敢苟同,可是在单云看来,分明是欣赏与关注。故此,就连他都看得出来燕云易对待沈亦清的特别。 尤其是沈亦清孤身一人冒死前来奉上兵符,以解燕云骑的燃眉之急,又是不顾危险地深入战场中央送来伤药,换做是谁都应该有所感动。单云实在想不通,最应该在此时表达自己真实感受的燕云易,为什么选择了回避。 沈亦清微微张了张口,终究不过是化为一声叹息。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和单云交代道:“我怕你记错了,再说一遍,你千万要记得。红色的这个是用于重伤的病人,记得要冲水内服下去,尤其是那些失血过多,快要昏厥过去的;绿色的瓶子里是伤药,专门针对刀枪斧钺的皮外伤,是外敷的;白色的这个,是要和烈酒混合在一起,敷在淤伤的位置,过一个时辰之后取下来,可以消肿。” 单云赶忙点点头道:“好的,少夫人,您放心,末将都记下来了。” 沈亦清顿了顿道:“其实你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不然听起来怪怪的。” 听她这么说,单云不敢回应,心中暗道不好,一定是将军接连的举动惹恼了她。 凌飞宇看在眼里,并未询问任何缘由,只是恰逢其时地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沈亦清将一个个瓷瓶又塞回包袱里,连同自己之前死死守着的大包裹一同丢给了单云。同时交付出去的,还有悬着的一颗心,以及连日以来的不安情绪。 终于,她能够一身轻松地深呼一口气,慵懒地舒展自己的身体。 她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好。不过可能大梁不是很适合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回哪里” 说这话的时候,沈亦清难以掩饰自己眼神中的失落与迷茫。 燕云易的话语和态度言犹在耳,不管怎么说,自己欺瞒在先,也难怪别人会冷漠以待。只是事已至此,总不能再腆着脸地回到那个已经不再欢迎自己的地方。 更何况,就在之前从萧念营帐退出来之时,她和庄奇聊了好一阵子。其中很重要的对话,就是围绕着沈亦清关于自己失忆的困惑展开的。如果庄奇说得没错,自己这副身躯早就已经行将就木、无力回天,之所以能够病愈,而且这么巧得像是换了一个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如同借尸还魂一般,在特殊的机缘之下由不属于这具身体的灵魂占据了原本的空间。 那么,她根本就不是这个叫做“沈亦清”的人。 不管她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起码,原本属于沈亦清的一切都不应该与自己有任何瓜葛。无论是她的身份地位、亲朋戚友,还是这个从天而降的夫家。 为今之计,她只想趁着这个机会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一边真正地适应这里的生活,一边慢慢地找回属于自己的记忆。 不知怎么的,凌飞宇只觉得喜不自胜,想都没想地脱口而出道:“不如和我一起去南唐?” 沈亦清略加思索,微微点头道:“也好啊,反正我也没去过南唐。不过这样会不会太打扰你了,感觉你要统领羽林卫,应该也会很忙?” 凌飞宇道:“就这么定了,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南唐。”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从侧面有一辆满是大火的推车迅猛地冲撞过来,一副势不可挡的架势。沿途不少燕云骑的士卒都被撞开,甚至铠甲一沾到这驾车便当时燃起大火。 “是柏油!” 随着这声提醒,不少人在推车冲来的位置设下路障或是以盾牌为守,却都无济于事。 定睛一看,推车的不是别人,竟是已经几近癫狂的呼延枳。 “哈哈哈!烧死你们这帮杂碎,老子才是天下第一名将!” 没想到的是,他近乎于完全丧失理智的同归于尽,是冲着燕云易而来。纵使有许多燕云骑将士试图阻拦,奈何呼延枳到底是武力超群的将领,又是出了名的臂力惊人。一时之间,根本没人能抵挡得住。 沈亦清眼睁睁地看着火光向着燕云易所在的方向越来越近,那团极大的火球不消片刻就能吞噬燕云易所在的位置。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本能地大喊着:“燕云易!小心!” 当然,此时现场一片慌乱,她的声音淹没在众人来回穿梭的脚步声、呼延枳的嘶吼声以及推车轱辘的晃动声之中,就像是沉入海中的砂砾,不会带来任何回响。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沈亦清的错觉,她分明真切地感受到燕云易的视线在顷刻间看向她的方向。他离得这么远有这么近,好似就在咫尺之间。 下一秒,燕云易所站的位置就被呼延枳丧心病狂地推着燃烧的柏油车碾压过去,而他横冲直撞的脚步没有片刻停留。 推车沿途滴了一路极易燃烧的柏油,并且会黏连在触碰到的任何物体上。尤其是此时四周围堆满了无数的尸体,二者相结合,形成了最佳的助燃剂。于是很快的,万安城外被一片火光笼罩起来。 沈亦清的视线被阻断,心中满是惊慌。她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前去,却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拉住自己的胳膊。转过脸去,正对上凌飞宇担忧的神情。 他说道:“那里太危险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凌飞宇甚至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示意属下看护着沈亦清,自己先行一步,拨开人群,向着呼延枳冲撞的方向走去。 沈亦清的表情郁结,看不出悲喜。原以为一切都算是告一段落,怎么可能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放跑了呼延枳。就算是她对燕云骑知之甚浅,但是见微知着,有燕云易和燕云殊在,治下绝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纰漏。 唯一的可能,就是所谓的安插在燕云骑之中的奸细。 舞刀弄剑的事情她帮不上手,就算是凑着热闹也无济于事。又或者在她的心目之中,燕云易还不至于如此脆弱。 因此沈亦清二话不说,调转了方向,疾步走向原本应当暂时关押呼延枳的方向。果不其然,越是向前走到人丁稀少之处,越是有些说不上来的端倪。 她分别发现几根断裂的粗绳,以及一个被人灭口的燕云骑士兵。从麻绳的切口来看,是被人刻意用利器割断的,这足以证明有人故意放走了呼延枳。 沈亦清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果然在不远处望见几个窸窸窣窣的身影。 她赶忙踮起脚尖靠近,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 其中一人小声说道:“这是什么药,怎么这么大劲?” 另一人道:“管他是什么,反正不是咱们吃。重要的是能够按照大人的意思,一石二鸟,既除掉呼延枳这个眼中钉,又能顺带着解决燕云易。” 沈亦清不免大惊,难道这就是燕云易一直在找寻的内奸,那么她该用什么方式来通知燕云骑的其他人呢? 与此同时,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什么人?” 沈亦清回过头去,望见的居然是与极乐楼黑衣人一样的装束,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第一百一十六章 身临绝境 距离万安城东侧一里路的位置,是一处有些险峻的悬崖峭壁。显然呼延枳没有忽视这个地理位置的优势,径直推着柏油车冲撞过去。 几乎伴随着周遭将士的尖叫声,整架车在众人的视线范围之内被推了下去,瞬间消失在黑色的深渊之中。随之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还有燕云易。 等到凌飞宇赶到的时候,所能见到的只有一片火光以及被单云重重击打在地上的呼延枳。 后者近乎于失去理智地癫狂笑道:“哈哈哈,燕云易真是该死!老子没有输!” 见他仍然口出狂言,一众燕云骑将士难以遏制地爆发出集体性的愤怒,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另有一群士兵正焦急地在四周围寻找燕云易的身影,不敢相信他真的已然连同推车坠入悬崖。 就在单云目露凶光,意欲痛下杀手的时候,凌飞宇赶忙阻拦下来。 他沉声说道:“留着他,兴许还有别的用处。” 周遭的燕云骑将士纷纷不忿地叫嚣着,分明要将呼延枳就地正法,更是不能理解凌飞宇的举动是何用意。尤其是他作为南唐羽林卫的统帅,多多少少也与大梁有些对抗性,很难教人不怀疑他的动机。 可是单云却非常清楚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个活着的北境将领远比一具尸体要有价值得多。 燕云易此时下落不明,那么单云顺理成章成为在场燕云骑的统帅,他的话语足以平息所有人的情绪,也只有他能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做出影响深远的决定。 单云终究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保持清醒,虽然一时间被气愤充斥了头脑,但是很快就恢复理智地出言安定军心。大多数人依旧恶狠狠地盯着被再次捆绑得更加结实的呼延枳,并且用布条塞住他的嘴巴,禁止他大放厥词,但也没有做出任何更加过激的举动。 眼看着一切快要尘埃落定的时候,人群之中忽然插出来两个蒙面的黑衣人。 但是一众将士不但没有出手阻挡他们的去处,反倒自动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无他,只是因为他们此时挟持的不是别人,正是沈亦清其人。 凌飞宇立刻注意到这个情形,神情当即有些警觉,但还是不动声色地不发一言。 显然,他们想要威胁的是单云,言语肆无忌惮道:“把他放了!要不然,我就杀了她。” 单云和凌飞宇对视了一眼,装傻道:“放了谁?”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眼神示意属下眼观六路,防止有人对呼延枳不利。 换做是别人,可能还会误以为之所以隐藏在暗处的奸细甘愿冒着暴露的风险挟持沈亦清,一命换一命,是为了救出呼延枳。但是他们二人心中清楚,既然对方能够利用呼延枳扰乱燕云骑,定是已然罔顾他的性命,让他充当死士先锋。 那么此时的用意自然只是斩草除根,防止他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以绝后患。 他们越是需要堵住他的口,呼延枳的这条命就越是有价值,更需要去典刑司里转上一圈,让谭景舟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挖出来。 黑衣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瞬间就注意到单云的小动作,威胁的举动又更明确了一些。刀刃紧贴着沈亦清的脖子,已然留下一小道血痕,二人的眼神也更加毒辣起来。 “别想装傻充愣,告诉你,要是再不把呼延枳放了,就等着给她收尸!” 单云实在不敢用沈亦清的性命做赌注,尤其是他知道燕云易有多不希望她受到伤害。眼下燕云易吉凶未卜,就更加不能让沈亦清身临险境。 他连忙道:“等一下!你们不要伤害她!” 这正中两个黑衣人的下怀,当即了然地轻蔑一笑。其实他们根本拿不准自己挟持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有作为人质的价值,只是因为首领的吩咐安排,才会硬着头皮照做。 初始时,面对凌飞宇和单云的冷静以对,他们心里难免有些打鼓。心想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有如愿以偿地借机除掉呼延枳,反而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但是关键时刻看见单云无意之中流露出对这个女人的紧张程度,他们总算是定了心,知道这会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凌飞宇再想掩饰什么,也已然来不及,而单云也当即便意识到自己的疏漏。 反倒是沈亦清此时冷声开口道:“跟他们废话什么。单云,不要留手。” 黑衣人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你不要命了?” 沈亦清格外清醒地说道:“要啊,怎么不要。但是有用吗?难道我什么都不说,又或是逆来顺受就能够改变什么。我可不觉得你们利用完之后还会完好无损地放过我,与其让你们得逞,做这种赔本生意,倒不如干脆不要接受这种不平等的条约。” 二人面面相觑,气得牙痒痒地喊道:“给我闭嘴!” 沈亦清并不理会,继续说道:“况且,我刚刚见到的那个人应该是你们的统领。忘了告诉你们,我是出了名的过目不忘,记人从来未曾出过错。放心,我已经非常清楚地记住了他的身形轮廓,还有说话时的语音语调。我有绝对的信心能够在成千上万的燕云骑将士之中,分辨出来他到底是谁。” 凌飞宇神情明显有些异动,惊声道:“不要再说了。” 他的反应不无道理,沈亦清现在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恰恰是被绑架的受害者所千万不能触碰的大忌。她刻意放大有关于黑衣人统领的细节描述,就是为了引出他们的杀心,为的同样也是不给单云留下犹豫不决的机会。 沈亦清其实很清楚,这些人真正的目标是呼延枳,所以一旦单云妥协,那么明理和暗里的黑衣人就能不费力气地达成自己任务,之后迅速隐藏起来。他们绝对有销声匿迹的能力,而燕云骑之中的奸细将会继续稳稳地屹立其中。 她兀自相信,这绝非是燕云易想要看到的结果。 方才被他们挟持的时候,从他们兴奋与激动的对话之中,她已经听见了关于计划得逞,呼延枳将燕云易推下万丈悬崖的消息。沈亦清说不上来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原本应当是悲痛或是失落,可是分明只有抗拒接受,以及前所未有的平静。 沈亦清神情恍惚了一阵子,但是知道眼下并不是意志消沉的时候,所以她此时心中只有一个目标:不管他们想要做些什么,都一定不能让他们如愿。 没人知道呼延枳究竟知道多少,藏着多少秘密,或许最终发现将他生擒活捉、刑讯逼供这件事情本身只是徒劳,兴许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此时沈亦清没来由地涌现出莫大的勇气,一往无前地想要阻断这些始作俑者任何阴谋诡计的可能。 即便,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自己对燕云易有所亏欠,所以应当在适当的时候加以偿还。若是他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么起码自己应当替他守护一切能够守护住的东西。 所以即便她能够清晰地看见凌飞宇眼眸之中的焦急与慌张,沈亦清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多少带着些慷慨就义的坚定之感。 她接下来的举动更是有些出挑,直接捏着那个抵着自己脖子的弯刀利刃,硬是向着自己脖子的方向拉扯。 此时手握利器的黑衣人反倒有些慌了,不知道他眼中的这个疯女人到底想做什么。可是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一旦他们失去她这个人质,就光是周围这些几乎要用眼神凌迟他们的燕云骑,都能够将他们生吞活剥。 虽然他们现在以黑布蒙面,但是下面藏着的这张脸,其实是燕云骑之中或许时常见到的某一个他们视作兄弟的人。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恐怕只会不死不休。 因此面对沈亦清意欲自戕的举动,他的第一反应是紧紧握着弯刀的把手,紧张地喊道:“你是不是疯了!” 沈亦清倨傲道:“既然横竖都是一死,我给自己一个了断,有什么问题吗?” 她这种反客为主的做法,一时之间的确让人有些自乱阵脚。原本他们的唯一筹码就是以性命相威胁,没想到偏偏遇上一个不信邪的,不由得有些进退两难。 趁着这个空档,单云咬了咬牙,安排属下静悄悄地将呼延枳带下去。 呼延枳的口中塞了布条,发不出声音,但是仍然闷哼着大笑起来,从喉咙之中咕噜出有些诡异的动静,瞬时吸引旁人的注意。 人群之中,有一个身着燕云骑兵甲的士卒,将脸藏在头盔之中,唯一露出的双眼满是杀气地盯着呼延枳。 沈亦清之所以会注意到他,实在是因为她所言非虚,她一直都有一种与人打了照面之后过目不忘的本领。她可以断定,这就是刚刚她见到的黑衣人统领。 更何况,这个人的神情与其他将士严肃的表情截然不同,除了寒意之外更多的是兴奋? 是的,没错!就是兴奋,是嗜血的猛兽看见猎物时流露出的张狂与隐忍。 她确定自己曾经见过这样的神态,而它理所应当地属于极具职业性的杀手。 沈亦清心想,该不会这又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甚至那个统领根本就没有打算单纯依靠挟持她的举动换取呼延枳的性命。 如果真的如她所预计的那样,那么他们一定在另一个地方部署了其他计划。 好在想到这一处的不止沈亦清一个人,凌飞宇已然满是警惕地望了过来,二人四目交汇的瞬间,只听见东南角“轰隆”一声巨响。 “糟了!” 就在这个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没来由的轩然大波所吸引,就连那两个看着资历尚浅的黑衣人也闻声望了过去。 这正是方便下手的时机,只见人群之中那个将自己的真实面貌掩藏得极好的黑衣人统领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动作迅速地就快要闪现在呼延枳面前。 凌飞宇眼疾手快,随即抄起身旁士卒的长剑,在瞬息之间投掷过去,精准地击中其人眼看着就要插进呼延枳胸膛的匕首。 面对这样的变故,这个人却甚至连头都不抬一下,当即变换招式,左手又从腰间拔出一个匕首,直直向着呼延枳冲过去。 呼延枳深受体内药物作用的影响,仍然没有恢复清醒,但是涣散的神志还是能够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危险。他的手脚被束缚住施展不开,不过好在体态足够健壮,还是能够勉强躲闪几招。 就在这么顷刻之间的功夫,单云已然挡在呼延枳前面,抄起长剑与这个身份不明的奸细交战起来,危机暂时算是得到解除。 凌飞宇不敢耽搁,赶忙冲到沈亦清身边,三两下便将那两个算不得什么的小喽啰踹翻在地。一旁的燕云骑将士早就看得义愤填膺,当即就抓起二人,揭下面罩一看,居然是新加入燕云骑一年多的两个新兵。 另一边,沈亦清此时解开了束缚,正要迎着凌飞宇的方向,忽然感觉不知道哪里来的人,狠狠地在她的后肩上推了极重的一掌。 沈亦清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地凌空腾飞而起,像个抛物线一样被扔了出去,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她随即重重地栽在地上,才发现自己早已堪堪地跌近悬崖边。 她只觉得自己喉头发紧,有股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随即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凌飞宇根本来不及救下她,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神秘人就和他纠缠在一起。出招不见凌厉,却极难摆脱,显然是想要拖延时间。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周围虽然都是燕云骑的将士,却完全帮不上忙。 沈亦清勉强支撑着想要站起来,可是原本在不远处与单云对阵的黑衣人统领却突然跨开几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亦清身边。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极为用力地从后面推了一把沈亦清,眼睁睁地看着她像是断线风筝一般坠落下去。 此时深受重伤的沈亦清气血翻涌,本就有些迷糊,忽然之间的失重感更是直接将她冲昏了过去。 等到凌飞宇终于摆脱了纠缠,那些黑衣人也先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能看见的,只有黑黢黢的崖底。 “沈亦清!” 第一百一十七章 崖边谷底 沈亦清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有凌冽而呼啸的风在她的耳畔“嗖嗖”得刮过去,自己的身体像是断线的纸鸢,正不受控制地急速下坠。 有这么一个瞬间,她能够强烈地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冲击着自己的所有感官。沈亦清说不清楚是对死亡未知的惊惧,还是脑海中飞速闪过而交叠着的陌生画面,只是这种生命受到极致威胁的片段,她仿佛早就经历过。 随着沈亦清的身体不断坠落,原本的悬崖边越来越远,她甚至似乎能够听得见凌飞宇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不用细想都知道身后的万丈悬崖足够让她摔得粉身碎骨,再无任何生还的可能。 伴随着让她身体中每一个细胞感到难以言喻地紧张的,却是内心的极度平静。 沈亦清幽幽地呼了一口气,身体里像是又另外一个人的声音,猛地在她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唐潇,不能睡,你还有事情要做。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不仅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反倒像是开启自我保护机制一般,瞬间晕厥过去,失去全部意识。 正当她瘦削的身体眼看着就要砸在一处极为尖锐的崖壁之上,不知从哪个方向忽然挂起一阵强劲的疾风,多多少少地将半空中的沈亦清吹得偏离了些许方向。 就这样的分毫之差,她不仅没有就此无端殒命,反倒因祸得福地重重撞在一处长满了厚密萱草的小平台上。虽说从高处坠落的加速度,导致这看似并不算重的一下子还是对她产生猛烈的撞击,不过好在有天然的缓冲物,甚至没有将沈亦清砸得清醒过来。 感觉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其实一切都只在瞬息之间。她就这么瘫软地昏厥在距离地面仍有两三米的小平台上,自始至终都不省人事。 沈亦清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所处位置的正下方,躺着身负重伤的燕云易,也同她一样晕了过去。只是相比之下,他则没有沈亦清那样的运气,此时伤势要严重得多。要不是他有极深的武学造诣,尽可能在陡峭的崖壁上找寻机会缓冲下坠的速度,恐怕早已尸骨无存。 二人就这么静静地昏迷着,任由不远处湍急的河水声“哗哗”流淌而过,甚至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样险峻的情形之下,还有没有命活下来。 ——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梁倾月似乎从没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般,就算站在平地之上也仿佛根本站不稳,非得扶着什么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方才大梁的探子前来禀告谭景舟,说是骁骑将军燕云易不幸失踪于万安城外的混战之中,此时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自打梁倾月将从大梁皇宫中偷出来的兵符亲自交到沈亦清手里,她就失去了太多选择的余地,虽则谭景舟没有资格管束梁成帝最承宠的掌上明珠,但是更不希望她在撒娇任性之余给自己添上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梁倾月可以如她所愿一般暂时停驻在忻州城中,等待万安城战事的消息,等待她执意要见到的燕云易。可是代价就是除非特殊情况,她不得离开谭景舟的视线范围之内。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探子照常向典刑司传递的消息,这次却也一字不漏地传进了梁倾月的耳中。 她几乎是在听完整个信报的第一时间,下意识地选择抗拒和愤怒。 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大梁的少年将军,铁血铮铮且无人能够战胜。 探子猛地听见房间之中传来女子的声音,茫然间望见不远处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位浑身颤抖着、呼吸急促的妙龄女子。只是其人面上半遮透明面纱,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透过秀美的眉眼猜测是个绝色佳人, 他赶忙偷瞄了一眼谭景舟面沉如水的警示眼神,不敢再有半分造次,慌张地低下头。 谭景舟开口道:“她问什么,你答什么。” 探子哪里敢犹豫,赶忙道:“是。” 于是,他将以燕云易和凌飞宇为首的一行联军如何在与呼延枳之间的艰难抗衡中一点点以寡敌众,并且北凉军如何在关键时刻回援,使得战局反败为胜的细节一一解释清楚。至于呼延枳被擒之后,是从何处找来燃烧的柏油车,又是怎么以非常人所及的爆发力将燕云易径直冲到崖边,则就一概不知。 梁倾月故作镇静地听着他语速极快地将这看似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两三天描绘得绘声绘色,似乎能够隔着不同的时空在脑海中勾勒出燕云易那血染战袍却没有半分退却的英勇模样。 直到探子说完,戛然而止于燕云易的不知所踪,整个空间之内变得无比安静。 梁倾月默不作声地两眼有些失神,谭景舟则是自顾自地在心中思忖着事有蹊跷之中的微妙之处。探子见二人没有任何吩咐指示,也不敢贸然开口,只得恭敬地在一旁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梁倾月忽然沉声说道:“我要回宫。” 谭景舟并未感到诧异,只是望着她强忍着眼中泪水,泫然欲泣却没有半分故作惹人怜惜的模样,不免问道:“想清楚了?” 梁倾月坚定地点点头道:“他不会死的,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有事情。但是能救他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在大梁皇宫里,所以我现在就要回去!” 谭景舟微微顿了顿,却并没有像平时公事公办一般严肃冷峻,反倒只是平静地保持着一个为人臣子的恭敬道:“是,公主。” 探子惊得不免抬起头来,没成想正对上谭景舟一双冷酷的眼睛。 直到梁倾月消失在这个房间之后,谭景舟不动声色地走到这个年轻的探子身边,轻声道:“今天的事情要是说出去了,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透过他没有任何威胁的、平静而无波澜的语调,这个年轻男子似乎能够感受到来自于大梁第一酷吏与神俱来的寒气与压迫感,以及他背后无数条人命堆积起来的威严,只觉得双腿发软一般赶忙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他慌张道:“大人放心,小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只是探子并没有意识到,其实谭景舟的身影也早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沈亦清再次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除了浑身剧烈的疼痛之外,只能看见漆黑的天空之中所悬挂的一轮明月。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虽然不能看清楚周围稍远些的物什,但是好在起码知道自己已经侥幸脱离险境,暂时安稳地躺在一处尚算平整的天然石台上面。 可是这样的幸运之感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下一秒她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独自站立起来。兴许是摔下来的时候到底是受了些重伤,虽然看不清右脚踝的具体伤势,但是空手摸上去就已然肿成了一个圆润的大包。 别说是站起身来,就算是稍稍受力,都逼得沈亦清忍不住地呼痛。 眼下是深夜之际,更何况又是在这样的荒郊野岭,恐怕只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奈困境。 沈亦清略有些沮丧地垂着头,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辛酸以及莫名其妙堆积的各种情绪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 不消片刻功夫,她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呐喊了一声:“啊!!!” 这样的宣泄,且不论是不是有任何的用处,起码她心里的感受现在好了很多。 说来也巧,她在这片寂静环境之中的一声高呼,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叫醒的除了林中的飞鸟之外,还有方圆之内唯一的那个人。 “咳咳咳” 燕云易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但是从高处猛然摔下来时,巨大的冲击力震伤他的胸骨,此时哪怕是稍稍用些力气,都会有难以形容的极致疼痛之感。 即便是他有超乎于常人的忍耐力,也不免痛得咬牙咳嗽起来。 沈亦清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视野盲区是什么人,只有些警觉地问道:“什么人?” 燕云易听着声音耳熟,但是转念一想,沈亦清怎么会无端出现在崖底,想着一定是自己心有杂念才会出现幻觉。 只是还没等他坐起身来,沈亦清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 “别躲了,我都看见你了。夜半三更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躲躲藏藏,这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为?” 旁人听起来,倒算是有理有据的论调。只是燕云易甚是熟悉沈亦清,一听就是她在有些惊慌之下故作镇定的虚张声势。 果不其然,沈亦清嘴上说得轻巧,但是整个人都已经呈现出轻微的防备姿势。虽然被脚上的伤势牵累,但是慌乱中还是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匕首。这还是不久之前凌飞宇与她重逢之际,第一时间交到她手上用于防身的武器。 是她! 燕云易甚至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处,赶忙强撑着站起身来,努力站稳脚跟,抬起头来四下张望。 他哪里会想到,那个从低处向上望去只是山壁的位置,其实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平台,此时更是承载着沈亦清其人。 于是环顾四周遍寻无果之后,他只觉得有些失望地定了定神,自嘲般微微扯动了一丝嘴角。 燕云易自言自语道:“我这是怎么了,她又怎么会在这里?” 原本隔着厚厚的阴影,沈亦清根本无从分辨眼前之人是敌是友,又是从什么地方陡然冒出来的人。只是月光洒在他远远看上去有些暗沉却依然明亮的铠甲上,她莫名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眼熟却不敢相认。 直到静谧的空间之中,他轻声的叹息与自言自语像是被无故放大了一般传到她的耳边。 沈亦清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在这片空空荡荡的幽暗之中,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以及微微颤动的唇角。她分明有着满腔的狂喜与激动,但是话到嘴边却几乎有些失声,眼角莫名其妙地湿润起来。 只是稍微平复了情绪之后,沈亦清还是故作平静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似乎是担心夜色朦胧之中所见与所知不能相符,又或许是忧虑更深露重之际,自己的所思所想成了虚无缥缈的梦幻泡影。沈亦清明明透过背影就能认出来这是燕云易,却像是偏偏要等着他亲口承认。 原以为燕云易还会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就算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总归会是保持固有的疏离,可是这次他却没有让沈亦清等太久。 燕云易本就耳力惊人,此时听声辨位便已经知道沈亦清的方位,但是迟迟没有转过身来。反倒是一层层将自己被厚重粘稠血液沾染的铠甲卸了下来,直到将头盔也摘了下来,这才重新出现在沈亦清的视线之中。 “不认得我了?” 沈亦清甚至都要以为自己恍神之间看错了,她居然隐约能够看见燕云易正对她露出一个清晰的笑容。他的那张脸上,成日不是忧心忡忡的家国大业,就是殚尽竭虑的杀伐谋断,从未出现过任何其他的表情。 燕云易问道:“你没事?” 听他这么说起,沈亦清这才回过神来,终于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了整个人紧绷的身体,有些惊魂甫定道:“我没事,身上应该都是皮外伤,就是脚踝可能摔得有些重,这会儿不太能动。” 燕云易赶忙道:“还好吗?” 他的语气之中透露着焦急,还有些较平日稍显低沉的音调。沈亦清以为他只是疲惫,不曾想到其实是因为燕云易的伤势极重,每一次呼吸,每说一个字都得强忍着迸发出的痛苦。不消片刻功夫,他的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沈亦清兀自解释道:“应该没什么事。害,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燕云易点了点头道:“下来。” 沈亦清道:“这么高?” 燕云易道:“没事,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他的语气笃定,眼睛里也有些罕有的温柔。沈亦清并没有违逆他,却莫名觉得有些为难,小心翼翼地坐在平台边。 “对了,我刚刚还没有来得及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危机边缘(上) 燕云易并没有露出任何不适的表情,一贯都是这般沉着冷静的模样。 只见他平静地伫立在原地候着,沈亦清没有多问,只得依照他的安排,闭着眼睛纵身向下一跃。果然稳稳地落入他的怀抱,可是她身上本就有大大小小的淤伤,此时还是不免有些吃痛。 “嘶” 这边方才稳稳地落在地面上,沈亦清犹自有些痛苦的神情,抬眼正对上燕云易如星辰一般的眼眸。他从来都是孤傲清冷的模样,眼神中鲜少会有现在这般平静和释然。 一时间,沈亦清只觉得双颊微微泛红,连平时的伶牙俐齿也在顷刻间变得没有任何用处。 她赶忙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试图和燕云易保持距离,奈何情急之下忘却了脚踝的伤处,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痛处。 于是沈亦清整个人不受控制得向另一个方向倾倒,要不是有燕云易及时拉住,恐怕在幽暗的谷底又得撞上什么尖锐的石块树木。 燕云易轻声道:“小心。” 可就这么一来二去,二人之间的距离不仅没有如沈亦清所预想的一般,能够保持在一定的距离,反倒前所未有地贴近着彼此。以至于,沈亦清能够清晰地听见燕云易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剧烈的心跳。 即便是在这样尴尬的时刻,沈亦清还是在摒除了私人情感之余,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习武之事她是一窍不通,可是她的记忆力却在关键时刻想起某个片段。之前屏儿晕厥在大梁皇宫之时,太医冯驰曾经说过,一个人的身体状况是能够通过简单的呼吸和脉搏加以判断。正常情况下,这些都会均匀平稳地维持一定节奏,根据各人的整体素质而产生差异。就像是燕云易素来身强体壮,呼吸的频率与心跳较常人要慢几拍。 她下意识地盯着地上的铠甲,除了大多数已经凝固的血液痕迹,沈亦清隐约能够看见在腰间的位置,有一块仍滴着血的银色束片。 沈亦清警觉地顺着地上并不算显眼的斑驳血迹,居然发现追踪的方向正是燕云易此时所处的位置。甚至就在这一刻,地上仍然“滴答,滴答”地落下点点血滴。 她的眉峰紧紧蹙起,追问道:“你在流血?” 燕云易不知怎么了,只是有些平静地望着她,却迟迟没有回应。就连整个人的动作,都仿佛带着些许温和的轮廓。他抬起手,指尖在沈亦清的面部附近隔空拂过。 沈亦清的手微微颤抖,几经犹豫还是试探性地伸向燕云易的后腰处。几乎在同一时间,她感觉自己的心血像是冻结了一般,整个人都满是凉意。 即便再是不情愿,可触手有些温暖而湿漉漉的触觉,瞬间让她知道自己摸到的是什么。 “血燕云易,你受伤了!” 她尽可能克制自己的嗓音,以免因为自己的惊慌失措而影响燕云易的情绪。可是下一刻,燕云易就如同一座轰然倒塌的城池,没有任何的防备,直直地向着沈亦清的方向倒了过来。 沈亦清根本来不及反应,赶忙用尽所有的力气环抱住这个对她来说有些过于高大的躯体。 费尽力气将他平放在地面上之后,恰好天边朦胧的日出渐起,带来些许微弱的光亮,勉强能够让沈亦清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是一个鹅卵石一般大小的血豁子,此时正汩汩地向外涌着血水。若不能及时止住,恐怕不消一炷香的功夫,燕云易就会丧命于失血过多的症结之中。 不得不说,沈亦清从没有像现在这个时刻一样惊慌,即便是经历了数次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也不曾如眼前一般方寸大乱。有那么几秒钟,她只能够呆呆地看着,脑海中一片空白。眼中的酸涩感根本不受控制,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溃大哭。 正当她手忙脚乱地试图在周围翻找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未知之物时,沈亦清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然后轻轻地拍了两下。 燕云易因为方才短时间的剧烈动作,加速了血液的流淌,此时意识已然有些涣散。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并不起眼的宽慰动作,瞬间让沈亦清平静下来。 是的,现在还不到惊慌失措的时候,她必须把自己那些脆弱的情绪收回去。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刹那间,沈亦清的头脑清醒过来,动作也变得敏捷得多。她赶忙撕扯下来一块衣料,紧紧地包扎在明显的伤口处,总算是暂时缓解了不断出血的迹象。 “冷静点!再想想,再想想对了!药,我记得我还有一瓶伤药在身上!” 沈亦清深呼吸之下,双手也不可抑制地颤抖,她紧紧地摁着燕云易的伤口,思绪飞速翻涌着。她记得临别之时,庄奇曾经给过她一个透明琉璃瓶,说是里面有着能够足以起死回生的伤药。万不得已之时,能够保全她的性命。 她印象中滚落山崖之前,这瓶药也还在身上备着,此时遍寻不见,恐怕是在过程之中不知掉落在什么地方。 眼下燕云易的生命岌岌可危,她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必须紧握这唯一生的希望。 沈亦清既是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又专注得失去了任何感知一般,只知道徒手在周围不停地翻找。好在黎明之际,日出的速度很快,让她能够有足够的光线看清眼前的路。 只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她始终都遍寻无果。即便双手十指磨损沾血,手掌也擦破了皮,却半点痕迹都没有发现。 沈亦清强忍着失望与焦急,紧紧地盯着安静躺着的燕云易,似乎能够感受到他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流逝。 有这么一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己将会永远地失去他。可就算是这样的念头,都让她觉得难以承受。也是在这一刻,沈亦清终于意识到一些她早就应该知道的事情,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对他产生了某种说不上来的朦胧情愫。 正是在同一个视角上,沈亦清隐约能够看见不远处波光粼粼,微微泛起涟漪的河面上起起伏伏着一个仿佛闪烁着微光的小物件。 若不是定睛去看,根本不会发现这是什么,可沈亦清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庄奇用来盛药的琉璃瓶并非寻常物什,除了通身剔透之外,更是能在暗夜中呈现如星辰的光芒。这琉璃瓶并不大,只有约莫四五指的长宽,本是庄奇用来装自己平日偶尔所饮醇酿美酒的随身酒壶,也是临时临了之下忍痛割爱随手取来。 虽然是时近初夏的季节,可是山谷之中的气温与体感与外界从来不一致。又是在黎明时分,此时的河水正是极寒的时候,仔细看兴许还能看见升腾的凉气。 沈亦清只消用指尖稍微掸了一下,便能够感受到刺骨的冰冷之感触达全身,各个毛孔都能够感受到这种寒意。可她没有半分犹豫,下意识地将自己有些零落披散的长发束起,深吸一口气便一猛子扎进了河水之中。 崖底别有洞天,便是这河水的宽阔便足有小半个万安城的规模。此时沈亦清浑身冰冷,唇齿间打着颤,竭力挣扎着向河中央游去。浮浮沉沉之间,她的渺小就像是河水中的一棵浮萍,却又坚定不移地一次次探起头来。 就在她拼尽全力,终于顺着水流追逐到琉璃瓶的那一刻,她的笑意从心里泛到眼角,满是无尽的喜悦。 沈亦清心道:有救了,燕云易有救了! 随即她赶忙往岸边的方向望去,顿时就傻了眼。初时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以为自己之所以感觉上像是游了好一阵子,只是因为河水冷得刺骨,难免有些错觉。只是此时望过去,自己孤独地漂浮在河中央,离岸边的距离远超乎她的想象。 一定是因为水流的方向顺势推波助澜,将她裹挟得越来越远。 河水的冰凉不仅加剧了沈亦清浑身外伤的痛感,更是加快了她体温的流失,以及自己本就剩余不多的能量。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哪里还有力气再奋力游回岸边,只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因为下一秒,不知从何处翻涌而来的漩涡向着沈亦清席卷而来。 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被水流紧紧地缠绕着,随即就是她的身体,直到这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整个人牵拉进河面之下。 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之后,沈亦清只觉得自己呛了好多口冷水,呼吸越来越困难之余,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她醒着的最后一眼,是望向岸边燕云易躺着的方向。在一片混乱之中,沈亦清感觉自己失去了全部的判断和意识,只觉得身体沉沉地向下坠跌。可就算是这样,她仍旧死死地握着那个不惜生命危险寻来的琉璃瓶。 随后,她便被冰冷的河水浸没 —— “父王,月儿求求您,您就允了儿臣!” 谭景舟的气魄以及手腕比梁倾月想象得要可怕得多,原以为光是安排打点,准备各个关卡的通关文牒都需要至少一日的时间。这都算是短的了,毕竟当初梁倾月从京都城中跋山涉水来到忻州城,也花了不少时日。 可没想到,她动用自己公主的身份下令回大梁皇宫尚未半个时辰的功夫,谭景舟已然整装待发。 这一路的疾驰,跑废了不知多少匹马,可梁倾月所乘坐的马车却没有任何颠簸之感,说是如履平地并不为过。 原本可能需要至少半个月的行程,可转眼两日之后梁倾月已经如愿来到她希冀的京都城。重回大梁皇宫,她的心情却是这样得复杂。 除了愧疚、心虚以及忐忑之外,涌上心头的更多情绪满是对燕云易的担忧和急切。上天入地也好,她恨不能使尽一切手段,只要能换回他的平安。 梁倾月从未像现在这般庆幸于自己的身份,以及与之相对应的无上殊荣。 从前于无人之处她有多么憎恶与厌弃自己身为大梁七公主,如今就有多么侥幸。所以她穿过九层外宫门之时,能够驾车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所以就算是她偷了事关社稷的兵符,也可以不必过分担心自己的安危;所以,她可以像现在这样凭借着楚楚可怜的模样,跪在疼宠她的父王面前,哀求他下令搜救燕云易。 梁倾月的母妃万贵妃自小叮嘱她,要善用自己与生俱来的武器。一是生而为天家富贵的皇贵女身份,二是后天被她精心培养出的温婉乖巧。 骨子里,她并不喜欢被别人摆布,即便看上去是那样得逆来顺受。可是现如今,她正游刃有余地娴熟运用着被调教了十数年的求生技能,不同的是这次她心甘情愿。 梁成帝神情有些悲伤而怜惜地望着满是憔悴的梁倾月,除了慈父的疼惜之外,还有些明显是愧疚与懊悔的情绪。当然,这显然不是冲着梁倾月的情感,只是每每对着她的时候,梁成帝就像是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不知是否存在的旁人。甚至他的那些偏爱,似乎也来源其中。 见梁成帝迟迟都没有应允,梁倾月实在按耐不住,苦苦哀求之余,不惜以命相搏道:“父王,倘若燕少将军有什么不测儿臣也是断不能活下去的!” 梁成帝怒道:“大胆!你!你这是什么话?!” 分明应该是雷霆之怒的话语,此时梁成帝说出来的时候,却只有身为父亲的关切与担忧,还夹杂着一层浓重的阴霾。 梁倾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表面上她是盛宠的公主,可是梁成帝膝下儿女众多,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在她的眼里,父亲终究是君主,因此更多的是战战兢兢的小心谨慎,与一以贯之的谨言慎行。这数次顶撞梁成帝,或是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无不是因为燕云易的缘故。今日被逼到这个份上,她也是不管不顾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道:“月儿不孝。可是父王,月儿真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即便是这样莫不存在的可能性,也会让梁倾月觉得不忍心说下去。她的泪水打湿了衣襟,哭起来的模样反倒更显得明媚温婉。 梁成帝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幽幽叹了口气,反倒转而笑了笑道:“你呀你!谁说得像是朕有意为之,难道朕就不心疼我大梁将士!” 梁倾月眼前一亮道:“父王,您说的是真的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危机边缘(下) 梁成帝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道:“月儿,连你也觉得父王是忌惮忠良的昏君?” 他这话说的少不得有几分情深意切,只是这时重要的并不是梁倾月是否真的误解他,而是她的回答是否能够顺应梁成帝的心意。 这一层的道理与关键,梁倾月自然无比清楚。深宫之中的生存之道,她远比自己看上去的要熟稔得多。 梁倾月依旧是一副天真的神态,柔柔弱弱地说道:“父王为了大梁不辞辛劳,日日殚尽竭虑,儿臣虽在后宫不知外面的情况。可是这次去忻州的路上,所遇见的大梁臣子与百姓无不对朝廷夸赞有加,不知父王何出此言,月儿实在听不明白。” 这话说得恰到好处,无论是多余的溢美之词又或是言之凿凿的肺腑之言,都不会让梁成帝尽信。反倒是她这番无心之言,看似字字句句都据实相告,却又似是而非地什么也没有说。 毕竟是在波谲云诡的后宫长大的孩子,梁倾月的智慧与口才绝不仅如她所看起来这么简单透明。 偌大的宫殿之中,寂静得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极大的响动。 梁成帝并没有正面回答她任何问题,反而带着些慈祥的笑容,冷不丁地问道:“月儿,东宫兵符失窃的事情,你知道吗?” 这又是一道看不见的杀机,就暗藏在他的笑容之中。 原本梁倾月就在局中,而梁成帝则是幕后的操纵者之一,自然知悉全部内情,也清楚正是因为她如梁筠所预计的那样窃取兵符交给燕云骑,才会有了后来万安城扫平北境兵戎之祸。 此时若是梁倾月回答不知道,则是有意欺瞒,少不得被猜疑;可若是如实禀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律当诛。 两难之际,梁倾月回答得干脆果断,没有显示出任何的犹豫。 她赶忙伏首跪下,恭敬请罪道:“父王,一切都是月儿的错。都是儿臣不知轻重,执意妄为,只为了一己私心着想,罪该万死!” 梁成帝本是试探的语气,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反而心软下来。 他赶忙和缓地问道:“朕就是问一问,你这是做什么?” 梁倾月满是哭腔,惊恐道:“父王,女儿实在是太害怕了那日我无意中听见燕云骑涉险,我真的很担心燕少将军会有意外。我知道自己身为皇族,不能被儿女私情左右,更不应该置国家大事于不顾。可是可是我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还请父王责罚。” 没有推诿,没有矫饰,也没有任何的砌词和捏造。此时的梁倾月看在梁成帝的眼中,倒像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曾几何时,他又何尝不是想要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所拥有的权势、地位以及傲气,可惜终究都是触摸不及的梦幻泡影。 当年明月于今夕高悬空中,人事早已面目全非,梁成帝却反而有几分共鸣。 他忽然问道:“后悔吗?” 梁倾月不假思索地答道:“从未。” 听她语气坚定的回应,梁成帝的神情受到了莫大冲击一般,微微有些凝固。 他心有不甘地问道:“就为了这么一个心思完全不在你身上,为了拒婚不惜另娶旁人的男子。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道指望他有一天会幡然醒悟?” 不知梁倾月在沉默的片刻之中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泛起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声回应道:“儿臣没有想过太长远的事情,更从不敢奢望今生还有机会与少将军举案齐眉,只是希望他能身体康健,日日过得舒心惬意便好。” 即便就算是依照梁筠一早便已定下的谋划,燕云易也是不可牺牲的关键人物。可恰恰是梁倾月的这番话,让梁成帝彻底做出了接下来的决定。 “来人,宣谭景舟。” 常言道,君心难测,梁成帝尤甚。无人知道他与谭景舟窃窃私语之间又吩咐安排了什么,幸而从只言片语之中,还是能够猜测一二。 “听清楚了,一定要将人活着给朕带回来。” “是,那公主?” “让她一并跟着去,无论是什么结果,也免得她悲痛过甚。” “” 梁倾月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轻轻放下,但是并不敢懈怠,依旧保持着恭敬谦卑的姿态神情。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她越来越能够揣摩出梁成帝的心思。 可她并不是足够沉着冷静,等到她回过神来,已经在典刑司的官车之上。至于是真的好端端地从皇宫中退出来,谭景舟又是如何与她交代的,梁倾月愣是半点都无法回忆起来。 恰在此时,谭景舟隔着马车的帘子问道:“殿下一切可好?” 梁倾月回过神来,尽可能表现自然地说道:“谭掌司,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万安城,陛下下旨不惜一切代价寻回骁骑将军。” 他并没有追问梁倾月缘何有此一问,谭景舟非常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需要的就是只留下能够听懂指令的耳朵,以及不择手段达成目的的手腕。有需要的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够充分让对方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的心脏“突突突”狂跳,整个大脑都是一片放空的状态。 不过这样激烈且刺激的情绪并不来源于如履薄冰的恐惧,反而是梁倾月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之后,初次体验到超出于意料之外的惊喜,仿佛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向她打开。 梁倾月好似反应了很久之后,回答谭景舟早前的那个问题,却又分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觉得很好,或许应该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 从前那个过于谨守规矩,一步都不敢行差踏错的小女生从这个时间开始,从她的身体之中渐渐抽离出去,大梁七公主属于自己的光芒正在慢慢苏醒。 —— “铃铃铃!” 深夜时分,唐潇正在睡梦之中,无端被床头放着的手机铃声吵醒。 说来也巧,她总是习惯性地在入睡之前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为的就是不会被任何工作中的突发事件扰乱睡眠。毕竟平常工作时间已然足够消耗心力,她笃信生活需要有边界感,所以属于休息的时间不容剥削。 可是偏偏在今天晚上忘记了滑动手机屏幕的按键,这才会出乎意料地被惊醒。 她下意识地凭着感觉寻摸来手机,睡意朦胧地掸了一眼,是许多则锲而不舍的未接来电。屏幕上显示的通话呼叫人正是已经两三天没有出现在公司的向莱,不禁将她原本深沉的睡意一扫而空。 唐潇赶忙坐起身来,神情严肃而焦急地拨去回电。 可是一连两三通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的“嘟嘟”声,随后自动挂断,没有任何回响。这样反常的情况更加让她警觉起来,担心向莱别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就在唐潇心下迟疑着要不要拨通报警电话的时候,自己的手机却再一次响起,只是来电显示的却是一个未知号码。 面对这样微妙的时间契机,她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可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是唐潇吗?” 电话另一头,是个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磁性的男子,听起来有些陌生,并不像唐潇认识的人。凡是唐潇见过的人,她都能够通过面貌或语音特征清晰分辨出来,从未有过疏漏,这次也绝不会例外。 因此唐潇略微停顿片刻,便冷声说道:“你是什么人?” 对面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疲惫和无奈地说道:“我是钱阳。” 唐潇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这个人的名字她听过的次数不算少,每每都是与向莱捆绑在一起。不过她对这个人的了解和认知也只是停留在传闻层面,其人却是从来没有接触过。 她不清楚这个与向莱纠缠不休的男人为什么会在深夜给自己打电话,更是在向莱如求救一般拨了许多通给自己的电话之后。 兴许他会知道向莱的下落,又或者向莱的失联根本就是与他有着莫大的联系。 唐潇敛了敛心神,刻意把握分寸,免得无形之中激怒了钱阳。据说他曾多次在情感上伤害向莱,她丝毫不怀疑这样的人会做出其他过激的事情。 “钱阳不好意思,我可能还是没有印象。” 钱阳也不着急,只是平静地陈述道:“没关系,我们以前的确不认识,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也很正常。我是向莱的前男友,非常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实在有些冒昧和唐突。可是请你相信我,这实在是无奈之举,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并不想打扰你。” 听他这么说,唐潇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虽然向莱与她算不得是多么亲厚的至交好友,可是彼此毕竟是工作中朝夕相对的同事,退一万步来讲,唐潇也丝毫不希望有任何不幸发生在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努力表现出平静地说道:“你说。” 钱阳道:“我想,我们可能要见一面。” 正在经历着这个既像是梦境又格外真实的关键时刻,沈亦清忽然感觉到有一股温温热热的暖流游走全身。与此同时,这种舒适的感受又刺激着她原本周身的疼痛感。 那不是突如其来的阵痛,而是一点一点层层叠叠涌现上来的痛感,如同翻涌而来的海浪,每一次侵袭而来,就会更加深一层,直至让她无法忍受。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种疼痛的感官刺激更像是自身的保护机制,似乎是身体自动触发的防御措施,防止她唤醒一些内心深处觉得不应该记起的往事。 随之,沈亦清猛地从梦魇中被拉扯回来,睁开眼的瞬间犹自在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上一秒,她还沉浸在冰冷的河水之中,那种猛烈的寒意灌入她的肺腑,让沈亦清仿佛能够清晰地看见死亡的轮廓。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当下自己身处在一个整洁朴素的竹榻之上,鼻尖清爽而温润的薄荷香气,只教人觉得凝神静气。 “呀!姐姐醒了!” 沈亦清尚未弄清楚自己身处何处,便听见一个清脆如银铃一般的爽朗笑声。 她抬起头来,半个身子软弱无力地倚靠在竹榻上,打眼看见的是一个双眼炯炯有神的灵动女孩子,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她的手腕、脚腕上都佩戴着银质的铃铛手串,一举一动都是清亮的响动声。 见沈亦清勉强着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神情有些吃力的样子,女孩赶忙热心地上前帮忙扶起她。 沈亦清满怀谢意地虚弱说道:“是你救了我嘛,多谢姑娘,有劳了。” 小女孩道:“不是我,是阿哥和爷爷。姐姐不用客气,爷爷说了我们应该帮助有需要的人,所以这都是阿哥和小柔应该做的。” 如此看来,沈亦清的运气不错,遇到了好心人救治,才能绝处逢生。 可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燕云易的安危,于是赶忙紧紧地握住小女孩的手臂,激动地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他的身材挺拔,鼻子和眉眼都很好看。只是他伤得很重,就在我落水的河边!” 沈亦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本体力过度透支,连坐起身来的力气都没有。可是此刻提起燕云易,她握着小柔手臂的力气却极大,小姑娘强忍着不吭声,神情难免流露出一些吃痛。 见她微微有些抿起嘴唇,迟迟没有说话,沈亦清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松开手。 她慌张致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小柔赶忙龇牙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道:“没事的,姐姐。这个人一定对你很重要,所以你才会这么紧张。只不过这个小柔的确不知道,可能阿哥比较清楚,你等等,我这就去问他。” “你别乱跑了,快坐下来好好歇歇。” 说话间,一个山村猎户打扮的年轻健壮男子出现在门口。他知道沈亦清在里面休息,所以可以没有踏进房间,只是在外面背对着里间说话。 小柔欣喜地跑到男子身边道:“呀!阿哥你回来了。对了,姐姐刚刚问” 男子说道:“嗯,我都听见了。” 随即他有意扩大嗓音道:“姑娘放心,你说的那个人我们已经送到村里的医庐救治了,相信不会有什么大碍。” 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沈亦清只觉得胸中堵着的一口气总算是吐了出来。 她赶忙一再道谢,要不是小柔坚持她的身体虚弱不能乱动,沈亦清是真的想要对这家人千恩万谢也难以表达自己的情感。 沈亦清略微平复情绪,不由得好奇问道:“劳烦请问一下,这里是哪里?” 小柔道:“这里是南唐清泉湾。” 清泉湾,这不就是沈亦清曾经砌词捏造身世的地方?世上竟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沈亦清不由得愣在原地。 第一百二十章 清泉神医 “沈姐姐,你的伤势未愈,还是早点去休息。” 小柔轻手轻脚地剪去烛花,有些心疼地关切着正躬身坐在床榻边陪护的沈亦清。 床榻之上,燕云易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此时也没有转醒的痕迹。偌大的医庐建在水榭之上,空空荡荡的,反倒显得格外沉寂萧瑟。 沈亦清这会儿刚刚斜倚着打了个盹儿,听见小柔的声音赶忙惊醒过来,下意识地观察着燕云易的反应。她还以为是他终于苏醒过来,可惜所见到的唯有失望。 小柔赶忙取来披风掸在沈亦清肩上,抱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沈亦清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带着些笑意道:“不会,是我刚刚有些太困了。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不在家里好好休息,怎么跑过来了?” 小柔道:“我听见外面电闪雷鸣的动静,恐怕接下来会有一场大雨。你的衣衫单薄,又有伤患在身,不能受凉了。如今邵大夫外出采药,医庐里没有人照应,我怕你忙不过来。”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淡淡地带着些红晕,眼神满是单纯与真挚。小柔就是这么简单纯粹的女孩子,纤尘未染一般,就像此刻分明是出于好心想要帮忙,却反倒担心自己是不是给沈亦清添了麻烦,流露出些许的担忧之情。 沈亦清赶忙站起身来,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小柔,谢谢你。” 小姑娘如蒙大赦一般,爽朗地笑了笑,然后摆了摆手,兀自忙碌起来。 她继续说道:“对了沈姐姐,邵大夫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沈亦清不由得想起前日在她的坚持之下,被小柔搀扶着勉强腾挪到这处医庐,第一次见到邵敬的场景。 这个小小的清泉湾的确如同之前凌飞宇与她提及过的模样,是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村里面的住户不多,并且都是淳朴的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家家户户沿袭着简单朴素的生活法则,彼此互帮互助,享受着物产丰富的自然馈赠,同时热爱着自己的家园。 许是因为与世无争的生活使然,他们对于沈亦清和燕云易这两个身份不明的外乡人不仅没有任何敌意,反倒古道热肠地关心着他们的安危。 当然,其中并不包括医庐的主人,也就是方圆之内小有名气的神医邵敬。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又是为什么在这个外人几乎不曾听闻的小村庄中停留。小柔说数年前他只身一人来到清泉湾,谢绝了村民的帮助,坚持自己一手一脚建成了这处清幽雅致的医庐。此后,赠医施药、救死扶伤,渐渐地成了这里人们口中的“神医”。 只不过,这里的人们也知道,邵大夫性格乖戾,救不救、怎么救全凭自己的心意。除了清泉湾的村民之外,其余外来之人大都连见他一面都难于登天。也曾试过有村民替外村人求情,可是邵敬依旧不留情面,甚至连续一个多月的时间闭门不见任何人。 自此,村民们知道他有自己的规矩,不敢勉强。 这次燕云易重伤之下被送到医庐,面对的是同样的情况。即便是小柔的哥哥应升亲自背着送过去的,也险些被拒之门外。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沈亦清被救上岸的时候,口中一直迷迷糊糊地念叨着“药”,他们不明就里,于是只得将沈亦清手中攥着的琉璃瓶一并放在医庐门前。可是邵敬几乎是在见到这个琉璃瓶的同一时间,就赶忙将他们迎接进去,并且事无巨细地急忙询问应升这个琉璃瓶的来源。 应升自然如实禀告,之后邵敬没有多说什么,当即替燕云易好生包扎。他几乎没有犹豫地拔开琉璃瓶的盖子,在鼻尖轻轻扇闻了片刻,便当机立断地取来温热的烈酒,化开瓶中放着的药丸,趁热给燕云易灌了下去。 一气呵成地完成这些动作之后,邵敬自己也闷了一口烈酒,和应升嘱咐道:“回去,他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不过最好让他的同伴过来一趟。” 于是应升如实向沈亦清交代之后,她怎么也要拖着重伤的脚踝走上一遭。 原本以为这个在小柔的刻画中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邵大夫是个须发花白,性格脾气古怪的老头。可没想到,沈亦清见到的是个头发有些凌乱,穿着打扮不修边幅,但是相貌堂堂、身材昂藏的年轻男子。若是仔细看,甚至还有几分英俊潇洒。 邵敬手中捧着酒壶,漫不经心地在沈亦清周身一打量,便知道个大概地说道:“你主要是皮外伤,好在没有伤筋动骨,但是也得好好休养条理。脚踝伤得更重些,一定不能沾凉水。这里气候潮湿,尤其最近是雨季,要是不当心的话可能会落下顽疾。” 他说的句句在理,可惜沈亦清此时一心想着燕云易的安危,没怎么听进去。 反倒是小柔关切道:“邵大夫说得是,沈姐姐,你一定得当心。” 邵敬道:“我想她的心思应该不在这上面,恐怕我的医嘱也无异于耳旁风。” 小柔道:“不会的,邵大夫。您金口玉言,哪里会有不听话的病人。” 邵敬笑着道:“如果她真的爱惜自己的身体,现如今就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闻言,沈亦清按捺不住,索性直接问道:“他现在的情况还好吗?” 邵敬道:“现在还能喘气,不过接下来就不好说了,得看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实情。” 沈亦清只觉得站得越久,脚上的伤患就越是钻心得痛。她索性勉强地坐在医庐门前的台阶上,背靠着梁柱,将双腿舒展开来。光是变换这个姿势,就让她费了极大的力气,只得自顾自地喘息许久,这才缓和过来。 “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显得有些有气无力,毫无气势可言,却也是尽了自己的全力。 邵敬并没有恻隐之心,只是不免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 沈亦清道:“不想。只要你能救他的性命,便是朋友;若不是朋友,则只能是敌人。” 邵敬轻蔑道:“好大的口气,就凭你现在的样子,能奈何我分毫?” 沈亦清虽然已经满头虚汗,但是目光如炬,神情专注道:“我不能把你怎么样,可你若是有半点心术不正的念头,又或是另有所图,自然有人会与你计较。你既然认得出那个琉璃瓶,就应该知道他的背后是什么人。天涯海角,我敢保证自此你绝不会有一天安生日子,总会有人向你讨还这笔账,并且要你付出远超于自身性命之外的代价。”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表现出任何威胁的语气,可是周身不怒自威的气度哪里像是一个寻常弱女子能传递出来的魄力。 就连原本满不在意的邵敬也不得不放下自己外在的伪装,正眼望向沈亦清。 他正色道:“说回正事,这个琉璃瓶,你从哪里得来的?” 沈亦清道:“别人给的。” 邵敬道:“什么人?” 沈亦清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的医术极高明,也曾救过我的性命。” 邵敬赶忙问道:“他人在何处?” 沈亦清能够通过他骤变的神情察觉到邵敬与庄奇就算不是旧相识,其中也一定或多或少有些联系。 她抓住这个机会,并不急着回答他,反而毫不相干地问道:“我夫君伤得很重,恐有性命之虞。邵大夫医术高明,不知是怎么保他安然无恙?” 邵敬道:“他是你的夫君啊,难怪你这么上心。只不过,我可从未说过能治好他。从这么高的悬崖摔下来,又是旧伤未愈,往后该怎么用药并不好说。不过好在有护心丹能够保住他的心脉,也算是能为我多争取些时间。” 沈亦清听出他的话外之音,追问道:“你能这么说,就证明其实你已经有法子救他,对不对?” 邵敬略有迟疑,还是说道:“没错,我手边的确有一个方子专治他的重疾。只不过其中缺了一味药,独独在开化才有。” 小柔惊呼道:“我听说过开化城,可是阿哥说过那是在天边一样远的距离” 沈亦清有印象曾听说过这个北凉沿边的小镇,虽然不清楚确切的方位,和它距离清泉湾的距离,但是不消细想便知道这不会是快捷便利的行程。 她问道:“如此往返,需要多久?” 邵敬道:“快则一两个月,慢则一年半载或是三年五载?我可不保证这沿途的风景会不会让我分心。” 他说话虽然听着就让人窝火,可是比起萧念、拓跋冲和陆然等人,邵敬最多也只算是嘴皮子利索些,尚且不足以让已经算是见过世面的沈亦清感到有丝毫动容。 沈亦清咬着牙勉强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小柔瞧着不忍心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她婉言谢绝。 她冷声道:“那邵大夫打算何时动身,我与你一同去。” 邵敬上下打量道:“就你现在这样,少说也得修养十天半个月,除非你打算费了这条腿。更何况,我没有答应过你会去这么远的地方。谁不知道北境蛮贼最近不消停,现如今外面兵荒马乱,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沈亦清的耐性已然在他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中消磨殆尽,她紧紧地攥起双拳,一字一句几乎是在牙缝中挤出来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邵敬挑眉自顾自道:“不过你也不用太失望,这一味药材虽然只产自开化,可是我却寄存了一些在相熟的一处药铺中,要取来不算什么难事,至多就是三两日的功夫,他那条命一时半刻还顶得住。” 沈亦清并不意外道:“说,你的条件是什么?” 邵敬见她是个聪明人,终于不打算再兜圈子,而是直截了当道:“给你护心丹的人,现在在哪里?” 终究这个话题还是回到了庄奇身上,只是面对邵敬这种迫切的情绪,沈亦清反倒犹豫起来。 她不禁想起之前楚琇认出庄奇是她的大师伯,可是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表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即便如此,他不辞辛劳地原道而来,先是挽救萧念的性命,赠予联军绝好的伤药,又在关键时刻献出护心丹,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给了燕云易一线生机。 要知道,庄奇可是沈亦清的救命恩人,更是第一个准确地告诉她真实身份的可能性,恩同再造。于公于私,她都不能做出对他不利之事。 邵敬进一步追问道:“你想好没有,你丈夫的伤势可不等人?” 闻言,沈亦清更是深吸一口气道:“听说你是清泉湾村民口中的大善人,这几年救死扶伤无数,待人亲厚有加。他们叫你‘邵大夫’而不是‘邵神医’,全因你为人低调,最讨厌的就是招摇过市,最看不起的也就是这些虚名。如果我猜的没错,你之所以只救治这里的村民,而对外来之人避而不见,并不仅仅是为人高傲、性格乖戾,反倒是不希望给这里的村民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毕竟盛名之下,难免会引来些居心叵测的宵小之辈,这里的民风淳朴,你担心的是他们被人蒙骗,或是沾染些俗世之中的风气。” 邵敬沉声道:“不要装作了解我的样子,你知道些什么?” 沈亦清道:“我是不了解你,可是我问过小柔,那个惹得你闭关月余的客人样貌穿着,绝非是寻常南唐百姓。你应当早就认出他们是有所图谋的掮客,才会严厉断然拒绝同行村民的求情,甚至表现出迁怒于众人的情绪,为的就是让他们哪怕是出于忌惮,也不要无端被外乡人所摆布。” 她说完,小柔抢先一步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澈爽朗,总是让沈亦清觉得很受感染。 小柔笑着拉着邵敬道:“邵大夫,小柔就知道你不是什么狠心的恶人,原来你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大家。还是沈姐姐聪慧,这么短的时间就看出来你的良苦用心!” 邵敬摆了摆手道:“你别信以为真,我可没她说的这么高尚。那个谁,你不要随随便便编个故事就想要造谣!” 瞧着他这般无力的掩饰以及轻微尴尬的咳嗽,小柔捂着嘴会心一笑。 “好好好,邵大夫的用心小柔清楚。你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说出去。” 说话间,她对着沈亦清挤了个眼睛,眉眼中尽皆是轻松的喜悦之情。 好一阵子,邵敬才缓和过来,虽然再要在小柔面前扮作冷酷的模样已然勉强,可是燕云易的生死毕竟仍然掌握在他手上,所以他依然能够对着沈亦清冷声质问。 “我说过了,不要装作了解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他现在在哪里?” 沈亦清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平静回应道:“我的确知道,可我不会告诉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未竟之愿 沈亦清这几日都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精神并不是很好,此时有些倦意地说道:“我都快要记不清邵大夫已经离开多久了。” 小柔道:“你放心,邵大夫做事情很有信誉,他说两日便是两日。沈姐姐,你还是睡一觉,等到明天白天,他一定已经带着药回来了。” 再回到前日,犹记得最后见到邵敬的时候,正是他在质问沈亦清的关键时刻。 虽说沈亦清早前言辞坚定地拒绝了邵敬,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不仅没有刻意刁难沈亦清,反倒突如其来地大笑一阵子,没有任何征兆地应了下来。 邵敬道:“我这就去取药,你丈夫的性命交在我手上。” 沈亦清能够说出拒绝他的话,就是因为已然提前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是面对眼前他痛快而干脆的答复,只感到有些许的无所适从。 邵敬并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兀自饮尽壶中的最后一口酒,便利索地站起身来。 “来回两日的时间,看好他了。只要能够喘着气等到我回来,就有得医。” 沈亦清愣了愣神,赶忙支撑着身子想要道谢,却被邵敬挡了回去。 他摆摆手道:“倘若你真的为了一己私利出卖旁人,我也断不会施以援手。客套的话不必多说了,你记着等我回来之时,将我师父的行踪告知于我,就算是答谢了。” 沈亦清惊讶道:“师父?” 邵敬并没有多做解释:“时候不早了,我也得赶紧动身,不然可就真的来不及了。有什么就都等着我回来再说。” 说罢,他并不等待沈亦清和小柔招呼,便兀自扬长而去。 “轰隆隆!” 伴随着天空之中一道极为猛烈的闪电,空旷的医庐小院之中雷声轰鸣,瞬间将沈亦清从短暂的回忆之中惊醒。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燕云易宽厚的手掌,他的掌心满是常年手握兵器留下的茧子,却并不粗糙,反而圆润饱满。他的指尖微凉,与往日的温度截然相反,让沈亦清只觉得心间泛点担忧。 小柔天真地歆羡道:“沈姐姐,你和姐夫的感情真好。” 沈亦清微微愣神,似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方才看着燕云易的眼神有多么的温柔关切。 她略微局促道:“有吗?为什么这么说。” 小柔道:“你看哦,这几日你和衣而眠,寸步不肯离开他的病榻半步。而且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赶忙关心他的情况,甚至可能就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不是就是书上写的‘鹣鲽情深’啊?” 一时间,沈亦清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小柔,只是微微张了张嘴。 她试图岔开话题,一边勉强站起身来,一边寻摸着什么,嘴中念叨道:“咦,我记得这里是不是有个毯子来着,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小柔赶忙从上前来,热心道:“我来找,沈姐姐你还是坐下来。邵大夫说了,你这个伤不能忽视,小心落下顽疾就不好医治了。” 说着,她悉心地将分明就在沈亦清视线正中间却被忽略了的棉毡子取来,动作温柔地披在沈亦清身上。后者却是默然不语,然后将毡子调转了方向,盖在燕云易身上。 小柔望着眼前一幕,不由得会心一笑道:“你看你看,我怎么说来着,沈姐姐心里明明装的都是他,怎的就是不愿意承认。” 沈亦清并不是不愿意回应,只是被小柔这么一针见血地挑破之后,她打心眼里首先升腾出的情感并非抗拒,而是无所适从。又或者,有种叫做羞涩的情绪正在心中荡漾开来,即便她从未想过这样的少女情怀会与自己有关。 是的,虽然从年龄上她此时也是青春少艾的年纪,可是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事风格,都完全不符合这个年龄该有的模样。沈亦清原以为是因为自己失去一段记忆使然,如今想来,就像庄奇猜测的那样,她只是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灵魂,依附在了这具时空之中的躯体里。 所以她所犹豫的就不仅仅停留在个人情感层面,而是纠结着究竟该用怎样的身份与燕云易相处。既然他曾因为自己的欺瞒而表现出极致的冷漠和抗拒,又是否能够接受一个连自己都说不清楚身世本源的“灵魂”? 甚至,他真的会接受这样一个本真的自己吗? 沈亦清不能再想下去,以免自己陷入无止境的漩涡之中。她也不敢再想下去,如今极致损耗的体力已然到达了顶点,思绪也早已如同一团乱麻不能再承接更多的遐想。她还得保留丁点力气,支撑到邵敬回来、燕云易好转的那一刻。 好在,邵敬的确像小柔说的那样,是个遵守信诺的君子。 随着医庐之外的雨水渐起,屋檐上的水声从“滴滴答答”转为“哗啦啦”的响动声。 这样的喧嚣声从某种程度上像极了战马铁蹄踏过疆场的响动,燕云易即便仍在昏迷之中,却下意识地蹙起眉峰,紧握双拳,整个胸膛的肌肉线条也随之紧绷起来。 小柔惊呼道:“呀!血,好多的血!” 随着他在不知不觉之中绷直了身体,腰间好不容易止住血流的伤患处再一次崩裂开来,涌出鲜红色的血液。 沈亦清根本顾不上惊呼,也忘却了自己身体上的疼痛感,自始至终保持着足够的冷静。 “纱布!快!” 她一边结果小柔颤抖的手递来的棉纱布,一边用尽全力捂住他的伤口。 失血过多是足以致命的,所以沈亦清必须能够想个法子让燕云易的身体立刻松弛下来,这也才能避免因为血液加速流动所造成的任何不利影响。 沈亦清眼神慌乱地盯着他,只觉得说不上来的心疼。他究竟曾经经历过什么,才会形成现在这样的条件反射,纵使身体的机能仅仅足够维持基本存活,也会在潜意识中做好时刻备战迎敌的打算。 “燕云易,是我,沈亦清。你听清楚了,这只是雨声,你现在很安全,我们都很安全。” 不过顷刻间,她就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手掌上浸满了温热的粘稠血液,并且正一点点顺着她的指缝流淌下来。鼻尖再次闻见这种血腥的气味,沈亦清感受到无比的惊慌与悲凉。 小柔焦急道:“好像没有用,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了。” 沈亦清原本努力镇定的模样也显得越来越单薄,她的神情里浮现出几分慌乱。 就在这个她只觉又要再次失去燕云易的时刻,邵敬的声音忽然飘进耳中。 “当然没用,你这么做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几乎是在他接手过来包扎燕云易的同一时间,沈亦清软弱无力地瘫倒在地,甚至连稍稍动弹的余地都没有,仿佛在瞬间被抽走最后一丝生命力。 也是在迷迷糊糊听见邵敬声音之时,沈亦清感到如释重负一般昏睡了过去。 小柔刚想要将她唤醒,却被邵敬阻止下来。 “这两天她应该没怎么休息过?” 小柔道:“是的,沈姐姐一直守在这里,一步未曾离开。” 邵敬道:“嗯,让她好好睡一觉,不要叫醒她。” 小柔犹豫道:“可是” 邵敬看似铁面无情,却随手丢给小柔一张狐皮绒毯道:“这个暖和,你给她裹一下就不用担心有湿气或潮气了。” 小柔立刻就眉开眼笑,望着邵敬依旧平静的神情和动作,心中泛点星火。 —— 终于站到万安城外的悬崖边,谷底的风吹拂上来,梁倾月难以自制地感觉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是真的吗?她实在不愿意相信燕云易就是从这个万丈悬崖摔下去。 谭景舟提点道:“公主殿下,崖边危险。” 他稍稍使了个眼色,便有随行的侍女前来搀扶。毕竟人在悲痛的情况下很容易做出些失去理智的事情,梁倾月对燕云易的情感既然足以让她公然盗取兵符,若是一时感伤纵身殉情,恐怕这里的全部人都得陪葬。 梁倾月被搀扶下来之时,神情有些空洞失落。她回首处是尚未被收拾干净的尸体,业已堆积成山,发出些刺鼻的味道。她一时间仍沉浸在难以言语的情感之中,就被这感官的刺激冲昏了头脑,忍不住地呕吐起来。 没有一两个时辰,恐怕她也很难缓过来。 这边谭景舟手持梁成帝的旨意,自然能够调动方圆之内的官兵,因此早已有成百上千的衙役站在原地待命。不仅如此,虽然大多数燕云骑的精锐都已经拔营调转,奔赴淄邑战场驰援燕云殊,可还是留下百余人继续搜寻主帅的下落。 燕云易此时只是下落不明,所以留在这里的人并不敢有丝毫疏漏,以防错失他的一线生机。他们在谭景舟的指挥下,每三人成一组,很快就组建成了地毯式搜寻的大部队。 这片空旷密集的山林崖边,除了“唰唰唰”的风声以及众人的脚步声,竟没有任何其他动静。 趁着这个空隙,谭景舟秘密传唤了一名知悉内情的笔吏,有意回避旁人。 这名小吏本是万安城中的书簿,说白了就是个衙内做文书工作的小官。虽然生得瘦小文弱,平日里遇事也都是唯唯诺诺的性格,可是面对如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却比看起来的要硬朗得多,起码还没有被吓疯已是万幸。 谭景舟冷着一双眼,用刑讯之时所惯用的视线打量着这个小吏。 “你就是赵宗?” 赵宗不敢直视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只是低垂着眼睛木然回答道:“是小人。” 谭景舟道:“我听闻万安城官兵百姓尽墨,死状惨烈,为何唯独漏下一个你。” 他的话语总是好像冬日屋檐的冰锥,稍有不慎就能刺穿对方的心脏或是咽喉,眼下也不例外。言外之意便是,既然赵宗能够在屠城之祸中幸存下来,就应当有足够的证据自证清白,否则一律按照北境细作论处。 赵宗机械式回复道:“半个多月前,城守大人吩咐小人将这封公务文书的信件送到淄邑。没想到,居然就这么让小人捡回一条命。” 谭景舟道:“万安到淄邑至多也是五六天的路程,你怎么半个月都没到?” 赵宗道:“刚出发两日,小人就感染了寒症,休息了快小半旬。等到身体终于好些了,就听闻万安城打仗的消息。小人紧赶慢赶,可是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谭景舟道:“你是个文人,明知道万安有兵祸,不想着躲远一点,为什么要凑上来。” 赵宗道:“小人是大梁的朝廷命官,大敌当前,理应与同僚站在一起。” 原本说出这样慷慨大义的话语,应当是坚定不移的语气,可是偏偏赵宗的表情显得格外呆板,透着几分古怪。 谭景舟接过信笺,并不徒手拆开,而是熟练地用随身的匕首挑开火漆,然后就着匕首的锋刃展开信纸的内容,大略地扫视过去,的确都是些公务赋税往来的琐事。他为人谨慎,全程都没有触碰到内里的纸张。 听闻有一种刺杀的方法就是在信纸上洒满剧毒的药粉,无论是什么人一旦沾上,便会在顷刻间丧命于无色无味的毒药之中。 不过现在看来,赵宗并不是那个有意谋害谭景舟的人。因为就在他拆开信件的时候,赵宗不仅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关注,就连木讷的神情也没有任何缓和。 很显然,他是被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惊吓住了,这才会形如行尸走肉一般,除了有问必答,没有任何正常人会有的情感。 谭景舟并没有打算直接放他离开,而是充分抓住他现在失魂落魄的特点,先是详细地解了这场颇为惨烈而曲折的战役。同时,他不忘交代早已安排好的书吏将他口述的全部细节誊录下来。 典刑司在内有审案刑讯,肃清朝廷百官之责;在外,则同时充当皇帝的耳目,替他查明各个战役的全部过程。 稍后赵宗的这份供词就会与单云上报的战绩一同摆在梁成帝的案头,孰是孰非,什么是真相,都由得他做最后定夺。万安之役如此,每一战皆如此。 不过这次谭景舟的肢体动作明显舒展许多,因为方才赵宗所言,与他的属下所汇报的兵部奏折没有什么出入,证明燕云骑没有欺瞒上听,也同时说明这场中原保卫战的开场打得有多么艰难。 旁的自然留着后日在说,眼前摆在头发凌乱、神情愈发恍惚的赵宗面前的,只剩下一个问题。 谭景舟故意停顿了很久,忽然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亲眼看见呼延枳将燕云易推下山崖,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赵宗不假思索地有问必答道:“被单云带走了。” 谭景舟心下了然,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叮嘱书吏道:“最后一句别记。” 典刑司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聪明人,于是立刻划去最后一句话,随即搁下手上的笔,应了声“是”。 谭景舟要问的已经问完了,吩咐手下人将赵宗带下去好好照顾,同时提醒着给他寻个大夫问诊开药。 一个羸弱书生突然遇到这样大的变故,恐怕横竖都得经历一场大病才能罢休。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作之合(上) 谭景舟刚刚问完赵宗,还没来得及吩咐手下,梁倾月便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的脸色惨白,凸显出本就我见犹怜的特质,此时虽然有些憔悴,但是眼神坚定道:“谭掌司,我想去谷底一趟。” 不得不说,梁倾月所表现出的比谭景舟想象之中要更加坚韧几分。原以为像她这样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就算不被那些血腥的尸体、战场上尚未消散干净的硝烟恫吓,也得缓上一阵子。 眼前她的神情还是能看出惊惧和慌张,但是开口就是要以身涉险去崖底探路,的确出乎谭景舟的预料之外。 不过他还是果断拒绝道:“太危险了,公主不能去。” 梁倾月鼓足了勇气坚持道:“谭掌司,你不必顾虑我的安危。无论如何,我都得亲眼看一看,就算就算将军真的蒙受不幸,我也不能让他流落山野之中。” 谭景舟道:“这一点请公主放心,已经安排了人手全域搜寻,绝不会放过任何角落。” 她神情犹豫,显然并不打算放弃,可是谭景舟言尽于此,梁倾月心里清楚就算是再争执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所以虽然极不情愿,她也还是有些无奈地退了出去。 毕竟梁成帝将此事全权交由谭景舟负责,并且一再言明他必须保全梁倾月的安危,一旦有分毫差错,恐怕整个典刑司都得提头来见。 梁倾月清楚,这些人虽然表面上对她恭敬有加,可是心里都非常反感她的存在。换做是任何人,肯定也不希望将自己的项上人头与这样一个所谓矜贵的皇亲贵胄的性命捆绑在一起。她自小就习惯了由这些特殊照顾而带来的厌恶、嫉妒以及其他冷遇,因此并不意外。 只是这次她无比坚定地决心要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一定要亲自将燕云易找寻回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知从何时开始,兴许是因为求而不得,兴许是因为殊途之遥,燕云易早就成了她的一种执念。梁倾月甚至幻想着,也许此行最终是自己的一种解脱,什么都不复存在了,那么起码还有些值得她沉浸的回忆片段,也就终于不需要感到怅然和落寞。 正当她路过一排囚车之时,其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自己。 “姑娘请留步!你是不是想知道燕云易在哪里?我曾是燕云骑的一份子,甘为马前卒寻找将军的下落!” 说话的是个面容有些青涩,身材中等的年轻人,他也是当日战乱之中蒙面的黑衣人之一。也就是说,他是安插在燕云骑细作中的一员。瞧着他鼻青脸肿的模样,看来因为叛变的举动,没有少被昔日同僚教训。如今这十几个细作尽数被抓了起来,移交给典刑司发落,他也在其中之列。 当然,个中内情梁倾月是一概不知,只以为他们是犯了错的将士。梁倾月涉世未深,戒备心并就不足,又见他相貌端正,提起的话题正是她心中所想,便并没有再做他想。 她倒也不至于将全部的心思放在脸上,还是有些警惕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说来也巧,不知是有人提前安排刻意为之,还是正好典刑司的人与原本的守军交接之际,此时这一排囚车前并没有几个守军在侧,无人注意到他们的小声交谈。 年轻人神情悲痛悔恨道:“都怪我太无知,被这些叛军利用,这才害了将军。小人自知罪该万死,只是想要乞求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将军武艺超群,一定不会平白无端丧命在这个荒郊野岭。可是我人微言轻,我说了他们也不听,实在是急得没有办法。” 他的字字句句正好说在梁倾月的心坎上,她所思虑的其实也与这个年轻人说出来的话语不谋而合。眼下她苦于自己身为柔弱女子,势单力薄不敢也不能孤身深入崖底,这个年轻人的出现的确恰到好处。 梁倾月迟疑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年轻人正色道:“千真万确,如有半句虚言,姑娘随时可以将小人碎尸万段。” 恰在此时,其余囚车上关押的犯人猛地咒骂起来,像是和这个年轻人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年轻人恨得咬牙切齿,慷慨陈词地怒骂他们是北境走狗,双方剑拔弩张的架势的确不像是演出来的。 这又叫梁倾月信了三分,不过她却并没有当即表态,而是不着痕迹地离开了这里,只是末了还是不忘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三更天。 明月在夜空高悬,万安城外却是一片萧条肃杀之气。 经历过浴血奋战的沙场就像是千疮百孔的窗户,千头万绪根本无处着手。而这一切的焦点,又都集中在谭景舟身上。 诚然,梁成帝不会真的被情感冲昏头脑,一心只为了满足女儿的私愿。让谭景舟走上一遭,自然也是他与太子梁筠商议的结果,一是探听这场战役的真相,防止燕家与北凉、南唐走得太近,沾染通敌的嫌疑,这一点谭景舟自是已经查明。另一层,就是为了秘密接手这些埋在大梁的细作,挖出他们背后的组织,以及具体的人员名单。 这群人的存在没有多少人知道,当然也不宜大张旗鼓以免打草惊蛇。所以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些办事不力违背军纪的普通罪犯。莫说是审问,就连多说几句话,都只有谭景舟这个层面才能决断。 诸事处理就绪,这些囚车也都一一蒙上了黑布,戒备森严,不允许任何外人靠近。只是根本没有人知道就在白天时分,有过这么一小会儿的疏于监管,并且随着酿下大祸。 等到谭景舟发现其中一个囚车空着的时候,显然已经晚了。 谭景舟的震怒并不通过怒吼或是任何肢体动作表现出来,反而是极度的平静,但是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却足以让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守卫呢?” 典刑司的兵甲当即动作整齐划一地将这群邻城调来的普通侍卫全都捆了起来,并且用布条将他们的嘴巴都封了起来,堵住他们的求饶或谩骂。 手下道:“大人,都在这里了,一个不落。” 谭景舟冷声道:“监管不力,就地处决!” 十余条性命,就在他的这声号令之中断送殆尽。他没有忘记让手下把各个囚车上的黑布掀起,并且强行扒开这些细作的眼睛,让他们见识典刑司是如何取人性命。 不消谭景舟出声,自然有手下人替他说道:“你们看好了,这是典刑司最轻的刑罚。你们之中命硬的、能忍的,兴许能见到的最多。” 没等他说完,便有人咒骂道:“啐,少吓唬老子。就算我们要死,也得拉上那个女的陪葬!” 另一个人随即阴鸷地笑着说道:“就是!说不定老三现在已经得手了!” 谭景舟心知不妙,果然很快就有属下悄然来报。 “大人,公主殿下不见了。” —— 沈亦清与燕云易之间,总是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形壁垒,冥冥之中将二人牵绊在一起,进一步的距离却又总是被阻断着。 就好似现在这般,燕云易好不容易脱离危险,终于能够渐渐苏醒过来,结果又轮到沈亦清沉沉昏睡不起。 邵敬兀自抿了口酒,漫不经心道:“不用担心,她没什么大碍,就是操劳过甚,身体实在顶不住了。也无妨,多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燕云易沉声道:“她从前的身体就一直不是很好,真的没事吗?” 邵敬道:“你们两个人真是有意思,不过我还的确从来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 燕云易眼神炽热地盯着沈亦清,似乎下一秒她就会像往常一样露出灿烂而爽朗的笑容。不过邵敬说的没错,她呼吸均匀,神态也颇为安详,应该只是陷入深度睡眠而已,起码不会有什么性命之虞。 他并未回头,只是言简意赅地道了声:“多谢。” 邵敬道:“既然你也没什么大碍了,总算轮到我去歇息了,这几日行程奔波,的确是有些疲乏。对了,我不在的时候,这个医庐里的东西你们可以自行取用。” 燕云易道:“不必,等她醒了我们自会离去,不便在此处多做叨扰。” 邵敬不以为意道:“这你倒不需要跟我客气,毕竟令夫人还有一桩生意要与在下完成。不多言语了,韶光易逝,公子还是多加珍惜。” 说完,他便侧身消失在医庐通往后院的小门之中。 随即这个偌大的医庐,只剩下燕云易与沈亦清二人。 燕云易从没有想过,会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就着雨后初晴略有些慵懒的阳光,竟然能够发现沈亦清说不出来的动人。如同鬼使神差一般,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靠近沈亦清的脸庞,莫名之间心脏剧烈地跳动,好似要脱离自己的胸膛。 可是那只犹自停在半空中的手掌,就在快要触碰到沈亦清的瞬间,好像触电一般赶忙缩了回去。 分明在内心深处,他下意识地抗拒着这种对他来说太过于遥远的美好。 “咳咳咳” 沈亦清迷迷糊糊地在睡梦之中被自己喉咙间突如其来的一阵酸涩感呛醒,意识仍旧停留在梦境之中,她梦见燕云易重伤不治,自己如坠冰窖一般,甚至忘记了呼吸,这才在无意之中闭气一阵子之后将自己唤醒。 她睁眼的那一刻,根本顾不上起来,当即就要爬起身来。 燕云易见她根本罔顾满是淤伤的身体,毫不爱惜自己地强撑着坐起身来,赶忙问道:“你要干什么?” 沈亦清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只是自言自语道:“我得去看看他怎么样了,他一定不能有事情” 只这一个瞬间,就足以击溃燕云易的全部防线。他已然知道了沈亦清是如何为了抓住救治自己的一线生机,几乎溺毙在冰冷的河水之中;又是如何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央求邵敬出手相助,甚至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病榻之前。 现如今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居然还是关心自己的安危。 是这一刻吗?又或是早在她不远千里历经千难万险也要送兵符的时候,是在忻州庆望楼之中,久别重逢的欣喜,还是更早的一曲剑舞?还是说,自从他们初相识的那一日起,他曾经寡淡如水的生活就注定迎来不一样的变化。 他欣赏沈亦清的才智,还有就连自己都未必能够望其项背的直率和勇气。最重要的,还有她的真诚与固守的原则,可以让她不顾一切地守护身边的每一个人。 燕云易几乎没有给自己思考的时间,一把紧紧地将沈亦清拉进自己的怀中。这是他第二次距离她这么近,沈亦清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甚至来不及反应。 是他身上独特的青草味提醒着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终于如愿醒了过来。沈亦清下意识地咬了咬自己的手指,轻微的疼痛提醒着自己,这是真实的,不再是梦境。 许久,燕云易都没有打算松开怀抱,他好似有些贪婪地享受着这样的踏实和宁静,就好像是试图将这样的感觉刻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沈亦清越来越觉得心跳加速,两颊泛起明显的红晕。她总是习惯性地想要打破任何的尴尬或是寂静,此时也不例外,心里想着千万别被人发现她的羞涩。 于是她没话找话一般说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用这样生硬的寒暄话语开场,的确很煞风景。几乎就在话说出口,燕云易赶忙松开自己的瞬间,沈亦清就在心中懊恼了无数次。 燕云易道:“比你早些。” 沈亦清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赶忙在燕云易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直到看到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起来,腰上的重伤部位也已经缝合得齐整,敷上新鲜的草药,这才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一口气。 就连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关切的眼神以及动作根本藏不住任何情绪,一点一滴都被燕云易尽收眼底。 对着这双大多数时候都冷漠深邃的眼神,沈亦清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虚。 沈亦清一边回避他的眼神,一边轻声道:“咳咳那个,你盯着我做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我就是” 燕云易忽然打断她道:“沈亦清。” 沈亦清惊讶地抬起头来,他很少会这么叫自己的名字。 “啊?” 燕云易神情认真地说道:“对不起。”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天作之合(下) 沈亦清从没见过燕云易这般温和的模样,他道歉的话语之中甚至刻意放低了自己的位置。此刻再没有大梁战神一贯冷淡的疏离感,他就是个卸下重重盔甲的普通人,终于站在了与沈亦清比肩的位置。 她愣了愣神,局促地笑了笑道:“好端端的,干嘛这么说。” 燕云易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问道:“你怎么会坠落崖底?” 说到这里,沈亦清登时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道:“我记得好像是在一片混乱之中,有人从后面猛地在我的后肩上推了一把,他的力气很大,我连站都站不稳。然后我好像短暂地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谷底了。” 思及此,沈亦清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肩的位置,哪怕是指尖轻轻触碰到分毫,带来的都是极致的痛苦。她不由得蹙起眉,“嘶”的一声喊出来。 燕云易道:“没事?” 沈亦清赶忙放下手臂,故作轻松道:“害,能有什么事情。不管怎么说,我的伤势都比你轻得多。你还好?” 没想到,燕云易直接问道:“你很关心我?” 他的眼神清澈,甚至带着几分试探和希冀,望向沈亦清的时候没有半分遮掩。 闻言,沈亦清像是触电一般,赶忙从床榻上弹了起来,退到距离燕云易一尺之外的距离。 她慌乱道:“我哪有,我就是随口问一问。你千万别误会,我对你可没有什么企图或者歹意,而且你看我手无寸铁的,也不可能会对你造成威胁。总之,你没什么事情的话,那么皆大欢喜,大家都没事,那我肯定没事,我对,没错,就是这样。” 说话的时候,沈亦清的眼神四处乱看,唯独刻意避开燕云易的方向,反倒凸显出她的紧张。语无伦次地说了这么一通,她几乎在同一时间在心中暗自后悔,天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 只是燕云易不仅没有任何的回避,反而觉得眼前的沈亦清与自己脑海中的模样重叠在一起,率性真诚,就连手足无措的样子也格外有魅力。 他说不上来这张至多算得上是秀丽的五官有什么摄人心魄的地方,可是每每像现在这样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灵动与鲜活的生命力都让人挪不开眼。 沈亦清说完,燕云易并没有接话。所以空空荡荡的医庐中,迎来了短暂的寂静,只让她觉得更加尴尬。她故作无恙地轻咳了两声,试探性地望了望燕云易的方向。可他正颇为专注地注视着自己,这教沈亦清只觉得更加无所适从,只能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说实话,这比几个月以来她见过的任何场面都要奇幻?她分明觉得有些怪异,可是心中却莫名充斥着几分期许;想要逃避,却等着他靠近? 有这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是重伤之下产生了幻觉,这一切都还停留在她的梦中。 沈亦清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们要一直站在这里吗?” 同一时间,燕云易与她异口同声地开口道:“你可不可以” 两人过于默契,所以话语重叠在一起,沈亦清只听得清燕云易所说的前半句,后面的话却是完全没有听见。 她有意缓和气氛地笑了笑说道:“你先说?” 可是燕云易却顿了顿,并没有再继续方才鼓起勇气提起的话题,顺着沈亦清的话继续说下去道:“你我都伤得不轻,还是先在此处稍作歇息,等到身体恢复了再图其他。” 沈亦清罕见地乖顺着点了点头,视线垂下来盯着脚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不住地打着节拍:扑通、扑通、扑通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下一秒燕云易已经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地安放在卧榻之上。 沈亦清连惊呼的功夫都没有,因为他的举止是那么得自然,就像是理所应当的寻常小事,又像是驾轻就熟一般。只是能够感觉到他的动作是那么得轻巧,细致地故意避开沈亦清的肩膀以及此时红肿得有些发紫的脚踝。 他自顾自地说道:“不要逞强,你的伤势也需要好生照拂。” 沈亦清有些迷茫地望着这个言行举止判若两人的燕云易,分明是同一个人,但是褪去最外层的硬壳,他的温润又是与燕云殊不一般得难能可贵。 “我真的没事。” 说这话的时候,沈亦清无端觉得有些心虚,除此之外还有愈演愈烈的娇羞之意。 燕云易此时离她很近,二人面对面的距离不过在一掌之遥。沈亦清心中除了无处安放的紧张,还有不可名状的喜悦之情,这种复杂交织的情感迫使她与燕云易四目对视。 医庐外的雨早就停了,只是屋檐上还有些残留的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竹制的地板上,清脆而婉转。除此之外,空气之中的清新也与燕云易身上淡淡的青草味混杂在一起,气氛恰到好处。 任何的言语都显得多余,他们的呼吸有些杂乱,但又暧昧地轻轻扑在对方的面庞上,有些温热又有些独特的荷尔蒙气息。 沈亦清静静地望着燕云易深邃宁静的眼眸,还有他长如弯月一般的睫毛,之后是他挺括的轮廓,他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张时长抿着的薄唇。即便她总是没有刻意承认,可是她也从没有忽视这样的一个事实:燕云易的英俊无可非议,他丰神俊朗的容貌就算是在整个中原地区都极为罕见。 这么一个帅气的男子正心无旁骛地注视着自己,眼神中充斥着清澈的味道,的确很难让人不意乱情迷。更何况,这是燕云易,这个让她在不知不觉之中甘愿托付性命的男人。 她能够感觉到他正在一点点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似乎下一刻他的唇就会吻在自己的唇上。 沈亦清只觉得喉头发紧,咽了咽口水之余,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个恰到好处的关键时刻,小柔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医庐门口。 “呀!沈姐姐你醒啦!” 小柔这一声并不大,可沈亦清却是受了不少惊吓,险些从床榻上翻滚下去。好在燕云易举止轻柔地扶住她,这才免得她不免狼狈的模样。 “小心。” 他的耳语在侧,素来处事刚强而直接的沈亦清罕见地露出几分羞涩,耳根子腾得又红又烫,这样的自己让她感到格外陌生。 小柔自然不知道片刻的间隙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只是甜甜地笑着道:“我之前就说你们是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只是没想到比我想象中还要恩爱许多。” 听她说得这般直白,沈亦清刚刚接过她递来的茶水还没下肚,便猛地呛了好几口,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小孩子非礼勿闻。” 说这话的时候她也没什么底气,下意识地偷瞄了一眼燕云易的反应。没想到,他却反而挺受用的模样,嘴角浅浅地牵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小柔无辜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村里也有许多感情极好的夫妻,只是和你们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听阿哥说,爹娘在世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的神仙眷侣,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是像沈姐姐你们这样就好了。” 沈亦清问道:“你的爹娘都不在了吗?” 小柔有些感伤地摇了摇头道:“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那一年南唐和大梁在万安打过一场仗。那些大梁的士兵见到南唐人就喊打喊杀,连累了周边的十几个村落,清泉湾也是其中一个” 沈亦清蹙眉道:“祸不及平民,就算是两军交战,也不应该连累无辜的百姓。” 燕云易附和着正色问道:“军规法纪何在?” 小柔苦笑道:“我们这种小村落,一直都与世无争,地方县丞的管理素来松散。别说是我们这些普通村民,恐怕是他们都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大梁人会如狼似虎一般蜂拥而至。爹娘无辜被牵连丢了性命都算是好的,还有很多人的亲属家眷被掳走到不知何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说到这里,她常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了,只留下无尽的感伤。 沈亦清只觉得无比酸楚,想要安慰她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犹豫许久之后,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惊恐地望了眼燕云易。 依照小柔的描述,清泉湾也算是与大梁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么以燕云易官居大梁骁骑将军,岂不是他们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理想复仇对象。 尤其是他如今重伤在身,都不需要这些村名群起而攻之,哪怕再多几个小柔这样的弱质女子,都能将他束缚起来。 燕云易自然也早就意识到了,但是神情平静,并没有半点异色。 沈亦清故作平静地说道:“看来,这里还是发生过很多不幸的事情。既然是这样,你们为什么还会出手相救,难道不怕我们是什么坏人吗?” 小柔早已从那种悲伤的情绪之中抽离出来,此时听沈亦清有些忐忑的语气,不仅没有任何警觉,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容明媚地像是旭日暖阳。 “爷爷说过,助人为乐是我们生而为人应当做的事情,是对的事情。不能因为我们经历了不幸,就否定这个世间的美好,或是把痛苦和悲伤强加在别人的身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命数,我们不应该执着于得失,而应当过好每一天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满是真诚的笑意。沈亦清能看出来,这是超出个人好恶的,对于世间一切事物平等的善意。 沈亦清不由得感叹道:“没有想到,你的爷爷会有这么恢弘的胸襟和气度。就凭这番见识谈吐,已经是很多人这一辈子都不能企及的高度。” 小柔挠了挠头道:“是吗?沈姐姐你说的话好深奥,小柔听得不是很懂。不过听起来,应该是夸赞爷爷的话,我这就去告诉他,他听见了一定会很开心。” 望着她步履轻松的背影,沈亦清只觉得打心里同样觉得开心得很。 沈亦清道:“他们没有怨怼、仇恨或是任何其他极端的情绪。我想,这也是这里的每个人都简单快乐,没有太多烦恼的主要原因。” 燕云易道:“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观念,才能成就这里的淳朴民风。” 沈亦清满是歆羡道:“要是人心都这般纯粹,该有多好?” 他望着她的侧脸,心中又多了些欣赏。从前觉得她行事莽撞,为人处世过分天真,更何况自以为是的直率有时候只会弄巧成拙。 经历了这段时间的相处,尤其是见识了清泉湾的幽静与平和,才骤然发觉或许是他和生活的环境将一切想得过于复杂。 她就距离自己这么近的距离,燕云易伸出手就能够得到,只是话说出口却是残酷而冰冷的真相。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分歧,只有胜者才有资格决定未来。所以他们只能生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可是总有一天这种看似稳固的秩序会被更为强势的外界力量打破,这就是生存的法则。” 沈亦清抿了抿嘴唇,可终究还是问道:“这就是你不顾一切想要变强的原因吗?因为知道这个世道的不公实在太多,作为个体渺小而微弱,所以你赌上自己的性命、荣辱,甚至是自由,为的就是能够成为那个足够决定未来的强者。” 燕云易道:“我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可我知道有人可以,若真的有那一日,我愿为其驱驰。而我要做的,不过是谨遵组训,不惜一切代价守卫大梁江山社稷。” 沈亦清道:“只是江山社稷吗?国泰民安,可惜很多上位者都没有想清楚一件事情,如果没有丰衣足食的百姓,要着空空荡荡的辽阔疆土又有什么用呢。” 燕云易并没有接着说什么,因为他心里清楚沈亦清所言非虚。而京都城外的难民,这一路所遇见的穷苦百姓,与富丽堂皇、锦衣玉食的贵族形成这样鲜明的对比,以至于很难让人真的忽略掉这个事实。 也恰恰是这段对话,将沉浸在绮梦之中的燕云易唤醒过来。 那些世俗意义上的平凡和顺的幸福生活,并不是他现在所能拥有的。还有入侵中原的北境蛮贼,燕云骑之中的潜藏细作,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以及阳山之役的血海深仇在等着他。 至于沈亦清,还有她清澈干净的灵魂。既是已然无比明确自己的心意,又如何能够忍心将她置身于未知的危险以及这一路的血雨腥风之中? 只是这一次,他却并不想放手。 燕云易从不是个贪婪的人,也不敢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命运,但是他却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一般,终于有了值得为之倾心的女子,那种如同使命感一般的守护也终于有了忍辱负重之外的意义。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壤之别 清泉湾的生活一如往常,就像是一滩平静的湖水,并没有因为沈亦清与燕云易的到来而有任何不同。就在他们韬光养晦,身体一点点恢复的时候,也完完全全被这里淳朴的生活所打动。 无论是这里村民的热情,还是这种最为纯粹简单的生活方式,都能够在短短两三日之间抚平任何人心中的负面情绪。 他们暂居医庐之中,看着每日人来人往,气氛融洽而稀松平常。这些往来的村民大都并不是病患,可能是谁家的果树丰收了,送些来给邵敬品尝,又或是哪家的孩子调皮正被大人斥责,一溜烟地钻进医庐寻求庇护。 还有的人,是专程为了沈亦清和燕云易而来。 清泉湾不大,就算足不出户也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知晓发生的一切稀奇事。他们并没有过分好奇二人的身份,只是道听途说是路上遭遇坎坷的患难夫妻,所以特地带来自己的问候与一些具有风土人情的小玩意儿。 这里的女子双手灵巧,能够用水岸边不起眼的芦苇花编制出可爱的各种装饰品。小小的做成小动物的形状,是用来哄小孩子的物件;送到沈亦清手中的,则是做成了好看的簪花模样。女孩子爱美,所以她们细心地用夹竹桃花汁染成了淡粉色,穿在檀木簪子上,有种简约而原始的美感。 沈亦清很是着迷,拿起来的那一瞬间就丢不开手,满眼都是说不尽的喜欢。 燕云易看在眼里,虽说他对着这些女子的东西并不会有所触动,可是她的欢喜映照在他的眼中,也莫名觉得快乐。 沈亦清瞧他泛起些未名的笑意,又是不言不语地盯着自己,有些无措地问道:“你笑什么?” 燕云易并不是什么都会说出来的性格,只是从沈亦清的手中接过那支朴素的礼物,说道:“我帮你戴上。” 她微微“嗯”了一声,心中免不了满溢的喜悦,轻轻咬了咬唇角。 与此同时,沈亦清的心中忍不住自责道:真是没出息,最近我到底是怎么了。 说话也不再无所顾忌,反倒极为反常地时时留心,担心自己会不会失态。总之那些她曾以为与自己无关的小女子情愫,居然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教她措手不及。可是一边感受着自己别扭的情绪,她一边又觉得甚是期待。 期待见到太阳初升,期待见到燕云易,期待新的一天发生的任何事情,而似乎每一件都值得纪念。 “嗯怎么样?” 沈亦清微微低垂的眉眼带着些柔和,但眼神之中的光芒依旧是专属于她的热烈,外表分明是柔弱的模样,可是骨子里的坚定却藏也藏不住,再是温情的时候也带着独特的棱角。 燕云易道:“很好看。” 沈亦清并不习惯这样的夸赞,试图幽默地遮掩过去道:“开什么玩笑,我哪里好看了,你这是在安慰我。” 燕云易认真道:“我从不说假话。” 是日风和日丽,沈亦清忍不住摩挲着这支不值什么价钱却无比珍贵、独一无二的簪子,兴许这是她所见过最贵重的饰品。 —— 距离清泉湾三四个村落的地方,凌飞宇满是疲惫的神情,却不知倦怠地穿梭在街道之中。随行的侍卫实在看不过眼,有些担忧地试图劝阻。 “大人,您已经许多天没有好好歇息了,这样下去肯定吃不消。” 凌飞宇面沉如水道:“我没事。” 侍卫赶忙从正面阻挡住他道:“这怎么可能,您就算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起这么折腾。您就听属下一句劝,咱们稍事休息,然后再接着找,行不行?” 凌飞宇置若罔闻道:“还有几日的时间?” 侍卫道:“大人” 凌飞宇没有再说话,只是冷着脸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后者只得把尚未说出口的劝意咽了下去。 侍卫道:“万安有大梁接管,不需要咱们的人操心。依照羽林卫的行军速度,此时应该已经到了淄邑,只要咱们后日出发,就能赶得及。” 凌飞宇一刻都没有耽误,几乎在他说出口的那瞬间,只在喉咙处闷声“嗯”地应了下来,便继续在这处村庄找寻着那个他目光灼灼想要看见的女子。 她的身形娇小瘦削,不管身在何处,都得细细地留神注意,以免在某个角落之中错过。 他已经花费了三四日的功夫,一寸一寸地沿着那处悬崖峭壁攀爬下来。凌飞宇做事情细致,没有放过所到之处的每一个视野盲区,甚至有很多次他都以为在那些幽静的逼仄拐角处,会听见她的惊呼声。 在凌飞宇的印象中,她是个有着自己主见,遇事沉着镇静的奇女子。他甚至设想过数次,恐怕她遇上眼前这样极端的情况,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也一定会咬着牙吞下所有的惊慌委屈,然后装作安然无恙的样子。 只是很可惜,这几日终归只是徒劳。他的双手磨损,被侍卫执意坚持着简单包扎了起来。可是他的举止动作没有顾惜自己的意思,所以双手渗出来的血水凝固之后,布条上留下深褐的血红色。 时间过得越久,凌飞宇心中的不安便越是递增。 上一刻,她还答应了自己一同回南唐,似乎他们之间也会向着全新的方向发展。可是不久之后,他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她坠落谷底,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他不是会耽于儿女私情之人,只是鬼使神差一般,不到最后一刻,他实在不愿意放弃最后的机会。 很快就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侍卫与他打了个照面,却也只是闷声不说话地摇了摇头。显然,这个村庄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凌飞宇并没有觉得气馁,没来由地说了一句:“那就再找。” 侍卫道:“就剩下东边那一片了,要是再没有的话,就真的” 他不敢把话说完,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便是最后的时刻了。甚至不需要两日的时间,余下的地方一个昼夜就能尽数寻访个遍。 凌飞宇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向着东边的位置走去。穿过稍微热闹些的居落,转眼便又扎进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 这里是南唐与大梁交界的地方,又因为地处偏僻,有着天然的屏障,因此除却部分相对更为集中的村庄之外,四面八方都是人烟稀少的原始丛林。高大耸立的树干极为自然地形成了层峦叠嶂的风貌。 也正因此,这些密林的占地规模宽广,纵深距离遥远。若是有人身处其中,哪怕是叫破了喉咙,外面也不会有人能听得见。 凌飞宇的脸色并不好看,钻进有些遮天蔽日的丛林之中,意味着若是真的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见到她,那么再次生还的概率几乎为零。但即便如此,他并没有任何掉以轻心的意思,也不肯放过任何的可能性。 就在一片寂静的空间之中,他隐约听见前方一阵“淅淅索索”的骚动声。听着并不像是寻常野兽的脚步声,杂乱而无序。 凌飞宇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佩剑,谨慎地一点点缓慢接近。他示意侍卫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去,以防是什么歹毒的陷阱。 离着一段距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惊呼与恶狠狠的威胁声。 “啊!贱人,你居然还敢踹我,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老子要不是看你还有点利用价值,早就把你大卸八块丢在这荒山野岭喂狗了。我劝你还是识相一点,乖乖听话,免得遭受些不必要的皮肉之苦。” 他一边说着,一边传来拳打脚踢的动静,而对方显然是被堵住了嘴巴,只能“呜呜呜”地闷哼出来,却听不见有任何喊叫声。 一会儿之后,那个听声音年纪并不大的男子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了动作,甚至累得喘了几声。 他冷笑道:“不过就是可惜了,你说这么好端端的一个美人,老子还没享受够,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可惜。既然如此,倒不如再让我痛快痛快?” “呜呜呜呜呜呜!!!” 凌飞宇正站在一颗古树的后面,看不清具体的情形,只是听见对面被男子虐待之人歇斯底里的吼叫声满是悲怆。虽然被堵住了嘴巴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这样绝望的情绪还是能够传递到经过的每一个人耳中。 没等凌飞宇做些什么,他的侍卫反倒看不过眼,先一步挺身而出。 “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寻得这么个僻静的角落,避人耳目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原来就是你这么个混账东西在欺凌弱小。” 男子骂骂咧咧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赶在我面前乱吠。趁老子今天心情好,懒得跟你计较,赶紧滚,省得性命不保。” 他这话说的并不是没来由的虚张声势,只见不远处的地上正躺着一具新鲜的尸体。瞧这穿着打扮,应该是过路的樵夫。不消多想便知道,他正撞上男子的恶行,忍不住见义勇为,却被他活生生地割喉索命。 凌飞宇冷着脸俯下身来,仔细检查了这个死不瞑目的年轻樵夫的致命伤,是细细的一道刀伤。用刀的人动作干脆利落,是在片刻之间取人性命于无形,所以喷溅出来的血液并非四处都是,而是均匀地沿着他面朝向的方向形成完整的弧线。 这只说明一点,就是此人倒下的同时间,伤口才开始向外喷涌血液,足以说明眼前之人并非寻常的小贼。 凌飞宇冷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轻蔑道:“好说,大家都叫我老三。你们两个喊一声三哥,我兴许还能留你们一条命。” 此人年纪并不算大,起码比凌飞宇要小上几岁,可是说话的口气并不小。也不知道是真的从哪里来的自信,还是被人规训成这般与正派容貌截然相反的性格。除了几分痞气、世故和故作老成之外,更是有种说不上来的猥琐。 闻言,凌飞宇没有丝毫理睬,这样的人不值得他给予任何多余的关注。他不经意地在旁边扫视过去,这才发现此时被捆住了手脚,蜷缩着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而是曾经在大梁寿安宫有过一面之缘的梁倾月。 那个曾经众星捧月一般被人高高仰望着的大梁七公主,此时正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地蜷曲在一颗大树下面。她死死地抱着那个粗壮的树干,就好像是在拼尽全力维护自己支离破碎的尊严。 她被撕碎的衣衫散落在地上,最贴身的衣物被老三把玩在手上,时不时放在鼻尖嗅上几下,施暴者似乎有意要反复提醒她一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或许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能够赋予他暴行之外的快感。 梁倾月的眼神是那样的空洞,眼泪早已流干了,余下的情绪没有恐惧、愤怒,也没有任何的生机。她本就是温婉恬静的出众样貌,可是眼前没有半分绝色佳人的美艳,反倒像是泥塑的雕像,稍稍用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一时间,凌飞宇的不解甚至要远超于任何一个寻常人在看见这个画面时的愤怒。他解下自己的斗篷,刻意将眼睛望向其他地方,举止极有分寸地罩在梁倾月身上。随后,他取下梁倾月嘴巴里被塞着的布条,显然这就是她原本衣服上的一部分。 凌飞宇道:“你没事?” 他刻意没有提及对于梁倾月身份的猜测,以防在这样的情况下刺激到她。 只是此时的梁倾月心如死灰,再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只是沙哑着喉咙机械地说道:“杀了我。” 老三轻蔑道:“哼,想得挺美的,老子还没玩儿够呢。” 只这一句话,就让凌飞宇觉得怒不可遏。他刚要拔剑,却被侍卫阻拦下来。 “大人,不要为了这样的人脏了您的手,让我来!” 说话间,他已然冲了过去,可老三并没有任何慌张的样子。开始时,他有意避让了对方个招式,随后就一副驾轻就熟的姿态转换成进攻的姿态,出手每一下都是杀招。 双方不过刚刚对招三两下,凌飞宇很快就断言道:“让开,你不是他的对手。” 第一百二十五章 至暗时刻 老三的拳脚的确不凡,也正因如此才给了他倨傲的资本。 只是虽然他的身手兴许在大多数寻常人,甚至是军营之中都算得上出类拔萃,但是此时面对的不是旁人,恰恰是南唐羽林卫的统领凌飞宇。 要知道,他曾经在秋溟坊之中与燕云易交手,最终平分秋色。兴许放眼整个天下,要给青年将才排个序列,他都是当之无愧的名列前茅,无论是个人的战斗力,还是军队统筹调度的战术战略。 所以这场还没有开始的对决,在双方碰面的那一个刹那,就已经注定了胜负。 从个人实力而言,老三的确算得上天赋异禀,所以才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被选拔进燕云骑,并且担任百户长的官职,统领着一整只无论是经验还是阅历都远在他之上的人。 这群按插在燕云骑之中的细作,除了严其之外,就属他担任的职务最高,每次的任务完成得最为充分。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衣冠楚楚的青年才俊,占全了弑杀与好色两项陋习,外表坦荡正直,内里却是个腌臜的腐朽灵魂。 他未曾见过凌飞宇,况且这几年来的连胜战绩已然让他飘飘然,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因此他横竖打量了一番这个看起来清瘦修长的男子,只觉得这是个徒有其表的文人,根本不值得自己三成功力。 老三轻蔑道:“找死。” 说着,他便趁着空隙抢先发动攻击。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违背规矩的行为,算得上是偷袭。不过也足以看出其人用心之险恶,因为就在老三瞄准了凌飞宇的喉咙,打算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候,后者甚至还没有将剑拔出鞘。 就算是站在一旁的侍卫,也不免替凌飞宇捏了一把汗。并非他对自家统领没有信心,实在是老三滑如泥鳅,稍有不慎一旦被他逮住了机会,只恐怕他会像是粘在手上一般,总免不了惹得一身腥。 可凌飞宇却在看似千钧一发之际,轻巧地微微侧身躲了过去。不仅如此,他索性在老三的背上揣了一脚,任由他整个人狼狈地栽倒在地上,吃了满嘴的尘土。 侍卫当即喝彩道:“好!” 凌飞宇却是不以为意地呵斥道:“年纪轻轻不学好,还想玩儿阴的,留你在这世上都是贻祸无穷。” 老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啐了口唾沫在地上,暗自咒骂道:“别在这边大言不惭的,老子的命在这里,有本事你自己来拿。不然的话,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说话间,老三故作镇静地走近凌飞宇,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洒出一把方才不知何时攥在手里的砂砾,试图遮蔽对方的视线。 凌飞宇虽是正统将门血脉出身,可是却并没有碍于所谓的身份地位,自幼在市井之中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这种下三滥的把戏,在流氓地痞打架之中很是常见,凌飞宇绝不会感到新鲜。 他有心故意卖了个破绽给老三看见,让他以为自己的奸计得逞。正当老三目露凶光,满是兴奋地想要夺取凌飞宇的性命,他随即敏捷地一个翻身,直接照着老三的胸口就是狠狠的一记凌空侧踢。 凌飞宇的动作稳准狠,但是神情自始至终都平淡沉寂,像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掉这么个看似难缠的对手。 “死不悔改。” 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之后便根本不屑再看老三一眼。 其人几乎是在瞬间被笔直地钉在了对面的树干上,之后重重地瘫倒在地,随即吐出大口的鲜血,就算没有伤及肺腑,起码也断了两三根肋骨。除了身体上的疼痛之外,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抗拒之情。 老三的身手,就算放眼洒金楼之中,也是不遑多让的狠角色。可是此刻面对着凌飞宇,只落得个不堪一击的下场。对方没有伤及分毫,就在三招之内将自己打成了重伤,实在教他难以接受。 他恶狠狠地喊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凌飞宇置若罔闻一般,反倒是俯下身来,轻手轻脚地将梁倾月被紧紧捆住的手脚松开。那些粗糙的麻绳绕了一圈又一圈,在梁倾月的手腕和脚腕上勒出鲜明的伤痕。伤口处的皮肉已经磨损,血水渗进麻绳里,是梁倾月曾死命挣扎的印记之一。 兴许是年少历练之时见惯了世间的人情冷暖,所以才造就了凌飞宇细致敏锐的洞察力,以及足够清晰的边界感。他深知在这样的世道生存下去,女子要比男子来得不易,皇亲贵胄者尤甚。这也是为什么昔日的沈亦清能够吸引他,也同样是为什么眼下对待梁倾月,他彬彬有礼而又体贴入微。 梁倾月眼神空洞,声音木然道:“你不该救我,你应该杀了我。” 说着,她就强行要抢夺凌飞宇腰间的佩剑。只是她哪里是凌飞宇的对手,他手上微微发力,她便只能柔弱地倚靠在一旁的树上。 他知道眼前的梁倾月如同一块枯木,就算是人依旧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可是下一秒随时都会有自戕的危险。 凌飞宇顿了顿,指了指虽然痛得直叫唤,但是依然骂骂咧咧,生龙活虎的老三说道:“你仔细地看看他,这样的人能够苟活于世,而你却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受惩罚的应该是他。” 闻言,梁倾月眼神迷茫而惊恐地望向倒地不起的老三。 只是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老三便冷笑着嘲讽道:“我以为是什么正义凛然的英雄豪杰,路见不平所以挺身而出。原来说到底,你就是个同道中人。不过这个女人老子正好玩儿腻了,你要是不嫌弃直接拿去用就是了。” 侍卫赶忙喝止道:“嘴巴放干净点!我家大人是南唐羽林卫的统领,岂容你这样的猥琐小人议论。” 老三道:“哦,原来你就是凌飞宇。那又怎样,还不是要睡老子玩儿剩下的。” 他口无遮拦的模样实在令人生厌,而这样的情绪加诸在梁倾月身上,却是又羞又愧,从心底深处涌现出无尽的寒意和悲凉。 老三见她一动不动地瞪大了双眼,神情之中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和怒火,不仅没有丝毫的恐惧,甚至停止了哀嚎,勉强着站起身来。 他挑衅地威胁道:“看什么看,再瞪我,老子将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就是这种凶神恶煞的口吻!就是这种在一夕之间从她熟悉的恭敬转变成极致险恶的嘴脸,支配着她内心深处迄今为止最为深重的恐惧。 在这一天一夜之间,日升日落之际,梁倾月见识到了闻所未闻的人性至暗时刻。那些曾经被娇惯在王室之中,众人俯首臣称,事事顺心遂意的过去,全部都已不复存在。就在她一声声绝望的嘶吼以及仅有的尊严也被赤裸裸剥离的那一刻,她的天真与年少彻底宣告终结。 如今想来,那些曾几何时对她来说就如同天崩地裂一般的少女心事,那些长困宫中深陷谋算的苦闷和委屈,根本什么都不算。只有这种痛彻心腑,如同切肤剜骨的突变,才会让梁倾月忽然之间领悟并且信奉一个兴许她早就认定了的道理。 梁倾月本性纯良只是因为在面对种种可能之时,她自以为是地选择了相信人性最善良的那一面。可是这并不代表着这么一个自小在深宫之中,见惯了明争暗斗的人,只保留了过分的天真,而对人心险恶毫无了解。 就在老三再一次用恶毒的语言威胁她的时候,梁倾月似乎能够感受到心中仅有的那盏明亮的烛火,在同一时间熄灭。 她强忍住自己惊恐之下将要涌出来的泪水,死死地咬紧下嘴唇,哪怕用力极重将嘴唇咬破,鲜红色的血液沾染在洁白的牙齿上,眼中的杀意也只是更加浓烈。 梁倾月没有问询任何人的意见,也不像从前那般谨小慎微,趁着凌飞宇没有注意,她猛地夺走一旁侍卫的佩剑。 一把剑的重量原来是这般,比梁倾月所拨弄的古琴乐器,原来也并没有太多的分别。她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握住剑柄,虽然动作极其生疏,可是方向明确没有任何犹豫。 闪现着寒芒的剑锋,随着“噗嗤”一声,径直刺进老三的胸膛之中。 他的不屑凝固在脸上,下意识地望了眼没入身体之中的剑柄,梁倾月白皙的双手正交叠着握在上面。她屏住呼吸,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不安和激动都瞬间直冲天灵。这一刻,梁倾月鼓足所有的勇气,抬起头正视着这个魔鬼的双眼。 原来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施暴者,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同样只剩下惊恐和抗拒。究竟人与人之间,善意与兽性之间,又有多少差别。 就在这一刻,梁倾月改变主意了,她要亲眼看见他咽气。 片刻之前,梁倾月还只是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心中唯一的念头是报仇雪恨。可是现在,她却在心中涌现出难以言喻的兴奋和狂喜,那些曾经对她来说痛苦至极的时刻席卷而来,一幕幕在眼前重演。梁倾月感觉到有一个声音正在耳边低语,告诉自己“杀了他,但是别让他死得太快,要一点一点地经历痛苦和折磨,将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十倍、百倍地回报在他身上”。 她故意将那把剑抽了出来,任由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甚至落进她的眼睛里,随后整个世界都变成血红色。随后,她冰冷地逼视着这个拥有端正容貌的年轻男子,故意放慢动作,却又没有任何迟疑地将长剑再次捅进他的腰间。 第二剑拔出来的时候,老三已经站不稳了,笔直地躺倒在地上。因为短时间之内的大量失血,他的意识很快变得模糊,四肢也机械式地抽搐起来。 可是梁倾月并没有打算善罢甘休,她的耳边依旧能够听见老三即便奄奄一息也没有停止的咒骂声。那些难听的字句,是她生平所从未接触过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才会拥有的产物。她麻木地挥舞着长剑,一一砍在老三的身上。 直到三四下之后,凌飞宇才从难以置信之中惊醒,赶忙跨步上前从她手中夺下长剑。此时的老三,早已没了气息,成了具蝼蚁一般渺小的尸体。 梁倾月在瞬间被抽干全部气力,顺势瘫倒在凌飞宇的怀抱之中。 凌飞宇不忍心将她推开,只得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部,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不要再想了。” 不知是初次杀人之后带来的恐慌,还是凌飞宇恰如其时的这句温暖话语使然,梁倾月如梦初醒一般,只觉得无尽的酸楚在体内迸发开来,化作撕心裂肺的痛哭,以及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啊!!!” 她的哭声是那样的悲凉与绝望,就好像要将自己余生的全部力气,全都化作这场根本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发泄之中。梁倾月的心中从此住了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她知道自己从此多了一块永远不会被填满的空缺,或许再也不会有感到满足的时候。 似乎过了很久,直到梁倾月在恐惧与激动交杂的情绪之中耗尽全部力气,倚靠在凌飞宇的肩膀沉沉睡去。 侍卫点燃了篝火,他们二人围绕着炙热燃烧的火焰,心情颇为沉重。 凌飞宇看了眼不远处在睡梦中仍旧不住惊呼呓语的梁倾月,嘱咐道:“今日的事情,绝不可有第四人知道。” 侍卫连忙应道:“是。” 随后,他有些疑惑道:“大人,她究竟是什么人,您怎么好像之前就见过她?” 没等到凌飞宇向他解释,只听见不远处马蹄声疾驰的动静“踢踢踏踏”混杂在一起。星星点点的火把由远及近,不消片刻就会出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 侍卫警觉地站起身来,手赶忙放在长剑上,随时准备迎敌。 凌飞宇却示意他坐下:“他们来了。” 侍卫道:“他们,您知道这些是什么人?” 凌飞宇道:“来接她的人。” 他再次看了眼梁倾月,小声说道:“记住了,你我今日什么都没有看见,来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人。” 老三和樵夫的尸体都已被掩埋,这件事情自此将会尘封在时间长河之中,成为梁倾月一个人绝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醉卧星河(上) 前几日邵敬醒来之时,他并未再次提及有关于庄奇的任何事情。即便是沈亦清近在咫尺,他却只是问询了一些关乎于伤势愈合情况的基本问题,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也不曾以燕云易的性命要挟任何答案。 短短的一段时间,沈亦清与燕云易适应得比他们想象得要快。甚至无形之中有种错觉,让沈亦清觉得这种平静淡然的生活能够一直就这么过下去。 日月星辰,晨昏破晓,清泉湾的一日就如同每一日一般。时间在简单朴实的细碎琐事之中流淌而过,仿佛任何的污秽都能够随之荡涤干净。 只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有一种好景不长的直觉,越是美好,越是显得不真实。而任何试图抓在手心之中的瞬间,都会随之幻灭。 不过沈亦清并非会沉浸于患得患失情绪之中的人,那些未知的将要发生的事情并不会成为眼前的负累。她还是该笑就笑,有时爽朗有时轻快,很快就和清泉湾的村民打成一片。 她倒是不客气,不仅自告奋勇地融入清泉湾居民生活之中,捎带着也给燕云易指派了不少工作。为寡居的老人修缮漏水的屋檐,为双腿受伤的农户担抬积压的粮食,甚至是借助轻工替小柔收回晾晒在医庐屋顶的草药。沈亦清总是不好意思地讪讪笑笑,然后燕云易就顺从地一一完成这些琐碎繁杂的体力活。 沈亦清有时想起,若是被京都的人知道堂堂燕云易在这么一个山野村庄挨家挨户地打杂,不知道他们会作何感想。乔老太君定会第一个眉开眼笑地等着听她描述这种有趣的画面,而燕夫人汤茵一定会极其严厉地斥责她的不成体统。 别人的想法她是不可能知道的,可是燕云易挥洒汗水之后,在眼底流露出的轻松,还有这几日的安眠,都让沈亦清觉得无比心安。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的生活。” 燕云易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惊得沈亦清猛地回过头来,险些又扭伤了脚踝。 她正要向后倾倒的时候,被燕云易稳稳地抓住,收束在自己的胸前。幸好有他在,沈亦清赶忙长吁一口气,稍稍压了压惊。 他微微沉声叮嘱道:“做事情不要这么莽撞,小心伤到自己。” 要是换做从前,沈亦清一定会用力将他推开,然后伶牙俐齿地反唇相讥。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的棱角也不再随时随地形成自己的保护壳,尤其是在他的面前。说不清这是一种逐渐蒙生的信任感,还是二人之间升温的情愫给她的安全感。 沈亦清不好意思地退让两步,轻声解释道:“我就是刚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燕云易上前一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沈亦清指了指天边的晚霞道:“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天边,看着太阳一点点没入地平线之中,你不觉得这很像一幅画吗?” 燕云易微微愣了愣,说道:“甚好。” 他的眼神之中流露出几分稍纵即逝的忧心忡忡,被沈亦清精准地捕捉在眼中。兴许这在她看来是大自然赋予平静生活的点缀,可是看在燕云易眼中,又有着另一番不同的见解。 残阳如血,短暂的安逸也只是那些战士们以血肉之躯换取而来。那些已经结束的和将会开始的战役,时时刻刻烙印在他的心中,成为绝不会被磨灭的使命。 燕云易终究不是一个寻常男子,他是大梁骁骑将军、燕云骑的统帅、荣远侯府的少主。这些身份就是一层层的枷锁,注定让他身而为人的每一刻都终其所有地为了大梁朝廷而忙碌拼搏。 或许他一直都清楚,常人看似朴素、唾手可得的时光终究不能长久属于他。 沈亦清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可是她却能够理解燕云易甚至自己都不曾正视过的痛苦与自我折磨。 她温和地笑着说道:“燕云易,这几日辛苦你干了这么多活。不过他们都特别感谢你,尤其是小柔。她悄悄给我说,大家想要请你吃顿饭。你平时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所以大家都挺害怕你的,更担心你会拒绝,所以特地委托我来正式邀请你。” 燕云易不动声色地回过神来,问道:“你会去吗?” 沈亦清道:“当然,大家都很喜欢我。我甚至有理由怀疑,他们是为了邀请我,才用你做借口才对。” 燕云易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沈亦清故意这么说,只是为了避免他胡思乱想。虽然这样的方式并不高级,但是的确屡试不爽,甚至三四次之后,他都已经习惯了她这种奇特的幽默感。 片刻之后,沈亦清顿了顿,终于还是正色道:“邵大夫说过,你的伤势好得极快,短短数日就已经能够恢复到七八成的地步了。其实你不必和我一起被困在这里,我知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有很多人在等着你。” 燕云易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不过这的确是不可避免,因此顺着她的话回答道:“单云做事情妥当,如今万安大局已定,就算我不在也不会有任何变数。淄邑有大哥和楚王坐镇,就算萧念抽走北凉的兵力,也无妨。” 沈亦清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些一定都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我担心的不是燕云骑,也不是北境的攻击。我担心的,是你。” 燕云易不解地望着沈亦清,眼中除了就事论事的客观之外,多了一层从前在清秋苑之中未曾有过的温柔。对他来说,他此刻的关心比任何其他外界的因素都要来的重要。 沈亦清继续说道:“今天是北境,明天可以是北凉、南唐,以及任何其他纷争。战争除了给人带来难以愈合的伤害,留下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殃及无辜的痛楚,还能剩下什么?我只是不希望你沦为任何权力斗争的垫脚石,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燕云易平静地听着她说完自己的想法,却迟迟未发一言。 在沈亦清看来,他此时的神情像极了那天在庆望楼将自己距之于千里之外时的态度。不知不觉之中,她的心里多了几分惊慌,生怕自己的言语将他推到自己的对立面。 于是她急忙解释道:“我这么说不是想要插手你的人生,或是干预你的选择,这真的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你看清泉湾的这些人,他们的每一天都很简单幸福。我觉得这足以证明一件事情,就是人可以在相对有限的欲望之下,可以过得更加快乐。无论是权力、欲望还是仇怨都是无止境的,我们不应该被束缚在这些无尽的循环之中,因为最终受惩罚的反而会是自己。”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说道:“我真的不忍心看见你被背负的仇恨与责任吞噬,这样的你,真的让我觉得很痛惜。”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沈亦清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眸。她异常清楚这些话语听起来有多么得大言不惭,不是自己的切肤之痛,能体会几分,又有什么资格对他人指手画脚。只是她每每想起燕云易梦魇时分的挣扎,看见他在大梁朝野之中如履薄冰的每一步,都只感到无比痛心。 关心则乱,越是说下去,沈亦清只是越觉得自己失言。说到底,她是燕云易的什么人呢?充其量只是个相识了几个月的普通朋友,当然这其中要是还算上自己存心欺瞒他的那一次。沈亦清没有忘记燕云易亲口说过,他最讨厌有人欺骗自己,恐怕此刻在他的心目之中,对她不知到底是什么看法。 这种时候,每一秒的安静都是极其煎熬且漫长的过程。沈亦清甚至希望时间倒流到一炷香之前,在气氛正融洽的时候戛然而止,然后彼此相视一笑结束这段谈话。可是换个角度来说,她同时也很清楚立场不容退让,以自己的性格,就算不是现在,也总会有需要与他坦诚沟通的那一刻。 许久之后,燕云易说道:“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沈亦清愣神道:“你是说,让我留在这里吗?” 显然,她误以为这是燕云易再一次将自己推开,只是没想到会是清泉湾这么遥远的地方。看来,他真的依然耿耿于怀。说话间,沈亦清的神情难掩失落。 燕云易赶忙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之中透露着试探与期待,就连语速都刻意放缓下来。 沈亦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之间只顾着迷茫地望着燕云易,先是有些紧张,随后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流露出欣喜与雀跃。也正是这些情绪来得太快、太突然,以至于她迟迟都忘记回答,只顾着按耐住内心的狂喜,表面上保持着勉强镇静的模样。 燕云易忍不住走近两步,眼神中满是温情地低头望着沈亦清,正要追问下去,偏巧又是小柔远远地唤起沈亦清的名字。 “沈姐姐,大伙儿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了!” 沈亦清就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慌张地回过身来应了两句,抬眼正对上燕云易凝望的眼神。 她轻轻咬着下唇,不免拘谨地问道:“那个,他们叫我们了。刚刚你还没说呢,去不去见他们。” 燕云易干脆地拉起沈亦清的手腕,大步流星地向着小柔家的方向走去。 “一起去。” 他的声音洪亮,神情舒展自然,映在沈亦清的眼眸之中是那样得俊朗不凡。 等他们到达的时候,小柔家的院子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有老有少,还有几个年纪尚小的孩子紧紧拉着沈亦清的衣角,他们一张张脸庞上都洋溢着热情而真挚的笑容。这里的民风淳朴,信奉劳动的价值以及人性的珍贵。对待陌生人都有着足够的善意,更何况是帮助过自己的人。 不出所料,今天的晚餐很丰盛。虽然都是些简单的食材,加在一起也比不得京都城中的玉盘珍馐,更没有山珍海味,但是正是这些家常小菜最能让人感受到人间烟火气。 此时,人群之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说道:“二位快请坐,这些日子给你们添麻烦了,伤还没养好就为我们清泉湾的村民奔波操劳,我们实在是过意不去。这些粗茶淡饭虽不值得几个钱,却是我们的心意,还请切莫推辞。” 他正是应升与应柔的爷爷应荀,同时也是清泉湾的村长,有着德高望重的地位。其人的谈吐举止不俗,想来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过来人。或许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眼界和胸襟,才能带领清泉湾的村民过上这样与世无争的生活。 话已至此,二人若是再谦让反倒显得多余。更何况,他们都的确真心实意地喜欢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闲话少叙,众人都已然举起杯盏,这敬酒的动作同时也代表着他们对于燕云易和沈亦清的认可。 面对这些淳朴百姓的敬意,反倒甚至比朝堂之上的加冕或赏赐要珍贵得多。 酒过三巡,众人也一一不舍地离去,只余下寥寥数人。除了沈亦清和燕云易之外,只剩下嗜酒如命的邵敬,还有应升、应柔两兄妹。 傍晚时分的夕阳早已没了踪影,一轮满月高高悬挂在遍布星河的夜幕之中,皎洁的月光洒向小小的庭院,带着些朦胧的韵味。 推杯换盏之间,沈亦清已然结结实实地灌下了七八碗酒水。这里的酿酒方式相对原始,只在洗净的糯米之中加入甜酒曲,没有经过任何特殊处理,任由它长久地在地窖之中自然发酵而成。由于这里地形特殊,发酵所需时间更久,度数反而更高。别看它尝起来甜甜的,极易入口,后劲极大。 此时的沈亦清显然已经处在醉醺醺的晕乎状态之中,就算是望着静止天空也有些眩晕之感。 她赶忙眨了眨眼睛,可还是大着舌头说道:“咦,怎么有两个月亮” 第一百二十七章 醉卧星河(下) 瞧着沈亦清晕晕乎乎的模样,燕云易怕她平地摔下去,小心地在一旁扶住她。 小柔捂着嘴笑了笑,趁应升不注意,刚想从桌上偷偷拿起一壶不起眼的小酒樽,却被邵敬及时发现。他分明也有些醉眼惺忪,可还是顺手就将酒樽从小柔的手中取了下来。 邵敬道:“你年纪还小,这个不是你该喝的。” 说话间,他便将刚刚冲好,仍旧冒着热气的清茶推到小柔面前道:“喝这个。” 小柔的小心思没有得逞,只得满不情愿地嘟了嘟嘴。 应升毕恭毕敬道:“多谢邵大夫。” 邵敬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你啊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个脾气性格太过于呆板了。喏喏喏,就跟他一模一样,你俩凑在一起就是两块木头,哈哈哈。” 他指的正是燕云易的方向,显然这是邵敬酒醉之时的戏言,燕云易并没有放在心里。 反倒是沈亦清眼疾手快地一把将邵敬的酒壶抢了过来,严厉说道:“你不许说他的不是!除了我,谁都不可以” 她的动作摇摇欲坠,看得人哭笑不得,燕云易稳稳地将她按在了座位上,生怕她一个不留神再磕着碰着,毕竟之前的患处还显而易见得淤青着。邵敬说过,她的身体曾经受过极其严重的损伤,非常人可比,就连寻常伤处的愈合都比正常速度要慢很多。偏生沈亦清又是有些横冲直撞,遇事不知道顾惜自己的人,怎能教他不上心。 邵敬并没有介怀,反倒开怀大笑道:“好好好,你说的是!那个谁,你记住千万得好好活着,不要枉费师父的护心丹,这个药有多贵重你知道吗,那可是千金不换,吃一颗少一颗” 看来他也的确没有少喝,说着说着,不仅语序有些颠倒,就连视线也不住得涣散起来。 这下倒换做燕云易有些不解道:“你的师父是谁?” 闻言,邵敬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一般,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子高声道:“我师父!告诉你,我的师父就是天下间大名鼎鼎的神医庄奇!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应升赶忙搀扶着邵敬,生怕他过于激动将桌子都掀翻了。只是听他这么说,除了燕云易之外的几人都并没有什么反应,尤其是面面相觑的应升与应柔兄妹二人,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燕云易却是了然道:“你是说落霞山庄的医痴庄奇?听说他已经绝迹江湖许多年了,并且没有传闻提及他有嫡传弟子。” 沈亦清迷迷糊糊之间,还有些残存的意识,于是大着舌头说道:“你看,小柔我是不是说过!我就怀疑你是不是个骗子,就是想要蒙骗我,然后让我把别人的行踪告诉你。邵大夫,我看你人长得也挺老实的,怎么这么坏啊” 邵敬急得跳脚道:“荒谬!荒天下之大谬!我邵敬为人处世顶天立地,绝对不是什么坑蒙拐骗的奸佞小人。我师父就是庄奇,你们居然质疑我?我且问你,如若不然,他的伤是怎么治好的?普天之下,除了落霞山庄的嫡传弟子,没有人能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没有人!” 沈亦清摆了摆手道:“不对,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你看哦,如果你没有骗人,你真的是落霞山庄的人,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里面,而是隐姓埋名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同样也是清泉湾的村民所不解却不便开口的疑惑。如同邵敬这样非同凡响的神医,便是放在南唐皇宫这样尊贵的地方都是凤毛麟角,屈尊在这样的山野村落,每日诊治些伤风感冒、跌打损伤的小疾,实在是大材小用。 她这么一句轻巧的询问,却好似拨开了邵敬的记忆闸门,有这么一个瞬间他的神情闪现过晦暗,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寻常颜色。 邵敬道:“都是过去的事情。沈亦清,我看你是个信守承诺之人,即便我威逼利诱也不肯出卖我师父,所以才一时冲动救了你们两个。既然你不愿意说出师父的下落,我不逼你,可你也别得寸进尺,反倒对我刨根问底。” 他的话说得有些重,只是无论是神情语气,还是举止动作,都没有丝毫严肃的气息。更何况,与他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能感受到邵敬骨子里为人的率性与正直。所以沈亦清并没有收敛,而是自顾自地猜测起来。 “我听人说过庄奇在落霞山庄曾经发生过一些往事,与他的师妹有关,所以被迫离开,之后就在世上彻底失去了音讯。现任山庄庄主霍崇山是个行为规矩、作风严苛之人,恐怕绝不能容忍质疑的声音。你不会是为了找寻你师父的下落,所以不惜被山庄除名的?” 邵敬条件反射地辩驳道:“什么叫做被除名!我是自愿离开的,这么一个迂腐、古板的地方,不待也罢!师父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凭什么冤枉他!” 三言二语之间,有些始终没有宣之于口的秘密,也就随之不言而喻了。这里在场的人并不会真的关心究竟那些陈年往事的是非对错,也不在意落霞山庄的家务事,可是他们却也能够从邵敬的真情流露之中感受到他的愤懑,以及对庄奇的一腔忠义。 沈亦清一直以来的顾虑,不过是担心邵敬是什么居心叵测的小人,意欲对庄奇有什么图谋。不过一来的确如他所说,除了庄奇亲传的弟子,又有谁能够有这个能力驾轻就熟地及时挽救燕云易的性命;二来,此时距离万安之役的那个夜晚也已经过去了数日,纵使自己告知邵敬他曾在哪里出现过,现在也早已人去楼空,算不上违背信诺。 她犹豫片刻道:“我告诉你。” 沈亦清没有多想,只是直观感觉如此一来,兴许有机会了却他的夙愿。至于他们师徒之间的情分有多深,有关于落霞山庄的家务事,则完全与她无关。 三言两语之间,她将庄奇曾短暂停留在万安城外的消息告知了邵敬。后者不知不觉中眼含热泪的模样,瞧着的确不像在假装。 听完沈亦清的话,邵敬忽然从桌上抄起一碗酒,昂头一饮而尽,随后将碗狠狠地砸在地上。 邵敬大喊了一声:“痛快!” 然后并没有如沈亦清等人所预想的那样,被一种久别重逢的激动情绪笼罩着,冲向万安找寻庄奇的身影。相反的,他只是踉踉跄跄地往自己的医庐走起,歪七扭八的样子瞧着有些滑稽,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悲凉。 应升赶忙上前搀扶起邵敬,还被他不情愿地推开。小柔见状,本也想上前帮忙,但还是有所顾虑,犹犹豫豫地望了眼醉醺醺的沈亦清。 燕云易说道:“她有我。” 他说话总是简明扼要,但小柔绝不会怀疑其中的分量,于是向燕云易笑了笑,就动作轻快地追上前去赶上他们的脚步。 这下倒是换作沈亦清不明就里起来:“我真的不是很懂,他明明可以去找庄奇,为什么放着大好的机会,白白浪费?” 燕云易沉吟片刻道:“或许他也没有想清楚,他们师徒相见是不是他的一厢情愿,可能他只是不想打扰别人现在的生活。” 直到这时,沈亦清才恍惚意识到,邵敬远道而来,是下定决心背负着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就连引以为傲的身份、地位都被抹去的代价。他明知这么做就如同大海捞针,若不是这么巧遇见自己,恐怕这样的日子只会岁岁年年地过下去。 回想起初次与他相见的场景,其实能够感受到他对于庄奇下落的强烈好奇。可是就在沈亦清三缄其口之后,邵敬居然完全放弃了打探的想法。 倘若不是今夜气氛正好,几分薄酒下肚大家都敞开地聊起来,也许这个话题他再也不会在沈亦清面前提起。 又或者,知晓庄奇正安然无恙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本身,就已经是邵敬希冀得到的回答。此时的沈亦清根本不能想象,他对于庄奇的敬重和信任,究竟到了怎样的一番地步,才会拥有这种全身心的牺牲精神。 只是她不由得想到,若是哪一天,她被人构陷污蔑,成为旁人唾骂的对象,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人会这般坚定不移地珍视自己呢? “如果有一天,被误解、被猜忌的人是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愿意相信我?” 醉意朦胧之际,沈亦清的双颊绯红,眼神有些迷离地望向燕云易。他清冽的侧脸上,眉宇之中总是难掩的憔悴与深邃。借着三分醉意,她的手试探性地靠近燕云易的脸庞,只是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下意识地想要缩回去。 可是燕云易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反应迅速地握住了沈亦清的手,她就像是不自觉之中钻入猎人陷阱的小动物,眼神之中多了些惊慌。 燕云易道:“我会。” 沈亦清微微愣了愣,可还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摆了摆手。 燕云易道:“你不相信?” 沈亦清认真地说道:“不是的,我知道你这个人特别有原则,说出来的话一定都是真的,只不过我不相信的是人性。或许现在的我看起来即便算不上好人,起码不是个坏人,可是等到真有这么一天,我相信悠闲之人一定会准备无数的证据指向我。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起了作用,沈亦清心底深处的失望与落寞被无形放大,她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这些时日以来亲身经历的那些晦暗。无论是极乐楼里被绑架的少女,还是万安城外无辜惨死的百姓。 这倒是在明处的,更多的则是在暗中肆虐的阴谋,无时无刻不在滋生蔓延。单就是千秋诞一行,屏儿所遭受的苦难,还有彻王夫妇对她的设计陷害,实在是让人望而生厌。 沈亦清很清楚,她并不适合在京都城那样尔虞我诈的环境之中生存下去。那些对于某些人而言如鱼得水的舞台,对她来说只是死气沉沉的一潭死水。 燕云易从沈亦清的眼神之中,能够感受到她此刻有多么得恣意,那么就会有多么抗拒回到大梁。那里没有她所向往的自由,没有平淡简单,甚至没有山谷的清风与天边的夕阳。有的是日复一日的等待,算计还有在这其中消磨殆尽的心力。 那是属于他的战场,也是难以割舍的宿命。皆因他的背后,还有阳山之役留下的数万条亡灵,以及他们的未竟之愿。但是沈亦清是无辜的,如果强行将她裹挟进来,又何尝不是对她的一种折磨? 他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或许,我是不是该放你自由?” 就在燕云易沉默许久,终于问出自己始终纠结的疑虑时,才发现沈亦清已经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昏睡了过去。 月光洒在她被挤压得有些变形的脸颊上,反倒显出有些灵动鲜活的可爱。 燕云易不敢惊动她,只是这么坐在她身旁,静静地观察着她酣睡的模样。 在沈亦清之前,从来没有人能够撼动燕云易分毫,更没有女子让他觉得心悦诚服。若论聪明睿智和才思敏捷,董思思、楚琇乃至于梁倾月都不会有半分逊色,可是能够同时运用别人的弱点,并且出发点从来都不只为自己考虑的,却绝无仅有。 习惯了她时而牙尖嘴利的顶撞,还有那些故作老成的据理力争,他似乎也很少有机会近距离地看见她这么安安静静的样子。于是有种莫名的笑意一点点翻涌上来,从心底荡漾至眼底,继而化作燕云易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燕云易解下自己的外衣,轻轻地披在沈亦清身上。他就这么守在她身边,任由三两杯的酒力在自己的体内缓缓挥发出来,随后也带着些许醉意地睡了过去。 仰起头,天上的银河星云密布,每一颗闪烁的繁星都像是一句无声的祝福。 第一百二十八章 梦醒时分(上) 谭景舟赶到的时候,在见到凌飞宇的瞬间的确是不免有些意外。虽然他从赵宗那里已经探听到了前因后果,也知道凌飞宇所统领的羽林卫在这场战役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无论怎么看,他都不会是个对大梁有威胁的人。 但是在这样荒郊野岭之中,孤男寡女共处一处,本就容易惹人猜疑。更何况,此时的梁倾月正孤身一人昏睡在一旁的树下,身上还披着凌飞宇的衣服。横看竖看,这些都算不上是什么好的征兆。 谭景舟其实并不在意他们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瓜葛,身处他的位置,只有心思关心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迟疑的空隙之中,他在想最坏的情况下应该如何避免与南唐产生冲突,并且同时保全梁倾月的安危。 这两者之中,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出分毫差池。 好在,情况远比看上去得要好得多。起码在凌飞宇口中,他们一个是在密林之中迷了路,被困了一些时候所以体乏无力,一个是一路从万安城外搜寻到了这里,这才偶然交汇相遇。 当然一家之言不足信,谭景舟还没说什么,他的属下倒是抢先一步质疑道:“凌大人所言,未免有些太巧合了罢?” 凌飞宇并不十分在意道:“世上机缘巧合的事情常有,见过了就不奇怪。你们来得正好,人就交给你们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谭景舟赶忙阻拦道:“不知凌大人有何要事,不如等公主殿下醒了也不迟?” 凌飞宇的侍卫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不相信我们大人的话,还想来个当面对质不成。你们大梁没把人照看好,大人好心帮忙,还要无端遭逢猜忌,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谭景舟正色道:“二位切莫误会,绝没有这层意思。”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他却并没有阻止数十名大梁官兵将这片区域都包围起来。他们一个个都兵甲齐备,手握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应战。 凌飞宇怎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莫说是这些人,便是算上谭景舟这样的个中高手,他也并未真的放在眼里。一来他对自己的武艺固然有信心,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以典刑司掌司的头脑,谭景舟绝不敢轻举妄动。 故此,他并未打算在这里继续耽搁下去,兀自径直向着东边的方向走着。眼瞧着就要突破包围圈,那些守卫整齐划一地拔出刀刃,却又只能顺着凌飞宇的脚步一点点地向后退去。 众人一边有些谨慎地应对,一边焦急地望着谭景舟的方向,等带着他的进一步指示。凌飞宇却是视若无睹地大步流星向前迈进,神色如常。 谭景舟自知这些对待寻常人兴许奏效的伎俩,放在凌飞宇面前几乎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凌大人请留步,公主没有发话,他们的确很难做。” 这句话反倒受用许多,须知凌飞宇并不喜欢无端刁难别人。眼下这样的局面,换做他是谭景舟的身份,着实也不好交代。 他只得耐着性子道:“谭掌司如果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等到她醒来之后自然一问便知。届时若是还有疑虑,抑或是觉得在下有冒犯之处,我在南唐恭候尊驾。刚刚我说得很清楚,有要事不便久留,谭掌司是想要强留我吗?” 凌飞宇的气势并不在于形色,而在于言语之中无形的威慑力。他的话语没有刻意的重音,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清晰感觉到他眼神之中的压迫感。 兴许是想到被耽误的小半天功夫,凌飞宇现在的情绪并不是很好。 谭景舟只得道:“不敢。” 凌飞宇毫不在意地转过身道:“那就好。” 正当他要离开的时候,身后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传来,正是梁倾月醒了过来。 在场的除了凌飞宇与他的侍卫之外,其余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即便是位高权重的谭景舟也不例外。 众人齐声道:“我等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梁倾月已然睡了小半晌,纵使时不时地被梦魇束缚,身心的创伤也依然存在着,可是精神到底恢复了些许。当她睁眼的瞬间就见到眼前的场面,潜意识的第一反应便是逃避,而她用来逃避现实世界的对象也很具体。 几乎只用了一眼的功夫,梁倾月便寻见了凌飞宇的身影。 只见梁倾月不管不顾地赤着双脚,眼神慌张而又坚定地在众目睽睽之中奔向凌飞宇所在的方向。她死死地攥住那件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衣服,就像是要将一切不想面对的事物都藏在里面,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 猝不及防之际,凌飞宇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拉住自己的手臂,回头只望见梁倾月满是哀伤而惊恐的神情。她虽然还没有说什么,可是那种不愿被凌飞宇留下的情感已经全然表达出来。 梁倾月用近乎于恳求的语气哀求道:“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带上我?” 她的泪水在眼中打转,眼神是那样得空洞而失落,就如同惊弓之鸟,仿佛外界的任何刺激都能够将她彻底击溃。凌飞宇并非没有恻隐之心,因而不免幽幽叹了口气,回以一个尽可能温和的笑容。 他说道:“公主还是跟他们回去比较好,这里太危险了,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梁倾月却只是重复着自己的话:“我只相信你,求求你,能不能带上我?” 凌飞宇能够通过她捏住自己胳膊的力度,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恐惧与绝望。只是他还是保持着恭敬而不失礼节的距离,轻轻拍了拍梁倾月几乎要嵌进凌飞宇手臂之中的手指,示意她放松下来。 梁倾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用力,赶忙垂下手来。 凌飞宇道:“我想你真的不必过分担心,他们都是忠于你父王的内臣,绝不敢亏待于你。” 就在他提到梁成帝的瞬间,不知梁倾月究竟联想到了什么,忽然间近乎于癫狂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词,像是魔怔了一般。 谭景舟察觉到不妙,赶忙凑上前,可他的出现反倒让梁倾月更受打击。她举起手在半空中胡乱地用力挥舞着,意欲逼退谭景舟。 “你别过来!不要过来,你再往前走半步,我我就死给你看!” 说话间,她瞅准了机会就想要一头撞在不远处的一块尖锐巨石上。若不是凌飞宇眼疾手快,赶忙将她拦腰抱起,后果不堪设想。 他正色道:“你冷静点!任何时候,都不要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瘫倒在他怀中的梁倾月瞪大了一双涣散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你由得我死了多好。” 凌飞宇试图将梁倾月放下,可她却固执地攥着他的衣领,将头埋在他的肩膀里。开始时,是小声的呜咽,随后的哭声一点点放大,变得凄厉而绝望。 即便谭景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猜到了几分,赶忙驱散手下,连同自己都退到了数里之外。 终究是凌飞宇所展示的平和,一点点消融了梁倾月经历了极尽痛苦的创伤之后的敏感与紧张。他并没有任何厌烦的情绪,只是始终都轻拍着她的背部,任由她将满腔难以言说的酸楚都倾倒出来。 凌飞宇道:“如果这样做你会好受一些,就尽情地哭出来。不过过了今天、离开这里之后,就将发生的一切都全部忘记。” 梁倾月满面泪痕地抬起头,仿佛眼前的凌飞宇并不仅仅在危难时刻拯救了她的性命,更是将她的灵魂一并从深渊谷底之中捞了上来。 他的模样并不熟悉,但是梁倾月下意识地联想到燕云易。 年少时她总是因为深受梁成帝的宠爱而被自己的亲哥哥彻王戏弄,有一次更是被扔在了围猎场之外的荒郊野岭之中,孤身一人在僻静的树林之中来回打转,从白天到深夜。梁倾月至今都能回想起漆黑的树林之中,她耳畔的野兽嘶鸣声,不知是什么豺狼虎豹。 就在梁倾月以为自己就此会断送掉这条性命的时候,有一个少年骑着一批高头大马,稳稳地立在她的面前。他的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周身都是器宇轩昂的气质。不是别人,正是她曾无数次隔着宫墙偷窥过的燕云易。 也是从那时开始,少女红鸾行动,从初时的含羞悸动,到了不顾旁人眼色一心只为了燕云易着想,甚至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梁倾月并没有怪过燕云易分毫,也从未心生怨怼之情。只是此时就这么望着凌飞宇,她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心安。 她柔弱无力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单纯的巧合?” 凌飞宇解释道:“这里方圆十里我都已经走遍了,就剩下这片密林还有东面的两个村庄。” 梁倾月道:“你在找什么?” 凌飞宇直言不讳道:“我在找一个人。你可能见过,她叫沈亦清,身材比你要单薄一些,眼神总是很坚决。你这几日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女子?” 听见“沈亦清”的名字,梁倾月眼中好不容易微微亮起的光芒,又幻灭了下去。 梁倾月摇摇头道:“没有。她也在这附近吗?” 凌飞宇冷声道:“她从山崖上摔下来了,我会找到她。” 梁倾月愕然道:“什么?怎么会这样!” 她的震惊与错愕并不是装出来的,倘若沈亦清的身份不是燕云易的妻子,梁倾月觉得自己一定会和她成为至交好友。而即便她才是与燕云易在人前琴瑟和谐的那个人,梁倾月也并未掩饰自己对她的羡慕与心悦之情。并非因为沈亦清达成了她的心愿,而是其人的性格脾性一早让梁倾月觉得好生灵动,情敌之间未必非得成为势不两立的仇敌。 此时听闻沈亦清蒙受不幸,梁倾月只觉得难以置信。 她忍不住继续追问道:“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是传闻有误?” 凌飞宇道:“我亲眼所见。” 闻言,梁倾月忽然想起自己一心关注燕云易,直到他下落不明之后,就排除万难也要亲眼所见才肯作罢。对于沈亦清其人,却是只字未提,半句未问。分明是她将兵符送来,一路上又不知遭逢多少艰险,难道说这段时间,自己就真的没有设想过,假使她遭受不幸,或许燕云易就不再属于任何人? 她不敢接着想下去,只紧攥着那件凌飞宇的衣服,仿佛握着的是自己的底线。 梁倾月小声道:“对不起。” 凌飞宇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说道:“别再多想了,跟他们回去,你现在需要足够的休息和良好的居住环境。” 说着,他招了招手,示意谭景舟一人走上前来。梁倾月并没有阻止,清醒过来之后,她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方才反常的举止已经足够惹人怀疑,而谭景舟又远比常人敏感得多。她必须足够小心,才能不暴露任何破绽。 一旦被任何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她的名节、大梁朝廷的脸面还有那些她看得远比性命要重要得多的东西,都将荡然无存。 谭景舟走得很慢,刻意将视线避开任何可能触及梁倾月的位置,平静开口道:“凌大人。” 凌飞宇道:“既然她是你们大梁的倾月公主,理应由你护送周全。她的人就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相信谭掌司一定好生安顿,并且将人平平安安地送回京都。如此一来,在下也算是不辜负南唐与大梁友邦之情。” 谭景舟道:“自然。我会将此事据实禀告陛下,一定不会漏了凌大人的功劳。” 双方客套完毕,谭景舟终于还是望向梁倾月,确认道:“殿下还好吗?” 梁倾月努力遏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挤出几分微笑道:“还还好,就是有点迷路了,而且路上摔了一跤,从石头上滚下来把衣服撕碎了。要不是遇到凌大人,恐怕不知会有什么危险。” 她的语气平和之中带着些惊恐,也的确符合一个刚刚经受过惊吓的人渐渐平复下来的状态。纵使是谭景舟阅人无数,此时也并没有瞧出什么端倪。又或者,他并不想深究下去,在其位谋其政,只要凌飞宇与梁倾月能够给出对得上的答复,谭景舟其实并不想知道这片密林之中埋藏着什么秘密。 谭景舟道:“那就好,属下这就派人送殿下回去。” 正当梁倾月犹犹豫豫,在众星捧月般的护送之中依依不舍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却忽然折返回来,重新出现在凌飞宇面前。 “既然你要寻找沈亦清,我也要找燕云易,不如我们一同再去东边的两个村庄看看。说不定,真的会有奇迹。” 第一百二十九章 梦醒时分(下) 清泉湾酿出来的酒有种独特的清冽甘甜,极易入喉。就算是宿醉之后醒来,也没有头晕目眩的不适感,只会给人一种大梦方醒的怅然。 此时微微睁开眼睛的沈亦清便如是,除了被自己枕得有些发麻的手臂,她并没有其他异样。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原来已然过了几个时辰。 转过脸来,她望见燕云易仍然酣睡的侧颜,忽然觉得说不上来得安心。 沈亦清不禁想着,要是时间能在这一刻暂停,如果他们一直能够就这么在清泉湾与世隔绝地生活下去,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景象。 或许会像应升和应柔一样,心中只有四时节气、秋收冬藏,闲来无事找寻些细微的乐趣,脸上时常洋溢着简单的笑容。 其实究竟多少的权势与地位才算是足够,又有多少人真的知道,欲壑难填只会成为反噬自身的漩涡。她希望这片土地可以一直保持它的纯粹与静谧,千万不要被任何世俗的欲望所沾染。 “醒了?” 燕云易说这话的时候仍旧闭着双眼,声音慵懒而低沉。沈亦清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多看了他两眼,却也莫名红了脸颊。 她赶忙将视线偏移开来,故作轻松道:“啊对,好巧哈哈哈。” 燕云易道:“你昨晚喝了很多。” 沈亦清赶忙问道:“是吗!我不太记得了,那个我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燕云易清冽问道:“比如呢?” 沈亦清赶忙弹开:“没有,没有,应该不会的对?” 她只记得昨天的气氛刚好,大家都很愉快,所以推杯换盏之间就放肆地多饮了几杯下肚。莫说是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便是她什么时候开始断片的都记不清楚了。 望着她有些紧张的神情,燕云易故意顿了顿。 他风轻云淡地说道:“没什么。” 沈亦清赶忙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燕云易接着道:“但你好像提及有些话要告诉我,不知道是什么?” 几乎在同一瞬间,沈亦清紧张道:“这样子吗?我应该是我说的吗?” 燕云易道:“是,说完你就睡过去了。” 瞧着他一贯清冷的眼神,沈亦清是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是燕云易开的小玩笑,在她的印象中他是个不苟言笑,言行举止都循规蹈矩的人。 所以沈亦清全盘尽信,此时只得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搪塞过去。总不能就真的堂而皇之地告诉他,自己其实并不介意和他一起回到大梁,甚至能够与他比肩、在他身侧这件事情本身,对她来说都是甘之如饴。 沈亦清支支吾吾道:“那个我” 燕云易道:“嗯?” 沈亦清咬了咬牙,索性把心一横,神情坚决地说道:“没想到世事这么凑巧,我们死里逃生的地方居然就是清泉湾。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该骗你。但是我并不是蓄意隐瞒,我是担心我说出来之后你更加不相信。我的确不是沈亦清,这点没错。至于我究竟是什么人,我真的不知道。可能这听起来很混乱,但是这就是我试图掩藏的事实真相。” 她的思路与吐词尚算清晰,但是说出来的内容真的很像是天方夜谭。 沈亦清不是没有顾虑,是有先例在前,无论她再说些什么,都只会更加缺乏可信度。尤其是这种换做是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奇闻,听上去很像是个并没有什么内容的笑话。 自始至终,燕云易只是心平气和地听着,单从神情上并不能看出来他的态度。 沈亦清的忐忑从紧张再到情绪退却之后的失落,虽然是极短的等待时间,她却并没有意愿再停留下去,或许内心深处她担心自己被鲜明地拒绝和放弃。如果换做是数日之前,她可以如同之前发生过的情形一样自我消化。 人总是越是在意,便越是下意识地想要封闭自己。 沈亦清故作轻描淡写地笑着说道:“算了,我就知道不应该说出来。你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过,反正之前你就说过燕家的事情与我无关。既然我是一个局外人,我是什么身份,做了什么也都不会对你们有任何影响。你们应该有很多种方式向外界宣告我的合理消失,这点肯定不用我操心。” 燕云易看着她刻意逞强的样子,无端感觉有种胸口一阵沉闷,无形中他知道自己是在怜惜她的情绪。 见他始终不发一言,沈亦清没来由地涌上几分羞耻感,瞬间有些懊悔。可是明面上还是强装平静道:“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些别的事情。” 这个借口实在太过于昭然若揭,分明太阳初升,就算是清泉湾的村民都只是刚刚起身。她嘴上这么说,可是脚步却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迟缓。 记得那日在庆望楼也是这样,燕云易脱口而出赶她走的时候,沈亦清不是没有过期待等着他哪怕说一句挽留的话。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也许之后发生的一切,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许燕云易只是礼貌地答谢自己为燕云骑的付出,就连他的笑容也许都是时机正好的情绪骤起,无关她个人。 当她下意识地产生否定的情绪,便会受一时之气的影响抹杀掉曾经觉得温馨的任何细节和证据。因此沈亦清唯一的想法就是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然后静静地想想自己怎么像是走火入魔一般,只要是关乎燕云易就完全没有理智可言。 思虑间,沈亦清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快步向前走着。 忽然间,她感觉到有人拉住自己的胳膊,身体不受控制地转了一个方向,然后稳稳地栽进一个宽广而结实的怀抱。 距离得这么近,沈亦清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燕云易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燕云易宽厚的手掌覆盖在沈亦清小小的手上,她能感觉到他指尖微凉,但是掌心是热的,让她能够非常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时光在这个瞬间流淌得慢了许多,让沈亦清能够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他均匀的鼻息。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想要逃离,而是放纵自己沉沦其中。 “对不起。” 短短的三个字从他的口中倾吐出来,拨动的是沈亦清的心弦。 庭院的小门“吱呀”一声响动,这次又是应柔在不恰当的时间出现。 沈亦清做贼心虚一般想要推开燕云易,可是并没有如愿,他只是大大方方地握着她的手,就如同一对寻常夫妻该有的样子。 小柔并没有任何惊异之情,打了个哈欠道:“早呀,沈姐姐。” 沈亦清的眼神依然愣愣地停留在燕云易握着的手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早早,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小柔道:“哦,昨天半夜来了些外客。天没亮的时候,我哥和爷爷就过去了,我这会儿也正要过去。” 沈亦清疑惑道:“外客?清泉湾不是常年没有外人踏入。” 与此同时,燕云易不由得添了几分警觉,在这个契机出现的人是敌是友,都不一定是件好事。 小柔道:“具体的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听说这些人里,有不少还穿着大梁的兵甲。但是你放心,有爷爷在,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沈亦清道:“我跟你一起去。” 小柔连忙阻拦道:“爷爷特地嘱咐过我,千万不能让你们出门。他说这个时候只有这里是最安全的,只要等到那些人走了之后就没事了。” 看来应家人误以为沈亦清与燕云易触犯了大梁的律法,而这些人是来抓捕他们的,所以有心加以袒护。主要是沈亦清顾及燕云易的身份,不曾向他们表明过任何身份,人前人后也可以回避对他的称呼。清泉湾的百姓曾被大梁军队的战火牵连,损失惨重,倘若知道他是现时大梁的朝廷重臣,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过仔细想来,朝堂之上有不少人处心积虑想要褫夺燕家的兵权。燕啸天近在天子座下,他们也没那个本事撼动老将军的根基。燕云殊此时正在淄邑与北境对战,有燕云骑精锐在侧定能以策万全。那么,就只有暂时流落在清泉湾、大病初愈的燕云易看似最容易对付。 大梁将士固然分为多种阵营,又有谁能知道此刻面对的是其中哪一个分支? 沈亦清下意识地望了眼面沉如水的燕云易,相信个中盘根错节之处,只有他最为清楚。 沉默片刻之后,燕云易坚定地说道:“我去,你留下。” “不行!” 几乎在他说出口的一刹那,沈亦清想都没想地回复道:“说句不好听的,就算真的有陷阱在等着你,我也肯定得和你一起去。” 燕云易解释道:“于公,我是统帅,军令不可违;于私,他们就算想要动我,也没有那个本事,可你不一样。” 沈亦清激动道:“我哪里不一样,就因为我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吗?” 燕云易道:“你在那里,我会分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清冷如故,就像是一汪不会荡起任何波澜的池水。只是他的眼神又透着温度,似乎无声地陈述着,沈亦清就是那颗能够搅动波澜的石子。 即便他们都知道,以沈亦清的性格,她又怎么会听任旁人的安排。可燕云易还是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示意她不必担心,自己很快就会回来。 而沈亦清也的确看似温驯地目送着他迎着初升的朝阳,走向清泉湾村口的方向。直到人的背影都不见了,她不仅没有丝毫的惊慌,反倒伸了个懒腰,然后打了盆清水,认真而琐碎地梳洗起来。 原本早就应该去和应升汇合的小柔被燕云易留了下来,用意也很明确,就是看管着沈亦清,直到他们完好无损地折返。 村口距离小柔家的方向并不远,顶多不过一炷香的时辰。 沈亦清就像是算计着时间一般,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拾掇完自己,换了身轻便而舒适的粗布衣裳,如释重负一般地深呼吸。 小柔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不免好奇道:“沈姐姐,为什么你们刚刚说的像是生离死别一样?村口来的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沈亦清拉起小柔的手,认真解释道:“小柔,姐姐得向你道个歉。其实我们来自京都,他是大梁骁骑将军,燕云易。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怕招惹你重新回想起这里发生的不幸。但是你相信我,燕云易绝不热衷于战争或杀戮,他也从没有做过任何残害无辜的事情。” 意料之外的是,小柔并没有表现出没有任何的气愤。相反的,她的神情之中是非常强烈的喜悦与激动,甚至连眼神都明亮起来。 “沈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姐夫就是燕少将军!” 见她此时宛若梦想成真的样子,沈亦清只觉得一头雾水:“对,他的确是燕云易。你听过他的名字吗?” 小柔激动地握着沈亦清的手道:“何止听过!燕少将军是我们全村的救命恩人,还是绝无仅有的少年英才,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我面前。” 沈亦清道:“这样子吗?没有想到他还挺出名的。” 小柔道:“天下间绝无仅有的两位少年战神,一位是我们南唐羽林卫统领凌飞宇,另一位就是大梁燕云骑少将军燕云易。沈姐姐,没想到你的丈夫居然就是燕少将军,难怪我觉得姐夫样貌非凡,器宇轩昂!” 这话说得沈亦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没有没有,还好还好。说起凌飞宇,其实我觉得他比燕云易要好看一些,哈哈哈。” 小柔惊喜道:“天哪,沈姐姐,你还见过凌将军!你快给我讲讲,他长什么样子,身材是怎么样的。” 沈亦清笑着道:“好呀,不过可能你得稍稍等一会儿,我等会儿回来给你好好描述一下。” 小柔道:“好呀好呀。” 可是弗一说完,她就愣了愣道:“哎?不对呀,沈姐姐,你要去哪里?” 沈亦清一边向外走着,一边风轻云淡道:“村口。” 第一百三十章 四人成行 这一路上,小柔好说歹说,也没有劝住沈亦清。她所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是这般坚决。只是这次倒不是她固执,没有踏进会客厅之前,都以为里面暗藏着不知怎样的杀机。 距离那扇门只有一步之遥,小柔固执地挡在了沈亦清的面前,试图做最后的劝阻。 “沈姐姐” 显然,这样的挣扎是无效的。沈亦清用有些宠溺的眼神望着小柔,分明她这副身体的年龄并不比小柔大多少,但是总觉得对她像是在看待孩子一般。她轻轻将小柔张开的手臂放下,然后侧身绕了过去。说来也奇怪,她的力气并不大,可小柔却只得驯服地任由她从身边经过。 进门之前,沈亦清自我鼓励地长吁一口气,做好了应对风暴的准备,可是真正踏进去的那一刻,还是不免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惊。 倒不是因为双方有多么得剑拔弩张,而是此时映入眼帘的梁倾月和凌飞宇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原本沈亦清应该感到喜悦,只是梁倾月偏巧不巧,正深深地伏在燕云易的肩上放肆恸哭。即便燕云易的双手垂下来,尽可能保持着一个礼节性的距离,可二人的姿势还是难免暧昧。她虽然不知道这里方才发生过什么,可是这种耐人寻味的场面的确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沈亦清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就被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紧紧包裹住。 凌飞宇的身体忍不住地颤抖,连日来的不眠不休让他始终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此时见到沈亦清的瞬间,终于卸下全部的重负。这种失而复得的奇迹让他的心中除了欣喜与感激,再也放不下任何其他情绪。可他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勒痛了沈亦清。 “太好了,太好了。” 心中思绪反复,只是最终说出口的,也只不过压抑着情绪的两句轻声言语。 面对凌飞宇突如其来的热情与关切,沈亦清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缝隙之中,她隐约能够看见燕云易投来的视线。他望向凌飞宇的眼神,居然带有几分敌意。 全场一片寂静,仿佛一切都暂停在这个特殊的时空之中。 谭景舟刻意背过身去,屏退手下。对他来说,燕云易能够完好无损地活在这个世上,是大梁莫大的幸事。至于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绝不是自己所应该关心的。 应柔有些纳闷地摸了摸脑袋,凑近应升的身边,轻声问道:“哥,他们是什么人啊。呀!那个男的,他怎么能抱着沈姐姐呢!” 只是她以为的足够小声,在这片空旷的厅堂里还是显得格外鲜明。 应升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胡言乱语。 一旁凌飞宇的侍卫适时开口道:“小女娃,别乱说,这是咱们羽林卫的凌统领!” 应升赶忙替她致歉道:“我妹妹还小,不懂事,千万别见怪。” 侍卫只是轻点了一下头,并未为难。想来这种团圆的场合,就算有什么不愉快也都被冲散。 应柔不谙世事,只顾着惊喜道:“这就是凌飞宇呀!沈姐姐说得果然没错!” 意想不到的是,第一个做出反应的居然是燕云易。 他冷声道:“是吗?那她是怎么说的?” 小柔据实以告道:“嗯,沈姐姐说凌将军少年英才,风度翩翩,而且为人谦逊有礼,性格温和。哦对了,还有为人睿智,总之是值得信赖的人。沈姐姐,我没有遗漏?” 说完,应升赶忙一把将她拉过来,捂住她的嘴巴,防止她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 毕竟现在燕云易的眼神,不能不算是目露凶光,多多少少有些寒意。 凌飞宇已然松开身体下意识微微有些僵硬的沈亦清,神情专注地笑着说道:“没想到,你对我的评价还不算低。” 沈亦清自然是能够感觉到燕云易如同寒芒一般的视线,但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还好的,我说的也都是实话嘛,凌大人本来就是人中翘楚。” 与此同时,哭泣了好一阵子的梁倾月也终于止住了啜泣,呜咽着说道:“的确如此,若不是有凌大人搭救,月儿早已命丧途中。” 梁倾月倒是不再继续哭下去了,可是整个人依旧半倚着燕云易,身若迎风扶柳之姿,饶是沈亦清与应柔这样的女流之辈见了,都只觉得美艳不可方物。 沈亦清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妥,所以没有特别关注。因此她也全然未曾察觉燕云易尽力与梁倾月保持距离的努力,这更让燕云易没来由地感到有些郁闷。可是就在梁倾月梨花带雨地哭诉完这一路的辛酸遭遇之后,他并不能冷面无情地将她推开,置之不理。 无形之中,气氛变得格外微妙。 凌飞宇并没有在意梁倾月那一侧的动向,他只顾得上关注眼前的沈亦清。冷静下来之后,他才想起来查看沈亦清的安危。 他并没有唐突地私自打量沈亦清的伤势,只是礼貌有加地问道:“你的身体还好吗?” 沈亦清道:“哦,我没什么大碍。” 凌飞宇道:“我亲眼看见你从这么高的悬崖峭壁摔下来,怎么会没有问题,伤到哪里了?” 面对他关切的眼神,沈亦清生怕他因为自己的事情而感到内疚,反倒莫名感到有些心虚,只得努力地思考起来:“嗯,其实手臂和肩膀都只是擦伤,是些皮外伤,现在都已经结痂了。可能就是脚踝那里伤得稍微严重一些,不过应该也不要紧。而且大夫说了,我体质比一般人差一些,所以伤口愈合的情况会慢一些,这些都是正常情况。” 听她这么说,凌飞宇的眼神里一点点充斥着怜惜和歉疚,仿佛是希望这些伤患能够成倍叠加在自己身上,以减轻沈亦清的痛苦。 应柔趁机拨开了应升的手,补充道:“才不是呢,其实沈姐姐伤得可重了。而且邵大夫说了,她的伤口被冰冷的河水浸泡的太久,就算是好了之后,每逢下雨天都会像针扎一样痛。” “小柔!” 沈亦清想要阻止都来不及,应柔说完就赶忙把哥哥的手拉过来捂在自己嘴边,一副乖巧的模样,教她只得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可是转过脸来,还是躲不开燕云易与凌飞宇明显复杂的眼神。 燕云易一个箭步跨上前,距离沈亦清只有咫尺之距,逼视着她的双眼,冷声道:“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亦清咽了咽口水,原本想要含糊地隐瞒过去,没想到还是被小柔说了出来。她尴尬地笑道:“啊哈哈哈,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 燕云易激动道:“怎么不是大事!” 凌飞宇看不惯他用这种质问语气对沈亦清说话,一把将他拉开道:“你凭什么这么说话?” 燕云易道:“就凭我是他的丈夫。” 凌飞宇冷笑道:“那又怎样,是谁一而再、再而三地赶她走?” 这并不是事实的全部,但是他说得没错,而且就算到了这一刻,燕云易还欠沈亦清一个解释。其实就在他道歉的同时,就已然在心中重复了许多次当初逼走沈亦清的真实原因,可是话将出口终究还是没有点破,这一层心结依旧并未解开。 沈亦清并不想要在这些细节上纠缠下去,即便她很清楚这的确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一道阻碍。 她试图缓和地说道:“那个什么,你俩怎么越说越激动,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燕云易只能保持着沉默,伫立在原地,面色微沉地望着沈亦清。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相反的,越是对着自己在意的人,越是惜字如金。看上去是他的性格冷若冰霜,可只有他清楚那些在脑海中不断徘徊的心意不知该如何降落。 凌飞宇可顾不上这些,他拨开燕云易,径直走近沈亦清。 他动作轻缓地握起沈亦清的手臂:“跟我走。” 这一切都来得过于突然,沈亦清下意识地望了眼燕云易道:“这不合适?” 凌飞宇道:“没什么不合适的,我带你去青碧城,那里是南唐的都城,比大梁的京都还要繁华许多,你一定会喜欢。” 应柔激动道:“听说青碧城建在山上,特别壮观!你们如果去的话,沈姐姐,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她这话说得格外会挑时候,应升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只得讪讪地笑一笑,警告小柔千万不要再开口说话了。 小柔委屈巴巴地说道:“为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在小柔看来,这本就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她哪里能明白这其中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物关系。 应升只得摊开手,无奈道:“你没错,都是我错,走。” 说完,他赶忙拉着应柔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连同离开的还有一直在旁边静观一切,耳聪目明更是清楚不必插手年轻人私事的应龙爷爷。 沈亦清只觉得气氛过于紧张,饶是她都感觉想要捏一把冷汗。 还没等她做出回应,燕云易抢先一步将凌飞宇握着的沈亦清的手拉开。 他冷声道:“不行。” 凌飞宇道:“与你何干?” 燕云易道:“她是我的人。” 他这种理直气壮的语气并没有让凌飞宇感到动摇,反倒是一旁的梁倾月几乎在同一时间深受打击。 是啊,人家才是让人好生歆羡的神仙眷侣,她又算得上是什么。况且从前一个高高在上的大梁七公主都不能夺得燕云易的青眼,如今的她,更是没有资格。 梁倾月只觉得又气又恼,一时之间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薄而出。随后她整个人都无力地向后倒去,情势不容乐观。 燕云易离得最近,又是天生的耳力惊人,于是下意识地接住梁倾月,以免她毫无征兆地重重摔在地面上,伤上加伤。 可是他本就是出于职责与善意的举动,却被梁倾月误以为特殊的关切照拂。后者即便身体虚弱得很,但还是勉力支持起来,紧紧地贴在燕云易的胸膛。 她在汲取那种经历了太久的爱而不得,此时已然成为某种夙愿的温暖。 梁倾月的声音很小,近乎呢喃,像是在恳求燕云易,又像是昏迷之际的呓语:“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情急之下,倒也顾不得其他,沈亦清赶忙冲出门外,一边一瘸一拐地跑着,一边喊道:“等着我,我去请邵大夫!” 凌飞宇紧随其后道:“你脚上有伤,别跑!” 独独剩下燕云易只能留在原地,怀中是已然晕了过去的梁倾月。 显然谭景舟才是那个有责任看护梁倾月的人,所以侍卫中很快就有随行的女眷特地从外面赶进来,燕云易顺势想要放手,可是梁倾月却死死攥着他的衣服。 侍女尝试了几次,可梁倾月的手指却像是嵌进了燕云易的衣襟,怎么都拨不开,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谭景舟道:“殿下是千金之躯,有劳燕将军了。” 燕云易的眉头明显皱了起来,紧咬牙关。 燕将军,是啊,这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他还由不得自己做主。 于是纵使不情愿,燕云易也不能放手。因为他是大梁的朝臣,有关于天家的一切都是他为人臣子应尽的责任,包含梁倾月。就像是无论他有怎样的个人情绪,都必须消化完全,然后心无旁骛地将自己献祭给大梁社稷安危。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沈亦清终于连催带请地将邵敬推了进来, 邵敬打了个哈欠,身上的酒气并未完全退去,带着些许不悦道:“这么急着找我,到底是有什么大事?” 沈亦清道:“人命关天,还请邵大夫诊治。” 邵敬这才注意到梁倾月的情况,不苟言笑地诊了诊脉象,许久才说道:“没什么要紧,就是气弱体虚加上偶感风寒,一时间又急火攻心。看起来病症严重,不过吃两副药就没事了。” 沈亦清这才放心道:“那就好。” 凌飞宇道:“哪里好,你看看你的脚,都肿成什么样了?” 先前光顾着求医问诊,沈亦清一时没顾上自己,无端又弄得有些狼狈。 她只得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事的,等会儿用草药敷一下就能消肿了。” 邵敬道:“再这么下去,我怕你这条腿都要保不住。” 沈亦清道:“啊?这么严重吗?” 邵敬倨傲道:“你可以不信,要不要试一试。” 凌飞宇赶忙关切问道:“大夫,那她应该注意些什么?” 闻言,邵敬倒是并没有急着回答,反倒目光有些困惑地在四个人身上游离了一圈道:“等一下,你的丈夫怀里抱着其他女人,而这个男人却对你格外关心。我怎么没明白呢,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分道扬镳 许久之后,梁倾月总算是被安顿了下来,燕云易也终于能够抽身。只是她的口中仍旧呢喃地说着梦中的呓语,想来这一路她一定遭受了不少从未经历的险阻。 正当他想要退出来的时候,谭景舟挡在了他的面前。 “燕将军,方便聊两句?” 话虽如此,可是他的神情却并不容拒绝。 燕云易冷眼瞥过,他对典刑司并没有什么好感,一来他们的行事手段狠辣,甚至说得上有些惨无人道,并不是正派行径。再者,典刑司其实算得上是梁成帝专属的鹰犬爪牙,负责监视朝臣的一言一行。燕云易虽不方便直接表明立场,以免遭受主上猜忌,打心底里却不想与他们有任何交集。 眼见他冷淡的态度,谭景舟补充道:“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可事关荣远侯府,将军还是稍安勿躁,听一听更好。” 闻言,燕云易纵使极为排斥,却也不得不停滞脚步。 一门之隔的场院里,沈亦清可不知道屋子里在发生什么,也没有时间理会,毕竟眼下需要她应对的东西并不少。 凌飞宇温声问道:“我们何时启程?” 沈亦清惊讶道:“啊?去哪里” 凌飞宇尚未开口,他的侍卫抢先提醒道:“大人,我们今日必须快马前往淄邑,不然就有可能要延误了。” 其实即便如此,他说的依然算是尽可能轻描淡写,实际情况比这还要严重许多。淄邑如今有楚王坐镇,凌飞宇身为羽林卫统领却迟迟未到,若是说得严重一些,动辄则可能是军法从事。 不过凌飞宇并非不分轻重之人,一切的时间他都已然计算完全,只要即可出发,星夜间便能赶到淄邑。侍卫担心的,不过是再为了沈亦清耽搁下去则会有接踵而至的麻烦。 沈亦清道:“哦对哦,淄邑” 话音未落,随着“吱呀”一声响动,燕云易推门而出,神情有些晦暗。 见状,沈亦清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眼他身后的谭景舟。她对这个人也没有什么好感,不仅仅是他身为典刑司掌司的特殊位置,更是因为其人身上总是萦绕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杀气,带着鲜明的“生人勿进”特质,给人凛然的寒意。 她问道:“没事?” 望着她平静之中泛起波澜的神情,有这么一个瞬间,燕云易很想向她解释清楚所有的顾虑与每个选择背后的动机,尤其是为什么他会与梁倾月表现出超乎于寻常的距离。 可是这样的想法终究只能是转瞬即逝的幻影,脱口而出之时,依旧是言不由衷的话语。 燕云易声音清冷道:“她没事,不过需要送回京都。” 沈亦清赞同道:“也是,只不过回去的路途颠簸,还是得注意一些。那么是谭大人护送?” 谭景舟道:“我要去趟淄邑,恐怕不能同行。” 沈亦清道:“啊?那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去,这好歹也是公主,你们典刑司就这么心大,不怕出问题吗?” 谭景舟道:“夫人误会了,自有更合适的人。” 沈亦清问道:“谁呀?” 燕云易道:“是我。” 无形之中,整个时空都像是经历了极其短暂、不易被察觉的停顿,空气也变得极其稀薄。 沈亦清愣了愣道:“你要回京都?” 整个燕云骑都还在淄邑浴血奋战,还不知道北境蛮贼被驱逐到什么地步,那个行状诡异的呼延枳背后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就能够抛下一切回到大梁。难道说,当真是出于对梁倾月的关切? 燕云易并未多言,只是压抑着情绪道:“是。” 沈亦清很是熟悉他这样的神情,代表着显然是不想要再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那么就算是她再想要多问些什么,也就没什么意义。 又是这种似是而非的回应,这一次与之前的每一次有什么不同?说到底,燕云易从未真正地给予沈亦清走近的机会。那些他自以为为她着想的时刻,那些将她推得远远的,似乎就能将她阻隔在危险之外的时刻,是不是真的了解过这些是她所需要的吗?而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又是因为什么不能尽数与她说明白? 她不禁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很好。” 随后,沈亦清也说不上来是出于怎样的情绪,只是很想要摆脱那些原本就厌烦的复杂纠缠。她是为了燕云易才下定决心,试图接受大梁,尤其是京都那种迂腐、沉闷而阶级林立的生活。只是忽然之间,那些努力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沈亦清没有任何征兆地调转了方向,对着凌飞宇说道:“你不是也赶时间嘛,那就不要再耽误了,我们走。” 说完,她并没有任何的停留,转身兀自向着与燕云易背道而驰的方向。 凌飞宇不曾料想到她的决定会这么突然,但很快就喜出望外地跟了上去。 唯独留下神情晦暗的燕云易伫立在原地,久久地盯着沈亦清已然消失不见的背影。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可是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 谭景舟道:“燕将军辛苦。” 燕云易道:“君命不可违。” 他嘴上固然这么说,可是转过头来就决绝地走向与沈亦清相悖的方向。或许在明日到来之前,燕云易都丝毫不想再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人。 谭景舟并未出言阻拦,他清楚明天动身之时燕云易一定会出现在应该站的位置。很少有人知道,做到他这个层面的顶尖酷吏,不仅是明面上的刑讯高手,更是最为洞察人心。也正因此,才能三言两语之间摆布燕云易。 典刑司里并不缺乏好事之人,一边敬畏谭景舟,同时也难掩好奇。 “大人,小的有一言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您究竟是怎么说服燕将军的?” 谭景舟只消冷眼一瞥,足以打消他们那些杂乱的心思。不过他心里倒是清楚得很,自己对燕云骑其实自始至终都是支持的态度,皆因这已然是大梁朝廷之中为数不多的忠义之旅。可是梁成帝有密旨,无论燕云易是生是死,一旦寻回则必须回京都复命。更是言明,梁倾月必须同行。 如今中途出了意外,梁倾月千金之躯身体抱恙,若是圣上怪罪下来,一干人等都难逃其咎。谭景舟可以不顾念自己的生死,但是同行典刑司上下数十条性命,加之周边官兵数百,为了这么个罪名断送性命实在不值当。 以燕云易对梁倾月的重要性,他辛苦走上一遭所能换回的价值,必然能够抵消任何隐患。于是谭景舟甚至不需要权衡,就果断地用乔素敏的身份作为交换,确保燕云易能够服服帖帖地完成这趟路途。 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之下知晓了乔素敏便是逆贼楚权尚且遗留在世上的孤女这件事情,谭景舟不曾细说,燕云易也没有追问。 比起刨根问底,眼下更重要的是怎么能够将这个不该重见天日的秘密继续掩埋下去。而显然燕云易清楚知道,谭景舟是个聪明人。毕竟若是他真的指望用这个把柄要挟燕家,抑或是牟取私利,那么大有比这更尚算的买卖。 燕云易其实隐约能够感受到,谭景舟其人虽然深不可测,却并不是喜欢无事生非,为自己招惹麻烦的人。他更像是“在其位,谋其政”的一台毫无感情的机器,一切的人事物在他眼中只分为有关与无关。这样的人很少会有失控的时候,却也莫名让燕云易联想到日复一日在沙场搏杀的自己。 原本他正向着应柔家的方向缓缓走着,却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却浑厚而低沉地说道:“希望谭大人谨记,自己答应过什么。” 谭景舟道:“将军放心,不管谁问,我都一概不知。” 这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只能让余下的人或是面面相觑、或是不明就里,但是谭景舟格外明白其中的用意。 梁成帝生性极易猜忌,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不重要,可是只要“谭景舟与燕云易之间有私”这句话出现在他的密函之中,就足以决定一切。所以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谭景舟知道什么,都不足以再成为要挟他以至于燕家的筹码。 谭景舟这么说,是为了顺水推舟地坐实了燕云易的话,将机会递到他的手边。为的自然是取信于他:你且放心,我甘愿与你成为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乔素敏的身世绝不会从我的口中说出。 燕云易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情绪,此刻,就在这个他终于感受到几分宁静的清泉湾中,依旧重复着朝廷里从未厌倦的戏码。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只要他一天仍是大梁的朝臣,这种不会休止的明争暗斗就只能无日无之,绝不会有终结。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根沈亦清格外珍视的檀木簪子,也就是清泉湾的女眷赠予她的礼物。燕云易的眼神之中,不再只剩下如往常一般纯粹的冰冷,而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度。 另一边,悄然坐在马车上的沈亦清同样一眼不发,只是抿着嘴唇,手中把玩着那朵淡粉色、芦苇编制的小花。 随着马蹄驰骋,马车一刻不停地一路奔向淄邑的方向。 凌飞宇见沈亦清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猜到了六七成,但是并未点破道:“这是什么,我能看看吗?” 闻言,沈亦清回过神来,微微笑了笑。她稍稍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中的小花递给了凌飞宇:“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我挺喜欢。” 凌飞宇道:“看来村里的女眷很喜欢你。” 沈亦清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 凌飞宇笑着说道:“这是村落里用来答谢贵人的谢礼,通常由手艺精湛的女子编制成花瓣、树叶的形状,寓意平安吉祥。” 沈亦清惊喜地接过来,说道:“还有这层意思嘛,我还真的不知道。我见这都是村里女眷编给孩子们玩的,以为就是一个寻常的小物件。” 凌飞宇道:“你忘了,我是南唐人。” 沈亦清讪讪笑笑道:“也是,你们南唐的事情,你一定更清楚。” 凌飞宇问道:“既然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这又是个普通的小玩意儿,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在意它?” 沈亦清嘴硬道:“啊?我没有。” 凌飞宇耸耸肩道:“是啊,也只不过是看了一路罢了。” 说到这里,沈亦清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就在她发呆的功夫,这辆马车早已离开了清泉湾很远。穿过了层层密林,甚至路过了她早先坠落的湖泊,已然转入了一条宽敞的官道。 他的问题,沈亦清其实回答不上来。是啊,这个看起来算不上做工精致的小饰品,究竟有什么值得她不舍得丢下。是清泉湾的生活过于惬意吗?可是清秋苑里的生活显然要恣意舒适得多。还是说,那里的风土人情过于独特?村民的淳朴与简单的确让她歆羡,可说到底,沈亦清并不是那种对他人的生活过分羡慕的人。 也许她怎么都不愿意承认,可是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阳光正好的日子里,燕云易就站在她的身边。他的笑意映照着清明的双眸,让沈亦清一时间恍惚觉得,世间竟有这般丰神俊朗的男子。 回忆的片段总是没来由地让人觉得空虚,沈亦清不知是在回应凌飞宇,还是在自言自语道:“都是些不堪回首的愚蠢行为,没什么值得留恋。” 是的,此时的她只感觉自己是个一厢情愿的白痴。燕云易就这么没有任何交代,也不需要任何交代地将她抛离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转过头来欣然迎接梁倾月的到来。她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他闲来无事的消遣,那个拥抱、那句歉意,又算得上什么呢? 好在她不是个与自己为难的人,沈亦清也很清楚,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哪里是想账目一般能够一二三算计清楚。 凌飞宇愣了愣,但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她的从前,从来都与自己无关。他在意的,是她的将来。 马车一路疾驰,车帘外面的风光景致时而转变着,似乎是在提醒里面的人,换一个角度,一切都会是不一样的光景。 第一百三十二章 淄邑城外 淄邑城中有燕云殊和楚王夏泽坐镇,虽然北境蛮贼早有准备,一应来势汹汹,暂时也算是有惊无险。 按照北境与洒金楼原本的计划,这次入侵中原的主战场本就是万安城。淄邑既是掩人耳目的侧翼,同时是为了出其不意地增添几分胜算。届时进可攻、退可守,两面夹击之下摧毁忻州,就会如同是探囊取物。 偏生燕云骑取得了大梁兵符,调动了万安周边驻军以作增援,先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随后,北凉与南唐强势加入并组成联军阵营,居然由拓跋轩与夏泽率领重兵压阵,算是彻底粉碎了最初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计划。 不过洒金楼并非等闲之辈,能够将北境祸水南引,就是为了扰乱天下。局势越是动荡,他们才越有机会牟取利益。如今计划才刚刚起了个头,什么实质性的回报都还没看见,他们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以不变应万变是他们的强项,这么多年在天下各处所安插的细作可不光是为了方便收集消息。故此明里暗里,那些躲在暗处的部分棋子被启用。 呼延枳被擅自释放,更是如同发了疯一般要与燕云易同归于尽,连同下令将沈亦清推下山崖这件事情,都只是他们众多任务的一部分。 一夜之间,三大朝廷之中有大大小小近百位官员悄无声息地失去踪迹,有的是毫无征兆之下卒逝,有的则是至今都下落不明。不过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些刚正不阿的谏臣,算得上是同一种清流。 其中,同样包含孙家的主事,博文斋之首孙弘文。 只不过,眼下沈亦清还尚且不知道这具身体的外祖父已悄然卷入不知名的暗流之中。或者说不仅是他,就连沈亦清自己都已然从不知何时开始身入局中。 眼见未必为真,就像是她与凌飞宇一路到达淄邑所见到的太平盛世,实在让人很难将这样的情形与北境点燃的战火联想在一起。 若不是亲眼所见尸横遍野,绝不亚于万安城外的惨况,沈亦清几乎都要以为所谓的北境侵略者早已是不足为患的往昔。 凌飞宇道:“怎么了?” 沈亦清摇了摇头,只觉得胸中有些郁结道:“你说这些人,是不是也有父母兄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生活。究竟是为了怎样的原因,才能让他们前赴后继地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我实在是想不通。” 凌飞宇道:“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有些目标与愿景,要远比个人的生死、得失重要得多。” 沈亦清道:“也是,有信念的人的确要轻松得多。但是那些为之而奉献的原因,真的都是正确的吗?” 显然,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孤清却又挺拔的身影,他的坚决与沉默,时时让她想到“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沈亦清有时不免觉得他的思想过于刻板,怎么会有这样愚忠之人。更多的时候,她只剩下些许的担忧与怅然。 沈亦清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仿佛是在驱散那些并不现实存在的思绪。 只是这可由不得她,越是想要将燕云易的身影从自己的眼前抹去,就越是显得更加清晰。沈亦清并不想与自己为战,于是种种情绪终究化为一声短暂的叹息。 闻言,凌飞宇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她的思虑总是格外与众不同,每每所思所想都并非常人所能企及,但又的确能够一语中的地看破本质。 他不禁问道:“你有什么信奉的东西?” 沈亦清道:“我嘛我想我没什么信仰,又或者说,我只相信自己。那你呢?你是不是立誓要效忠南唐,守护那里的国土和那个朝廷?” 凌飞宇直言道:“是,也不是。羽林卫从不效忠于任何一个人或某一个政权,最重要的是南唐的百姓都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这样的回答的确出乎沈亦清的意料,不过这种想法的确与她的认知不谋而合。社稷之下,最为根本的其实是个体的衣食住行与荣辱得失,而绝非是当权者的利益。但是当她望着凌飞宇的时候,从他的眼神里,她却能够看出所言非虚。 沈亦清笑着道:“但愿如此。” 从前每次凌飞宇提起南唐的繁华与昌盛,沈亦清虽然都表现出莫大的兴趣,但是只是出于对异域风土人情,以及自己所从未涉足之地的好奇。可是这次与他交谈之后,沈亦清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想要亲眼去南唐看看,这个传闻之中有着多种样貌的国度,究竟是不是根植着全然不同的意识形态。 她随后说道:“等到淄邑的事情结束之后,我可不可以去一趟南唐?” 凌飞宇难掩喜悦道:“随时都可以!” 他绝非情感迟钝之人,也并非不知道沈亦清与燕云易之间有些微妙的情愫。可凌飞宇做人做事素来如此,他不在意前尘过往,也不介意个中曲折。他的眼中既然有了沈亦清,那么一早就决定接受与她相关的一切。 凌飞宇有信心,在足够的相处时间之后,他们终究会走在相同的方向。而这一路上,他都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化坎坷之路为平坦大道。 “可以什么?” 沈亦清曾与夏泽有过一面之缘,可那也仅限于她昏迷的时候。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算是她与这个名满天下的温润佳公子的第一次相遇。 南唐楚王夏泽,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美男子。饶是沈亦清并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在见到他的瞬间还是不免有些愣神。无论是外貌身形的俊朗无双,还是举手投足之间的华贵气度,都的确各有值得夸赞之处。 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这位是?” 凌飞宇甚至没有回头观察沈亦清的反应,想必这样的场景他也遇上了许多次。多得是见了夏泽便走不动路的人,沈亦清都算得上是有所克制收敛。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故意侧身一步,挡在了沈亦清与夏泽之间,表现得多少有些坚决。 凌飞宇道:“这位就是南唐的楚王殿下。” 沈亦清恍然大悟地小声道:“原来他就是夏泽吗?我之前听楚琇提过,难怪她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溢美之词。我之前还觉得不对劲,什么人能被夸到这种地步,现在看来她的倾心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凌飞宇不置可否道:“看来你对他的评价很高?” 沈亦清摇摇头道:“我倒还好,不过既然楚王在这里,看来等一会儿就能见到楚琇她们了。想来也有些日子没见,不知道大家都怎么样了。” 不知为何,听闻沈亦清的关注点并不在夏泽身上,凌飞宇只觉得有些轻松。 他笑着回应夏泽道:“末将姗姗来迟,请楚王责罚。” 夏泽摆摆手,甚至懒得与他说些不痛不痒的官话。他只需要知道凌飞宇如期地赶在时限到来之前抵达就可以了,至于个中缘由并不是他所在意的。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免在沈亦清周身多打量了两眼。 那日沈亦清与燕云易成婚之日,他与楚琇曾出现在清秋苑。可是只有楚琇真的面对面地见过沈亦清其人,夏泽对她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一句病情而已。后来秋溟坊收集的情报里,几次三番提起了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夏泽才算是对沈亦清有了些粗浅的印象。 只不过真正逼着夏泽在脑海之中镌刻下这个名字的,却是凌飞宇。 自从千秋诞去了趟大梁京都之后,凌飞宇无意之中不知提及多少次沈亦清的名讳,而每一次都带着些浅浅的笑意,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因此当探子回报凌飞宇此行延误的原因是为了搜寻失踪的沈亦清的下落,他不仅没有丝毫的震惊之感,反倒越来越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收服凌飞宇这样的人。 如今凌飞宇就站在他面前,身边唯独这么一个女性,夏泽不需要开口便能够猜到她的身份。不过正如之前发生过无数次的那样,沈亦清平平无奇的样貌可以称得上貌若无盐。乍一看,实在不是什么摄人心魄的妩媚尤物。 要知道,即便面对楚琇这样的珠玉在前,夏泽都是没有动过丝毫凡心。初次相见,沈亦清在他的眼中,实在是太过于普通,以至于到了若不是格外留心根本不能记住的地步。 因此,此时面对凌飞宇的请罪,夏泽并没有任何的表态。他只是轻微用手中的折扇划出一个并不显眼的弧度,示意凌飞宇与他一同到一旁私语几句。 明面上,他们君臣有别,一个是位高权重的王爷,一个是南唐禁军统领。不过实际上,二人同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异性兄弟,关系之亲近不亚于大梁齐王与燕云易之间。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夏泽觉得自己绝对有必要和凌飞宇确认几个关键事实。 凌飞宇问道:“怎么了?” 夏泽也不浪费时间,言简意赅道:“她就是沈亦清?” 凌飞宇神情坦然地说道:“是的,我以为你见过。” 夏泽道:“你可知她是燕云易的正妻?” 凌飞宇道:“我知道,我们是从万安附近赶过来的,燕云易也在那里。” 夏泽压抑着自己的怒火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闻言,凌飞宇这才明白夏泽的用意,笑着解释道:“你不会以为我当着燕云易的面把她给抢回来的。虽说我对自己有信心,可你也不至于这么低估燕云易的实力。说实话,要单挑他手中的那杆银枪,我可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夏泽蹙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凌飞宇道:“我知道你怎么看我,又或者可能以为我疯了。不过没关系,我不在乎她是什么身份,只要她选择我,那么谁都不能阻拦。” 正到了他将自己的心意开诚布公地摆在夏泽面前之时,原本的劝告或是警醒,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夏泽忽然从凌飞宇的神情之中意识到他的坚决,作为上级他固然可以出于各种理由强制他将沈亦清送回燕云易身边,可是作为他的兄弟,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站在他那边。 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夏泽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她需要先去见一个人。” —— 自打沈亦清进了淄邑的联军大营,一路都有人指引,时不时也有人投来颇为质疑的目光。这种情形分明就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她有些道听途说的耳闻,虽然这是沈亦清第一次踏进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还没等沈亦清在心里反复琢磨透彻,很快她便迎来今天的第一个惊喜。 “她来了!快看,没错,就是她!” 沈亦清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越来越多的将士一拥而上,层层叠叠地将她围了起来。她有些慌张地扫视过这些并不熟悉的面孔,下意识地怀疑这是不是她得罪的那一拨人有心刁难。 不过就在她注意到这些人墨色的军装铠甲之时,这种莫名的担忧才算是缓和下来。这是燕云骑统一服制的色系,标识也能对应得上。 “一个个的,都闲着没事干吗?还不抓紧空隙时间休息一会儿,还是说都在等着我给你们加点活!” 这个声音很熟悉,也很有穿透力,让沈亦清感到有些说不上来的亲切。 随着人群之中劈开一条仅能容纳一人通行的小路,沈亦清这才看见说话的正是许久未见的单云。只是他的模样比早前在万安城见到的时候,还要憔悴了些许,面颊上也沾了不少来不及擦拭干净的血污。 见人头攒动之余,却迟迟没有人退去,单云只得继续厉声喊道:“还不走!愣在这里做什么?” “大人,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要当面谢谢少夫人。” “是啊,听闻少夫人来了,兄弟们都想来见见大家的救命恩人。” “要不是少夫人的药来得及时,不知咱们还有多少弟兄绝没有机会活到现在。” “” 他们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气氛也随之升上另一个高度。沈亦清没有想到,自己觉得理所应当的善举,居然收获了将士们这么多的感激之情。 单云道:“你们的谢意,夫人都清楚。当务之急是全力以赴地应对北境蛮贼,用最终的胜利告诉天下,咱们燕云骑的真正实力。” 群情激昂的氛围找到了宣泄口,一众将士们的士气在单云的又一次鼓舞之中达到了顶峰。沈亦清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她终于相信原来精神力量是可以被这么多人具象化的一种视觉震撼。 无形之中,她觉得自己与那个人之间,走得更近了些许。 第一百三十三章 久别重逢 人群退散之后,只留下单云和沈亦清二人。他的话极富感染力,以至于沈亦清都不免感到胸中充斥着力量。 单云赶忙恭敬施礼道:“末将无用,还请夫人降罪。” 他说的不仅仅是亲眼所见沈亦清坠下山崖,却没有留下来搜救的事情,更是意指燕云易下落不明,自己身为副将,没有尽到舍命相救的责任,单云这些时日以来无日不为此感到悔恨。 奈何军令不可违,比起一己安危,淄邑的战役才是大局。 沈亦清与他相处的时日不算久,却也能够感受到他对于燕云易的敬重和忠诚。况且,如果不是单云在关键时刻凝聚燕云骑的将士,极易被洒金楼的细作得逞,损人性命是小事,动辄可能触及燕云骑的根本,摧毁燕家这么多年的心血。 她赶忙说道:“单将军,你千万别这么说。没人会想到那些人居然会留有后手,这绝不是你的过错。而且我很好,燕云易也很好,你真的不需要有任何的自责。” 单云道:“是,末将听闻将军安然无恙,实在是太好了。只是末将有一事不明,不知夫人可否解惑?” 沈亦清道:“单将军但说无妨。” 单云道:“听世子说,将军行程有变,短期内将不会来淄邑统军备战,不知” 闻言,沈亦清无声地张了张嘴,倒不是因为心存芥蒂,实在是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背后的原因。难道直言不讳地说,燕云易要护送梁倾月回京都? 想到这里,她不免觉得个中缘由比自己最初亲耳听见之时还要荒谬。燕云易的性格不会任人摆布,那么除非他是出于自愿,这样的结论让她只觉得愤懑。 这边沈亦清正有些犹豫之时,燕云殊的出现的确算是替她解了一时之围。 燕云殊道:“单将军不必担忧,燕将军有要事需要回一趟京都,处理好了就会尽快赶过来。以我对他的了解,燕云骑所在之处,必不会缺少燕云易的身影。少夫人,我所言可属实?” 听他这么问,沈亦清只得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以示赞同。眼见他们二人都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单云自然选择无条件地相信。 他终于放松情绪道:“末将了然!只要将军一切安好,我们就放心了。末将这就去盯住他们,让大家伙儿安心等着将军回来。” 望着单云的身影,沈亦清忍不住呢喃着自言自语道:“这算哪门子的要紧事” 她的声音虽小,可燕云殊听得真切,不仅没有介怀,反而表现出些许欣喜。 燕云殊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温和问道:“你一路赶来,未免太过辛劳,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沈亦清回过神来,平静道:“哦,我还好。对了,我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好像打扰你们了。要是不方便的话你随时跟我说,我这就离开。” 燕云殊笑着问道:“离开?你是说与凌将军一同去南唐吗?” 沈亦清愣了愣,下意识说道:“你怎么知道?不过我和燕云易只是寻常契约关系,就算双方意见不合解除约定,应该也不违背任何原则罢?况且这最多算是口头承诺,连纸质协议都没有。说到底,我也没有卖身给你们燕家” 她的反应越是过激,燕云殊就越是肯定她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毫不在意。 燕云殊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对你从来只有感激之情,这段时间以来,桩桩件件,要不是你的配合与付出,整个侯府与燕云骑都可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所以你绝对是自由之身,想要和谁去任何地方,都是你的自由。” 随后,他补充了一句道:“二弟亦是如此。” 谁知沈亦清不但没有觉得被安抚,更是正色道:“什么意思,你是说这也是燕云易的想法吗?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们的宽宏大量,还能给我选择的机会。” 燕云殊不置可否,只是笑着礼貌地问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怎么感觉我说完之后,你好像反而更加不悦了。” 沈亦清嘴上倔强,但是神情隐约看得出几分愠色道:“没有误会,一点都没有。你说得特别对,没错,我就是要去南唐了,未知世子有什么指教?” 燕云殊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些日子没见,沈亦清却还是这般熟悉,她直来直往的性格里,坦率而毫不掩藏。 他说道:“在你动身之前,我希望能有机会告诉你一些真相。” 沈亦清并没有拒绝,从燕云殊的表情来看,不论他想要展示给自己的是什么,都是她绝不应该错过的一切。 —— 沈亦清跟在燕云殊的身后,一路都被动接受着燕云骑将士的敬意,颇感沉重。她很想找个机会给大家解释一下,这些都是庄奇的功劳,绝非她的一己之力。 但是燕云殊却持有不同的意见:“他们感念的并非只是那个及时出现的药剂,而是你在心中惦念着他们。这些年来朝廷尚文,武将的地位连年不足,即便是燕云骑之中的精锐也是同样的境况。而他们又大多是最底层的士卒,再多的胜仗也敌不过阶级林立。你的出现和万安之役中的举动,让他们不再一味地感觉自己只被当做可以随时牺牲的工具,所以他们愿意追随于你。人心之可贵正在于此,因此你不必过谦,这些也是你应得的。” 沈亦清不曾想过自认为理所应当的举动会产生他所说的这些效果,也许她对于这个世道的认知还是过于一知半解。 思虑间,他们很快就来到一处看上去与其他营帐没什么区别的地方。不过弗一踏入进去,沈亦清便心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她所熟悉的一个个身影,只见董思思、楚琇并肩而立,二人对沈亦清的到来表现得最为热烈。显然当初情急之下由沈亦清运送兵符,无异于将她置于险境,严格意义上来说算得上是一场博弈。沈亦清能够不负众望是她的实力,可是知晓内情之人无不颇为愧疚,毕竟是将她卷入凶险之中。 楚琇有些担忧地关切道:“我听说你在万安坠落悬崖,还接连失踪了许多日,快让我看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亦清赶忙劝慰道:“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我在崖底遇到了你们落霞山庄的邵敬,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楚琇惊讶道:“大师兄?这么多年就连秋溟坊都没有他的消息,没想到你会在危难之际遇见他。” 沈亦清道:“看来他还真的没有说谎。虽然说起来我都觉得很离奇,但是有邵大夫诊治,我必然是没有什么大碍。” “是吗?不过我怎么记得这不是他的原话。还是请洛姬再给你看看脚踝的伤处比较稳妥,以免留下后患。” 凌飞宇的出现并没有让她感到意外,可是他说的话让沈亦清不由得自觉心虚地清了清嗓子。 楚琇赶忙走近沈亦清,蹲下身来不由分说地细细检查了一遍。随后煞有其事地告诫道:“一定不能再碰冷水了,除非你不想要这条腿了。” 沈亦清喃喃道:“你们说的话怎么一模一样” 凌飞宇将沈亦清按在了椅子上,语气温吞道:“因为你实在是个让人感到头疼的病人。” 他们之间的互动其实算不上过分亲昵,但是董思思敏锐地察觉到二人之间有些微妙的距离感,她下意识地望了眼燕云殊。 后者神情一如往常得平静,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其他的负面情绪。 她深知沈亦清对于燕云易有多么得重要,那么燕云殊就更是会成倍地希望她能够长久地留在燕云易身边。照理说,他断不会任由凌飞宇带走沈亦清才对。 除非,燕云殊早就有了其他的安排。 众人还没有寒暄几句,很快就有其他人走了进来。一行数人之中,沈亦清颇为诧异地认出了孙晋良和紧随其后的孙晋恭二人。 她急忙想要站起身来,却被凌飞宇及时制止。 这倒正和孙晋良二人的心意:“你好生坐着,千万不要乱动。” 沈亦清只得顺从众人的意思,即便她并不是很喜欢这种被特殊照顾的优待方式。她问道:“大哥怎么会在这里?” 孙晋良道:“我隶属左将军麾下,现时随军抵抗淄邑的北境敌军。” 说完,他为沈亦清介绍了不远处的左忠海其人。 大梁眼下的几只劲旅之中,除了燕云骑和曲明之外,便是左忠海所率领的一支陆军最为强悍。而他的为人却格外低调,不显山不露水,近几年鲜少有人再议论起他的实力。但是沈亦清清楚记得,札记上提过这个人。左忠海虽然看起来面相和善,颇有些儒将的特质,却是能追敌千里赶尽杀绝的狠角色。 不仅如此,她之所以对左忠海有些印象,更是因为他是左秋茹的亲生父亲。 沈亦清与左秋茹的初次相遇,就是在极乐楼的那艘大船。彼时众人被关在船舱里,她大多的精力都放在照拂林佳颖身上,除此之外便是结识了左秋茹。 皆因她的性格看似内敛,却是所有人之中性格最为刚烈的人。 穆都哈儿教训人的时候从不手软,尤其是面对那些公然违抗自己的人,下的都是死手。左秋茹从不明着表态,只是无论穆都用怎样的手段,她都从不屈服。那些皮肉之苦就如同清风拂过山岗,直到就连穆都都没有其他对策。好在芸娘其人心思深厚,不知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并未再为难她,只是让她做些普通的打杂功夫。 让沈亦清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曾看不过眼左秋茹周身的伤痕,有意要为她想些敷衍或避免痛楚的缓兵之计,可是左秋茹却非常认真地阻止了她。 她的话语即便是到了现在也让沈亦清记忆犹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以及为了守护它而付出的代价。今日我可以周旋过去,那么明日、后日呢?我并非不知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的道理,只是一旦开了头,我担心接下来自己就会一退再退,最终失去自我。” 即便是到了现在,沈亦清依然能够清清楚楚地记得说这话的时候,那张看上去清丽苍白的面容上,所包含的坚定与决绝。 她不由得感叹道:“虎父无犬女,难怪左姑娘会有这样的气魄!” 孙晋恭笑着打趣道:“清儿,你怎么还叫左姑娘啊,咱们得改口了。” 沈亦清一头雾水,直到孙晋良略微笑着轻咳了两声道:“咳咳我和秋茹的婚期已经定下了。” 她惊喜地笑着说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早前就听说过有这么一桩婚事,孙家与左家算得上有旧识,郎才女貌也是一段金玉良缘的佳话。 孙晋恭道:“你放心,大哥的婚礼怎么也得等到祖父安然无恙地回来,估计还须得一些时日,咱们一定不会错过。” 沈亦清问道:“孙家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话音未落,凌飞宇忽然开口道:“问的怎么样了?” 原本孙晋恭刚想要回答沈亦清的问题,只是见他恰逢其时的提问,只得先行回应道:“问不出来,无非还是那些。” 凌飞宇点点头道:“辛苦了。” 孙晋良道:“楚王此刻正在接着审讯,你要不要去看看?” 凌飞宇道:“如此也好,我等一会儿就过去。” 他们三言两语之间这番没头没尾的对话,教沈亦清只觉得不明就里,可是他们并没有人打算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亦清只得望着凌飞宇道:“有什么我应该知道,但是还蒙在鼓里的事情?” 凌飞宇温和解释道:“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你不必担心。我知道你很在意身边的每一个人,带你来这里,也是为了见一见大家,让你能够放心。邵大夫和洛姬都说了,你需要休息。你刚刚才答应过洛姬,自己会遵循医嘱,不可以食言。” 他说的没错,不过沈亦清并不是担心会有什么危及自己的身体,反倒是考虑到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根本不能分担任何的艰难。论才智,在场的多得是谋士;论战力,比起这些将才,她甚至手无缚鸡之力。 或许对她来说,此刻最好的选择就是割舍下那些她本就未必非得揽上身的责任,然后重新思考下什么是她应该过的生活。 第一百三十四章 重返京都 从清泉湾回京都的这段路程,甚至要比梁倾月所能想象到的任何时刻,还要更加真实与虚幻。她没有想过自己会真的有这样的机会与燕云易独处,就像是一切都已然安排好的一样。 梁倾月孤身倚靠在车厢之中,隔着一道木板,时不时地从小小的窗口中窥看着燕云易的背影。他全神贯注地驱使着车驾,马车沿着官路疾驰,说是星夜兼程并不为过。 她也曾劝过燕云易新伤未愈,不宜过度操劳,但是他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只顾着继续赶路。 看在梁倾月眼里,这未尝不是他对自己的一种优待,恐怕她离家太久不适应,若早一日抵达京都,便会早些安心顺意。 当然她全然不知道,在此时燕云易的心中,丝毫没有空隙考虑这些儿女私情。 自打离开清泉湾的那一刻,又或者更早一些,自从沈亦清先行一步启程淄邑那时起,燕云易的闲散时光就暂时宣告终结。他深知京都城一定不会如同看起来那般平静,而有种预感告诉他,安插在燕云骑之中的洒金楼细作,之所以能够逃脱最严密的审查机制,以清白的身份潜藏多年,必然与京都城中的那些权贵脱不了干系。 至于究竟是什么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群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燕云易并没有什么思绪。 更重要的是,他隐隐有种预感,眼下所面对的这些疑问,与十五年前看似毫不相关的阳山之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兴许将这些问题都理清楚了,自己就有机会解开当年的真相。 真到了那个时候,不仅能够解开母亲多年以来的心结,还荣远侯府和那些被牵连将士一个公道,更是能够让他彻彻底底地终结这些年来背负的羁绊。从前不觉得有什么,日复一日之际,只以为这一辈子都会这般简单重复地过下去。 直到不知从何时起他才如梦方醒,而那些在脑海中不断浮现的片段都在提醒自己,人可以有不止一种活法。 这种观念越是在他的意识里落地生根,燕云易便更加坚定地想要解决当务之急。只是他希望,到时候一切不会太迟,当自己能够站在她的面前,彼此之间不再有任何阻碍。 “燕将军,我们距离京都还有多远?” 梁倾月的声音柔柔弱弱地传来,燕云易这才收束思绪道:“不出一日。” 她愣了愣神,不仅没有任何的激动之情,反倒隐约能听出有些许的失望:“这么快。” 这几日里,虽然她与燕云易的交谈有限,而他也显而易见地保持着有些疏离的距离,但是就算是什么都不说,单就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梁倾月都有种说不上来的喜悦感。 昨日他们恰巧遇上了一场山间的疾雨,雨势过于庞大,以至于燕云易不得不将车驾停靠在路边一处浓密的树荫下以作回避。 梁倾月最是害怕打雷闪电的轰鸣声,从前每逢下雨惊雷之时,她都会不管不顾地躲起来用被子蒙住头,知道乌云散去的那一刻。这次也不例外,纵使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惊慌之情,却也还是忍不住地颤抖,直到整个马车都明显地晃动起来。 燕云易发现了她的异样,想起齐王曾和他说过,自己的六妹在一众兄弟姐妹之中性格最是温和,虽然深受陛下宠爱,但是反而胆量极小,这么大的人了还怕打雷下雨。 他并不是铁石心肠,除却与梁倾月之间相识多年之外,就算是单纯将她视作自己挚友的亲妹妹,她孤身一人踏出从未离开的皇城,流离在荒郊野岭,也不能全然不管不顾。再者,想起梁倾月在清泉湾哭得泣不成声的模样,背后总有些不为人知的辛酸。 燕云易说道:“如果太害怕的话就喊出来,会好受一点。” 她并没有真的喊出来,而他后续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可是就是这么言简意赅的一句话,让梁倾月感到自己的整颗心都逐渐踏实下来。 车厢外面的大雨瓢泼,“轰隆隆”的雷声时不时地在耳中炸裂开来。生平第一次,她不再觉得这是件值得惊惧的事情。又或者,在经历了比这不痛不痒的惊吓要不堪回首成千上万倍的惨淡回忆之后,此时的这个梁倾月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模样。 雨过天晴之际,天边映照着一抹彩虹。梁倾月惊喜地从车厢中探出半个脑袋,仿佛眼前的画面绝不仅仅是寻常风光,而是前所未有的最为珍贵的时刻。 梁倾月抹了抹自己不知何时留下的泪水,感动道:“燕将军,谢谢你。” 她只是知道,这次的泪水并不来源于这些日子将她束缚住的痛苦与悲伤,而是一种梦寐以求的幸福感。梁倾月清楚,这种转瞬即逝的错觉只是命运在和她开一个小小的玩笑,等回到了京都城,等到他们不再同乘这辆车驾,他依然是燕云易,那个属于沈亦清而不是她梁倾月的夫君。 所以眼下即将到达京都的消息,对于梁倾月来说,因为混杂着多种情绪而显得格外踌躇。她不希望一切就这般戛然而止,确切来说,梁倾月实在是有些憎恨自己事事委曲求全,一味接受现实的退让态度。 尤其是在她见过了沈亦清恣意潇洒,行为处事都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办,不需要和任何人交代之后,梁倾月余下的只有歆羡与钦佩之情。 与此同时,她的心中蒙生出一个显得格外叛逆的想法。 一日的光景很快就过去,他们的马车终于到达了京都城门。 今日城门的守备丁同恰好是个八面玲珑的聪明人,远远地便认出了穿着便服的燕云易。只见他孤身一人驱使着马车,而非单骑一匹马,想必此时车厢之中坐着的绝非寻常之辈。 说来也奇怪,丁同虽然有着对见过的人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可是为人却是出了名的生性胆小。别说是自告奋勇地挺身而出,就算是有什么危难可能会落在自己头上,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逃之夭夭。 丁同收到些风声,说是骁骑将军燕云易将会亲自护送大梁的七公主回京都。且不论传闻是真是假,这车驾上究竟装的是什么人,单凭他燕云易这个人,丁同就绝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故此连搜都不搜,就将他连人带车放了进去。 “老丁,你这是何意?” 同僚不解地问道,毕竟平日里对于这些往来的陌生面孔,丁同绝对是他们之中最为严格、检查最为细致的那一个。原因其实很简单,城门守备有连带之责,一旦有所疏漏,将什么居心叵测的歹人放进京都,轻则罚俸,重则株连。 依照丁同的为人,他可绝不会让丁点危险落在自己头上。 很快就有人凑上来小声问道:“哎?刚才那个是什么人呀,我瞧着也有点眼熟。是不是城里哪家的公子,不过穿着衣饰又很普通,瞧着也不像啊。” 另有人嬉皮笑脸道:“老丁,你实话说,这人你是不是认识?” “也可能是他家的亲戚。” 丁同平日里没少和这些城门口的兵油子插科打诨,只是这次却极为反常地守口如瓶起来,随意找了两句说辞敷衍过去,很快就将他们打发走了。 他的视线却有意无意地追逐着燕云易消失不见的身影,在无人察觉之处微微攥起了拳头,就好像随之远离的还有些捉摸不到的东西。 进了京都城之后,那种扑面而来的盛世繁华之感还是那么的熟悉。 倘若梁倾月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也未曾见过万安的惨况,或许会一直在这片歌舞升平的假象之中安然地生活着。不过再次踏足这片生长了二十余载的皇城之地,她的心情又是那样的不平静。 “我就送到这里,公主可以自己进去。” 听见燕云易这句话的时候,梁倾月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他,哪怕是拉住他的衣袖也好,只要能够传递出不希望他走的讯息。 不过终究她也只是违心地点了点头,与从前的无数次举动没有任何不同。 燕云易只是神情淡漠地点了点头,随后消失在甬道的另一侧。这是梁倾月第一次觉得,这个皇宫居然这么大,大得让她感到有些窒息。那些高高的、朱红色的宫墙,还有琉璃翡翠瓦,居然是这般冰冷。 虽然从内寺的口中,她早已知晓万贵妃与梁成帝都在翘首以盼地等着自己,可是梁倾月却并没有如从前一样,第一时间赶回自己的寝宫。 她如梦方醒一般,又好似介于半梦半醒之间,兀自一步步地登上了紫宸殿的阁楼。梁倾月年少时,常常躲在这个地方,偷偷地看着齐王和燕云易等人上书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闲来无事就会走上来,有时就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最终不免自嘲地笑笑。 这次故地重游,梁倾月却仿佛在顷刻间释然,不再总是那般郁郁寡欢。 “公主,您果然在这里!” 来人是梁倾月的贴身侍女,她一脸心疼地看着形单影只的梁倾月,赶忙为她掸上一件披风:“这里风大,您还是披上些,免得受风寒。” 梁倾月颇感意外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侍女道:“您日日都在寝宫之中,除了晨昏定省,便只会来这个地方,奴婢再是愚钝,有岂会有不知的道理。” 梁倾月自言自语道:“我竟不知自己这些年做了这么多蠢事。” 侍女道:“您这是哪里的话,公主是重情义的人。只不过,眼下陛下和贵妃娘娘都在寝宫候着,就连太子妃和齐王殿下也来了。您要不还是先回去,要是想要过来还有的是机会。” 梁倾月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有些慌张道:“这么多人” 那些天知地知、谨守在少数几人之间的秘密,并不代表真的没有发生过,也无时无刻不在梁倾月的脑海中折磨着她。她甚至不敢想象这样肮脏的事情要是被任何人知道了,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侍女毫无察觉地笑着说道:“还不是因为公主您身份尊崇,深得陛下的宠爱,旁人哪有不敬重的道理。” 梁倾月心知,这样的殊荣,实在说不清楚究竟是福是祸。 侍女见她迟迟没有回应,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宽慰起了效果,于是赶忙顺势说道:“公主,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 梁倾月深吸一口气,该面对的总没有办法逃避,更何况她的确有些事情须要征得父王、母后的同意才行。 辗转回到这个清幽雅致的庭院里,梁倾月有种前所未有的诧异之情。她似乎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留意这个自己每日饮食起居的地方,也没有意识到这种对自己来说稀松平常的生活,竟是这样得奢靡与华贵。 可这种熟悉的安定感以及内心的舒适,同时让梁倾月清楚地认识到,她已然不能自拔。就像是她贵为大梁七公主的头衔,纵使又爱又恨,却已经成了自己无从割舍、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儿臣给父王、母后请安,是儿臣不孝,让大家操心了。” 她轻柔动听的声音带着些许的紧张,举止依旧是那般温婉乖顺,有种我见犹怜的美感。万贵妃顾不得其他,一把将梁倾月拉到自己的怀里。 她强忍着眼眶之中既是担心、又是喜悦的泪水,一时之间反倒想不到要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地擦拭着梁倾月脸上的灰尘。 梁成帝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许久之后,万贵妃才带着些喜极而泣的哭腔道:“月儿,你这一路有没有受什么苦,有没有饿着、冻着,我瞧着比以前瘦了,也憔悴了。” 梁倾月并没有露出哭哭啼啼的模样,但是也极为配合地表现出感动的神情。 太子妃苏滢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副温馨的团圆场面,就好似局外人一般,可是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是平和的长嫂姿态,挑不出任何错处。 齐王则是善意问道:“一切可还安好?” 也只有他的关切之意,才能真正地弥合梁倾月心上的那个豁口,因为她很清楚六哥齐王与她之间才是真心实意的兄妹之情。 梁倾月的泪水终究还是忍不住地掉落,可是说出的话却格外惊人:“父王、母后,儿臣请旨嫁予燕云易为妾,还请父王成全。”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处心积虑(上) “还记得我吗?” 沈亦清仍处于睡梦之中,朦胧间感觉到自己的耳畔传来一个妩媚而婉转的声音。这嗓音极为独特,只是她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在哪里听见过。 “你长得和你母亲不算相似,但是眉眼神情却都一样让人记忆深刻。” “女孩子性格这么刚强未必就是好事情,有些时候还是得懂得示弱。我看燕云易和凌飞宇,还有那个萧念不是都挺好的,要不就从他们之中选一个?” “记着,这段时间不是很安全,你记住一定要和他们在一起,千万不要落单!” 这个声音有些飘忽,却显得格外清晰,让沈亦清似乎能够感觉得到说话的人就在距离自己极近的地方。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可是她的语气和具体内容都有一种来自于长辈的亲切感。甚至包含着只有母亲才能带来的独特温情,让人觉得心上微暖。 可是不论是沈亦清其人,还是正占据着这具身体的自己,都没有印象身边有这么一位和煦的亲人。除了那个存活在不堪记忆之中的沈建安与妾室李氏,她的至亲只有不幸殒命的沈顾春而已。 想起沈顾春,她的心中不免涌上酸楚。是啊,即便到了今日,她无端丧命的事情终究也还没有个结果,曲封仍旧能够逍遥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随后,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沈顾春梨花带雨的脸颊,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棵海棠树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满是怜惜地看着沈亦清。正当沈亦清想要走上前去,沈顾春的身影忽然在瞬间支离破碎,幻化成无数漫天飘散的花瓣。 沈亦清猛地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是自己所在营帐的门帘没有掩好,深夜时分带着几分寒意的风一阵阵吹进来,听起来“呜呜呜”的声音,像极了女子的哭泣。 只是四下张望,整个营帐之中只有她一个人,再没有旁人的踪影。沈亦清说不上来是心下稍安,还是有些怅然若失。那种突如其来的呵护,以及梦境之中的悲怆,都是如此真实,一时间让她分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阿嚏!”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兴许也多少沾染了一丝风寒。 等到沈亦清带着些许失望地重新躺回床榻,居然止不住地辗转反侧起来,根本无从入睡。她的思绪难以抑制地泛起层层波澜,后半夜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再睡着片刻。 “阿嚏阿嚏!” 许久之后,沈亦清昏昏沉沉地坐起身来,才发现外面已然透着些光亮。朝阳初升,这又是崭新的一天,不过对她来说却只是一个不眠之夜的终结。 沈亦清有些困顿地掀开帘帐,不自觉地打了个慵懒的哈欠。 “睡得不是很好?” 凌飞宇忽然出现在身后,让她不免有些惊讶,毕竟时至黎明之际,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周遭仍是一片寂静。 沈亦清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失眠了。你呢?不会又是一夜没睡?” 淄邑的战役远比看起来要复杂得多,兴许是因为万安的失利使然,这里的北境将士不仅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反倒破釜沉舟一般,拿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斗志。 显然,北境人在自我牺牲这件事情上,是没有任何犹豫的。 沈亦清向来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北境士兵这样的一群人,不爱惜自己也就罢了,甚至对于生命没有丝毫的敬畏之情。他们难道没有自己的亲友,没有人的感情? 直到她亲眼所见呼延枳和那群他所带领的士卒对万安无辜百姓犯下怎样的恶行,沈亦清突然就明白了,在战争机器的滚滚车轮面前,普通人与恶魔之间没有任何分别。 所以即便联军坐拥人力与地势上的明显优势,却久攻不下,甚至让这场战役看起来遥遥无期。 不但如此,那些躲在暗处的洒金楼也没有闲着,他们变本加厉地为本就混乱的局面火上浇油。除了已然被暗中杀害的朝臣之外,他们肆意嚣张地捉走了不少人质,为北境的侵略增添筹码。 博文斋便是其中之一,这也是孙晋恭此行的真正目的。对方释放孙弘文的条件之一,便是要求大梁在三日之内退兵,否则他们能拿到的将只有孙弘文的尸首。 不过眼下,沈亦清对这些外在的隐患一概不知,她依然被所有人蒙在鼓里。 看在眼里的,只有他们所有人废寝忘食的讨论,她能够清楚地从他们日渐憔悴的面容中感受到,此刻摆在所有人面前的是极为棘手的难题。 不过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毕竟淄邑的战火就在眼前,那些尚未来得及掩埋的尸体,此刻正横陈在城门空旷的土地上。 虽然这些讨论军机和排兵布阵的会议之中,沈亦清都被颇为委婉地排除在外,可她少不得担忧这里的每一个,无论是她所认识的,抑或是素昧谋面之人。 凌飞宇的脸上是难掩的憔悴,他有些无奈地挤出一个笑容,还是尽可能地安慰沈亦清道:“我没什么,这些也都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 沈亦清道:“恐怕也没有这么快,我昨天留意了那些运送粮草的车队。要是没有记错,那些运来淄邑的军粮足足够二十万大军吃小半个月。这里的将士加起来应该也没到二十万这么多罢。” 凌飞宇没有接话,他对沈亦清如数家珍一样的计算能力并不意外。其实他很清楚无论做些什么,也只能隐瞒一时。就算不是来往的车队暴露了细节,也可能是哪个士兵的一句细枝末节的话语,她总有办法知道自己想了解的一切。 沈亦清叹了口气道:“还是不肯说,还要继续瞒着我吗?大人是觉得我信不过,还是担心我会搅局。你放心,我这次一定不会擅作主张。” 凌飞宇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指望你帮忙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不信任你。”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要不我让人先送你去青碧,等到这里的事情了结了,我就去找你。” 沈亦清道:“你知道的,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以身犯险,然后任由自己一个人独善其身。虽说我这个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了战场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累赘,可是在后方总归还是有些用武之地?再不济,跑腿送信的活总是能干的。” 她的眼神诚恳而炽热,让凌飞宇再沉思的片刻之中,不得不举手投降。 他只得说道:“好,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沈亦清含糊着想要敷衍过去,谁知一向好说话的凌飞宇这次却极为反常地没有给她回避的机会。他横跨了两步,径直站在沈亦清面前,俯视地逼近着她的双眸。 “这次真的非比寻常,对方是有备而来,我们尚且没有十足的胜算。我知道这里有很多你在乎的人,以你的性格,就算是我强行将你带到安全的地带,你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折返。所以,你可以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但是你的安全必须有所保障。” 凌飞宇的口吻毋庸置疑,与他一贯温文尔雅,嘴角时常挂着些浅浅笑意的神态判若两人。他的眼中带着关切与忧虑,此刻眼前的沈亦清就是他关注的焦点。 这样的善意让人无从拒绝,沈亦清只得认真地应了下来。 “不过,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其实算不上是为难你,但是我感觉这么做的话,的确可能会违背你们的某些原则?” 凌飞宇问道:“是什么?” 沈亦清道:“我想见见呼延枳。听说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可是他到现在都没有招供,我想去试一试。” 凌飞宇果断拒绝道:“不行,这太危险了。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那个叫做洒金楼的组织都由哪些势力组成,但是你我都非常清楚,他要将燕云易置于死地。” 沈亦清道:“你看,你刚刚都说了,他要杀的人是燕云易,与我有什么关系。” 凌飞宇道:“他对燕家上下恨之入骨,万一转嫁到你身上,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沈亦清道:“但是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正因为我是他的目标,同时也会是审讯的突破口。我们在明、敌人在暗,既然时间紧迫,一定是越早知道得越多,才能有余地去应对。更何况,反正你就在旁边,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这话说的不无道理,这么多天过去了,什么手段也都用过了,呼延枳却像是一桩木头一般,又或是被抽取灵魂的空壳,始终都神情木然地缄口不言。与此同时,洒金楼和北境就如同串通好的一样,行动越来越疯狂。 这期间,洒金楼的人在各地流窜,除了绑走朝廷要员之外,更是接连在天南海北的地方掳走了不下数十名妙龄少女,竟然没有一次失手,也无一人被擒获,真就如入无人之境。 与此同时,北境的触手伸到了大梁、南唐乃至与北凉的各处边境线。 他们并未与强势的守军正面交锋,而是一味骚扰着那些边境村落的百姓,除了劫掠物资、恐吓村民,动辄也会产生一些暴力冲突。表面上这群北境人是在气势汹汹地图谋攻城略地,可是每次遇到联军正规部队的追击,就会在极短的时间之内逃窜得无影无踪。 同时,北境充分利用了自己游牧民族的特点,机动性极强。一旦那些守军稍有松懈,又或是长久地找寻不到这些北境人的踪影只得作罢,他们就伺机换个居落或城镇继续无休无止地骚扰。 一来二去,饶是再精锐边境的守军,都只能落得个疲于应付的下场。 这其中,就包含了奉旨镇守北境敌军的曲明。照理说,曲明身经百战,麾下的将士也都是资历深厚的老将,可是这次却被北境人戏弄得落花流水。气得梁成帝大发雷霆之余,一纸诏命将他赶回了京都,换了自己的亲儿子彻王顶替曲明的位置。 故此,若是再不早些找到洒金楼与北境之间的联系,就算是淄邑一战能够获胜,也注定会让各方都付出惨痛的代价。 凌飞宇无奈地笑了笑,却迟迟没有开口,只是不住地摇了摇头。 沈亦清道:“还是不可以吗?你笑什么嘛,我说错什么了?” 凌飞宇道:“就是因为你说得都很对,才会让我觉得头疼。你每一次让我帮忙,总是能想好充分的、让我无从拒绝的理由。” 沈亦清笑道:“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凌飞宇道:“不过我也的确很好奇,你会有什么想要问他?” 沈亦清道:“这可不能告诉你,想学也行,价格另算。” 凌飞宇笑着应道:“好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满是欣赏地望着沈亦清,如同对待一个珍贵的瓷器,满是小心翼翼之余,又有些贪婪地试图将这些都镌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不过被他盯着的沈亦清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情,她只觉得这种眼神看得人心里直发毛,心想这么大个羽林卫统领,该不会计较自己随便的一句玩笑话。 沈亦清赶忙岔开话题道:“咳咳咳啊对了,在去见呼延枳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和楚琇确定一下。” 凌飞宇道:“你是想问为什么他会性情大变?” 沈亦清惊喜道:“你是不是也注意到了!我就觉得哪里很奇怪,虽然说他的体型魁梧,能够施展完全超乎于常人的力量不足为奇,但是他推着那辆油车发了狂一般地冲出来的时候,真的极为反常,我怀疑他是不是被人下了药。” 凌飞宇点点头道:“不单如此,我记得当时的背景是他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捆起来了。虽然燕云骑之中有内应将他的绳索解开,但是那些用来对付武将的麻绳都是浸过盐水,经过特殊处理的,捆绑的方式也有讲究。绑上绳子的同时,起码会扭伤他的手腕与肩胛骨,严重一些或是有所反抗的话甚至会将骨头折断。” 沈亦清接着说道:“可是从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出来,甚至我感觉他的状态比之前与燕云易对战的时候还要好很多。整个人都很兴奋?” 凌飞宇道:“洛姬看过了,是颠茄。” “颠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处心积虑(中) 刑讯逼供,本就是身为刑部官吏的看家本领。用得好的话,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不过这世上多的是不通门道,只知道严刑逼供的酷吏,故此像谭景舟这样的人才少之又少。 刑讯的根本不在于让疑犯觉得害怕,那种来自于身体的痛感只是暂时的,通过这种方式得来的供词并不可靠。真正的威慑,是能够抓住对方内心深处的弱点,并且一点点放大那种恐惧,直到人所不能承受的边缘。 沈亦清记得陆然曾经提过,谭景舟其人在洞悉人心方面有着超乎于常人的天赋,单就是被他的那双眼睛盯着,就会有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 很难想象,这是多年以来,谭景舟办了多少卷宗,阅人无数才能浸淫出来的经验。 思绪回到关押着呼延枳的大营之外,沈亦清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 正当她要掀开门帘之时,凌飞宇还是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确认道:“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沈亦清笑着说道:“再怎么样,他不就是个肉体凡胎,而且肯定被绑得很严实,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威胁。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嘛,连燕云易都不是你的对手,我觉得他肯定打不过你。” 凌飞宇知道她这么说是希望能够缓和自己的情绪,可还是不免露出些忧心忡忡的神情。 沈亦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凌飞宇不必过于担心。这几个月来,她多多少少也算是经历过些许风浪了,一般的场面的确不能构成什么威胁。 只是真的掀开门帘看见眼前的那一幕,她还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也许是那日她站得离万安城门还是有些距离,加之人潮涌动,光线不是很好,导致沈亦清并没有这么清晰地看清楚呼延枳的长相。而眼前光是呼延枳比自己高出四五个头的身高,就足以让她有种被人居高临下盯着的压迫感。 虽然经过了十余次车轮战一般的审讯,但是从呼延枳的外表看来并没有承受太多极端的酷刑,除了一些无足轻重的皮外伤,他的精神意识以及身体情况都尚且处于极度健康的状态。 这一点,从他见到沈亦清之后,几乎在瞬间迸发出的暴躁以及嘶吼声中就能清晰感觉出来。 当然,呼延枳的确没有机会做出任何伤害沈亦清的事情,因为他此刻正被三四条厚牛皮绳捆绑在十字形的木桩上,四肢也用铁链拴得极为牢靠。这木桩凿得极深,便是十个呼延枳也不能撼动分毫。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他伺机咬舌自尽,呼延枳的脸上被戴上了一种特殊制成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用以呼吸的鼻子,嘴巴也只能发出近乎于“呜咽”的声响。 自从他被生擒并关押在这个地方以来,无论什么人用了怎样的法子,他都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任何哪怕是情绪上的波动。这并不出奇,一个孑然一身的人,不可能有什么世俗的羁绊,而这一点在呼延枳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 北境与富庶的中原地区不同,没有稳定的耕地或是渔获,每一年的收成几何完全看天吃饭。这也是北境之地由一个个部落组成的主要原因,本就是为了能够抱团取暖,争夺本就匮乏的物资。 呼延枳自幼无父无母,不曾得到过任何旁支亲戚的照拂,也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归属的部落,那么在弱肉强食的社会环境之中,他只能在一次次忍饥挨饿与挨打受欺之中,悟出自己的生存法则。 那就是不择手段地赢下去,只有最终都站着的那一个,才能有资格有尊严地活下去。 这也是为什么自从效力北境军中以来,呼延枳所率领的军队都有着近乎于非人一般的战力,因为这些将士们所遭受的训练不仅一早已经抹去了他们人性的那一面,就连他们也不再将自己视作人来看待。 与此同时,呼延枳的内心又从未停止过对于尊严与荣耀的追逐。 一个人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是亟需得到什么。当他抛家舍业,甚至于奋不顾身地将自己都投身于每一场战役,呼延枳的确得到了属于自己的荣光,也曾有过桀骜不驯、颐指气使的资格。 直到,一个叫做萧念的黄毛小子横空出世。 呼延枳对于燕云易的怨恨,乃至于此刻在见到沈亦清时候的愤怒,其实都只是一种情绪的转嫁。他隐忍多年,不惜对着自己根本不愿意放在眼里的洒金楼逆来顺受,就是为了抓住一个机会。 那些丧心病狂的编排设计,还有逼迫几万士卒与自己一同蛰伏在万安城中忍饥挨饿,就是为了能够瓮中捉鳖,生擒萧念。 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一个燕云易,还有他那只形如鬼魅一般捉摸不透的燕云骑。 十余年的时间里,呼延枳在北境备受冷落,可是中原却成了凌飞宇、萧念以及燕云易这群年轻人的天下。所有的屈辱和冷眼都成了压倒他内心深处最后一根稻草的重量,似乎只有杀戮的快感能够冲淡他的嫉妒之情。 沈亦清并未因为他过于直白的杀气而感到有丝毫恐惧,她冷冷地直视着这个刽子手的双眼,面无惧色。 她平静地说道:“他好像有话要说。” 凌飞宇走上前,抽出那个面具上嵌入的压舌板,方便呼延枳能够说话。 后者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出阴鸷的笑声道:“燕云易呢?让他来见我。” 沈亦清冷声道:“你有什么资格见他?” 呼延枳道:“我看他是摔下悬崖尸骨无存,没命来见老子了!” 沈亦清不疾不徐地搬来一把椅子,自顾自地坐下说道:“如果这么想会让你舒服一些,你就姑且这么认为。” 对付这种人根本不需要和他说什么大道理,可能连忠义这样的词语都不在他的生存法则之中。反倒是沈亦清这样的回答,更加触怒了呼延枳。 他气急败坏道:“什么意思!燕云易到底是死是活?” 沈亦清并未接话,只是继续说道:“堂堂呼延将军也算是北境的一号人物,说实话看见真人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失望的。你知道自己被人下药了吗?” 她刻意留心呼延枳的第一反应,虽然只有一晃而过的迟疑,却足以判定他并非知情。而他眼中的怒火渐盛,更是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推测。 沈亦清赶忙继续补充道:“我只是没想到就连你都甘心屈于人下,对一个不入流的民间组织俯首称臣。不就是洒金楼嘛,旁人多少有几分忌惮也就算了,就连令人闻风丧胆的呼延枳也愿意被他们操控,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 她之所以能够胸有成竹地这么娓娓道来,皆因他们前期工作做得足够充分。之前审讯呼延枳的时候,楚琇都偷偷躲在暗处记录下他对待每一个问题的神态,通过瞳孔的聚散程度判断他的关注度。 沈亦清汇总集合了相关信息,建了个简易版的统计图谱,圈出“洒金楼”、“屈居人下”、“操控”、“笑话”等关键词。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精准地击中呼延枳的每一处痛点,直到他忍无可忍自行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当然如果只是基本的激将法,换成是谁都可以做到。沈亦清最特殊的地方,还是在于她作为燕少夫人的身份。呼延枳无亲无故,可是燕云易不仅拥有天下人的赞誉,更是有着在外人眼中鹣鲽情深的妻子,怎能让他不妒忌? 沈亦清故意说道:“想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什么吗?什么也不是。你不是想见我的丈夫,不是想要问我他的下落吗?那你听好了,他此刻正毫发无损地在大梁朝堂上接受加官进爵的封赏。他跟你不一样,你只是个过时的、不中用的老匹夫,而他是如日中天的少年战神。他根本没有兴趣过来见你,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你对他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呼延枳怒目圆瞪,止不住地疯狂喘息着,四肢也狂躁地挣扎起来。倘若不是被捆绑得过于严密,沈亦清丝毫不怀疑呼延枳的愤怒足以驱使他将自己生吞活剥。 他嘶吼着:“混账!!!” 即便呼延枳的吼声如雷贯耳,沈亦清也必须极力保持镇静,就算是后背已然出了一片细密的冷汗,也不能展现出任何蛛丝马迹。 一个胜券在握,足以傲视对手的人,绝不会因为对方的任何举动而产生丝毫怯意。沈亦清必须让呼延枳相信,燕云易有绝对的实力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的愤怒将会掩盖住自己的理智。一旦人的心理防线被攻破,就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 呼延枳毕竟不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很快就恢复到波澜不惊的状态,只是冷笑地说了句:“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套我的话。就凭你,还嫩了点。” 沈亦清硬着头皮装作不屑的样子说道:“老匹夫,我说了这么久,怎么你还没懂吗?你以为我之所以千里迢迢走这么一趟是为了什么?老实说,我根本不在意你的嘴里藏了多少真话,那些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与此同时,呼延枳故意阴险地看着沈亦清,露出贪婪的神情道:“老子从前也和你们大梁打过不少仗,杀了不少人。只不过接触的都是些男人,老的少的,全都一个怂样子,挨不了一两刀就毙了,全都是废物。这次到了万安,才知道原来大梁的女子一个个的都这么水灵,那个皮肤又嫩又滑,身上的女儿香好闻得很。” 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沈亦清。在他眼里,这也不过是个年轻的黄毛丫头,纵使嘴上泼辣,能有什么真本事?单就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足够吓得她魂不附体。 呼延枳的话说了一半,故意停顿下来,满脸一副轻视的表情,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沈亦清,眼神赤裸而极具挑衅意味。 即便他没有说完,而沈亦清彼时未曾见识过那些万安城女子是如何在绝望中寂灭,以至于极尽癫狂地攻击大梁将士的行径。可是通过呼延枳眉飞色舞的张狂,以及身旁凌飞宇下意识地阻拦,她隐约能够感受到那种掺杂着阴冷腐败的窒息感。 可沈亦清同时清醒地意识到,既然呼延枳能够反驳她,甚至不惜用这种下作的方式逼她知难而退,只能说明他的内心已然有所动摇。 呼延枳继续说道:“把这些如花似玉的女人留在那些懦夫手上,实在太浪费了,能够伺候北境的汉子才是她们的福气。不过这些贱货不知道感恩就算了,居然还想逃跑。啐,你们这些大梁人,都是贱骨头。” 他的神情语气过于嚣张,以至于凌飞宇非常担心他会对沈亦清不利。可正当他想要走上前领着沈亦清离开这个地方,她赶忙给凌飞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过于担心,自己还能顶得住。 呼延枳愿意开口就是一个好的信号,说明他的胜负欲与嫉妒心已然到了临界点。现如今的任何细小变动都极有可能让好不容易铺开的局面功亏一篑,沈亦清并不喜欢努力白费的结果。 他说得兴起:“那你知道她们都是什么样的下场吗?甚至比不上我打来的猎物,除了跪在地上乞求我能饶了她们一条命之外,就连多说一句话都不会。哦不对,她们不是不会,是不敢。说错一个字,我就会在她们的脸上划上一刀,或者是大腿,也可能是手臂。” 说这话的时候,呼延枳流露出嗜血的眼神,让人不能不联想到万安战场的遗迹。可沈亦清只是神情漠然地说道:“所以呢?你说的那些男人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管你是奸淫掳掠还是杀人放火,这里又不是官府衙门,我不是大发慈悲的官老爷,还需要跟你说什么礼义廉耻。” 说话间,她故意走近呼延枳所在的位置,甚至近乎于他能够竭力触碰到的距离。沈亦清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外表看起来依旧是那种属于上位者的轻蔑与漠然。 她继续说道:“现在是我摆明了要欺负你。你恶?我比你跟恶!别以为你会杀几个人就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一样要看人家的脸色,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我夫君是良善之人,觉得就算是你这样的手下败将都有用武之地,我可没有他那样的好脾气。” 随即,沈亦清抬起手敲了敲呼延枳的铁面具,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她戏谑地嘲笑着呼延枳道:“看到你现在这副德行,的确挺解气的。老匹夫,你给我听好了!燕云易是我男人,你敢对他不利,就是跟我作对。要想折磨你,我有几十上百种方法,而且我能确保其中每一种都不重样。不过这都算是便宜你了,我倒是有另外一个好主意。”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处心积虑(下) 不消片刻,就有一个形如呼延枳,身材也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走了进来。 从呼延枳的眼神中,能够清楚地看出他的难以置信。哪里还有半分颐指气使的倨傲模样,他眼中的诧异很快就转化为极深的怨恨与愤怒,以及些许恐惧之情。 呼延枳咬牙切齿道:“你想干什么!” 沈亦清不疾不徐地说道:“害怕吗?这很正常,记得第一次见到和我一样的人出现在眼前时,我比你还要激动得多。” 她说的其实就是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一日,由赵欣儿装扮成她的那晚。沈亦清清楚记得在见到那个完全和自己一样的女子之时,她内心油然而生的一种惊悚感,也是为什么自己会不管不顾地扇了燕云易一个巴掌。 呼延枳怒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四肢疯狂挣扎起来,可是行动极受限制,看似就要掐住沈亦清的脖子,却怎么都够不到。 沈亦清并不理睬,挥手示意来人附耳过来,她稍稍在耳边嘱咐了几句。其人单膝下跪,恭敬地应了声“是”,随后径直走近到呼延枳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此时的场面极为诡异,呼延枳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几乎完全复制自己的男人,对着沈亦清俯首称臣,然后出现在自己的对面。无论是脸部轮廓以及五官位置,还是眉宇和神态都挑不出来任何瑕疵。别说是外人,就算是呼延枳自己都快要难以分辨真假。 谁能接受天下间有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替代者?这简直是再骇人听闻不过的恐怖故事。 他的反应让凌飞宇和沈亦清意识到,事情正在沿着他们规划好的方向推进,也不枉费秋溟坊费尽心力几乎将整个中原翻过来,才找到一个身形体格与呼延枳如出一辙的人。 呼延枳其人极度以自我为中心,偏执到了自负的地步,从来都只相信自己。所以无论旁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都可以很快地用自己的那套价值体系冲散,直到对自己产生不痛不痒的结果。可这么一个精美的替代品就像是他的影子,放在这个营帐之内的影响有限,一旦放出去之后,他的所作所为都会被尽数算在真正的呼延枳身上。 沈亦清道:“你苦心经营的一切,你的远大志向,你呼延将军的半世英明,只需要这个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够在瞬间化为灰烬。还是说,你到现在都认为你所效力的那个北境,会为了一个两面三刀、出卖同胞的叛徒,公然与天下为敌?” 说话间,她将燕云殊一早就草拟好的降书展示在呼延枳面前。一半是汉文,一半是他们北境的文字,内容却是完全一致:降将呼延枳甘为朝廷驱驰,效力中原,收复北境蛮贼。为表诚意,特地奉上北境攻陷万安的行军路线图,以及淄邑战役的行动计划。 虽则呼延枳的心中没了底,可他表面上还是装作镇定的模样,不予任何理睬。 正应了孙晋良的推测,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并不难理解。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行军打仗在外,朝廷不能多加干预,但是又不能毫无管束,任由将士肆意妄为。因此不成文的规矩是,几乎每日都需要有军中的信使将最新的军情传报至朝廷。 倘若他们威胁呼延枳的计谋要成真,那么前提条件便是让他相信身处万安的北境将士早就与他们的首领失去了联系。 这并不难,早在万安之役最初的时候,联军就切断了这座城池与外界的联系。证据就是每一个北境军情文书的原件。 当凌飞宇从衣袖之中将这些早就由楚王吩咐安排准备好的信件一封封展示在呼延枳面前之时,一切就已然有了回答。 沈亦清道:“呼延将军最好看清楚些,这些文书可有遗漏?不过你丝毫不用担心,北境方面一日未缺漏过这里的军情。当然啦,只不过这些都由我们代为转达。我想就算是到了现在,你们的首领也仍然在纳闷万安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呼延枳目眦欲裂道:“老子杀了你这个毒妇!” 可沈亦清却并没有任何反应,风轻云淡地将这一纸降书递给了假的呼延枳。后者恭敬接过,神情缓和地放在了自己腰间束带挂着的锦囊中。 这个小的细节动作更让呼延枳倒吸一口凉气,无论是他的动作幅度,还是这个他专门用来盛放信物的、不起眼的小锦囊,都是自己独有的习惯。别说是这么个来历不明的赝品,就算是他的心腹之中,能够记住这样的特点,都不出三个人。 似乎是忽然想到什么,呼延枳激动地喊叫道:“老子的副将是不是在这里!带他来见我!” 凌飞宇冷声道:“可以呀,但是你打算用什么作为交换?” 呼延枳气得口中不住地咒骂,用的是听不懂的北境语言,不过从他的神情上能够清晰看出他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怨怼之情。 沈亦清道:“与其关心是谁背叛了你,不如实际一些,为自己的将来多做打算。能够屹立在疆场多年,说明你早就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了,也绝不会被任何威逼利诱所撼动。那么身后之名呢?也一样不在意吗?” 闻言,呼延枳嚣张的气焰忽然之间减灭了大半,眼中闪现过一丝空洞。 他戎马半生,没有换来荣华富贵,反倒遭受了多少年的冷遇,消沉、意气又或是沮丧没有半点用处。如今万安惨败,将士们奔走四散舍他而去,眼前这个拥有和自己一样相貌身材的人,将会替代自己并且彻底摧毁呼延枳的名望与忠贞。 就连呼延枳最后所能依仗的身后之名,也将彻底烟消云散。 沈亦清道:“既然不说话,我就默认你没有其他意见。我们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总算是对你最后的仁至义尽。稍后我们就会派人将你送回北境,亲自交接到你同胞的手上。当然啦,一切都会是在他面见你们首领之后。呼延将军,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微微鞠了个躬,丝毫没有在意呼延枳已然破除所有防备,满是慌张的神情。 正当几人一步步就要离开营帐之时,呼延枳终于按捺不住,只能咬着牙喊了出来。 “且慢!” 听见他的声音,沈亦清终于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和凌飞宇对视了一眼。 还好还好,总算是没有枉费这么多人精心的部署。一旦有了突破口,整件事情就来得简单得多。只要呼延枳愿意开口,那么他们所有人的谜团与疑惑,就都能够和盘托出。 看不出来呼延枳其人瞧着张狂桀骜,又是极为暴躁的脾气性格,却是心思缜密得很。他不仅将洒金楼与北境的关系说得清楚明白,就连他们早在数年前部署入侵中原,是由大梁朝廷之中的细作为核心,结合洒金楼里应外合也如数家珍,兴许这才成就了北境在极短时间之内的快速壮大。 这些年来,他都与洒金楼背后的其中一名神秘人单线联系。只是说是联系,更多的却是听从他的号令,北境朝廷对于呼延枳的指令便是绝对的服从。这也是为什么每每提起“洒金楼”三个字,呼延枳就会明显地表现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憎恶感。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许别人凌驾于自己之上。 至于这个神秘人的真实身份,他却并不知道。其人性格极为谨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与呼延枳的沟通大都是在帘幕之后完成,从不给他机会靠近。 呼延枳曾经试过,有那么几次几乎就要揭开他的真面目,结果发现只是个替身,而且由此引起的轩然大波险些断送他的性命。这也足以见得这个人在洒金楼之中地位极高,同时深得北境各部落首领的信任。 故此,只知道这是一个极其熟悉军务以及各个朝廷内部情况的中年男子,就连声音都是经过修饰的,无从在短时间内知晓真实身份。 秋溟坊和博文斋的人都在场,登时就将密函散了出去,触动整个中原的组织发散寻找能对得上的蛛丝马迹。 夏泽特意嘱咐道:“尤其留心军中之人。” 孙晋良赞同道:“对,军中每一个人的身份都得再查一遍。” 燕云殊道:“孙将军,只不过这件事情” 他欲言又止之际,孙晋良心中领会道:“世子放心,这件事情我暂时不会禀告左将军。” 凌飞宇道:“洒金楼的底细水落石出之前,今日听见的一切都只能限制在这个范围之内,谁都不能说出去。” 这不仅是为了限制消息的来源,严防消息泄密,尤其是呼延枳说出的一长串北境细作的名单,包含了大梁、南唐以及北凉朝廷内外的不少人,甚至有许多根本不会被注意到的寻常普通百姓。与此同时,也是为了将所有的风险都隔绝在被排除的沈亦清之外。 此时的她虽有些好奇,却也只能隔着数十个营帐的距离,与楚琇一同相对而坐。 就在沈亦清第无数次忍不住想要探头出去一窥究竟之后,楚琇含笑道:“看什么呢?凌将军应该很快就来了,这么一会儿就等不及了。” 沈亦清赶忙跳起来道:“哈?” 见她一脸错愕的神情,楚琇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赶忙拉着她坐下道:“别这么紧张。放心,这里都是自己人。更何况楚王与凌将军情同手足,我们肯定是站在你们这边。” 听她说得越来越奇怪,沈亦清一头雾水道:“不好意思,我是真的有点听不懂,哪一边?” 楚琇道:“姐姐是过来人,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南唐的民风比大梁开化得多,和离再行嫁娶之事时常有之,你不必太过介怀。” 沈亦清愣了愣道:“等一下,是在说我吗?” 楚琇笑起来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媚而不俗,明艳而温婉的感觉,此时的沈亦清正对着她春风化雨的微笑,一时间更加觉得一切都那么得不真实。 她回答道:“是呀,凌将军是青年才俊,堪为良配,我相信你未来会很喜欢南唐的生活。” 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沈亦清这才想起是凌飞宇前不久和她说过。 沈亦清道:“你不会想说我和凌飞宇之间有什么?” 楚琇问道:“难道不是吗?” 沈亦清道:“不是呀,当然不是,这怎么可能!” 楚琇道:“可凌将军不是要带你去青碧?” 沈亦清点点头道:“是有这个打算,但我以为只是去散散心,到底为什么会被误解成这样?” 楚琇笑意晏晏道:“这就对了。我们没有理解错呀,依照南唐的风俗,男子盛情邀请女子归家,若是女子应允了,双方就可以订立婚约。若是双方相处得宜,后续自行嫁娶也便宜得多。” 沈亦清赶忙惊讶道:“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事情。” 见她惊讶之余满是惊慌的神情,楚琇连忙笑着解释道:“你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这只是约定俗成的一种旧时形式而已,却并不是一种束缚,对你也没有任何的拘束。看你的反应,应该事先不知情,那么就姑且当做是一个玩笑便是,照旧去看看青碧的风光不是也挺不错。” 沈亦清这才稍微缓和下来,下意识地感叹道:“吓我一跳。” 楚琇笑着道:“不过他既然有心邀约你,想必他的心意你应该是清楚的?若是两情相悦,婚嫁之事不过是水到渠成,现在提倒是早了些,可你怎么这么激动?” 闻言,沈亦清只觉得如同醍醐灌顶,整个人都有些发愣。 一时间,她真的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她和凌飞宇之间何时有了这层关系?别说是心知肚明,恐怕沈亦清从未往这个方面思考过。 可是无端听她这么说起,一切又像是有迹可循。 沈亦清不由得捂住脑袋,心中暗道不妙:“糟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防不胜防(上) 等到一切总算是告一段落,呼延枳也被押解离开淄邑,已然过了数个时辰。 凌飞宇见天色已晚,急匆匆地赶到楚琇与沈亦清所在的营帐之中。刚要掀开帘子,正巧楚琇从里面走了出来。 人前,她毕竟这是楚王的宠妾洛姬,故此他施礼道:“夫人。” 楚琇道:“这里没有其他人,凌将军不必如此。” 凌飞宇应了声便要径直走进去,却被楚琇微微阻拦道:“将军!” 他顿了顿脚步,神情平和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她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楚琇连忙道:“不是,燕少夫人虽然身体虚弱,但是情况稳定,只是需要精心调养。” 她刻意用了“燕少夫人”的头衔,明里暗里也是在提示凌飞宇,她不是其他寻常女子,无论如何不能简单地带她一走了之。尽管这样的说辞夏泽已经与他交谈过,而就算是直面燕云殊,他都坚持不将孙弘文被洒金楼掳走、燕云易在京都可能有掣肘的事情告诉她。 其实凌飞宇的考量不无道理,说到底,沈亦清是被裹挟进这些局势涌动之中的无辜之人。无论是庄奇还是楚琇都是一样的判断,她先天体质极度虚弱,纵然阴差阳错捡回性命,却比不得常人。尤其不能过度劳心伤神,否则恐有性命之虞。 而燕云易恰恰给不了她平安遂意的生活,甚至就连自由也受制于人,所以谭景舟可以凭借三言两语就迫使他丢下沈亦清与自己的将士,只身返回京都。 正是因此,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却自始至终都无人阻拦。楚王不能出面,因为事关沈亦清终究是燕家的私事;孙家没有开口,因为深觉亏欠这个孙婧遗留的孤女,不忍她辛劳;就连燕云殊都没有多加置喙,只因他打心眼里觉得沈亦清值得做出自己的选择。 身处其中的楚琇与董思思,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们同为女子,更清楚自己需要的是真相和坦诚。想必沈亦清也绝不希望自己被人蒙在鼓里,又或是当作弱者对待。 夏泽不希望凌飞宇一时意气之下的举动会为南唐和燕云骑的关系埋下不安定的因素,故此顺势将楚琇留下与沈亦清独处。无论是旁敲侧击的引导,还是顺水推舟的应答,如沈亦清这般聪慧,不会看不出其中的端倪。男女之情只是个引子,楚琇有心告诉沈亦清内里隐情,却只留下了线索。 都是多年相识的聪明人,只“燕少夫人”四个字,凌飞宇便清楚了她的立场以及楚王的用意。 他并未气恼,只是平静地问道:“你告诉了她什么?” 楚琇道:“不过是些南唐的风俗与逸闻,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私以为,我说了什么、她听了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在何处。她是爱憎分明的果断人,素来自有主意,将军不若坦白相告,是你的终究只会是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楚琇从沈亦清的神情之中,已然瞧出了六七分。虽然不知道她与燕云易之间的情感进展到了什么地步,可是起码眼下她与凌飞宇之间断然不会有什么其他遐想空间。 她想着稍后楚王知晓了,或许会觉得释然。还是说,会更添愁思呢?他对凌飞宇的关怀,不亚于至亲兄长,所以是不是内心深处也很希望他能收获一段和美的姻缘?那么,楚王他自己呢?这个自己对着他甘愿如同飞蛾扑火却始终义无反顾的男人,他殚精竭虑地为了自己的国家费尽心血,他又有没有考虑过自身呢? 凌飞宇的神情没有多少起伏,只是道了声:“好。” 随后,便转身掀开帘帐走了进去,消失在楚琇面前,眼神之中分明略过几分黯淡。 说到底,这样做是对是错,楚琇自己也不清楚。分明是她向夏泽谏言要寻个机会让沈亦清知道自己被隐瞒了什么,也是她替夏泽分忧,意欲试探她对凌飞宇的真实感觉。只是真的到了这一刻,不知道是应该感到开心还是失落? 楚琇下意识地狠狠掌掴了自己一耳光,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才悄然离去。 营帐之内,沈亦清有种坐立难安的焦虑感,神情难掩肃然。 凌飞宇多日没有休息,此时面容满是憔悴和疲惫,可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些笑意道:“是不是不合口味,要不要再换一些?” 闻言,沈亦清猛地转过身来,有些紧张地刻意回避与凌飞宇的正面对视,目光赶忙移到一桌子丰盛的晚餐上。 毕竟是战时阵地,所谓的“丰盛”,也主要是些种类样式不同的干粮,还有各色肉干。不过就算是如此,也已经是极高的待遇。 沈亦清赶忙道:“无功不受禄,将士们风餐露宿,我毫无建树怎么有资格吃这些。而且我也不是很饿,还是分给有需要的人罢,他们饱餐之后才有精力抵御外敌。” 话已出口,沈亦清才觉得气氛莫名有些怪异。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忽然间变得如此拘谨。 可是凌飞宇却反而更加清楚,他并不想让沈亦清为难,索性坐下来问道:“你是不是有事情想要问我?” 沈亦清道:“有吗?没有啊。” 凌飞宇笑着道:“好啊,既然如此,我稍后就命人送你先行去往青碧。” 沈亦清吓得跳起来道:“不行!” 凌飞宇问道:“淄邑不太平,你去青碧养伤更合适,为何不行?” 沈亦清支支吾吾之间,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努力地推诿了几个借口,却都被凌飞宇一一化解。 凌飞宇道:“不用顾虑这么多,青碧的生活会很适合你。” 沈亦清只得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笑着说道:“凌将军,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其实我一直拿你当做很好的朋友,是交浅言深的那一种。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就是天然的一种信任。但是如果我的一些举动或者表现让你产生了误会,我向你道歉,但是我” 凌飞宇打断道:“你我之间,不必说道歉。况且,若真的要说起歉意,那也应该是我对你有所亏欠。” 他没有给沈亦清机会把话说完,也许是因为他一早已经知道答案,又或是他不想听到任何自己不需要知道的事情。其实那日她踏进清泉湾村口的小屋,从她望向燕云易的眼神之中,凌飞宇已经知道自己终究晚来一步。 本想着或许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就凭他和燕云易不一样,绝不会不顾一切地牺牲所有值得珍惜的人。可是没想到这个真正在左右她的将来,蓄意欺瞒于她的人,反倒成了自己。 沈亦清不明所以,见他神情少有得严肃起来,还以为淄邑出了什么大事。 她关切道:“是不是战况有什么问题,有没有危险,有什么我能做的?” 瞧着面前沈亦清这副认真而热切的模样,凌飞宇忽然想起,那个真正吸引他注意,能够值得他花费这么多时间和心血的女子,就是这样率直的性格。 她素来将个人得失的计较排在极为次要的位置,与萧念的对峙、千秋诞的献舞,甚至于故意露出破绽让彻王妃自作自受的设计,受益者从来都不是她个人。这样的沈亦清,他怎能只想着护其周全? 若是以此为目的,牺牲她的热烈以及骨子里对所在意之人的专注,那么徒留一副空壳,又有什么意义。 凌飞宇道:“你的祖父孙弘文被洒金楼掠走了。” 沈亦清愣了片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错愕道:“不可能我不是才见到孙家的几位兄长,他们完全没有提过这件事情。” 凌飞宇坦诚道:“是我让他们不要说的,我担心你会有危险。” 沈亦清一头雾水道:“等一下,祖父被掳走了,但是为什么是我有危险。” 凌飞宇道:“孙弘文老先生是大梁博文斋的主事,这点你一定很清楚。他不仅门下弟子无数,散步在中原各地以及朝廷上下,更掌握着大梁文士的命脉。” 沈亦清点点头道:“我知道的,博文斋对于大梁乃至于整个天下都意义重大,那里的馆藏以及知识储备极其丰富。所以洒金楼用他作为要挟应该不是个巧合,是为了换取什么呢?” 凌飞宇道:“淄邑。” 早在极乐楼之中,沈亦清就曾亲眼见识过这些人的冷血、残酷以及极为森严的纪律性。只是没想到除了这些之外,还会如此不择手段。 淄邑的城门至今还在勉力坚挺着,但是谁都能看出来胜负成败已定。余下的空间,只是双方的拉扯与消耗。联军所要计算的,也只剩下怎么才能不至于被这些北境人啃下更多的兵力。 倘若在这个时候,骤然勒令全军后撤,不仅对于北境入侵中原的势头起不到半点遏制作用,更是有可能被早就有备而来的北境军队反扑。毕竟呼延枳言犹在耳,北境筹谋这件事情绝非一朝一夕。 沈亦清顿了顿道:“这件事情是不是与我有关。” 凌飞宇道:“除了撤军这个条件之外,他们还提出一点要求。只有你作为人质交换,他们才能释放孙老先生。” 几乎就在这个瞬间,沈亦清感到心中一阵恶寒。那个在梦境之中还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个夜晚,那句在她耳畔飘荡过的话语,此时想来是这么得应景。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沈亦清脱口而出道:“芸娘!” 她忽然想起来这个声音如此妩媚而婉转,教人听起来觉得极为特别。在她的记忆深处,只有一个人有这种嗓音,正是那个怎么都琢磨不透的芸娘。 就是这么得巧合,极乐楼归属于洒金楼,那么芸娘必定是其中的一员。 沈亦清清楚地记得,那个声音让自己千万不能落单,难道所指的就是这个? 凌飞宇道:“你说什么?” 沈亦清含糊着掩饰过去,随即问道:“没什么。那么如果我不去的话,祖父是不是会有危险?” 凌飞宇赶忙道:“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们早已有了对策。” 依照原本的计划,这桩交易将会由一个与沈亦清如出一辙的替身完成,而这个训练有素的女子将同时留下足够多的线索。就算不能借此机会摸清楚洒金楼的真实面貌,起码也能按图索骥地搜寻到一些细枝末节的痕迹。 要知道,被洒金楼掳走的可不单单只有孙弘文。那些虽不尽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却也各有价值,断不能葬送在这个心术不正的组织手里。 他说的极为细致,就连一些连沈亦清远没有想到的关节之处,都做了极尽可能的完整准备。能够看得出来,凌飞宇这些日子通宵达旦的辛劳,这些思虑占据大半。而他之所以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能够让沈亦清悄无声息地抽身出来。 许久之后,沈亦清才缓缓点了点头道:“凌飞宇,谢谢你!” 她清楚明白这番好意,并且格外珍重。沈亦清很清楚没有人应该理所应当地对别人好,所以真的遇到这样的善待,都必须心存感激。 凌飞宇道:“你不生气吗?” 沈亦清耸耸肩道:“为什么要生气?你想得这么周全,还能一举两得,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嘛。” 凌飞宇道:“可我没有告诉你,甚至有意隐瞒。” 沈亦清道:“嗯,这倒是,我是挺生气的。” 不过,她并没有给凌飞宇太多担忧的时间,随即说道:“不过也就一小会儿,原本我想着这么大的事情我总能做些什么。直到听你说完才觉得,其实我不参与反而是件好事,省得添乱了。别到时候不仅没有救出那些人质,还自食其果成了别人的阶下囚,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凌飞宇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好,我只是担心你有危险。” 话说出口,他却像是如释重负一般:“对,我不希望你有任何危险,所以我才想尽快送你去青碧。” 望着这么一双平静而温和的桃花眼,沈亦清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防不胜防(下) 沈亦清从未怀疑过楚琇的一双巧手,毕竟这是落霞山庄霍月婵的独门秘技,能够化千人千面的妆容,而不露出丝毫破绽。 只是真的见到一个与自己完全一样的面貌,饶是沈亦清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不免有些惊慌。她瞬间就明白了为何像呼延枳这样一个硬骨头,在见到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替身之后,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卸下防备,心甘情愿地将一切交待出来。 任何人都难以接受自己被替代,而这种恐惧也只有在直面的时候才会显得尤为真切。 “怎么了?” 凌飞宇见沈亦清神色有异,不由得说道:“现在天色也晚了,你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不如早点去休息。” 沈亦清微微一笑以作安慰道:“没事,就是刚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望着与她一模一样的眼前女子,沈亦清又怎能不想起荣远侯府之中,那个赵欣儿佯装自己的夜晚。这个陌生的,甚至不确定是否属于自己的面孔,就这么以第三人的视角出现在眼前。那么也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燕云易,不知道他现在在京都是否一切安好呢? 楚琇含笑道:“是不是吓着了?” 沈亦清只得打趣着潦草略过道:“害,还不是因为你的易容术实在是巧夺天工,以假乱真,让我一时间都快分不清楚自己是谁。” 楚琇解释道:“放心,若不是迫于无奈,绝不会这样做。” 凌飞宇道:“明日她会去淄邑城中,作为交换,孙老大人会如期被释放。到那个时候,你就真的安全了。” 沈亦清颇为动容地感谢道:“我知道,大家这么安排其实也是为了我好,真的非常感激。” 董思思上前握住她的手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明日你就踏踏实实的,等到尘埃落定,剩下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办。” 凌飞宇沉声道:“我还是坚持将她送到青碧会更安全一些。” 燕云殊道:“凌将军,此时一动不如一静,洒金楼耳目众多,恐防有漏。” 孙晋良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如将她藏在队伍之中,反而不易察觉。” 众人各执己见,相互之间争辩的场面,反倒让沈亦清心里觉得有些温暖。此时随他们怎么去商议,她会非常放心地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在他们手中。 不过趁着这个空隙,有个她始终都想不明白的念头却也愈发强烈。如果那晚不是梦境,而真的是芸娘进过她身处的营帐。那么她既然能够悄无声息地如入无人之境,为何不顺势将她掳走,还要大费周章地用孙弘文作为交换。 倘若她所为并不是代表洒金楼,而是有心提醒沈亦清,那么目的是什么?难道就凭借她的数算之术,还是那些芸娘早已清晰的账目记录?还是自己能被她作为别的什么用途? 说到这里,当初沈亦清就不是很理解,像芸娘这样的狠角色心思细密,并且能够看出极其擅长数术,为何能够容许自己这种明显会背叛她的人翻看全部的账目。芸娘不可能不知道这无异于将极乐楼的破绽公之于众,更何况她可是燕家的人。 沈亦清明白之所以洒金楼提出用她来交换孙弘文,最直接的目的也就是钳制燕云骑。 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她与燕云易的人前恩爱本就是为了让梁倾月以及背后的大梁朝廷相信,却莫名传遍整个天下。更有甚者,将燕云易擅自调动京都兵马追捕疑犯的事情一并算在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名头之上。 既然他能够为了被掳走的妻子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足以证明这个女子若是能够得到合理利用,兴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些都是能说得通的,那么洒金楼一定也会知道他们不会这么配合,必定会有其他对策。 她在心中反反复复琢磨着芸娘的话语,总觉得这不是凭空而来的嘱咐。还是说,她早就知道会有什么阴谋将要发生,矛头直指沈亦清?可是为何是她呢,除非是有什么旁的私人恩怨 燕云殊道:“想什么呢?” 沈亦清猛地听见身后一声话语,吓得差点喊出声来,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道:“你们兄弟俩怎么一模一样,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 话音刚落,她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之中又提到了燕云易的名字,只得故作平静地轻咳两声。 燕云殊不易察觉地笑了笑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沈亦清道:“这个问题好突然,我好像没有想过太长远的事情。” 燕云殊道:“那我问得更直接一些。明日之后,你会随凌将军一同去南唐吗?” 闻言,沈亦清转过身扫了眼正全神贯注部署的凌飞宇,他的神态难掩憔悴,但是举止动作一贯意气风发,一双眼眸炯炯有神。 沈亦清道:“会?我觉得我应该会。” 燕云殊道:“想清楚了吗?” 沈亦清道:“换个生活方式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我也没去过南唐。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是很在意别人怎么看我,那些什么流言蜚语,听过就算了,自己开心就好。” 燕云殊只得接着问道:“不回大梁了吗?” 其实和楚琇聊完之后,原本沈亦清是已经坚定地想要和凌飞宇说清楚,甚至不打算再前往南唐。只是见到他费尽周折的部署,还有这桩桩件件之所以会与自己有关,都是为了制约燕云易以及背后的燕家。比起不希望自己的存在拖累别人,沈亦清其实是打心里不愿意考验人性。 若是真有这么一天,当自己和家国大业出现在燕云易所持天平的两端,她其实并没有信心他会选择哪一个。而更重要的是,沈亦清并不想成为那个砝码,那样的话,自己的人生也太可悲了。 沈亦清叹了口气道:“其实挺想回去看看的,除了侯府里的人,还有素敏、嘉悦,还有很多人都想见见。而且这不是刚刚和孙家团聚嘛,都还没来得及和他们好好相处。但是人总要做出选择,总得习惯尝试些改变,不是吗?” 燕云殊道:“你说的改变,是不是主要指二弟?” 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不带有任何掩饰。这向来都是沈亦清的说话方式,可燕云殊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倒让她张了张嘴,却终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沈亦清故作风轻云淡道:“事业有成,又能得到公主的青睐,他应该过得挺好罢。我在与不在,对他来说是最没有区别的,又或者我离开的这件事情,才是他所真正期望的。” 燕云殊并没有反驳,只是温和地问了句:“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这话说得有些似是而非,还没等沈亦清细问,那边的商议终于告一段落,随即他们也并没有再继续聊下去。 带着不免有些困惑的情绪,沈亦清迷迷糊糊之中睡了过去,梦中自己沉溺在一片混沌的汪洋之中,几乎要被裹挟到时间的尽头。或许潜意识里,她希望这些日复一日的惶恐与阴谋,能够尽快终结。 也许南唐的确是另外一番天地,一个让她能够不必费尽心思,并且有机会找寻自己真实身份的地方。 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起码会有一天一夜,因为梦中的坠落感是那么得真实而无从逃脱。可是睁开眼时,天不过蒙蒙亮,隐约能看见帘幕之外微微透出的些许曙光。沈亦清幽幽叹了口气,本想走出去看看,忽然想到今日早有安排,而她也只能待在营帐之中等候着。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外面有了些嘈杂的响动声。 沈亦清有些警惕地登时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撩开帘幕进来的人是董思思,这才稍稍定了定神。 董思思道:“你怎么了,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沈亦清道:“没事。” 说来也奇怪,明明这里是中军营帐,周围尽皆是骁勇善战的将士,算得上是方圆十里最安全的地方。可沈亦清就是没来由地感觉有些紧张,尤其是芸娘的话语言犹在耳,她很难不去关注这个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的声音。 董思思并不强迫她,只是将端来的点心膳食放下,径直坐在她对面。 “我看你也没怎么吃东西,脸色越发有些憔悴。相信我,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不管到了任何时候,你还是要照顾好自己。” 沈亦清知道她并不是单纯为了安慰自己,与董思思的相处日久,便知道她并不是虚与委蛇之辈,因为懒得花费心思去应付不值得的人。 她微笑着说道:“谢谢。可能是最近睡得不是很好,精神有点差。” 董思思道:“我知道这话不该我来说,但是没有想到谁会是那个更合适的人选,而且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情。” 沈亦清道:“董老板,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董思思道:“梁成帝要给燕将军赐婚。”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可是飘进沈亦清的耳朵里却好似有千斤之重。 赐婚?赐什么婚?她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难不成三言两语之间就不复存在? 沈亦清第一反应是平静地问道:“这是燕云易的意思吗?” 董思思赶忙正色道:“当然不是!少将军绝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他最不希望的就是与大梁皇室沾上任何关系。” 是吗?可上次难道不是燕云易主动自觉地要护送梁倾月回京都,甚至索性将她抛之脑后,任由她天南海北的去向。 这么久了之后,他有过只言片语吗?没有。 燕云殊此时就在淄邑,董思思也在,再不济还有单云。有心传话,他一定有无数种方式排除万难,说到底也不过是他意不在此而已。 虽然沈亦清很不愿意承认,可是她故作平静的表象下,那些混杂着气愤、怨怼以至于如今失望而刻意漠视的情绪,全然因为这些她心知肚明的缘由。 沈亦清只是平静地说道:“也很合理,能看得出来倾月公主对他情有独钟,甚至能够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找到清泉湾。况且他们看起来郎才女貌,挺般配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也才忽然察觉到,原来自以为的嫉妒和愤懑,如今只剩下平静。听见这段时间悬在自己心中的一桩牵挂终于走向自己曾担忧过的方向,沈亦清反倒感到有些释然。 或者他们之间在清泉湾的那段日子,只是曾经沧海的一段插曲,用作美好的旖旎回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见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董思思也不便多说些什么。她本想告诉沈亦清,燕云易之所以赶回京都是事出有因,而自从他到了京都之后,一言一行都在典刑司的监控之下,不方便做出任何举动。 只是倘若沈亦清问起缘由,董思思却也只能回答“无可奉告”,听起来只会更加单薄。故此即便眼睁睁地看着沈亦清对燕云易的误会加剧,她有心缓解,却真的应了燕云殊的那句话:是谁的就是谁的,无谓强求。 可她还是忍不住说道:“这都是大梁皇帝的意思。宫中传来的消息,说是梁倾月以死相逼,无论如何都要纡尊降贵嫁予少将军为侧室。” 这倒是让沈亦清感到有些诧异:“侧室?” 在她的印象之中,虽说梁倾月对燕云易的深情人尽皆知,可是沈亦清清楚,梁倾月从未忘记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大梁公主,同时这份尊崇绝不是给予个人的殊荣,更是无上的责任与束缚。 那样一个连笑容都循规蹈矩,举手投足无不为女子典范的大家闺秀,居然低声下气地乞求将自己嫁为他人的侧室?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一件事情。 正在沈亦清沉浸在思绪中之时,帘幕掀动,来人有要事需寻董思思。 董思思道:“我先出去一下,稍后就回来,你先吃点东西。” 就在这个抽身而出的空隙,随即有个黑影很快略过并出现在沈亦清的营帐之中。她甚至来不及惊叫出声,下一秒便是眼前的一片黑暗。 第一百四十章 偷梁换柱 “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谁会比她适合做人质,我相信燕云易一定会亲自出马来营救她。” 女人轻蔑地冷笑一声:“就凭她?你哪里来的信心,竟敢夸下这么大的海口?” 男人沉声道:“以我对燕云易的了解” 女人不屑地打断道:“我劝你还是注意点自己的言辞,别动不动就拍胸脯担保些自己都没把握的事情。毕竟你的手下刚刚才灰头土脸地躲出来,连带着我们在北凉军队中安插了这么多年的细作尽数被翦除。与其痴心妄想,不如还是先想清楚要怎么和大人交代才好。” 芸娘声音纤弱,却一贯具有震慑力。说话间,她的眼波流转,轻蔑地从一旁站着的严其身上略过。纵使他一腔怒火,紧紧攥起拳头,却也无可奈何。 洒金楼里的规矩素来如此,成王败寇,即便他是现任黑衣人的统领,也算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可是如今在万安栽了这么大的跟头,赔进去不少多年精心安排的核心成员,能够保全一条性命都算是勉强,哪里还有说话的资格。 此时正与芸娘对峙的正是严其的上级,他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在洒金楼内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芸娘加入洒金楼十余年之久,费尽周折也只知道他明面上的身份是大梁军队的一员,其他的信息却一概不知。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若不是这次的事态严重,其人绝不会露面。而他弗一出手便是果决狠辣的手段,先是不惜代价杀鸡儆猴,公然将洒金楼的实力示于人前,以各朝廷之中要员的生命安危做赌注,雷厉风行地深入孙家掳走孙弘文。 真正能够迫使大梁谈判退让的绝不仅仅是博文斋主事一个人,而是整件事情背后的千丝万缕影响。 这样的举措绝对会有极致的反噬力,甚至会触怒整个天下。但是放在眼前兵临城下的节骨眼上,的确有奇效。要么就是如他们所愿,联军退兵,淄邑的北境将士得以全身而退,并且四处埋下的战火如期燃起,焚尽各地的太平;要么则是兵败身死,可洒金楼躲在暗处,即便露在明面上的部分会被重创,可依然不会伤筋动骨。 不得不说,其人的魄力和壮士断腕的决心决然不可小觑。 故此,面对芸娘咄咄逼人的言辞,他没有半点犹豫,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只要燕云易公然抗旨,离开京都城,朝廷就有理由整个燕家都会被连根拔起。到时候,大梁境内就会失去一支最有利的军队,只能越来越仰仗大人。” 芸娘道:“就为了区区一个沈亦清?” 他继续说道:“不足为奇,你不也是对她百般呵护?如若不然,为什么推三阻四,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我们对她下手。” 这话说的看似没什么,却是绵里藏针。若是芸娘没有把握话里的机锋,很容易被人诠释成偏袒沈亦清,甚至于对洒金楼有二心。毕竟极乐楼生还的幸存者里,也不乏有那么一两个亲眼见识芸娘明面将沈亦清关押,实则区别厚待的人。 还没等她做出反应,穆都哈儿抢先一步道:“你算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对芸娘指手画脚!看我不撕下你的面具,看看你是什么糟烂的嘴脸!” 说话间,她便抽出腰上的鞭子,一个凌空飞踢,以极快地速度向着那个带着玄铁面具,须发之间隐约可见有些斑驳的男子袭来。 穆都哈儿的拳脚功夫并不差,又充分借助自己身形灵巧的特点,就算是和洒金楼里的高手对垒也能打个有来有回。 只是她实在是低估了自己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之人的武力,即便她快如闪电一般的动作看似避无可避,他只稍稍一个侧身就极为从容地躲闪过来。然后他反手推了穆都哈儿一掌,她便当即被一种凭空而来的冲击力猛地拍在了墙壁之上。 “噗” 随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好在他手上自有分寸,只是小惩大诫,并未对穆都哈儿的身体造成严重的损伤。 芸娘面带愠色厉声道:“先生!她只是一个小孩子,用不着下这么重的手罢!” 严其道:“不知尊卑!这里哪有她说话的地方。” 芸娘道:“我自己的人,自然会管教,不必劳烦也用不着任何人替我操心!” 这些年来,极乐楼在洒金楼之中的位置超群,可以说尽数归功于芸娘。更何况,她在洒金楼各个主事之间斡旋,可以算是游刃有余。别说是严其,就算是对面这个劳苦功高的元老,照样也得敬她三分。 他并未细究,只是继续说道:“那就有劳芸娘,依照计划行事,将她作为人质交换,引诱燕云易亲自救人。” 在洒金楼的刻意助力之下,梁倾月要嫁给燕云易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们为的就是在最为关键的时刻,诱导燕云易离开京都城,坐实了他抗旨叛逃的消息。那么顺理成章,最好的方式就是偷梁换柱,将真正的沈亦清与替身调换,成为置换孙弘文的人质,然后在淄邑城中坐收渔翁之利。 即便燕云易最终罔顾沈亦清的安危,他们也有的是办法借题发挥,将他塑造成一个不忠不义、欺世盗名的虚伪之徒。 芸娘正专心致志地将穆都哈儿扶起身来,他就这么带着严其从她眼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她的神情有一瞬闪现过杀气和紧张,可很快就恢复常态。 “怎么样,还好吗?” 她极为关切地检查着穆都哈儿的伤势,好在没有伤及心脉,可也断了一两根肋骨,短时间之内都不能大动。穆都哈儿还想勉力支撑起来,可是身体的疼痛让她动弹不得,只得露出痛苦的神情。 穆都哈儿忙道:“嘶真的好痛!芸姐,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从来没见过,下手居然这么重。” 芸娘嗔怪道:“你啊!给你说了多少回了,行事不要总是这么鲁莽冲动。成日不管不顾的,什么人都敢惹,这次让你知道厉害了?” 穆都哈儿不忿道:“我还真不知道洒金楼里有这么一号人,嘶的确有点本事。姐,他到底是谁啊?” 芸娘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道:“不管他是谁,都是你惹不起的人。以后见到他躲远一点,当心那天血溅到你。”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穆都哈儿以为只是气话,又或是替自己出头。可芸娘的眼中分明有一团燃烧了十余年的怒火,无日无之,并且历久弥新。 —— 另一边的交接仪式比众人预想得顺利,“沈亦清”换回了孙弘文。老爷子虽然有些憔悴但是并未被苛待,头上罩着个黑布口袋,口中对北境以及洒金楼的咒骂之声并不决断。直到安全抵达联军军营,亲眼所见孙晋良与孙晋恭等人,才终于定神。 众人团圆的画面也算圆满,燕云殊等人也就全身而退下来。 可他的脚步无端停滞了片刻,整个上午都是他跟出跟入,护送伪装沈亦清的这个人进入淄邑城。一切都很顺利,照理说,不会有哪里有机会出问题。 董思思不解道:“世子?” 燕云殊道:“方才我有没有露出破绽?” 董思思道:“应该不会,一切依照计划行事。为了防止对方产生怀疑,我们特地犹豫了很久,直到确认了孙弘文的身份,才将人交给对方。” 没想到得到确定的回复之后,燕云殊反倒更加严肃道:“糟了。” 不仅是董思思,就连孙晋良也有些不明所以道:“可是进展都挺顺利?” 燕云殊道:“就是因为太过于顺利了!他们甚至没有要求验明正身,这不符合常理。他们没有见过沈亦清,自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确认她的真实身份。难道不担心我们随意地蒙混过关?” 董思思道:“除非他们早就知道来的这个人是谁!” 说完,她与燕云殊几乎在同一时间飞奔向沈亦清所应该身处的营帐。等到掀开的那一瞬间,果不其然,只见人去楼空毫无踪迹可寻。 董思思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燕云殊道:“你仔细想想,昨天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昨夜董思思临时被人叫走,等到折返时,见沈亦清已然合衣侧躺在床榻之上。她瞧着身形和发饰别无二致,以为沈亦清只是有些疲乏了所以先行休息。董思思想着大夫说过沈亦清的身体需要静养,最近又有些失眠休息得不好,没敢进去打搅她,于是便退了出来,只着人在营帐前好好守着。 如今仔细想来,她为何会背对着营帐门口而眠,为何睡觉时连发饰都不拆解,为何会这么仓促 董思思咬紧牙关,神情微微凛然道:“是属下疏忽。” 燕云殊稍抬了下手,示意她不必自责,并且眼前并不是归咎于人的时候。 重重细节都在指明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有人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动了手脚。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沈亦清的消失只是偶然,而并非是更大的阴谋。 可接下来的消息便打断了他们最后的设想,很快就有人来汇报,在不远处的营帐之中发现了昏迷不醒的沈亦清。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楚琇已然早了一步,并且及时加以救治。 燕云殊急切问道:“弟妹怎么样?” 楚琇道:“她中的是迷药,只是剂量大了些,好在对身体没什么太大影响,不用过于担心。” 燕云殊道:“那便好。” 随即,楚琇却叹了口气道:“世子,有件事情妾身必须向您禀报。” 她这样的神情和语气并不常见,显得生疏而严肃,很难不让人有种不好的预感。燕云殊以为是南唐朝廷反对联军的声音太大,以至于羽林卫也将不得不退出这场战役。如果真的如此,这的确是件颇为棘手的事情。 他温声道:“是不是南唐朝廷里有旨意?” 楚琇道:“不是。” 正当此时,凌飞宇冲进人群,神情极度紧张地紧紧抓住楚琇的肩膀,忘乎所以地问道:“她在哪里?秋溟坊有没有消息!” 紧随其后的是姗姗来迟的楚王,他见楚琇神情微动,知道这是凌飞宇下手过重,几乎是钳住她的锁骨。于是走上前将他的手松开,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太激动。 董思思当即扫了眼正躺在床榻之上的沈亦清,问道:“她不是沈亦清?” 楚琇道:“是。我也是刚刚替她诊脉的时候才发现的,这是原本要替换燕少夫人的那个姑娘。” 凌飞宇尽力隐忍道:“沈亦清现在在哪里,你说,我让你说啊!” 夏泽喝止道:“够了,飞宇!你逼她没有用。” 凌飞宇道:“为什么会这样,不可能啊。我明明将一切都安排好,早上去营帐的时候就没有见到她,我以为她只是出去透透气,可周围没有人见过她。如果现在是替身躺在这里,那么真正的沈亦清会在哪里?” 说话间,他的眼神流转到燕云殊身上,四目对视,他们彼此都有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而显然,这是最可能接近于真相的答案。 董思思自顾自道:“她一直低着头,状态看起来不是很好,我以为只是为了伪装出悲伤的模样,或是或是避免被看出破绽。” 楚琇道:“这样看来,她应该是早就被人下了药,不是没有反应,而是神志早就不清醒了。也有可能是被人封住了经脉,不能言语也不能做出任何动作。” 董思思道:“所以她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她试图向我求救,但是我竟然竟然没有发现。” 全场忽然寂静下来,有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自从对抗北境至今,联军总算是处于上风,即便淄邑之役打得比想象中艰难,期间对方也不断采取其他举措。可是却从来没有向现如今这样,有种明显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燕云殊心中不免担忧,不知此时深陷在泥淖之中的燕云易要是得知这个消息,又会作何反应。 第一百四十一章 借力打力(上) 对于一些人来说,太多的刺激和挑战是不堪重负的压力,对于另一些自我调节能力极强的人来说,则很快便能融为生活的一部分。 很明显,沈亦清是后者。她并非喜欢颠沛流离,充满了未知和跌宕的生活,只是时日渐久,这样外在的冲击却不会对她产生太大负面影响。 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她知道有很多值得珍视的朋友和家人,正等着她平安归来。很多时候,就算仅仅是为了每一个身边重要的人、或是为了做正确的事情,人们都会忘却了前路的崎岖或阻滞。 就在沈亦清被人像是运送货物一样关押在车上,周围一片漆黑的时候,她反倒能够更加清晰地听清楚自己内心的声音。 生死关头她并非第一次经历,从前总是视作等闲,或许是因为无牵无挂,对这个几乎分不清楚是现实还是幻境的时空说不上有多少留恋。只是随着时间一点点地递增,到了眼前的危难关头,沈亦清居然觉得有种强烈的求生欲。 她还不能死,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这么消失在寂寂无名的地方,就连只言片语也留不下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和一个人讲清楚,还没有得到她在意的那个答案。 是啊,自己居然没有足够冷静而理性地分析这背后的动机以及原委,甚至她丝毫不在意这一次又会被命运带到哪个未知的转折点。 如果不是燕云易,自己不必经历这么多曲折难关,可如果不是燕云易,好像一切都会变得索然无味。他现在在哪里呢,会不会已经知道了自己失踪这件事情,又会是怎样的态度呢? 看来洒金楼的这群人想要将她运送的地点并不近,所以这一路的车程足够漫长,让她可以任意地设想着无数种可能。 随着车轱辘的颠簸幅度大幅降低,沈亦清感觉应该是从小路转上了官道。 现在是战时,虽然明面上天下太平,可是为了严防死守北境人出没,大梁除城门关卡之外,在每条官道的各处都隐秘地设置了巡防点。这些消息算得上是极高的机密,除了大梁军机阁成员,无人会知晓。 沈亦清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情也纯属偶然,是当初运送兵符之时,燕云殊授意董思思代为转告。一旦行遭不测,也算是有个求救的地方。 只要他们还在大梁境内,那么总会遇到巡守的将士。沈亦清虽然被蒙住视线,捆住手脚,嘴上也被布条堵住,可是发出些动静的能力还是有的。 她赶忙放下那些无关紧要的遐想,警觉地意识到或许自己还有机会逃脱。显然眼前的处境之下,除非她能够机敏自救,总不能指望有人从天而降带她逃出生天。 可是过了很久,车驾也始终平稳地前进着,沿途没有遭遇任何阻拦。 随着时间推移,沈亦清越发觉得奇怪。她记得看守自己的是几个标标准准的北境人,就连官话都说不利索,就算能够乔装打扮在外貌上看不出差异,也能够侥幸避开了几处哨卡。 可一次两次算是幸运,总不至于一路都如此巧合。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背后的洒金楼,所牵涉的不仅是大梁核心人士,更有可能深入军机阁,并且是其中的一员。 “糟了,那燕云易” 这样的想法一旦属实,燕家的处境就会比他们想象中要严峻得多。虽则明里暗里有人在给燕家使绊子,可如果是姜家之流其实不足为惧。怕就怕是藏得足够深的当权者,手握实权并且有心独霸一方,势必会将燕云易这样的忠臣除之后快。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横竖都是在针对沈亦清,如果一开始是为了敲山震虎,那么现在就是借题发挥,利用她来陷害燕云易。 明着动不了燕家,就从暗中下手,而沈亦清或许就是整个荣远侯府唯一的弱处。她既没有自保的能力,在他们眼中也是个能够随意摆布的棋子。 那么无论他们要带她去哪里,结局都可以预料得到。 思虑间,马车猛地刹停下来,沈亦清顺势撞向关着自己的木箱,手臂和膝盖关节处瞬间淤青了一大片。 从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看来,这绝对不在初时的安排之中。果然,外面传来一阵气氛算不上不和谐的对话声。 “把人交出来。” “不行。” “混账,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阻拦我们王爷?要不是我们,你们这些北境蛮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啃泥巴呢!” 沈亦清听不清具体的争执,可从一些言辞之中能够隐约猜测到双方正在起冲突。那么不管是谁,估计都不会是她期望之中的大梁士卒,希望再次落了空。 不过这个“王爷”二字却格外刺耳,是大梁的,还是南唐? 如果是前者,又会是谁,齐王、彻王、端王,还是宁王?! 不过她的困惑并没有持续很久,下一秒便有人揭开了她头上蒙着的黑布。 “少夫人,又见面了。” 见到其人的时候,不得不说,沈亦清觉得自己的心凉了半截。 即便如此,她还是只能硬着头皮镇定自若道:“彻王殿下,好久不见。” 彻王冷着一张脸,皮笑肉不笑道:“怎么把少夫人关在这个地方,来来来,快把人请出来。这是上宾,必须好好款待,要不然怎么向骁骑将军交代。” 沈亦清像是触电一般,在他伸出手的那个瞬间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一尺距离。 彻王故作怜惜道:“怕了?瞧瞧给少夫人吓的,肯定是受惊了。” 沈亦清并未说什么,只是尽可能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 可她这样从容的嘴脸不仅没有让彻王冷静下来,反倒更加激怒了他内心深处的愤怒,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凶狠地抓起沈亦清的手臂。 彻王质问道:“现在装什么柔弱,你不是一直都很有手段,早有预谋吗?你还记得彻王妃吗?还记得是怎么将她残害致死的吗?告诉你,这笔账本王会好好跟你算清楚。没有人能救得了你,没有人!” 他几近癫狂的举动的确让沈亦清承受了不少惊吓,尤其是在见到地上三四具北境尸体的时候,她丝毫不怀疑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然丧失了理性。 他要的,也绝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这么简单。 沈亦清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双手紧握成拳,下一秒却冷冽地迎上他的视线。 如果眼前是早已打定主意,想要伺机而动的猎人,那么任何的示弱与求饶不仅不会换来丝毫怜悯,反而只会助长对方的气焰。 更何况,这绝对不会是沈亦清的行事作风。 既来之则安之,就算这就是终点,也总不至于为了未知的恐惧就丧失自己的尊严和体面。起码对着彻王其人,他还没有这个资格。 —— 荣远侯府内,燕云易弗一踏入门庭,便眼瞧着一群人蜂拥上来。为首的便是赵嬷嬷和方大娘,她们的神情之中满是关切和担忧。 “少爷!您终于回来了!” 一番寒暄之后,众人的关切被年叔晚宴阻拦下来。 “少爷这一路风尘仆仆,你们且先退下,有什么日后再说也不迟。” 此时不少侯府的仆从婢女都四散退去,不敢围绕在身边。燕云易在人群之中一眼望见长身而立的林昊,二人重逢并未多言,只微微颔了颔首,主仆之情恰似手足之义,尽数掩藏在不言而喻的细微神情之中。 自从庆望楼一别至今的这些时日,林昊并未闲着,先是陪着燕云殊在京都城中四下活动,又配合宁王游走在各个府邸之中。等到援军总算是顺利发往万安,又频繁奔走在秋溟坊与各个燕云骑的暗桩之间。 多方配合无间,总算是不着痕迹地摸清楚了北境人在大梁的各个据点,也算是不枉费万安、淄邑的缓兵拖延之计。 纵使期间有洒金楼的人蠢蠢欲动,可终究有燕啸天在京都坐镇,总算是没有翻出多大的风浪。如今看过去,也是一片祥和之景。 只是这其中也不免有些意外,譬如燕云易跌落悬崖失踪之事,就完全不在众人的预料之中。就连燕啸天也一度以为他已然命丧谷底,在十余年之后的今天,他这个白发人需要再度送走自己的孙儿。 等到秋溟坊的消息传来,众人得知燕云易与沈亦清完好无损,只是暂时在清泉湾修养之时,如屏儿等人激动地热泪盈眶,就算是看似毫不在意这个亲生骨血的汤茵也躲在无人之处喜极而泣。 可是众人千等万等,只等到一个燕云易孤身护送七公主回京都城的消息,沈亦清的踪影却毫无音讯。更是前脚送人家踏进了宫门,紧跟着就听说大梁七公主梁倾月要纡尊降贵,嫁给燕云易作侧室。 屏儿忿忿不平之余,险些拿丁全来撒气。可是那又如何呢?一个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一个是声名狼藉的寻常女子,二者是天壤云泥之别,根本没有丝毫的可比之处。她除了唉声叹气地思念着自己命苦的小姐之外,似乎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可这次屏儿却是拼尽了全部的勇气,甚至不惜冒着被从重责罚的危险,说什么也想要替沈亦清讨回一个公道。 “姑爷!奴婢奴婢想问您这么做,对不对得起小姐!” 她说这话的时候,憋红了一张脸,从浑身颤抖的状态能看得出来正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尤其是林昊逼近过来之后,屏儿更觉得有些慌张。 丁全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冲撞燕云易,赶忙替她请罪道:“少爷,屏儿姑娘不是有意冒犯您,她只是太过于担忧少夫人。我替她向您请罪,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方大娘也顺势赶忙将屏儿拉到自己身后,生怕她口出狂言招惹了燕云易。 平日里制家颇为严厉的赵嬷嬷也一反常态,不仅没有第一时间出言呵责屏儿部分尊卑,反而赶忙给赵欣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屏儿带下去。 赵欣儿反应灵敏,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踏着小碎步走上前。她所到之处,林昊哪里会阻拦。原本他刚要捉着屏儿兴师问罪,正巧碰上赵欣儿的眼神,平白遭了个冷眼,便赶忙缩退到一边。 有些东西就这么无形之中被潜移默化地改变,就连这个燕云易自小长大,如毫无波澜的水面一般平静的侯府,也随着沈亦清的到来而有了不少变化。 正当赵欣儿要带着屏儿退下去,众人忙着打圆场的时候,燕云易冷冽的声音忽然传来。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屏儿从前在沈府的日子过得委屈,甚至算得上屈辱。直到来到侯府之后,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沈亦清站在她面前,带着她终于过回了一些正常人的生活。 男人三妻四妾、喜新厌旧,都不过是寻常。可只有深闺之中的女眷清楚这样的日子背后,掩藏着多少女子的辛酸与不为人知的苦楚。 小姐那样的脾气性格,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那些苍白而苦闷的生活? 屏儿本以为沈亦清终于苦尽甘来,嫁给了世间难得的良人。可如果他真的将倾月公主娶进侯府,沈亦清又该如何?如果是逼不得已,倒也就罢了,可燕云易的反应却没有丝毫的歉意或愧疚。 不知为何,屏儿的怒火登时就蹿了起来,质问道:“姑爷何必明知故问,你若是钟情于倾月公主,为什么要娶我家小姐,又为什么要装作悉心呵护的模样。小姐是为了你才会受了这么多苦,到现在都下落不明。就算你喜新厌旧,也用不着装作这种毫不在意的样子。你当小姐是什么物件嘛,说不要就不要,干脆撇在一边?” 燕云易的神情微动,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可是分明内心之中波涛翻涌起来。他的双手微微握了握,却像是在试图握住流水一般,升腾出一种莫名的无力感。 “住口!越说越没分寸。” 赵嬷嬷赶忙喝止,生怕她再说出什么胆大妄为的话语。这边赵欣儿急匆匆地想要将屏儿带下去,转头就对上李嬷嬷那张冷脸。 只见汤茵缓步走了过来,声音带着些慵懒地说道:“都涌在这里做什么?” 燕云易恭敬道:“母亲。” 谁知汤茵的眼神却越过了他,径直望着大门外面道:“人在哪里?” 燕云易道:“不知母亲要找的人是?” 汤茵道:“你的媳妇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借力打力(中) 原以为汤茵的出现多多少少带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毕竟她不喜欢沈亦清这件事情,在整个荣远侯府都算不上是什么秘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样高门大家之中的主母,怎么能够忍受一个初见面就忤逆自己的儿媳妇。 偏生沈亦清是个硬碰硬的刚强性格,一点情面也没有留给汤茵。这也是致使她急火攻心,以家法惩戒燕云易的借口之一。虽说暗地里她这么做其实是为了平息宫中的风波,可是汤茵的良苦用心却并未在人前透露过分毫。 因此看在众人眼里,这个站在不通人情的李嬷嬷背后,看起来有些古板而沉寂的燕夫人,自始至终都是站在沈亦清的对立面。就连平日里清秋苑的欢声笑语都得刻意收敛,防止飘进她的宅院,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眼前的汤茵却出乎意料,领着燕云易就踏进了清秋苑的大门。 她走路素来步履轻缓,这次更是刻意放慢了脚步。眼神从这个小巧玲珑的宅院里扫过,从前燕云易在外征战的时候,汤茵每每想念儿子,都会自顾自地在清秋苑里闲庭信步,似乎这样就能凭空想象出燕云易在这里生活的痕迹。 只是以往每每都觉得这个看起来规整精致的小院,没有太多的生机,即便景致鲜活,被下人打理得赶紧而整洁。可是越是这样,就越是显得不真实,就像是母子之间的距离愈发遥远。 自打沈亦清进门之后,她们之间经历了明显的交锋,汤茵也再未进过清秋苑。但这里空气中扑面而来的生机勃勃,却让她感到无比诧异。 汤茵有些入神地望着梨花树下的美人榻,还有这里看似一切如常,分明细节上有些小小改动的布景陈设。从这些下人的神情之中,汤茵能够感觉到正因为沈亦清的出现,这里的人事物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知不觉之中,她对沈亦清的好奇又多了一层。 没等她开口说些什么,燕云易却率先说道:“是我让她改成这样。” 不消解释,汤茵自然知道这里的“她”就只能是沈亦清。让她惊讶的是,知子莫若母,自己这个冷若冰霜的儿子居然自发地替别人揽下无关紧要的琐事。 要知道,放在从前他甚至不会抬下眼皮多看一眼。恐怕连清秋苑是什么样子,他都不会记得。 她不动声色地收敛住内心的欣喜之情,表面上还是故作平淡道:“你还没有回答我。” 燕云易恭敬道:“如果母亲指的是近日的流言,我不知这是从何而起,但绝对是子虚乌有。我之所以护送公主回宫,皆因王命在身,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至于我与公主之间,只有君臣之谊,绝无其他干系。从前没有,以后也断不会有。” 他字字铿锵,说起来是在陈述事实,却更像是将近日来的情绪宣泄而出。甚至这有意提高音量的举动,像是在昭告清秋苑里的所有人,他绝不会做出有违自己本心的事情,更不会伤及沈亦清。 屏儿有些诧异地与赵欣儿面面相觑,后者下意识地望了眼林昊,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便知道她们都错怪了燕云易。 谁知汤茵却满不在意道:“谁问你这些,我是说我的儿媳妇,沈亦清。她现在人在哪里?” 燕云易不免惊讶地望着汤茵,见她眼神之中并没有戾色,却仍然有些将信将疑。 汤茵继续说道:“早前殊儿的家信里提过,你们一同困在万安崖下的小村庄里。如若不是她舍命相救,你也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现在你孤身一人回了京都,那她呢?” 这话说的教燕云易无言以对,更是戳中了他的软肋之处。 他的神情越发冷峻了许多,却只能仍由自己保持缄默。 谭景舟知晓了乔素敏的身份,以此作为要挟,将梁倾月交托给他护送回京都,看似只是桩算不上道德的交易。但是牵连甚广,尤其是任何涉及燕滨的事情都会触动汤茵敏感的神经。 要是让她知道当年燕滨情同手足的副将楚权还有遗孤在世,甚至一直都生活在他们身边,那么尘封多年的伤疤难免又会再一次被揭开。 好在汤茵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她只是轻轻揭过道:“将人好好接回来。不管她从前是什么出身,有过什么前尘过往,进了侯府就是自己人。易儿,你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善待你的结发妻子。” 燕云易应声道:“是。” 汤茵道:“你听好了,我不管她是公主还是什么皇亲贵胄,燕家从来没有纳小的先例。侯爷没有,你的父亲没有,你和殊儿也不可以有,听明白了吗?” 她看似严肃的说教,实则却是在帮燕云易撑腰。不仅是他,场院里清秋苑的众人无不激动。 燕云易道:“是,母亲。” 话音未落,外面匆匆闯来一个小厮。人还没踏进清秋苑外门,就被丁全拦了下来。府里人都知道这里的规矩,通常不敢造次,从他慌不择路的神情上能够看出来,可能真的有些要事。 赵欣儿算得上是侯府里能说得上话的人,瞧他的面貌认得出这是前门的人,赶忙上前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这小厮年纪尚轻,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故此一路跑得气喘吁吁道:“宫宫里有旨意说是要要见少将军。” 这番动静将好传到汤茵耳朵里,她眼神示意李嬷嬷了解下具体情况。 小厮吓得够呛,好一阵子才讲清楚囫囵话。 “宫里来人了,传口谕要召见少将军。” 汤茵问道:“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小厮吓得赶忙摇了摇头,可还是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个小的的确不知道,不过来的是个年长的嬷嬷。听说好像是和谁的亲事有关” 他说这话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被谁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虽则他说的极隐晦,可现在京都城里都传了个遍,说是七公主不日就要下嫁到荣远侯府,小厮怎可能不知。 何况这里可是清秋苑,是沈亦清的居所,谁不知道她待下最是和睦。在这个地方谈论为燕云易迎娶侧室之事,他随时可能会被众人骂得抬不起头。 没想到,却是燕云易冷声道:“不见。” 小厮难以置信,这可是抗旨的重罪,他硬着头皮道:“少爷,这这可是宫里” 燕云易道:“那又怎样?” 还是汤茵及时说道:“易儿,不可无礼。既然是宫中的旨意,你必须去。” 还没等燕云易反驳,她便继续说道:“我和你一同去,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不知颜面的姑娘,上赶着要往人家有妇之夫的门第里钻。” 说话间,她便拂袖而起,大步流星地朝着正厅走去。 众人瞧着汤茵此时的气魄,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柔弱平和的模样。可赵嬷嬷这样的老人却是清楚,十几年前的汤茵,又何止眼前这般飒爽英姿。她可是曾经才貌双全,行事果决能够比肩燕滨的奇女子。 回忆起往昔,赵嬷嬷不由得感到一阵唏嘘,虽则现在的汤茵憔悴了不少,可是瞧她的精气神再度焕发神采,也是不由得感到欣慰。 她赶忙提醒燕云易道:“少爷,还愣着做什么,快跟上。” 燕云易这些年哪里见过这样的母亲,要不是赵嬷嬷提醒得及时,他仍旧伫立在原地。 等到几人转过回廊,走进正厅,正见高堂之上端坐着沉默不语的燕啸天,以及神情并算不上温和的乔芸老太君二人。客位上,一名看着中年向下的嬷嬷正颇为倨傲地点评着婢女奉上的茶点。 “这都是些什么吃食,咱们侯府就算是再勤俭,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不是。奴婢皮糙肉厚的,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就罢了,可这些糕点茶果哪里能入得了老太君的金口。再者说了,日后七公主嫁进府里,怎么能吃得惯。” 她这话说得看似阿谀,又是处处以乔芸为尊。可话里话外,却是嫌三嫌四,这是为了刻意贬低荣远侯府,意指梁倾月招燕云易为婿是燕家高攀。 这本就是些宫中惯使的小伎俩,乔老太君看在眼里并不会真的在意,她此时略显得尖锐的神情也并非被这种绵里藏针的话语所激怒。反倒是因为这个嬷嬷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让她觉得甚为恼怒。 自己的丈夫、儿子,甚至是孙子为了大梁舍生取义都是分内之事,可是逼婚逼到家中也算是欺人太甚。 看来宫中之人并没有意识到,荣远侯府从前的时时忍让、处处留心,只是意不在此,不想节外生枝,而绝不是惧怕或是心虚。 恰在此时,汤茵大步跨了进来,直截了当道:“易儿已有妻房,不劳宫里费心。” 只见这个满脸堆着笑的嬷嬷全部神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像是干瘪的脂粉一点点从脸上碎裂开来。随即,她阴阳怪气地说道:“哟,这不是燕夫人嘛。有些年头没看见您出内宅了,瞧着还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就是岁月不饶人啊。” 汤茵却并不理会,只轻缓地将手上的佛珠退了下来,放在李嬷嬷手中。 然后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眸中射出凌厉而寒芒的视线。她在这个中年嬷嬷的周围四下打量了几个来回,直教她被盯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望着她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汤茵不动声色地坐下,就像是兀自叙述事实一般平静说道:“我的公公是荣远侯,婆婆是乔国公嫡女,我的丈夫是陛下亲自书诏追封的王侯,我的儿子是大梁骁骑将军。” 她这话说得干脆而利落,教那个原本有些趾高气扬的嬷嬷瞬间泄了气,明显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嬷嬷故作镇定道:“是是是,您是何许人也。只不过就算是身份尊崇,哪里还能矜贵得过咱们倾月公主,她” 话音未落,汤茵打断道:“她是圣上的掌上明珠,我们寻常人家供不起这么一尊大佛。况且我说得很清楚了,易儿有正妻在侧,绝无求娶之意。” 嬷嬷赶忙道:“夫人这话说的就不对了,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情。燕少将军年轻有为,要是能尚公主,那岂不是名副其实的乘龙快婿。” 汤茵道:“算了,我和你估计说不到一起去。不是要召易儿进宫吗?那就走,你在前面带路。” 嬷嬷登时就站了起来,将信将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也要去?” 汤茵甚至懒得多费唇舌,李嬷嬷紧接着说道:“夫人有一品诰命在身,莫说是皇城,便是紫宸殿也有资格进。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在夫人面前大呼小叫。” 李嬷嬷本就是不苟言笑的性格,那张脸平时瞧着就有些尖锐,此时带了些愠色更是显得格外具有威慑力。公里来的嬷嬷哪里还敢多言,灰头土脸地向燕啸天与乔芸施礼之后,一溜烟地匆匆跑了出去。 燕啸天与乔芸相视一笑,二人总算是恢复了几分晴色。 经过了这小半天的闹剧,燕啸天也不便久留于侯府,说话间就得赶回军营。他与燕云易打了个照面,只来得及嘱咐他道:“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军中还有些事情,我就不陪你去了。记住,凡事都要以朝廷为先。” 尽管从祖父的神情之中,燕云易能够看出为难与隐忍,只是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事事以大梁为先,以百姓的安危为重。 燕云易只得咬着牙应道:“是。” 他不敢问,如果梁成帝执意要将梁倾月嫁给他,而自己有心拒绝,算不算得上是抗旨不尊、以下犯上。而之所以不敢,正因为他担心燕啸天的答案让自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望着祖父有些沧桑却依然挺拔的背影,还有那满头的白发,燕云易忽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沉重的石头压住了一般。 直到汤茵的声音传来:“别看了,走。” 燕云易回过神来,只觉得有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自己,让他紧紧跟在汤茵的身后。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在马车上开口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汤茵的眼神之中闪现过一丝痛心,同时从他的神情之中,也忽然间意识到了这些年自己的逃避、自我欺骗以及偏执,是如何伤害着眼前这个亲身骨肉。 她凝视着燕云易这双与亡夫燕滨一模一样的双眼,温声道:“我没有在帮你,我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或许她说的没错,我居然忘了自己还是个母亲。” 第一百四十三章 借力打力(下) 沈亦清从前并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彻王梁铮,对他的印象也主要基于他一些跋扈的言行举止。即便那场千秋诞算得上是与他正面交锋,主角却主要是彻王妃周曼。 尤其是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经历了不少变故,她见过了太多人。以至于若不是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见到彻王,沈亦清几乎都要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可是显然后者并不是这么想的,从他明显要将沈亦清生吞活剥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他这些时日的积怨深重,绝不会轻易放过她。但是彻王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她的行为,哪怕是威胁、恫吓,就算是以言辞刺激的行径都没有。 这还是沈亦清第一次见到这么平静的彻王,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的暴戾。甚至从外貌看上去,他俊朗的眉眼和神情还透着几分正气。 沈亦清的心里却格外清楚,这不过是些暴风雨来临之前平静的假象。 尤其是彻王在前面带路,后面几个仆从逼近沈亦清,迫使她跟在彻王后面,一点点地沿着一条僻静漆黑的山涧小路向前走的时候,这样的感觉便愈发浓烈起来。 好在这种阴冷诡异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他们穿过了那条狭小的通道,转而踏入山谷一处极为隐秘的村落。 沿路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沈亦清却察觉到彻王的脚步凌乱,不着章法也不像是寻常走路的架势,似乎是刻意避开一些并不明显的机关。以防万一,她都一一模仿着他的动作,这才没有触发任何开关。 也难怪彻王在出洞口的时候,轻蔑地说了一句:“算你命大。” 沈亦清不禁回头望了眼那条深邃的甬道,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腾起来。无论这是什么地方,看来想要毫发无损地逃出生天,绝不会是件简单轻松的事情。 彻王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反倒终于有些欣喜地说道:“不过能够活下来是不是件幸事,可就不一定了。或许不久之后你就会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丧命在那些陷阱里。” 透过他极力遏制却依然盛满了怒火的眼神中,沈亦清并没有感到恐惧,反倒是涌现出一阵悲凉。她想起自己知悉周曼殒命的消息之时,除了错愕之外,更多的则是说不上来的落寞。 原来血肉之躯可以这么阴毒,也可以这么脆弱。 沈亦清道:“看来殿下真的很恨我,是为了彻王妃吗?” 话音未落,彻王突然抑制不住地暴怒而起,他单手狠狠地掐住沈亦清的脖子。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轻许多,稍稍用力就能凭空提起来。她的脖子也很纤细,自己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只要再多上一两分的气力,就能拧断。 而他非常乐意做这件事情,尤其是当他看见即便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沈亦清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的软弱或求饶之意。 彻王怒吼道:“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提起她!如果不是你设计陷害,她怎么会都是你的错,本王要你死无全尸!” 说话间,他的手上就要用力。而沈亦清根本没有任何自我挣脱的办法,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招架之力。只是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得冰冷而顽强,那是彻王最为厌恶的鄙视。 倘若不是有人在关键时刻投射出一颗石子,精准地击中了彻王的手腕,沈亦清将毫无疑问地命丧当场。 “咳咳咳” 随着彻王手腕吃痛,下意识地松开沈亦清。她猛地跌落在地,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就差这么分毫之间的瞬息,她总算是又捡回了一条命。 彻王警觉地抽出自己的手中剑,反手就向着攻击之人的位置投掷出去。 “叮嘭啪” 随着几声清脆的响动,他的暗器并没有产生任何伤害,瞬间被击落在地。 芸娘一改往日妩媚的神情,严肃而凌厉地质问道:“你疯了吗?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彻王的仆从赶忙冲出来吼叫道:“臭婆娘,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和我们王爷说话!” 他的话刚刚出口,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个极重的耳光,整个人都被打翻在地。可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有人从他面前经过,直到眼冒金星地踉跄着爬起来,才看清楚穆都哈儿的样貌。 其人刚想咒骂几句,就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然肿得如同核桃一般,满口都是鲜血,根本说不出任何话。 打狗也要看主人,穆都哈儿的举动的确惹得彻王有些不快。可不知为何,他却并没有出言阻止。 看在沈亦清眼里,她一时竟也不知道彻王为什么会认识芸娘,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只是从芸娘看似无意之中暼来的、漫不经心的眼神之中,沈亦清分明看见了转瞬即逝的一丝痛惜和担忧。 要不是这个时机来得过于巧妙,沈亦清都要觉得自己思觉失调。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她怀疑是来自于芸娘的声音,那么漏夜悄然潜入她身边,提醒她千万要小心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美艳动人的蛇蝎女子。 沈亦清越发觉得不理解,究竟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芸娘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道:“不需要我来提醒你,她的价值是什么?” 彻王不耐烦道:“本王自有打算。” 芸娘冷哼一声,嗤笑道:“打算?殿下的计划不会就是当街杀人,曝尸荒野,惊动大梁的官兵,直到这个地方也暴露人前罢。” 闻言,彻王本想辩解,可眼神从下属的面上扫过,见一个个的眼神躲闪,动作有些畏缩,顿时便明白了一切。他们只顾着张扬,却连方才被彻王清除在路边的北境士卒都没有打扫干净。 他刚想怒斥两句,可转念一想,怒气都转到了余光范围之中的沈亦清身上。 只见他有些粗暴地拎起沈亦清的衣领,将她整个人都提溜起来,就像是在处置什么孱弱的家禽或是物件。 芸娘并没有阻止他,可外表看起来越是不在意,内心越是涌起无人能知晓的波澜。皆因她注意到了彻王看似不经心的一个回眸,但凡她流露出分毫对沈亦清的关注,那么等待着她们的都将是万劫不复的险境。 彻王看起来是个行事轻狂的莽夫,实则暗藏心机,就算是宫中与他朝夕相对之人也不尽知。这也是为什么他的身边集聚了庸才与阿谀之辈,看起来庸碌无为。 可芸娘并不是普通人,大梁上下的每一个人、这些年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她都会反反复复仔细琢磨。长久以来,她甚至要比每个人都更了解他们自身。这也能解释为何极乐楼能够笼络大梁贵族的人心,没有人会拒绝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幻境。 早在彻王掺和进来,凭空加入洒金楼利益交互之中,芸娘便对他满是防备。她清楚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是个十足的武夫,下手从不留情。可骨子里却忠于朝廷,忠于自己的身份。如今能够撼动他,并且让他心甘情愿地弄脏自己的双手,恐怕绝不是为了简简单单的权势。 越是这样,他的一举一动才会显得更加危险,为原本就如履薄冰的局面带来些更为不确定的因素。 尤其是彻王与沈亦清之间的私怨,注定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只是芸娘属实没有想到他会做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出格得多,居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将她掳到寨子里。 要知道,这不是什么寻常的虎穴龙潭,除了是洒金楼最为关键的一处地下据点之外,同时也关乎它最根本的利益来源。虽则这里看起来是个平静的村寨,可是除了手无寸铁的女人、孩子,只剩下无尽的哭泣声与哀嚎。 彻王将沈亦清带过来,甚至不惜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整个村寨暴露在她面前,只会是处于一个简单的原因:她将绝不会有机会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任何外人。 而显然,在他的眼里,只有死人才能够永远地保存秘密。 当他将沈亦清拖进一旁的棚草屋之中,彻王的身后不知何时开始就跟上了几个面目狰狞的壮年男子。从他们习惯性将手搭在兵器的动作之中,芸娘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军中效力多年之人。 看来这些人才是彻王真正的心腹,之前的那些不过是障眼法。但凡方才芸娘贸然出手,恐怕已然成了这些人争相狙杀的目标。 可她眼前无暇顾及许多,当务之急是将沈亦清救出来。 于是芸娘稍稍向穆都哈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很快就消失在场院之中。 她眼神深邃地望向彻王几人所在的屋子,面沉如水地在心中反复思索着。幸也不幸,此时彻王出人意料的出现反倒解决了她最大的难题。原本洒金楼最新的任务是以沈亦清为诱饵,设计构陷燕云易。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芸娘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插手其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亦清任人鱼肉。 彻王梁铮的意气之举无形之中打破了芸娘的禁锢,反倒给了她在洒金楼的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的机会。 之所以她能有这样的底气,皆因彻王挑错了下手的地方。他可不会知道,这个村寨是芸娘操持了十余年的大本营。 在自己的主场之中,又怎会仍由他人为所欲为? —— 这都是两日之前,在京都城百里之外所发生的事情,燕云易自然一概不知。 眼下汤茵刚刚逼走了宫里派来传话的嬷嬷,便收拾了一身诰命夫人的装束,和燕云易一同乘车前往宫中。 平常燕云易都是骑马代步,也只有在陪同乔芸、汤茵等长辈的时候会出于孝心,与她们同乘马车而行。除此之外,便只有沈亦清有过此等待遇。 方才他实在忍不住,询问汤茵为何一反常态,甚至挺身而出,言辞间据理力争。她却说是沈亦清的话语让自己意识到,除了妻子之外,她还是一位母亲。 汤茵接着说道:“你这个媳妇,看着大大咧咧,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当然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高门望族出身,闺中的名声也不好。你知道什么是让我觉得最气恼的嘛,是那些写给殊儿的信笺,那些文字都是什么,简直就是又酸又涩” 说到激动之时,汤茵险些止不住地一股脑儿倾吐出来。只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下意识地看了看燕云易的神情,好在他没有任何的不悦,反倒眉眼之间平和而隐约带着些笑意。 汤茵自然不知道沈亦清与燕云易之间的秘密,更不会知晓沈亦清早就给他说过,她不是自己现在躯体所代表的那个人。 曾经他也有过怀疑,毕竟沈亦清所描述的事情太过于匪夷所思。可这些时日以来,他愈发觉得这有可能就是真的。尤其是当汤茵提起沈亦清在闺中之时心悦燕云殊,可是自己所熟悉的、现在的沈亦清却是对燕云殊没有任何男女之意。 不知为何,即便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燕云易念及此事便莫名觉得释然。 汤茵只以为他是出于礼貌不忍置喙,故此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道:“不过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几个月之前,那会儿她还在忻州城的时候,就开始给我写信。” 闻言,燕云易抬起头来,思绪猛烈翻涌。 忻州沈亦清在忻州的那会儿,他也在。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庆望楼中闹得很不愉快。而这样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万安,哪怕她是冒着重重危险给自己送来救命的兵符,也依然被他拒之千里。 他没有想到,那个时候开始,沈亦清就在给汤茵写信。可他同时也无比好奇,她会写些什么样的内容,信里会不会提起自己的名字。 汤茵像是知晓他的疑虑,却并没有打算和盘托出道:“她说了,这件事情不能让你知道,尤其是信中的内容。虽然我从未回信,也并没有答应她,但是总不至于就这么违背她的意思。”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易儿,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是个好姑娘。” 这话从汤茵的口中说出来,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教人觉得心中一阵温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故人重逢 紫宸宫中,大殿之上端坐着的正是满面和气的梁成帝。他的笑容看上去是这么得亲切,甚至远超于一个上位者对于自己心腹臣子可能会有的距离。 要是沈亦清此时在这里,一定会觉得多多少少有些虚伪。 不过此时在大殿之中站着的却是燕云易,显然他是不会对自己的君主有任何不敬或不臣之心。不仅是他,整个燕家世世代代所信奉的忠孝仁义,一贯如此。 也正是这个缘故,即便今日被宫中召见的原因他已然知道大概,并且有违自己的本心,可燕云易依旧得如同现在这般伫立在大殿正中央,等候梁成帝的差遣。 好在这次还有汤茵在侧,属实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梁成帝与万贵妃。 当他们看见汤茵一身诰命夫人的华服,周身雍容华贵的气派,可脸上依旧是一副清冷平淡的神情之时,万贵妃的脸上下意识地闪现过几分惊慌。 可下一秒,她便举止亲密热络地凑近汤茵,满脸堆着热情洋溢的笑容。 万贵妃道:“原来是姐姐来了,也不提早说一声,我好亲自去迎接。” 汤茵却并不吃这一套,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表现得得体大方。就连她拒绝万贵妃的方式也极有技巧,既不显得过于疏离,又明确了自己的态度,教人挑不出半点礼。 这些年来,万贵妃深受梁成帝宠爱。整个后宫之中,除了齐王的生母容妃地位独特,有着绝不会被撼动的尊崇之外,没有任何妃嫔宫眷不是唯万贵妃马首是瞻。虽说她是出了名的温和解意,对谁都是谦和有礼,但是多少因着她的盛宠,大都顺着她的意思,几乎没有人忤逆。 只是她忘了,这可是曾经与燕滨举案齐眉的女子,怎会是一般等闲之人。诚然,汤茵这些年深居简出,完全没有出现在任何宫宴或雅集之中,可昔日的盛况历历在目,她何曾不是人群之中最耀眼的那一颗明珠。 自从燕滨病逝之后,汤茵其人犹如明珠蒙尘,沉沦在大梦之中不愿苏醒,可这绝不代表着她从前的过往会不复存在。 十几载白驹过隙,她与万贵妃也算得上是故人。只不过彼时她们的身份对调,一个是声名煊赫的燕将军的夫人,一个则是大梁宫闱之中寂寂无名的官女子。 万贵妃的出身并不好,当初冒着难产的风险生下梁成帝的三皇子,却也依然只落得个不轻不重的嫔位。那时候她性格极为温驯,甚至算得上有些唯唯诺诺。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汤茵。 当时的汤茵还是英姿飒爽,行事果断、雷厉风行的性格,见到初为人母而又楚楚可怜,在宫闱之中时常被人欺负的万贵妃,自然而然地萌生出保护欲。正是在二人相处融洽的几年之中,万贵妃的身份地位也水涨船高。 一时间,整个京都城都知道她们是关系亲近的闺中密友。 直到她为梁成帝诞下他最疼爱的七公主梁倾月,一举成了后宫除皇后之外,位份最高的万贵妃。 后来便是阳山之役的溃不成军,幽云十二州被迫割让北凉,燕滨旧伤复发、英年早逝。接踵而至的打击将汤茵折磨得性格大变,一夜之间像是从人间蒸发一般,再无人亲眼见过她的境况。 而万贵妃则一朝一夕地坐稳了自己的位置,直至今日。 多年不见,不管是多么熟悉的人都难免疏远。尤其是她们一个在侯门宅院,一个是朱门深宫,如今形如陌路也没什么特别。 只有她们二人知道,自打那个汤茵为了燕滨的安危想要求见万贵妃,却被挡在宫门之外长跪不起的雨夜开始,一切就如同早已注定的宿命。 倘若不是沈亦清持之以恒的劝导,她如大梦方醒一般,为了燕云易乃至整个燕家,终于决心振作起来。或许汤茵直到此生咽气的那一天,都会是这十余年如一日的模样,如同一具早已随着亡夫离开的行尸走肉。 万贵妃的笑意有些局促地凝结在脸上,可这些年的日子她也并不是虚度而过。不过片刻的功夫,她便恢复了素来温婉轻柔的笑意。 眼前的燕夫人就这么风轻云淡地退到了一旁的客席上,于是万贵妃顺势请她坐下,自己则神情自若地回到梁成帝身旁的位置上,丝毫没有介怀。 汤茵的眼神没有片刻停留,就像是在对待一个未曾相识的陌生人。 梁成帝自然不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在燕云易身上。帝王之心难测,此刻虽则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可内心并非如此。他固然是器重这个一手提拔起来的骁骑将军,并且毫不怀疑他的能力,愿意将大梁安危交托在他身上。只是与此同时,也从未停止过对他的猜忌。 君王与臣子之间总是会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显然像是梁成帝这样疑心颇重的君主,不会给手握重兵之权的朝臣留有足够的空间。 随着这些年大梁的武力式微,梁成帝愈发倚重较为集中的几只兵力,其中以燕云骑为首。燕啸天是多朝元勋,家风严明,自动自发地恪守本分。不仅对外御敌,在朝廷之内也言听计从。 如此,梁成帝依然没有停止过暗中对荣远侯府乃至于整个燕家的敲打。这也是为何北凉入侵中原,燕啸天却在危难之际寸步未曾离开京都的主要原因之一。 依照原计划的话,如果长此以往,燕云骑以及燕云易应该都会依照梁成帝以及他背后梁筠的安排,成为大梁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这也能解释燕云易在遇见沈亦清之前,甚至于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为什么像是一块没有任何私人感情的木石。 只是就连梁筠都没有想到,梁倾月居然成了其中最令人意外的因素。 他同时低估了梁成帝对她的宠溺之情,已然到了一种近乎于失去理智的地步。 就在梁倾月以绝食表明心迹,以死相逼表示要下嫁给燕云易为侧室的那一刻,事情就被推向愈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梁成帝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他甚至下意识地用极为严厉的口吻斥责了梁倾月。用词和语气的凶狠让一旁止不住啜泣的万贵妃登时噤声,不敢多说一个字。要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他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梁倾月说过。 换做是以往,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温婉女儿,在这个时候一定会被吓得泪雨涟涟。只是这次从万安回来之后,梁倾月外表看起来分明依旧是那般模样,内在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其他多余的表情,面无表情地盯着梁成帝。其实梁倾月从来都不是她所看起来那般,像是个没有任何自我思想的傀儡,无论是性格的极度温驯,还是一国公主的金枝玉叶。 就在这寂静的片刻之间,不知道梁成帝是透过她平静无波的眼神看见了什么,原本的盛怒在顷刻间平息下去。 万贵妃斟酌在嘴边,用来劝慰梁成帝息怒的话语没有机会说出口。 梁成帝只是平静地说道:“好,朕去办。” 随后,他便明显有些落寞地离开了梁倾月的寝宫。他的背影是那样得沉重而萧索,如同承载着数不尽的负荷。 回到此时的紫宸殿之中,梁成帝望向燕云易的视线之中,投射的不免有些许锐利。他实在是无法不怀疑这个自小被自己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会不会是因为燕云易的刻意教唆。 他这么做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只是话说出口,梁成帝有意收敛道:“燕将军此行辛苦了,朕还没来得及好好犒劳你。说,想要什么赏赐?” 话音未落,汤茵登时警觉地望向梁成帝,就连万贵妃也下意识地捧起面前的茶盏,状似不经意地抿了两口茶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话里话外内有机锋。 如今北境燃起的战火尚未完全熄灭,中原各地又有不少人不知所踪。战事未平,内忧外患之下,区区护送皇嗣一事算得上是什么功劳。而盛名之下的无端封赏,又何尝不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没等燕云易开口,汤茵率先说道:“承蒙陛下厚爱,易儿实不敢当。于公,未有尺寸之功;于私,他连自己伉俪情深的妻子都丢在险地,至今未曾接回京都。别说是对国家社稷没什么贡献,对待自己的家人更是有罪。” 梁成帝笑了笑,不动声色道:“燕夫人这么说,是在怪罪朕不顾情理,强行召回骁骑将军?” 照理说,梁成帝这样的话语算不上是诘责,但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提点。意思是她说话之前得先想想前因后果,若是言语里带着怪罪燕云易的意思,那便是指桑骂槐地波及那个施令者,也就是梁成帝其人。 可汤茵不知是故意无视,还是懒得搭理他的那些言外之意,兀自说道:“或许是这些年在侯府里吃斋念佛的时间太久了,也可能是年纪大了,现在这个记性越来越不中用了,就连从前记得的事情也都忘了。我不是边疆将士,也不是朝野重臣,孰轻孰重、家国伟业一概不知。可有一点,我是他的母亲,所以他该怎么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第一件事就是对得起自己的家人。他的妻子不远千里跟着他颠沛流离,纵使千难万险也不离不弃。不管是为了什么人、什么事情,就这么将她丢在荒山野岭,我就是不能答应!” 她自始至终都在心平气和地娓娓道来,神态自若地凝视着梁成帝,没有半点躲闪或是紧张。 也许是这些年礼佛焚香成了习惯,纵使没有让她的内心真的四大皆空,起码也看清了一些从前无法洞悉的本质。比如再次见到这个大梁的当权者,这个让她的丈夫虽万死仍一往无前的君王,汤茵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不值得。 从前是她的公公、她的丈夫,现如今是她的两个儿子。眼前这个人榨取着他们的价值,凌驾在他们的身家性命之上。可他竟然还不满足,更是想要插手燕云易的婚事,强行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过往的这些年,她一直隐忍着,连带着将这种情绪传递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只因她心中深不见底的懊悔,还有一遍遍的自责。似乎当初若是自己收敛着情绪,顺从朝廷的意思,就不会有阳山之役的兵败如山倒,燕滨也不会 今日再见,汤茵却莫名感到释怀。过往执着的所有都不复存在,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燕家的错,从来都不是。 面对汤茵的回复,梁成帝并没有错愕或是尴尬的情绪,似乎在他的记忆里,她一贯都是这样的模样。甚至有这么片刻的功夫,他有种错觉,一切都还是记忆中那年的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物是人非,回过头来故人已逝,该继续的也仍旧得继续下去。 他先是好言安慰几句,每句都符合他作为一国之君该有的气势和态度。随后,终于转而进入正题。 其实汤茵的言辞之中,已经很清晰地表明了她对沈亦清的认可,也就从侧面堵住了梁成帝可能会挑起的话题。 可一个君王要下达的指令,其实可以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梁成帝微微顿了顿道:“易儿,你护送月儿回京都这一路,彼此相处得如何?” 燕云易恭敬道:“臣不过尽力而为。” 万贵妃笑着道:“燕将军不必如此拘谨,今日就咱们几个闭门小叙,说得也都是家里人之间的闲话。陛下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们月儿怎么样?” 汤茵随即道:“这个事情他说了不算。” 万贵妃只得迎着笑道:“姐姐这话说的,娶妻之事他说了不算,谁说了算?你可不行啊,易儿都这么大了,得有自己的主意。” 汤茵道:“他已娶妻,既然是有家室的人,添丁进口自然是妻子说的才作数。” 万贵妃点头道:“此言极是,只是燕少夫人不是不在此处?” 汤茵道:“那就从长计议。” 万贵妃笑了笑,刻意顿了顿道:“燕夫人,不如再想想?” 正当汤茵站起身来,将要据理力争,随时可能不欢而散之时,有个极为意外的沙哑声音从大殿正门传来。 “你们是说什么事情要问我来着?” 第一百四十五章 紫宸殿 燕云易很难形容,在他见到沈亦清的那个刹那,心中所涌现的是难以抑制的紧张还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他的眼眸之中闪现出一种近乎于明媚的光亮,足以扫平连日以来的一切阴霾。 可沈亦清却好似不认得燕云易一般,迎面与他擦肩而过,可就连视线都没有哪怕片刻的交汇。 他微微抬起了想要伸出去拉住她的手莫名悬在半空之中,隐约有种不可名状的失落。 沈亦清并非孤身一人前来,她的前面是步履从容、身段款款而来的容妃。同行的还有神色匆匆的齐王。从他的脸色上能够清晰地看得出来,走进紫宸殿的这一路并不会太顺畅。 几乎是在看见容妃的那个瞬间,万贵妃下意识地要站起身来,随后赶忙装作是在整理裙裾,遮掩而过。 可能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但这恰恰能反映出万贵妃还是打心眼里对容妃存有忌惮之意。 毕竟容妃孟栖凤是出身南唐望族的大家闺秀,后宫前朝都好,不管是妃位还是皇子的地位,她所拥有的都毫不费力,如同唾手可得一般。 万贵妃很清楚,容妃不争,却并不是不能争。 只是让万贵妃感到诧异的是,容妃素来不关心任何外界琐事,就连后宫之中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也不过问,为何会对沈亦清的事情这么上心。 之前是千秋诞,而今是梁倾月的婚事,桩桩件件都因为过于巧合而显得有些蹊跷。而早前太后诞辰的意外折损了彻王妃,甚至牵连她的母家,的确对于彻王梁铮造成各方面极重的打击。 这不禁让多心之人浮想联翩,毕竟容妃的亲生儿子齐王与彻王年纪相当。 眼前容妃的身影未至,梁成帝已然起身相迎。 梁成帝道:“你怎么来了?” 他的神情看似带着些威严之意,却并没有任何威慑力。纵使是外人也能看得出来,梁成帝对待容妃的自然与亲密。 容妃笑着毫不在意地说道:“陛下这话说的,倒让臣妾听不懂了。莫不是,这紫宸殿臣妾来不得?若真是如此,臣妾这就打道回府。” 说罢,她便转身作势要走。梁成帝想要阻拦,同时又顾及这是在众人面前,只得轻咳两声以作警示。 容妃也不扭捏,知道梁成帝的意思,故此只是宛然笑了笑。 她继续说道:“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待臣妾细细与您解释。不过既然燕少夫人已经来了,也是难得的机会,不如趁此机会把话说清楚,免得日后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容妃神情从容地望着万贵妃,却并没有多少征求她意见的意思。 闻言,梁成帝并未直接回应,明显有些犹豫。 即便容妃所言合情合理,可他还是不免有些偏心梁倾月,故此几番踌躇。 汤茵见状,径直站起身来,向着沈亦清的方向走去。 她对沈亦清的态度已然成了京都城中公开的秘密,众所周知荣远侯府的燕夫人要求极高,并不是很喜欢沈亦清这个声名狼藉的新妇。 因此当她与沈亦清对视之时,第一个表现得有些紧张的反倒是燕云易。 潜意识里,他很担心自己的母亲与沈亦清之间会迸发出难以预料的火花。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可能发生的冲突并没有如期而至。汤茵缓步走上前,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温温柔柔地拥抱住了沈亦清。 就连沈亦清自己都觉得分外意外,双手有些无措地垂了下来,不知道该做什么表示。 不过她现在的状态的确算不上良好,除却一脸的憔悴与疲惫之余,眼眶下面乌青的颜色充分体现出这些日子所经历的颠沛流离。 尤其是沈亦清的一双眼睛,并没有一如往常地闪现出活力与灵动的神采。眼眸之中浮现的几抹落寞与悲凉,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与底色。 或许只有真正经历过极致悲痛的人,才能在第一时间感知到别人细致微末的伤痛情绪。 此时的汤茵不再是那个满身戾气、极难相与的长辈,纵使不发一言,却在最恰到好处的契机给了沈亦清所最需要的安慰。 而眼前的这番景象,甚至不需要在场的任何人多说任何话,一切都已经不言而喻。 梁成帝与万贵妃的话语被莫名堵在嗓子里,根本找不到机会开口。 燕云易望着沈亦清此时极尽落寞的模样,不自觉地涌现出极强的痛心之感。在他的印象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都总能够联想到事情更积极的一面。纵使是被人嘲笑、讽刺、打击,都绝不会表现出任何的负面情绪。 他以为这都只是源于传闻之中自己与梁倾月子虚乌有的情愫,故此心中对大梁皇室的排斥之感又多了几重。 梁成帝本想在说些什么,容妃却在他耳畔悄声提醒道:“陛下可还记得,前不久博文斋的孙老先生被掳走一事?” 他的神情微凛,显然是想起一时情急之下,怎么能忘记这件要事。 容妃接着说道:“对方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用燕少夫人作为交换,她也险些命丧歹人之手。要不是谭掌司将人护送回来,恐怕没人能给燕家一个交代。既然如此,臣妾觉得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毕竟北境的战事还需要交给得力之人去平定,您说呢?” 三言两语之间,她状似不经意地向梁成帝解释清楚了,为何自己在深宫之中能给知晓就连梁成帝都还没得到的消息。 与此同时,容妃的言外之意是提醒梁成帝,与梁倾月个人相比,国家社稷为重。 从前沈亦清或许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是经过此事,她也算是多多少少对大梁有所贡献。尤其是凭借博文斋在天下清流之中独特的地位,还有沈亦清作为孙婧唯一遗留在这个世上的女儿,在整个孙家的位置。 虽说梁成帝全然不需要在乎别人的想法,可是于情于理总不能丝毫不顾及沈亦清的感受,强行将梁倾月插在她与燕云易之间。 更重要的是,燕云骑如今仍然是大梁所倚重的一支劲旅。北境的闹剧终归是该要收场了,拖得越久,对于大梁朝廷来说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倘若燕啸天必须留在京都城中,那么燕云易就必须全心全意地效力朝廷。 人心不可失,这对于上位者而言,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必须奉为圭臬的准则。 闻言,梁成帝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一圈,最终将视线停留在容妃带着微微笑意的脸上。随后,他展现出一种充满了信任与欣喜的神情。看得出来,他对于容妃的宠信绝不仅仅因为她的身世煊赫,更是在于她总是能在关键的时候给出最恰到好处的提醒。 高门大家出来的女子,无论是见识谈吐还是耳濡目染的熏陶,都决定了看待事物的深度与广度。而这恰恰是梁成帝作为一国之君所看中,并且极为欣赏的品质。 于是,他不疾不徐地走回自己的王座,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即便万贵妃的神情满是疑惑,言语之中也带着些引导的意味,梁成帝自此并未再提起半句有关于梁倾月的话题。 很快,万贵妃便意识到,原本今日的排布将只能搁浅。 于是她与周围众人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之后,便只能略显局促地笑了笑。 整个过程之中,汤茵都满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明显有些反常。她的关注点都放在了沈亦清腰间别着的那块玉璜之上。 即便汤茵极力隐忍,没有表露出思绪的压抑与内心的澎湃,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有意无意地望向沈亦清的方向。 汤茵只希望这场无趣的交谈可以早些结束,显然她与风尘仆仆赶来的沈亦清之间,还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好好聊清楚。 还是齐王先开口道:“父王,我去送送他们。” 随后,梁成帝只能顺势点了点头,目送着燕云易、汤茵与沈亦清几人退出去。 空空荡荡的紫宸殿中,一时间沉寂得有些清冷。 梁成帝无奈地苦笑两声,说道:“事已至此,朕该怎么向月儿解释呢?” 万贵妃道:“恕臣妾斗胆,臣妾以为,陛下就是太过于宠溺月儿,什么都由着她的性子来。要臣妾说,这次咱们就不按照她的心意。她都这么大了,也该懂事了。” 梁成帝道:“爱妃,不要说气话。月儿平日里机敏乖巧,总不能一概而论。” 容妃道:“万贵妃实在是过谦了,七公主温婉可人,哪里有娇宠出来的毛病。依本宫所见,七公主的脾气秉性倒是像极了一个人,是什么人来着” 她状若深思的模样,却莫名让万贵妃紧张起来,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 不仅如此,连梁成帝的神情也忽然变得晦暗,眼神中透着些深沉。 过了片刻,容妃忽然说道:“是了,我想起来了!” 随即万贵妃仓皇的神情尽收眼底,就像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暴露人前。 梁成帝道:“什么人?” 他的脸上流露出面沉如水的神色,很难不让人关注。而容妃只是静静地扫了两眼,表面上看着不动声色,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意。 容妃道:“当然是太后啊!你们不觉得嘛,七公主的言谈气度,都颇有几分母后的风韵。” 话音未落,万贵妃几不可闻地幽幽叹了口气,像是卸下重负一般。 梁成帝也略微顿了顿,随即无缝切换成了笑意道:“哈哈哈,爱妃所言极是。你要是没这么说起,朕还真不会往这个方面去想。如今想来,倒的确有几分相似。” 万贵妃笑着附和道:“还是容妃娘娘会夸人,咱们月儿哪里有资格与母后相提并论。陛下,臣妾还是那句话,这次的事情您可千万不能再有着月儿的性子了。” 梁成帝道:“好好好,都依你们的意思。你们也都看到了,朕虽贵为一国之君,行事所为哪有一件是能依着自己的性子来。万贵妃,你得好好和月儿说说朕的为难,让她也能体谅体谅才好。” 万贵妃巧笑嫣然地握了握梁成帝的手道:“陛下这是哪里话,她是你的女儿,怎能不顾念自己父王。小孩子就是一时意气,过一阵子就好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容妃平静地站在一旁,像是个局外人一般看着万贵妃怎么与梁成帝周旋。只见万贵妃的眼波流转,声音轻柔温和,眉宇之间的百转千回的确让人很难挪开眼。 她并没有打扰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望着,思绪却飘到极遥远的地方。 宫门外,齐王还想再多送一程,却被燕云易阻拦。 燕云易道:“殿下请回。” 齐王道:“没事,不差这点功夫。” 汤茵道:“齐王殿下还是回去罢。人言可畏,断没有一个皇子相送的道理。” 她言尽于此,随后又是那副沉寂而刻意疏远的模样,让齐王不得不退让。他与燕云易之间自是不必多言,只是眼神不经意地停留在沈亦清的脸上,忍不住迟疑了片刻。 这是齐王与沈亦清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遇,这个女子眼神中的倔强、坚毅让他觉得历历在目。可此时那双星辰一般的眼眸之中,光芒褪去,只留下一种不可名状的哀伤,更让人觉得特别。 可这里毕竟是宫门前,人多眼杂,齐王只得恭敬施礼之后,与几人分开。 沈亦清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多明显起伏的情绪,无论是没有任何征兆地出现在容妃寝殿之中,还是在紫宸殿外听见几人的交谈,又或是汤茵紧紧抱住自己。 她像是一条脱离了水域太久的游鱼,失去了任何生命力,却又像是熟悉了那种隔绝氧气的真空环境,神情举止都变得不属于自己。 沈亦清猛地抬起头,逆着阳光望见大梁皇宫高耸着的屋檐。那块朱漆赤金的匾额,从来没有这般让她觉得刺眼。 “芸娘,你看,我回来了” 她在心中默念的名字与话语没有任何的声音,自然也得不到回应。 准确来说,这个能够给她回应的人,这辈子都不会给出任何的音讯。 回荣远侯府的马车上,沈亦清机械地眨着自己的眼睛,甚至没有丝毫偏过头来望一眼燕云易的想法。 形同陌路,原来就是这样的画面。 第一百四十六章 如临深渊 眼见马车距离皇宫越来越远,汤茵实在有些按捺不住,率先开口。 汤茵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玉璜,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沈亦清神情平静道:“夫人还认得出来它的主人是谁吗?” 说着,她把淡黄色的玉璜从腰间解了下来,捧在手心递到汤茵面前。沈亦清目不转睛地留意着汤茵此时极为复杂的神情,还有她带着些颤抖缓缓伸出的手。 汤茵的指尖触碰到冰凉如水的玉璜,整个人就像被固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燕云易自然不知道她们意有所指的背后是什么隐秘的内情,只是他此时更在意的反倒是沈亦清。 他试图表现得足够平和,可还是不免有些急切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闻言,沈亦清的态度算不上温和,只是言语有些淡漠地回应道:“将军是不是很不想见到我,还是觉得今日我的出现破坏了你的好事?” 燕云易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沈亦清道:“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意思,你也不用对着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做任何解释。只不过,我希望你也不要误会。今日之举不是为了你,纯粹是为了完成一个故人所托。我很愿意成人之美,也诚心恭祝你与梁倾月能够永结同心。” 说话的时候,沈亦清的眼神依旧只是注视着汤茵止不住摩挲着玉璜的模样,甚至没有侧过头来与燕云易有过哪怕片刻的视线交汇。 能看得出来,沈亦清的情绪极差,说起话来的语速与口吻有着明显咄咄逼人的架势。 燕云易知道,现在不管自己说些什么,她都未必能听得进去。他想着来日方长,有些误会总能解得开。 恰在此时,汤茵观察到玉璜内侧有些已然干涸的血迹,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而来。 她赶忙问道:“她现在人在哪里?是不是遭遇什么不测?” 沈亦清满是安慰地说道:“夫人,您先冷静一下。我可以慢慢向您解释,事情不是您想得那样” 汤茵道:“你就实话实说!我还有什么是经受不起的,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望着她看似坚强,但是已然明显慌乱的眼神,沈亦清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就算能够隐瞒一时,她终究也会知道真相。长痛不如短痛,更何况只有她本人能够决定什么是对自己更合适的选择。 沈亦清道:“是,芸娘已经不在了。” 随后,整个车驾之中都持续了一段极为漫长的沉寂。外界的喧嚣与车轱辘的规律响动声好像离得很远,这个密闭的环境之中只留下与世隔绝的压抑气氛。 “停车!” 忽然间,汤茵高喊一声。车夫不敢忤逆,赶忙紧急将马车刹停下来。 汤茵二话不说,用手提着自己的裙裾,兀自跳下马车,朝着东南方向快步疾走而去。燕云易与沈亦清根本来不及阻拦,只得紧紧地跟在身后追了上去。 半路上,沈亦清没有站稳,踉踉跄跄险些跌倒,燕云易赶忙及时扶稳她的身形。 无意之中,燕云易看见她的手腕隐约有些伤痕。 沈亦清赶忙将手缩了回来,礼貌而有些疏远地说道:“谢谢,不劳烦将军。” 说完,她便急着抽身要走。燕云易眼疾手快,稍稍侧身挡住她,趁机将她的衣袖向下拉了几寸。随后映入眼帘的,便是触目惊心的数条鞭痕,有不少还沾着血,微微有些红肿。 他满是错愕与难以置信地望着沈亦清,可她的脸上只有冰冷而淡漠的神情,却在无意之中避开了燕云易的眼神。 燕云易不死心,顺势又查看了她左手的伤势,除了同样明显的痕迹之外,还有左手腕上那处反复愈合的创伤。它的存在就是一种提醒,纵使不会感同身受,却也足够让燕云易几乎能够想象到她自进入侯府以来的一切不愉快境遇。 燕云易沉声道:“是谁?” 他的预期之中除了愤怒,还有几分痛心与关切。沈亦清不免有些动容,可理智告诉她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尤其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纠缠。 沈亦清道:“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燕夫人已经走远了,你要是再不追就赶不上了。” 她尽可能毫无波澜地直视着燕云易的双眼,内心反复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就当他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果然,燕云易迟疑片刻,即便有些不舍与犹豫,还是沿着汤茵的踪迹跟了上去。 望着他的背影,沈亦清反倒有些释怀,不自觉地长吁一口气。 她被关在小黑屋之中的短短几个时辰里,被威胁、被毒打,甚至于彻王穷尽自己的想象力,试图逼迫沈亦清屈服的时候,她都没有太多的情绪。 不过是肉体的疼痛,与这段时间以来遭受的每一次,又能有什么不同? 直到彻王无意之中提起燕云易与梁倾月,即便话语之中是对这个亲妹妹的嫉妒和不屑,纵使有关于燕云易的话语也是极尽鄙夷。可是越是如此,越是生动形象地描述出他们之间的亲密与适合。 沈亦清说不上自己是怎样的感觉,就像是并未开刃的钝器,正在一点点地深入自己的心脏。 没有剧烈的疼痛,没有任何的伤口,可就是让她觉得无力而有些绝望。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远没有想象中得坚强,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燕云易的一举一动都已经成了她会情不自禁关注的重点。 也许是彻王察觉到了沈亦清的变化,又或者他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在他的描述之中,一切都发生在护送梁倾月回到京都城的路上。 二人本就是青梅竹马,有着自幼相识的情分。早在千秋诞第一次见到梁倾月的时候,沈亦清就不免惊叹于她出尘脱俗的韵味以及极尽细腻的言谈举止。只不过,梁倾月身在皇家,而燕家既为朝中重臣,燕云易有心回避这与皇室攀亲的殊荣。 沈亦清不是没有想过,也许梁倾月才是更适合站在燕云易身边的那个人。 只是真的从别人的口中听见这个消息,当自己身处危难之中,却得知燕云易将不日迎娶梁倾月之时,沈亦清从没有像这般失落消沉。 她的脑海中闪回着他们在清泉湾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燕云易离她那么近,仿佛彼此都能够清晰地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只不过,是什么时候开始让她觉得失望的呢? 或许是他选择护送梁倾月,任由沈亦清消失在视线范围之中。也有可能更早一些,在梁倾月千里迢迢寻了过来,伏在燕云易肩上哭泣之时。 即便如此,这也没什么,沈亦清总不至于敏感而脆弱到了捕风捉影的地步。真正让她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反倒是往后一连串的变故。 彻王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厉害?” 沈亦清忍着痛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彻王冷笑道:“不不不,你很清楚本王在说什么。你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象征着正义、不畏强权,甚至可能觉得你的那点小聪明屡试不爽。沈亦清啊沈亦清,本王该怎么说才好呢想到了,你可真是个本王求之不得的宝贝。” 望着他极尽戏谑的语气,沈亦清并不感到意外。 自从彻王妃殁了,梁铮与沈亦清之间就结下了难以化解的仇怨。他越是对周曼心怀歉疚与不舍,就越是会将这些难以割舍的情绪转化为对沈亦清的报复。 沈亦清顿了顿,平静地挑衅道:“你要是觉得是我害死了彻王妃,想要替她报仇,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堂堂彻王殿下,连这点子小心思都得藏着掖着,算什么男人?不过我告诉你,周曼会有这样的下场,纯粹是她咎由自取,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凡她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没有陷害我的心思,根本不会引火烧身,最终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住嘴!” 彻王像是失了控一般,狠狠地扇了沈亦清两个巴掌。正当他扬起硕大的手掌,要劈头盖脸对着沈亦清打下来的时候,他望见沈亦清没有任何惊恐的眼神,忽然停滞了动作。 只见彻王深呼吸了片刻,终于调匀了自己的呼吸,随后动作慵懒地搬了把椅子,坐在被吊起来的沈亦清对面。 他不急反笑地说道:“激将法。你不会以为,就凭你的三言两语,就足够触怒本王,然后一时冲动对你痛下杀手?你真的有这么天真吗?不会!” 沈亦清含糊了一口血沫,“啐”的一声吐在了地上,双颊登时多了两个红肿的掌印。不得不说,彻王下手极重,或许生杀予夺就在他方才的一念之间。 可他说的也没错,沈亦清的确是抱着必死之心。自从进了这个偏远的小村落,隐约望见这里关押着的妇女幼童,还有那一双双怯生生的眼神,她就知道自己基本没有什么希望逃脱。 显然彻王并没有成全她玉碎的打算,可很快她就知道是为了什么。 彻王接着说道:“你觉得燕云易对你怎么样?” 沈亦清并没有回答,只是不同于之前那些她根本不屑于回应的问题,这次她的确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彻王并没有打算等候她的反馈,自顾自地说道:“本王把你半路劫掠过来,吓着你了。不过,你应该猜不到原本那些人是要把你送去哪里。” 沈亦清冷笑道:“送去哪里也比对着你要好得多。” 彻王道:“是北凉。” 闻言,沈亦清的神情明显有些细微的变化。倒不是出于惊慌,更多的反而是不解。这些人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将她送到北凉那个毫不相关的地方,她至今都对萧念这个如猛虎恶狼一般人物记忆犹新,谈不上有几分好印象。 彻王接着说道:“别想了,本王料你也想不明白。其实像你这样的女子,放眼整个京都城一抓一大把,姿色相貌都是下乘,既无才学也无才情。本王真的很怀疑,燕云易真的会看上你吗?” 沈亦清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毫不示弱地反击道:“说别人之前劝你先照照镜子,就像你这样品德有缺的男人,你觉得我会在意你的看法吗?” 彻王道:“不怕实话告诉你,你这条性命是死是活根本没人在乎,他们要把你送去北凉只是用作诱饵而已。” 沈亦清愣了愣,不免笑着自言自语道:“诱饵?连你刚刚都说了,没人在意我的死活,你也劝劝那些‘他们’不要抱着无谓的幻想。” 彻王点点头,神情阴鸷地说道:“那群人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虫蚁罢了。不过让他们玩一玩也不是坏事,万一燕云易的确像那个老东西说的,心甘情愿地为了你去北凉,对本王来说能有什么坏处?” 这是沈亦清第一次觉得彻王有着这么强烈的压迫感,就在他一点点靠近的时候,就连周围的气压也变得低沉许多。 彻王道:“怎么,还没开始就觉得难受了?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都给燕云易招惹了多少麻烦。” 他桩桩件件将沈亦清嫁进荣远侯府以来,燕云易所沾惹的大大小小每一件事情都如数家珍一般细细说出来。大到欺君之罪,小到身受重伤,就算不是由沈亦清直接导致的,却都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直到这一刻,沈亦清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些自己将莽撞误以为是英勇的画面。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对燕云易有丝毫的埋怨。 彻王居高临下地捏起她的下巴,冷声道:“其实本王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让你毫发无伤地留在燕云易身边,才是对他,对整个燕云骑最大的打击。” 身上的疼痛袭来,沈亦清忽然觉得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整个人都软绵绵地向下坠落。昏昏沉沉之际,她甚至隐约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思绪正游离出这具身体,像是要飘向更遥远的、那个并不陌生的时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废墟之上 汤茵似乎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她的神情仓皇,动作有些踉踉跄跄。沿路她都扶着墙壁,即便如此都隐隐有些摇摇欲坠一般。 穿过了曲折回廊的几条街巷,汤茵终于出现在一处早已荒凉废弃的宅院门前。 院门口杂草丛生,整个宅院都残留着被大火焚烧过焦黑痕迹。匾额已然断裂成了两截,残余下的痕迹有些模糊,依稀能看清一个“秦”字。 莫说是沈亦清本身就对京都城没什么认知,也从未真正遍览,没见过实属正常,就连燕云易也对这处“秦府”毫无印象。确切来说,当朝官员中稍有些身份地位的也没几个姓“秦”。 汤茵没指望他们这些后生能知道,只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许久没来了,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 燕云易只道这是她曾几何时的故人,沈亦清神情悲痛道:“这里难道就是” 她欲言又止,汤茵却顺势说道:“她有没有给你说过自己的家世?” 沈亦清摇了摇头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在极乐楼。我只知道芸娘是她的化名,而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够替燕将军找寻当年遇害的真相。即便到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只留给我这个玉璜。她还说,只要你见到这个物件,就全都明白了。” 汤茵只感觉自己心上长长久久地插着一把刀,虽然看不见,但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它带来的极致锥心的疼痛。沈亦清的话语传来,好像无形之中有人将那把刀从她的身体里拔了出来,那些从未愈合的伤疤被牵连着血肉撕扯开来。 她紧紧地攥着玉璜,提起自己及地的裙裾,喃喃自语道:“原来她现在叫芸娘。” 沈亦清道:“大家都这么称呼她。” 汤茵点点头,并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这里是她从前住在京都城时的宅邸。你别看现在瞧着像是废墟,从前秦府在整个大梁都是数得上名号的高门大族。” 燕云易道:“为什么连我也没有任何印象。” 汤茵道:“那是因为秦大人帮了不该帮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株连家人。人进了典刑司之后,就再没有出来。” 沈亦清问道:“他们是得罪了朝廷?” 汤茵摇摇头道:“对外都说是秦大人畏罪自尽,同入狱的还有他的独子,被打得只剩下半条人命,没过多久就过世了。其实这桩案件说大不大,所以并没有牵连妻房。只是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阵邪火,在一个夏日的夜晚点燃了整个秦府。府里素来勤俭,没有多少下人仆从,火势又来得极其迅猛,烧了整整一日一夜,直到官府从里面扒出来几具焦黑的尸体。” 待到她说完,沈亦清与燕云易只能保持着沉默,甚至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作为回应。 汤茵冷笑两声,咬着牙道:“是不是听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堂堂朝中重臣,从被捕入狱到家破人亡,居然只需要一个月都不到的功夫。可笑的是,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够把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尽数抹去。你说,这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从她的悲痛与愤怒之中,沈亦清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汤茵内心深处所经历过的绝望与无助。 想起芸娘临终之时对她的嘱托,沈亦清隐约知道这些都与十几年前的那场与北凉的战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怎样的怨恨与不甘,才能逼着她十余年如一日地潜伏在洒金楼之中,将自己的一切都变成交易的筹码,拼死也要捅破几分光亮。 时间往前划拨到沈亦清被彻王囚禁在黑屋之中,就像是引颈待戮的猎物,头顶上悬着一把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她很清楚彻王想要从自己这里获取什么,是惊慌交错之间的乞求,是卑微而甘愿放弃自己的尊严,甚至于是将她作为诱饵设下谋害燕云易的陷阱凡此种种,她都绝不会让他得逞。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亦清冷漠而平静的神情正在一点点激怒彻王,直到他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彻王从她的眼神里终于明白一件事情,沈亦清的坚决从来都是因为她最自己的不屑与鄙夷。而这种情绪,恰恰是他所最不能够容忍的,于是杀心顿起也只是在一瞬之间。 沈亦清知道他有着狼子野心,也明白那些看似愚不可及的时刻,只是彻王的一种伪装和掩饰。只是真正见到他在三两个招式之间极快地抽刀出鞘,并且在刀鞘没有落下之前,已然将刀锋对准自己的喉咙,却是另外一种感受。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慌,而是有些担忧。若是彻王的实力只展示了十之一二,那么他日与燕云易对垒之时,恐怕难免是场焦灼的硬仗。 即便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沈亦清居然只是惋惜没有早些认清他的蛰伏。 不过也只是瞬息之间的迟疑,随着脖颈之间的冰凉转为隐隐的刺痛,沈亦清越发清晰地感觉到死亡与无边的黑暗笼罩过来。 随后便是先前的回忆之中,她突如其来的晕厥。 在沈亦清毫无征兆的昏迷之中,彻王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她,正当手起刀落想要了结她的性命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他的动作有些许停顿,可那种异常的响动很快就停止下来,甚至会让人觉得方才近乎于喊叫的声音是种错觉。恰在此时,随着“叮当”一声,彻王手握的长刀猛烈地震颤了几下。 彻王动作敏捷,登时就抛起长刀,换了只手握紧刀把。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向着房梁上某一处隐秘的位置掷去一片通体透亮的燕尾镖,随后一个人影闪现而过,稳稳地停在他的面前。 与此同时,捆绑着沈亦清的绳索不知何时被人割断,她整个人滑落瘫倒在地,进而也随之脱离了彻王的掌控范围。 芸娘伸手一把将她拉进自己身边,简单地确认过人没什么大碍之后,这才稍稍定下心来将她安置在角落里。只是她的神情隐隐带着几分哀伤,仿佛这里躺着的并不是沈亦清的身体,而是些让她值得留恋不舍的一切。 或许那个时候,她便已经预料到了将会发生的一切,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后悔过十几年前迫于无奈的每一个决定。 可她也很清楚,随着洒金楼对自己的疑心愈发严重,路走到这一步,早晚都会有个终点。而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她实在是太累了,接下来的未竟之志就只能交给他们这些年轻人去完成。至于结果如何,就只能看天意而为。 彻王不悦地蹙起眉头道:“怎么又是你,想多管闲事吗?” 芸娘并未像是往常一般温言斡旋,就连嗓音都变得清澈而愤怒道:“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撒野。” 彻王道:“本王要做什么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区区一个下九流,识趣一点就赶紧滚,省得白白搭进来一条性命。” 芸娘并未说话,甚至懒得抬眼看向他,却是神情复杂地望着沈亦清。 随着“咚”一声,彻王的身体重重地倒下,任何的威胁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芸娘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对着推门而入的穆都哈儿说道:“都安排妥当了吗?” 穆都哈儿的神情明显有些犹豫,却只能咬着牙道:“是。芸姐,你让我留下来,我” 话音未落,芸娘却好似充耳不闻一般,径直打断了她,指了指倒地不醒的彻王道:“把这个人送回去,我不想再看见他。” 穆都哈儿沉声应了声“是”,随后还是忍不住地说道:“芸姐,我” 显然芸娘并没有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兀自继续安排道:“你把她带走,一定要亲自护送到安全的地方。” 说话间,她将沈亦清扶起,隐约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穆都哈儿将她半扛在自己的肩上,芸娘接着嘱咐道:“我给她用了几分迷香,虽然分量不多,却还是最好用些清水擦拭几遍额头,醒来会没那么难受。” 穆都哈儿终于难以忍受地说道:“姐,你让我留下来,你一个人真的不行!” 芸娘不以为然道:“哦?” 穆都哈儿神情焦急道:“他们安插在这里的探子被咱们灭了口,没有人及时回去禀报消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里的异样。” 芸娘不仅没有丝毫的紧张,反倒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神情波澜不惊。 她越是这般,穆都哈儿越是担忧,情绪近乎于激动地喊道:“要是让他们知道你放走了那些女人和孩子,你会没命的!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出事!” 片刻之后,芸娘只是悠然叹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穆都,自打你来我身边,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穆都哈儿道:“已经十三年了。” 芸娘道:“是嘛,居然已经这么久了。” 穆都哈儿焦急地说道:“姐,时间不多了,有什么等来日再说,快走!” 芸娘却置身事外一般说道:“穆都,对不起,你是个好孩子。忘记我以前教给你的一切,今后我不在你身边,也要照顾好自己。” 她一边温和地说着,一边靠近穆都哈儿的身边。 芸娘的眼神是那么得轻柔,对待她的态度带着些慈爱与关切,她的指尖轻轻从穆都哈儿的面部轮廓上轻抚过去。 就在穆都哈儿放下一切防备,有所迟疑的瞬间,芸娘在瞬息之间从指缝中取出一根银针,轻轻在她的后颈穴位处刺入。 穆都哈儿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头脑一阵眩晕,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芸娘所为,神情满是悲痛与不舍。可她连任何的话语都没有机会说出口,便瘫倒了下去。 芸娘道:“本以为还有些时间,没想到来得比我预想得快得多。出来?” 她将沈亦清与穆都哈儿移在一旁相对隐蔽安全的位置,随后就有不少黑衣人从不知何处的角落之中跳了出来。 芸娘很了解洒金楼的习惯,开场总是些年轻的后生或是小喽啰,随后便是洒金楼所豢养的刺客,若是这两批都能够坚持下来,便会是这次带队的头目。 这么多年在刀尖舔血的日子并不是白过的,虽算不上以一敌十,芸娘却也并不会在这些人面前落了下风。 双方都焦着地拼杀了一阵子,芸娘总算是杀退了那些陆续涌来的杀手。可惜留给她喘息的时间并不长,洒金楼顶尖高手很快就现身在前。 原以为会是严其或是那个从不露面的神秘人,没想到来的却是个芸娘素未谋面的女人。她的衣着简朴,隐约透着几分清雅和圣洁,丝毫不像能够取人性命。 芸娘上下打量,但还是丝毫没有印象,洒金楼何时有这么一个人。 “我早就说过,你这个女人信不过。男人啊,就是犯贱,一看见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他们哪里会晓得,越是美艳的女人,越有机会毒如蛇蝎。” 对面的女人朱唇轻启,说起话来的模样倨傲而透着几分不通人情的冰冷。 芸娘平静地说道:“我从未见过你。” 女人先是反问道:“是吗?” 随后,她发出一串诡异而邪魅的笑声道:“秦姑娘,怎的如此健忘?我们可是老相识了,不记得了吗?那就让我帮你回忆回忆,‘燕滨’这两个字,你可还有印象?” 芸娘并未急着回应,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藏在腰间的玉璜,眼神不住地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可无论是这张脸,这陌生的举止动作,还是预期神态,都无法唤醒自己的任何记忆。 女人摆摆手道:“不该为难你的,毕竟我的样貌有所改变,怎么指望你还能想起?不对,我想起来了,是从前你们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我。时隔多年,又怎么可能会记得起当初的零星片段?” 芸娘在脑海中搜寻许久,忽然恍然大悟一般,激动道:“是你!怎么会是你?” 女人冷笑道:“哼,怎么不会是我?” 芸娘兀自否定道:“这不可能。” 女人道:“我看在你人之将尽的份上,不怕多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着,她一点点靠近芸娘的耳畔轻声道:“他是我害死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隐秘真相 沈亦清并不知道在她昏迷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只记得自己的头脑昏沉,醒来时自己仍然身处在那个仓库一般的小黑屋中,目所能及之处只有重伤在地、奄奄一息的芸娘。 她根本不知道穆都哈儿曾经来过,更不清楚她怎么会突然不知所踪。 即便到了这一刻,她都以为芸娘是洒金楼的人,眼前明显经历过剧烈打斗的痕迹只是因为他们内部出现了矛盾或利益纠葛。 此时,沈亦清的手脚已经松绑,虽然身体上的疼痛与无力感极为强烈,但是行动尚且自由。 她没有迟疑,也不敢有任何犹豫,赶忙支撑起身子想要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就在沈亦清推门而出的瞬间,芸娘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道:“汤茵把这个交给她一定”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能感觉到想要表达的很多,但是随着身体每况日下,留给她的时间和机会已经不够了。芸娘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上半身半倚着一堆杂物,勉强能够支撑起来。只见她有些急切地将什么物件攥在手中,上面沾满了鲜血。 沈亦清的动作终究还是停滞了下来,并非出于简单的恻隐之心,而是芸娘口中的“汤茵”二字让她不得不停顿下来。 她将信将疑地靠近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芸娘那些浮华的伪装尽数褪去,纵使依旧是那幅浓妆艳抹的容貌与销魂蚀骨的身材,但是那双眼睛却充满了宁静与清澈。 直到沈亦清终于确定这一切并非她的伪装,才敢真正地靠近她。 由于失血过多,芸娘的眼神隐约已经开始有些涣散。不过,她还是勉强认出了沈亦清的模样。她极力扯动嘴角,露出几分吃力但温和的笑意。 沈亦清有些不忍地问道:“怎么弄成这样?” 其实在她的眼中,这个女人一直都非常神秘,连她的善恶是非都难以直接下定论。 作为极乐楼的主事,践踏女子的尊严,肆意剥削他人的自由,实在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可是芸娘却并未对沈亦清做过非分之举,就连林佳颖和左秋茹也秋毫无犯。甚至是从那些账目之中,沈亦清能够看出她在隐秘之处所行的善举。虽然都是通过一些繁琐的名目或途径,但是那些钱银的确真真切切地落入了那些战场遗孤的口袋之中。 如今望着她进入自己日薄西山的最后时刻,沈亦清只觉得有些莫名的慨叹。 到了这个时候,芸娘竟然还有心思玩笑道:“舍不得我?” 沈亦清见她露出的孩童般天真的眼神,一时间分不清楚真假。 芸娘微微颤动着手,将那个紧紧握住的玉璜交到沈亦清的手上,郑重道:“一定一定要将它交到汤茵的手中燕将军死有蹊跷要查在大梁内” 说着说着,她的口中止不住的喷涌出鲜血,汩汩地流淌下来。 沈亦清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堵住她的伤口,却发现她受的内伤太过严重,已然回天乏术。 她只能赶忙应下来道:“好的好的,我一定交给她。” 正当沈亦清有些不知所措之时,门被猛地撞开。她以为是什么危险的不速之客,下意识地挡在了芸娘前面。直到她看清来人是受了些外伤,但是神情坚决的穆都哈儿,才稍稍放下心来。 穆都哈儿根本没有理会沈亦清,甚至动作有些蛮横粗暴地将她推开,径直跪在了芸娘身边。 “姐,我在这里,我在你有什么想说的,你说,我都听着!” 说着说着,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从脸颊上滚落,握着芸娘的双手乃至于她的整个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原本被推搡在地的沈亦清心有不忿,可是看着穆都哈儿现在的模样,也并没有再说什么。 只见穆都哈儿凑上前,由着芸娘在她的耳畔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久之后,穆都哈儿便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在她的腰间摸索出来一张折叠得极为精致细小,完全不易察觉的纸笺。 芸娘微微点了点头,穆都哈儿的泪水滑落在脸颊,她几乎耗尽最后的力气,将它抹去。 带着不舍和遗憾,还有终于卸下重担的释然,芸娘终于长长久久地闭上双眼。 自始至终,沈亦清都蒙在鼓里。即便眼睁睁地看着穆都哈儿放了一把大火,将连同这个木屋在内的整座村庄焚烧成了一片火海,她依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她被束手束脚,丢在了一辆马车之上,并且由穆都哈儿驱车驰骋而去之时,沈亦清只得追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穆都哈儿充耳不闻,继续快马加鞭,像是在追赶什么隐形的目标。 或许是架不住沈亦清的穷追不舍,尤其是她数次不顾生命危险尝试跳车之后,穆都哈儿终于忍无可忍地将马车停在一边。随后,她掏出腰间的匕首,径直向沈亦清走来。 沈亦清以为她要对自己不利,毕竟早在最开始的时候,穆都哈儿对她的敌意就从未掩饰过。 不过意料之中的疼痛感并未传来,穆都哈儿反倒是松开了她手腕上的绳索,并且将之前那个芸娘随身携带的纸笺丢在了沈亦清身边。 穆都哈儿没有片刻迟疑,也并未发过一言,翻身跳上马车前面的位置,“驾”的一声继续驱赶着车驾奔腾前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沈亦清透过那一行行细密清晰的小字,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认识了“芸娘”背后那个真实的她。 再之后,沈亦清全程都安安静静地配合着穆都哈儿的一切安排。这一路星夜兼程地赶到京都城,她与穆都哈儿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却生出些难以言喻的默契。 直到在穆都哈儿的帮助之下,恰到好处地出现在皇宫之中。 再然后,便是紫宸殿之中的事情了。 如今站在往日秦府的废墟之上,沈亦清带着些哀伤与说不上来的压抑情绪,从怀中掏出那张沾满了干涸血迹的纸笺,递在了汤茵手中。 沈亦清道:“我觉得您应该看看这个。” 汤茵下意识地望了眼沈亦清的双眼,大致猜到了这是什么,双手捧着接了过来。 与其说这是芸娘的绝笔信,倒不如说这是她在消失的十五年之中的生平记述。 她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沦落为家破人亡的遗孤,如何在穷困潦倒、饥寒交迫之际躲躲藏藏。彼时她手无缚鸡之力,会的也只有琴棋书画等高雅却无力自救的技艺。意外也好,被人处心积虑构陷也罢,她就这么流落进了烟花之地。 那里外表看起来与勾栏瓦肆毫无联系,并不以简单的皮肉交易谋生,赚的也都是达官贵人的金银财帛,实则就是洒金楼在那时组建的“极乐楼”最初的模样。 很快,她就发现这里集聚了像自己这样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却无一例外都是身受战火摧残的遗孀或是遗孤。知觉告诉她,这绝不是简单的巧合。 头一年的光景里,她就凭借着色艺双绝的出挑样貌,成了那里首屈一指的花魁。不过这样浮华庸俗的头衔名号,根本从未在她的眼中。而她之所以能够坚持下来,只是因为心中有股咽不下的恨意,为了自己的家人,也是为了一个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人。 遇见的宾客多了,听见的稀罕事情也不少。就在其中的某一天,她无意中听见有几个喝醉了的将领在讨论些早就被当朝明令禁止的话题。她略施小计,从他们的口中得知,阳山之役内有隐情并且事情背后的神秘组织,名为“洒金楼”。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下定决心,将自己潜藏得深一些、再深一些。就算伪装得太久,失去自我也不要紧,她必须为自己无辜丧命的家人、为燕滨、为阳山之役所有牺牲的将士找寻出最隐秘的真相。 即便这个代价,需要是让她奉献出自己的贞操、青春、自我,甚至是良知。 个中曲折冷暖她没有任何的描述,可是任凭是哪一个看客,不消任何的言语,便能聊想得到那些屈辱、晦暗与不可抹去的污秽。 结果便是她攀上了在洒金楼有着不可动摇地位的一号人物,成了他的情妇,讨他欢心、供他消遣。作为交换,他教会了她习武用剑,助她成为极乐楼的主人。 十余年如一日的光景里,她终于一步步地真正走进洒金楼的核心地带。 她提及自己“十恶不赦”、“罄竹难书”,虽万死难辞其咎,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数不清的无辜性命牺牲的基础上。为了博取信任,让洒金楼的幕后黑手能够放心让她接触最为机密的信息,她势必将极乐楼办得有声有色。 也是到了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洒金楼背后的勾当有多么得肮脏。 不仅是阳山之役,甚至于中原的每一次战役都离不开他们的身影。因为他们就像是苍蝇追逐着腐烂的肉体,他们眼里盯着的是那些战士们背后的未亡人。 先是与兵部高层私相授受,盘剥那些将士们的抚恤金。然后,根据那些牺牲将士的名单,按图索骥一般找出那些只留下孤儿寡母的家庭,毫无廉耻地在暗地里从事贩卖人口的勾当。 姿色上乘的女眷自然而然划拨到极乐楼,中等的卖到偏远些的烟花柳巷,下乘的则一律毒哑了当成货物一般卖作婢女或只能沦落到更卑微的去处。 孩子们更是不会放过。男的一律收入洒金楼,自小集中培养。那些被淘汰下来,或是在训练中不幸落了残疾的孩子,一律卖去北凉一处不知名的村落。便是再多的人,那里也收容得下。女孩子的命运则更是悲苦,除却一些被挑选走的勉强能够逃过一劫,剩下的不少都成了满足特殊癖好客人的玩物。 最可怕的不是一叶障目,而是明明清醒地知道全部的真相,却得装作毫不知情,甚至乐在其中的模样。 十余年如一日的日子里,她斡旋在无尽的黑暗之中,透不进半点光明。 直到沈亦清的出现,将无穷无尽的黑暗撕开了一个豁口。 也正是借着那场极乐楼的大火,以及混乱之中没有完全依照原计划推进的北境之乱,她终于找到了机会深入洒金楼内部,偷走最为关键的一份信物。 所以她之所以冒死救出沈亦清,并不仅仅是为了避免燕家被洒金楼陷害。另一层原因其实是她早有预感,他们已然对她起了杀心。她没有太多的选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直到撞上了彻王为报私怨劫持沈亦清。 好在她的奋力一搏没有扑空,洒金楼分了两批人过来,一批先行的是为了杀芸娘灭口,另一批才是追回沈亦清。她所遇上的正是第一批,这才能趁着他们的矛头都转嫁在她的身上,顺理成章地借此机会金蝉脱壳,既保全了沈亦清,也将最关键的东西带了出来。 那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尽数是洒金楼安插在大梁内部埋藏多年的暗子。 她将这些都藏在了玉璜之中,并且只有汤茵能够打得开。 写到这里,她的故事就落下了序幕。自始至终都是陈述的口吻,没有丝毫的不甘、愤恨、委屈或是怨天尤人。甚至她没有耗费半点笔墨来为自己解释,也没有任何话留给后人。 汤茵并没有急着打开那个玉璜的开关,反倒是对着那张纤薄如蝉翼的纸笺,止不住地泪如雨下。 那些陈年往事涌上心头,没有任何的恩怨,只有无尽的想念与痛惜。 早在汤茵与燕滨相遇之前,她便与燕滨相识多年,是自幼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燕滨对于家国的忠义,舍生忘死的魄力,都曾以她倾心不矣。 只是人与人之前的情感并非只有一种。有人爱而不得心存嫉恨,她却将自己的情愫转化成亲情与友情。 燕滨与汤茵是琴瑟和谐的伉俪,而她也与汤茵惺惺相惜,成了挚友。 就连干犯整个秦家的罪状,也不过是因为阳山之役战败,她的父亲拼死上谏请旨发兵驰援。 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张纸,似乎随风吹散的便是她隐匿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