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千年》 外篇I又一个千禧年 又一个千禧年如期而至。 终于回来了—— 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干涩的嘴唇微微开合,然而直到最后都没有发出一个有意义的音节。 年迈不堪的反抗者只是瘫坐在满是灰尘的柔软床榻上,如母体一般温柔的触感让他很轻易的放空了精神,将长久以来积攒的压力暂且忘却。 但眉宇间仍然是掩不去的抑郁。 是太累了吗? 很明显不是—— 数千年的挣扎与抗争在一朝迎来了丰收,曾经横亘在他心头巨大无比的阴影也随之散去,哪怕麻木如他,也仍旧感受到了一种纯粹的、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 以及……如释重负感。 这一千年来,他背负的太多太多,无论是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莎布·尼古拉丝,还是那盲目痴愚的混沌本身,不断接近那些非人之物,不断向深渊之底潜行,如果不是拥有造物主的权柄,如果不是他必须背负那些甘愿舍弃生命以点燃前行之路的朋友们未竟的道路,恐怕他的灵魂、他的意志早已在堕入黑暗的第一个千年便迎来了消泯的命运。 但他坚持了下来,从那亘古的荒芜中坚持了下来。 人类的精神,人类的意志在那些登临至高御座的存在面前或许什么都不是。 可也正因为生而为人,他才能在人与非人那越发模糊的界限中维系住脆弱的自我,才能不断跨越更深的界限,向着那片混沌的海洋巡弋。 比漆黑更漆黑,比鲜红更鲜红。 超乎人类逻辑所能描述的奇诡之物星罗密布,远超人类所能认知的伟大之物栖居于此。 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这里真的是避难所,而不是世界的外部吗? 只是这样的想法,终归毫无意义。 因为—— “一切皆是盲目痴愚混沌的抉择。” 如幽灵一般的低语声忽然在他的耳畔响起,在至深的夜晚格外的令人毛骨悚然。 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从半梦半醒间惊醒,黑色的瞳仁在一瞬间睁到了最大,某种疯狂的、歇斯底里的情感在那双不断乱窜的眼咕噜中自然而然的流露。 好一会儿后,理性才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又做了这个梦。”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穿着睡衣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浴室,在洗手池的镜子前停下脚步,与镜中那个有着赤红双瞳的自己对视着。 “不会让你得逞。” 这个疯狂的阿拉伯人这般说道,没有太强的气势,也没有决绝的意志,只是简简单单的说着,仿佛在陈述者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然而,镜中之人对此不为所动,只是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嘴角隐隐勾勒起一个弧度。 如果是常人,或许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异常而胆战心惊上好一会儿,心脏大一点的、马虎一点的也会揉一揉自己的眼睛,表示刚刚所见的只是因疲劳而生出的幻觉,但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只是平静甚至有些麻木的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专心致志的…… 刷起牙来? 刷牙、洗脸、洗澡、一气呵成,不过是半个小时的功夫,男人的样子已精神了许多。 在为自己冲泡了一杯咖啡后,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坐回办公椅上,他平静的用镂空小刀划开食指指肚的皮肤,仿佛感觉不到伤口一般粗暴的将鲜血挤出,滴在早已准备好的托盘之中,然后摇匀,用中古世代的羽毛笔轻轻蘸着泛着异样殷红的墨水,在陈铺开的羊皮纸上写下毫无逻辑的、杂乱无章的、也没办法看懂的符号。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在指尖流逝。 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仿佛一台不知疲劳,也没有疲倦感的机器,固执在办公桌上书写,他没有饮水,更没有吃饭,屁股下的办公椅如同具备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让这个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的阿拉伯人连最起码的生理需求都没有产生,只是趴在桌上,用那双满是血丝的骇人瞳仁,注视着笔下那一个个被创造出的诡异符号。 按理说,黑山羊烘制的羊皮纸根本无法容纳他那近乎无止境的创作欲望,但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明明笔耕不缀了大半天的时间,铺在桌上的那张羊皮纸却连一半也没有写到,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仿佛在不断蠕动的血色符号。 它们……是活着的。 它们……是充满恶意的。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们还是人,还能归属于人类的范畴,就能从中理解到这一事实。 然而,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对他所创造出的一切无知无觉,他仍然在用自己的血液继续这一疯狂的创造。 人体内的血液有多少?真的能满足如此长时间的创作吗? 即便能,他又是如何保持自己那旺盛的创作精力? 这一切或许根本没有答案,又或许只能从歇斯底里的疯狂之中得到答案。 但无论有没有答案,对于眼下的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都并不重要,在这个疯狂的阿拉伯人身上,完全失却了人类所应有的知性,他如同进入发情期的雄兽一般伏在桌面上,将自己的一切倾注于身下的某物。 如果在这时候被人打扰的话,想必他一定会如野兽一般扑咬上去吧? 但没有人,房屋内没有第二个人存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有一团模糊的混沌与阴影匍匐在黑暗之中,时不时的伸展着触手,看上去悠闲而又惬意——尽管没有容貌,尽管也不具备人形,但偏偏从它的身上能够感受到知性的存在。 不,或许那不是知性,而是另类的、超乎人类想象的疯狂。 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这个疯狂的阿拉伯人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转身看向那团在黑暗中匍匐蠕动的混沌,看向那团无可名状之物,赤色的瞳仁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我不会让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 他顿了顿,那并不陌生的名讳从他的口中脱出: “——奈亚拉托提普。” 第一卷卷尾语 初次见面的读者,初次见面。 好久不见的读者,好久不见。 我是某幻——又名扑街幻(正经脸)。 第一卷的剧情终于告一段落,艾米终于要离开赫姆提卡开启新的旅途,第二卷第一章大概会在今晚十点左右与大家见面(万恶的flag,周四一说周六必定有更,结果周六撞上加班,下次要么试一下反向flag,比如礼拜天不会双更?) 第一卷的本章说和书评我其实一直都有窥屏的,在这里解答一下大家常见的问题。 其一,关于55-57章米娅的死而复生。 这个问题算是我high过头的后遗症,当时想的是突出主角的奇诡,后续解密要在第三卷才会初现端倪,但很多人有这个疑问,我这里就大概的、模糊的、不那么剧透的解释一番吧。 死亡先兆只是主角自身根据能力的特质命的名,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能公布的情报: 1.54至57是线性时间,只是因为主角死了,才分岔出了一条不存在的时间线,在主角死之前,54-57的时间线就是正确的时间线,主角死后,这条时间线才会被否决,成为不存在的“平行时空”。 2.主角是完完全全的规格外,并且,他希望米娅活着。 其二,关于各种梗的出处 1.盲目痴愚——出自章鱼歌姬神话,是一只目盲摸鱼只想睡觉的蠢萝莉(正经脸) 2.永夜长城——设定概念源自乔治·马丁那首烂大街的歌,守夜人同理(面无表情) 3.火种,至深之夜——火种的概念来自黑暗之魂I的片头cg,之后附加了文明之火的概念,而至深之夜则单单是取了一个名字,灵感不是来自血缘,而是限制级末日症候群的二设 4.米娅的原型——一开始是某同人公交车,但写着写着就写成三无风了,于是回头重新设定了人物性格 5.五大系的能力——这个与猎人关系其实不大,或许有潜移默化的作用?我只是感觉特异系这个设定挺方便的(懒人专用,正经脸) 其三,关于文风 首先,我要自我反省的是,文风的确偏琐碎,这点我会尽量控制。 其次,有朋友反映说第一卷后期失去了奇诡感——对此我想说的是,你说得对,的确没有奇诡感,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想写那种风格——没必要。 每一卷收尾基本可以看做剧情线的一个收束,我个人是倾向于用大场面来收尾,基本上可以视为世界剧情,主要是公布世界观,燃燃燃战战战这样的,而前期的个人剧情则会相对注重奇诡的氛围,会有人物的塑造,埋线索,战力什么的脚踏实地,不会虚,不会膨胀。 好了,问题的解答到此为止,接下来进入第二卷卷首语部分。 第二卷的卷名是持剑者之章,故事的脉络其实与“天门计划”休戚相关,前半段是悠哉的日常系异能者战斗(认真你就输了),后半段是世界剧情的展开,只是与第一卷不同的是,前半段的个人剧情我会设定成一个独立的小剧情,会有部分解密元素(尽管我认为这完全是我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所以序章和第一章看上去会有点微妙,这里先跟大家打下预防针,看完第二卷上半部分,谜团就完全能够解开,所以不用担心看不明白。 人物方面会出现小伙伴,但不会有新登场的女性角色——事实上,我认为在世界末日的背景下谈恋爱完全就是在耍流氓,所以不会有卖萌与暧昧(大概?) 战力等级方面:抛开世界级别的大剧情,不会超过第一卷的战力等级,所以主角强无敌(大概?)——好吧,我承认或许并不是强无敌,但至少会是以强者的姿态面对之后的剧情——在赫姆提卡的战斗中主角成长了不少,对同龄人来说完全就是在殴打小朋友。 另外,这本书不会有学院方面的剧情,尽管我个人是魔法学院的狂热脑残粉,但我反对为了魔法学院而魔法学院,事实上要写学院的话,我会设置一本专门的学院流小说。 以上,全部。 感谢大家听我这个连自称扑街都惭愧的家伙的唠叨,最后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活愉快,事业顺心。 再见—— 嗯,晚上再见。 序章黑暗降临 混沌边境,四境之野。 杰拉米行走在厚重有若实质的无名之雾之中,破旧革制军靴下腐败的松软土地泛着异样的光泽,混沌化的妖魔在黑暗之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窃窃私语——但他只是毫不畏惧的向前迈步,这个粗糙的男人与他那身以野兽毛皮制成的衣物一样粗犷不羁,一头亚麻色的长发杂乱无章的披散在身后,裸露在外的皮肤更是破败如古革,全身上下唯有那双黑色的眸子自始至终都有若星空一般明亮。 “太安静了——”他说,在雾中吐出一口烟圈。 作为守夜人中的一员,杰拉米对四境之野自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永夜长城作为先民为抵御黑暗与混沌侵袭布置的第一道防线,固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分隔秩序与混沌的作用,但仅凭长城是无法全然抵御混沌之中匍匐的不可名状之物,哪怕秩序灯塔长明不灭,也始终无法驱散有若实质的无名之雾。 于是,便有了第二道防线。 火种。 火种是文明,也是希望,更是秩序的化身。 混沌与秩序的战争,始于遥远到近乎不可考的先民世代——相传在这世间本无秩序一说,一切皆是盲目痴愚的无名混沌,直到先民自光中来,坚定的意志照亮前行的道路,淬火的长剑斩破拦路的黑暗——于是,火自光中生,秩序的烈焰荡平周遭的混沌,温暖的光芒照耀每一个人的心间。 至此,火焰开创文明。 秩序的时代到来了。 但随着初代先民渐渐消失在大地之上,火种的力量在时光的流逝中日益衰弱,面对蠢蠢欲动的无名混沌,永夜长城的修筑正式被提上了日程——这座集结了先民智慧的长城没有辜负修筑者对它寄予的希望,在之后的数万年间替人类抵挡住了千百次黑暗之海侵蚀的浪潮,成为分隔秩序与混沌的一道界线。 直至无名之雾的出现——有若实质的浑浊雾气越过了长城的阻拦,腐蚀了曾经肥沃的秩序之地,令生者在绝望之中被疫病吞没,让亡者自腐败的土壤之中复苏,在秩序与混沌暧昧不清的地带,不可名状的食人妖魔被孕育而出,于人间肆虐——广袤的良田因此而废弃,数以万计的生灵因此而殒命,整个人类世界一片混乱。 在那样的时代,守夜人应运而生。 围绕火种而建的城池保护了必要的人口与耕地,甘愿化身利刃的战士于荒野中狩猎妖魔,王与骑士的身姿奔驰在四境的原野之上,混沌探出的爪牙被毫不留情的扫除着。 然而—— 这根本无济于事。 妖魔如庄稼,割了一批还有一批,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只有扫除侵入秩序疆域内的无名之雾,问题才能得以根治——但随着最后一位先民的逝去,人类早已失却了有关秩序与混沌的禁忌知识,无名之雾成了无法被处理的顽疾。 既然如此,那所幸放弃广袤的原野——统御全人类的王者下达了至高无上的谕令,一座座城池倚靠着火种拔地而起,四境之野被彻底的废弃,在无名之雾的改造下逐渐沦为妖魔滋生的苗床,沦为混沌嵌入秩序之中的一根钉子。 即使是愚者都知道,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恶行。 能够成为王的人当然不会是愚者,但命运有时候并不会给人抉择的机会,哪怕再如何聪明、智慧的人,在此时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愚蠢——于是,戍守长城有了最精锐的士兵,清理妖魔有了最专业的猎人——而那,就是守夜人。 守夜人奋斗在与混沌对峙的第一线,毫无疑问是份相当为崇高的一份职业,但从古至今,堪称人类文明守护者的他们一向被视为最不受待见的人,并且没有之一——能够抵御混沌侵蚀的唯有火种,而无名之雾腐蚀的可不仅是土地,还有途经的一切……这其中自然包括人类,包括日夜守护着长城,清理着四境之野上诞生的妖魔的守夜人——与混沌朝夕相处的他们,才是最易受混沌影响的人,每年发疯或者身死乃至于妖魔化的守夜人,数以百十计——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不外如是。 这是份近乎没人愿意接受的苦差事。 但也不是没有主动承接这份苦差事的人——渴望鲜血与复仇的少年人,渴望荣光与力量的青年人,因犯下大罪或被仇家追杀,退无可退的中年人,乃至于不甘寂寞,甘愿奉献余晖的老年人——林林总总的人,抱着不尽相同的目的,来到了永夜长城,忍受着永无止尽的寂寞与折磨,在这苦寒之地默默地奉献自己的一生。 然而杰拉米正是自愿接受这份苦差的少数人之一,但他所求之物与绝大多数人都不同,既非为了向妖魔报血仇,也不为力量不为荣光,在外面更没有获罪或是得罪什么不能得罪的大人物,他所求的不过是生死间那份酣畅淋漓的舒畅感,以及肆意杀戮的爽快感,至于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污秽或荣光,他根本就不在意。 他在意的唯有杀戮,自由而不受拘束的杀戮——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能在不足三年内成为了三万六千名守夜人中最为老练的猎人,能够畅通无阻的穿行于妖魔横生的四境之野,在腐败的土地上收集有关妖魔的各种情报,作为深受守夜人军团信赖的眼睛和耳朵,调查这一次的妖魔异动。 妖魔,是混沌的爪牙,它们的异动与混沌的变化息息相关。 “看来尤利塞斯说的没错,新一轮的潮汐要来了。” 注视着空旷的原野,米奇那伤疤和皱纹交错的脸上罕见的流露出几分不安——有关长城之外盲目痴愚的混沌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哪怕是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守夜人都没有丝毫的概念,只知道那是一个远超人类体量的庞大怪物,凡人即便只是看上一眼,都会因此而疯狂——先民到底从何处来,为何能于混沌之中披荆斩棘,点燃秩序的火种,直至今日仍旧是困扰所有研究者的谜团。 人类对混沌的研究已经止步多年,永夜长城既是抵御混沌的防线,又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囚笼——有志于开拓混沌疆域的探索者,哪怕准备的再多,只要离开灯塔照耀的范围,就会在混沌之中失去形体,整个人融化成一团可怖的黑暗——而这时候想要退缩却也并不容易,无名之雾会混淆失去秩序庇护者的五感,让他们在歇斯底里中疯狂——数千年来,人类开拓混沌的探险队之中,只有寥寥数个幸运儿能活着回来,然后在人们的注视下变成疯狂的妖魔。 长城之外,会是什么? 是海——是黑暗之海,是混沌之海,人们只能根据先民留下的记载,以想象填充世界之外的可怕景象。 但既然是海,就会有波动,有起落,有潮汐——对于人类短暂的生命而言,这种变化或许几代人都不会遇上一次,可时间的衡量单位若是放眼整个人类文明,那潮汐的发生就成为了一种必然——在人类史籍的记载中,数万年来盲目痴愚之海的潮汐至少发生过近十次,并且每一次都伴随着王者的陨落。 王是全人类的王,是不老不死的圣贤,他们与火种早已融为一体,与秩序之光同在,是整个文明世界的保护神,更是人类最后的倚靠——当黑暗狂潮席卷混沌之海,火种点燃的秩序之地如海啸之下的一叶孤岛,风雨飘摇——如果没有王,没有火种,在之前的数万年间,人类早已如尘埃一般悄无声息的消亡于那亘古不变的黑暗中。 而这次……或许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抉择之刻。 因为—— 王,已经不在了。 想起从王都传来的那个消息,守夜人不禁皱了皱眉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个人竟然会成为弑王之人——但就算再怎么怀疑、再怎么不信任王都来的信使,在此时他也不得不面对旧王已死,而新王未立这一事实。 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火种的承认,想成为王首先要具备的是先民之血的传承,然后前往王都普罗米修斯接受传火者试炼,以自身的勇气与智慧得到被初代先民点燃的原初火种认可,最后才是加冕登基——毫无疑问,只有真正的天选之人,才能突破层层阻碍,最终成为君临全人类的王者。 而这……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些时间。 可人类还有时间吗?他不知道,恐怕也没有人知道——只因盲目痴愚的混沌,从不因懈怠而停滞它的脚步。 时间已然不多。 他如此想着,然后……世界失却了光。 这是——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因为,意识已被黑暗吞没。 ——在所有人都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混沌的浪潮已将沿途的一切吞噬。 ——黑暗的时代降临了。 章一下层区的艾米 艾米小心的擦拭着手中的古旧短剑,短剑很短,大约只有五十公分长,握着它连剑技中基本的格挡都做不到;短剑很旧,红黑相间的剑身上满是锈蚀的痕迹,只有在迎着偶尔林荫缝隙掠过的阳光才能看清刃身边缘隐约闪过的寒芒——如果武器也有年龄,也有辈分,那它一定是武器中的老爷爷。 但在武器之中,可没有老当益壮的说法。 传古品质以下的武器,在岁月的侵蚀下会逐渐脆化,甚至在战斗之中会出现一碰就碎的可怕场景,而就算是古代大师出品的传古武器,和当代大师的作品,往往也存在着相当的差距——新的锻造技法、新的锻造材料,武器的冶炼与锻造,总是在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的进步着,更优、更良的武器总是会取代、淘汰那些老旧的古董。 只是……这把短剑的情况有所不同。 短剑暗血,是尤利塞斯家族的祖传之物,是一把淬火武器。 淬火的火指的可不是普通的家火,而是火种的火焰,传古武器已经是人类技艺的巅峰,或许在材料的冶炼和锻造的技艺上还有进步的空间,但已然不多,想要更进一步突破武器物性的极限,赋予其超脱凡俗的伟大力量,只有依靠火种——火种是文明的起源,是秩序的化身,经由火种淬炼后的武器,不受岁月的侵蚀,亦不受混沌的浸染,是名符其实的秩序圣器。 但相对的,存世量极其稀少。 稀少到比人类目前所掌握的火种还要少,是货真价实的珍宝。 ——但也不过如此。 除了稍微锋利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至少艾米是这么觉得的。 艾米的名字是艾米·尤利塞斯,艾米这个名除了稍微女性化了少许之外没有太多的说头,但姓氏是只有荣光者才能拥有的特权,象征着先祖创造的荣光,象征着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就算现在没落了,失去了曾经权势,至少也是出过天选者的家族,传承过先民的伟大之血。 就算再怎么落魄,也能过着体面的生活。 但这不过是通常而言。 尤利塞斯家族的情况是特殊的,早在很多年前就没落了不说,近年来还得罪了赫姆提卡的城主大人——在城邦时代,城主一向由势力最强大的荣光者家族担任,即便有议会相制衡,其权势依旧可以用滔天来形容。 所以在父母失踪后,为了不当某些大人物眼中碍眼的小虫子,艾米很自觉的变卖了家中的财产,来到下层区中讨生活——当然,说是讨生活有点或许不太对,毕竟依靠变卖的家产,他还是挺有钱的,只是在治安混乱的“贱民区”中生活,多多少少要和一些不那么友好的家伙打招呼。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身上成片成片的淤青可以作证。 那是巨人保罗的杰作。 巨人保罗是下层区的皇帝米开朗基罗麾下的一员悍将,身高接近两米半,壮硕身体上膨胀的肌肉几乎可以将衣服撑破,就连脸上都堆满了横肉,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一只直立行走的大猩猩,简直就是凶神恶煞的最佳代名词。 但与肌肉相对的,是他的智慧——让艾米颇伤脑筋的是,这家伙是个只能看到短期利益的傻大个,鼠目寸光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他而生的。也不用那塞满了肌肉的大脑好好想想,真要被逼急了,连兔子都会咬人,更何况是人——收保护费按他那种收法,简直就是把人往死里逼,与其在脏乱差的下层区慢性自杀,还不如回到上层区,赌一赌那些大人物的肚量。 不过……好在,现在也不需要和他打交道了。 毕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艾米起身拍了拍灰尘,小心的将短剑收到袖口,抬头看了眼天际那浓郁到化不开的阴云,以近乎玩笑般的语气说道:“希望我们的皇帝陛下这次能换一个稍微聪明一点的家伙……嗯,也不要太聪明,太聪明了最后倒霉的可是我。” ——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不想得罪这位下层区的皇帝陛下。 米开朗基罗的权势可不比很多荣光者小,下层区虽然被称作下层区,但占地面积比上层区可要广阔的多,人口也多得多——城邦时代的城池保留了先古时代逐火而居的特点,但受限于膨胀的人口,将城市以两道城墙分为上层区、下层区与迷雾区——其中上层区居住的大部分都是城市的权贵阶层,在火种的保护下他们过着安全优渥的生活,而下层区往往是手工业者、雇佣兵、农民等小市民的聚居地,是治安最差的一个区域。至于迷雾区……则是货真价实的危险区,终年被无名之雾笼罩,甚至有传言说里面出没着可怕的妖魔——相传,米开朗基罗之所以能成为下层区当之无愧的皇帝,正是得到了那里的妖魔的帮助。 当然,这是不可考的事情。 只能说是小道消息。 但不得不承认,这其中隐含着相当巨大的信息量——妖魔是混沌的爪牙,是此世一切生灵的天敌,它们通常出没在终年不散的无名之雾中,但偶尔也会突破火种的束缚,在下层区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如果消息属实的话,那么教团的介入便会成为必然。 教团没有名字,或者说教团的名字就是教团,它是守护人类的利刃,更是文明与秩序的保护者,也是黑暗时代已知的唯一一个在多个城邦之中拥有统一行政规划的庞然大物——哪怕是市民议会的议员或是高高在上的城主大人,也会对教团的持剑者抱有几分忌惮。 ——持剑,即持戒。 ——持剑者,是隐隐凌驾于世俗之上的审判者。 只是教团很少介入世俗的政治,他们对这个世界仿佛无欲无求,唯一能够吸引他们注意的,只有先民的遗产,以及……混沌的入侵。 与妖魔勾结——可是大罪。 自从永夜长城沦陷,列王的时代宣告终结之后,人类完全失去了与那盲目痴愚的混沌之物相抗衡的可能,只能被动的龟缩于火种的保护之中,依靠一座座城池抵御无处不在的黑暗侵蚀——虽然有传言说,教团已经开始着手收复永夜长城,终结黑暗时代,但传言终归只是传言,要是混沌之潮真那么容易终结,曾经光辉璀璨的列王时代也不会在一夜之间沦为历史的尘埃——要知道那可是列王的时代,是人类文明最为鼎盛的时代,是不满足困守于永夜长城之内,曾经向混沌疆域进发的伟大时代。 现在这个时代与之相比简直就是愚昧、落后的代名词。 贫瘠之地生不出高岭之花,教团就算再怎么富有传奇色彩,它的强大也不可能是空中楼阁,必然是建立在一定物质基础之上——而很遗憾,如同孤岛一般相互隔绝的城邦根本无法孕育出真正强大的文明,教团那超越凡俗的强大一定存在着一个临界点,一个不可逾越的临界点。 或许那是超乎想象的强大,但绝无达到列王时代的可能。 所以,这只是传言,与米开朗基罗勾结妖魔一样,只是不足为信的传言。 不过……勾结妖魔这个传闻……仔细想想,味道确实不太对,姑且不论这个消息的真假,就算他真的与迷雾区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有所关联,如果没有其它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又有谁敢冒着开罪下层区皇帝陛下的风险,将这个牵扯极大的消息,传的满城风雨。 看来下层区要乱了。 艾米后知后觉的想到,他对下层区并不熟悉,所知道的人物只有皇帝米开朗基罗以及汇集在他麾下的几个地头蛇,对于其他的人物与势力不甚明了——只是没听过他们并不代表他们不存在,正如烈日会遮掩群星的光辉,在皇帝米开朗基罗的浩荡声势之下,其他人皆如尘埃一般微不足道。 但太阳的光辉虽然炽烈,却总有黯淡的时刻——而现在看来,似乎到时候了。 “似乎卷入了某种了不得的事态中去啊。” 终于明悟的少年,在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后,不自觉的以手扶额。 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此时再怎么懊恼也无济于事,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想好一套说辞,一套能够完美隐藏自己的说辞。 “真是的……怎么刚好在这个微妙时候没控制住自己的手……我啊——果然是个倒霉透顶的家伙。” 艾米不由深深的叹息一声:无论怎么想,初来乍到就得罪了下层区最具权势的皇帝米开朗基罗,之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搞不好的话,闹出人命也不是不可能——荣光者的名号好听归好听,但荣光背后归根结底还是实打实的力量,没有力量的虚名,或许可以赢得表面上的些许尊重,可一旦涉及相对核心的利益,就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只能以拳头、以刀兵来相谈了——更倒霉的是,这两者他无一具备,在虎视眈眈的饿狼眼中,比小白兔还要小白兔。 “真是……” 他似乎想表达些什么,可刚刚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噔——噔——噔——” 门扉的环把手被轻轻叩响,恰若死神敲响的丧钟。 章二巨人保罗之死 巨人保罗死了。 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是情报商人威利。 当少年推开门扉时,看到的正是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还没等到他将黑衣黑帽一副旧派绅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请进屋内小坐,自来熟的情报商人就这个明显将引起层区震动的惊人消息全盘托出。 略显突兀的听到这个消息,艾米的黑色瞳仁在一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仪容虽不至于太过失态,但微微颤抖的僵硬身体而明显呆滞的神情,却出卖了他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直到好一会儿后,他似乎才缓过一口气,用手揉了揉眉心,做了个请的动作邀请对方入内,待坐好之后才稍稍收敛了惊容,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虽然知道您是专业的情报商人,可这个消息,我还需要进一步的确认。” “也不是什么特别机密的消息,”情报商人耸了耸肩,拉了拉高礼帽的帽檐,以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线说道,“他被发现死在他自己的别墅之中,被人干净利落的抹了脖子,而且……现场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来源呢?”艾米不动声色的注视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很多,有人刻意在散布这个消息。”温文尔雅的情报商人挑了挑眉头,“但我可以肯定,这不是假消息,而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一定让你少赚了很多钱。”艾米笑了笑,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姿势,“也只有我这样初来乍到的冤大头,才会在你这里买消息。” “您可误会我了,”名为威利的中年男士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为了那些粗鄙之物而和您联络的,比起世俗的金钱,我更在意的,是您的友谊。” “原来我的友谊这么值钱,看来以后可以靠出卖友谊来谋生了。”艾米半是开玩笑的说道,随后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威利先生,仅凭巨人保罗之死这个时效性低,并且与我干系不大的消息,可无法使我感到物超所值。” “所以我为您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情报商人注视着少年那双如夜空一般深不见底的眸子,不紧不慢的将真正的情报透露出口,“陛下昨天很生气,非常的生气,一连撕了三张列王时代的名画,才稍微平静下激荡的心绪。” 陛下指的是米开朗基罗,这位下层区的皇帝可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艺术爱好者,对列王时代的艺术品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喜好,其藏品的数量和质量甚至可以碾压赫姆提卡城中大部分的荣光者,他所撕毁的名画所蕴含的价值,绝不比一名上层区权贵毕生网罗的财富要低上多少——由此不难窥见,当时的他到底有多么愤怒。 “这个消息,”艾米的指节下意识的敲了敲桌板,“与我关系不大吧?” “但只要您还在下层区,就无法逃出这个漩涡。”威利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虽然您拥有足够显赫的姓氏与足够高贵的血统,能够自由的出入上层区,可在您面前似乎也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看来我没选错人,”尽管如此说着,然而少年却丝毫没有掩饰的颦起眉头,“你果然是位十分优秀的情报商人。” “弄清客户的偏好,对优秀的情报商人而言,是必要的。”中年的男士对话里所藏的机锋视而不见,只是以平静而不容动摇的语气述说道,“感谢您的赞赏,我只是做了我力所能及的。” “这个消息值一枚金托尔。”艾米没有理会他,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 “这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情报商人以商人特有的市侩给出了答复,“您应该知道有关那位陛下的消息是多么的难得。” “对不起,我不知道。”艾米以近乎无理取闹的粗暴回答堵住了他的嘴,“我所知道的是,你的情报并并不是我所需要的——我需要更直接、更切身相关的情报。” “我知道了……”短暂的沉默后,威利抬头看着他,碧色的瞳仁中映照出少年那尚且青涩的身影,“恕我冒昧,您真的只有十六岁吗?” “货真价实。”艾米回答道。 “那好吧——”情报商人点点头,“为了让这场交易更公平一些,我打算再向您出售一个消息,一个您绝对会感兴趣的消息。” “看来你的所求不小。”艾米皱了眉头。 “荣光者的友谊在下层区可是独一无二的。”威利丝毫不露痕迹的回以一笑,避开了话题,“交朋友怎么能介意吃亏?您说是不是。” “你想要什么。”少年不依不饶的问道。 “您的友谊——”情报商人微微停顿,而后说道,“还有火纹护符。” “火纹护符……”短暂的沉吟后,艾米给出了答复,“看来我们还能保持相当一段时间的合作。”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威利微微躬身,“在这期间,我将竭尽所能为您服务。” “希望如此。”少年不置可否。 “您的信任会有所回报的,”情报商人直白的予以回应,随后没有废话,径直进入了主题,“西区需要一位管理者,需要一位能够顶替巨人保罗工作,并且震慑暗中蠢蠢欲动势力的管理者……” “所以?”艾米对这个消息的确很感兴趣。 “来了个了不得的家伙。”威利以夸张的语调说道。 “如果你所谓的情报仅止于此,我想可不值哪怕一枚银托尔。”艾米皱了皱眉头。 “您可真是一位精明且严厉的雇主。”情报商人称赞道,随后收敛了脸上浮夸的表情,“但我的情报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我知道西区新的管理者是什么人。” 他目光灼灼的直视着少年。 “是谁?”艾米毫不掩饰他的兴趣。 “是面具。”威利压低了声音说道,“迷雾区的面具。” “迷雾区——听上去挺可怕。”艾米脸上的神色没有太多的变化,“不过……我可没听过这么号人。” “巨人保罗虽然被誉为那一位的左膀右臂,但其实只是早年跟对了一个好主人,真正让陛下成为真正的陛下的,是迷雾区的面具。”说到这里,情报商人不由摇了摇头,出神的看着窗外,好一会儿后才继续说道,“面具此人,性格孤僻,来历成迷,只以面具示人,然而无可争辩的是,正是得益于他的出现,米开朗基罗才能真正一扫群敌,将整个下层区划为他的封土。” “迷雾区……他和妖魔是什么关系。”艾米问道。 “没错,你问出了问题的关键——迷雾区不存在人类——”情报商人给出了答案,“至少不会存在纯种的人类。” “妖魔化。”少年一针见血的说道。 “准确的说是半妖魔化,完全妖魔化的人类——嗯,如果它们还称得上人类的话,几乎不可能在火种的辐射下行动。”威利纠正道,“不过这对您来说倒是一个好消息,他与保罗那个蠢货不同,至少会对荣光者有一个相对清晰的概念。” “希望如此。”艾米点点头。 “天色已晚,我就不多做打扰了。”话题已尽,情报商人并不打算多做停留,在离开前略显突兀的止步,“最后给您一个忠告,免费的——这两天大概会有一次比较大规模的清洗,您这边晚上最好不要随便出门。” 下层区的荣光者没有回话,只是目送着他的离去,目送着这位不速之客的远去。 “虽然是个不值得信任的家伙,但这次好歹带来了些许有价值的情报。” 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的消失在视野中,艾米才舒缓了面部略显僵硬的肌肉——这个自称威利的情报商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有关他的一切都笼罩在层层的迷雾之中,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楚威利这个名字到底是化名还是真名,甚至就连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情报商人心里也没有底——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这个自称为情报商人的家伙,对他……有所求。 只是所谋求之物到底是什么还不能确定,但肯定不是火纹护符——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混沌侵蚀的秩序护符或许在很多人眼中足够称得上宝物,可到底是会在市面上买卖流通的普通货色,对于一个敢出手皇帝米开朗基罗的消息的势力来说,将它纳入囊中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所以说,那个男人别有所图。 少年眯起眼,食指自觉或不自觉的摩挲着袖中的短剑——尽管对方的动机不纯,但给出的消息却不似作假,巨人保罗作为皇帝米开朗基罗的左膀右臂,他的死亡本来就对足以令下层区的那位陛下震怒,更何况背后还有不少有心人在推波助澜——现在看来,下层区想不乱起来都不可能。 作为统治下层区长达三十年之久的皇帝,他不可能看不到平静表象下汹涌的暗潮,也不可能是任由别人欺负到头上也不还手的软弱可欺之人——在风雨飘摇的动荡时局之下,他的反击必定无比凌厉,必定雷霆万钧。 “还真是好运气,威利、面具、米开朗基罗,还有神秘的第三方势力,才刚来没多久就处在了风口浪尖——不,是风暴的正中心。”如此感叹着自己的时运不济,艾米出神的望着远方,望着窗外被黑暗笼罩的天穹,心绪前所未有的沉重,但也正是这份沉重最终促使他下定决心,“虽然现在或许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但可不能拖了——自黑暗归来的旅者,有必要去拜会一番。” 定了定神,他推开刚刚合上没多久的门扉,没入渐渐黯淡的夜色中。 章三预言与旅者 黑暗,是最为深沉的恐惧。 即便是再如何英勇无畏的战士,在面对来自亘古之初便业已存在的无垠混沌之时,内心中总是会有几分踟蹰,但勇士之所以为勇士,英雄之所以为英雄,不在乎其它,只在于他们敢于直面铭刻在生命本能中的恐惧,摆脱内心深处的彷徨——可惜的是,无论在哪个时代,这样的人总是极少极少的。 至少,艾米可以肯定,他没有那么强韧的心灵——不过,他做不到并不代表着这样的人不存在,恰恰相反,仅在赫姆提卡的下层区,少年就知道有那么一位穿过至深之夜,闯过无名之雾,于混沌的浪潮中踏浪而行的先行者,尽管他并没有真正抵达失落的王城普罗米修斯,但那份敢于付出、敢于行动的精神足以令任何一个人为之动容。 艾米自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打算亲身拜访这位堪称传奇的旅人。 哪怕已然入夜。 赫姆提卡的夜路很黑,也很暗,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在雾气弥漫下的深夜除了前方隐约的道路,再也看不清其它——在火种力量日益衰弱的今天,下层区与迷雾区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暧昧,有时甚至很难分辨清黑暗之中那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声,到底是晚风微凉的呢喃,还是隐藏在迷雾中妖魔的罪恶低语。 迷雾之中栖居着荒邪之物。 在有心人的推动之下,传言不胫而走,下层区本就称得上冷清的夜晚变得越加得寂寥,行走在黑与白交织的迷雾之中,不仅是自己的心跳,少年甚至能清晰的听到皮靴踩在砂砾上的摩擦声——即使知道在火种新一轮衰变到来前不可能有妖魔突破迷雾区的封锁,但不可否认长久处于这般压抑的氛围下,些许小的声响不仅不能使人放松,反而容易产生理智被慢慢啃食的错乱感。 恐惧源于未知。 艾米缓缓的咀嚼着这句传承自先民的箴言,感受着血脉深处流淌着的力量,感受着被藏于袖中的短剑暗血隐隐传来的炽热感,借由秩序之力驱散笼罩在身上的阴霾,一点一点平复躁动不安的心灵。 荣光之裔,并不只是名字好听而已,让他们伫立于凡世之巅的,不仅仅是先祖所创造的荣光,更在于传承自开拓混沌者的纯正血脉——以及血脉中所蕴涵的秩序之力——其中强大者甚至可以再现先民的光辉,展现出足以与混沌于凡尘显化的恶兽相抗衡的非凡伟力,乃是天命的救世者,真正的天选之人。 沐浴山呼,吾将加冕为王! 开创凯撒这一姓氏的王者在他的自传中这样写道——即便是在列王的时代,能够完美继承先民之血的天选之人也并不多,以二十年为一个周期的话,一个世代往往只会有三到五名天选者,他们在当时都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是集合在王之旗帜下的最强骑士,所到之处绝无敌手。 而若是旧王陨落在黑暗的浩劫之中,在王都普罗米修斯将会举办选王之仪,来自秩序疆域的英雄豪杰将会汇聚一堂,以刀剑与智慧决出真正有资格参与传火的继承者,在原初火种所创生的秩序圣地之中,接受列王的传承,从此与火种同呼吸,与人类共命运,成为捍卫秩序的坚盾与利刃,不老不死的圣贤。 尽管没有规定,但取得最后胜利的,从来都是生来秉持荣光之血的天选之人。 天选之人这个称呼能够广为流传或许源自于此,但到底是不是艾米不是很能确定,毕竟列王的时代离他太过遥远,而在这个无名之雾隔断各个城邦交流的断绝时代,天选之人只是一个传说,一个连存在与否都不能确定的传说——然而依旧有很多人一直愿意相信,如果黑暗时代有朝一日真的能被终结,那么终结它的人一定是天选者,更准确的说,是在黑暗的浪潮中寻找到失落的王城普罗米修斯,在原初火种的见证下拔得选王之仪头筹,完成传火者试炼,继承王之伟力的天选者! 甚至有预言煞有其事的写到: I王在背叛中死去 II失落的王城带走了最后的荣光 III世界失却了光 IV群魔乱舞 V黑暗中的火焰渐渐黯淡 VI命运的车轮又一次的转动,追寻光明的旅人转身迈向黑暗 VII在失望中失望,在绝望中绝望 VIII迷途者发现了光 IX追寻命运的天选者来到了失落的王都 X真相湮灭在鲜血之中 XI新生之王带来了光 XII世界和平 XIII终抵理想乡 毫无押韵与对仗的蹩脚预言,或许是恰好满足了人们对救世主与美好生活的幻想,在赫姆提卡广为流传,甚至连身处上层区的艾米对此都称得上耳熟能详——当然,少年更多的是嗤之以鼻,这种如同庸俗小说一般盲目乐观的发展,也只会出自那些喝醉了酒的三流诗人之口。 天选者、失落的王都、新生之王等等,这些预言的关键词一定会实现——如果人类真的有能力度过这次混沌的浪潮的话——毕竟连永夜长城都已经沦陷,能够于危难中拯救人类的,只有通过传火者试炼,继承王之力量的新生之王,而天选者以及失落的王都普罗米修则是新生之王诞生必不可少的条件。所以预言这种东西,看透后不过是一些刻意以暧昧言语述说必然发生之事的语言欺诈而已,根本做不得数,只有愚者才会将之视为真知灼见,将身心尽数寄托在那虚无缥缈的希望之上。 但这篇预言也不是毫无价值,至少告诉人们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以及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预言通篇可以分成过去、现在、未来三个部分,从旧王之死到群魔乱舞描绘的是列王时代的终结以及黑暗时代的降临,而到了涉及旅人的那一部分,则代表着人们现在的努力,之后那些隐藏在必然结果下的暧昧过程才是预言的本体,是毫无意义的文字垃圾。 摆在人类面前只有一条道路,那便是找到失落的王城普罗米修斯——无论是通过传火者试炼继承列王之伟力,还是在早已沦为废墟的都市之中寻求传说中先民留下的禁忌知识,都绕不开这座供奉着原初火种的最古之城。 因此,随着火种的力量日益衰退,哪怕明知道前方是择人而噬的无垠黑暗,依然有先驱者为了人类的未来而义无反顾的奋勇前行。 那便是旅者。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消失在了黑暗的深处,但也有少数人幸运的穿越了妖魔横行的混沌原野,在另一片秩序的沃土上扎根,隐姓埋名,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使命——至于真正找到失落王都普罗米修斯的,或许根本就不曾存在——即使真的存在,恐怕也埋骨在了至深之夜那一望无际的黑暗荒原上。 世界,早已失却了光。 稠密的几乎化不开的黑暗笼罩了整个秩序世界,或许从更高的角度来看,他们所谓的自救只不过是热锅上的无头苍蝇如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的自寻死路,只是作为人类一员,艾米本能的钦佩他们的牺牲精神,本能的对秩序灯火外的黑暗世界感到好奇。 那里到底会有什么? 秩序与混沌虽然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但不可名状的盲目痴愚从古至今都是人类世界中最大的禁忌,即便是现在这个秩序与混沌的区划前所未有的暧昧的时代,敢于脱离火种保护踏足黑暗疆域的勇敢者依旧少之又少,而其中能够活着并清醒着的归还者更是屈指可数,至少在赫姆提卡城中,仅此一位。 他是一个活着的宝库,即便是杜克·高尔斯沃西这般人物也对他尊崇有加。 相传在三十年前,有迷途的旅人自迷雾中来,引得全城轰动,身为城主的杜克·高尔斯沃西更是亲赴下层区,迎接这位身材佝偻,看上去弱不经风的老人——然而时过境迁,对黑暗疆域的一切闭口不谈的老人渐渐被上流社会所遗忘,如同普通老人一般安静的生活在下城区肮脏破落的街头,生活在矮小简陋的小屋之中。 他的行为对于艾米来说多少有些难以理解,能够穿行于被混沌之力深度侵蚀过的四境,老人的身体里必定流淌着荣光者的血脉,哪怕不慕虚名,金银财宝这种俗物也是唾手可得,怎么会、怎么能沦落到这种境地? 如此想着,少年在黑漆漆的瓦房前稍显踟蹰的停下脚步。 手在叩动门扉的前一刻悬停在门前。 冒昧来访,也不知道会不会得到接见——如果可以的话,艾米当然想准备的更充分一些,但已经没有时间了,下层区的凶险一点不比上层区逊色,已经被卷入风暴中心的他在不久的将来恐怕没有时间来拜访这位赫姆提卡城中唯一可能知晓混沌隐秘的老人,如果只是一昧的谋求稳当,很有可能会错失洞悉黑暗的良机。 毕竟老人已经很老很老,用风中残烛来形容并不为过。 所以犹豫再三,他还是叩动了门扉。 但出乎意料的是,门扉并没有上闩,只是轻轻的触碰便打开了通往起居室的门,惊诧的视线恰好与门内一双幽碧的眸光对了个正着。 艾米心中不由一个疙瘩,但还是冲视线的主人微微躬身行礼: “冒昧前来,打扰了——” 声音略显突兀的在此停顿,随后他道出了此地主人的名字。 “——伊格纳缇先生。” 章四追逐混沌之影 隐没于黑暗中的老人没有说话,只是如雕塑一般静静的伫立在一旁,以颇为渗人的幽碧眸光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好一会儿后才默默地收回视线,发出如磨砂般低沉喑哑的声音:“伊格纳缇……还真是令人怀念的称呼——说出你的目的吧,年轻的荣光者,看在共同流淌的高洁之血上,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如果可以的话。” 几乎是话音响起的同时,煤油灯上的火焰相当突兀的被点燃窜起,然后在眨眼的功夫就升腾到半空之中,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霎那,狭窄潮湿的破旧小屋就被温暖柔和的光明所点亮。 尽管在心绪上却没有太多的起伏波动,但艾米仍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惊讶——探索黑暗的年迈旅人,只不过是轻轻搓动拇指与食指,象征光明的烈焰就在指尖迸发,借由一旁灯盏内的燃料滋养壮大,一瞬间让整个屋子敞亮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他下意识的说道。 “一点小把戏而已。”老人摇摇头,于光亮之中显露出面容——似乎注意到了少年的惊疑不定,不由咧嘴一笑,以相当爽朗的口吻打趣道,“被吓到了吗?也对,毕竟我这幅模样可以不用化妆就去客串戏剧里的妖魔了。” “您……”艾米欲言又止。 “没错,”老人丝毫不以为意的点点头,“是妖魔化。” 果然……对此,少年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其实哪怕不看那张清晰在摇曳火焰下的干瘪面容,只凭那双在黑暗中隐隐发亮的幽碧眸子,也不难将这位穿越无名之雾的旅人与被混沌侵蚀的妖魔化患者联系到一起,只是当英雄与怪物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重叠在一起时,人们总是会下意识的忽略这种可能。 因此,在略微沉默以平复激荡的心绪后,艾米注视着那张被黑色荆棘纹路所分割覆盖的干瘪面庞,注视着那散发着邪性光芒的碧色瞳仁,轻轻的问道:“伊格纳缇先生,这是穿越黑暗地带的后遗症吗?” “后遗症这个词我不太喜欢,”年迈的旅者摇摇头,随后以一只手托着下巴,摩挲着下巴附近生出的鳞片,近乎调侃的说道,“我个人更喜欢用男人的伤疤来称呼它。” “也对。”艾米微微愣神,旋即晒然一笑,“您可真是乐观豁达。” “其实只要到了我这般年纪,人总是会变得乐观豁达起来。”老人摆摆手,以听不出半点芥蒂的口吻说道,“毕竟已经没几年好活了,很多原本在意的事情渐渐也放开了——妖魔化又如何,就算外貌再怎么变化,我还是我,没有变成其它的东西,先民的荣光之血依旧在我体内流淌——既然如此,我何必介怀?” “嗯……” 这个话题,外人实在不方便介入,少年只是含糊不清的支吾一声,老实的坐在晃晃悠悠随时都可能折断的木凳之上,做一名合格的听众。 “可惜醒悟的还是太晚了。”曾经向无名之雾发起挑战的旅人忽的叹息一声,骤然跌落的情绪令他的语气不由低沉起来,“我花了十年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才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 “失败的阴影?”艾米小心的问道。 “我和我的朋友们曾试图找寻过普罗米修斯,”老人说出预料之中的答案,幽碧的眸光不由流露出追忆之意,“但失败了,我们在广袤无垠的黑暗中失散了,或许这只是偶然,又或者是基于某种必然,在之后的旅途中我陆续的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漫无边际的长夜中苟延残喘。” “……”少年微微沉默,“抱歉。” “没有必要抱歉,”在混沌中迷失了方向的年迈旅者摇了摇头,“再真挚的情谊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褪色——坦白的说,关于他们的记忆已相当模糊,我现在很难体会到当时那种痛彻心扉。” “嗯。”难以感同身受的艾米,只能低声的应和着。 “有时候也难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时光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超乎混沌与秩序的伟大力量。”老人的声音在此处微微停驻,似乎是有些疲倦,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最终他什么也没等到,只是在稍稍缓了口气后,继续了话题,“但即便是我自己都清楚,这只是错觉——凡人即将步入人生尽头所产生的错觉。” “因为——”他深深的看了少年一眼,而后以手抚胸,庄严而肃穆的说道,“混沌渊深似海,而秩序……亘古长存。” 然而老人意味深长的结语并没有打动少年,艾米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看着那张饱经岁月沧桑的脸颊,黑色的瞳仁在摇曳火焰的映照下起伏不定,略显单薄的嘴唇微微抿起一个弧度,以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秩序亘古长存么……或许吧,但连带来秩序之火的先民都消失在了黑暗深处,消失在了时光的长河之中,所谓的亘古长存,真的不是一厢情愿吗?” 当然,少年没让任何人听到他的自语。 在火种照耀的秩序边疆,他这个想法足以称得上大逆不道——如果有任何的风声传出,那么等待他的必将是教团的持剑者,甚至是……大持剑者。 持剑即持戒,这可一点不是戏言。 荣光之裔掌控的议会拥有立法权与司法权,然而这份权威却并非至高,与之平齐甚至隐隐凌驾于其之上的,是教团颁布的《十诫》——与各方势力相互掣制、名目繁多的成文法相比,这份充满宗教意味的习惯法简单而质朴,却也直接很多,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证据,只要教团的持剑者对嫌疑人的罪行做出认定,即可就地格杀——哪怕是荣光之裔也不能幸免——那将会由大持剑者亲自予以裁决。 教团的威势就是如此可怕! 并且—— 绝不妥协。 脑海中掠过关于教团的种种传言,艾米眼睛微微眯起,但此刻不是纠结这些琐碎的时候,微微停顿整理思绪,他看向面前被荆棘黑纹所覆盖的苍老面容,与那双令人不由自主涌起寒气的碧绿眸子对视着,单刀直入的切入主题:“秩序之光亘古长存,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是靠我们自身争取而来——实不相瞒,今夜冒昧打扰正是为了向您请教有关黑暗疆域的事。” “你了解这些有什么打算吗?”老人不紧不慢的问道。 “或许会踏上和您一样的道路也说不定。”少年说道,黑亮的眸子在火烛的吞吐中明灭不定,“但更多的是我的好奇心,探索未知是人类的天性,我想要知道,知道那片迷雾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 “先民曾言,猫有九条命,亦曾有言,好奇害死猫——这是为了使我们谨记我们自身的渺小无知——以及脆弱。”老人摇摇头,没有正面作答,只是说道,“盲目痴愚的混沌,盲目痴愚四字正是先民为我们留下的注脚,不去认识它,不去认识这个世界,秩序之火才能永恒不灭。” “不去认识故步自封又谈何进步,一辈子困守于永夜长城——不,是渐渐熄灭的火种之内,我们这些自诩传承先民意志的荣光之裔又与囚徒何异?”艾米径直反问道——他对成为宛若黑暗中漂泊无归幽灵一般的旅人毫无兴趣,但对盲目痴愚的混沌以及其衍生物有着近乎本能的求知欲——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有些病态,但一想到自己有意识以来展现的总总特异之处,他并没有将此太放在心上。 “窥视不应当窥视的秘密,终将招致毁灭。”老人以告诫的口吻说道。 “但不了解无名者之雾,不亲身踏足其中,失落的王都普罗米修斯永远只是水中之花,镜中之月。”少年不是不知死活的人,盲目痴愚的混沌连先民都要忌惮三分,更何况他这个血统稀薄的后裔。 “……”年迈的旅者微微沉默,“你想要知道什么。” “一切。”艾米回答道,“关于无名者之雾的一切。” “一切?关于混沌的隐秘从来没有一切一说。”然而老人只是摇头,“即便是我,所知晓的也不过是至深之夜的冰山一角。” 至深之夜,是火种之外永夜长城以内沦陷区的特称。 因为在那里—— 失却了光。 “即便相对于混沌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少年偷换了一个概念,并以诚挚的语调露骨的称赞道,“您也是最权威的资料库,您本人就是全人类的宝贵财富。” “资料库?”对于这个陌生的词汇老人微微颦起眉头。 “抱歉,我有说过这个词吗?”艾米摸了摸鼻子。 身材佝偻的旅者摇了摇头,并没有太在意少年的失语,只是看着他黝黑但闪亮的眸子,一字一顿的问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无论如何都要了解无名之雾,都要接触秩序之外那光怪陆离的世界吗?” 艾米没有回话,只是寸步不让的与之对视。 沉默,还是沉默。 良久之后,老人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章五至深之夜 至深之夜,是对无名者之雾的另一套说辞。 自永夜长城宣告沦陷以来,曾经被限制在四境之野的无名之雾伴随着近乎永无止尽的黑暗浪潮在秩序的疆域之内肆意蔓延,直至曾经农田与阡陌化作腐败的沼泽,繁花与绿荫沦为枯萎的魔物,生者与死者的界限在那昭然的恶意中扭曲变形,早已死去的亲族从墓地中爬出,杀死自己的妻子,杀死自己的儿子,杀死自己尚不足月的孙儿,杀死那幽蓝冥火中所能映照的一切秩序生灵。 长夜将至。 即便是写下这句警世箴言的先民,或许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一语成谶。 混沌的浪潮夺去了沿途的一切,连高悬天际的那轮永恒不变的曜日,也不能幸免——在人类的哀嚎与妖魔肆意的嗥叫之中,世界失却了光。 至深之夜降临了。 火种之外的世界,是一成不变的黑暗。 黑暗之中到底存在着什么?好奇大概是人类的天性,艾米自是不能例外,但即便是体内流淌着秩序之血的他,在迷雾区尽头凝视着那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黑暗时,也仍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那黑暗之中,在那被秩序之光隐隐照亮的迷雾之中,似乎某种难以形状的东西,正以无与伦比的恶意窥探着他。 没有必要做无谓的冒险。 如果是了然一身的话,艾米或许会在短剑暗血那灼热的跃动中响应体内秩序之血的号召,但与近乎沸腾的先民之血相对的,是少年那超乎年纪的冷静思绪——凝视着迷雾之中翻涌着的有若实质的恶意,他按下手腕处宛若火焰般灼人的利刃,随后如他来时一般悄然无息的离去——现在,至少还不是时候。 他虽然对火种外的世界存在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求,却并不意味着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辈,无名之雾笼罩下的至深之夜,绝对比只是谣传有妖魔出没的迷雾区要危险千倍百倍,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贸然深入其中,结果绝对是灾难性的,甚至就此迷失在黑暗之中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当时的少年选择了偃旗息鼓,并且在从情报商人威利口中得知了在下层区存在一位自黑暗中归来的旅者后,哪怕知道时下正值多事之秋,也甘愿冒着被怀疑、被发现的风险去拜会这一位走在道路上的先行者。 希望……不要让人失望。 艾米等待着老人的答复。 “秩序之外,别无他物——先民曾在书中这样写道。”年迈的旅者以低沉的嗓音给出了回答,“但无名之雾并不是纯粹的混沌,而是糅杂着秩序与混沌两方面特质的暧昧之物,很多人都有这样一种错觉,妖魔是盲目痴愚的黑暗的象征,是混沌入侵秩序的爪牙与前哨,但这种观念是极其错误的,妖魔的本质非但不是倾向于混沌,反而秩序所占的比重还要更多些,在至深之夜中,它们踪迹的有无,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衡量所处地区遭受混沌侵蚀的严重与否,以及危险与否。” 受教了。 艾米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静静聆听——这些不起眼的经验,在这个被黑暗笼罩的世界,都是堪称无价的至宝。 “当然,这只是评判的标准之一,还有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标准,那就是黑暗的颜色。”老人在此稍作停顿,目光掠过少年的面颊,“黑暗不会有颜色——你是这样想的吧?不用摇头,混沌所带来的原暗,与通俗意义上的颜色有很大的不同,是一种超越感官抵达本能程度的纯粹之黑,光用语言难以描述这种黑暗与无星之夜的黑有何异同,但当身处在那样的环境中,体内的秩序之血就会自然而然的做出反应。” “沸腾?”艾米挑了挑眉头,忍不住开口道。 “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受秩序眷顾。”年迈的旅者点点头,意味深长的说道。 少年摇摇头,没有回话。 老人也不甚在意,只是微微抿了抿干瘪的嘴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黑暗中跋涉旅人之间,至深之夜被分为黑白两个层次,其中白区就是普通人概念中无名之雾应有的模样——四处横生的妖魔,浓郁的几乎看不清五指的厚实雾气,无处不在的黑暗侵蚀,是常人难以踏足的禁地。” “但黑区可就大不一样了,黑区的存在颠覆了很多人的认知,也让我们真正认识到何所谓盲目痴愚。”说到这里的时候,自黑暗中归来的旅者目光不由黯淡了下去,“在那里,不存在妖魔——” 他话锋一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因为,那里的环境残酷到连妖魔也生存不下去。” 连妖魔也生存不下去么……出于礼貌,也出于尊重,即便心底有不少疑问,但艾米并不由出生质询,只是任由老人沉湎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好一会儿后,老人才重新抬起头:“因此那里又被称为无人区、最接近混沌之所,敢于向至深之夜发起挑战的旅行者被妖魔围困至死的并不多,大多数都是如我一般在浓郁的化不开的迷雾之中迷失了方向,直至在混沌侵袭下身心开始异化,然后抱着某种赌命的心态,深入黑区,企图在那里找到某种突破——但可惜的是,很少有人能活着回来。” “那里有什么?”艾米问道。 “我说不清。”身体有着严重妖魔化迹象的旅者摇摇头,“在那里……人的记忆、感知乃至时空本身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混淆了,你身边的朋友很有可能事实上并不存在,你的记忆很有可能是完全错误的,你某天发现的一具尸体,甚至可能是未来的你——更为荒谬的是,杀死未来你自己的人,还会是过去的你自己。” “我……”艾米组织着语言,“听不太明白。” “我也不太明白。”老人如此回答道,碧绿的眸光仿佛燃烧了起来,“或许那根本不是我们所能明白的东西——盲目痴愚的混沌,越是接触,就越发能感受自身的盲目痴愚,越深刻的领会到无知的幸福。” 无知的幸福……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太深的感触,可越是咀嚼着这句话,艾米心中就涌起越深的认同——摇了摇头,少年没有放任自己多想下去:“伊格纳缇阁下,作为亲历者,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感受吗?” “感受?”老人叹了口气,“大抵是恐惧吧。” “恐惧……”艾米略微沉吟,“也是,在那种氛围之中,人很难不产生恐惧。” “你错了。”侥幸自至深之夜最狰狞的獠牙下生还的旅人看着他,妖魔化的面庞上看不出表情,只是一字一顿的说道,“任何一个敢于踏入黑区的旅者都是看开了生死,厌倦了无意义杀戮的达者——如果单纯只是死亡的威胁,绝对无法产生这种强烈到直至今日我都无法忘怀的恐惧感。” “那是?”少年小心的问道。 “自身认知、存在的崩塌。”老人简单直接的指明了最大的问题,“死亡或许并不可怕,但当你整个人、所有的记忆、所有人的认知都在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下开始扭曲变形,开始崩塌,在不知不觉之中变成面目全非的另一个人的时候,你存在本身的意义与价值就只剩下了虚无。” “彻底的妖魔化?” 妖魔化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在这个火种日渐衰弱的年代里这已不是什么秘密,老人所描绘的黑区对人意识施加的神秘影响,或许在本质上有很大不同,但外在的表现上应该相差无几,都是由“我”变成“非我”。 “不,有很大的不同。”出乎预料,苍老的旅者做出了反驳,“妖魔化现象,在至深之夜我已经见了很多,甚至连我自己也逐渐承受不住混沌力量的侵蚀,肉体精神开始出现异化,但黑区出现的情况却与那些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事后还能回忆的话,我甚至不知道我在那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听上去很可怕。”艾米感同身受的附和道。 “是啊……秩序的血脉在那里毫无作用,纵使是能自妖魔的重重包围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豪杰,也只能闭目等死。”老人叹了口气,“越是思考就越容易走进误区,那是个人类过往经验逻辑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地方,或许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才能活得更长久一些。” 不敢苟同。 艾米本来想这样反驳,可是看见老人那疲倦的神情时却不由默然,只是象征性的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 “好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老人的谈性似乎也在刚刚的回忆中损耗殆尽,合上双目后一时半会也没有睁开的意思。 “谢谢。”少年诚挚的说道,起身微微躬身行礼,“承蒙款待。” 随后身影消失在了门外的迷雾中。 直到此时伊格纳缇才再一次睁开眼,幽绿的眸光在火烛之下明灭不定,如枯木一般的嘴唇微微开合,似梦呓又似呢喃:“尤利塞斯……” 如同妖魔一般狰狞的面目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章六雾夜的杀人鬼 至深之夜,黑区,白区…… 仅以情报量来说,今晚收获的情报可谓收获颇丰,但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会不会掺杂着似是而非、真假参半的消息还是个问题——若是听风是风听雨是雨,不去思考别人话里话外有几分真实,只是盲目照搬其他人的经验,那么在至深之夜那种复杂的情景下绝对死的比谁都快。 况且—— 艾米眼睛微微眯起:伊格纳缇不值得信任。 一个三十年前得到城主亲自接见,整座赫姆提卡为之沸腾的归还者,在三十年后怎么会落魄到独居在一间随时可能会垮塌的破落小楼之中——如果这还能用某种不足与外人道的理由来解释的话,那么……如此轻易的便从他口中得到当年整个赫姆提卡的荣光者都得不到的答案,会不会有点太简单了? 因为形体容貌妖魔化而厌世,离群而索居——这是老人字里行间有意无意给他的答复,这个理由无可厚非,但少年偏偏就有一个多疑的性子——对火种之外的黑暗世界感兴趣的人绝对不在少数,可为什么刚好不好那个能够得到答案的人就是他,而且其中过程并无几分曲折坎坷。 一切都显得太过顺利了。 并且刻意。 没错,刻意——尽管下层区存在一位穿越黑暗的旅者他早有耳闻,但那个人具体是谁,住在什么地方,却又是他这样无权无势的家伙无法得知的——接下来也算是机缘巧合,情报商人威利不请自来,并且带来了有关传奇旅者伊格纳缇的消息。而更为巧合的是,他之所以决定今夜拜会老人,其中或多或少也有情报商人的影子——如果不是之前从那个男人的口中得知对方的寿命如风中残烛般渐渐走向尽头,如果不是过了今夜整个下层区都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他肯定不会如此冒昧的前来。 自称为情报商人威利的那个家伙,对他到底有何企图,在这次拜会中到达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艾米不敢掉以轻心。 即便一切都是意外和巧合,只是源于他的多想,他也不能不将自己的疑心放的更重一点。 但就算他的疑心再怎么重,他也没有怀疑刚刚所见的伊格纳缇,并不是真正的伊格纳缇——假扮一个人或许不算很难,但假扮一个荣光者,尤其是能在妖魔包围之中杀出条道的黑暗旅者,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首先,那份源于秩序血脉的共鸣就容不得半点虚假,其次他从老人身上感受到的是货真价实的黑暗气息,与曾令他退步的黑暗一般无二,甚至还要更加浓郁的黑暗气息。 只是人或许没错,所传递的消息到底有几分真实,就很难说清了。 当然,也不能就这么武断的否认,姑且不论说他的猜测还是没影的事,就算真的侥幸给他猜到了背后的谋算,在缺乏相应信息的情况下,他可分不清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如果是恶意的话,他身上又有什么值得一位荣光者谋划的?城主大人的友谊?算了吧,从三十年前那场干净利落的拒绝来看,伊格纳缇可没把高尔斯沃西看得太重。 所以,他所能做的只有审慎、审慎、再审慎。 ——不管怎么说,小心谨慎总不是错。 少年这么想着,脚下的步伐猛地僵住,随后手腕一个翻折,暗红色的短剑划开礼服的袖套,身体略显突兀的前倾,原本如流水般流畅的动作在这里有一个短暂却醒目的卡顿,但紧随其后的是有若暴风一般猛烈的旋身,顺势摆动的手臂在微凉的迷雾中径直抡出一轮新月,寒芒对寒芒,炽热的火焰于黑暗之中乍现。 凛冽的剑光划破寂静无声的寒夜,两位持剑者的视线在不经意间交错——漆黑对漆黑,谁也没有吐露出哪怕一个字词,谁也没有生出哪怕一丝的迟疑,他们以行动代替了言语——一触即分的两把致命之刃犹如热恋情人一般在短暂的别离后迫不及待的迎来了再一次的邂逅。 “铿!” 金铁之声再起,剑刃与剑刃毫无花哨的碰撞在一起,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互不相让的两人就此展开力量的角逐——然而事情后续的发展出乎艾米的预料,在力量的角逐之中秉持着先民之血的他竟然会处于下风,对方那致命的弯刀一寸一寸的向他迫近——每近一分,暗杀者脸上那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假面就清晰一分,死亡的阴影就越逼近一分。 不妙啊。 心中如此想着,少年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连微微眯起的眼睛中也看不到任何的波澜,或许唯有暗血那微微抖动的剑身才隐晦的表明了他的不支。 这样下去不行。 若是撒手毫无疑问会彻底失去先手,继续坚持下去也很难扭转被动的局面,这时候真正应该做的是…… 目光一凝,脚步一踏,短剑与弯刀之间骤然擦出闪亮的火光,居于劣势的艾米不退反进,以极其突兀的一个冲刺直撞了对方一个满怀,随后反手令暗血摆脱互咬之势,径直朝暗杀者的脖颈处挥去,转瞬之间挣开一个崭新局面。 可惜的是对面的应对同样不慢,戴着诡异面具的暗杀者虽然受限于臂展无法以弯刀回击,但手足俱在的他又岂会毫不反抗的引颈就戮?只是电光火石的一霎那,身子一斜收缓手上的力道,一只手架住少年的前臂,并且在短剑加身之前猛地一个膝撞,不偏不倚的正中小腹,以攻为守的化解了这番攻势。 即便是传承了先民神圣之血的荣光之裔归根到底也只是肉体凡胎,仓促之下受此一击,艾米的身体顿时本能的弓起,可他还来不及吃痛,便下意识的就地一滚,堪堪避开斩首一刀,之后略显狼狈的站起身子,握紧手中的短剑暗血,寸步不让的对上了迎面斩来的雪白闪光。 退、退、退—— 一方面是毫不示弱的迎击,一方面是步步后退的颓势,艾米在逆境之中丝毫不见慌乱,手中的短剑硬生生的被他舞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脚下的步伐则在尘地上踏出一列整齐的足迹——于守势之中,他一点点消化着先前的不利局面,一点点积攒着哪怕最为微小的胜因。 他不着急,或者说该着急的不是他。 单以战斗而论,因为他先前的轻敌与判断失误而落入下风是不争的事实,可决定生死胜负的,并非只有战斗一途——暗杀作为一种非常规的破坏性手段,有悖于法理,若被巡逻队发现,其后果不言自喻。 或许下层区的巡逻队不一定会像上层区的同行一样配备火铳这样的大杀器,但人数一多,必然会对杀人鬼的行动产生限制,从而为他创造更好的行动机会。 所以,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有利。 而暗杀者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在久攻无果之下,他没有急着强攻,反倒是后退了一步,终止了无谓的攻势,在以漆黑的瞳仁深深的看了少年一眼之后,一个纵身消失在了迷雾的尽头。 艾米没有去追,只是注视着对方离去的方向,沉默。 会是谁派来的?城主高尔斯沃西一系,皇帝米开朗基罗,还是……伊格纳缇? 都有可能,城主杜克·高尔斯沃西可从来不是宽宏大量之辈,期待他展现自己的宅心仁厚,还不如将希望寄托在那个子虚乌有的预言之上。而下层区的皇帝米开朗基罗,则很有可能因巨人保罗之死而怀疑到他身上,将今晚的刺杀视作对他的一场试探也一点不为过。至于最后的伊格纳缇,这个充满谜团的迷途旅者到底在谋算些什么,他心中丝毫没有底,但以暗杀者行动的时间来看,会不会有些太过于巧合? 当然,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至少以现有的情报推不出答案。少年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小心的将短剑暗血藏在腰际,把这件事暂时按在心底,稍稍整理一番略显狼狈的仪容,才重新迈开步伐,踏上了归途——只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走在什么地方,他的右手始终在腰前三寸处摇摆不定。 这或许是对暗杀者去而复返的一种警惕,又或者不是,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家已经到了。 虽然冠以家这个称呼,但艾米对这里倒没有特别多的感情,于他而言这间屋子不过是一百来个金托尔买来的栖身之所,并且在里面短暂的生活过一段时间,仅此而已,远远比不上他对老屋的感情——虽然同样没有和父母相处的温馨回忆,但至少,至少在那里,有尤莉亚陪伴。 想到有段时间没有见过面的妹妹,少年不由叹了口气:这多少有点无可奈何,下层区不比上层区,没有那么多秩序与法理,荣光者的身份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惹是生非的虚名,如果带上她的话,安全可没有办法保障,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摇摇头不去想那些烦心事,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串钥匙,转动锁轴,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但在打开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 一道闪亮的刀光。 以及刀光映照出的那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异假面。 是他! 这一刀—— ——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艾米的脸上第一次变了神色。 随后 ——绝命的刀光落下。 章七初次交锋I 眩晕—— 与眩晕相伴的,是一种如同灵魂抽离世界般的恍惚感。 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艾米近乎本能的停下脚步,健康红润的俊秀面容在刹那间褪尽了血色,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殷红。 ——呕。 低下头,伏下身子,猩红之色自指间微微渗出。 但旋即被少年用手背抹去——在小心的用丝巾擦拭干净后,他才抬起头,脸色苍白依旧,可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他说,眼中仿佛有火在燃烧。 随后—— 脚步声重新响起。 一步,一步,又一步——看着近在眼前的门扉,他微微眯起了眼,隐藏起那如夜空一般深邃的漆黑之眸中隐约闪烁的寒芒,只是低垂着眼睑,如同羔羊一样恭顺的行驰于地上,在寂静的雾夜里,酝酿着最为深沉的杀机。 顿步、向前。 石阶上微凉的晚风吹皱了衣角,指尖摇晃的钥匙环打破了夜半的安宁。 “叮铃——叮铃——” 少年停下脚步,微凝的目光掠过那隐隐折射着黯淡月华的门扉,一手抓住眼前招摇晃荡的黄铜钥匙,笔直的插入锁眼,随后轻轻转动锁轴,齐腕粗的铁链如古代仕女修身用的丝带一般从半空中滑落,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朴实却厚重的门扉褪尽了身上的衣衫,向他敞开了最后一道门户。 然而,他此时的动作却不免有些僵硬,手心也沁出汗珠。 但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刹那,决心便已定下——略有些僵硬的收回手上的钥匙,连地上的锁链也没有整理,他径直推开了眼前并不沉重的大门。 果不其然,刀光如期而至。 ——很美。 艾米甚至还有闲暇赞叹。 不过,这一刀确实很美,无论是出刀的时机还是角度,都堪称完美,在真正懂行的人眼中,的确有一种几近艺术的美感——毫无疑问,暗杀者是使用弯刀的大师,他不仅对战斗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敏锐直觉,还能够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捕捉最不起眼的微小胜算,化不可能为可能,在下层区……不,在整个赫姆提卡城想必都不是无名之辈。 但可惜……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缕惋惜,面对近在咫尺的凶悍斩击,他既没有暂避锋芒,也没有奋然迎击,只是自然而然的弓下身子,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一般毫不拖沓的就地一滚,径直摆脱了刀势的纠缠,随后—— ——拔剑 剑名暗血,出剑见血! 突兀的变局令暗杀者始料不及,为了追求一击必杀,他特意选择了最佳的时间与地点——通常而言,人类总是将自己的家宅视为万无一失的安全之所,在大多数情况之下归家的瞬间都是警惕心降至冰点的时候,在此时动手,无疑能将刺杀的成功性提升至最大。更何况门被打开的一刹那,受限于左右两边的厚实门墙,艾米·尤利塞斯在仓促之下几乎不存在回旋的余地,只能被动的承受这精心准备的致命一刀。 然而…… 于最为危急的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抉择,在那电光火石的一霎那,也不知是幸运女神的眷顾还是少年身体中确实潜藏着某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战斗本能,这家伙精准的找到了他精心编织的罗网的最大破绽,直接一个驴打滚绕过倾力一刀,随后在他的身前展露出那如同毒蛇一般致命的獠牙。 ——要遭! 杀人鬼面具下的黑色眸光中第一次出现情感上的波动,但这难得的一幕不过持续了瞬间,清楚知道自己刀势用老无力收招的暗杀者,没有任何的犹豫,毅然放弃了收刀回防的打算,直接中心一斜,身子突兀的倒向一边,紧接着小腹处的肌肉猛地一收缩,本就显得瘦小的形体更是缩成了一只如同婴儿一般蜷缩着的猴子,少年那饱含杀意的凌厉一击,受限于剑本身的短小,竟只是划破了他的一层表皮。 血液飞溅间,杀人鬼跌倒在地。 这也是必然——仓促之下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优选择,相比较于开膛破肚,只是稍微的让掉一次先手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比起这个……还不如在意少年的追击。 没错—— 艾米的追击。 艾米·尤利塞斯并没有经受过专业的战斗训练,也甚少和杀手打过交道,对于暗杀者的种种手段不甚了解,但有些人生来就具备某种凌驾于努力之上的天赋与本能,他天生就是杀戮与战斗的行家里手,或许对方所展露的诡异手段足以令一般人为之失神,可他的行动却并未因此而受到影响,一击未果之后,没有给敌人留下任何的喘息之机,第二剑立刻当头斩落。 局势在转眼间已完成了逆转。 原本精心编织罗网的捕食者在兔起鹘落间已沦为的猎物,而曾经身陷囹圄的被捕食者则在攻守交换间已化身为猎人——互不信任的双方没有任何周转的余地,唯有你死我活才是决出胜者与生者的唯一方式。 杀人鬼知道这一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假面下的脸庞勾勒出冰冷的轮廓,面对艾米当头斩落一刀,他没有哪怕分毫的慌乱,只是镇定自若的抬起持刀的右臂,连闷哼也没有传出,径直接下这道璀璨的剑光,而后左手在空中旋了个花儿,也不知从何处转出了第二把弯刀来,反手攻向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的少年。 艾米并不打算和一介杀手以命搏命,因此哪怕明知道对方是打算借此逼迫他暂缓攻势,也不得不向后撤上一步,让出好不容易挣得的先手优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轻易的放任暗杀者走脱,在堪堪避开及体的刀光之后,他重心再次前倾,伴随着大气的阵阵轰鸣,短剑暗血以彗星凌空之势斩落。 但稍微挣得喘息之机的杀人鬼,可不打算在失去先手的情况下继续做无谓的纠缠,趁少年被他以出其不意的二刀流暂且逼退的良机,腰、腹、肩、肘、足……全身上下一同发力,如滑不粘手的泥鳅一般险之又险的避开了暗血的斩击,并顺势滚入一旁的草丛之中,敛去了声息。 草并不高,只至膝盖,只是在草丛前,艾米却不由止步。 ——逢林莫入。 哪怕眼前不过是一堆杂草,但对暗杀者抱有十二分警惕的少年,仍不由想起了这句传承自先民的古语。只是这份犹疑不过持续了片刻,充盈心间的杀机已然抑制不住——放虎归山可不是智者所为。 冷笑一声,他没入了草丛之中。 或许在一定程度受到了无名者之雾的影响,庭院里几个月没处理的疯长杂草已有齐腰高,对戴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异假面的暗杀者来说,拥有如此多遮蔽物的复杂环境,是能最大程度发挥他优势的主场。 因此,艾米小心小心再小心,警惕心提升至了最大,周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打算放过。 ——有动静! 正是得益于这份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使得他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草丛某处出现的异常扰动,没有伏低身子做好隐蔽,自信能够在正面交锋中占据优势的少年径直用短剑扫开脚下碍事的杂草,向出现动静的地点赶去。 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深深埋入土中的弯刀把手。 中计了! 艾米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几乎是察觉到不对的一瞬间便反身望去,可是他的对手比他更快,暗杀者在确定飞掷的弯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后,丝毫不顾可能被发现的风险,立刻转身回返,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充其量只是短短的数次呼吸的时间,双方已经拉开了接近十米的距离。 这个时候,已然追之不及。 冲出宅院的杀手,如鱼入大海,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雾夜之中。 “麻烦大了。” 注视着茫茫然的夜色,艾米陷入了长久的缄默。 比遭到刺杀更让人寝食难安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刺杀远远还没有结束——从第一次刺杀的失败,到第二次刺杀的开始,中间不过隔了十几分钟,单从这里来看,戴着诡异假面的杀人鬼就不像是一个会半途而废的家伙,也就是说……只要那边的伤势有所好转,很有可能会有下一轮的刺杀等待着他。 以暗杀者今夜展露出的手段,恐怕到时候又会是一场生死鏖战。 “好在,好歹还了他一剑。”事到如今,少年也只能通过这个来安慰自己急需抚慰的心灵,“‘暗血’的一剑……可不是那么好挨的。” 可惜,因此而招来的麻烦似乎还远不止如此。 精神才刚刚有所好转的荣光者,转身合拢门扉之际,视线不由在一片狼藉的庭院中停驻,脸上不由流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这简直没法收拾……而且留下的痕迹还不好掩盖……看来今天晚上还要准备好一套说辞,一套能够完美糊弄过去的说辞,不然可就真的脱不了身了……” 如此想着,艾米·尤利塞斯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章八初次交锋II 陷入苦恼的不止艾米一人,在深沉的雾色之中,戴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诡异假面的杀人鬼,蓦地停下了略显虚浮的步伐。 是谁? 黑色的眸子望向幽深的未知处,所映照的却是一片空洞的虚无。 如果是一般人,大概在惶恐的同时将刚刚迷雾中传来的声响归于自身的错觉,但身经百战的暗杀者自是不会如此天真,哪怕肉眼望不穿这将大半个赫姆提卡笼罩的灰色雾霭,仅凭背后那始终不曾断绝的窥视感,他便能确定,有某种东西,正隐藏于身后这片雾色之中,以饱含恶意的双眸,窥探着他。 被盯上了吗? 杀人鬼是雾夜的杀人鬼,亦是最强的杀人鬼。 只是最强从来不意味着无敌,即便是雾夜中当之无愧的最强杀人鬼,与笼罩在赫姆提卡上空的黑暗相比,也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道具——或许好用一些,讨主人欢心一些,但也……仅此而已。 即便如此,那些嫉妒他、怨恨他的同类们也绝不会放弃任何致他于死地的机会。 而现在……似乎是一次近乎完美的时机。 真正一流的暗杀者往往从不失手,可这并不意味着失手过的暗杀者便从此与一流绝缘——事实上这种错误的观念只是外行人并不美妙的误会,之所以一流的暗杀者很少有失手的消息传出,仅仅是因为……对于行走在黑暗中的人们来说,失败基本上与死亡可以划上等号。 这不止因为刀尖上的舞蹈总与死亡相伴,更在于那些如秃鹫一般食腐的同类们。 那么……身后的觊觎者,会是他们吗? 拥有雾夜这一称号的杀人鬼不是很能确定,毕竟从身后那昭然若揭的恶意来看,隐藏在层层迷雾之中的觊觎者,绝非泛泛之辈。 所以—— 会是谁? 如果未曾受伤,杀人鬼定会一探究竟,但一切没有如果——艾米·尤利塞斯所持有的那把诡异锈刃绝不是凡品,小腹处的伤口不要说愈合,至今仍有一种灼人灵魂的可怕痛楚,而更令人惊诧的是,这份痛楚竟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有所缓和,反倒如同加了薪柴的火焰一般,越烧越烈,乃至于他有一种感觉,如果放任下去,有朝一日他终究会被这团虚无的火焰燃烧殆尽。 不可思议。 却又确实如此。 尽管自身前所未有的虚弱,可暗杀者还不至于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只是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问题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将身后的食腐秃鹫甩掉。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身形在一顿之后,蓦地一个加速,飘忽的身形如鬼魅一般游荡,自如穿梭于下层区的各个小巷,悄无声息的脚步配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即便是最为老练的猎人,也无法追踪到他的踪迹。 然而——这要命的然而。 身后的目光不紧不慢,无论他如何变化,始终如影随形。 这不正常。 察觉不妥的杀人鬼放弃了徒劳的努力,漆黑如墨的眸子闪烁着异样的光泽——如果说先前只是怀疑,那么现在则是肯定,始终跟在他身后的觊觎者,绝对、绝对、绝对不是人类。 而是某种其它的东西。 只是不清楚的是,是与他一样植入了脉轮的超越者,还是…… 他心底浮现出一个禁忌的称谓。 ——妖魔。 他转身,望向深邃的迷雾。 然后拔刀。 “出来吧。” 简单明了的话语,皎若明月的弯刀。 沉默、沉默——寂静无声的夜晚仿佛要永远的持续下去,直到……脚步声的传来。 “啪嗒”、“啪嗒”、“啪嗒”。 身后的脚步坚定而有力,以杀人鬼的耳力,更是能听出身后来者脚下的皮靴很有一番讲究,使用的是以正宗的牛皮鞣制而成。 只是……声音传来的方向为什么是身后? 他回过身去,黑色的瞳仁中微微可见诧异,但不过显现了片刻。 因为—— 迷雾中的身影渐渐清晰。 那是一名绅士,至少是一名彻头彻尾做绅士打扮的怪人,他戴着一顶反潮流的高脚帽,穿着一身堪称老土的黑色礼服,纵然透过迷雾还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至少那堪称典型的八字胡和单边眼镜是清晰可见。 不是那群秃鹫,亦非杀人鬼之属。 那么…… “是谁派你来的。”他问,声音喑哑如毒蛇。 “没有人派我来。”对方停下步伐,顿了顿手杖,以轻缓的音调作出了回答,“我只是一个情报商人,一个路过的情报商人,仅此而已。” 久经杀场的暗杀者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的变化,黑色的眸子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的波动,即便是听到这个带有明显敷衍色彩的回答,他也只是简单的挑了挑眉,而后发出一贯喑哑的声音:“让开。” “如果……”自称情报商人的拦路者用手托住帽檐,单露一只碧色的左眼,“如果我说不呢?” 没有如果—— 杀人鬼于雾中疾行,银白的弯刀斩出一轮皎洁的新月。 ——他已经亲手将答案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同时被截断的还有沟通的桥梁。 绅士打扮的拦截者,理所当然的以刀剑作回应——明明是不宣而战,明明留给他应对的时间只有电光火石的刹那,但男人的反应堪称神速,还没等暗杀者欺近身前,手上那根不起眼的绅士手杖已转了个花儿,翻出一把隐藏在杖身中的细刺剑,不躲也不闪,径直将那一轮闪耀迷雾的新月斩了个粉碎。 “铿——” 崩音若琴弦长鸣。 不存试探之意,杀人鬼务求速战速决,一刀接着一刀,刀势如流水,绵延不绝,只是眨眼的功夫,弯刀与细刺剑已然碰撞了不下十次,刀光剑影交织在这方寸间的狭小空间之中,将二人所处的世界映照的闪亮。 ——不分胜负。 然而这个结果却是暗杀者所不能接受的,于他而言,势均力敌几乎与死亡可以等同——腹部的创口时刻都在提醒着他,自己正处于何等不利的情势之下——底力的爆发不可长久,眼前的僵局只是假象,如果他未能及时的将眼前的敌手斩于刀下,那么最终倒下的人只会是他。 虽然他并不畏惧死亡,但……如果可以的话,他不希望忍受那长久的空虚。 必须尽快解决战斗! 心中掠过这样的念头,杀人鬼不进反退,潇洒的一个后撤摆脱了剑光的纠缠,持刀在手,微微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对手,默默的调整着已渐现乱象的呼吸。 “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急冲冲的跑了过来。”黑色礼服的绅士并没有追击,只是一手拄着藏剑手杖的空壳,一手捋着唇边的八字胡子,“真是一个鲁莽的家伙,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获得‘雾夜’这一传奇称号的。” 暗杀者只是沉默,如此低级的挑拨,在他的心底连一点漪涟也没泛起。 “果然……”作绅士打扮的拦截者摊开手耸了耸肩,单边眼镜下锐利的目光微微垂落,以滑稽的腔调嘲讽道,“无话可说了吗?” 当然—— 雾夜的杀人鬼无话可说,因为唯一能够让对方哑口无言的,只有刀剑与鲜血。 将死之人的将死之言,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想着,暗杀者迈动了脚步,一步一步踩着奇异的节拍,不紧不慢向着黑衣的绅士靠近——一点点,又一点点,两人的距离不断的缩小着,而他们又似乎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默契,谁也没有抢先做出攻击的动作,只是彼此的视线相互交错,攥住刀剑的指节骨微微颤动。 近了,更近了。 两对目光几乎同时一凝,随后刀光与剑影再次降临。 “哧——” 金属切割血肉的声音,亦是鲜血飙飞的声音。 两人的身影一触即分。 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纠结的缠斗,胜负只是在一瞬间便有了分晓。 “真是丝毫不让人意外……”自称情报商人的绅士目光复杂的看着胸前深可见骨的创口,向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他’说的没错,是我输了啊。” 暗杀者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淌落。 这场战斗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是他赢了,至少赢了一半,相比较于胸前那无关紧要的一处剑伤,拦截者身上刀伤无疑更重,无疑对战斗有更大的影响——这与刀剑技艺的精湛与否没有任何关系,也与反应速度的快慢关系不大,真正令他胜了一筹的是,暗杀训练所锻炼出来的那身缩骨功夫,让他在最大程度上避开了那直抵心窝的一剑。 “可惜……”在战斗中败北的情报商人颇为苦恼的叹了口气,身子一个踉跄,重新执剑向前,直指暗杀者,“你虽然赢了战斗,却输了生死——打从一开始你就弄错了一件事情,比起剑术,更值得我信赖的是……” “我的魔法——” 魔法……故弄玄虚。 杀人鬼对此嗤之以鼻,但他可不打算给敌人任何的喘息之机。 只有死掉的敌人才是好敌人。 如此想着,他开始了疾驰—— 而这个时候,拦截者的咒语才堪堪响起:“你可曾听见?神风呼啸的声音。” ——几乎在同一时间,耳畔传来了大气被破开的轰鸣声。 这是…… 脑海中才刚刚泛起一个念头,胸前的血肉猛地扭曲变形,随后炸裂开来。 他死了。 死的不能再死,那张堪称身份象征的假面也从脸颊上滑落,顺着爆炸滚到了一旁的垃圾堆中,一动不动,宛若主人一般失去了生命的色彩。 “蛮普通的一张脸嘛。” 于死斗中存活下来的情报商人注视着面前的死者,眼中毫无怜悯:“接下来,该回去向‘他’复命了——现在看来,无论是米开朗基罗还是艾米·尤利塞斯都不是泛泛之辈,真期待之后计划的展开,那一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饕餮盛宴。” 他拉了拉帽檐,于雾色中裸露出一只戴着单边眼镜的碧色瞳仁。 随后,渐行渐远—— 最终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章九初次交锋III 杀人鬼,缘起于雾夜之鬼的传说。 自一百年前,火种在混沌的侵蚀下进一步衰弱以来,每当夜幕降临,处于秩序屏障边缘的下层区便总是会被无法驱散的迷雾笼罩——如果单只是些许雾气倒不足为惧,然而在灰蒙蒙的雾色之中,首先崩溃的是人心——道德与法律、正义与公理,秩序所带来的荣光,在人心的劣变下荡然无存。 于是,鬼诞生了。 杀人鬼隐藏于雾夜之中,悄无声息的收割着生命,与善恶无关,与金钱无关,与爱憎无关,沦为传说的恶鬼仿佛只满足于自己的阴私,无目标、无意义的进行着无差别的杀戮,成为了整整一个时代的梦魇。 甚至时至今日,雾夜的杀人鬼仍旧拥有令小儿止啼的恶名。 当然,这不是偶然,而是某种必然。 在传说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一直在推波助澜。 它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个别人,而是笼罩下赫姆提卡上空数百年未曾有过变化的庞大阴影,在阴暗人心中诞生的畸形怪物——它既是以黑暗为名的恶党集会,又是以权势与金钱网罗整个下层区亡命之徒的至恶公会,更是地下世界中无可动摇的霸主,构筑下层区秩序的“三柱”之一的黑暗公会。 很少有人知道,长久以来它一直在暗中豢养着恶鬼。 杀人之鬼——这个称呼已不再独属于百年前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而是演变成了一项的技术,一项以杀人为目标开发的技术。 ——脉轮。 高等妖魔之所有人类难以企及的可怕力量,正是因为其体内有着脉轮的存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黑暗公会萌生出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果把属于高等妖魔的脉轮移植到人类的体内会发生什么? 答案理所当然的是死亡。 秩序与混沌的冲突不可调和,人类的肉体凡胎怎么能承载妖魔的超凡之力?然而不甘心失败的研究者们并未因试验品的大规模死亡而气馁,恰恰相反,这个疯狂且邪恶的组织开始了更加丧心病狂的人体实验,直至最终结出禁忌之花——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雾夜的杀人鬼就此诞生。 超越常人认知的恶鬼降临于世上,而且,这还只是开始。 即便因实验失控而蒙受了巨大的损失,黑暗公会也没有放弃实验的打算,并且在最这些年,有了阶段性成果。 量产型生物兵器——杀人之鬼就此诞生。 作为向现实妥协的半成品,新生的杀人鬼们并未移植完整的脉轮,而是在身体内植入了部分脉轮的血肉,获得了堪比荣光者的身体素质与敏锐五感,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能够与正牌的妖魔相匹敌,除了缺失了至关重要的类能力以及产能严重不足外,是堪称完美的生物兵器。 从一到十三,每一个调制完成的杀人鬼,都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称号。 但这其中,只有一号是与众不同的。 ——他继承了百年前的最初之名,继承了“雾夜”这一称号。 杀人鬼已非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他们体内的人性早在漫长的折磨之中消耗殆尽,植入的妖魔血肉更是具备非同寻常的侵蚀特性,从外表上或许看不出端倪,可是他们体内的脏器早就演变成纠结在一起的蠕动肉团,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上来看,相较于人类他们都更偏向于妖魔。 但就算如此,他们也有着情感,也有着爱憎。 不——没有爱,只有憎…… 编号十二的“黑杰克”眯起了黑色的眼睛,作为一名杀人鬼,他早已忘记了生而为人时的事情,满脑子只剩下了对杀戮的渴望,对公会命令的绝对服从,以及……将一号杀死……的本能。 是的,本能。 黑杰克有时候也会产生困惑,疑惑于自身为何如此执着于先于他诞生的“兄长”,但这种困惑从来就不长久,每当他看见他,看见那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假面,看见那双黑洞洞的眸子,杀戮的本能总是会充盈他的心间,如果不是被根植于心灵深处的绝对命令束缚着,他恐怕会第一时间杀向他,杀向那个继承了雾夜之名的“兄长”。 不仅仅是他,甚至他其它的“兄弟”也是一样。 从很早以前,他就隐隐有所察觉,被冠以“雾夜”之名的最初之作,与他们是不同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甚至是某种食物链上的某种……天敌。 所以—— 雾夜必须死! 作为觉醒程度较高的杀人鬼之一,他一直在寻觅杀死他的恰当时机。 但雾夜的确有着与他的排位相匹配的实力,所有经手的任务不仅无一失手,那些蠢笨的人类甚至连在那家伙身上留下伤口都做不到,每一次他……以及与他抱着同样想法尾随在那个怪物身后的同类们,都是在彼此忌惮的眸光中失望而归。 直到……今天。 今天的目标似乎不同于以往,不仅没有死在雾夜的刀下,更是予以了他相当的重创——哪怕隔着老远,黑杰克都能闻到那股散发着诱人气息的血腥味。 行动的时候到了。 游荡在雾夜中的杀人鬼有了方向——说起来也奇怪,在十三个杀人鬼之中,他唯独对继承了“雾夜”之名的一号有着特殊的感应,不仅能够清晰的感受到那家伙所处的位置,更隐隐能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 尽管在大部分时候都如幽冷的潭水一般平静无波,但总有例外存在——比如这次,透过思绪所传递来那若有若无的惊慌以及惶恐,如同甘甜的毒药一般引人入胜,甚至还没有抵达那家伙所在的位置,他的脑海中已经开始浮现杀死那家伙后经由本能所产生的极致快(感)。 ——身体不由亢奋了起来。 ——血液也随之沸腾。 如同着了魇一般,黑杰克的精神渐渐变得异常,他发了疯一般的前往“兄长”所在的位置,直至…… 他看到了地上残缺不全的尸体。 怎么……怎么可能? 奔腾的血液瞬间冷却凝固,难以置信的杀人鬼唯有沉默,沉默的看着眼前淋漓的鲜血,看着眼前破碎的尸首,心中仿佛失却了什么一般,变得空落落的,黑色的眸光之中亦只剩下了茫然与颓然。 “这不可能!” 他突然大吼一声,随后歇斯底里的在尸首之中翻找着。 他不信,不信那个家伙会这么平淡无奇的死去,不信那个家伙会死在除他之外其他人的手中——不,与其说不信,不如说是……不愿相信。 这种情感真的是恨吗? 不懂人心的杀人鬼感到困惑,但只持续了一瞬间,人性化的思考很快便被高涨的本能所取代。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而仅仅是因为……有同类踏入了他的“猎场”——如同护食的野兽一般,他浑身的汗毛乍然而起,漆黑的眸光望向厚重有若实质的迷雾,望向迷雾那根本不存在的尽头。 必须尽快。 黑杰克催促着自己,在尸体的附近不断的翻找着,翻找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某物。 到底要找什么? 连这样的疑问都不存在,异常的杀人鬼只是狂乱的进行着自己的搜寻。 终于—— 漆黑的眸子对上了银白的假面,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浮现于脸上,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地上散落的诡异面具,却又猛地止住。 我这是在干什么? 他难得的惊醒,目带惊悚的看着手上的假面,看着假面上那仅余空洞的瞳仁——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到它在笑,感觉到它正满是愚弄的向他发笑,展露出某种满是恶意的、择人而噬的笑容。 不知为什么,从未有过恐惧这一情感的杀人鬼,清晰的感知到了……何所谓恐惧。 他想要放手,想要把它丢得远远的,但是—— 这该死的但是!他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被动的、甚至是无助的看着手上这张诡异的面具离他越来越近,感受着自己脸上扭曲变形的笑容,徒劳的张开嗓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 一瞬间的寂静,惨叫声戛然而止。 同样停止的还有黑杰克,他如同雕像一样的维持着手上的动作,一动也不动,没有呼吸,亦没有心跳,只剩下木讷的眸子无神的注视着头顶的天空。 “轱辘——” 率先转动的是眼珠子,黑洞洞的令人生畏的眼珠子。 随后“黑杰克”松开手,松开握住面具的手,低下头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身体,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异假面下流露出同样诡异的笑容。 “想要达成补完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啊,”杀人鬼于夜色低声呢喃,以满是缅怀的目光注视着地上残缺不全的身体,“你说是不是——我愚蠢的弟弟。” 他嗤笑一声,转身没入夜色。 ——离最终的补完又近了一步。 ——不过,还不是时候。 ——在这之前,先达成复仇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迷途者之家还有…… ——艾文·尤利塞斯! 他默默地想到,随后如同烟尘一般,身影在迷雾之中渐渐消散。 夜,还很长…… 章十死者无权得享安眠 是的,夜还很长。 当巨人保罗的尸体被发现时,西蒙就知道死神的脚步已离他不远,但他从来没有想到,死亡的阴影会离他如此之近,近到只有一根发丝不到的距离——只要架在脖子上的长剑再往前进上一分,那闪耀着熠熠寒芒的利刃就会割开他柔软的咽喉,殷红的鲜血将如泉水般奔涌而出,将世界浸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西蒙。” 掌握着他生死的恶魔注视着他,青铜的面具在夜色下有一种说不出的狰狞。 “是……是——小人。”西蒙不知道这个浑身散发着异样气息的死神是谁,但他知道,对方一定是皇帝米开朗基罗的人,一定是为了保罗之死而来,能够让他活下来唯一的价值,仅在于他是巨人保罗的近人,是最早发现尸体的人——因此,哪怕舌头因恐惧而打结,在此刻他也艰难的发出声音。 “很好,”死神的声音如同他脸上的青铜面具一般冰冷,幽蓝色的眸子中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属于生灵的气息,充斥着对世界一切的冷淡与漠然,哪怕只是不经意的对视一眼,都会产生一种置身寒冰地狱的错觉,“跟我来。” 明明已是盛夏,但西蒙仍蜷缩着身体,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戴着面具的死神说道,冷淡的语气中不仅没有任何的愤怒的痕迹,更连一丝一毫的波动都没有,但来自生命的本能却告诉西蒙,告诉这个在下城区挣扎求生的小人物:会死——一定会死——如果不照做的话,他一定会被杀死,像杀小鸡一般拎出来,毫不留情的被杀死。 于是,也不知从何处生出股力道,他暂时摆脱了心底的恐惧,跟上头戴青铜面具、身披黑色羽衣的无名死神。 噗通、噗通、噗通—— 道路如这黑夜一般,遥远得仿佛没有尽头,淡淡的雾气萦绕期间,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所产生的错觉,身侧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双双猩红的眸子正在觊觎着他,西蒙于恐惧之中鼓起勇气,视线重新聚焦到差一点夺走他性命的男人身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的开口:“我们……要去哪里?” 黑衣的死神没有回话,被夜幕笼罩的街道上,一时只有心脏脉搏的声音——许久之后,久远到他已经不指望能够得到回答的时候,前方的面具人以一如既往的冷淡口吻给出了答复:“去应该去的地方。”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但奇妙的是,西蒙的紧张情绪却因此而缓解不少,连带着胆气也足了少许,在环视周围深幽的黑暗之后,他颤颤巍巍的向差一点夺取他生命的面具怪人搭着话:“不知道您是……” “面具。”如死神一般幽冷的男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西蒙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不自觉的缩了缩头——尽管有猜测这个怪人与米开朗基罗有关,但他还真没想到来的人会是面具,会是那个时刻隐藏在皇帝那如太阳般耀眼的光芒之下的阴影之王,整个下层区当之无愧的第二号人物。 巨人保罗虽然地位崇高,在皇帝米开朗基罗的治下,是分管整个东区的头把交椅,但与令无数人胆寒的阴影之王相比,只能算是一个空有蛮力的小角色,即便是在他这个侍从官面前,都时常流露出那源自心底的恐惧。 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位竟然会亲自出手。 一时竟是无言。 “到了。”下层区的阴影之王突兀的停下脚步,头颅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态翻转过来,幽蓝色的眸子冷冷的注视着他,面具下的嘴唇微微开阖,近乎无机质的声音中罕见的带上了一分命令的语气,“进去——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什么是应该去的地方? 如果到现在还不明白,那西蒙的脑子算是白长了——这里是巨人保罗的府邸,也是他的命陨之地——他现在所要做的,只是带着这位仅在皇帝米开朗基罗之下的大人物前往保罗的死亡现场,然后听候命运的判决。 没错……判决。 在无人注意之下,他攥紧了手心,而后松开。 还不到时候—— 如此想着,他引着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来到了血腥气最浓重的房间。 “就是这里,”他说,然后侧开了身子,恭谨的让出空间,“我是第二天一早发现保罗大人倒在血泊中的,当时我有些惊慌失措,因此没有第一时间控制事态,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消息已经走漏了。” “他们人呢?”面具问道。 “已经被我处理掉了。”西蒙把头深深埋下,不去看那双可怕的眼睛,“还有少数不知道实际情况的则是被我控制了起来。” “很好。”黑衣的死神赞赏道,低下身子伏在血泊前,伸手沾染了些许猩红,而后放入面具下青紫色的嘴唇之中,慢慢的咀嚼着,好一会儿后才得出了结论,“死亡时间大致是昨天的这时候,或许还要稍早一些。” “谢客的时间大致是入夜九时。”年轻的侍从官恭谨的保持着自己的本分,“说是说客人,但保罗大人不会给他们客人应有的规格和待遇,因此,在接待客人时发生的事情除了大人外不存在知情人。” “蠢货。”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毫不留情的批判着已死之人的愚蠢,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顿——他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仔细的检查着巨人保罗身体的每一处,随后微微颦起面具下的眉头,“手段非常的老练,致命伤只有一处,生死只在一瞬间就被界定,是个非常了不得的家伙。” 巨人保罗在下层区或许称不上是第一流人物,但以他那强横的身体素质和饱经战火洗礼的意志,绝对是个不容任何人小觑的家伙。能够仅凭一击就令他毫无防备的走向死亡的杀手,必定有着足够令整个下层区侧目的精湛技艺,而能够将他们纳入囊中且胆敢向米开朗基罗挑衅的势力屈指可数。 “迷途者之家,还是——黑暗公会。” 几令人窒息的杀机从口中吐出,戴着面具的黑衣死神并未被怒火冲昏头脑——无论迷途者之家还是黑暗公会,都不是可以轻易拿捏的势力——前者是由迷失在无名之雾中的黑暗旅人构造的一个神秘势力,后者则是下层区一切亡命徒的聚集地,据说在背后还有荣光者的影子,在没有切实证据之前,实在不宜妄动。 不过…… 他微微眯起眼睛——不妨将水搅得更浑一些。 从妖魔出没的传闻到巨人保罗之死,背后隐隐有一只操纵一切的黑手,无论这只手的主人是迷途者之家还是黑暗公会,亦或是上层区的那些大人物们,他所需要做的,是把他找出来,然后将其斩断,借此告诉那些蠢蠢欲动的蠢货,下层区的主宰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只有米开朗基罗一个。 现在……只有将水搅浑,才能看的更清。 如此想着,面具心中有了决断。 “西蒙,”他从血泊中起身,幽冷的眸光投向恭谨站在身侧的侍从官,“昨天拜访过保罗的人有哪些?” “塔林商会的胡佛,妖精之家的维吉妮亚和艾米·尤利塞斯” “尤利塞斯……”下城区的阴影之王重复着这个传承自列王时代的古老姓氏,不由冷笑起来,“保罗果然是个蠢货,也不知道用脑子好好想想,能在得罪了高尔斯沃西之后依旧能活蹦乱跳的会是简单的家伙吗?真是活该。” 西蒙在一旁恭谨的躬下身子,不置言语。 高尔斯沃西,即便是在下层区也很少有人不知道这个姓氏,这不仅仅是因为赫姆提卡的现任城主杜克出自这个古老的荣光者家族,更因为这个家族把持了城主之位超过一百五十年,抛开教团以及持剑者的因素不谈,整个城市议会、整个上城区几乎就是这个家族的一言堂,哪怕是米开朗基罗这样敢于和荣光者掰腕子的人物,对赫姆提卡城的第一家族也畏大于敬。 得罪了杜克·高尔斯沃西,依旧能好好的活在世上,尤利塞斯这个姓氏,必定有着相应的独到之处——尤其当尤利塞斯只剩下最后两个尚未成年的小家伙,一向不以肚量而闻名的城主大人依旧对他们视而不见,这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就很耐人寻味了,也只有保罗这种脑袋里全是肌肉的家伙才会参与其中——但这显然不是他该说的,不是一名侍从官该说的,于是,他相当明智的保持了缄默。 然而,这份缄默却在下一刻被他自己打破。 “——!”从唇边满溢而出的,是毫无意义的发语词,尽管在第一时间就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遏制住了惊呼,但那副惊骇莫名的失态模样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收敛,如同时光停滞一般凝固在他的脸上。 “不必惊慌失措,”下城区的阴影之王以幽冷的眸光扫了他一眼,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冷,“你必须习惯与它的相处,然后和它一起去拜访昨夜那三位客人,如果你做不到的话,我不介意让你变成同样的东西。” 他顿了顿,随后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 “——在我面前,死者无权得享安眠。” 章十一骰子屋 赫姆提卡的黎明,比以往到来的更晚一些。 或许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昼夜交替上的些微变化与自身无关,但体内流淌着先民荣光之血的艾米,在注视着眼前蒙蒙亮的天际时,心底的沉重与苦闷却无人可述——自混沌浪潮淹没永夜长城以来,伴随着无名者之雾的扩散,一切基于秩序法理所存在的事物,尽皆湮灭,厚重有若实质的雾气之中,唯有最为深沉的黑暗。 即便是号称永恒的曜日,也没能幸免于难。 ——世界,失却了光。 一道失去的还有温暖、幸福、与希望。 困守于黑暗之中的人类,以荣光之血祭祀火种,借由先民所遗留下来的伟大之力,于狭小的天地之中重构日月河山。 如此,已近千年。 人类早已习惯了偏安一偶的平静生活,明明混沌的威胁近在眼前,可大多数人却一如往昔般庸庸碌碌,执着于自己的一片狭小天地,如同温水中的青蛙一般,对即将敲响的丧钟视而不见。 ——火种的力量正在日益衰弱。 或许是因为荣光之血在千载的传承之中已渐渐稀薄,又或许是因为茫茫黑暗之中又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变故,但不管原因如何,秩序力量的衰弱都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是迷雾区的沦陷,还是雾夜的泛滥,都揭示了这一残酷的真相。 少年并非唯一窥见这一真相的荣光者,在这条道路上早就存在不计个人生死荣辱的先行者,然而……牺牲所换来的只有累累尸骸,火种之外的至深之夜,一如往常的保持着令人心悸的缄默。 他们的牺牲毫无价值。 或许唯一带来的,只有虚无缥缈的希望罢了。 轻吁一口胸腔中积蓄的浊气,不再想这些离他有些遥远的事情,艾米戴上口罩,将鸭舌帽的帽檐轻轻压下,简单的拍打了一番有些老旧的灰色风衣,随后如幽灵一般没入了下层区阴暗的街道。 ——他要去骰子屋。 骰子屋并不是一个地方,准确的说,并不是单指一个具体的地方,它是一个势力、一个情报集团的称呼——在那里,你可以买到一切你想知道的消息,甚至是皇帝米开朗基罗底裤的颜色也不例外,只要你能承担得起相应的代价。 当然,这只是号称——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能买到米开朗基罗底裤的颜色,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希望知道。花边新闻可以作为一时的谈资不假,可那也要有命去谈——若是在下层区得罪米开朗基罗,大多数人所能做的唯有一死。 但噱头归噱头,骰子屋搜罗的情报确实包罗万象,不失为下层区最大的中立情报集散地。可惜的是,与他们情报搜集能力齐名的还有他们那丧心病狂的保密意识——骰子屋的情报人员基本没有保密意识,咨询的客户前脚才刚刚迈出去,资料就可能会被转手卖给新的客人——在这里,每一份情报都可以买卖。 总的来说,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信任的恶势力。 与恶势力这个名头相称,他们的办事机构坐落在赌场中,或者在这里换一种说法比较合适,他们是下层区每一间赌场的幕后老板,有赌场的地方总是能找到他们出没的身影,但找到他们的前提首先是要清楚他们的存在。 “命运总是爱掷骰子,不是吗?” 在赌场门口,艾米的目光掠过接待人员胸前所挂的徽章,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这句看似普通的接头暗号——早在他在下层区落脚的第一天,骰子屋的情报员就找上了他,并留下了接洽方式,如果不是后来从威利那里知道了对方的恶名,或许他还真会傻乎乎的送上门去,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但一切没有如果,既然已经知道骰子屋是个怎样畸形的怪物,他自不会掉以轻心。 如此想着,他跟在侍应生穿过了长长的、宛若迷宫一般的回廊。 然后在她的示意下推开了包厢的房门。 出乎预料的,门内涌出的是一片浓厚的烟雾——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艾米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搜寻着此间的主人。 “呀,是不认识的客人啊。”但在那之前,耳畔却先一步传来了成熟女性的雍倦话音,目光下意识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入目的是一个高挑却不失丰盈的身影,“还把自己藏的挺严实的,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并非如此,”经过最初的慌乱,此时的少年已恢复了平静,以低沉沙哑的声音作答,“只是贵屋一贯的作风很难让人安心。” “还真是诚恳的小家伙,”斜倚在床上的雍容女性轻吐一口烟圈,黑色的眸子中并没有太多感情的流露,“我们可一向将顾客摆在了第一的位置,只要客人有需求,我们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家伙”三字让艾米心头一跳,但还是保持着最起码的镇静,没有理会面前这个被烟雾缭绕的褐发女人的言语,他直入主题:“正好,我这边要找一个人,以贵屋的情报搜集能力,想必是不在话下。” “哦?”烟雾中的女子轻咦出声,“找一个人,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那样看你要找的是什么人,以及……你能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十个金托尔。”少年沉声道。 “手笔不小,”斜倚在床榻上的女子敲了敲烟枪,抖落其中的烟灰,“看来这笔钱并不好拿。” “如果好拿的话我也不会来这里。”艾米不打算说什么客套话。 “看来客人对我们一直抱有偏见,”被浓雾掩盖的女人伸手轻啜一口烟枪,随后漫不经心的说道,“我们骰子屋对客人信息的保密一向很重视的,涉及之前交易对象的情报,最少也要付出实价三倍的价格才能买到。” 这中间的利润还不是进了你们的口袋——少年的嘴角不由勾勒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但没有继续这个没营养的话题,只是说道:“我要找的人是一个杀手,一个精通弯刀并戴着一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假面的杀手。” 话音落下,气氛骤然深沉,一直玩世不恭的女子收敛了脸上的懈怠,端正了坐姿,却没有回话,只是一口一口的抽着烟枪。 直至—— 烟叶将尽,女子才抬起头。 “如果客人您要找的是‘人’的话,”她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端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的回答是,并不存在。” “所以?”艾米挑了挑眉头,“他不是人的话,又会是什么。” “是鬼,”骰子屋的情报员低声说道,“雾夜的杀人之鬼。” “看来贵屋果然有他的消息,”少年身子微微前倾,“我没记错的话,您刚刚还对我说过,贵屋对客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哦,那是您记错了。”女人看了他一眼,随后轻飘飘的一带而过,“在代价足够的情况下,我们的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么……”艾米伸出两根手指,“二十。” “很让人心动的价格,”女人以平淡不见起伏的声调说出并不平淡的话语,“但请容我拒绝,与仅有一次的生命相比,即便是金托尔也要为之逊色。” “如果我说不呢?”少年可不打算放任这个机会从指间悄悄溜走,假设骰子屋的这个女人真的如此不识趣的话,他不介意让她明白,何为生命之贵重。 “那我们只能变更下交易的形式了。”女人将烟枪搁至一旁,“我们骰子屋可不敢主动招惹黑暗公会,更不敢沾手那群杀人鬼,但如果您所需要的单单只是情报,我想我们还是能够谈成这笔交易的。” “黑暗公会……”艾米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看来客人也意识到了,您所需要对付的是何等棘手的人物。”骰子屋的情报员顿了顿,“当然,交易形式进行了变更,价位也自然也要随之变更,单只要现有的情报的话,我们这边只需要五枚金托尔,不知您意下如何。” “成交。” 没有太多的犹豫,少年直接应承了下来,伴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当响声,五枚金光灿灿的钱币滚落在桌上,宣告了这一交易的达成。 “好的,您的诚意我们收到了。”女人脸上罕见的浮现出一个微笑,“待会有人会带你去领取相应的卷宗,然后我们钱货两清,互不相干。” 艾米对此只是点头,以他那敏感的身份,在这个敏感的节点上,与骰子屋这样的势力纠缠不清,绝对会是一场灾难。 “那么,再见。”女人微微颔首,烟雾之中的容貌稍微清晰了少许,“幸运的芳踪总是难觅,厄运的脚步总是不期而至,命运从不掷骰子,一切皆是因缘注定,愿命运垂青于你,我的客人。” “再见。”少年没有去在意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仅仅是礼仪性的做出了回应,紧接着转身离开了这间满是烟尘的包厢,注视着门扉在身后缓缓合拢,这才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黑暗公会么……听起来就不是善茬。” 而在门扉之后,褐发黑眸的女子没有继续吞云吐雾,只是躺在床榻上愣愣的看着前方,低声自语:“敢去找雾夜杀人鬼的茬,直捋黑暗公会的虎须,下层区什么时候又出现了这么一号人物?而且看起来年纪还很轻……真是奇怪,看来有必要好好的调查一番了……不过在这之前,先让我好好补一觉,睡眠不足可是美容的大敌。” 女人打了个哈欠,随后沉沉的睡去。 那于烟雾中隐约可见的精致容颜,恍若童话传说中的睡美人。 章十二秩序之下的阴影 厚重的门阀落下,宣告了与世隔绝的开端。 艾米将手中的卷宗放下,用石桌上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引燃了一旁的煤油灯,不大的火光升腾而起,将狭小的密室密室照了个通透。 感受着手边这份温暖与光明,心中难得泛起几分安稳,但不过是几分而已,对于一向以挖掘客户隐私而闻名的骰子屋,他可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留影石这种在荣光者圈子之中都算得上稀罕玩意的东西出现在下层区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多几分防范总归是好的,毕竟……已经置身于漩涡中心的自己,可没有疏忽大意的资本。 为降临在身上的无妄之灾叹上一口气,少年默默地翻开手中厚实的卷宗。 第一份以雾夜杀人鬼为名,卷宗中记录的是百年前的一次被冠以雾夜杀人鬼之名的连环凶杀事件,或许在下层区的人们之间,这个血腥残忍的刽子手早已成为令小儿止啼的传说,但艾米对这个名号可真没一点映象,只能通过卷宗上模糊的记录,一点点拼凑起当年那起令整个下层区陷入恐慌的恶性事件的轮廓。 然后,然后……然后线索至此戛然而止。 如同一个三流小说家笔下的剧情,明明贯穿全文的线索渐渐突显,所有冲突与矛盾即将引爆,然而身为故事主角的杀人鬼在一次平淡无奇的日出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人类的视野之中。 ——意味不明。 再三的确认过,之前追求速度的跳读,对重点并未有所遗漏后,艾米作出了如上总结。但也不至于为此而动怒,骰子屋的名声或许挺糟糕的,可还不至于拿些假情报来随便糊弄人,兴许和后面的卷宗有所关联也说不定? 果然……当他翻开第二份卷宗时,心底便有了答案。 第二份卷宗与第一份卷宗一样,没有与戴着诡异面具的杀人鬼相关联的情报,但它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杀人鬼背后的神秘势力黑暗公会,更准确的说是黑暗公会一项代号为杀人之鬼的神秘实验。 活体试验、血肉移植、人造半妖…… 越看越是心惊,越是为下层区的浓郁黑暗所震惊——先不论这些一看就不同寻常的实验项目之中到底蕴涵着何等可怕的技术力,单单想到黑暗公会这个组织可怕的作死能力,少年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只是活体试验还好,这种事情上层区的那些大人物们做的同样也不少,真的暴露出来了不起也就口诛笔伐一番,没有哪个荣光者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正义感和一个实力明显不弱的组织杠上,即便是艾米这样比较“干净”的荣光者,在没有涉及到切身的利益之前,也不会盲目树立敌人。 但牵涉到血肉移植和人造半妖,事情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因为—— 那是禁忌。 在教团所遵循的十诫铁律中,虽然没有明确写下移植妖魔血肉者,必须予以肃清,但人造半妖的性质其实不比勾结妖魔逊色,其间稍有闪失甚至会导致本已死去的血肉中诞生出新的高等妖魔,引发一场席卷整座城市的浩劫。 仅凭这一点,就触犯了城中所有人的利益。 若是教团得到消息,起码会有一名持剑者介入调查,而以教团那种种不可思议的手段,查清一切想必不过是时间问题。 毕竟……没有人比荣光者更清楚对方的恐怖。 那堪称深不见底的恐怖。 教团在赫姆提卡的历史只有短短的三百年,而三百年的赫姆提卡根本就不存在这个神秘的宗教组织——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也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的背后有着何等恐怖的力量,直到他们的触手深入了上层区,深入了荣光者们的猎场之中……于是,一场没有载入历史的战斗爆发了。 战斗的结果没有人知道,或者说彼此忌惮的两方,最终没有撕破脸皮。 至少,在这场战斗中,荣光者们确认了,教团来自那广袤无垠的黑暗之中,他们有着远超这个时代的技术力,不仅研发有能够横渡黑暗虚空的战舰,更有赋予普通人与荣光者一般无二,甚至隐隐凌驾于其上的可怕力量。 此即是,持剑者与——大持剑者。 ——不是失败,却胜似失败。 高高在上的荣光者们,第一次品尝到屈辱的滋味。 而这份耻辱,直到百年之后也未能找到机会洗刷——教团的至高之塔依旧耸立在上层区的中心街,尽管一直以来都没有进一步的扩张,甚至反倒是收缩了势力的范围,把下层区设立的教区尽皆荒废,但持剑者的数量不减反增,常驻的大持剑者更是由一名增加到三名,这份力量由不得荣光者们不惊俱。 是的——惊俱。 这股力量已经足够颠覆荣光之裔的统治,已经足够威胁赫姆提卡的存续。 更别说……那游荡在黑暗地带的……“方舟”。 有关教团的一切都笼罩在浓厚的疑云之中,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它拥有超越凡俗想象的强悍实力,以及对黑暗混沌的……绝对憎恶。 所以,以黑暗为名的利益共同体这一次无疑踢到了铁板上。 下层区的人或许受限于见知,或许是因为对黑暗公会的忌惮,又或者是因为对教团了解不深,甚至有可能大家私底下都不干净,所以没有人去揭发,但少年可没有那么多顾忌,作为受害人的他,对黑暗公会以及它所豢养的杀人鬼们,可没有一丁点好感,能够轻快省力的借助教团将他们扫除,真是再好不过。 取得意外助力的艾米,堪称愉悦的将第二份卷宗翻到了最后一页,随后打开了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卷宗,有趣的是,第三卷的卷名与第一卷只在排序上有微妙的不同,一个是雾夜杀人鬼,另一个则是杀人鬼雾夜,单从这个称呼上就可以看出二者之间定然存在着某种联系,而考虑到第二份卷宗上记载的杀人之鬼…… 少年眯起眼,没有说话,只是翻动书页。 果然,第三卷记录的正是昨天夜里遇见的那名戴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假面的暗杀者……或者说杀人鬼。只是其中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实在太少,里面记述的要么是目击者的只言片语,要么是现场遗留下来的少许痕迹,对于他这样直面、并击退过对方的人来说,只能起到少许印证作用。 如果是一开始,艾米或许会为这个结果而气馁,但现在嘛…… 反正有办法让教团的持剑者走下至高之塔,等到教团正式介入之后,想必黑暗公会以及它所豢养的杀人鬼们就不会有精力给他添麻烦了。 想到这里,少年嘴角浮现出笑意。 ——这一招着实是妙棋。 如果说多方势力角逐的下层区是海面上一个吞噬一切的大漩涡的话,那么高高在上的教团就是一座一眼望不见边际的山峦,把它拖下水,所产生的效果可不仅仅是把水搅浑,那强势无匹的冲击力,足以压垮整个漩涡,将整座海域搅和个天翻地覆。哪怕并未全身而动,只是派出一名持剑者充当调查员,其背后的象征意义一定足以让勾心斗角的多方势力齐齐侧目,让各方早就摆好的棋子与棋盘,被这颗场外突如其来的苹果砸个七零八落。 到时候无论自己是进是退,都可从容选择。 想到这里,艾米长身而起。 既然已经获得了情报,那就没有必要多做停留。 如此想着,他推开沉重的门扉,将借阅的三份卷宗交还给等候在外面的工作人员,待对方检查完毕之后,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骰子屋,仿佛一粒沙归于瀚海,他没入了往来涌动的人潮之中。 借着汹涌的人潮,以及附近复杂的街道,他甩开了身后的追踪者,随后有计划、有步骤的分别取下头上的鸭舌帽和脸上的大面罩,待到了无人烟的偏僻角落更是将身上厚实的风衣径直丢入了垃圾堆中,以一身便衣潇洒的复归人群,再三确认周围没有可疑的跟踪者后,才选择了回归的路径,一路有若游玩一般回到了家中。 ——接下来,便该去上层区了。 ——然后,是至高之塔。 “尤莉亚……” 轻声呢喃出女孩的名字,有心脱离漩涡的少年,一时也不禁有些感慨。 但那满心的愁绪还来不及抒发,突如其来的叩门声令他不由惊醒,匆匆调整好自身的状态后,拉开厚实的门扉,抬头望向那仓促来访的不速之客。 高高瘦瘦的家伙……是保罗的侍从官。 第一眼便认出了来访者,艾米微微皱起眉头——他与西蒙虽然相熟,平素也没什么往来,况且保罗死后这家伙的日子铁定不会好过,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可以驱使对方贸然前来打扰他,除了……巨人保罗之死。 名符其实的不速之客呢。 他想到,视线不经意的掠过不远处的巨大阴影,脸上的淡漠的笑容于霎那间凝固。 ——时间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不……可……能……” 以颤抖的口吻,不应说出口的话语不由脱口而出。 章十三矛盾转嫁 瞳孔微微涣散,视线随之紧缩。 艾米不自觉的后退一步,黑色的碎发相当自然的垂落,遮掩住神情的细微变化——但一切只不过发生在一到两个呼吸之间,轻轻咳嗽两声掩饰了自己的失态,他匆忙移开目光,谦卑的行礼。 “早安——保罗大人。” 低垂的眼睑看不出内心起伏的波澜,惶恐的语调无从透露心中真实的想法。 近三米高的巨人没有说话,只是如山似岳一般巍峨的耸立于门前,狰狞的面目上看不出悲喜,唯有那铜铃大小的赤色瞳仁,正一言不发的注视着他。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力量。 至少巨人保罗的缄默,在少年眼中多少有些高深莫测。 ——开什么玩笑,明明是已经死的再也不能死的家伙,为什么还能从坟墓里爬出来给他添麻烦!? 惊诧之后,一种遭到欺瞒的愤怒感油然而生,但艾米很好的克制住了自身的情绪,没有任由糟糕的心态蔓延——反倒是装出一副软弱可欺的样子,用视线的余光小心的打量着不远处那个仅仅是站立就给人巨大压力的巨人,当目光交触之际,如同触了电一般收回视线,身体战战兢兢的抖个不停。 “您、您……您这是?” 他如同狮子面前匍匐在地的羔羊一般,小心翼翼的发出询问。 然而,没有得到解答。 巨人保罗如同大理石雕塑一般耸立,亦如大理石雕塑一般沉默。 不太对劲,以巨人保罗一贯的粗放性格,很难想象他能够保持如此漫长的静默,也就是说……是某种幻象……还是某种伪装? 对保罗之死确信无疑的少年捕捉到了疑点,但此刻不是分析情报的时候,敏锐察觉到危机临近的艾米,不仅没有放任思绪扩展,反而收束杂思,小心谨慎的观察着门前的两位不速之客,好一会儿才慌乱的将门扉完全拉开,多少有些口不择言的说道:“瞧我这紧张的,请进,快请进!” “尤利塞斯阁下,”侍从官首先迈开脚步,视线不经意的扫过少年的眸子,脸上泛起一个隐有深意的笑容,“您刚刚所说的‘不可能’是指什么啊?” “啊——”艾米一时词穷,“那个啊,是指……是指……” “是指什么呀?”侍从官西蒙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如果尤利塞斯阁下有听到什么不好的传言,请一定要和我们及时反馈啊。” “一定、一定。”少年如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黑衣的侍从官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甚至没有再看少年一眼,转身向身后的巨大阴影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保罗大人。” 巨人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迈开脚步。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当如山岳般高大威猛的身影临近,艾米不由微微失神——在眼前这名有着巨人之名的壮汉身上,看不出有一分半毫伪装的痕迹,如果不是他对对方的死亡确信无疑,十有八九会对先前听到的消息感到怀疑吧?不过说起先前听到的消息,该不会……西蒙这家伙是想借巨人保罗的“复活”来试探些什么吧? 果然,是被怀疑了。 眼睛微微眯起,少年反倒沉静了起来。 “尤利塞斯阁下——”在他来得及发出试探之前,狡猾如狐的侍从官已抢先一步开口,“看来最近您这边也不太安稳啊……” 视线意有所指的在草木狼藉的庭院内微微停驻。 “是啊……”艾米脸上浮现出略显尴尬的笑容,“最近的治安可不太平,每天晚上我这过得都提心吊胆的,幸好……” 他顿了顿,声音在与巨人保罗对视的霎那间戛然而止。 “幸好什么?”侍从官追问道。 “幸好、嗯,幸好……”艾米有些畏缩,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舌头总因过度的紧张与迟疑打着结,一时半会竟是什么也说不清。 “如果您有什么顾忌的话,请尽管说出来,在下层区,敢得罪皇帝陛下的人,似乎还不存在。”西蒙平平淡淡的言语之中将米开朗基罗的霸气显露无疑,而这显然也给了支支吾吾始终不肯明言的少年打了一剂强心剂,让他安心不少,接下来的话也顺畅了许多,“那个……我听说……” 即便如此,他仍是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眼前如同一座横走肉山一般的巨人。 “关于保罗大人,有非常不好的传言在下层区流传……” “比如呢?”侍从官对此没有太大的惊讶,脸上的表情平静的有些吓人。 “这个……这个……”艾米欲言又止,但短暂的犹疑之后终归是踏出了那一步,猛地抬头,以响亮的声音做出了答复,“有传言说——保罗大人已经死了,在三天前就已经死了……” “哦,是这个消息啊。”西蒙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平静无波的眸光看不出喜怒哀乐,“非常感谢您提供的帮助,的确是非常有价值的线索,不过,在确认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希望您不吝回答。” 图穷匕见了么? 艾米默默想到,嘴上却直接应了下来:“但说无妨。” “这个消息,尤利塞斯阁下是从哪里知道的呢?”狡猾如狐的侍从官以饱含深意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似漫不经心的随口谈起,“据我所知,您来到下层区才不过三五天,怎么情报会如此的灵通?” “正是因为情报不灵通才会吃了那么大的亏。”艾米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被那个情报贩子讹诈了五枚金托尔,本以为是什么大消息,没想到那家伙竟然以假消息糊弄我,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都在隐隐作痛,那可不是流通券,不是银托尔,而是实打实的金托尔啊。” “请节哀。”五枚金托尔可不是小数目,即便以西蒙的如今身份地位,也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虽然他根本不认为眼前这位流淌着荣光之血的少年真的会出上这么一大笔钱买一个满大街都在流传的消息,但他还是适时的表明了他的态度,“对于这种严重违背公平正义的欺诈行为,我个人表示严重的愤慨,更何况作为保罗大人的侍从,我可不能容忍有人编造这种恶质的谣言。” “那是自然。”艾米恶狠狠的点头附和。 “这么说,”侍从官满脸笑容的看了过来。“您一定会配合我们的工作了喽。” “嗯……”少年明显卡了一下,略显无奈的摊开手,“如果以不影响我的个人生活为基础前提的话,我想问题应当不大。” “是吗,”西蒙微微点头,“那么您能描述下那个情报商人的基本特征吗?” “那个家伙么……”艾米的沉吟并没有持续多久,“大概三十多岁,留着一小撮八字胡,是个很好认的家伙——一副旧式绅士打扮,戴着老掉牙的高礼帽,永远是一身黑的黑西装,还习惯拄着一根老旧手杖、戴着一副单边眼镜。” “您是如何称呼他的呢?”不得不说,这一身行头的确挺罕见,依靠少年提供的情报,侍从官很轻易的便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模糊的肖像画。 “威利,情报商人威利。”艾米相当真诚的和面前的不速之客推心置腹,“虽然他是这样自称的,但对那个谎话连篇的家伙嘴里吐出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明智之选。”西蒙称赞道,“至少据我所知,下层区活跃的情报商人之中,没有选择‘威利’作为代号的。” “看来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少年对此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咬牙,“果然是欺负我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人,把我当肥羊宰了啊——真是可恶!西蒙先生,保罗大人,你们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啊!” “一定、一定。” 经验老道的侍从官很是敷衍的说道,姑且不论这条线索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恐怕到这里也断了。少年对情报商人威利这一形象的描述或许很是丰满,很容易便可以使听者勾勒出一个经典的人物形象,但这个经典的形象很有可能恰恰就是对方编织出的陷阱,依靠衣装、行动表征上的特异性,有目的将目标的注意力完全往其他地方带,从而令人忽略他隐藏在精心编织的形象之下的真正外貌。 是个老手啊。 他感叹到,在犯事后只要把西装一丢,把眼镜一摘,把胡子一刮,换一身装束,恐怕出现在人群中的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不过……眼前这家伙所说的真的是实话吗? 尽管没有证据,但西蒙就是本能的感到怀疑——总感觉现在的他就像是一头牛,已经被人拎住了鼻环子,完全就是顺势被牵着走。 是错觉吧…… 他不是很能确定,毕竟眼前的少年,只是一个少年。 侍从官就此打住,没有多想下去,除了艾米·尤利塞斯之外,嫌疑人尚有两人,无论是还有塔林商会的胡佛,还是妖精之家的维吉妮亚,显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那么……暂且告一段落吧。 他如此想着,在转身之际丝毫没有注意到少年嘴角那微微勾勒起的弧度。 章十四进退维谷之际 事情还远远未到完结的时候。 目送着巨人保罗与侍从官西蒙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艾米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阴云——虽然暂且得以蒙混过去,但他可不指望这种诱导性的欺骗能够长久,毕竟无论是情报还是体量,他都与对方相去甚远,即便能通过情报商人这条线让他们和威利背后的神秘组织对上,暴露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过……如果能把局势搅和的更浑浊一些,倒不是不能借此隐藏自己。 少年脸上的阴沉稍缓,无论是上层区还是下层区,纷争对立表象下的实质往往都是利益的冲突,只是相比较于用温文尔雅礼仪装裱的上层区,下层区的争斗显得更加直接而血腥——说到底,巨人保罗之死只是一个引子,真正吸引米开朗基罗注意力的必然是下层区的异动,如果能够借由教团之手将各方对峙的僵局彻底打破,把聚焦到他身上的视线吸引掉一部分,想必之后的局势会对他友好很多。 皇帝米开朗基罗、情报商人威利背后的神秘势力、黑暗公会的杀人鬼……这些难缠的家伙即便一个个出现也够年轻的荣光之裔头痛上好一阵子,像现在这样一起出现,并且不约而同将谋算打在了他身上,他真有点力不从心。 说到底,荣光者的权柄归于力量,一个没落的荣光者想在下层区掀起浪花来可并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哪怕艾米体内的荣光之血超乎想象的浓郁,个体的战力在下层区这个小池塘中堪称顶尖,也无法改变他势单力薄这一事实。 情报上可谓两眼一抹黑,事到如今连敌人在哪里也并不清楚,只能被动的应付千变万化的复杂局势,如果继续任由这种情形发展下去,他就会像暴风雨中风雨飘摇的一叶扁舟,哪怕能稳住一时,也迟早会被雨打风吹去。 “果然……还是要回上层区一趟。” 尽管如此说着,艾米仍然举棋不定——上层区并不意味是安全区,在繁华的表象下隐藏着远远凌驾于下层区之上的危机,倚靠他浓郁的秩序之血,在下层区他的战力能算得上顶尖一筹,可如果回到上层区,他所要面对的,有可能会是统治赫姆提卡长达三百年之久的高尔斯沃西。 当然,只是可能而已。 但仅仅只是可能,他便偏偏不敢去赌! 如果说下层区错综复杂的势力他还能凭借一己之力纠缠一二,那么面对高尔斯沃西家族,就全然是拿鸡蛋碰石头了——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有任何侥幸生还的理由,也不知道他那消失不见的父母到底有怎样的能耐,当年竟然能以没落之身得罪赫姆提卡的一城之主,并且在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里继续逍遥自在。 但他和尤莉亚可没那么幸运,在父母离奇失踪后不久,各路人马纷至沓来,即便还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假面,但面具下全部都是如狼似虎的狰狞恶兽,明面上或许还不至于撕破脸来,可暗地里杀手刺客就没有少过。 这其中有没有高尔斯沃西家族的影子,艾米并不知道,但能够如此明目张胆的袭击一个荣光者家族,哪怕是没落的荣光者家族,城主大人以及市政议会的诸位议员,必然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了这件事情的发生。 不过……想来并没有参与其中。 以高尔斯沃西家族称雄赫姆提卡的强悍实力,如果真的能扯下面皮对他们两个小鬼下手,恐怕上层区和下层区的藩篱根本无法阻扰那决绝的杀机——不,更准确的说,恐怕他们那时根本就不会有机会逃离上层区。 所以……城主杜克会对他出手的概率可谓极低极低。 “这么说……也不是不能赌一赌。” 少年微微眯起眼,抛开位于赫姆提卡最顶端的高尔斯沃西家族不论,其它的荣光者家族不可能为了讨好杜克·高尔斯沃西而下死力,真正具备荣光之裔这一阶层的战力根本不会出动,他所需要应对的只是普通人这层次的敌人,根本不需要与那些被豢养在金字塔顶层的妖魔鬼怪做纠缠。 ——像与杀人鬼那样的死斗,他可不想再来一次。 被杀的感觉一次都已经够多了,他一点也不想累积他死亡的经验。 脸上挤出一个无奈笑容,艾米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热开水,捂着杯子一边取暖,一边思考着自己上层区之行可能产生的影响及后果——在骰子屋时看到那份情报时他其实便心动了,可心动不代表就要立即行动,分析清楚利害关系,制定相应的方针策略,一切均已无碍后才是行动的时机。 “可是稍微有点尴尬啊……这个时间点。” 倒不是说联系教团的计划不具备可行性,只是目前不是一个好的时机——这边怀疑的种子才刚刚在侍从官西蒙,或者是他背后的面具心中种下,而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自己就立马前往上层区……这种行为怎么看都非常的可疑。 就算自己事后回归的时候有教团跳出来把下层区的水搅浑,代替自己吸引各方的注意力,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再难根除,被人戴着有色眼镜去看,没问题也会被看出问题,更何况……巨人保罗的事情他还真脱不开干系。 头痛。 他真不想得罪米开朗基罗这位皇帝陛下,毕竟下层区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秩序完全仰仗于他的统治,就算他能够利用现在混乱的时局浑水摸鱼完成弑君大罪,可之后该怎么办?失去太阳的群星将追逐着天空中那唯一的位置,又一场厮杀、又一场混乱在所难免——他这不没事找事嘛! 但现在看来,命运似乎没有给予他太多的选择。 年轻的荣光之裔不由叹息一声,心中却并未有太多彷徨——既然已经被盯上了,那自然没有只挨打不还手的道理,如今真正重要的不是为长远的未来做打算,而是谋划好当下,先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化被动为主动,在下层区争出一片立足之地——将来的事还是交给将来的自己去考虑吧。 如此想着,少年心中有了决意。 ——反正下层区已经乱成这样,不如再加一把干柴烈火! 心底的火焰熊熊燃烧着,艾米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澄净。他可不是脑袋一热就会立刻付诸行动的冲动派,对教团他比一般人了解的更多,也更为理智,不会没头没脑的直接跑到至高之塔,然后在拿不出证据的情况下指证黑暗公会豢养杀人鬼,秘密进行人造妖魔的禁忌实验。 哪怕教团将十诫的神圣性看得比生命还重,空口无凭的说服力终究也只会是泛泛。就算他没有掌握实质性的证据,至少也要能提供如骰子屋秘藏卷宗一般详实的资料,不然只不过是自取其辱。 那么……现在是想办法对黑暗公会下手掌握证据,还是…… 直取骰子屋? 略一沉吟,少年做出了决定——黑暗公会秘密试验地毫无疑问是绝对的机密,即便是号称能够买到皇帝米开朗基罗底裤颜色的骰子屋,很有可能也没办法提供多少能派的上用场的情报,况且作为有能力培育杀人鬼的地下组织,对于关系如此之大的秘密实验地,不可能不派重兵看守,想要突破绝非易事。 相比较之下,骰子屋似乎是一个软柿子。 可是……真的要去招惹骰子屋吗? 年轻的荣光者沉默,姑且不论内心情感上的倾向,单论作为一个情报组织能够这么多年屹立不倒,骰子屋绝对不止是看上去那么简单。或许就绝对实力不如有能力进行禁忌实验的黑暗公会,但他现在也没有必要放着黑暗公会不去管,反而去招惹下层区情报能力最强的组织,平白树立一个大敌。 “还真难做抉择啊……” 陷入选择困难的艾米不由发出一声感叹,无论是黑暗公会还是骰子屋,显然都不是易与之辈,不管选择哪方作为突破口,都势必要承担相当的风险。可世上又有什么事不存在风险?事到临头,终究要在两难中做出抉择。 先……探探骰子屋的底吧。 他最终做出了决定,从情感上他更倾向于直接突破黑暗公会的实验基地获得第一手的证据,但现在他对黑暗公会实验基地的位置还是一无所知,想要探听相关情报还是要到骰子屋走上一趟,而趁这次机会多少也可以探清些骰子屋这个情报集团的底,为之后的谋算做储备。 那么……现在动身? 少年有些迟疑,但终归下了决心——关系到黑暗公会情报,想来在骰子屋会受到相当重视,如果不能在这个情报集团反应过来之前取得关于移植妖魔血肉的第一手资料,恐怕他的消息反手就会被卖给黑暗公会。 所以——越快越好。 想到这里,他蓦地起身,推开庭院外的大门,然后……然后用略显惊讶的目光注视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很荣幸能见到您,尤利塞斯阁下。” 被撞了个正着的不速之客丝毫不显尴尬的躬身行礼,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年轻的荣光者变了神色。 “我谨代表骰子屋,向您问好。” 章十五送上门的交易 骰子屋…… 艾米微微眯起了眼睛,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他比他还年轻几岁,从眉宇间隐约可见的稚嫩来看,大概只有十二三岁,还是一名尚未长开的少年,头上戴着顶很普通的小毡帽,借以压住一头淡金色的碎发,碎发下的眼睛呈翡翠色,非常亮,也非常有神,是个魅力出众的美少年。 若是平时在大街上看到他,少年或许还会惊叹一番,但现在,年轻的荣光者可没有这个心思,他只是以黑色的眸子审视着面前自称来自骰子屋的美少年,沉默着,沉默着——许久之后才动了动嘴唇:“找我有什么事吗?恕我直言,骰子屋的名声可不太好,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的话,请您离开。” “尤利塞斯阁下,”对于艾米的冷漠与疏离,来自骰子屋的不速之客并没有太过在意,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行礼的动作也仍然整齐的一丝不苟,“我们只是做一个回访而已,一个针对客人的回访而已。” 客人……果然是发现了什么吗? 少年微微颦眉,嘴上却不让半分:“抱歉,我可不是你们的客人。” “原来如此,”金发碧瞳的美少年老成的点点头,“看来是我这边的工作出现失误了,本来想找那位穿风衣戴口罩的大哥,给予他对付黑暗公会的一点小小帮助……看来是有缘无分了,真可惜……” ——黑暗公会。 确定身份已然暴露的荣光者,并没有继续自己先前的坚持,非常直截了当的放下了身段,以及无谓的顾忌:“等等!如果你要找的是那位穿风衣戴口罩的大哥,或许我能提供少许的帮助,请进。” “那么有劳了,”美少年嘻嘻笑道,“尤利塞斯阁下。” “叫我艾米就好,”艾米合上门扉,拴上门阀,回身看向面前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心中的忌惮不减反增,“你、或者说骰子屋是怎么发现我的?” “这是商业机密喽,”以指抵唇,骰子屋的客人俏皮的说道,“艾米哥哥。” “不要叫我哥哥,我没有弟弟。”年轻的荣光者面无表情的说道,并没有就刚才不可能得到答复的问题进行追问,反倒是直截了当问道,“没必要进行多余的客套,你们找到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只是客户的定期回访而已嘛,”美少年轻快的声音有若乐章,“当然,这种鬼话连我也不会信啦——” 他扮了鬼脸,随后收敛了脸上的玩味之色,正色道:“其实,最开始我说了谎。” “哦。”毫无波澜的平静语调。 “你可真淡定啊,”骰子屋的美少年不禁啧了啧嘴,脸上浮现出不满的神色,“算了,今天可不是来找你玩的——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的名字是狄克,是骰子屋的七位使徒之一,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仅仅是狄克,而非使徒狄克。” 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臭小鬼…… 艾米想到,却没有任由心底的偏见影响自己的态度,很是自然的提出了问题:“很抱歉,我对骰子屋并不了解,但狄克与使徒狄克有什么区别吗?” “有立场上的区别呢,”美少年狄克回答道,“作为使徒的狄克,笃信的可是公平交易,可不会送出免费的售后服务。” “我明白了,是身份上的区别吧?”自动过滤了对方言语中那令人生烦的成分,荣光者简单直白的做出了概括,“也就是说,你是以私人的身份来见我的,来为我提供请报上的服务——” 短暂的停顿后,他看向骰子屋的使徒,看向少年那翡翠色的漂亮眸子:“这么说,你与黑暗公会有仇?” “准确的说,是与雾夜杀人鬼有仇。”狄克毫不避讳交代道,“我是一名孤儿,不是出生就没了父母的那种,是后天的——八岁那年我的父母死在了杀人鬼的手里,杀死他们的人就是雾夜。” “杀父之仇吗……”艾米摸了摸下巴,径直回绝道,“请恕我直言,这个理由实在不具备没有说服力。” “如果我想要找借口接近你,说服你,用骰子屋的名义岂不是更好。”对于荣光者的回答,美少年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说道,“如果我跟你说,是骰子屋想要对黑暗公会下手,你是不是会信任我更多一点。” “会。”好一会儿后,艾米才做出了回答。 “那么就结了,”狄克摊了摊手,满脸无所谓的说道,“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你们这些聪明人总是会想太多,我与杀人鬼有仇,而你有能力对付杀人鬼,所以我就找上了你,就是这么简单——如果硬要说的话,我只能以大姐头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答复你:一切都是命运石之门的选择。” “大姐头?”荣光者敏锐的注意到对方提及的一个称呼。 “我们的老大,”少年似乎不想过多的谈及对方,只是言简意赅的一带而过,“也是让我来找你的人——如果真要说有什么谋划的话,也是她在暗中谋算着什么,我只是前台的一个提线木偶,我所需要的只是复仇。” “我明白了。”艾米点点头。 “好了,继续正题。”骰子屋的美少年相当自来熟的给自己倒了杯水,“你就直接说吧,你这边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会酌情考虑的。” 要不要信任他? 荣光者陷入了犹豫,少年不似在说谎,可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没有说谎不代表没有被利用,真正值得警惕的是骰子屋背后的那个“大姐头”,她安排一个与黑暗公会有仇的人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示好、还是真的有对付黑暗公会的打算、甚至是故意放出假消息,好让黑暗公会一劳永逸的解决他? 都有可能。 他反而不知道哪种可能更接近于事实。 沉默、沉默、再沉默——一直到不能沉默,艾米终于开口:“我需要证据,需要能够证明黑暗公会正在进行禁忌实验的证据。” “只是如此?”狄克挑了挑好看的眉头。 “只是如此。”荣光者点了点头,“你准备的证据越多,越详尽,黑暗公会覆灭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知道了。”美少年伸出一根手指,“给我一天的时间。” “没有问题,不过请尽快。” 艾米对这次合作依旧保持着极深的忌惮,这种送上门来的好处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但以现在的形势来看,他似乎在短时间之内很难找到更好的选择——在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不管眼前的是包裹着糖衣的甜腻毒药,还是救人性命的甘霖,都只有先吞下才有机会品尝胜利的成果……或是失败的恶果。 “男人可不能说快,”骰子屋的狄克揶揄一笑,随后起身,“不过请放心,我可是最专业的情报员,与某个一副旧派绅士打扮的业余人士完全不同。” “等等——”乍然听到关于情报商人威利消息的少年不由叫住了对方,“对于那个家伙你知道些什么。”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使徒狄克哟。”美少年眨了眨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刚刚的售后服务已经结束了,从现在开始,一个问题一枚金托尔,并且不保证能够给出回答哟。” “真是黑商。”荣光者忍不住骂了一句。 “承蒙夸奖,”美少年笑嘻嘻的接过金币与赞美,“情报商人威利呢……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嗯,不要说情报商人威利,就连威利这个人都不存在。” “预料之中的结果,”艾米对此丝毫不觉得意外,将早已准备好的第二枚金币丢了过去,追问道,“那先前出现在我面前的到底是什么人?” “人?”接住金托尔后,狄克看了他一眼,“出现在你面前的可不是人哟。” “那是什么?”这个结果稍稍让荣光者有些诧异,他毫不犹豫的将第三枚金币抛给了对面的少年,“妖魔,还是移植了妖魔血肉的半妖?” 然而对此美少年只是摊了摊小手,一脸无所谓的说道:“这种秘密,我一个情报商人怎么可能知道。” 被坑了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少年,心中并没有多少恼怒,反而再一次的将手上的金托尔抛出,问道:“最后一个问题,骰子屋与皇帝米开朗基罗是什么关系。” “答案是没有关系。”狄克颠了颠手上的金托尔,满意的笑了,“硬要说的话,也不是不能找出关系,米开朗基罗在尚未加冕登基前,也是我们的贵宾客户呢。” “好了,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对于从指间流走的四枚金托尔,艾米的脸上丝毫不见惋惜,“我们再见——不,应该是再也不见。” “对头,”美少年微微扬手,头也不回,“再也不见。” 目送着对方的远去,年轻的荣光者再一次的关上门,拴上门阀,依靠在厚实的门扉上,缓缓地合上眼帘—— 局势仍旧一片晦暗。 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骰子屋到底是敌是友。 真是……心累。 嗅着鼻翼附近的烟草香味,少年忽然有些困顿。 ——等等!烟草的香味? 艾米·尤利塞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到底是什么出卖了他的行踪。 棋差一招。 章十六魔女嘉苏 杀父之仇—— 这对于狄克来说,这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况且……自幼被训练成偷盗工具的孩子,对于生养他的父母,并不存在太多太复杂的情感。 而且,其中其中多数是憎恶。 杀人鬼杀死了他的父母,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然而……他对那个横行雾夜的杀人鬼却并没有太多的恶感——这不仅是因为借由父母的死,才令他从那个令人厌恶的污秽泥塘中挣脱而出,更是因为,如果那天以雾夜为名的杀人鬼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会遇见……她。 魔女嘉苏。 在赫姆提卡,已经很少有人知晓这个名号,不——或许用很少来形容并不是那么合适,因为除了几位同他一样,被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外,只有米开朗基罗一人知道,知道这个名字,以及名字背后代表的可怕力量。 权柄从来离不开力量。 骰子屋的成功根本不存在任何偶然,如同幽灵一般存在于赫姆提卡的魔女,仿佛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一般,盘踞在骰子屋这个巨大的情报中转枢纽,借由每一位来访者,将命运的蛛丝牵扯到城市的各个角落。 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更准确的说,是没有人知道。 因为—— 凡人永远无从揣度神意。 狄克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只是一介使徒,不应、也不能奢求太多,安安静静的做好自己的本分,在舞台的大幕拉开之前,安心的为每一位将要登台演出的傀儡,打好蜡油,做好保养——仅此而已。 一切皆是魔女的抉择。 魔女的抉择即为神谕,即为命运。 如果出了什么差错的话,身为使徒的他,以及他们,所做、所唯一能做的,只是将失控的命运扳回正轨——不畏困苦,不惧牺牲,并且—— 不惜一切。 眼中似燃起一团火焰,但很快熄灭,容貌俊美的美少年推开包厢的房门,没入一片烟雾环绕之中,之前脸上的庄严与肃穆尽皆敛去,如同变脸一般,眨眼之间就换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放荡模样。 “哟,大姐头,早上好。” 他打开水晶棺的棺盖,亲昵的向躺在其中的娇小女孩问好。 “嗯?”有气无力的应答声,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童话中睡美人一般精致的女子睁开那双比黑水晶更晶莹剔透的眸子,“已经第二天早上了么……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小狄克。” “呃……还没。”少年斜着眼睛不去看她。 “先是萨曼莎,再是你,连二十四小时的睡眠时间都不留给我,你们也越来越放肆了啊……”尽管听起来像是小女孩的起床气发作,但事实上,黑发黑眸的女孩儿依然蜷缩在水晶棺中,只是微微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睡眠不足可是女人的大敌,你们这帮小鬼是想要我老得更快更明显是吧?” 明明是恼怒,甚至是隐含气愤的语调,可在她的口中,却如小泉流水一般叮咚。 轻快、明亮、悦耳——却不带任何情感。 “哪里敢啊,”美少年笑嘻嘻的答道,“在我们眼里,大姐头你永远年轻貌美,是赫姆提卡城的颜值担当。” “只是赫姆提卡吗?”有气无力的声音再次传来。 “嘛,那么再加上黑暗混沌好了。”相当没有诚意,甚至称得上饱含恶意的回答。 “喂喂喂,你们这帮小鬼头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哎。”罕见的带上了几分中气,浓重烟雾中的女人侧了侧身子,伸手打了个哈欠,“竟然敢拿我和黑暗混沌里的妖魔相提并论,看来你们最近过得挺滋润……也挺欠收拾的。” “嘿嘿……”狄克摸着脑袋一阵憨笑,“是大姐头教导有方。” “真是……油嘴滑舌的小鬼。”身材娇小的女孩直挺挺的从水晶棺中坐起,虽然依旧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但从隐约流露的恬静神色来看,她的神智已然清明了不少,“需要求我的时候就一个劲叫我大姐头,平时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个到外面去鬼混,也不知道我到底前世……不,是前前世到底亏欠了你们什么。” 她略显苦恼的说道,挥袖驱散身周浓厚的水汽。 “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 “大姐头……”美少年摇了摇头,轻吁出一口浊气,“你知道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或者说我们,是不会打扰您的。” “果然呐,”黑发的丽人眨了眨眼,如同夜空一般深邃的眸光中,没有丝毫情感上的波动,只是以平淡的口吻,说出理所当然的话语,“你要见的人……是她。” 骰子屋的使徒只是点头。 他—— 毕竟是魔女的使徒,也只是魔女的使徒。 “既然如此,”在一声悠长的叹息之后,于烟雾缭绕中身姿容貌渐渐清晰的黑发丽人轻轻合上眼帘,意识一点点沉入浑浊的混沌之中,“那么……” ——如你所愿。 赤色的瞳仁张开,恰若命运的流星坠入大地。 象征终焉的魔女睁开猩红的双目,司掌命运的尊崇之人降临凡尘。 “向您问好,”强压下血脉与灵魂之中汹涌的情感,面容尚且稚嫩的美少年谦卑而又恭顺的低垂下高傲的头颅,“命运的指引者。” “狄克,”赤色的瞳仁中无悲无喜,如同一面纯粹的镜面,其中映照出的只有少年自己的身影,但如今所拥有的一切皆拜这位所赐的使徒知道,她所看的不是他,而是萦绕在他身周的命运之线,以及连结在命运之线另一头的……某人,“看样子已经初步取得他的信任了——但不够,还是不够——” “是吗……”尽管发出了代表疑问的语气词,然而他的眼中并未有疑惑存在,行走于世的使徒只是咬了咬嘴唇,轻声作答,“我知道了。” “你必须要成为能够牵引命运支流走向的一个砝码,一个至关重要的砝码。”魔女低声说道,于迷雾之中渐渐清晰的稚嫩容颜,与赤色瞳仁中那沉淀了无尽时光的沧桑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或许你还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但你必须要去做,去试着引导命运的方向……” 她走下床榻,娇弱纤细的身躯拖拽着长长的睡裙。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她轻轻说着仿佛事不关己的话语,踮起脚来抚摸着少年的金色碎发,视线微微挪移,看着窗外,看着窗外那阴沉的天空,眉宇之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母亲一般的温柔,“或许有朝一日命运所揭示的未来终将成为现实,但我已经看不到那一天了,看不到……” 被冠以魔女之称的娇小女孩微微停顿,以低沉的口吻说出怨念深重的话语。 “——终焉来临的那一刻。” “所以——”女孩白皙的手掌抚上少年的面庞,“你、或者你们,是我最后的希望,希望你们能够成为我的眼,我的手,我的足,成为我的使徒,代替我行走在这秩序的囚笼之中,替……祂敲响最后的丧钟。” “如果……”狄克微微垂落目光,“这是您的意愿的话。” “世界必须毁灭。”魔女以堪称温柔的语气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火种的熄灭只是序幕,当一切归于永夜之后,世界真实的一角才会逐渐呈现在你们的面前——直到那时你们才会真切的理解到,何为最深沉的绝望。” 少年没有说话,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毁灭世界、世界的真实——这些是什么?根本无法理解,亦无法认知。 尽管早就知道司掌命运的魔女绝非凡人可以揣度的存在,但还是第一次,狄克认识到自己完全不能理解她的存在。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于心底低声呢喃,美少年如同不愿相信事实的愚者一般抛开无法理解的要素,只是固执的提醒着自己: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她要做什么,我都是她的使徒,都是她意志的践行者……如果要说理由的话,那么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命运。 记忆在雨夜中定格。 黑与白的单调世界第一次被色彩所取代,寒冷的雾色之中头一遭感受到了寒冷以外的感觉——身材娇小的黑发女孩蹲下身子,细密的雨水顺着透明的伞沿淌落,只见她伸出手,脸上浮现出不含怜悯亦不含嘲弄的清澈笑容,尽管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出哪怕一个字、一句话,但偏偏他就是能理解其中的意味。 ——仿佛命中注定,他握紧了女孩伸出的柔荑。 然后自愿成为了她的利刃,她的盾牌,她的骑士以及……她的使徒。 “如果……”眼睑再次低垂,他重复道,“这是您的意愿的话。” “还真是长不大的孩子啊,”魔女像一个孩子一般轻笑出声,但脸上的笑容很快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惆怅,“只是可惜……人终究有长大的那一天,你们终究要学会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去赢取这近乎不可能赢取的胜利。” “在这之前,先要接近艾米·尤利塞斯是吗?”狄克拉了拉帽檐,遮住有些散乱的金色碎发,“只是在执行您的谕令之前,我有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非是那个家伙不可——明明只是区区一个荣光者而已。” “荣光者?或许吧。”女孩饶有兴趣的注视着难得表露出抵触情绪的少年,仿佛母亲在看着自己身处叛逆期无理取闹的孩子一般,没有责怪,只有深深的包容,“但他可不是能用区区两个字来形容的怪物,可怕的怪物——尽管我不知道他是谁的手笔,但想来不是回归派埋下的伏笔,就是那帮疯子败退前布置的暗子,单单以人来对他进行定性,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她顿了顿,但没有给少年插话的机会,紧接着又说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接近他——逐渐谋取他的信任。” “然后……” “——杀了他。” 章十七阴影中的蠢动 巨人保罗的府邸。 曾经繁华所在,此刻已深得清冷三味,飘零的落叶堆积在白瓷地板之上,无人打扫的厅堂已层累了满满一层灰尘。西蒙走在这本该熟悉的小径之上,却不知为何泛起了阵阵疏离,但面对正前方一袭黑衣的死神,面对那肃穆狰狞的青铜面具,面对那双不存在任何生机与活力的湛蓝色眸光,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将心中的杂思暂时驱逐,毕恭毕敬的跪倒在地。 “有什么收获?”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扫了他一眼。 “按照您的意志,我带着巨人保罗去拜访艾米·尤利塞斯,”不动声色看了眼身后始终保持着缄默的巨汉,曾经的侍从官本就不好的脸色又差了几分,“然后去塔林商会见了胡佛,到妖精之家拜会了的维吉妮。” “我需要的是结果。”被冠以面具之名的死神以一贯冷彻的声音说道。 卑微的低垂下头颅,西蒙不敢与那双湛蓝色的眸子对视,只是说道:“他们三个的嫌疑都不能洗清,但嫌疑最大的,是妖精之家的维吉妮。” 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平淡无奇的眸光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让说出自己猜测的侍从官心底不住有一股寒气往上冒——然而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维吉妮的反应很不对劲,在与她的交谈中似乎被她看出什么了,对保罗目前的状态有所怀疑。” “所以,”面具一字一顿的说道,冰冷的腔调中不存在任何属于人的情感,“你认为她是凶手?” “不——”出乎预料的,西蒙摇了摇头,“维吉妮是保罗大人的秘密情人,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而我恰恰是其中的一位,以她对保罗大人的熟悉,看出破绽并不是多么出奇的事,我的意思仅仅是……她不能留下。” “包括你在内,没有人应该留下。”残忍的话语从口中吐露而出,死神蔚蓝的眸光中没有掀起哪怕分毫的漪涟。 对此,侍从官没有反驳,只是深深的把头埋下,俯首系颈,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你是幸运的,”下层区的阴影之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如同俯视地上微不足道的尘埃,“你还活着,仅仅是因为你还有用——所以,给我看看你的价值,让我知道你还有被利用的资格。” “我会向您证明我的价值。”西蒙诚惶诚恐的说道,依旧低着头,不敢去看近在眼前的死神,“事实上,我还有一个消息想要告诉您。” “说。”面具简单直接的予以了回应。 “从艾米·尤利塞斯那里我得到了一个消息。”侍从官顿了顿,沉下心来组织着言语,“他是从一个自称威利的情报商人那里得到了关于巨人保罗之死的情报,而那个威利的情报商人,据我所知在下层区根本不存在。” “所以。”陈述的语气。 “那个自称威利的情报商人有问题,”西蒙说道,“有人,更准确的说是有组织在蓄意传播保罗大人死亡的消息,而这个情报商人威利,显然就是一条线索,我们只要顺藤摸瓜,一定能抓住他们的老鼠尾巴。” “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短暂的沉默后,下层区的阴影之王说道,“你应该关心的是,谁是杀害了巨人保罗的真凶。” “我知道了。”对死神不冷不热的态度略微有些失望,但侍从官还是很好的控制住自身的情绪,“我会尽快查明真相的,请您拭目以待。” “记住,我所需要的只是结果——”面具抬头看了他一眼,蔚蓝色的眸子中唯有冰冷,“不问过程。” 不问过程……西蒙似乎从这朴实无华的话语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机,不禁打了个寒颤,随后默默点了点头。 他对巨人保罗之死其实有自己的看法,缺乏的只是验证的手段——塔林商会的胡佛是塔林商会的创始人,掌握着东区的商业联盟,在手工业者与商人之间拥有相当之高的声望;而妖精之家的维吉妮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她是妖精之家这个下层区最大的销金窟的掌舵人,与许多势力都能搭上线,对她动手很可能会将整个东区的局势彻底搅合个稀巴烂;至于最后的艾米·尤利塞斯,高高在上的荣光之裔或许只是一个虚名,但尤利塞斯这个姓氏牵扯太深,与上层区最负盛名的几个大家族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对他出手,更是下下之选。 但很多事情他不方便做,不代表别人也不方便做——作为皇帝米开朗基罗之下的第一人,身为下层区阴影之王的面具拥有足够的决断权,有了这一位的背书,哪怕只是棱模两可的态度,很多事情他也可以放手去做,被当做弃子放弃的可能虽不是没有,但总好过因为“不作为”或是“自作主张”而被杀。 稍稍松了口气的侍从官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生死还掌握眼前的死神手上,他小心的看了眼戴着青铜面具的死神,犹豫再三,还是带有斟酌意味的发出了询问:“面具大人,您这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所需要负责的只有一件事。”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淡淡的说道,“其他的事,无需过问——我从不介意向有价值之人展现我的宽厚与仁慈。” 对于你来说,死人也是有价值的吧? 西蒙不禁想到,但他还没傻到将这话说出口,在道了声别后,战战兢兢的离开了已渐渐呈现荒凉之色的府邸。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隐隐看到黑暗中有人影在攒动。 看错了吧…… 为了保守消息,这里的人应该都被处理掉了没错,而且有面具坐镇,也不可能有人能潜入进来——侍从官没有多想,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只是无意识的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满怀心思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看到,巨人保罗废弃的府邸在他离开后的一瞬间,再一次的焕发了生机与活力。 不,或许用生机与活力来形容并不合适——因为,在府邸中活动着的每一个人,都称不上真正的活人,他们只是按照生前模糊的记忆,在庭院之中游曳着,如同早已死去的魂灵一般在生者的世界中游曳着,麻木且不仁,只是一具具躯壳,只是一具具行尸走肉,仅此而已。 这里,已经沦为了死者的国。 而死境之国的国主,自然仅有下层区的阴影之王一人,分侍在他左右的,是巨人保罗与一名面色惨白却美丽非常的金发女子——如果西蒙还留在此处的话,不难认出这名女子正是巨人保罗的妻子,早已死去的结发妻子,但现在已死之人却微微蠕动泛紫色的嘴唇,发出冰冷且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声音。 “是艾米·尤利塞斯。” 她说,接口的却是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保罗,这个高大凶悍的汉子此刻依旧保持着生前的伟岸身姿,但发出的声音与他的妻子一般充斥着无机质的阴冷:“作为一名荣光者,他的表现太过怯弱。” “但我们不应当牵扯进上层区的争斗。”面具平淡的做出结论,但诡异的是,明明是三个人在说话,说话的声音也不尽相同,却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节拍与音调,仿佛只是一个人在以三个不同的声音自言自语,“为了一个保罗,不值得卷入荣光者与混沌教徒的斗争漩涡中。” “但必须要摆出我们的态度。”女人的声音相对细腻一些。 “那个小侍从官是个不错的棋子。”巨人保罗闷声闷气的说道,可言语之中依旧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由他在明面上吸引那些家伙的注意力,然后我们可以调动情报网,查一查情报商人的底。” “是迷途者之家的风格。”下层区的阴影之王一脸平静的说道,“但在没掌握证据之前不宜轻举妄动——盯住我们的可不仅仅是迷途者之家,还有黑暗公会那群疯子,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发疯。” “还有,骰子屋的使徒传来消息。”提及那个神秘的情报组织,偌大的府邸不由出现了片刻的沉寂,但大汉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以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说道,“艾米·尤利塞斯打算对付黑暗公会。” “让他们狗咬狗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女人说道。 “但我不认为通过常规手段,单独一个荣光者能够撼动黑暗公会。”面具从来不会小看荣光者,可在荣光之血渐渐淡薄的当下,以一人之力足以成军的天选者早已伴随着列王的荣耀一道消逝,个体的力量在这个依靠集体的世界终有局限,“而艾米·尤利塞斯看上去并非是只会逞血气之勇的匹夫。” “他是毒蛇,”保罗说道,“一条很会隐忍的毒蛇。” “可惜他低估了我们对荣光者的了解。”女人点点头,“一条暴露在阳光下的毒蛇并不比小猫会挠人。” “可以利用他。”相当罕见的,面具敲了敲座椅的扶手,“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必须确保自己不被利用。” “被谁。”如同山岳一般高大威武的汉子问道,但仿佛早已知道了答案,他的语调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起伏,平静的就像暴风雨前的海平面一般,于宁静之中孕育着某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骰子屋。” 下层区的阴影之王起身,目光之中唯余一片冰冷。 章十八重返上层区 恍若隔世。 跻身于街道的正中,目送着往来的人潮,艾米不禁微微失神——有多久没有置身于上层区的闹市中?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抑或更长一些?但不管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时间总不算相隔太过久远,按理说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不至于令人的记忆产生断层,但摆在他面前的事实却又确实如此,他的的确确对上层区的繁华感受到了陌生,感受到了疏离。 是近乡情怯吗?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只是转了一道,便被少年否决。 他对上层区不存在感情,不仅没有几个称得上熟悉的朋友,甚至连认识的人也屈指可数,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会感到近乡情怯。 那么原因到底是? 其实仔细想想,他关于上层区的记忆还真是少的可怜,受几年前的一场大病影响,儿时的记忆基本只留下了隐隐的印象,近几年的学院生活又因为其它荣光者的排挤和本身就偏独的个性,长年累月的扎根于图书馆之中,稍有空闲的时候也基本会选择回家看望父母,照顾下妹妹。 毕竟,尤莉亚可是一个很难让人放心的下的家伙。 想到自己妹妹时,艾米脸上不由流露出会心的微笑,但罕见的真诚微笑很快自脸上敛去,他拉了拉高脚帽的帽檐,视线在涌动的人潮之中巡视一圈,在确定身周不存在可疑人等后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真是千不该万不该的走神。” 心底的疑问尚未完全散去,但年轻的荣光者可不打算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发呆之上——从下层区通往上层区的通道被议会牢牢把控着,其中定然存在着各个荣光者家族的耳目,如果不想被那些烦人的密探缠上,或许再遭遇一轮刺杀,还是趁他们的情报系统周转过来之前赶到至高之塔,以免到时候横生变故。 尽管上层区的治安条件与下层区不可同日而语,但要致一个人于死地,可不一定需要亲自动手,雇佣药剂师在食物里下毒,制造混乱然后安插罪名,诸如此类种类繁多的手法,完全能够做到杀人不见血,如果没有与自身能力地位相匹配的机心,单纯具备蛮力的莽夫很难再这里活得长久。 少年自问自己不是什么聪明人,也懒得浪费脑力与那些整日玩弄阴谋的专家们对着干,与其在这里慢慢悠悠等那些有心对付他的家伙组织妥善,不如趁关于他的情报尚未传达,各方势力尚未调动的有利时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至高之塔,然后带着教团的友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相信敢杵逆教团逆鳞的家伙,在上层区还不存在。 当然,在这期间,也可以去见见尤莉亚。 ——也不知道她过得习惯不。 一想到自己那羸弱的妹妹要在教团中一个人生活,艾米的心就隐隐作痛,当初一个人前往下层区完完全全是无奈之举,多方的明里暗里的进逼让他们两人在老家难以维系正常的生活,这时候遁入下层区开始新的生活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对下层区混乱治安有所耳闻的少年,可不敢在根基未稳之前,带着体弱多病的妹妹前往远离秩序之光的边陲之地。 没错,远离秩序之光的边陲之地。 上层区的人对下层区冠以如是称呼,而且……据年轻的荣光者这段时间在下层区的经历来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说法还真挑不出矛盾——白天的治安或许还好,但终年都被厚重有若实质的阴云笼罩,秩序之力稍弱的晚上更是会被迷雾入侵,成为了法理之外的边缘地带。 而反观上层区,晴朗的天空,群星璀璨的夜晚,永远灯红酒绿的喧嚣生活,即便是阴谋与杀戮,也往往通过觥筹交错来完成,一切的一切都掩盖在秩序的外衣之下,显得是那么的井井有条,那么的温文尔雅。 就算是讨厌背后捅人刀子那一套的少年,也不得不承认,在上层区与在下层区的生活完全是云泥之别——至少前者你只要不招惹那些达官显贵就能活得相当滋润,而后者哪怕你安分守己,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在杀人鬼的屠刀之下。 但已经回不去了。 艾米叹息一声,看向了中心区那座隐藏在云雾之中的高塔。 在中心区有三座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标性建筑,它们分别是象征赫姆提卡最高权力机关的的市政大厦、供奉火种的赫菲斯托斯神庙以及……教团所在的至高之塔。 说起来也挺有趣的,教团的至高之塔虽被冠以至高之名,但其实是三大地标性建筑中最亲民的一个,前三层只有具备市民身份便可以自由参观游览,不像赫菲斯托斯神庙那样需要对身份进行层层的盘查,即便是体内流淌着先民秩序之血的荣光之裔,想要踏足其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至少少年就没有参观过赫菲斯托斯神庙。 ——虽然在这之前也没有机会游历至高之塔。 这么想着,他已经来到了高塔之下,没有无意义的抬头仰望云端之上那遥不可知的塔尖,径直步入了一层的会客厅,向一旁披着银白全身甲执勤的两位持剑骑士出示了自己的市民证之后,快步走至引导台,对仪容端庄的修女小姐微微点头,以庄严肃穆的口吻说道:“愿神垂怜。” “愿主垂怜世人,”青春倩丽的修女小姐以手抚胸行了个教礼后回以一笑,“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先生。” “我想找弗兰克斯主教。”年轻的荣光者直接说道。 “请问您有预约吗?”修女小姐不无好奇的用目光扫了他一眼,她实在想不出这个眉宇间尚有几分青涩的少年到底找弗兰克斯大人能有什么事,“如果有的话,我可以帮你通报主教大人。” “很抱歉,我这边没有预约。”艾米摊了摊手,“但还是请您通报一下,我这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弗兰克斯先生相谈——至于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艾米,艾米·尤利塞斯,如你所见,是名荣光者。” “对不……”修女小姐想说的话被硬生生的堵在了口中,尽管教团对荣光者高人一等的身份地位表现的毫不在意,但修女小姐在成为教团的修女之前,曾是赫姆提卡上层区普通市民中的一员,对所生活、所居住城市的实际统治者还有几分天然的敬畏,“请稍等片刻,我现在就去通报。” “劳烦了。” 艾米目送着修女的离去,转身找了个位子坐下——教团是侍奉神明的宗教团体,这个神明并没有世俗上的称谓,在教团中或是被称为神,或是被称为主,甚至有人将祂直接以全知全能冠之,比起神话传说中真正的神祇,祂更像是某种概念,更像是秩序之光的一个人格化身。 而他现在所找的这位弗兰克斯主教,则是教团在赫姆提卡的话事人之一。 对于教团的管理体制,他这个圈外人了解的其实也不多,只知道持剑者代表的武力体系与神职者所代表的管理体系,其实分属两个互不统辖的部门,而主教这个职位在神职者的体系之中拥有相当高的话事权。 至少,据少年所知,除了神秘莫测的牧首外,至高之塔的十二位主教便位于权力金字塔的最顶端,在牧首不过问的情况下塔内大大小小的事物全部由主教进行分管,他们唯一无权调动的只有在传说中拥有凌驾于荣光者之上可怕力量的大持剑者,那是只听命于牧首一人的究极武力。 只要有一名这个级别的强者出手,大概直接就可以碾平下层区了吧。 年轻的荣光者并没有太过紧张,他对弗兰克斯虽然称不上多熟悉,但也绝不陌生,当初尤莉亚的入教仪式还是拜托这位老人的,听说——仅仅是听说,关于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向当事人求证过——这位十二主教中最年长,也是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与他那神秘失踪的父母似乎是关系相当密切的好友。 作为一个小辈,他当然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腆着脸去乱攀关系。 而且……这段时间经历过这么多事,少年已然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事实——父母的交情,终归是父母的交情……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实在在的还是要靠自己。 “——您好,尤利塞斯先生。”大约过了一刻钟,修女小姐带来了结果,从她那不喘不汗的样子,不难判断至高之塔一定有某种机械动力的驱动装置,不然从一层跑到几十层再跑下来,别说她这么个弱质女子,就连五大三粗的糙汉子都要跑掉半条命,“弗兰克斯主教同意了您的会见要求,不过请您尽快,在十点二十,议会的乔纳森议员和主教大人还有预约。” “只有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吗?”艾米看了眼墙上的摆钟,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知道了,请您在前面带路吧,女士。” 对于这场决定他日后命运的碰面,年轻的荣光者多少有些迫不及待了。 章十九至高之塔 至高之塔到底有多少层? 这是不少人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时至今日也仍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准数,但艾米·尤利塞斯可以肯定,至少九十九层不是它的尽头。 升降架的震动渐渐减轻,钢铁的轰鸣渐渐转成喑哑的嘶鸣,伴随着一连串触目惊心的火花,门牌上不断变换的号码终于有了准数。 一零二。 只是粗略的扫了一眼,年轻的荣光者迈开脚步。 蒸汽动力并不是多么新奇的技术,早在列王的时代中期,普罗米修斯的匠师们便已打造出了蒸汽机的雏形,并在之后的岁月中逐渐加以改进,相传在列王时代的末期,蒸汽动力已被广泛的运用在生活中的各个角落,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一个必不可少的角色,直到—— 长夜终至。 盲目痴愚的混沌吞噬一切,扭曲一切。 即便是只存在人类概念中的规则,也不能幸免于难——假如说从前的蒸汽是被人们驯化的水牛与家猪,那么以同样技术制造的蒸汽机在黑暗入侵后的新环境下,则是复归荒原的蛮牛与野猪——它们的功率被大大的强化了,但与此同时,稳定性与安全性也大大降低,一旦运作起来,将会如同进入发情期的大象与公牛一般,随时随地都可能因为任何原因被引爆。 时至今日,赫姆提卡虽然仍旧有蒸汽机在运作,但被荣光者控制的相当严密。没想到教团的至高之塔,会使用蒸汽机作为整座高塔的动力源,想必披着宗教外衣却拥有超乎想象技术力的教团,定然掌握了稳妥利用蒸汽动力的方法——以他在升降架上感应到的恐怖动能,如果失控的话,整个教团将会面临灭顶之灾,周遭能够侥幸生还的幸运儿想必还真不会有几个。 但以教会的神秘与强大,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着实不大。 毕竟是能够穿越黑暗虚空的强大势力。 不过……应当也有相当的局限,年轻的荣光者眯起眼,脑海中不自觉的掠过伊格纳缇曾谈起过的白区与黑区,假设真的存在能够自由穿梭于广袤无垠的至深之夜的空中战舰,那么失落的王都中“失落”两字可就要打上一个大大的引号,许多人的牺牲都变得毫无价值,也毫无意义。 只是……少年并不认为教团真的能够在至深之夜中肆无忌惮的行动。 尽管只是猜测,但从黑暗旅者那沉重而绝望的语气之中不难体会出,至深之夜的黑区与白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教团的来头就算再怎么大,所掌握的技术再怎么高精尖,也难以在趋近于那盲目痴愚之物的黑暗深处立足。 “到了。” 穿过朴素而别致的回廊,修女小姐在一扇朱红色的门扉前止步,随后向身后荣光者微微欠身行礼:“尤利塞斯先生,主教大人正在门后等您。” “谢谢。”礼貌性的点头致意后,艾米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扉,丝毫不显生怯的打量着这间精致淡雅的会客厅,然后如同主人一般大方的在老人面前落座,微笑着向对方打着招呼,“向您致敬,弗兰克斯先生。” “有段时间不见了,”老人眯着眼说道,或许是因为岁月的年轮,也或许是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在少年的印象中,教团这位位高权重的主教大人,似乎从来就没有睁开过眼,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小尤利塞斯。” “这段时间尤莉亚拜托您了。”年轻的荣光者诚恳的表达着谢意。 “这是长辈应尽的职责,”弗兰克斯捋了捋胡子,洁白无瑕的法衣加之于这位年迈的主教身上,不仅未增添哪怕一分威仪,反倒平添几分慈祥,“不过,我想你今天应该不是来和我这个老头子话旧的吧?” “被您看穿了。”少年倒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大方方的坦诚道,“我只是想要将一个消息传递给您。” 略微停顿之后,他继续道:“一个相当重要的消息。” “看来这段时间下层区也不太安稳,”位高权重的主教大人笑了笑,并没有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只是简单的一带而过,“不过,如果真如传言一般存在着妖魔的话,我这边倒不介意帮你一把。” 也?年轻的荣光者略微有些疑惑,但现在不是深思的时候,他没有深究老人话语中隐藏的深意,径直说道:“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下层区虽然并不存在妖魔,但的确存在着比妖魔还要恶质的怪物。” “你指的是……”白衣的主教若有所思。 “活体实验,”艾米顿了顿,“以及……人造半妖。” “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啊。”老人捋着胡子说道,布满皱纹的苍老面颊上呈现的是异乎寻常的平静,“看来下层区的黑暗中孕育出了了不得的怪物。” “我与其中一个有过交手,”少年并不打算多做隐瞒,抛开私人关系不论,教团在赫姆提卡的地位相当超然,绝对不存在插手荣光者内斗的可能,“只差一点就带不回这个消息。” “看来实验已经相当完善了。”教团的主教大人对此没有太过惊讶,妖魔,尤其是高等妖魔可从来不是可以小觑的敌手,哪怕仅仅只是血肉的残渣,仍然蕴涵着自死亡中归来的可怕力量,“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触及最后的禁忌领域。” “禁忌领域?”不无好奇的,年轻的荣光者重复道。 “妖魔分为普通妖魔和高等妖魔两类,”老人摊了摊手,“普通的妖魔或许对普通人足以称得上可怕,但守备队仅仅只需要调来几队火铳手就足以将它们消灭,但高等妖魔不同,普通妖魔与它们的差距,丝毫不比普通人和荣光者的差距小——事实上,列王组建骑士团,主要针对的就是这一类妖魔。” “与同类相比,它们更为奸诈、狡猾,而且更具备力量——其中甚至有一些具备常人难以想象的可怕能力。”弗兰克斯顿了顿,轻呷一口红茶,“在火种衰退的当下,它们完全有能力侵入火种之力相对薄弱的下层区。” “听上去挺可怕的。”对于老人的危言少年倒没有太在意,如果高等妖魔真能视火种为无物,不要说下层区,就连上层区也早就会被它们踏平。 “你看起来可一点没感到害怕。”白衣的主教调侃道,“不过你猜的没错,毕竟只是混沌滋生出的邪物,能够突入火种的防御屏障已经是极限了,在秩序之光所构筑的圣地之中,它们的能力被大大削弱了,削弱到即使是手持火铳的普通人类也有能力把它们打死的地步。” “您说的是猎人?”艾米不由问道,赫姆提卡氛围上层区、下层区和迷雾区,其中火种力量最为薄弱的地带就是迷雾区,饱受迷雾困扰的秩序边缘地带已经不具备人类正常生活的条件,只有一群追逐利益的疯子才会常年在那里活跃,“我一直以为迷雾区存在的只是普通的妖魔。” 老人对此只是含蓄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既然如此的话,”少年挑了挑眉头,“为什么人造妖魔会被视为禁忌?” ——从他之前了解到的只言片语来看,使用妖魔血肉制造的半人半妖,似乎有极大的安全隐患,甚至有可能成为一场浩劫的源头。 “你觉得是狼更可怕,还是披着羊皮的狼更可怕。”教团的主教大人解释道,“如果高等妖魔真的借由人类的躯壳复活,它们混乱无序的思维会得到极大的改变,它们将会拥有理智,将会学会隐藏自己,并且更重要的是……它们能够得到火种的承认,光明正大的行走于秩序之光之下。” “这还真是……相当可怕的怪物啊。”艾米了然的点点头。 “没错,所以教团会插手的。”弗兰克斯深深的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随后不又摇了摇头,“不过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快,一方面是你交给我的材料并没有直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另一方面持剑者与我们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从属关系——像这种关系重大的问题,想必持剑者那边会亲自派人核实。” “难道只有怀疑还不够吗?”年轻的荣光者下意识的问道,据他所知,教团的持剑者可从来不是讲求证据的警务人员。 “对于持剑者来说的确如此,但在他们的眼中,我们也是值得怀疑的对象。”老人垂下眼睑,苍老而低沉的声音中听不出悲喜,“持剑即持戒,因为我们每一个人,生来都是……有罪之人。” “性恶论?”艾米小心翼翼的问道。 “并非如此,”教团的主教大人摇摇头,生硬的转开了话题,“说起来你来的消息我还没告诉尤莉亚,呀不要试着给她一个惊喜?” “有劳您了。” 少年还不至于不识趣的刨根问底,况且……他对尤莉亚也确实怪想念的。 毕竟—— 这是他仅存于世的亲人。 章二十尤莉亚·尤利塞斯 至高之塔七层,祈祷之间。 女孩没有在祈祷。 她只是静静的坐在轮椅上,双眼紧闭着,任由银白的长发在身后披散。 而在她的正前方,是一束光,一束纯白无瑕的光,一束象征着光明与秩序的神圣之光——这是神祇,是教团侍奉的神祇在地上的显现——祂没有名字,亦不需要名字,祂存在本身便是秩序的证明,祂是天上地下唯一的神明。 教团将祂称为主。 祂是秩序的主宰,乃至一切的主宰,是全知全能的主。 哪怕仅仅是投影的一道化身,哪怕是人工制造的神圣偶像,但眼前的这束光既然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神明,象征着全知全能的主宰,那么就值得教团每一位信徒对祂顶礼膜拜,对祂献上自己的信仰,献上自己的生命。 这无关乎身份,也无关乎地位,只与心灵的皈依息息相关。 然而女孩只是静静的坐在轮椅之上,没有说话,亦没有祈祷,双目自始至终都紧闭着,如果不是小巧的琼鼻还在微微抽动,甚至很容易让人认为她早已死去,或是化为了一尊大理石雕塑——而这仅仅是因为她太过安静。 没错,太过安静。 或许与体质有关,女孩呼吸的声音很低,很微弱,微弱到即便是下一刻就会失去声息也并不会让人有哪怕分毫的意外。 瓷娃娃。 只要是看到她那如人偶般精致的容颜,以及稍显病态的苍白肤色,很容易将她当做美丽又易碎的瓷娃娃。 但她可不是瓷娃娃,她是尤莉亚·尤利塞斯,是一名荣光之裔。 荣光之裔从来与脆弱无缘,哪怕是最为堕落的荣光者,也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强韧体魄——他们生来就是强者,欠缺的只是足以驾驭这份强悍的心灵与意志——但女孩与他们不同,与大多数荣光者都不同。 尽管与真正的瓷娃娃有一定的距离,但她确实是脆弱的。 并非羸弱,而是脆弱。 幼小的身躯承载着太过沉重的责任,以及过于强大的……力量。 “——光。” 单薄的嘴唇微微开合,吐露出温热的气息。 女孩伸出手,纤细白皙的五指微微合拢,似乎抓住了什么。 但又没有—— 张开五指,所见的唯有一片空无。 “果然,是最为纯粹的光。” 明明并没有睁开眼,尤莉亚却仿佛看到了什么一般,不由呢喃出声。 “不过……并不是火种的颜色。” 微微显露出困惑的神色,女孩歪着头思考着这个问题:“与灯塔的感觉也有不小的差别……还要更加的纯粹,更加的……冷冽?” 光有很多颜色。 普通的火光在她的感知中不存在色彩,是如铅笔画一般只有一个轮廓的虚无,但存在色彩的光都是特殊的光,具备非凡力量的光。 例如火种。 火种的光是温暖的颜色,如同初升的太阳一般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也例如灯塔。 灯塔是黑暗中的光,是冷冽而纯粹的光,它能驱散黑暗,开辟混沌,却无法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它只是彻底的机械、彻底的死物。 但教团供奉的这束光,与火种和灯塔的感觉截然不同。 它非常的纯粹,不具备火种那种宛若拥有自身灵魂与意志的那种活性,也不像灯塔那般只是一个完全的死物。毫无疑问,它与火种一样是“活着”的,但与火种那种活泼不同,它非常的冷彻,有一种无机质一般的理智——尽管也具备温暖的概念,也能切实的感受到温度,但从心灵上,反而会感觉到冰冷。 或者说冷酷。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灵一般,俯仰凡尘。 这就是教团的本质。 君临却不统治。 女孩想到,心底的疑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 人是社会性动物,只要形成了团体就一定会有相应的诉求,而教团作为当下人类世界中最大也是最强的集团,不可能如先古传说中的圣贤一般一味付出不求回报,在他们超然物外的行事风格之下定然隐藏着某种利益诉求,而这种诉求既与人类的兴衰无关,也与宗教的信仰无关。 比起人类的死活,信仰的传播,教团的信徒们更在意的反倒是他们的戒律。 只因那关系到他们在死后能否重归天国。 尤莉亚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将死后的归宿看得比生者的安康更为重要,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人抛弃妻子只为能在死后将自己的魂灵升入天上。 简直不可理喻。 好看的眉头微微颦起,女孩对教团的观感相当的复杂。 一方面遵循戒律的教团是对抗黑暗与混沌必不可少的坚实盾牌与锋锐长剑,而另一方面这个庞大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利益共同体迄今为止的意向又如同蛰伏在深渊的凶兽一般极其的不明朗,很难让人放心的将后背交托给他们。 所以,必须摸清楚他们的虚实。 在……审判日来临之前。 ——! 思绪在此处戛然而止,尤莉亚姣好的容颜上第一次浮现出惊慌失措的神情。 “弗兰克斯这家伙……尽做些多余的事……” 银牙轻咬,女孩的羞恼并未持续多长时间,脸上的潮红很快便如流水般退去——她不急不缓的转动轮椅,背对祈祷间倾泻而落的神圣之光,尽管双眼仍旧紧闭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请自来的少年有一种被审视的感觉。 “本来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在祈祷间前驻足不前的荣光者被自己妹妹“看”的有些发毛,多少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不过……我脸上又没长花,没必要这么一直盯着我看吧?” “艾米。”尤莉亚发出短促的音节。 “嗯?” “不请自来可不是绅士所为,”女孩平静的说道,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没有哪怕丝毫的波动,“况且……你所谓的惊喜就是如幽灵一般出现在我的身后,然后捂住我的眼睛问‘猜猜我是谁吗’?” “其实我想说的是‘你叫破喉咙也没人理的’。”少年讪讪道,被道破心思的荣光者只能用死鸭子嘴硬来维护自己身为哥哥的尊严与地位。 “哦,”尤莉亚不咸不淡的应了声,“破喉咙。” “哎?”艾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你看,”女孩摊了摊手,“这不是有傻瓜理了吗?” 少年无言以对。 只能打了个哈哈暂时掲过此事,略显生硬的转移话题:“对了,尤莉亚,在教团待的还习惯吗?” “还行。”女孩轻轻的摇了摇头,“你呢?” “我这边吗?”艾米温和的笑了笑,习惯性的伸出手,想要像以前那样逗弄妹妹那顺滑的银发,却被对方歪着头躲开了,在略显尴尬的摸了摸鼻翼后,才说道,“还挺不错的,除了在繁华程度稍有逊色之外,其它各个方面都挺不错的,也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大家都挺好客的,就是热情的有点过头了。” 毫无压力的说着违心的话语。 “我已经长大了,艾米。”尤莉亚挑了挑好看的眉头,“别拿对付小姑娘那套来对付我,我可不是那么好敷衍的。” “是、是。”少年如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一本正经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强忍住的笑容,“我家莉亚已经变成大萝莉了。” “萝莉?”女孩尽管看不到那充满敷衍意味的笑容,也不清楚这个陌生的词汇到底有什么指代的意味,但还是皱起了眉头,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总感觉你在想什么非常失礼的事情。” “绝对没有。”对此,荣光者自然是一口否决。 沉默。 在好一会儿后尤莉亚才说道:“你最好别让我抓住马脚。” “当然。”艾米下意识的回道。 “……”女孩微微停顿,“我什么也没听到。” “咳咳——”干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少年再次错开话题,“尤莉亚,如果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可以直接和哥哥说,我刚刚可算帮了老头子一个忙,在教团应该还能说上几句话。” “你确定你不是找他帮忙?”女孩用肯定的语气问道。 “互惠互利嘛。”艾米可一点没有不好意思,“趁这个机会弗兰克斯也可以扩大他在十二人会议中的话语权。” 十二人会议,尤莉亚自然有所耳闻,那是教团进行决策的方式之一,当牧首缺席,教团又面临重大抉择时,白衣主教有权召开十二人会议,会议所做出的决定,拥有等同于牧首的最高权限。 能够提高弗兰克斯在主教中的话事权当然是件好事,不过…… 女孩不禁颦起眉头,不无关切的问道:“你在下层区摊上了什么事吗?” “还好吧,”已经认识到自己失言的荣光者叹了口气,“一点小麻烦而已。” “与十二人会议相关的可没有小麻烦,”尤莉亚的语气格外冰冷,让人毫不怀疑压抑住的情感会在下一刻如同火山一般喷涌而出,“艾米,我刚刚才说过——不要把我当小女孩儿,我已经长大了。” “是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少年感叹道,把手放在了她的头上,这一次女孩并没有躲闪,“不过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这边很快就会解决的,到时候就可以把你从教团接出来,然后一起生活。” “艾米……”尤莉亚微微停顿,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又说不出口。 “怎么了?”感受到女孩不正常的僵硬,年轻的荣光者不由问道。 “……”尤莉亚不自觉的抿起嘴唇,牙尖相互抵触,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可能要留在教团。” 如同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少年微微愣神:“你……说什么?” “我,”女孩的声音很轻,很低,但却不容置疑,“要留在教团。” “为什么?”艾米问道。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尤莉亚摇摇头,语气坚定,“我已经长大了。” 是啊……已经长大了啊…… 注视着女孩恬静的面容,少年心中五味陈杂,不知道对此他应该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终归是空落落的,终归感觉少了些什么。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了一整天,最后连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至高之塔的。 只记得—— 在身后圣光的映衬下,女孩显得越发的圣洁。 章二十一突如其来的杀机 小雨淅淅沥沥,地上的繁华也早随着夜幕的降临而一并逝去,青石铺就的小道上虽然偶尔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路人,但当涌动的阴云遮蔽了皓月,电闪与雷鸣支配了天际,街道上最后只剩下少年一人形单影只。 孤独? ——并不。 年轻的荣光者并未沉浸于悲伤、苦痛与彷徨之中,尽管因为与尤莉亚的不欢而散令他颇受打击,但其实也不过是当时一下的事情,等回过神来时已多少能够冷静了下来,多少能够接受妹妹已经长大这一事实。 毕竟……这从某方面来说也是好事。 虽然不能认同,可这好歹也是尤莉亚独立的决断,是她成长的证明。 既然如此的话,身为哥哥、身为兄长的自己,有又有什么好悲伤、好沮丧的呢? 只是短时间无法接受而已。 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哥哥不会为妹妹的成长感到欣慰? 或许因为父母长年累月出门在外,少年对记忆中将自己抚养长大的那对男女印象远远称不上深刻,甚至有点单薄——取而代之的是对妹妹的存在,以及自己身为兄长的责任与担当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在意。 仿佛从有记忆起就与一直与妹妹相依为命。 不过……这怎么可能? 摇摇头将臆想抛之脑外,年轻的荣光者不由失笑。 尽管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神秘失踪”几乎称得上是日常,但他们在家的时日也远远称不上短暂,相依为命这种可怜巴巴的情境怎么想也不至于会发生在他身上。 所以……只可能是错觉。 艾米如此想到,脚下的步伐蓦地一顿,刚刚才泛起的笑意冻结在了脸上,但只是霎那,转眼间面色已深沉如水,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写满了敌意。 糟糕了。 伸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色,少年不动声色的攥紧拳心,回望身后的幽深而不可知的小径,此刻竟不由生出几分进退两难的拮据。 与尤莉亚的碰面意外的耽搁了太多的时间,他本拟定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归下层区,可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上层区那些荣光者家族的耳目又远比他预想的要灵光很多,现在的他,已经被那群为金钱驱使的豺狼们视为了囊中之物。 一、二、三——单这附近至少有三名杀手吗? 余光掠过周遭,在是否先下手为强这件事上,荣光者心中还存在着疑惑。 但此时也无法兼顾那么多了——就算因此下层区的米开朗基罗产生了怀疑,也好过就此丧命——上层区的杀手可与他们下层区的同行不同,暗杀手法往往针对荣光者特别调试过,他们不仅会在使用的武器上淬毒,战斗的风格也偏向技巧型,并且相当擅长利用环境布置陷阱。 这样的敌人哪怕只有一个,也相当难缠。 更何况仅仅是眼下能够确定的,就有三个,隐藏在暗中的……指不定还有多少。 于是—— 理所当然的拔剑,然后就地一个翻滚。 ——掷剑! 伴随着击穿大气的轰鸣,漆黑之剑划开暗夜下的雨幕,鲜红之花于此嫣然绽放! 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躲在树梢上的身影轰然倒地,在溅起一地泥水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 可就算如此,年轻的荣光者心中也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松懈,只因为—— 反击,如期而至。 星星点点的火光点亮了沉寂已久的黑夜,细密的雨珠扑灭了徐徐升腾的渺渺青烟,在肉眼不可见的子弹时间之中,厚重的铅弹贯穿了绵延不绝的雨幕,也撕开了沉闷的大气,如海间的怒涛,如山林间的火焰,又如直坠而下的陨星,以一往无前的雄浑气势突破敢于阻挡在它面前的一切渺小之物,划破夜幕,划破长空,即便是无处不在的声音也被它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不可听、不可视、亦不可闻。 为金钱所驱使的猎犬们的反击,如同暗夜中游荡的死神一般隐秘且致命。 逃,该往何处逃? 避,又如何能避? 快——实在是太快,快到完全没有给人留下反应的余地。 几乎在艾米做出翻滚动作的同时,脚下青石铺就的地面便已千穿百孔,原本多少有几分瑟缩意味的街道此刻如同被蛮牛犁过了一番,根本找不到一处完好,放眼过去处处皆是焦土,满目皆是疮痍。 但少年恰恰是其中的例外。 没有任何侥幸,在枪林弹雨之中,他毫发未伤。 老式火铳在精准度上本来就存在一定问题,加上为了追求隐蔽,相当一部分杀手刻意保持了与他的距离,两相结合之下,原本制定的狙杀计划彻底乱了套,第一轮火力打击不仅没有伤到荣光者分毫,反而制造出了大片可供隐藏的残垣断壁,令原本明朗的局势蒙上了一层阴霾。 尽管如此,艾米仍旧处于不利地位。 毫发无伤只是表象,实际上在刚刚那轮远距离打击中,他已经死过了一次。 ——死亡先兆。 得益于体内与生俱来的秩序之血,他带着复仇的意志从地狱中归来。 或许是在另一根时间轴上,也或许是在某个平行时空上,他并未发现身周的埋伏,直到隐藏在暗中的杀手悍然发动袭击时,才意识到死亡已经近在咫尺。而那种情况下他所能做的应对着实不多,险死还生的解决第一波行刺者,然后便迎来了铺天盖地的铅弹之雨——蓄谋已久的暗杀者们自然早已选取了最佳的狙击点,精确度存在问题的老式火铳在狭小的区域内拉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就算他切开、挡下了要害附近的几发铅弹,也没能幸运的躲过第三波袭击。 隐藏在冲天火光之下的弩箭,如同毒蛇一般狡猾且致命。 即便被射中的只是手臂,上面涂抹的剧毒,也令他头脑昏沉,四肢乏力。 然后……毫无悬念的,他死了。 仔细算下来,这貌似是他一个月内第二次品味死亡了。 生机与活力一点点从体内流逝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不想再体验一次血液流尽的苦痛与绝望。 杂乱的思绪只是一晃而过,战斗中的艾米可不敢放任杂思的滋生,迅速的收摄脑中不经意生出的念头,抓准火铳填弹的真空期,抢在第二轮远程打击来临前,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扑向隐藏在附近草垛中的另一名暗杀者。 秩序之血给荣光者所带来的超凡体魄对上层区的杀手从来不是秘密,他们本身就是那些掌生控死的大人物们秘密培植的羽翼,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必要时暗杀敌对势力的重要人物,他们比任何人都要通晓该如何和荣光者战斗——因此,躲在草垛下的暗杀者并未因少年的年少有任何的轻视,也不会因为敌人的手无寸铁而有任何的松懈,面对悍然来临的攻势,他没有丝毫的犹豫,随手抓起身上的稻草,随手一扬,看也不看自己的战果,转身就跑。 视线被晃花的荣光者并未冒进,杀手们千奇百怪的手段早在几个月前他领教过,此刻自然不会再上当——用脑子想想也能知道,对方在转身逃跑时十有八九撒了满地的铁锈钉,就算没有也必然在逃跑路线上准备了大量防不胜防的隐秘陷阱,贸然跟进最后的结果只会令自己陷于不利境地。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不愿意错失好不容易争得先手机会的少年没有放任时间自指尖溜走,在确认事不可为后立刻折返,在树下的尸体上找回被他充当暗器的短剑,随后借助低矮的灌木丛掩盖自己的并不算高大的身形,缓缓向后撤去。 他不打算与这群亡命徒死磕,既然他们把声势闹得如此之大,连火铳这样的管制品都拿出来了,警备队可没有理由继续做鸵鸟。 赫姆提卡,毕竟还不是高尔斯沃西的一言堂。 况且……这件事有没有杜克参与还是两说,以一城之主的手眼,如果真的抱着必杀的决心,恐怕除了教团掌控的至高之塔,城内再找不到一处可供他容身的安全之所。 在脑海中细细的思量着这次伏击的前因后果,艾米一点一点小心的退出杀手们编织的罗网——坦白的说,这次隐藏在幕后的敌人拿出的手笔可不算小,光是能确定的一线杀手就有三人,稍远一些进行狙杀的火铳手至少出动有二十个,还没算上死亡先兆中趁乱给他一箭的杀手……这样的阵容,有心算无心之下恐怕大部分荣光者生还的概率都只有小数点后几位数字,用来针对他这个空有名头既无权力又无身份的小家伙,是绝对的大材小用。 唯一能体现的大概只有幕后推手的必杀之心吧? 想到一直隐藏在幕后的神秘推手,少年在一阵咬牙切齿的同时,又不由感到阵阵发寒——姑且不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单论迄今为止他仍旧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这点,这份心机、这份手段,就足以令人胆寒。 只是……这并不是他就此退缩的理由。 艾米从来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他一向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铁则,哪怕跻身于幕后之人真的是城主杜克·高尔斯沃西,他也要向他讨回一个公道——只是现在……时候未到。 眼睛眯成一条缝,杀机充盈心间。 当尤莉亚在至高之塔上做出抉择之后,少年如同抛却了付诸于身的沉重枷锁一般,心中奔涌而出的炽热情感,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 恍惚间,他仿佛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但转瞬即逝,有若—— ——梦幻泡影。 章二十二隐于幕后之人 足下的步伐微微停滞。 艾米自然不会简单的将刚刚的感觉归咎于自己的错觉,事实上从几年前他就察觉到自己与其他人隐隐有所不同,并非身体构造上的不同,而是精神方面的异质——时常会从口中蹦出谁也听不懂的词汇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脑海中总是会浮现自己从未见过的画面,从未接触过的知识。 打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 但到后来发现自己具备死亡先兆后,才隐隐察觉不对劲——从先民自混沌中点燃火种,开创秩序,书写历史以来,继承先民之血的荣光之裔就只能觉醒一种超凡能力,哪怕是拥有一人成军伟力的天选之人,也不能例外,他们丰富的能力体系只是根据单一根能力衍生而出的分支技能。 所以,这些记忆必然存在问题。 不同于秩序血脉的先天传承,而是后天植入的某种概念。 再联想到几年前自己害过的一场大病,以及遗失的记忆,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在自己的身上存在着秘密,而且是相当骇人的秘密。 不过就算知道又能怎么办? 他考虑过告诉父母,但本能的又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也在图书馆查阅过大量的资料,可直到最后也没找到他这种情况到底有什么解决办法;至通过锻炼自己的能力来使自己变强,则在第一时间被他否认了——直觉告诉他,死亡先兆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不断的去作死很有可能真的会死在这上面;最后,他只能将视线投诸于秩序世界之外的黑暗混沌。 或许在那里,他才能找到最后的答案。 可是现在还言之过早,不要说自古便是生命禁区的混沌疆域,单是广袤无垠的至深之夜就足以令现在的他裹足不前——他还太弱太弱,弱到没有资格去接触隐藏在他身上的秘密。 至于变强,他又缺乏方法。 荣光之裔的能力基于血脉的传承,后天的锻炼只能深化自身对能力的掌控,因此大多数荣光者除了锤炼自身血脉之外,往往会请专门的剑术教导对自己进行战斗技艺上的指导,使自身能够将体魄带来的优势发挥到最大。 但很遗憾,无论是锤炼自身能力,还是锻炼剑技,艾米都做不到。 前者因为他能力的特殊性,在锻炼的过程中很难把握度,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就不是前兆,而是……真的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而后者请一个专门的剑术教导所需要花费的金托尔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更关键的是真正一流的剑术大师几乎不可能为他这样无权无势的家伙雇佣。 况且……至深之夜中真正可怕的还不是妖魔,而是黑暗混沌的侵蚀。 单纯的能力或是单纯的剑术,远远没有先天带来的秩序之血实在——有时候连少年都不得不承认,荣光者真是一群吃老本的家伙。 更令人尴尬的是,秩序之血的浓郁与否,完全与后天无关。 也就是说……对混沌侵蚀的抗性,并不是成长属性,有些东西生来便已注定。 认识到这一点的少年,不再苛求自身实力的提高,转而专注于增进自己的学识,探寻关于秩序与混沌的奥秘——这些年来倒不至于毫无所获,可受限于身份,收获只能称得上寥寥,最大的一次还是与自黑暗归来的旅者伊格纳缇的会面,自他那里了解到许多不会记录在纸质文书上的知识,极大的宽广了他的见知——无论那一位是否有别的什么企图,必须承认他为他提供了非常大的帮助。 但还不够。 他没有任何信心能够在至深之夜中生还。 哪怕仅仅是白区,也充斥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妖魔,尽管对荣光者而言,普通的妖魔远远称不上难缠的对手,可人力终有穷尽,无时无刻处于战斗之中,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安心合上眼睛的休憩之所,精神一直保持高度紧绷,即便是真正的铁人,也很难撑到三个月——更何况,在普通的妖魔之间,还混杂着高等妖魔。 艾米与高等妖魔并未打过照面,但从移植了高等妖魔血肉的杀人鬼来看,现在的他还不是高等妖魔的对手,如果真的什么也不准备就遁入至深之夜,很有可能连一个礼拜都活不到,就沦为了妖魔们丰盛的大餐。 他需要力量,然而力量不会凭空生成。 死亡先兆这个能力拥有逆转局势的无限可能,但在正面战斗中根本无法充分发挥它的作用——而他的剑艺只能说得上外行,虽然能靠着与生俱来的战斗本能能挥舞的像模像样,可与真正的高手相比就相形见绌,有非常巨大的提升空间。 可惜……没有时间。 下层区那有一堆烂事,而且他也很难找到适合他的教导,至于回到上层区——少年透过间隙看了眼展开搜索的暗杀者们,微微邹起眉头——如果不把幕后黑手抓出来解决掉,恐怕是不太现实的事情——毕竟他可不想随时随地被一堆杀手盯着,指不定什么时候背后就有冷枪射来。 就算有死亡先兆,他也不想有事没事就死上这么一次。 那种血液流尽,生机耗尽,于永恒寂静的黑暗中越坠越深的感觉……绝对、绝对没有人想体验,哪怕知道这是他自己的能力,也不止一次的产生一种错觉,一种他马上就要——不,是已经死了的错觉。 更让他畏惧的是,他分不清哪些是先兆营造的幻觉,哪些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的这项能力诡异到连他自己都害怕。 摇了摇头,没有放任自己继续往下深思,一来是没有意义,二来现在也不是适合发呆的时候——杀手们的耐心越来越不好,动作也随之越发的粗暴急躁,如果不抓紧时间挣出包围圈,迟早会被他们发现,虽然到时候就算引发一顿乱战他谈不上吃亏,可他也不愿平白无故又来场生死厮杀。 杀戮在很多时候解决不了问题,更何况上层区的杀手就像秋天里的麦子一样,割了一茬,来年又会冒出一茬,根本杀之不尽。 收回望风的目光,荣光者朝着预定路线行进。 要快一些才行。 上层区的绿化做的不错,林荫密集,可供藏身之处不少,但也只是相对而言,十来二十人大概三五分钟就能搜查完毕,何况他最后藏身的大致方位难说有没有被暗杀者们看见,如果有的话,那么他现在的情形无疑会变得更加的危急,之前因走神而耽搁的几十秒更是致命。 当然,少年还不至于为此感到焦急。 精心策划的伏杀其实在第一轮齐射结束后便已落下了帷幕,计划被打乱的杀手们只是一群游兵散勇,对他的威胁大大降低,假如他真的有心,甚至可以依靠敌明我暗的优势,一点点将他们蚕食。 但他一点也不打算帮躲在幕后的黑手解决掉尚未交付的一半雇佣费。 一边沿着既定的逃脱路线行进,艾米一边注视着杀手们的动向——看上去他还是蛮幸运的,第一轮火铳齐射营造出的硝烟遮挡住了远处伏击者的视线,而靠近他的那几个暗杀者则因为随时提防他暴起伤人,只是圈定了一个相当模糊的范围,留给他行动的时间还相当的宽容。 稍稍放松了少许,年轻的荣光者越发的从容。 然而—— 就在他即将脱离包围圈时,却不由再次变了神色。 ——在不远处的树梢之上,有一只血色瞳仁的乌鸦,正悄然打量着他。 “使役魔……”少年一字一顿的说道,再也顾不得隐藏身形,整个人如离弦的利箭一般,一下子便从林间冲出,但终归是慢了一步。 伴随着一阵乌鸦拍打翅膀的杂乱声响,成百上千只乌鸦在他的面前汇聚出一个模糊的人形,然后一点一点勾勒出成年男性的四肢和五官: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有着碧色与血色的异色瞳与灰色的长发,一身得体的黑色晚礼服配上与高贵气质相称的典雅手杖,看上去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儿一般,充满了不真实的异样美感。 但此刻艾米由衷的希望,对方真的是虚幻的存在,真的是画中之人。 “挺会逃的嘛,”拉了拉帽檐,眯起时刻散发着危险意味的血色左眼,俊秀出尘的年轻男子脸上泛起堪称少女杀手的温柔笑容,“差点还真被你逃走了呢……尤利塞斯家的小老鼠。” 年轻的荣光者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但很快便收敛了脸上的苦涩神色:“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黑巫师竟然会记住我的名字,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他摆出招架的姿态。 就算对方真有传闻中那么强大,拥有死亡先兆能力的他也没必要胆怯。 尚还有一战之力。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全神贯注的等待着攻势。 可惜……一无所获。 “毕竟是尤利塞斯,有值得铭记的价值。”仿若自画中走出的年轻男子对此只是耸耸肩,然后伸手给不知何时扑腾着而来的乌鸦一个停歇的地方,侧身看了眼乌鸦长喙上还隐隐在在跳动的鲜活心脏,转身离去,“这么一来……尤利塞斯只剩下最后一个了……不过教团可不好下手啊……” 声音渐渐模糊,少年捂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胸口的空洞倒下,目光渐渐失去神采。 他死了。 章二十三迫近的死亡 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移位,鲜血不受控制的从口中呕出,少年痛苦的弓起身子,五官如同地狱的恶鬼一般彻底的扭曲变形,汗水在不知不觉之间浸透了衣衫,满手、满身乃至满地皆是血污,视界中只余下了鲜红的一片。 想死、想死、想要死—— 深深抿紧的嘴唇已然有些发紫,浑身上下的肌腱都在不住的痉挛,艾米还是第一次承担如此可怕的反噬,整个人如同被抛到岸上的鱼一般,连呼吸都不能做到,只能被动的忍耐着痛苦,被动的等待着一切苦难的终结。 终于结束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荣光者睁开了眼,他想要大口大口的呼吸新鲜的空气以作劫后余生的庆祝,却又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小心的透过树叶间的间隙打量着四周——还好,刚刚那轮反噬持续的时间不算长,杀手们的搜索工作没有取得多大的进展,距离他们逼近他当下的藏身之所,至少还要一两分钟,他的时间还很充裕,还有相当的时间去思考之后的应对之策。 不过……身体的状态可谓相当之糟糕。 而且……地上以及身上的血迹会成为最明显的线索。 微微皱了皱眉,即便以荣光之裔那超迈凡俗的强壮体魄,在严重失血的情况下也感觉阵阵发虚,更何况以杀手对血腥味的敏感,他身上的血迹绝对会成为暴露自身存在的道标,还是无法遮掩的那种。 难办了啊。 如果仅仅只有暗杀者,就算他的失血所造成的虚弱已严重影响了他的战斗能力,凭借敌明我暗的优势,他也有信心进行一番周旋,但加上凶名赫赫的黑巫师……那么情形于他而言将会是压倒性的不利。 ——混沌教徒。 艾米对这个称呼并不陌生,早在学院时代他就有所耳闻——在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信奉道德、法律与秩序,终归有人背叛了体内流淌的高贵之血,倒向了混沌一侧,他们唾弃世间一切繁荣与美好,渴望混乱与杀戮,通过血腥的祭祀取悦黑暗混沌而不可名状的意志,获得超乎常人想象的可怕力量。 他们,是披着人类外衣的恶魔,是荣光者最大的敌人。 而黑巫师阿尔弗列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想到那个家伙时,少年不自觉的用手捂住左胸腔,感受着砰砰作响的勃勃生机——目前的他与阿尔弗列德这样屹立于赫姆提卡最顶峰的人物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不要说想出战胜对方的方式与方法,或是如何摆脱上一次先兆中遭遇的死局,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乌鸦夺走心脏的,假使再次被使役魔盯上,他完全不存在哪怕一丝一毫侥幸逃脱的余地。 到时候,恐怕他的能力也无法挽救他的性命。 死亡先兆诚然是足以成为逆转局势胜负手的强大能力,但每次被迫发动他都要承担相应的反噬,之前几次或许远远无法与这次相比较,可也要吐上好几口血,虚弱上一阵子——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黑巫师其自身存在的特殊性,还是与短时间内连续发动了两次有关,这一次的反噬直接就把他整了个半死不活,要是再来上一次的话,就算他的身体能够承受的住,恐怕在之后相当的一段时间内都会陷入动弹不能的境地吧? 所以,不能死。 也不能与黑巫师阿尔弗列德遭遇。 混沌教徒可以通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血腥弥撒向盲目痴愚的混沌献祭,从而获取种种匪夷所思的神秘力量,其中被冠以巫师之名的是一个大类,这一类混沌教徒的核心能力就是神秘和不可知,他们使用的是人类所无法理解、无法分析甚至无法认知的某种可怕力量,使役魔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分支,而之所以这个小小的分支会广为人所知,仅仅是因为……黑巫师阿尔弗列德。 尽管人类无法理解其中的机理,但至少能看到表象——黑巫师阿尔弗列德,赫姆提卡荣光者的最终之敌,他能力表现出的特征从来就不是秘密——与荣光之裔只能传承先民的一种能力不同,混沌教徒能够通过血腥残忍的献祭取悦盲目痴愚的混沌,进而取得复数的能力。 黑巫师阿尔弗列德的能力,主要基于三个类别组成,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类别便是使役魔,他的其它两个分支能力——不管是化身还是瘟疫,皆要借由他的使役魔红眼黑鸦来施展——毫无疑问,使役魔是他能力的核心与基点,通过召唤群鸦他能获得遍布整座城池的情报网络,通过红眼的黑鸦他能散布瘟疫与死亡,甚至能像之前那样由群鸦组成化身降临意志施展力量,悄无声息的夺去他的性命。 也正因为如此,在赫姆提卡乌鸦被视作不祥的征兆,被视为死亡的使者。 在赫姆提卡市政大厅的通缉榜单之上,阿尔弗列德的名字永远排在第一位,历年以来,殒命在他手上的荣光者不在少数,其中更是不乏一些声势显赫,风头一时无二的大人物——而直到现在,这位黑色的死神仍旧逍遥法外。 他的谨慎,他的强横,由此可见一斑。 年轻的荣光者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者,怎么会招惹到这个层级的敌人? 而且,似乎专门冲着尤利塞斯这个姓氏来的。 想到身死前最后听到的模糊话语,少年的心头不由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霾。 如果没猜错的话,黑巫师阿尔弗列德就是令他父母失踪,令他不得不将妹妹托付给弗兰克斯的幕后黑手——即使不是,也二者之间也必定有某种极其深刻的联系。 可惜……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当务之急还是活下去。 是的,从黑巫师阿尔弗列德手中活下去。 艾米咬了咬牙——既然不能逃到群鸦视线所至的开阔地带,也很难躲过杀手们拉网式的搜索,那么现在也只能兵行险招了。 他颠了颠手上的短剑暗血,沉住气,放缓呼吸,眯着眼睛透过树叶的间隙搜寻着合适的下手对象。 首先,必须要落单、好下手的家伙。 其次,身高与形体不能相差太远。 最好还要蒙着面。 要求不算多,却也不算少,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下手对象是一件需要运气的事,毕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换掉某个人,从而达到瞒天过海的目的,可并不容易。 但幸运的是,命运在今夜似乎与他站在同一侧。 没有花费多少工夫,他就找到了一个落单的暗杀者,然后如毒蛇一般悄无声息的逼近独属于他的猎物,然后—— 身形乍然而起,利刃划破咽喉。 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少年扶着杀手的尸体缓缓倒下。 ——很好,成功了第一步。 年轻的荣光者飞快的替自己换好并不那么合身的衣物,用面罩将自己的面部轮廓遮掩的严严实实,稍稍活动活动经络,一边装作一副在认真搜索的样子,一边将尸体小心的掩埋——虽然或多或少还是会在泥泞的土地上留下痕迹,但在夜幕与雨水的遮掩下,显现的不是那么真切。 可惜,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他不是不能做的更精细一些,只是长时间的停留在同一块区域难免会惹人生疑。 于是,他模仿着先前那人的动作,沿着既定的路线搜索着沿途的树丛——当然,他的主要注意力并不在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东西的树丛中,而在观察这群暗杀者,以及树杈间偶然惊鸿一现的红眼黑鸦。 幸亏行动的快。 注视到乌鸦的出现的频率不断增多,艾米不由庆幸先前决断的及时——只要抱有侥幸心理,稍稍犹豫迟疑,未能尽快替换掉队列中的某个人,等到包围圈越来越小,留有的余地越来越少时,恐怕树林间早已遍布了阿尔弗列德的眼线。 尽管现在的情形或许很难称得上乐观,前途也仍旧多舛,但至少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死亡的来临。 于心底长舒一口气,少年收束了发散的注意力。 危险尚未远去。 现在还好,等到杀手们将口袋收缩到极致,却发现口袋内什么都没有时,想必不是进行一轮更细致的排查,就会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彼此。 那时候,考验才真正的到来。 眼睛微微眯起,年轻的荣光者打量着逐渐聚集在一起的“同行们”。 多少也算一个好消息,这些杀手们都是些无组织无纪律的游兵散勇,单从乱七八糟的服装上就能看出他们大多是互不相识的独行侠,而从更多人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忌惮来看,似乎彼此间还有不小少的仇怨。 值得利用。 他想到,然后在包围圈进一步的缩小之际,杀手们在小树林间碰头。 “没有——” “不存在。” “兴许是逃出去了也说定。” “就是。” “一样。” 出乎预料,暗杀者们对完成任务的积极性不那么高,明明混入他们之中进而隐匿行迹并不是很难想到的思维死角,但在场的二十来个人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到——艾米站在不起眼的地方静静的观察着聚集在一起的杀手们,心中对这种情况的出现隐隐有了猜测——或许并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而是……所有人都有意忽略了这种可能。 能成为杀手,并且活到今日的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别的不说,他们趋利避害的手段绝对一流——眼下他们人数虽然众多,可失去了先手,敌人又隐藏在暗处,形势对他们可谓不利之极,与其傻乎乎的充当他人的凶器而草草的失了性命,不如阳奉阴违黑心昧下那份定金,这一趟好歹也能说是吃了个饱。 看样子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雇主是个怎样的人物。 然而这个称得上利好的消息,却让荣光者不由皱起了眉头。 黑巫师阿尔弗列德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尤其是当……他所制定的任务并没有被达成的时候。 所以—— 黑色羽毛洒落,思绪戛然而止,不知何时,有着异色瞳的灰发贵公子已然出现在了所有人视线的正央,如同夜幕一般深沉的黑色花伞在手上打着旋儿,只见他眯起一只眼,以赤色的瞳仁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知为何,迎上那双如血的瞳仁时,艾米不由自主的敢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要杀人。 几乎是眨眼间,少年便认识到了这一点,随后屏住了呼吸。 章二十四群鸦的盛宴 “各位亲爱的杀手朋友们,大家晚上好,我是宴请人群鸦,不知大家对这场盛宴满意与否。” 黑色礼服的贵公子脱帽行礼,温文尔雅的望向暗杀者们。 先前刻骨铭心的杀意不过惊鸿一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和和气气的笑容。 但在场的杀手都是在上层区毫无身份、背景的独行客,能够孑然一身的生存至今可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侥幸,一个个都是不容小觑的狠角色,对氛围的变化可谓敏锐到了极点,就算只是一点点风吹草动,也会生出几分草木皆兵之感。 来者不善。 隐晦的目光交错间,暗杀者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惊疑不定。 在杀手这一行当中,从来就不提倡与雇主过多的接触,因为这不仅意味着双方那始终不平衡的关系被联系的更紧密了一些,更意味惨遭灭口的可能被进一步的拔高了——对于暗杀者而言,这两种结果都称不上是好事。 可是,现在似乎也没得选择。 审时度势是杀手们能够终日游走于生死一线而不被死亡吞噬的最大秘诀,能够活到现在的杀手都清楚这一点,他们同时清楚的还有……能够突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雇主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至少是觉醒了血脉,深得秩序眷顾的荣光者,是在赫姆提卡城中真正能够说得上话的强大者。 而对于强者,他们一向如荒原上的豺狗一般的谦卑——在无声的缄默之中,独行的杀手们不约而同低下了头颅。 “看来是我款待不周。”黑巫师温和的笑着,有若鹰隼的目光掠过包括艾米在内的所有人,“不仅是给大家的佣金过于保守,还怠慢了尤利塞斯家的小客人,真是失职,我这边先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浑然不顾附近诡谲难明的氛围,他自顾自的举杯独酌。 一杯接着一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毫不间断的将不知从何处取出的三杯红酒一饮而尽,随后微微眯起眼,以略显几分醉意的声音开口:“这样一来,我们尤利塞斯家的小客人该满意了吧,请现身吧。” 沉默,依旧还是沉默,耳畔传来的只有晚风穿过树林的沙沙声。 “看来在场的诸位对我还有相当深的成见,”宛若从画中走出的贵公子语气渐渐转冷,但脸上依旧洋溢着堪称热情的笑容,“不过没关系,我相信爱玩捉迷藏的小客人就藏在我们之中,你们说是不是呀?” “阁下,我们已经搜寻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了。”一名浑身上下被白色绷带缠绕的杀手已经隐约意识到了这位来历神秘的雇主接下来的打算,不得不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迎上了那对异色的眸光,“非常抱歉,艾米·尤利塞斯并不在这里——显然,他已经逃走了,从我们的包围网中逃走了。” “哦?”阿尔弗列德望向朝他发问的杀手,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个弧度,脸上更是流露出戏谑的神情,“你确定——” “我确定。” 深深呼出一口气,全身绑满绷带的暗杀者做出了回答,然而未等话音落下,他便惊讶的发现他附近的几名同行在注视着他的时候流露出了惊骇莫名的神色,才刚想开口询问,胸前钻心的剧痛却令他不由佝偻起身子,随后无声无息的倒在了草丛中,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他死了。 “我同样很抱歉,”仿佛像画里走出的贵公子轻轻梳理着不知何时停驻在手背上乌鸦的羽毛,视线掠过喙上依旧在淌血的鲜活心脏,脸上的神情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依旧是那么的从容优雅,“我很确定我们的小客人并没有逃走,非常的确定。” 没有人说话。 更准确的说,是没有人敢说话。 眼前这位雇主,毫无疑问是披着贵公子外皮的恶魔,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在这种时候,保持缄默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很好,看来大家已经接受了我的道歉。”黑巫师阿尔弗列德微笑着说道,伸手放飞停驻在手背上的赤眼黑鸦,以愉悦的口吻说道,“既然如此的话,我认为我们大家可以对彼此更坦诚一些——诸如面具、面罩这类的伪装在这里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你们觉得呢?” 赤红的眸中散发着危险的光芒。 但没有人动作。 对独行的暗杀者而言,保证自身身份的隐蔽性几乎已成为一种本能,终日游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行走于生与死夹缝间的他们,对个人信息抱有异乎寻常的谨慎与警惕,哪怕面对着死亡的步步紧逼,也仍旧踟蹰不定。 对方只有一个人,而我们这边有二十多人…… 集体的不作为给了他们更大的安全感,也为他们自身的不作为提供了充足的理由。 而这,自然是艾米所乐见的。 可少年在乐见的同时,也知道黑巫师阿尔弗列德从来不是一个讲求法不责众的仁慈之人,暗杀者们的抱团行为不仅无助于改善局面,反而会为他们自身招致祸端……招致血光之灾。 不过,或许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任这些杀手活着离开吧? 从画中走出的人——荣光者对这位大名鼎鼎的混沌教徒的第一印象可一点不存在疏漏,阿尔弗列德的确是画像中的人物,他的通缉令至今仍悬挂于市政大楼的第一层,以及最高一层——前者是让往来的每一位市民都知道赫姆提卡的上层区存在着这么一位危险人物,而后者的目的则是城主杜克·高尔斯沃西用来警醒自己,上层区的歌舞升平只是和平的假象,真正的危险从来都在黑暗中虎视眈眈。 荣光者所掌控的力量毋庸置疑,哪怕神秘莫测的黑巫师也不敢直面锋芒,长久以来一直蛰伏于秩序的阴影之下,默默的积蓄着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放任任何一个看到他面目的人活着离开。 下死手只是时间问题。 真正尴尬的反倒是少年自己的去留。 无论趁乱离开,还是与杀手们携手抗敌,艾米都看不到自己生还的希望——黑巫师阿尔弗列德的强大远远超出凡人的想象,即便是战斗经验最丰富的荣光者,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也几乎没有胜算,二十几人的杀手在赫姆提卡或许能称得上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但面对黑巫师那诡谲莫名的巫术时,表现的不会比一群乌合之众更好——不要说奢求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杀,就连一面倒的屠杀……恐怕也不会存在。 只需要一霎那,所有人都会死。 哪怕是他……也顶多能比他们晚死一到两个呼吸。 这就是赫姆提卡上层区最顶级的战力。年轻的荣光者在他面前毫无反抗的余地,完全是碾压一级的强大,纵使是只在传闻中出现过的大持剑者、天选者比他更强,想必也相当有限。 黑暗诸卿——人们不无畏惧的对这个等阶的黑暗教徒冠以如是称呼。 据说,他们是黑暗的化身,是每一座城市动乱的根源,也是每一座城市在火种彻底熄灭前最大的威胁,更是秩序生灵的死敌。 比起人祸,他们更像是天灾。 凡人无法抗衡的天灾。 而天灾对人类,又怎么会有情面可讲?被冠以阿尔弗列德之名的黑巫师,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人心。 他是怪物,彻彻底底的怪物。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知晓这一点,在场的杀手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为眼前雇主那贵公子一般的打扮所欺骗,对他还怀有幻想。 “看来我们的小客人还在观望啊,这可不行哟——”食指抵住下唇,阿尔弗列德的脸上流露出似笑非笑的诡异神色,于他而言,这只是场闲暇时光用来舒缓心情的游戏,这里的所有人哪怕同心协力,也翻不起丝毫的风浪,“既然如此的话,也该由我这个宴请人登台了——帮助他、也帮助你们下定决心。” “三秒——” 刻意拉长的语调,年轻的贵公子打了个手势:“我给你们三秒时间,在那之后,身上存在任何遮蔽物的家伙,都将成为我的敌人。 “——不死不休的敌人。”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惨白嘴唇,读出了象征死亡的倒计时。 “一!” 杀手们又一次的陷入了缄默,但与之前不同,在彼此交错的眼神之中,艾米读出了深藏在他们眼中的犹豫与彷徨——毫无疑问,共同抗敌的基础已然消散了大半,这群暗杀者已经演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乌合之众。 不过……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众志成城也好,游兵散勇也罢,在有若天灾人形化身的黑暗众卿面前,本质上都没有多么大的差别,都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蹦跶不了几下。 坦白的说,这种无力感令他很不好受。 但也仅仅如此了,他还不至于因此而感到绝望,只因为—— 无法抗衡的强敌,注定败亡的命运……诸如此类、诸如此类,早已经习惯了。 年轻的荣光者眯起了眼,奔腾的血液之中似有一簇火焰在静静燃烧。 那是…… ——阿娜之火。 章二十五死亡是一首静谧的歌 “二——” 漫不经心的声音盖压全场,标志着死神的脚步已又近了一步。 而面对死亡的迫近,在场众人的反应不一而同——其实通过使役魔以及那对异色瞳仁认出黑巫师的杀手不再少数,但其中有魄力,有决心与大名鼎鼎的死亡散播者阿尔弗列德死硬到底的只有年轻的荣光者一人。 绝大多数人,在听到稍稍松下来的口风之后,二话不说,立马撕下了或涂抹、或黏贴在脸上的各色伪装物,只有极少数要么对雇主的身份毫不知情,要么对混沌教徒有一定的了解的杀手仍旧游移不定。 毫无人性的恶魔真的会有怜悯之心吗? ——真是笑话。 艾米不无讥讽的看着好似捡回一条命一般长舒一口气的杀手们,但凡对混沌教徒稍有认知的家伙,都宁愿去赌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也不会去相信这帮将身心都献祭给盲目痴愚的混沌的疯子的鬼话——哪怕是在混沌教派中地位崇高的黑暗众卿,其本质也还是代行盲目痴愚无可名状之混沌意志的的人形妖魔,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改变。 正所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先民留下的箴言中蕴涵着非比寻常的智慧,泯灭人心的恶魔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展露他的宽宏大量? 只可能是陷阱罢了。 尽管早已猜到了这种可能,但当阿尔佛列德开口之际,少年才意识到,他远远的低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黑巫师的恶劣程度。 “很抱歉——”看到眼前这一幕,恍若从画中走出的贵公子停止了计数,浅笑盈盈的在显露真容的杀手们身上巡视一周后,才悠悠然的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之前说的是身上存在任何遮蔽物的家伙,都将成为我的敌人——没错吧?” 他不怀好意的张开双手,作拥抱状。 “只剩下最后一秒时间哟,诸位可一定要加快动作啊。” ——脸上展露出宛若恶魔般恶质的微笑。 然后开始最后的倒数。 “一——” 刻意拖长的声音。 毫无疑问,这是侮辱,彻彻底底的侮辱—— 但当生命与尊严放在天平的两端时,大多数人都会将砝码加诸于性命之上,毕竟人如果连最起码的生命都没有了,尊严又能从何而谈起? 这无所谓值得或是不值得,只是源自人类本能的第一反应。 或许有些人会视荣耀高于一切,会为了维护人格上的尊严而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但杀手之中这样的崇高之士可绝不多见。 更何况,人这种生物,只要在一条道路上走出了第一步,之后的道路将会轻快许多——这一点在人性的堕落方面尤为明显。 因此,只是短暂的迟疑。 大多数人都像解开缠绕在身上的毒蛇一般匆忙解开身上的衣物,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坦胸露乳,在微凉的夜雨之中,淋了个酣畅淋漓。 “很好——很好——”连说两个好之后,黑巫师阿尔弗列德发出酣畅的大笑,“神啊——你看到没有!这是何等愚蠢!何等丑陋的人类啊!” 待到笑声暂歇,他收敛了有些狰狞的笑容,冲众人回以一个得体的微笑:“很抱歉让大家看到如此失态的一幕,作为答谢——” “就让我赠予你们一场盛大的死亡吧!” 他再一次的张开双臂,群鸦自怀中扑腾着翅膀汹涌而出,漆黑的羽翼遮蔽了皓月,遮蔽了群星,亦遮蔽了整个夜空。 死亡—— 铺天盖地的死亡! 恍惚之间,艾米仿佛穿越了层层的时空,看到了席卷大半个大陆的黑色浪潮,看到数不尽的人潮在恐慌与混乱流离失所,看到成千上万面黄肌瘦的人群骨瘦嶙峋的倒在了地上,看到人们在惶恐之中四散奔离,也看到人们有组织有秩序的将患病的人无分男女老少的关押在一起,然后点燃了稻草堆…… 林林种种,各色各样的死亡,无处不在的死亡。 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其后的恶心,最后到现在的麻木,居高临下的俯仰着整部人类受难史,年轻的荣光者渐渐平静了下来,用心感受着数以千百万计的人类在死亡阴云面前的悲哀与无力,用心体会着人类在必将到来的绝望中一次又一次歇斯底里的抗争,然后……睁开了眼。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但其实百年不过指尖一瞬。 当漆黑的双眸再次映照在漫天的群星之间,铺天盖地的黑色乌鸦其实才堪堪袭来,没有预料中的鲜血淋漓,没有想象中的群鸦乱舞,杀手们在一片慌张之中,意识到了事实——自己并未死亡的事实。 “只是一个玩笑罢了,”阿尔弗列德微微躬身行礼,“还请大家见谅。” 玩笑? 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暗杀者们面面相觑,之前那凌厉的杀机丝毫不似作伪,即便在刚刚那轮惊吓之中所有人都分毫未损,但终日游走于生死之间锻炼出的恐怖直觉却令他们产生了一种被无处不在的漆黑死神盯上的错觉。 不——或许不是错觉。 不止一人发现自己呼吸的声音渐渐急促——如果是普通人,说不定会将这种反应视为身体在紧张之下的应激反应,可杀手们根本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他们对身体细微之处的掌握甚至在很多专精于战斗的荣光者之上,呼吸加粗、加重这种情况在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出现。 反而言之,一旦出现的话,便意味着他们的身体已经有了问题。 出了什么问题?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暗杀者们如同地震来临前的小动物一般焦躁不安。 然后…… 地震如期而至。 暗杀者们开始流血,七窍之中流出如同漆黑的墨血,象征死亡的黑色斑点如雨后春笋一般浮现在他们裸露在外的身体上,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干瘪,结出一块一块触目惊心的黑疤,然后从中流出黑色的脓水,而此刻这些赫姆提卡拥有最出色杀人技艺的杀手们,只能惊慌无措的看着生机与活力渐渐从体内消逝,感受到黑色的死神一点一点夺去他们的生命。 这是…… 他们挣扎着,抗争着,却无济于事。 即便是深得秩序眷顾的荣光者们,对黑巫师所掌握的权能也畏之如虎,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几乎不存在生还的可能。 权能——瘟疫。 阿尔弗列德之所以被冠以死亡散播者之名,很大程度要归因于他的这项权能,乌鸦在赫姆提卡会被视作带来死亡的使者,也与这项权能有关,甚至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假如任由黑巫师肆无忌惮的行使这项权能,不出三天,赫姆提卡将会彻彻底底的沦为一座瘟疫之城,沦为一座……死城。 黑暗众卿,就是如此可怕的存在。 但艾米对此却没有畏惧。 黑死病——这就是瘟疫权能的真相,尽管年轻的荣光者在流传于凡世的典籍中从未见过关于这场瘟疫的记载,但透过之前经历的幻景,他很自然的将这个脑海中莫名浮现的词汇与黑巫师的权能联系在了一起。 同时联系起来的还有一丝心悸。 或许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黑死病的可怕,那是夺去千百万人生命,令无数人绝望的死亡阴云——哪怕仅仅是幻境所见,他仍不禁毛骨悚然,仍不禁感受到了千百万人与疾病抗争后死去的不甘与绝望。 死亡如天倾,无人可避。 那是一个时代的写照,一个未见于史籍记载的古老时代的写照。 或许…… 他心中掠过一个猜测,一个甚至可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猜测。 或许……他所见证的那个时代,还在先民降临混沌之地之前,是属于从未有人知晓亦从未有人探究的,消失的历史。 在那之中,也许隐藏着秩序与混沌之间最为终极的隐秘。 但猜测只是猜测,他现在一没时间,二没精力,三没实力去探寻那段消失的历史,摆在他面前的还有更为紧要,更为迫切的问题—— 他轻轻的咳嗽两声,指间溢出黑色的血渍。 没错,曾经统治一个时代的恐怖瘟疫,此刻已经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黑死病。 年轻的荣光者默默地想到,心中没有慌张,亦没有恐惧——得益于体内浓郁的秩序之血,他的症状比杀手们要轻微很多,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病毒在体内的逐步扩散,或早或晚,他终将成为黑色斑点侵蚀下的又一牺牲者。 但他不在乎。 ——向死而生。 如此想着,少年轻轻的闭上眼,放弃了挣扎,放弃了抵抗,也放弃了可以放弃的一切,将自己的意识沉入最为深沉的黑暗之中,任由可怕的病原体在体内肆虐,任由黑色斑点的死神向他步步紧逼。 随后—— 呼吸断绝。 随后—— 心跳终止。 随后—— 血液凝滞。 ——所有生命体征都归于无,地上仅剩一具冰冷的尸骸。 ——他死了。 伴随着尸体渐渐失去温度,伴随着肌肤渐渐失去弹性,名为艾米·尤利塞斯的少年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曾经活着的痕迹,除了—— 阿娜之火还在静静的燃烧。 章二十六繁华落尽之秋I 曜日时十七点二十分,贝丁汉大道,市政大厦一楼办事大厅。 “第三十三号。” 耳畔传来报号员的报号声,理查德有些焦躁的从靠背椅上站起,背负着双手在等候区踱着步子。 才叫到三十三号…… 他看了眼手上的号码,五十四号,中间起码还有二十来个人——也就是说,换算成时间,他至少还要在这里浪费一两个小时。 ——但浪费不起。 不止商会那边急等着要这份行政文件,爱丽丝还等着他回家给她庆生。 什么办事效率啊。 理所当然的感到恼火,也理所当然的没有办法,意识到自己心态失衡的中年男人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恢复了平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平静。 然后,在再一次爆发前,他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办法。 “环城都市报,环城都市报,最新的环城都市报。” 卖报的小童在兜售着手上的报纸,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市政大厅的办事效率就从没有高过,每次都要排一条如长龙一般的队伍,等候区更是常年人满为患,而无聊之下,报纸的销量倒是一直不错——其中自然也包括环城都市报,这家作为赫姆提卡报刊业领头羊的大型报社或许是市政大厅办事效率低下的最大获利者也说不定,虽然他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打发时间,但……在情绪彻底失控前买一份报纸,对他来说是一个还算不错的选择。 “十枚铜币,先生。” 比外面卖的要贵两枚铜币,不过这也正常,过低的行政效率让这里成为了天然的卖方市场——身为商人的理查德下意识的想到,随后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从报童手上接过报纸,坐回自己的座位上,仔细的阅读起来。 “武装冲突?”看到版面的瞬间他不禁挑了挑眉,尽管市政大厦的行政效率被很多人所诟病,可不得不承认上层区在荣光者的治理下足够称得上井井有条,欣欣向荣,流血冲突事件或许还不至于彻底消失,但在现在也罕见的很,于是他颇有兴趣的将目光移至标题,随后眉头不由深深皱起,“二十七条人命?巡逻队干什么去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治安官总是最后到场的。”坐在他身侧的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男子,他显然看过今天的报纸,“不过……也托这个惯例的福,不然报道上的尸体或许还会多上几具。” “还会多上几具?”理查德重复道,意识到正文部分还有更多细节公布,在耐着性子把整篇报道读完后他的脸色变得相当可怕,“死于疫病……二十七人同时死于同一种恶性疾病——难不成是那个家伙回来了?” 黑巫师阿尔弗列德,上层区最令人胆寒的恶魔,三十年前那场大瘟疫,是很多人心底挥之不去的梦魇。 “没错。”然而身边的年轻人以肯定的语气打破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心理,“阿尔弗列德回来了——他,或者他们,在向我们挑衅。” 明显的停顿之后,年轻人以斩钉截铁的口吻总结: “这是宣战。” “这些事情就这么说出来没关系吗?”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多年来商海沉浮的经历让理查德很快恢复了镇定,从对方的言语中挖掘出很多值得深思的内幕的同时,他口吻不自觉的变得谦卑,“阁下。” 对赫姆提卡的特权阶级,对荣光者,理应给予相应的尊重。 “没关系,”身旁的荣光之裔以平缓有力的声音作答,然而这个“答案”却让商人的心跳不禁慢了半拍,“因为……很快这就不会是秘密了。” “不是秘密?”完全下意识的重复,即便不去刻意咀嚼其中的深意,多年来摸爬滚打的本能也让他了解到了其中的意味,“您的意思是……” “战争,”年轻的荣光者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其实已经开始了。” 已经开始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开始了? 看着依旧老神在在的荣光者,理查德忽然想到了一种最为可怕的可能,脸色刷的一下由铁青变成惨白:“阁下,敢问您来这是……” “为一个死妹控办理死亡证明。”荣光者摆了摆手,脸上流露出苦涩的笑容,“真是个讨厌人的家伙,连死了都要来麻烦我——不过,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妹控? 这个陌生的词汇让商人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但他很快便被其中可能隐含的事实所震惊:“您的朋友该不会是……” “嗯,”荣光者对此丝毫没有忌讳,“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家伙才是黑巫师阿尔弗列德的主要目标。” “抱歉。”理查德礼貌性的表达歉意。 “没必要致歉,”年轻的荣光者摇摇头,径直点出了商人的小心思,“你只是在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做打算而已,我能够理解,并且不得不称赞一句你很聪明——尽管有几分误打误撞,但你确实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真相? 难不成真的是…… 脸上的血色又一次褪尽,他那个不靠谱的猜测竟然成真了? “不要做多余的事。”一头银白长发的青年似乎对他的躁动不安有所察觉,给出了劝告,“尽管混沌教徒的目标是市政大厦,但这里或许在这段时间会是整个上层区最安全的一片区域——为了维系议会的权威,老家伙们可是下了大力气,不仅在四周布置了层层的防御,带队的还是塞缪尔·奥尔丁。” “是晨曦之火大人?”商人惊叹出声。 晨曦之火塞缪尔·奥尔丁在赫姆提卡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不仅是奥尔丁家族的族长,议会的老资格议员,更是治安总署的最高长官,在三十年前那场大瘟疫过后一直一直撵着黑巫师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到处四处流窜,让整个混沌教派惶惶不可终日,为上层区的繁荣与稳定贡献了至关重要的力量。 有这一位出手,确实不必担心。 他的心不可思议的安静了下来,连带着排号也不觉得那么难耐。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叫号员从三十三号叫到了四十四号,理查德没有继续看手上的报纸,他满脑子都是荣光者与混沌教团的战争——尽管早已过了追星的年纪,但他也曾经年轻过,三十年前的商人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对晨曦之火这样与他一般年纪的英雄人物最没有抵抗力,着实痴迷过一段时间。就算现在心境已不复当初,骤然听闻塞缪尔·奥尔丁的消息心绪也不禁有所激荡,脑海中总是会不自觉的浮现出那位被冠以晨曦之之火名的英雄大战四方的场景。 还真是怀念啊。 那段青葱的岁月。 可是中年男人的缅怀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混乱打断了。 “怎么回事?” 他有些不满的起身,回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由愕然。 不远处的大厦在熊熊烈火中燃烧,更远一些的高楼成片成片的倾覆,刚刚还繁华的街道此刻已一片混乱,人群们尖叫着四散而去,面容狰狞的异形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随处盛开的鲜血之花将整个世界妆点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啊……” 他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张大了嘴,什么也说不出。 “看起来战况没有想象中的乐观,”身侧的荣光者不知何时已然起身,他拍了拍理查德的肩膀,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市政大厦是最后也是最坚实的防线,待在这里别动,我去外面转一圈。” 他平静的声音多少给了商人一点底气。 但仅此而已,理查德所能做的只是目送这位银发赤瞳的荣光者远去。 不、或许还能做更多? 当年轻人那令人心安的背影消逝在视线的尽头后,他看了眼荣光者最后交给他的号码牌,沉默了良久,最终决定等待。 “四十五号。” 叫号员的声音再次响起,一起似乎井然有序依旧。 但——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难回返,赫姆提卡的繁花于秋日一日落尽。 章二十七繁华落尽之秋II 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难回返,赫姆提卡的繁花于秋日一日落尽。 哪怕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荣光者依然可以预见这一点,街道上那些被教团从空虚混沌中召唤出的邪物已被他所斩杀,他此刻正向着战场的中心行进,在近距离感受随处可见的血迹与尸骸后,他对战局的失控程度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认知。 “完全超出事态外了。” 身为荣光者中的一员,他十分清楚这次行动投入了怎样的战力——三位曾经完成过狩猎,斩杀过高等妖魔的元老级荣光者,从各个家族募集而来的荣光者队伍,以及上层区所有装备了火铳的巡逻队以及精英级别的治安官——这个级别的战力,足够来来回回把混沌教团覆灭三次以上,嗯,如果他们正面作战的话。 然而,情况失控了。 看上去还不是被敌人打开了一个小豁口,而是全盘失控,溃败或许不至于,但战况肯定陷入了胶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疑问想必很快就能得到解答——在战场的边缘地带发现一名被怪物围攻的治安官后,荣光者很快行动起来。 他动了。 如同苍鹰展翼,银发赤瞳的荣光者突入了战局。 而后,斩铁剑伊斯菲尔归入鞘中。 如墨渍一般乌黑的血液从创口飙出,由混沌教徒召唤出的魔物失去了可供凭依的秩序形体,在空中扭曲着、变形着,然后归于了无。 太贫弱了。 不过也没有办法,这里毕竟是赫姆提卡,被火种力量压制的赫姆提卡,这些来自盲目痴愚的混沌深处的恶物根本无法对荣光者产生任何威胁,它们被召唤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充当制造混乱的炮灰。 “战线崩溃了。”荣光者以肯定的口吻陈述着自己的猜测,然后将目光移至依旧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治安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是谁在指挥?” “……”浑身浴血的治安官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一下子却失去了言语,在深呼吸几次之后才终于能够组织出言语,“塞缪尔·奥尔丁……晨曦之火阁下……战死,接替指挥的,是……布莱克大人。” “布莱克大人?哪个布莱克。”荣光者银发赤瞳的青年挑了挑眉头,但慢了一拍他才反应过来,“等等——你前面说什么?塞缪尔·奥尔丁战死?” “是教团的大持剑者大人,”治安官的声音中隐含呜咽,“晨曦之火大人为了掩护我们与黑暗众卿们周旋,不幸……战死。” “教团怎么掺合进来了?”荣光者与教团一向不对付,但同处秩序阵营的两大集团共同讨伐混沌教派也不是不能接受,真正令年轻的荣光者在意的,反倒是治安官一带而过的“黑暗众卿们”,“数量,敌人、不,黑暗众卿的数量。” “像黑巫师那么可怕的怪物还有两人。” 治安官给出了答案,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安心的答案。 “难怪混沌教派敢挑衅,难怪教团会出手,三名黑暗众卿,这种规格的战力,足以威胁赫姆提卡的统治了。”荣光者紧锁眉头,诸如晨曦之火这样能够斩杀高等妖魔的元老,在整个赫姆提卡的荣光者集团中都少的可怜,甚至毫不为过的说,两只手扳着手指头算都能点清,是荣光者实打实的最终战力。 但即便他们全部抛下手头上的事参与战局,也不一定能够拿下三名黑暗众卿——能够斩杀高等妖魔不假,可普通的高等妖魔作为顶峰战力最弱的一环本就是衡量战斗力的高级单位,它们尽管无论身体素质还是能力强度都不输于大持剑者,可在最关键的战斗智慧上却是一片空白,只有混乱本能的它们,被更下一层级的荣光者与持剑者讨伐,罕见归罕见,却不足以令人称奇。 然而黑暗众卿却不一样,在顶峰战力之中一向被认为仅在现在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天选之人之下,哪怕对上教团的大持剑者,都可能打出碾压级的优势,不仅拥有堪比高等妖魔的恐怖身体素质,还具备能够无缝衔接的复数能力,最关键的是他们的智慧还不曾受混沌侵染,是真真正正的人形天灾。 塞缪尔·奥尔丁之所以能撵着黑巫师阿尔弗列德到处跑,根本就不是因为他能够打败那个臭名昭著的恶魔,而在于他的能力晨曦之火能够完美的克制黑巫师的瘟疫权能,如果阿尔弗列德不管不顾的回身一战,凭借能力的生克,他完全能拖住对方的脚步,从而创造围殴的条件。 没错,围殴。 晨曦之火是荣光者集团刻意推出的英雄,他的确具备英雄应该具备的一切素质,但为了赫姆提卡的安定,荣光者们唯独在一点上撒了个小谎,那就是……所谓的勇者,所谓的英雄,根本无法独力讨伐魔王。 这一次接到混沌教派的挑衅,那些大人物们可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城主大人在会议上听取报告时尽管气的指节骨“咔擦咔擦”作响,但还是没有小觑这些年来被撵的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混沌教派,推定在混沌教派之中可能诞生了第二位黑暗众卿,直接抽调手上能够抽调的三位元老组织战团,并要求当局势出现不稳时,各个家族务必出动战力驰援战场。 杜克·沃尔克西斯的应对挑不出什么错,如果混沌教派只有两名黑暗众卿,哪怕能力被克制,三位身经百战的元老级荣光者也足够维持战局不至于崩溃,等待其他各个家族的驰援——在共同利益的维系下,哪怕那些一向超然于议会体系之外的元老们,也必然会在第一时间赶往战场。 但这次混沌教派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三位黑暗众卿—— 如果没有教团的存在,单凭荣光者还真不一定能够吃得下。 也就是说……不可避免的崩盘了吗? 荣光者的心底不禁微微苦涩,即便已经预见到了上层区的萧条与凋敝,然而他还是没想到,局势竟然会恶化到超过三十年前那场大瘟疫——这根本就不是时局动荡这简简单单几个单词能够概括的危机,而是一场战争,一场真正势均力敌的战争……第一次、不,是第二次荣光者在力量的天平上没有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必须依赖教团的力量吗? 他倒是没想过借由黑暗教派来削弱教团,荣光者之所以被称为荣光之裔,这不仅仅源于血脉的传承,更来那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斩杀妖魔,消灭混沌,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分内之事。 教团的参与,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反而是耻辱,战斗被人插手的耻辱。 享受权利,履行义务。 从先民消逝以来的先古列王时代,到现如今的黑暗混沌时代,荣光者们一直如此走来,不曾懈怠,更不曾堕落。 这是独属于荣光者的骄傲。 但如今,不得不分享给教团——面对超乎想象的强敌,如果不想将战争演变成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让赫姆提卡陷入长时间的混乱,教团的力量是战胜混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为赫姆提卡城实际上的主宰者,没有人比荣光者们更清楚教团所拥有的力量,哪怕只展露了冰山一角,亦足以令荣光者们忌惮。 只是在这个时候,秩序的力量越强大越好。 银发的青年攥紧拳心,然后松开——他已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身处一个何等波澜壮阔的时代,混沌教派、教团、赫姆提卡城的荣光者们——如果把赫姆提卡看作一个巨大的棋盘,那么此时此刻,显然所有的棋子均已就位,席卷整个棋盘的厮杀即将、不、是已经爆发。 战争。 第一次体会到这个他曾经能够波澜不惊说出的词汇的沉重,年轻的荣光者感觉浑身血液都开始激荡,在身体、在灵魂深处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秩序与混沌的战争。 长久的安逸终将被打破,沉眠在他体内,来自先祖们长年累月与混沌厮杀的本能开始复苏,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拔出了斩铁剑伊斯菲尔。 然后,不禁莞尔。 “这种参与历史的感觉,真的很棒。”年轻的荣光者微微停顿,脸上浮现出追忆的神色,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个微笑,“——你说是不是,艾米·尤利塞斯。” 向离世的友人低语,他大步迈前。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连你那份一起努力吧——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时间在这一个瞬间被拉长了。 银发赤瞳的荣光者开始了疾驰—— 在四散的墨渍与扭曲消失的形体之中,宣告着他的到来。 ——约书亚·奥尼恩斯加入猎杀! 章二十八将死之人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伴随着大气烘烤的一阵脆响,如同被囚禁在囚笼中的恶兽一般,凶猛的火焰张牙舞爪的蹿出壁炉,整个视界被映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 于是。 年轻的荣光者睁开眼。 仿佛从一个险死还生的噩梦中惊醒,他急促的从硬木板床上直坐而起,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边小心而谨慎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 ——密密麻麻的尸体。 这里是…… 在短暂的失神过后,少年渐渐平静了下来。 没有死啊…… 思绪掠过那电闪雷鸣的雨夜,掠过那铺天盖地的漆黑羽翼,掠过那象征死亡的浓郁黑暗,然后……感受着胸腔内心脏强有力的跃动,感受着身体内奔流不息的血脉,感受着逐渐活络起来的肌腱,他不由呢喃出声: “真好。” 是的,真好——活着,真好。 黑巫师阿尔弗列德作为能与赫姆提卡全城荣光者角力的黑暗诸卿,拥有远远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可怕力量,其本身就是人形妖魔、人形灾厄,天灾在凡世行走的化身,不要说艾米这个从未接触过战斗训练的荣光者,就算是上层区那些掌生控死的真正大人物,对上这一位,也是凶多吉少。 所以—— 打从一开始,艾米就没想活着离开。 ——向死而生。 当察觉自身受到瘟疫权能影响之际,他极其果断的采取了蜥蜴断尾式的求生法,不仅没有利用体内的荣光之血抵御侵入体内的不祥,反而任由病毒的滋生,放任疫病的蔓延,然后强行切断五感,反复以曾经体验过的真正死亡对自身进行微调,一点点放慢心脏的脉搏,减慢血脉的奔流,压低呼吸产生的鼻音…… 自然而然,意识变得模糊,身体变得冰冷。 与死亡降临后的模样一般无二。 如果不是这样,少年没有把握能够欺骗有若黑之死神君临大地的死亡散播者,但反过来说,能够欺骗黑暗诸卿的假死,其实已经非常的接近真正的死亡,接近到连有过多次濒死体验的艾米都无法确定,在意识陷入昏沉之后,自己到底能否再一次的睁开眼,再一次的醒来。 是完完全全的赌命——这么说倒也没什么不对,不过与其他人最大不同是,年轻的荣光者有赌命的资本,有赌命失败后掀翻赌桌的资本——死亡先兆这个能力虽然在平时没什么作用,但在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却能给予险死逃生乃至于反败为胜的机会,简直像是在作弊一样。 当然……如果触发第三次死亡先兆,对于他来说,也是相当危险的事——从第二次触发后的情境来看,反噬的烈度有可能会随着次数的叠加而进行相乘,就算侥幸逃过一死,恐怕也不会留下几分应对危机的余地。 好在命运今夜似乎垂青于他。 艾米默默的想到,收敛了发散的神思,仔细观察着四周。 先前只是粗略的扫视了一番,确定了附近是否安全而已,而现在则是仔细的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观察着细微处可见的精致雕纹,以及墙壁上寓意深刻的壁画。 毫无疑问,这里是至高之塔。 至少是教团的据点之一。 据年轻的荣光者所知,壁画中出现的背身双翼的神人,是教团典籍中时常出现的经典形象,是全知全能的主创造的至善至美之物,其存在本身就是秩序的化身,是人性之中真善美的诠释与具现。 可仅仅是这个的话,还不足以令他确定这里便是至高之塔的地下部分,真正让他意识到这里是传说中埋葬死者的长眠之地的,还是铭刻在门扉上的一行娟秀字迹。 ——愿主的羔羊在地下安眠。 教团是一个相当注重死后世界的宗教团体,在他们的教义之中,在凡世降生的每一个人都伴随有与生俱来的原罪,这种罪孽只有依靠虔诚的信仰与讨伐黑暗所带来的荣光才能洗涤,而当灵魂在信仰的打磨下变得纯白无瑕之后,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终结,至高无上的神明将敞开祂的国,无穷无尽的光芒倾泻而下,背身双翼的神人将从天而降,救赎祂那可怜的羔羊。 可惜……只有真正的虔信的荣耀者才能在死后升入天国。 无论何种宗教,虔信徒的数量往往不会太多,大多数信众都只会是浅信徒或是泛信徒,或许他们的信仰远不如虔信徒纯粹,但对任何成规模的宗教来说,他们的存在都是不可或缺的,教义永远要为这类摇摆不定者留有余地。 教团尽管在赫姆提卡拥有超然的地位,可在这一点上也不能免俗。 在教团的典籍之中,有这么一个预言——至高无上的主终将救赎祂的羔羊,当审判日来临之际,天上的国将会降至地上,而地上的国终将毁灭,一切消逝的或是尚未消逝的,都会迎来最后的审判。 随后……所有长眠于安息之地的信徒,都将洗涤罪孽,升入主的天国。 主是如此的慈悲,如此的慷慨。 传教士们如此宣称。 然而,在少年看来,所有宗教典籍中所记载的死后世界只是一个空落落的馅饼而已——活着的人永远没办法去证伪,而死去的人则不会再有说话的机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那扇生者永远不能推开的大门之后,并不存在神话传说所描述的死后世界,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彻彻底底的空无,连黑暗都找不到栖身之所的空无。 那是此世最大的恐怖。 想到此间,艾米不由深深的叹了口气——然而就在下一刻,他浑身的汗毛难以自抑的乍起—— 原因无它,在少年的耳畔,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是谁!?是谁在那里?” 他下意识的翻身而起,拔出短剑暗血,可是面前始终空无一人。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总是毛毛躁躁的,”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年轻的荣光者下意识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依旧一无所获,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床榻上的一具尸体猛地掀开头上的盖头,显露出满是皱纹的面容,“一点都不尊老爱老,我老人家在这里睡一觉容易吗?” 艾米没有回话,只是静静的打量着眼前的老人。 老人的年岁很大,脸上岁月的年轮都可以直接夹住豆子,头上的森林光秃秃的只剩下一片荒漠,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缩水到了堪称可怕的境地,从这里看过去,完全就是一个皮包骷髅头,配合他说话时上下颌的开合,很有一种骷髅头正在桀桀怪笑的惊悚感与诡异感,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些传奇小说中杀人不眨眼的邪恶反派。 但少年知道他不是坏人,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坏人。 因为他看见了他身上的教士袍。 尽管很破,很烂,但显而易见是一件在教团遍地都是教士袍。 然而,少年同样没有掉以轻心,在赫姆提卡城教团与荣光者相处的可并不和睦,私底下时常会爆发冲突,只不过烈度往往不高,加上双方在这类事件上默契的缄默,才给人一种二者和谐共存的错觉——而现在地处至高之塔不为人所知的地下世界,他对外的通讯手段完全断绝,在这种封闭式的环境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更何况……眼前的老人并不简单。 虽然远远称不上身经百战,但艾米度过的生死危机可不在少数,能够在如此近距离还让他无知无觉的人,绝对不像看起来那般羸弱。 “请问……”即便心中对老人忌惮到了极点,在表面上他仍没有显露分毫,面对那张足以令小儿止啼的恐怖面容,似是丝毫不以为意,脸上反而泛起了淡淡的、不似作伪的微笑,从容行礼,“您是?” “对于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名字这东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老人从白色床单下伸出手,上面触目惊心的黑色斑纹不由令少年心头一跳,“如你所见,我已经病入膏肓了,很快就会步入他们的后尘。” “这是……”艾米惊疑不定,他不能确定对方是杀手中的一人,还是黑巫师阿尔弗列德手下的又一名遇害者,“您这是碰上了死亡散播者?” “嘿嘿——”老人发出一连串干笑声,如同将死的乌鸦一般沙哑刺耳,“如果只是阿尔佛列德还好,单对单的话,怎么说我也有把握能教他做人,但可惜的是,那是一个陷阱,一个针对我们的陷阱,在那里等待着我们的不仅有告死鸟与黑巫师,还有……潘多拉。” “三位!”少年悚然而惊,作为混沌教徒的高层,任何一位黑暗众卿都是足以威胁一座城池安危的人类死敌,在他的记忆之中,赫姆提卡城之所以能大体上保持平静,就在于荣光者集团能够压制住阿尔佛列德,将这位大名鼎鼎的黑巫师追缉的惶惶不可终日,让他无力作恶。而现在,这个不知身份的老人竟然告诉他,像死亡散播者这样可怕的敌人,在城中还有两位…… “很多么?”形同枯槁的老头子扫了他一眼,随后出乎预料的点点头,“好吧,好像这对于一座城市确实有点多。” “您从三位黑暗众卿的联手下活了下来?”得知的消息太过劲爆,以至于荣光者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您……难道是教团的……大持剑者!?” “不——”老人摇晃了摇晃脑袋,用手指了指自己,苦笑着说道,“你说我这幅模样还算得上活着吗?” 算不上。 年轻的荣光者自然看得出老人命不久矣的事实,但当传说中教团最高武力的象征出现在他面前,他仍然不由生出一阵难以置信。 那可是整座赫姆提卡城仅有三位的……大持剑者! 章二十九变强的道路 大持剑者、黑暗众卿与天选之人。 这大抵是凡世所能承载的力量极限,在先民隐遁之后,能够完完全全凌驾于他们之上,唯有传说中执掌普罗米修斯终极之力的先古列王与盲目痴愚的混沌意志在与秩序的激凸中显化于凡尘的最恶化身——但象征秩序与混沌的最强两极,早就随着永夜长城的沦陷而成为了历史,无论是统御秩序疆域的王者,还是混沌显化的传说之兽,千百年来都未显现于人前,关于他们的强大与恐怖,只能从乡间流传的些许传闻与古典文献的寥寥数笔的记载中稍见端倪。 关于他们的强大早已被世人神化,也早已被世人遗忘。 即便是大持剑者、黑暗众卿与天选之人这样屹立于凡世顶峰的强者,在这个时代也甚少出现在公众面前——大持剑者、黑暗众卿这两类还好,至少像艾米这样的权贵阶层还或多或少听说过他们的名头,但关于天选之人的消息……似乎从未在荣光之裔以外的圈子流传过。 如果不是天选者这个称呼见诸于多部经典之作,少年甚至会认为,天选之人的强大只不过是荣光者们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地位而刻意营造出的噱头。 毕竟—— 如果混沌教徒和教团乃至妖魔都有顶峰强者,作为散落在至深之夜中各座城市实质上的统治者,荣光者倘若没有能够与他们相抗衡的尖端武力,就如同权力的大厦没有了赖以维系的基石,倾覆之危近在眼前。 而这也是赫姆提卡的荣光之裔,对教团忌讳莫深的原因所在——不要说其它,仅凭三名大持剑者的存在,教团就足以威胁荣光者在赫姆提卡的统治。 但是…… 对于教团的大持剑者即将殒命一事,年轻的荣光者却高兴不起来。 一来是他对荣光之裔的归属感称不上强烈,二来则是荣光者与教团的明争暗斗归根结底只是秩序侧的内斗,双方在这件事情上都有相应的默契存在,真正需要警惕的大敌不是彼此,而是至深之夜下浩浩荡荡的妖魔,与潜伏在城内的混沌教徒——尤其是几成为天灾化身的黑暗众卿。 单单是阿尔弗列德一人,就令艾米数次濒临死亡,而现在,这一级别的存在一下子就增长到三位……更糟糕的是……少年偷偷的看了眼呼吸越来越弱的老人,心中不由一阵叹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唯一有能力与他们正面交锋的大持剑者,仓促迎战之际直接减员一人,赫姆提卡的秩序侧与混沌侧的强弱之势,转眼间变得不明朗起来——甚至因为敌暗我明的缘故,秩序一方还可能会处于劣势。 真是伤脑筋。 仔细想想——形势之所以会变得如此的严峻,可能还与他脱不开干系。 针对他的围杀,很有可能是黑暗诸卿们设下的一个局,一方面确确实实有将尤利塞斯赶尽杀绝的打算,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借由这场杀戮吸引荣光者与教团的注意,出其不意歼灭秩序侧的有生力量,改变双方在赫姆提卡的实力对比,在未来的争端中占据更为主动的地位。(附注一下,这里是艾米的主观臆断) 现在看来,混沌教徒们的谋划无疑是成功的,除了自己侥幸生还这个小小的瑕疵之外,所有的目标几乎都超额完成,连大持剑者这个级别的巅峰战力都陨落了一人,上层区那些大人物们有的要头痛了。 不,只是快死,还没有死。 视线掠过老人还在微微起伏的胸膛,年轻的荣光者在心底纠正道。 每一位还活着的顶峰强者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想清这一点后,他清了清喉咙,不无恭敬的望向生命体征渐渐衰弱的老人:“大持剑者阁下,恕我冒昧,以您的所立下的功勋,不应长眠于此。” “死者的憩所自由全知全能的主决定,凡世的荣耀在天国根本无足轻重。”老人挑了挑眉头——因为毛发早已脱落,这个动作在他做来颇有点不伦不类,“所有的荣光者都是天生的伪信者,哪怕你们对教典研读的再精深,也注定无法洗涤与生俱来的罪孽,注定无法升入主的国。” “听上去您似乎知道我是谁?”少年并不打算和一个宗教信徒争辩宗教教义。 “艾米·尤利塞斯。”形同枯槁的老人似乎也不打算劝他皈依,没有就刚刚的问题继续深入下去,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反倒挤出一个笑容,“你妹妹当时哭得可惨了,我想不记住你也不行。” 尤莉亚吗…… 荣光者不禁沉默,好一会儿后才抬起了头:“她还好吗?” “你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老人没好气的回道,“不过你们荣光者的能力倒是千奇百怪,死而复生这种能力出现在你们身上我竟然一点都不惊讶。” “哦。”艾米淡淡的应了声,看来他假死的效果比预计的要好很多,不仅黑巫师阿尔弗列德没有发现,就连教团也被他成功骗过,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像这次这样的情况,他不想再遭遇哪怕一次,“我死了多久。” “加上这天刚好三天。”教团的大持剑者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死后三天复活——还真是富有传奇色彩的能力。” “也是很没用的能力。”对于荣光者而言,隐藏自身能力几乎成为一种本能。 “能力有什么有用没用的,关键时刻能让你活下来的能力就是好能力。”老人似乎感慨颇深,“像我,就算有涵盖五大领域攻防皆备自成体系的能力又怎样?还不是被那群狗娘养的家伙揍得满头是包,只能在这里苟延残喘。” “那是您以一敌三。”少年适时的称赞道。 “屁的以一敌三,追捕黑暗众卿这样的棘手人物,我哪敢一个人去?”老头子一点没有领情,先民曾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是因为死亡将至,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持剑者少有的显露出真性情,“结果突然从草丛里又蹿出两个黑名单上的狠角色,一下子阵脚全乱,要不是我豁出命去,恐怕一个都走不了。” “不至于吧,黑暗众卿有那么强吗?”在艾米看来,大持剑者、黑暗众卿与天选之人同为顶峰强者,个体的实力就算有差别也应该相差有限,“我记得教团留守在赫姆提卡的大持剑者同样有三人……” “至高之塔必须有一人坐镇。”老人不无烦躁的摆了摆手,“本来就是以多打少,再加上出其不意,就算运气不好全军覆灭也属正常。” “原来如此。”少年点点头,“冒昧的问您一句,您刚刚说的五大领域是?” “是教团对于能力体系的一种划分方式,”教团的大持剑者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大的秘密,看在你能陪我走过最后一程的份上,我就破例告诉你吧——根据能力的具体表现,教团将能力在大体上分为五大领域,它们分别是强化系、变化系、操作系、塑能系以及特异系。” “其实这五大领域很好理解,”老人的谈性正佳,况且这些知识在赫姆提卡这个地方或许很宝贵,但放在真正能够决定秩序疆域未来走向的大势力眼中,不过是每个学徒入门前就会被告知的基础,“强化系旨在通过能力强化自身身体素质或是强化防具、武器之类充当身体的延伸的物品;而变化系则是肉体变化,诸如变成狼、老虎、狮子或是神话传说中的幻想种都可以被归入此类,至于改变容貌和身体的局部变化亦然;操作系又被称为控制系,这个概念很难在短时间内解释清楚,具体说的话就是操纵大气、操纵植物、凌空摄物之类的,塑能系相比下就很好解释,顾名思义,就是塑造能量的能力,这一类的能力者能够凭空召唤火焰,召唤闪电,在战斗中是最危险的存在——无论对敌人还是他自己;最后剩下的特异系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垃圾场,其它四类难以解释,难以收容的能力都可以往这里面放一放——你的死而复生,很明显可以归于特异系这一类。” “谢谢您。”年轻的荣光者真心实意的道谢道,缓了口气,定了定神,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向面前的佝偻老人深鞠一躬,“阁下,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想要求教于您——在这个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可以让我变强的办法?” “你想要变强?”教团的大持剑者顿了顿,不由摇头,“那么我问你,强大的概念是什么——是强大的力量,是出众的智慧,还是与众不同的能力?” “大抵是……”艾米有些羞耻的摇了摇头,在短暂的缄默之后,直视着老人浑浊的双眼,一字一顿的说道,“足以掌控自己命运的强大。” 教团的大持剑者沉默。 好一会儿后,他才长叹一口气:“真是个会难为人的小家伙……将自己的命运攥入掌中,这是多少人为之奋斗终生也求之不得的水中花与井中月,如果你真想成为能够掌握自身命运的人,我可以告诉你——做不到,即便是黑暗众卿与大持剑者也做不到,或许在凡世之中,唯有真真正正的天选之人才有一线希望。” “所以——” 略微拉长的声调之后,是铿锵有力的吐字。 “以成为天选之人为目标吧。” 章三十当之无愧的最强 天选者。 只有真真正正的天选之人才能成为天选者,那是先民遗留在凡世血脉的究极觉醒,天生就是秩序世界的宠儿,哪怕在王权至高无上的列王时代,天选者也有资格跟随在王旗之后,与举世无敌的王者共列圆桌之上,议事论政,巡视四野,镇压秩序边境那蠢蠢欲动的混沌妖魔。 但在列王的冠冕黯然失色的现在,诸多城邦被至深之夜分割阻隔,继承了先民血脉的荣光者们各自为战,或许由于消息的闭塞,也或许是因为有心人的刻意控制,天选之人已成为了一个在荣光者圈子中流传的传说,一个被大多数人憧憬,却谁也不会当真的传说——至少,在赫姆提卡数百年的历史中,从未有人觉醒秩序血脉内最深沉的力量,成为真真正正的天选之人。 而现在……要以天选者为目标变强? 艾米不禁沉默。 “怎么,怕了吗?”教团的大持剑者注意到少年皱起的眉头,不由略带自嘲的轻笑出声,“如果只是如此就畏缩的话,那么掌控自己命运终归只会是一句空话——你应该也看到了,即便是我这样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大持剑者,其实在缥缈难测的命运面前也只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不需要刻意针对,只需要安排一场巧合,像这样一按,我就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他苦笑。 他快要死了—— 本来以他的身份,会有一场庄严肃穆的葬礼,哪怕是赫姆提卡城的牧首大人,也会放下手头的事务,出席他的葬礼。 但被他拒绝了。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此窝囊的死去。 他是谁?是教团驻扎赫姆提卡的三位持剑者之一,并且是其中资格最老也是最强的一位,哪怕在强者辈出的教团本部,他也是赫赫有名的强者——谁能想到会栽在赫姆提卡这座看上去不太起眼的城市,会如此凄凉的丧命于疫病的侵蚀之下……浑身长满恶心的黑斑,乌黑色的脓血从创口中流出…… 这幅狼狈的模样,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见。 任何人。 但或许就是命运吧,本以为能够安安静静与世长辞的他,竟然会碰到一个能力是特异系起死回生的家伙,尽管是他最讨厌的荣光者,尽管他的死还与他有那么点牵扯,但终归是一个能说的上话的人,能够令他不那么孤单,不那么凄凉的死在停尸间,死在至高之塔光辉下的阴影中。 直到现在,他知道他原是怕死的。 早知道就不一个人逞强断后,留给后辈一个潇洒的背影了——静默无人之际,他有时候会这样后悔,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如果时间真的倒流,如果世界真的有如果,他也会沿着既定的命运,继续向前,到死无悔。 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命运,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而现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竟然问他怎样才能强大到扼住命运的咽喉?开什么玩笑,他自己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怎么能指点别人,单纯依靠力量的积累永远不能突破每个人身上名为命运的桎梏,想要将命运攥入手心之中,即便是凡世之中号称最强的天选者也做不到。 但至少有那么一线机会。 毕竟……那位冕下……真真正正突破了血脉施加在身上的枷锁,开创了历史。 但区区一个荣光者,怎么可能与那位冕下相提并论,在告诉他掌控自身命运的力量底线之后,他仔细的观察着面前少年神色上的变化,在注意到他脸上显露出难色之后,不由讪笑出声——也对,连他都无法直面那注将到来的命运,更何况是一个从未体验过世事艰难的荣光者? 然而,他苦涩的笑容在下一刻凝固在了脸上。 只因为少年问道: “可是,要怎么才能成为天选者?” “这种问题没必要问我,”老人挑了挑眉头,“你们家族里应该有留下锤炼血脉的方法,只要按在上面的记载重复重复再重复,然后以自身意志突破血脉的桎梏,点燃体内蛰伏的火焰,就能成为天选者。” 说起来虽然简单,可实际做起来并不简单——锤炼血脉只是个力气活,但依靠自身意志突破自我的极限并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做到,一千个人里面哪怕有一个人能做到都是相当了不起的概率,而且这一千个人还都要是血统纯正,血脉浓郁的荣光者,不然基数再扩大十倍百倍也做不到。 或许正因为突破的难度如此之大,天选者才是当之无愧的凡世最强。 高等妖魔、大持剑者、黑暗众卿、天选之人——这四类不同势力的顶峰强者往往被好事者归于一档,但实际上抛开个体的差异性,总体来说高等妖魔位于这个层级的最底端,大持剑者稍高一档,黑暗众卿再强上一个层级,最后最强也是最少的,是位于荣光者最顶层的天选之人。 只有他们,才拥有在秩序疆域内横行无忌的资格。 “等等!是所有荣光者家族都有吗?”艾米稍微有些失神,在他的印象中,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似乎从来没提到过锤炼血脉的方法,他也从未见妹妹尤莉亚进行过荣光之裔需要进行的训练,仿佛他们已经放弃将自己的孩子培养成合格的荣光者,“有没有可能是地域的差异,我们这边好像没怎么听过这类方法。” “如果你认为在一直无灾无难的赫姆提卡,自命不凡的荣光者还能断绝先辈遗留下来的传承,那当我没说。” 老人耸耸肩。 “您说得对。”艾米对此根本无法反驳,在赫姆提卡近千年以来的历史记载中,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动荡,即便是与教团接触过程中产生的冲突,烈度也不足以断绝荣光者家族的传承,了不起也就是少数几支因为种种意外,遗失了锤炼血脉的方法,“看来我是传承断绝的倒霉蛋之一。”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老人摊了摊手,“持剑者的能力体系与荣光者有相当大的不同,这方面我所能提供的帮助非常有限。” “不,您能提供方向就非常让我感谢了。”年轻的荣光者摇了摇头,“如果连方向都找不到的话,根本就没办法前进——无论如何,您至少让我看到了希望。” “希望?”教团的大持剑者哑然失笑。 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哪怕拥有锤炼血脉的方法,一千名荣光者之中也很难诞生出一名天选者,而即便成为了天选者,在茫茫的大势中也依旧不能自由,只有如同那位冕下一般更进一步,才有资格选择自己的道路,在浩荡的命运长河中左右自己的命运——而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千百年来,整个秩序疆域,列王不断更迭,而有资格被称作冕下的,唯有一人。 以凡人之躯上抵天听—— 他是当之无愧的传奇,也是当之无愧的最强。 他的名字是…… “对了,大持剑者阁下,能和我说说教团的事吗?”少年说话的声音打断了老人的思绪,“我个人对教团还是非常感兴趣,先前也向弗兰克斯先生咨询过一些情况,但受限于有限的时间,很多事情都云里雾里不请不楚。” “你想要了解什么?”对于布道,老人并没有太多的抵触。 “历史。” 教团是个来历成迷的神秘组织,其组织机构据说遍布至深之夜中的大部分城市,并且将总部设立在火种范围之外的黑暗之中,对于这个组织形成的过程,以及它是如何掌握超越时代的先进技术,并发展壮大到今天的地步的,艾米怀有非常强烈的好奇心——毕竟就目前来看,它是秩序侧最强大的组织,且没有之一。 “教团的历史?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教团的大持剑者下意识的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可惜却摸了个空,“千年荣光的传承,哪是这一时半会能够说得清的?如果你真的对此感兴趣的话,不妨去经史部走一趟——我现在能告诉你的非常有限,毕竟……留给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教团是主的教团,代行全知全能的秩序之主的意志,其成立的目的是引导这世间的有罪众生回归那流淌着奶与蜜的迦南。”老人微微出神的看着远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那秩序之光普照,没有争斗,没有厮杀,所有人亲如兄弟姐妹的应许之地,声音也不知不觉间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它成立于列王时代的末期,或许还要更早一些,也或许会更晚一些,但大抵上就是这一时期。” “最初只是一个雏形,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秘密结社,可是在那位冕下的引导之下,教团渐渐发展壮大,来自至高无上的主的恩赐赋予普通人超凡的力量,在开拓至深之夜的过程中不断有新技术被发现、被应用,尽管有很多先行者牺牲在这条披荆斩棘的开拓之路上,但所有人的流下的血与汗都是值得的,因为正是得益于他们的奉献与牺牲,我们才能堂堂正正的屹立于大地之上,一点点收复被黑暗蹂躏、蚕食的秩序疆域,一点点攻略至深之夜。” “真是……非常的伟大。”年轻的荣光者发自内心的说道,最初一批荣光者,一定像教团的开创者们一样,不惧辛劳,不畏牺牲,用自己的鲜血与生命为后人趟出条道路,但可惜伴随着时光的轮转,一切早已不复当初。 “是啊。”教团的大持剑者微微呢喃,然后合上了眼帘,“愿主垂怜。” “——愿主垂怜。” 短暂的缄默之后,少年如此说道,轻轻的替老人盖上了纯白的纱布。 章三十一风暴将至 至高之塔一零二层。 “很高兴能再一次看到你,尤利塞斯先生。”弗兰克斯——教团分派在赫姆提卡的十二位白衣主教中的最年长者举杯,冲少年流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感谢主的怜悯,也感谢命运的垂青。” “谢谢。”艾米在他的对面坐下,接过递来的酒杯,轻抿一口,“还要感谢我们可爱又可怜的修女小姐,她好像受了不小的惊吓。” “海伦娜是个好孩子,”身穿白色法袍的老人捋了捋洁白如瀑的胡子,“你可要好好的补偿她,如果不是她打算核对受难者的资料,你恐怕还得在下面待上三四天,说不准到时候死后七天复活的伟大神迹还可以在你的身上达成。” “敬谢不敏。”少年摇摇头,将五枚金灿灿的硬币放在了桌上,“这些金托尔权当是对修女小姐的补偿,也感谢在我死去的这段时间内教团对我的照顾。” “空落落的一句话可突显不出诚意。”至高之塔的主教大人调笑着说道。 “对教团这种庞然大物,我可拿不出过意的去的谢礼——所以口头上的感谢,差不多也就够了。”年轻的荣光者肃了肃神色,“如果不够的话,加上些情报如何?黑巫师阿尔弗列德的情报想必还是有些价值的。” “你……”老人短暂的沉默,随后抬起头,瞳仁中的笑意尽皆隐没,显现出的是如鹰隼般锐利的精光,“碰见布莱克了。” “他没告诉我他的名字。”少年不置可否。 “也对,以他那骄傲的性子,以这般模样死去是对他最大的侮辱,又怎么会对你谈起他自己的事情。”教团的主教大人长长的叹息一声,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说吧,你用生命所带来的情报,是什么。” “黑暗诸卿们的目标是尤利塞斯,至少其中之一是尤利塞斯。” 明确表露出对尤利塞斯这个姓氏必杀之意的只有黑巫师阿尔弗列德,但为了尤莉亚的安全考虑,艾米还是将情报做了小小的歪曲。 出乎预料的,至高之塔的白衣主教对这个堪称莫名其妙的消息不仅有丝毫动容,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果然……” 他下意识的呢喃出声,声音很轻,也很低,但避不过荣光者的耳目。 “果然什么?”少年挑了挑眉头,漆黑如墨的瞳仁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端坐在面前的老人,“看起来您对黑暗众卿以尤利塞斯这个在赫姆提卡城默默无名的小家族为目标下手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没错……”老人顿了顿,“我并不奇怪。” “为什么您会这样认为?”艾米追问道,他隐隐感觉到自己那看似普通的姓氏中隐藏着一个相当惊人的秘密,但具体是什么秘密,现今还是一头雾水,“尤利塞斯只是赫姆提卡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家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以黑暗众卿的实力与地位,根本犯不着刻意针对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荣光者家族。” “你说的很对,”教团的白衣主教没有否定少年的说法,只是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论述,“尤利塞斯的确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家族,可黑暗众卿看上的也正是这一点——有哪个荣光者家族比尤利塞斯好对付,好对付的小家族里面又有哪个名气比敢于和杜克·高尔斯沃西对着干的尤利塞斯大?” “所以,”他总结道,“出于立威,没有比尤利塞斯更好的选择。” 意外的无法反驳。 不过……年轻的荣光者眯起了眼:“立威是怎么一回事?” “立威嘛……”弗兰克斯组织着语言,“基本上也就是那么回事——赫姆提卡城的混沌教徒在前段时间一直被打压的四处流窜,不成威胁,恐怕连基本的心气都散了,出于提振声威的考虑,先覆灭一个名气大实力却弱的荣光者家族,再与教团与荣光者实打实的干上一仗,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这样啊,”少年默默的注视着老人,好一会儿后才问道,“混沌教徒不是身心皆被盲目痴愚的混沌所浸染吗?怎么还会有心气这种说法。” “如果完全妖魔化,他们也不可能在火种辐射内自由活动。”至高之塔的白衣主教摇了摇头,“即便是被称作盲目痴愚的混沌在地上的代行者的黑暗众卿,也在相当程度上保持着身为人类的内心,只不过,他们的心智已完全被那不可名状的力量扭曲,成为了某种似人又非人的怪物。” “我知道了。”艾米点头,从神色上看不出太多的变化,“弗兰克斯阁下,尤莉亚就拜托你了,可以吗?” “你不打算去看看她吗?”似乎是看出了少年的去意,老人挑了挑眉,“那孩子因为你的缘故可是哭得相当伤心,直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时候已经不早了。”年轻的荣光者抬头看了眼窗外,“大悲大喜对身体也不好,我还活着的消息,还请阁下酌时转达。” “你这是要我去做罪人啊。”白衣的主教苦笑,“要是知道我瞒她的话,尤莉亚铁定会把我的胡子全部拔光的。” “不会的,她很乖的。”艾米没太在意老人的诉苦,以尤莉亚的性子生闷气或许会有,但不会有拔人胡子这种孩子气的过激行为——其实仔细想想,他的妹妹也是一个非常早熟的孩子,从有印象起就从不哭闹,哪怕上天残忍的夺去了她的光明,也依旧乐观坚强的与病魔做斗争,“她也长大了,也能理解我的。” “这可未必,”弗兰克斯摇头,“女孩子的内心可都是纤细敏感的。” “这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少年对此只是挑了挑眉。 “不,”老人嘴角勾勒出一个笑容,“这是身为长者的人生经验。” 与尤莉亚见面又能改变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年轻的荣光者在心底踟蹰,答应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到了最后他只能僵硬的摇摇头,说出连他自己也不会相信的单薄话语:“我相信她……会理解我的。” “……” 沉默,略显尴尬的沉默。 “算了,你们两个的事我也没资格去介入。”老人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说服他的打算,“尤莉亚这边你不用担心,就算黑暗众卿的数量再多上一倍,至高之塔也不是容许他们放肆的地方。” “谢谢。” “你那边可能会有些麻烦,”教团的主教大人皱起了眉头,“以黑巫师亦或告死鸟的能力,即便遁入下层区也很难保证你的安全,现在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们暂时可能抽不出时间来对付你。” “看样子上层区要乱上一阵子了。”少年有感而发。 “没错,”白衣的主教并未反驳,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三位黑暗众卿亲临赫姆提卡,想必所图非小,单以教团或是荣光者的力量去对抗这个级别的敌人,殊为不智,因此在这几天我们已经派遣代表与荣光者们接洽,无论到底能达成什么程度的合作,在近期一定会有所动作。” “有把握吗?”艾米问道。 “这次主要以试探为主。”老人避重就轻的回答道,“达成目标应该不难。” “听上去似乎不太乐观,”年轻的荣光者挑了挑眉头,“也对,毕竟黑暗众卿有备而来,有恃无恐,想必在他们身后必定有着相应的底气存在。” “不过至少在短时间内你应该还是安全的,”弗兰克斯说道,“在大战来临前,黑暗众卿级别的混沌教徒,可不能随意走动——况且,常年被打压的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混沌教派也正是需要整顿的时候,他们很难抽出时间来对付你。” “看来风暴将至。”少年感慨道,不无自嘲的说道,“我这只经受不起风雨的小蝴蝶只有先行退场了——” “那么再见了,弗兰克斯阁下,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他鞠躬行礼。 尽管可以遁入下层区,但他可没忘记,下层区也还是那个一点就炸的矛盾漩涡。 在哪里都不存在安身之处。 他默默的想到,随后迈开脚步。 身影渐渐远去。 教团的白衣主教只是注视着他的离去,待到视线中的身影已彻底敛去,待到耳畔传来了门扉合上的声音,他才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脸上的笑容彻底的隐去,剩下的只有深深的疲惫。 “果然……”他低声呢喃,“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章三十二黑暗众卿们 热情酒馆。 这间被冠以热情之名的酒馆位于赫姆提卡城的西南一角,虽然称不上车水马龙的繁华地带,但即便是夜色逐渐深沉,仍有不少喜好热歌劲舞的年轻人流连于此,叫几个姑娘,喝几杯小酒,来几首暧昧的情歌,跳几曲热辣的舞蹈,然后借着那股由酒劲引起的疯狂劲,半推半就的和女孩儿滚成一团,胡天胡地。 但今夜不同以往。 热情酒馆一点也不热情,反而有些冷清。 倒不是没有客人——其实今天的客人还不算少,起码有几十对男女成双入对,再加上每天夜里都会在此寻找猎物的花丛老手和从事某些不可明说的工作的女性,不要说数百人这种夸张的数目,起码百十来人是有的。 可是,尚有声息的,只有三人。 马尔斯正是其中之一。 也是唯一一个幸运儿——一百来号人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幸运儿。 尽管他自己毫无自觉。 也对,毕竟不会有人周围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死了,而自己还要服侍两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面临随时有可能在下一秒死去的局面时,还能意识到能成为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不,也不能说幸运。 因为他还活着,直到现在还活着,可以说是一种必然。 毕竟……哪怕是无恶不作的恶魔,在酒馆中也是需要服务员的。 这么说多少有点悲哀,但事实就是,他之所以还能保有他那微薄的生命,与其它的因素无关,仅仅是因为……他还能派上那么点无关紧要的用场。 胆战心惊、胆战心惊—— 躲在调酒台之后,他小心翼翼的用目光打量着正在桌上小酌的两位不速之客。 其中一位并没有隐藏自己的容貌,一头灰白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恍若画中人一般精致的面容配上一对漂亮到堪称妖异的异色瞳,再佐以一身典雅高贵的纯黑礼服,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童话故事中从夜色中走出的奇幻贵公子,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不真实的气息,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不真实的美感。 即便同为男性,在面对这份惊心动魄的美时,也兴不起哪怕一点嫉妒心。 这是一个完美的人。 不,或许不能称得上是人。 想到这里,他如同受到某种惊吓一般乍的收回目光,整个人完全的藏在了调酒台之下,如同受惊了的兔子一般瑟瑟发抖,浮现在心头的是一段怎么也忘却不了的可怕回忆—— 历历在目。 “太吵了。” 美丽的让人生不起嫉妒心的男人在酒馆门口停下脚步,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随后看向他身后的男人——那是此刻正坐在他酒桌对面的另外一个男人,或者说恶魔——同样一身漆黑,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战栗的不祥气息的阴郁男人,因为头上戴着宽松的兜帽,具体的面目不甚清晰,只能看到一双饱含对人世间难以宣泄极致恨意,如同来自深渊之下九重地狱的赤色瞳仁。 出乎预料的,没有暴虐。 “让他们安静。” 他只是以冰冷的近乎机械的语调说出平淡无奇的话语。 “真是冷酷又残忍的宣告啊。”贵公子打扮的男人看向身后的同伴,俊俏的面容展露意味不明的笑容,“不过,我喜欢你的正是这一点——有没有兴趣成为我的使役魔,黑发赤眸的告死鸟阁下。” “如果你有自信能够与千年公站在同一高度,我不介意考虑一二。”被成为告死鸟的男人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死水一般没有任何的起伏波动,“但我并不看好你,巫师,你的疯狂终将招致你的毁灭。” “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的笑话,”仿佛从画中走出的贵公子对此只是耸耸肩,脸上没有显露出丝毫怒色,“不过当笑话的主人公成为我后,这个笑话可就一点也不好笑了——是吧,告死鸟。” 尽管说着同行者的名字,他却没有回头看他哪怕一眼。 只是张开双臂—— 黑色、黑色、恐怖的黑色、绝望的黑色以及……死亡的黑色。 这是群鸦的盛宴,也是死亡的盛宴。 无分男女,无分老少,所有人的人都迎来了真正的平等——在生命迎来终结之前。 马尔斯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因苦痛而扭曲,注视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彻底的失去颜色,注视着……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世界。 ——然后。 被迫服从,如行尸走肉般做完了手头上的一切,他才意识到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人躲在调酒台后边,等待着注将到来的死亡。 可是……预料中的死亡没有到来。 直到现在。 从容屹立于层层尸骸之间的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如同忘记了一只侥幸从脚下生还的蚂蚁一般,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为此感到悲哀。 不过,不管怎么说终归是活下来了,暂时的活下来了。 然而还没等到他长舒一口气,意外却再一次发生了—— 有人来了。 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作为附近唯一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热情酒馆在各个时间段都有相应的客源,只是……现在他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会死、会被杀。 几乎本能的意识到了来客的下场,心情却是异常的平静……或者说麻木。 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杀戮,习惯了死亡,连心中的怜悯,都所剩无几。 可就在他打算对前来送死之人视而不见之际,不合时宜的来访者已然出现在了酒馆门前——那是一位七至八岁的小小女孩,有若夜色般乌黑稠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漆黑如墨的瞳仁之中写满了天真无邪,小巧精致的五官再配上一身哥特风的黑色连衣裙,漂亮的仿佛是童话故事中来自森林的小仙女。 不能对她放手不管。 父性亦或是男性的本能令他无法继续放任冷漠的滋生,但逐渐复苏的理智却又在不断的提醒着他——区区一个侍应生,在面对两个明显非人的怪物的时候又能做些什么?难不成就这样跑出去,白白……送死? 意识在情感与理智的两端不住挣扎徘徊,直到—— 身体不由自主的行动了起来。 “不、不要进来。”他慌慌张张的拦住了女孩的去路,完全本能的做着注定徒劳无功的努力,“这里非常、非常的危险——快走!” “这样啊,”女孩歪着头,露出猫咪一样可爱的表情,随后露出两只小虎牙,向男人回以一个甜甜的笑容,“谢谢你,大哥哥,不过我不怕的。” 不怕……的? 他略微瞪大了眼——之所以只是略微,并非惊讶程度不够,而仅仅是……他无法做比略微更多、更大的动作。 毕竟…… 他已经死了。 死的不能再死的他,自然没有听见女孩的下一句话。 “怕的人……应该是他们才对。” 小小的女孩天真无邪的微笑着,任由殷红的鲜血溅了她的一身。 她伸手沾了沾脸颊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依旧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轻轻地、缓缓地将指尖送至唇边,像舔棒棒糖一般伸出粉色的舌头舔着顺着指尖淌落的粘稠血液,然后望向酒馆中硕果仅存的两人:“你们说,是不是?” “潘多拉大人。” “您终于来了。” 同列黑暗众卿的两人一同起身,不无恭顺的看向面前的女孩。 ——潘多拉。 没有称号,亦没有姓名,或者说潘多拉就是她的称号,就是她的姓名。 尽管以一副小女孩的模样显现在世人面前,但她的本质是真正的怪物,连黑暗众卿也要为之颤栗的可怕怪物,在整个混沌教派、数百位黑暗众卿之中,能与她并肩的只有八人,至于凌驾于她之上的就更是扳着手指都能点清——只有三人,位于整个教派最顶端,如同黑暗深渊一般不可揣测的三位大公。 穿刺公、千年公以及……恶魔公。 而在三公之下,唯有九卿,屹立于黑暗众卿之首的九卿。 潘多拉自是其中之一。 “我很失望。”这位位列混沌教派九卿之一的大人物此刻像一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女孩一般几乎将情绪写在了脸上,“阿尔弗列德,你让我很失望——艾米·尤利塞斯跑了——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生龙活虎的。” “这不可能。”黑巫师挑起眉头,重复道,“当时他不可能跑得掉的。” “尤利塞斯必须死。”没有理会仿佛自画中走出的贵公子的疑惑与不解,小小的女孩脸上忽的流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另外,我对艾米·尤利塞斯很有兴趣——他或许有资格成为‘希望’的载体。” 她顿了顿,随后下达了又一个命令,一个与之前甚至称得上截然相反的命运。 “我要他。” “如果这是您的意志的话,”一旁的告死鸟微微躬身,“我会替您达成的。” “谢谢,”流露出如同得到了新奇的玩具一般笑容,潘多拉提裙打了个旋儿,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敛去,“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有正事要做。” “您的意思是?”阿尔弗列德看向这位在教派内部地位尊崇的女孩。 “秩序不过浮华泡影,唯有混沌亘古长存。”小小的女孩儿脸上流露出圣洁之色,黑色的衣裙将她衬托的如同一朵在炼狱中绽放的黑百合,“我们还有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需要去做,比如让赫姆提卡……” 短暂的停顿。 “——成为历史。” 章三十三丰收祭的偶遇(特别篇I) 丰收祭。 这是赫姆提卡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并且没有之一。 在任何一个工业体系尚未成型的农业社会,粮食的丰收都是一年中的头等大事,即便是在先祖崇拜更甚于偶像崇拜的赫姆提卡亦是如此——每到一年的秋后,下层区都会组织盛大的花车巡演,平日里勤勤恳恳操劳无怨的广大民众们也会暂时的放下手头的繁重的工作,加入这片欢乐的海洋。 既是为了欢庆丰收,也是为了犒赏自己。 及时行乐。 而当艾米折返之际,正巧撞上了这难得一见的盛大庆典——在荣光者所居住的上层区,尽管每年的这个时候也会举办丰收祭,并且不管从场面的浩大程度,还是花车装扮的豪华程度都比这里高上不只一个量级,但在参与的热度与氛围上,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下层区相提并论。 毕竟,为期三天的丰收祭,对于大部分下层区的民众而言,是一年之中仅有的三个休息日,亦是唯一一个能接触到外面花花世界的机会。 几乎所有人都对这场一年一度的庆典饱含热枕之情,但这些人之中唯独不包括艾米——如果是平时的话,年轻的荣光者倒不介意在庆典中游玩一番,可是现在嘛……抱歉,他真没这个心思。 一来下层区局势不明,贸然活动很可能招惹上本不应该招惹的麻烦;二来则是他现在可谓是身心俱疲——从黑巫师阿尔弗列德手中逃生本就消耗掉了他大量的心力,和教团大持剑者与白衣主教的谈话,也称不上轻松愉快,一来二去,尽管在这之间有好好的休息了“三天”,但那诡异莫名的假死状态并没有缓解他的疲劳,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上一觉,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可惜天不从人愿。 归家的路上意外的遭遇到了巡演的花车,人山人海的熙攘场景令他望而却步。 “真是麻烦。” 以手扶额的抱怨着,少年决定绕道。 下层区的交通网络并没有太多行政规划的痕迹,如果是不熟悉附近情况的人,即便是拿着地图,也会被这里杂乱无章有若一团乱麻的羊肠小道晃花眼睛,根本就辨不清东西南北——好在艾米已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出于逃亡的考量也刻意记忆过这些隐蔽性极强的秘密小道,轻车熟路倒说不上,可行走起来却也无碍。 一步一步,悠悠然的闲逛着。 年轻的荣光者罕见的感到了几分惬意。 仔细回想起来,这一段时间发生在他周围,或者围绕他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他已经有很久没像现在一般放空心灵享受生活——在父母离奇失踪之后,打破兄妹二人平静生活的是烦不胜烦的暗杀者,以及对尤利塞斯抱有某种觊觎的其它荣光者家族;而为了应付他们,他不得不尤莉亚送入教团,孤身前往下层区,开始新的生活;可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没多久,满脑子就只有肌肉的巨人保罗不知道受了谁的怂恿一直孜孜不倦的找他麻烦;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解决这个麻烦时,又意外的卷入了下层区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招惹到黑暗公会这群玩弄禁忌技术的疯子;更让他有苦难言的是,明明只是去上层区上报下情报,竟然会遭到黑巫师阿尔弗列德的围杀——喂,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没落荣光者,至于出动黑暗众卿吗?真是见鬼! 好在,以上这些他全部挺过来了。 被这样折腾还没死某种程度也能称得上幸运吧?少年默默地想到,随后不禁哑然失笑——没死么……好像之前光是往上层区走一趟就死了三次,再加上先前死在雾夜杀人鬼手中的一次,和父母失踪后最开始遭到袭击的那几次,林林总总少说死了七八次,如果不是能力独特,恐怕他和尤莉亚早就死在这该死的命运之中了吧。 嗯……尤莉亚。 想到自己的妹妹,年轻的荣光者不由长吁一口气。 说到底,女孩子家的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也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作为哥哥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这件事他总感觉空空落落的,仿佛会再一次的失去自己的妹妹。 等等——再一次? 一定是我脑袋抽了。 艾米摇摇头,些许的口误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尤其当他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的时候,脑海中总是会突兀的蹦出类似的谬误,而对此他早已习以为然。 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继续在巷道中深入,小巷内的行人也渐渐的少了起来——其实这些“秘密”通道生活在附近的人基本都知道,但敢走的人却不多,下层区的主干道虽然每当丰收祭来临就变得拥挤非常,却也相当的安全,除了在人挤着人的时候需要担心下小偷扒手,完全不用害怕诸如抢劫之类的恶性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 下层区的治安……一向是个大问题。 尽管皇帝米开朗基罗下了大力气整治治安,可在各个势力盘根错节的下层区,单纯依靠巡逻队很难有所作为——即便最近几年的治安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这仅仅局限于人流密集的主干道,像这类蜿蜒曲折的小巷道依旧是恶性事件的重灾区,如非必要,普通人一向是敬而远之。 就算是丰收祭这样的好日子,了不起也就抄下小道,不会过于深入。 接下来,一如他所料,伴随着他逐渐的深入,周围已经看不到往来的行人——如果平时的话,倒会有那么些恶党盘踞,但在丰收祭这个一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不去凑热闹的家伙可不会太多。 或者说根本没有。 胡作非为的恶党中要么就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要么就是血气方刚容易被蛊惑的小伙子,前者在手下寥寥数人的情况下不具备行恶的能力,而后者则处于一个对所有新鲜事物都感到强烈好奇的人生阶段,对这般盛大繁华的大型活动不具备抵抗力,十有八九会跟随人潮一齐参与庆祝活动,在热闹喧嚣的街道中流连忘返。 当然,艾米不会太过关心这些不成气候的恶党的去向,这些事情只是在脑海里一掠而过,随后便淹没在了各类的遐想之中。 真是难得的放松啊…… 四下无人,少年眯起眼,享受着微风的轻抚。 然后—— 整个人如同被铅制炮弹击中腹部一般蜷缩起来,在一个踉跄后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上一步,重新平衡身体的重心。 “呜……”耳畔传来女孩子的吃痛声,但不过片刻她便已缓了过来,捂着脸不无怒气的说道,“你这个家伙,是属猫的吗?怎么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啊?” “啊?”突遭袭击的少年以饱含疑问的发语词作答,然后下意识的顺着对方的话头的进行道歉,“对不起……”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似乎……被撞到的人……是他? “等等——”堪堪回过神来的艾米此刻才望向离他大概只有一个拳头、或者更短距离的黑发少女,“我应该是受害者才对吧?冒失的小……小姐。” 考虑到对方的身高,他多加了一个小字。 “小小姐?我讨厌这个称呼。”女孩从外貌上大约是十五六岁初长成的少女,但在身高上……大概只到少年的小腹上端,是个名符其实的小家伙,“明明是你这家伙突然一下,像河道里的暗礁一样突然的冒了出来,我怎么会撞到人呐……不过说来奇怪……为什么我会没看到你啊?” “……” 年轻的荣光者还是第一次见到撞人还怪被撞的人突然蹿出来的家伙,而且还那么的理直气壮,果然女人这种生物……就是任性的代名词。 “总感觉你在想很失礼的事。”任性的女孩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后突兀的冒出了这样一句,随后摸了摸微微有些泛红的鼻子,“不过算了,反正没受什么伤,这次我就大人有大量的原谅你啦。” “……”大人?有大量?艾米再次回以沉默。 “那么就当没碰见我吧,再见了,不存在命运长河的……”女孩冲她挥了挥手,然后在正准备道别时动作忽然僵了下来,俏皮的语调一下子消失不见,不无苦恼的挑了挑眉头,苦着脸说道,“果然呐……命运无处不在。” “……” 面对突然神棍起来的女孩,少年正在很认真的考虑要不要扭头就走。 就当是碰上神经病了吧。 他这么想着,决定不和精神有问题的人继续计较。 然而正当他准备就此离开之际,黑发黑眸的娇小女孩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然后以此抵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或许是动作太过直观,他一下的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可不打算陪她胡闹,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直白的提出了质疑:“小小姐,有什么事吗?” 他又不是爱心过剩的家伙,才不会陪小女孩做无聊的扮家家游戏。 尽管对方很符合他的审美,也确实很漂亮、很可爱。 但毕竟只是个自我意识过剩,还会疯言疯语的小鬼。 小小姐?女孩气呼呼的握紧了拳头——这家伙,给他点颜色就开染缸吗? 嘛……反正只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长时间,就当对死者理所当然应该表达的宽宏大量吧。 嗯嗯。 她不住的点着头,一面提醒着自己:我果然是个相当仁慈的人。 “请保持安静,蚂蚱同学。”女孩儿一本正经的说道,很认真的凝视着少年那漆黑的发亮的瞳仁,大约三个呼吸后才继续道,“我正遭受一个相当相当可怕的怪物的追杀——如果被他发现,大概会被他抓回他的巢穴,然后遭到惨无人道的囚禁。” “……”或许还是个中二病?再次无言以对的荣光者不禁想到。 但在女孩的注视之下,心灵的某处不可思议的柔软了下来。 ——无论在任何时候,小孩子总应该保有任性的权利。 他想到,随后默默的点了点头。 章三十四史上最凶最恶之兽(特别篇II) 脚步声渐渐临近。 会是什么人呢?是这孩子的父母,还是某个囚禁公主的恶徒? 到最后艾米到底动了恻隐之心,无论这孩子到底是不是精神存在问题,又是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重度中二病,单是任由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人迹罕至、恶党盘踞的混乱巷道中乱跑这一点,他就无法坐视不理。 嗯……他总是拿小孩子没办法。 如此想着,他注视着身侧的娇小女孩。 这也是他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这个神神兮兮的女孩,综合身高与容貌来看,女孩的年龄应该是在十三到十四岁之间,黑色的眸子中充满了孩子式的天真散漫,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的乌黑长发一直披散至脚踝,皮肤有一种不正常的苍白,近乎病态的白,而且握住他的手仿佛没有温度一般,冰凉冰凉的让人很是疼惜——从这来看,倒是符合她被囚禁的说法。 不知不觉间,他对女孩的恶感降低了很多。 而就在这时。 来了—— 黑发黑眸的女孩偷偷的朝他做了个口型,随后拉着他贴着靠近拐角处的墙壁站立,四下张望一番后,再一次的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艾米点点头表示理解。 尽管他根本就不在意会不会被发现,也根本不认为这样蹩脚的躲藏方式能够起到作用,但既然已经陪这个神秘兮兮的女孩儿玩到这一步了,也没有必要在中途翻脸,反正需要面对的了不起也就是一个混混而已。 是的,一个。 从脚步的声音不难判断,到来者只有一人。 然而当脚步声的主人出现在拐角处的时候,年轻的荣光者瞳孔却不禁一阵不自然的收缩,如果不是手上那微凉的体温还在提醒着他身边还有女孩的存在,恐怕少年会第一时间和拐角出现的人打招呼。 是张熟悉的面孔。 狄克,骰子屋七使徒之一的狄克。 出于谨慎,也出于疑惑,他屏住呼吸,静静的等待着结果的来临。 毕竟像女孩这样只是简单的找一个视线的死角,就想瞒住狄克这样出色的情报搜集人员,无疑是痴人说梦——不要说刻意的搜索,只要稍微张望一下,身前没有任何遮蔽物的他们一定会暴露在视线之下,没有任何幸免的余地。 只是…… 为什么她的心跳还是那么的平稳? 艾米挑了挑眉头,在女孩的身上他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紧张的情绪,甚至……他微微错开视线——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感觉女孩不仅对近在咫尺的威胁没有丝毫的在意,反而将更多的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身上。 感觉有哪里不对…… 少年隐隐察觉到,女孩的身份很有可能不像她表示的那么简单。 但现在可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年轻的荣光者还分得清轻重缓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应对好随时可能发现女孩与他的狄克——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开罪骰子屋,导致自己失去目前唯一能称得上可靠的情报来源。 那么该怎么解释好呢? 一边注意着金发碧眸美少年的动向,艾米一边思索着可以两全的应对之策,但出乎预料的是,狄克似乎有什么非常紧要的事要去处理,一直到背影消失在巷道的深处,都没有用眼角的余光扫上哪怕一眼。 真奇怪? 难道只是路过而已…… 也只有这种解释能说得过去了。 他如此想着,但从女孩那舒缓一口气的表情来看,恐怕还真不是那么回事。 “好了,多谢你的配合啦,蚂蚱先生。”女孩以看珍惜动物的目光围着他上下打量一周后,不由莞尔一笑,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就此别过,不送。”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句有点莫名的熟悉…… 年轻的荣光者眯起眼,然后—— “喂,蚂蚱先生,我虽然知道我很有魅力,但你能不能温柔一点……”女孩泪眼摩挲的看着抓住她的手的少年,怯生生的说道,“我怕疼。” “……”艾米再一次认识到他和眼前这个女孩没有哪怕一点共同语言,“姑且不论蚂蚱先生这个乱七八糟的称呼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刚刚过去的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要指望用被恶龙囚禁的公主这一套说辞来糊弄我。” “因为你就像秋后的蚂蚱一样蹦跶不长了嘛。”黑发黑眸的娇小女孩一脸理所当然的说道,“至于刚刚过去的那个人……其实他不是人,而是比恶龙更可怕的兽,史上最凶最恶之兽。” 她一脸后怕的表情。 “什么叫秋后的蚂蚱蹦跶不长?”少年挑了挑眉头,他对眼前这家伙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还什么史上最凶最恶之兽……真当别人是傻瓜吗?” “哎?你听得懂。”女孩一脸的惊奇,随后了然的点了点头,“也对,这句话从语境和语义上也可以理解通顺,是我欠考量了。” “不要侮辱我的智商。”好半天,他才从口里挤出这几个字。 “哎?”女孩又是一脸的惊奇,还重新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在几个呼吸后才不无赞叹的说道,“还看不出来,你竟然能知道智商是什么——蚂蚱先生,你的身上有不少值得挖掘的秘密啊。” 冷静——要冷静—— 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已经站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的荣光者语气骤然转冷,用几乎不存在情感的语调陈述道:“姓名、性别、年龄——还有现居住地址、工作地点——请全部交代清楚。” “你这是侵犯个人隐私!”女孩对此怒目以示,但在碰了一鼻子灰的后,反倒红着脸扭捏了起来,“三围信息需要么……” “如果你愿意提供的话,我不介意。”艾米刻意板着脸,以无机质的语气说道。 “艾米·尤利——”意识到自己说出本不应该说出的话的女孩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脸上的怒气也随之一并消泯,“法官大人,我招了,我全部招了,我的名字是艾米·尤莉,性别男,年龄是永远的十七岁。” “就没一句是真的。”年轻的荣光者一言否决。 “谁说的?”女孩鼓起了腮帮子,“臣妾可是句句属实啊——自列王时代宣告终结以来,赫姆提卡城没落的荣光者家族好歹也有几家,我是尤莉家的艾米又怎样?而且我是男孩子又有什么错?你是不是大女子主义者,看不惯男孩子长的比女孩子还漂亮?还是说你想借这个理由亲自确认一番?” 恍然大悟的艾米·尤莉捂住自己的裙子,红着脸啐道:“变态!” “你是艾米·尤莉我信,你是可爱的男孩子,我也信。”荣光者面无表情的说着他压根就不信的话语,“但唯有一点,你说你自己是永远的十七岁,我根本不信。” “华生,果然这句是破绽吗?”女孩摸了摸下巴,说着意味不明的话,然后略有些无奈的收起脸上的笑意,“好吧,渺小的凡世之人,既然你诚心诚意的问了,我就大发慈悲的告诉你,我就是象征终焉的魔女,司掌命运的尊崇之人,凡人的性别与年龄于我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汝,知否?” 中二病真可怕…… 艾米不由想到,在三个呼吸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说的就好像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真的嘛!”女孩像炸毛的猫咪一般跳了起来,可是在少年的注视之下,不自觉的偏开了头,用低如蚊呐的声音说道,“嘛……虽然是掺杂了一点私货,但大部分都是真的,嗯,我保证。” 她拍了拍自己贫瘠的胸部。 从这一点来看,倒是相当的像男孩子啊…… 年轻的荣光者默默的想到。 “总感觉你好像在想非常失礼的事情。”女孩皱起眉头,“难不成是在诟病我的年龄——那你可真没眼光,像我这样的万年合法萝莉可是稀缺资源呢。” 中二病真可怕…… 再一次的确认了这一点,少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说话,没有去纠正她在年龄上存在的错误认知——无论是和一个十二三岁的未成年小女孩讲道理,还是和一个重度中二病讲道理,都是一件非常白痴的事情。 不过……和完美糅合了中二病、小女孩这两大要素的家伙纠结了半天的自己……某种程度上也是非常的白痴。 算了,问最后一个问题就放手吧。 已经感到心累的艾米不打算继续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聊的地方,多少有些有气无力的问出了最后的问题:“那么象征终焉的魔女小姐,司掌命运的崇高之人女士,请问你和刚刚跑过去的那家伙是什么关系?” “都说了是最凶最恶之兽。”女孩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你还想说他是六六六之兽吗?”少年叹了口气,凝视着对方那有若黑珍珠一般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我是认真的,不要再试图愚弄我。” “我也是认真的。”女孩寸步不让的答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比启示录之兽还要可怕,还要凶残的怪物。” “启示录之兽么……”年轻的荣光者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不由微微失神。 “没错,远远凌驾于启示录之兽的最凶最恶之兽,那就是每逢节假日必定出现在你家中,破坏你的珍藏,毁灭你的日常,你还打不得、骂不得的人类永远之敌。”黑发黑眸的女孩儿深吸一口,眼中不自觉的掠过一抹惊俱,“——被无数人心惊胆战的称呼为熊孩子的究极存在。” “……”中二病真可怕。 艾米·尤利塞斯第三次确定了这一点。 章三十五命运的分歧(特别篇III) 艾米直到最后也没有放手。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不是一味的想从女孩身上探听些什么,而是实实在在的为她而感到担心——尽管她身上可能隐藏着骰子屋的某种秘密,但与他无关,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女孩,一个在偏僻巷道中迷路的小女孩。 仅此而已。 他才不放心让女孩一个人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到处乱跑。 “你是打算去参加丰收祭吗?”年轻的荣光者低头看着身侧的娇小女孩,接着从她面部表情的变化中看到早有预料的答案,以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这里可不是久留之地,我现在就带你去看花车巡演。” “遵命,暴君先生。”女孩相当不情愿得咂了咂嘴。 “又是蚂蚱又是暴君的,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凝视着女孩姣好的容貌,少年不禁叹了口气,“我的名字是艾米·尤利塞斯,虽然我认为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我觉得还是要给你一个能够光明正大说出我名字的理由,不然指不定后面诸如黑头发的先生,黑眼睛的先生之类的称呼都会冒出来。” “艾米·尤利塞斯。”她顿了顿,“这个名字真烂。” “那么你的名字不是更烂?”年轻的荣光者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不过我倒是觉得艾米·尤莉这个名字挺好的,接下来我就叫你尤莉吧。” 尤莉——尤莉亚,这个名字多少让他回想起和妹妹一道度过的欢乐时光。 “随你。”被冠以尤莉之名的女孩对此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 “你可真像一个假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尤莉这个名字的关系,他对女孩亲近了不少,“或许你前面的介绍没错,你真的是个可爱的男孩子。” “可爱的男孩子……这里也有这种说法么?果然啊,文化什么的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相通的啊。”这么自言自语着,女孩——不,是尤莉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瞪了少年一眼,“不过,你该不会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情吧。” “没有。”艾米扫了她一眼,“放心,我对男孩子不感兴趣。” “说不定你对带有额外把手的女孩感兴趣呢?”尤莉嘿嘿笑的坏笑着,但在下一刻笑容却僵在了脸上——只因为年轻的荣光者饶有兴趣的将目光投注过来,咧嘴一笑,露出六颗牙齿:“如果真的是这样的啊,我对你可是相当的感兴趣呀。” “你可不要胡来啊,”女孩脸上流露出慌张的神色,“我可是纯爷们,很纯很纯的纯爷们。” 是很蠢很蠢的春爷们吧…… 艾米的视线掠过她白皙纤长的颈部——理所当然的没有喉结。 但没有说破,本来就是调笑之语,没必要太过在意,只是……春爷们到底是什么?记忆中明明没有这个词汇,却莫名的知道这个词指代了什么意思,就算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可每一次遇到仍会感相当的可疑。 不过……也仅仅是可疑而已,对于自己的特异之处,少年可是心知肚明。 然而认识问题归认识问题,想要真正解决问题,可不是简简单单动一动嘴巴就够了的——现在、至少在现在,他根本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实质,更不明白,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解决可能隐藏在身上的隐患。 在赫姆提卡,他找不到答案。 或许在广袤无垠的黑暗空无之中,存在线索。 只是……他不敢去。 在直面了黑巫师阿尔弗列德的恐怖之后,他才真正的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到底有多么的渺小——或许几成天灾化身的黑暗众卿象征着凡世最顶峰的强大,但若单论诡谲恐怖,显然是充斥着无可名状的怪异的至深之夜更甚一筹。 脱离了火种的保护之后,他大概很快就会被盲目痴愚的混沌所吞噬,沉浸在最为深沉的夜色之下,沉沦在最为静谧的黑暗之中。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可如果不变的更加强大的话,那几乎是注将到来的命运。 至于变强…… 年轻的荣光者以手扶额,从教团的大持剑者那里他知道了荣光者完全可以通过锤炼血脉更进一步,并且不断趋近于拥有足以主宰自己命运力量的天选之人,然而可惜的是在早已没落的尤利塞斯家族中不存在锤炼血脉的方法,以至于他必须要谋取其他家族的锤炼法,姑且不论最终是否能适配,单是这第一步的难度就让人望而却步。 只是……艾米没有资格后退。 他所能选择的只有向前。 因为……不向前就没有出路。 “你——似乎看起来很是苦恼。”正在这时,女孩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少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正巧与她黑色的眸光相对,“咳咳,妾身作为司掌命运的终焉之魔女,多少还是有那么点自信的……” “哦。”年轻的荣光者简简单单的应了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自然而然的收回目光,以冷淡的口吻说道,“谢谢你——不过不必了。” 中二病人的帮助……还是算了吧。 “你、你这个家伙——”不出意外,尤莉炸毛了,“不可理喻!” “真是天真的大小姐,”凝视着她精致无瑕的面容,艾米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将她摆正,“我想……你应该从来没有遭到过别人的拒绝吧——虽然你将狄克称作熊孩子,但在我看来,你才是真正的……熊、孩、子。” 一点一顿,字字千钧。 希望……你能变得更成熟一些吧。 “我才是……熊孩子?” 女孩沉默——的确,这家伙说得没错,她从没有被人拒绝过——无论是狄克,还是其他人,他们都将她视为魔女在地上的化身,魔女意志在地上的显现,她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得到最大限度的容忍与尊重,即便他们将她称呼为大姐头,但稍微回想一下就可以知道,她……是被当做最小的妹妹被照顾。 真让人不爽。 她想到,然而这份不爽针对的不是对其他人,而是她自己。 明明如此简单的真相,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被发现?尽管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可对与魔女近乎一体两面的她来说,打从一开始她就知晓隐藏在这世界平静表象下的终极隐秘,也打从一开始就拥有超越整个时代广博见知——也就是说,如果真正有心的话,她是不可能被哄骗如此之长的时间。 懈怠、任性、娇蛮…… 果然,在不知不觉间她已距离“她”的要求越来越远。 所幸——不是晚,而仅仅是远。 错误是可以纠正的,只是需要时间与精力,而刚好……这两者她都不缺。 “谢谢。” 她偷偷瞄了眼身侧的少年,低声自语。 “你刚刚有说什么吗?”年轻的荣光者侧过身来,漆黑的眸子中并没有太多感情的流露,“抱歉,已经接近街区的主干道,刚刚没听太清。” “不,什么都没有。”女孩摇了摇头。 “这样啊……”虽然确实听见了女孩的声音,但既然对方并不想说,那么也没有勉强她的必要,“或许是我听岔了吧。” “一定是你听岔了。”尤莉一脸认真。 “好吧,我承认我听岔了。”艾米举双手投降,他可不想和一个重度中二病的小女孩多做纠缠,“不过,这也不重要吧——街区的主干道已经到了。” “哦”女孩点点头,“可是花车巡演在哪里?” “在前面,”年轻的荣光者下意识的回答道,“在前面……吧……” 毫无疑问,他错了。 在他往返耽搁的那段时间内,这条街道上的花车巡演早已经结束,空留一片狼藉。 不……也不只是狼藉。 “我要吃这个!” 身材娇小的女孩已经发现了她的目标,拉着他来到了摊点前——在丰收祭,街道上有很多摆摊的小贩,对于他们而言,这样不需要担心客流量,也不需要担心执法队盘剥的日子,可是一年一度的圣战,不仅货物的储备要足量,还必须拿出十二分的工作效率,如此才能在丰收祭取得真正的丰收。 “这是……彩虹糖?” 艾米放眼过去,微微有些疑惑——小贩手上罗织的仿佛不是糖果,而是一朵天上的云彩,五彩斑斓,看上去美轮美奂,像是一件艺术品。 “二十铜币一个。” 小贩一点也不小,他是一位老手艺人,岁月在他的脸颊上已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还真是意外收获。”年轻的荣光者说道,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宛若艺术品一般让人不忍心下口的彩虹糖,由此可见对方技艺的高超,“给我拿两个,要等多久。” 老人连头也没抬一眼,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如果对外形没什么要求的话,这里的都可以挑走。” “那就来这……和那……”他挑了一个彩虹和一个蝴蝶的。 “不,”但女孩似乎并不满意,“我要天边的彩霞。” 老人抬了抬眉头:“可能需要等一会儿。” “大概还要多久。”艾米不希望被耽搁太多时间,还是早点带着这个性格糟糕的小家伙去看花车巡演,然后早点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十分钟。” 比预期的要长不少,可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于是,他点了点头。 年轻的荣光者永远也不知道,命运的洪流在这一刻出现了巨大的分岔。 ——一条向左。 ——一条向右。 但无论哪条都看不到终点,在他面前永远只有茫茫然的黑暗。 章三十六寻找走失的花车(特别篇IV) 快乐,有时候真的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注视着舔食着如同云朵般软趴趴蓬松松的彩虹糖的女孩,凝视着她那不经意流露出的甜美笑容,少年的嘴角不禁勾勒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还真是个孩子啊…… 他多少有些感叹的想到,或许是回忆起了过去带着妹妹吃棉花糖时,那种简单却纯真的快乐,不仅最开始因为女孩任性而产生的恶感已彻底消退,还在与女孩的相处的过程中意外的有了几分温馨的感觉。 不差。 他咬了口手上的彩虹糖,很甜,很腻,其实并没有多么好吃——但里面承载的却是一份沉甸甸的幸福,一份难以追溯的遥远回忆。 那是哥哥对妹妹的承诺,也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许愿,更是曾经年少无知的天真岁月为早已被打磨的坚硬似铁的心灵,留下的唯一柔软之处。 “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恍惚之间的荣光者似乎看到了记忆中女孩那娇嫩的容颜,凝视着如珍珠一般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微微泛红的眼睑中滑落,既落在了她的身上,也落进了他的心中。 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你哭了啊。”身侧女孩那略带疑惑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惊醒,“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而哭泣,但看在刚刚糖果的面子上——喏,这是纸巾。” “没什么,只是刚刚想起了一些事情。”艾米接过尤莉递来的纸巾,轻轻擦拭眼角的湿润与脸上留下的泪痕,“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是初恋?”女孩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不,”少年摇摇头,“是某些再也记不起来的事情。” “真是新奇的说法,”尤莉微微眯起眼,姣好的容颜上意外的流露出似猫一样优雅而魅惑的表情,“也真是一个不坦诚的小鬼。” “随你。”艾米耸耸肩。 如果在平时,他或许会嘲弄一番女孩的故作成熟,或是为自己争辩一番,但现在实在是没有这份心情——记忆中出现的的那个女孩大约也就十一二岁,与他有着一般无二的黑发黑眸,但穿着的风格却很是熟悉且陌生,与赫姆提卡乃至整个世界大相径庭,衣服所使用的衣料不是丝,不是绢,更不是普通人使用的麻布,而是某种更具质感也更加轻柔的材料,整体的卡哇伊风更是充满了一种这个世界看不到的暖色调,与这个被黑暗逐渐侵蚀的世界有一种格格不入感。 她会是谁? 自己的妹妹么…… 可与尤莉亚完全不像嘛,记忆中也找不到她所留下的任何痕迹。 仿佛只是一个惊鸿一现的幽灵一般,突兀的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又突兀的消泯,最后留给他的只有恍若有所失的空洞感,与深深的酸楚感。 一定、一定对他是很重要的人。 然而……却忘记了她的存在。 鼻子不禁一酸,漆黑的眸子不禁湿润起来。 “还要纸巾么,爱哭的大哥哥?”女孩不无担忧的抬起头看着他,随后轻轻的叹了口气,“纸巾倒是要多少有多少,不过……跟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爱哭鬼走一起,我总有一种自己很逊的感觉。” “拜托——”刻意拉长也提高的音调,“你又不是有资格放肆哭泣,赢取其他人怜悯与同情的小孩子,给我多少拿出点男子汉的气概来啊!” 艾米一愣,但下一刻,面部的肌肉却不由痉挛起来。 “喜欢她就上她啊,”外表稚嫩的娇小女孩,肆无忌惮的说着成年人也不敢说出口的惊世狂言,“连上她都不敢上,还谈什么爱她——说到底,你对她的爱终究只有这点程度,也只有这点觉悟,只能在这里自怨自艾,只能在这里哭哭啼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畏缩不前,止步不前——真是……让人瞧不起。” 你什么都不知道! 少年下意识的想这么反驳,但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很对,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只会让人瞧不起。”尽管尤莉说的和他想的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但是其中的道理是相同的,沉浸在过往中自怨自艾、止步不前,对现状不会有任何改善,只有真真正正行动起来才能弥补心中的空洞,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非常感谢你的提醒。” “哈哈,谁让我是无所不能的魔女殿下,快臣服于我的石榴裙下吧,少年。”女孩佯作成熟的说道,但眉宇间确实别有一番风情。 “这个嘛,”对于尤莉的挑衅,艾米只是伸出了手,放在了她的头上,“还是等你再长大一些吧。” ——摸摸。 似乎手感还挺不错的? “艾米·尤利塞斯!”女孩仿佛炸毛猫咪一般的表情,让年轻的荣光者心中升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你会后悔的——绝对会的——唔……你干什么?” 她后退两步,一脸警觉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都变成张牙舞爪的小花猫了,”艾米颇为好笑的看着眼前如同流浪猫一般警惕的看着他的小女孩,晃了晃手上的彩虹糖糖衣,“看看你,全部吃到你脸上去了,五颜六色弄得满脸都是……真像只贪吃的小猫。” “算了,”尤莉低着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别过头去,“看在彩虹糖的面子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感谢魔女殿下大人有大量。”少年也适时的退了一步。 “嘛,嘛,”小女孩露出小猫被摩挲下巴的舒服表情,“大人有大量,这词还真不错,看不出来你多少还是有点眼光的。”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啊……”年轻的荣光者低声自语,视线掠过重新舔食着彩虹糖的尤莉,心中却不禁想起先前不经意间提到的几个词汇,“棉花糖还好说,可能是与彩虹糖类似的糖果,可卡哇伊这个词……完全理解不能,也意味不明。” 貌似指代的是可爱的意思,然而卡哇伊和可爱到底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有没有引申的涵义……根本就是一头雾水。 “艾米——”身侧的女孩忽然呼唤起他的名字,“我要这个!” “这个啊……”艾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一片色彩缤纷的海洋,“是梦幻泡泡啊。” “怎么了?”尤莉注意到他的迟疑,“有什么问题吗?” “梦幻泡泡大量积聚在一起确实非常的好看,但单个买的话,只是一个不断变换色彩的气球,而且保存时间很难超过三天,如果因为一时冲动而付诸行动的话,之后很容易滋生后悔的情绪。”年轻的荣光者解释道,“当然,如果你不介意单一的色调变换和短暂的保质期的话,倒是可以买几个尝试一下。” “那……先买一个吧?”女孩迟疑了一番,还是伸出了手指,“保质期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反正我也就这几天能够好好玩闹一番。” 她的声音不自觉低沉了下来。 “还真是严苛的家教啊。”艾米感叹道,看得出来,尤莉的确不经世事,尽管某些方面早慧的有些莫名,“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你还是多外出走走比较好……总该不会是狄克真的囚禁了你吧?” “不。”女孩从色彩缤纷的海洋中挑选出了一个比她手掌略大的泡泡,在手里拿捏把玩一番,“我是尽可能的想让她在我身边陪伴的更久一些。” “她是你妈妈?”少年问道。 “算是吧。”尤莉支支吾吾的回答道。 “有空你就多陪陪她吧,”年轻的荣光者从小贩手中接过找好的零钱,“像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多少有些伤悲。 ——父亲、母亲、还有妹妹……现在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人。 “抱歉……”女孩想了想,把手上还没吃完的彩虹糖举了起来,“来,吃糖,吃了就没必要哭泣了。” “……” 算起来,面对这个被他称为尤莉的小家伙是第几次失去言语了?不过这一次不同以往,充盈在他心间的,是真真正正的感动。 “啊——抱歉。”然而女孩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感动化作了齑粉,“我差点忘了这是我吃过的,这可不能给你吃了,不然我们岂不是……岂不是……” 红彤彤如苹果的脸颊已经说明了她此刻的心情。 “没关系的,吃亏的可不是我。”艾米心情愉悦的笑出了声,但只是在数个呼吸之后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轻抚着女孩柔顺的长发,“不过……还真是谢了,尤莉还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孩子。” “孩子么……”女孩眼中掠过一抹阴郁,“我可不是小孩子啊。” 然而对此少年一脸恍然的点着头:“嗯,是小大人了。” 切—— 尤莉低啐一口:真敷衍。 可是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抵触情绪——不同于与狄克他们照顾与被照顾的关系,也不同于其他人面对她时的百依百顺,眼前这个荣光者,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真正以平等的态度与她交流的人,哪怕时间短暂,哪怕他总把她当做小孩子看,总是非常无礼的去摸她的头,但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真的非常非常愉快。 然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终会如流星一般消逝在夜色之中。 不是因为其他,而仅仅是因为“她”想让他死。 所以—— 他的生命注定短暂。 有若烟花般璀璨而短暂。 黑发黑眸的女孩儿默默的抬起头,凝视着昏暗的天色下绽放的花火。 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有点发酸。 章三十七为世界许下美好的希望 已经结束了吗? 烟花的燃放标志着庆典的结束,尽管丰收祭持续的时间通常为三天,但最具备节日气息的首日,无疑在此刻落下了帷幕。 “看来我们不必去找花车了,”艾米犹豫着要不要现在送尤莉回家,但看着依旧一脸雀跃的女孩,他心底的柔软终究有所触动,轻轻叹了口气,收拾打点了一番心情,以轻松明快的语调问道,“还有想去玩的地方么?” “巡演已经结束了啊……”女孩的心情多少有些失落,低垂着眼睑好一会儿后才重新恢复元气,相当有活力的挥了挥小拳头,“那我们去祭典现场许愿吧,播种下来年可以丰收的愿望。” “这个主意不错。”年轻的荣光者点点头。 虽然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一位主管丰收的神明,也并不认为依靠先祖的庇护能够心想事成,但少年并不介意在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播种下自己的愿望,播种下对来年的希冀与期许。 “那还用说,”尤莉得意洋洋的翘起了下巴,“也不看看是谁想的。” “再翘连猫尾巴都要露出来了。”看着女孩得意忘形的样子,艾米又好气又好笑的摇摇头,“你还真是不经夸,要是没碰到我,你在小巷中肯定就被人卖了,以你的性子说不定到被卖后还会傻乎乎的替别人数钱。” “要你管。”尤莉冲他龇了龇牙,不再和他说话,但小孩子多变的天性总是难以磨灭,还没过三分钟,她鼻翼忽的耸动两下,视线来回的在街边的摊点上巡视,最后锁定了不远处一个烟雾缭绕的摊位,“那里、那里——” 她踮了踮脚,拉了拉少年的衣袖。 “不是说不要我管的吗?”艾米刻意板起一张冷漠脸,然而还没持续三秒,就彻底的笑岔了气,不要调笑道,“怎么需要付钱的时候就想到我了啊?” “你听错了,”女孩一本正经的诡辩道,“我说的是要你管。” “……”仔细想想,好像是这样没错——摇摇头,年轻的荣光者决定不和一个小女孩儿斤斤计较,视线在她所指出的方位微微停驻,“是想吃烧烤吗?事先申明,那个可以吃,但不能多吃,我最多给你十五个银币。” 严格来说,银币不是银托尔,但很少有人会去细分,因为二者是等值的。 在列王的时代,人类使用的是以托尔命名的货币体系,但在城邦分崩离析后,原有的经济体系也在漫长的时光中发生了畸变,得益于荣光者集团的相对稳定性,金托尔的市值相对固定,但早先在市面上流通的银托尔和铜托尔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无法满足区域经济的恢复与发展,发行一批新的货币势在必行。 赫姆提卡地区并没有金矿,却有相应的银矿和铜矿,在经济学、货币学相关专家的研讨下,增铸了新一批的银币与铜币,尽管在外观上与市面上流通的银托尔、铜托尔有一定的不同,可含银量、含铜量相差无几,除了银托尔和铜托尔因数量稀少的缘故而具备一定收藏价值外,二者在流通市场上通常可以等值处理。 “啊,才十五个银币啊。”女孩对此表现的颇为失落,以乞食的小狗一般眼泪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他,“艾米哥哥,能不能再多一点。” “一点是吧。”少年微微眯起眼,嘴角勾勒出一个弧度,“给。” “还真给一点啊——你还真会想。”尤莉摊开手掌,可怜巴巴的看着还在打着转的铜制硬币,“看来你真是把铁公鸡本色演绎的淋漓尽致。” “谢谢夸奖。” 嗯,铁公鸡应该是夸奖……吧?并不想和女孩计较的荣光者这般自我安慰着。 “你还真当是夸奖啊。”尤莉一脸惊讶,但旋即恍然,“算了,一时半会和你也解释不清,我先去买烧烤了——嗯,不用担心我会被人拐跑,更不用担心我被别人拐跑了还帮别人点钱。” 说完,她扬扬手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个子小还真有好处。 艾米看着涌动的人潮不禁想到,稍稍犹豫了一阵后,选择了等待。 说归说,其实被她称为尤莉的女孩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虽然有点娇气,有点傻气,但偶尔的确会流露出超越年龄的成熟气息——总体来说,除非是偏僻小巷那种恶党盘踞的地方,她的安全其实不需要他操心。 只是清楚归清楚,他心底多少还有点担忧。 “当当当——”然而还没等他将担忧转换为焦急,女孩的声音便再一次在他身边响起,相当爽快的将一个餐盒塞到了他的手里,“给,你的那份。” “额……谢谢。”少年微微有些愣神,“抱歉,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尤莉白了他一眼,“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十五个银币,就算不考虑体重的问题——这种油炸烧烤吃多了也会致癌。” “致癌?”年轻的荣光者不是很能理解这个词。 “解释起来很麻烦的,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女孩一边咬着被烤的通红的鱿鱼,一边发出支支吾吾的模糊吐字,“虽然我不太担心癌症这种东西,但对你们这些凡人来说可是不治之症。” “凡人啊……”艾米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很认真的凝视着女孩深黑的眸子,“尤莉啊,姑且先这么称呼你吧——” 他顿了顿,而后一字一顿说道: “中二病是种病,得治。” “咳——咳!咳!”正在与串上鱿鱼做斗争的女孩一下子被辣椒呛住了,下意识的接过递到手边的水壶,连看也不看一眼,一口气猛地灌了下去,然后心有余悸的拍了拍略显贫瘠的胸口,“谢天谢地,差点交待过去。” “不至于这么夸张吧?”少年皱眉。 “没,只是惊到了。”尤莉用古怪的目光扫视了他一眼,“话说……中二病这个词你是从哪里听到的啊?” “从书里吧,应该。”艾米仔细寻思了一番,然而并没有找到答案,“我不是很能确定,但应该没有其它的可能。” 关于他脑海中总是会蹦出意外不明词汇的事,不适合讲给陌生人听。 “看来有老家伙手尾不干净,想要在赫姆提卡留下后手。”女孩独自嘀咕着,又一次抬头看了眼少年——说起来眼前这个倒霉蛋也是被某个老不死坑了,成为了这场棋局上微不足道的众多棋子之一。 唉……如果能帮他就好了。 可是……在这场超越世人想象的棋局之中,不要说她,就连“她”也没有资格成为高高在上的棋手。 这是神祇与神祇的角力,怪物与怪物的较量。 人类……从来就没有资格成为主角。 就算是,也只是早已被规划好的剧本里的……主角。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由挂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说到底,他们最初的抗争看似声势浩大,可到现在却发现根本不存在任何意义,只是从一个囚笼转移到了另一个囚笼,人类依旧不过是那些存在们的提线木偶。 哪怕是“她”,也无法例外。 “喂,回神啦,回神啦。”少年清朗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出,“真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容易走神的家伙——唔,不过走神还不会忘记吃串烧这点也确实蛮厉害的。” 还真是无知者的幸福呢。 略微偏过头扫了一眼身侧这个有着艾米·尤利塞斯名字的少年,他根本不知道尤利塞斯在这个世界上背负着什么,也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沦为了某个老家伙参与棋局的棋子,还依旧懵懵懂懂生活在如琉璃般易碎的幸福之中,为了微薄且注定破碎的梦想而打拼着。 “现在……”察觉到自己视线在男人身上驻留的时间有些太长,女孩在轻轻咳嗽两声后,不无尴尬的偏开目光,在傍晚那难得热闹的街道上巡视一番,“已经到祭典的现场了……好快啊!” “不要再耽搁时间了,晚上的赫姆提卡可不太安全。” 年轻的荣光者对上一次拜访黑暗旅者伊格纳缇后所遭受的袭击记忆犹新,尽管短剑暗血所造成的伤势对人类来说很难处理,可妖魔就难说了,要是那个以雾夜为名的杀人鬼养好了伤势,并再度来袭,靠他现在的疲劳之躯,可没把握全身而退——更何况,身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 “安啦,有我在你身边你怕什么。”尤莉霸气十足的发出宣言,然而她那娇小柔软的身躯却很难给人安全感,“在赫姆提卡,我可是当之无愧的NO.1。” 她挺了挺那刚刚开始发育的小胸脯。 南波湾……那是什么?地名吗?艾米摸了摸鼻子,有点模糊的印象,应该是下层区某地的代称吧——算了,也没必要接话了。 他决定行动起来。 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向先祖、亦是向神明祷告。 “希望……”应该向那无处不在的伟大存在许下什么愿望呢?和自己有关的完全可以靠自己去努力、去拼搏……果然呢,还是希望……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低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希望尤莉亚能够平安幸福。” “切,真是老旧的愿望,你这个死妹控。”尤莉吐了吐舌,她似乎比他先一步许完新年的愿景,“不过……倒意外像你的作风。” “作风,我有什么作风?”艾米有些惊讶,但他忽然有些好奇,眼前的女孩会许下怎样的愿望,“等等——如果只有你知道我的许愿,会不会有点太不公平了?” “谁叫你那么慢,”尤莉冲他扮了个鬼脸,“不过看在先前烧烤的面子上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嗯,听到之后可不要接受不了喽。” “我可不认为一个新年愿望有什么无法接受的。”少年回道。 “嘛,人类总是在自寻死路的道路上孜孜不倦的探求着。”女孩笑嘻嘻的说道,然后面色骤然一肃,“这可不是开玩笑哦——我只是希望,这个一切业已注定的无趣世界早日消亡罢了。” 咳咳—— 呛了一嘴辣椒的荣光者赶忙拿起水壶灌了一口。 还真是吓了一跳,不过,还真是相当有她风格的愿望…… “怎么样,被吓到了吧。”尤莉坏笑着说道,脸上完全看不出刚刚的严肃,“叫你害我差点呛死,这是一报还一报。” “……”艾米沉默。 “别板着一张死人脸嘛,”黑发黑眸的女孩踮起脚拍了拍他的面颊,“多笑笑——啊,还有不许笑——我许下的愿望其实是希望你能够在来年中开开心心……” 嗯,开开心心的走完余下的人生。 非常抱歉,我所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 女孩忽然有些忧郁起来。 “抱歉,”突如其然的道歉让她不由一惊,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年,“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个熊孩子,是我错怪你了——感谢你的好意,你是个好人,不,是好孩子。” “呃,好人……”尤莉咀嚼着这个有些微妙的词汇,用相当诡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荣光者,“嘛,不知者无罪,你也是好人,好人先生。” 好人个鬼啊!你全家都是好人哩! 莫名其妙收了张卡后,不知道为什么玩性也淡了不少,女孩点点头:“今天下午也是谢了,我回家去了——” 随后吐了吐舌头,再次扮了个鬼脸: “可不要做出尾随美少女这种绅士行为哟,好人先生。” “还有。” 略微的停顿,以及拉长的声音: “我的名字是嘉苏,嘉苏的嘉,嘉苏的苏——你下次再叫我尤莉我可要生气了哟,嗯,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潮之中。 “嘉苏吗?”低低呢喃着女孩的名字,少年轻轻的呼出一口气,转身没入人流之中,“还真是一个相当奇妙的人呐。” 这么感慨着,一个先前被忽视的疑问不禁从脑海中冒出。 话说……什么时候尾随少女成了绅士行为? 艾米百思不得其解。 章三十八突如其来的战斗 情况不对。 归家途中的艾米忽地停下脚下的步伐,谨慎的打量着自家的庭院。 果然……有其它的人来过。 目光在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的花草间巡视一周后,年轻的荣光者确定了这一点——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内,有人来过他的家,而且很有可能不是一次两次,不然庭院内的不会被打扫的这么干净——如果没记错的话,先前这里的花草可是在他与杀人鬼的战斗中被摧残的乱七八糟…… 他记得非常清楚,他没雇佣过佣人。 那么,有谁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做这些无用功? 疑惑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随着思考的深入越积越多,因此在确定附近再也找不到线索后,他将视线投诸于隔绝室内与庭院的那扇门扉——在那之后,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与……危险。 艾米摸了摸别在腰际的短剑暗血,而后重新迈开步伐。 近了、近了、更近了。 强压下浑浊而灼热的呼吸,年轻的荣光者在插入钥匙后轻轻的转动门把手,于门扉被推开的一瞬间拔剑,凌厉的剑光斩破大气,稍稍晚了一会儿耳畔才传来大气不安的躁动,而在这个时候,少年已将客厅重新审视了一番。 连这里也有生活过的痕迹。 是房子的前一任主人还保有这里的钥匙吗? 如果是雾夜杀人鬼这样的角色,绝对不会留下这种生活气息浓郁的痕迹,不,更可能的应该是,它不会留下任何会引起屋主怀疑的痕迹。 那家伙显然是专业的。 而霸占了他的家的,连业余都称不上,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 但艾米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大意,说不定这些表象只是暗杀者用来麻痹他的陷阱,在情况不明之际盲目下决断,不仅不能对现状有丝毫的改善,还会因决断的疏漏而显露出本不该显露的致命破绽。 所以……要冷静。 冷静的分析问题,冷静的判断形势,冷静的……面对危机。 微微眯起眼,年轻的荣光者轻轻转动门把手,并在第一时间拔出藏匿在腰际的短剑暗血,稍稍慢上一步……眼角的余光才捕捉到近在咫尺的当头一剑——来不及犹豫,也来不及彷徨,即便明知对方来势汹汹,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少年只能挺剑向前,毅然决然的迎向那仿佛将天地一分为二的强力斩击。 “铿!” 一方是蓄力已久,而另一方则是仓促以对,结局自是不言而喻。 几乎在金铁交鸣之声传来的同时,艾米持剑的手臂骤然一沉,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平衡,“啪”的一声紧接着单膝跪倒在地,紧接着以膝盖的落地点为中心,实木地板在猛烈的撞击下赫然出现了一圈圈触目惊心的螺旋状裂纹。 但—— 一切还没有结束。 半跪在地的少年咬着牙抬起头,目光越过致使他如此狼狈的十字大剑,看向此剑的主人——多少有些出乎预料,驭使十字大剑的并非预想中的莽汉,而是一名金发碧眸、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冷冽气息的年轻女性。 麻烦……大了。 如果单单只是那凛然的正气或许还有伪造的可能,但当视线触及女剑士领口下若隐若现的血色纹路时,年轻的荣光者便意识到眼前这位欲致他于死地的女剑士很可能不是他的敌人,甚至恰恰相反……她的到来可能与他还多少有那么些许的关系。 “喂……” 艾米尝试与对方进行沟通,可当下的情形却没有留给他沟通的余地——十字大剑上传来的压迫让他不得不鼓动全身的力量进行抗衡,即便想要开口消弭误会,却又总会因此而陷入一口气接不上来的窘境。 “停……停……下。” 即使通过断断续续的声音表达出了基本的语义,但对面的女剑士似乎根本就没有停手的意图,短剑承受的压迫力不减反增,年轻的荣光者甚至可以就此肯定,在圣痕赋予她的能力之中,必定存在一项与力量相关联,不然就算进行再怎么艰苦的训练,对他也达到不了这种近乎碾压的程度。 情形进一步恶化的少年,在此刻不得不另谋出路。 退——只有退。 屡次恶战带来的战斗直觉令他知晓当前形势的严峻,没有将过多的时间浪费在思考得失之上,他放弃了与女剑士继续对抗下去的打算,剑身乍然一斜,身子紧随着一个滚动,耳畔传来剑刃破空的呼啸之音,随后是“轰隆”一声巨响,从天而落的十字大剑直接将实木地板劈了个粉碎,碎木屑漫天飞溅,有几块甚至差点击中他的眼睛,在脸颊与额头上留下了几道不起眼的伤口。 好险—— 连感叹都来不及感叹,年轻的荣光者便驱着自己疲惫的身体重新站起,漆黑如夜的眸光死死的盯住眼前并不高大的身影。 拔剑、挺身、斩! 行云流水的动作中看不见哪怕一丝一毫的停滞,翡翠宝石一般熠熠生辉的清澈瞳仁中不存在任何的迟疑,只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女剑士已欺身近前,抡起与身材不相称的十字大剑,舞动一片皎洁的月光。 而后……斩落—— 银白的月光倾泻而下! 挡?不可能挡得住!微微眯起眼,早已明白敌我双方悬殊力量的艾米,不打算以己之短搏人之长,也不打算在剑光波及的范围内狼狈逃窜。 他选择的是退——一退再退。 凛冽如霜的剑势锤入地面,仿佛能贯穿一切的风压将少年的黑发与风衣一同扬起,实木地板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紧随着整座房屋的地基摇晃起来,土木混杂的微型山川自平地拔起,宛若一条条出土的巨龙,向世界展示着它那不屈的脊梁——随后在一阵轰然声中炸裂,尘土与木屑在巨响中漫天飞舞,卷起一阵尘埃。 还真是可怕的怪力…… 年轻的荣光者发出无声的感叹,但惊讶之情不过持续了九分之一个刹那,他很快便调整好心态,不等混乱的风压稍稍减弱,便已如幽灵一般无声无息的潜入了尘土杂糅木石的危险风暴之中。 然后—— 剑光如水。 短剑暗血如同雨夜中的一道霹雳,在混乱无序的风暴之中硬生生的斩出一条道路,照亮了整片天幕。 也照亮了女剑士那青春倩丽的容颜。 她……在笑? 在短暂的惊疑后,少年的直觉已意识到了不妙,然而,早已编织好罗网的猎人,又怎会放任自投罗网的猎物走脱? 高擎银白十字剑的少女,金色的长发随风而舞,额心的圣痕显露在外,浮现出不祥的血色光芒,随后—— 大气被搅动,狂风在嘶鸣,立身于狂乱风暴之中的年轻荣光者,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高高举起的十字大剑下摇晃,世间万物皆臣服于她的脚下。 增压、增压、增压—— 女剑士的变强看不到尽头,但风压的凝结却有其极限,短短不过数个呼吸之间,极度压缩凝结的风之龙卷已彻底吞噬了银白的剑身,化作了一把约莫有她两倍高,仿佛在吞吐着风雷的风暴之剑。 宛若神话传说中驭使狂风君临大地的骑士,少女骄傲的抬起白皙有若天鹅的细颈,纤纤的玉手搅动漫天的风云。 然后—— 斩! 仅仅是一个动作,暴乱的尘埃瞬间消泯,可怕的风之龙卷已然化作了挣脱缰绳的狰狞恶兽,咆哮着将阻挡在它面前的一切粉碎、吞噬,然后化作漫天的齑粉。 挡?开什么玩笑! 避?无处可避! 退?退无可退! 只是一眼,便可以判定眼前严峻的形势,然而面对女剑士蓄谋已久的终结之剑,年轻的荣光者却并没有太好的办法。 强弱差距太过明显。 他所能做的,只有——螳、臂、当、车! 目光一凝,少年摆了个架势,在狂怒的风龙卷加身之前深吸一口气,随后猛地吐出一口浊气,没有退,也没有让,没有闪,也没有避,他就这么悍然无畏的迎上了那仿佛毁天灭地的狂暴龙卷。 恰若……羊入虎口。 不可否认,女剑士是他现今所碰到的人中除了黑巫师阿尔弗列德与将死的大持剑者布莱克中的最强者,即便是曾经杀死过他一次的雾夜杀人鬼,也远远没有少女挥动风暴之剑时所携裹的那种仿佛天地主宰的滔天气势,就算是在强者辈出的上层区,恐怕单以这一剑,她便足以占据一席之地了吧? 艾米的剑很快,但还快不到可以切开风暴。 几乎是在突入其中的眨眼时间,整个人就如铅弹一般倒飞出去,在巨大风压的携裹之下,轰然撞碎了房屋的墙壁,在草丛之中压出一条经久不散的可怕伤痕,最后深深的嵌入了庭院中央那棵合抱粗的大树之中,惊起阵阵飞鸟,惊落层层落叶,然后……万籁俱寂,只有少年那粗重的呼吸声依旧在夜色之下响起。 比预料的要轻很多…… 是留手了么? 年轻的荣光者呕出一口瘀血,想要站起来活动一番筋骨,却发现浑身上下都没有哪怕一点力气,只能静静的依偎在树干上,等待着女剑士的到来。 “荣光者的天赋之力,没见到。”金发碧眸的少女发出几乎不杂糅私人情感的冰冷之声,以胜者的姿态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与人同高的十字大剑微微垂落,抵在了少年的喉间,“所以,问——” “——你是我的协力者吗?” 章三十九持剑者与荣光者 作为秉持教义,清理异端的审判者,持剑者所展露的武力丝毫不逊色于赫姆提卡实质上的统治者,在某些方面,甚至犹有胜之。 那就是能力。 与荣光者不同,持剑者的能力并非根植于血脉,而是来源于体内被植入的一种被命名为圣痕的奇异物质——这种来源、机理统统不明的神秘物质,在经过教团超越时代的伟大技术调配之后,能够赋予宿主常人三至五倍的身体素质,以及一项超越凡俗认知的天赋之力。 如果单单如此的话,还不至于令居于统治阶层的荣光者们如此忌惮,同样拥有超凡能力的他们,不仅在身体强度上能够达到普通一印持剑者的二至三倍,更在能力的强度以及驾驭难度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除了像艾米这样能力在正面战斗中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少数派,大部分的荣光者若是与一印级别的持剑者遭遇,其优势都将是碾压一级。 但“一印级别”这个前缀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植入一次圣痕即会在身体的某一处留下深深的印痕,这就是“一印”这个称呼的由来——而既然有一印这个级别,自然会存在着二印、三印、四印乃至五印这个级别的持剑者……当然,在体内承载了超过三枚圣痕之后,持剑者将自动升格为大持剑者,成为即便在教团本部也为数不多的顶峰战力。 也就是说,持剑者的级别只被简单的分为一印和二印。 而眼前这名正用十字大剑指着少年咽喉的年轻女性,毫无疑问是一位通过了两次洗礼的二印持剑者——这个级别的持剑者在身体的强度上仍稍逊色于荣光者,也依旧无法随心所欲的操纵自身的能力,但……他们却拥有一个可怖的特质,那就是圣痕所赋予的能力是可以叠加的。 二印所代表的不是简单力量的加减,而是能够驭使、同时驭使两种超凡之力。 谁都知道,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一加一不会也不能简单的等于二——复数的能力代表着更为灵活的战术,以及更为难以被察觉的弱点——并且二印级别持剑者真正可怕的地方还在于,他们能够同时使用两种可以称得上截然不同的能力,比如狂风和烈火,又比如超视距以及弱点杀。 面对同时爆发复数能力的持剑者,即便是最为老练的荣光者也要退避三分。 更遑论大持剑者这一顶峰阶层的存在。 教团的力量,哪怕在赫姆提卡只能看到冰山一角,也足够深不可测。 想到这里,艾米微微眯起眼,而后不急不缓的看向面前这位主宰着他生死的女剑士——她的年龄不大,了不起也就比少年要年长三四岁,身材也不算高大,比他大约要低上小半个脑袋,手持近乎齐人高的圣银色十字大剑,一头金色的长发挣脱了发箍的束缚披散在身后,精致的五官之上有着一双仿佛翡翠一般纯净的碧色瞳仁,以及仿佛永远兴不起半点漪涟的冰冷神色。 真是个美人。 生死尽系于人手之际,年轻的荣光者还有余暇感叹。 这并非出于自暴自弃,也不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少年只是早已洞悉了女剑士的身份:她是一名持剑者,而且还是二印级别的持剑者,其具体的能力尚不明晰,但必定与力量以及风压相关,联动起来拥有足以横扫他的战力——而教团二印级别的持剑者自是不会凭空出现,尤其在大持剑者陨落,混沌教徒动向不明的时刻,想来她出现在下层区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探明黑暗议会的人造妖魔计划,并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进行肃清。 “如果你要找的人是艾米·尤利塞斯,是我没错。” 然而艾米此刻却并没有哪怕一分劫后余生的兴奋之情,这不仅是因为一把随时可能洞穿他的利剑正抵在他的咽喉处,也与不远处那千疮百孔的房屋没有太多的关系,最重要的原因是……被他视为吸引下层区各方势力眼线的教团持剑者,此刻莫名出现在他的家中,并将他当成了协力者…… 这意味着…… 艾米脸上浮现出哭笑不得的苦涩神情。 满盘皆输。 本想通过意外闯入棋盘的苹果将扑所迷离的局势搅合的稀巴烂的少年,意外的发现这颗苹果不仅将错综复杂的形势和成了一团浆糊,更巧之又巧的滚落在了他这个始作俑者的旁边,不但没有达成置身事外的目的,反倒再一次的令自己置身于所有矛盾的最中心,成为了必须率先趟河的小卒子。 “你,”可是二印级别的持剑者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不仅翡翠绿色的瞳仁中没有任何的波动,连手上的双手大剑也微微颤动,似有意似无意的在他的颈部划开一道不甚起眼却又触目惊心的血口,随后吐露出冰冷中略带鄙夷的清冷之音,“太弱。” 太弱…… 少年对此反驳不能。 相比于其它的荣光者,他的确太弱太弱,弱到简直无法肩负起血脉中的荣光,无法承担起兄长的责任——甚至他不止一次的这样想过,假如失去健康、失去光明、终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的人不是尤莉亚而是他的话,情况会不会比现在更好一些?毕竟……她的妹妹确实拥有着哪怕在荣光之裔中也称得上非同凡响的超绝天赋。 相比之下,只能当做殊死一搏筹码的死亡先兆,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添头。 可惜命运没有如果,一切假设只是心底怯弱的证明,既然以哥哥的身份降临到这个世上,他就必须肩负起兄长的责任,无论前方是狂风还是骤雨,是君临赫姆提卡的高尔斯沃西还是居心叵测的黑巫师阿尔弗列德,他都必须要勇敢的站出来,直面他们,然后将他们一一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这听上去是不是很狂妄。 连一个二印级别的持剑者都敌不过的他,又怎么能击倒掌控赫姆提卡最高权力近三百年,一直享有最强之名的荣光者家族?又怎么能杀死屹立于世界顶峰,单以一人之力便足以威胁整座城市存续的黑暗众卿? 做不到?! 开什么玩笑,如果连自己都认为做不到,那怎么可能做得到? 有些事情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一条命不行的话,就两条,两条不行的话就三条!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有资格和他赌命,没有人! 年轻的荣光者因为他的能力比任何人都清楚死亡的可怕,也比任何人都不想死——但在那同时,他绝不会因死亡的到来而畏缩不前,更绝不会被死亡的恐惧支配行动——他无比的清楚,其实死亡……也就是那么回事,在生命之中,有些东西比生命本身更加重要! “是啊,我还太弱。” 少年抬起头,漆黑如夜的眸光毫不畏缩的迎向教团的持剑者,哪怕对方那抵在他咽喉上的圣银十字剑随时都可以夺去他的性命,其神色也没有一分半点的波动起伏,声音平静并且理智的可怕。 是的,他很弱,非常的弱,弱到无法保护自己,更无法保护他所亲近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法变强。 死亡先兆这个能力在正面战斗中尽管一无是处,但在能够洞悉敌人能力就能取得大半胜势的超凡者争锋中,这项不甚起眼的能力若是利用得当的话,一瞬间逆转整个战局轻而易举——但前期确是,他有实打实能够抓住机会,创造奇迹的硬实力——而现在很明显,他尚且不具备与天赋之力相对应的战力。 即便有着堪称作弊的战斗直感,也不能改变年轻的荣光者只学过几手粗浅剑术的薄弱根基,而且因为尤利塞斯家族的没落,血脉锤炼方法的遗失,他也没办法锤炼自身的血脉,更进一步挖掘自己的潜力——所以,他还能变强,还有相当的余地能变得更强,从而掌握自己的命运,守护住自己仅存的亲人。 而这,需要时间。 需要他去——创造时间。 首先,先把黑暗公会这个毒瘤解决掉,然后想办法洗清自身的嫌疑,把巨人保罗这颗大炸弹处理掉——只要事情能如此这般顺利的进行下去,下层区那几令人窒息的恐怖漩涡,必然会消散大半,他也能在一定程度恢复先前的平静生活。 当然……这不是最优解。 有什么方法能比直接将教团的持剑者推出去,借以吸引下层区各大势力的注意力,然后隐藏在暗处不断磨练剑艺,提高能力,更让人舒心? 只是这个最好的办法看样子是没办法实现了。 不无惋惜的看了眼架在脖颈上的利刃,年轻的荣光者不由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似乎是这声叹息吸引了教团女剑士的注意力,她低垂下眼睑,翡翠色的眸子中隐隐透露出危险的光芒: “你怎么证明。” 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毫无疑问她会挥动手上的利刃。 ——夺去生命,带来死亡。 章四十达成共识 “要证明我是艾米·尤利塞斯?” 对持剑者提出的问题,少年多少有些惊讶,但也仅此而已了——几个呼吸之后,他便收敛了脸上的惊容,以平稳却不失有力的声音给出了回答:“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的话,你应该是我的协力者才对,教团的持剑者小姐。” 他眯了眯眼,隐藏起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将生死一同置之度外。 “请恕我直言,如此鲁莽的向素不相识之人挥动刀剑,可不是明智之选——教团在很多年前就放弃了对下层区的控制,如果这时候因为您的鲁莽而再失去一个了解当地情况的向导,最后导致歼灭人造妖魔的失败,我想……在短时间之内,教团也没有余力派遣第二位持剑者,弗兰克斯先生一定会对你大失所望。”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问题。”金发碧眸的女剑士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 “不是我需要关心的问题?”年轻的荣光者无视了依旧抵在他脖颈的利刃,并发出一连串的嗤笑声,“如果连并肩作战的队友是个怎样的人都不是我需要关心的问题,那么有什么是我需要关心的?” “牙尖嘴利。”持剑者的耐心所剩无几。 “如果到现在你还这么固执己见,那么我也只有承认,我不是你要等的人。”艾米寸步不让的与之对视,“毕竟……碰上这么个协力者,早死晚死迟早一死,与其到最后被队友坑死,不如趁早绝了这份希望——只是可惜……看样子,还是要让下层区的妖魔鬼怪猖獗上那么一段时间。” “你……”少女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为了凸显你的权威,确定在队伍中的领导权,你不是打了场漂亮的伏击吗?”年轻的荣光者以仿佛事外人一般平淡的口吻说道,用伤痕累累的手臂,一点点拨开抵在要害之处的剑锋,然后起身,“不要说什么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我是不是艾米·尤利塞斯你应该最清楚——除了我之外在下层区有什么人能拥有这个等阶的身体素质,并且知晓人造妖魔是你此行的目标?” 女剑士沉默。 “艾米·尤利塞斯已死。”数个呼吸后,她才开口,翡翠一般纯净的双眸之中映照着少年的身影,“两天前,接到通知。” “是吗?”这样就多少有些说得通了,艾米点点头,旁若无人的活动着满是酸楚的身体,“看来你的消息有些落后,死后复活可不是你们教团独有的奇迹。” “所以——”持剑者将十字大剑重新背回身后,但冷冽的目光之中,依然保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需要确认,协力者的身份。” “你需要我如何去证明?”年轻的荣光者笑盈盈的问道,眸光之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只有一片冰凉,“在这里……死上一次?” “我不介意。”女剑士摇了摇头,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平缓,“我想要知道的只有,你是否值得托付后背。” “如果是托付终身的话,我或许要考虑考虑。”大致了解到持剑者有着怎样性情的少年,不仅没有更进一步逼迫眼前的少女,语气反而轻缓了不少,“但如果只是托付背后的话,我想……不会存在问题。” 稍稍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是值得信任的,如果不值得信任,弗兰克斯先生也不会让你成为我的协助者,更不会相信我的话,派你前来与我一道探寻黑暗公会隐藏的禁忌,找寻人造妖魔、人造半妖实验的线索,并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彻底摧毁这个不遵循‘十诫’的黑暗组织——你说是不是?” “没错。”少女放下少许戒心,但显而易见的,依旧对他抱有相当的怀疑,“除此之外,证据。” “我需要证明吗?”年轻的荣光者摊开手,悠然自得的说道,“不、不需要,下层区只有我一名荣光者,这里的情报组织都有我的画像,附近的邻居都认识我——如果连这些都一道作伪,那么理论上除了我的能力本质外,你不存在任何确定此刻的我,是你所需要找寻的艾米·尤利塞斯的方法。” “但——”话锋在此刻一转,“你确定我会将我的能力本质告诉你吗?你不会不知道,保持能力的神秘性对我们到底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吧。” “知道。”女剑士低垂下眼睑,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重新抬起头,“两个——它们分别是……” “打住!”艾米赶忙制止了想要说出自己能力的持剑者,“太过亲密的关系,对你我都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少女的翠绿的瞳仁中罕见的浮现出少许疑惑。 “因为……”年轻的荣光者组织着语言,但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的能力不适合公开。” “隐秘系。”持剑者了然的点头,以确定的口吻说道,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才再一次开口,“身体强化、增压,我的能力。” 还没等少年来得及开口,她进一步的作出解释: “身体强化,常驻型能力,身体素质可强化一至两倍。”短暂的停顿,“增压,自由强化风压,约束风压,操纵风压,无上限。” “强化系和塑能系的组合……”托大持剑者布莱克的福,他对教团划分的能力体系多少有一点认知,“看来我输的不冤——不过没关系吗?将能力就这么告诉我。” “如果你值得信赖。”少女轻咬着下嘴唇说道,看得出来,她的内心中也不是全无波澜。 “看来可不能辜负你这份信赖。”艾米抡着手臂活动一番后,朝女剑士伸出手,脸上浮现出一个善意的笑容,“那么请让我们重新再认识一次,我的名字是艾米·尤利塞斯,如你所见,是一名荣光者。” “米娅,”女剑士简单明了的介绍道,握住了少年伸出的友谊之手,“持剑者。” “很高兴认识你,米娅。”因为性别的因素,出于礼貌,年轻的荣光者只是象征性的握了握,“尽管我很想当做先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他指了指一旁崩塌了一半的房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里可不适合成为聊天的场所。” “抱歉。”持剑者冷淡的作出回应。 “不必要放在心上,一点身外之物。”艾米摆摆手,适时的给对方一个台阶,毕竟他们已经是站在同一阵营的战友,生死与共或许有些夸张,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利益休戚与共却是事实,“为了保证最起码的隐秘,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对了,你还有东西落在房间里吗?整理一下就出发吧。” “稍等。”少女平静的说道,“些许衣物。”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或许我可以提供少许帮助。”话才说出口,注意到女孩那冷淡且厌恶的目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的少年这才恍然的点点头,“呃……抱歉,是我疏忽了……我待会在房间外等你,不过请尽快。” 年轻的荣光者停下脚下的步伐。 “嗯。” 低低的应了声,门扉应声合上。 “其实倒是一个不难相处的家伙,”确定持剑者消失在视野中后,艾米轻轻的叹了口气,摸了摸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补充道,“除了有些冲动。” 当然,此刻的他也没有闲下来,虽然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有什么要特别多的衣物要整理,但这些多出来的时间正好可以用来处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尽管得益于荣光者天生的强健体魄,他身上的伤大多是皮外伤,还没有到伤筋动骨的程度,可考虑到之后潜入黑暗公会很可能会遭遇的战斗,还是应该多做一些准备。 有资格触及禁忌的组织,单凭人造妖魔的衍生技术,都能制造出成批的怪物,单对单或许对他威胁不大,可一旦形成了一定规模,很容易被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等等,人民战争又是什么?总感觉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摇摇头,不去想那些注定想不明白的问题,少年一边处理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一边寻思着之后的去向——想了想去,还是要去骰子屋跑一趟,那里就算不是一个合适的谈话地点,也是一个能够获取黑暗公会动向的情报点。 至于如何杜绝泄密的出现…… 只能拜托狄克了。 想来他既然能拥有使徒这个称号,在骰子屋应该能具备一定的话语权吧? 大概…… 毕竟……他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家伙,只是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事到如今,只能搏上一搏了。 握了握拳,年轻的荣光者心中有了决断。 章四十一意外的协力者 “真没想到我们还会再次见面。” 在已大半沦为废墟的庭院之外,金发碧眸的美少年久候多时——他对荣光者的到来没有丝毫的惊讶,对眼前的那坍塌了一半的别墅也熟视无睹,只是以翡翠绿色的瞳仁审视着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年,微微弓起的嘴角勾勒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果然……一切都是命运石之门的选择。” “在这个世界没有偶然,只有必然——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艾米对狄克的出现并没有太过惊讶,以骰子屋的情报能力,完全可以针对他展开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全天候监控,再加上刚刚惹出来的动静,在可预见的未来,他与教团持剑者的信息一定会被摆上各大势力话事人的面前——只是他没有想到,骰子屋的到来会如此的快,如此的让人措不及防,“这当然是开玩笑的,你来的真巧,我这边正有事要拜托你。” 话锋一转,他这么说道,随后相当熟稔的拍了拍比他矮了一个肩的少年的肩。 “那还真是巧了,”对荣光者那稍显过火的亲昵,位列骰子屋七使徒之列的狄克在情绪上并未有任何的起伏,脸上始终保持着近乎完美的笑容,“果然您是被命运选中的人呐——不过就算如此,服务费也是免不了的哟。” 语气不无俏皮。 在不明真相的人眼中,他们如久别重逢的挚友一般亲密无间。 “还真有……骰子屋的风格啊。”艾米发出如是感慨,但在下一刻,脸上的笑容却尽皆敛去,没有四处张望,亦没有忐忑不安,他只是凝视着面前容貌清秀的美少年,凝视着他那如绿宝石一般瑰丽的翡翠色眸子,以低沉有力的声音问道,“这里安全吗?” “当然。”狄克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骰子屋从来不缺独家情报。” “看来骰子屋可不仅仅是一个情报组织。” 年轻的荣光者微笑着说道,心底却不像他所显露的那么平静,当发现教团的持剑者出现在他家中时,他便怀疑自己的府邸已经成为了各方眼线关注的焦点,而眼下代表骰子屋的少年能大大方方的说出这是骰子屋的独家情报,能说明的问题只有两个,一个是持剑者抵达下层区的消息被有心人遮掩了,另一个是骰子屋有能力将声势如此浩大的场面暂时的遮掩下来,但这两个最终能推导出的推论最终只有一个,那就是骰子屋比他预想的还要更加强大。 不过……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至少暂时没什么关系。 在心中将骰子屋需要警惕的等级再往上调高一档后,少年微微眯起眼,没做过多的客套,径直切入主题:“我需要情报,关于黑暗公会进行人造妖魔实验的情报。” “这个可不便宜,”骰子屋的使徒嘴角拉起一个不起眼的弧度,“你需要多少?” “全部。”艾米一字一顿的说道。 “还真是大胃口,”狄克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最终咧开了一种大大的笑容,然而话锋却就此一转,“可惜……我没办法给你全部——人造妖魔实验是黑暗公会的终极课题,我们这边获得的情报也相当有限。” “价格。”简洁有力的话语——荣光者忽然觉得,或许是和性子清冷的持剑者相处了不短时间的缘故,他已多少沾染上了对方惜字如金的性格。 “咱俩谁跟谁是吧?我就给你个友谊价吧——”短暂的停顿后,金发碧眸的少年伸出了两根手指,“两百金托尔。” “你为什么不去抢?” 艾米皱起眉头,两百金托尔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即便对继承了尤利他塞斯家族绝大部分遗产的来说,也是足够令人肉痛的巨款。 “抢钱哪有卖情报快啊。” 然而对方的答复却意外的令他无言以对。 “就不能再便宜点。”两百金托尔的价格的确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荣光者不是拿不出这笔资金,只是现在手头上的流动资金没有那么多,就算将手上的几块地皮折现,也不亚于在直接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很遗憾,不能。”狄克假惺惺的叹了口气,“这是牺牲了三位调查员换来的最高等级情报,即便标价两千,我认为也是值得的——谁让黑暗公会将实验室设立在总部的位置?不……或许更准确的说,他们是以研究妖魔血肉的实验室为中心,集结起一群志同道合的丧心病狂之辈,一同成立了黑暗公会。” 末了,他总结道: “两百金币,买屹立于下层区食物链顶端的超级势力的绝密情报,你赚翻了。” “你是个优秀的商人,”艾米在下层区并没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如果不从骰子屋这购置消息,他就只能去找那个别有用心的情报商人威利,从而沦为对方或者对方身后神秘势力的刀子,而那自然是他所不愿的,所以——“你说服我了,但两百金托尔我短时间拿不出来。” “可以赊账或抵押。”金发碧眸的美少年“善解人意”的说道。 “准备还真是充分,”荣光者扫了眼他拿出的纸和笔,没有接过,只是异常平静的挑了挑眉,“不过我们之间就没必要玩这些虚的东西了吧——就将我这套府邸与脚下的地皮抵押给你们骰子屋,如何?” “你真给我出了个难题。” 骰子屋的使徒不由苦笑出声,平心而论,在迷雾区沦陷后,赫姆提卡的房价与粮价至少翻了三倍,哪怕是这套半废不废的府邸换算成金托尔都能有近三位数,更别说加上脚下的这块地皮了,能找到好买家的话,即便五六百金出手也不是难事,但……这样一来,就要帮眼前这家伙清尾巴了,想一想还真让人不爽啊。 即便如此,在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能赚更多的钱,为什么不赚? “嘛,真拿你没办法,谁让咱们是朋友呢——记住,仅此一次哟。” 以俏皮的语气说着违心的话语。 “字据我就不留了,地契就在房子里,以骰子屋的能力,应该不难到手。”艾米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在身后不置一言的少女,随后说道,“还有……麻烦你尽快将黑暗公会的情报送过来,我这边有点赶时间。” “没必要在意时间,我亲爱的朋友。”金发碧眸美少年脸上流露出意味莫名的微妙笑容,“因为这个等级的情报不会存放在各个支部,甚至连总部也不会有存档,它们只会被记载在……这里。” 他轻轻的拍了拍脑门。 “那么,”荣光者虽然多少有些意外,但并未显露出来,依旧保持着平缓有力的声音,“现在将交易完成如何?” “正有此愿。”少年欣然应允。 “黑暗公会的总部在伊尔丹矿坑的深处。”他顿了顿,目光在艾米那深黑色的瞳仁微微停驻,随后俊美的面容上忽的绽放出一个邪魅的笑容,“没错,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个伊尔丹——死亡洞窟伊尔丹。” “略有耳闻。” 艾米点头,自混沌入侵以来,火种孤悬,赫姆提卡早已成为黑暗中的一座孤城,而孤城并不仅仅意味着孤军奋战,更意味着自给自足——在迷雾区沦陷前,赫姆提卡的人口至少是现在的七倍,粮食、生活物品乃至于武器都供应充足,上层区下层区间也没有那么明显的藩篱,但一切都在那个夜晚改变了,火种黯淡无光,迷雾笼罩长夜,徘徊在秩序之外的妖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入,到处都是流血,到处都是厮杀,荣光者们最初取得了短暂的优势,但终究在无穷无尽的妖魔狂潮之下选择了退却,赫姆提卡沦丧了超过三分之二的领地,也失去了广袤的耕地,以及数个金属冶炼基地。 尽管后来依靠献祭令火种重新绽放光明,迷雾区的妖魔在神圣之火的照耀下纷纷自燃,化作了薪柴——只是弥漫在至深之夜的无名者之雾早已将触须在此处伸展,即便是复数的荣光者点燃自我向火种献祭也无法将它驱散,等到仪式结束后,终年不散的浓雾成为了那片区域最显著的特点。 虽然还有不少亡命徒在那里活动,但毫无疑问,那里已不适合人类生存。 “既然如此,那就好解释了。”骰子屋的美少年在短暂的停顿中组织着措辞,大约过来五六个呼吸后,他才呼出一口气,“说起黑暗公会,就不得不说起下层区的猎人公会,这两者可谓一脉相承——即便迷雾区从法理上来说仍然隶属于秩序疆域,但火种的力量在这片土地上被大幅度的削弱,普通的妖魔或许会望而却步,可是高等妖魔却会如飞蛾扑火一般涌入,丝毫不顾秩序之力会使它们陷入极为虚弱的境地。” “猎人公会则是成立在这个背景下的组织,其具体成立的时间迄今已不可考,其宗旨是为了更好的组织猎人进行狩猎,更具效率的收购高等妖魔的血肉,至少在三百年前它便存在,并且在那个时代分裂出了黑暗公会。”狄克顿了顿,“猎人公会的主要服务对象是对高等妖魔血肉感兴趣的荣光者,以及从事狩猎妖魔工作的猎人,总体上还算是正经组织——可惜,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在迷雾区那诡谲的环境中变得疯狂且歇斯底里,他们日渐痴迷于高等妖魔的力量,并产生了移植妖魔血肉的想法——而这,就是黑暗公会的前身。” “即便在组建黑暗公会后有大批恶党投靠,它的本质也没有太多的变化,依旧垂涎着妖魔那禁忌的力量。”骰子屋的使徒继续说道,“而为了更好、更隐蔽、更方便的获得妖魔血肉,他们将总部设立在下层区与迷雾区的交界处,设立在了伊尔丹银矿地下那错综复杂的矿区。” “更准确的说,是位于迷雾区的矿区。” “能更具体一点吗?”年轻的荣光者打断道,迷雾区对普通人来而言是危险区,对于他和米娅这类拥有超越凡俗之力的能力者来说却没有太大的危险,相比较之下,他更在意的反倒是矿区那复杂的地下环境,“想要在四通八达的矿道中找到正确的道路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出乎预料,金发碧瞳的少年摇头,“那很容易——相当的容易——伊尔丹矿区被称为血腥洞窟不是没有原因,黑暗公会移植妖魔血肉实验需要的不止是高等妖魔的血肉,更需要的是……人类,鲜活的人类。” “恶心。”一旁的持剑者不禁低唾一声。 “所以,矿工的失踪都是黑暗公会下的手。”艾米比少女想的更深一步,“但就算如此,又能说明什么?” “你搞错了一件事。”狄克回答道,“我不是要说明些什么,而是要告诉你,不要想找到黑暗公会,因为在这之前,它会找上你。” “它?”荣光者咀嚼着这个单词,他、她、它的读音有非常微妙的区别,他还不至于分辨不出。 “没错,一种异形,不是妖魔,胜似妖魔,正体不明的怪物。”骰子屋的美少年用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似乎在‘杀人鬼’诞生前便已出现,是黑暗公会抵御外敌觊觎的第一道防线。” “听上去还有第二道?”艾米眯起了眼,普通的妖魔对于荣光者不存在威胁,更别说他身边只差一次洗礼便可跻身大持剑者行列的少女,“第二道防线该不会是那些被豢养的杀人鬼吧?如果存在的话。” “当然存在。”狄克嘴角勾勒出一个笑容,“不过不是杀人鬼,而是陷阱——试想一下,有哪里比错综复杂的矿道更方便布置陷阱?” “有什么建议吗?”对另类的妖魔荣光者可以做到无所畏惧,但面对人类制作的各类陷阱,他就有些底气不足,“我可不希望一路火花带闪电的突入进去。” “带上我。”金发碧眸的美少年说道。 “你说什么!”艾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等等——你说……带上你?” “嗯。”狄克点点头,“虽然正面战斗我能提供的帮助不大,但充当向导,拆卸陷阱还有那么几分自信。” “为什么?”年轻的荣光者微微垂落视线,注视着少年那双如绿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的翡翠色眸子,“告诉我原因。” “我不是先前说过么?”骰子屋的使徒低下头,拳头不禁攥紧,随后猛地抬起头,眸中似有火焰喷涌而出,“我想要……复仇!” 是了,他与雾夜杀人鬼有仇。 艾米想到。 在三个呼吸之后,他朝面前的少年伸出了手:“狄克,欢迎你的加入。” 章四十二凡不净者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伙伴了。”来自骰子屋的美少年握住了荣光者伸出的友谊之手,随后脸上浮现一个爽朗阳光到令人窒息的帅气笑容,“我的名字是狄克,虽然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情报商人,但也拥有着足以防身的武技,所以……可以不用担心我,尽情展现你们斩杀强敌的英姿吧。” “然后被你卖个好价钱么。”艾米一针见血的揭穿少年的险恶用心。 “请不用担心,”骰子屋的使徒一脸坦荡的拍着胸脯做出保证,“所得的利润全部会拿出来与大家进行分成的。” “愚蠢。”教团的持剑者冷哼一声。 “好了,米娅,也别太在意。”荣光者在队伍中充当着和事佬的角色,尽管他对狄克同样不满,但也清楚,这是与骰子屋合作所必须要付出的的代价,“这个家伙虽然不值得信任,但确实是歼灭黑暗公会必不可少的力量。” “明白。”女剑士冷淡的回应一声。 “喂,我还在这里呢,就这么说我不值得信任真的好嘛!”金发碧眸的美少年发出不满的嘟囔,“还有这边这位美丽的大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哎,我们是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伙伴好不?” “你——”比声音更快的,是少女的长剑,“再说一遍。” 冰冷的声调以及同样冰冷的剑锋。 骰子屋的狄克讪讪的举起双手,视线掠过搁在颈部的银色大剑,讨好似得吐了吐舌头:“大姐,是我错了——能不能先把手上的家伙挪开,这很危险的。” “记住。”持剑者翡翠色的清澈瞳仁中弥漫着刺骨的冷意,“没有下次——如果再让我听到那个词从你口中说出。” “哪个词?”少年眨巴着眼睛,一脸的天真无邪。 少女没答话,只是默默的将背上的银色十字剑拔出一半,亮出闪耀着寒芒的锋刃。 “大姐——别冲动,别冲动——”吃过亏的美少年赶忙边摆手边后退,躲到了荣光者的身后,“我们是文明人,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禁忌词不是大姐的话……应该是同伴吧。”艾米挑了挑眉头,把躲在身后的少年拎了出来,“看来你还没被她承认,我劝你一句,趁你还没被她砍死,真心实意的向她道个歉吧——不然,她要是下定决心,我唯一能帮你的大概是给个痛快吧。” “我看错你了!” 耳畔传来美少年的哀鸣,然而荣光者对此只是耸耸肩。 “不是你。”教团的持剑者并未动手,她收剑回鞘后,目光在两名男性身上来回扫视一周后,才再一次的开口,“是你们。” “意料之中。”考虑到初次见面时差点被打了个半死,艾米对这个不算好的结果早有预期,“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暂时都是休戚与共的利益共同体,在完成任务前还是不要闹得太僵比较好——当然,如果刚刚是你们的相处模式的话,那么你们两个或许意外的相性不错也说不定。” 狄克第一时间就跳了出来:“谁跟这家伙相处不错。” “忍耐。”米娅依旧面无表情。 “辛苦了。”荣光者微微点头,“如果他在拆卸完陷阱之后,还这么跳脱,我不介意你从物理层面为我们的战斗手段进行保密。” “喂喂喂——”骰子屋的美少年再次惊叫出声,“我就在这里,你们这么明目张胆的商量杀人灭口的事情好么?” “未雨绸缪。”持剑者一字一顿的说道。 “虽然我是在开玩笑,但米娅可不一定。”艾米可没有为敌友不明的骰子屋出头的打算,“尽管她具体的身份我不方便透露,但在你的眼中,想必也不是秘密。” 他从不认为教团持剑者的抵达,能瞒过下层区那些掌握实权的家伙。 哪怕米娅再怎么谨慎,再怎么能隐藏自己的行踪,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依旧很容易被有心人注意到,更何况……有资格自由自由往来上下层区的,算来算去也就是那些人,稍稍关注下就很容易发现一个新面孔,运气糟糕的话,三天前她抵达下层区的第一时间就被发现了也说不定。 如果她的到来对下层区的大部分人来说仍旧还是秘密,那么骰子屋必然在这之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也不尽然。”美少年耸耸肩,收敛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以相当坦然的姿态说道,“我只知道她来自上层区,走的是教团的关系,在三天前一声不响的住进了你家。除此之外,完全被谜团笼罩——别把我们骰子屋想的太可怕了,我们还没这个能力在教团中安插我们的人。” “看来你们果然在上层区有眼线。”年轻的荣光者微微眯起眼。 “其实很受局限,”狄克摊开了手,“至少在今天之前,我还不知道你还活着。” “这也正常,毕竟是死而复生。” 论及自己的“死亡”,艾米很是豁达——他向来不介意掩盖自己能力的本质,能够用“死而复生”这件马甲来转移其他人的视线真是太好不过,不过……马甲是什么,是先古列王时代骑士的某种装备吗?总感觉有点微妙的不对。 算了,这种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是不要多想了。 再一次的,荣光者放弃了思考。 “狄克——”从无意义的杂思中挣脱出来的少年,停下了脚下的步伐,转身看向身后的情报员,“如何混入伊尔丹矿坑,你应该有相应的计划吧。” 果然是太疲惫了,如此重要的事情现在才想起。 艾米于心底轻轻叹息一声,等待着对方对方给出答复。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好好的休息一天——可以说从前往上层区到现在,他连一刻钟都没有休息过——先是被黑暗众卿围杀死了两次还是三次,然后又在停尸房无知无觉的躺了三天,好不容易活着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又因为那不知所谓的责任感陪一个小女孩玩了一个下午,回到家里又实打实的被人蹂躏了一番……现在身心俱疲不说,还伤痕累累,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状态都很是危险。 但不能因此而疏忽大意,更不能因此而懈怠。 一鼓作气吧。 他强打起精神。 “有计划。”骰子屋的使徒点头,“我们先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抵达矿工镇,然后休息一天,购置必要的装备,然后在第三天一早随矿工队伍一同混入矿区。” “太慢。”金发碧眸的少女抬了抬好看的眉头。 “下层区不比上层区,很大。”荣光者出乎预料的替身旁的少年辩解道,“尽管对边缘地带我不是很清楚,但即便以我们的脚程,从现在这个位置过去,没有七八个小时也不现实。” 上层区最早不叫上层区,下层区最早也不叫下层区,而被称为内城和外城,再外面就是迷雾区,曾经是城郊的迷雾区——赫姆提卡的建立与火种密切相关,内城、外城、城郭与至深之夜三层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呈同心圆排布,如套娃般一层套着一层,越到外圈越大,但具体大上多少,在赫姆提卡的地图一直被议会上层的权贵把持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够说得清楚——至少,艾米不是其中之一。 “人的阶层性无处不在,在赫姆提卡,依照所处区域的不同可以被划分为上层人和下层人,而就算在被鄙夷的下层人之中,依然有着阶层。”狄克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个弧度,饱含嘲讽,“那就是下层人和边缘人——正如上层区的人视下层区的人为下等人一般,下层区的下等人,也格外敌视生活在边缘地带的贱民——即便没有在任何法律法规中明文规定,可他们从不被允许踏入文明世界哪怕一步。” “大小姐——”他看向不置一言的少女,翠绿的眸子中满是恶意,“那是被文明遗弃的死地,所有人都放弃希望在九层地狱中挣扎沉沦,我可以拍着胸脯告诉你,你们在那里就像黑暗中的火光一般显眼,如果没有我,不出三分钟你们就会被黑暗公会发现,然后……我虽然不敢断言你们会失败,但至少——你们面对的将不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战争,真真正正的战争。” “拥有数百年历史的黑暗公会,是下层区一等一的庞然大物,”骰子屋的使徒眯起眼,声音越发的低沉,“一旦它完成战争动员,就算是上层区那些个荣光者家族也要头痛——在漫长的岁月中,那群疯子可是调配出了一群了不得的怪物……还有一大批被封禁的‘违禁品’。” 在违禁品上,他咬了重音。 “哦。”然而教团的持剑者依旧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随后抬起头,半出鞘的十字大剑折射出冷冽的寒光,翡翠色的眸中隐约有一簇火焰在静静燃烧,“主说——” 她的声音平缓而有力,蕴涵着非比寻常的魄力。 “——凡不净的,必施以雷霆与火焰。” 章四十三逐渐崩坏的世界 章四十一 “火焰与雷霆——说得倒是挺好听。”然而金发碧眸的美少年对少女的说法嗤之以鼻,他明明处在相对弱势的一方,却丝毫不掩盖对教团的恶感,“其实不过是假借正义之名对弱者施以屠刀。” “如果你打算是激怒我,”教团的持剑者冷冷的看着他,目光中既没有愤慨,也没有杀机,冰冷的仿佛奥尔贝斯山巅那终年不化的积雪,“你成功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狄克丝毫不以为意的摇摇头,仿佛没看到女剑士那不带丝毫情感的冰冷眸光,“凡不净者,必施以雷霆与火焰——开什么玩笑,你根本不知道边缘地带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里有什么特殊的吗?” 艾米找准机会介入争吵,不管他们的关系再如何恶劣,都将是他此行的同伴,他可不希望刚刚组建起来的团队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而产生不可弥合的裂痕——尤其是他们两人分别代表赫姆提卡城首屈一指的超级势力与下层区当之无愧的地头蛇,夹在中间他很难做人。 “很特殊,可以说上层区的权贵们之所以不待见下层区的人,很大程度必须要归因于他们。”骰子屋的使徒叹了口气,“尤利塞斯,想必你对妖魔化并不陌生,人类在盲目痴愚的混沌面前脆弱的仿佛一戳就破的气泡,不要说直面混沌,单是无名者之雾的侵蚀就能够让人类变得恍若妖魔——而在下层区饱受迷雾侵蚀的边缘地带,妖魔化的家伙可谓是遍地都是。” “……”微不可查的,少女握剑的手有了那么少许的颤抖。 “是因为他们毗邻迷雾区而出现了妖魔化,还是因为产生出现了妖魔化而被迫迁往边缘地带。”艾米挑了挑眉头,他对妖魔化并不陌生,不仅仅是因为以前曾在学院里学习过相关的知识,更在于他曾经拜访过的黑暗旅者伊格纳缇,他同样是一位饱受黑暗侵蚀的妖魔化患者。 “两者都有。”金发碧眸的美少年眨了眨眼,“火种的秩序屏障不如许多人预想的那么牢固,加上生活所迫,贫困者不得不进食迷雾区那片被污染土地出产的粮食,所以妖魔化越来越普遍的出现在下层区——平均每十个人里面就会有一个人身上出现妖魔的特征,但只有特别严重、特别明显的才会被放逐到边缘地带。” “听上去很可怕。”荣光者点头。 “我们所要去的矿工镇,就是隶属边缘地带的一个小镇。”狄克看了眼从之前就一直保持沉默的持剑者,轻笑出声,“他们靠出卖自己的劳力与伊尔丹矿坑的管理者换取必要的生活物资,在边缘地带还能算得上是生活优渥、不过,几乎他们的所有人,身上都有妖魔化的痕迹——怎样,教团的小姐,你打算将他们——包括毫无战斗能力的老人与孩子全部砍杀了吗?” “……”米娅沉默。 这个问题,对一个可能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来说,实在有些过于苛刻。 “所以——不要光说些漂亮话呀,教团的小姐姐。”眼看在言语中占到了上风,骰子屋的美少年又开始得意起来,“比起外面的世界,修女小姐果然还是待在教堂里当花瓶比较合适。” “必要的话,”教团的持剑者淡漠的扫了他一眼,“先从你开始。” “单纯依靠暴力的话可不能解决问题哟,这个世界从根子上坏掉喽。”对少女的威胁恍若未闻,少年以玩世不恭的口吻说出惊世骇俗的话语,“尽管很多人不愿意承认,但离开了妖魔化的人类,离开了这些好用的劳动力,赫姆提卡维系了千年的秩序,不过是空中楼阁。” 顿了顿后,他又说道:“在迷雾区沦陷后,人类的矿藏几乎全部陷入无法开采的境地,下层区的农田更无法养活如此多的人口——于是,当权者们就将视线转向了那些家园沦丧,身体遭受黑暗侵蚀的可怜人,利用人类对异类本能的敌视,将他们驱使至迷雾区中从事最苦最累同时也是最危险的劳作,通过压榨他们,压榨这群不受法律保护,不享受基本人权的苦力,来维持城市的繁荣与稳定。” “人渣。”女剑士齿缝间吐出一个词。 “你又错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女小姐姐。”狄克再一次的笑了起来,“从统治者的角度,赫姆提卡的荣光者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只不过是履行了自己的责任——让绝大多数的人能够安居乐业——为此,牺牲少部分,牺牲少部分在你们教团看来属于需要净化的不净者,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所以,”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嘲讽,“错的不是他们,而是世界。” 是的,这个世界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尽管离经叛道,但骰子屋的狄克的话语确实说到了荣光者的心坎上——对从血统上来说,天然是统治阶层中一员的艾米来说,他对赫姆提卡面临的严峻形势了解一点不比其他人少,或许还会更多——自打永夜长城沦陷以来,无论城市中的人类如何努力,如何挣扎,世界都一点一点的沾染上了绝望的色彩。 人类赖以生存的火种,强度每况日下,秩序的疆域也在混沌的侵蚀之下不断缩水,这一千年以来不是没有强力人物登台,也不是没有勇敢者出世,但在茫茫然不见终止的至深之夜中,都没有泛起哪怕一丁点的水花,人类只能如同被暴风雨抛在岸上的鱼一般,一点点的丧失生机与活力,一点点的走向死亡。 宛若命运。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那么这个神一定对人类充满了恶意。 荣光者不禁这样想到,恍惚之间似乎回想到了什么,但仔细寻思,却又什么都没有——这种仿佛打捞水中之月的空幻虚无感他早已习惯,在摇了摇头清空杂思后,他将注意力重新投诸于他的两名临时伙伴上。 看上去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 当然,只是相对而已,即便是现在,艾米也毫不怀疑,如果没有任务束缚,眼前的持剑者一定会一剑砍了这位骰子屋的使徒——但既然言语上站不住脚,且有暂时有共同的目的,三人的合作自然还可以继续下去,只是亲密无间就别想了,能够各自为战,不相互扯后腿就谢天谢地。 “我说,”荣光者不打算放任这个小团体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痕,他打算为两人的争端划上一个暂时的句号,“口舌之争到此为止吧,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口水上可不是明智之选。” “如果这位小姐姐能保证不冲动行事,在执行任务期间不随意对人出手的话。”金发碧眸的美少年摊了摊手,眼神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我没意见。” “这可不像骰子屋的风格,”艾米挑了挑眉头,他可不认为这家伙会单纯出于同情或是怜悯,为那群妖魔化的镇民说话,“怎么突然改性子了?” “我们一向乐于助人。”骰子屋的少年腼腆一笑,但他笑起来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小狐狸,“伊尔丹矿区的开采,我们有股份——如果任由这位小姐鲁莽行事,我们的资金流会出现不小的麻烦。” “你们的手伸的还真长。”对此,年轻的荣光者只是稍稍感叹一番,随后便将视线挪至了教团的持剑者身上,“米娅,刚刚狄克说的你应该听到了,希望在这次行动中,我们所有人都能相互体谅。” “没问题。”少女低垂着眼睑。 “既然如此的话,我也没有意见。”金发碧眸的美少年浅浅的笑了笑,重新迈开脚下的步伐,但才刚刚走了几步,又再一次的停下,回过头来,注视着落在他身后依旧没有迈开步子的少年,“怎么了,尤利塞斯?” “你们难道没有感觉到吗?”艾米皱起眉头,漆黑的眸光停驻在斜后方那有若实质的灰白之雾上,“刚刚有人在觊觎着我们,就在那片迷雾之中。” 即便只是稍纵即逝,但那阴冷的杀机,却绝无半分虚假——那是他以多次死亡为代价,从挥舞镰刀的吝惜之神处唤醒的本能。 “你也太敏感了吧,”狄克耸耸肩,“入夜以后的雾色浓郁到几乎化不开,就算是身处十几步外,相逢不相识也再正常不过——或许是意外也说不定,至少,我没感觉到附近有其他人存在。” 持剑的少女同样摇头。 “希望,是我想多了。”虽然这么说着,但荣光者可不会简单的认为这是错觉,只是隐藏在迷雾中的那个神秘来客,似乎意识到了先前所犯下的错误,凛冽刺骨的杀意突兀的消弭于雾色之中,即便他有心查探,短时间也难以取得成效,“好了,不管那么多了,如果真的是我们的敌人的话,我们迟早会再遇上。” 说完,艾米迈开步子。 尽管没有明言,可对隐匿在雾色中的敌人,他并不是真如他表现的那般一无所知。在下层区他树敌不多,除了为巨人保罗而来的阴影之王面具和曾经在他身上失过手的雾夜杀人鬼,他不认为还有其它人能同时瞒过他们三人的感知。 所以—— 会是你么? 他脑海中掠过那张似笑非笑的诡异假面,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剑。 ——期待,与你的再会。 章四十四蕾西 白白的、稠稠的、像糖果一样好吃。 夜晚,是蕾西最喜欢的东西,因为只有在这个时间,她才能避开那些面目狰狞的大人们,自由自在的玩耍,自由自在的觅食。 换做白天,那些可怕的家伙会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面露凶光,然后发出如猛兽一般震怖的嘶喊,一般挥舞着手上那锈迹斑斑的可怕武器,一边从地上抓起有着如同魔鬼犄角一般尖锐凸起的石器朝她扔去,一边打着她,一边发出兴奋的怪叫声,欣赏着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欣赏着她满身是血的狼狈模样。 好可怕——外面的世界好可怕。 她好想回到爸爸那温暖的怀抱,好想听妈妈讲那温馨的童谣。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在那个平静而又安宁的夜晚,爸爸忽然变得好可怕好可怕,然后妈妈藏起了蕾西,然后爸爸杀死了妈妈,然后爸爸被从门外闯入的怪物杀死了,只剩下蕾西,只剩下蕾西一个人躲在橱柜里,没有被发现…… 于是,蕾西只剩下一个人了。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孤零零的一个人。 蕾西开始漂泊。 她抵达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接纳她,并且那些大人们对待她的方式也越来越粗暴,从一开始的视而不见,到又打又骂,再到现在一看到她便向她丢石头,变得和妈妈故事里的那些残暴的妖魔一样。 而且……面目同样可憎。 青白不见血色的面庞,暴起的青筋,那不似人类的交错犬牙—— 为什么,为什么之前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蕾西不由感到疑惑。 但七岁的女孩很快便将疑惑抛到了脑后,她在夜色中自由的奔跑,如同小狗一般寻找着可以吃的东西,没有大人的世界对她是如此的美好,苍白的雾气甜甜的、糯糯的、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妈妈给她吃过的糖果一般充满了甜蜜的回忆,令她总是于满足之中缅怀着、憧憬着幸福。 她是个简单的孩子。 只要每天都能和今天一样吃得饱饱的,就很满足了。 简单的孩子好养活。 爸爸老是这样拍着她的头称赞她——听爸爸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咱们家也有很大很大的耕田,每天只要犁好自己那份田地,到秋天就能收获好多好多的粮食,不止每天都能吃个半饱,而且每年丰收祭的时候都能吃上一次真正的肉食,不是那种从猎人那里买来的又臭又硬的肉干,而是香喷喷、油腻腻,只是闻着、只是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开的猪肉——那是现在只有上等人才有机会吃上一口的绝顶美味。 然而,那个时代已经过去。 每当她问爸爸,为什么家里的耕地都没了,为什么那美味的小肉干是又臭又硬,那种香喷喷、油腻腻的猪肉又是什么肉? 爸爸总是叹息一声,然后摸着她的头,不说话。 蕾西常常会一个人在屋顶仰望那白茫茫的夜空,想着——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世界会变成这样呢? 她也问过妈妈这个问题。 但妈妈在这个时候也只是沉默,然后拍着她的小脸颊说:等蕾蕾长大之后,妈妈就会告诉你答案。 可惜……蕾西永远没机会知道这个答案了。 爸爸——杀死了妈妈。 直至今日,她也依然记得,那天爸爸从矿上回来时的样子,沉默寡言,眼睛布满了血丝,散发着猩红的光芒,对妈妈又野蛮又粗鲁,张开嘴就是一股腐烂的腥臭,说起话来如同被人割了喉咙一般喑哑,听上去仿佛是某种软体动物在模仿着人发声,可怕极了——妈妈有些害怕,在聊了几句后就把她藏进了储物柜里,然后房间里就传出了如同野兽一般压抑的嘶吼。 妈妈有些担心,吩咐蕾蕾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后,跑进了房间里——不知道为什么,紧接着传出了争执的声音,以及怪物的嘶鸣。 蕾蕾有些害怕,稍微将衣橱打开了一条缝。 妈妈此刻已倒在了血泊中,整个人如同坏掉的布娃娃一般被撕成了两截,随意的丢弃在地上,殷红的血液流的满地都是,眼睛黯淡,失去了神采。 然后—— 怪物出现了。 那是一个有两米高的可怕怪物,怪物顶着一张爸爸的脸,浑身上下都被厚实的白毛所覆盖,一双猩红的眸子中满是暴虐,它一边用鲜血淋漓的大嘴啃食着一只大腿,一边以凶狠的目光四处张望。 蕾西害怕极了,她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但是怪物从缝隙中发现了她,咧了咧还淌着血液的大嘴,一步一步的向她逼近。 ——脑海中一片空白。 在绝对的恐惧中,蕾西放弃了思考。 直到—— 大门砰然炸裂。 一个怪物,一个黑色的怪物出现了。 那个怪物如同妈妈讲给她听的睡前故事中的妖魔一般可怖,甚至比故事中那些令人总要做噩梦的坏家伙还要扭曲——它有着与人类似的形体,但绝对不是人,比长着爸爸脸的怪物要矮一个头,也要瘦弱上不少,可那几乎垂至地面的畸形手臂,以及长在胸口上密密麻麻的、如同被缝过一般的眼睛与眼缝,弥漫着对人类最为深沉的恶意。 而且,它没有头。 或者说它的胸口就是它的头——在密密麻麻的一圈眼睛中间,有一道竖着的缝,但那不是眼缝,而是它的嘴。 一张张开几与肩同宽的血盆大嘴。 黑色的怪物张开嘴,发出几乎将房子掀倒的咆哮,随后手足一同用力,如同一只跳蚤般猛地蹿起,然后—— 伴随着漫天洒落的血雨,杀死妈妈的白色怪物死了。 它的脑袋被那张可怖的大嘴整个吞下,无头的尸体轰然坠地。 黑色的怪物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蕾西害怕的闭上了眼,连呼气都小心翼翼的,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一时之间,小屋中只有怪物那毫不遮掩的吞咽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怪物的进食才告一段落。 世界重新恢复了平静。 或者说死寂。 对于蕾西来说,她的世界……已经死了。 妈妈死了,爸爸死了,蕾西只剩下一个人了——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孤零零的一个人。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惆怅……因为,蕾蕾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只要能像现在这样避开面目狰狞的大人们,自由自在的玩耍,自由自在的觅食,她就非常的满足了,能开开心心的活下去。 生活对于她而言,就是这样简单朴素的快乐。 当然—— 偶尔也有意外出现。 蕾西躲在草丛中注视着下方的三名外来者,多少有一些忐忑——外来者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外来者,她还是第一次见——而且,与那些面目凶恶的大人与长相可怖的猎人们相比,他们格外的美丽。 不止是外貌上的,更多的是灵魂上的。 想要靠近他们一些,再靠近他们一些——许久以来,蕾西第一次产生了冲动,第一次有了活着的感觉。 于是,她开始了奔跑。 或许是野外求生强健了她的体魄,她的身体比起小的时候要有力很多,她的奔跑速度很快,即使是那些长得越来越接近怪物的大人们,也往往追不上她逃跑的步伐,只能被远远的甩在身后。 近了,更近了。 ——透过迷雾,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外乡人。 那是多么美丽的人类啊! 浑身都萦绕着光,温暖的光,明亮的光,冷彻的光——哪怕只是远远的看着,都有一种心灵得到净化的感觉。 就像冬天在向阳面晒太阳一样,蕾西有些懒洋洋的。 或许…… 他们可以交流? 突兀一道灵光闪光,蕾西转了转眼珠子,然后悄悄的跟在外乡人的身后。 该怎么和他们打招呼呢,是从草丛里跳出来,冲他们摇摇尾巴,还是在前面拦住他们的去路,向他们问好? 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的蕾西有点小小的苦恼。 但很快,那些苦恼就不算是苦恼了。 因为—— 比她决心更快一步的,是外乡人的行动。 似乎察觉了她的尾随,浑身上下都裹挟着淡淡的光的三名外乡人忽然停下了脚下的步伐,其中一人还向她所在的方向走来。 太好了。 她多少有些雀跃的想到。 除了那些可怕的大人们外,她终于再一次的见到了其它的人类,可以交流的人类。 ——或许,今天是她的幸运日也说不定。 小小的女孩幸福想到。 正如爸爸所说的那样,她是一个简单的、容易满足的孩子。 一个幸福的孩子。 章四十五人类与妖魔的界限 对于妖魔,艾米并不陌生。 尽管市政大厦的那些当权者总是声称,赫姆提卡的荣光之下不存在罪恶,然而……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语也就只能欺骗一下那些终日流连于灯火酒绿之中的无能之辈,对于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笑话。 上层区的每一寸土地,都滋生着罪恶。 下层区的每一枚托尔,都沾染过鲜血。 而在那秩序早已沦丧的迷雾之中,歇斯底里的妖魔更在蠢蠢欲动。 是的,迷雾区存在妖魔。 这不是危言耸听者编织出的谎言,而是彻彻底底的真实——曾经亲赴迷雾区深处,凝视浓郁雾色后深沉黑暗的荣光者可以作证。 自有记忆以来,对秩序疆域之外的广袤世界抱有异乎寻常兴趣的少年,虽然受限于自身的羸弱而不敢踏足至深之夜,但对迷雾区的妖魔谱系,却有了深入的调查——火种的力量日渐衰弱,黑暗的步伐步步紧逼,即便普通的妖魔尚且无力侵入这片在无名者之雾侵蚀下腐坏堕落的土地,可混沌那诡谲难明的力量已深刻的影响了这里的生态。 土地腐坏,到处都留着宛若脓水一般的不明物质。 河流变质,几如泥浆一般浓郁的河水汩汩的流动。 山川崩塌,扭曲异化的诡谲丛林在雾中蠢蠢欲动。 而这……还只是微不足道的表象。 令人震悚的改变还发生在更深一层,发生在人类肉眼所无法观测到的法则层面——生与死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被混淆,早已失去呼吸、失去血肉的不死者从破败的坟冢中爬出,在生者的世界中游曳。 食尸鬼。 自死亡中归来的它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冠以人类之名,只不过是一具具追逐着活人的气息与血肉的行尸走肉罢了,不,它们在很多时候,甚至连行尸走肉都无法称得上——有少数幸运儿还能保持着肉体的活性,拖拽着他们腐败的肉体在迷雾之中踟蹰前行,但更多的,只是一具花白的骨头架子,或是一群游荡的幽影——更有一部分在无名者之雾的侵蚀下完全丧失了人类的形体,在血肉违反常规的增殖下,变成了彻头彻尾、身上看不到哪怕一点曾经身为人子痕迹的狰狞怪物。 真是可怜。 荣光者低垂下眸光,漆黑的瞳仁中隐含悲悯。 眼前的小家伙是一只典型的食尸鬼,它的身体严重脱水,四肢退化严重,已失去了直立行走的可能,而与身体异化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它那严重畸形的头部——从轮廓上或许还看得出曾经生而为人的痕迹,但那深深凹陷下去的颧骨,如同深海鱼类一般肿大突出的眼睛,以及夹杂着腐肉的参差犬牙……哪怕仅仅只是不经意的看上一眼,都能无比深刻的认识到世界对人类那毫不遮掩的恶意。 不在于恶心,亦不在于丑陋,而在于……人性。 是的,人性。 少年在心底叹息——这是第一个,他能从瞳仁中看到尚存的微薄人性的妖魔——从那小小的躯干,从那天真无邪的眸光中不难知道,它曾经是个孩子,是个有一个幸福家庭,能够自由自在玩耍的孩子。 而现在。 却成为了妖魔。 生而为人的痕迹已经很淡很淡,那丑陋不堪的外表和堪称真挚的眼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乃至于一时之间,艾米竟然产生了它正在充满好奇的打量着他的错觉。 “发现什么了吗?”狄克凑了过来,目光在妖魔身上微微停驻,“看来是它跟了我们一路,少许的迷雾可阻碍不了它们的视线。” “看上去没什么威胁,”稍稍皱起眉头,荣光者岔开话题,“不过,现在情况已经恶化到了这种地步吗,连下层区也出现妖魔了。” “妖魔?”教团的持剑者稍晚一步,眸光中流露出问询的意味。 “只是偶然罢了。”骰子屋的使徒在情报方面的确具备得天独厚的优势,嘴角勾勒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下层区目前可还是妖魔绝对的禁区,眼前这只可是难得的一个意外,关于它的传说可至少有上百个年头了。” “愿闻其详。” “相传,它原本是镇上的一名普通女孩,直到某一天的到来。”金发碧眸的美少年在此微微停顿,“它所在的那间小屋里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以及不似人类的嘶吼声——人们自觉的远离了那户人家,很久以后才有人在意外中发现了躲在橱柜中,早已饿死的女孩。” “听上去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艾米摇了摇头。 “然而,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活着的女孩却没有真正的死去,在丧失了人类的形体之后它以另一种姿态活了过来,以妖魔,以食尸鬼的姿态活了过来。”狄克看了它一眼,轻声说道,“但它又不是真正的、彻底的妖魔,正如你们所见——她的灵魂、她的意志并没有完全扭曲变质,在一定程度上,它仍保有人性。” 何等悲哀的生存方式。 持剑者注视着它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眸子,静默无声。 “曾经有猎人对它的存在方式感兴趣,举行过规模浩大的狩猎,但他们最终一无所获。”骰子屋的使徒摊开了手,“它很敏感,也很聪明,但或许是妖魔的不够彻底,又或者仍受到火种的影响,它的生命形态并不稳固,仍需要长时间的睡眠,经常连续几年甚至十几年不会出现关于它的目击报告。” 随后他双手合十:“我们是幸运的——在猎人公会,它的赏金至少也有几百金托尔——而且无论死活……呃……”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少年的脖颈处乍然出现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刃。 “闭嘴。”金发碧眸的少女以毋庸置喙的口吻说道,冰冷的视线掠过他的面颊,最终驻留在蜷缩成一团的小小妖魔之上,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柔和,但眨眼间便再一次的绷紧,“以米娅·风语者之名,我将赋予你长眠。” ——挥剑。 小狗一般妖魔如同受惊的兔子浑身一抖,在危机来临前已从地上蹿起。 但……没来得及走脱。 骰子屋的使徒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它的后腿,把它倒挂着拎起。 而在另一边,本应落下的斩击,却悬停在了半空——暗红色的短剑精准的格挡住了与少女几乎同高的十字大剑。 双方没有角力,只是在无声中维持着对抗。 直到十二个呼吸之后。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吗?”年轻的荣光者深深呼出口气,打破了二者之间的诡异平衡,在目光与持剑者那翠绿的眸光短暂对视之后,他将短剑重新藏入袖口,“在完成任务前,不在镇上惹是生非——既然它不是真正的、完全的妖魔,那么它理应隶属镇民之列。” “悲哀的活?”米莉没有趁势将十字大剑斩落,亦没有收剑回鞘,只是歪了歪头,以不带起伏的声音陈述道,“无法赞同。” “这是约定。”艾米一字一顿说道,然后错开了视线,“在我看来,它是人类——还对未来抱有美好渴求的人类。” “况且……她,想活着。” “我知道了。”一秒……还是两秒?在一个相当微妙的停顿之后,少女将十字大剑收入鞘中,“等清理完黑暗公会后,我会赋予它永恒的安眠——一切罪孽,一切不洁,皆会在火焰的洗礼下得到洗涤。” “谢谢理解。” 荣光者抬了抬眉头,尽管他并不喜欢,但他同时知道,教团的风格一向如此,对邪恶、对异端毫不容情——坦白的说,能从持剑者那里争取到如此之大的让步,让他颇有点的意外,毕竟,从教团出来的榆木脑袋,从来就不以好说话而闻名。 少女没有回话,只是转身。 “倒不是无可救药。”目送着持剑者的渐行渐远,金发碧眸的美少年耸耸肩,将小小的妖魔抱入怀中,“我还以为教团出来的家伙全是一堆死脑筋。” “听起来你对教团的观感很不好?”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艾米实在很难想象骰子屋这种一向以利益为先导的情报集团,会对教团这般拥有隐隐凌驾于世俗之上超然地位的组织报以天然的敌对情绪,“方便的话,其实可以和我说说其中的因由。”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骰子屋的使徒微微错开视线,“只是单纯的看不惯。” “仅此而已?”荣光者挑了挑眉。 “仅此而已。”美少年微微颔首。 “算了,我就当真的听。”艾米摇摇头,他对面前这家伙嘴里吐露呃话语是一个字都不信,但以当下的立场而言,他没资格也没必要继续深究下去,因此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反正你和教团的恩恩怨怨我也没兴趣。” “这一点请放心。”狄克拍了拍胸脯,“至少在黑暗公会被犁清前,我们会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总感觉你似乎有什么言外之意。”荣光者眯起眼,以仿佛事不关己的淡漠口吻开口说道,“难不成我会成为当黑暗公会覆灭后的下一个目标?” “您多想了。”金发碧眸的少年脸上流露出礼仪性的微笑,“杀人鬼于我有杀父之仇,您替我扫除这群可怕的疯子,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对您下手呢。” “也是。” 尽管这么说着,但艾米心中仍有迟疑,众所周知,骰子屋的声名一向狼藉,即便为了利益而枉顾恩情之事也不足为奇——当然,怀疑归怀疑,少年面上却无半分显露,平静的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泉。 “嘛——”骰子屋的使徒挠了挠头,“总之,你可以信任我。” “希望如此。” 荣光者意味深长的说道,然后转身没入浓雾之中。 “真是一个敏锐的家伙。”狄克由衷的发出感叹,视线却没有停驻在少年那渐渐模糊的背影之上,甚至恰恰相反,视线回转,掠过怀中畸形的妖魔,望向不远处浓郁的化不开的烟雾,“差一点又要被发现了,你说是不是——” 他轻抚着妖魔的脊椎,吐露出本不应该吐露的称呼。 “——杀人鬼先生。” 嘴角隐隐勾勒出一个饱含恶意的弧度。 章四十六边缘之地的偶遇 褐红的肌肤,青面的獠牙。 少女凝视着镜中面目狰狞的妖魔,凝视着那双如同在滴着血的赤红瞳仁,不由低低的叹了口气。 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以妖魔的形象行走于世。 但她还是想去看看——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算再怎么污秽,就算再怎么不洁,那也是世界真实的一部分,是她前行路上所必须踏破的荆棘。 如果连这都没有勇气去面对,又谈何行驰于主修持的道上,代行神的光辉? 持剑即持戒,米娅·风语者的信仰不存在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但在昨天夜里,在与尸体遭受亵渎的幼小妖魔对视的一瞬间,她的内心中的确有某种情感萌芽,某种本不应该出现的情感悄悄的探出了头。 那是怜悯。 对妖魔的怜悯?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她那时确实生出了恻隐之心——对必须予以净化的对象,生出了绝对不允许生出的恻隐之心。 为此,她整整一夜都在忏悔。 骰子屋所提供的居所虽然简陋,却正好可以给三个人每人一个单间,拥有一定独立空间的少女在狭小的房间中布置了一个简易的祭坛后,双膝跪地,双手合十,收束杂思放空精神,开始了祷告。 向至高无上的光,向全知全能的主—— 神不会直接给祂的信徒答案,答案就在每日诵读的教义之中。 诵读经典。 既是忏悔,也是指引。 “以仁爱和慈悲为祢的冠冕。” 教团的持剑者虔诚的读出歌颂着主的诗篇,平淡无奇的语句在此刻却有若茫茫黑暗中的灯火一般璀璨,以一道夺目的光明指引着祂那迷途的羔羊。 是的,至高之光从来不是一位冷酷的神明。 祂爱着世人,也怜悯着世人。 妖魔归妖魔——但在它们成为妖魔前,首先以人类的姿态存活于世。 对它们的怜悯,只是对曾经生而为人的他们的怜悯,对因混沌侵蚀而被从永恒的长眠中唤醒的他们的怜悯。 丧失人类的心智。 丧失人类的姿态。 以不生不死的污秽形态存在于世。 这是何等的扭曲,这是何等的不洁,这是何等的……令人憎恶。 所以—— 混沌的爪牙不容于世,它们存在的本身就是对人类的侮辱,对秩序的亵渎。 持剑即持戒,谨以此身荡平罪孽。 这就是持剑者存在的意义。 明悟这之后,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借由主的指引,她也重新找到了方向。 她要去见证——见证混沌侵蚀的恶果,见证人类所经受的苦难,见证一切能见证的人与物,从而化身主之利刃,在不幸的连锁尚未产生之前,将秩序之外那茫茫的黑暗、茫茫的混沌予以歼灭。 但不能以这幅模样出门。 在离开前得到了这样的警告——在矿石镇,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醒目的妖魔化特征,像她这样不存在异化特征的普通人类走在街道上,百分之百会成为所有人视线的焦点,然后在十分钟内矿石镇来了外邦人的消息就会传遍这个不大的镇子,进而引起黑暗公会安插在这里的探子的注意。 为此,必须要做一定的伪装。 于是换上赤色的假瞳,披上褐红的外皮,戴上青面獠牙的面具。 她……成了怪物。 然后来到了一个满是怪物的小镇。 边缘地带地处下层区和迷雾区的交界处,即便象征黑暗的长夜已宣告终结,但光与热依旧与这片饱尝痛苦的土地绝缘,浓郁的雾气阻隔了曜日的直射,灰蒙蒙的天色仿佛给整个世界笼罩上了一层绝望的阴霾。 教团的持剑者行走在荒芜的世界之上。 人与人的距离在这里被前所未有的拉大了,每一个行人都小心谨慎的和其他人保持着距离,全身上下都被厚重的棉衣所遮掩,星星点点的行人如同行走在地上的孤岛,整条道路上听不见任何的谈话声,唯有沉重的足音回响。 没有任何的生机,亦没有任何的活力。 所有的人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还没有死去。 这是座正在死去的小镇。 即便对这里近乎一无所知的少女,也能感受到镇子里弥漫着的死意。 麻木、悲哀与绝望。 这里的镇民不过是一群行尸走肉,哪怕还保有着人类的肉体,高贵的魂灵也早已在黑暗中堕落沉沦,余下的不过是名为人类的余烬罢了。 米娅心情沉重。 比起肉体妖魔化更可怕的,是心灵的异化——这里的人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与光明,在无名者之雾的侵蚀下迷失了自我。 救无可救。 少女攥紧了拳心,源源不断的将苦痛化作力量的薪柴,积蓄着心中的火焰。 但是—— 她的手忽然被人抓住了。 下意识的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全身上下被绷带包裹的家伙。 完完全全的不认识…… 涉世未深的持剑者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保持着沉默,微微偏了偏头。 “我的名字是威利。”看不清五官的绷带男子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很低、很轻却很有力道,“是艾米·尤利塞斯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少女眨了眨眼,没有回话。 “听着,”他的身子更凑近一分,远远地看上去就像在猥亵她一般,“艾米现在很危险,非常的危险——” 短暂的停顿之后,情报商人继续说道:“骰子屋已经盯上他了。” “理解……”对下层区势力划分一无所知的持剑者不由皱起眉头,“不能。” “我就长话短说。”小心的打量周遭一圈后,自称威利的绷带人安心似得长舒一口气,“骰子屋很危险,狄克不值得信任——他们是织网者,被他们盯上的猎物只能被他们缠绕的越来越深,最后沦为蜘蛛餐后的点心。” “哦。”少女淡淡的应了一声。 “尤利塞斯他已经被盯上了,”情报商人重复道,“他现在很危险,骰子屋和黑暗公会早就串通一气,这是一个陷阱。” “陷阱?”教团的持剑者第一次展现出她的冷厉,如翡翠一般晶莹剔透的纯净眸光在这一刻有若剃刀般锋利,简简单单的一眼就仿佛将对方看了个通透,“你确定?” “当然。”威利予以肯定的答复,“我可是最优秀的情报商人。” “嗯。”低低的应一声,少女低垂着眼睑。 ——谁是可以信任的? 她不知道,但可以交给那家伙评估,希望……希望他是可以信赖的。 “把这个消息告诉尤利塞斯。”全身上下用绷带携裹着的情报商人说道,语气忽然变得短促起来,“然后,把我踢开,用全力。” “确定?”持剑者流露出问询的神色。 威利点点头,但紧接着,看不到五官的面孔却因扭曲而显露了形迹,整个人如同虾米一般弓直了身子,一步,两步,三步……他完全本能的向后倒退了近十步,然后伸出手想要抓些什么,最后所能攥紧的却只有浓郁的雾气,失去平衡的身体就这么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蜷缩成了一团。 这是什么怪物啊…… 意识渐渐模糊的情报商人,脑海中再没有其它任何的念头。 而在另一边,无心继续游历此地的持剑者返回了位于小镇一角的偏僻小屋,出乎预料的是,她再一次的碰上了骰子屋的少年。 “怎样?”他靠在门边,笑盈盈的看着她,“玩的还愉快吗?” “一点也不。”米娅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有任何的隐瞒,“这里,已经死了。” “还真是符合教团风格的回答呢。”骰子屋的使徒挪了挪身子,给女孩腾出回归的道路,“不过,对此我可不敢苟同——在我看来,这座位于边缘地带的小镇不止活着,还活出了生命的伟大。” “哦。”知晓对方和自己不对付的少女只是低低的应了声。 “所谓边缘地带,就是遗弃地带,这里的镇民都是被放逐者,被遗弃者。”狄克自顾自的说道,“明明被所有人放逐、遗弃,他们还能在这片被腐蚀的土地上活出自己的精彩,这难道不是生命的伟大吗?” “浑浑噩噩的活着,”年轻的持剑者在门槛处微微停下脚步,冷淡的话语蕴涵着决绝的意志,“还不如就此死去。” “果然啊——”金发碧眸的美少年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我跟你合不来。” “彼此。”少女同样没有遮掩自身的厌恶。 “看来我们还真是非常的坦诚呢。”目送着女孩与自己交错而过,骰子屋的少年挺直了身子,“唯独这一点,希望我们日后都能保持下来,比如……那个缠在你身边的绷带男是什么人。” “无礼之徒。”离去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歇,教团的持剑者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迷途者之家……一群不知所谓的家伙。”低啐一口,金发碧眸的使徒抬起头,注视着窗外那覆盖了整个街道的浓雾,注视着被迷雾所阻隔的阴霾天际,“不过也没必要太在意跳梁小丑的表演,毕竟从一开始我就立于不败之地。” “因为……”他嘴角含笑,锐利的目光仿佛看透了迷雾,仿佛看到了称不上久远的未来,随后以理所当然的声音说道,“胜利者一直站在我这边啊。” 章四十七所谓伙伴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狰狞的面容。 青面獠牙,恍若妖魔。 下意识反手握住衣袖中的短剑暗血,但终究没有斩出。 “米娅?”视线在来访者背后那几乎比她高半个头的双手大剑上微微停驻,荣光者的眼中满是疑惑,“你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这不重要。”教团的持剑者以平淡的口吻作答。 “这不重要……好吧,这不重要——”尚未完全清醒的少年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随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内。” “碰到个人,”少女吐出一个名字,“威利。” “威利?”艾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稍稍过了一会儿后,才叹了口气,“是不是那个自称情报商人,始终一副旧派绅士打扮的家伙。” “绷带。”持剑者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绷带男。” “那可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年轻的荣光者眯了眯眼,从床上坐起,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他叫我全力给他一拳,”二印级别的持剑者直言不讳,“我照做了。” “全力……那家伙还活着么?”即便不考虑能力加成的因素,米娅的力气也一点不比他小,普通人挨上这么一下,就算有所准备,恐怕也会被打到内出血,“等等!你现在来找我,该不会……闹出人命了吧?” “没。”少女摇摇头,“他没死。” “那就好。”艾米放心的呼出一口气。 “但不是重点。”教团的持剑者顿了顿,“重点是,他说他是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又叫威利,想来想去都只有那个自诩绅士的情报商人了。”荣光者眯着眼睛想了想,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禁轻笑出声,“那个把礼仪和形象看的比什么都重的家伙,怎么看都不会把自己打扮成绷带男。” “他让我告诉你,”少女继续说道,“骰子屋不值得信任。” 骰子屋……不值得信任? 少年的嘴角不由微微勾勒出一个弧度——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哪还需要刻意的提醒?他自始至终就没对这个在下层区声名狼藉的组织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侥幸心理,只是受限于自身单薄的根基,他不得不选择这条与虎谋皮之路。 “还有,”不知是否是错觉,持剑者的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骰子屋与黑暗公会有过接触,这是个陷阱。” “陷阱么……” 轻轻敲着指节,荣光者呢喃出声,尽管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摩骰子屋的行径,但他对狄克可能的反水却没有准备相应的反制手段,这不能简单的归咎于大意之下的失误,毕竟……这次针对黑暗公会的行动可以说完全由骰子屋在推动——如果不是从骰子屋那里获取了禁忌实验的情报,他根本就不可能将教团拉下水,更不可能会将生死抛之身外,为了一两个杀人鬼而刻意针对黑暗公会展开行动。 然而……现在看来,骰子屋的动机似乎并不那么单纯。 少年自然不会简单的听信持剑者转述的话语,说到底自称威利的情报商人也不是值得信任的家伙,别的不说,他接近他的动机相当的不单纯,或许没怀抱有恶意,只是或许这东西……谁又说得清呢?也正因此,他唯一能确定的只有那个始终作绅士打扮的家伙有所求而已。 不过,有所求从某些角度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至少这个情报的可信度会提高上一个档次——当然,也不能排除,这是威利以及威利身后的那个组织为了疏离他和骰子屋的关系而特意设的一个局,让自己因为一份臆造的情报,而对这个下层区最大也是最神秘的情报组织心怀不满,甚至更进一步的通过营造巧合令他与狄克交恶,不得不回到只能依靠情报商人威利的窘境。 这种情况,他决不允许出现。 只是在另一边……骰子屋也不是值得信任的合作伙伴。 进退两难? ——才怪! 说不上难以抉择,他本身就对骰子屋报以最高级别的警惕,只是没有考虑他们会在针对黑暗公会的行动中下手的可能——而威利的这份情报,正将这份可能摆在了台面,摆在了他的面前,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 算是为他敲响了警钟。 沉默良久,他抬起头,注视着站在他面前不置一言的少女:“消息的来源真假难辨——但我还是选择信任狄克。” “因为,”他顿了顿:“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外围的陷阱,”来自教团的持剑者并没有就此被说服,本就与骰子屋的少年不对头的她皱了皱好看的眉头,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这种信任可能导致的问题,“被他利用的话……会很难办。” “你打算现在和他分道扬辘?” 年轻的荣光者并没有迁就少女的打算——诚然,狄克除了在黑暗公会外围的机关陷阱前能派上用场外,完全是一个拖油瓶的角色,为了杜绝可能存在的风险,在这里将他抛下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但这样做的话……或许正中了自称情报商人的威利的诡计,为日后与骰子屋的决裂埋下隐患。 “这可给我出了个难题。”他挠了挠头,神色上却没有太多的苦恼,“那家伙还不到退场的时候,离开地头蛇的引导,光靠我们两个人搜寻目标,在错综复杂的地下矿道之中,几乎不可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教团的持剑者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但是——”她的瞳仁中没有丝毫属于个人的情感,“他很危险。” “是啊,很危险。”艾米并没有一味的反对,只是反手耍了个剑花,“既然你是持剑者,想必对剑也不陌生吧——剑对于脆弱的人类也非常的危险,但不管是荣光者还是持戒者都对它情有独钟,甚至会贴身携带。” “所以,”他意味深长的说道,“危险从来不是拒绝使用的理由,关键还是看使用者具不具备驾驭这份危险的可能性——而我,有十足的把握能够驾驭他,就像驾驭这把双刃剑一样。” 没错,拥有死亡先兆的他,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 只是少女显然不是这么容易就被说服的对象,她的目光中仍保有相当的迟疑。 “请对你的同伴抱有最起码的信任,”荣光者义正言辞的说道,“就算只是临时的同伴,在任务期间我们也是可以相互托付后背的战友。” “了解。”无法否决的话语促使持剑者下定决心。 “但还是……非常感谢。”艾米就此话锋一转,向面前的金发少女深鞠一躬,“不管怎么说,没考虑到骰子屋和黑暗公会联手,的确是我的失策。” 背负着几乎与她登高的银白十字剑的女孩对此只是微微垂落眼睑,随后转身。 “好好休息,米娅。”少年凝视着她的背影,以平静却不失魄力的口吻说道,“不要想太多,一切有我。” “嗯,”女孩离去的脚步微微停顿,“安。” 随后门扉再次合拢。 “既然做出了承诺,就没有理由背弃。”年轻的荣光者叹了口气,走下床榻,抖擞了几分精神,“看来我也要拿出几分真本事了,你说是不是……” “——狄克” 目光骤然转冷,他轻轻的吐出骰子屋使徒的名字。 “阿拉,阿拉,被你发现。”才刚刚合拢没多久的门扉被再一次的打开了,金发碧眸的美少年优哉游哉的踱着步子走了进来,“不过请放心,我可没和那边联系过,至少就覆灭黑暗公会来说,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 “希望如此。”言语上的保证不具备任何说服力,但艾米不打算在这时候和对方摊牌,因此只是挑了挑眉头,“如果少了你的话,我可没信心能通关黑暗公会。” “通关?真是个新奇的说法。”狄克眨了眨眼,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不过尤利塞斯啊,请对你的同伴抱有最起码的信任,就算只是临时的同伴,在任务期间我们也是可以相互托付后背的战友。” “……”意外的无法反驳。 毕竟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果然呐,一直没有逃脱骰子屋的监控,无论是威利与米娅的遭遇,还是米娅与他的谈话,这家伙都一直看在眼里。 荣光者的拳心不由攥紧,仿佛感觉到一张无所不在的罗网朝他罩落,四面八方都是满怀恶意的昆虫复眼,世界之大,竟无一处可供藏身之所。 第一次,他对先前与骰子屋接触的行为生出了后悔。 但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刹那,少许的动摇很快便被强硬的态度所平复,艾米平缓着稍显急促的呼吸,眸光清澈而平静的注视着面前能够代行骰子屋意志的使徒:“那是自然,人与人本就应该相互信赖,相互依靠,你说呢?” “当然,”狄克拍了拍胸脯,“我们可是同伴呢!” “嗯,”荣光者点头,“同伴。” 漆黑与碧绿的眸光交错,在稍显漫长的静默中,二人的嘴角不约而同的勾勒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章四十八进入 章四十六 怀特在矿工镇已经生活了近十年,是镇上硕果仅存的几位老资格。 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在伊尔丹矿区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无论和谁的关系都处理的非常好的老好人怀特,身上根本不存在哪怕一丁点妖魔化的痕迹——至少在来这前是这样没错。 甚至在于矿工镇落地生根之前,他表面上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初临此地表现出的辛酸、艰苦与颓废,只是他刻意表现给其它人看的幌子,脸上成片浮现的赤红鳞片,也不过是高明的化妆术而已。尽管不针对镇上的任何人,可他在这里定居下来,的确别有用心。 为了监视伊尔丹矿坑。 以及……黑暗公会。 作为直隶于第一使徒的情报员,怀特在骰子屋属于中层,知道不少内幕,其中自然包括伊尔丹矿区的秘密——甚至可以说他正是为此而来。 他可以肯定,他不是第一任被派遣到这里的情报员,也很可能不是唯一一位——在初来乍到之际他手头上就有伊尔丹矿区深处的地形地势图,在图上的很多地方还刻意标注了象征危险的醒目红点——可惜并不完整,在三分之一处戛然而止,他花了近八年的时间才完成了剩下的三分之一,将大致的脉络梳理清楚,至于剩下那部分的空白,他也无能为力。 毕竟……他不是持剑者,更不是荣光者。 面对密密麻麻的食人怪物,哪怕他体魄再惊人武技再高超,也唯有撤退一途——就算他在遭遇危险的第一时间选择了后撤,也为先前的冒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为此,他失去了一条胳膊、一只眼睛与……半个鼻子。 但终归是活下来了。 而现在该是它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尽管他曾以为在有生之年他不会有机会见证这一天的到来。 直到狄克大人再一次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确认在这十年中他并没有被遗忘。 他为此所做的工作,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是有意义的。 在这十年间,无论是矿区的警卫,还是矿工镇的同僚,亦或是为了生存在这里讨口饭吃的潜入者他都非常的熟悉,在漫长光阴的浸染之下,在有意识的探查之下,他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在矿工镇上不存在他不熟悉的地方——哪怕是伊尔丹矿区的深处,除开那些怪物扎堆的地方,于他而言基本上与后花园无异。 毫无疑问,作为伊尔丹资格最老的矿工之一,他无疑是一名称职的向导。 轻车熟路的带着一行三人穿过更多起象征作用的关卡,手持着煤油灯,在幽深的矿道之中不急不缓的行进着。 现在还很安全。 怀特表现的很是轻松,伊尔丹矿区的表层没有太大的危险,但与之相对的是这里的矿藏早被先行者开采的一干二净,只有少数的幸运儿才能在命运的眷顾之下捡漏成功,在不必深入危险地带的同时,收获一笔可供持家的生活物资。 但随着不断的深入,他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肃穆。 伊尔丹地下存在着食人的怪物,即便只是下过几次矿的新手,都不会对这个说法有任何的掉以轻心,而经验丰富的矿工更是对怪物们经常出没的几个区域心知肚明,更别说怀特这样的老资格、活化石——有着十年从业或者说生存经验的老矿工,对矿区深处的地形与生态可谓是了如指掌,他甚至可以负责任的宣称,不会有人能比他更熟悉、更了解这一片土地。 除了潜藏在洞窟深处的怪物们……以及黑暗公会。 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食人怪物们的行动其实很有规律,它们大部分都集中在少数几个区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的话,不会四处游荡——那些死在它们口下的家伙大部分是些没什么经验的新手,他们在找矿过程中意外的惊扰了这群可怕的怪物,要么沦为口粮,要么在夺路而逃的过程中把它们从本来固定的位置带了出来,让它们在矿道的各个角落如幽灵一般游荡,狩猎着一切还活着的生灵。 如果是不明所以的人,或许会想当然的认为那是它们的巢穴,但对于骰子屋的情报员来说,那一块块被它们占据的区域,可以被简单的看成一个个指向黑暗公会总部所在位置的箭头,只要沿着那些区域一个个打穿过去,就可以一点点剥去这个以神秘立足的地下组织脸上那薄薄的面纱。 可惜……他实力不济。 唯一接近成功的那次,还为此失去一条胳膊、一只眼睛,以及半个鼻子。 然而,这次是不同的。 ——这一次,有使徒大人在。 怀特对他的直隶上司抱有近乎盲目的信心,他可不认为那些除了数量以外一无是处的怪物能对狄克造成什么威胁。 更何况……跟在大人身后的两人,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尽管没有和他们打过什么交道,但以他身为情报员的素质还是不难看出,那个白白嫩嫩的少年具不具备战力或许还在两可之间,可那名背负着几乎与她一般高的银色双手剑的少女,却是一名实打实的强者,哪怕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凛然的威势也几欲扑面而来——如果不是这里的矿工们习惯性的会在身上带着几件称手家伙,如果不是来之前就已经用布条将大剑缠好,如果不是入口处的警卫对进入者的检查不怎么上心,恐怕他们还没进入伊尔丹就会被拦下。 当然,一切没有如果。 他们已经成功的进入了伊尔丹矿坑,已经成功的潜入了矿区的深处。 剩下唯一的阻碍就是…… 那群怪物了! 他突兀的停下脚下的步伐。 ——在煤油灯那昏暗的光线下,在前方深不可测的黑暗中,一双双猩红的眼睛成片成片睁开、亮起,紧随其后的,是掠食者那如山呼如海啸如雷霆一般的的嘶吼。 渴望鲜血,渴望杀戮。 在短暂有如时光停滞的对峙之后,如同一次久违的盛宴,又如同一场迟来的狂欢,在震天嘶吼之后,一道道黑影如同山猿一般从阴暗狭窄的矿道中鱼贯而出, 近三米高的巨大身形在奔跑的过程中始终佝偻着身体,漆黑蓬乱的毛发如同铠甲一般遮蔽全身,长且粗的手臂几乎垂落至地面,看不见脸也不看见脖子,它的脸和身体似乎直接长在了一起,或者说它根本没有头这个概念,围绕着那张足足有大半个身子长的血盆大嘴的眼珠子就这么渗人的密密麻麻长在了身体的“面部”,单就卖相而言,绝对是怪物中的怪物。 但怀特脸上不存在哪怕丝毫的动容,拿着煤油灯的手也没有任何的晃动,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怪物们的临近,等待着那注将降临的命运的到来。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使徒大人并未展现他那无所不能的言灵。 出手的是背负双手大剑的少女。 没有任何言语,亦没有任何征兆,金发碧眸的秀丽女孩拔剑,银白的大剑闪耀着银白的光芒,鲜血的色彩染红了整个世界,她仿佛一个踏足上层舞会的高雅少女一般于生与死的间隙翩翩起舞,翡翠色的眸光中不存在任何的犹疑,也不存在任何的彷徨,清澈的仿佛是一湖清泉,映照着万物的兴盛与消亡。 明明少女的身姿是如此的美丽,可是他却感受到了久违的心悸。 那是人类对自身无法理解事物自然而然的恐惧,那是人类对某种与人类相近却又拥有非人本质的怪物的本能恐惧。 托起煤油灯的手不住的颤抖,明灭不定的火焰更是将鲜血交织的矿道映衬的恍若地狱——而在那森罗地狱之中,却有天使在翩然起舞,在行云流水的杀戮之中,她是那么的圣洁,那么的美丽。 十个……二十个……还是三十个? 已经沉浸于这幅画卷中的老矿工麻木的注视着一个个食人怪物的倒下,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地下怪物就这么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被成片成片的斩杀,曾经饱食千百人血肉的可怕掠食者就这么倒在血泊之中,生命的色泽一点点从它们猩红的复眼中流逝,然后彻底的失去了光泽。 直到这场战斗——不,是这场屠杀落幕,黑暗的尽头寂静无息,他才不由悚然,向身上未曾沾染任何血渍的杀戮天使投以敬畏的目光。 “予不净者以安息。” 持剑的少女平静的以祷告辞宣告战斗的终结,如湖面一般平静的眸光掠过尸骸遍野的战场,掠过前方幽深而不可知的黑暗,好看的眉头微微颦起,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她再一次的迈开脚步——向更深处。 “还真是场干脆利落的战斗呢。”在身后传来阵阵的鼓掌声,使徒大人那张俊美不似人类的面庞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该说,果然不愧风语者之名吗?” “大人?”怀特还是第一次看到拥有言灵之力的使徒大人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没什么。”骰子屋实际上的掌控者扬了扬手,“只是有感于那家伙的强劲实力而已——走吧,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相当的距离,可不要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 他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看向在这里消磨了十年光阴的情报员,眉头不由微微挑起,随后以毋庸置喙的口吻说道:“接下来的战斗会越来越危险,这种级别的怪物充其量只是开胃小菜,怀特,你的身手在普通人之中虽然还称得上不错,但也仅此而已,不要继续前进了,在这里等着我们得胜归来吧。” “如您所愿。” 沉默了两个呼吸之后,他躬下了身子,目送着两人的远去。 然后移开目光,在幽深空旷的矿道中环视一周之后,他用嘴叼起煤油灯,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纯色水晶,抵在胸前,以冥思的方式与它产生共鸣,读取出事先被储存在其中的信息——在近三分钟的诡异沉寂后,捧在手心中的水晶毫无征兆的化为了最为细小的尘埃,随着吹拂而过的冷风消散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如果这就是您的目的的话,”情报员抬起头,“如您所愿。” 他迈开步子,既没有返回,亦没有继续前行,而是……走在了第三条路上。 他要去接一个人。 或许并不能称作“人”的人。 章四十九身后蠕动的阴影 差距。 尽管在与米娅对战时就有所察觉,但当荣光者真正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他才意识到他与教团的持剑者在战斗技艺上到底存在多大的差距。 毫不夸张的说,如隔天渊。 尽管米娅挥舞着看上去比她还要大上几分的银白十字大剑,但她杀戮的步伐却并未有丝毫的停滞,数以百计的地底怪物前赴后继的从矿道各个角落蜂拥而出,密密麻麻的猩红色眸光几乎将整个地下世界映照的敞亮——然而在战斗中占据主动权的却从来不是它们,而是身材娇小体态婀娜的持剑者。 如同独角戏一般,告死的天使在群魔之间翩翩起舞,银白的剑光如雪如瀑又如从天间劈落的一道闪电,哪怕视线之内尽是令人震悚的猩红之眸,可在这片洒落的皎洁之光下,迎接它们的只有最为纯粹的死亡。 即便只是远远的看着,艾米也能感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少女挥剑的动作是那么的潇洒,少女脚下的步伐是那么的平缓,少女手上的力道是那么的匀称,整体战斗的节奏是那么流畅,行云流水的动作再加上优雅从容的剑技,她超然于整个战场之上,单是举手投足间的顾盼就有一种说不来的气魄,更别说随时随地在她身边肆意绽放的猩红之花—— 这时的米娅无疑是极美的。 但少年却没有心思欣赏,他只是注视着在矿道的前方开辟着道路的持剑者,不自觉的摩挲着反手握住的短剑暗血。 如果……换做是他的话,还能这么轻松惬意吗? 他眯起了眼,心中自然而然的浮现出答案。 黑暗公会培育的地底怪物很强,但那只是相对一般人的强,人类常识之内的强,不要说荣光者或是持剑者,就连下层区的巡逻队都能在一对一的情境下解决掉这看似可怕实则笨拙的怪物——只是……当它们形成了一定的数量,几十只、上百只怪物汇聚到了一块儿,所产生的压力将会截然不同。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BA、BA——不,是前前、后后,目光所及之处全是身形巨大、面目可憎的食人怪物,如潮水一般不存在死角的从四面八方不畏死亡、前赴后继的蜂拥而来,根本不会留下任何的喘息之机,后背也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地方,到处都是危险,随时可能丧命,是真真正正的战场,更是真真正正的修罗场,内心有哪怕分毫的动摇,动作有哪怕分毫的迟滞,等待她的都将是必将到来的死亡。 换做是他的话,办不到。 尽管与生俱来对战斗有着超越凡人想象的直觉,身体的本能对杀戮也丝毫不陌生,但此身毕竟只在学院中修习过最基础的剑艺,不仅缺乏系统的教导,也缺乏相应的经验与技巧,如果只是完全依靠身体本能那电光火石间下意识的反应,那么他只能艰难的应对怪物朝他发起的每一次攻势,在手忙脚乱之际,胜负生死的天平会慢慢的向他所不希望看到的那个方向倾斜。 会死——会被杀。 假使没有死亡先兆的话,等待他的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反观教团的持剑者,在数以百计的怪物之间,她不说如鱼得水,至少也是游刃有余,脚下的步伐永远是那么稳健,脸上的表情永远是那么的从容,手上的银白大剑永远是那么的干净利索,杀戮的效率到现在不仅没有丝毫的降低,反而隐隐还在攀升,与之相对的是……怪物的数量开始一点一点的降低。 直至—— 最后一滴血液自霜白的剑锋上滴落。 世界恢复了清静。 “接下来怎么走。”高强度的战斗没有在少女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胸口也没有哪怕一点起伏,一身灰白的长袍依旧是那么的洁净,根本看不出她在刚刚才结束了一场屠戮,“敌人已肃清。” “直接向前就好。”骰子屋的美少年一脸笑眯眯的说道,对脚下那累累的尸骸视而不见,“这群怪物是黑暗公会调配妖魔的副产品,被遗弃在这里充当守卫,找准了它们就说明找准了方向。” “向导呢?”持剑者挑了挑眉。 “只是伊尔丹矿坑的向导而已。”狄克摊了摊手,“别指望一个普通的矿工能通过被妖魔看守的通道,他对这里面也一无所知,没必要将无关的人拖入我们的战斗中。” “纠正,”米娅猛一挥剑,殷红的鲜血甩了一地,“我的战斗。” “嘛,”金发碧眸的少年腼着脸说,“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尤利塞斯,”持剑者将目光移向从一开始就不置一言的荣光者身上,相比较于骰子屋这个来临不明的家伙,她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个还算知根知底的少年,当然——也只是相对而言,“前面有三条岔路。” “三条岔路……”稍稍慢了一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艾米才反应过来,看向身侧的使徒,“狄克,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很遗憾,并没有。”来自骰子屋的美少年不由摇了摇头,“骰子屋离全知全能还有相当的距离,我们也有力所不及的地方,比如……这里。” 他顿了顿后解释道:“黑暗公会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相比较之下,骰子屋才是小组织,这一趟出来我可是冒了相当的风险,如果失败了的话,那么可能不止是我,就连我们骰子屋都会被从赫姆提卡抹去。” “哦……是这样吗?”年轻的荣光者摸了摸下巴,对于狄克的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信,或许在战力上骰子屋和黑暗公会这样的大组织会存在一定差距,但论地位来说,曾经为皇帝米开朗基罗走上巅峰提供过资助的骰子屋,可一点不比其他组织差,在赫姆提卡的下层区绝对是任何人都不容小觑的庞然大物。 “喂,不要这么敷衍好不好。”金发碧眸的少年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我可没有骗人,我们骰子屋在下层区虽然不是什么小组织,但与黑暗公会这等庞然大物可没法相比,要知道皇帝米开朗基罗、迷途者之家与黑暗公会这三个势力共同被称作‘三柱基石’,它们是下层区秩序的构筑者与统治者。” “这个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到。”艾米眯起眼,尽管对狄克所透漏出的情报还是将信将疑,但并不妨碍他借此整合现有的情报,“下层区之所以会乱起来,是因为这三家势力的平衡被打破了吗?” “嘛……我可什么都没说。” 骰子屋的使徒偏开视线,抬头望天。 “如果只能随便选一条。”见对方有结束话题的意思,荣光者没有继续,他对狄克的信任本就相当有限,而一路上发现了对方越来越多的诡异之处后,这本就有限的信任已变得更加的稀薄,“那就选中间这条吧……至少从痕迹上来看,应该是三条里面年限最久的一条。” “没意见。” 持剑者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示,径直没入黑暗之中。 “做标识还有记号的事麻烦你了。” 对矿区矿道的复杂性艾米并非一无所知,但到底不是专业人士,他也只能将这项工作交给他越来越不信任的骰子屋使徒,随后跟上先行一步的少女——他可不打算把所有的怪物都让给教团的持剑者,如果可以的话,他打算借这些怪物之手,好好的磨砺自己的剑技——退一步来说,就算没这个机会,也可以近距离的观摩学习一番。 他渴望变强。 ——变得比任何人都要强。 “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金发碧眸的美少年似是对荣光者的疑心一无所知,以相当爽朗的笑容朝他挥了挥手,“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工作,你们先过去扫清路上的障碍吧,我这边不用担心,好歹我也是骰子屋的使徒,零散的几只怪物还伤不到我。” 直到目送两人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他脸上爽朗的笑容才渐渐敛去。 “至少有七八十只吧。”视线在尸骸累累的地面上扫了一圈,金发碧眸的美少年微微眯起眼,“这种烈度的战斗再来个两三次就会惊动黑暗公会吧,这样一来,也不枉我把他们往这条路上带了。” 没错,他是刻意的。 无论是带路,还是地底怪物是黑暗公会的守卫的消息,都是故意的。 尽管这条路的确是通往黑暗公会的正确道路,尽管地底怪物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充当着黑暗公会的守卫,但实际上荣光者与持剑者所踏上的这条道路,是很久以前就被废弃的通道——废弃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这些怪物早已将这片区域当做了自己的巢穴,即便是黑暗公会自己……也无法通行! 毕竟。 下层区最大的怪物,黑暗公会最大的王牌—— 被冠以黑暗地母之称的恐怖妖魔,就栖居在这里。 如果不借荣光者与持剑者这两个免费打手的手将它清剿,单靠他一个人去对付这种庞然大物,还真有几分棘手。 没办法,谁让他和这种无知性的怪物相性实在太差,而雇主又提出了必须将黑暗公会予以肃清这种任性要求,要不是还期待着他能在下层区大闹一番,他才不会接下这份麻烦的差事。 这般想着,手上的小刀转了个花儿,随后对准岩壁轻哈一口气——一个不大不小的叉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看到这个记号,你应该知道要给雇主指哪条路了吧,”狄克轻轻叹了口气,收好小刀,转身没入最中间的矿道之中,稍稍晚了一会儿,黑暗中才传出一个名字,“怀特。” 章五十被唤醒的本能 变强? 年轻的荣光者愣愣的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握紧——然后松开。 没有实感。 尽管他渴望变强,渴望能在战斗中成长,但他绝对没有想到,他成长的速度会如此的迅猛,会如此的不讲道理——挥剑、挥剑、再挥剑,战斗、战斗、再战斗,当遭遇地底怪物的袭击时,他毫不意外的遭遇了一场苦战,茫茫多的敌人几乎将他淹没,举目望去,密密麻麻的一片赤红。 压倒性的不利。 他不是教团的持剑者,没有精湛的剑艺,亦不存在战阵的经验,在怪物们的围攻下很是狼狈,这才刚刚陷入围攻没几分钟,身上就挂了好几处彩,但在这个时候,他也只有咬牙坚持。 尽管与最初的预计有所出入,在密密麻麻的怪物包围之下,他根本没法看清少女的动作,只能被动的应对那有若潮水般绵延不止的攻势,游走在生与死之间那根暧昧不清的边界线上——但不可否认,这份生死之间的大恐怖所带来的压力,是进步与成长的绝佳资粮,他甚至在战斗中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进步,感受到自己一点点突破原有的桎梏,踏入一个崭新的领域。 可是—— 在之后的战斗中他意识到,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只是他的……错觉。 进步与成长是看得见也摸得着的,但这种近乎无中生有的速度,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能,无论如何也觉得荒谬绝伦。 明明基础功并不扎实,明明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他在短短的几分钟、十几分钟之内,就完成了从毛毛虫到蝴蝶的恐怖蜕变,本来根本拿不出手的零散剑术在这有若天启一般的提升之下,直接登堂入室,剑路之中章法的痕迹虽然还是不显,可至少有那么几分大师手上浑然天成的意味。 这不合理。 非常、非常的不合理。 在剑术领域他是彻彻底底的一个新手,没有扎实的基础,没有系统的训练,就算他的天赋才情再如何的惊人,也不可能径直越过熟练,跨过登堂入室两大阶段,直接跃升自成一格的大师领域。 除非…… 艾米眯起眼,眉宇间浮现出一片阴霾。 那不是成长也不是进步。 他活络着持剑的右手,似乎找回先前的那种感觉。 汗水打湿了眼帘,血色染红了视界,从未体验过的残酷麻木了心灵,然后—— 某种本能被唤醒了。 是的,唤醒。 他还记得那时的感受,身体的本能主宰了行动,往往在思维开始运作之前,手上握着的剑就已经给了他答案——在战斗开始十分钟后,与怪物们厮杀的根本就不是艾米·尤利塞斯,而是他的那份超乎寻常的战斗直觉,而是他的战斗本能——但这种直觉、这种本能不会凭空产生,至少没可能在不经受任何训练的情况下,无中生有的跻身剑术达人、剑术大师的领域。 所以—— 少年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他一直以来信赖的战斗直觉或许根本就与直觉没有关系,而是一直沉睡在他身体深处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的某种浅层表现——他在与怪物的战斗中弄错了一件事情,在生与死的间隙间他所得到的根本不是进步和成长,而是唤醒,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唤醒了一直蛰伏在他心底的战斗本能。 正如之前几次遇袭时那样——在近身白刃战中,即便是享有雾夜之名的杀人鬼,以大师级的弯刀技艺,在他身上都占不到便宜——先前他只是把这个归因于他那异乎常人敏锐的战斗直觉,现在看来,应该是生死危机刺激之下潜藏在他体内战斗本能的某种应激性反应,只是很可惜,单对单的刺激还不够强烈,还不够持久,没办法将他的这份潜力彻底逼迫出来。 而怪物的围攻在危险程度上或许不如与雾夜杀人鬼的近身白刃战,但在持续性上却远远甩了后者几条街,在这种持续的、高强度的压迫下,单以“直觉”这种表象,显然无法处理眼前的问题,于是自然而然的,他需要更强的力量,然后……杀戮的本能在疲倦与麻木中被唤醒,战斗的走向在顷刻间被改写。 一剑、一剑、一剑—— 根本不需要第二剑,明明荣光者手中握着的是一把根本不适合战场厮杀的短剑,然而那凌冽纷飞的剑光在须臾间拉丝成网,然后统一整齐的,成片成片的怪物突兀的陷入某种停滞之中,紧接着……世界被鲜血所染红。 十个、二十个、还是三十个? 数量根本没有意义,怪物成片成片的倒下,生命在这个时候只是一个单薄无力的数学字母,少年对此丝毫没有动容,更没有怜悯——他只是在沉默中挥剑,在沉默中收割着那一个个可怜的灵魂。 那不是他。 毫无疑问。 即便是刚刚在战斗中获得了非同一般成长的少年,也不能如先前一般,在眨眼之间拉出十几道醒目的剑光,近乎不分先后的斩杀身周的所有敌人——那份凛然,那份超然,与曾夺取他性命的黑巫师阿尔弗列德一般充满了梦幻的色彩,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也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不可理解,不可接受。 但确实是绝对的强大。 然而身体中沉睡着超越人智的强悍力量的荣光者,却怎么也无法高兴起来——诚如先民所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爱,也不存在无缘无故的恨,他体内那不劳而获的不可思议必定不会毫无因由,与之相对的是,在那不可知的命运长河中必然会存在着一双推手,在暗中主宰着他的人生。 潜藏的力量越大,背后的黑幕就越多,他挣脱命运枷锁的可能就越低。 所以、所以—— 想要成为天选之人,足以击碎天意苍穹的天选之人。 变强——变得更强。 拳心不禁攥紧,艾米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然后轻轻吁出一口气,将沾满瘀黑鲜血的短剑暗血擦拭干净,重新藏入衣袖之中,望向正向他走来,依旧一身灰白长袍一尘不染的少女:“米娅……” 他蠕动着干涩的嘴唇,一时间竟忘了该说些什么。 “你,”教团的持剑者从上到下的将少年打量一番,好看的眉头深深皱起,漆黑与翠绿坦然相对,毫不避讳的说道,“不对劲。” “……”荣光者沉默。 他该怎么说,又能怎么说,任何一个看到他最后那一手惊艳剑技的人,大概都会感觉到不可思议吧——毕竟,在停滞的瞬息时空中井然有序的一连挥出十三道剑光,无死角无漏洞无破绽的斩杀周围所有的敌人,这种剑术、这等剑艺根本就是超越人类所能理解的究极之剑。 可是,他却轻而易举的达到了无数人可遇而不可求的相对终点。 而他所做的,仅仅只是放任本能复苏。 如果说出真相的话,大抵上会被当做玩笑话吧?不……情节或许不会如此的轻微,在对剑本身抱有相当热枕的人眼中,这很有可能是情节最恶劣的污蔑吧。 于是,少年沉默。 但出乎预料,米莉对他最后关头突然的爆发并未表示出太多的介怀,只是微微摇晃着脑袋,注视着他深黑色的眸光,一字一字的说道:“不要妄图染指不属于你的力量,尤利塞斯。” “玩火者终将自焚。” 艾米低声附和,心中充斥着苦涩与感动。 忠言逆耳——先民曾留下此句箴言,少女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却是实打实的忠言,这份超出预想之外的关心,这份不夹杂利益的关怀,没法不让少年感动,只是在感动的同时,他心底更多涌现的……是苦涩。 已经明显到这一步了吗? 即便是点头之交的持剑者,也一眼能看出他体内蛰伏着不属于他的力量。 这份感觉还真是糟糕。 荣光者眯起眼。 “希望如此。”少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礼仪性的点点头——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迟疑,她干脆利落的转身,金色的发丝随风飘扬,“我不想看到同伴倒在前行的路上——哪怕只是临时的同伴。” 她在临时上咬了重音。 “……”荣光者依旧保持着沉默。 回话?该怎么回话? 简单的一句谢谢,那也未免太过单薄无力——而老老实实的回一句受宠若惊,即使艾米的人际交往的经验并不丰富,也大致能感觉的到这种轻佻的风格,根本就不适合用在与少女的交谈之中,在这个时候,或许只有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 并且没有之一。 因为,行动往往比言语更有力。 为了证明、为了回馈持剑者的信任,他也必须要成为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如此想着,他迈开了脚下的步伐。 无论前方是何等的荆途,以剑之名,他必将肃清一切之敌。 会不会有些太中二了? 当然……没有!面对黑暗中成片成片睁开的猩红之眸,年轻的荣光者洒然一笑,随后理所当然的挥剑——理所当然的杀戮。 因为,此间一切,皆为真实。 鲜血……再一次的染红了世界。 章五十一自黑暗中复苏的是…… 比黑暗更黑暗的,是人心。 在彻底贯彻黑暗森林信条的黑暗公会之中,这句由初代会长写下的箴言毫无疑问是至理名言,所有人都刻意遮掩着自己的面容,小心谨慎的和其他人交流,对任何人都抱着百分之百的不信任,为了自己的权势和地位可以毫不犹豫的将身边的人踩在脚下,然后如踏脚石一般用完即扔,不留任何隐患。 但有一个人却对此、可以对此嗤之以鼻。 那就是黑暗公会的会长,被冠以灰之名的神秘之人。 作为将这句话流传下来的人,他当然有充足的理由对人类那愚蠢而又可笑的心智加以嘲讽——没错,是对人类。 现任黑暗公会的会长,被冠以灰之名的神秘人,并非人类概念中的一员。 而更准确的说,历任黑暗公会的会长,除了最开始的几任以外,没有哪怕任何一位能够被归属于人类这一概念之中,在他们的前身击败蛰伏在黑暗中的一位又一位强敌,直至有我无敌之后,他们都无一例外的成为了非人。 在继承前任丰厚的遗产中,有一项被刻意混杂入其中的遗产,也被继任者继承了。 那就是人格。 ——蛇之智慧。 这件由先古列王时代的炼金术士以高等妖魔的头盖骨为原材料打造的饰品,拥有复写使用者人格并在特定条件下覆盖继任者人格的功效,黑暗公会的初代会长在人生的最后,选择了以这种方式永生,以这种方式将他的邪恶智慧流传下去。 但他没想到,代代人格的复写与覆盖最终催生出了一个何等恐怖的怪物,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一代一代的智慧和邪恶累加在一起,最终诞生的是一个前所未有可怖的妖魔。 它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因为它即是……黑暗公会。 灰虽然是它最重要的载体,但那份身躯对它而言却太过羸弱,它的意志,它的灵魂寄生在无数的人类身上,下层区的妖魔化现象之所以越演越烈,很多人单纯的将原因归咎于无名者之雾的日渐扩张,而不知道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成为了它的载体,它的分身,它的食粮。 它是人类邪恶所催生出的妖魔,所被赋予的正是终结人类的使命。 然而它的意志太过强大,强大到人类那羸弱的身躯根本无法承载它的精神,强大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所阻隔,根本无法降临到这个物质的世界,只能对被它寄生的人类施加微妙的影响,借以干涉命运的走向。 理所当然的,它不甘心。 它想要一个能够完全承载它精神的完美躯体,想要能够自由的支配世间的万物——于是,为了响应它的意志,黑暗公会这个下层区的庞然大物行动了起来。 人造妖魔。 借由高等妖魔的血肉与人类相合的畸形产物在这个背景下孕育而出,并且在短短时间之间得到了第一个完成品。 即是黑暗地母。 那是它心中与自己最相吻合的物质载体,尽管以目前的很多眼光来看,有相当多地方的技术处理还非常的拙劣,但放在当时那个环境下,这已经是人类技术所能达成的极限,它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使用这个躯体。 然而—— 它被拒绝了。 盲目痴愚的混沌拒绝了它,过于强大的躯体对外来的精神本能的产生了抗拒,并任由那个发狂人类的精神主宰了伟大的躯体,受限于人类的渺小本质,那家伙根本无法驾驭这有若实质的混乱化身,只能顺应着本能,如同黑暗一般不断吞噬着矿道中的物质,随后如流水线一般成批次的产下面目狰狞食人的怪物。 它失败了。 拥有无限吞噬本能的怪物不应留在世上,哪怕是它这种无形无质的妖魔对此也深深的忌惮,于是它动用特殊的手段令这头超出它能力掌控之外的妖魔陷入长眠不醒的翡翠梦境之中,将这个可怕的怪物安置在黑暗公会的外围。 而今天、而今天,有人似乎在打它的主意? 充当黑暗公会意志降临的人形端接口的灰,视线在伊尔丹矿坑的全息投影上微微停驻,随后名为一股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尖锐的指甲划破柔弱的肉体,殷红的鲜血顺着指尖淌落,他抬起头,深褐的眸光中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竟然敢对我的东西下手,不可饶恕——” 不是意外,对方绝对是有备而来。 路线明确不说,还有实力突破它所特意布置的防线——数百乃至上千的食人怪物绝对不弱,能将它们歼灭殆尽的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要么是上层区那帮子传承了先民之血的荣光者,要么就是教团那些信仰光明与秩序的持剑者,除此之外……大概也就只有面具了吧…… 思绪中掠过那张并不陌生的青铜面具,灰那张灰白的面孔上罕见的流露出几分忌惮——若要说下层区还有什么人能让他感到顾忌,恐怕也就只有这个被称作下层区阴影之王的面具,和那一位能够自至深之夜中归来的黑暗旅者。 为了能消弭隐患,它甚至在听闻米开朗基罗手下一个小角色死后,特意掀起动乱,刻意派遣手下的杀人鬼对一个从上层区下来的小鬼动手,希望将上层区的视线吸引到面具的身上,从而发现他的真身,从物理层面将他消灭。 只可惜,失败了,连带它手下最强的杀人鬼雾夜也消失了雾色之中。 这让它非常的愤怒,毕竟—— 杀人鬼也是它的东西,是它为自己准备的备用身躯,它们的重要性,甚至更甚于那头一直在翡翠梦境中沉睡的黑暗地母。 如果有必要的话,它打算解开黑暗地母的封印。 毕竟只是一个半成品,尽管从潜力上来说,是个堪比高等妖魔的怪物,但不能为它所用的东西,通通都是半成品,可以随时舍弃的半成品——即便心中万分不舍,可妖魔的心灵从来都铁石心肠。 当不知正体的不速之客突破了第四波怪物的戍守之后,诞生于黑暗公会罪孽中的畸形妖魔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常规的守卫方式无法起到应该起到的作用,那么它所能用以制敌的手段也就只剩下了杀人鬼和黑暗地母,而要它在这两者中做一个抉择的话,它所选择的肯定是更接近于完成品的杀人鬼。 唤醒黑暗地母,就成了这个时候的无奈之举。 希望——待会还能够制服再一次复苏的妖魔之母。 他的人形用终端相当拟人化的叹了口气,随后在大厅中密密麻麻的案件中输入了一系列密语,并按下了手掌:“以黑暗公会之名,宣布进入临战状态,并予以最终防御兵器黑暗地母解禁指令。” 风平浪静,大厅中什么也没有发生,安静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清。 灰对此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诧异,因为眼前这一切本该如此,它只不过是传递命令之“人”,接受命令、执行命令的并不是它,也并不在这里,而是整个的黑暗公会,而是整个的地下世界。 在隐藏在地层深处不可视的钢筋网络之中,来自黑暗公会神明的最高权限被一丝不苟的执行者,环环相扣的蒸汽机发疯似的运转着,喷涂出骇人的火焰与蒸汽,数不清的机械臂以令人生畏的姿态运作着,钢铁的碰撞声与轰鸣声打破了下层世界久违的宁静——然后,至高无上的旨意传达到了幽深矿道的尽头,传达到了那一片荒芜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 “轰隆!” 仿佛惊醒了什么一般,世界陡然颤动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碎石屑从高处砸落,如果这里存在着光的话,看上去一定会遮天蔽日,可是……在这片诡异的空无之中,它们却如同被某物吞噬了一般,连溅起水花的声音都听不到。 指令确定。 麻醉剂停止注入。 ——一根机械臂松开了钳制。 镇定剂停止注入。 ——一根机械臂松开了钳制。 安眠剂停止注入。 ——一根机械臂松开了钳制。 唤醒程序执行。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整个空旷的矿洞之中,尽皆是机械运转的声音,至少有成百上千条机械臂,同时松开了对“某物”的钳制。 然后……世界恢复了沉寂。 如死一般,没有任何生命留存的沉寂,空旷的矿洞之中没有风,没有水,更没有声音,甚至连存在本身都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空洞所吞噬。 那是—— 黑暗地母! 一双双赤色的瞳仁如雨后山谷盛开的花朵一般在矿洞的各个角落睁开,庞大到充盈了整个矿洞的身躯开始了运作,仿佛无穷无尽的黑暗开始了蠕动,又仿佛是一个不可名状之物开始了活动,整个空虚而又充实的地下世界,充斥了令人作呕的,某种不祥之物活动的声音。 ——所有食人怪物的母亲们自黑暗中复苏。 然后,它们被赋予了魂灵! 地底的怪物终于摆脱了怪物之名,只有此刻的它们,才能真正获得妖魔之名! 为了庆祝它们的新生,不具备复杂思维能力的妖魔们,打算以鲜血与杀戮拱卫黑暗的荣光,打算以死亡与绝望的哀鸣向伟大的生命之母展开献祭! 于是它们咆哮着,奔流着,开始了猎杀。 伊尔丹矿坑在这一刻真正成为了名符其实的……死亡洞窟。 无人生还。 章五十二新生的子嗣 刚刚……那是什么? 大地的震动隐约传来声音,少年将目光投诸于黑暗的尽头,但视线所及之处唯有一片空无,幽深的矿道仿佛通向了世界的尽头。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荣光者很难用语言去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那仿佛世间对人类恶意集合的浑浊之恶,如山呼如海啸又如天倾一般笼罩了整个地下世界,伊尔丹矿坑之内,针对人类的恶意昭然若揭,“在深处……似乎有什么了不得怪物从混沌之中复苏了。” “嗯,”少女轻咬唇边,翠绿的瞳仁罕见的泛起波澜,“是高等妖魔的领域,我们已经踏入了它的王国。” “领域?”艾米挑了挑眉头,没有质疑持剑者说法,尽管高等妖魔能以完整姿态出现在秩序疆域非常的不可思议,但以他隐约所感受到的那绝不是普通妖魔所能比拟的强度,恐怕也只有这种可能,这种最差的可能,“真是贴切的形容,不过……就凭我们两个人,挑战一头占据了伊尔丹的高等妖魔恐怕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并非不可能。”金发碧眸的女剑士出神的看着前方的黑暗,然后拔剑,“它的状态并不完好,一时间也无法适应火种的力量,这是我们的机会。” “以我们的战力,战胜它们的可能性不大。”艾米摇摇头,高等妖魔与普通妖魔已经不是同一物种,超拔了生命层级的它们,获得了如荣光者一般的专属能力,其中强大者甚至具备五种以上的不同能力,“对付这种怪物,恐怕要天选者或是你们教团的大持剑者出手才有可能。” “……”持剑者静静的看着他,大约三个呼吸后才摇了摇头,“你错了。” “错了?”艾米皱起眉头。 “嗯,”少女平静的展开陈述,“高等妖魔并非不可战胜——尽管它们拥有复数的能力,却不具备同时使用复数能力的可能性,另外它们不具备真正的知性,缺乏相应的战斗智慧——综上,复数的持剑者存在讨伐它们的可能。” “但只是可能。”少年叹了口气,他不打算让步,随持剑者一同入侵黑暗公会已是他所能提供帮助的极限,如果要为此冒上生命危险对上一头高等妖魔,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在战力上我们处于绝对劣势——我们大可把所取得的情报上报上去,让教团的大持剑者出手,将它肃清。” “不可能。”银色的十字大剑斩落,在荣光者面前击起一地碎石,“与混沌教徒的战争已经拉开了序幕,教团没有力量可以浪费在这种地方,能够解决问题的,只有我——或者我们。” 没有继续规劝,持剑者迈开脚下的步伐。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软弱呢。”注视着少女渐渐远去的背影,艾米不由哂笑出声,随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扬了扬眉,“现在可不是畏首畏尾的时候,既然前方不存在道路,就只有将道路开辟——好歹我体内也流淌着先民的荣光之血!” 说不清到底是因为来自教团的助力已不能指望,还是单纯因为不愿落于人后,甚至是不希望辜负对方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少年在短暂的犹疑之后,同样转身没入矿洞深处那仿佛择人而噬的黑暗之中。 并不狭窄的矿道出乎预料的幽长,漫长的黑暗压抑的几令人窒息。 但出乎预料的,荣光者的心情在这一刻反倒不可思议的平静了下来——仔细想想,其实这还是他第一次并非在一腔热血的情况下直面可能致死的危机,也是第一次违逆理智的决定,而这份勇气背后折射出的到底是进步还是退步,坦白的说,即便是现在他也没能弄清楚。 或许,这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终于从能力的阴影之下走了出来。 死亡—— 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古往今来,上到先贤哲人,下到黎民百姓,都对它有着本能的恐惧,艾米·尤利塞斯何德何能得以免俗,甚至在死亡先兆的影响下,他比任何人都更趋近死亡,更理解死亡……也比谁都更恐惧那无可避免注将到来的死之命运——也正因如此,死亡先兆如同束缚在他身上的蜗牛壳一般,既从危险中保护了他,也阻碍了他的进一步成长,而现在,他终于有能力挣脱背上的蜗牛壳,依靠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力量向着心中的目标步步前行。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好事。 但现在可没有时间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死亡的阴云一直如影随形。 会死——会被杀 自矿道在尽头豁然中开,视野骤然宽广后,本能就一直在叫嚣着离开这里,一股发自骨髓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头皮都在隐隐发麻,以至于他毫不怀疑死亡会在下一刻降临在他的身上。 “不对。”有这种感觉的显然不止有他一个人,同样察觉到了不妥的持剑者微微抬起眉头,随后停下了脚步,“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艾米下意识的环顾一周,虽然身上火纹护符提供的光亮不足以照亮全图,但足够令他看着周遭的环境——出乎他的预料,这里不仅不存在任何野兽、虫豸,就连素有魔鬼草之称,能适应各类恶劣环境的拉铁摩尔都不见踪迹,只有一片素白的土地与砂砾,堪称生命的荒漠。 “不止是不对劲。”荣光者低下身子,用手指摩挲着地上的砂砾,“看起来我们的运气不差,直接找到了正主。” “正主?”少女的声音稍带疑惑,但在下一刻,银白的十字大剑已然出鞘。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留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皎洁若月光的剑光径直将他吞噬,滚烫的血液溅了他一身。 这是—— 直到此时少年才反应过来,身体骤然一旋,短剑暗血翻腾而出,迎面对上……铺天盖地的猩红双眸! “什么时候!?” 无论对他还是教团的持剑者来说,地底的怪物即便数量再多,威胁也相当有限,但能够悄无声息的摸到他的身后,足以说明眼前这批同样有着复数猩红眸子的怪物不能与先前那些一概而论,至少……他从它们的眸子之中,读出了杀戮与吞食之外的情感,读出了彻头彻尾的憎恶。 少女从来就没有在战斗中交谈的习惯,对她而言,消灭妖魔已近乎一种本能,在发现怪物们的踪迹后,她没有任何的停顿,也没有任何的犹疑,甚至连思考都没有进行哪怕一下,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以闪电般的速度拔剑、出剑、然后又如狼入羊群一般冲杀到了怪物群落之中。 艾米的疑问自然得不到解答,但在这时候也不需要得到解答。 哪会有时间走神,哪会有精力思考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怪物们可从来没有一对一的骑士精神,它们呼啸着、怪叫着,挥舞着那一条条粗壮的惊人的可怖手臂,长大着那一张张犬牙交错的腥臭大嘴,从四面八方向他包抄而来! 无处可逃! 但……为何要逃? 只需要战斗——只需要厮杀! 年轻的荣光者如猎豹一般弓起身体,尽管实际上战斗的次数不多,但通过不断解读蛰伏在体内的战斗本能,他此刻已能如老手一般熟练的驾驭身体中的每一分力量,并能完美的利用那堪称作弊的直感,如果不是眼前这群地底怪物与之前那些存在根本性的不同,他毫不怀疑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屠杀。 但正如他先前所预料的那般,它、它们变聪明了。 呆板的动作变得生动,毫无章法的攻势演化为紧罗密布的围捕,越是战斗、越是厮杀就越是能感受到它们的变化,越是能感受到那越来越让人胸闷、越来越让人窒息的氛围——没错,它们在学习……在进化! 即便杀死了个体,但这群怪物反而从个体的死亡中得到了相应的经验,艾米几乎可以确定,某种看不见的思感网络将它们的思维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共享着感官,共享着经验,从而形成了类似蚂蚁或是蜜蜂的集群意识。 真没想到,赫姆提卡的地下会存在着这样的怪物…… 对生者拥有近乎天然的厌恶,又具备知性,简直就像将人类与妖魔的部分特质抽离了出来,然后糅合在一起,形成了某种新的种族一般。 真了不起。 然而……作为人类,可不能让你们诞生! 少年毫无怜悯的想到,依靠战斗不断的压迫着自己,希望借此唤醒沉睡在他体内的战斗本能,但或许是因为心灵深处已经有了依靠,又或许是蛰伏于他体内的力量在先前那一次爆发中消耗殆尽,明明随着怪物们不断的学习和进化,他所面临的压力已远远超过了第一次与它们遭遇的时候,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无法找回那时的感觉,只能一剑一剑的杀出一条道路。 情况不妙。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战局对他们呈现的都是压倒性的不利,一方面是怪物在它们的主场中仿佛无穷无尽,并且随着战斗时间的拉长,它们的配合越加的紧密,营造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而另一方面,尽管荣光者和持剑者都拥有异常优越的身体素质,但在眼下这种强度的战斗中,依然会存在体能上的极限,随着时间的流逝,战斗的损耗,他们终究会有力竭的那一刻。 ——到了那时,就算他有死亡先兆,恐怕也难逃一死。 必须、必须要想出办法来! 艾米心中生出焦虑,他不会去想教团的持剑者会不会有什么能够一瞬间逆转局势的胜负手,比起依靠他人荣光者更愿意相信自己。 但还没等他理清头绪,刹那之间……天地翻覆。 世界—— 被浸染成了一片绝望的黑色。 “那到底是……”少年的眼中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神采,以近乎梦呓的声音低声呢喃,“什么怪物啊——” 章五十三将希望寄托于汝之剑上 开什么玩笑!那样的怪物怎么会是人类可以战胜的! 艾米·尤利塞斯艰难的在地面——不,是眼前的妖魔的身上站定,完全忽略了身边跌倒一片的地底怪物,下意识的抬起头,望向几乎占据全部视野的巨大阴影,望向那几乎将世界浸染成一片黑暗的无名邪物。 简直就像是出现在新手本的隐藏boss一般,完全是不应该出现在火种辐射范围内的恐怖怪物,换做那些能够驭使闪电、火焰、冰霜的塑能类能力者,或许还有办法对付这个大号的靶子,但他和这种没有明显弱点又形体巨大的家伙相性可谓糟糕至极,不要说只有他和持剑者两个人,就算有一百人、两百人,以普通的刀剑劈砍,都无法对它形成有效的杀伤。 还是撤退吧——趁现在还能撤退。 荣光者并不打算做无谓的牺牲,高等妖魔虽然凶悍,但总不会比黑暗众卿更强。凭借能力的特殊性他有机会从黑巫师阿尔弗列德这般人物手上走脱,换做无知性、且在顶峰战力中隐隐处于垫底位置的高等妖魔,就算在厮杀一番发现不能力敌之后,他也有相当的把握能够脱身,陪一直信赖他的少女一起疯一把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眼前这个敌人,与他的相性可谓糟糕至极,就算他做拼尽全力殊死一搏,对这个怪物来说,或许也不过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双方完完全全不是一个量级的——怪不得他的本能会对他发出预警,原来打从一开始,他们脚下的大地就不是真实的大地,而是妖魔的身躯,他所摸到的那些砂砾,或许是长久沉眠沾染上的灰尘,又或许是它生理活动自然产生的皮屑,而那些肆虐伊尔丹矿坑的食人怪物,则是生活在它身上的寄生虫,或是免疫系统。 打了这么久,他们竟然连敌人的本体在哪都没发现,真是失策。 少年环视一周,在好不容易开阔起来的视野之中找到了同样停下杀戮的持剑者,在大致确定了距离之后他心中动了和少女汇合的想法——趁现在地底的怪物们还没有重整旗鼓,他立刻行动起来,在有如波浪般翻滚的身体踏浪而行,然后在二人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一个“浪头”的时候,他开口: “米娅——” “尤利塞斯。”几乎在同时,教团的持剑者说出了他的名字。 在这异口同声之中,年轻的荣光者稍稍有些尴尬,因此接下来想说的话完全被少女堵死在了腹中:“请你保护我——拜托你了。” “保护你?”艾米挑了挑眉头,“你打算要做什么?” “予不净者以净化。”持剑者的声音平缓而有力,仿佛她面对的不是那有若山岳般雄壮的高等妖魔,而是与一只轻松可以碾死的臭虫。 “你——”少年顿了顿,好不容易将“找死”两个字吞入肚中,问道,“有办法将它杀死吗?” “增压。”米莉点点头,说出了圣痕赋予她的第二个能力,“我的增压没有极限,理论上。” 别的不说,单就是最后三个字都很难让人放心啊…… 虽然这么想着,但艾米·尤利塞斯没有回绝——他到底是秉持着先民荣光之血的荣光之裔,是生来高贵并且理所当然享受着种种特权的荣光者,面对能够动摇赫姆提卡秩序的危机,他没有退却的理由——嗯,送死免谈。 “好。”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做出了回答,然后转身,在少女背后站定,面向那浩浩荡荡杀来的怪物们,漆黑的瞳仁之中隐隐浮现出一个仿佛随时可能破碎的模糊虚影——那并非视网膜映照的投影,而是隐藏在他身体内部,为他一直所忽视的某件东西,某种力量——在这一刻,在他完全忘却了一切,抛开了一切,任由斗志熊熊燃烧的这一刻,自然而然的显现出冰山一角。 可惜,身为当事人的少年对此一无所知。 在他的眼中,唯有怪物浩荡的军势。 没错,军势。 在地底生活着的食人怪物,拥有超越人类想象的集群学习能力,个体在不经意间所取得的经验,将会同时反馈给整个群体,它们适应环境的速度远远比少年预想的要快,就在他们说话的这段时间,它们开始汇聚,没有零散的一拥而上,而是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如同军队一般朝他所处的方向奔涌而来。 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当集体的力量汇聚在一起,荣光者丝毫没有把握拭其锋芒。 那可不是游兵散勇,而是真正的战阵,而是真正的军队!就算他能凭借着自己那超凡的体魄以及近乎作弊一般的直感能在里面杀一个三进三出,也没办法抵挡住它们前进的步伐,更没办法在千军万马之中保护住正在筹备着绝杀的持剑者——所以,必须缠住它们——不惜一切的缠住它们! 少年眯起眼,心中的决心前所未有的坚定。 然后—— 他划开了自己的手,任由殷红的鲜血流淌而出。 “我在这里!”他高举着流血的左臂,向远在另一座“山丘”上的怪物们宣告,然后踏步,然后向前,单薄的身躯中仿佛蕴涵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漆黑的瞳仁中仿佛燃起一团火焰,“你们的敌人,就在这里!” 尊崇的先民之血,其存在本身就是秩序的象征,而秩序,对由黑暗混沌衍生出的一切妖魔鬼怪都具备无比强烈的诱惑,这种诱惑就连高等妖魔都无法抵抗,会飞蛾扑火一般涌入迷雾区,在秩序的光芒之下失去所有力量,被人类狩猎,被人类宰杀,甚至沦为人类的食物,人类的口粮——更别说眼下这个高等妖魔衍生的族群,对它们而言,这是足以令它们全员疯狂的诱饵,只要稍稍展示一番,等待荣光者的将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尽管这时候怎么想也不能算一件好事,但他对自己体内流淌的荣光之血的浓度,有相当的信心。 理所当然的,怪物那猩红的复眼中弥漫的尽是疯狂。 甚至—— 脚下那无可名状的巨大妖魔也不安的躁动起来,一双双赤红的瞳仁如同一盏盏探照灯一般打开,在深沉的黑暗之中无意识的巡视着……可惜的是,艾米·尤利塞斯对它来说实在太过渺小,即便它无比的渴望那浓郁的秩序之血,无比的渴望得到血液之中那最为纯粹的秩序之力,它也找不到它身上那微小之物,只能徒劳的活动着自己的身体,让少年、少女与怪物们脚下的“土地”如同怒海狂涛般呼啸起来。 骤然的变化让荣光者那刚刚迈出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他顿了顿稳住摇晃的身形,视线在再一次溃不成军的怪物们身上微微停驻之后,将目光移至了教团的持剑者身上——他很清楚,胜败不在于他,至少最终的胜败他只能起到牵制与影响的作用,决定此战的胜负手只有一个,只在……米娅的身上。 妖魔的躁动,不会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他想到,然后回身望去——幸运的是,他的关心是多余的——增压是凝聚气压召唤撕裂一切的狂风的能力,凭借着对气压的驾驭,持剑者一边高擎着银白的双手大剑,一边脱离大地引力的束缚,如同教团经典之中的圣洁天使一般悬浮在半空中,巨大的风压将整把长剑包裹起来,远远的望去,她仿佛握住的不是剑,而是风。 ——增压、增压、增压! 气流在剑尖处隐隐形成一个漩涡,狂暴气流撕裂大气的声响即便是他这里也能听清楚,此刻少女所驾驭的暴力已经远远凌驾于初见时她所斩出的那一剑,那份堪称暴虐的毁灭之力足以令任何人心惊。 但是、还不够! 单单足够令人心惊动魄,根本无法撼动那堪比山岳的妖魔,想要击败乃至击杀这头高等妖魔,这种程度的力量远远不够! 持剑者紧咬牙关,手上的圣痕迸发出前所未有璀璨的光芒。 ——增压、增压、增压! 黑暗的天空骤然出现了一个空洞,狂乱的气流掀起少女那犹如朝阳般秀丽的淡金色长发,灰白的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然后伴随着一阵的撕拉声,这件下层区粗制滥造的长袍再也承受不住狂风的侵蚀,碎成了漫天飞舞的蝴蝶,显露出里面那套白底金纹、设计简洁的战斗修女服。 而这一切,她依然一无所知。 她只是咬牙,只是催动手上的圣痕。 持剑者是存在极限的,与生而有之的荣光者相比,他们并不具备才能,他们之所以能与荣光者战斗,能与各类妖魔厮杀,完全要归功于体内植入的圣痕——依靠它,他们的身体素质才能超越人类,也正是依靠它,他们才能驾驭狂风、驾驭雷霆、驾驭冰霜、驾驭火焰——但圣痕终究不是身体本来就有的东西,即便每一位持剑者都与植入的圣痕有不低的适配度,可排斥反应终究是存在的,不能如荣光者一般完全自如的操作自己的能力不说,在能力的使用上也会存在时间上的阀值,一旦超过阀值作战,很有可能会引起排斥反应,不战而败,甚至……身体由内向外彻底崩溃,就此长眠也不是不可能。 但少女没有选择。 想要杀死它,想要杀死这只高等妖魔,必须要有这样的觉悟! 这是弱小者的觉悟,也是弱小者的力量! 更是——必杀的决心! 宛若神话传说中驭使狂风君临大地的骑士,少女抬起那白皙有若天鹅的细颈,翡翠绿色的眸中写满了决绝,尽管没有声音,亦没有多余的动作,但毫无疑问,她正以她行动本身于此宣告: 狂风,听我号令! 章五十四就算鲜血洒满怀抱 死期将至。 在三十五秒后,他的动作会因疲劳而开始放缓,之后又十七秒,精神与肉体双双濒临极限的他将会被背后的怪物咬去一条胳膊,然后不用十五秒——更确切的说是十三点七五秒,他将彻底失去抵抗能力,沦为怪物们的食粮。 这是未来。 至少是曾经发生过的未来。 ——死亡先兆。 这个神秘的能力似乎满足了特定的条件,以这次危机为契机产生了奇异的变化,他摆脱了过去那种必须经由“死”才能预见未来的窘境,即便是在战斗之中,也能清晰的感受到横亘在命运十字路口的死之终结。 可惜……也只有死而已。 自己的死,以及敌人的死……或许还有…… 他没有任由自己朝那个方向继续想下去,在战斗中走神可是大忌,尤其是在身体与精神都濒临极限的现在,他根本无法承受起一次走神的后果——那很可能是死,并且不排除真正的、永远的陷入那无法苏醒的噩梦的可能。 死亡先兆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先兆,到底还能不能把他从死神的镰刀下夺还,要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尽管从情理上来说挖掘能力的更深层次运用不会令能力的固有特性消失,但……情理上终归是情理上,荣光者的能力千奇百怪,很难有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共性,要是他就是那万一呢?人一旦死了就真死了,死者苏生的能力或许存在,但至少他未有耳闻,也绝不认为自己可以轻慢死亡。 所以,不敢赌,不能赌。 他——已经没有赌本可供挥霍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荣光者开始有意识的避免自己的死亡,思维在人类求生本能的压迫下加速运转,死亡先兆看到的未来如同投影一般在脑海中不断回放,他一边强打着精神应对着怪物们那层出不穷的攻势,一边解析着一分钟以后自己的死因:毫无疑问,根子在疲倦的累积,但直接原因……却与这无关。 少年的脸上埋上一层阴霾。 怪物们又一次的进化了,这一次进化不止体现在集群智慧方面,更体现在社会分工——在预见自己死期三十五秒后,专职的暗杀者出现了,这个首次出现的特殊个体拥有遮断气息的特殊技巧,它的形体也比它的同类更瘦小一些,但论起速度与敏捷,它要迅捷的多,灵活的多……也要可怕的多。 他吃了这么一个闷亏。 然后——在越来越多的暗杀者的伺机而动之下,最终走向败亡。 这个结局对现在的他来说自然是可以避免的,但问题是……就算预见并避免了那个死于一分钟后的未来,他的出路又会在何方?就算成功的苟活了下来,以他那所剩无几的体力,去面对在战斗中不断学习、不断进化的怪物族群,真的还有希望吗?答案理所当然却又冰冷无情,所以,单纯在怪物围攻下求得生存远远不够,他必须找到突破当前局势的契机。 但是……契机在哪里? 不存在—— 是的,他找不到机会,被怪物们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的少年,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如同汪洋大海一般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怪物之中勉力维持着不败,就连最基本的生命安全都无法保障,更别说从中脱身。 这是死局。 从他头脑一热,一头扎进怪物组成的军势开始,死亡……便业已注定。 但他不打算放弃。 因为事实早已向他证明,一味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以死亡为代价,他确定了未来的走向,如果他只是利用荣光之血拖延时间,与脚下难以窥见全貌的高等妖魔存在某种微妙联系的怪物们将会转移目标,展开隐藏在又粗又长的手臂下的飞膜,扑腾着翅膀向持剑者发起攻击——而到了那时,一切挽救的手段都为时晚矣,哪怕他主动杀入怪物群中,也无法挽回局势。 所以……趁现在一切还尚未显现出端倪,防范于未然。 少年想要成为英雄。 ——就算鲜血洒满怀抱! 于是,在那一个瞬间,身体先于思维行动了。 年轻的荣光者冲入了怪物的军势之中,视界在第一时间就被暗红所侵染,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攻击,他就仿佛那坠入蛛网中的蝴蝶,挣扎与反抗根本无济于事,只会令自己在罗网之中越陷越深。 但不抵抗的话,唯有一死。 死亡—— 是铭刻在艾米·尤利塞斯内心深处最深沉的恐惧,他不想死,无论如何都不想死,然后在生与死的角逐中他更进一步的挖掘了死亡先兆的潜力,从而看到了那离他不算久远的“死”之未来,也是他所必须要改变的未来。 不能死,更不能松懈。 然而即便预知到了死亡的来临,荣光者也很难将心底的那根弦绷紧,持续的高强度战斗让他的精神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在怪物们密集的攻势下,他就如同走在钢丝上的杂耍艺人一般,只要稍有松懈,就很有可能维系不住这脆弱的平衡,从高空坠落,摔得粉身碎骨,摔得尸骨无存。 死亡此刻离他只有不到三十秒的距离,并且还在不断的迫近。 汗水打湿了眼帘,鲜血染红了视界,少年一边与自己的疲惫战斗着,一边清点着数字——他第一次发现从一清点到十会是如此的艰难,也会是如此的痛苦——那种死神足音始终在身后迫近的感受,并不好受,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强打起精神,将自身的潜力挖掘到极限。 变强、变强、变强。 仿佛生锈的机器在重新启动后自然而然的磨合,艾米每一秒都感觉自己比上一秒变得更强,甚至他怀疑如果不是先前在厮杀中损耗了太多的精力与体力,以他现在的战斗技艺完全能从怪物的包围之中冲杀出去,但可惜的是……世事没有如果,既然已深陷其中,就没必要想这么多“如果”。 强行掐灭了心中的杂思,荣光者重重的呼出一口浊气。 还有十四秒! 在心底默念一声,知晓死期将至的少年猛地回身,没有丝毫的留手,短剑暗血抡出一个完美的半圆,随后伴随着漫天纷飞的血光,悄然潜伏在他身后的新型怪物被干脆利落的一剑劈成了两半。 时间的秒针在十三点七五这一处短暂的停顿。 然后十二、十一、十……一直到—— 零! 艰难的活过了死亡先兆中看到的死期,荣光者的眼角微微抽动,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油然而生,但很快便被他压下——现在可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厮杀还在继续,怪物们还在借由它们的集群学习能力变得更强,能够隐匿自身气息的暗杀者型怪物也会源源不断的从那庞大的基数中诞生出来,他所面临的战斗只会越来越艰难,他所面临的局面只会越来越恶劣,下一次“死亡”注定不会离他太远。 可是……艾米也从未想过,会……近在咫尺。 十二秒。 这是在开玩笑的吧——这样不愿承认现实的想法,少年一次也没有产生过,在时间与空间的间隙中亲眼见证了之后十二秒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的荣光者,握剑的手不禁松了松,骤然的失神让攻击越发紧密的怪物在他的后背上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子,让局势越发的恶劣起来。 但再怎么恶劣也不会恶劣过将来。 预知了死亡到来的艾米·尤利塞斯苦笑,他并没有感觉到绝望,但却清楚的知道,仅凭他现在的体力,根本无法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 归根到底只能赌命,赌一赌死亡先兆到底还具不具备能令他从必死困境中归还的能力——如果能的话,或许这个能力的本质……或许与平行时空无关。 又走神了。 没时间摇头,荣光者干脆利落的将刚刚诞生的杂思掐灭。 然后…… 五秒已至。 死亡的阴云如期而至。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乃至更多,一个个身材高大的赤眼怪物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也不攻击,也不撕咬,只是单纯的张开双臂,如同面对久别重逢的情人一般,予以最为热烈的拥抱。 挥剑? 这毫无意义。 少年眯起眼,暗敛的眸光中没有哪怕一分迟疑,在黑压压倾覆而下的一片阴云中,他挥剑——也只挥剑,哪怕这毫无意义,哪怕层累在他身上的怪物仍在不断增多,但在这个时候,他除了挥剑又能做什么? 闭目等死? 开什么玩笑! 他必须承认,他的确畏惧死亡,的确在很多地方表现的不像生来背负荣光的荣光之裔,但他还没堕落到连面对死亡时挥剑的勇气也没有! 区区死亡—— 艾米·尤利塞斯猛地瞪大了眼,没来由的迸发出一股气力。 ——又不是没经历过! 有那么一霎那,他劈开了积压在身上的层层尸骸,但在那之后……好不容易冒出的希望的苗头,又被掩盖在了怪物们的身下。 离死亡只剩下一步之遥了…… 已经没法行动的荣光者不经自嘲一笑,接下来他大概会被生啖血肉吧。 还真是新奇的死法呢。 艾米·尤利塞斯想到,然后握紧了手中的剑。 或许,是时候揭开束缚之上的枷锁。 当黑暗来临之际,他轻轻吐出解开封印的密匙。 随后—— 天地崩塌。 稍稍晚了那么片刻,耳畔才传来那如雷鸣一般的惊天巨响。 章五十五吹响宣告终焉的号角 已经到极限了么。 纤细脆弱的身体如同过载的老旧机器一般显露出不正常的红色,但如同体内的某一根弦已经断开,浮于空中的少女丝毫感受不到痛苦,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极为麻木,灵魂与意识仿佛超拔了肉体,以第三者的超然姿态支配着自己的行动。 然而……就算如此,她也仍旧感受到了极限所在。 哪怕植入了圣痕,持剑者也终究只是凡人,或许在激活圣痕的情况下能够足以与荣光之裔相抗衡,但本质上不过是代行神之权柄的普通人,以凡人之身僭越生命层级的藩篱去驾驭圣者遗物中的超凡之力,必须承载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哪怕他们全部是精挑细选的适配者,在激发能力的同时,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仿佛心脏被搅碎,仿佛筋脉被一寸寸截断,仿佛血液被高温蒸腾……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绝大多数有潜质的适配者都死在了移植圣痕的那一刻,而就在少部分的幸运儿之中,也有相当一部分无法适应高强度的作战。 有着两次施洗经历的米娅,无论是圣痕的适配度,还是个人的精神意志,在同期生中都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即便放眼整个教团,在大持剑者之下能够稳稳压过她一头的也是寥寥无几——然而就算是这样的她,也存在极限,也存在永远无法触及的天花板,比如说……现在。 已经不能够继续下去了。 为了予地下空间蛰伏的可怕妖魔致命一击,少女与圣痕的共鸣早已越过了那被所有持剑者公认的安全阀值,并且还在不断的往更高处攀升,就算她能以千锤百炼的意志将这份痛苦转换为更进一步的力量,但她的肉体终究存在着极限,不要说继续增压以驾驭更为狂暴的气流,就连维持现在共鸣都开始力不从心起来。 不用想她都可以知道,她……快要死了。 植入体内的圣痕开始排斥她的血肉,气力渐渐从身体中消散,感官则进一步钝化,心脏如同打桩机一般剧烈的跳动,让人毫不怀疑会在下一刻炸裂开来,而更渗人的还是持剑者的皮肤,从毛孔中渗出殷红的血珠遍布全身,几乎将她染成一个血人,不趁现在挥剑的话,很可能会在予妖魔以重创前,死亡登门造访。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妖魔—— 必须死! 赫姆提卡并不是米莉的故乡,米娅出生在遥远的纳撒尼尔——与多少有些莫测的赫姆提卡不同,它只是一座普通的边陲小城,秩序的火种早已在无名者之雾的侵蚀下摇摇欲坠,传承了先民之血的荣光之裔为这座已大半坠入黑暗中的古老城池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市中心的大教堂成为了所有人最后的光明与希望。 然而…… 世界失却了光。 看不到尽头的长夜悄然无声的降临在这座渐渐失去生机的城市,窗外的世界静谧的有些可怕,时不时的可以看见几个模糊的黑影在徘徊,也时不时的可以听见如夜枭一般凄厉的桀桀怪笑,甚至……偶尔还有惨叫声以及咀嚼血肉的声音传来。 那是地狱。 绝望与恐怖笼罩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谁也不知道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尽管所有人心中都隐隐有一个答案,一个没有人愿意相信的答案。 纳撒尼尔的统治已宣告终结,与它一同被扫入历史垃圾堆的,还有他们这些生活在城市中的居民。 等待他们的,唯有一死。 没错——唯有一死!抱着必死的觉悟,教团的持剑者艰难的挥动长剑,挥动那席卷了大半个天幕的可怕风暴。 世界顿时一清。 暴乱的气流如同龙卷一般居高临下的斩落,远远的看去,仿佛少女擎起一把仿佛可以将天地一分为二的终结之剑,小小的、纤细的、脆弱的身体以劈山分海的压顶之势驾驭着狂暴的气流如银河落九天般倾泻而下,然后……世界短暂的失去了声音,连时间似乎都有了那么一霎那的停顿,直到—— “大地”被切断了。 一双双如同探照灯一般吓人的赤色瞳仁吃痛的四处扫视,漆黑如污泥一般的胶状物从创口处飞溅而出,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高等妖魔那无可名状的身躯因痛苦而四处抖动,漫山遍野都是翻飞而起的地底怪物。 竟然会有这么多? 惊讶只存在了微不足道的刹那,米娅并没有分神,她的眼中只有化身大地的妖魔。 还不够、不够、远远不够! 教团的持剑者咬紧牙关,手臂、不、是全身的肌肉开始痉挛,一时间她竟有些拿捏不住手上的大剑,无力将这宣告终结的一剑斩出。 但也只是一时间。 米娅深吸一口气,如同回光返照一般重新提起精气神,狂乱的风暴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四处逸散,反倒越发的凝结,在恍若天地终结的轰然巨响声中,狂风收束凝结的究极之剑如切开黄油面包一般切开妖魔的身体,散发着恶臭的乌黑胶状物如同喷泉一般向两边飙射,将分崩离析的两块大地染成一片浓郁的黑色。 然后—— 躁动不安的大地掀起怒海狂涛,不知为何始终蛰伏于此的高等妖魔终于展开反击,一根根如同擎天之柱的触手蜂拥着破土而出,仿佛被刺瞎双目的狂暴野兽一般,没有任何目的的发泄着痛苦。 有效果。 持剑者的视界已被鲜血侵染成一片鲜红,身体的各项机能也接近停摆,甚至连意识也渐渐模糊,然而在此时此刻,少女的脸上反倒流露出一个稍显虚幻的笑容,随后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握紧手中的十字大剑,吐露出死亡到来前的最后一个词汇: “增压——”她说。 本已濒临极限的身体在这一刻彻底的超越了极限,平时烙印在右手手背,象征“增压”的圣痕,在这一刻被完全激活,呼啸的狂风在一瞬间席卷整个空间,仅仅是余波就将无数的怪物卷起,升腾入那狂暴的龙卷之中,被可怕的风压碾碎成漫天的血雨,然后洒落在这片龟裂的大地之上。 接下来,是毫无保留的一击。 从天而降的风之剑,必将粉碎一切。 持剑者此时已无力握剑,完全激活植入体内的圣痕,在教团内部是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手段,对自身所造成的伤害,一点不比她先前将“增压”超负荷运转来得低,轻则永久性的损失完全激活的圣痕,重则危及生命——然而,再怎么严重的后果也不会让她变得更糟,少女早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因此当必要的时刻到来,她没有丝毫犹豫的将圣痕化作柴薪,引导出最强的一击。 此即为—— 风王咆哮! 达成目的的少女就此失去意识,失去束缚的达克摩斯之剑坠入大地,围绕着虚假剑身呼啸的狂风撕裂创口,如同击穿世界的钻头一般,寄托了持剑者希望的终结之剑裹挟着无穷伟力,将胆敢阻挡在它面前的一切尽皆归于尘土! 这是超越常人想象极限,宛若天灾一般不可抗衡的究极之力,更是米娅舍弃了性命、舍弃了希望、乃至舍弃了一切换来的终结之力。 只此一击,天崩地裂! 然而持剑者并没有确认战果,她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天空坠落,手背上依旧散发着微弱光泽的圣痕在这一刻保护了她,让她没有如果地底的食人怪物一般被卷入下方呼啸的龙卷之中,但也仅此而已,不说身上那触目惊心的一片血色,单说体内五脏六腑的大出血就不是野外简陋的医疗条件所能挽救的,她现在虽然还活着,可也仅仅是名为米娅的少女的最后回响,她的生命注将消逝在黑暗之中。 除非时光倒流,死者苏生,否则无可挽回。 但这或许也正是少女所渴求的。 或许这样,她就可以与天国的父母姐妹团聚了吧。 恍惚之间,教团的持剑者似乎看见了在遥远的天穹之顶有一扇极尽华美的金色大门訇然中开,伴随着嘹亮的圣歌响起,无尽的光明从世界的尽头洒落,背负双翼的神之使徒从天而降,拉着她的手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咚。” 陷入幻景的少女并没有感觉到痛苦,安详的闭上了眼。 她死了。 与她一道归于沉寂的,还有整个世界。 牺牲一切换来的终结之剑结束了高等妖魔的生命,也宣告了与妖魔有某种奇特联系的怪物族群的破灭,偌大的地下世界在此刻失去了声音,没有鸟叫亦没有虫鸣,只有从地上挣扎着站起的少年粗重的喘息。 发生什么了? 擦去附着在眼睛附近的汗滴与鲜血,年轻的荣光者环视一周空旷的世界。 “米娅——” 他试图呼唤队友的名字,然而一无所获,周遭死寂的氛围令他猛地生出非常不妙的预感,顺着心灵深处的直觉蹒跚而行,搜寻着持剑者的踪迹。 然后,发现了少女的尸体。 她走的很安详。 少年不禁攥紧手心,心中的积郁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舒缓。 “死了啊……” 他只是如此说着,如此复述着残酷的事实,而后沉默。 章五十六孤注一掷的抉择 怎么可能? 黑暗公会公会长以及最大黑幕的人形载体“灰”,于这一刻猛地瞪大了那双灰褐色的瞳仁,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也不怪他会如此失态,因为……黑暗地母的气息消失了——那个经由数以千百计高等妖魔血肉培植出的怪物,那个连他都想不出有什么方法能真正消灭它的怪物,被那帮家伙……讨取了?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黑暗地母尽管是个失败作,尽管只是一个完全被本能主宰的肉瘤,但无论是肉体的强度还是自愈能力都远远凌驾于普通高等妖魔之上,并且还拥有孕育生命哺育族群的特殊能力。他一向坚信,即便是上层区那些不可一世的荣光者、持剑者,在它面前也只能铩羽而归,甚至沦为这个可怕怪物的饭后甜点也不是不可能。 常规的手段根本无法对它产生威胁。 过于庞大的形体,超乎人类认知的恐怖自愈力,以及孕育族群无限进化的潜力,这三者联结起来,让它足以成为黑暗意志在物质世界最佳的活动载体,可惜……过于强大的体魄产生过于强大的排斥,即便是蛰伏在灰身后,潜伏在黑暗公会黑暗历史中的邪恶意志都无法掌控这具堪称完美的肉体,只能被当做失败品封存起来,充当黑暗公会最后的、也是最强的屏障。 就算是做梦,他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道最终防线会被正面击溃。 难道是有大持剑者或者天选之人出手? 能够歼灭高等妖魔的只有同格的敌手,哪怕那头有若混沌的恶物被他刻意剥离了知性,是只能进食与繁衍本能的残缺品,那等有若山岳般巍峨的身躯,其存在本身就是对力量的诠释,就是不可战胜的代名词。 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就可以战胜。 然而……天灾如何战胜? 挑战高山、挑战流水、挑战那虚无缥缈的烟云——或许这般形容有些不太准确,但对于人类来说,体格已经超出他们认知范畴的混沌恶物,是绝对的不可战胜之敌——武艺高明的剑士可以挥剑斩铁断钢,可面对山岳、面对大地、面对存在本身,他们该如何挥剑,如何去战胜那不可认知的天灾? 亲手缔造了恶物的邪恶意志比谁都清楚它的可怕。 如果仅仅是它不能夺取这个肉体,它为何要将这个恶物封印,如同杀人鬼一般饲养起来,充当它的杀人兵器无疑是更合适的处理方案——真正令借由人类邪恶诞生出的怪物胆寒的,是这个无知无觉的人造妖魔那超乎寻常的强大,哪怕将之牢牢地把控在手,也无法消弭它心中的忌惮。 只是……当这个它所无法掌控亦无法毁灭的怪物倒在了它的前面,它内心中却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下一个会被杀死的……是它。 第一次,自人类邪恶智慧中诞生的妖魔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 但仅此而已。 作为掌控黑暗公会长达百年的实际统治者,它从来不缺决断,更不会因稍许恐惧动摇内心,影响决策——甚至恰恰相反,它在这一刻比任何人预想的还要更有魄力——既然堪称王牌的黑暗地母已被不知名的入侵者打倒,那么就有必要将对方的威胁进一步的调高,即便从常理上有些难以接受,但当下也只能将敌人视为高等妖魔、大持剑者或是天选之人一级的超级强者。 而能与他们抗衡的,只有同级的实力者。 也就是说,让杀人鬼完成最终的补完……势在必行。 杀人鬼与黑暗地母一样,是邪恶意志为自己在物质世界准备的载体,吸取了黑暗地母计划失败的经验与教训,它没有一味的堆高实验体的肉体强度,反而严格的控制在它所能驾驭、所能掌控的阀值之下,虽然意外还是发生了,在实验接近成功之际,杀人鬼诞生的意志摆脱了它的控制,在下层区制造了一场相当大的骚乱,最后还是它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之重新纳入掌控。 为此,它肢解了原型体,被冠以雾夜之名的初代杀人鬼。 将新生高等妖魔的血肉分别植入十三个个体体内,从而培育出更易于掌控的次生代杀人鬼——它们既是黑暗公会隐藏于夜幕中的致命之刃,亦是它为自己准备的备用身体——在储备的高等妖魔尸首消耗殆尽的当下,它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失败,尽管一边在筹备着第三次实验的展开,但隐于幕后掌控一切的邪恶意志从没放弃对这一具有主之躯的觊觎。 如果你看中了一套房子,但里面已经住了人该怎么办? 只要把房子里住的人干掉不就好了。 事实上邪恶的意志也是这么做的,将初代的原型体一分为十三,再造十三个单独的个体,借由它们之间的相互抗衡、相互残杀消弭这十三个相当于原型体分身的意志,从而步步蚕食,最终将补完后仅存的完美之躯纳入囊中。 可惜……一切的计划尚未开始便宣告夭折。 最为重要的“一号”在它还没执行它的邪恶计划前,便被人杀死在了东区。现在的十二只杀人鬼哪怕全部齐聚,完成最终的补完,对于它来说,所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有着趋近于高等妖魔力量的残缺品,与它为此所付出近百年的心血相比,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但在眼下,却没有那么多可犹豫、可迟疑的,比起考虑利益,考虑得失,止损才是当务之急。 所以……它控制着黑暗公会的现任会长“灰”,解除了套在杀人鬼身上的最后一根枷锁,赋予了它们绝对的自由。 自由的厮杀、自由的进化,自由的完成最终的补完。 它等待着结果,等待着最终的胜利者出现在它的面前——那个集结了十二只杀人鬼全部力量,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晋入高等妖魔领域的终极怪物,一定会遏制不住那澎湃的杀意,一定会出现在它的面前,它……有这个自信。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不!并没有过去!当分针的指针指向十二之际,灰那浑浊的褐色瞳仁之中忽然掠过一道有若剃刀般锋利的光芒。 ——起雾了。 他旋转过椅子,面对着略显空旷的大厅,嘴角隐隐勾勒出一个笑容。 “果然,你来了。”对着除迷雾外空无一物的大厅,这位统治着黑暗公会长达百年的主宰者以淡漠的口吻说道,褐色的瞳仁中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我等你很久了,我的作品、我的孩子。” 大厅之中没有声音传出,只有雾色涌动。 “我很欣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灰摊开手,从始终没有任何变化的面部表情上看不出他心中到底有什么盘算,“但你不觉得,面对一个即将步入坟墓,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老人,还保持着这般警惕有点不太近乎人情吗?要知道,刚刚解开你们最后束缚的人是我,是你、或者你们的……父亲。” 在父亲这个词汇上,他吐了重音。 依旧是堪称空无的寂静,主控室中只有老人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我快要死了,”在环视一周后,他开口,浑浊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死神面前人人平等,即便是我也不能例外,作为我留在世间最后的痕迹,我想在死前看一看我一生中最完美的成果,难道连这个要求你都不能满足我吗?” 几令人窒息的缄默。 无论是不知存不存在的杀人鬼,还是黑暗公会的最高统治者,他们都没有说话。 但有声音传来。 “噗嗤——” 如同菜刀切进败革一般生瘪干涩的声响,然后是水滴落在地的滴答声。 稍稍晚了一会儿,迷雾如潮水般退去,显露出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只见他拉了拉帽檐,将手中的匕首从老人的心脏处拔出,任由鲜血飙射了一地,任由黑暗公会最高领导者的瘫软尸身栽倒在地。 “很抱歉,老爷子。”杀人鬼开口打破沉静,声音低沉而喑哑,“我所能相信的,只有死人。” 没有任何犹豫,他挥剑。 大好的头颅落地。 “只有死掉的人,”获得最终胜利的杀人鬼没有再多看这个曾经叱咤风云大人物哪怕一眼,“才是好人——所以开心的笑吧,我的父亲,你现在是个好人了。” 黑暗公会的最后一任公会长,大名鼎鼎的“灰之恶魔”就此死去。 然而,也正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老人那滚落在地的头颅山,隐约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邪恶笑容。 “咔擦——咔擦——咔擦——” 杀人鬼的动作忽然如木偶一般僵硬,在略显漫长的僵立后,他噼里啪啦的活动着自己的身体:“只有死人才是好人,原话是这样没错,可惜啊……我并不是人类啊,我那愚蠢的造物,你终于贡献出你最后的价值。” 他顿了顿,血色的瞳仁中流光转动: “还有十二号……待会再收拾你——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一字一顿。 章五十七无可避免的死之终结 对于死亡,年轻的荣光者并不陌生。 他曾多次游走在生死边缘,并从死神的镰刀下逃生,也曾多次毫无怜悯的夺去敌人的性命,然而当面对同伴的尸身时,他却发现他根本做不到无动于衷,或许体会不到侵染心灵的悲伤,也感受不到歇斯底里的愤怒,但空落落的心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为什么,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是内疚,是自责,亦或是二者皆有? 少年很难说清楚内心涌动的复杂情感,如果他没有向教团寻求帮助,米娅就不会被下派到下层区,更不会与他一道突入黑暗公会的总部,直面那不可名状的混沌恶物,也就是……没有他的话,持剑的少女就不会死。 但命运就是如此弄人,一切没有如果,一切业已注定。 名为米娅的持剑者已经死了,身体渐渐冰冷,鲜血渐渐干涸,伴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身上已再看不到哪怕一点生命体征,就算再怎么不愿面对现实的人,此刻也必须承认,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少女已再也不可能醒来,再也不可能睁开那双漂亮的翡翠绿色眸子,再也不可能接受他的道歉。 因为,死亡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东西。 为持剑者的终局轻轻叹上一口气,少年将心中的惆怅暂且压下——现在不是为逝者伤悲的时候,即便来自教团的助力已彻底丧失,他也没有任何理由在这里停下脚步,就算再怎么保守的看,他与黑暗公会在今夜之后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不趁现在将他们击溃,以后恐怕再难有如此好的机会。 况且,也算是为了米娅报仇吧。 想到因他而死的少女,荣光者的眸光不禁一黯,尽管严格来说持剑者是死于不知变通的死战不退,但他终究无法将原因全部归咎于死者——现在回想起来,他最后或许预见的根本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持剑者的死,只是米娅生命体征消逝的同时,他处于食人怪物累累尸骸的掩盖之下,同样命悬一线,因此下意识的认为那是自己的死局,而忽略了其它的可能。 如果当时能想到这一点的话,或许结局会有所不同。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不会为了持剑者而将短剑对准自己的咽喉,不会为了那少许的可能性而赌上自己的性命——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贪生怕死之辈,哪怕体内流淌着先民的崇高之血,也无法改变他那卑劣的本性。 少年微微抿起嘴,多少有些不甘心的想到。 即便身上的伤势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那么碍事,他也仍然没打算离开这里,向更深处进发——他在等一个人,一个早该出现在这里,却始终没有出现的人,一个继续深入必不可少的人。 使徒狄克。 但他没有到来。 就算有一千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能够解释他未曾到来的原因,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最糟糕的可能始终在荣光者心中挥之不去。 “会是你么……狄克。” 艾米·尤利塞斯眯起眼,高等妖魔绝对不是大白菜,哪怕在高手如云强者辈出的上层区,一头高等妖魔都能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更别说是下层区这个荒凉贫瘠之所,绝对是任何势力秘而不宣的终极兵器,没道理随随便便的遇到——或许用极小概率事件能够解释,但……他终归无法信任那个始终笑盈盈的俊秀少年。 或许,他在利用对方的同时,也被对方利用了。 情报上的绝对劣势,让他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爬行的盲人一般,被人完完全全的牵着鼻子走。 “真是失策。” 他说道,然而仍然没有移动脚步。 无论骰子屋的狄克是否别有用心,都不应该是他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当与持剑者联手歼灭了高等妖魔之后,他与黑暗公会已断然没有缓和的余地,哪怕身后还有渔翁在虎视眈眈,心中也不能生出任何的退却之意。 只能向前。 既然当了别人手上的一把刀,当务之急不应是反噬主人,而应该先把仇敌给干掉。 然后再秋、后、算、账—— 这么盘算着,荣光者的目光微微一凝,略显突兀的抬起头,看向远方。 不知何时……起雾了。 传承自先民的荣光之血不仅仅赋予了荣光者是充当胜负手的超凡能力,也不仅仅赋予了他们强横的体魄,更赋予了许多堪称奇异的能力——黑暗视觉正是其中之一,只要不是在彻底无光的环境之中,荣光者能够如白昼一般行动,伊尔丹矿区的地下确实被一望无际的黑暗所笼罩,然而艾米一直随身携带着一块火纹护符,充当着一个微弱却足够稳定的光源。 也得益于此,他能看见远处那涌动着的雾气。 这里……为什么会起雾? 伊尔丹矿区有相当一部分位于迷雾区,出现雾气并不奇怪,只是那个方向……应该是靠近下层区的方向,而且从时间上来说现在也正是白昼,是秩序的火种一天中最强盛的时刻,没道理会突然出现这么一团可疑的雾气。 有什么变故发生了。 荣光者的心微微一沉,但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只要不是高等妖魔出手,他就有必胜的把握,在先前战斗中他如同一把生锈的刀在反复的打磨中褪去了青涩、褪去了铁锈,像是做了火箭一般将自己的战斗能力攀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境地——与身经百战的持剑者相比,他或许还稍显稚嫩,却也相去不远。 不过……火箭是什么意思? 摇晃摇晃脑袋,少年将不合时宜的疑问暂且抛在脑后,然后小心谨慎的审视着那团不断朝他逼近的雾气。 果然有问题。 远远超出了雾气应有的移动速度,那团突兀出现的雾气,毫无疑问是有目的的向他靠近,至于靠近后会发生什么事,不用脑子想也能知道不会发生好事。 那么……避其锋芒? 不、没这个必要。 艾米的下巴微微扬起,反正迟早会有一战,不如趁现在干脆利落的解决掉。 这不是骄傲,而是事实。 ——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拔剑,但荣光者没有冒进。 他不是持剑者,没有能够驾驭狂风的超自然力量,他只是一个剑士,一个能够读取到死之未来的剑士——对于这类明显拥有特殊能力的敌人,他所能做的只有开动自己的脑筋,找到他们的弱点,然后将他们……歼灭。 蛮干显然是不行的。 少年放空精神,等待着迷雾的降临。 果不其然……视线在双方接触的第一时间就被剥夺了——与下层区夜晚弥漫的雾气如出一辙,不,甚至更为逼近它的原型——侵蚀秩序的无名者之雾,在它的侵蚀下,荣光者不仅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事物,连同五感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混淆了,身体的活动更有诸多的阻碍。 看起来是一个暗中下手的家伙。 艾米推测着敌人的类型,善于驭使迷雾的,可能会精通远程打击手段,也可能会精通暗杀技艺,但不论隐藏在迷雾中对他抱有恶意的家伙会是哪种类型,小心谨慎都没有大错,只要能挨过第一波打击,之后的战斗就会顺畅很多。 然而—— 后知后觉,乃至无知无觉,一把匕首刺穿了他的背心。 直到死时,他仍然没有发现敌人。 相当棘手的家伙。 从死亡先兆预知的未来中脱离,艾米·尤利塞斯深吸一口气,一边摆出小心警戒的样子,一边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了身后,等待着敌人现出原形的时刻。 然而……没有等到。 直至再一次的死亡,少年也仍然没有发现身后的影子。 这一次不是先兆预知的未来,而是实打实的……死亡。 艾米重重的栽倒在地,被刺穿心脏的他,没两下就彻底的断了气。 他……死了。 “咳。” 算起来,这是今夜第二次通过死亡归还……在与黑巫师阿尔弗列德的战斗中,荣光者已经意识到,死亡先兆这个能力并非能够无限发动的万能许愿机,而是在短时间内有着一定使用次数的限制型能力,随着死亡次数累积的增多,以及杀死他的人实力的波动,造成的反噬会不尽相同,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死得越多他就会变得越加的虚弱,越加的难逃脱那横亘在眼前的死之命运。 鲜血自指缝间溢出,少年的面容苍白如雪。 这一次的反噬还比不上被黑巫师杀死的那次,但也不容小觑,只要再被杀死一次,很可能他会虚弱到脚步虚浮的境地,到了那时,想要组织起反击将会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 所以——不能再死了。 少年不打算重复先前的错误,刚刚的死亡为他敲响了一道警钟,不管杀死他的人到底持有何种能力,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他根本无法提前察觉杀机的临近,也就是说,坐以待毙在现在是行不通的。 必须行动起来。 艾米在心中拟定了接下来的计划,然后开始了等待。 三、二、一—— 记忆中死亡的时刻再次来临,早就准备好的荣光者猛地一个反身,短剑暗血横斩向身后的迷雾,然后金铁相交之声骤然响彻,刺眼的火花一晃而过,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令他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还没等他做出相应的反应,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一把漆黑如墨的匕首已经稳稳的插在了他的胸口。 这—— 少年瞪大了眼睛,然后彻底的失去了声息。 艾米·尤利塞斯,再一次的死亡。 “第三次了……” 意料之中的虚弱,荣光者一边呕着血一边勉力支撑着不令自己倒下,反省着先前的误判。 没错,敌人是善于隐藏的暗杀者没错,但他的身体素质却不占优势,对方的力道至少是他的一倍以上,能通过仓促的招架直接将他压倒,然后径直的补上一刀——这份战斗能力即便是正面的交战他都没多少底,更别说那个家伙还精通暗杀,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非常棘手的敌人。 更糟糕的是,他现在的战斗能力还因为虚弱大打折扣。 该怎么办? 他绞尽脑汁的思索着这个问题,在得出答案之前,匕首再一次的刺穿了他的心脏。 为……为什么? ——未来并非一成不变。 第四次通过死亡先兆归还的少年已知晓了他第三次死亡的因由,正如他能够通过对未来的预知而改变死亡的命运一般,当他显露出明显的虚弱后,隐藏于迷雾之中的杀手自然可以提前下手,从而令他措手不及。 只是现在才想通这个,实在是太迟太迟了。 刚刚从死亡中挣扎而出的荣光者,终于承受不住那降临在他身上的反噬,晃晃悠悠的栽倒在地,鲜血难以自抑的从唇角溢出,然后……被再一次的补刀。 还会有第五次机会吗? 生命的最后,艾米·尤利塞斯这样想到,紧接着失去了意识。 他死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仿佛没有止尽的黑暗。 在那里,他看到了火。 ——阿娜之火。 章五十八重新开启的战端 灰——姑且这么称呼吧。 新生的杀人鬼舒展着自己的身体,尽管还没有完成最后的补完,但集结了十一只杀人鬼精华的躯体,或许还远远称不上完美,但就身体的强韧程度而言,完全能够媲美同等体格的高等妖魔,甚至犹有过之。 只是,毕竟是未完成品。 基于脉轮衍生出的天赋只有一个半成品,本应该激活的是名为雾化的不死之身,在他手上只能充当一个遮掩身形的迷雾,对付对付那些普通的持剑者、荣光者自然不在话下,然而一旦面对同样屹立于顶峰的大持剑者或是天选之人,就相形见绌……不过,反正通过现在这幅躯体他能感应到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倒没必要急于这么一时,先解决掉入侵者,再完成最后的补完也不迟。 到时候或许还做不到称雄赫姆提卡,但至少在下层区,他将是绝对的所向无敌。 呼——吸—— 呼——吸—— 新生的杀人鬼吞吐着雾气,即便还无法做到与雾气融为一体,但这层雾气此刻就相当于他身体的延伸,不仅能够完美的遮蔽他的身形,还能够通过它感知敌人的动作,干涉敌人的五感——毫不夸张的说,只要立身于这片迷雾之中,只要不遭遇属性相克的敌人,他完完全全就是无敌的存在。 只是……还不能掉以轻心。 入侵者既然有能力清除掉黑暗地母,很可能就在某方面具备了顶峰层级的战力,甚至也不能排除,上层区那些可怕的家伙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派出了专门的队伍来清剿黑暗公会——即便教团与荣光者此刻正和混沌教派的黑暗众卿们激战正酣,按理说没那个时间理他们这些小角色,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真的有大持剑者或是天选之人出手,他也只能借着雾气逃窜进迷雾区。 然后在徐徐图之。 本来如果能吞噬十二号,直接衍生出雾化的天赋的话他手上的筹码会多很多,但现在十二号正好躲在入侵者的身后,不先解决掉入侵者,根本没法完成最终的补完——这很难单纯的用巧合来解释,很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的十二号出卖了黑暗公会的情报,将入侵者引到了黑暗地母所在并将黑暗地母击杀,迫使察觉到危险的自己解开事先植入杀人鬼体内生杀予夺的枷锁,从而赢取直面他的机会。 不过……真是愚蠢。 作为自人类邪恶智慧中诞生的高等妖魔,它生来就与它的同类有很大不同——它具备极高的知性,懂得利用人类善用的各种手段,并且天然的觉醒了一项足以令任何人闻之色变的天赋——寄生。 通过这个天赋,它能够轻松的寄生于除了荣光者之外任何人的精神世界之中,进而影响他们的行为,甚至夺取他们身体的控制权,将他们制成只听从它命令的精神傀儡——在争夺身体控制权的事情上,它天然就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任何与它为敌的人,都只是在自取灭亡。 甚至条件允许的话,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占据荣光者的躯体,谋夺他们的荣光。 只是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灰暂且将稍显长远的打算放下,开始专注眼前。 入侵者的正体不明,他现在手上也没有可用的人手,放出杀人鬼令他们自相残杀的确以最快的速度诞生出了可供他使用的完美躯体,但对他怀有恨意的杀人鬼们自然不会放过消灭他势力的机会,哪怕不用看他都知道,在杀人鬼的肆虐之下,黑暗公会的中高层被屠戮一空,或许还有少数幸运儿侥幸逃过一劫,但以那些人手短时间内几乎不可能重新恢复一个组织的行政网络——换而言之,他现在只是孤家寡人。 这多少让一直以来高高在上的他有些不习惯。 但并不是无法适应,作为凝结了历代黑暗公会会长邪恶智慧的妖魔,它拥有那些野心勃勃之辈的所有记忆——或许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没经历过战斗的“大人物”,但其中还是有少数几个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战士,通过他们的记忆,灰能够自如的操纵这个躯体,完美的发挥出它的力量。 更妙的是,其中一任会长曾经做过猎人。 迷雾区的猎人是绝对的高危职业,以凡人之身猎杀妖魔,猎杀高等妖魔,哪怕它们在火种的秩序之力影响下被极大的削弱了,也是绝难完成的伟业,他们所需要的不只是一流的战斗意志与战斗技艺,更是一流的战斗智慧。 所以,驾驭着杀人鬼身躯的灰,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他只会比杀人鬼更强大。 哪怕遭遇大持剑者,哪怕遭遇天选之人,他也有这个自信,能够凭借操纵迷雾的能力从中脱身——而只要进入迷雾区,相信以他的能力和手段,纵使上层区那些荣光者、持剑者倾巢而出,也休想找到他留下的任何痕迹! 这么想着,杀人鬼驾驭着迷雾向入侵者缓缓逼近。 为了尽可能不引起入侵者的疑心,灰小心的控制着迷雾蔓延的速度,让他的出现、他的到来尽可能的显得不那么突兀。 与此同时,他小心的打量着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入侵者。 一男一女。 看样子,不像是大持剑者一级的顶峰战力。 纵使如此,如蛇一般狡诈的妖魔也没有放松警惕——毕竟是杀死了黑暗地母的入侵者,就算不是大持剑者,在某些方面他们也定然具备了威胁高等妖魔的能力,所以……最好能通过暗杀的手段解决掉他们。 灰从来不是一个热衷于搏杀的妖魔,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一方面会是它的短板。 或许因为本性,他在正面战斗上会逊色于记忆中的那个老猎人,但在鬼蜮伎俩上,他相信绝对不存在能够与他相媲美的人类。 毕竟它就是邪恶,邪恶就是它,它就是邪恶的化身。 但可惜……还是被识破了。 随着迷雾的临近,新生的杀人鬼很轻易的就发现了入侵者神色的变化——或许他们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可是这绝对没办法瞒过他,透过他们眸光的波动,以及不经意靠近武器的手,他意识到——指望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干脆利落的一通全部砍倒,是一件非常不现实的事情,必须将活儿做的更加的精细一些。 一点点靠近,一点点靠近。 终于—— 遭遇。 但灰并没有动,现在不是合适的下手时机,他在等待着,等待着入侵者露出破绽。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灰如同幽灵一般立于两人的身侧——入侵者很聪明,也很警觉,在被迷雾笼罩的第一时间就背靠背的站在了一起,小心的警戒着周遭可能出现的攻击——一边的情况下,他们的应对自然无懈可击,然而现在……他们需要面对的不是一般的情况,他们所面对的暗杀者是他,是人类内心阴暗面孕育出的邪恶意志!他比任何人,任何妖魔都更知晓人类的弱点! 没有人能够长时间的保持警戒,没有人。 是人就会有松懈的时候,肌肉的酸麻,不经意的走神,甚至是……眨眼! 这些都是机会! 只要耐心等待,入侵者终归会露出破绽。 而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男性的入侵者眨了眨眼,高度集中的注意力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无可避免的出现了短暂的分散,虽然只是微不可查的刹那,但对于他,对于新生的杀人鬼来说,这就是生与死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 然而,他却没有下手。 没有理由,他就是没有下手。 他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家伙就是个麻烦,对他下手会引发一系列的麻烦。 明明没有任何道理,但在关键时刻他偏偏本能的相信了直觉的判断,然后稍稍慢了零点零三三秒,错过了最佳的下手时期。 是某种能力吗? 错失良机的灰眨了眨眼,刚刚那种情况的失手,很难简单的用失误来解释——诞生自人类邪恶智慧中的它,从来就不是会相信直觉、被直觉影响的妖魔——建立在这一点上,不难推断出对方有某种干扰性质的能力。 如此的话,还要以他为第一下手目标吗? 他在犹豫。 以杀人鬼的眼光不难看出,那名女性入侵者的难缠程度远高于她的队友,虽然不至于没有破绽,但那些因本能反应而产生的漏洞都很小,很短暂,即便是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破绽,对她造成致命的创伤。 只是…… 既然男性入侵者拥有干扰性质的能力,他所看到、所感知到的就不一定是真的,说不定相比表面上严阵以待的女性入侵者,那个年轻甚至有那么少许稚气的男人反倒借由他的能力铺设了一张正在等待他踏入的埋伏网,一旦他被表象所迷惑,冒然发动袭击,就是埋伏发动的时刻。 那么—— 还是强攻吧。 短暂的迟疑后,新生的杀人鬼放空了精神。 (我感觉优势很大,就这么直接A过去吧——笑。) 章五十九将死亡作为祭品献上 不知道为什么,打从踏入这片迷雾以来,荣光者的心脏就跳得厉害,整个人的精神也不正常的紧绷起来,仿佛在那浓郁化不开的雾气之中隐藏着某种择人而噬的猛兽,只要他稍有松懈,就会在黑暗中显露獠牙。 尽管眼前这片雾气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只是这份油然而生的警惕未免也有些太过了吧?简直……简直就像曾经因这片雾气而被杀死过一样。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艾米不由晒然失笑,在解决掉那头无知无觉的高等妖魔之后,他们其实一直在休养伤势——别看荣光者浑身鲜血淋漓,他反倒是伤的比较轻的那一个,全部都是不碍事的皮外伤,但持剑者不同,因为过度激发圣痕,她遭受了相当严重的反噬,尽管外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可实际上却实打实的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了一番,即便到了现在也使不上几分力道。 所以,按理来说他不应该对这片雾气抱有如此强烈的敌意,哪怕它的确来历不明,的确值得警惕。 眉头深深攒起,少年心底疑窦渐生。 只是他还来不及深思,死亡先兆能力便又一次发动,于层层时光变换下,他再一次的窥见了一角未来。 没有任何征兆的,杀人鬼于雾色之中显现,然后……鲜血染红大地。 米娅死了。 匕首笔直没入左胸腔,致命一击,没有留给少女任何活路。 所以,持剑者死了——没有任何波澜的死在了暗杀之下,翡翠绿色瞳仁中的神采渐渐消散,就算再怎么不甘,她也没办法拿起活过来。 她死了。 所幸……这只是未来发生的事情,一切尚有转机。 荣光者眸光一转,然而不待他开口,凌冽的剑光已然划破迷蒙的雾色,将黑暗的地下世界浸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一切诚如他所预见的那般,持剑者倒在了血泊之中。 呼吸渐渐微弱,少女满是不甘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死了。 这一次不是未来,而是现在,预见到的梦魇,在这一刻变成现实。 该怎么办? 少年微微抿起嘴唇,小心的警戒着四周——敌人的强大出乎他的预料,先前的惊鸿一现如同梦幻泡影般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直到现在他仍未弄明白对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手,又是什么时候隐入迷雾。 如果那时的目标是他的话,想必他也逃不开一死。 不—— 或许还要更糟,即便是现在,他也丝毫没有把握能接下新一轮的刺杀。 而且……米娅已经死了。 荣光者低垂着眼睑,在大约三个呼吸后,短剑暗血划开了他的脖子,殷红的鲜血汩汩的流出,将脚下的大地染成一片赤红。 世界一片黑暗与空无。 于是,死亡归还。 当艾米·尤利塞斯睁开眼时,依旧是那个迷雾缭绕的世界,但背后温热的触感提醒着他,他的尝试取得了成功——借由死亡先兆这项特异系能力的发动,他成功的逆转了持剑者的死亡,将时钟的指针往前稍稍的回拨了一点,从而达成了死者复生的神迹,尽管除他以外可能没有人能够知晓,但那种满足感却极大的舒缓了他的痛苦。 “怎么了?”背后的少女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不妥,“这雾有古怪?” “不。”始终处于警戒状态的荣光者没有擦去嘴角的鲜血,他只是朝持剑者所在的位置回瞥一眼,“小心,敌人潜藏在迷雾之中。” “嗯。”米娅的答复一如既往的简短,却很让人安心。 但少年却在此刻瞪大了眼睛,白发红眸的暗杀者于迷雾中惊鸿一现,紧接着如夜幕一般漆黑的匕首已然插进了他的胸腔——尽管在死亡来临前他已经隐约看见了自己死期的到来,然而还没等他彻底吃透那如同蒙太奇一般的纷杂画面,暗杀者手中的匕首已夺去了他的生命。 未来……被改变了? 这一次,敌人选择的下手对象是他? 短暂的惊诧之后,艾米的嘴角隐隐浮现出一个因痛苦而扭曲的笑容。 ——抓住你了。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死亡如期而至。 “怎么了?”持剑者清冷的声音罕见的带上几分关切,“你没事吧。” “我看见了,”荣光者的脸色稍显苍白,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徐徐溢出,看上去怪是渗人,“敌人的正体。” “哦?”少女难得的表露出惊讶。 “我的能力能看穿迷雾。”少年一本正经的说道,“敌人是杀人鬼,白发赤眸的杀人鬼——他似乎能融入这片雾气之中,请务必小心。” “嗯。”持剑者低低的应了声。 然后……艾米·尤利塞斯用持剑的右手拭去嘴角的血迹——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 “向右,横扫!” 年轻的荣光者突兀停下手中的动作,身子如猎豹一般弓起给少女留出挥剑的空间,然后在乍然闪耀的一连串火花之下,猛地发力,仿佛炮弹一般冲膛而出,手中的短剑暗血以极快的速度斩出一道十字,蓝色的鲜血从迷雾中溅射而出,紧接着浮现的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白发杀人鬼。 “失策了。” 灰白长发的杀人鬼发出喑哑的声音:“刚刚是饵吧。” 然而少年只是冷漠的注视着他,没有说话,对于生死相向的敌人,他没有解答疑惑的义务——没错,刚刚的确是饵,诱使他发动袭击的诱饵——通过刚刚那次死亡,艾米意识到未来并非一成不变,通过死亡先兆看到的死之未来并非无可更易的命运,而仅仅是一种可能性,伴随着情况的变化,这种可能性也会发生变化。 比如一开始,因为说出了迷雾中存在敌人这一点,他成功的吸引了杀人鬼的注意,促使杀人鬼根据威胁度转移了仇恨序列,转而对他发动了袭击。再比如刚刚,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他不能断定杀人鬼会不会在原定未来的那个时间点对他进行刺杀,于是他主动卖了个破绽,给敌人创造一个出手的机会。 当然,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套,其中还有更细一层的思量。 在与持剑者的对话中,他刻意提到了杀人鬼的正体,说出他拥有看破迷雾的能力,这不仅仅是在吸引敌人的仇恨,还在利用言语对敌人进行诱导,让他相信,他是真的拥有看破迷雾的能力,从而在下手的过程中,将他的视线纳入考量之中。而在稍后的制造破绽时,他故意使用右手擦拭嘴角的血迹也是引导的一环——在擦拭血迹时,目光被自然而然的带着向右偏移,流露出左边这个适合下手的空门,如果杀人鬼真的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很有可能会从左边朝他下手。 他与米娅背对着守望相助,他的左边就是少女的右边,当艾米·尤利塞斯喊出指令的同时,持剑者那把银光闪闪的双手大剑径直划破长空,斩向了那块被刻意诱导来的暗杀者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 然后,就是收网的时刻。 听上去很复杂不是?其实不然,简单的来说,少年只是在赌命而已。 他敢这么玩也仅仅是因为他有赌本承受失败,并且通过死亡先兆对敌人的本性有所了解,能够在一定程度判定杀人鬼的动向——并没有什么环环相扣的奇谋,也不存在什么智力上的博弈,他只不过是利用信息上的不对称打了个情报差,通过言语与信息引导着杀人鬼步入早已设计好的陷阱之中。 他不是聪明人。 从来不是。 荣光者有这个自知之明。 “这把剑,不是什么普通货色吧。”既然被识破,既然入侵者中存在能够看破迷雾的能力者,杀人鬼不打算继续隐藏在暗中开展猎杀,而是消耗身周的迷雾弥合他身上的创口,但出乎预料,肉体的自愈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阻碍效果非常有限,哪怕将所有的迷雾消耗了干净,也只是堪堪止住流血,伤口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愈合,“是列王时代留下的先古遗产吧。” 他以肯定的口吻说道。 艾米只是看着他,没有回话。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隐藏在迷雾中的杀人鬼已然现形,所带来的压迫感不仅没有丝毫的减少,反而越发的强大,令他不由生出一种无法呼吸的错觉。 “米娅?”更令他担心的是持剑者的状态,即便相处的时间还很短暂,彼此也说不上熟悉,但据他的了解,少女可不是会耐着性子和敌人,尤其是和异端对峙的人,可是在此时此刻,明明敌人近在咫尺,她却丝毫没有抢先发动攻击的打算,只是神色凝重的与银发赤眸的暗杀者对视着,“你这是怎么了?” “尤利塞斯。”金发碧眸的少女说出他的姓氏,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快走,不要管我,不要回头。” “你?”荣光者看向杀人鬼,对敌人的棘手性有了更深一级的认知。 “尤利塞斯,我是该夸你无知者无惧呢?还是该称赞你那愚蠢的勇气呢?”杀人鬼以低沉喑哑的声音嗤笑道,“即便身处我的领域中,也依旧无知无觉,单就这来说,或许也是你的一种才能吧。” 领域—— 果然,是高等妖魔呢。 荣光者想到,耳畔传来少女的声音。 “与先前那个不同,这个是完全体,面对它,我们不会有任何的胜算——”持剑者双手握剑,翡翠绿色的眸子中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所以,不要犹豫,赶快逃吧,我来拖住他的脚步。” “逃?”艾米沉默。 抛弃队友,独自逃生…… 抱歉,他做不到啊。 况且—— 目光微微凝滞,漆黑的瞳仁中有隐隐浮现出一个不应存在于此世的虚影。 ——被杀死了那么多次的账,终归要好好的清算一番! 没有任何犹豫,他抢先打破了僵持的局势。 于是,战斗再开! 章六十灵魂寄生(第一更) 虚张声势。 直到真正交手时,荣光者才察觉了杀人鬼的虚弱——或许用虚弱来形容不太合适,但怎么说呢……远远没有他想象中那种生死一线的压迫力,强大归强大,可那种强大只是单纯身体素质的强大,不像最开始那不可名状的恶物一般拥有挑战人类认知的宏伟身躯,也没有先前迷雾刺杀那种生死尽操于人手的绝对压制力,他所展露出的强大始终有一点单薄,始终给人一种缺少了某种特质的感觉。 完完全全没有高等妖魔那种恍若不可战胜的压迫感。 尽管很吃力,但在以二对一的情况下,战局非常的均势。 “我说你怎么突然那么多废话,”少年一边从旁强攻,一边用言语进行骚扰,“原来是没有信心将我们两个一起吃下,只能想办法拖延时间,想办法将我们俩分开——如你所见,你的计策已然失败,你的虚弱暴露无遗,现如今横亘在你面前的,只有死之命运!” 杀人鬼并没有回话,只是集中精神应对着两人的攻击。 教团的持剑者比他预料的还要更加的强大,千锤百炼的战斗技艺几乎没有任何漏洞可钻,而艾米·尤利塞斯这个据说是“软柿子”的荣光者可一点也不“软”,在经验上或许还称不上老道,但剑技却是超乎想象的高超,并且还时常仿佛未卜先知一般攻入他的心腹之地,将他的节奏打得乱七八糟。 二人的联手,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 他们给他造成的麻烦,令掌控黑暗公会长达数百年的邪恶意志,第一次生出可能会在此败北的不愉快感。 没错,单从身体的强度而言,现在这幅杀人鬼的躯体堪称完美。然而高等妖魔能够凌驾于普通妖魔之上不仅仅要归因于身体的强度,更重要的是他们体内的脉轮之中衍生出天赋之力。 比如“雾化”。 完整的雾化不仅可以提供迷雾掩护自己,还是一种另类的不死之身,假如能够吞噬十二号,完成最终的补完,他可以轻松的将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乃至全体散落成雾,规避一切物理性质的打击,或是将雾气凝结成身体,于任何人都预料不到的地方显现,从而真正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迷雾中的每一个人。 但可惜的是,十二号背叛了他。 他没能完成最终的补完。 那么……要不要逃跑? 明明并不存在顶峰一级的强者,然而诞生自人类邪恶智慧的高等妖魔却生出了暂时避让的打算,只是……这个打算刚刚生出,就被它掐灭了。 这两个家伙,不会放他离开的。 仇恨的转轮此刻已无法停止,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周转的余地。 那么…… 杀人鬼是天生的杀人鬼,可是驾驭着杀人鬼的灵魂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哪怕通过历代黑暗公会会长的记忆令他拥有相当老练的战斗技巧,他所思考的也从来不是如何通过战斗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比起正道,他更喜欢奇道,喜欢诡道。 伴随着战局进入僵局阶段,他的劣势渐渐显现,明明具备更为强横的身体素质,明明身体的状态也比这两个一路苦战而来的入侵者要好上不少,但他偏偏、偏偏就是被压制了,胜利的天平在不经意间离他远去。 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必须要想办法改变这个局面才是。 邪恶的意志在心中盘算着,然而想要改变局面又谈何容易,黑暗公会的历代会长都是狡猾如蛇之辈,他们在心机诡计方面建树颇丰,然而对真正的战斗都所知寥寥,他们的记忆,给他提供不了太大的帮助。 也就是说…… 只能指望高等妖魔的天赋之力了? 他不禁挑起眉头——现在所使用的杀人鬼并不是完整的高等妖魔,“雾化”这项能力在此刻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而它的另一项能力,一项从它诞生以来就与它相伴的天赋“寄生”,在此时无疑可以充当杀手锏,只是……无论是荣光者还是持剑者,他们的精神都比普通人要强大太多,强行侵占成功率着实不大。 必须讲究技巧吗? 如果来的是没见过世面的贪婪之辈,他有把握将“蛇之智慧”充当诱饵,无声无息的让他们成为他的傀儡。 但面对来自上层区的荣光者与持剑者,这一套就行不通了。 或许会反倒会被他们发现自己的本体也说不定。 邪恶的意志不敢去赌。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肉身被斩灭的后来,不如打从一开始就拼命,看一看能否将自身的意志寄生在入侵者的精神世界,然后徐徐图之,借体重生——荣光者和持剑者的身体虽然不如高等妖魔那么便利,可提升的潜质依旧不小,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承载它的意志。 那么……就这么定了。 妖魔想到,开始物色起合适的寄生对象。 无论荣光者还是持剑者都不是简单的角色,它可从来没有想过同时对两个人一起下手,那只会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蠢事,以它现在天赋之力的强度,对一个身负秩序之血的超凡者下手已是极限,再多的话只会坏事。 一边战斗,它一边从灵魂的层面观察着他们意志的强弱。 然后—— 他看见了火焰。 持剑者的意志如琉璃一般晶莹剔透,充满了不容侵犯的圣洁意味,那火焰是如此的明亮,如此的煌煌,如此的令人……敬而远之——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邪恶的意志就知道,她是最麻烦的那类人,本身就相当受秩序之力的眷顾,意志更是坚如磐石、坚不可摧,想要侵占她的身体,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另一边,艾米·尤利塞斯的意志则显然脆弱很多,不止火焰黯淡无光,也缺乏应有的坚持,不用深入的交流,仅凭他意志的显现,玩弄灵魂的妖魔就足以判断出,这名荣光之裔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他的意志或许相较普通人不弱,秩序之力对他的眷顾或许比持剑者要深得多,但就寄生来说,以他为宿主,成功率肯定比选择持剑者要高得多,也有潜质的多。 那么—— 决定就是你了! 尽管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妖魔可没有束手就擒的习惯。 甚至……它的反击越发的凌厉。 它在扮演,扮演一个走投无路,不惜鱼死网破的角色。 在人类的认知中,强大者的落幕必然充满了传奇,像他这样位于黑暗公会最顶峰的幕后统御者,不可能毫无作为的死在一场没有太多起伏的战斗中,或英勇激昂的流尽最后一滴血,或狡诈如蛇般在绝境中谋求翻盘的希望,与其让人怀疑到后者,它倒不如将自己伪装成视死如归的勇士。 反正,只是牺牲一具身体而已。 如此想着,杀人鬼完全舍弃了防御,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发了狂似得以攻对攻,一时之间战况反倒陷入了胶着。 无论是教团的持剑者还是艾米,都看出了面前白发赤眸杀人鬼的虚弱,也十分清楚这是他最后的疯狂,但既然锁定了优势,两人对胜利的渴望自然也就没有那么迫切,至少不希望因为一时的大意,而被敌人的反扑拖下水。 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杀人鬼反倒意外的取得了一定的主动权。 但与表面不同,胜负的天平并没有再次的倾斜——物极必反,一切诚如先民所说,正如缺乏薪柴的烈火注定会燃尽一般,凶悍的攻势必定无法维系长久,在杀人鬼一往无前气势的掩盖下,是他变得越来越虚弱的事实。 对于荣光者与持剑者来说,他们离最终的胜利只差最后一步,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一个机会,一个锁定胜局的机会。 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高强度的战斗似乎极大的损耗了杀人鬼的体能,在一次突刺之后,气脉不通畅的暗杀者一时之间竟没能继续追击,连贯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很明显的僵直——或许只持续了很短很短的一瞬间,或许不过微不足道的零点零几秒,但在战斗之中,这就是足以决定生死的距离。 他死了。 一直在侧翼骚扰的少年,径直削落了杀人鬼的头颅,猩红的血色如同爆发的火山一般直喷天际,将来不及后撤的两人淋了个落汤鸡。 很是狼狈。 不过,至少还活着。 能从高等妖魔的手中逃生,乃至于斩杀高等妖魔,无疑是一件值得任何人自豪的事情,但艾米此刻脸上却没有任何笑容,甚至还肃穆的有几分可怕——就在刚刚,就在杀人鬼头颅被斩落的那一刻,有一抹充满不祥的黑色从滚落在地的头颅中逸出,化作一团烟雾,径直的没入了他的体内。 隐隐约约间,他甚至听到了某种不似人类的怪笑声。 那是……什么? 总感觉有些不安。 眉头不禁挑起,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意识陷入最深沉的黑暗。 世界失却了光。 章六十一疑云I(第二更) 章五十九疑云I 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持剑者不由皱起好看的眉头——来自教团的少女对妖魔的认知远远超过困守在赫姆提卡的荣光者,她清楚的知道高等妖魔意味着什么——或许称不上无法理解的强大,有些甚至也缺乏压倒性的力量,然而在高等妖魔与普通妖魔之间却有一道无论如何也无法逾越的鸿沟,生命本质的鸿沟。 那就是脉轮。 脉轮是高等妖魔的力量之源,也是它们可以匹敌大持剑者的底气所在。 这个神秘的器官不仅可以为高等妖魔提供远远凌驾于普通妖魔的身体素质,更能令它们驭使超越常人理解的神秘——那是不输于荣光者的诡异力量,而更可怕的是……它们的能力往往不止一种。 仅据米娅所知,在教团所在的迦南,就曾发现过足足觉醒了七项天赋之力的可怕怪物——尽管它们无法同时使用两种不同的天赋之力,但在能力决定一切的战斗中,每一项不同的能力都代表着一种不同的可能性,意味着与之为敌者在情报上先天就处于劣势地位,意味着它反败为胜的契机足足有数次之多。 可是…… 视线在杀人鬼那失去头颅的尸身上微微停驻,少女随后移开目光:杀人鬼身上的威压真实不虚,它绝对是位于统御妖魔之巅的高等妖魔,并且与先前陨落在她剑下的那头不可名状的恶物不同,它绝对不是先天就存在残缺的人造之物,而是真正诞生自荒邪之中的诡谲妖魔。 面对这样一个怪物—— 经过一番算不上苦战的战斗将之斩杀? 怎么想都有一种不真实感的荒谬感,除了最开始控制的那片迷雾外,这个罕见具备一定知性的妖魔并没有显露出任何过人之处,就算这场战斗他们赢得并不轻易,也总有一种难以忽视的生硬感,以及……刻意感,感觉就像是进入了别人早已写好的剧本之中一般,胜利的到来缺乏应有的实感。 尤其是艾米·尤利塞斯,在他的身上有很大的疑团,明明先前所告诉她他的能力是死者苏生,可到了这里却变成了某种灵视能力?并且还完美的在开场之际就直接重创了那个高等妖魔,将不长于正面战斗的敌人拖入了残酷的白刃战中,为之后的胜利直接奠定了基础。 不过就算如此,这场胜利也来的是如此的突兀——在远远称不上惨烈的厮杀中,高等妖魔只是单纯的以蛮力战斗,根本没有发动它的天赋之力——先前的雾气虽然来的诡异,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完整的能力,也就是说……白发赤瞳的杀人鬼可能还隐藏着足以逆转战局的胜负手没有使用。 只是……它为什么不用? 是单纯的不能用?还是基于某种不可说的理由弃之不用? 尽管从结果来看二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可象征的意义却截然不同:前者代表这个妖魔所觉醒的天赋很可能不是当场能生效的战斗能力,而后者则说明敌人的死亡很有可能只是令他们麻痹大意的手段,战斗还远远没到可以结束的时候。 会是哪种? 少女无法确定,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确定,她所能做的只有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一边将自己的警惕心提升至最大。 但在她确定之前,意外还是发生了。 没有任何声息,也没有任何前兆,荣光者一头栽倒在地。 “艾米?”持剑者对冠以尤利塞斯姓氏的少年观感非常复杂,一方面他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证明了他是值得托付后背的伙伴,而另一方面在这个自称拥有死而复生能力的家伙身上又有相当之多的谜团,很难让人全身心的信赖——但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无法对他视而不见,“还有意识……” 她省略了接下来的“吗”,因为答案在这一刻已浮现在她面前。 年轻的荣光者没有闭上眼,然而漆黑的双眸却暗淡无光,如果不是鼻翼附近还能感到若有若无的呼吸,米娅甚至无法确认他是否还活着。 诅咒? 少女本能的歪了歪脑袋。 在高等妖魔的众多的天赋之力中,诅咒算不得一个多么罕见的能力,或在战斗之前令人浑身无力,或在战斗之中让人头痛欲裂,或是在战斗之后让人厄运缠身,绝大多数妖魔都具备诅咒人类的能力,其中少数甚至具备强制即死效果——虽然发动条件相当苛刻,往往只能在死后生效,可诅咒一旦生效,几乎不存在幸免的可能。 艾米他面对的是这种诅咒吗? 持剑者依然无法确定。 妖魔的天赋如同荣光者的能力一般千奇百怪,即便教团关于这些混沌的仆从的研究早在数百年前就十分的系统、完备,可每年仍旧有相当多未被发现过的天赋被收录,有相当多的新种类被发现——妖魔就如同庄稼地里的杂草一般,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并且每一茬都还不太一样。 她所唯一确定的是,她必须要想办法帮上他一把。 教团本部有专业的解咒师,可是像这种珍惜人才总部绝对不会外派到分部,哪怕这座城市的名字是赫姆提卡——现在,她只能用最笨的办法。 那就是呼唤。 呼唤君之名。 这是流传在持剑者之间的土办法,但也不是没有任何的依据——在教团专门研究秩序与混沌之间关系的学者之间一直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构成秩序与混沌最大的区别不是其它,而是名字的有无。 名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封印术。 它将被命名的物质与世间万物相区别——在没有名字之前,世界只是茫茫然的一片混沌,直到全知全能的主说:“要有光。” 暧昧不清的混沌在这一刻便被割裂了,“光”的概念被从混沌之中区分了开来。 于是,便有了光。 而这个论断最有力的论证就是秩序世界的一切都是有名字的,哪怕是终结普罗米修斯的六六六之兽,在从混沌直接显化降临秩序疆域之后,依旧被世界赋予了名字,赋予了象征终结的“六六六”的称号,直接将这个概念烙印在了每一个曾经见到过它的人的内心深处,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 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法命名的只有盲目痴愚的混沌。 尽管被冠以“混沌”这个称呼,但这只是人类对无法认识的无可名状之物的代称,好比“那东西”“那家伙”“某人”“某物”一类暧昧不明的称呼。 当然,这只是学者们的猜想,具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米娅不知道,她只知道在持剑者之中这个土办法确实流传广泛,并且在关键时刻能救上同伴一命——而这,就够了! “艾米。”少女以无机质的腔调说道。 但有哪里不对——她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少年荣光者的身份,在名字后面加上了姓氏。 “艾米·尤利塞斯。” 然而年轻的荣光者依旧一副有气进没气出的样子,看上去这个办法似乎没有起到太大的效果。 不过持剑者没有气馁,依旧一遍一遍重复着艾米·尤利塞斯这个名字。 或许是诅咒侵蚀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变化,又或许是她的办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荣光者那在黑暗中略显单薄的身体仿佛骤然遭受电击一般猛地痉挛起来,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清醒,但在痉挛的同时会时不时的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发语词。 这是好转吧? 大概…… 少女偏了偏脑袋,然后继续呼唤着少年的名字。 但意外在这一刻发生了。 荣光者的瞳仁中忽然有了神采,他似乎已经摆脱了施加在他身上的诅咒,然而……浮现于他脸上的狰狞神色,以及漆黑瞳仁中昭然若揭的恶意却让持剑者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反手握住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大剑。 “艾米?”她试探性的问道,随时准备出手。 但少年只是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发出无意识的嘶吼。 情况不妙? 少女维持着拔剑的动作没有动弹,翡翠绿色的眸光始终投注在荣光者的身上,小心的警戒着异常的发生。 可是……陷入某种可怖状态的艾米·尤利塞斯没有显露出任何的攻击性。 他的脸上反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仿佛面前出现了什么无法理解,无法相信的事物一般,瘫坐在地上的他不住的往后退去,慌乱的就像在战争中第一次见血的新兵蛋子。 “不要……不要过来……”从他口中发出与以往大不相同的喑哑声音,“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怪物……” “啊!怪物!” 荣光者瞪大了眼睛。 “——你这个怪物!怪物!怪物!” 一连说了三个怪物后,支撑着这具身体行动的某根支柱忽然一下崩塌了,少年仿佛没有骨架的蛇一般重新瘫在地上,一时之间甚至失去了声息。 还有呼吸。 持剑者探了探鼻息后安心的舒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多少也有些成效。 大概…… “艾米·尤利塞斯。”于是,她再次呼唤道。 出乎预料的,少年有了回应——他的眼帘动了动,随后睁开了眼,似乎从漫长的睡梦中刚刚苏醒,意识还有些朦胧,只是本能的看向她,回应道: “米……娅?” 章六十二疑云II “为什么这样看我……”荣光者此刻稍微清醒了少许,控制着依旧有些酸楚的身体从地上坐起,“我脸上有长花吗?” 金发碧眸的少女默默的摇了摇头,然而还是没有挪开目光。 “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就算记不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是突然的昏厥,还是醒来后身体的酸楚感,无一不在告诉他,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发生了某种不太妙的事态,“果然……问题的关键是在我。” 他愣神了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凝视着少女翡翠绿色的瞳仁:“米娅,能告诉我吗……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昏迷。”教团的持剑者的答复一如既往的简短,“痉挛,然后醒来。” 这不跟没说一样。 少年一阵无言,但考虑到少女一贯的清冷性子,还是有些不甘心的追问道:“还有吗?还有什么特异的事件吗?” 米娅再次摇头。 “这样啊……”荣光者陷入短暂的缄默,“感觉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应该发生了某种了不得的事态,可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话说我到底为什么会陷入昏迷,你有猜测吗?米娅。” 他问道,在他的印象中,持剑者是一个值得依靠的人。 少女点了点头,一字一顿说道:“诅咒。” “诅咒?”对于这个词汇少年并不陌生,但这个词汇在特定语境下所表达的意思却令他不寒而栗,“你的意思是我被刚刚杀死的那家伙诅咒了!?” “很有可能。”持剑者简单明了的给出答复。 “是什么类型的诅咒?”尽管诅咒往往会和“死”联系起来,但荣光者的死亡先兆丝毫没有发动的先兆,也就是说他的生命并未遭受到威胁,“希望不是厄运连连或是关键时刻会出现偏头痛的诅咒。” 像这种慢刀子割肉的诅咒,是他最讨厌的类型。 “即死。”少女波澜不惊的吐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应该?” 那就好。 少年并不怕死亡的诅咒,拥有死亡先兆能力的他,可不是那好杀的。 不过……为什么是应该? 似乎读出了他眼神中的疑惑,持剑者罕见的主动开口解释:“在刚刚,发作了——昏迷、痉挛、然后醒来。” “也就是已经结束了?”荣光者叹了口气。 “没有意外。”少女给出了答复,翠绿的瞳仁中难得流露出几分不解,“你没有任何的感觉?” “只有一片黑暗。”少年坦然道。 这是事实,他记忆的最后的确只有一片一望无际的黑暗——但与此同时,他还隐藏了一部分的真相——并非有意针对,而是这部分的真相似乎关系到他身上潜藏的秘密,关系到他那与生俱来的异常。 没错,异常。 艾米·尤利塞斯是一个异常的存在,这一点不仅针对人类这个群体,同样针对荣光者——打从有记忆以来,荣光者就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同,不说那对黑暗混沌异乎寻常的好奇心,单说他脑海里时不时蹦跶出来的陌生词汇,就足以令他质疑自己的思考回路是不是在构造上出了问题——更别说,在他身体里还隐藏着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一个十来岁少年身上的恐怖本能。 他的身上藏有秘密。 而现在,在那无垠的黑暗中,有一个声音为他揭开了命运的一角。 “找到……门。” 没有任何来由的,即便知道这可能是催眠,可能是敌人的某种能力,但他偏偏就是信了这句来自灵魂深处的话语,并且没有任何怀疑。 必须要找到门。 他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如同被蛊惑的邪教徒一般,他打心底的相信这个声音的主人。 哪怕不知道声音的主人的正体,亦不知晓所谓的“门”到底指代的是什么——他只是盲目的相信着自己的使命,与生俱来的使命。 然而……在不久之前他还积极的谋划过反抗笼罩在他身上的命运烟云。 转瞬之间产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怎么看都是精神被人干预的结果,所以现在认知被动摇的荣光者很是惶恐,他微微朝少女点头示意,脸上浮现出一个饱含歉意的笑容:“抱歉,我可能需要冷静一下。” “哦。” 持剑者以无机质的声音回道,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天然缺乏情感的声音掩盖了她心底的不安,需要冷静的不止是少年一人,她同样也需要一个不受打扰,能够安心思考的环境——只有这样,她才能决定自己到底该以一个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艾米·尤利塞斯,面对这个身上充满谜团的男人。 怪物么…… 回想起荣光者失去意识时的惶恐表情,少女不由眯起了眼:其实是她欺骗了他,他所遭受的根本不是诅咒,而是某种附身夺体类的能力,之所以不将真相告诉少年,仅仅是因为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捋清。 比如…… 在荣光者苏醒前,那句“怪物”指代的是谁? 如果指代的是那只打算借体重生的高等妖魔的话,那么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少年,真的是艾米·尤利身体塞斯吗?反之,如果那时意识的主人是高等妖魔的话,那么现在占据这具身体主导权的家伙……到底会是什么东西?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荣光者,还是某种假借了他形体的怪奇? 不管哪种情况,对她而言都糟糕透顶。 尽管也存在妖魔刻意挑拨离间的可能,但持剑者不认为它眼中的惶恐能够作假,即便那确实是某种演技,考虑到荣光者身上先前就展露出的种种疑点,米娅也有将对少年的警惕心提升到最高的打算。 暂时……先这样吧。 少女心中有了决断,心灵再一次平静了下来。 对伙伴下手—— 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做到。 而在一边重构着自己逻辑思维的艾米·尤利塞斯对持剑者心中的想法却一无所知,他只是固执的扭转着自己的观念——一开始收效甚微,但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的找到了方向,不再顽固的强行扭转“找到门”这个念头,而是潜移默化的将找到这一行为歪曲成调查。 没错,调查“门”。 “门”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找到“门”,“门”之后又会有什么?毫无疑问,想要了解隐藏在他身体内的秘密,“门”是一条线索,调查“门”与他的目的并没有实质上的冲突,他完全能顺着这条线索一路顺藤摸瓜然后揭开谜底,打破命运施加在他身上的枷锁…… 才怪! “门”是线索没错,但除了这个象征意味极强的词汇外,并没有其他任何的提示,他脑洞要多惊奇,才能仅凭一个名字就从赫姆提卡万千道门扉之中找到他所需要找到的那一扇,更何况……“门”的所在地不一定会局限于赫姆提卡,所谓的“门”也不一定真的是物质层面的门,代号、指代、象征……都有可能。 也就是说……以现有的情报,完全没办法展开调查。 但要说一无所获也为时尚早,起码他窥见了命运所揭示的一角未来。 知道了努力的方向。 “找到门是吗?” 低声自语着,少年攥紧了手心,然后抬起头——这是他为自己订立的第三目标,仅排在保护尤莉亚与生存之后。 “谢谢你,米娅。”年轻的荣光者迅速的调整好心态,脸上重新恢复了从容,“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说我们是现在上路,还是再等等狄克?” “你决定。”持剑者淡漠的回以言语。 “说起来还真有几分不真实感,我们这一路上消灭了两只高等妖魔。”少年以感叹的口吻说道,话锋却突然一转,“不过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正常的潜入作战会接连遇上两头足以作为底牌掀开的可怕怪物。” “不信任?”金发碧眸的少女挑了挑眉。 “难道你信任他?”艾米反问道,随后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我本以为我们拥有共同的目标,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但没有想到,他会把我们两完全当刀子来使,我可不相信我们俩随便走走就会碰到隐藏BOSS。” “BOSS?”持剑者复述道,相当天然的歪了歪脑袋。 “嗯……”意识到不妥的少年组织着语言,向少女解释道,“所谓BOSS,是对敌人精英或是首领的特称——通常也可以泛指特别强力的敌人。” “哦。”无意义的发语词。 已渐渐熟悉米娅性子的荣光者也没太在意,只是自顾自的说道:“按常理来说,下层区根本不应该出现高等妖魔这类超限级别的战力,我可不相信黑暗公会还豢养着第三只高等妖魔——所以,我打算留在这里等他,然后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些什么——顺便收那么一点利息。” “不介意。”持剑者打从一开始就对那个家伙抱有相当的恶感。 “那好,”艾米在地上找了个位置坐下,“让我们恭候他的大驾吧——我可不认为他那种祸害会死在怪物的围攻之下。” 对此,少女只是微微点头。 没错—— 那家伙可不是轻易会死掉的类型。 章六十三姗姗来迟者(第二更) 满目疮痍的大地,尸骸堆积的山峦。 有若女子般秀美的少年行走在这么一副波澜壮阔的死之图卷之上,翡翠色的眸子如同碧波一般清澈、平静,金色的碎发自然而然的随着脚下步伐的起伏而招摇,如画般俊美的容颜上没有泛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在堪称诡异的寂静之中,骰子屋的使徒停下脚步,目光在对面的少男少女身上微微停驻,随后摇摇头,以平淡的口吻说出近乎调笑的话语。 “是啊。”黑发黑眸的荣光者附和道,然而脸上却没有任何的笑意,他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不早不晚,刚刚好。” “在刚刚发生什么了吗?”狄克挑了挑眉头,下意识的四处张望了一番,随后摇摇头,“抱歉……我的眼力没有你们那么好,手上的煤油灯也早在先前和怪物的乱战中遗失了,现在的我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艾米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想从他脸上看出些微的痕迹,但一无所获——自始至终,骰子屋使徒的神色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平静的仿佛就像一滩失去源头的死水,“我们只是相当偶然的遭遇了高等妖魔,然后相当偶然的将它打倒了,仅此而已。” “不过,”他的话锋在此猛地一转,目光灼灼的盯着这位名义上的伙伴,“你看上去对此并不惊讶。” “哪有,”年轻的使徒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依然笑吟吟的解释道,“只是在下层区,大家或多或少都有那么几张底牌,尤其是像黑暗公会这类半只脚堕入那一边的组织,即便他们的公会长本身就是高等妖魔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听上去倒有些道理,”艾米·尤利塞斯的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个弧度,他越发的肯定面前这家伙有恃无恐,“不过你不觉得这有些太过凑巧了吗?” “一切皆是因缘际会,一切也皆是命运石之门的抉择。”面对荣光者咄咄逼人的攻势,美少年的眉宇仍然无甚波动,碧绿色的眸子有若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泉,将周遭的一切尽皆吞噬,“命运女神总是爱开些无关大雅的小玩笑。” 但对于这套说辞,艾米只是回以冷笑:“看来你丝毫不打算掩盖你的意图。” “这个时候掩盖起不到任何的作用,我只是区区一介命运的引导者而已。”狄克相当坦然的以手抚胸,躬身行礼,“当然不敢对您抱有任何的欺瞒——因为我们的一切都建立在互利互助的基础上,不是吗?” “但互利互助的基础是信任。”荣光者冷然道。 “那好,我换一个意思,”骰子屋的使徒丝毫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随后直视着面前少年的漆黑瞳仁,“在谋取互相信任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还想请教您——您是否对我抱有起码的信任呢?” “我们的利害一致,”艾米与之对视,漆黑的瞳仁之中不存在哪怕半分退让,“在这之前,我是这样相信着的,至少,是愿意这样相信着的。” “既然如此,”狄克摇了摇头,伸出手来,“为什么不让我们之间的信任更巩固一些呢,毕竟我们利益一致,没有利害冲突。” “你确定?”荣光者冷笑,“我可不认为你会对高等妖魔一无所知——你、或者说是骰子屋,应该是存着让我们和黑暗公会两败俱伤的想法。” 他说的斩钉截铁,然而骰子屋年轻的使徒仍然摇头:“并非如此,我们只是打算彻底的扫清黑暗公会在下层区的势力而已——您或许并不清楚,上层区的局势已经相当的糜烂,无论是以高尔斯沃西为首的荣光者,还是教团的持剑者们都抽不开身,在这几天里,有资格驭使超凡之力的强者至少陨落了两位数,甚至连在荣光者之中隐隐居于最强之席的‘火之晨曦’塞缪尔·奥尔丁顿都葬生于黑暗众卿的阴影之中——所以,既然招惹了黑暗公会,我们不能有任何姑息的念头,也不能指望他人,必须以雷霆之势将这群寄生在赫姆提卡之上的害虫,彻底扫清!” “不然……”他在此略微停顿,随后掷地有声,“无论是我们骰子屋,还是您——都很难承受得起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的报复。” “这就是你利用我的理由?”年轻的荣光者问道,语气深幽。 “您不是也在利用我吗,只有这样才称得上互利共赢啊。”没有任何顾忌,金发碧眸的美少年直接挑明了二者合作的本质,“如果您对此感到介怀的话,我对此感到抱歉——如果这还无法平息您的怒火,我想您身边这位嫉恶如仇的女士,会很乐意用她手上的长剑,终结我的性命。” 骰子屋的使徒敞开双臂。 微笑。 碧色的瞳仁在少年的脸颊上微微停驻,以平淡到没有任何起伏的口吻发出了试探: “不知您意下如何。” “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在大约二十个呼吸后,艾米·尤利塞斯给出了他的答复,他何尝不知道面前这家伙是有恃无恐的在以退为进,但现在还真不到和他身后的骰子屋翻脸的时候,为此他不得不暂且忍耐,“不过,请记住,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如您所愿。”骰子屋使徒终于迈开脚下的步伐,在荣光者身前止足,然后很自然的伸出右手,“愿我们的友谊能够如同火种一般长明不灭。” “希望如此。”黑发黑眸的少年不置可否的说道,但仍然握住了对方伸出的友谊之手,并且像好朋友一般拍了拍他的肩,“接下来的路途,有劳了——这一次,应该不会再遇上高等妖魔了吧。” “黑暗地母的存在是唯一的,”狄克眯起了眼,“在解决了他之后,唯一值得警惕的只有黑暗公会神秘的会长大人以及他所豢养的杀人鬼们。” “事实上,我们差一点就要死在它的手里。”荣光者扫了他一眼,语气没有太大的起伏,“并且黑暗公会所能控制的高等妖魔不止一只。” “如果黑暗公会能控制两只甚至两只以上的高等妖魔的话,下层区的皇帝就不会是米开朗基罗。”骰子屋的使徒皱起了眉头,好一会儿后才舒展开来,“我或许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您先前所遭遇的敌人,是杀人鬼吧?” “没错。”与曾经在雾夜中夺去他一次生命的杀人鬼近乎无二的战斗风格,艾米还不至于才过个几天就忘却。 “在一百年前,下层区曾经诞生过一位令小儿止啼的雾夜恶魔,那是第一代的杀人鬼,也是最强的杀人鬼,它是黑暗公会人造半妖计划的最终成品,一只能在秩序火种的照耀下自由行动的高等妖魔。”狄克不急不缓的叙说道,“突如其来的成功令黑暗公会无力钳制新生的妖魔,它几乎屠戮了大半个下层区,直到荣光之焰莅临,重创了这头可怕的怪物……” “等等——”荣光者挑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荣光者能够击败比他高一个位阶的高等妖魔?” 荣光之焰这个名字艾米并不陌生,这位荣光者在上个世代的赫姆提卡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最强阶层,他曾就读的专门为荣光之裔开设的学院,其创办者就是这位赫赫有名的老人。 “不要小瞧您血脉中的潜力啊,尤利塞斯先生。”金发碧眸的少年轻笑,“荣光者生来背负荣光,是先民血脉的传承者,打从一开始就和所有人都处于不平等的地位,其中强大者,哪怕尚未突破先天的桎梏成就天选,也有可能击败甚至斩杀混沌教徒中的黑暗众卿、教团中的大持剑者——至于区区的高等妖魔,在他们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要知道在荣光者之中甚至有能够凭借一己之力穿越大半至深之夜的强大存在呢。” 他以若有所指的一句话作收尾。 “然后呢?”荣光者追问道。 “什么然后?”骰子屋的使徒反问道,随后舒展开眉宇,“哦,我知道了……受到重创的初代杀人鬼被黑暗公会重新控制了起来,它的血肉被分别植入十三个实验体的体内,从那些人的身上诞生了现在的杀人鬼们——既然能够拆分,那么很有可能存在组合的办法,想必在黑暗地母被击破的危难时刻,黑暗公会的高层们不得不放出了这头不受控制的妖魔,妄图做最后一搏——不过看上去他们的最后一搏仍然失败了。” “所以,我们最后的阻碍,就只剩下了黑暗公会的公会长?” 即便对狄克的情报仍抱有相当程度的怀疑,然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艾米绷紧的心弦仍不免暂时的舒缓了下来。 “能够称得上阻碍的,可能就只有他了。”有着堪比女孩的俊秀面容的少年做出了回答,然后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持剑者,“还有这位来自教团的大小姐,从刚才起你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有,”少女的问话一如既往的简短,“上层区。” “是问上层区现在的局势吗?这个问题想必尤利塞斯先生也相当的感兴趣,既然如此的话,就当做是我为自己先前行为的赔礼。”消灭了黑暗地母与杀人鬼,黑暗公会的反抗力量几乎被瓦解了大半,这一时半会的时间倒称不上重要,骰子屋的使徒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再次开口: “战争爆发了……” 章六十四上层区的局势(第三更) 战争…… 荣光者心情复杂的咀嚼着这个并不陌生的词汇。 没错—— 并不陌生。 虽然在广袤的秩序疆域自先民隐没以来,一直以来只有唯一的王座,但秩序与混沌的烽火与硝烟从未熄灭过,从永夜长城的修筑,到无名者之雾的入侵,再到盲目痴愚的混沌之海掀起浪潮。 战争,是世界永恒的主旋律。 相比于被长夜笼罩的秩序疆域,相比于浩荡的历史长河,混沌教派与教团、与荣光者在赫姆提卡发生的战争,实在是太过渺小,渺小到没有哪怕一点的实感,渺小到连历史都可能兴不起笔墨,只能在史书上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但—— 赫姆提卡终究是不同的,这里是生养他所在,是他安身立命之所。 终究做不到放下…… 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将目光移向一旁的少年,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终于开口:“听你的意思,似乎局势并不是很妙。” “没错,”骰子屋的美少年在这一刻并没有待价而沽,径直将他所知的情报和盘托出,“何止是不妙,悲观点甚至可以说……糜烂。” “荣光者和教团联手也没办法将混沌教派拔除吗?”艾米·尤利塞斯挑了挑眉头,他无法理解——哪怕有来自其他地域的黑暗众卿驰援,但单凭被议会打压了数百年没办法抬头的混沌教派,怎么可能在突然之间就足以与赫姆提卡的两大超然势力相抗衡?这既不可能,也不现实。 身侧的少女没有说话,只是用翡翠色的眸子凝视着面前金发碧眸的少年,同样等待着他给出的答案。 “我只是下层区的一个小小的情报员,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明白。”在两道视线的压迫下,狄克不由挠了挠头,“只是……有消息传来——在上层区的战场上出现了某种即便是复数的持剑者与荣光者联手也无法抗衡的生体兵器。” “是人造妖魔吗?”第一时间,艾米想到了这一点。 “这我就不知道了,”狄克摇了摇头,“我只是听说,上层区那些大人物们,将它们称作……灾祸化身。” “潘多拉。”对荣光者来说相当陌生的词汇却引起了教团持剑者的共鸣,她轻轻抿起因失血而稍显苍白的嘴唇,一向清冷的语气在此刻竟罕见的夹带了几分颤音。 “那是什么?”艾米问道。 “混沌教派真正的高层,”短暂的停顿之后,米娅的声音又一次的恢复了平静,“能够以一己之力颠覆一座城市的魔女。” 漫长的缄默后,年轻的荣光者才有些苦涩的开口:“还真是简单直白的介绍。” 这份强大,多少有些超出他能够理解的范畴——荣光者并没有明确的等级,尽管拥有超常的体魄并从小接受最为正统的战斗能力训练,可决定胜负生死的,大部分时候都并不是这种“死”的东西,而是对能力的挖掘与使用。有的时候即便双方体格有着巨大的差异,战斗技巧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档次,但凭借着对能力的出色运用,通过利用情报的不对称创造致胜之机,以小击大、以弱胜强并非特例。 就拿他自己来说,死亡先兆的确是一个实用度非常高的能力,就算面前出现的是如黑暗众卿这样堪称顶峰的强者,现在的他也有相当的把握能保住性命,但假如面对的是地下世界能够孕育出近乎无穷无尽怪物的高等妖魔,除了逃跑以外他竟然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称得上不差的法子。 以一人之力歼灭一城。 也就是说……被称为“潘多拉”的黑暗众卿,不仅拥有相当可怕的硬实力,更可怕的是,在他的身上很有可能不存在短板。 是有若天倾般不可阻挡的强大。 即便只是想到这份可能,荣光者就有一种蚂蚁仰视巍峨高山的即视感。 因为落差而产生的并不是单纯的渺小感,更多的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向往,以及将之迈过、将之跨越的征服感——当这座高山是必须战胜的敌人时,这种感觉尤为明显,整个人从身体到精神都被异样的灼热感所笼罩,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在不由自主的发光发热。 真想回到上层区啊…… 情感如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般想要宣泄,理智却有若极北之地终年不化的冬日之湖一般冰冷平静——战斗可不是儿戏,而是于万丈悬崖之上赌上性命的走钢丝,稍有不慎,死亡的阴云将如期而至。 而“潘多拉”,无论如何都不是他现在能够面对的敌人。 只是,他也有不能逃避的理由。 ——尤莉亚·尤利塞斯。 尽管对上层区的战事陷入胶着有一定预期,但他在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参战的会有能够以一人敌一城的怪物,如果局势真的恶化下去……他还真不放心把自己的妹妹放在至高之塔——虽然如果连至高之塔都不安全了,那么整个赫姆提卡很有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供栖身之处,但他还是觉得待在自己身边或许会是最好的选择。 明明在这浩荡的大势前个人的力量根本无足轻重,可是他偏偏就会理所当然的生出这样的想法,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也算是迷之自信吧? 他不由摇了摇头。 只是这个动作被一旁的持剑者视作了胆怯,她一本正经的对荣光者解释道:“没必要过分担忧,赫姆提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虚弱。” “嗯。”艾米点了点头,他对自己的想法没有太多的隐瞒,“不过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还是打算回上层区一趟。” 事实上,既然决定回归,是否参与下层区的事情对他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毕竟打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只是把水搅浑,为自身谋求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现在之所以没有立马打道回府,仅仅只是出于“反正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杂鱼”“也快结束了,这时候撒手不管对米娅也未免太不礼貌”这样的想法。 “尽管有些不合时宜,”骰子屋的狄克忽然插入话题,“但我必须提醒你们,上层区与下层区的通道被封闭了——就在三天之前。” “原因。”来自教团的持剑者第一时间提出了疑问。 “上层区的那些大人物们觉得事态已经超出了控制,打算通过物理性质的手段控制事态的蔓延——大抵如此。”金发碧眸的美少年微微停顿后非常不负责任的说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物理手段指的是?”艾米心中隐隐生出了不好的猜测。 “城门的驱动系统被人为的破坏了,在抢修班修好之前,除非插上翅膀,不然没有人可以飞过‘叹息之墙’。”骰子屋的使徒叹了口气,“蒸汽动力本来就不稳定,在战争结束前也不会有人去进行维修——换而言之,除非上层区分出了胜负,不然两片区域的交流会被彻底的隔绝。” “那粮食呢?”据荣光者所知,上层区的耕地面积非常有限,粮食贮备也不是很充足,一直都离不开下层区的供应,“以上层区的粮食产量,恐怕要不了三五天,就要面临一场粮食危机。” “粮食不会是问题。”狄克给出了答案,多少有些残酷的答案,“产量虽然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可能会有相当的缩水,但对粮食有需求的人,剩下的可不多。” “不多是多少。”艾米心中涌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约十分之一——或者更少。”金发碧眸的少年顿了顿,“秩序的王座在战争开始后没多久就彻底的崩塌,整个世界在寥寥数天的时间就变得一片混乱,欲(hexie)望失去了枷锁,抢劫、杀人……一系列的暴行有了不被指摘的借口,暴徒们在第一时间向自己的同胞举起了屠刀。” “这也未免太快了吧?”荣光者挑了挑眉,他对狄克的这套说辞难以接受,“秩序的建立并非一日之功,在杜克的铁腕统治下,道德与法律构筑的社会规范体系应该不至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如此轻易的崩塌。” “或许吧。”骰子屋的使徒摊了摊手,“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我就没办法提供了,毕竟在下不过下层区的一介情报商人。” “邪神的低语。”米娅在这一刻出乎预料的给出了答案,“这是潘多拉的固有能力之一,她能够借此蛊惑人心、操纵人心——不要说普通人,就连很多苦修士也无法完全豁免她的精神诱导。” “精神干预类的能力?”对这类能力的棘手性荣光者有相当的认识,但能同时对至少大半个上层区施加影响……未免也有些太过于耸人听闻了吧,“这也难怪,不过按理来说,议会那边应该能够拿出相应的反制手段吧。” 精神类别的能力应该可以被归入特异类,是极其稀少的一类能力,但放眼整个赫姆提卡,有能力改写他人认知的荣光者虽然凤毛麟角,但据他所知,绝对不是所谓的“独一无二”,更不是“绝无仅有”——然而,他们却无一例外的拿“潘多拉”的精神诱导束手无策,只能任由上层区的秩序渐渐走向崩坏。 不容乐观。 他想到,然后眯起了眼。 章六十五暂且划下的休止符 不过,上层区的事情暂且没必要过多的考虑。 赫姆提卡并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比起书籍中记载的其它城市,这座古老的城池比起聚集地更像是一座为战争而生的军事要塞——早在黑暗时代降临以前,赫姆提卡就拥有堪称严格的区域规划,上层区、下层区的说法尽管尚未诞生,交通管制也并不严格,但单是两道一眼望不尽的宏伟城墙,就隐隐把它分割成三个关系并不紧密的部分——而在混沌的浪潮将一切吞噬殆尽,先民的火种摇摇欲坠之后,为了应对无名者之雾无处不在的侵蚀,荣光者们不仅没有废除这种落后的闭锁政策,反倒进一步加强了对不同区域的出入管制,在迷雾区沦陷后,这种管制达到了巅峰。 除了荣光者、教团持剑者这类身份崇高之人,以及物资流通所必须的商业流通人员外,这道雄伟不似以人力构筑的城墙几乎将赫姆提卡划分为互不关联的两座城市,在刚刚失去对迷雾区控制的那段时间,下层区可谓是人心惶惶,谁也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家庭乃至一切被混沌吞没,沦为妖魔的食粮,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以及家人能够生活在更安全更舒适的上层区。 于是,赫姆提卡史上规模最大的偷渡行动拉开了序幕。 但无论如何绞尽脑汁,这道仿佛隔断世界的城墙依旧不可逾越——攀爬?先不说高耸入云的城墙怎么能爬得上去,就算能爬得上去,来自比先古列王更久远先民世代的诅咒也够那些勇敢者们用生命去铭记;而向下挖掘一条地道?这或许是看起来最有可能成功的一条路了,但可惜的是……墙壁不仅存在于天空,更存在于地下,不管将地道挖得多深,一旦到了城墙所在的位置,就会遭遇如同铜墙铁壁一般连凿子都留不下痕迹的地层,就算数十人合力,都无法继续前进哪怕一分。 也即是说…… 当上层区封闭的门阀,以少年现有的手段根本无法突破。 “要试试吗?”确定了这一点之后,荣光者将目光移至身侧的少女身上,在下层区若论谁有可能突破门阀的限制,打穿下层区与上层区阻隔,他所能想到的,仅有持剑者一人,“我不打算在这里被动的等待结果。” “一样。”米娅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显然她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做不到——赫姆提卡的历史非常悠久,在被冠以凯撒之名的天选者加冕为王之前,它曾被称为永不沦陷的三连城。” “三连城?” 上层区、下层区、迷雾区,赫姆提卡的确是三层构造,只是这个名字他似乎隐隐有所印象,在古代神话中是被一箭射穿的不破之城,似乎不是很吉利的样子?不过说起来,古代神话什么的,尽管记忆中存在不少这方面的知识,但他在现实中从没看到过这方面的书籍,也从未听其他人谈起过,只能从先民世代的典籍的字里行间里可以看出些许的痕迹与渊源。 “赫姆提卡最初的来源已不可考,只能推定是先民亲自修筑的第一代城池。”出乎预料的,接话的是骰子屋的狄克,“但其得名的由来却并非秘密,在先古列王时代,为纪念杀死混沌恶兽贝希摩斯的贤王赫姆提卡,新王凯撒颁布了他登基后的第一道谕令,将先王诞生的城市冠以赫姆提卡之名。” “原来如此,”艾米对这段历史了解的不多,他主攻的是更加久远的先民世代,对先古列王时代虽有所涉猎,但不会钻研的那么细,不过……一个搞情报的会对那段淹没在黑暗中的历史了解的如此深入,倒是令他颇为惊讶,“可惜这对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困境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他顿了顿,话锋忽地一转:“不,或许骰子屋这边有办法也说不定。” “那还真是抬爱了。”金发碧眸的美少年摇摇头,姣好似女子一般的面容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不过很可惜,骰子屋只是最近百年才兴起的组织,尽管手上或多或少有些能派的上用场的情报,但这种级别的隐秘,我们并没有资格参与其中。” “还有,”骰子屋的使徒生硬的转换了话题,“虽然现在这么说有些不合时宜,可是在彻底消弭黑暗公会这个隐患前,我认为不应过多考虑其他事情。” “你说的没错,”年轻的荣光者点头,漆黑的眸光投诸于少年身上,古井无波的面容上根本看不出喜怒,“我们必须保持警惕——这一路上不仅没有遭遇敌人,连本该存在的陷阱也没看到影子。” “或许里面已经乱成一团了吧。”对此,狄克只能讪笑。 那陷阱呢? 艾米本想趁胜追击,但持剑者突然发出了提醒。 “血腥味。” 也就是有危险?数次生死以共让荣光者立刻意识到了少女想要表达的意思,没有过多的犹豫,他径直将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咽下,然后在第一时间进入了战斗状态,脚步自然而然的变轻变缓,然后……视线不自觉的微微收缩。 有尸体。 借助着不远处的微弱光线,荣光者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面前的这具尸体——是一具无头尸体,死者可能也就是二十岁出头,从身上的肌肉来看不是经常锻炼的类型,死亡时间大约是在几十分钟以前,至于死因……再明显不过,被人一刀、一剑或者一斧子直接砍掉了脑袋,鲜血直接飞溅到洞窟的顶部,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痕迹。 “看来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它的客人。”无头尸身上的线索不多,能够推断出的线索就更少了,艾米不打算在这一具尸体上浪费过多的时间,如果他的猜测属实的话,里面还会发现更多的尸体,“就是不知道他们是打算做鹤蚌,还是渔翁。” 一边说着,他看向一旁的美少年——如果有人想做那渔翁,那么必然与眼前这家伙脱不开干系。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骰子屋的狄克似乎对他刚刚所表露的意思一无所查。 “鹤蚌?渔翁?”反倒是米娅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没什么,”艾米多少有些尴尬的摆摆手,但他可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对方,斟酌了一小会儿言语,他略微婉转的开口,“你这边有什么发现吗?狄克。” “伤口不对劲,”金发碧眸的美少年挑起眉头,“或许是因为混乱,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黑暗公会的面对敌人时似乎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抵抗——身上几乎都只有一处伤口,被人干脆利索的一击致命。” “尸体并没有被刻意隐藏,也就是说……有人强突进去,在所有人来得及做出反应前把身边的人消灭干净?”吃惊归吃惊,荣光者倒太过在意这件事情,如果刚来下层区的他或许做到这一步难度不小,但经过数次生死鏖战,他对战斗的把控能力与以往已不可同日而语,类似这样的事情做起来不会有任何难度,“如果情况真的是这样的话,入侵者倒不容小觑。” “没有活口。”持剑者清冷的话音适时响起。 “看来对方的目的和我们保持一致。”艾米点了点头,对这种情况的出现早在他看到第一具尸体时便有所预料,“不过,利益一致的不一定会是同伴——” 他瞥了少年一眼:“也可能是敌人。” “这可说不定。”骰子屋的使徒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容,“虽然不清楚入侵者的目的,但也多亏了他们,我们才不用面对黑暗公会的反击,更不用一路顶着黑暗公会的攻势,如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 “希望如此。” 荣光者这一次并没有反驳,有人在前面顶掉第一波的压力确实让他们轻松很多,虽然这绝对不是可以忽略第三方势力插足其中的理由,但与其一直强调这一点,不如利用这些时间搜集更多的情报,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一行三人暂时无话,在黑暗公会的地下本部游曳。 然而视线所及的除了尸体还是尸体,一路上的道路几乎完全被鲜血所染红。 一直到……道路的尽头。 那是一扇门。 门……想起自己身上所肩负的那项使命,艾米的视线不禁有些恍惚,但只不过是片刻之间,他便压下了心中的异样,推开了风格古朴的大门。 然后看见了……尸体。 又一具尸体? 年轻的荣光者对尸体多少有些麻木了,他本以为这个布局类似控制室的房间中会存在惊喜,没想到看到的依然是一地的尸体。 不,只有一具。 他纠正了先前错误的看法,但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这具尸体,骰子屋的狄克已先一步开口,以冰冷的口吻说道:“黑暗公会完了。” “原因。”持剑者问道。 “这个人是黑暗公会的会长,也是黑暗公会的灵魂。”金发碧眸的少年蹲下身子,翻开尸体,视线在被鲜血染红的左胸口微微停驻,“一剑穿心,一剑枭首,死的不能再死——组织的头脑被杀,基层组织瘫痪,哪怕在外面还有少数漏网之鱼,也无法挽救公会覆灭的命运。” “那技术呢?”艾米对人造妖魔的技术不感兴趣,只是对教团来说,对米娅来说,这项技术是必须消灭的禁忌。 “黑暗公会的公会长,是唯一一个掌握核心技术的人。”狄克解释道,“不论人造妖魔,还是其他项目,他一死,就无法继续进行下去。” 我该如何相信你? 他下意识的想要问出口,但临到嘴边便下意识的改口:“这么说,黑暗公会已经彻底的失去了组织力?” 年轻的荣光者知道,深究下去除了浪费时间没有任何好处。 不管黑暗公会是否真的会如骰子屋的使徒所言的那般走向消亡,也不管人造妖魔的禁忌技术会不会随着地上这具尸体一起被埋入地下,至少在短时间之内,黑暗公会都不会成为他的麻烦。 也就是说……解决了。 本来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在此时此刻,少年所感受到的只有空虚。 总感觉遗漏了什么。 他皱起眉头仔细寻思,然而……一无所获。 “既然黑暗公会已经走向无可避免的终结之刻,”因为共同的利益而走向合作,自然也会因共同利益的消失而拆伙,在短暂的缄默之后,骰子屋的狄克率先开口,“那么也差不多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再见。” 直至最后,艾米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只能以单薄无力的一句“再见”告别。 那么……下层区的事情也该告一段落了吧。 目送着少年离开的背影,荣光者不禁这样想到。 接下来是…… 上层区。 黑暗众卿,以及……潘多拉。 章六十六阴谋的扩大 失算了。 在被黑暗笼罩的矿洞深处,狄克停下脚下的步伐,嘴角勾勒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他太得意忘形了。 尽管早就从大姐头的口中知道对方是个不容小觑的怪物,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与观察后,他却在不经意间放松了警惕,将他当做普通的荣光者去对付,不仅没有贯彻一开始打出的感情牌,还动了某个不该动的想法,致使本来能称得上爽朗的局势,在瞬息之间糜烂至此。 被怀疑了。 当尤利塞斯当面质问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而在那种情况下他并没有选择为自己出言辩护——因为,这毫无意义。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好比是一面镜子,一旦人心间脆弱的平衡被打破,裂痕自然而然的就会浮现于镜面之上,并且再难弥合。况且,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下,他对荣光者的性格多少也有了些认知,或许说多疑还多少有些够不上格,可说谨慎细微倒没什么问题——想依靠临时编凑的谎言去动摇他,根本不现实,反而可能会加深他的怀疑,令自己被打上别有用心的标签。 这是必须避免的。 为了利益而左右摇摆乃至背叛并不是一件多么出奇的事情,这难免让人忌惮,却也 不至于让人畏之如蛇蝎,毕竟行事作风有迹可循,动机也非常鲜明,就算再怎么反感他的为人,在必要时也属于可以打交道的对象。 但别有用心则不同,这种针对个体的恶意一旦被察觉,就必然会生出一连串连锁反应,最后到底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他不敢保证,可唯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针对他的警惕无疑会攀升到一个峰值。 到了那时,一切为时已晚。 骰子屋的使徒不是没考虑过直接一波强袭将艾米·尤利塞斯击破,只是大姐头的告诫犹在耳边,而且在之前他隐隐有所察觉,荣光者似乎具备一定程度上的预知能力,每当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他总是能从容不迫的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一次两次兴许能用本能或是直觉来掩盖,可一直都是如此的话,想来想去也只有能力这种不讲道理的东西才能解释。 预见未来—— 不,也说不定……绝对幸运之类的可能不能这么简单的排除。 说到底,御三家的血脉本就稳稳当当居于荣光者的第一层级,再加上那些隐藏在时光长河的怪物所布置的后手,就算在尤利塞斯的身上出现这类堪堪压在那条界限上的能力也丝毫不出奇。 很难杀。 尤其是预见未来。 这种堪称无死角的能力如果没有限制的话除非那些棋盘上的棋手亲自下场,单凭他们这些“凡人”根本就不存在将他杀死的机会——但艾米·尤利塞斯到底是荣光者而非天选者,他不可能具备超越那条界限之上的能力,换而言之,就算蛰伏在他血脉中的能力真的是预见未来,也必然存在某种限制。 只有洞明他能力的限制或本质,才具备杀死他的可能。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骰子屋的立场已被荣光者怀疑,想像先前那样接近他,近距离的观察他的能力不再具备可操作性,思来想去狄克所能做的只有…… 为他找一个敌人。 嗯……能够称得上敌人的敌人。 在上层区被人为的封锁之后,给这家伙创造一个敌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荣光者与持剑者的组合不容小觑,整个下层区能充当他们敌手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本就屈指可数的数人,又基本都清楚他的跟脚,没那么容易被他当刀使,哪怕在他的手上有不少能够诱使那些大人物们出手的情报,但他不认为那些大人物们在保持对骰子屋忌惮的同时还会为了区区利益而向荣光者出手。 也就是说,能够派上用场的还是只有……那个家伙了吧? 金发少年的脸上忽的一下绽放出笑容。 “没想到就这样绕回来了,”骰子屋的使徒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大姐头说的果然没错,一切皆是因缘际会。” 翠绿的瞳仁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两面下注—— 每个人都有自身行事的一套准则,都有一些难更易的习惯,即便是向来精明狡诈的狄克在这一点上也不存在例外,他总是会习惯性的衡量利益的得失,从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让利益的天秤始终维持着平衡。 这一次,也不例外。 在接近荣光者的同时,他顺道帮了他的敌人一手。 而且还是一个非常恶质的敌人。 但恰恰因为如此,在这个时候反倒可以成为他所利用的对象——有相当的实力,对他的本质缺乏认知,更重要的是,对那家伙而言,向尤利塞斯出手根本不需要挑拨,更不需要理由,二者本就存在相当的仇怨。 他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去看看那家伙吧。 骰子屋的使徒如此想到,然后—— 停下了脚步。 “萨曼莎,”金发碧眸的少年抬起头,看向位于他正前方的褐发美人,脸色一点一点变冷,“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看我这个不成熟的弟弟。”身材妖娆,体态婀娜的成熟女性抬了抬手上的烟枪,自然而然的吐出一口烟圈,“果不其然,你又把事情搞砸了——该说,不愧是长不大的狄克呢。”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狄克寸步不让的与之对视,“烟枪女。” “狄克,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与你进行无谓的争吵。”被称为萨曼莎的褐发女性翻过手抖了抖手上的烟枪,“你应当知道,艾米·尤利塞斯是何等特殊的存在,上一次谕令的下达,还是在五年前。” 骰子屋的使徒没有说话。 作为骰子屋这个下层区这个最大情报组织的创始人,七使徒所效忠的最高意志,以魔女自称的那位大人长年累月都处于沉睡状态,在她驾临这座城市的这一百年间,主动从长眠中苏醒并下达谕令的次数只有三次,分别是三十年前的扶持米开朗基罗上位,五年前的调查赫姆提卡新生儿,以及前段时间的……杀死艾米·尤利塞斯。 “那么,你的打算是。” 在稍显漫长的沉默后,对自身所犯错误有所认识的少年并没有继续针锋相对,只是认命一般耸耸肩,迎向面前那双黑色的瞳仁。 “分工合作。”架起烟枪轻啜一口,萨曼莎给出了她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骰子屋第一顺位的使徒大人眯起了眼,“你打算将他纳入你的狩猎范围?” “正太可是稀缺资源。”褐发的美人打了个响指,向面前的少年抛了一个动感十足的媚眼,姣好的面容上随后流露出妩媚的笑容,颇为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啊,对比我年幼的男孩子最没有抵抗力了。” “是嘛,”狄克面无表情的回答道,“那你的狩猎范围可真是广泛,整个赫姆提卡的男人都在你的食谱上。” “但也有一个男人是例外哟。”对始终保持着正太面容的少年的讥讽,萨曼莎丝毫不以为意,“托你的福,艾米·尤利塞斯提高了对我们的警惕——在这种情况下,你已经不再适合‘成为他的伙伴’这个角色。” “所以?”刻意拉长的声调。 “由我来谋取他的信任。”成熟且妩媚的褐发女人收敛了脸上的轻浮,“而你,或许可以代表骰子屋成为他的敌人。” “不。”狄克断然否决,“没必要那么复杂。” “看样子你似乎还有什么打算,不如说来听听。”萨曼莎挑了挑眉,“为了达成她的意志,即便需要帮助的那个人是你,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二。”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坦率,狄克想到,随后哂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是多复杂的事情,你只需要按你自己的法子接近尤利塞斯,至于如何制造一个合乎情理的身份,创造一个不被怀疑的邂逅事件,应该不用我教吧。” “还真是小瞧人呢,长不大的狄克。”稍显年长的女性舔了舔嘴唇,露出魅惑的神色,“要不要让我来让你成为真正的大人?” “别闹。”骰子屋第一顺位的使徒摆正了脸色,“我比你大。” “但看不出来啊?”女性嬉笑着予以回答,“我可是外貌协会荣誉会员。” “看来当初选择你去照顾大姐头是个错误,”狄克叹了口气,“你现在满口听不懂的胡话根本没办法融入正常人的社会。” “所以我现在是一个安静的睡美人,”外貌成熟的女性丝毫不以为意,“况且你不觉得一个颓废系的成熟女性特别带感么?” “不觉得。”少年面无表情的给出了回答。 “切,不解风情的小鬼。”萨曼莎啐了一口,却也没多么在意,“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的打算到底是。” “很简单,”他顿了顿,“给尤利塞斯找一个敌人。” “比如?”微微上扬的语调。 “杰克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吧,”金发的美少年扬起下巴,碧色的瞳仁中闪烁着莫名的光泽,“没错,那个著名的杰克——他差不多要回来了。” 章六十七逐渐串联起来的线索 “有什么打算吗?” 走在回归之路上,荣光者突然发起了谈话:“黑暗公会已经覆灭,你应该也没有停留在下层区的理由。” 来自教团的持剑者没有回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不信任骰子屋,更不信任狄克。”艾米顿了顿,想从少女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却不出所料的什么也没看出,“我打算去通道那里试试运气,你呢?” “一样。”米娅给出了答复。 “那就一起去吧,”少年脸上浮现出笑容,尽管不认为狄克有理由在这件事情上撒谎,但他想以他的死亡先兆能力或许能够从赫姆提卡的叹息之墙上发现些什么,“你认为什么时候出发比较好?” “现在?”持剑者的声音罕见的带上几分不确定。 “现在?也好。”荣光者能够理解,打从相逢之初,少女就对回归上层区参加与混沌的战争表示出强烈的意愿,但经过连番的恶战,若不休整一番,在上层区那混乱的战局中,他们的处境不仅会非常危险,能起到的作用也会相当有限,“不过事先申明,我们只是去了解情况,就算骰子屋所交付的是假情报,我们也理应回去休养一段时间。” “嗯……”稍稍有些犹豫,米娅咬着嘴唇微微颔首。 “就这样说好了,”艾米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好歹曾经并肩作战过,他可不希望少女就这么毫无准备的一头莽进上层区那高烈度的战场,“先去叹息之墙了解情况,然后回去好好休养。” “回去?”持剑者重复道,“回……哪里去?” “呃,这个。”荣光者倒是忘了,他的房子和地契都被抵押给了骰子屋,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先民有言“狡兔三窟”,退路早在一开始他就安排好了,在北区的商业街旁,他购置有一套院落,“等会跟我来吧。” “哦。”在低低的应上一声后,米娅又恢复了沉默。 伊尔丹矿区很大,矿道错综复杂,在里面迷路是一件相当正常的事,不过托先前留下的记号,两人还是顺着来时的道路像地表进发,只是……就算达成了预期的任务,二人在离去时的心情,仍然非常的沉重。 这不单单因为骰子屋使徒所透露的消息,更在于沿途的所见所闻。 血腥味与尸骸—— 随处可见,并且伴随着表层的临近,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变得越来越浓郁。 “是先前那些怪物干的好事吧,”艾米率先打破沉默,他没有刻意进行尸检,但从那支离破碎的尸体残骸上撕咬的痕迹来看,只有那群地底怪物才有嫌疑,“真是一场灾难,好在最后的胜利者是我们。” 他说的是与被称为黑暗地母的高等妖魔的战斗。 那场战斗真的很悬,非常悬。 如果持剑者最后的风王咆哮无法摧毁高等妖魔那质量惊人的肉身,那么这场讨伐战最终的结局一定不容乐观,就算他能凭着死亡先兆能从怪物们的层层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能力反噬的少女也必定无法逃脱死之命运。 好在,假设是不存在的。 胜利者是他,更准确的说,是他们。 赢了。 他们夺取了最后的胜利。 那无可名状的混沌恶兽终究归于尘土,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怪物也随之寂灭,一场足以席卷下层区的灾厄就这么被他们扼杀在了襁褓之中,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才怪!荣光者不打算自欺欺人,如果不是他们惊动了黑暗公会,这场灾难根本不会发生,或许这些矿工终有一日会沦为怪物的口粮,但绝对不会是今天,他毫无疑问是杀害他们的间接推手,他们的死与他休戚相关。 可要是说因此而产生负罪感,却又另一码事,艾米·尤利塞斯会怜悯他们,也会承认他们的死与他相关,却绝不会因此而徘徊不前、自怨自艾,他所会做的只是正视自己的行径,正视自己的罪孽,然后背负这一切,继续向前。 在黑暗日渐逼近的世界,他可没时间踟蹰不前。 打点一番心情后,少年瞥了一眼身侧的少女:不得不承认,持剑者在承受精神异常方面比他要出色的多,刚刚那些支离破碎的尸骸对她根本没有造成哪怕一点冲击,精致的容颜上没有泛起丝毫的漪涟。 还需要继续锻炼。 年轻的荣光者想到,然后看到了光。 出口到了。 至于如何应对征收矿物的警卫,也没必要搪塞了。 因为……已经没有隐藏身份的必要。 ——等等! 少年的眼睛先是瞪大,随后眯成了一条缝。 警卫死了,字面意思上的……死了。 咽喉被切开,殷红的鲜血溅了一地,仿佛看到某种超乎想象、超乎认知的可怕事物一般,凸出、瞪大、满是血丝的眼睛上写满了惊恐。 “有段时间了。” 持剑者熟练的低下身子,检查着尸体:“不是怪物们下的手。” “利器致死,身体也保持完好。”艾米补充道,“从尸体倒地的后维持的姿势与所朝的方向不难看出,死者生前似乎想朝矿洞方向逃跑,也就是说,危险并非来自伊尔丹的内部,而是……外部的入侵者。” “巧合?”少女挑了挑眉。 “恐怕不是。”荣光者停顿了大约三个呼吸,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在进入伊尔丹之前,我不是曾经问过你们,有没有感觉有什么东西跟在我们身后。” “嗯。” “我想,”少年将视线从尸体上移开,抬起头望向周围广袤无垠的迷雾,“早在那个时候,我们就被盯上了——而狄克,恐怕就是他的共犯。” “说得通。”持剑者予以肯定。 “被彻彻底底的摆了一道啊,” 线索被串联了起来,在很早之前骰子屋的使徒就存了利用他的心思,根本就是把他们当刀子使,一路上完全与黑暗公会的最强战力争锋相对,而另一边则指派跟在他身后的那家伙直接侵入公会的总部,对所有人制造了一场可怖的屠杀——当然,单纯的屠杀创造不了任何价值,狄克的目的很有可能是黑暗公会的技术,只是……目前没有知会米娅的必要。 “我们所做的一切,完全沦为了别人的嫁衣。” “嫁衣?”少女歪了歪头。 “不……没什么。”意识到自己失言的艾米没有解释的意思,轻车驾熟的岔开了话题,“我想我大概知道跟在我们身后的入侵者是什么人了,说起来他也算的上我的老朋友了。” 在老朋友这个词上吐了重音。 “有仇?”持剑者了然的点点头。 “嗯,差一点就要死在他手上。”荣光者丝毫不避讳的说道,“我之所以会与黑暗公会对上他功不可没——现在想起来很可能连他会向我出手都是布局的一环。” 真是……被耍猴子似得耍的团团转。 不自觉的攥紧手心。 “反打。”米娅面无表情的说出杀气凛然的话语。 “不,伊尔丹洞窟这环境对我们的局限太大。”短暂的迟疑之后,少年否决了这个提议,“但反过来对那家伙来说,如鱼得水。” 指望在复杂且陌生的环境能捉住雾夜杀人鬼,并不现实。 “哦。”对此,持剑者并没有异议。 “不过暂时对我们影响不大。”艾米理智的做出判断,“入侵者应该是黑暗公会豢养的杀人鬼,尽管不知道他反叛的理由,但他的个体战力很难称得上棘手,对我们所能造成的威胁相当有限。” 顿了顿,他补充道: “只是,务必小心他的暗杀——尤其是我们休整的那段时间。” “明白。”少女的回答永远是那么的言简意赅。 “那么……”少年的话语卡死在了喉咙之中,他的视线停驻在一旁的小树林中,随后轻轻的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走吧。” 持剑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温润的目光转瞬间冷厉如刀光。 “唯愿至善之主,予不净者安息。” 少女以低沉的祷告向逝者传达追思,如翡翠般清澈的眸光中映照出小树林中那幼小的、畸形的、罪孽深重的形体。 那是之前所遭遇的,彻底妖魔化的小小女孩的……尸体。 没错,它死了。 四肢被如同麻花般缠绕在一起,脑袋被硬生生的向上扳直仰望星空,几乎占据小半个脑袋的大眼睛中晶莹的泪花仍未枯涸,屈辱、绝望的色彩如同经过名家渲染一般跃然纸上,仅仅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凶手那昭然若揭的深沉恶意。 禽兽。 持剑者姣好的容颜第一次被怒火所占据。 然而—— “走吧。”少年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带过,然后仿佛为了确保正确性一般,他提高了自己的声调,重复道,“走吧。” 少女没有迈开脚步,拳心默默攥紧,好一会儿后才注视着荣光者渐行渐远的背影,发问:“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艾米·尤利塞斯停下脚步,“只是我相信——” 他回头,漆黑的瞳仁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火焰。 “他,会来找我的。” 章六十八最终的补完 果然,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灰——不,是统御黑暗公会的邪恶意志如此想到。 活下来了?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因为他根本不曾死去。以它狡诈多疑的性格,在对付荣光者这类难啃的硬骨头前,一贯会为可以预估的失利留出退路,而现在只不过是恰好派上了用场。 意识分割。 于称得上玩弄灵魂的大师的它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出格的事——早在意识到单凭自身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面前的两人之际,它便开始着手意识的分割工作,而当荣光者一剑斩落它的头颅之时,它的魂灵其实早已分割分割成了两个互不统属、相互独立的个体。 其中集结了几乎全部资源的一个,姑且以主意识这么称呼,它通过寄生的能力向荣光者发起了进攻;而另一个相对弱小的意识则以更加稳妥的方式寄生在了随身携带的甲壳虫身上,万一主意识在灵魂的战场上失陷,也能留下足够东山再起的资本——活着,对它而言就是最大的资本。 只是要用到后手的情况多少有些失败就是。 说明自己输了,真真正正的输了,完完全全的输了,是迄今为止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败北,还是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 不甘心。 但也没办法,现在的它,很弱,很弱,弱到并不比一只普通的甲壳虫强大。 所以,只能等待,只能忍耐。 它现在最大且唯一的优势只在于它还活着,而他们还不知道它还活着。 它所能利用的唯有这个。 至于复仇—— 侥幸逃脱一死的高等妖魔没有这个打算,一来是先前主意识传来的异常反馈令它心有不安,二来则是……以它目前的状况,想要恢复实力是一件非常漫长的事情,等它重新组建黑暗公会,将人造妖魔计划的进度复盘,恐怕那两个人类早就埋葬在了时光的长河之中,凡人所称道的复仇于它而言不存在任何意义。 甚至可以不客气的说,时间是站在它这一边的。 毕竟—— 秩序不过梦幻泡影,唯有混沌亘古长存。 此乃真理。 诞生于人类对永生的贪欲之中的邪恶意志冷笑,但甲壳虫的笑声再怎么阴冷,在这一刻也不存在任何的威严,更遑论它的后颈不知何时已被人钳住,羸弱可笑的虫躯被人从口袋中取出,徒劳的张牙舞爪着。 “抓住你了,蛇。” 熟悉的声音令它挣扎的动作瞬间冻结。 是……十二号的声音? 不——应该是一号才对。 杀人鬼是它为培育自身在物质世界的载体而培育的人形兵器,邪恶意志对他们并不陌生,但若要论及最熟悉或是最忌惮的,必然是继承了“雾夜”之名的一号……等等!从“蛇”这个称呼来看,或许还不是继承名号这么简单,而是连带一部分粉碎不完全的精神意志一带传承了下来。 真是失策。 当时应该更谨慎的复核一遍的。 邪恶意志并没有太多懊恼的情绪,雾夜杀人鬼作为它最完美的作品,唯一的缺陷只有太过完美,完美到连它自己也控制不了。正因为如此,它才会趁他被来自上层区的荣光者重创之际,将这个完美杂糅了人类与妖魔部分本质的怪物重新纳入黑暗公会的掌控,并拆分他的身体,分别植入十三个实验体体内,创造出新一代的杀人之鬼,打算通过时光消磨可能存在的意志。 但即便如此,似乎仍然失败了。 眼前的杀人鬼就是明证——只是,它没有与之对话的打算——像它这样存在方式以精神为主的高等妖魔可是实打实的稀缺品种,尽管没有相应的载体就无法对现世进行干涉,但相应的现世存在也很难察觉到它并展开干涉。 也就是说,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它所栖身的甲壳虫被杀死。 大概吧…… 邪恶意志并不会低估被冠以雾夜之名的杀人鬼的难缠程度,既然他知道“蛇”这个名字,那么显然它的存在方式也不是秘密,如果不准备好针对灵魂的特殊手段,想必他也不会出现在它面前。 换而言之,是准备好了一击必杀的手段吗? 心情复杂的,它抬起头,以一对复眼凝视着头顶那张似笑非笑的假面。 “真是卑微的姿态,”漆黑的瞳仁中不存在哪怕一分的情感,如同黑曜石一般冰冷而纯粹,“不过……以这个姿态死去,还真是适合你呀。” 没有任何犹豫,也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食指与拇指微微用力。 悄然无息的,甲壳虫死了。 如同地上的尸骸一样,尸首分离。 但高等妖魔绝不会如此轻易的消亡——邪恶意志还活着,尽管状态不是很好,但确实还活着——以纯精神的姿态超拔于肉体,不可视的纯白之蛇就此显现。 然后。 没有任何犹豫的—— 逃! 挣脱了肉体束缚的灵魂姿态?听上去似乎有几分高贵凛然,然而这是它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候,如果是缺乏相应认知的普通人,或许拿与物质世界处于两条看似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的它毫无办法,但换做是对它这类存在知根知底的熟人,却恰恰是捕捉或是消灭它的黄金期。 因为,肉体的保护消失了。 它对这个世界来说就如同无根之木一般虚无缥缈,没有依存的对象——而正是为了杜绝这类情况的出现,它才会在主意识凭依的载体身上随身带上几只小昆虫,一来是能够在关键时刻为它提供肉体的保护,二来则可以利用虫类不起眼的特性,从敌人手下瞒天过海、逃出生天。 “真是遗憾,”杀人鬼看不到以纯精神体显现的邪恶意志,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此展开行动——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旧的军用水壶,不紧不慢的转开瓶口,“不得不对看不见的你说再见。” 然后,平地刮起了风。 如同张大嘴的鲸鱼一般,水壶的瓶口忽然产生了一种向内的吸力。 就程度而言,或许也就是扰动空气中的粉尘一级,但对游离在肉体之外的灵魂来说这不亚于一场铺天盖地的飓风。 邪恶意志挣扎着,蛇躯盘绞在一起,竭力抵抗着这股吸力。 可是……无济于事。 它无可避免的被吞入了那片壶中天地。 约莫晚了三分之一个刹那,古旧的军用水壶泛起幽蓝的光泽。 “只是有点可惜,”注视着水壶上泛起的光芒,戴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假面的杀人鬼发出一声说不清缘由的低沉叹息,随后将水壶的瓶盖拧紧,视角微微上仰,目光停驻在视线上方那片空无,“没办法见证你的终焉,蛇。” 他晃荡了几下手上的水壶。 强欲之壶。 这是它的名字,在守夜人还存在的先古列王时代,为了抵御能够侵占灵魂的无可名状怪物,普罗米修斯的炼金术士们特地开发出这类针对性极强的炼金武装,拧开瓶盖可以形成一个歪曲物质态世界与非物质态世界的奇点,对以纯粹灵魂姿态显现于世的怪奇产生如大海漩涡一般致命的引力,并将之囚禁在壶内永恒黑暗寂静的世界。 然而,这还不是它得名的由来。 强欲之壶,之所以被冠以强欲之名,与其那连带残渣都要加以利用的贪婪,密不可分。作为戍守长城守夜人军团的制式装备之一,它所能起到的作用自然不只是捕捉那些混沌领域内无可名状的怪奇,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捕捉之后的消化问题——在那不可知的壶中世界,灵魂的价值将会被彻底榨干,连存在本身都被消磨,仅余下最为纯粹也是最为万用的能量。 夺取一切,这就是强欲的真谛。 ——还真是非常适合我的一件装备。 雾夜杀人鬼的嘴角微微勾勒起一个弧度,黝黑的眸光看向地上无头的尸体,感受着体内已然沸腾的血脉,以及几欲跳脱胸膛的心脏,他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上一口气,而后呼出:“那么,接下来是……” “最后的补完。” 十三个次世代杀人鬼本就是一体,只不过被分拆为十三个部分植入十三人体内,理所当然的,这些被分拆的部分渴望重新成为一个整体,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彼此在遭遇时都会产生刻骨杀意的原因所在,而这一点即使是相对完整的继承了百年前雾夜杀人鬼记忆的一号也不能幸免。 也不需要幸免。 他张开双臂,静候命运的降临。 然后—— 地上的尸首开始干瘪,血宛若活物一般蜿蜒而出,然后似久别重逢的情人,又似久别新婚的夫妇,它将他紧紧的缠绕。 侵入眼,侵入耳,侵入鼻,侵入皮肤上每一个可以侵入的空隙。 没有绝叫,没有呼喊,杀人鬼只是闭上了眼,恍若陷入了再也不会醒来的迷梦之中,如同婴儿一般蜷缩起身体。 而后舒展。 完全无视重力的漂浮在空中,身体呈大字型张开,银白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如夜幕般漆黑的眸子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蒙蒙的世界。 随后—— 雾色翻涌。 章六十九恶党集结 苍白的长发,漆黑的眸子,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假面。 尽管从外表来说所产生的变化并不明显,但眼前这个经由黑暗公会调制出的介于人类与妖魔暧昧期间的杀人鬼,与最初确实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骰子屋的使徒放缓脚步。 “恭喜,”他顿了顿,嘴角隐含笑意,青绿的瞳仁掠过成片的雾气,与那双宛若黑曜石一般纯粹深邃的漆黑瞳仁碰撞在一起,彼此的眸光中映照出彼此的颜色,“欢迎您回归尘世,杰克先生。” “骰子屋,”杀人鬼看向来人,嘴角微微勾起,但这个动作不仅让人感受不到丝毫的善意,反而带有一种彻骨的寒意,“狄克。” “很高兴我们有机会能再次见面,雾夜的杀人鬼阁下。”似对身周压抑的氛围一无所知,以少年之貌行走于世的使徒躬身行礼,眸光平静的仿佛可以滴出水来,“不知道您的身体用的可还习惯。” “你确定想知道答案。”来也突兀,去也仓促,凛冽的杀意,刻骨的杀机,令人如坠冰窟的恶意,环绕在二人之间的险恶氛围在眨眼间消散了个干净。 “当然。”金发碧眸的美少年从容不迫的给出了他的答复。 ——即便杀人鬼的身影已消散在雾色之中。 ——即便自雾色中显现致命的利刃已然逼近他的咽喉。 他依然恍若无觉,依旧从容不迫,安静的仿佛像一位正在等待圣餐的虔信徒。 有诈? 几乎在发动攻击的同一时间,杀人鬼便从他的脸上读出了答案。 但来不及了—— 杀人者无路可退,挥出的刀也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他所能做的只有……更快!更迅捷!更凶猛!更致命! 这就是杀人鬼的道理。 不讲道理,以蛮横的暴力摧毁敢于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切。 然而。 此路不通。 有人,不,或许是别的什么以刀兵同他交谈。 刺目的火花点亮了黑暗,曾在尘世留下杰克之名的男人眯起眼,漆黑的眸子映照出绝对的空无——没有人,没有武器,横亘在他面前的,只有那无形之物。 不,不是没有形体那么简单。 气味、声音——五感之中理应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 唯一能证明他或者她或者它存在的,只有杀人鬼,以及杀人鬼手上的弯刀。 不是念力。 面对不可知的敌人,杀人鬼并没有惊慌失措,在他等同于十三份的人生中,所遭遇的无数次意外早就让他能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冷静。 但只有冷静还不够夺取胜利,远远不够。 比起冷静更重要的,是冷酷。 在大脑尚未完全运转开的千分之一个刹那,杀人鬼的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决定,他没有退缩,更没有彷徨,只是拔刀—— 第二把刀,双刀流。 斩铁。 如银河下九天,刀光如瀑。 只是……横亘在使徒面前的不知名之物如同赫姆提卡的叹息之墙一般,不可逾越。 雾气感知不到正体,连风也不曾带起,完完全全的不存在。 到底是什么? 杀人鬼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然后——头槌! 如果面前真是一堵墙的话,大概会撞得头破血流吧? 但前提是……如果。 尽管不能确定阻挡在他面前的不存在之物的正体是什么,可杀人鬼可以肯定,那不是墙,至少不是一面工整的墙。因为他手上的两把刀距离骰子屋使徒的远近各不相同,并且他也能感受到反作用于他的,不断变化的力道。 有意思。 是人的可能性非常高。 因为,只有生命才会如此的脆弱。 本能如此叫嚣,杀人鬼头什么也没撞到…… 大概? 触觉,不,是知觉被封闭了。 然而混沌妖魔与秩序生物的先天敌对却告诉他,在他面前那不可视、不可听、不可闻、不可触、不可知的某物,是人类。 “漂亮,”骰子屋的狄克为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发生的短暂攻防鼓掌,以夸张乃至聒噪的声音称赞道,“杰克先生,看来在一百年的长眠之后,您的身手不仅没有丝毫的退步,还变得比以前更加强大、老道。” 他顿了顿,如画似的眉宇勾勒出动人的笑容:“果然……你还记得我们交易的条件——一号先生。” 一字一顿的吐出最后的称谓。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但杀人鬼却不打算作答,他只是借助刚刚那一次撞击所产生的冲力破坏阻拦者的平衡,从而制造出防御上的空挡,然后不管不顾,一刀接着一刀,不讲究也不在意,只是一味的劈砍,一味的挥击,随心所欲,如天马行空、羚羊挂角一般令人无从想象,无法捉摸,只不过是短短眨眼的功夫,双方已然交手近百次。 尽管受限于对方的能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无从感知阻拦者的具体情况,但现在掌握主动权的人无疑是他,不,不仅仅是掌握主动权这么简单,他甚至毫不怀疑,在刚刚那轮交手中,他所取得的胜势是压倒性的。 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但问题是……所谓的时间,只是胜者的从容。 “好了,杰克先生的能力我已经考察过了,非常非常的出色。”骰子屋的狄克以平缓有力的声音说道,“所以这场没必要的试探可以停止了——嗯,我说,停止。” 被他所忽略的少年,在这关键的时刻插足战局。 然后……如一个不讲道理的棋手掀翻了棋盘,刚刚还酣畅淋漓的战斗在这一刻便相当突兀的划上了休止符。 时间——不,是别的什么被停止了。 身体不听使唤的被蛮不讲理的固定在原处。 大意了。 曾被冠以杰克之名的妖魔想到,反省着自己在战斗中所犯下的错误:早在发现阻拦者另有其人时便应该退去,这可不是一对一的公平对决,所需要歼灭敌人……打从一开始就不止一人。 一对二,没有胜算。 确定了这一点后,杀人鬼激活了自己的脉轮。 不可思议的,他的形体如同水中花、井中月一般,在微风的轻抚之下泛起漪涟,随后……如同一个到了时间的幻影,又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气泡,在任何人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那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假面以及它的主人一道消失在了雾色中。 雾化。 人类可以依靠武器杀死同类,杀死天敌,杀死游荡在荒野的怪物,但怎么可能将无形无质的无名者之雾杀死?将一个与世长存的自然现象杀死? 做不到。 当杀人鬼消融于雾色之中,胜负的天秤已重归平衡。 “无意义的试探到此为止。”明明是不可思议的突变,但狄克那张完美的有些过头的脸上连一丝一毫的惊诧也没有泛起,沉静的恍若一滩死水,“遵循契约,你必须要替我们做一件事——假使你达成了最终的补完。” 然而迷雾之中唯有寂静。 骰子屋的使徒也并不着急,只是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等待着杀人鬼的答复。 双方就像垂钓者与鱼一般,在漫长的缄默中试探着彼此耐心的极限。 “需要我做什么?” 打破僵局的,是渐渐浓郁迷雾中传出的声音。 “我的朋友,不要始终一幅冷淡的样子,要能够笑着面对生活。”金发碧眸的美少年微笑,被黑暗所笼罩的地下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有了颜色,“呐……杰克啊,你不觉得现在的下层区未免太过无趣了吗?如同死水一般无趣。” “你想要做什么。”迷雾深处的杀人鬼眯起了眼。 “让这个世界更热闹喧嚣,”骰子屋的使徒摊手,脸上浮现出恶质的笑容,“如何?” “理由。”冰冷的话语折射出的是虚弱的本质。 “因为这很有趣嘛,”以少年之姿行走于世的狄克如同孩子一般流露出天真散漫的笑容,但旋即敛去,“当然,这只是顺带——因为,我需要你去杀一个人。” 迷雾中没有声音传来。 “艾米·尤利塞斯。”稍稍过了一会儿,骰子屋使徒的口中才吐露出荣光者的名字,“我希望你……杀死他。” 迷雾中依旧没有声音传来,不,不仅仅没有声音,连带整个迷雾都在渐渐淡去。 “就这么放他离开吗?”身材高挑体态婀娜的褐发丽人抖了抖手上的烟枪,“我可不是你的打手,再想有逼他就范的机会可就难了……况且,这也不符合你的风格。” 她低下头,俯视着比她矮了一个头的少年。 “没有必要。”狄克对突兀在眼前显现的成熟女性没有看哪怕一眼,只是注视着眼前渐渐稀薄的雾气,慢了半拍之后才抬眼看了她一眼,解释道,“没有必要在死人身上多费气力。” “好歹也是一个高等妖魔,一个僭越了人类与妖魔之间界限的怪物,”名为萨曼莎的女人吐了口烟圈,“多少怀揣一点希望,一点信心吧。” “赌?” 然而少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词,一个象征疑问的升调,他就将心中最后一点怜悯无情抛却。 开什么玩笑啊? 这里可是赫姆提卡。 他要杀的人可是尤利塞斯。 那个超越了生死善恶,其存在本身就站在了命运相对终点,“她”口中的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 区区高等妖魔,怎么可能有胜算?怎么可能有生还的希望? 不要太天真! 章七十叹息之墙 “果然……” 在赫姆提卡分隔上层区与下层区的叹息之墙前,荣光者停下了脚步。 骰子屋的使徒在这一点上不存在欺瞒的理由,通向上层区的道路此刻被彻底锁死,尽管负责维护的城防技师还在加班加点的进行抢修,但已经明白其中缘由的少年自然不会对他们抱以希望。 那么—— 艾米抬起头,遥望眼前那直入云端的绝壁。 只有从这里下手了。 如果可以的话,还真不想走这条路——在下层区,关于叹息之墙的传言数不胜数,既有其中寄宿着神明或是栖居着恶魔这样一听就知道不靠谱的说法,也有是太古世代初代先民的技术结晶之类难辨真假的传闻,甚至还有不少人坚信这面墙其实是有生命的活物,是活着的恶魔。要不是拥有死亡先兆种近乎作弊一般的能力,他才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挑战叹息之墙。 没错,挑战。 他要翻越它,翻越这面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墙。 “在这里等我,”荣光者收敛发散的神思,向身侧的少女叮嘱道,语气虽然轻柔平缓,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意味,“我去上面探探路。” “上面?”持剑者吐露出疑惑不解的话语。 “嗯,”少年点头,“我打算挑战一下,至今为止从没人成功挑战过的神话。” 然而米娅只是皱起好看的眉头,而后摇了摇头,以平静到没有泛起哪怕一点漪涟的冰冷口吻说道:“会死。” 仿佛在陈述事实。 “呐,”对此,尤利塞斯早有腹稿,他扬了扬手,展颜露出一个大大的、阳光的笑容,“我不是说过么?” 嘴角微微翘起。 “我的能力,可是死而复生的权柄。” “哦。” 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少女仿佛相信了他的话语,没有再做阻拦。 那么,开始吧。 深深吸一口气,荣光者放空了精神,用暗血在手腕处割开一道小小的创口,也不做处理,任由殷红之血淌落在这把红黑相间的古旧短剑上。 或许不知道是死是活的父亲大人知道后会非常生气,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在上层区的乱象渐渐显露之际,他决定解开时光施加于暗血上的枷锁,借用那不被允许借用的,最后的禁忌力量——看在这是为了尤莉亚的面子上,他应该不会被那个女儿控打死……嗯,应该、也许、大概、可能不会? 摇了摇头,将脑海中蹦跶而出的杂思暂且抛至一旁。 然后—— “维斯特亚梭林。”他念出启动的密匙。 于是灼热的吐息排开大气,终年不散的迷雾如同遭遇天敌一般退散,曾经斩破盲目痴愚混沌的最古之剑褪去了时光留驻在它身上的痕迹,传说中先民所驭使的武器在光与焰中重获新生。 “这是……”来自教团的持剑者在这纯粹的光中罕见的失了神。 少年没有解答她疑惑的必要,淬火武器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好,况且……激活暗血需要的可不仅是一道密匙,它如同当下骑士小说里流行的弑主魔兵一般,需要以尤利塞斯一族的鲜血供养,若饲主不能持续献祭自己的鲜血,那么它将会重新回到饱经时光洗礼的休眠模式。 嗯,就是那个红黑相间满是锈蚀的模样。 时间有限。 这么想着,他一个助跑,起跃,直接越过了两层楼高,在离地面十米左右的墙面站稳脚跟,还不等重力从冲抵的状态下缓过来,燃烧着光与焰的短剑暗血已如切豆腐一般切开叹息之墙的墙面。 等等——我是傻了吧。 这也……太锋利了吧? 两个念头几乎同时产生,然后在惯性的作用下,荣光者在被冠以叹息之名的墙面上拉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大口子。 然后……艾米·尤利塞斯木然收剑。 这是完完全全的意外事项,解除限定后的淬火武器锋利的超乎他的想象,他在下滑时几乎没有感到阻力,赫姆提卡,不,是三连城赖以成名的不破之墙,在暗血的锋芒下被斩了个干净。 直到现在,他还有一种传说破灭的不真实感。 “喏,”震惊过后,少年有些讪讪的看着身后的持剑者,耸了耸肩,“你觉得我们直接砍出一条道来怎么样。” 米娅没有说话,比起言语,她更喜欢以行动作答。 前行一步,反手拔出十字大剑,增压、增压、增压——在风力的压缩下,在双重能力的作用下,银白的大剑化作银白的闪光,如彗星直坠大地,又如同闪电划破苍穹,强强碰撞的轰鸣声如同惊雷一般响彻云霄。 “铛——” 在余音消失前,荣光者已经看到了结果。 崩开了个口子。 嗯,持剑者的银白十字剑崩开了个口子。 “办不到。”对这个结果,少女并未显露出惊容,她只是以一如既往的清冽之音作答,“至少,我办不到。” “看来只有我辛苦一点了。”少年摊了摊手,表面上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但实际上他也只是借与持剑者的对话来掩饰自己内心中掀起的万丈波涛,“所幸我们也不需要破坏整面城墙,我们需要的只是疏通堵死的通道——以暴力的形式。” “嗯。”米娅微微点头。 “也算是找到一条出路,”艾米说道,用早就准备好的医用绷带给自己止好血,然后注视着光与焰的消散,注视着手中如同烧火棍一般毫不起眼的锈剑,好一会儿后才挪开视线,望向少女,“替我保密。” “好。”持剑者没有保证,更没有起誓,只是简简单单的以一字作答。 “那么接下来,我们正好可以看一看叹息之墙的正体。”荣光者望向墙上被他切开的创口,尽管相对于整座城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切口,但呈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创口,“三连城……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我对隐藏在迷雾之中的历史更加感兴趣了。” 尤利塞斯一直对历史有着浓郁的兴趣,只是比起先古列王时代,他更关注先民尚未隐没的传说世代,关注的重点也不是城市的变迁与文明的发展,而是人类漫长演进过程中秩序与混沌一次又一次的交锋。 但纵使如此,自己所身处的城市似乎隐藏着一个历史的谜题,这不能不让他在意,不能不让他生出兴趣。 “小心。”一旁的米娅低声劝诫。 “嗯,我会的。” 少年礼貌性的应承,死亡先兆是相当值得信赖的能力,迄今为止少说也救了他不下十次,就算面对的是古老神秘的叹息之墙,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更别说……自始至终他的直觉都没有向他发出预警,也未曾预见到自身的死亡。 他伸出手,抚摸着光滑到不存在一点凹痕的墙面。 “泰克利……利……泰克利……利……” 有某种声音似乎在城墙内部有节奏的回响,荣光者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是风声倒灌,还是真的如下层区最荒诞不经的传闻中所流传的那样,在叹息之墙内部栖居着魔鬼?甚至是……它本身就是活着的生灵? 心跳的节拍不禁加快。 艾米深呼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心中的紧张,从怀中掏出一个火纹护符,透过切口勉强塞进一小半,卡在裂缝上点亮少许视野,然后……他身子微微前倾,整个人贴在城墙上,以一只眼睛窥探着墙内的秘密。 有点模糊……但似乎什么也没有。 果然,只是风声倒灌形成的回响——少年多少有些怏怏,没有太多犹豫,他后退小半步,打算就此结束此次考察,但意外在这时却再一次发生——他惊讶的发现,被他卡入裂缝的火纹护符此刻竟然没办法拔出,不,不仅仅是没办法拔出,而是和这面墙壁融为了一体,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它在愈合—— 少年瞪大了眼睛,它在如活物一般愈合! “见鬼。”荣光者低声念叨一句,掐灭了心底对叹息之墙生出的轻慢之心,小心谨慎的再一次将头贴在短剑暗血切开的豁口上,然后……疑惑油然而生。 长度不对。 短剑暗血在以光焰重铸之后的确变长了不少,但长度绝对没有到一米,而他现在透过火纹护符提供的光亮视线所触及之地绝对在数米开外!也就是说……隔绝赫姆提卡上层区与下层区的绝望之墙,其实是一面空心墙? 这不正常! 非常非常的不正常! 不管使用何种材料,以何种手法进行构筑,空心便意味着受力的不匀称,便意味着偷工减料,便意味着存在致命的隐患。 所以,想不通。 会不会是某种炼金术所需的必要条件,为了整体的稳固性,为了对抗时光的侵蚀,不得不空出部分空间以铭刻炼金术的纹章?思来想去少年也只存在这一种可能,除此之外难不成叹息之墙还真的会是某种活物,还真的栖居着某种恶魔不成? 他不由哂笑出声,但在下一刻,笑声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因为—— 黑暗中有某物在蠕动。 沙……沙……泰克利……利……沙……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渐渐逼近。 然后,黑暗中睁开了一只鲜红眼睛,顺着影子可以清晰的看到,在它的身下,有无数如鸟巢般错乱的触须在黑暗中蠕动。 密密麻麻、无止无尽。 恐怕叹息之墙内部的空洞早已成为他们滋生、繁衍的苗床。 荣光者与它的对视仿佛触发了某个开关一般,一根根触须人立而起,令人作呕的肉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并在之后短短数秒的光景内如同花骨朵一般盛开,裸露出一颗颗令人心悸的血色之瞳。 泰克利……利……泰克利……利…… 千百万个声音一齐响起,如同贯脑魔音一般侵染着少年的精神。 恍惚间,少年看到了—— ——死。 毫无悬念的,死亡先兆发动了。 然后……七窍齐齐流血,荣光者的身体如同一个坏掉的娃娃一般倒在地上,胸膛的起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短短三个呼吸后,持剑者将他从地上扶起,白玉似的手指轻探鼻息。 动作就此僵住。 然后手臂无力的垂落。 他死了。 ——艾米·尤利塞斯的生命,就此落下了帷幕。 章七十一静待明日(第一更) 骰子屋。 默默的咀嚼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组织的名字,杀人鬼在黑暗中眯起了眼——在他的前身,真正被冠以雾夜之名的杀人之鬼被来自上层区的荣光者击败前,下层区根本就没有流传过这个组织的名号,但当他被切分成十三份,分别带入十三个人生时,骰子屋却已将它的根须遍布下层区的每一个角落。 而更让人吃惊的,还是正体被识破——杰克这个名字,无论在上层区还是下层区都称得上普通,但对于杀人鬼来说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在被黑暗公会捕获,植入高等妖魔脉轮成为超越者前,那个可怜的实验体曾经拥有过这个与他一样毫无特色的名字,尽管现在的杀人鬼无论从肉体角度还是意识角度与那个家伙都再无关联,可这个名字终归象征着他一段不愿被他人知晓的往事。 作为下层区当之无愧的最上级战力,曾肆虐一个时代的杀人鬼自然有任性的权力,他不愿被人知晓的事情没有活着的人能够知晓,至少,据他所知,除了那个盘踞在黑暗公会上方长达数百年的“蛇”之外,他的消息根本没有第二人知晓——如果“蛇”真的能够被称作“人”的话。 那么……骰子屋到底是从哪里探听到他的隐秘? 杀人鬼对骰子屋的认识相当有限,只知道这是个兴起于百年前的情报组织,在三十年前皇帝米开朗基罗登临御座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游离在现有三柱体系外当之无愧的最强势力……不,说不定是隐藏在下层区的幕后黑手也说不定。 毕竟,使徒所具备的可能性,在刚刚他已经见识过了。 试探从来都不是单向的,或许先前那番交手主要是骰子屋的使徒在借机试探他的力量,但同时也让他多少摸清了他们的底子——无论是那个不存在他感知中的神秘人,还是那位少年使徒,都拥有不输于荣光之裔的神秘力量。 会是什么? 并不存在秩序之血带来的先天敌对,也不像教团的圣痕,更没有产生妖魔血肉的共鸣,也就是说…… 正体不明。 杀人鬼摇了摇头,以目前他所掌握的情报来看,骰子屋对下层区的统治权并不存在诉求,就算一直以来刻骨的表露出对利益堪称病态的渴望,然而其中的缘由却一直不清楚,仿佛是为了追求利益而去追求利益一样,不仔细寻思的话或许会被表象所迷惑,但带着怀疑的目光去审视,又很容易就能察觉到其中的不谐之处。 “说不定……区区一个下层区根本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 面具下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弧度,如果骰子屋的七位使徒每一位都有不逊色于狄克的力量,那么他们还真不会满足于在下层区称王称霸,必定会对被荣光之裔统治的上层区抱有一定程度上的想法,就算不打算颠覆荣光者们的统治,也必然会谋求与自身实力相匹配的地位与权力。 只是那些……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所需要防备的,是卸磨杀驴。 杀死艾米·尤利塞斯。 看似简单的要求,其中隐藏的内幕却并不简单——以骰子屋的情报搜集能力,在已与荣光者产生接触的情况下,不可能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有多么恶劣,更不可能不清楚他早已将之列入了必杀名单。 可是……他们还是提出了这个要求。 原因何在? 是对他的示好,还是别有用心? 这个答案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打从一开始,杀死艾米·尤利塞斯这个任务,就没定下完成的期限。 在向身份敏感的荣光者出手前,他完全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将迷途者之家覆灭。 在杀人鬼的仇恨序列中,占据第一位的无可争议的是曾经玩弄过他命运的“蛇”,而紧随其后的则是将他杀死过一次的迷途者之家,至于艾米·尤利塞斯?他只能称得上猎物。 一个微不足道的,给他带来少许乐趣的猎物。 尽管他的实力相对于他的年纪还能算是不错,在尚未完成补完之前也够资格被他当做对手,可放现在来看,也就了不起能给他带来点惊喜的程度,更让人在意的反倒是先前跟在他身侧的那位持剑者少女。 那个家伙可不简单。 绝对是踏破过修罗战场的达人,和尤利塞斯这样温室里的花朵完全没有可比性,真让人好奇,在黑暗深处的教团本部到底是以何种方式教导其麾下的持剑者。 不过位格的差距不可弥补,哪怕荣光者与她联手也不足为惧,真正令他忌惮的,是创建迷途者之家的那一位——下层区另一位荣光者,曾经穿越至深之夜,在无名者之雾中生还的黑暗旅者,自称伊格纳缇的老人。 若以迷途者之家为假想敌,迟早会与他对上。 并且,杀人鬼必须承认,他的胜算不高。 或者该说低的可怜才对。 雾夜的杀人鬼?这个名号在下层区的确响亮,但这在危机四伏的至深之夜中不存在任何意义,敢于冲出秩序的藩篱追逐传说中的失落王城普罗米修斯的荣光者,本身就不容小觑,更别说在无名者之雾的侵蚀下还能保持理智的那部分,他们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传奇,一切不可能在他们身上都可以成为可能。 单凭他一个人向这样的传奇发起挑战?复仇?简直是个笑话! 所以,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够在与伊格纳缇的战斗中帮上忙的帮手——这个要求听上去似乎不难?但实际上下层区能满足他要求的只有寥寥数人,比如骰子屋的狄克和那个无法被感知的神秘人,又比如先前跟在荣光者身侧的那名持剑者,再或者是……如同影子一般陪伴在米开朗基罗身侧的……面具? 在这些候选人之中,骰子屋不值得信任,教团与荣光者与他是生死之敌,有理由提供帮助并且相对值得信任的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死境之国的掌控者,来自迷雾区的面具。 随着黑暗公会覆灭,三柱基石构筑的权力体系彻底崩溃,原本浑浊的局势变得前所未有的明朗,摆在皇帝米开朗基罗与迷途者之家面前的,是一条彻头彻尾的单行道,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阻止战争爆发的理由只剩下最后一个,那就是黑暗旅者伊格纳缇的存在——不要说下层区,放眼整个赫姆提卡,他都是第一流的强者。 即便与面具联手,他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但终究要试上一试。 因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如果生命连这点追求都不存在,他还剩下什么?唯有空虚罢了。 或许他如此重视杰克这个名字,如此重视那个男人平淡无奇甚至称得上屈辱的记忆的原因就在于此,就在于他那种与生俱来的空虚感,与生俱来的虚无感。 到底怎样才算活着? 到底怎样才能活得有意义? 诞生于虚无中的杀人鬼,本能的希望回归于空虚。 所以,战斗吧,杀戮吧,唯有炽热的鲜红才能带来活着的实感。 不过现在可不是放纵的时候,记忆的磨合尚未完全结束,身体的战斗本能尚需要时间来调试,他最少需要三五天来适应现在这具身体,来接收、整合十三个分割意识在十数年间积累的战斗经验。 只有这样,才能以最完美的状态去迎接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强敌。 杀,或者被杀,皆是他所愿。 属于杰克的人生早就在悲哀中走向了终结,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杀人鬼,也只是杀人鬼。 杀人之鬼。 重归于世的杀人鬼转身,背对着雾色中升起的朝阳,随后转身—— 迈入黑暗。 章七十二横亘万古的一角缩影(第二更) 与此同时,上层区。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夺目的火花照亮黑暗,殷红的血色洒落大地,在硬生生的承受住敌人的一记劈砍之后,以一只手捂住胸腹处的创口,约书亚·奥尼恩斯如受惊的仓鼠一般一退再退,直到将距离暂时拉开至一个相对安全的范畴,才用视线的余光打量着手上陪伴自己走过十三年风霜雨雪的爱剑,眼角不禁微微抽动——只不过瞬间的交错,斩铁剑伊斯菲尔竟然就这么……卷刃了? 开什么玩笑! 出自大师墨菲特之手的伊斯菲尔可是实打实的传古品质,在他的全力挥使之下斩钢断铁并非难事,但刚刚这个怪物不仅正面承受住了他的斩击,竟然还只凭借身上那如同昆虫一样浑然一体包裹住全身的铠甲,就令人类锻造技艺的最高结晶折损,这种超乎认知的防御,简直就像是发动了某种防御特化的能力一般。 这家伙真的只是混沌教徒? 该不会是……灾厄化身吧? 面前的家伙虽然具备人类的形体,但细节上却更多的接近于非人——隐隐散发着某种不祥气息,将全身裹挟在内的灾祸之铠,肘关节、膝关节乃至头部那长度和锐利度看上去都很惊人的倒刺,还有仿佛生长在头盔上那如同大剪刀一般一张一合的口器,单从外表来说,就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对象。 果然……在偷袭之前应该观察的更仔细一些。 遇事不决莽一波什么的——都是邪道。 想到此间,年轻的荣光者眯起眼,小心谨慎的又往后撤了几步。 与混沌教徒的全面战争始于七日之前,议会那些大人物们罕见的放弃了对教团的偏见,与持剑者们联起手来,在市政大楼前与混沌教派进行了一场恶战——然而战斗的结果令人意外,以往望风而逃的黑暗教徒们极其反常的集结在了一处,以旺盛的战斗热情予以坚决的回击,被通缉已久的黑巫师阿尔弗列德携手两位不知名的黑暗众卿现身,向整个上层区宣战。 战斗的具体过程约书亚无从知晓,但他知道结果。 以晨曦之火为首的三位议员就此长眠于无垠的黑暗之中,教团常驻赫姆提卡的三位大持剑者更是直接陨落了其中的一位,充当战场的西郊地带被整个夷为平地,被一同抹去的除了附近三百二十六户居民,还有三十二位荣光者,七十四位持剑者,以及赫姆提卡的繁荣表象——世界的命运在那一刻急转直下,瘟疫、死亡、灾祸……世间一切的恶意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 贪婪压倒理智,欲望侵染意志,在短短数日之间,赫姆提卡仿佛成为了“恶”的温床,在极度的混乱与无序中孕育着某种无可名状的可怖之物。 例如—— 灾厄化身。 那是混沌教派借由某种不可知的手段从黑暗之中唤醒的邪物,或许因为能力短板的存在令荣光者在面对它们之时不至于束手无策,但单就战斗中给予的压迫感而言,它们每一只都不逊色于高等妖魔,然而真正令人谈之色变的原因却不仅在此,更在它们那堪称可怖的数量上。 十个?二十个? 不,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更多——迄今为止的关于不同类型灾厄化身目击报告已不下二十次,并且其中多数还与战损报告上血淋淋的数字联系在了一起,虽然也不是没有成功讨伐的记录,但面对这个等级的敌人,没有舍弃性命的觉悟根本不可能战而胜之,对他……尤是如此。 眉宇恭顺的垂落,卷刃的长剑被再次握紧,约书亚·奥尼恩斯小心翼翼的保持与敌人的距离。 他还没准备好—— 没准备好流血,没准备好……面对死亡。 那么,要逃吗? 并不存在逃不掉的可能,面前这个武装到牙齿的铠甲疙瘩的移动速度并不快,以他的脚力只要不遭遇意外,几乎不可能会有被追上可能——但真的要如此吗?微妙的有些不甘,他又不是那个把战略转进天天挂在嘴边的尤利塞斯,而是高傲的奥尼恩斯,在秩序与混沌的永恒战场之上,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因怯弱而逃避? 况且……他并不是没有获胜的可能。 如果对方持有的是强化防御类型的能力,那么他的能力毫无疑问将能够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尽管在硬实力上存在着不小的差距,可只要能妥善运用自身的能力,胜负生死只会存在于那微不足道的转瞬之间。 要赌吗? 犹豫只存在了瞬息,持剑的荣光者赤色的瞳仁中忽的一下绽放出光彩: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不是早与他们立过了约么?即便其中一个是一点也看不出荣光者应有气节的混账东西,即便其中一个早在七天之前就已长眠于永远不复醒来的迷梦之中,但立过的约就是立过的约,哪怕豁出性命,也要去践行——这可是独属于他的——胜利的咒文啊!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女孩啊甜美的笑容。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冲他竖起大拇指的友人。 “遇事不决莽一波。” 约书亚·奥尼恩斯低声念出儿时约定带来胜利的誓言,然后—— 大步向前! 如风、如雷、又如巡视山林的斑斓猛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少年开始疾驰。 但是,如果说荣光者的攻势如同风暴一般猛烈,那么敌人就是在狂风之中巍然不动的山岳,似乎对自身的仿佛抱有极端的信心,他根本没有做出任何迎击的动作,只是单纯而又并不单纯的挥动手臂。 “嗡!” 约书亚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蛮牛撞了个正着,那骤然击打在剑脊上的力量几乎令他握不住手中的长剑,然而这还不是攻击的终结,稍稍晚了几乎不可察的刹那,耳畔才传来大气被简单粗暴的撕裂的“撕拉”声,以及——令人头晕目眩,令人恶心干呕的……无形波动。 年轻的荣光者后退了半个身位才重新站稳脚步,胸腹处的伤口火辣辣的痛着,但在此时此刻他不退反进,手中完全卷刃的长剑抡出一个堪称圆满的弧形,如同从高空坠落的飞火流星一般砸在了敌人那身厚实的盔甲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竭尽全力的嘶吼着意味不明的话语,少年在敌人的身上又一次的拉出璀璨的火花,然后……又一次的一无所获。 不,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他收获了又一道创口。 充满力量感的呐喊壮大的只是声威,实际上仍旧没有在那具充斥着不祥气息的铠甲上留下痕迹,相反,因为过于执着于力道,不可避免的失之于灵活,沉浸于宣泄快感中的荣光者,根本来不及规避敌人的又一次挥击——鲜血,殷红的鲜血喷洒从触目惊心的创口喷洒而出,在亮银色的铠甲之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还不够。 越是热血,越是冷静,对于约书亚·奥尼恩斯来说,赢取胜利的机会只有一次,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苛求尽善尽美。 那么—— 再来! 尽管他所能选择的战术有很多,甚至就在受创的一瞬间脑海中就浮现出了相当多的选择,但对于他而言,这些只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他所需要做的不是其它,而正是放弃无谓的思考,直接莽上去。 所以……他才讨厌自己的能力。 相性……还真是非常的差劲呢。 杂思一掠而过,少年弓起受伤的身体,然后—— 化作了一道闪电! 突进! 全身力量凝于一点,全力奔驰的长剑撕裂了大气,点燃了那灼热的风沙。 在此——誓约必胜! 眼中赤色的眸光燃起对胜利的渴望,银白的长发随着呼啸的狂风在身后飞扬,全身心的气力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荣光者在这一刻忘去了与战斗无关的一切,只是单纯的抱着击穿敌人这一目的,向前、向前、再向前! 然后,贯穿! 当铠甲与长剑遭遇之际,如同天地大冲撞的可怕力道让少年的身体不由一个踉跄,根本来不及确认战果,他发动了自己的能力。 定向爆破。 沾染在铠甲人身上的血迹在这一刻“活”了过来,仿佛具备了某种意志一般膨胀起来,在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之内活化到了极限,并迎来了最为璀璨的落幕。 爆炸随之发生。 火光在一瞬间将这具灾厄之甲吞噬。 紧接着,长剑如同切豆腐一般没有任何实感的切开了铠甲。 他死了……当硝烟散尽,约书亚·奥尼恩斯松开已彻底报废的长剑,然后挑起了眉头:不,应当说,它从未真正活过。 这是一具空的铠甲。 里面空无一物。 “还真没有获胜的实感,”取得最终胜利的荣光者瘫坐在地上,技艺娴熟的用随身携带的绷带处理着伤口,“总感觉只是杀死了一具空壳。” 在最后一刻,他很明显的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剑下逃脱了。 会是什么呢? 约书亚·奥尼恩斯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他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战争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不—— 应该说,才刚刚开始。 在遥远的彼方,知晓问题答案之人忽然停下了脚下的步伐。 “潘多拉大人?” 黑巫师阿尔弗列德侧身看向尚未长开的女孩。 “纷争的种子回归了,”黑发黑眸的娇小女孩儿捂着自己的胸口,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这个等级的‘灾祸’已经很难应对现在的局面,不过,得益于‘黑死病’的传播,‘瘟疫’、‘死亡’与‘恐惧’的累积已经完成,欠缺的只是载体——我需要荣光者的尸体。” 以小女孩独有的天真任性的口吻,她提出要求。 宛若从画中走出的黑暗众卿眨了眨眼,随后如同绅士一般向她躬身行礼:“如果这是您的意志。” “还有,”被冠以潘多拉之名的女孩儿重新迈开脚步,向随侍在她身侧的另一位黑暗众卿发出指令,“散播邪恶,散布恐慌,让世界更热闹一些吧,鸦——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色欲、暴食,以我们现有的力量,尚且不足攻克赫菲斯托斯神庙,为了达成恶魔公下达的谕令,我必须唤醒‘大罪’。” “如您所愿。”黑发赤眸的乌鸦展翅飞翔。 姿容堪称完美的女孩儿没有在意肩上黑鸟的离开,只是哼着不知名的古老童谣,如同夜色中的精灵一般一蹦一跳的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宽广街道之上,然而伴随着一阵微风吹拂而过,她忽然再次停下脚下的步伐,提裙转身,朝着不远处的黑暗微微欠身:“战争才刚刚开始——” “您觉得呢,杜克·高尔斯沃西先生。” 她的脸上浮现出有若罂栗花一般天真无邪的甜美笑容。 章七十三那永恒长眠的……(第三更) 与杜克·高尔斯沃西的会面不在预料之内。 作为赫姆提卡混沌教派的领导者,阿尔弗列德对他的那些老朋友们非常熟悉,如果说晨曦之火是追踪他的猎犬的话,那么杜克·高尔斯沃西自然是手握猎犬缰绳的猎人,是所有荣光者中最危险的一个——并且这种危险还不只在于他的权势与地位,更在于他与生俱来的能力。 强化。 作为曝光率最高的几位荣光者之一,城主大人的能力在上层区可不是什么秘密,尽管不知道具体有什么限制,但表露在外的特质无疑是强化——听上去似乎是很简单很普通的能力不是?实际上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即便和这位屹立于荣光者之巅的议长大人交手次数寥寥,并且多是一触即止,他也能清楚的认识到,杜克·高尔斯沃西能够站在今天这个位置,绝非偶然,他的能力或许远远不够资格称最强乃至无敌,然而在泛用性与难缠程度上很难找到与之并肩者。 强化,顾名思义,他可以自如的对自身进行强化——而何所谓强化,界定又非常地模糊、暧昧,杜克·高尔斯沃西不仅可以随时根据情况的需要强化自身的爆发力、反应力、恢复力、自愈力等各方面的素质,还可以改变自身的抗性,将肉体的强度强化到坚逾钢铁,将自身的免疫力提升到非人的境地,林林总总,他无论面对何种敌人,始终都能保持压倒性的强大。 是不存在弱点的男人。 至少,阿尔弗列德就没信心能将他打败。 “黑暗众卿。”赫姆提卡城实质上的最高统治者如猛虎巡视山林一般从黑暗中踱步而出,黑色的风衣随风而动,漆黑的眸子中看不出喜怒,“说出你们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们,银白的长发在身后披散。 “杜克·高尔斯沃西,我可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黑巫师睁开那只一直半眯着的血色瞳仁,玩世不恭的笑容从如同画卷一般秀美的面容上褪去,他的声音如同寒冰一般冰冷,“在你回归冥土前。”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然而荣光者根本没看他哪怕一眼,只是注视着面前的小小女孩,没有威胁,没有恼怒,甚至连最起码的敌意也没有,以平淡的口吻吐露出本该是秘密的名字:“潘多拉。” 阿尔弗列德不由微微愣神,被人无视的屈辱在这一瞬间冰消雪融:诚然,三公九卿的名号不是秘密,但这也是相对而言,即便在教派内部有资格知晓这等隐秘的也只有代行混沌意志的黑暗众卿,杜克·高尔斯沃西……区区一介荣光者,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 难不成……在他的身边存在……背叛者? “我的目的?你应该心里有数才对。”位列九卿之列的女孩如同不谙世事的孩子般一蹦一跳的来到了荣光者的身前,颇为亲昵的戳了戳他的胸口,而后抬头,“毕竟,秩序与混沌的战火——” 她顿了顿,收敛了言语中的轻佻与玩笑之意。 “——永不停歇。” “这是你的答案。”杜克·高尔斯沃西挑了挑眉头,冷笑出声,“还真是符合混沌教徒的发言,不过……你,或者你们,真的做好与骑士团开战的准备了吗?” 骑士团……等等、骑士团!? 黑巫师对这个词汇并不陌生,应该说任何一个对先古列王时代稍有认知的人都不会感到陌生——在那个文明空前繁盛的时代,为了应对无名者之雾的威胁,骑士们汇聚在孤高之王的麾下,王旗所向之处,前方绝无敌手。 骑士团,象征的是荣光者最高等级的战力,如果它真的还存在于世的话,赫姆提卡城够资格位列其中的,大概只有寥寥数人——即便是曾经在身后撵了他数十年之久的晨曦之火塞缪尔·奥尔丁,也不一定有能力在那里斩获骑士之名。 每一位骑士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都是怪物中的怪物,他们的强大很难简单的用言语来描述,更不受所谓等级的框定,不要说受混乱意志所左右的高等妖魔,就算是他这个级别的人物,对上他们也不敢妄言必胜。 单从这一点来看,杜克·高尔斯沃西倒是符合骑士团的定义。 不过比起这个,更让他意外的反倒是潘多拉。 更准确的说,是她言语中所流露出的信息。 “骑士团,将不再成为阻碍。”如同洋娃娃般精致的小女孩如同得到心仪的玩具一般绽放出甜美的笑容,“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在诡秘的万古之中,即使死亡本身亦会消逝——你说是吗?赫姆提卡的城主大人。” 她的声音如管风琴一般清脆悦耳,但在荣光者听来,却恍若恶魔的低语。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高尔斯沃西半眯起眼睛,英俊的五官上看不出表情的变化,“什么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什么诡谲的万古,还有死亡本身亦会消逝?你听多了游吟诗人的无稽之谈吧。” “或许吧,”潘多拉转身,黑色的公主裙打了个旋儿,“如果你坚持的话,赫姆提卡、不,该称呼您为拉莱耶的城主大人才是。” 漫长到足以让黑巫师这个局外人都感到尴尬的沉默。 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死亡本身亦会消逝,以及不是赫姆提卡,是拉莱耶……阿尔弗列德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在打什么哑谜,对于这座他生活了数十年之久的城市,黑暗众卿第一次感到了陌生。 在赫姆提卡之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拉莱耶这个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完完全全不知道,作为本该是黑暗众卿中最熟悉赫姆提卡的那一位,在这一刻竟然只能以沉默相对。 直到—— “你到底……”荣光者的嘴唇微微蠕动,“知道些什么?” “比你想象的要多。”潘多拉以食指抵住下唇,歪着头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用甜甜的声音说道,“在先古列王时代,赫姆提卡曾经享有不破的三连城之称,但很少有人知道,这还不是赫姆提卡本来的名字——赫姆提卡这座城市的历史相当久远,甚至在王都普罗米修斯尚未建成之际,它的原型便业已存在,在那个时候,它被先民们冠以拉莱耶大封印之名。” “它封印的是什么呢?”女孩一脸天真散漫的围绕着站在赫姆提卡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男人踱着步子,时不时如蝴蝶一般飞旋着裙摆,露出如稚子般无邪的笑容,“要知道,那可是斩破盲目痴愚的黑暗混沌的初代先民尚在人间的古老时代,在这里到底有什么需要他们去封印呢?答案当然是……” “够了。” 冷冽的语气与凛冽的杀机一同扑面而来,然而潘多拉只是微微侧过头,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用符合这个年龄的弱气声音发出抗议:“打断淑女的讲话可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情哦,高尔斯沃西先生。” “你们……该不会是想放出那只怪物吧?”赫姆提卡城的城主大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面前的小小女孩,眼中掠过如剃刀般锋利的寒光,“还是说,只是用来吸引我注意力的幌子?” “你猜?”潘多拉睁大了那双如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 “我从来不掷硬币。”杜克·高尔斯沃西说道,然后……别在腰际的不可视之刃如同一道闪电划破黎明到来前的长夜,伴随着鲜血的飞溅,在任何人来的及反应前,被染成赤红的剑身已从女孩的后背冒出,将她如破布娃娃一般串起,“果然,比起言语,我更愿意相信刀剑。”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直到他话音落下,黑巫师所使役的红眼黑鸦才刚刚振翅。 “太迟了,”荣光者干净利索的把不可视之剑从女孩的胸腔中抽出,随手挥动一下甩掉上面沾染的血渍,不急不缓的抬起头,注视着被呼唤而来的群鸦,“你还是学不乖啊,阿尔弗列德。” 在下一刻,已如影子一般浮现在他身后。 快、快、快、太快了! 黑巫师的动作被定格在回头的瞬间,凌厉的剑光自上而下将它一分为二。 于是,群鸦飞腾。 化身。 默默的注视着在数十米开外重新组合在一起,拼接出人形的黑巫师,杜克·高尔斯沃西没有追击。 要是塞缪尔还在就好了。 城主大人不禁想到,他的能力实在不适合处理阿尔弗列德—— 但在下一刻,尽显从容的遐思戛然而止。 章七十四潘多拉之名(第四更) 时间仿佛陷入静止。 在上一刻还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二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两道锐利的目光在短暂的交错后汇至一处,而后……第三个声音响起。 “突然就对淑女下手,还真是不绅士的行为。”在荣光者与黑巫师的注视下,如同破旧洋娃娃一般被抛弃在地的女孩幽幽开口,若无其事的从血泊中站起,施施然的提裙打了个转,“不过,您是否弄错了一件事情呢?高尔斯沃西先生,所谓的潘多拉从来就不是单纯的人类,而是神话中平息神与人争端的祭品,真真正正的活祭品——试想,在先民遗留下的神话传说中,人们总是习惯性感叹神明的卑劣,与哀叹人类必将面临的可怖命运,可又有谁会同情潘多拉,同情一个工具,同情一个被献上的祭品?” 祭品…… 是献给谁的? 一种油然而生的不安感令荣光者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没有选择趁女孩说话的时候发动突袭,因为这毫无意义——人被杀就会死,此即为天理,但假如并不是人,而是假借人类外形的非人之物?凭他手中的剑真的能杀死它吗?杀死一个容器,杀死一个祭品,然后召唤更大的恐怖的降临? 黑暗众卿所持有的权能与先民所遗留的神话传说息息相关,名为潘多拉的女孩只是一个容器,将诸如战争、疾病、死亡等灾厄的概念储存起来的盒子,想要赋予它们现世的形体,必须支付相应的代价,达成令它们显现的条件,而现在看来骑士团的情报并不完整,除了常规召唤以外,还有特殊召唤的手段。 比如,将潘多拉杀死——这一行为将被视作将容器作为祭品献上。 然后……会召唤出什么? “傲慢,是人类的原罪。”染血的衣裙与沾染灰尘的童稚脸孔令她拥有一种超越性别的别样魅力,完美的姿容与狼狈的姿态杂糅在一起,更令人会理所当然的生出一种将她压在身下的征服欲与破坏欲,“荣光者的傲慢,更是大罪——请坦率的面对自己的罪恶吧,杜克·高尔斯沃西。”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某种无形无质的东西降临了。 “傲慢,使人视而不见。”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低语,视界在第一时间被夺走了。 “傲慢,使人充耳不闻。” 紧随其后的是听力——声音,从世界中消失了。 “傲慢,终将招致疯狂。” 有若邪神的低语,深入灵魂的呢喃令他无法自抑的狂躁起来。 不、不能这样! 感受到自身不受控制的攻击性,赫姆提卡的城主大人立刻做出决断。 强化。 他发动了自己的能力,荣光之血则回应了他的期待。 于是,精神特性强化。 但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荣光者再次发动自己的能力,伴随着一阵虚弱与眩晕,听力被夺还了,然后视界再一次的回归。 然而入目的却是铺天盖地的黑鸦。 这是群鸦的盛宴——意识到这一点后,不带任何犹豫,赫姆提卡的城主大人再次发动了能力,如同即将爆发的蛮牛一般重重的吐出一口浑浊的白气,双手握住那把不可视之剑,然后……空挥! “嘭!” 伴随着如同雷鸣般震撼人心的巨响,街道上成片成片商铺的玻璃齐齐被震碎,声势浩大的气浪排空,被群鸦羽翼所遮蔽的天空瞬间显现——并且这还不是结束,在隐约可见的朝阳前若隐若现的云霞被干净利落的一分为二,远远的看上去就仿佛整个天幕被无形的剑气所截断,久久没有弥合。 阿尔弗列德自然没有心思去观察天际的异象,当杜克·高尔斯沃西挥剑之际,他就意识到了不好,匆忙控制着群鸦转向,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明明只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次空挥,但排开的气浪却在周遭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暴,他的使役魔在狂乱的气流中如溺水之人一般徒劳的扑腾着翅膀,然后无可避免的坠落在地。 糟糕—— 攻守之势转瞬间达成逆转,想也不想,黑巫师开启了化身。 但预料中的斩击并没有到来,待到周围弥漫的沙尘开始消散,如同画中走出之人一般俊美的阿尔弗列德用他那双异色瞳小心的打量着四周,然后瞳仁骤然收缩,一股屈辱感油然而生。 杜克的目标不是他,从来不是他,而是潘多拉。 再一次的,荣光者将他忽视,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对如同洋娃娃般精致不似人间之物的女孩实施了斩首策略。 嗯,斩首,字面上的意思。 当黑巫师将注意力从自身向周遭扩展之际,女孩的头颅已然落地,如同皮球一般在劫后余生的破败街道上调皮的滚动。 “你这家伙!” 愤怒与屈辱同时爆发,黑暗众卿的脸上第一次变了神色。 “我有点好奇,”荣光者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不可视之刃接连挥动,就在这眨眼的功夫,曾经属于女孩的身体,就被分成了至少几十块碎肉,“当同一个祭品被第二次献上会发生什么?” 他的脸上勾勒出一个稍显狰狞的笑容,殷红的鲜血从他的眼眶淌落,曾经漂亮的黑眼睛现如今被浓稠的血液遮蔽,远远的看上去就像开了两个血洞,配合上他冷漠无情的腔调,足够令小儿止啼。 似乎一时也为之震慑,在上一刻还歇斯底里的黑巫师,忽然在空中止住身形。 当然—— 表象与实质相去甚远,阿尔弗列德止步的原因根本不在于荣光者身上的惨象,更与所谓的气势无关,只是他想起出了自己的身份,想清楚了利害:使役魔、疫病、化身,三大权柄的结合塑造了他死亡散播者的赫赫威名,但与此同时,也局限了他正面战斗的能力。 使役魔让他能够对赤眼黑鸦如指臂使,疫病让他能够大范围的散布死亡的种子,而化身则可以令他能够将使役魔转换为与本体无二的化身,三大权柄相互勾连,令他拥有瞬息千里的行动力、令人畏惧的不死身,以及与神话传说中身披黑衣手执镰刀的死神相若的收割能力。 但唯独欠缺了正面战斗所需要的决定性力量。 与杜克·高尔斯沃西这种人形怪物硬碰硬,实在是太过无脑。 现如今他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潘多拉的复苏——他可不相信,位列九卿之位的最上级强者,会这么默默无闻的死去,死在一座边境小城之中。 这不现实。 能够位列九卿之席的都是实打实的怪物,都是能够与天选者扳腕子终极战力。 千年公、恶魔公、穿刺公三位大公尽管是教派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但在教派成立以来的漫长的历史中,他们活跃的时间屈指可数,在绝大多数时代,哪怕对黑暗众卿来说,他们的存在比起现实都更接近传说,掌握教派大权的是高高在上的九卿——而眼前这位被冠以潘多拉之名,始终以年幼少女姿态显现于世的女孩,在九卿之中拥有第二序列,能够拥有凌驾于她之上的,仅有那位连名字都没流传下来,相传遭到三位大公联手封印的神秘存在。 换而言之,在三位大公隐没的时代,她就是当之无愧的最强。 所以……不要将自己看的太重要。 黑巫师自然而然的找到了置身事外的借口,杜克的强大远超他的预料,尽管依靠化身的便特性利不是不能周旋一二,但那无异于在钢丝上舞蹈,随时可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而丢掉性命,算起来怎么也不是一件划算的买卖。 于是,群鸦再次覆盖天空,然后四散而去。 “无趣。” 赫姆提卡的城主大人对他的想法洞若观火,但却没有继续追击的意思,尽管他与阿尔弗列德的战斗呈现一面倒的碾压态势,然而想要真正杀死这个如蛇一般狡猾谨慎的家伙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别说……同时保持多重强化的他,身体的负荷已经超过了危险的临界值,继续下去不仅很难将战果扩大,反而可能会暴露自身的虚弱本质。 与其将自己拖入一场胜算渺茫的持久战,不如携裹着刚刚的胜势,将黑巫师逼离战场——没错,战场。 他和潘多拉的战斗仍未结束。 不……或者说才刚刚开始。 他回身,望向女孩那只剩下残渣的尸身。 毫无疑问,他犯了错。 无可弥补的大错。 ——他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潘多拉在看似真实的话语中掺入了部分谎言,与这个充满了恶意的名字一般,女孩的本质无疑是不祥的,但她不是活祭品,而是封印,而是容器,与先民流传的神话相对应,她本身就是灾祸的容器,就是潘多拉盒子——而打开的钥匙不是其它,正是……死亡本身。 第一次死亡,唤醒的是“傲慢”。 第二次死亡,身体被彻底搅碎,容器的破损程度越发的严重,从中逸出的灾祸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只是缺乏物质载体的它们,根本无法对现实世界进行干涉,因此,象征着灾厄的数十道光团在街道上晃悠一圈后,回归了女孩的血肉残渣——但这并非回归了封印,回归了容器。 而是找到了最能完美发挥它们能力的物质载体。 潘多拉。 在血肉的蠕动中,女孩鲜嫩可口的肉体再次显现。 然而这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名为潘多拉的女孩,而是……真真正正的怪物。 漆黑的眸子睁开,“暴怒”的火焰熊熊燃起。 混沌教派最强的生体兵器—— 潘多拉,容纳世间一切之恶的绝对恶于此降临。 章七十五向最强的御座发起挑战(第五更) 日升日落,伴随着夏日的结束,赫姆提卡的白昼越发的短暂,在不知不觉间,浓郁的迷雾与深沉的夜色已将整个世界吞没。 侍从官西蒙望了眼窗外灰蒙蒙的雾色,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他的心情很郁郁。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不想在这里过夜,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这里始终萦绕着一种诡谲难明的诡异氛围,仿佛一直有一双或是不止一双眼睛的主人在身后窥探着他,在他看不到的角落发出桀桀的怪笑声。 但今夜,他不得不在此驻留。 只因为下层区的阴影之王在此迎来了他的客人。 沏好红茶,端出。 然后—— 客人所谈及的情报却令他手一抖,滚烫的红茶差一点从壶中洒出。 ——黑暗公会的时代结束了!? 西蒙脸色接连变幻数次,但凭借着在工作中培养出的镇静特质,他最终稳住了颤抖的双手,以尽量平缓的步调走近那位突如其来的访客,微微躬身替两人将红茶斟满,尽可能平静的说:“请慢用。” 然后再次躬身,告退。 “没错,”灰发黑眸的男人漫不经心的用勺子搅拌着红茶,没有丝毫顾忌的继续这一话题,“艾米·尤利塞斯以及他的持剑者同伴将那里闹了个天翻地覆,然后剩下的人全部被我杀了。” 他顿了顿,下达了最终的论断。 “所以,黑暗公会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 “有什么证据吗?”在青铜面具的遮掩下看不出神色的变化,但那双幽蓝色的瞳仁却一如既往的冷彻,“雾夜的杀人鬼先生。” 他说出了来访者的身份。 “证据的话,找骰子屋不就有了。”杀人鬼杰克摊了摊手,“本来就是他们一手策划的事情,起因、经过、结局乃至最后的影响,在他们的档案中应该都能找得到——凭贵方与他们的关系,获取这些应该不难。” “骰子屋,”下层区的阴影之王轻声呢喃着这个词汇,嘴角勾勒起一个饱含讥讽的弧度,“难道你会对他们抱有信任?” “真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能达成共识。”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个弧度,似笑非笑的假面下流露出并不虚假的笑意,“我也不信任那帮家伙,所以,我带来了我的证据,一件自先古列王时代流传下来的炼金作品。” 他将镶嵌着宝石的华美头环搁在桌上。 “那群追求真理的疯子?”面具把玩着手上的饰品,没有立刻带上,反而抬了抬眉头,“它的功效是?” “传承记忆,达到另类的永生。”杀人鬼以微嘲的口吻说道,“然而事实证明,人与妖魔之间的距离其实比很多人想象的要近的很多。” “听起来不像谎言。”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招了招手,示意侍从官来到他的身侧,而后命令道,“带上它。” 对西蒙来说,没有拒绝的余地。 然后抱着决死之意……紧闭双眼,轻轻的将头环戴上。 没、没有死? 这个念头只浮现了一刹那,随后便被铺天盖地的记忆潮水淹没。 “如果在一天以前,他现在就是黑暗公会新一任的会长大人了。”灰发黑眸的杀人鬼嗤笑,“不过……成为黑暗公会的公会长可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在一天以前——毕竟,丧失自我的意志,沦为他人的傀儡,无论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件划算的买卖。” “那么现在呢?”面具问道。 “现在?只是一件单纯承载记忆的道具。”杀人鬼摊了摊手,望向一旁的似陷入某种梦魇的侍从官,“如果他的意志力足够强大,或许能有超乎想象的收获也说不定,要知道……这里头的可是黑暗公会历任公会长的记忆残片。” “挺有趣的小道具。”下层区的阴影之王轻抿一口香茗。 “人类的贪欲永远不会消亡。”雾夜的杀人鬼一针见血的做出总结,“不过,看上去你的这个手下素质还不错,能够在记忆的汪洋之中把持住自己,没有沉浸于那看似无止无尽的记忆中。” “或许吧。”不置可否的回答道,面具将目光移向了他的侍从官,幽蓝色的瞳仁中看不到任何情感的流露,“有什么收获吗?” “呼……”西蒙如梦初醒般吐出一口浊气,而后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我只是……嗯,只是……” 他组织着措辞。 “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成为了另外一个人,成为了一个被称为灰的男人。” 在听到灰这个名字后,下层区的阴影之王饶有兴趣的问道:“然后?” “我读取到了他的记忆——当然,只是相当微小的一部分,我并不敢深入下去,因为我有感觉,继续深入的话,很有可能就没办法回来了,或者……即便回来了,那个人也不再会是我。” 或许是处于刚苏醒的情绪激荡期,侍从官的声音还夹杂着少许颤抖。 “明智之选。”杀人鬼罕见的称赞道,虽然这不过是为了引出接下来的话题,“它的名字是‘蛇之智慧’,是古代炼金术士用以传递知识与智慧的道具,只是当它与人类那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欲望结合后,所诞生的是连妖魔也惶恐,也震颤的邪恶意志——而这个意志,正是黑暗公会真正的主人,历任公会长只不过是它的提线木偶。” 他以黑色的眸光凝视着西蒙。 “幸运的家伙,寄宿在其中本该吞噬你魂灵的邪恶意志已于昨日灰飞烟灭,而你的小心谨慎又使你在沉溺于记忆的深渊前及时脱身,保持住你那脆弱的自我。所以你幸运的继承了灰的遗产,嗯,至少是一部分遗产。” “谢……谢……” 对此他应该表示感谢吗?情感上是一回事,理智又是另一回事,就算心中对这两人的怨恨再深,为了他的小命着想也根本不能显露出来,说到底,他所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声干巴巴的谢谢。 “我已经看到了你的诚意,也确信黑暗公会诚如你所说的那般走向了终结。”下层区的阴影之王说道,交叠着双腿,品茗着芬芳的红茶,“但是——” 幽蓝的眸光在那张似笑非笑的假面上停驻。 “我不信任你,”他顿了顿,随后给出了理由,“——不认识的杀人鬼先生。” “看来我还真是恶名远扬。”对于这个结果,杰克并没有太过意外,巨人不会与侏儒肩并肩,合作在双方身份地位不对等的情况下只是空谈,“不过既然如此的话,我有必要进一步的展示自己的诚意。” “怎么展示?” 面具言简意赅,双手呈塔状托着下巴,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所谓的杀人鬼,除了杀人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灰发的杀人鬼耸耸肩,“自然是……杀更多的人啦。” 以轻松愉快的口吻吐露出残酷的话语。 “你想制造一场屠杀?”面具之下的眉头微微挑动,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摇了摇头,语气骤冷,“看来我无法为我们的情谊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了。” “或许是省略号,或许是扩折号也说不定。”杰克对气氛的变化恍若一无所知,相当不合时宜的发出轻笑声,“请相信我,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那么,请告诉我,不知名的杀人鬼先生。”面具顿了顿,目光在那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假面上微微停驻,随后与假面下那双如黑洞一般幽深不可知的眸子对视,“凭什么我该相信你,相信我们之间存在着友谊?” “共同的敌人,”杀人鬼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共同的利益” “敌人?利益?”面具的词典中似乎没有客气这一说法,没有丝毫顾忌客人感受的嗤笑出声,“就凭你。” 言语措辞间,强势的地位尽显无疑。 “没错,就凭我。”杀人鬼的声音平淡而不可思议,他一直都很清楚,展现自己的价值是和这些大势力打交道的最好方式,“就凭我敢于挑战伊格纳缇。” 伊格纳缇。 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房屋微妙的安静了一下。 西蒙即便没有取得黑暗公会会长的记忆,对这个名字也不会感到陌生,他清楚的知道这个名字在下层区代表着什么—— 战力的天花板。 即便放眼整个赫姆提卡,有资格与他来一场对等厮杀的人,也寥寥可数。 这家伙…… 西蒙注视着眼前这个口出狂言的男人,胸中一口闷气想要吐出却怎么也吐不出。 “凭什么?”替他说出这句话的,是下层区的阴影之王——他端正了坐姿,仔仔细细的将杀人鬼从上到下的扫视了一圈,“即便是一百年前那位雾夜杀人鬼重现于世,也不可能与那个怪物争锋,更何况是你们这些新生代的劣等品?” “世间万物总在永不停歇的变化之中,”杀人鬼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再一次的开口,“一百年前的我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一百年后的我……做不到。” 在最后一个“做不到”上加了重音。 “一百年前……”面具咀嚼着这个略显微妙的时间,而后注视着他,注视着他那双如同黑洞般深不见底的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心中不是有了答案吗?”杀人鬼意味深长的说道。 “猜测归猜测,”下层区阴影之王的声音不知不觉和缓了许多,至少先前在谈话中隐有体现的不对等已然消逝,“我们终归要用事实来说话。” “所以,我才要杀人。”对此,享有雾夜之名的杀人鬼相当的坦然,“只有杀人才能体现我的价值,不是吗?” 面具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他,默默地看着他。 “放心,我的朋友,目标不是你。”视线交错,杀人鬼举杯,“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我们是天然的盟友——来,让我们为了伊格纳缇干杯,为了迷途者之家干杯,此酒与他们的血同在。” “这是茶。”下层区的阴影之王强调道,然后与之碰杯。 一饮而尽。 章七十六沉缅于黑暗的旅者(第六更) 人类的眼睛与感知很容易被欺骗。 记忆亦然。 曾自称情报商人的威利卸下伪装用的小胡子,用清水洗去脸上残留的少许妆容,短短片刻之间——郝根丽庄园的主人,那位在下层区赫赫有名的大商人西赫法尔的身影便如同幻影一般从舆洗室的镜面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虽称不上出众,却也耐看的年轻男性的面容。 看起来约莫二十六七岁,有着一双如冬日里镜湖一般平静的淡蓝色眸子,洗去发胶的深褐色碎发随意的披散在额际,看上去颇有几分小帅,如果不是外貌太过普通,单凭这份宁静悠远的独特气质与清澈明晰中透露着几分忧郁气息的闪亮眸子,就足够使他成为一名深受异性欢迎的气质型美男子。 “威尔逊。” 舆洗室的门被轻轻叩响,门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情报商人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顿,但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他只是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渍,戴上一张除了眼睛与嘴巴的空洞外别无它物的惨白假面,幽蓝的眼轱辘在狭长到有些诡异的“眼眶”中打着转,血色不重的嘴唇在咧开的“大嘴”下微微勾勒起一个弧度,然后偏过头去——在光影的作用下,有那么一瞬间,镜面中那个惨白的假面仿佛流露出阴测测的笑容。 “紧急会议?” 他打开门,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与分针恰成一百八十度的夹角。 下午六点整。 “不,是伊格纳缇大人的吩咐。” 门外的老人回答道——用人来描述他,或许并不合适,尽管有着人类的外表,也相当符合“老”这一定义,但从与先古神话传说“灯神”一般无二的下半身来看,用人类这个词汇来形容他,显然并不贴切。 他……是信使。 是游荡在至深之夜深处的怪奇。 更准确的说,是至深之夜深处某个怪奇的组成部分。 奥巴代亚,奥巴代亚的城堡。 在至深之夜深处,有很多光怪陆离的事物,以人类现有的智慧无法认知,以人类固有的逻辑无法解析,它们的存在甚至违背了秩序世界的法理,迷失在黑暗尽头的旅者们往往将这类完全无法理解的事物冠以怪奇之名——怪奇只是对无法理解的事物的统称,并没有褒义或贬义,其中既有对人类有利,乃至会无条件帮助人类的怪奇,也有如同混沌一般对一切饱含着深层恶意的怪奇,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奥巴代亚,正是其中偏中性的一类。 它是一座活着的城堡。 奥巴代亚的城堡。 伊格纳缇对它冠以如是称呼,据那个老头说,在至深之夜中这类怪奇并不罕见,探寻普罗米修斯的旅者们并非金石铸就的铁人,也需要进食,也需要休息,也具备正常人类所应具备的生理需求——如果没有这类怪奇提供中转,恐怕没有人能够在充满恶意的至深之夜中走远。 不过,这些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收敛心中的杂思,他看向面前以老人姿态显现的怪奇。 “带我去。” 他命令道,没有任何客套。 “如您所愿。” 老人以低沉喑哑的嗓音作答,伴随着“呼”的一声,干瘪的形体忽然炸裂开来,赤色的洪流倒卷而来,不过瞬间,曾以威利的身份出现在荣光者身侧的情报商人的瞳仁,彻底被赤红的火焰所占据,所吞噬。 然后,在下一刻。 “威尔逊大人,”苍老的声音唤醒青年迟钝的意识,重新以老人姿态显现的怪奇侧身做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请”的动作,“欢迎来到,奥巴代亚的城堡。” 威利,或者说威尔逊没有作答,因为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作为城堡奥巴代亚的组成部分,老人尽管具备一定的逻辑,却不存在相应的人格。 他只是顺着老人指引的方向迈开步伐。 奥巴代亚与人类认知中的城堡截然不同,首先它不是固定在大地上的死物,而是有着自己灵魂、自己意志的某种生灵,其次它在外界并不存在具体的形体,其庞大的身躯存在于一个被它称呼为“狭间”的地方——狭间的意思不难理解,就是物体与物体的缝隙间,但这个概念放在一个至少有城堡体量的怪奇上,让人不禁生出双方对“狭间”的定义是否存在决定性的不同。 但最大的不同还是……城堡的内部并非一成不变的死空间,而是活着的迷宫。 没得到指引的人,寸步难行。 与之相反,得到并遵循指引的人,在这里如鱼得水。 黑暗幽深的巷道转瞬即逝,威尔逊在巷道的尽头停下脚步,目光在有着繁复花纹的门扉上微微停驻,随后轻轻推开看似厚实的石门。 “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抬了抬眉头,对门扉之后与门外那黑暗深沉的世界形成鲜明对比的纯白空间视而不见,淡蓝色的瞳仁中只映照出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一位面目可憎的妖魔化患者,“老头子?” “你被人盯上了。”伊格纳缇放下手中的杯子,浑浊的眸光中看不出喜怒,低沉的嗓音没有太大的起伏,“米开朗基罗与雾夜杀人鬼已经就合作的具体事项展开磋商——而你,将是杀人鬼证明自己诚意的投名状。” “杀人鬼?”威尔逊在老人对面找了个位子坐下,“黑暗公会与米开朗基罗联手?老头子,是你的计划走漏了消息吧——” 他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老人。 “黑暗公会,”自黑暗归来的旅者哂笑一声,“对于米开朗基罗来说,一群连底裤都输掉的失败者,可没有利用的价值。” “这是……什么意思?”威尔逊敏锐的意识到了其中蕴含的情报。 “黑暗公会,已经不存在了。”老人摇了摇头,语气中不无感叹,“在这一点上,不得不承认尤利塞斯家的小家伙干得漂亮。” “他们竟然成功了?” 无论作为迷途者之家的一员,还是作为曾经客串过的情报商人,威尔逊都十分清楚黑暗公会的强大,打从一开始,他对少年与那位女剑士的行动就不抱有希望。 “嗯,成功了。”伊格纳缇品一口香茗,而后放下,“也可以说失败了——在有心人的利用下,黑暗公会的杀人之鬼计划,取得了圆满的成功。” “也就是说,雾夜的杀人鬼复活了?”威尔逊对一百年前将下层区搅合的天翻地覆的杀人鬼并没有太大的实感,尽管他承认对方是个可怕的敌人,但在眼前这个老家伙面前恐怕翻不起一点浪花,“然后……他与米开朗基罗联手了?” 他的声音出乎预料的平静。 “没错。”老人点点头,补充道,“而且,首当其冲受到牵连的人是你。” “还真是受宠若惊,”威尔逊抬起头,与那双碧绿的眸子相对,淡蓝色的眸子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一般宁静,“这么说来,我会很危险?” “非常危险。”伊格纳缇给出了答复。 “这不是你乐于见到的吗?”曾经的情报商人扬了扬眉头,很难用单纯用文字描述出言语间显露的复杂情感,“我的养父大人。” 养父大人—— 这个称谓让老人的动作陡然一僵,随后陷入了漫长的缄默。 “这不是我的本意。”大约两到三分钟后,老人幽幽的叹了口气,“如果你执意复仇,我不介意在计划完成后,给予你复仇的机会。” “免了吧。”同样漫长的沉默后,青年无所谓的摊了摊手,“先不说你那个丧心病狂的计划是否能够成功,反正我是不会接受你的施舍的——所以,老头子,好好的保管好你的这条命,可不要被愤怒的荣光者与持剑者撕成碎片。” “这可不能保证。”注视着年轻人那双淡蓝色的眸子,自黑暗归来的旅者不由轻笑出声,“赫姆提卡的城主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二三十年前的我或许还能与他一战,但现在……我终归是老了。” “说这种丧气话可真不像你的风格。”威尔逊摇了摇头,“既然敢执行这么疯狂的计划,你心底应该有相应的底气吧,老头子。” “有些事情不是有底气才能做,”老人微微停顿,轻轻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眸子遥望不可知的某处,以平淡却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而是……命运从来没有给人类选择的余地。” “不得不做?”曾经的情报商人冷笑出声,“如果是探求隐藏在至深之夜的隐秘,我倒可以理解,但——” 他顿了顿,看向他的养父,看向迷途者之家的最终统御者。 “我始终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打破下层区与迷雾区的界限,让无名者之雾突破叹息之墙的封锁,将整个赫姆提卡拖入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境地!” 然而,面对青年的质问,年迈的旅者只是沉默。 纯白的空间内,年少者与年长者寸步不让的对视着,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陷入了停滞,压抑的氛围如暴风雨夜的雷云一般倾盖而下,足以令普通人窒息的压迫感在二人的对峙下渐渐凝重。 最终,伊格纳缇为这场没来由的对峙划上了休止符。 “如果真的遭遇了杀人鬼的话,”他轻轻叹了口气,不无悲观的吐露出话语,“或许求助于尤利塞斯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我的事情不用你来操心!” 威尔逊粗暴的做出了回应,然而,他的不满根本就没有机会传达——早在那之前,自黑暗归来的旅者便已向此地真正的主人,以奥巴代亚为名的怪奇下达了命令。 “送客。”他说。 在下一刻,赤红之焰倒卷而出,将青年的身影彻底吞没。 随后……世界恢复了清净。 “奥巴代亚。”老人呼唤着怪奇的名字,“我真的做错了么?” 理所当然的—— 没有答复。 章七十七宣告混乱到来的钟声(第七更) 米开朗基罗,是一个完美的统治者。 强大、无情而又冷酷,手段众多且魄力十足,在其统治的三十年间,一反传统的颠覆了下层区混乱无序的格局——从行政体系的建设着手,再到执法体系的构筑,最后完善了下层区的户籍及户籍普查制度,与曾经如天幕一般倾盖于天穹之下的黑暗工会相比,他的统治无疑是宽厚且仁慈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被冠以皇帝这个称谓。 即便光阴荏苒三十年,他的声名也未有丝毫的褪色。 不,或许未曾褪色的不止是声名也说不定。 三十年的时光足以使一个热血澎湃的青年走入死气沉沉的暮年,在平均寿命不过六十的下层区更是如此,但时光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实在太过稀少,不仅未曾熄灭他那如火焰般熊熊燃烧的激情,也未曾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明明是年近六十的老人,但他的身上却根本没有任何的老态,如同大理石雕塑一般强健有力的肌肉,仿佛被刀削过的坚毅面容,比鹰隼更锐利的棕褐色瞳仁,时刻都如弓上绷紧的弦一般笔挺的西服,全身上下显露时光痕迹的大概只有头顶的一片灰白,但剃成板寸头后,在整体风格的映衬下,反倒特别的有精神。 而现在,这位不像老人的老人,正在与一位身穿病服的年轻女**流。 她……是他的妻子。 并非名义上,而是实际上的结发妻子。 与他相伴走过近四十年人生的……另一半。 如果说下层区的皇帝陛下只是不像老人的老人的话,那么这位女士……则是个不像年轻人的年轻人,除了苍蓝瞳仁中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浓郁知性气息外,端坐在他对面的完完全全是一位青春靓丽的少女。 至少,是以少女姿态显现于世的某种东西。 如青天蓝海编织一线的苍蓝色瞳仁,仿佛冬日白雪一般倾泻而下的顺滑长发,堪比人偶的精致容颜,让她无论走在哪里都能成为视线的焦点。然而,在整个下层区乃至整个赫姆提卡,见过她真面目的屈指可数。 这不只是故作神秘,而是……如这份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的艺术美感相对的,是这份美丽同样如水晶一般的易碎——苍白到没有哪怕一点血色的肌肤与隐约泛起青紫色的嘴唇彰显出主人那恶劣的身体状况,被洗的有些褪色的淡蓝色病服以及座下稍显陈旧的轮椅则进一步的说明了主人那陈年的病史。 “格罗瑞娅。” 下层区实质上的统治者低声说出妻子的名字,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带发出平缓有力的男低音:“黑暗公会的事……我听说了。” “从骰子屋那里?”白发蓝眸的丽人眨了眨眼睑,既没有追问在下层区曾经的三柱之一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胡乱猜测她的丈夫到底从哪里入手了情报,尽管以问句的形势问出了口,但以那平淡的甚至能称得上平静的话语,不难听出她的笃定。 “没错。”米开朗基罗抿了抿嘴,棕褐色的瞳仁中没有太多情感显露,他只是以近乎一成不变的低沉口吻说道,“我还知道……在昨天夜里,面具与覆灭黑暗公会那只杀人鬼有过会面。” “骰子屋不值得信任。”格罗瑞娅说道。 “杀人鬼也是。” 话题似乎在此告一段落,互不相让的两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沉寂之中,但事实证明这只是太过压抑的氛围所导致的错觉,不约而同的沉默才刚刚过去十二个呼吸,下层区的皇帝陛下再次开口。 “不要掺合这件事。” 他劝诫道。 “我认为有机会。”与病弱的躯体相对的,是堪称决绝的态度,“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自黑暗中归来旅者的份量,但——” 她顿了顿,眉宇低垂,吐气出声:“他已经老了。” “老了啊。”米开朗基罗不知以何种心态重复着这句话,“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危险人物。” “保罗的死,与他们有关。”格罗瑞娅岔开了话题,没错,即便再如何衰老,在如何年迈,只要伊格纳缇一天没有死去,这位迷途者之家的创办者就一直会是下层区最令人忌惮的角色,“是他们在推波助澜。” “伊格纳缇对权力没有兴趣。”现今如日中天的皇帝陛下在三十年前尽管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兄弟与朋友,有资格与雄踞下层区数百年之久的黑暗公会扳一扳手腕,但不考虑骰子屋介入的可能的话,在深不可测的黑暗旅者面前,等待他们的只有败亡一途——好在,迷途者之家对下层区的霸权没有渴望,“然而这也是让我奇怪的地方,他表现的太像一位圣人。” “不,他可不是圣人。”他的妻子显然对他的看法并不赞同,“在巨人保罗死亡之后,他们一直在刻意营造不利于你的氛围,哪怕伊格纳缇没有出手,他至少也是知情者——或者更进一步,把他说成是幕后黑手也行。” “我没有怀疑你的推断。”米开朗基罗摇了摇头,“只是……不对劲,他的表现很不对劲,就像在压抑着什么一样,他如先古传说中的苦行僧一般修行,一般克制自己的欲望,仿佛一直在等待某个时机,某个临界点的到来……” “看上去,他现在等到了。”格罗瑞娅说道。 “所以,他现在很危险,非常的危险。”作为下层区的皇帝陛下,作为整个下层区权柄的执掌者,够资格让米开朗基罗忌惮的人放眼整个赫姆提卡也只能称得上寥寥,但这其中,绝对有伊格纳缇名字,“我与迷途者之家或许早晚会有那么一场战斗,只是不会是今天——我们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挡在枪口上。” “你似乎知道些什么?”姿容端丽的女子挑了挑眉。 “你不需要知道,”有着青年人外表,中年人从容的老人生硬的回绝道,“你所需要做的,只是等待,仅此而已。” “你有什么在瞒着我。”格罗瑞娅以苍蓝色的瞳仁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声音稍显轻柔,语气也并不强硬,但在柔弱中却自有一份力量。 “嗯。”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米开朗基罗以意味不明的发语词作答。 “果然呐,”白发蓝眸的少女轻笑出声,对丈夫的敷衍丝毫不以为意,尽管很平很淡,但在简单的话语中确实蕴涵着如水的温柔,“我对米可你,最没有办法了。” 面对妻子的温柔,米开朗基罗的紧绷的面容稍稍舒缓,但并没有回话。 因为—— 没有必要。 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位与他相伴走过近四十年光景的女性,享受着二人之间难得的静谧与温馨。 但突如其来的钟声打破了这一切。 “是上层区。”短暂的停顿之后,格罗瑞娅率先打破了二人间的默契,以肯定的口吻说道,“市政大厦的大钟楼——” 市政大厦的大钟楼,或许很多人会对这个地方感到陌生,但在这其中绝不包括米开朗基罗,这位下层区实质上的统治者与上层区的大人物们打交道的机会一点也不少,他十分清楚敲响钟楼上的大钟对荣光者意味着什么。 ——与混沌战争的来临?不,当然没那么简单。 ——不仅仅是局势的彻底失控,更象征着赫姆提卡重大危机的来临。 也就是说…… 几乎看不出衰老迹象的年迈者用手托着下巴,摩挲着如冬笋一般刚刚冒头的胡渣子。 “自三十年前的大瘟疫结束之后就再没有被敲响过,看来混沌教徒们对上层区造成的冲击比预想的要严重的多。”对妻子的判断没有任何怀疑,下层区的皇帝陛下眯起了那双如鹰隼一般锐利的棕褐色眸子,“不过,这或许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机会,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如果想将下层区纳入囊中,伊格纳缇是必须除去的顽疾。”格罗瑞娅摇了摇头,给出了她否决的理由,“况且……我们的线人已有接近三天没有传回情报,现在上层区的局势仍未明朗。” “骰子屋的情报显示,为了防止事态的恶化,上层区已被荣光者封锁。”米开朗基罗用食指指关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尽管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穿过叹息之墙传递情报,但可以确定的是,上层区的局势一定很让荣光者们头痛——而令一方面,在伊格纳缇与迷途者之家达成他们的使命前,我对下层区的统治权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求。” “我知道了。” 稍稍缓了那么一会儿后,容貌与少女一般无二的格罗瑞娅点头。 话题到此为止,二人似乎也没有深谈下去的兴致。 于是,怡人的宁静再次降临。 直到夜幕降临,来自骰子屋的客人——金发碧眸的美少年的到来,才宣告了二人世界的告一段落。 与之相对的,则是这位不速之客带来的震撼消息。 赫姆提卡的城主大人,杜克·高尔斯沃西遭遇黑暗众卿的狙击,重伤昏迷—— 生死不明。 章七十八意外窥见的一角未来 无可名状—— 亦或是混沌本身? 荣光者睁开眼,前所未有的虚弱感侵染全身。 他看到了…… 死。 并非个人的死,而是众多的死,而是整个赫姆提卡的死。 然后…… 理所当然的,他也死了。 或者是人类的大脑无法承受这个结果,也说不定是凡人无法支付如此高昂的代价,他在看到那并不遥远的未来的一瞬间,便知晓了死亡的来临。 因为……他看见了它。 那肉体凡胎之物绝不应窥见的不可名状之物。 哪怕仅仅是存在本身,那不可思议的狂气就会让周遭的一切遭受混沌侵染,如同传闻中脱离秩序庇护,向永夜长城之外的混沌之海进发的开拓者们一般,整个人丧失了肉眼可供观测的秩序形体,仿佛浸染的墨渍一般,连同其存在本身一道扭曲变形,在歇斯底里的绝望哀嚎中彻底化为混沌的一部分,就好比一滴水融入大海,一粒沙混入荒漠,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曾经身为人类的任何痕迹。 仅仅是出现—— 整个赫姆提卡就成为了一座死城。 无论是生来背负荣光的荣光之裔,还是深不可测的光之教团,乃至于将身心奉献于盲目痴愚混沌的混沌教派与黑暗众卿,在它复苏之际,在那无可名状的伟大之物面前,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统统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人类的战争?人类的反抗?人类存在的价值?乃至于混沌与秩序的战争? 这些对它而言—— ——统、统、没、有、意、义。 它仅仅是存在于那里,便毁灭了一切,便创造了一切。 如果不是赫姆提卡仍然存在,恐怕单是这个自混沌深处显现的无可名状之物,就足以毁灭整个秩序疆域。 先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竟然能与这样的敌人战斗,并将之击败,封印? 他们真的是……人类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相信,他生活了近二十年之久的赫姆提卡,其本体竟然只是一座针对这个怪物的封印——所谓的三连城,所谓的叹息之墙其实不过是封印最外端的三根锁链,三根将它锁死在赫姆提卡的锁链,整座赫姆提卡的地下,赫然是一座超乎凡人想象,超乎凡人认知的封印阵。 其存在本身就是不可思议这个描述于世间的显化! 先古列王时代所谓的炼金术,所谓的炼成阵在它面前不过是匍匐前行的幼虫,恐怕只有真正推开了那扇门,抵达了真理彼方之后,才能真正了解到这是何等伟大的奇迹之物,才能对其构成的原理一窥一二。 但即便如此,即便是处于被束缚的状态,当那无可名状的混沌于秩序显现形体,存在于赫姆提卡的万事万物都迎来了属于他们的终焉。 ——让少年稍稍有些在意的是。 他没有看见尤利娅的死……也没有看见自己的死。 也就是说……还存在生还的可能? “怎么可能呐,”并非绝望,艾米·尤利塞斯仅仅是在陈述事实,陈述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那种怪物。” 所以—— 那种未来,绝对、绝对、无法接受! 少年握紧了拳,他不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也不知道现在去阻止是否还来得及,但既然不打算在命运面前卑躬屈膝,他的面前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去上层区! 将一切扼杀在襁褓之中! 瞳孔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散去,荣光者没打算就这么妥协,在昏迷前他已经充分的验证过,作为先民斩开盲目痴愚混沌的淬火兵器,短剑暗血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凡朴素,在使用尤利塞斯的鲜血激活其中所蕴含的秩序之力后,足以将横亘在上层区与下层区之间的叹息之墙斩破。 然后…… 去找弗兰克斯,以及——杜克·高尔斯沃西。 尽管对杜克对尤利塞斯的态度依然心存疑虑,但现在可不是任性的时候,他以及赫姆提卡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畏缩的余地,如果不能阻止那个无可名状之物被唤醒,那么等待所有人的将会是名为“死亡”的同一命运。 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都是被绑在同一根溺水稻草上的蚂蚱。 荣光者从床上坐起,活络活络略有些生涩的身体,有过一次假死长眠经历的荣光者对这种身体仿佛生锈一般的迟钝感并不陌生,看来这次又昏迷了不短的时间——等等!身上这套睡衣是谁换的? 少年稍显迟钝的想到。 该不会是米娅吧? 脑海中浮现出米娅一脸平静的给他换洗衣物的画面,艾米不由打了个寒颤。 但在下一刻,一切便有了答案。 “还真的活了啊。”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出现在少年面前的是一个有着褐色长发,披着一套白大褂的年轻女性,此刻她正以那双充满知性气息的黑色瞳仁上下打量着他,一边感叹一边点头,“看来荣光者的生命力真是超乎想象的顽强——嗯,跟小强似的。” “你是谁?”尽管被比作小强令人很不高兴,但艾米分得清轻重缓急,当下最重要的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而是弄清楚目前的形势。 “萨曼莎。”陌生的女性朝他伸出手,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爽朗的笑容,露出六颗牙齿,“如你所见,是一名医生。” “艾米·尤利塞斯。”少年礼仪性的回答道。 “我知道嘛,荣光者。”对荣光之裔身份丝毫不以为意,萨曼莎轻笑出声,“托你的福,我这三天没睡过一个好觉。” “抱歉,”察觉到对方显露出的友善,艾米稍稍放低了警惕心,“我不是很清楚情况,能和我详细说说吗?” “简单地说,”萨曼莎叹了口气,“我被人拜托照顾你。” “是米娅吗?”少年问道。 “没错,是那位持剑者大人。”褐发黑眸的年轻女性在持剑者后加了尊称,“她说你会死后复活——我姑且也就信了,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活了啊。” 你这不压根就没信嘛。 荣光者在心底嘀咕道,脸上却没有丝毫显露出来,只是问道:“那她现在在哪?” “就在客厅,我这边比较简陋,唯一的一张床铺被你这个病号霸占了,我和持剑者大人只能睡地铺了。”萨曼莎不无抱怨的说道。 “真是非常的对不起。”艾米诚恳的做出作出道歉,“这段时间打扰了。” “没事,”很是大度的摆摆手,“能完成持剑者大人的委托,是我的荣幸。” 对于这么明显的差别对待,荣光者只能点头表示了解,他和面前这个成熟漂亮的大姐姐没有太多共同语言,简单的交流几句之后,他便穿着那身蓬松的睡衣离开了卧室,在只有大约二十平左右的客厅与少女碰面。 “你醒了。”米娅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嗯,多谢了。”艾米早已习惯了持剑者的冷淡,也没有过多的纠结于此,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组织着言语,“听着——或许有那么些不可思议,但我获得了天启,真真正正的天启。” “哦?”女孩挑了挑眉头。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启,但除了天启没办法解释。”持剑者的怀疑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在已经展现出死而复生的特质后,再将预见未来说成自己的能力,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信服,“因为我看到了,看到了——” 他顿了顿: “——赫姆提卡的末日。” “!”相当明显的,少女翡翠绿色的眸子中流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听着,这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可都是真真正正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少年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叙述道,“在赫姆提卡的底下,存在一个由先民构筑的大封印,在那里面封印了一个无可名状的混沌恶兽——在并不久远的将来,因为某个不知道的原因,封印松动了,曾经与先民征战的可怕存在挣脱了束缚,仅仅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刹那,整个赫姆提卡沦为了一座死城。” “听上去像是神话故事。”一旁的医生耸耸肩。 而米娅则在微微点头之后给出了答复。 “我相信你。”她说。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将荣光者的千言万语尽皆堵在了口中,艾米·尤利塞斯在短暂的沉默后,给出了他的答复。 “时间宝贵——”他收捡好自己的装备,“我们现在出发。” 然而,刚刚走开没两步,少年便意识到了不妥,稍显尴尬的停下脚下的步伐,转身看向身侧的持剑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抱歉……可能还需要等我一会儿,我去房间里换一身衣服。” 宽松的睡袍可不适合战斗。 “噗嗤。”与依旧冷淡的米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医生小姐——此刻,这位如蜜桃一般成熟的仿佛滴出水来的大姐姐毫不留情的笑出了声。 对此,艾米只当没看见。 在换好衣物之后,荣光者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推开了通向外界的大门。 随后—— 尚未消退的迷雾如潮水一般涌入。 是时候和下层区说再见了。 少年微微眯起眼,而后大步向前。 章七十九遭遇战 下层区的清晨,一如既往的宁静。 荣光者走在雨后稍显泥泞的街道上,空旷的小巷回荡着一行三人的足音。 没错,三人。 艾米·尤利塞斯,持剑者米娅以及……医生萨曼莎。 “你确定要跟我们走吗?”少年做着最后的努力,尽管不是不能理解下层区民众对上层区的向往,但此刻已沦为战场的上层区可不值得任何人留恋,“现在可不是一个好时机,如果你的目标是更为优渥的生活的话,你其实没必要担这个风险,耐心等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尤里塞斯的名义,我保证。” “尊敬的荣光者大人,”尽管冠以尊称,但艾米从她的口中没有感受到哪怕一丁点的尊重,“这里可不是你所熟悉的秩序之地,而是充斥着强盗、流氓、扒手、流莺以及杀人鬼的遗弃之地。” 她顿了顿:“比起口头上的承诺,我们更在意的,是实打实的利益。” “所以?”少年挑了挑眉头。 萨曼莎微微欠身,表现出无可挑剔的礼仪:“请允许我拒绝。” 荣光者的视线在她身上微微停驻,然后移开——对于一个死了心想要往火坑里跳的人,他没有任何阻止她的义务,更何况……对于她的情况他还不是很了解,一切只来源于苏醒之后的寥寥数语,别说详细的经过与交易的详情,就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有那么三五分要依靠脑补。 如果是在平时的话,他或许会对这个突然出现在他身侧的人起疑,但在看见了那近在咫尺的一角未来后,纠结这样的小事毫无意义。 就算她是骰子屋或者别的什么人派来的间谍,在死亡先兆的感应下难道能翻得起浪花? 这么想确实有点迷之自信,只是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不自信的豪赌一把可没机会从荷官手中赢取足以逆转命运轮盘的筹码。 很难用理性的文字描绘少年此刻的心理状态,然而用类比的手法就一目了然了,好比一个月收入两千的工薪族家里唯一一套房子被人征收,还欠下了几百万的巨额欠款,自暴自弃下对几十块钱、几百块钱的“毛毛雨”就没那么在意了——反正相对于命运的大势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漪涟,与其担心这,担心那的思前顾后,不如直接把筹码堆至赌桌之上,来赌一赌那虚无缥缈的天命。 因此,在简单的规劝无效后,荣光者并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位体态婀娜、姿容端丽的医生身上——无论她抱着何种目的,与赫姆提卡封印下的那个怪物相比都太过渺小,太过微不足道。 真正该思考的是怎么和杜克·高尔斯沃西搭上线。 尽管与这位赫姆提卡的城主大人有过寥寥数次的碰面,但对这位位于荣光者体系最顶端的大人物,艾米了解的并不深,只知道他对尤利塞斯家族抱有极大的恶感,但似乎也不单纯是恶感……从一些知情人士不那么紧密的口风中少年隐约得知,高尔斯沃西与尤利塞斯的因缘很难用单纯的爱憎解释清楚。 所以,直接面见可能不太合适。 或许约书亚那家伙能帮上忙——记忆中不由浮现出儿时玩伴的身影,作为上层区在城市议会占据数席席位的奥尼恩斯家族的嫡长子,约书亚的权力或许称不上大,但隐性影响力可不小,在这种亟需话事权的情况下,搭上他的线,绝对能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嘛,决定就是你了,约书亚! 仿佛看到了那家伙流露出苦恼神情,艾米的心情罕见的愉悦了起来。 虽然还没走几步便再一次的阴沉了下去。 黑暗众卿—— 不管怎么想,被镇压在赫姆提卡城最下方的那个无可名状恶物的脱困都与他们脱不开干系,所以关注他们的行动,也是必不可少的。 只是…… 太危险了。 荣光者还记得黑巫师与他的那群红眼黑鸦,那种压倒性的强大,即便是将能力挖掘更进一步,并且初步掌握了铭刻在他血脉深处的剑术的他,也没有任何胜算——只能说真要战斗的话至少不会输得那么难看。 死在一只乌鸦爪中……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非常难堪的一段记忆。 不过—— 正因为是耻辱,所以才有洗刷的价值,不是? 就这样决定了! 走在路上的少年猛一合掌:个人的力量在堂皇的大势面前无疑是渺小的,想要扭转他所看见的那个未来,单凭他一个人的努力根本无济于事,他必须动员整个赫姆提卡的上层势力,荣光者这边他可以想办法,黑暗众卿的动向他也可以保持关注,但教团那里的话,果然还是要有一个话事人…… 艾米将目光移至身侧的少女的身上。 似有所感,持剑者偏过头来,眉头微微弓起,用疑惑的眸子注视着他。 “有件事情可能需要你帮忙,”熟悉她性子的荣光者没有踟蹰,一口气将事情交代了出来,“关于赫姆提卡城所封印的那个怪物的事情,可能需要你代为转述——抱歉,我实在分身乏术。” “没必要道歉,”米娅以一贯清冷的声线作答,罕见的回了一个长句,“既然行驰在正确的道上,请不要吝惜使用他人的才能。” “嗯,我知道了。”短暂的停顿后,少年点头,“谢谢。” “情报,”少女没有执着于礼仪性的客套,比艾米更直接,更爽快的切入了主题,然后组织着言语,“我需要更详尽的情报,关于怪物的情报。” “我能提供的情报相当有限,”持剑者的要求可以说理所应当,但荣光者却偏偏无法满足,只能摊手苦笑,“那种体量的怪物,简直就像混沌于凡尘的直接显化,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上一眼,精神都会陷入某种诡谲难明的状态之中,即便我看到了赫姆提卡毁灭的那一角未来,对它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表面——坦白的说,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它不是人类可以接触的东西。” “意味莫明。”米娅看着他,语气没有太大的波动,“希望渺茫。” “但不去尝试就没有希望。”少年轻轻的叹了口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套空洞的说法如何能谋取他人信任,但如果就此放弃也未免太过悲观,毕竟……奇迹偶尔也是会出现的,“如果教团高层对封印在赫姆提卡城之下的那只怪物并非一无所知的话,应该能够接受这套说辞。” “我试试。”持剑者给出了答复,“不能保证。” “没必要保证什么,”荣光者摇了摇头,“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而已,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但求心安。” “你听起来并不乐观?”一旁的一声萨曼莎忽然插入话题,“尽管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但似乎是一个可怕的怪物即将从封印中脱出,而人类却对此一无所知?感觉是和三俗的骑士小说一样烂大街的设定呢。” “是啊,”艾米随口附和道,“要是真的和小说一样,有命定的救世主就好了——可惜的是,这是现实。” “那可说不定哟,”医生打扮的成熟女性轻佻的吹了声口哨,“按照小说的套路,说不定在赫姆提卡的某个角落,存在着一位隐世强者,在灾难发生之际,是他挺身而出,用生命封印了大魔王。”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家伙,请务必知会我一声。”少年忽然停下了脚步,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我有机会一定会去给他一拳。” “为什么?”萨曼莎多少有些惊讶。 “不去抗争,不如去死。”荣光者以低沉的口吻说道,“这就是现实——不能正视现实的家伙,还是早点吃一发友情破颜拳比较好。” “友情?”教团的持剑者重复道,“破颜拳?” “哦,那个啊……”对于时常从口中蹦出意味不明词汇这一情况,艾米早已习惯,随口胡诌起来更是一套一套,“是爱的铁拳的另外一种说法,讲的是用友情将行驰在错误道上的友人打醒,是荣光者圈子隐秘流传的一套战法。” “哦。”似懂非懂的回答。 反倒是身穿白大褂的窈窕女性那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的视线令他有点发虚。 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他陷入尴尬的窘境之前,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 ——起雾了。 并非是单纯的雾气,而是一种更为粘稠,更为浑浊,充斥着恶意的“东西”。 “小心。” 持剑者的身影只剩下模糊的一团,在浓郁的雾色中只有声音依旧清晰。 “这让我想起了一位老朋友。”少年眯起了眼,心中的警惕攀升至最高,“看样子砍下脑袋有时候还是不那么保险——这次试试火葬如何。”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迎面飞来一团巨大的阴影。 “请随意。”不远处传来一个喑哑的声音,“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拭目以待。” 荣光者没有躲闪,伴随着阴影的临近与因高速运动而向两边排开的迷雾,杀人鬼的见面礼终于在微暗的阳光下显露出具体的形体。 然后如炮弹一般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喷出一口触目惊心的血雾。 那是一个人,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尽管那张稍显年轻的脸与身上的穿着打扮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对不上号,但少年偏偏就是能够确认他的身份,确定他就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归根到底,他从来没有改变过容貌,只是稍稍做了些伪装与修饰,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认出他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艾米·尤利塞斯眯起了眼睛,随后吐出一个名字。 “威利——” 章八十再续前缘I 关于情报商人的身份,荣光者心底还有很多疑问,无论是他为谁效力,还是他出现在这里,并被杀人鬼追杀的原因,都有很多值得深入挖掘的东西,但现在可不是时候。 因为—— 在战斗中说闲话,实在是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的事情。 少年看着如同幽灵一般浮现于迷雾中银发黑瞳的男人,视线在他脸上那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假面上微微停驻,眼睛再次眯起。 “好久不见。” 他说,招架住了迎面而来的挥击。 “铿——” 金铁交加之声长鸣,荣光者在满脸的不可思议之中,如同出膛的炮弹一般倒飞出去,一连飞出了数米都没有停歇的趋势。 但最终数字却在五这个位置戛然而止——几乎不受任何作用力,也相当的违背惯性,杀人鬼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体的上方,几乎没有给他反应的余地,如同月光般皎洁的刀光照亮长夜,将世界浸染成一片鲜红。 他死了。 理所当然的,只是发生在死亡先兆中的幻觉。 “还真是压倒性的强大。” 在清醒过来后,回忆着刚刚经历的那段未来,艾米·尤利塞斯由衷的感叹道——不管是力量、速度还是诡谲的能力,曾经夺取过他的生命,在下层区被冠以“雾夜”之名的杀人鬼,与最初遭遇那次相比都有了飞跃式的提高,他甚至毫不怀疑,即便是地下世界遭遇的那一只徒有其表的高等妖魔,对上现在的杀人鬼的话,都将面临一场单方面的蹂躏,单方面的屠杀。 好在……对于杀人鬼所展现的能力,他并不陌生。 尽管不知道这家伙与伊尔丹矿坑中遭遇的那只杀人鬼有什么联系,但就能力的表现来说,二者可以说如出一辙,也就是说……他的强大同样存在致命的弱点。 荣光者还记得,在地下世界所遭遇的那只杀人鬼一开始营造出的压迫力有多么惊人,也清楚的知道当那层扰人视线的迷雾被驱散后,它表现的是多么的虚弱。 所以,打败他的方法,一开始就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少年眯起眼,注视着前方越来越浓郁的雾气。 “米娅,”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如指掌的少年打破了先前自己营造的沉寂,向持剑的少女下达了命令,“增压。” 教团的持剑者没有回话,她以行动给出了答复。 银白的十字大剑出鞘,伤痕累累的剑身映照着初生的朝阳,将少女姣好的姿容与端庄肃穆的神色衬托的越发神圣。 ——增压。 ——增压、增压、增压。 不过在三个呼吸之后,指引胜利之风已萦绕于剑上。 “接下来,”注视着面前饱含恶意且有若实质的乳白色雾气,荣光者发出了第二条指令,“驱散它。” 于是,米娅挥剑—— 而后世界一分为二。 大气在震动,大气在轰鸣,肆无忌惮的暴虐之风呼啸着前行,在巨大的风吼声中,道路两旁商铺的玻璃门窗齐齐震碎,青石铺就的大地被整个卷起、撕裂,如君王巡视四野,又如上古之神重现于世,白浊的雾气被简单粗暴的排开,视界之内只有满目狼藉的大地,以及……如礁石一般屹立的假面杀人鬼。 “雾夜。” 荣光者低声念出他的名字。 “真是漂亮的一击,”显现于支离破碎的街道之上的杀人鬼以居高临下的口吻称赞道,然后抬起了头,假面下漆黑的瞳仁中没有丝毫属于人类的情感,只是单纯的看着阻碍在他面前的两人,“或许能有一场不错的热身运动。” “高等妖魔。” 来自教团的持剑者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猎犬的鼻子真是一如既往的敏锐。”杀人鬼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不过,也到此为止了——你们的命运。” 没有继续无聊的对话,也没有任何的先兆,战斗就这么爆发了。 首先动手的人不是艾米·尤利塞斯,不是曾经拥有杰克之名的杀人鬼,也不可能是对上层区充满渴望的年轻医生,更不是将迷雾破碎的持剑者,而是……在场上的“第五人”,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忽略的“第五人”。 威利,或者说曾以威利之名向荣光者贩卖情报的威尔逊。 持剑者掀起的风暴确实声势浩大,也确实非人力所能阻挡,但这位迷途者之家的实力者可不是普通人,只是被少许余波波及的他,还不至于丧失战斗能力。 于是,在舔抵着伤口的同时,他一直在寻觅着机会。 而现在—— 机会近在眼前。 毫不犹豫的,他发动了他的能力,然后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以精钢打造的细刺剑迎着秋日洒落的曦光,带着决绝的气势—— 斩落。 然后,他看见了,看见了百年前肆虐下层区最初也是最终的杀人鬼假面下,泛紫的嘴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隐隐勾勒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弧度——紧接着,腰际的弯刀夺鞘而出,冰冷的闪光直接粉碎了他的剑势,无可匹敌的怪力直接他打个踉跄,还没等他站稳脚步,曾经令荣光者丧失了先手优势的第二把弯刀已然出鞘,直取他的性命。 胜负生死就在这一瞬间。 情报商人没有太过惊讶,在与荣光者遭遇前他被眼前这家伙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整整撵了一路,对双方在身体素质上存在的巨大差距心知肚明,他从没自大到认为这是他独自一人也能面对的敌人。 所以—— 轮到你了,艾米·尤利塞斯。 尽管两人勉强称得上熟识,可彼此间与其说存在交情,不如说一直在逢场作戏,荣光者对这位别有用心的情报商人抱有的警惕心一点不比对骰子屋低,只是……现在可不是算账的时候,在共同的强敌面前,双方可没有内讧的余地。 于是,一如威尔逊的所料。 少年出手了。 黑色的风衣随风激荡,短剑暗血如同一道红黑色的闪电划破天幕。 死—— 漆黑的瞳仁毫无疑问在述说这一事实,荣光者没有选择替情报商人挡下那致命的一刀,反倒是趁着杀人鬼无力逆转刀势的瞬间,朝着他的胸口挥出了一击。 大气震爆,稍稍晚了片刻,斩开空气的爆鸣才在三人交织的狭小天地引爆。 而这时……依然站着的还有两人。 艾米·尤利塞斯,以及一身狼狈的威尔逊。 “——” “!” 来不及惊讶,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瞪大眼睛的两人就这么撞在了一起。 然后滚成了一团。 而直到这时,杀人鬼的身影才再一次显现,与之相对的,是那纯白的闪光。 会死、会被杀! 死亡来临的战栗感令两人不约而同的分别向两侧散去,但还没等他们分开,绝命的刀光已然落下。 “——铿。” 金铁之声长鸣,银白的十字大剑插入了战局。 杀人鬼的嘴角微微抿起,对持剑者的出现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他所做的只是简单直接的一个踏步。 “咚!” 如同冬日里凭空一个惊雷落下,巨大的声响如波纹一般四散开去,巨大的蜘蛛网眨眼遍布脚下的大地,随后—— 青色的石块完全违背重力的抛飞而起。 没有丝毫抵抗的余地,少女面色猛地一白,张嘴就吐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然后踉踉跄跄、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十几步才站稳脚下的步子。 如果在这时候追击的话,只需一刀,这位来自教团的持剑者就会长眠于此。 但这一刀最终没有斩出。 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只因隐藏于攻势之下的獠牙终于显露峥嵘。 大气被破开,呼啸的神风发动了必杀的一击—— 近了,近了,更近了! 杀人鬼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挡无可挡! 胜负已定。 然而心底才刚刚松一口气的威尔逊,神情却在下一刻开始紧绷,不为其他,只因为眼前这家伙……竟然在笑? 难道? 心底泛起一个不好的预想,然后……预想成为了事实。 杀人鬼的身影消失了,如同不可捉摸的迷雾一般,消失了…… 怎么可能! 还来不及惊讶,精心准备的必杀一击已近在眼前。 躲不掉、避不开、挡不住—— 形势于这一刻再度完成逆转。 自食恶果。 曾经的情报商人想到,然后在生死轮转的刹那间伸出了手。 随后,风暴止息。 如同一场幻梦,足以令杀人鬼退却的神风就此归于虚无。 不、并非归于虚无。 与威尔逊相距不远的荣光者是这场“奇迹”近距离的亲历者,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得以窥见“奇迹”背后的真相——所谓的神风,其本质根本就不是纯粹的自然风,而是某种异质的、如同血肉一般扭曲的“活物”。 而就在刚刚,那团血肉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群一般争先恐后的涌入了情报商人的身体,然后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彻底的失去了痕迹。 所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有什么改变已经发生了。 一定—— 少年眯起了眼睛,然后听见了心跳的声音。 “噗通。” 并不大的声音,却足够令人胆战心惊,因为……这象征着某种位格高于人类的东西正在从沉睡中复苏。 “噗通。” 心跳声渐渐强健有力,无形的领域向四周扩张,造成这一切的杀人鬼于不远处显现出身形,饶有兴趣的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意外之喜。” 他说,没有任何的行动。 “噗通。” 伴随着一声如同春雷一般的轰然巨响,一双血色的瞳仁赫然睁开,曾经的情报商人注视着不远处的高等妖魔,无形无质的领域扩张到了极限,皮肤以及皮肤之下的血管显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青蓝色。 “高等妖魔。”一旁的持剑者微微皱起了眉头。 与之相对的,却是打从一开始就以碾压一般的攻势制霸全场的杀人鬼,他如同夜幕一般漆黑深邃的瞳仁中罕见泛起不受控制的激烈情感:“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同类相逢,真让人意外。” “一点也不让人意外,”威尔逊说道,赤红的双眸中属于人类的情感大多已极其淡薄,但唯有一种情感不在其列,那便是憎恶,“我一定会杀死你——” 他或者是它,微不可查的顿了顿,随后说道: “以吾父之名。” 低沉平缓却不容置喙。 章八十一再续前缘II 威尔逊·格雷厄姆。 这个名字对如今的青年来说,已多少有些陌生。 尽管它曾经属于他。 ——在十一年前。 或许因为妖魔意志的侵蚀,又或许只是遭逢剧变偶然流露出的感性,曾以情报商人身份活动过的年轻人罕见的陷入了追忆之中,但并不长久,仅仅在几个呼吸后,那双血色眸子的主人眼中便再也没有了迷茫。 “帮我,”他说,“我不是他的对手,同样你们也不是。” 妖魔之间存在着特殊的感应,哪怕只是人工制成的半成品,也是一样——在高等妖魔化之后,他比先前更能感受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杀人鬼绝非是依靠觉悟与牺牲所能战胜的敌人,而是宛若阴云一般笼罩,不存在弱点亦不存在死角的绝望。 在性能上存在着差距。 果然呐……我只是一个半成品。 他想到,心绪却没有太多的起伏,早在十一年前他就知道了这一事实——托那场失败的实验所致,无论作为荣光者,还是作为妖魔,他都是不完整的,都只是一个实打实的半吊子,与真正厉害的荣光者或是高等妖魔存在着一道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但—— 即便如此,也终究存在必须战胜的敌人。 血色的眸子从不远处那如迷雾一般无有定型的杀人鬼身上收回,望向了身侧的荣光者,似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黑发黑眸的少年小心翼翼的与他保持距离,并且不动声色的向后方撤离。 “没办法了。” 对艾米·尤利塞斯的拒绝,威尔逊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在他们眼中,他毕竟是不可信任的妖魔——虽然在妖魔眼中,他又何尝不是人类? 所以,只能依靠自己。 握了握拳,没有犹豫,没有迟疑,甚至连一点前兆都不存在。 他发动了攻击。 “嘭!” 直到大气的震鸣之声传来,直到杀人鬼的形体骤然发生了形变,隐隐位于战场之外的荣光者与持剑者才意识到了攻击的到来。 如果敌人只是血肉之躯,或许单单这一下就足以将胜利纳入囊中。可惜的是,一百年前肆虐下层区的雾夜杀人鬼不仅拥有近乎完美的不死之身,还拥有无懈可击的战斗本能,即便依靠能力的便利性进行了一轮完美的偷袭,所取得的效果也不过寥寥,对那家伙造成的伤害根本无关痛痒。 真是棘手的敌人,根本找不到致胜之机。 但他必须夺取胜利—— 以父之名。 在确定了战果后,没时间犹豫,没时间彷徨,威尔逊开始了疾驰。 并非向杀人鬼进逼,而是在退却? 作为失败品的他,不会是黑暗公会完美之作的对手,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然而正因为身为弱者,身为不完美的缺陷品,想要战胜强者就必须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其中自然包括……敌人。 没错,敌人。 在他眼中,艾米与那位来自来自教团的持剑者都是他的敌人。 必须杀死的敌人。 只是同样是敌人也必须分个轻重、分个先后,那位持剑者少女的战力确实不俗,艾米·尤利塞斯与之配合的确能威胁他的生命,但是与曾经身为一个时代梦魇的雾夜杀人鬼相比,他们的威胁又小上太多,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所以,先利用他们缠住杀人鬼。 ——然后再将他们了结! 从战术角度来说这个方案不存在问题,但实际情况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了威尔逊的预料,如同幽灵一般时隐时现的杀人鬼没有顺势攻击行进路线上的荣光者和持剑者,只是固执的缩短着与他的距离。 是想从强到弱一网打尽吗? 那就没办法了……决意只在一瞬间便已生出,金发的青年猛地一个折返,手中的细刺剑荡开再一次凝聚起的微薄雾气,如同一道倾泻而下的月光,映照在杀人鬼那张比雾色更黯淡的惨白假面上。 然后—— 一分为二。 可威尔逊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击杀强敌的雀跃感,他所感到的只有空虚——如同切开了水,切开了空气,切开根本不存在的此处的某种虚无,他几乎没有感受到剑身上传来的任何阻力。 所以,退! 毫不犹豫的抽身而退,但为时已晚。 杀人鬼的身形如雾气一般扭曲,又如雾气一般聚合,手上一左一右的两把弯刀分别转了个花,如同画一个大大的叉一般,于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同时斩落。 赤红之血在一瞬间飙飞。 威尔逊后退一步,坚实的大地仿佛给了他某种支撑一般,站稳。 鲜血从手上淌落。 金发赤眸的青年抬起头,如同异形一般怪诞的利爪将两把弯刀锁住。 “抓住你了。” 他说,然后能力发动—— 大气掌控。 比起更擅长通过气压来操纵风的持剑者,他的大气掌控不具备那种破坏力,但对能力的使用却更为精细,他能够通过对大气的掌控来控制范围内的气压,从而对人体造成如窒息、缺氧之内的负面状态,如果进一步加大控制力,他甚至能如现在一般营造出一个理论上不可能出现在开阔环境下的绝对真空。 只是真空似乎依然无法杀死眼前的怪物。 行走于雾夜的杀人鬼在打击来临的第一时间化作了一团虚无缥缈的雾气,在刻意营造出的局部真空中被稀释到了极致,但……还活着。 “见鬼。” 低声咒骂一声,威尔逊解除了能力。 如果营造出的真空环境能够长久的存在,即便不能立刻杀死对方,也能将他囚禁在真空囚笼之中,但不管上荣光者、持剑者、黑暗众卿,还是高等妖魔们都不是永动机,或是受身体负荷的约束,或是受体力条件的制约,能力的持续时间与效力都存在着一个极限,一个只有使用者自身清楚的界限。 像他所具备的大气掌控,如果单单在战斗中营造缺氧环境,损耗与负担其实都非常小,但假使是更进一步干涉大气,在局部范围内制造高压或低压环境,体力的损耗虽然依旧不大,可负荷却会很重,并且持续的时间越长、制造特定气压环境的目标区域距离他越远、越大、越空旷,他所需要承担的反噬就越严重。 即便像刚刚那样近距离捕捉,对人施放,他所承担的压力也不小,毕竟无论作为荣光者还是高等妖魔,他都是名符其实的残缺品。 对此,并不是不会感到不甘心。 仅仅因为,这就是事实。 威尔逊如此想到,进一步的解放了自身身为妖魔的另一面——黑色的鳞片从破旧不堪的风衣下延伸而出,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全身,骨质在某种诡谲难明的邪恶力量的影响下开始增殖,生长出狰狞的利爪与倒勾,血色之眸猛地睁大,鲜红的瞳仁随着眼帘的张开而被拉伸出类似蜥蜴的竖瞳。 然后他张了张嘴,形变成下颚的嘴中吐出一串长长的火焰。 ——龙人化。 而就在此时,位于低压带的杀人鬼已重新凝聚出形体,没有任何言语,也没表露出丝毫的惊叹,两柄弯刀如两道皎洁的月光一般划破长空。 然后—— “铿!” 似人非人的怪物不闪也不避,没有招架,更没有防御,但那身如黑铁般深沉的鳞片就是最好的防御,杀人鬼那如天河倾泻般的一刀砍在他的身上,伴随着一连串的火花溅起,竟发出了一声金铁相交的铿锵之音。 银灰色长发的杀人鬼漆黑的瞳仁猛地收缩,然后……退! 但还是迟了。 龙人化的怪物已探出了那双形如异形的龙爪,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扣住了他的咽喉,连千分之一刹那的迟疑都没有,五指收握成拳! “嘭!” 杀人鬼的形体如同烟雾一般炸裂开来,然后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手感不错,”注视着逃逸的杀人鬼,威尔逊那对狰狞的龙爪虚握而后松开,形同下颚的大嘴咧开,裸露参差交错的犬牙,挤出一个不是笑容的笑容,“可惜……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只此一次。”假面下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威尔逊没有回话,因为他知道,那家伙说的没错。底牌之所以为底牌就在于足够隐秘、足够强大,释放自身妖魔面带来的变身,极大程度的强化了他对劈砍的耐性,也赋予了他更大的力量与更快的速度,但并没有赋予他击破雾化的手段,也就是说……即便是现在,他也拿杀人鬼没有任何办法。 眼下的强大只是虚假的强大,在强大的表象下,失败的种子早已埋下。 该怎么办? 龙人化的青年思索着出路。 但一无所获。 无论是更坚固的防御,更强大的力量,还是更迅捷的速度都无法帮助他击败眼前这个敌人,只能勉强维持住战斗的均势——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与体力的损耗,这份不属于他的力量终究会被消磨干净,到了那时他依然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这个未来几乎板上钉钉,不存在任何的变数。 嗯……变数。 龙人眯起了眼,忽然想起……在战场上,还存在着第三方势力,存在着……变数。 章八十二再续前缘III 艾米·尤利塞斯沉默的注视着二人的战斗。 踩碎大地,吼破天空。 这是一场妖魔与妖魔的角力,怪物与怪物的厮杀,无论是龙人化后刀枪不入的情报商人,还是能够自由进行雾化的杀人鬼,都拥有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的战斗能力,如果单对单不考虑武器等其它因素,就算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预见未来,十有八九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毕竟,是接近碾压层级的强大。 但现在作为最弱最被忽视的一方,他反而有信心取得最后的胜利。 战斗这东西,可不是数据的简单累积,对能力的挖掘、运用与生克,武器材质的好坏,战术的制定与安排……甚至连运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时候都会成为决定胜负生死的关键因素——除非等级、经验相差的太过离谱,不然在战斗真正结束前,没有人可以妄言胜负。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经过伊尔丹洞窟一行,他的战斗经验与战斗直感得到了极大的强化,剑术方面的才能也从入门直接跃升到大师一级,尽管身体素质并未得到强化,但现在的他就好比百炼之后的钢铁,哪怕材质还是原来的材质,但无论韧性还是质地都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不是错觉,他切切实实的变强了。 再加上本来就强大的过分的米娅,击败他们并不难。 虽然之前的表现很没有说服力就是——但怎么说呢?像刚刚那样险死还生的情形对有着死亡先兆来说的他并不危急,如果有需要的话,哪怕没有情报商人分担火力,他也能坚持上好一会儿,甚至组织一波凌厉的反击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想要将胜利纳入囊中,单单靠他一个人稍显单薄。 持剑者的力量是必要的。 于是,他将视线从白热化的战场上移开,注视着少女那双如翡翠般清澈的眸子,轻声问道:“有什么打算吗?” “唔……”短暂的沉默,少女苍白的面容上没有显现情绪的变化,她只是抬了抬好看的眉头,随后以一如既往的平淡的口吻说出触目惊心的话语,“将他们歼灭。” “还真是……有你风格的发言。”荣光者一时竟是无言,好一会儿后才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不过,反正我的命也不值钱,就舍命陪君子一回吧——按照我们第一次合作时采取的战术,一切照旧。” 话说……君子是什么? 后知后觉的,少年莫名想到。 “嗯,”持剑者低低的应了一声,“很麻烦的能力,没把握。” “但并非无解,”艾米将视线重新投诸于战场之上,“你的增压,如果强化到极致应该能把构成它的雾气吹散。” “机会。”少女在此略微停顿,“还有……不确定。” “机会的话,我会帮忙创造。”荣光者拍了拍她的肩膀,“拜托了。” 时机非常重要,与伊尔丹洞窟内部那个无知性的怪物不同,杀人鬼的战斗技艺极其精湛,手法也很老道,指望凝聚出最大限度的风压将构成他躯体的雾气驱散,并不现实——她必须把握好增压的时间与强度,时间太长会导致拖延战术失败,而强度不够则意味着前功尽弃。 机会只有一次。 米娅理所当然的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少年为此要冒多大的风险。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点头。 行动,比一切言语更有力,更能回报他所抱有的信任。 “那么,”艾米·尤利塞斯摆摆手以示告别,以男性特有的低沉嗓音重复着少女先前的话语,“——将他们歼灭。” “嗯,”持剑者目送着他背影的远去,翡翠绿色的眸子有那么一瞬间明亮了起来,在拂晓前昏暗的天色下熠熠生辉,“将他们歼灭。” 荣光者没有回话,只是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战场。 尽管双方都缺乏决胜的手段,但战斗并未停歇,甚至因为各自拥有不惧物理层面打击的能力,双方的对抗反倒越加的激烈,几乎每隔两到三次呼吸,杀人鬼那雾化的形体就会被撕裂一次,而龙人化的情报商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漆黑的鳞片已然遍布斑驳的刻痕,如同铠甲覆盖全身的妖魔化造型在杀人鬼连续的劈砍下岌岌可危,仿佛下一刀就会支离破碎。 要不要这时候出手? 少年有过短暂的迟疑,放任他们互相伤害无疑是一个极好的选择,只是……缺少了威利这个强力的主T,想相对安全的控制住能随时进行雾化的杀人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不死上几次看不到成功的希望。与之相对,先与情报商人联手,最后则需要面对一只棘手的高等妖魔。 两种处理办法都各有利弊,只是充分考虑到自己这边的实际情况后,艾米很轻易的做出了抉择。 他加入了战场! 劈砍劈砍劈砍劈砍—— 几乎在他加入战场的一瞬间,如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便已盖压而下。 只是一瞬间,荣光者的形势就岌岌可危,有着不死之身的杀人鬼,其攻势的狂暴超乎了他的想象,几乎是在他步入攻击范围的同一时间,他便暂时舍弃了刀枪不入的龙人化身,刀光如同璀璨星河倾泻而下般斩落。 快,太快了! 一道道刀光在眼前拉丝成影,拉影成网,艾米根本没时间反应,只来得及将短剑暗血横架在胸前,抵挡着那一次接一次,几乎没办法感受到停顿的密集劈砍,不过眨眼功夫,少年几乎抓握不住手中之剑。 如果继续下去,会死。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只是少年并未思考改变僵局的办法。 因为—— 情报商人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唇亡齿寒,这个朴素的道理被先民以箴言的形势流传了下来,他与威利尽管称不上真正的朋友,但在互相利用的情况下,将他当做朋友来信任也不是不可以,更何况……能够看到死亡的他,并不担心背叛的到来。 他没有看到自己的死。 理所当然的,曾自称情报商人的威利出手了——没错,出手——他伸出了爪子,紧紧的抓住了杀人鬼的双刀。 机会。 明明没有言语,更没有默契,荣光者却在第一时间抓住了杀人鬼的空档。 出剑! 强忍着肌肉的酸麻,暗血如同一道红黑色的闪电,洞穿了有若实质的浓郁迷雾。 等等……迷雾? ——雾化。 几乎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凌厉刀光再现! 糟糕。 劲道用老的少年根本没办法挥剑格挡,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只能就地一滚,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擦过头皮,几缕乌黑的发丝飘落。 而另一边,龙人化的情报商人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他先前没有出手阻下杀人鬼的攻击并非抱着削弱潜在敌人的想法,而是因为……他同样没有料到,这一刀会来的如此的快,如此的突然。 “局部雾化。” 被鳞片覆盖的面容上看不出神情,但威尔逊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 仍然游刃有余吗? 在碎石地里打了个滚的少年与情报商人想到了一块,在先前的战斗中,杀人鬼没有一次使用过这个技巧,只是笨拙的任由组成身体的雾气被打散,然后再次凝聚——说是漫不经心也好,藏拙也罢,都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敌人未尽全力的事实。 还真是可怕的敌人啊。 还未等翻滚的身子彻底稳住,艾米下意识的将短剑格在了胸前,伴随着“铿”的一声巨响,他那看起来不甚强壮的身体直接在碎石堆里压出一个人形,然后猛地张嘴吐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雾。 将主攻目标转换到了我的身上吗? 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情报商人的攻击再一次扑空,艾米不禁想到。 从战术的角度来说,放弃啃不动杀不死的乌龟壳,选择相对容易得手的他作为下手对象,敌人的做法简直再正确不过,但作为敌人的敌人,他所感觉到的只有糟心。 好在,这不是什么出乎预料的情况。 早在加入战场,他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尽管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情况发生,或许对战局来说还能算一件好事。 因为这意味着,战场上的另一只高等妖魔得到了完全的解放。 于是,他艰难的抵挡的杀人鬼如潮水般密集且难以抵挡的攻势,并且强迫自己分出一部分精力向那不可靠的临时队友喊话。 “束缚!” 没有加主语,也没有加宾语,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词汇,或许在一般人听来根本没头没尾,但威尔逊在一瞬间便理解了艾米的意图,并在下一个瞬间发动了自己的能力。 ——大气掌控。 几乎在能力发动的一刹那,杀人鬼那如暴雨又如雷霆一般的攻势乍然收束,随后整个人,包括两把弯刀一同化作了雾气,被真空产生的张力稀释到了极限。 “你到底想干什么?”下颚开合,龙人化的情报商人直到此时才有机会与荣光者交流,“我可束缚不了他多久!” “你说什么!”中间存在着真空隔绝地带的艾米·尤利塞斯只能听见模糊的声音,所以他以同样大的声音向威尔逊吼道,“我听不见!” 好在,语言交流的不畅并不能完全阻绝两个心智正常者的交流,稍稍晚了一会儿,少年便猜到了面对面的龙人想要表达些什么,竖起三根手指,控制着自己的口型缓慢吐字出声:“三秒。” 对面做了一个收到的手势。 于是。 一、二、三—— 被真空地带阻绝的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同一个方向,望向了持剑者少女的方向。 然后瞪大了眼睛。 ——起风了。 章八十三真正的必杀 大气在悲鸣,大气在咆哮。 仿佛骑士小说中被封印的可怕怪物将要复苏,地面在即将到来的风暴前微微颤动,满地的碎石如同具备了某种生命,像是察觉到天灾来临的小动物一般上蹿下跳,试图以这种方式提醒着还在这片土地上停留的两人。 跑—— 明明没有言语的交流,也没有目光的对视,但在生存危机的逼迫下,刚刚还隐隐保持着对峙的两人,不约而同的拔腿就跑。 只是……再快能快过风? 并非微风,也并非狂风,而是实打实的龙卷! 狂乱之风席卷大地,漫天碎石随之纷飞,明明只是极度扭曲的气流形成的龙卷,在这一刻却仿佛有了某种灵性,漫天飞舞的石块在风力的携裹之下像一张张开的大嘴,对准被真空囚禁的雾气猛地一口咬下,然后顺势升腾而起,飞向高空,撕裂比积雨云更浓郁的乌黑之云,在天幕上捅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这下……应该结束了吧。 被风浪抛至一边的荣光者在碎石堆里翻了个身,抬头望着天空被撕裂的大空洞,望着自空洞中洒落的久违阳光,不禁这样想到。 但在下一刻,他的脸上却变了神色。 ——一双血色的竖瞳出现在了视线的正上方,四目相对。 然后,狂风嘶吼。 “轰!” 伴随着一声雷鸣般浩荡的巨响,大地骤然沉陷,尘土与沙石在冲击波的携裹下向四周扩散,远远的看上去恰若一朵盛开的土石之花。 可惜少年此刻无暇欣赏,情报商人的攻击太过突然,他只来得及就地一滚避开从天而降的凌空一爪,任由地面传导的震动将他抛飞而起,重重的摔在七八米开外,不等体内气血平复,一个鲤鱼打滚从地上爬起,第一时间将短剑暗血横架在胸前,然后抬头,抬头注视着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龙人。 就是现在! 瞳仁微微收缩,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臂淌落。 “维斯特——” 启动的密匙自唇间吐露,但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交战中的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没有言语,没有交流,两人立刻摈弃前嫌,背靠背的倚在一起,如果不是先前刀剑相向的场景实在太让人印象深刻,任谁都会认为他们是可以托付生死的至交好友。 “我回来了。” 雾气涌动,杀人鬼那并不高大的形体在令人绝望的灰白之中渐渐显现,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如同星辰一般闪亮:“真是漂亮的一击,差一点就成功了,真的真的只差一点——你们说,我该如何报答你们呢?” 话锋在此一转。 “不如就以绝望为回礼吧!” 下一刻,身形如雾气一般消散。 来了! 少年眯起眼,在第一时间做好了应对——挑柿子也要捡软的捏,与龙人化后刀枪不入的情报商人相比,不管在力量、速度还是体质上他都相去甚远,成为杀人鬼的首选目标再正常不过。只是……出乎他预料的是,刀光并未在他身侧亮起,杀人鬼选择的猎物是—— 持剑者! 来自教团的少女成为了雾夜杀人鬼的目标,几乎在荣光者提剑招架的同一时间,那如同幽灵一般不可捉摸的身影出现在了米娅的身后,无声无息间,死神的镰刀落下。 但在下一刻,刀光被拦腰截断。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持剑者抡动几乎与她齐高的大剑,反身一个回旋,恰到好处的将弯刀劈开。 然后,是一**风雨般的攻防。 米娅很强,无可争议的强,无论是技艺还是力量,教团大持剑者之下能与之并列者可谓寥寥,尽管杀人鬼展现出了压倒性的强大,但她就好比惊涛骇浪下的礁石,不管风浪有多大,也不管风暴还会持续多久,只是固执,乃至偏执的屹立于浪潮正前方,不躲闪,不动摇,以自己的方式,打出一场酣畅淋漓的攻防战。 精彩! 激烈的战斗几乎令少年挪不开眼,当然,也只是几乎,作为战斗本能与生俱来的荣光者,艾米·尤利塞斯的失神只持续了微不足道的刹那,在时间的指针尚未来得及笨拙的挪动它的步伐时,黑色的风衣已然在身后猎猎作响。 向前! 荣光者的行动不存在迟疑,数十米的距离转瞬即逝。 米娅很强,少年对此确信无疑,但显而易见的,杀人鬼更强。尽管不知道在那一夜之后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能够在短短数天之内完成如此不可思议的跃迁,可早在先前的战斗中,他便已实打实的战绩证明了他的强大真实不虚。 无论是情报商人营造的绝对真空,还是持剑者蓄力后足以贯穿天际的龙卷,都无法对他造成有效伤害。近乎不死的异化身躯再加上高等妖魔的强横体魄,以及高超的战斗技艺与丰富的战斗经验,杀人鬼的强大近乎没有死角。 如果任由情况恶化,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 少年眯起了眼,漆黑的瞳仁如同剃刀一般锋利。 没有藏拙的余地了! 这么想着,他如游鱼一般切入战场,一下就替少女分担了不小的压力。或许正面战斗起来,力量完全被碾压的艾米只能凭借近乎作弊的直感狼狈躲闪,根本对杀人鬼造成不了什么像样的威胁,但在牵制游走中可是一等一的好手,红黑色的短剑在他手上被玩出了花来,不仅完美的切入了这场战斗,每一次瞄准要害的攻击还总是能恰到好处的逼迫杀人鬼进行雾化,将攻击的节奏感破坏的干干净净。 还真是……了不起。 百年前曾以杰克之名在人类中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妖魔由衷的在心底称赞道,在先前的记忆中他曾受蛇的命令与尤利塞斯交过手,当时的他尽管不弱,但归根结底也只是在挥霍那堪称恐怖的战斗天赋,可仅仅在短短数日之后,单以技艺而论已完全不在他之下,甚至考虑到那完全不讲道理的战斗直觉,除了身体素质碾压,他还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快速的战胜他,杀死他。 这就是人类的可能性吗? 他想到,随后面具下的嘴角勾勒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很好——这个可能性就由我亲手扼杀! 艾米对敌人心态上的转变缺乏认识,但几乎在杀人鬼转变主攻目标的同时,他便意识到了危机的临近,打法一下从稳中求胜变成一味求稳,可即便如此,压力陡增的少年也不免左招右支好不狼狈。 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荣光者想到,在杀人鬼越来越猛烈的攻势下一边苦苦支撑,一边分出几分心力,向不远处的情报商人发出求助:“威利——” 然而龙人只是回以沉默。 对威尔逊来说,父亲这个称谓具有极其特殊的意义,以父之名发下的誓言他无论如何也要遵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这么简单的成为眼前这两人的打手——相反,他可从来没忘记,在这场看不到胜利希望的厮杀中,从来就没有人与他站在同一边,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不死不休的敌人。 所以,他打算借雾夜杀人鬼之手,将状态尚且完好的另一方好好的消磨一番。 至于艾米·尤利塞斯会不会因此而死掉?那纯粹是想多了,在之前的战斗中他就意识到,这家伙对危险有着近乎作弊一般的敏锐直觉,战斗起来简直比泥鳅还要滑手,想要正面压制他或许算不上难事,可想要在短时间内将之陷入死地却是一件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百年前威震整个下层区的杀人鬼,这个名号听上去挺吓人的,其实比他强的相当有限,只是不死之身太过难缠,才让人产生他能够以一敌三的错觉——而既然与他不存在层次上的绝对差异,那么想必杀人鬼一时半会也无法将荣光者拿下。 这段时间正好可以好好思量一下破局的手段,若是被人三言两语就裹挟着卷入争端之中,冒着生命危险为敌人出工出力,那实在是太过愚蠢。 打定主意,威尔逊仔细的审视着战局。 局势可以说是一面倒的碾压,力量层次上的差距让这场战斗没有太多的看头,一方有着难以攻克的不死之身,一方则对危险有着超乎想象的诡异直觉,与其说是两方在进行一场厮杀,不如说三人在玩一场谁先砍死谁的无趣游戏——一方面杀人鬼瞅准艾米·尤利塞斯发起猛攻,另一方面持剑者又在他身后保持着巨大的压力,整场战斗就像走在一根悬浮在高空的钢丝上,维持着一种非常危险的平衡。 这样拖下去可不太妙。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龙人化的高等妖魔渐渐生出不安。 已经差不多了吧? 注视着形势越来越险峻的少年,威尔逊终于有所行动。 “动手——” 他说,然后发动了他的能力。 ——大气掌控。 无形的真空带骤然成形,尽管杀人鬼在第一时间就进行了雾化,但即便是物质无法伤害的雾气,也仍然会受到真空的制约——被拉伸、扭曲、稀释到近乎不可视的雾化之躯理所当然的停止了行动,这个拥有不死之身的妖魔此刻正处于一种不设防的状态,当然,前期是你能伤害一团虚无缥缈的雾气。 而这种手段,艾米·尤利塞斯并不是没有。 现在所需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该不该在这时候就把杀手锏用掉? 但迟疑只存在了一个刹那,在下一个瞬间到来之际,他已然舍弃了那不切实际的贪婪之心,漆黑的瞳仁之中仅映照出一个敌人的身影。 随后 “——维斯特亚梭林” 启动的密匙被重重的吐出。 杀意已决。 章八十四斩破黑暗的长剑 抛弃犹疑,抛弃彷徨,抛弃贪婪—— 摈弃一切杂思,荣光者挥动长剑。 没错,长剑。 如光、如焰、如一往无前的勇气、更如开拓进取的精神。 斩! 没有花哨的动作,没有无意义的言语,少年只是挥剑,单纯的……挥剑。 然而单纯的动作带来的是并不单纯的结果,明明只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一剑,却将笼罩在下层区之上浓厚的阴云尽皆驱散,却将固执萦绕在周围不肯散去的诡谲迷雾尽皆消融,尽管街道依然破败,尽管街区依然萧瑟,尽管眼前大地早就因先前的战斗而支离破碎,但在光与焰的辉煌之下,整个世界有若朝阳初生。 首先崩溃的是情报商人的大气掌控,掺杂了黑暗力量的能力被纯粹的秩序之力彻底碾碎,被刻意营造出的真空地带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就如同冰雪般在光与热之下消融,彻底的回归了虚无。 失去桎梏的杀人鬼似乎觉察了危险的到来,因气压而四逸的雾化躯体飞速的聚合在一起,然后……光与焰之刃径直切开他用来格挡的弯刀,如同切豆腐一般没有实感的,将一条手臂斩落。 没有鲜血洒出。 从雾中来到雾中去,在脱离身体的同一时间,血肉化作了微臭的黑色浓烟。 于风中飘散。 ——惊骇! 杀人鬼的脸上第一次变了神色,没有痛呼,没有惨叫,更没有歇斯底里,作为曾夺取无数人性命的终极之鬼,他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应对。 捂着失去的手臂,没有任何思考,本能的后撤。 如果艾米·尤利塞斯有那么一刹那的迟疑,距离将会被拉开,胜负生死尤未可知。 但同样做出正确选择的不止杀人鬼一人,荣光者在敌人受创后撤之后,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停顿,身子一个前倾,足尖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激射而出,光与焰的长剑直逼心窝。 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假面下,杀人鬼的神色渐渐趋近于平缓,于他而言最危险的时刻已然过去,少年的战斗意识、战斗技艺配上这把必杀之剑或许能对他造成非常严峻的威胁,然而终归可预见,比起先前的生死一线,现在残留的死亡危机其实不算什么,充其量不过让他失去了不死之身而已。 论力量、论经验、论技艺,他同样不输任何人。 可是自信归自信,雾夜杀人鬼的心弦却始终紧绷,因为他十分清楚,危机远远还没到远去的时候。 ——敌人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漆黑的眸光捕捉到了从斜后方斩破大气的银白十字剑,杀人鬼在心底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息,随后身子在后撤中一个回旋,伴随着一连串夺目的火花,锃亮的弯刀招架住如银河倾泻的十字大剑。 一倍。 少女激活了圣痕,力量暴增一倍,与杀人鬼形成角力。 二倍。 力量在原先的基础上再次翻倍,胸前的圣痕散发出触目惊心的血色光芒。 二点一倍。 排斥反应开始出现,圣痕开始反向侵蚀肉体,痛苦仿佛潮水一般汹涌而来,雪白的脸颊不禁殷红,丝丝血迹从唇边溢出。 二点二倍。 力量进一步强化,反噬进一步加深——第一次,银白的十字大剑压倒了弯刀,少女在这场力量的角逐中占据了上风。 很好……拖住了,接下来就看你了。 米娅艰难的想到,并在随后进一步的挖掘着自己的极限。 只要一下下就好……只要一下下就好…… 二点二五倍! 零点零五倍的力量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银白的十字大剑如山岳般盖压而下,仅余一臂的杀人鬼一个踉跄,随后—— 大地沉沦。 被拖住了啊…… 杀人鬼心头掠过不祥的念头,没有回头去看离他不过毫厘的光焰之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假面微微垂落,黑色的瞳仁中掠过一抹厉色,在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他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将命运置身于天秤之上。 雾化! 他只有赌,也必须赌—— 胜负生死就将在这一刻揭晓! 失去制衡的银白十字大剑斩破虚无,光与焰之剑洞穿了他的……身体? 等等!身体! 带着一脸的难以置信,杀人鬼低下头去——本应雾化的身躯于此刻显现出具体的形体,炽热的火焰直接贯穿了他的左胸腔,璀璨之光透过身后的空洞直击云霄,与初生的朝阳一道将世界映染成一片金色。 “噗通!” 被洞穿的左心房传来了心脏的跳动声,稍稍晚了片刻,撕心裂肺的痛感如期而至。 痛——痛、痛、痛、痛、痛、痛! 久违的疼痛令杀人鬼难得产生了活着的实在感,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体里异化的血肉如同冬日里的冰雪乍然迎来炎炎夏日一般被简单、直接乃至粗暴的消融,可怕的光焰顺着他的血液奔流,缕缕黑烟顺着七窍升腾而出,曾经超迈凡俗的力量于一瞬间归于虚无,仿佛身体中属于妖魔的一部分,在这微不足道的眨眼间便已死去,剩下的只是一个心脏被洞穿,随时可能死去的普通人类。 “为什么……” 身体素质远超人类的高等妖魔或许可以在失去心脏之后活蹦乱跳,但普通人类大概会在丧失供血技能的数秒之内失去生命的气息,曾经以杰克的身份融入人类社会的杀人鬼体内非人部分遭到光焰净化后,所剩的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类男性,在这短短的数次呼吸之间,他漆黑的眸子已然黯淡,如同夜半油灯里最后一点星火,随时可能在呼啸的寒风之中彻底熄灭。 为什么,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能有很多解释,也能有很多答案,艾米没有思考,他只是下意识的给出了回答:“大概因为,你太像人类了吧。” 是的,太像人类。 与初次见面相比,这位被冠以雾夜之称的杀人鬼要强大太多,但另一方面却又完全没有先前给他的那种无懈可击的强大感——若要形容的话,大概是强大的人类与并不那么强大的杀人机器的区别,换做是几天前的杀人鬼,根本不会给他公平对决的机会,直接会利用浓雾隐匿身形,然后一击致命。 而今天夜里的杀人鬼却给他一种陌生感,没有偷袭,甚至没有利用情报商人这个第三方将战场的水搅浑,只是单纯的战斗,单纯的厮杀,单纯的向往着死亡——如果不是那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假面实在太有典型色彩,加上对方的战斗风格没有太大的改变的话,他甚至会怀疑面前的人与最初曾夺取他一条性命的敌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所以,明知道双方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他仍忍不住发出感慨。 太像人类。 凡是人类便会有弱点,太过接近人类,便不可避免的会产生弱点。 于是,在这场角逐之中,杀人鬼一败涂地,并且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因为—— 他快死了。 “太像……人类吗?”杀人鬼发出如梦呓一般的呢喃,本已彻底失去神采的黑色瞳仁在这一刻忽的明亮了起来,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假面下的黑紫色嘴唇勾勒出一个满足的弧度,“谢谢——” 这么说着,他闭上了眼。 然后,万物成灰。 曾经令一个时代陷入黑暗的杀人之鬼就此陷入永恒的长眠,伴随着光与焰的熄灭,失去最后支撑的杀人鬼崩解成一团燃烧殆尽的无火之余烬,在微凉晨风的吹拂下四散而去,只留下一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假面在晨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再见。” 荣光者低声说道,随后将视线从地上那张惨白假面上移开,与那道如翡翠般清澈的眸光相触。 “别逞强。” 稍稍停顿之后,他说道。 少女现在的状态很不好,苍白的脸颊上看不到血色,不算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喘息声很重,并且很没有节奏感。 艾米对这类情景并不陌生,这是肉体濒临极限的表征。 显然,刚刚的拦截少女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或许双方交锋的时间很短,但那时的杀人鬼正处于最危险的困兽之斗阶段,生路被截断的他必定会在生死危机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可怕底力,而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持剑者竟然可以与那种状态下的杀人鬼交锋,并硬生生的将之压制。 这简直就是奇迹。 只是……奇迹往往需要支付代价。 而这份代价似乎有点太过沉重…… “还没有结束。”米娅摇了摇头,除了肌肉的明显痉挛外并没有神态上的痛苦,她只是以一如既往的冷淡口吻说道,“我还能……继续。” “我知道。” 少年对米娅的逞强没有感到意外,他只是平静的看着她,看着那双坚定的翡翠绿色眸子,随后轻轻叹了口气,重复道:“我知道。” 然后转过半个身子,注视着数十米开外的凶狠龙人。 “就不能打个商量么。”情报商人摊了摊手,“好歹我们先前的合作挺愉快的。” 荣光者的嘴角勾勒出一个笑容。 “很抱歉,不能——”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然后……刺目的火花点燃了战火,金铁交错之声响彻云霄。 章八十五追逐中的较量 这把剑。 威尔逊注视着荣光者手中红黑相间的古旧短剑,很难想象这么一把不甚起眼的武器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令下层区近百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毫无还手之力的走向自己命定的终焉。 是先古列王时代那群追逐真理的疯子的遗物? 不、不像。 炼金术士们虽然能够利用妖魔的残骸制作出种种不可思议的炼金物品,但即便是跻身于真理之侧的大炼金术士,也不可能创造出能够将具备不死身的高等妖魔直接从根源上抹消的直死之刃——没有能力上的生克,剑刃上也没有附加特异系能力,只是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一剑,然而在这一剑之下,不仅杀人鬼的雾化毫无抵抗之力的消散,就连他的大气掌控亦如玻璃一般破碎。 如果要形容的话,大概是土碰上了石,水遇到了冰,在某种更上级的力量面前,无论是他的能力,还是杀人鬼的天赋,都直接从源头被否决了。 这种力量……是天选之人? 迷途者之家的青年眯起眼,现在回想起来,伊格纳缇那家伙似乎知道些什么,打从一开始就对艾米·尤利塞斯另眼相看,自少年踏足下层区,他便命令自己去接近这位没落的荣光之裔,甚至不惜打破一贯的隐秘作风,亲自接见了这个无名之辈。 尤利塞斯这个看似普通的姓氏之中,绝对隐藏着非常可怕秘密。 不过……与他何关? 他所要做的从来不是探寻秘密,也不是逃得性命,而是……创造机会。 也多亏荣光者与他那位并不友善的女伴,他才能从杀人鬼的追杀下挣得少许的喘息之机,呼唤奥巴代亚之名——在他被杀人鬼逼得掀开龙人化的底牌之前,那个来自至深之夜深处的怪奇已经隐藏在了世界的夹缝之间。 他随时可以脱离这场死斗,如果他愿意的话。 只是,既然以父之名发下了必杀的誓言,他就不打算退缩。毕竟……他也曾拥有过费迪南德这个姓氏。 而现在,没有誓约束缚的他,随时可以从战斗中抽身而出,脱离这场无谓的战斗。 但危机从来都是相对而言,无论是艾米·尤利塞斯还是他身侧那位持剑者都是相当宝贵的战力,黑暗公会早已用自身的覆灭证明,如果能利用好这股力量,改写下层区的格局并非难事。 尽管对迷途者之家没有多强的归属感,可好歹也是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要说完全没有感情也不可能,他终归想为这个生养他的地方做些什么——尤其是现在并不太平的时局,自从黑暗公会走向终结后,曾经稳固的三方制衡体系彻底崩塌,从情报人员传递出的情报来看,皇帝米开朗基罗与面具似乎有意让下层区归于一个声音——而这,无疑意味着生死之争的到来。 诚然,自黑暗中归来的旅者伊格纳缇是下层区乃至整个赫姆提卡的战力天花板,即便曾经震慑一个时代的雾夜杀人鬼与神秘莫测的阴影之王联手也忌惮有加,但他终归是老了,身体机能衰退的厉害,对能力的驾驭也远不如以前那般得心应手,或许依然可以保有最强这个称号,可终归不再无敌。 雾夜杀人鬼的身亡对于他来说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好事,这不仅意味着被迫接受自己妖魔部分的耻辱得到洗刷,更意味着……米开朗基罗对迷途者之家下手的可能性变低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不考虑伊格纳缇,单论常规战力,奉行隐秘主义的迷途者之家与下层区明面上的主宰者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冲突一旦爆发,就算真的能取得胜利,也必定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惨胜。 为了消弭这场战争,诱发战争的另一条导火索——面具,必须死! 与对下层区势力划分完全没有概念的荣光者不同,威尔逊十分清楚这位阴影之王的可怕,如果将伊格纳缇视为迷途者之家的终极武力,将雾夜杀人鬼视为黑暗公会的最终兵器,那么面具则是米开朗基罗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帝的最强之刃! 仅凭他一人,恐怕根本无法撼动这位阴影之王的地位。 所以—— 他才需要艾米·尤利塞斯的帮助。 曾经的情报商人并没有恋战,少年手上的短剑即使看起来平淡无奇,但见识过它凶悍本质的青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他且战且退,龙人化的身体赋予了他比少年更强的力量与更为迅捷的速度,就算在战斗技艺与战斗经验上稍显不足,正面厮杀的话也应该是他的优势比较大。 只是威尔逊谋求的不是胜利,也并不想击败或杀死面前这个少年。 他的打法相当保守,如同又臭又硬的老乌龟一般让人无从下手,再加上且战且退的逃跑主义,真正硬碰硬的交手其实总共也没有几轮,往往只是象征性的碰撞几次兵器后便抽身而退,开始新一轮的追逃。 就快到了…… 也不知道西蒙那边怎么样了。 眼角的余光掠过一旁郁郁葱葱的树林,威尔逊的心头不禁掠过少许杂思。 而另一边,紧随在龙人身后的艾米·尤利塞斯也发现了不对。 ——这里……是保罗的府邸? 荣光者下意识的眯起了眼。 他可不是毫无心机的鲁莽之辈,情报商人在战斗中表露的异常他早有所察,只是很多时候单单知道并不能代表什么,在缺乏更为清晰直观的情报前,他的任何改变、任何行动都毫无意义。 他在等待,等待对方图穷匕见的那一刻。 而现在看来,似乎快到了? 不过没关系——他不可能逃得掉的。 作为哪怕在神话中也屹立于顶端的龙之化身,龙人化毋庸置喙的强大,不止身体素质得到了全方位的强化,全身上下还无死角的覆盖上刀剑难伤的鳞甲。不考虑相性以及可能存在的制约性因素,这项能力的实用性远远高于杀人鬼的雾化与持剑者的增压,能够凌驾于之上,只有真理之瞳与死亡先兆,即便是差点将他逼至真正死路的黑巫师阿尔弗列德,只看单独一项权能,也很难与之媲美。 可谁让他有死亡先兆这么不讲道理的能力?很多人仅此一次的宝贵生命,对他来说是可以放置在胜负天秤上进行称量的筹码——打从一开始,这场战斗就毫无公平可言。 更何况战斗这东西,一向只分生死,不存公平。 荣光者半眯着眼,森然的杀机被很好的掩盖于眼帘之下,小心而谨慎的寻觅着一击必杀的机会,然而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亲眼目睹杀人鬼走向末路的情报商人,没有给他留下哪怕一点可趁之机。 且战且退,且退且战,如同层层波浪中翻腾的游鱼一般规避着可能存在的危险。 艾米·尤利塞斯也并没有感到气馁,龙人的难缠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没能出其不意的用短剑暗杀将之杀死,后续的胜算可谓微乎及微——但也不是不存在,毕竟,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持剑者米娅,可不会被区区的排斥反应所打倒——在那冷淡的面容之下,少女有一颗如火山般炽烈的心。 她会来的。 少年如此确信。 这并非是盲从或是盲信,仅仅只是基于对可以托付后背的伙伴最基本的信赖。 时间在等待中总是过得如此的漫长,在今天之前荣光者与情报商人或许无怨无仇,甚至还能攀得上一点交情,但在眼下,艾米·尤利塞斯可没有手下留情的理由——先不说高等妖魔与秩序子民的先天敌对,单论利害关系,他也不能放过这个对他抱有敌意,并且知道他底牌的家伙。 所以,趁现在,杀了他。 视线扫过不远处面容稍稍和缓的少女,荣光者深深吸入一口气。 随后—— “维斯特亚梭林!” 伴随着传承至秩序开创之初先民之血的献祭,曾经斩破黑暗的光与焰之剑再次被握于手上,不等声音落下,身子已然前倾,以一记简单的横扫,长剑斩破大气,掀起一阵滔天的热浪。 但再大的声势,打不中敌人也是枉然。 威尔逊从未放松过警惕,当少年点燃光焰之后,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也不讲究任何的风度,身体自然而然的蜷缩成球,顺势就往地上一滚,相当轻巧的避开了尤利塞斯堪称浩荡的攻势。 不赖的反应。 荣光者在心中做出评定,没有追击,只是目送着龙人化的情报商人远去,然后熄灭手中啜饮鲜血的光焰之剑,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 但是—— 他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持剑者,看向她手中那搅动漫天风云的银白十字,看向她那双芊芊细手携裹着躁动不安的大气落下。 抱歉,此路通向九层地狱。 而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的威尔逊此时也感受到了危机的临近,他对少女先前将云层捅出个窟窿的一剑印象相当深刻,尽管不是没想到她会在从反噬中缓过来,与尤利塞斯联手,但万万没有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迅猛,如此之不合时宜。 没错,不合时宜。 相比较于威力可以预估的狂乱之风,更危险的无疑是荣光者那足以一击杀死雾化下杀人鬼的光焰之剑,哪怕对持剑者的存在隐隐有所猜测,在生死危机前也没有什么好犹豫、抉择的,只能先顾眼前,再计长远。 而现在,付出代价的时候显然到了。 情报商人稍显苦涩的想到,却也没有太过悲观,比起不可知的可怕光焰,少女所驭使的狂风虽然同样惊人,但至少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东西,凭借大气掌控与龙人化两项能力,他有把握能相对完好的挺过那肆虐的狂风,最多也就吃点苦头,受一点皮肉之伤。 他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 ——大气掌控。 在危机临近的第一时间,他发动了自己的能力。 虽然被冠以大气掌控之名,然而这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一个美好的期许,现阶段除了营造真空区外,最多只能对大气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干涉,面对近在咫尺的狂乱之风,所能施加的影响只是寥寥,几乎在能力生效的同时,携裹着大量沙石与泥土的风龙卷便将之吞没,呼啸着向前奔涌而去,一连撞碎了数十棵合抱粗的大树,才渐渐平息。 但也仅此而已了。 龙人化带来的防护比他预想的更为强力,高速运动下的木屑、碎石尽管力道不小,可终究比不了杀人鬼的弯刀,根本没有攻破他体表的防御,唯一令他感到棘手的反倒是身体平衡性的缺失——有过一次同样体验的尤利塞斯很能够体会到这种感觉,用他的话来描述很简单也很形象,好比被丢入洗衣机、离心机中滚上几圈出来,就算没出什么事,整个人也会晕乎乎的找不着北。 当然,洗衣机和离心机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对少年来说早已习惯于不去深究。 威尔逊自然不会知道荣光者曾经的感受,事先也没料到会遭遇这么个情况,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然而还没等他找准方向……本就模糊的视界被一片夺目的光焰所浸染。 糟糕! 即便意识尚未清醒,龙人也本能的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不带丝毫犹豫,他猛地一个后仰栽倒在地,头部与硬物相撞的触感让他恢复了少许的清醒,赶在下一击来临之际联系上了奥巴代亚的城堡,捏碎了手中的透明圆珠,呼唤着恶魔的名。 “奥巴代亚——” 他说,然后凭空燃起的火焰如同一张血盆大嘴,将之彻底吞没。 大约晚了千分之三秒,光与焰之剑斩在了一片空无之处。 “不见了。” 荣光者环视一周,回想起最后所见的画面,漆黑的瞳仁中满是惊疑,但最后他仍以肯定的口吻做了最后的确认。 “——不,是消失了。” 章八十六死境之国的主人I “吵死了。” 窗外狂风的嘶吼令西蒙从睡梦中惊醒,他翻了个身,调换了下睡姿,似乎打算再贪恋一下梦境世界的美好,缓解下最近几天加班带来的疲劳。 只睡六个曜日时!还真没见过这么压榨人的! 但有什么办法? 小命被人拿捏在手上,不拿出十二分的干劲怎么能心安。 ——展现你的价值。 他清楚的知道面具是何等的冷酷无情,并且毫不怀疑自己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这位下层区的阴影之王将会毫不留情的将他抛弃。 所以,为了任务……必须要努力工作。 不过在那之前,至少先把觉补足了。 凌晨三点睡觉,第二天早上八点醒来——这活还真不是人干的。 但真的没办法,最近手头上的事情有多又杂,与百年前整个下层区的梦魇雾夜杀人鬼联盟这件事可没有轻慢的余地,并且与迷途者之家的战争也不是儿戏,需要进行大量的筹备,从人员的调动到物资的准备,真要细化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即便他要负责的只是与东区有关的部分,也足以将人累个半死。 嗯,趁现在还有两个曜日时的空闲,好好休息。 这么想着,他又翻了个身子。 可惜……命运有时候就爱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还没等他闭上眼,又是一声“轰隆”的巨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一次似乎连地面也摇晃了几下? 见鬼!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顶着两轮巨大的黑眼圈,西蒙在起来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与倒头继续睡觉之间挣扎良久都没有做出抉择,直到“啪嗒”一声从胸前传来,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慌张的取下脖子上的吊坠。 然后沉默。 果然…… “碎了啊。” 好一会儿后,他才呢喃出声——尽管对外的说辞是父母留给他的遗物,但吊坠上无色透明的小珠子其实是奥巴代亚的一个连接器,捏碎它并在心底呼唤奥巴代亚之名,能够在第一时间召唤出火焰,传送至迷途者之家的城堡。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作用,那便是传递信息。 想了想,西蒙摩挲着这个不起眼的透明圆珠。 然后说出了恶魔的名。 “奥巴代亚。” 于是火焰自空无之中升腾而起。 “情报官西蒙。” 赤色之焰中浮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其具体形貌在摇曳的火焰中看不真切,但那稍显虚弱的熟悉声音却足够令西蒙确定“信使”的身份。 “威尔逊一等官。” 他说,并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 “你的妻子与孩子已经在组织的保护下,”随着火焰跃动、扭曲的人影以平静甚至称得上冷酷的口吻说道,“现在,是时候让辛德罗之花在阴影中盛开了。” 辛德罗是常生长于四境之野的一种奇异植物,蓝色的花骨朵散发着如蜂蜜一般甜美的芬芳,娇柔的身姿与清冷艳丽的色泽令它拥有有别于其他花卉的别样魅力,但与这份动人心魄的美丽相对的是那它那致命的毒性,即便是以体质见长的高等妖魔,一旦接触到它的根茎或花骨朵,也会在三秒内成为倒在泥泞土地上的又一块“肥料”。 之所以计划会以辛德罗命名,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他藏于怀中匕首的两刃边缘,涂抹的正是采集自辛德罗之花上的毒液。 “现在还不是时候,”西蒙皱起了眉头,倒不是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面具尚未真正的信任他,贸然实施计划,成功率将会低到一个非常危险的范畴,“我不认为这是合适的时机。” 作为一线执行者,他在理由充分的情况下,有资格否决上级粗暴干涉。 “雾夜的杀人鬼已经死了。”短暂的沉默后,威尔逊给出了解释,“而现在杀人凶手们正在府邸旁的森林中,我需要你激怒面具——至少,要让他露出他的狐狸尾巴。” 刚刚的声响是他们造成的? 无关紧要的事项在脑海中一晃而过,西蒙的眸光微微垂落。 “我知道了。” 他说,然后从怀中取出匕首,拔剑出鞘,仔细的审视着刃身泛起的寒芒。 “愿吾等行弛于正确的道上。” 火焰中的人影注视着他,而后默默的朝他躬身行礼。 “愿吾等行弛于正确的道上。” 西蒙重复道,眼底的脆弱,眼底的迷茫于这一刻尽皆消泯,当在空无中跃动的火焰归于空无,曾经的侍从官已彻底找回了身为战士的自我。 “没必要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当知晓自身即将走向注将到来的命运之际,睡魔已彻底离他而远去,他干脆利索的穿好衣物,洗漱完毕后,注视着镜中散发着冷厉气息的自己,不由微微一愣,随后轻笑出声,拍了拍紧绷的脸颊,神色稍稍放缓,“和以前一样就好。” 快步走出房门。 “西蒙,”青铜面具的主宰者如同雕塑一般伫立在客厅中,直到他走至附近才抬起头来,幽蓝色的瞳仁之中没有丝毫属于人的情感,如同冬日里的钢铁一般冰冷,“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侍从官以尽可能平缓的声音说道,“我这边只是听到了很剧烈的声响,似乎在东边发生了某种了不得的事态。” “去看看。”下层区的阴影之王发出了命令。 “我准备点东西。” 西蒙绕开面具下稍显阴冷的视线,但没有贸然下手,只是如他所说的那般在储物箱中翻找着一会可能用得上的东西,然后起身,小心而谨慎的控制着步伐的步调以及呼吸的节奏,自然而然的贴近了他名义上的主人。 蛇皮鞣制而成的剑鞘脱落,于无声之间匕首出鞘。 一步,两步——迷途者之家的情报官猛地一个跨步,在最短的时间将二人间的距离拉近,伴随着一道白色的闪电划破昏暗的天色,涂抹了辛德罗汁液的匕首笔直没入下层区阴影之王的后背。 “啪。” 直到此时,耳畔才传来了剑鞘落地的声响。 然后—— 在血液滴落的伴奏下,西蒙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终于结束了。 尽管顺利的有点不可思议,但人类本来就是如此脆弱的生命,就算智谋再怎么惊人,就算武艺再如何高超,只要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松懈,一把匕首、一杯毒酒、乃至一场毫不起眼的偶然,都可以让一个人毫无征兆的死去。他前所未有的感受到,无论是金钱,还是权力,乃至于力量,在绝对平等的死亡面前是那么的虚无。 也正因为如此,他是如此的感谢命运,感谢命运对他的眷顾。 ——他还活着。 这就够了。 但在下一刻,他的脸上却变了神色。 只因,有声音自九重地狱传来: “告诉我,”本应死去者偏过头来,幽蓝色的瞳仁中无悲亦无喜,甚至连人类应有的情感都不存分毫,给人一种异质的恐怖感,“背叛的理由。” “怎么可能!”情报官发出惊疑不定的声音,辛德罗之毒是整个秩序疆域内排名最靠前的几种毒素之一,即便是肉身庞大体质惊人的高等妖魔一样也会饮恨在这绝命之毒下,而从刚刚算起,眼前这家伙至少也被毒素侵染了四五秒钟,按理说早应该死的不能再死,“辛德罗的毒素对你无效?” “是辛德罗的毒素啊,”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显然也听过这种剧毒之花的名字,了然的点点头,“这么说是伊格纳缇派你来的。” 生长于四境之野的辛德罗之花,整个赫姆提卡只有黑暗旅者一人有机会接触。 迷途者之家的情报官对此只能保持沉默。 然而在下一刻,他却猛地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他说,从男人的后背拔出匕首,然后对准心脏又一次的刺入,深没至柄,“一直在和我说话而不行动,虚张声势而已。” 他顿了顿,而后轻啐一口:“还真是厉害啊,差点就被你吓到了。” 死人自然是不会说话的,世界在这一刻又恢复了平静,恢复了只有一个人的平静。 但在下一刻—— 有脚步声传来。 一个人的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声,三个人的脚步声……一群人的脚步声,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响起。 被包围了? 他莫名的生出了这么一种荒谬感。 开什么玩笑……保罗的府邸明明只有他和面具两个人,什么时候蛰伏了这么多人? 他下意识的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或是找个薄弱处突围出去,然后正当他生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房屋之中忽然传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密密麻麻的手掌出现在了门窗边缘,用朱红色的鲜血在窗上写画着: “我看到你了。” 然后撞击声从各个房门处传来,裸露在视野中的手掌如杂草一般疯长。 迷途者之家的情报官面对这诡异的一切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小心的环顾四周,戒备着危险的逼近。 但就在这时,他的瞳仁骤然收缩,整张脸一下子苍白如雪。 只因为—— 地上早已死去的尸体睁开了眼,幽蓝色的眸子如同蓝宝石一般晶莹剔透。 他……在看着他。 似有意似无意,嘴角勾勒出一个饱含讥讽的弧度。 章八十七死境之国的主人II 冷静,要冷静。 在经历了短暂的慌乱后,专业人员的专业素质令情报官平复了心中的惶恐,他一边小心的戒备着危机的临近,一边思考着自己应当如何应对这诡谲的局面。 等等! 诡谲?这可说不定。 暂时恢复了冷静的西蒙,敏锐的察觉到了此次事件的核心。 那便是“面具”之“死”。 当他杀死了这位下层区的阴影之王后,巨人保罗的府邸就发生了暴动,无论搞鬼的是鬼魂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终归与那个操纵尸体的怪物脱不开干系。 对,操纵尸体的怪物。 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的情报官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根本没有什么鬼魂,也不存在什么妖魔,有的只是……一群行尸走肉。 面具是皇帝米开朗基罗的左膀右臂,他能自如的操纵死者的身体,令它们如同生者一般行动——或许是多疑的天性使然,这位下层区的阴影之王只在他面前操纵过巨人保罗的尸体,让他下意识的认为,府邸的活死人只有保罗一人。 实则不然……在巨人保罗的庭院中,至少埋藏了数十具新鲜的尸体! 出于保密,更为了凸显他的价值,他杀死了那些可能泄密的侍从、女仆们,然后将埋葬在了庭院的花圃中,只是那一刻的他没有想到,在这个世上竟然有真的存在能奴役死者的怪物! 还真是自作自受。 轻轻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此次已在劫难逃的西蒙整理了一番稍显缭乱的衣衫,目光在地板的尸体上微微停驻,随后冷笑出声:“起来吧,我知道你没有死。” 短暂的停顿后他纠正了自己的说法。 “不——应该是从来没有真正的活过。” 明明只是微不足道的几秒钟,但在迷途者之家的情报官眼中,却比几个曜日时还要漫长,好在难熬的时光终究短暂,在短暂的沉默后,下层区的阴影之王终究借助地上失去活力的载体,发出了声音。 “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问,冰冷的声音中不带哪怕一丝的情感。 “其实很简单,”西蒙那张只能称得上平庸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笑容,而后话锋就此止住,“但我没有理由告诉你。” 他顿了顿,随后吐气出声:“你的破绽。” “既然如此,”面具的声音没有恼怒,没有憎恶,有的只是如水的平淡,“你的存在价值于我已消失殆尽。”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府邸的大门在“嘭”的一声巨响中轰然破碎。 在四散的木屑中,一个巨人傲然而立。 “好久不见了,保罗大人。”曾经的侍从官向撞碎大门的闯入者友好的打着招呼,随后话锋一转,“不,应该是才见面不久才对,面具大人。” “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多。”面貌粗犷如野兽的保罗口中,吐露出冰冷的话语,“还真有点不忍心将你就这么杀死。” “是看上了我这具尸体吗?”迷途者之家的情报官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随后轻笑出声,“那还真是抱歉啊,肯定不会比现在所使用的那具更好用。” “也是。”下层区的阴影之王点了点头,“所以,我改主意了。” “哦?”西蒙低咦一声。 “请走吧,”保罗温文尔雅的笑着,“今天,我不会对你动手。” “今天?”情报官稍显疑惑。 “没错,”面具刻意重复道,“仅限今天。” “那么,再见,”西蒙没有质疑下层区阴影之王此言的真实性,也没有怀疑刚刚那轮简单的言语交锋中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存在,因为这毫无意义,因为……敌人的话语,从来就没有任何可信度可言,“不,是再也不见。”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与那个有若巨人般高大的活死人插肩而过时,那张堪比野兽的粗犷面容上浮现出一个堪称诡异的憨厚笑容,“相信我,远比你想的更快。” “哦。” 两人就这么错肩而过,渐渐远去。 “愿你能在我的乐园玩的愉快,”目送着情报官的远去,主宰着保罗那强壮近乎非人类躯体的面具转身,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哪怕一眼,径直走回客厅的正中,然后如雕塑一般站定,“至少,要让它们……感到快乐才是。” 西蒙自然不会知道发生在他身后的事情,但作为阴影之王曾经的辅佐官,他十分清楚对方的冷酷与无情,就连巨人保罗这个早期追随米开朗基罗挑战过黑暗公会残酷统治的元老都能说放弃就放弃,更别说是他这个背叛者了——面具这个亵渎死者怪物,绝对不会放任他生离这座府邸。 他有这个觉悟。 尽管在他的印象中,这位下层区的阴影之王在信誉上没有任何污点,但一来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二来人的主观印象受到太多因素的影响,很难具备强有力的说服力,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遭到来自身后袭击的准备。 然而,一直到他走出了最佳攻击范围,面具都没有发动攻击,只是静静的站着,静静的注视着他,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在期待些什么。 总感觉有些不安。 事情的诡异发展令迷途者之家的情报官不自觉的将警惕提升至最高,就算寄宿在巨人保罗身躯中的阴影之王遵守先前定下的约定,他还需要面对至少数十具行尸走肉,以及更多的潜在危险。 但即便如此,也不该如此的不安,到底忽略了什么……忽略了什么…… 巨人保罗的府邸不大,但算上庄园也不小,一边警戒着可能到来的危险,一边思考着自己是否疏漏了什么本不该疏漏信息的西蒙走的也不快,离被面具经营的大本营的出口还差接近一半的路途,如果是平时的话,脚程快一点可还不要三五分钟,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这三五分钟的路途,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然而,就算他将危机意识拔升到最高,也仍免不了中招。 在松软的黑土地下,一双泛黄的骷髅手臂神不知鬼不觉的扒开了地表的土层,随后尖利如鹰爪的五指紧扣成环,将他的双脚紧紧锁住。 稍稍慢了一步,情报官才发现不妥,但此时……为时已晚。 明明是腐蚀到一碰就碎的骨头渣子,可在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下却坚逾钢铁,无论西蒙怎么挣脱,怎么劈砍都纹丝不动,硬生生的将他钳制在了此处。 刚如何办才好? 如果奥巴代亚的信物没有碎掉,或许可以通过来自至深之夜的怪奇逃脱,但可惜的是,即便像他这样能够算得上组织中坚力量的精英,也很少有人能幸运的拥有一枚如同保命符一般的信物,甚至如果不是他这次的任务太过危险,也太过重要,连先前那一枚都只是虚妄。 也就是说……只能靠自己了? 冷静——要冷静—— 他强迫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然而还没等他想到一个解决办法,情况再一次恶化,松软的黑土地再一次蠕动起来,一只只手臂如同被加速成长的小树苗一般破土而出,在黯淡的晨光照耀下迎风招摇。 危险! 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泛黄的骷髅手,但还有少数还保留着一定的腐肉,令人作呕的蛆虫在早已腐烂的烂肉之中恣意遨游,只要看上一眼,就足够让人将隔夜饭都呕出来。 西蒙没有呕吐,这倒并不是他天赋异禀,而仅仅是因为他没有时间感到恶心。 ——在生死的大恐怖面前,哪里轮的到娇生惯养的身体表达不满? 他只是像被暴风雨抛至岸上的鱼一般徒劳的挣扎着,做着注定没有结果的抗争,被占据整个视野的成百上千条手臂蜂拥着向下拉扯着,一点一点的,双脚无可避免的深陷于松软的黑土地中。 再这么继续下去,他整个人都会被拉扯入其中! 所以,必须行动起来,行动起来! 在生死危机的逼迫下,他的思维近乎疯狂的运转起来——想要解决目前的困境,方法无外乎只有两种,其一是解决这些威胁他的手臂,其二则是让自己恢复行动力,但目前看来,无论是方法一还是方法二,在现在的情况下都走不通,先不说禁锢他行动那双骷髅手刀剑难伤,就是面前这密密麻麻前仆后继的手臂海,用他手上这把沾染过辛德罗汁液的剧毒匕首都无法打倒,只能被动的被它们向下拉扯着,一点一点向幽深的地下世界沉沦。 不——不能这样下去了! 感受着自己正在一点点无可避免的走向死亡,情报官的心理彻底的崩溃了,他看了眼已经没入泥土的小半个身子,随后注视着手上的萃毒匕首,沉默良久,猛一咬牙关,最终做出了抉择。 致命的锋刃轻轻划开皮肤的表层。 然后一阵天旋地转,他重新回到了离庄园大门不到一百米的小径之上,没有骷髅手臂,更没有令人作呕的腐肉与蛆,有的只是一个如同传闻中幽灵一般透明的年轻女性,她的面容似乎有点……有点熟悉? 意识渐渐昏沉,可心灵却仿佛被擦抚过一般变得不可思议的宁静。 这是凶灵,即便在妖魔中都非常罕见的凶灵,能够制造幻觉的凶灵—— 他想到,然后闭上了眼,灵魂深处似乎有一朵异常美丽的幽蓝之花绽放,随后身体渐渐干瘪,如同被洒了脱水剂一般眨眼间只剩了皮包骨,在那满是皱纹的面容之上,隐约可见的只是一个心满意足的诡异笑容,但即便是这,也仅仅持续了微不足道的一个刹那,一阵微风过后,西蒙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彻底消散。 也正因为如此,他并没看见。 凶灵旁边张大了血盆大嘴,流着一地哈喇子的食尸鬼,以及正向这边赶来的,有着四张面孔、六条手臂、三只腿的缝合怪…… 面具说的没错。 这里是乐园,是妖魔的乐园。 这里是王国,是它的王国。 章八十八领主I 姑且不论他们具不具备跨空间追索的能力,即便是具备,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把宝贵的时间花费在追踪下层区一个高等妖魔身上,也殊为不智——他可没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在上层区那就算是隔着叹息之墙也能隐隐感受到的浓烈硝烟中,荣光者、持剑者与混沌教派的战火空前炽烈,被封印于赫姆提卡城之下无可名状的先古邪物蠢蠢欲动——并非危言耸听,世界危在旦夕。 所以—— “走吧。”少年没有过多的纠结于高等妖魔的消失,大致巡视一番,确定附近没有敌人的踪迹后,他摇了摇头,看向身侧的少女,“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 来自教团的持剑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但在下一刻,她恬静的面容忽然绷紧,猛地拔出背后背负的双手十字剑,翡翠绿色的眸子中充满了戒备的神色。 “又来了。” 她说,语气中的慎重令荣光者不禁抬起眉头。 “什么又来了,”艾米顿了顿,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将手放在了腰际归入鞘中的短剑上,“是他吗?” 少女摇了摇头,出神的看着远方,好一会儿才开口。 “高等妖魔。” “是新的敌人吗?”少年问道,然后从她的眼中得出了答案,不由苦笑出声,“下层区还真是藏污纳垢之地,先是黑暗公会的怪物,再是杀人鬼,接下来又是刻意接近过我的情报商人,现在又冒出一个新的高等妖魔……” “不一样的,”持剑者再次摇头,微微停顿之后给出了答案,“是领主。” “领主?”陌生的名词令荣光者皱起眉头,但他没有太过纠结于其中的内涵,“听上去似乎不是一般的高等妖魔?但黑暗众卿们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他相对含蓄的表达了自己的意向。 “不能放任不管,”出乎意料,持剑者干脆利索的否决了暂且退避的提议,似乎意识到了少年的疑惑,罕见的出言解释道,“领主,是妖魔的领主,满足条件即可直接创生妖魔,清扫的优先级为高。” “所以,”艾米顿了顿,“你打算去看看?” “不能放任不管。”少女避重就轻的重复着先前的话语,低头沉思了大约五秒钟,才抬起头,用那双如冬日镜湖一般平静清澈的翡翠绿眸子凝视着他,“如果你赶时间,就让我来,这一次。” “你这么认真还真是……”荣光者哑然失笑,“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还不至于就此止步。况且,关于你所说的领主的真身,我想我或许并不陌生。” 面具—— 在巨人保罗的府邸附近,他所能想到的,唯有这一位从没有打过交道的阴影之王。 “哦。” 持剑者低低的应了声,没有好奇的去问到底是谁,因为这毫无意义,于她而言,妖魔只是敌人,只是必须杀死,必须予以清扫的敌人,你死我活的敌人。 领主—— 尤是如此。 她的家乡,她的家庭,正毁灭于领主之手。 ——编号XIII,代号黑山羊。 “有一件事我一直比较在意,”位于她身后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她飘忽的神思,忽然开口问道,让她从恍惚的梦魇中惊醒,“你们持剑者到底是如何感知高等妖魔?领域什么的,我根本没有一点实感。” “领域,源于生命位格上的压制。”不善言谈的少女绞尽脑汁的组织着言语,“可以看成野兽的领地、猎场或是其它类似的东西。” “但我一直没法感觉这种东西。”艾米摊了摊手,“或许是因为我体内流淌着纯度不低的先民之血,从伊尔丹矿坑的杀人鬼,到龙人化的那家伙的觉醒,再到现在这个所谓的领主,我从来没感觉到源自生命位格上的压制。” “荣光者,”在这个问题上微妙的顿了顿后,持剑者没有正面给出答案,只是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 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而已,少年并非她所熟识的唯一一位荣光者,在教团担任清扫者的期间,少女与不少荣光者有过合作,成功讨伐过至少两位数的高等妖魔——相较于持剑者,荣光者们在面对高位格生命体时对领域的抗性的确更高,但也没到足以豁免的程度,尽管理论上荣光者的血脉纯化到一定程度可以免疫高等妖魔的威压,可是……这终究只是理论上存在的可能,无论予以肯定或否定的回答,本质上都是对艾米的欺骗,所以她才会以“有这个可能”作答。 “这样啊。”对这个结果,荣光者谈不上高兴或失望,他只是跟在持剑者的身后,打量着脚下并不陌生的道路,当来到终点前的高大威武的铁栅栏门时,不由了然的点了点头,“果然是这里。” “认识?”少女的语气中听不出疑惑。 “嗯,”艾米没有否决,因为没有隐瞒的必要,“这里是巨人保罗的府邸。” “巨人、保罗?”少女咀嚼着这两个词汇,翡翠绿色的眸子注视着他,“妖魔?” “他不可能是妖魔。”少年先是一口回绝这种可能,然后忽的一下笑出了声,“等等,也不能这么武断,如果妖魔领主真的能自由创生妖魔的话,他说不定已经被复活成了食尸鬼。” “他死了?”来自教团的持剑者一针见血。 “我杀了他。”荣光者并没有避讳这一点,“所以我对妖魔领主的身份有所猜测,它很可能是下层区实质上统治者米开朗基罗的左膀右臂,有着阴影之王之称的面具。” “哦。” 少女对敌人的身份并不在意,于她而言,只有死去的妖魔才是好的妖魔。 “关于它,推测?” “这未免有点太强人所难,我只是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艾米耸耸肩,半是开玩笑的说道,“要进一步的了解里面那头怪物,我们只能面对面的,用刀兵与它攀谈。” 稍后,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对了,米娅。所谓的领主,是高等妖魔的进阶吗?” “特殊种类。”持剑者给出了答案,“单论危害,更大。”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将纳撒尼尔遮蔽的阴影,永远忘不了,那个如羊角四蹄兽般蠕动的混沌,永远忘不了,那双有若太阳般幽深深邃的赤红双瞳,永远忘不了,那个如同噩梦一般的夜晚…… 是的,她活下来了。 但也仅仅是活下来了,仅仅是她活下来了。 无论是在最为深沉的黑暗中也没有放弃战斗的英雄古纳尔,还是为迷失前进方向者点燃光明指引方向的神父亚伯,亦或是为了保护她以及她姐姐的父母,甚至是将最后生还希望留给她的姐姐……所有人都死了,偌大的纳撒尼尔,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名幸存者,只剩下了她独自一人。 所以当看到伊尔丹矿坑下那无可名状的混沌恶物时,她才会不顾一切的与之战斗,不惜一切的进行增压,哪怕死亡已近在咫尺,也仍要跨越那超越极限的一步,以获得那足以赢取胜利的超限之力。 那是领主——不会错的,那是领主。 与黑山羊一样统御黑暗族群,拥有不可思议能力的妖魔领主。 杀死它、杀死它—— 她是这么做的,并差一点因此而死去。 然而幸运的是,全知全能的主尚且眷顾于她,超限引起的反噬不仅没有将她杀死,反而帮助她更深层次的挖掘了圣痕中潜藏的力量,提升了身体对圣痕的契合度,大大降低了能力过载所产生的负荷,无论是战斗的持久力,还是爆发力,都有了显著的提高,连带心底那深不可测的阴影,也开始有了消融的迹象。 但她还是无法忘记,忘记对领主、对妖魔的仇恨——哪怕明知道艾米·尤利塞斯有着不得不去上层区的理由,也仍要任性的将他挽留,希冀能够借助他的力量,借助他那把不可思议的光之圣剑,将蛰伏于此的妖魔领主除去。 太过自私了。 连她自己都憎恶这般自私的自己,但仇恨如毒草一般根植于心中,无论她再怎么厌恶自己,再怎么想劝说自己改变主意,都无法根除童年埋下的种子,无法忘却已经彻底沦为废墟的纳撒尼尔。 抱歉,请原谅我的任性。 她这么想着,然后挥剑—— 银白的十字大剑径直将拴住大门的铁栓与铁链斩断,伴随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诡异声响,世界的恶意如潮水般涌来。 是领域。 持剑者强顶着那令人不快的威压,迈开了脚下的步伐。 我来了。 轻轻叹了口气,少女放弃了心底最后一丝的犹豫,翡翠绿色的瞳仁中再无迟疑。 “凡不净者——” 她顿了顿,眼神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必施以火焰与雷霆。” 章八十九领主II 没有虫鸣,没有鸟叫。 幽静美好的庄园之中,少年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寂静,压抑到极点的寂静。 当踏入庭院之后,艾米便产生了极强的既视感——尽管视线中除了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之外空无一物,但在这堪称诡异的寂静环绕下,他的警惕心仍不免拔升至最高——就在几天前,同样是一片空无的寂静之中,他遭遇了迄今为止,除了黑巫师阿尔弗列德外最可怕的敌人。 无论是如山海般广阔的躯体,还是数以千万计的下位仆从种族,都让他深切的体会到了高等妖魔到底是多么恐怖的一种生物,或许是相性的原因,无论是刚刚遭遇的不死身杀人鬼,或是能够隐藏自身妖魔身份,进行龙人化觉醒的情报商人都不能给他类似的感觉,一种人类面对大地、山川、海洋、天空之类不可战胜之敌时的压迫感。 而现在,又一次步入这样寂静的场所,他的内心不禁躁动起来。 “米娅,我们先前在地底遭遇的那个怪物,是不是也是领主?”荣光者问道,心中却没有畏惧——诚然,面对这类形体庞大到恐怖的妖魔,他的确缺乏应对手段,但下层区可不同于伊尔丹矿坑,环境上的差异就决定了这里孕育不出如此巨大,如此醒目的妖魔。 然而,在侧身望过去的一瞬间,他的脸上不禁变了神色。 如同被火焰烘烤的蜡像,少女回头看向他的侧脸开始融化,翡翠色的眸子顺着融化的面部淌落,牵扯出大片大片的恶心触须。 “怎么了?”她问道。 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模糊不清,时断时续。 “不……”强忍着恶心与反胃,荣光者回答道,“没什么。” 的确没什么,造成眼下情形的可能只有两种,一是持剑者在不知不觉之中已被某种怪物替换,或是遭到了腐化并堕落,而另一则是,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都是某种扭曲变形后的恶质画面。 至于这两种可能中的哪一种更接近真相,少年心中已有了定论。 悄然无息的将米娅置换,或是令她污染堕落?开什么玩笑,敌人如果有这份实力,下层区早就是米开朗基罗的一言堂,哪可能会有“三柱基石”的说法——只要不发生极小概率事件,或者敌人不具备那些生僻、冷门到千奇百怪的能力,那么问题的根源肯定就出在他的身上。 要么是视野被什么东西影响了,要么是精神遭到了污染,只是现在不清楚的是,在少女的眼中,他是不是也变成了不可名状的某种怪物,如果是的话,考虑到她对妖魔的深恶痛绝,一剑朝他砍来的概率不小。 要早做打算。 于是,他张了张口:“米娅——” 然而声音才刚刚出口就被呼啸的剑风所淹没,荣光者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凌冽的剑压几乎贴者他的鼻尖划过,然后……某种如果冻一般滑腻的东西顺着脸颊的两边花落,世界在之后一瞬间明亮了起来——连带着面前的少女,也恢复了正常。 “这是?” 荣光者摸了摸自己的脸,询问出声。 “没见过的种类,”持剑者归剑入鞘,蹲下身捡起被劈成两半的残骸——那是一团完全透明的胶状物,摸起来软软的、非常光滑,仿佛摸到了一团粘稠到一定程度的水,或是商人们出售给小朋友玩的上等软泥——在确定了妖魔的正体后,她抬起头,用那双漂亮如翡翠的瞳仁注视着少年,“你看到了什么?” “嘛,”艾米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避重就轻的说道,“它所具备的似乎是营造幻觉的能力。” 他总不能对一个漂亮的适龄女性说:对不起,在我眼里你变成了怪物吧?虽然感觉米娅不是会在意这个的女孩,但这么说出口总感觉有点不太合适。 “小心一点。”少女顿了顿,给出了建议,“要冷静。” 少年点头表示清楚,并跟上持剑者的脚步,一边小心的戒备着四周,一边向持剑者搜集情报:“你能感觉到敌人的具体位置吗?这地方虽然不大,但能藏人的地方可不少。” 持剑者摇了摇头。 “那么暂且就将面具定为假想敌,”艾米提议道,少女理所当然的没有拒绝,“作为皇帝米开朗基罗的左膀右臂,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此刻他应该会停留在巨人保罗的府邸中——我们先去那里看看情况,如果推测有误,再做打算,如何?” “好。” 米娅没有反对,对缺乏目标的他们来说,这不失为一个值得尝试的方案。 “跟我来,”保罗的府邸不大,但庄园的占地面积可不小,再加上四通发达的小径与茂密的丛林,想要不走弯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幸,少年对这里勉强还称得上熟悉,“小心两旁的草丛,以及头顶的树荫。” 他并没有选择最近的那条道路,而是最宽广,最安全的大道。 或许因为小心谨慎,也或许是此地的主人已经发现了他们,一路上他们并未再遭到妖魔的袭击,直至富丽堂皇的阁楼出现在面前,二人才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了。”少年看向一旁的持剑者,或许体内的先民之血过于浓郁,他根本无法察觉高等妖魔的威压,因此,只能将索敌的希望寄托在一旁的少女身上,“能感觉到吗,高等妖魔的气息?” “不好说。”米娅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像,又不像。” “嗯……”无意义的发语词后,艾米短暂的停顿了一会儿,摊了摊手,“抱歉,没听明白。” “不太像,”持剑者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需要确认。” “那么现在就去确认吧,”荣光者说道,一点也不温柔的踹开了虚掩着的房门,然后拉住了想要先一步打探情况的少女,“我先来。” 拥有死亡先兆能力的他,实在没那么厚的脸皮让别人来趟雷。 “小心。” 持剑者没有反对。 艾米·尤利塞斯朝她点了点头后,小心翼翼的探入小半个身子。 没有危险。 并没有遭受突然袭击,也不存在什么陷阱,巨人保罗的府邸内,除了同样令人心悸的寂静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等等—— 并不是没有,处于神经高度紧绷状态下的少年,直到此时才察觉到了不妥——从一进屋开始,就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 发生了什么? 他顺着气味的源头追索而去,然后……干涸的朱红血渍。 有一段时间了。 他想到,慢慢的躬下身子,打算掀开桌布,查看可能隐藏在下面的尸体。 伴随着桌布的掀开,出现在眼前的是…… 一只眼睛? 退! 几乎是在看到这只眼睛的同一时间,荣光者猛地向后撤去,整张桌子被藏匿于桌底的怪物的活动下翻了个四脚朝天,出现在艾米面前的是一只有着有着四张面孔、六条手臂、三只腿的诡异人形怪物。 ——缝合怪。 少年在心底低语,这种妖魔在至深之夜乃至迷雾区都并不少见,有人认为这种将人类的肢体粗暴组合的怪物是食尸鬼的进阶,但更多的人对此嗤之以鼻,毕竟相对于种类繁多,实力参差不齐食尸鬼,只有力量还能称得上出色缝合怪比起作为一种进阶生物,更适合划分在食尸鬼这一大类的一个子纲。 “品味真差。” 实力上过于悬殊的差距让艾米还有心思评判制作者的糟糕品味,然而闲暇时间也到此为此了,有着四张面孔、六条手臂、三只腿的缝合怪的出现,仿佛吹响了妖魔集结的号角,密密麻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可怕妖魔们,从房间的各个角落中涌现,将踏入陷阱的猎物团团围住。 “米娅,”荣光者握紧了手中的剑,“帮我看住场子。” 妖魔的数量虽然不少,种类也繁多,可在不止一次斩杀过高等妖魔的少年眼中,它们还算不上麻烦,唯一要担心的是,令它们升华为妖魔的领主——尽管没有任何的证据能够佐证他的观点,也不确定是否抱有恶意,但他以他的直觉起誓,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窥视着他们。 为此,需要保持一个机动战力,以防万一。 摇了摇头,少年收敛了杂思——聚集在巨人保罗府邸中的妖魔数量可不少,虽然离棘手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可也不是能掉以轻心的敌人——要是碰上最开始碰到的那类未被记录,有着特殊能力的妖魔,大意之下,可就当真是哭都来不及了。 艾米·尤利塞斯的嘴角勾勒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随后,剑光出鞘—— 三十七个呼吸之后,地上只余一地尸骸。 以及,一个少年。 章九十面具与保罗 “你又变强了。” 当战斗暂告一段后,持剑者步入了这间遍地尸骸的厅房,眉头微不可查的抬起,随后发出了如是感叹——艾米能够明显感受得到,与其说她是在称赞他的进步,不如说是在表达她的担忧。 没办法,这种不经由努力与汗水换来的拔升,怎么看都不是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对此,即便是少年自己,也有着非常深刻的认知——可是有认知不代表有解决的办法,并非他想借用无法掌握的力量,而是曾经属于他的力量、经验与技巧正在缓慢却不可阻挡的复苏,随着死亡次数的增多,他越来越能感受到,身体中潜藏着的“另一个自己”的存在,并且正在渐渐苏醒。 他正在越来越强,也在一点一点的变得不像自己。 现在的幅度算不上大,相对于实实在在的力量,精神上受到的影响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凡事不能只看现在,必须将目光关注于更为久远的将来——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或许终有一天,他将不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有着艾米·尤利塞斯之名的存在,是的,到最后他只能用存在这个暧昧的称呼来描述可能存在的另一个自己。 或许,这就是死亡先兆的代价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荣光者不由叹了口气:坦白的说,他并不抗拒死亡先兆的副作用,尤其在眼下这样动荡的时局,他需要力量,需要能够派上用场、改变局势的力量,而死亡先兆恰恰能给他这样的力量——能够保护尤莉亚,能够改写赫姆提卡城走向覆灭命运的力量——而他所需要做的只是,把握好死亡与自我的平衡,仅此而已。 这代价相比于他即将面临的命运实在太过微不足道,也实在太过廉价。 轻轻闭上眼睛,停顿三秒,而后睁开。 少年放弃了无所谓的思考。 ——接下来,该确定死者的身份了。 他回到被掀翻的桌子前,蹲下身子,将躺在地上的死者翻了个身子,随后不由微微一愣:死者的身份出乎他的预料,并不是保罗府邸的佣人或是执事,也不是他所熟悉的侍从官西蒙,而是一个不认识的风衣面具男。 等等! 面具……该不会是…… 视线在青铜面具上微微停顿,艾米在短暂的迟疑之后,揭下了覆盖在死者脸上的金色面具,注视着那张全然陌生的面容。 眼前的是一个年岁在-四十至五十之间的中年男性,从只在眼角出现的几道皱纹来看,他保养的相当不错,或许年纪比他预估的要大上不少也说不定——这么想着,少年靠的更近了一些,轻轻拉开了他的眼皮。 ——棕黄的瞳仁没有了任何的神光。 “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视线略过他那泛起诡异深紫色的嘴唇,荣光者为他合上眼帘,“创口在背后,但从出血量来看不是致命伤,只能暂且假定,是中了某种致命的毒素。” “时间,身份——”持剑者的目光在地板的尸体上微微停驻,“确定?” “很抱歉,并不能。”艾米摇了摇头,“是个没有印象的家伙,只能从仪容气质推断,这不是一个小人物。” 他顿了顿,脸上流露出苦涩的笑容:“或许就是面具本人也说不定。” “哦。”对于面具这号人物,来自教团的少女没有太多的概念,只从少年言语中了解到对方似乎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有不小的权势,以及不弱的力量,仅此而已。 他的死亡,于她而言,不过是秋日里凋零的一片落叶,微不足道。 “我可不是说笑,”荣光者正色道,“真的有可能是本人,尽管我对他的了解也只是来源于他人的述说,但从死者的衣物与仪容来看可不是随处可见的小人物,再加上他脸上的面具,以及特殊的死亡地点,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位下层区的阴影之王。” “所以?”少女扬了扬眉头。 “我们,不,是我的推测有误。”少年坦率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提出了新的推断,“面具,可能也是受害者。” “所以?”持剑者看着他的眼睛。 “呃……” 艾米一时词穷,的确,这没有什么意义,死者就算是面具又能怎样,缺乏情报来源的他们,还不是要探索面前的府邸,而不是的话,那对他们就更不会产生影响。 只能说……是他想多了? 也不尽然。 至少潜意识施加在他思维上的枷锁被打开了,开始思考面具以外的可能,并且如同当头泼下的一盆冷水般,浇灭了心底刚刚生出的骄傲与自满。 还真是多谢呢。 在心底轻轻呢喃道,荣光者抬起头,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大厅应该打扫干净了,但不排除还有漏网之鱼,一起行动比较安全。” 少女没有回绝,高等妖魔并非可以轻慢的敌手。 但二人的行动还没展开,情况却有了变化—— 沉闷的脚步声从楼道上方传来,几乎在少年与少女做好接敌准备的同时,一个高大的仿佛要将楼梯撑破的身影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好久不见,”他相当自然的打着招呼,“艾米·尤利塞斯。” 荣光者神色微变,漆黑的瞳仁骤然收缩,而后说出了不速之客的名字:“保罗。” 在下层区,保罗并非是一个多么高贵的名字,叫做保罗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在所有被冠以这个称呼的人之中,只有一个能令艾米印象如此深刻,那就是现在他们所处的这间府邸的主人,皇帝米开朗基罗的左膀右臂,统御整个东区的魁梧者,有着巨人之称的粗糙男人。 “你没想到吧,”幽蓝的眸光在昏暗的大厅中稍显骇人,高大威猛的身躯如同山岳一般散发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压迫感,“我从九重地狱回来了,不仅如此,还取得非同一般的力量。” 他活动着爆炸一般隆起的健壮肌肉,朝少年露出满嘴的犬牙。 “你看,即便是他,到头来也不免死在了我的手上。” “他?”艾米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随后移开了目光,“他是谁?” “面具。”巨人保罗狞笑着给出了答复,“叫什么下层区的阴影之王,还不是一下子就死了,在我的力量下,如同蚂蚁、如同臭虫一样被碾死了。” “哦,”少年眨了眨眼睛,“是怎样超凡的力量。” “你试试看就知道了。”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保罗那高大的身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奔驰起来,短短数十米的距离转转瞬即逝,飞扑而起的巨人已如肉山般倾盖而下,“哭吧,叫吧,然后死吧,你这小鬼!” 然后,咆哮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剑风。 以及……磅礴的大雨。 嗯,血落如雨。 在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下,巨人保罗被拦腰截断,猩红的鲜血四处飙射,将本就一片狼藉的大地浸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 “怎、怎么……可能?” 妖魔强大的生命力令他还能保持清醒的意识,只是认知上所产生的颠覆,却让这份难能可贵的清醒打了不少折扣: “不可能的,我不可能会输的……不可能会死的——” 荣光者可不想继续聆听败犬的哀鸣,对于这个曾经杀死过一次的家伙,他心中没有任何的怜悯,无视壮汉的哀求与咒骂,他直接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再一次的赋予了他永恒的长眠。 “结束了。” 随后,少年转身看向身后归剑入鞘的持剑者,重复道:“已经结束了。” “没有气息,”来自教团的少女没有否决,但太过轻易的胜利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但,可疑。” “什么可疑?”艾米问道。 “太弱了。”领主不一定有着强大的力量,可像刚刚那家伙一般羸弱的,简直前所未见,“而且……太简单也太轻易。” “新生的妖魔领主嘛,”事实上,有这个疑惑的绝不止是米娅一人,荣光者也感觉到了微妙的不对劲,只是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推理或是追索之上,“总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掌握自己的能力吧。” “嗯……”简单的发语词过后,持剑者什么也没有说。 “其实我大概知道前因后果,”少年被她看的有些发虚,犹豫了一番,将他所知道的事情经过梳理了一番,“在巨人保罗丧命于我之手后,因为某种暂时无法知晓的原因复生成了高等妖魔,然后在妖魔本性的作用下他杀死了面具与庄园中的大多数人,并且打着寻找真凶的理由以不明目的行动着,直到我们来到这,终结了他罪恶的野心。” 这样,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释了。 比如说情报商人威利曾告诉他,下层区的阴影之王将要坐镇东区,调查保罗之死,但结果却雷声大雨点小,除了西蒙与保罗上过一次门外就再没有任何动静、风声出来——而如果以面具已死为条件进行推理,则完全说得通。 不,等等,或许有一点将成为疑点。 那就是巨人保罗与西蒙的登门拜访——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保罗还记得他这个杀人凶手,但……为什么那时候他没有趁机对他下手?甚至一直让他逍遥法外? 如果是其他人,或许能用身具重要任务,或是为了达成野心必须有所牺牲来解释,然而对保罗这个肌肉笨蛋来说,一切的道理都不如拳头实在,比起语言、利益交换等处理办法,他还是更相信拳头,更相信实打实的力量。 有仇不隔夜。 他绝对是那样的人,冷静、镇定、阴谋这些条条道道的东西从来与他无缘。 也不是不能用变成妖魔后性格大变来解释这个问题,但那样又会有新的问题出现,那就是……刚刚的、妖魔化之后的保罗,为何表现的和他记忆中那个肌肉笨蛋一般别无二致,简直像是拙劣的模仿、拙劣的复写。 并且整个事件链在逻辑上不自洽。 呃…… 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的少年决定闭口不言。 这件事情,细思起来可供挖掘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 还是就此打住吧。 现在可不是树敌的好时机。 “走吧,”想到这里,荣光者转身,“既然领主的气息已经从源头上消灭了,也没有必要停留在这了,时间宝贵。” 少女只是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翡翠色眸子注视着他,好一会儿后才点点头。 随后,巨人保罗的府邸又恢复了一片如死的寂静。 但仅仅在三分又三十秒后,压抑的氛围便被轻快的脚步声所打破。 身材高挑,体态婀娜的不速之客一边轻声哼着小曲,一边穿过庄园,穿过大厅,来到了巨人保罗的半截尸体前,像踢皮球一般踩着那满是络腮胡子的巨大头颅,而后附下身子,露出胸前若隐若现的一抹白腻:“还真当自己是一个死人了啊。” 她顿了顿,而后声音猛地拔高。 “我说——” “该起床了。” 章九十一所渴求之物 稍显尴尬的静默。 “哈?哈?哈!”被晾在一旁的女人以相当夸张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而后蹲下身子,姣好的面容与粗犷的络腮胡子几乎靠在了一起,简单粗暴的拉开只剩半截的尸体的眼帘,注视着那暗淡无光的棕色瞳仁,不无威胁意味的说道,“还是说,要我亲自去请你呢?格罗瑞娅女士。”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已死之人的眼中莫名的有了神采,一圈幽蓝的光晕先是出现在瞳孔的最中央,随后如璀璨银河一般炸裂,并在瞬间侵染了整个瞳仁。 “你是谁?” 他问,干瘪的嘴唇发出冰冷的声音。 “你猜?”来访者相当俏皮的眨了眨眼,“猜对了的话……” 刻意拉长的音调。 “也不会有奖励的哟!” “骰子屋的作风还是一如既往的恶劣。”巨人保罗,或者是寄宿在巨人保罗躯体中的存在以肯定的口吻说道,幽蓝色的眸子中没有任何的起伏,平静的仿佛是一滩不会掀起涟漪的死水,“那么,请问您是七使徒中的哪一位?莅临于此有何贵干。” “我是萨曼莎,”一边自报姓名,一边炫耀似得晃荡着身上穿着的白大褂,“如你所见,只不过刚好途径于此的一名医生。” 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她忽的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当然,说是路过的美少女也没问题。” 而地上的死者,则理所当然的保持着沉默。 “米开朗基罗看来应该很爱你吧,女士。”自顾自的笑了好一阵子,萨曼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相当有气场的抖了抖衣领,双手环抱在胸前,“如果没有这层原因在,恐怕战争的烽火早已点燃,要不了多长时间下层区只会剩下一个声音。” “什么意思?”寄宿在巨人保罗尸体中的存在挑了挑眉。 “字面上的意思喽。”骰子屋的使徒摊了摊手,姣好的面容上浮现出暧昧不明的笑容,“人类真是非常伟大,也非常自私的一种生物,明明曾经所怀揣的梦想近在眼前,米开朗基罗却能克制住自己的野心与欲望,任由伊格纳缇将下层区、将他近三十年来的心血尽皆颠覆。”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格罗瑞娅——不知为何,这位三十年来一直以米开朗基罗妻子的身份而为人所知的阴影之王没来由的惶恐起来,她似乎触及到了一个她绝对不想了解,更不应接触的真相。 “米开朗基罗在与伊格纳缇合作。”以平静的口吻说出足以令世俗惊骇的话语,萨曼莎摆了摆手,“虽然没有证据,但两人明显有这份默契。” “这不可能。”完全脱口而出的话语,说明了内心的动摇。 “没什么不可能的——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萨曼莎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意味莫名的笑容,“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伊格纳缇在完成他的目标后不会插手米开朗基罗的统治,而米开朗基罗则不会阻伊格纳缇的行动。” “但他可以得到什么?”格罗瑞娅,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敏锐的察觉到了骰子屋使徒刚刚这段话中的漏洞,“他什么也得不到。” 他,毫无疑问指代的是米开朗基罗。 “不,你弄错了一件事情。”萨曼莎相当微妙的停顿了一会儿,用侵略性极强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让下层区的阴影之王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对方目光掠过了眼前这具载体,将她浑身上下被看了个通透的错觉,“他并非一无所得,至少……他得到了你。” “胡言乱语。”强硬的予以否定。 “看来他什么也没和你说啊,”骰子屋使徒那微妙的目光刺痛了格罗瑞娅的心,但她却无话可说,因为——“既然如此的话,就从头给你解释一遍,伊格纳缇,这个自至深之夜归来的黑暗旅者,他的内心之中到底孕育着一只多么可怕的怪兽。” 清了清嗓子之后,萨曼莎继续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有的人追求力量,有的人追求美色,有的人追求金钱,有的人追求权势,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但这之中有一类人的追求最是崇高,也最是伟大,更最是……可怕——在当下流行的骑士小说之中,他们往往会被称为救世主。” 说到这里,白大褂的女人不由冷笑出声: “然而在真实的世界之中,又哪有什么救世主?他们的付出,他们的牺牲或许可能为一两个人带去希望与光明,但更大的可能……还是将世界拖入灾难的深渊。” “所以——”地上只剩半截尸体的死者忽然开口。 “伊格纳缇谋求的是一个美好的,富足的世界。”骰子屋的使徒叹了口气,“然而他却并不知晓这世界悲哀、绝望的本质,当他将心中的愿景与蓝图付诸行动,赫姆提卡的下层区毫无疑问将面临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灾难,或许自迷雾区沦陷后,这座古老的城池将会失去拱卫它第二道城墙。” “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格罗瑞娅问道。 “很简单,”萨莎曼顿了顿,而后给出了答案,“他想要开门——打开下层区与迷雾区的门,令二者融为一体。” “他疯了!”即便是下层区的阴影之王,死境王国的真正主人,在这一刻也仍不免变了神色,“这是在玩火!” “是啊,玩火。”骰子屋的使徒点了点头,“你比我更清楚迷雾区里面到底有多少高等妖魔在游荡,哪怕它们并非都如你一般能够巧妙的避开规则使用力量,但庞大的基数摆在那里,其中必然存在着足以颠覆米开朗基罗统治的可怕力量,一旦打开门后,这些无知性的怪物涌入城中,下层区该会怎样,你应该能够想象吧。” 格罗瑞娅没有说话,的确可以想象,那地狱一般的图卷。 “米开朗基罗没有理由成为他的帮凶,他是英雄,真真正正的英雄,他所渴望的,是构筑起真正的秩序,用律法而非暴力维系下层区的长治久安。”以一个妻子的身份,而非下属的身份,她用苍白无力的言语进行反驳,“他没有理由放任伊格纳缇那危险的行动,更没有理由与他联手。” “不,你其实知道的,他有。”名为萨莎曼的白衣女子用满含悲悯的目光看着他,看着寄宿在巨人保罗身上的她,“人总是会变的——比起成为所有人的英雄,他更想成为某一个人的英雄,即使那意味着背叛,背叛自己的理想,背叛自己的袍泽,背叛牺牲者那升入天上的灵,背叛三十年来所做的一切努力,他也——在、所、不、惜。” 一字一顿。 “我……”格罗瑞娅此刻透过保罗发出的声音,不仅没有以前中气十足的感觉,反而充满了一种小女人的柔弱,“我,知道了。” “很好。”骰子屋的使徒满意的点点头,“既然你知道了,那就赶快行动吧,阻止迷途者之家的行动,我就满怀期待的在此等待,等待好消息的传来吧——” 然而她的话音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但那又怎样。”声音中蕴涵的“力量”猛然拔高,明明寄宿于死者之躯中的不过是一个女人的意志,但却有一种非比寻常的魄力,“人总是会变的,他是如此,我也是如此,请你注意——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米开朗基罗的妻子格罗瑞娅,而是下层区的阴影之王面具。” “人?”萨莎曼忽的轻笑出声,“你竟然说自己是人——” 不过转瞬之间,姣好的面容已冷若冰霜。 “你这——杀人的妖魔。” “看来我们之间缺乏应有的尊重与信任。”格罗瑞娅,不,是下层区的阴影之王冰冷的予以还击,“况且,对于骰子屋来说,阻止伊格纳缇的行动应该算不上一件难事,七位使徒只要任意三位出手,应该就能弹走身上的灰尘一般将下层区犁清。” “看来米开朗基罗知道的事情不少。”萨莎曼眯起眼,某种危险的气息弥漫在她身周,“既然如此,我也就实话告诉你吧——做不到,上层区的事情闹得太大了,黑暗众卿们千不该万不该去打‘祂’的主意,如果说伊格纳缇只是在玩火的话,那么混沌教派的那些家伙,则是在动摇这个世界的根基。” “听上去很严重。”面具随口附和着说道。 “没错,如果消息属实,一不小心,赫姆提卡将会真正沦为历史。”骰子屋的使徒叹了口气,“所以,对于伊格纳缇的行动,我们实在是无法分出精力去应对,更别说自至深之夜归来的黑暗旅者远比你们料想的要更难对付。” “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办。”下层区的阴影之王不无嘲讽的问道,“是扶持这一代的‘主角’,让他们秉持天定的命运,去将万恶的魔王讨伐吗?” “要是真有‘主角’就好了。”萨莎曼摇了摇头,忽然低头看了她一眼,眼角浮现几缕笑意,“等等——该不会你以为尤利塞斯那家伙是我们命定的‘主角’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笑啦。” 她顿了顿: “那一位,才不是什么勇者哩,他可是真真正正的魔王啊!” ——即便如此,在危机时刻,谋求魔王的力量,对于弱小的人类,也是应有之理。 这一句话,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说出口。 因为……为了下层区的存续与发展,皇帝米开朗基罗还有存在下去的价值。 格罗瑞娅还不到死去的时候。 “命运”带来了这样的启示,作为使徒的他们唯有遵从。 章九十二再会 意外总是……接踵而至。 这是艾米在前往叹息之墙路上,撞见面前的少年时自然而然生出的想法。 “你来做什么,”荣光者的目光在不速之客上微微停驻,漆黑的瞳仁之中没有太多情感的流露,只是以平静,甚至能称得上冷漠的声音说出了他的名字,“狄克。” “没必要表现的那么疏离吧,”骰子屋的使徒摇了摇头,“好歹我们也有过一次合作,尽管中间是发生了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事,但无碍于大局——不是吗?” “或许是吧,”艾米随口应付道,他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对话上,简单直接的挑明了主题,“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美少年微笑,连带着阳光也明媚了几分,“我只是想请您——” 刻意的停顿。 “拯救世界。” “拯救世界?”荣光者挑了挑眉头,尽管狄克的说法与他现在的行动不谋而合,但他仍不打算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很抱歉,我对成为救世主并不感兴趣——况且,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比如?” “无可奉告。”艾米粗暴的终结了话题,然后迈开了脚步。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是打算前往上层区吧。”然而骰子屋的使徒并不打算放弃,直接拦住了两人的去路,即便面对米娅那煞气逼人的银白大剑,也未后退一步,“可是现在通向上层区的道路已被锁死,即便你们真的能插上翅膀,或许寻觅到什么密道,想要穿越叹息之墙,也一定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让开。”荣光者没有回话,持剑者以冰冷的口吻开始了倒计时,“三——” “等等!”当“二”的报数响起,狄克慌忙的解释道,“我知道哪里能够让你们绕过叹息之墙的阻扰,直接前往上层区。” “一!” 而这时,倒计时的报数戛然而止,十字大剑毫不留情的斩落。 然后,斩到了空处。 “喂喂喂——”骰子屋的使徒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你还真下得了手啊,要知道这可是能绕过叹息之墙前往上层区的方法啊,你们难道不心动吗?” “米娅,走。” 诚然,艾米对绕过叹息之墙直抵上层区的办法很感兴趣,但若是像上一次那样沦为骰子屋的高级打手,那就敬谢不敏,更何况他现在并非没有别的选择,倚靠短剑暗血之利,他足以开辟出一条道路——尽管耗时耗力都颇巨,可再怎么都好过成为别人手头的提线木偶。 “看来不拿出点亏血本的重磅消息你们是不会好好听我说话,”被晾在一边的美少年叹了口气,捋了捋稍显缭乱的金色碎发,“艾米·尤利塞斯,你以为使用淬火武器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只是尤利塞斯之血?我告诉你,大错特错,你所付出的,不仅仅是你的荣光之血,更是你的本质。” “本质?”少女停下了脚下的步伐。 “不要管他,”荣光者摇了摇头,他还真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的,所要献祭的确只有体内的尤利塞斯之血,“只是胡话。” “力量的使用必有代价。”狄克的声音渐渐平缓,“是什么让你产生了驾驭先民斩破黑暗黑暗混沌的利刃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血液的错觉?” 艾米脚下的步伐微微一滞。 “我说了,你所需付出的是你的本质。”骰子屋的使徒顿了顿,绿宝石一般晶莹亮丽的眸子映照出少年的身影,“血液是生命的货币,这并非抽象意义的本质,用更为通俗的语言来描述,是荣光者所传承的,先民之血——每使用一次即便是先古列王也无法理解、无法揣度的神话之力,你体内的秩序本质都会弱上一分,到最后甚至可能会从荣光者的阶位上跌落,真正成为一个普通人。” 黑发黑眸的少年,终于停下他脚下的步伐。 “如果只是危言耸听,那么大可不必。”尤利塞斯家的长子回身,与那双翡翠绿色的眸子相对,“在看到能真正打动我的证据之前,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 “事先说明,我可没这本事去找一个现成的实例,”狄克摇了摇头,“但如果是相关的资料,我知道在哪里有。” “哪里。”艾米问道,即便知道这可能是骰子屋的陷阱,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在你的记忆之中,”金发碧眸的美少年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在将先民斩破黑暗的淬火武器传承给你的时候,你家族长辈应该交代过你吧,除非生死存亡之际,否则绝对不能揭开时光施加在它身上的封印。” 荣光者没有说话。 的确,直到今日他还记得父亲将暗血交给他时脸上那郑重的神情。 以及……那近乎不可理喻的苛刻限制。 绝对——绝对——不可以觊觎那凡人所不应理解、更不应使用的超凡之力。 “好的,”大约在二十个呼吸之后,艾米抬起头,漆黑的眸子幽深一片,“尽管不知道你是如何知晓荣光者间的隐秘,但你说服我了。” “那么合作愉快?”狄克笑着伸出了手,然而荣光者却没有接受,只是一脸冷淡的看着他,简单直接的说道:“达成交易最基本的一点是诚信与公平,关于诚信我对你不做过多的指望,但最起码,你应该告诉我们,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又要面临哪些风险,以及该如何保障,你、或者骰子屋不会过河拆桥。” “拯救——” “不要告诉我拯救世界,我一不相信你们骰子屋的情操,二不相信下层区发生的事会和世界末日联系起来。”黑发黑眸的少年打断了骰子屋使徒将要说出口的话语,“所以,不要敷衍我。” “好吧,好吧,我认输,真是一个认真到过分的人呐。”金发碧眸的美少年举起了双手,“至于我需要你们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进入奥巴代亚的内部,将伊格纳缇杀死。” “伊格纳缇?”荣光者微微一愣,随后反应了过来,“你们要对旅者下手!” “旅者的身份可不是护身符,”狄克摊了摊手,“他的精神意志在至深之夜的深处已遭受了不可逆的扭曲与污染,尽管依然抱有崇高的理想,但实现理想的手段已经发生了相当微妙的歪曲,他不仅不打算唤醒失落王城普罗米修斯的原始火种,更甚至他打算建立一个秩序与混沌和平共处的虚假世界。” 骰子屋的使徒翠绿的瞳仁中满是嘲讽。 “而下层区,正是他所选中的试验场。” “好的,我知道了。”短暂的沉默后,艾米做出了抉择,“那么,我们该如何前往奥巴代亚。” “前往奥巴代亚?”狄克摇了摇头,“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在人类所无法观测的次元缝隙之中所生活的怪奇,单纯依靠物理手段而得不到接引的话,别说进入奥巴代亚的体内,就是发现它都做不到。” “至深之夜深处的怪奇?”对于怪奇,荣光者并非一无所知,那是长久以来,人类对存在于世界上,人类所无法理解之物的代称。 “没错,伊格纳缇征服了这个怪奇,从而获得了驭使它的权利,借由这个生存在次元夹缝间的怪物,迷途者之家能够自由的在下层区乃至整个赫姆提卡进行传送。”骰子屋的美少年叹了口气,“说起来很多人或许不信,有着奥巴代亚与伊格纳缇的迷途者之家,其实反倒是三柱基石中最强的一柱,只是伊格纳缇一直专注于他的计划,长期以来蛰伏在米开朗基罗的阴影之下,这才让人生出了‘皇帝’至高无上的错觉。” “进入正题。”艾米皱了皱眉头,“伊格纳缇到底想干些什么?” “他想打开下层区与迷雾区的界限,构筑一个人类与妖魔和谐共处的世界。”狄克嗤笑出声,“这当然是做梦,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会知道这会对本就脆弱的人类社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冲击,一个处理不当,或许赫姆提卡在失去了迷雾区的拱卫之后,还会失去下层区这道最后的屏障。” “没办法坐视不理。”持剑者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但我们该如何前往奥巴代亚。”荣光者没有否决的意思,无论这到底是不是骰子屋编织的谎言,在与黑暗旅者伊格纳缇见面后,一切都不再会是问题,“如果一切诚如你所说,那么我们根本不会有机会与伊格纳缇接触,更别说将他杀死。” “这一点不用担心,”骰子屋既然敢对迷途者之家下手,自然不会毫无准备,“奥巴代亚并非无所不能的神圣,它之所以能够随时随地的转移迷途者之家的成员,其秘密就在这里。” 金发碧眸的美少年摊开了手,将手中一颗透明的、不起眼的小小圆珠展示给荣光者与持剑者,并解释道:“经过我们的研究确定,这是奥巴代亚身体的一部分,通过它奥巴代亚能够确定要转移对象的坐标,从而实现瞬间转移。” “有个问题,”艾米忽然出言打断道,他伸手夹起圆珠,放在眼前仔细的打量着,而后提出了问题,“奥巴代亚,你所说的那个怪物,是活物吧。” “没错。”简单明了的回答。 “那么你怎么能确定,我们在使用它进行转移的过程中,不会被它判定为敌人,然后被当垃圾一样扔进次元的缝隙之中?”荣光者直指问题的核心,“坦白的说,这个险我不打算冒。” “没有风险。”狄克说道,“通过子体形成的是一个链接,一个通道,并不需要进行认证,奥巴代亚的本质也决定了它在进行传送的过程中无法有效的区分进入到它身体中的杂质。” “所以,”他顿了顿,“我们要做的只是这样。” 而后捏碎圆珠。 下一刻,虚无之中翻腾起橘红色的火焰。 “不要反抗。” 留下这么一句话之后,骰子屋的使徒消失在了火焰之中。 紧随其后的是持剑者。 最后,当艾米放弃了抵抗之后,意识被一团温暖的火焰所包裹,所吞噬。 章九十三困难重重的开局 这里是…… 荣光者睁开眼,视线掠过眼前稍显的青石砖墙壁,在道路两侧用火盆盛放的火焰上微微停驻,随后四下张望着,寻找着与他一道被传送进来的伙伴。 “还好,成功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艾米下意识的回身望去,刚好不好的看见骰子屋那个讨人厌的家伙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起,一边摇晃着小脑袋,一边发出非常可疑的声音,“果然……技术部的那些家伙,就没有一个可靠的……” 什么叫“还好,成功了”? 荣光者的眉头不禁跳了跳,但终究没有发作。 “等等,尤利塞斯,你怎么醒的这么快。”刚刚还半醒不醒的美少年,一看到艾米那张阴沉的仿佛可以滴出水来的脸,立刻回过神来,匆匆解释道,“人类的精神在转移过程中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但一般来说除了短暂的昏厥以外不会有其它的后遗症,了不起也就头痛一阵子,不会碍事。” “你之前说的话,我全听到了。”荣光者面无表情的说道,然后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驻留在如睡美人一般平躺着的金发少女身上,“她要什么时候才能醒?” “三至五分钟吧。”狄克给出一个不那么准确的答案。 “没有一个准数吗?”艾米不由皱起了眉头,从眼前的情形来看,他们的传送应该成功了,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应该是被唤作奥巴代亚的怪奇的体内,下层区三柱基石之一的迷途者之家真正的本部当中,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里都不是可以悠闲的等待伙伴醒来的地方。 “很抱歉,并没有,传送的后遗症因人而异,打个简单的比方,我们的世界是一个二维的平面,传送就是将这个平面折叠起来,直接在中间打个洞直达,这中间因为人类在空间感知性上存在的差异,排斥反应的表现千差万别,有的人可能就是眩晕一阵子,而有的人则有可能会陷入昏厥之中。” “听起来米娅是后者。”荣光者直接忽略了那大段大段的说明性文字,听取了最后的结论,“那这么说,我们在短时间之内会失去一个主战力?” “是这样没错。”骰子屋的使徒点了点头。 “好吧,还真是糟糕透顶的开局。”艾米感慨道,漆黑的瞳仁中看不出有哪怕一丝的畏缩,“不过既然事情的结果已无可更易,那么我们现在所要做的自然是将它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消弭到最低。”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狄克颇有兴趣的问道。 “在商议对策之前,”荣光者看向他,注视着那双如同绿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的漂亮瞳仁,“我们首先要进行的是情报的收集与整理工作——所以你觉得呢?骰子屋的使徒大人。” “大人这个称谓我可不敢当。”金发碧眸的美少年摇了摇头,“但情报的话,我这里倒是能提供一点——尽管迷途者之家依托奥巴代亚的特殊组织架构决定了它很难被渗透,但这么多年下来我们在这里还是有那么几个眼线,虽然受限于他们的等阶很难知道真正有价值的情报,可还是能搜集到一些很实用却并不敏感的信息” 他在这里稍稍缓了一口气。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奥巴代亚是活着的,它拥有自身的意志,迷途者之家坐落在它的体内,其各个部门是完全独立的,只有部长级人物才有权限在部门间自由的往来,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根本就没有路线的概念,部长之所以能够进行跨部门的往来不在于他们知晓行进的路线,而仅仅在于,他们拥有权限。” “什么意思?”艾米没太听明白。 “或许是我在表述上存在问题,”少年的翠绿的眸子转了转,随后说道,“你应该对奥巴代亚有一定认知了吧,它是一种人类无法接触到的,生活在次元与次元夹缝中的奇异生物,其在我们认知中的形象是一个巨大的城堡,迷途者之家的本部就坐落于此,但奥巴代亚并非一沉不变的死物,尽管它对外的显现是类似城堡的某种建筑,但究其本质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怪奇,人类所熟知的常理很难直接套用在它的身上——事实上,它内部的地形是以模板化组合的,每个基础单元格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移动,也就是说,如果不经由奥巴代亚同意,几乎不可能行进在正确的道路上。” “我大概听明白了,大致是一种无规律的、无限变换的迷宫。”荣光者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正因为理解,反倒拿不定主意,“按你这么说,我们现在根本无法穿过奥巴代亚的迷宫,找到伊格纳缇。” “没错。” “那么你们骰子屋准备了怎样的应对措施?”艾米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我们找到了你啊。”骰子屋的使徒相当爽快的做出了回应。 “什么意思?”荣光者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很简单的意思。”狄克摊了摊手,“既然我们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把它外包出去,让别人来解决了。” “所以,你们找上了我?”艾米用相当危险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少年,“连最基本的情况都没有就直接把我拉入了奥巴代亚的体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用通常的方式应该没办法离开这里吧。”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哪怕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骰子屋这个从骨子里烂掉的组织不会好心的给他准备后路。 “不要担心,我和你是利益共同体,你跑不掉,我也没办法走脱。”金发碧眸的美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你先前所说的那般,既然事情的结果已无可更易,那么我们现在所要做的自然是将它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消弭到最低。” “……”荣光者沉默。 放在腰际短剑旁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如此反复了三次,才平复了心底的怒气。 “那么,面对这糟糕的局势,你有什么意见建议吗?”艾米长吁出一口气,换掉肺部积压的浊气,用平静而森寒的语气说出最后的称谓,“我亲爱的朋友。” “如果你要说建议的话,我这边没有什么可建议的,但意见倒不是没有,不过你确定要听吗?”在荣光者冰冷瞳仁的注视下,狄克不无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也不是什么好消息,那就是在奥巴代亚的内部,有检验来访者权限的相应手段,而我们几个都是通过子体强行介入的黑户……” “你的意思是,我们被发现了。”艾米不禁以手扶额,屋漏偏逢隔夜雨,先民所言真是不虚,“但在一个本身就具备主观意志且能自由变化的迷宫之中,我们就算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要不,将他们正面击溃试试?”骰子屋的使徒给出了建议。 “如果其中没有杀人鬼这一级别的战力,我想应该不难做到。”这个提议简单、粗暴、可执行性强,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有一个堪称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战斗中我没办法兼顾昏迷中的米娅——” 他顿了顿,而后毫不留情的说道:“对你,我不敢有丝毫大意。” “那可就难办了。”金发碧眸的美少年流露出一副相当苦恼的神色,“奥巴代亚的城堡尽管面积很大,但若是触发相应的报警机制,通过可以自由变换位置的单元格,迷途者之家的快速反应部队能够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完成战力的投放。” “总感觉你嘴巴里就说不出好消息。”荣光者没好气的说。 “嘛,”狄克偏过头去,“毕竟找你来是来解决问题的,作为被雇佣的一方,你们有义务要解决雇主所面临的难题。” “但你们强买强卖,并且刻意隐藏了所需要面对的危险。”艾米随口说道,他对骰子屋算是彻底的失去了信赖,“说起来,开局之所以会恶劣到这种境地,你至少要负一大半的责任。” “这时候相互推诿没有任何意义。”骰子屋的使徒耸耸肩,对气急败坏的荣光者丝毫不以为意,“我们应当考虑的是,一些更加实际,更加迫在眉睫的问题。” “比如说,”他看向不远处开始变化的墙体,以及吞吐出的数十位全副武装的铁甲战士,“来自迷途者之家的问候。” “见鬼!” 尤利塞斯根本没有时间理会一旁的美少年,他的目光在那全副武装的铁甲战士身上微微停驻,随后摇了摇头: 开什么玩笑,这根本就不是铁甲! 这是动力驱动铠——是实打实的违禁品,在物理法则被混沌侵蚀之后,蒸汽机在丧失其稳定性之后,变得更加的狂暴,更加的难以被束缚。 也就是说……比起先古列王时代,眼前的这些家伙,还要更加的可怕。 而更糟糕的是,他与这帮子铠甲疙瘩的相性可谓糟糕至极。 要是米娅没有昏迷该有多好。 荣光者不禁泛起这样的念头,并在下一刻警醒。 ——竟然已经如此的习惯于对方的存在了吗?如此的习惯于依靠对方的存在了吗? 他握住了手中的剑,随后—— 拔剑! 章九十四意外的助力 动力驱动铠。 它的全称为蒸汽动力驱动铠甲,是先古列王时代炼金术士们创造的战争机器——在那个秩序空前繁盛的时代,骑士团追随在王旗之下巡视四野,守夜人守望漫漫长夜,戍守边疆,而动力驱动铠军团则负责维持腹地的稳定,正是得益于他们的付出与牺牲,才支撑起一个时代的盛世繁华。 尽管在先古列王时代流传至今的书籍之中,对动力驱动铠的战力并未花费笔墨进行描述,但在偶尔流传下来的只言片语中,身着动气驱动铠的战士时常被誉为凡人所能执掌的最高武力,复数的动力驱动铠战士合力甚至可以击败荣光之裔。 当然,复数在任何时候是一个极为暧昧模糊的量词。 可以是两三个,也说不定是要十来二十个,但不管怎么说,眼前的数量也超过了艾米所能应对的范畴——通体四米高的钢铁巨人从墙壁中一个接着一个的被吐出,伴随着一阵“哐当”“哐当”的金属交错之声,这些通体亮白的金属人形一个个从地上站起,活动着那身钢筋铁骨,紧接着类似面具的面部覆甲打开,大量的蒸汽从中逸出,机器的预热完成,赤红色的光芒从机械义眼中吞吐而出。 来者不善。 艾米的心微微一沉,如果是平时的话,他才不想和这些金属疙瘩过招,但眼下这个情形,根本就不存在退缩的余地。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目光掠过身后的美少年,在依旧昏迷不醒的少女身上微微停驻。 “照顾好她。” 荣光者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供浪费,一旦这些钢筋铁骨的大块头完成整备,以集团的形式发动攻势,他可没有把握能在乱局中保护好她。 所以,哪怕骰子屋的使徒不值得信任,他也没有第二种选择。 总不可能抱着她去冲阵吧? 那是作死。 决定生死的战场渐渐逼近,艾米收束了心中的杂思,漆黑的瞳仁幽深且纯粹,映照出面前一排排的钢铁巨人。 没有恐惧,没有畏缩,没有彷徨。 荣光者只是挥剑,简简单单的挥剑,短剑暗血于瞬间突破大气的束缚,红黑相间的剑身在高速运动下如同一道从天而降的红色流光,笨重的机体或许赋予了驾驶它的战士非同凡响的力量与速度,但在真正的高速战中,决定胜负生死的,只是那一瞬从眼底偷跑的时间。 没错,只是一瞬间。 名为艾米·尤利塞斯的少年就穿越了七具蒸汽动力驱动铠甲,手中的短剑暗血干净利索的切开了其中四具,如果是血肉之躯的话,想必第一波的敌人已解决了大半,但钢铁造物的坚韧远远超乎了荣光者的预想,四具被切开的动力驱动铠之中,只有一具陷入战斗不能的境地,其余三具根本没有受到影响,依然贯彻着其驾驶者高昂的斗志。 “真麻烦。” 反身看了眼已反应过来的钢铁巨人们,荣光者活络活络了有些酸麻的手臂——哪怕处于封印之中的短剑暗血仍保有传古级别的品质,斩钢断铁也从不是易事,更别说切开动力驱动铠那厚实的装甲——这不止是一个技术活,更是一个力气活。 艾米一向不以气力见长,四具被它切开的动力驱动铠中,只有最开始那一具突破了装甲的保护,破坏了其中的驾驶系统,而另外三具受限于蓄力不足,只是切入了大约三分之二,看上去受创不轻,实际上根本就无伤根本,就少年呼出一口气的功夫,他们已然反应了过来,整齐划一的从背后抽出大约有四十公分粗的链锯大剑,然后伴随着金属扭曲变形的刺耳嘶鸣,钢铁巨人的背后齐齐隆起了一个如同驼峰一般的赤红疙瘩。 这是? 荣光者眯起眼。 “呜——” 大量的白气从排气孔中排出,灼热的灰白之雾在通道中弥漫,背后生成的铁疙瘩赤红一片,如同在剧烈地壳运动中隐隐可见的岩浆流,又如同锻造炉里刚刚出炉的液化钢铁,只是看到,就足够令人生出危险之感。 里面的驾驶员真的是人类吗? 艾米不禁在脑海中掠过这样的怀疑,就算是意志坚逾钢铁的战士,也无法在这等高温下保有意识。 但怀疑终归是怀疑,在战斗中他可没有分神的习惯,当有着赤红双眸的钢铁怪物们开始行动之时,他摈弃了心底的杂思,如同一个最为精准的战斗机器一般,利用形体上的优势,游走于刀光剑影之中,近十具高大的金属人形,如同被老鼠戏耍的猫一般,笨拙的追逐着他的脚步,时不时还会因为过于狭小的空间而碰撞在一起,滚作一团,运气最高的一次还刚好不好的碰到了裸露在外的赤红燃烧炉,引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将好不容易收拢起的包围圈再一次打破,炸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理所当然的,荣光者从中抽身而出。 要是真的只有这几具就好了——注视着渐渐扩散的雾霭,少年心中不禁掠过这样的念头,一开始出现在他面前的动力驱动铠只有七具,其中一具一上来就被他一剑切开了装甲,破坏了内部的驱动系统或控制系统,还有两具则在刚刚那轮追逐之中碰撞在了一起,点燃了一团醒目的焰火。 如果敌人的总数是固定的话,或许单单他一个人就足以将这只小队送葬于此,但可惜的是,迷途者之家的增援……源源不断。 一个接着一个的金属人形被墙壁吞吐而出,然后一双接着一双的赤色瞳仁被点亮,在先前那不过数分钟的交锋中,转移过来的蒸汽动力驱动铠甲已经超过了两位数——二十二具,这是一个准数,令人难堪的准数。 ——完全否定了荣光者刚刚所做的努力。 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艾米选择了退却。 与伊尔丹矿坑中那无可名状的混沌恶物一样,被钢铁铠甲所保护的动力驱动铠与他的相性极差,暗血的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优质武器,可短剑天生的局限性导致缺乏进攻性能力的荣光者在面对体积巨大或装甲厚实的敌人时表现的总是不尽如人意,很多时候不是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而是很难对敌人产生真正的威胁。 俗称,不破防。 记忆中对这类情形有一个通俗易懂的称谓,但却没有具体的解决办法,面对越来越多的动力驱动铠,他不打算继续以身冒险,因此撤退无疑是此刻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但与此同时,另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又摆在了他的眼前。 该如何摆脱敌人的追击? 在能够自由操纵体内单元格的怪奇奥巴代亚注视下,他们根本没办法利用地形摆脱追兵不说,就算是生死存亡之际他们爆发出了非同一般的极速,也没办法阻止奥巴代亚对动力驱动铠进行转移。 也就是说,跑不掉。 但起码也要先跑了再说——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当找不到路的时候,不要慌张,不要绝望,只要朝向前方,迈开脚步,长剑终将斩开荆棘,鲜血终会淌红道路,或许无法抵达最终的彼岸,但只要不放弃,终有一天,世界将不会被绝望的阴云所笼罩。 有人是这么告诉他的。 只是,会是谁呢?隐隐约约间,是一个很熟悉。非常熟悉,且绝对不能忘记的人。 可惜……关于她的记忆已点滴不存。 现在也不是回忆的时候。 荣光者强迫自己忘却突兀浮现于心底的影子,专注于现实——比重新整备的动力驱动铠们更快,他先一步的回到了狄克与米娅的所在。 “还真是狼狈啊”骰子屋的使徒起身,嘴角微微翘起,然而脸上罕见的没有夹杂任何笑意,“看样子你拿它们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对此,艾米·尤利塞斯只有沉默。 他总不可能现在就揭开短剑暗血的封印,然后莽上一波? 那有什么意义。 “走吧,”稍稍缓了口气,他说,弯下腰将少女驼起,背在身后,“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但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狄克叹了口气,没有迈开脚步。 “我不知道,”荣光者摇了摇头,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话,他会考虑将暗血的封印揭开,然后莽上一波,“但只要活着,终归能够看到希望。” “希望如此。”金发碧眸的美少年没有反驳,只是低下了头,如同稻穗一般金黄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比起被它们追的狼狈逃窜,还是将它们歼灭,更符合我的美学。” “所以——” “不要浪费我给你创造的机会。” 什么意思? 还没等艾米反应过来,骰子屋的使徒已经用行动表达了他的意志。 “你们,给我静止。” 嘴唇微微开阖,至高无上的谕令自口中吐出,然后……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数十具如万马奔腾一般汹涌而来的动力驱动铠猛地停止了行动,惯性这一常量仿佛被从世界上抹去,相当诡异的停留在狄克“静止”一词出口的一刻。 “这是?” 尤利塞斯家的少年瞪大了眼睛—— 能力!? 章九十五奥巴代亚之名 坦白的说,荣光者在下层区已经收到了太多的惊喜……或者惊吓。 先不说传言中足以匹敌大持剑者的高等妖魔,如同雨后的春笋一般一茬接着一茬的冒出,单就说穿越至深之夜的黑暗旅者伊格纳缇与仿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插一手的骰子屋,就足够令他认识到世界的广大。 而现在,狄克所揭开的底牌,却仍然令他心惊不已。 是生来肩负荣光的荣光之裔或是植入圣痕的持剑者?还是伪装成人类的高等妖魔,或者是类似于上层区传言中需要复数的荣光者、持剑者才能匹敌的“天灾化身”?艾米·尤利塞斯并不知晓骰子屋使徒的本质,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美少年所展露的能力进行粗略的评估。 是“言灵”,或者类似“言灵”的某种能力。 当然,也不排除是用气压控制之类能够短时间内控制所有动力驱动铠的禁锢类能力伪装成言灵混淆视听。 只是现在所能获得的情报太少,并且也不是探寻对方能力本质的时候——艾米·尤利塞斯从来没有忘记,迷途者之家的动力驱动铠仍然在一旁虎视眈眈。 “狄克,”荣光者注视着苦苦坚持的金发美少年,从他的神情以及额头上沁出的豆大汗珠来看,他承担了相当重的负荷,情况不容乐观,“还能坚持多久?” 骰子屋的使徒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伸出了三根手指。 ——如果是三秒的话,根本就没必要强撑。 也就是说,是三十个呼吸,或者三分钟?当然,如果有三十分钟会更好,但现在天色尚早,还是不要做白日梦比较好。 艾米想到,默默的深吸一口气,将少女从背上放下,拔出其负于背后的双手大剑,随手颠了颠,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份量。 然后在下一刻,破败的黑色风衣已如雨燕的翅膀一般展开,呼啸的风声已被他轻而易举的甩至身后——既然无法确定具体是三十个呼吸还是三分钟的时间,那么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充分利用从指间淌过的点滴时间。 少年开始了疾驰。 他比米娅要高上小半个头,几乎与持剑者齐高的双手大剑,对他同样来说是一个大家伙,不过幸运的是,或许得益于每一个男性生来就具备的战斗本能,他与这种从未接触过的重兵器的相性比他预想的要高得多,抡动起来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滞涩感,流畅的仿佛就像手臂的延伸,自然的就像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横劈,竖斩—— 在短短数秒的时间之内,如砍瓜切菜一般的,荣光者连续砍倒了数具动力驱动铠。 教团的银白十字剑确实是个好东西,品质丝毫不低于市面上流通的传古兵器,重量也恰到好处,既不会因为太过沉重而影响挥舞,也不会因为太过轻巧而失去了重武器本应具备的劈砍能力,对付这群钢铁疙瘩的效果比短剑暗血要好上不止一个档次,如果不是在下手的时候需要特意避开动力炉所在的位置,说不定他清扫的速度还会比现在快上几分。 没错,艾米非常确定,这群钢铁怪物背后隆起的如驼峰一般的动力炉并非它们的弱点,甚至恰恰相反,这是它们所携带的最强武器——一旦引爆它,其有效杀伤半径高达十五米,十五米之内的一切人或物最终只会剩下一团看不出原型的金属残骸,以及地上触目惊心的半球形的大坑。 蒸汽动力之所以在先古列王时代结束后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正在于黑暗混沌的侵蚀已深入法则面,令人类所熟知的客观规律发生了相当微妙的扭曲,蒸汽机变得极端的狂暴不稳定,哪怕一丝一毫的意外,都可能酿成一场惨绝人寰的惨剧——虽然在数百年的改进下比起黑暗降临之初已有了不小的改善,但其不稳定的狂暴本质依然如旧——也就是说,只要稍不小心,在与它战斗时就会触发一场自杀性爆炸,将周遭的敌友尽皆卷入,赐予平等的毁灭。 真是糟糕透顶的设计! 艾米·尤利塞斯对这种反人类的设计表示强烈的愤慨。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荣光者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毕竟……活生生被气化的感觉可一点不好受。 算是少年体验过的最糟糕的几种死法之一,嗯,别问另外几种死法是什么。 甩甩头把脑海中糟糕的念头暂且抛之脑外,艾米继续针对被束缚着的动力驱动铠展开屠戮,并在挥动大剑的同时,于心底计算着时间。 三十秒已过,最开始那二十来具钢铁甲胄只剩下寥寥数具,并且骰子屋的使徒仍然维持着对它们的束缚——听上去似乎大势已定,可实际上却……大、错、特、错! 没错,最初一波的敌人基本上已被打残了,但在已将主场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敌人面前,他们的抵抗毫无意义——就在那几十次呼吸的时间,又一批次的动力驱动铠抵达了战场,并完成了预热。 不多,只有十二三个而已,还没到不可战胜的程度。 可问题是……敌人的增援还远远没到尽头啊! 见鬼! 荣光者算是体验到了,个体的战力在集体的力量面前是多么的软弱无力。 但那又怎样?终归是要战斗下去。 实在不行的话,也只有解开暗血的封印了。 艾米·尤利塞斯并非没有觉悟,只不过他不想让自己的觉悟如此的廉价,先民用以斩破黑暗混沌的光焰之剑的确拥有超越人类所能认知极限的神秘之力,但少年很清楚,这份力量不属于他自己,仅仅是凭借体内的先民之血借用的力量,如果只是一味的倚靠于此,他只会成为力量的奴隶,丧失成长的潜力。 可眼下的情况,似乎也到了必须揭开底牌的决死之刻,由不得他继续犹豫下去。 一边躲闪着钢铁巨人们的斩击,一边艰难的进行着一场并不艰难的抉择——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话,荣光者大约在三到五个呼吸之后就会摈弃心底的犹豫与彷徨,低声念出解封的密匙,唤醒在漫长时光下业已锈蚀的光焰之剑。 但偏偏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在动力驱动铠的包围之中,少年一次凌厉的反击,将其中一具钢铁巨人径直削成了上下两半,位于其中的驾驶员刚好不好的被拦腰斩断——可是却没有鲜血飙出,艾米·尤利塞斯所见的,只是一团触目惊心的火焰。 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么消失了。 不,或许活生生这个词,本来就不应该用在“它”的身上。 荣光者亲眼所见,驾驶着动力驱动铠的战士在被杀死之后化作了一团火焰,一团与将他们送入奥巴代亚体内一般无二的火焰。 注意,是化作了火焰,而非被火焰所吞噬。 少年无比的确信这一点。 也就是说,打从一开始,他们的敌人就不是迷途者之家,而仅仅是奥巴代亚。 火焰之恶魔,奥巴代亚。 既然敌人的正体确定了,那么接下来该确定的是我方的底牌了。 艾米·尤利塞斯如同一只小老鼠一般躲避着成群巨人的踩踏,虽然算不上狼狈,但过程绝对惊险——就算如此,他也没有闲着,分出一小部分精神扯开嗓子与战场外的美少年展开了一场对话。 “狄克,回答我。”他的声音在大地与钢铁的轰鸣声中时断时续,显然,无比混乱的局面并不适合喊话,“你的能力是不是言灵?” 不等骰子屋的使徒给出答复,他继续喊道:“注意,这很重要!” “不,”短暂的停顿后,金发碧眸的美少年给出了答复,“并非通常意义上的言灵,而是与之相类的绝对命令。” “那么,告诉我。”过了好一阵子,艾米才腾出少许精力进行第二轮的问话,其中当然少不了火光与爆炸的伴奏,“限制你能力的因素是什么,数量,还是称谓,抑或两者都有。” “是行动的主语,与被约束对象的数量。”骰子屋的使徒仿佛猜到了荣光者的打算,所作出的回答相当的精准,“当然,还有其它限制性的因素,比如一次只能使用一个命令,在命令生效期间,我的任何言语都会被视为结束命令的终止符。” “很好,”艾米·尤利塞斯大声喊道,“那么你能对奥巴代亚下达命令吗?” “我需要用视线捕捉它的存在,如果是对我们身边的墙壁、地砖这样抽象概念上的躯体发出指令,我能力所能产生的效用会非常低微。”狄克摇了摇头,“并且,即便让奥巴代亚臣服于我,我们也还是要面对这群钢铁怪物——作为征服了奥巴代亚的恶魔之主,伊格纳缇所具备的权限尚在奥巴代亚之上。” “暂时别管这么多,”随着又一批动力驱动铠加入了战局,荣光者的情况越加的不妙了起来,“总之,听我说——眼前这些铁疙瘩全部都是奥巴代亚的分身,以它们为基础对奥巴代亚发出絶対命令,或许能行。” 稍稍晚了一阵子,少年那句“拜托你了”才从爆炸声中传来。 “啊啦,被拜托了,真没有办法啊。”线索已全被理清,骰子屋的使徒也舒缓了紧绷的心情,而后用那双如绿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的大眼睛注视着不远处的动力驱动铠们,以低沉而平缓的话语下达了“绝对命令”。 “奥巴代亚,臣服于我!” 无形的声波四散开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停滞,所有的钢铁巨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停下了手头的动作,然后—— 整齐划一的跪下。 “向您致敬,我的主人。” 金属化的声音,从每一具动力驱动铠中传出,而它们的正前方,稍显袖珍的美少年却以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它们,并微微点头致意。 于此,危机消弭。 于此,胜负逆转。 章九十六不负所待 灵魂与肉体仿佛被剥离。 持剑者感受着圣痕带来的灼热感,艰难的睁开眼。 这里是……哪? 视线有些晃悠,身体完全使不上力,前所未有的虚弱感令她不禁想起了十年前的漫漫长夜——那是火种熄灭的第三年头,生来背负荣光的荣光之裔早已流尽了最后一滴先民之血,曾经予以光明与希望的伊格纳缇伍兹大教堂也沦为了妖魔滋生的魔窟,整个纳撒尼尔到处都是死者游荡的残骸—— 世界,无可避免的走入了终焉。 至少对两个女孩来说,纳撒尼尔就是她们的整个世界。 曾经会亲昵的用那张满是胡渣子的脸庞摩挲着她们下巴的父亲大人为了保护她们而死在了通向教堂的最后一段路上,而当神圣之光在漫无止尽的黑暗侵蚀下渐渐黯淡,疯狂的妖魔们开始突入教堂后,主教大人与骑士大人们则为了保护大家,用血肉之躯硬生生的阻挡住了嗜血妖魔的第一波冲击,更忘不了,为了令她们能从那长着三个畸形头颅时刻从那张血盆大嘴淌落湿哒哒粘液的怪犬追捕下逃脱,从来没有接触过战斗训练的母亲一边推开她们,一边转身迎向那狰狞妖魔的那一刻。 她们逃出来了,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她们是如何从妖魔的包围中逃了出来。 然后……生存了下去。 尽管名为生存,但其实只是姐姐在养活她。 直至今日,米娅都清楚的记得那份无力感——眼睁睁的看着父母亲人死在眼中,在姐姐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伤了风寒,发烧发到意识模糊,一直依赖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姐姐,理所当然的享受姐姐带来食物、水……以及温暖。 真是太不堪了。 真是太令人厌恶了。 持剑者的意识渐渐清晰,她挣扎的想要重新站起,但虚弱的身体却让她的力道多少有些不足,在短暂的撑起之后酥软无力的倚靠在了少年的背上,全身上下一片冰冷,唯有圣痕所在的部分传来惊人的灼热感。 “怎么了?”黑发黑眸的少年回过头。 “不,没什么。”短暂的沉默之后,来自教团的少女以一贯冰冷的声音作答,“还有,放我下来。” “没关系么。”荣光者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随后不知为何说道,“请放心,我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 “没关系。”金发碧眸的少女回答道,然后抬起头,翡翠绿色的瞳仁中映照出少年那漆黑的有些发亮的眸子,“放我下来。” “好。” 既然对方坚持,艾米·尤利塞斯自然不会做恶人,只是出于对并肩作战过的伙伴的照顾,他并没直接松开手,而是慢慢蹲下身子,将少女从背上放下。 “谢谢。” 持剑者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情感的流露,要说有的话,也是倔强,永不服输的倔强,明明身体虚弱的不行,却一次又一次挣扎着从地上站起。 “没必要这么为难自己。”荣光者自认不是软弱之辈,然而看到少女颤颤巍巍站起后还没走几步又再次跌倒的狼狈模样,心中的柔软也不可思议的被触动了,“有些事情是没办法用毅力与根性克服的,你需要的是静养。” “没必要。” 然而持剑者只是如此直接、简单的予以了回绝。 明明翡翠绿色的眸子是如此的清澈、宁静,但少年却在她的眸中仿佛看到了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看到了那绝不退缩,绝不妥协的坚持。 于是,在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息中,荣光者选择了放弃。 并非无法强硬的扭转她的行动,也不曾对她自我伤害的行为表示赞同,更没有理解她这么做的因由,名为艾米·尤利塞斯的少年只是单纯的尊重她,尊重名为米娅的少女的选择,仅此而已。 “情况。”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持剑者的虚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退去,她一边以警惕的目光扫视周遭的环境,一边将注意力投注于坐在位于排头的钢铁巨人左肩上的小小少年,“他,怎么回事?” “这里是奥巴代亚的内部空间。”荣光者解释道,“你在转移过来的第一时间陷入了昏迷,我和骰子屋的那个家伙则与迷途者之家的快速反应部队展开了交锋,多少有些侥幸,他夺取了奥巴代亚的部分控制权。” “然后?”相当符合持剑者作风的发言。 “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到处打转。”少年耸了耸肩,“最高控制权依旧在伊格纳缇手中,他拥有更易道路的权限,我们现在只能赌,赌他并没有发现这场入侵。” “不靠谱。”简单明了的评价。 艾米摊了摊手,事实上他同样认为这很不靠谱,但现在主动权掌握在将奥巴代亚奴役的使徒手中,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的情况下,不如按照对方的步调来行事。 “还有,”米娅顿了顿,“他的能力。” 没有指明他具体指代的是谁,但在眼下的情形,其实不言而喻。 “絶対命令——”少年尽可能不带入自身的主观判断,骰子屋的狄克不值得信任,这一点在先前已得到了证实,“可以通过言语禁锢或压制复数最大出力可以压制荣光者超凡体魄的动力驱动铠,并在达成了某种条件之后,能够将奥巴代亚奴役。” “很可怕的能力。”持剑者评价道,然后摇了摇头,“听着,艾米——请千万谨记,不要暴露你的真名,因为名字其存在本身,就有着力量。” “你的意思是,他必须获取名字才能进行奴役?”荣光者意识到了这种可能。 然而少女再次摇头。 “不能确定。” “但这里还有一个说不过去的地方,”少年皱起眉头,米娅说的的确有一定道理,但仍然有无法解释的地方,“在伊尔丹矿坑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对你我发动能力,让我们自相残杀?” “米娅,不是我的真名。”来自教团的持剑者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而那时的你,还没办法成为我的对手。” “有道理。”对于持剑者的话语,荣光者并没有反驳,而是切切实实的给出了一种可能性,在不知道死亡先兆的情况下,的确没有人会相信他拥有打败少女的可能,“那有什么建议吗?针对这项能力。” 出乎少年的意料,米娅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大约十二个呼吸后,清冷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抱歉,尤利塞斯。”翡翠绿色的瞳仁之中罕见的带有几分歉意,金发碧眸的少女很认真的看着他,说道,“从现在开始,我无法将后背托付予你。” “没必要道歉。”要说心中没有苦涩、被背叛的感觉,那是骗人的,但知道前因后果,并且明白持剑者认真性子的少年,理解她这么说的理由,“直接说出来或许也好,我应该还是能信任你吧。” 连荣光者自己也很难描绘出他此刻的五味陈杂。 “如果你还愿意,”这么说着,如同冰雪消融,又如雪地莲花绽放,少女展颜露出笑容,“不负所待。” 不负所待啊。 艾米·尤利塞斯沉默,单从这句话中,他便感受到了持剑者对他的信任。这份信任是如此的让人感到温暖,也是如此的让人感到……沉重。 没错,沉重。 因为他做不到。 直到现在,他也无法完全信任面前的少女,不仅能力的本质,还是他身份的疑云,他都没有办法说出口,只是默默的藏于心底,不与任何人分享。 所以—— 对不起。 他张了张嘴,想要讲这句付诸于口,然而,到了这一刻,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 直到道路迎来了终点。 那是一扇门,漆黑的、有着繁复花纹的大门。 而在门前,充当看门人的,是一位荣光者相当熟悉的年轻人。 ——情报商人威利(威尔逊)。 或许他的真名不叫威利,但在没有更多情报前,将他称呼为威利也没毛病。 “又见面了,艾米·尤利塞斯,米娅·风语者,以及骰子屋的使徒狄克。”其真身乃是妖魔的情报商人没有丝毫芥蒂的与他们打着招呼,一个一个的叫出他们的名字,而后话锋一转,“欢迎你们来到迷途者之家。” “看上去你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味。”此情此景多少有些诡异,至少荣光者不认为那个狡猾的情报商人威利会自陷于如此的绝境,“是什么给了你自信呢?奥巴代亚——还是伊格纳缇?” “言语是无法动摇我的决心的,艾米。”曾经的情报商人摇了摇头,在双方的战斗彻底引爆前说道,“我来这里,并非与你们为敌,只是做一个代伊格纳缇做一个邀请,邀请你前往门后一叙。” “那他们呢?”少年问道,尽管他心中已隐隐猜到了答案。 “将会成为迷途者之家的客人,”威利平静的看着他,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正如你所料的那样,拥有资格的人只有一个。” “再加一个不行吗?”荣光者试探性的问道。 “这里可不是菜市场,谢绝讨价还价。”情报商人嘴角浮现出一个笑容,而后说出了他的名字,“艾米·尤利塞斯。” “看样子协商破裂了?”黑发黑眸的少年抬了抬眉头。 “没错,”威利拍了拍手,世界——不,是整个空间,是奥巴代亚的身体忽然躁动了起来,大地剧烈的颤抖,墙体开始出现龟裂,然后被狄克控制的动力驱动铠猛地挣脱了骰子屋使徒的奴役,反手一把将金发碧眸的美少年抓入掌中,“如果你能够付得起决裂的代价的话。” 伴随着他声音的落下,大量的蒸汽从成列的钢铁铠甲中排出。 一双双赤红的瞳仁在灼热的烟雾中亮起。 ——虎视眈眈。 莫名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陌生,却能够将眼前情形完美概括的词汇。 随后,在稍显漫长的缄默中,荣光者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愿意。” 章九十七再见伊格纳缇 幽深黑暗的背后,是极尽的光明。 荣光者伸手遮住微微刺目的亮白色光芒,视线掠过一望无际的纯白空间,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小黑点上微微停驻,然后迈开脚步。 少年脚下的步伐并不快,但与纯白画布上与异物的距离却以不可思议的快速缩短,一开始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黑点,三五步之后,浮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模糊的、朦胧的人影,又几步之后,老人那满是斑驳皱纹的阴森面容已浮现在面前。 “伊格纳缇先生,”艾米·尤利塞斯停下脚步,脸上没有流露丝毫的敌意,只是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苍茫大海一般平静肃穆,“好久不见。” “明明只过了几天,”妖魔化的面容上挤出一个扭曲、狰狞却意外给人一种和善感的诡异笑容,“时间却在你的身上留下了如此清晰的刻痕,有时候真让人不禁感慨,年轻本身就是年轻人最大的资本。” “不,”明明大敌当前,少年却丝毫没有与之较量的意图,只是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以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表述了自己的观点,“我认为应该是活着才对。” “也是。”不知想起了什么,老人流露出追忆的神色,随后幽幽的叹了口气,“死了就什么都不会剩下了。” 荣光者抿了抿嘴唇,抬起眼,漆黑的眸子如同宝石一般熠熠生辉:“那么,你现在考虑的是……要留下些什么吗?” “嗯,”满是皱纹的青紫色面容在纯白世界映衬下有一种阴沉的肃穆感,自黑暗中归来的旅者点了点头,从容不迫的说道,“人越是衰老,越是临近死亡,就越会害怕那无所不在的黑暗与混沌,越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 “哪怕是骂名?”艾米·尤利塞斯挑了挑眉。 老人看着他,用如同黑暗中择人而噬猛兽一般泛着幽绿光泽的眸子注视着他,注视着少年漆黑瞳仁中自己的倒影——然后停顿了两到三个呼吸,以平静到甚至没有泛起哪怕一丝漪涟的口吻给出了答复:“哪怕是骂名。” 荣光者沉默。 而妖魔化的旅者对此却一无所察,只是自顾自的说道:“无论是骂名也好,罪孽也罢,如果真的能在燃尽前彻底的发挥自己的余热,我并不在意会在历史的进程中充当一个怎样的角色。” “听上去挺很高尚。”艾米说道,语气中却没有暖意。 “只是卑劣者的通行证。”老人叹了口气,“人总是会为自己的行为找很多理由、借口,使不正当的事情正当化,即便是到了我这般年纪也无法免俗,总想给自己的疯狂行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哪怕那对许多人来说这既不公平,也不正义。” “那么你用来掩饰你卑劣行径的高尚借口是?”荣光者看着他,没有移开视线,漆黑的眸子中有某种东西正在涌动,“难不成你打算将诸如‘这个十恶不赦的男人打开了下层区与迷雾区的屏障,令数以千万计的人类在惶惶中死去,大半个赫姆提卡沦为人间地狱’这样的话,当做墓志铭?” “如果你打算这样做,”自黑暗归来的旅者摊了摊手,“我并不介意。” “看来你是真的疯了。”少年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失望,尽管没有英雄情结,也谈不上多么信任,但他在最初的确将他视为一位可以有限度依靠的前辈,“如骰子屋所说的那般,妖魔化的侵蚀,扭曲了你对常世的认知。” “妖魔化?”然而,老人对此只是嗤笑,“那不过是在混沌侵蚀下,人类所产生的适应性进化——真要说的话,我早在踏足至深之夜的黑区,在那绝对的禁忌之中窥见了世界的真相之后,我就已经疯了,彻彻底底的疯了。” “世界的真相,”艾米不自觉的顿了顿,明明只是狂人的梦呓,明明不过是疯子的呢喃,但不可思议的,一种如同在沙漠中跋涉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的旅人在抬头的一瞬间陡然发现绿洲的渴望感与欣喜感油然而生,“到底是什么!” 自至深之夜深处归来的旅者颇有些意外的抬了抬眼睑:“你想要知道?” “没错。”荣光者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求。 “可惜……我不能告诉你。”苍老的面孔上并未有太多情感的流露,碧色的瞳仁中也看不出喜怒,他只是以一如既往的低沉语调说道,“告诉谁都可以,但唯独不能告诉你——那会毁了你的,尤利塞斯。” 他摇了摇头:“哪怕只是可能,这个风险我不敢,也不能冒——对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你比你想象的要更加的重要。” “是吗?”荣光者攥紧拳心,而后松开,“因为尤利塞斯?” 他的声音相当的坦然。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迷途的旅者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然而就在这种暧昧不清的氛围之中,少年似乎得到了谜题的答案。 “我知道了。”他说,漆黑的瞳仁隐藏在细碎发下,看不真切,“那么重新回到正题——即便已经知道了答案,我还想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打算打开下层区与迷雾区的屏障,将那些在迷雾中游曳、时刻渴望着新鲜血肉的高等妖魔们放入下层区,让鲜血与杀戮在寂静的夜下奏起凯旋的高歌?” “没错。”连一丁点的犹豫与迟疑都不存在。 “理由应该也不需要再问了,”第二次从老人口中得到确切答案的艾米·尤利塞斯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只是深深的看着面前的老人,妖魔化的老人,“那么,在最后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很遗憾,”旅者摇了摇头,瞳仁中丝毫不见遗憾,“没有。”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荣光者开始了疾驰—— 如风,如光,又如电,短短数米的距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消散殆尽,红黑交织的短剑如同一道长虹般划破长空,斩钢断铁的璀璨剑芒几已贴上了老人那双早已浑浊的碧色双眸。 然后—— 虽然被冠以然后这个衔接,但其实不过是一切发生之始的零点零一二秒之后。 形容枯槁的黑暗旅者伸出了那有若干尸般干瘪,并且布满了异化鳞片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径直抓住了即将洞穿他大脑的一剑。 腥臭之气弥漫。 浓郁的近乎粘稠,红得有些发黑的鲜血自剑锋的两侧淌落。 “贫弱。” 简单明了的做出评价,五指蜷缩,屈握成拳,半边身子向前倾斜,没有任何花哨,一记直拳直击面门。 快,只是单纯的快! 艾米的眼前掠过一片残影,还不等他为黑暗旅者的体魄感到惊讶,拳压掀起的狂乱之风已将碎发吹散。 避不开—— 只是一瞬间,少年就做出了判断,在大脑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应对。 五指虚张如网。 然后,恍若天地冲撞。 骨骼发生清脆的错位声,荣光者一退再退——一直退到第三步,才初步稳住身形,但预料中的僵持并没有到来,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顿之后,少年同时松开了握剑的右手与握拳的左手,然后没有任何征兆的,身体如铁板一般直挺挺倒下。 下一刻,大气被拦腰截断。 如同剃刀一般锋利的一记横扫。 即便在战斗中有着近乎作弊的直觉,艾米躲闪的也相当勉强,过于突兀的动作完全打破了身体的自我防护机制,后背传来的震荡让他不禁生出五脏六腑都在移位的错乱感——然而,这并不是就此放弃的理由。 反手一撑,腰部猛一发力,荣光者已然从地上拔起。 然后—— 退!一退再退! 以退缩争取左手恢复战力的时间,以退缩打乱敌人对节奏的把控。 这是战略性转进。 少年眯起眼,视线不敢离开面前这位自黑暗归来的旅者哪怕一刻。 但对方并没有动弹。 更准确的说,是没有展开追击。 “咔嚓、咔嚓”伴随着骨骼交错的脆鸣,面容如妖魔一般可憎的老人只是活络着一身有些松散的筋骨,在抬起手看了眼切入小半手掌的短剑后,摇了摇头,将它从血肉中拔出,随手丢在了地上。 “不错的饭后消食运动。”他评价道,狰狞的面容上浮现出莫测的笑容,“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果然,太久不运动,人就会像机器一般生锈。” 艾米·尤利塞斯没有回话,甚至连盯死他的目光也没有丝毫松懈。 敌强我弱。 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实,身为弱者的他,可从来没有强者的余裕。 他只是一边以目光锁定面前的大敌,一边让左手重复着握拳而后舒张,舒张而后握拳的动作,将错位的骨骼复归于原处,静静的等待着身体的恢复,等待着自身状态的回复。 “怎么了?就这样就害怕了?胆寒了?”在堪称漫长的等待中,自至深之夜归来的年迈旅者从始至终没有移动过哪怕一次步伐,只是用那双碧绿的眸子注视着眼前那如受惊兔子一般小心谨慎的少年,相当从容的调笑道,“要知道时间可是站在我这一边,如果不能及时将我这个大魔王攻克,那么等待下层区只有……” 他顿了顿:“鲜血与杀戮。” “尽管不知道理由,但看起来你相当渴望着与我战斗啊。”在短暂的沉默后,荣光者抬起头,漆黑的瞳仁有若黑暗本身一般深邃,“不过这样也好,就让我们继续先前未完的战斗吧。” 他的嘴角咧出一个笑容,而后说出了老人的名字。 “伊格纳缇——” 章九十八死亡本身即是弱点 言语上的交流到此为止,而拳脚的交锋才刚刚开始。 两个皆不在人生盛年的男人谁也没有躲闪,谁也没有退让,如同先古列王时代两辆位于同一轨道上相对而行的蒸汽列车一般,在刹车阀和紧急制动装置失效后,义无反顾的撞击在了一起。 在随之传来的大气爆鸣声中,在如爆竹一般接连响起的骨骼错位声中,在时不时传来的闷哼声中,拳对拳、脚对脚,甚至连头本身都能成为进攻的武器。这一场并不漫长的战斗简单而激烈,接近零距离的近身短打没有留给任何人迟疑或彷徨的机会,一切的抉择只在刹那间发生,并在刹那间结束。 毫无疑问,这种放弃思考的直觉式战斗对艾米更为有利。 但有利也只是相对而言。 当气力暂时耗尽的两人不约而同的分开之后,荣光者更是确定了这一点——没有意外,他的伤势比老人要重,而且不是一星半点——左臂上的肩胛骨被打的错了位,一只手像软体动物一般完全无力化的拉耸着,拳头上更是触目惊心的一片淋漓鲜血,甚至裸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而对面年迈旅者的情况比他要好上不少,尽管那身粗制滥造的破旧麻衣已在先前的战斗中化作了漫天的碎屑,裸露出他那被青紫色侵占了大半的、触目惊心的伤疤与健硕的肌肉块一般显眼的上半身,但在皮肤下若隐若现的鳞片的保护下,身上虽然有不少地方存在着淤青,却无碍于战斗。 “还真是敏锐的战斗直觉,”老人拍了拍还挂在身上的少许碎布片,声音虽然低沉而喑哑,可不难听出几分游刃有余的悠然,甚至如果不是可以看见他胸脯并不平静的起伏,少年会下意识的认为这场战斗对他而言,真的就如他先前所说的那般,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热身运动,“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厉害了,看来不服老不行了。” 艾米抿了抿嘴,没有答话。 默默的伸手抹去唇边溢出的猩红,而后捂住左臂的肩胛骨,用力一正。 “唔——” 咬紧的唇间只挤出了一声混杂着痛苦的低吟。 “还要继续吗?”年迈的旅者摊开手,被皱纹密布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笑意,“你应当知道,单凭现在的你,根本无法成为我的对手。” 荣光者依旧没有回话,只是一边以审慎的目光注视着他,一边慢慢伏低身子,从地上捡起那把带血的短剑。 “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对此,老人只是耸耸肩,并没有太过在意,“但就算拥有了趁手的武器,又能怎样?在之前的交手中,你应该有所察觉,横亘于你我之间的鸿沟,不可逾越。” 没错。 的确是相当巨大的差距,无论是力量、经验、速度还是反应,能够从至深之夜杀出一条血路的老人都表现的无可挑剔,在不考虑能力相性的情况下,与他来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之战,不要说胜利,就连生还的可能都微乎及微——尽管所表现的不是压倒性的强大,却是相当程度上无死角的强大。 “审时度势也是荣光者需要具备的素质。”伊格纳缇说道,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主动发起进攻,仿佛所面对的不是生死相向的敌人,而是需要谆谆教导的后辈子侄,“不要妄图战胜你所战胜不了的敌人。” 少年的嘴角微微勾勒起一个弧度,然后以行动作出了答复。 ——疾驰! 破烂不堪的风衣在身后狂风的吹拂下高高扬起,漆黑的瞳仁中充斥着一往无前的决意,年轻的荣光者明显吸取了第一次交手将气力用老的教训,没有一味的猪突猛进,反倒如暴风雨中肆意遨游的雨燕一般,围绕着黑暗旅者这座巍峨大山,展开一轮接着一轮,仿佛无休无止的强攻。 然而,在既短暂又漫长的僵持之下,老人却以娴熟的技艺,敏锐的判断告诉了他: 你的努力毫无价值! 不管攻击来自多么刁钻的角度,不管将意图隐藏的多么隐蔽,在曾经穿越过至深之夜的旅者面前,都只是些可笑的无用伎俩,他甚至没有进行过多少次招架,单单依靠躲闪就让少年的攻势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 但艾米并没有放弃。 因为,这只是用以麻痹敌人的佯攻。 真正的杀手锏,绝不会如此轻易的现于人前——于少年而言,底牌掀开的那一刻,将是胜负揭晓的那一刻! 所以,这是一场将生死放置于天秤之上的豪赌,只有他有资格挥霍赌本的无败之局! 荣光者如同最为老练的猎人一般静静等待着,等待着猎物自然而然的落入罗网中,他不打算施以阴谋诡计——以他的阅历还施展不出足以蒙蔽在穿越过至深之夜,经历过接近百年岁月的老人。 他所能做的只是等待,只是堂堂正正的将之击败。 没错,不是空话,更不是笑话。 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在前一轮的近身战中,他并非除了一身伤痕外一无所获,至少他发现了伊格纳缇的两个弱点,两个足以致命的弱点。 其中一个,是耐力。 人类的体能是有限的,哪怕生来背负荣光的荣光之裔,也不是无所不能的永动机,终究会有其极限存在。从刚刚那场近身搏杀来看,身体状态已从巅峰滑落的老人,体力远不如他这样的年轻人充沛。 而这,正是胜机所在。 但具体该如何把握这可能转瞬即逝的胜机,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摆在他面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因为—— 或许因为体力渐渐跟不上损耗,也或许单纯是为他精心准备的陷阱,伊格纳缇脚下的步伐出现了些微的滞纳,身体的移动也不如最初那般灵活。 上还是不上? 没有犹豫,没有时间可供犹豫。 于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荣光者便做出了抉择——如同看见了火光的飞蛾一般,他放弃了心中最后一丝迷惘。 突入! 积聚已久的气势于顷刻之间尽数爆发,如同呼啸山林择人而噬的猛虎初下山林,又有若神话传说中呼风唤雨的龙蛇归于大海,少年的精气神于瞬间攀升至顶点,大半个身子前倾,没有防御,没有躲闪,甚至连变招的余地也没有留下,单手握住红黑相间的短剑,径直朝敌人的怀中撞去! 换在平常,这是绝对有来无回的一击,但在现在,却是他唯一的致胜之机。 至于依靠耐力上的优势拖延下去? 别开玩笑了!艾米要的不是一个不胜不败的均势,而是胜利,彻彻底底的胜利!将敌人击倒在地,让敌人再起不能的胜利!诚然,耐力上的优势确实存在,可这种显而易见的弱点难道伊格纳缇自己就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自觉吗?不是他要刻意抬高敌人,而是能够以一人之力横穿至深之夜的旅者,再怎么高看也不为过。 说不定,体力上的弱点,还是老人特意显露给他看的。 但哪怕是伪装出的弱点,也是弱点,荣光者需要的其实仅仅只是一个机会,一个能够一击必杀的机会。 而现在,机会离他不过咫尺。 是生是死,是胜是负,将会在这一刻揭晓! 于是,出剑—— 此刻二人的距离绝不超过三米,算上臂展与剑身的长度更是只有一米左右,这点距离对于身体素质远超常人的荣光之裔几乎不存在,留给自黑暗归来的旅者伊格纳缇反应的时间更是寥寥,零点零几秒?不,即便连零点零一秒对他来说都太过奢侈,留给他的只是不经大脑的本能反应。 他抬起左手,准备一掌猛地拍向荣光者的脑门。 但主宰身体的终究是理智而非本能,终于反应过来的老人动作猛地一僵,就这么错失了将少年一举击杀的大好机会,直到剑锋临近,才堪堪伸出右手,打算如最初一般将短剑暗血抓握入手,消弭这场危机。 然而,早就在这上面吃过亏的艾米哪会给他这个机会? 因为肩胛骨错过位的左手猛地一甩,直接与老人的右手撞击在了一起,让伊格纳缇的动作慢上了半拍,红黑相间的短剑最终无可阻挡的刺入了敌人的心窝。 结束了—— 荣光者想到,然而还不等他长舒一口气,剑身传来的反馈却让他不禁皱起眉头。 刺……刺不进去!? 怎么可能? 尽管心头的疑惑与头顶的阴霾一般多,但少年没有因此而产生丝毫的迟疑,他在杂思刚刚泛起的一瞬间便放空了精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握剑的右手上,而后瞳孔猛地收缩—— 全身的力道落在了空处! 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缠在了他的四肢上,将他向后拖拽。 这是? 失去致胜良机的艾米猛地回过头去,然后看见了……红色的丝线? 不,那并不是丝线!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荣光者否定了自己的第一判断,而后从地上蜿蜒蔓延的类似活物的某种东西上判明了它的正身。 那是……血。 先前战斗中,伊格纳缇所洒落的血液。 这是——早就布好的一个局。 失策了。 少年下意识的看向不远处的胜利者。 “不得不说你真是给了我一个非常大的惊喜,”穿越过至深之夜的旅者松开搭在左胸腔上的手,露出被剑所刺穿的切口,然而诡异的是,创口处竟然没有淌落哪怕一滴血液,“差一点就真的要被你杀死了。” 他顿了顿,而后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狰狞的、足以令小孩止啼的和善笑容。 “艾米·尤利塞斯。” 章九十九残酷世界的一角真实 “你似乎笃定我不会杀你?” 年迈的旅者似乎并不在意刚刚的生死一线,在进行简单的处理后,根本没有朝左胸腔的创口上看过哪怕一眼,只是将双手负于身后,围绕着被如蛛丝一般的血线吊起的荣光者踱着步,碧绿的眸子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并非笃定,”明明身为战败者,明明只是一个任人宰割的阶下囚,但艾米的神情非常的自然,纯黑的眸子中不见忍辱负重的不甘,更不见卑躬屈膝的献媚,有的只有平静,如冬日镜湖一般冷彻的平静,“我只是在赌你不会杀我的可能性。” “如果你赌输了呢?” “一死而已。” “你还真是不拿你的生命当一回事。”简短的问答结束后,伊格纳缇那张如妖魔一般狰狞的面容上不禁流露出掺杂着欣赏与苦涩的笑容,“如果你不姓尤利塞斯,我会给你刚刚的回答九十分,但可惜……你还偏偏就是尤利塞斯,先民于汉莫拉比所立法典的最后基石。” “神圣之城汉莫拉比,”对此少年并没有太过意外,不过言语中难免杂糅着几分自然流露的感慨,“果然,尤利塞斯这个姓氏比我想象还要更有来头。” “没错,比你想象的更有来头。”老人以碧绿的眸光扫了他一眼,在轻咳几声后,他摇了摇头,以低沉平缓的语调展开了述说,“戍守永夜长城的守夜人军团想必你并不陌生。” 艾米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守夜人的理念尽管听起来崇高,但其实并不是一个好差事,通常只有那些走投无路的亡命徒才会选择放弃秩序疆域所拥有的一切,投身于时刻都会遭遇混沌侵蚀的永夜长城。”伊格纳缇轻轻叹了口气,“然而作为人类抵御盲目痴愚混沌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线,守夜人军团的重要性丝毫不逊色于追随在王旗之下巡视四野的骑士团,是秩序世界内一支无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他顿了顿: “像这样一支力量,谁能放心的交给亡命徒来掌控——尤其是无名者之雾出现后,王都普罗米修斯对四境之野的掌控已下降至冰点,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守夜人军团的军团长,就是边疆地带的无冕之王。” “然后?” “为了确保这支力量不至于失控,守夜人军团迎来了他们的主人,真正的主人。”老人用略使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注视着他,注视着面前的黑发少年,“他们分别是菲茨杰拉德、格莱斯顿……与尤利塞斯。” “但归根结底,只是荣光者的一支而已。”艾米对家族过往的辉煌无动于衷,“根本上升不到‘不能死’的地步。”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说大,的确很大,赫姆提卡不过是秩序疆域的一角,而秩序疆域又不过是盲目痴愚的混沌中微不足道的一角。”伊格纳缇不无感叹的说道,话锋就此一转,“但说小其实也很小,教团、骑士团、混沌教派以及孕育众多无可名状之物的黑山羊之母,其实说起来总共也就是这几方势力。” “其中骑士团和教团都是秩序侧,尽管双方的利益、宗旨存在无可弥合的矛盾,但在黑暗混沌步步紧逼的步伐前,合作是他们的常态。”老人轻轻阖上双目,“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难以计数的高等妖魔,在一般荣光者看来根本无法战胜的黑暗众卿,以及仅仅是其存在本身的投影就造就了至深之夜的黑山羊之母,任何一方都足以令荣光者们疲于应对,任意两方联手,就足以将绝大多数依靠火种苟延残喘的城市送入名为死亡的终焉。” “但他们,不更准确的说,是混沌教派根本没有这样做。”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图穷匕见,“你知道原因吗?” “因为尤利塞斯?”以肯定的口吻,艾米给出了答复。 “有这一部分的原因,但究其根本绕不开汉莫拉比。”伊格纳缇叹了口气,“汉莫拉比之所以会被冠以神圣这个有着不同寻常寓意的前缀,仅仅在于它曾经诞生过一部伟大的法典,那便是汉莫拉比法典,这部人类历史上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的法典,所书写的不仅是存世千年,始终不曾动摇的铁律,更是整个人类的命运。” “从选王制度,到骑士团的组建,再到守夜人军团的兴起……主宰第二个千年的一切大事记都能从中窥见蛛丝马迹。”老人的声音——不,不仅仅是声音,连带着那重新佝偻下去的身躯也随之颤抖起来,“但这并不是预言,而是早就被规划好的命运——无解的命运。” “你是什么意思。”少年不禁眯起眼。 “你我,乃至整个秩序疆域的命运早在那一刻便业已注定。”伊格纳缇的声音隐含疯狂,青色的经络在青紫色的皮肤上显现,碧绿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扭曲变形的形貌上甚至根本找不到几处生而为人的痕迹,“在法典的扉页上以鎏金的文字这样写道——第三个千年,世界失却了光。” “听上去像骑士小说中的桥段。”艾米摇了摇头,并非他固执的不愿意接受现实,而是老人的这套说法中有太多难以解释的地方,而其中最令人生疑的,则是汉莫拉比的神圣法典,“第三个千年,世界失却了光——如果这是谎言的话,想必是我所听到过的最拙劣的谎言,汉莫拉比的神圣法典在俗世中流传广泛,但我却从未见到任何一个版本的扉页上撰写过此类话语。” “你有一个误区。”面对少年的质疑,明显陷于疯狂的伊格纳缇并未显露丝毫的恼怒,他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碧绿眸子注视着面前年轻的荣光者,“汉莫拉比神圣法典的原典,从未在世俗流传——那是先民们立下的约,框定世间秩序的命运石板,世俗所流传的法典,不过是荣光者根据所获得的天启,拟定下的成文法而已,真正的原典,除了早已隐没的先民以外,无人知晓。” “漏洞百出。”艾米并未因老人的话语产生动摇,“既然除了早已隐没的先民外,没有人知晓真正的原典,那么汉莫拉比的神圣法典到底是如何述诸文字,如何流传下来的?你又是如何知晓,在汉莫拉比法典的扉页之上,铭刻有‘第三个千年,世界失却了光’这句预言?” “你应当知道,当盲目痴愚的混沌显化于秩序世界,无形无质的不可名状之物将拥有具体的形体,以及……它的名字。”伊格纳缇顿了顿,“无论是曾差点淹没赫姆提卡的海中巨兽利维坦,还是将王都普罗米修斯拖入永恒黑暗的终焉之兽六六六,当它们降临于世的瞬间,其名讳便会响彻整个世界——而汉莫拉比法典的诞生,同样如此——当先民在其上立约,它就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命运之书,其存在自然会被世人所知晓,所传述——当然,这也是汉谟拉比法典会流传有如此之多版本的原因所在。” “既然除先民以外没有人见过汉莫拉比的原典,”少年不置可否,漆黑的眸子如同下层区被迷雾笼罩的夜晚一般幽深晦涩,“那么,你是从何处知晓,那既不艰深,也不晦涩的预言?。” “从何处?你应该已经猜到了问题的答案,只是那个猜测太过离奇,以至于你下意识的就否认了这种可能。”老人狰狞的神情忽然舒缓了下来,语调也不可思议的轻柔了起来,“没错,正如你想的那样,我曾经遇到过先民——还活着的先民。” “说的好像先民都死了一样。”艾米冷笑着进行反讽。 然而,出乎预料的,伊格纳缇没有回话。 他只是阴沉着一张仿佛可以滴出水来的脸,抿起青紫色的嘴唇,出神的望着空无一物的远方,大约三四十个呼吸后才慢慢回过神来,以低沉喑哑的声音说道:“没错,大部分,并且是绝大部分先民都已经死了。” 还不等少年吸收这句话中蕴涵的巨大信息量,老人忽然抬起了头,森然的绿色眸子中掠过一抹意味难明的情感:“其实说起来,你,以及绝大多数荣光者都应该见过他们——至少也应当感受过他们的存在。”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穿越了至深之夜的旅者没有言明,但不知为何,如蟒蛇渐渐缠绕于身的窒息感扑面而来,无可阻挡的占据了艾米的心灵。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伊格纳缇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苍老之态完全无法自抑的呈现于脸上,“只是想告诉你真相,这个世界残酷真相微不足道的一角。” 瞥见年轻荣光者脸上紧张的神情,他不由轻笑出声:“放心——以你那无惧生死的态度,区区一点无关紧要的边角料,想必还无法使你彻底崩溃。” 艾米沉默。 彻底崩溃—— 这话听起来怎么都无法不让人放心,但与此同时……伊格纳缇所谓的真相,对一直渴望挣脱身上所背负的命运枷锁的他,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力。 所以,他只是沉默,也唯有沉默。 “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老人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即便是那张狰狞的妖魔化面孔在这一刻也有一种神圣的肃穆感,“当先民自愿选择死亡后,神圣之焰将会把他们的残躯点燃,并从中诞生一朵无源之火——而后世的我们,则将这朵永不燃尽的火焰,冠以火种之称。” “换而言之,火种即是先民燃烧殆尽的残骸,即是他们留存于世的最后痕迹,我们在先民的尸骸之上建立起了秩序与文明。” “即使业已死去,他们仍然以另外一种形式活在我们的身边,庇护着我们。” “但现在——” 他顿了顿,视线再次在少年身上停驻,而后说出了剩下的话语。 “长夜已至,而火种……” “——将熄。” 章一百破灭的谈判 “火种即是先民?” 伊格纳缇的这套说辞称得上离经叛道,但艾米·尤利塞斯却并不在意,与其它的荣光者不同,他并没有将先民视作无所不能的神明,一直用审慎并饱含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这群哪怕最古老最神秘的典籍中也罕见记载的创世之人。 “理由。” “没有理由。”老人摇了摇头,“先民并不想留下他们存在于世的痕迹。这不止是你我,更是很多人的共识,这不需要什么深奥的推断,也没必要去找寻那早就在时光的长河中的证据——因为先民的隐没,正可以说明他们的态度,他们创造了世界,编织了命运,却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我们。” “什么意思?”少年挑了挑眉头,“选择的权力是什么?” “选择的权力?那是自由的意志。”穿越了至深之夜的旅者轻轻叹了口气,“我一路走来,其实遇到过很多很多,各式各样的人,其中有的人在知道真相后直接淹没在了那歇斯底里的疯嚣中,连自我也无法保持;也有的人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一切,毅然决然的投身于那盲目痴愚的黑暗混沌之中,更有的人固执的不肯接受事实,在绝望中树立起心之壁垒,盲目的拒绝着外界的一切,最终在至深之夜中渐行渐远,直至再没有人看到他。” “这能说明什么?” “起码能说明,我们并非是受命运摆布的傀儡。”老人摇了摇头,“我们能够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前进的方向,无论那通向的是毁灭,还是救赎。” “哦。”少年低低的应了一声,嗤笑着问道,“那么你的选择是……创造一个人类与妖魔和谐共处的新世界?” “是的,”伊格纳缇眯了眯眼,皱纹多到可以夹豆子的苍老面容上反倒露出了笑容,“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你果然还对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还保持着那简单纯粹的……愚者的幸福。” “什么意思?”无论是谁?被冠以愚者的称呼都不会感到高兴。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老人显然不打算就先前的话题展开论述,相当生硬的转换了话题,“有些事情,你到了应该知道的时候。” 艾米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他,注视着那对浑浊的碧色瞳仁。 “戍守长夜,是守夜人的职责。”伊格纳缇对少年的目光视而不见,“而在汉莫拉比的神圣法典的所框定的命运中,只要守夜人的血脉不曾断绝,那么黑暗的时代就不会真正的降临。” “黑暗的时代,”被无视的艾米冷笑,想要耸耸肩表示不满,但被血线束缚的身体无法做出这样的动作,因此看起来只是如蠕虫一般蠕动了几下,“现在不就是吗?” “不,并不是。”老人摇了摇头,“至少我们还有……火种。” “先民的遗泽么……你竟然会信这一套。”少年内心中其实并没有完全否决伊格纳缇所展示的那份可能性,但嘴上可没有半点留情,“按你的说法,只要菲茨杰拉德、格莱斯顿与尤利塞斯的血脉不曾断绝,火种就将继续燃烧下去,就将一如既往的庇护着人类?火种熄灭的那一日根本就不会到来?” “不,单单只是尤利塞斯。”老人纠正道,“况且,你应当也注意到了吧,哪怕没有命运的干涉,火种也在日渐衰弱——而终有一日,秩序将重归混沌,所谓的文明不过是海滩落潮时用沙子垒砌的小小城堡,当混沌的浪潮顺应天时席卷而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注将毁灭的浮华泡影。” “为什么?” “你是问什么为什么?毁灭没有理由,秩序的消亡也不存在什么为什么。但假使想要了解的是尤利塞斯的血脉,守夜人的血脉,那么我恰恰知道部分答案。”伊格纳缇用喑哑的声音说道,“与尤利塞斯不同,菲茨杰拉德和格莱斯顿这两支血脉随着永夜长城一同埋葬在了混沌的浪潮下。” “那我的先祖大人是如何幸免于难?” 短暂的沉默后,艾米继续追问道,尽管他最初的目的与尤利塞斯无关,但面对显然想岔开话题的黑暗旅者,他并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能将错就错下去,顺便了解下他与尤莉亚所继承的这个姓氏过往的辉煌。 “他预见到了混沌浪潮的的爆发,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如此之猛烈,还没等他来得及说服守夜人军团的另外两位巨头,永夜长城就沦陷在了无比深沉的黑暗之中。”老人顿了顿话锋,随后说道,“所幸,对未来有所预料的他在一切走向无可挽回的终结前,送出了自己的血裔——也就是你们的先祖,最后的尤利塞斯,也是最后的守夜人。” “听上去我生来就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少年冷笑道。 “没错,”伊格纳缇点头,“你必须活着,无论世界再怎么残酷,无论求生再如何艰难,你都必须要活着,要坚强的活下去。 “还真是卑微的使命。”艾米脸上的冷意越发的浓重,漆黑的双眸在周遭纯白的映衬下越发的幽深,“但如果我说‘不’呢?” 短暂的沉默后,老人抬起了头:“原因?” “没什么原因,”少年脸上绽放出笑容,“仅仅是在赌,赌命而已。” “该夸奖你勇气可嘉,还是该称赞你愚不可及?”伊格纳缇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如果你认为你能够用死亡来威胁我,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来到赫姆提卡已经有三十个年头,说起来你们其实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艾米·尤利塞斯,你或许还有那么几分无所谓的善心,但归根结底,你绝不是一个勇于牺牲的人,至少,你绝不会为了下层区而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 “看样子你对我了解的挺深的嘛,”艾米无所谓的笑了笑,明明他现在的所面临的情形与阶下囚没有任何区别,但却不可思议的将话语的主动权纳入囊中,“只是……如果将下层区换成是尤莉亚,你觉得我有没有自我牺牲勇气。” “你的意思是?”罕见的,旅者做出了让步。 “潘多拉——”少年说出从米娅那里听到的名字,然后不出所料的看到了老人那微变的神色,“果然,你知道这个名字,既然如此,你也应该知道,上层区——哪怕是教团的至高之塔也已经不再安全。” “所以,”伊格纳缇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要去送死?” “看来我们是谈不妥咯?”艾米的神情也冷了下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一点不介意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老人饶有兴趣的抬了抬眉头,“这个描述用得好,很有乡土气息,但你不要太天真——我丝毫不怀疑你保护尤莉亚的决心,可惜的是,恰恰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我才确定你不会鱼死网破。” 他顿了顿:“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你放不下——放不下你的妹妹。” “你错了,并且错的离谱。”少年眯起眼,“如果是尚未从你那里知晓尤利塞斯这个姓氏所肩负的神圣使命的我,或许还放不下她,但既然知道你不会放任尤利塞斯一族血脉断绝后,我还能有什么放不下?” 伊格纳缇沉默,而后摊了摊手:“看来我真是自作自受。” “也不能这么说,”艾米没有进一步制造矛盾,反倒给老人准备了台阶,“就我个人而言,对你非常的感谢。” “不用对我表示感谢。”伊格纳缇狰狞的面容之上忽然浮现出笑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因为我根本不打算接受你的威胁——的确,从动机来说你存在自我牺牲的可能,但在现在这个情形下,你拿什么自我牺牲,你要怎么才能……自、寻、死、路?” “真是的,”少年叹了口气,“被你拿捏到痛脚了。” 四肢被束缚的他,正常而言确实没办法自杀,确实没办法将威胁付诸行动。 但。 有时候死亡,并不需要讲究什么道理。 作为冥河摆渡人的常客,死神的座上宾,艾米·尤利塞斯比任何人更能够理解死亡——或许在黑暗旅者伊格纳缇看来,已处于层层束缚下的荣光者根本没办法终结自己的生命,但实际上……杀死自己对少年而言,并不存在难度。 没错,只需要回忆。 将已经能够理解的死亡,再一次回放。 首先要做的是放空精神—— 随后,减慢心脏的脉搏—— 再然后,停滞血液的流动—— 轻车驾熟的,少年一点一点复制着死亡的要素,让自己的状态越来越贴近于死亡。 然后,悄然无息的,他失去了声息。 他死了。 章一百零一旅者的决意 艾米·尤利塞斯死了。 简简单单,没有任何先兆的死了——年迈的旅者挑了挑眉头,哪怕见多识广如他,在确定少年死亡的这一刻仍不免被巨大无比的惊诧感与荒谬感所笼罩。 他怎么会,怎么能如此轻易的结束自己的生命? 死亡。 其实对荣光者,尤其是生命接近尽头的老年荣光者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畏惧的事情,为了达成心中的理想与信念,别说是自己那有若风中残烛的生命,就算是数以万计的无辜者,他也可以脏了手,黑了心,将他们作为与命运豪赌的筹码,一股脑的推至荷官面前,等待最终审判的降临。 但不畏惧死亡的到来,并不表示不贪恋生活的美好。 因为,活着本就是一切可能性的前提,本就是世间所被应允的最大奇迹。 然而名为艾米·尤利塞斯的少年却在此悄然无息的死去,违背一切常理的死去,尽管身体上找不到任何的创口,但如同破布娃娃一般任人摆布的身体之中,除了依然尚存的少许温热外,找不到任何生命体征的残留。 他死了。 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愚蠢。” 在漫长的缄默过后,老人唇间溢出冰冷的言语——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少年以自身生命为代价发出的这一击,确确实实的刺中了他的软肋,刺入了他的心窝。 尤利塞斯不能死。 作为守夜人流传于世的最后一支血脉,他们的存在可以说是维持秩序世界稳定不可或缺的基石,在人类尚未做好迎接黑暗混沌的最后准备前,他们绝对不被允许死亡,守夜人的血脉一旦消亡,那么框定命运的汉莫拉比法典将彻底失去效力,如同教团神话中被有翼之民吹响的象征终焉的号角一般,星落于地上的国终将毁灭,世界终将灭亡。 说到底,秩序不过浮华泡影,唯有混沌亘古长存。 但—— 伊格纳缇叹了口气,他终归是秩序的子民,他终归是爱着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之中,他见过用手头唯一一块黑面包喂养素不相识且注将死去的婴儿的小乞丐,见过饥荒中面黄肌瘦的母亲在灶台前悄然割下的自己的股间肉,为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准备难得的肉羹,也见过高山之城那鬓角霜白的老人,为了减轻生存的压力而离开了那并不温暖却很温馨的家庭,独自一人在皑皑的白雪中流浪,做着一场场永远不可能收获成功的狩猎…… 即便已然看过了世事的变迁,他也仍无法忘却那充盈于心间的感动。 或许这就是人性。 也是他仍然还是人类的证明。 再一次的叹了口气,曾经穿越至深之夜的旅者心中已再没有了迷茫——或许这个决定谈不上理智,也很可能会使先前的努力前功尽弃,更甚至会招惹到潘多拉这位屹立于整个秩序世界最顶峰,即便是骑士团的那些位天选之人也无法与之抗衡的此世最强,但就个人来说,他无怨无悔。 无论是打破下层区和迷雾区的藩篱也好,还是豁出性命参与上层区的乱局也罢,身体已在至深之夜的侵蚀下沦为半人半妖魔的怪物的老人,对这个用谎言编织的、被绝望阴云笼罩的世界,自始至终都爱得深沉。 现在,看起来……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 如此想到,伊格纳缇解除了自己的能力,作为已将血脉挖掘到了极致的旅者,在无可计数的战斗之中,他对超凡之力的运用精细到无可挑剔,几乎是心念一动,起着束缚作用的血色丝线便如真正的活物一般从少年身上褪下,而后汇聚在一起,像蛇一般蜿蜒曲折的的前行,顺着裤腿攀援上老人的身体,朝着左胸腔上触目惊心的创口中涌去,然后凝固,然后结疤,然后……什么都没剩下。 而从始至终,老人的神色都非常平静。 毕竟,这正是他的能力,陪伴他走过九十七年人生,曾无数次救过他性命的能力。 血液操控。 其实并不是多么奇诡或是强大的能力,只是……在无休止的战斗之中,伊格纳缇早已将自身的血脉发掘到了极限,不仅能够自由操控体内的血液进行塑形,还可以在关键时刻赋予其种种特性,诸如坚固,诸如强韧,诸如凝固,只要是他所能够认知、所能够理解的特性,他都能够借由他的血液再现。 先前与艾米·尤利塞斯展开的战斗,还是以指导的意味居多,虽然那个敢于将生命置于轮盘上进行豪赌的那个少年给了他不少惊喜,甚至真真正正利用他的大意差一点将这具年迈不堪的身体杀死,但可惜的是,实力上的差距切实存在,连能力的冰山一角都没有逼出,胜负生死便业已落定。 只是多少有些惋惜,仅以少年在刚刚所展现的资质,就完全有资格参与骑士团的选拔,并有不小的几率能在那里斩获骑士之名。 只是……终归是死了。 而死人,不会有任何价值。 最后看了一眼地上渐渐冰冷的尸体,伊格纳缇移开了目光,比起为少年的死而哀痛而后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那就是……与他的半身重新融为一体。 毕竟—— 赫姆提卡可不是边陲小城,作为秩序疆域最古老的一批城市,它的底蕴必定超乎想象的深厚,而作为黑暗众卿中的最强者,曾经以一人之力将一座城市化为废墟的潘多拉无疑也是规格外的存在,若不是以最巅峰的状态遭遇,恐怕他在这个级别的怪物面前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不,即便重返巅峰,说不定也是一样。 老人的眸光稍显黯淡,但其中的坚定并未有丝毫的褪色。 尤利塞斯对整个秩序世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旦当守夜人最后的血脉断绝,遵循汉莫拉比所拟定的神圣法典,秩序的火种将彻底熄灭,整个世界都将为至深之夜笼罩,一切的一切都将奏响命定的终曲。 所以,无论如何尤利塞斯都不能死。 为此哪怕是他花费人生最后三十年时间所拟定的计划也可以放弃,为此哪怕必须面对黑暗众卿的威胁也在所不惜——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他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地位尊崇的灾祸之女潘多拉之所以莅临赫姆提卡,就是为了断绝尤利塞斯的血脉——因为只有铭刻在命运石板上的名字,才足以吸引这位隐隐凌驾于天选之人之上的高贵者的目光。 尤莉亚,尤莉亚·尤利塞斯会非常的危险。 老人正是确定这一点,才阻止少年前往上层区营救他的妹妹——而之所以选择放弃目盲女孩的另一个原因,则在于……从繁衍后代的角度,女性与男性相比天然就居于劣势地位,这点放在生育力低下的荣光之裔身上尤为明显。 但现在,伊格纳缇没有余地进行选择,他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保全尤利塞斯最后的血脉,他已经不存任何退路,哪怕前方是一眼看不尽的荆棘丛林,哪怕前方是根本无法逾越的悬崖峭壁,所能做的也只有向前。 不向前就没有方向,不向前就没有出路,没有太过艰深的理由或借口,老人所能用以说服自己的,只有这个简单而朴素的道理。 然后,曾经穿越黑暗的旅者时隔三十年之后再一次的迈开了脚步。 而同一时间,地上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微微蜷曲手指。 少年……睁开了眼。 不远处,老人的步伐不由一滞。 章一百零二脆弱之处 少年睁开眼。 不知是因为大脑供氧不足的缘故,还是血流不畅的原因,眼中浮现的是一片灰白的世界,隐约还能看见某种如蝌蚪一般难以名状的东西在四处游曳——因为不清楚那是否是活物,他只能以东西这个模糊的概念来指代,而还不等他渐渐清醒的意识产生好奇,视界便重新恢复了鲜艳与明亮。 头有点晕。 似乎是先前假死的后遗症,艾米浑身上下都没有哪怕一点气力,在尝试了好几次之后,才勉强从地上爬起,然后放弃一般的半坐在地,不慌不忙的抬起头,与老人那双碧绿的眸子相对。 “还不动手吗?” 他问道,漆黑的眸光没有任何波动。 “没有必要。”伊格纳缇说道,虽然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面前的少年,但脸上却没有哪怕丝毫的倨傲,“你已经用行动证明,你拥有选择的权利。” “那么?”荣光者了然的点点头,伴随着血液的重新流动,他那苍白过分的脸颊上也渐渐有了血色,“终止你的邪恶计划,然后交出奥巴代亚的控制权。” “艾米·尤利塞斯,”老人的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个弧度,声音低沉而喑哑,“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情,你所拥有的只是选择的权利,想要凭借此和我坐在谈判桌上,以言语一决胜负?弱小如你,最好不要抱着不切实际的天真。” “看来我们之间是没法谈拢喽?” “似乎是的。” 简短的对话后,二人之间的氛围重归险恶。 然后,率先打破沉寂的,是拍打风衣的声音——丝毫没有避讳离他不过咫尺的伊格纳缇,少年清理着破败风衣上的灰尘,好一会儿后才重新看向眼前的老人,随手将手中的短剑耍了个剑花。 “我要上了——” 如此说着,艾米已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出。 但仅仅在下一刻,他突进的势头便已戛然而止——面前深不可测的老人没有躲闪,没有招架,甚至连脚下的步伐也没有挪动一下,只是看着他,以令人发寒的平静眸光看着他,然后……左胸前的血痂破裂,深红的血液从幽深不可知的空洞中溢出,化作了一条条飘荡在空中的触须,仿佛发现尸体的鬣狗,又仿佛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朝少年蜂拥而来。 躲,躲不开。 挡,挡不住。 艾米所能做的只有后撤,在挥剑斩开几根临近身侧的触须后,于不远处站定脚步。 “操纵血液的能力?”他挑了挑眉头,目光在仿佛与老人融为一体的血色触须上微微停驻,随后摇头,“不,绝对不是单纯的血液操控。” 如果只是单纯的对流体展开操控,绝对无法产生如先前那般可怕的拉拽力与控制力,更别说形成眼前这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图卷。 必须要谨慎以对。 但谨慎以对并不意味着裹足不前,在缺乏相应情报的情况下,一味沉浸于空洞的思考中无益于问题的解决,想真正洞悉敌人能力本质,扭转所面临的不利局势,不抱着豁出性命的觉悟,根本无济于事。 于是,少年迈开脚下的步伐。 一步,两步,三步,他的步伐很轻,也很慢。 在经过先前几次交手,他已经认识到了自身与伊格纳缇所存在的巨大差距,那是即便死亡先兆也无法抹平的巨大鸿沟,除非能够洞悉对方能力的本质,并且刚好具备克制的手段,单凭他一人几乎不存在将他杀死的可能——可这不是就此放弃的理由——连死都没死上几次,就说绝望、说放弃,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存在战胜对方的可能,少年就不打算退缩。 向前,出剑! 仅仅踏入老人所圈定的攻击地带一步,如同柳絮般飘荡在风中的触须便发动了攻击——一、二、三、四,短短的一刹那最前端的四根触须从沉眠中唤醒,仿佛具备了人类的智慧,娴熟的运用着各种剑术的要诀,相互配合着压缩着艾米的躲闪空间,一时间荣光者仿佛陷入了三五名持剑好手的包围之中,脱身不能。 但也仅此而已。 战斗本身就是情报的搜集,低烈度的战斗更符合他的预期,尽管能屈能伸能弯能直的触须能做到许多人类无法做到的动作,能从各个平时意想不到的角度发起攻击,可本质只是能力产物的它们,同样存在着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转换。 伊格纳缇并没有刻意隐瞒自身的能力,他所操纵的血线在进行动作的周转与衔接时会有非常明显的卡顿,或许对于数以百十计的血色触须而言,这仅仅无关紧要的小瑕疵。然而现在参与围攻的,不过只是寥寥数根,掌握了它们的弱点之后,只需抓住性质变化的一瞬间,就足以将它们尽数斩断。 艾米这样想到,但并没有付诸实践。 还有继续观察下去的必要。 尽管不排除老人藏拙的可能,但就目前所搜集的情报来看,曾经穿越过至深之夜的旅者所具备操纵血液的能力,他不仅可以将身体内的血液或是流体如指臂使,更能赋予他的血液某种特殊的性质——比如坚固,如果他的猜测没错,触须之所以能和他的短剑硬碰硬,以及先前之所以没有一剑穿心的根源都在这——在那个瞬间,伊格纳缇将自身的血液赋予了坚固的性质。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是非常棘手的能力。 然而棘手归棘手,单就目前表露出的特质来看,还远远没到无敌的程度,它有一个相当显眼的弱点,那就是无法同时赋予其所操控血液复数的特性——无论是刻意编织出的陷阱,还是没办法弥补的破绽,形如触须的血色丝线在进行动作的周转与衔接时存在非常明显的卡顿,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具备尝试的价值。 那么……要不要根据已知的情报先冲杀一波,试一试深浅? 少年眯起眼。 一路稳扎稳打的推进,消弭他的警惕心,然后突然爆发?这办法理论上可行,实际上难度却不小,一来不确定不能同时赋予血液复数特性是不是伊格纳缇特意放出混淆视线的烟雾弹,二来单单是稳扎稳打突破到老人身侧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别说还要不引起他的警惕——对曾经只身闯荡过至深之夜的旅者,他不敢有丝毫的轻视,也不认为自己的小算盘能轻易瞒过对方。 但……他也没打算用阴谋诡计取胜,荣光者的战斗自然离不开对自身能力的运用。 所以抱歉了,下一次一定杀死你。 ——伊格纳缇。 没有任何犹豫,原本与触须僵持不下的艾米骤然提速。 没有给老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在触须一连串猛烈的攻势之中抓住了性质转换的那个瞬间,凛冽的剑光轻而易举的将数根血线切断,被切断的部分没有任何挣扎反抗的洒落在地,而与源头紧密相连的部分则顺势回卷,重新回归伊格纳缇身侧,成为了那密密麻麻触须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员。 “有趣。” 少年看了眼地上的血迹,说道。 然后踏步向前! “真不知道是该称赞你的顽强,还是批判你的愚蠢。”对此,妖魔化的旅者丝毫没有感到意外,面对来势汹汹的荣光者,他只是抬起了手,一根根触须如标枪一般绷直了形体,“如果你的依仗仅仅是我不会将你杀死,那么很不幸的告诉你——我改主意了,不知进退的愚者没有资格秉持荣光之血。”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数十道乃至上百道血枪攒射而出。 或许就数量上来说,以两位数、三位数这样简单的量词来进行描述很难让人产生真正的实感,但从艾米的角度不加修饰的直接描述,或许更能让人体会到死亡危机扑面而来的窒息感——没错,窒息,在铺天盖地的血之标枪笼罩下,少年所能感到的只有窒息——除此之外,大概只有死神如影随形的紧迫。 会死,会被杀。 千锤百炼的死亡感知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蕴含的危机,然而有时候危险并不是单单靠察觉便能规避的,面对那将所有藏身之处尽数锁死的浩大攻势,艾米·尤利塞斯脚下的步伐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停滞,在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他根本没有生出任何规避或是躲闪的念头,他只是向前,只是向前! 挥剑—— 一根根被赋予了坚固特性的血之枪如辰星坠落,纯白无瑕的大地转瞬间便已支离破碎,在飘荡的烟尘之中,被数根标枪插了个通透的荣光者毅然决然的向前,携裹着一身血腥,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突破了最后的阻碍,漆黑的眸子在亮白的世界之中是那么的清澈平静,手中的短剑更是闪耀着动人心魄的致命寒芒。 但在下一刻,时间仿佛被凝固在了炼金术士的留影晶石中。 即便仅仅距离伊格纳缇不过数米之遥,少年也不得不停下了前进的步伐,如同大理石雕塑一般维持着这个尴尬的动作,一动也不能动。 他被锁死了。 被贯穿身体的血色长枪所化作的荆棘之环锁死了。 “你似乎忘记了,”老人朝他走来,神色之中并没有对失败者的冷嘲热讽,“我可以随时随地将血液的性质进行转换。” “是的,忘记了啊。”被束缚的艾米抬起头,黑色的眸子如同夜晚的星空一般深邃而空无,嘴角微微勾勒起一个弧度,“这真是不应该犯下的错误,也是最为致命的错误,尽管您可能没办法保有记忆,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对一直如此照顾我的您说上一声,谢谢。” 他顿了顿,收起了那难得的笑容。 “还有再见——” 然后,丝毫不顾及体内的荆棘枷锁,蛮横的驱使着身体。 还不等伊格纳缇反应过来,伴随着血肉搅动声音的传来,内脏被完全破坏的荣光者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他死了。 章一百零叁终将落下的帷幕 眩晕、恶心—— 当然只持续了微不足道的一瞬间,艾米·尤利塞斯不动声色抹去了唇边满溢的鲜血,随后抬起头,视线在不远处的老人以及身侧那不断翻腾照耀的红色触须丛上停驻,随后重新摆正姿态,握紧了手中的短剑。 “我要上了!” 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少年大步向前。 一步,两步,三步,他的脚步并不轻,也不慢,不过是数次呼吸的功夫,他已然来到了伊格纳缇所设置的防御圈外,下意识的在此微微停驻,嘴角不自觉浮现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 踏步!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触须如期而至,艾米根本没有和它们多做纠缠,在侧身闪过那早就预判好的攻击轨迹后,一直被压抑着的战斗热情如火山一般喷薄而出,在强劲的风压下,黑色的风衣如雨燕一般展翅翱翔。 快、快、快、还要更快! 在一瞬间将自己的速度压榨到极限,少年如同一道黑色的流光划破长空。 —— 太快了!这场变故,乃至这一切来的都太过突然,仿佛烦人的小猫咪在眨眼间变成了呼啸山林的猛虎,即便以伊格纳缇之机变,在不危机尤利塞斯性命的原则下,一时间竟也没有更好的应对方式,只是保持着不动如山的态势,身周成百上千道血色触须如同活了过来一般,蜂拥着向艾米涌来。 机会! 早已在前一次死亡先兆中知晓老人血液操控的弱点的少年,并没有生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退意,面对近在眼前的血色触须,漆黑的瞳仁中没有泛起任何的漪涟。 ——挥剑! 也只是挥剑! 一、二、三、四、五——连艾米自己都记不起在刚刚那一瞬间挥出了多少剑,也并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根来不及性质变化的触须被他斩断,他只知道的是,在那短暂的遭遇后,他已经突破了触须形成的封锁,来到了伊格纳缇的面前,来到了全身已然妖魔化的黑暗旅者面前。 刺! 一剑光寒。 蓄势以待的老人脸上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意外,尽管年轻荣光者的表现已远远超乎了他的意料,但战斗就是战斗,厮杀就是厮杀,任何形式任何原因的失神都可能招致死神的眷顾,稍有差池,其结果很可能将会是毁灭性的。 所以,没有大意,他抓住了少年刺出的一剑。 然后鲜血飙飞。 妖魔化的狰狞面容上不存在情感的波动,连眉头都没有抬起哪怕一下,自黑暗中归来的旅者在表皮被划破的第一时间发动了自己的能力。 ——坚固。 血液被赋予了这个特性,伴随着火星翻腾而起以及焦臭气息的传来,在短剑的剑尖离胸腔不到三公分的距离上,死神终于止步。 还真是越来越难缠了。 伊格纳缇想到,然后看向与他不过数十公分之遥的尤利塞斯。 “果然,我们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嘴角微微咧开,一缕猩红从唇边溢出。 明明承认了差距,但无数次出生入死养成的战斗直感却让他没来由的感到不安——为什么,为什么察觉到彼此的差距却没有感到失落绝望,为什么,为什么嘴角会忽然溢出鲜红的血液? “不付出代价就无法逾越的鸿沟。” 退! 老人隐隐生出退意,但不等他展开行动,艾米已欺身近前。 “维斯特亚梭林——” 纯粹之光在手上绽放,光与焰之剑点燃了视界。 这是…… 在被光焰吞噬的最后一个瞬间,伊格纳缇终于意识到了少年的杀手锏是什么,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又到底是什么。 斩破黑暗之剑。 几乎是意识生出的同一时间,血肉分离、躯干燃烧的痛苦施加其身。 再然后,血肉被剖开,心脏被洞穿,神圣的光焰在体内升腾,即便曾只身一人穿越至深之夜的旅者拥有非同寻常的精神意志,在这绝非人类所能忍耐的痛苦面前,其面容仍不免扭曲变形,不自觉乃至无知觉的睁大了双眼,金色的、璀璨的、夺目的光芒从口中、从鼻中、从耳中、从眼中满溢而出。 看上去仿佛连灵魂都在光辉之下绝望的挣扎。 不知为何,艾米忽然觉得这幅场景有些熟悉的让人感到可怕,黑色眼轱辘子转了转,出于某种难以说清道明的情感,他没有继续折磨这个多少对他抱有善意的老人,终止了对手上这把光与焰之剑供血,然后将短剑暗血从伊格纳缇的左胸腔中拔出。 鲜血汩汩流出,没有结痂。 “还活着吗?”少年问道。 “为什么不杀了我,”好一会儿后,伊格纳缇才拉耸着干瘪的眼皮,用仿佛漏了风的声音说道,“无谓的怜悯——这可不是弱者应该具备的情感。” “或许吧。”年轻的荣光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摇了摇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当时他为何会生出恻隐之心,不过……倒也不是没有搪塞过去的理由,“因为我并不信任骰子屋——对了,你对他们了解多少?” “无须在意他们,”老人想要摇头,但如今这幅千疮百孔的躯体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无法承载,只能发出一声闷哼,“他们只是监察者伸出的触须。” “监察者?”艾米重复着这个名字。 “汉莫拉比法典是先民所立下的约,是铭刻在石板上的命运,但俗世的命运无法对造物主产生束缚。”过长的对话让本就虚弱不堪的老人不禁咳嗽起来,好一会儿之后才调理好身体的状态,相当勉强的开口,“于是,为了保证所共同立下的约定不被破坏,既定的命运不被干涉,就需要监察者、仲裁者存在——与之相对的,他们也被严格限定了对现世的干涉。” “那么骰子屋?”少年继续追问。 “是规则外的产物,”伊格纳缇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却因为牵扯到伤口而发出一声闷哼,“你知道的,在赌博的时候,谁都想要出一手老千,而这一点即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们也不能免俗。” “有点意思。” 艾米不禁感慨道,联系到隐约能够感受到的命运枷锁,他心底对自己身上的诡异有了猜测:很有可能,他是与骰子屋幕后主宰类似存在所制造的规则外产物,也是棋手们手上的一枚棋子。 而骰子屋之所以会刁难他,要么是打算不断的刺激他让他加速成长,要么则是打算在棋子真正派上用场前将它移出棋盘。 这样……一切就清楚多了。 他隐隐感受到了命运的脉搏,接下来所要做的,是扼住它的咽喉!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老人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感的流露,“留给我这具身躯的时间,已然不多。” “你快要死了啊。”不知出于何种因由,少年半是感叹的说道。 “没错,这具身躯就快要撑不住了。”对此,穿越大半个至深之夜来到赫姆提卡的旅者却没有太多的感慨,“虽然多少有些不甘心,但仔细想想这个结果也挺不错的,强加于人的从来不是虚无缥缈的命运,而是僭越个人意志的傲慢——在这场战斗中,傲慢的人是我,所以在这里倒下的也是我——我的败亡,或许打从一开始便业已注定。” 艾米瘪瘪嘴,对老人宿命论的观点并不苟同,只是笑了笑,半开玩笑的说道:“那是因为你挡住我的道了,老家伙。” “真是傲慢无礼的年轻人,”伊格纳缇眨了眨眼睛,“不过,我倒是并不讨厌——说真的,你没有什么想要问的吗?作为即将被扫入历史垃圾堆的老头子,我能继续呼吸这清新空气的时间可所剩无几。” “很抱歉,没有。”少年心底并非没有疑问,而是他莫名的知道,从老人这里他无法得到更多的真相,毕竟……老人的身份与他没有太多差别,都是命运棋盘上微不足道的棋子,“我现在只需要你帮一个小忙——帮我开辟通往上层区的道路。” “做不到。”干净利落的拒绝。 “什么意思?”年轻的荣光者挑了挑眉头,语气在一瞬间降至冰点。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伊格纳缇艰难的抬起头,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先民的用以斩破黑暗混沌的长剑,足以消弭除秩序以外的一切力量,其中自然包括与怪奇的契约。” “你的意思是?”脸色越加的阴沉。 “奥巴代亚要么已经自由了,要么则拥有了新的主人。”老人的声音渐渐低落,但还是用最后的气力说道,“比如说……与你一道进来的那位同伴。”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他闭上了眼,永远的、再也不会睁开的闭上了眼。 艾米的眼睫毛微不可查的抖动了一下,随后移开了目光,视线在只余下一个黑点的漆黑之门上停驻,以低沉的口吻说出了不知是敌是友者的名字: “狄克。” 然后,世界失却了光。 仅仅一个微不足道的刹那,纯白的世界便泯灭在了时空的乱流之中,而与之一同被埋葬的,还有深陷其中的少年。 章一百零四杀死魔王的正确方式 问:怎样将魔王杀死。 答:当然是把魔王连带魔王城一起给炸了。 脑海中掠过这样的问答,狄克的嘴角不由勾勒出一个弧度,如绿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的眸子中也罕见的浮现出笑意。 没错,他把魔王连带魔王城一起给炸了,放逐到世界夹缝的无尽虚空之中。 呃……这么形容似乎有那么点不恰当。 因为魔王城的原主人可不是魔王,而是伊格纳缇——尽管由他来说这话有些不太合适,但还是要感谢艾米·尤利塞斯,如果不是他杀死了那位曾经深入过至深之夜,并洞悉世界部分真相的黑暗旅者,奥巴代亚的最高权限不会转移到他的身上,他也没办法实施最后的计划。 ——将奥巴代亚引爆。 尽管掌控这么一个能够随时进行空间转移的怪奇对骰子屋会有相当大的帮助,可若与魔女嘉苏所下达的谕令相比,便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或许花费了整整一百年时间将骰子屋建立起来的他们,的确将骰子屋视为他们的孩子,视为他们心血的结晶,然而……魔女嘉苏,这位将他们从各自名为绝望的深渊中拉出的至高无上者,既是他们的姐姐,又是他们的母亲,更是他们愿意将身心尽皆托付的神明。 如果是她所下达的谕令的话,即便是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不过,好在也不是需要牺牲生命才能达成的任务——在命令奥巴代亚自爆前,他先一步发动了转移,可惜的是……在最后时刻终究出了那么点小差错。 嗯,无伤大雅的小差错。 然而当橘红色的火焰出现的那一刻,一旁教团的持剑者好像发现了什么,不由分说的一剑劈砍而来。毫无掩盖的动静自然而然的惊动了不远处的威尔逊,对奥巴代亚异常熟悉的情报商人没有任何犹豫朝他发起了攻击——在这种危机的情形下,他可没办法精细操作这个诞生于世界夹缝间的怪奇,橘红色的火焰立刻膨胀开来,将附近的两人一同吞噬。 然后,在寂静无声中,万物消泯。 在如恒星崩解一般璀璨的爆发之后,奥巴代亚迎来了独属于它的终焉。 即便早一步进行了转移,但那不可思议,凡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冲击波依然对传送产生了干扰,致使本应传送至同一位置的三人分散在下层区的各处,连他现在都不清楚现在自己身处何方。 反正是下层区的某一个旮旯里。 视线在周遭巡视一圈后,骰子屋的使徒想到。 尽管皇帝米开朗基罗的确做了不少实事,但这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下层区贫瘠困乏的现状,从源头上来说,赫姆提卡的政治、经济结构在至深之夜的蚕食下早已扭曲,成了一个完全依靠下层区与迷雾区供血的怪物——然而最让人感到悲哀绝望的还是,这种畸形如肉瘤一般的社会制度,反而成了赫姆提卡存续的保证。 正如他在与艾米一行结伴前往伊尔丹矿坑时所说的那样: 这个世界早已从根子上坏掉了。 已经没救了。 或许还有许多诸如伊格纳缇这般崇高伟大之人还在为世界以及文明的存续而奔走,然而这只不过是灭亡前的最后一波反扑,早在数千年前,第一代先民尚未完全隐没的那个时代,秩序与文明消亡的乐谱便已谱好,所有人的命运已然铭刻在了石板之上——一切诚如写在汉莫拉比扉页上的箴言一般: 第三个千年,世界失却了光。 世界,早已失去了希望。 即便是如他这般隐隐超然于世的使徒,在想到那并不久远的残酷未来时,心头也不免沉重,更何况是那些本就在尘世底端挣扎沉沦的凡人,等待他们的……大概也只有绝望了吧…… 这么想着,狄克忽然停下脚下的步伐,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年们。 “这场景……真是非常非常的熟悉呢。”注视着面前这些看起来比他稍稍年长几岁的孩子们,他的脸上不禁浮现出笑容,没有恶意的,非常纯粹的笑容,“托你们的福,让我想起了不少事情。” 这里,是贫民窟——下层区随从可见的贫民窟。 也是犯罪滋生的温床。 无数失去父母荫蔽的孩子们被贩卖至此,有的被下水道的老鼠们带走,培养成了技艺娴熟的小老鼠,有的被如水蛭般寄生在阴影中的黑暗组织们领养,训练成只知道服从的杀手,还有的则因为出色的姿容而被一些“大人物”们看重,被当做金丝雀一般豢养起来,成为最为可悲的玩物。 在这里,所有人的未来业已注定。 他们有的人会因为反抗被杀死,但更多的,还是顺从了命运的安排,成为了曾经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样的人。 或许不能称之为人,他更喜欢用禽兽来形容他们。 如果在那时他没有握住她伸出的手,恐怕等待他的,也会是这样的命运吧。 彻底成为一只下水道的小老鼠,或是成为那些富翁富婆们的玩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生存在这个逐渐被黑暗侵蚀的世界上,麻木的活着,直到死去。 所以,能得到嘉苏的眷顾,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奇迹。 “识相点,小子!”面黄肌瘦,身上不乏被毒打后留下的创口与淤青的少年率先开口,“不想死就跟我们走。” 非常没有威胁力的威胁着,甚至有些地方吐字都不是很清楚。 “抱歉,如果平时的话我倒不介意陪你们玩玩。”金发碧眸的美少年摇了摇头,眉宇间那雍容的笑意始终没有消散,看上去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威慑力,“但是今天,不可以的哟。” “废话少说!” 理所当然的,性情早已如食腐的秃鹫一般残忍的少年们不会放过这次“发财”的机会——品相这么好的小家伙,在主人那里至少可以卖好几个银托尔! 于是,一拥而上。 然后没有任何意外的被打到在地。 “真是……没有哪怕一丁点变化。”轻飘飘的拍了拍手掌,目光在倒地不起的少年们身上巡视一周,骰子屋的使徒轻轻的发出了一声叹息,“说了不想跟你们玩你们就不要凑过来,真是不听人话的家伙。” 他并没有杀死他们。 并非基于同病相怜生出的怜悯,而仅仅是单纯的因为毫无意义。 是的,毫无意义。 这个世界早已从根子上坏掉了,驱除掉上面寄生的小虫子根本于事无补——在度过骰子屋最艰难的初创时期后,他不是没有想过腾出手来把那些曾差点害的他堕入深渊的寄生虫们清理掉,也不是没这么做过。 但后来的结果……证明他错了,错的非常离谱。 对于下层区来说,他们是必要的,是秩序之所以存在的必要之恶。 虽然黑暗公会统治时期的秩序……嗯,跟没有差不多,但在下层区这个并不安定的环境之中,就个体来说人类是一种非常脆弱的生物,其社会组织关系也不具备相应的抗风险能力,即便是相对殷实的家庭,只要当家的男人因为意外而离开了人世,年轻的妻子总是无法对抗来自外界的暴力,尚未长成的孩子往往会成为不可承受的负担。 无论是遗弃,或是卖掉,都不是什么罕见的选择。 这一点在米开朗基罗上台后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但受限于相当有限的生存空间,以及生产力的制约,始终无法得到解决——像这类灰色的、肮脏的、乃至阴暗的地带反倒承担了托儿所、孤儿院这样的角色,尽管他们的所作所为无论怎样也与正义公理无关,也滋生了不少罪恶。 但正如先前所说的那样,他们是必要的。 不然等待那些孩子们的,只有死亡。 是麻木不仁受尽屈辱的活着更好,还是有尊严的死去更好,他无法替孩子们做出选择,但在打骂与无尽的虐待中,他们终归会做出自己的选择——要么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反抗命运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枷锁,要么同化在那一片幽深晦暗的黑暗之中,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但无论哪种,都比看不到希望的死去要更好。 金发碧眸的美少年转身离开小巷,没有去看躺在地上的少年们哪怕一眼。 因为他讨厌他们,讨厌他们即将或者正在成为的那一类人。 自始至终,他其实从未变过,他从来都是在黑暗中窥见那一缕光明的狄克,在下层区的缝隙间艰难求生的狄克,魔女嘉苏的使徒狄克。 于他而言,那个小小的、却高贵如天上的神灵的女孩就是光。 在第三个千年,世界失却的光。 想到这里,美少年脸上不禁浮现出温柔至极的笑容,但仅仅在片刻之后,窥见从不远处蔓延而来的灰色雾气之际,一切戛然而止。 “这不可能。” 直到来自迷雾区的无名者之雾将他彻底吞噬,他也没有挪动脚下的步伐。 “伊格纳缇——” “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还活着。” 他固执的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然而……自迷雾区飘荡而来的无名者之雾,却是冷冰冰的、不容驳斥的事实。 他……失败了。 伊格纳缇的计划最终取得了成功。 下层区与迷雾区的藩篱被打破了,数不尽的妖魔将会如嗅到腥味的鲨鱼群一般 ——蜂拥而至。 章一零五再见,伊格纳缇 计划取得了成功。 但稍稍有那么一点瑕疵。 伊格纳缇熄灭了脚下看上去纷繁复杂的炼金矩阵,面无表情的在一群灰袍人的簇拥下走向三层洋楼靠近窗户的位置,望向下方那不断蔓延的无名者之雾,以及如同灾难降临前四处乱窜蚂蚁一般的民众。 理所当然的,脸上没有笑意。 他在看着,强迫自己看着,看着他所犯下的罪孽。 会死很多人。 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结果。 然而不这么做的话,未来还会死去更多的人,甚至连整个人类文明乃至人类存在本身都可能会在那并不久远的未来消亡。 第三个千年,世界失却了光。 预言这般写到,然而离黑暗浪潮吞没永夜长城,希望与光明彻底消失在混沌深处——已经过去了九百余年,预言中所记载的第三个千年即将走向尽头,人类即将迎来那不可知的,但注定充斥着灰暗与绝望的……第四个千年。 留给人类的时间已然不多,必须尽快的适应这个残酷的世界。 为此,哪怕舍弃自身的荣光,背负数以千百计无辜者的性命,谋求一条与妖魔共存之路,也在所不惜。 年迈的荣光者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强迫着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先民之血与妖魔脉轮所共同赋予他的超凡视力甚至能让他看清尚不浓郁的无名之雾中所发生的一切——在视线被遮蔽的迷雾之中,有食人的妖魔在狩猎,鲜血染红了青金石铺就的大地,凄厉的哀嚎声在雾中时起彼伏——但更多的,还是抛弃了伦理道德的人类,撕掉最后一点遮羞布的他们,假借黑暗之名行苟且之事,杀人、劫掠、施虐、强抱……种种恶行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进行。 而老人那双因衰老而浑浊的眸子中,没有愤怒,没有指摘,有的只是深深的悲怆,以及自责。 他……是一切的自愧祸首。 眼前的一切灾厄,困苦皆因他而起。 他无法不悲怆,无法不自责,所能寄希望的只是,当他的魂灵坠入那并不存在的九重地狱之际,能告诉那些因他而死的人们:你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仅此而已。 他唯愿能够行驰在正确的道上。 迷途者之家——这个在至深之夜深处立足的组织,顾名思义,是一群迷失道路之人抱团取暖的场所,所有从黑区侥幸归来,窥见了世界真实一角且还未疯狂的旅者们,几乎都会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这里,加入这里,共同探求人类的未来。 我们……将要前往何方? 不知道。 所有的人都是探索者,都是探求者,都在寻找秩序与文明未来的出路。但所有人都没有答案,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行进在正确的道路上。 所以,才要实验,以数以千百计的人类,以及相关的社会关系、社会组织作实验对象——在人类所剩不多的城市之中犯下了累累血案。 或许,这么做本身就是错误。 每一位旅者都有这样的认知,但与这种模糊且暧昧的可能性相比,让他们屈从注将到来的毁灭,更加不可能。 即便这是先民拟定的命运,即便我们只是一群一无所有的凡人—— 哪怕需要背弃曾经肩负的荣光,哪怕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也在所不惜! 因为除此以外,别无他途,人类的命运必须掌握在人类自己手上! 这样的信念,根植在所有人的心中。 与先民共同立约的是怎样的存在?先民到底为第四个千年许下了怎样的命运?预言中所隐隐提及的大灾难与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些统统不知道,但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对这个灾难深重世界的爱……才是最初的出发点。 不想她死去,不想她消亡,如同舔犊的幼崽不能的不希望母亲的消亡,所有的人都固执的想要从死神的阴影之下将她拯救。 他们都疯了……或许吧。 当从至深之夜的黑区走出后,每一位旅者都不会否认这种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确定那到底是魔鬼的呢喃,还是先民遗留给他们后裔最后的祝福或是诅咒。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也希望这一切只不过是他们被迷惑后的一场幻梦,也希望他们只是在至深之夜中发了疯,只是被那歇斯底里的疯狂所击败,成为了它的一份子。 但所有人,理所当然的包括他,都不敢去赌。 拿整个人类的命运,拿整个世界的命运,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他们——不,是没有人输得起。 所以吧,行动吧,或许一切只是盲目痴愚的混沌的梦呓,但这样反倒更好不是?那个预言中绝望而悲惨的未来不会到来,普罗米修斯的秩序火焰终将重新燃起,统御全人类的不老不死之王也会在传火者之仪中诞生,守夜人军团将会收复长夜,永夜长城的灯塔将会再次被点亮,世界重归平静,所有人安居乐业的幸福未来将会在并不那么久远的将来成为现实。 而他们,作为一群疯嚣之徒,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的。 但那又如何? 人类终究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 只要如此,就算因此而坠入九层地狱,那又如何? 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啦。 老人的思绪渐渐浑浊,他低头看向自己淡蓝色,开始透明的身体,嘴角咧出一个稍显骇人的纯净笑容: 看来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了,艾米·尤利塞斯。 ——他快要消失了。 事实上,他早该死去,死在奥巴代亚的体内。 但他所准备的后手,他的能力将他必死的生命再一次的延长了。 ——双生暗影。 很少有人知道,在妖魔化之后荣光者其实可以拥有复数的能力,一边是伴随象征秩序的先民之血与生俱来的能力,而另一边则是妖魔化后,体内的脉轮所赋予的第二项能力,而伊格纳缇所拥有的,是一项非常诡异的能力。 他的影子,能够如他一般实体化,在相应的时限到来前,自由的活动。 所以,他拥有了两条性命,并且其中一条可以无限重生。 只是这次……非常不凑巧的,他被杀死的是坐镇奥巴代亚的本体——不过也没什么好遗憾的,至少成为年轻荣光者登临更高阶梯的踏脚石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甚至恰恰相反,年轻人的优秀反倒只会让他感到高兴,因为对于失去光明与希望的他们来说,这些朝气蓬勃甚至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正是人类未来的希望。 像这样战死于荣耀的决斗中,成为后辈成长的养料,或许对他们这类身心尽皆坠入黑暗之中的不赦之人,是最好也是最让人感到慰藉的死法之一。 可惜……无法见证你的成长了。 艾米·尤利塞斯。 他的身体开始崩解,淡蓝色的光粒从身体的各处支离,然后如同萤火虫一般飘荡在空中,远远的看上去煞是美丽。 生命之火早已熄灭的老人伸出手,含笑着看着手上那晶莹剔透却不受力的光粒,抽离肉体,以单纯意识进行的濒死体验让他能够以一种更高层级的视角看待眼前的世界,看见由命运石板延伸而来,遍布整个虚空的命运锁链,甚至伴随死亡的进一步紧逼,他的意识还得以更进一步的拔高,以高高在上的目光俯视整片被黑暗所覆盖的秩序疆域,看到了位于神圣之城汉莫拉比之上,仅存在于概念之中的秩序原典,以及其上所写下的人类命运。 “原来——”话音才刚刚出口,他便听到了声音。 自他的更上方,整个世界的最顶端传来的声音。 “又一个升格者。” 如雷霆一般,浩大的声音响彻整个世界——然而诡异的是,物质世界那尚未完全消亡的肉体,却没有听到有任何声音传来。 “算起来……是第二个吧。”第二个声音插入话题,“说起来,是嘉苏所在的地方——该不会是她插手了吧?” “不会是嘉苏的手笔,”第三个声音说道,与前两个声音不同,这是一个成熟温柔的女性声音,“没有‘火’的他,失败的命运已经注定。” “命运?我讨厌这个词。”最初的那个声音说道,忽然惊疑不定,甚至仓皇失措起来,“等等,他不是在升格——而是在燃烧——促使他登临这个层面的,不是其它,而是他的灵魂!” 沉默只持续了一瞬间,但却像永远一样。 “我们救不了他的,你知道的,我们救不了他的。”成熟女性的声音说道,声音中隐含悲悯,“我们不是神,从来不是,只是面对命运渺小无力的人类,所唯一能值得称道的,大概也只有那份追逐自由的意志了——我们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从最初,到现在。” 然后,沉默。 更高的高处,再也没有声音响起。 那是先民? 亦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伊格纳缇并不能确定,现在也没有这个精神去确定。 因为—— 伴随着死神脚步的逼近,他的意识终于攀升到了他所能攀升的最高,看到了被先民所隐藏起来的,世界的真相,残酷的真相。 “这……不可能!” 他的瞳仁猛地睁到了最大,惊骇与绝望乃至疯狂同时浮现在脸上。 “我们……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是……” 然后戛然而止。 组成伊格纳缇这个存在的淡蓝色光粒,彻底消散在了空中,随着略显喧嚣的风声向远处飘荡。 而在另一边,骰子屋的总部。 自囚于水晶棺中的小小女孩突兀的睁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分明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在水晶棺之上,恰好有一片淡蓝的光粒飘落。 而后渐渐黯淡。 最终归于虚无。 再见,伊格纳缇—— 章一百零六赫菲斯托斯神庙 撕拉—— 伴随着某物被划开的声音,世界被划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创口。 然后,有某物从中坠出。 “嘭。” 十数米的高度非同小可,伴随着大理石地板的一阵震颤,来自世界之外的某物终于坠入大地,掀起厚重的烟尘。 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一般,勾连着世界内侧与外侧的裂缝渐渐弥合,并最终抹平,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 时间缓缓流逝。 仿佛成了被世界遗忘的遗弃地,外界的喧嚣完全与此处无关,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逸静谧,直到……来自世界之外的的某物——更准确的说,是某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那满是血痂的食指关节微微曲张。 以此为序幕,艾米·尤利塞斯的意识渐渐复苏。 并不算长的眼睫毛下意识的眨动,在强烈眩晕感的侵扰下,少年艰难的睁开眼,漆黑的瞳仁如同传说中存在于至深之夜最深处那吞噬一切的幽深黑暗一般深邃,其中映照着浩瀚无垠的宇宙虚空。 单单只是看到就会被震撼,单单只是看到就会察觉自身的渺小——毫无疑问,在荣光者此刻的肉体凡胎之中寄宿着某种非人之物——不,用如此宽泛而又狭隘的概念去形容、去界定人类无法理解也无法认知的伟大存在,实在是太过傲慢也太过愚蠢。 但这些都与少年无关。 漆黑瞳仁中的微观宇宙在一瞬间敛去,年轻荣光者清醒的一瞬间就差点因身体上的痛楚再度陷入昏迷。 痛、痛、痛! 身体的每一条肌腱都酸楚无力,每一块骨骼都隐隐作痛,连带大脑也昏昏沉沉的运转不开,仿佛被米娅掀起的旋风给绕了几十圈一般,眩晕、恶心、反胃……种种不适叠加在一起几乎可以击垮一个人的意志。 所以少年只是沉默,在沉默中的忍受着那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苦痛。 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比起身体上的不适,艾米更在意的反倒是记忆的缺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记忆的最后只是纯白的世界忽然被冰冷深邃的黑暗所吞噬。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 他又是怎么被传送到这里来的? 不知道。 脑袋仿佛变成了一团浆糊,除了与伊格纳缇相关的记忆还算清晰外,之后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是在那之后直接陷入了昏迷,还是因为某种原因失去了那段时间的记忆?艾米不是很能确定,但他能够确定的是,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并不正常。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是赫菲斯托斯神庙。 供奉火种的神庙。 巴洛特风格的建筑,空旷高大简洁的空间设计营造出的宏大感与神圣感,少年的视线在那仿佛高不可及的穹顶与支撑天地的宏伟巨柱上微微停驻,随后摇头:尽管一直以来不曾有机会步入这座被奉为至高的神庙,但对它的描述在各类典籍中并不罕见,再加上那在赫姆提卡独一无二的建筑风格,想要错认也不容易。 如果说是巧合的吧,这未免也巧合的太厉害了吧? 火种—— 是先民燃烧殆尽后的残骸。 伊格纳缇的话语犹在心间游荡,仿佛中了某种魔咒一般,他忽然很想深入赫菲斯托斯神庙,一窥火种的真面目。但艾米从来不是任凭感性行动的人,念头才刚刚生出,就被他果断的掐灭,火种与先民的真相确实很重要,但现在更重要的还是……将他所窥见的那场浩劫告知杜克·高尔斯沃西等实权人物。 平心而论,能够阻止那个怪物复苏的,大概只有教团与荣光者了。 所以,必须分清事情的主次轻重。 教团那边恐怕也要亲自跑一趟,与米娅意外失散基本宣告先前的计划流产,不能确定米娅现在情况的少年,根本不敢将赫姆提卡的未来赌在可能性上,既然要做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做到最好,做到他所能做的最好。 疼痛感伴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减轻,又过了好一阵子,艾米终于能够尝试着从地上站起,尽管身体仍然有些不太听使唤,但最起码的行动力已经得到了保证,接下来要做的只是行动。 或许上层区现在因为与混沌教派的战争而危机四伏。 但至少赫菲斯托斯应该还是安全的……应该吧? 少年这么想着,然后迈开了脚步,赫菲斯托斯神庙很大,空间也足够宽广,并未有太多掩饰的他走在大道上,传出一阵阵空旷的足音。 似乎……有点太过安静了? 不自觉的停下脚步,挑起眉头。 赫菲斯托斯神庙作为供奉火种的神圣之所,尽管各个荣光者家族不会派出家族中的最强者坐镇,但能够成为神庙卫士的荣光者没有一个是庸手,神庙大祭司埃德加·高尔斯沃西更是赫姆提卡城有数的强者,再加上与火种达成的某种共生关系,即便复数的黑暗众卿来袭,也绝对无法侵入这座承载着赫姆提卡希望与未来的至高神庙。 是他想多了? 或许吧。 艾米不置可否的想到,不由将警惕提升到了最高。比起那些或真或假的情报,他更信任的还是直觉,况且小心谨慎些终归不会有错。 于是—— 呼吸声渐渐平缓,脚步声完全敛去 少年如猫一般悄然无声的行进在道路之上,他可不打算就此离去,尽管没有打火种的主意,但他还是打算觐见下那位埃德加——那位终身不得离开赫菲斯托斯神庙的神庙大祭司,想必知晓赫姆提卡的不少隐秘,对他在死亡先兆中所见到的,几如混沌显化一般可怕的恶物,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如果由这位隐隐超然于赫姆提卡世俗体系之上的高贵者说明情况,想必城主那边即便对他再有意见,也不会加以阻扰,可就算如此心底多少也还是有所难安,毕竟……就算不被世俗的家族概念束缚,在那一位的名字之后,仍旧被冠以高尔斯沃西这个姓氏,体内仍然流淌着和杜克一般无二的血脉。 希望一切能够顺利吧。 从情理上来说,能够坐到那个位子上的人不会那么意气用事,但从情感上来说,艾米的心底仍旧有非常强烈的不安全感,即便他此刻已经知道这种没来由的不安只会成为此行的阻碍,然而有的时候人内心的怯弱很难在短时间内依靠意志克服,就这来说,艾米·尤利塞斯也不会是例外。 但与一般人不同的是,少年的目的性非常强,且有与之相匹配的行动力,绝不会因内心的胆怯和怯弱而产生任何的迟疑,哪怕心底的不安感再如何的强烈,他也能将它压下,并按照拟定的计划进行行动。 然而即便如此,他脚下迈出的步伐在下一刻也不禁停滞。 果然—— 眼睛微微眯起,艾米小心的收回已经迈出一半的步子,身子一点一点、小心谨慎的向墙边挪去,随后从拱门的一角踏出头来,小心的打量着门后的世界。 血,在大理石地板上恣意横流,十数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从拔出的武器来看,应该做出了一定的抵抗,但拱门之后那个被鲜血与尸骸染红的环形大厅上,却看不到相应的战斗痕迹。 也就是说……只是一瞬间,抵抗就结束了。 他们都死了。 甚至连像样的战斗都没爆发,十几个哪怕在上层区也称得上一流的荣光者,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了赫菲斯托斯神庙之中。如果是在和平年代,或许会引发一场席卷整个上层区的动荡,但在与自万古延绵而下的战争中,他们的死只是大海暗潮下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水花,连一点漪涟都不足以泛起。 但那只是相对于历史的大势而言,不同人有不同的视角,艾米·尤利塞斯在这一刻根本没有想那些大而空泛的事情,他所感受到的只有深深的寒意——麻烦大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麻烦都大了。 哪怕不考虑长远,单考虑眼前,将十数位荣光者一举杀死的势力、集团或某个人必然会对他形成严重的威胁,就算他在这段时间内已获得了飞跃性的提高,有自信能与传闻中足以对单座城市荣光者集团产生威胁的黑暗众卿过上几招,也碍不住他现在这一身伤患——不要说战斗,就连相对剧烈的运动都会对身体产生二次伤害,一旦与那些可怖的敌人遭遇,哪怕拥有死亡先兆,也难逃一死。 而将目光放长放远一些,则会发现更为可怖的事实——赫菲斯托斯神庙是荣光之裔的圣地,是游离于现有权力体系之外的神圣之所,在上层区敢向它发起挑衅的大概只有混沌教派一家,但作为与荣光者有着交织数千年恩怨纠葛的老牌组织,怎么可能不知道神庙到底有着多么惊人的防御,又怎么会不思考针对的办法。 换而言之,敌人有备而来。 恐怕出动了复数的黑暗众卿,并且具备了以一人匹敌一城之力,连伊格纳缇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也不免流露惊俱之色的可怕存在,很可能就在敌人之中。 因为只有如此,才有可能对火种产生威胁。 没错—— 火种。 除此以外,少年想不到在赫菲斯托斯神庙之内还有什么能值得混沌教派这般兴师动众,连正面战场上的绝对主力也抽调出来,参与到此次行动中来。 那么,该如何抉择。 艾米·尤利塞斯眯起眼,命运已在他面前已分成两条互补交错的笔直道路。 或许一条通向荣光,一条通向毁灭,但更大的可能还是,无论他行进在那条道路之上都看不到希望,在道路的尽头只有令人绝望的……平等的毁灭。 所以,荣光者抬起头。 而后大步向前。 章一零七模糊的线索 被利器割喉。 从拱形门前的两具尸体上,艾米·尤利塞斯确认了他们的死因——瞪大的眼睛中写满了不可思议,喉部有非常明显被利器切割的痕迹,但令人生疑的是,凝固在他们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呈现濒死者特有的扭曲。 这不正常,非常的不正常。 咽喉尽管是人类生理上的要害,但荣光者被抹了喉咙立刻身死,只存在那些用以愉悦世人的骑士小说中,事实上对身体素质堪比怪物的荣光者来说,即使是心脏被洞穿这种致命伤,顽强点的甚至还能继续战斗好几回合,更别说只是被人割破了喉咙,这种级别的伤势根本不足以让一向以钢铁意志闻名的神庙卫士在一瞬间失去抵抗之力——说到底,造成这一切的只有敌人的能力,或者权柄。 即死方面的能力? 或许还要加上速度附加? 少年不是很能确定,两具尸体的样本终归还是太少,所能提供的情报非常有限,到了这时候也不需要担心可能存在的敌人,没有任何犹豫或是迟疑,他拖拽着不那么听使唤的身体,来到了横七竖八的一地尸骸前,躬下身检查每一具尸体所受的致命伤——不出所料,每具尸体之上都只有咽喉处的一处创口,且都是一击必杀。 不—— 或许不是所有。 当试到第七具尸体时,他注意到了脚下这个失去生命气息的年轻男人脸上因苦痛而扭曲变形的狰狞面容,轻轻叹了口气,合上了他那始终未曾闭合的双眼,然后仔细的审视着这具与众不同的尸体——仅从伤口上看不出太多的名堂,能确定的只是他确实挣扎了相当一段时间,甚至地上那片触目惊心的鲜血绝大多数都源自于他。 这个出血量,一般人死上几次都不够。 应该是有着自愈类能力。 但单单是这份不屈从死亡的意志力,就足够令人叹服。 艾米想到,真相具体现在已无从知晓,可自愈能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即死效果是目前最能说得过去的推测,他也无意继续深究下去——毕竟,对于不具备自愈类能力的他来说,这个情报不具备任何价值。 需要在意的,是这位与死亡做抗争的牺牲者有没有留下些什么。 就目前来看是没有,但他可不认为在一位如此顽强抗拒着死亡的人不会留下任何的线索,他没找到的原因或许超乎预料的简单,要么是线索藏的非常隐蔽,要么则是留下的线索被人毁尸灭迹——就目前来看,应该是第一种可能,以黑暗众卿的高傲,恐怕不会看地上的尸体哪怕一眼。 那么,是哪里疏漏了? 少年摸了摸下巴,视线在地上的血泊中微微驻足,随后眯起了眼。 不,或许只是被掩盖了。 荣光者伏低了身子,用手均开地上的血迹——果不其然,在大理石地板上有一行淡淡的刻痕。 “不要看。” 他读出了地上的那行文字。 不要看?不要看什么?是不要在意敌人的正体,还是指敌人能够操纵某种影响视觉的幻象,乃至于这行字迹本身也一并隶属于不要看的范畴之内? 情报的缺失,让一切再度变得诡谲起来。 这种似是而非的遗言,模糊的不能再模糊,艾米·尤利塞斯摇了摇头,将注意力从中抽离,而后起身——对这种可以从多种角度进行解析的线索,没必要进行过多的脑补,只要相对留点心就好,一味的沉湎其中,只会将自己搞糊涂,在思维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所以,只要行动就好。 少年不存在畏惧死亡的理由,不应被注视之物?就算明白了对方的正体,知晓了对方的破绽又如何?连行动都不便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他进行战斗,更遑论和黑暗众卿这一级数的敌人交手的而,一旦遭遇唯有一死。 眸光稍稍有点黯淡,这身伤势起码也要三五天才能调养好,而三五天的时间或许在和平年代不算什么,但在眼下这个不可名状的混沌恶物即将苏醒的时候,别说三五天,就算是三五个小时都耽搁不起,必须与时间赛跑——也就是说,恐怕在相当的时间内,他都不得不拖着这一身沉重的伤势展开行动。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放弃的理由。 下意识的想要握紧拳心,但血痂与创口撕裂的痛楚却让他惊醒。 已经虚弱至此了吗? 没有过多的言语,荣光者仅仅扫了一眼从指缝淌落的血液,便再次迈开脚步。 赫菲斯托斯神庙很大,并且几乎不对外开放,路上也没有相应的指示牌,但如果仅仅是去找神庙大祭司,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因为他与火种同在。 而火种,作为秩序的源头,一切光明之始,天生便能令荣光之裔生出共鸣——在这里套用伊格纳缇那套说法或许会更容易理解一些——火种是先民燃烧殆尽的残骸,而荣光者体内的秩序之血则传承自第一代在混沌原野点燃火种的先民,两种同是先民血肉的被造物间存在某种程度的共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于是,顺着血脉源头的感召,荣光者不急不缓的向着危险之地进发。 没错,危险之地。 既然敌人有相当的可能是不可一世的黑暗众卿们,那么他们突入赫菲斯托斯神庙唯一的目标只可能是神庙内部供奉的火种,大祭司埃德加·高尔斯沃西必然成为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最后一道阻碍。 尽管相传在赫菲斯托斯神庙内,祭祀火种的大祭司拥有种种难以揣度的神秘力量,即便是先古列王时代追随在王旗之后所向披靡的骑士们,也对这些与火种同命运、共呼吸的隐世者,始终保持着最高级别的敬意。 但他能否敌住黑暗众卿或者同等规格的敌人的围攻,依然是未知之数。一来敌人有备而来,难说有没有针对性的准备,二来则是火种的力量早已伴随时间的流逝而日渐衰弱,早已不复先古列王时代的辉煌,难说力量与火种休戚相关的神庙大祭司现在还能剩下几分力量。 可这绝不是放任不管的理由。 火种作为整个赫姆提卡城存在的根基,一旦被怀有敌意者干涉,后果不堪设想——艾米甚至有理由怀疑,那个在死亡先兆中毁灭了整个赫姆提卡的混沌恶物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的脱困,很可能与赫菲斯托斯神庙所遭遇的袭击脱不开干系。 当然,在真正确认前,怀疑终归只是怀疑。 只是……这怀疑是如此的合理,合理到他竟找不到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严丝密合,宛若天衣无缝。 等等……天衣是什么东西?天上的衣服? 苦笑着摇了摇头,荣光者算是被他脑海里莫名其妙的东西给逗笑了——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算是苦中作乐吧。 但命运仿佛和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就算是苦涩的笑容也没有在脸上停驻多久,仅仅在迈开三步之后,视线的正前方就迎来了一团爆裂的火光,来不及惊诧,多次挽救他性命的直觉已令他无视了全身上下的创口再次开裂的风险悍然拔剑,然后迎向了那随着火焰一道迸射的砖石。 劈砍劈砍劈砍! 没有时间迟疑,亦没有时间喘息,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携裹着沙石扑面而来,灼热的吹息几乎令少年睁不开眼,如子弹一般攒射而来的砖石碎片更是威力惊人,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无法在枪林弹雨般的攻势下坚持上几个呼吸。 好在,冲击只持续了一个瞬间。 在下一个瞬间,热浪排空而来,艾米只感觉自己迎面撞上了一堵城墙,接下来整个人就被狂暴的气流吹飞出去,不知过了多久才重重的坠落在地。 “呕——” 起身的第一时间,少年咳出一大口鞠都鞠不住的瘀血,暗红色的血色从指缝淌落,一部分顺着手背上的血痂向手臂蔓延,但更多的则直接淌落在地,在灼热的废墟之上发出一阵阵“嗞嗞”的响声。 “这次……”刚一开口,少年“哇”的一声再次呕出一大泊血液,其中甚至隐隐可以看见些内脏组织的碎片,随后有气无力的发出低喃,“玩大发了。” 即便以荣光者那强健的体魄,这次所受的创伤都可以用致命来形容,身体裂开的创口早已在灼热的风息中干涸,但内部所受的创伤却没有那么容易愈合,毫不夸张的说,任由情况继续恶化下去……可能,不,是一定会死。 眼睛再次眯起,艾米却没有太过在意自己的生死,这种将生死完全置之度外的余裕并非他真的超脱了物化的自我,将赫姆提卡的存续放在了自己的生命之前,而仅仅是基于对死亡先兆的信任。 或许是背后有一双冥冥操纵着他命运的大手,也或许是基于能力本来的特性,在死亡先兆显现之际,他所预见的一直不是通向死亡的单行道,就算是再危机、再绝望的情形下,他都有机会能够扭转即将到来的死之命运。 这很难用单纯的巧合来解释,荣光者暂时也不打算寻思这个注定无解的问题,或许有人会不惜一切挣脱命运施加于他身上的枷锁,但艾米·尤利塞斯不打算成为这样的自我主义者,比起肩上所背负的命运,他更在意的是生存,只有活着才能拥有希望,才能追求渴望拥有的自由。 而现在,他正为了生存而抗争。 不单单是自己,还有尤莉亚,还有整个赫姆提卡。 为此,不惜一死。 章一零八所谓天真无邪 真是不得了。 再一次明确了目标之后,艾米·尤利塞斯抬起头,远眺着眼前这一片末日般的荒凉画卷:曾经灯火辉煌的赫菲斯托斯神庙,现如今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焦黑枯黄的大地一片龟裂,星星点点的火焰四处散落,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整个世界仿佛早已荒芜死去,只余下一片寂静无声。 来晚了吗? 黑色的瞳仁不由一黯,但其中并没有浮现任何负面情感,他只是简简单单的抬头,简简单单的抿了抿嘴,然后简简单单的迈开了步伐。 向前。 眼神中没有迷惑,脚步下没有停顿。 牺牲?并不是。 仅仅是因为——别无选择。 窥见那一角未来的人只有他,第一时间发现火种危机的人也只有他,包括他与他所亲近之人在内,整个赫姆提卡的命运与未来都压在他的肩上,无论他个人秉持着怎样的主观意愿,都没有任何退缩的空间。 这就是战争。 在这之前,凡人的意志,凡人的命运不值一提。 因为,此身即与赫姆提卡同在。 荣光者的脚步不快,也不慢,稳重如穿越万水千山的旅行者,坚定如步履蹒跚的苦行僧,在坍塌的神庙中朝着那一片死寂的空无的最中心行进着。 一分钟、两分钟、还是三分钟? 少年并未刻意记忆逝去的时间,只是一点点向着预定的目标进发,直到……再一次感受到火种的脉搏,传承自先民的秩序之血也开始了奔流,体内开始源源不断的焕发生机与活力,即便相对于现在这严重的伤势不过杯水车薪,但至少也能在很大程度随之而来的虚弱感。 但很微弱。 微弱的就像即将熄灭的火烛。 心中隐隐盘亘着一团浓郁的阴霾,然而在察觉到火种的变化后他并未提速,反倒更进一步的压慢了步伐,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更加小心也更加隐秘的遵循着血脉与直觉的引导,逼近着寂静无息的神庙中心。 火种在那里。 但敌人也在那里。 两名敌人。 出乎预料,他所熟悉的那位黑巫师阿尔弗列德并不在其中,两人中的一人是一位浑身散发着阴郁气息,有着漆黑长发以及赤色瞳仁的年轻男性,而另一人则是一名……粉雕玉彻的……小女孩? 嗯,没错,一名小女孩? 艾米再三的确认了这一点,更准确的说,是一位七至八岁的小小女孩,有若夜色般乌黑稠密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漆黑如墨的瞳仁之中写满了天真无邪,小巧精致的五官再配上一身哥特风的黑色连衣裙,漂亮的仿佛是童话故事中刚刚走出森林,不谙世事的小仙女。 不,或许用恶魔来形容更为合适。 绕过一面残破不堪的墙壁,视野豁然开阔后,少年不禁改变了先前的说辞——埃德加·高尔斯沃西此刻正被女孩踩在地上,这位神庙大祭司再无往常所见的雍容高贵,鎏金似的金色长发混杂着泥土披散在地,平日里温和俊秀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变形,宽大厚实的白色祭司袍更是被殷红的鲜血所染红,左胸腔被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女孩以纤细白皙有若玩偶的芊芊细手贯穿,已没有了任何起伏。 是死了吗? 艾米下意识的生出这样的想法,却在下一刻被自己否决。 不,或许不是那么回事,他眼神中的光芒仍未散去。 他还活着。 但即便如此,年轻的荣光者也仍未因此而高兴起来。 局势的恶劣一目了然。 少年默默的观察着眼前的这一切,没有移动脚下的步伐——如果有可能,他并不会吝惜一次两次的死亡,但现在的问题是……局势已经恶劣到单凭死亡先兆根本无法挽回的地步,就算他死上一百次,两百次,也只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 敌我实力太过悬殊。 那么……该怎么办? 罕见的,荣光者有些拿不定主意。 然而就在他举棋不定之际,变化突生——完美得不似人类的小小女孩猛地从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的胸腔中掏出一颗尚在跃动的鲜红之物,飞溅而出的血色在接近她的瞬间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排开,只有最初的少数几颗血珠才幸运的得以漏网,在女孩那稍稍欠缺血色的脸颊上留下了几点血渍。 “再见。” 从口型中,艾米辨认出了这个词汇。 几乎在同一时间,高高举起的幼小之手攥紧,然后……赤色的烟火如期绽放,只是在溅落的一瞬间被早有准备的女孩儿尽数排开,洒落了一地的鲜红。 这是真正的鲜血淋漓。 但更让少年感到惊讶的,还是这位埃德加·高尔斯沃西,也不知道他到底具备着怎样的能力,明明心脏被彻底的粉碎,脸上的痛苦也丝毫没有作为,可就算如此也仍没有死去,脸上也仍能浮现出如大孩子一般阳光爽朗的笑容。 “嗯,”稍显低长的沉吟之后,他以温和且不失宽厚的口吻说道,“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潘多拉小姐。” 他的吐字并不快,甚至能称得上很慢,即便是从未接触过唇语的艾米·尤利塞斯,都能通过模仿与比照辨认出他的语意。 “没死?”被他称为潘多拉的小小女孩没有和他多做寒暄,只是相当迷惑且可爱的偏了偏脑袋,漆黑的大眼睛中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迷惑与好奇——好一阵子后她才回过神来,眨巴了眨巴了眼睛,“有趣。” 如同入手了期待已久新奇玩具的孩子一般,她的脸上绽放出足够使任何人都为之失神的倾世笑容,超凡脱俗的纯真之美,在这一刻尽显无疑,却在下一刻消散殆尽。 ——与笑容一同绽放的,还有那朵动人心魄的鲜血之花。 伴随着“撕拉”一声锦布破裂之声,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的整个胸腔被粗暴的从内侧打开,连带着十二根肋骨被硬生生的翻折了九十度角,如道路两旁的树木一般整齐笔直的树立着,身体内部的肌肉、脏器被牵扯着向外翻出,看上去像是挂在圣诞树上的圣诞节礼物,琳琅满目。 才怪! 少年更多感觉到的是恐怖,是不寒而栗。 单单视觉上的冲击,绝难令见惯了生死的艾米生出寒意,真正令他动容的,其实更多的还是眼前这位被称为潘多拉的小小女孩——在从埃德加口中听到潘多拉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将眼前这个比人偶还要精致美丽的女孩与米娅曾谈及的那位以一人之力覆灭一城的黑暗众卿联系在一起。 但在獠牙显露的瞬间,他便意识到了女孩身上到底存在着的异常。 那令人震悚的异常,名为天真无邪的异常。 不亲眼目睹很难想象这样的画面,一名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在剖开人胸腔的时候竟然会流露出笑容,流露出既非超乎年纪的癫狂,也并非嗜血的暴虐的笑容,若要形容的话,大概是如同白纸的干净笑容,纯净的近乎没有杂质,仿佛只是开心、高兴这一类情绪的具现化。 如果单单只看笑容,大概会产生被治愈了之类心灵上的舒畅感。 但不将场景割裂,把她所犯下的暴行与她那没有丝毫恶意,天真无邪的笑容搁在一起,所令人感受到的只有深深的违和感,以及随之衍生出的刻骨寒意。 女孩不是人类。 而是某种似人而非人的,异质的存在。 在她的身上并不存在人类肤浅的善恶,对任何人也没有所谓的善意或是恶意,尽管以人类年幼女性的姿态显现于世,但看起来更像是某种似人而非人的怪物,将自身的行为强行限定在人类年幼女性所能被允许的范畴之内,即便无论如何都无法违心的说她是拙劣的模仿,只是看到那笑容的瞬间仍会下意识的生出某种令人胆颤的违和感。 可是……令人感到诡异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人。 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的表现同样令人瞠目结舌——胸腔被人活生生的剖开,如果是一般人,大概早就在苦痛之中死去,但这位同样有着高尔斯沃西姓氏的男人,在这般酷刑的折磨下只是发出了一声强忍着的低吟,然后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看起来丝毫不感到勉强的微笑,不急不缓的开口说道: “我说过,你们杀不死我——在火种熄灭之前。” “无意义的挣扎。”仿佛对手头上的玩具感到了厌倦的孩子一般,眼前这位混沌教派的最高战力发出孩子气的嘟囔声,如黑暗一般深邃的黑色瞳仁中没有丝毫的恶意,也不存威胁的意图,“我开始感到厌倦了。” “那就不要玩了,”浑身散发着阴郁气息,有着漆黑长发以及赤色瞳仁的年轻男性适时的发出劝诫,“潘多拉大人,不要忘了恶魔公大人的谕令。” 恶魔公—— 这个名字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不仅让小小的女孩嘟起嘴,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更令一直以来表现相当豁达的埃德加变了神色。 因为,无论是她还是他,都相当清楚这个名字所具备的重量。 秩序公敌,混沌教派的创始人。 三公之首,恶魔公。 章一零九埃德加的请求 恶魔公?那是什么? 陌生的词汇令不远处偷听的艾米不由皱起了眉头,从语义上来说可能是被冠以“恶魔”之称的高等妖魔中的特殊体,但考虑到那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众卿在所使用的敬语,以及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与潘多拉脸上骤然变化的神色,这个词汇所指向的,或许是一位不得了的大人物。 但这不能成为令他就此止步的理由。 伟大归伟大,再伟大也不能当饭吃,谁也无法否决人类挣扎求生的权利,哪怕再如何渺小,再如何卑微,在生与死的残酷抉择下,人类向来不缺乏牺牲的勇气,更何况从话中不难推断出,那位来头大得惊人的家伙,似乎并没有亲赴赫姆提卡的打算——既然如此的话,还有什么好怕的? 至少少年无所畏惧。 但无所畏惧不代表必须鲁莽,他的行动非常的谨慎,谨慎到当耳边略显突兀的响起一个声音时,他下意识的反应竟然不是与之展开对话,而是停下脚下的步伐,放缓自己的呼吸,停滞自身血液的流动,然后静默。 直到三秒之后才意识到了不妥,主动开口问道:“你是谁。” 用的是肯定乃至陈述的语气。 除了赫菲斯托斯神庙的那位大祭司,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以如此隐秘的方式联系他——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荣光者,或许最后的守夜人这个名号听起来有几分带感,但对于这些屹立于巅峰的大人物们来说,缺乏硬实力的他不过是随时可以被捏死的小虫子,谁会花这个时间和精力玩这样的小游戏呢? 但即便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艾米·尤利塞斯还是问出了这个无意义的问题。 而原因其实同样简单。 他想知道埃德加·高尔斯沃西的态度,至少是对他的态度。 “我是埃德加·高尔斯沃西,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因为早有准备,少年这一次注意到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他所听见的“声音”并非单纯的声音,而是某种在心灵深处响起的低语,“如你所见,我——不,是赫姆提卡需要你的帮助。” “既然如此,”艾米心底的疑惑其实不少,但在这时他并未有过多的询问,对细枝末节视而不见,只是简单明了的道出了的核心,“我需要做些什么。” “暂时不需要。”埃德加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平静到根本听不出他正遭遇惨无人道的虐待,“我想要提醒你的只是——不要继续靠近——潘多拉,嗯,也就是我身上那个漂亮女孩儿,比你想象的还要更加强大。” 我身上的那个漂亮女孩儿……这形容…… 年轻的荣光者挑了挑眉头,然后给出了答复:“很抱歉,请允许我予以回绝。” 长达数秒钟的沉默。 而后,灵魂之中再次响起低语。 “为什么?”大祭司问道。 “没有什么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位赫姆提卡城的神圣者没有多少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少年出乎预料的把握住了谈话的主动权,“但若要说原因的话,大概只有一个:我不认为你拥有扭转局势的手段,更不认为只要我能保持静默,就能令你于绝境之中翻盘——所以,请告诉我,你的计划。” “该说惊喜好,还是意外好。”埃德加的语气中充斥着一种荣光者很难理解的微妙情感,“艾米,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加优秀。” “承蒙赞誉。”不明前因后果的少年只能如此作答。 “你说的很对,我并没有扭转局势的手段——正如你所见,我处于遭受碾压的那一方,根本没有办法组织起有效的反攻。”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顿了顿,“但缺乏改变局势能力的人又何止我一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同样没办法突破目前的僵局,你不过是在驱使着自己做着无用功而已。” 艾米·尤利塞斯没有回话。的确,他只是依仗着死亡先兆所带来的堪称无限的可能性,希望能够借此来创造奇迹。 “但我需要知道真相。” 最终,他只能如此说道。 “以你的眼界或许很难理解,但你面前的这个小女孩确实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她在混沌教派位列九卿之席,是整个人类世界的最强者之一。”出乎预料的,埃德加给出了解释,至少是他所认为的解释,“哪怕我个人再怎么乐观豁达,暂时也想不出单单依靠我们赫姆提卡,能有什么方式能将之击退。” “所以——”他顿了顿,“退而求其次,我所谋求的是传承。” “传承?” “是啊,火种的传承。”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的声音低平而有力,“杜克错了,错的相当离谱,所谓的旧日支配者只是幌子,黑暗众卿们并不打算唤醒沉睡在拉莱耶的那位伟大者,他们想要做的只是让赫姆提卡成为历史。” 在留给少年几秒消化吸收的时间后,埃德加继续说道:“而当火种熄灭之后,那位被封印于此的伟大者的迷梦将笼罩整个赫姆提卡,来自黑暗幽深之处的眷族也将再次复苏——若事已至此,无论我们再如何抵抗都难逃灭亡的终局,所有人终将迎来平等的死亡。” “拉莱耶?旧日支配者?”明明是从未听过的词汇,艾米在这一刻却不由生出一种近乎怪诞的熟悉感,仿佛这些稀奇古怪的名词曾在哪里听人说过,或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但正如脑海中掠过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词汇一样,无论再如何寻思都不知道出处,但现在可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比起记忆迷雾更重要的,是赫姆提卡的生死存亡,“他们到底是什么?某种无可名状的怪物?” “这个问题可不是几句话能够解释清楚的。”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并未继续为他解答疑惑,“听着,艾米,你的生命非常宝贵,没必要冒无意义的风险,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待在原地不要动,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交给我这个大人就好。” 我可不是孩子。 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转了转,少年并未将之说出口。 毕竟,在现在这种紧要关头还在犯孩子气的,大概也只有那些长不大的孩子了吧?承认现在的不足,谨记现在的不足,将这份懊恼与悔恨长久铭记,然后以此为动力,将之跨越才是真正的男人该做的事情。 所以他沉默,也只是沉默。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这般问道。 “不,”年轻的荣光者其实想问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所谓的传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比如他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能起到怎样的作用,但最后他什么也没有问出口,“没有了。” “那么,” 被刻意拖长的,有些孩子气的声音。 “——准备迎接盛大的烟火吧!” 于是—— 世界失却了光。 更准确的说,是艾米·尤利塞斯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失却了光,无与伦比的光热在一瞬间灼瞎了他的眼睛,然后炽热的火焰将之吞噬,承载着荣光之血的血肉之躯的抵抗不过只持续了微不足道的千分之一个刹那,然后便被无穷的光热燃烧殆尽,以整个赫菲斯托斯神庙为中心,周遭三千米全部化为了无生机的纯白结晶,花草树木乃至残垣断壁都点滴不剩,被光焰波及之处一切曾存在过的痕迹尽皆消泯。 若是从赫姆提卡城上方远眺,大概还能看见赫姆提卡的蓝图里,赫然多出了一道醒目无比的银白伤疤。 但即便如此,敌人仍未绝灭。 不,不要说绝灭,就连身上的衣物都未有任何的损毁。 ——而名为潘多拉的小小女孩所做的,不过是稍稍的抬了一下手,超越常人想象极限的极致光焰就被简单的一分为二,连带身后数十平方米的土地都保持着相对的平整,比起周围结晶化的土地要高大概数十公分。 “真是难以置信,”她身后的黑发赤眸男性环顾身周那犹如炼狱一般的景色,不由感慨出声,“火种的力量啊……” 即便是高傲的黑暗众卿,也甚少直面一座城市的秩序源头。 “仅仅是一部分而已,”潘多拉皱了皱好看的眉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表述不是那么的清晰,于是稍稍踮起脚尖,用手比划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部分,“他差不多只借用到了这么多的力量吧。” “接下来,”对这种超乎想象的强大实在缺乏实感,与她同行的黑暗众卿没有继续纠结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只是说道,“我们所要做的应该只剩灭火了吧。” “不。”然而小小的女孩给出了否定的答复,“一切还没有结束——他并没有死,甚至恰恰相反,他还带走了一个人。” “一个人?”黑发赤瞳的男人挑了挑眉。 “嗯……”潘多拉的脸上罕见的浮现出困惑的神情,停顿了大约两到三秒钟后,才再一次开口,“不,或许根本就不是人。” 章一一零火种、初火与祭司 死亡先兆? 不,不是那么一回事。 艾米眯起眼,视线在周遭陌生的环境巡视一圈,随后停驻在了面前身穿白色大袍,有着一头鎏金般秀丽长发的大祭司身上。 ——他的身上没有伤势,曾经被鲜血染红的长袍,此刻也纯白无瑕。 嗯,与之相对的,少年身上曾令他寸步难行的伤势在这一刻也完全消弭,本应伤痕累累的身体上竟找不出一处伤痕,完美的宛若初生的婴儿。 这份疗伤手段,委实不可思议。 “你还活着?” 毫无疑问,这些异常,与埃德加脱不开干系。 “活着?”这位赫姆提卡最为尊崇之人挑了挑他那好看的眉头,温润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笑容,随后以略显深沉的声音说道,“不,我们已经死了,这里是死后世界,这里是九重地狱。” “哦。”低低的应了声,少年用相当微妙的眼神注视着他,“骗小孩吗?” “当然不是。”大祭司摊了摊手,一脸的沉痛,“正如我所说的那样,你已经死了——为了击败潘多拉,我不得不将火种引爆,狂暴的火焰在眨眼间将你我吞没,我们血肉、骨骼乃至一切的一切连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都没维系到,就在极致的高温中燃烧殆尽——尽管这很难让人相信,但我们现在所处的,确实是死后世界。” 对于埃德加的这套说辞,年轻的荣光者唯有沉默。 在记忆的最后,他的确被无穷的光热所吞没,在那个等级的力量面前,他根本就不存在哪怕一丝一毫存活的可能,而这也是他在刚刚恢复意识时会下意识的掠过死亡先兆的原因所在。 只有它才能打破必死的僵局。 但非常可惜,带他来到这里的并不是他的死亡先兆,这里的环境相当陌生,尽管从建筑的风格来看与赫菲斯托斯神庙一脉相承,但朴素的有些过头,不算小的空间内只有简单一些石质家具,没有任何能够与奢华挂钩的饰物。 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未在任何时间点来过这里。 也就是说,这不是死亡先兆发动的结果。 也就是说,被他视为揭晓胜负生死最为关键底牌的死亡先兆,根本没有发挥它本应该发挥的作用——要么他是被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救下,要么则是……此刻的他,业已死去。 亲身感受到肉体融化在火焰中的艾米知道,第一种可能微乎及微。 那么,是第二种可能? 他死了。 这里是死后世界。 显然,这同样是************——托能力的福,他曾无数次游走于生死边缘,对死亡有着相当独到的见解,自始至终他都认为所谓死后世界只是生者对逝者某种情感的寄托,只是因人类对死亡恐惧而诞生的某种虚幻之物——这也是最开始,他对大祭司说法嗤之以鼻的原因所在。 但在之后,他动摇了。 并非对死后世界并不存在产生了动摇,而仅仅是对自己是否还活着产生了怀疑。 ——不管怎样想,那种被燃烧殆尽的感觉都不是幻觉。 他死了,真的死在了那灼热的光与焰中。 有着至少十数次濒死体验的少年,无比的确信着这一点。 但既然死后的世界并不存在,现在的自己又算得上什么?总不可能是灵魂吧。 艾米并不知道答案,可他知道,有一个人能解答他的疑惑,于是在沉默中,他以幽黑的眸子注视着面前身份地位与他判若云泥的男人。 “还真是上当了啊,”对他的目光隐有所查,埃德加不由耸了耸肩,黑色的瞳仁之中罕见的夹带着几分狭促的笑意,“本来还想说现在的小孩子真厉害,我连小孩都骗不到了,没想到最后绕一绕你还是上当了。” “什么意思。”年轻的荣光者皱了皱眉。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白袍的大祭司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畅快笑容,“只是想逗弄一下你,仅此而已。” “那么,该进入正题了。”预料之中的答案,少年并未有太大的意外,“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死后的世界?九重地狱?”埃德加顿了顿,轻笑出声,“——当然不是,这里是传承之间,赫菲斯托斯神庙的传承之间。” “安全吗?” “假如把我们所存在的世界比作一条线,那么我们现在所处的就是一条与它相交的另一条线上,尽管就规格来说不可与真实世界相提并论,但就隐蔽性而言,几乎不存在瑕疵。”大祭司摇了摇头,语气也低沉了下去,“可惜我们碰到的是潘多拉那个怪物,凡世之巅,这个称谓可不是在说笑。” “也就是说,这里并不安全。”艾米简单直接的作出了总结,“那么接下来的计划呢?你不要告诉我你打算将闲聊进行到底。” “为什不呢?难得有那么一段时间可以不必顾忌这顾忌那的畅所欲言,既然如此的话,我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这段时光?”埃德加——在这一刻他仿佛褪去了名为大祭司的光环,剩下的只是一个名为埃德加的男人,“大祭司这个身份虽然光鲜亮丽,但抛去那份过于沉重的荣耀以外,又还能剩下什么?一个因为知道的太多而不敢说话的中年老男人?还是一个自囚于神庙的囚徒?” 少年默然无语。 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坦率的说,这个身份甚至比杜克·高尔斯沃西的身份更为尊崇,然而在整个赫姆提卡中,对埃德加这个名字有印象的人却只能称得上寥寥,这并不是因为有意的忽略了这位在荣光者中有着特殊地位的大人物,而仅仅是因为他所对赫姆提卡产生的影响实在是微乎及微。 历任大祭司几乎不会迈出赫菲斯托斯神庙哪怕一步,更别说对时政进行干涉,连带着整座神庙也仿佛遗世独立一般,除了必要的生活物资之外,甚少与外界产生关联,即便是艾米这样的荣光之裔,也仅仅是知道这么一个神圣之所,一生之中踏足的次数寥寥无几。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尽管这么说着,埃德加还是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早在从导师手中接过象征大祭司的白袍与权杖之时,我就知晓了自身的命运,因为荣光者身上背负的绝不仅是荣光,更是责任——游离在尘世边缘二十年?通晓一切却不得不成为守口如瓶的保密人?如果这一切能让秩序延续,能让人生拥有真正的价值,学会忍耐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年轻的荣光者问道,大祭司那更接近自喃的话语让他没来由的生出少许不安。 “我想说的是,”相当微妙的停顿,外貌依然年轻的埃德加·高尔斯沃西漆黑的瞳仁忽的一下明亮了起来,“成为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我并不后悔。” “所以?”不安变得越发的浓郁。 “所以,”白袍大祭司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你也不会后悔。” “听上去我好像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了。”艾米眨了眨眼,“但在最后,我还是想问一句,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把身心皆奉献给火种,如苦修士一般生活。 他做不到。 “很抱歉,”理所当然的回答,但理由多少有些出乎预料,“无论是为了你,还是为了赫姆提卡,你都必须成为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 “为了……我?” “没错,其实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并不是完全在骗你,”短暂的停顿后,埃德加给出了解释,“事实上,在来到传承之间前,你已经死了一次。” 艾米没有说话,这不是多么让人惊讶的事情,却足够让他于一瞬间失去了言语。 因为—— 这是死亡先兆第一次失效。 “你似乎并不惊讶,”大祭司阁下抬了抬眉头,却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只是给出了更进一步的解释,“不过也好,省了一番安抚小孩子的工作,直接说吧,你和我在物质世界的载体早就在火焰的燃烧下化作了无火之余烬,现在存在于此的仅仅是两个依托火种而活着的幽灵而已。” “依托火种活着?幽灵?” 隐隐存在矛盾的两个概念,让少年不由咀嚼着埃德加的话语。 “想逃过潘多拉的追索,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以低沉而平缓的语气说道,“我在那时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利用火种的力量将我们在物质世界的载体一道抹去,然后在利用火种的力量在传承之间将你我的肉体重塑——在这短短的一个瞬间,我们经历了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的一个循环,怎么样,刺激吧?” 他的声音在最后忽然扬起。 “一点也不。”年轻的荣光者以毫无波澜的声音作答。 “既然如此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个更刺激的消息。”埃德加俊秀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我们两个的生命已经紧密的和火种联系在了一起,一旦火种出现了什么意外,我们很快就会如夏天里的泡沫一般,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个并不如何美好却总让人难以割舍的世界上。” “你之前说过……” “没错,黑暗众卿们的目的并非是唤醒长眠于此的旧日支配者,而是火种。”埃德加以平静的语调述说着与他生死攸关之事,“他们,打算将火种熄灭。”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艾米挑了挑眉,“冲出去阻止他们?” “如果这具备成功的可能性,我倒不介意用我的死来挽救赫姆提卡,但可惜的是,作为其存在本身便是世界对人类恶意彰显的潘多拉,根本就不是人类所能战胜的敌人。”白袍的大祭司摇了摇头,以根本听不出悲观的语气说道,“事到如今,火种的熄灭只会是时间问题,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她了。” “是吗?”少年看着他,看着他黑色的眼睛,“但我从你的眼中,看不到绝望。” “因为我本来就不曾绝望。”埃德加摇了摇头,“既然火种的熄灭已无法挽回,但我至少可以留下希望,留下初生之火。” 他顿了顿: “而你,将成为初火新的载体,成为那位唤醒火种之人。” 章一一一火种、初火与祭司II “那么你呢?” 无论是初生之火还是唤醒火种之人,对艾米·尤利塞斯而言都是极其陌生的概念,但在这一刻,他既没有关心那显然干系甚大的初生之火,也没有去探寻事情背后的真相,反而在意起了面前这位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笑容的高贵之人:“在我成为初生之火新的载体后,你又该如何自处。” “是在担心我吗?”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脸上浮现出舒畅的笑容,“其实大可不必,我又不会傻到火种熄灭之后才出去。” “你打算送死?”艾米冷冰冰的揭露了他的想法。 “不,欺负小女孩这种没品的事,即便是我,偶尔也想干上一次。”埃德加·高尔斯沃西伸手摸了摸比他矮上数公分的少年的头,“所以,不用劝诫,偶尔也让我任性一次吧。” “所以就眼睁睁的看着你被小女孩欺负?” “瞎说什么大实话啊——别睁眼就行了,最好跑远一些。”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语气也不由沉重了起来,“我拖不了潘多拉太长时间,之后她肯定会去找你,在杜克生死不明的情况下,火种一旦熄灭,荣光者势必乱成一团,在赫姆提卡或许唯一能够暂缓她脚步的,只有教团的至高之塔。所以,不要回头,去寻求教团的庇护吧。” “没有其他选择?”少年挑了挑眉。 “你必须要学会等待。”赫姆提卡城的大祭司摇了摇头,“锐意进取或许对年轻人是一件好事,但既然背负了尤利塞斯这个姓氏,背负了赫姆提卡的初火,你就必须学会隐藏自己的锋芒,学会克制自己的冲动,学会隐忍,学会将自己的生存看得比一切都更加重要——无论为了你,还是为了赫姆提卡,更甚至可以上升到整个秩序疆域的层面,你必须学会自私。” “我做不到。”短暂的沉默后,年轻的荣光者给出了自己的答复。 “你必须做到,因为你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埃德加看着他,漆黑的瞳仁中流露出复杂难明的情感,但最终他还是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听着,艾米,在离开传承之所前,我会将体内的初火剥离给你,你将成为赫姆提卡城最后的希望,当局势稳定下来,光明驱散黑暗之际,组织献祭,借由先民崇高之血,重新唤醒熄灭的火种——而如果你在那之前便失去了生命,那么赫姆提卡城的黎明,将不会再一次的到来,你所背负的不仅仅是责任,更是希望……” “我……知道了。”少年抿了抿嘴。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从荣光者那双与他一般幽深的漆黑瞳仁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随后说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疑问,不过不用着急,现在时间还相对充裕,我会一点一点解答你的疑惑。” 他稍作停顿。 “首先,从大祭司的起源说起吧——大祭司是火种的祭司,充当的是初火的载体,而所谓的初火,正是火种点燃的第一缕、最为纯粹的、未被污染的火焰,它是秩序与光明在世间的显现,比起客观实在,更接近一种纯粹的概念。” “它与火种的关系相当密切,套用人类方便理解的类比来形容的话,就好比人与人的影子一样,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但又不尽如此,它不仅仅是与火种相伴的影子,更是火种的半身——一旦火种因意外而熄灭,通过对初火的献祭,可以利用二者的联系而将其唤醒——而大祭司所肩负的,正是这样的职责,我们是人类文明的看护者,也是火种的守卫者,更是世界真相的保密者。” “世界的真相?” 艾米出言打断道,埃德加所说的话语让他情不自禁的想起了伊格纳缇——他同样提到过世界真相这一概念,并且在那之前加上了残酷的前缀。 “怎么?想知道吗?”身份尊崇的大祭司眨了眨眼睛,“但我偏偏就不告诉你——当然,这可不是藏私,也不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将世界的真相传承予你,只是……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因此而奔溃——要知道大祭司的传承本来就有一套严格的流程,从祭司助理开始到见习祭司,再到正式祭司,本来有充足的时间来选拔合适的人选,并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揭开世界真实的一角,但可惜的是,他们都死了。” “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将希望之火交托于你手上,然后寄希望于你能够活下来。” “仅此而已。” “是……”艾米·尤利塞斯停顿了大约五个呼吸后,才继续说道,“如果你所指的真相,是汉莫拉比神圣法典上写下的箴言的话,我想我可以接受——比如,第三个千年,世界失却了光。” 一身白袍的大祭司的瞳仁微微收缩,好一会儿才舒缓了紧绷的肌肉:“是伊格纳缇吧,整个赫姆提卡只有他有可能知晓世界的真实。” 年轻的荣光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头。 “没错,这的确是世界真实的一角。”话锋一顿,埃德加并未就此松口,“但也仅仅是一角罢了,相信我,如果可以的话,你永远不会想知道世界的真相,因为一旦知道的话,你曾经简单却充实的幸福,将一去不复返。”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后悔。” 艾米的眸光如水一般宁静,他确实不会后悔,因为……打从意识诞生以来,他就堪称病态的渴求着那些不被语言流传,不被文字记载,消失在历史深处的真相。 然后四目相对,一时间双方都失却了言语。 “如果这是你的觉悟的话,我了解了。”白袍的大祭司眯起了眼,“但为了赫姆提卡的希望与未来,请允许我拒绝。” 少年不禁哑然。 的确,就在不久之前,他答应了对方,要不惜一切的活下去,现在实在没有出尔反尔的理由,更何况就算出尔反尔,主动权也依然在这位赫姆提卡身份最尊崇之人身上。 因此,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岔开了话题,问道:“既然初火是如此的重要,我该怎么保管好它,又要怎么利用它唤醒熄灭的火种?” “你活着就是对它最好的保管,至于该如何唤醒熄灭的火种,我也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埃德加在此稍稍停顿,随后右手仿佛穿过水幕一般穿过了自己的左胸腔,从本该是心脏的部位掏出了一簇橘红色的火焰,期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血液溅出,“但具体该怎么做,火焰会带来的指引。” 火光摇曳,火焰温暖明亮却朴实无华。 但艾米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血脉的悸动,感受到了心灵深处的渴求。 这是初火,是火种的备份。 没来由的,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大祭司的力量与火种休戚相关,初火既是构筑我们与火种的联系的桥梁,又是我们本身的力量之源。”埃德加的视线在手上徐徐燃烧的火焰上微微停驻,眼中流露出复杂难明的情感,但到所最后剩下的依然只是一声意味不明的悠长叹息,“同时,它也是我们所必须肩负的责任。” 这么说着,赫姆提卡城的大祭司缓步走近少年,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而我的道路在这一刻已走到了尽头,现在该你了。” “我?”年轻的荣光者稍稍有些抵触,却并没有反抗,只是挑了挑眉头,“我该怎么做。” “放轻松一点,又不是什么要人命的事情。”白袍的大祭司阁下脸上的表情稍稍放缓,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虽然被冠以传承之间这个称呼,但初火的传承其实并没有多么复杂,只是单纯的因为……仪式在进行的过程中不方便被人看到,所以,不要反抗,乖乖的站好就行了。” “当然——”注意到少年跳动的眉头,他眨了眨眼,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是开玩笑啦。” 但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埃德加虚握着火焰的右手猛地探出,径直没入了艾米的胸腔之内,而搭在肩上的另一只手也突然发力,如同一座山岳一般盖压在年轻荣光者的身上,然后……大祭司那原本称得上俊秀的面容在顷刻间布满了皱纹,手臂上的肌肉也肉眼可见的开始缩水,短短数次呼吸间,他的外表便从青年直接步入了老年,身材也一并佝偻,形同枯槁,完全不复先前的高贵雍容,宽厚的白色长袍披散在身上,不仅丝毫没有给他带来气质上的加成,反而像极了遮掩自身丑陋的遮羞布。 他,快要死了。 只是看到这幅场景,艾米心中生出了这样的明悟。 与此同时,伴随着初火灼烧着体内的血脉,他在一瞬间读取了数十人份的记忆残渣,并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炽热情感——于是,大祭司存在的意义如同将倾的天幕一般震撼着他的心灵。 那不仅是责任,更是牺牲。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毫无因由的恨,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这个身份虽然能带来无可争议的强大力量与整个赫姆提卡权贵阶层的尊崇,但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相比,却又太过微不足道——终生不得离开神庙?超迈凡俗的力量远没有那么廉价,初火承载者所需要付出的不止是自由,更是生命。 他们在用生命供养初火!反哺火种! 这才是火种能够世代燃烧,在黑暗侵蚀之下保护人类近千年之久的因由所在! 而这……同样是世界真实的一角,微不足道的一角。 章一一二为了赫姆提卡! 大祭司每二十年一轮换。 在今天之前,艾米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轮替下的大祭司将会成为赫姆提卡城市议会又一位隐于幕后的元老。但在此刻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与无知,所谓的轮换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之所以历任大祭司会约定俗成的每二十年进行一次轮换,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生命仅能够支撑到这时候,当将初火传承给下一任之后,岁月的年轮将会在第一时间显现于肉体之上——即便侥幸没有死去,以生命力枯涸的年迈之躯,也没剩几年好活。 ——欲戴冠冕,必承其重。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他们真正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了这座城市。 单凭这一点,他就自叹弗如。 或许,他将成为历任大祭司里最不负责的一位…… 年轻的荣光者不禁这样想到,体内传承自先民的血脉随着初生之火一并跃动,恍惚间精神开始拔升,意识深处尘封已久的记忆向他打开了微不足道的一道缝隙,然后……他看到了,看到了某种超越人类认知的伟大存在。 以人类脆弱的精神很难一窥祂的全貌,以人类贫瘠的言语很难描述其万一,仅仅是存在本身就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连大脑都无法运转,连思维都无法运行,在这一刻他只能被动的、毫无反抗之力的接受着眼前所见的一切。 那是……光,无限多的璀璨之光。 以及门。 在祂的身后,有一扇通往黑暗的门。 “打开门。” 近乎无意义的呢喃,只是一眼,年轻的荣光者就确定了,在伊尔丹地下他所觉醒的使命,正是找到、并打开这一扇门,这一扇通往黑暗之门——至于打开后会发生什么,他会怎样,又会对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处于狂热状态下的他,根本没有进行任何的思考,只是单纯的驱使着自己的身体,向那扇门靠近。 以至于,他忘记了,他现在看到的,不过是单纯的记忆。 所以,一直到最后,他都没能迈出哪怕一步。 所能做的,不过是顺应着视角的上移,对上了无限光明最中心的一颗“眼睛”,有若水晶,有若珍珠,有有若钻石一般璀璨的光辉球体。 然后发出了声音。 “——” 又尖又长,比金属刻意摩擦刺耳百倍的杂音于一瞬间凿穿了整个大脑。 随后整个世界如镜面一般破碎,艾米·尤利塞斯的精神从高处坠落,完全下意识的捂住初生之火不断跃动的左胸腔,只有那如同心脏一般的脉搏声,才能给他冰冷的意识带来一丝温暖。 “怎么了?”苍老的不成样子的大祭司注意到了他的异状,黑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小小的眼睛几乎埋进了深深的皱纹里,“为了留存有足够牵制潘多拉的力量,我并未将历任大祭司的能力传承给你,而考虑到人类脆弱的精神,我在传承时也刻意将初生之火中刻录的,关于世界真相的部分一并删除,这次传承进行的并不完整,如果有哪里产生了不适,请务必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不,没什么。”本能的,少年对记忆中所见之物绝口不提。 “你看起来可不像没什么的样子,”埃德加看着他,好一会儿后才摇了摇头,“算了,如果你坚持的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曾经的大祭司不打算寻根问底。 “谢谢。” 对这份预料之外的理解,年轻的荣光者适时的表示了感谢。 然而还不待两人进行更进一步的交流之时,伴随着一声“轰隆”的巨大声响,整个传承之间如同被人猛踹了一脚的大树上的小小枝叶一般摇晃了起来。 “发生什么了?”艾米的平衡性不差,尽管事发突然,可还不至于因此而摔倒,只是稳了稳晃动的身子,皱眉,“被他们发现了?” “不。”埃德加尽管看起来老迈不堪,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依旧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与火种的联系,区区晃动根本没有令他的身体产生移动,“传承之间依托于火种的存在,刚刚的震动,是他们在动摇传承之间存在的根基。” 他们,无疑指代的是以潘多拉为首的黑暗众卿。 而根基,则指代的是火种。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不多,”曾经的大祭司——年轻的荣光者在心中仍然更愿意称呼他为大祭司,因为少年实在没有身为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的自觉,“大祭司的强大根源于火种,却并不局限于火种,我私自截留了本该传承予你的历任大祭司的能力,并利用权限暂管了你与火种的联系,但这种异常状态无法存续太长时间,即便是他们没有对火种下手,我们也必须尽快行动。” 他稍作停顿,眉宇间不可避免的显现出疲态。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嗯。” 没有也不需要更多的言语,艾米·尤利塞斯并不打算浪费埃德加所创造的机会,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不止是为了赫姆提卡,更是为了让这位将一生奉献给了赫姆提卡的尊崇之人的牺牲得到应有的回报。 “那么,”在拖长的语调之下,埃德加佝偻的身体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原本枯萎的肌肉再一次被新鲜的血肉所充盈,原本满是皱纹的脸颊重新焕发了光彩,如先前的衰老来的一般突然,不过片刻功夫,赫姆提卡城的大祭司便恢复了曾经的风采,露出阳光爽朗的笑容,“现在动身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 没有过多的言语,少年径直给出了答复——或许是因为初生之火的影响下,他能够透过埃德加阳光爽朗笑容,窥见他的虚弱本质——眼前的强大不过表象,看上去斗志无比昂扬的大祭司其实生命力不比一个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更为旺盛,只因为他将剩下的生命当做薪材燃烧,所以才得以暂时将身体状态维持在人生盛年。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留给他的时间已然无多。 此战无论胜负,他都必将死去。 “我会尽可能的对敌人进行拦截,但面对潘多拉,任何人都不敢把话说满。”赫姆提卡的大祭司挑了挑眉头,最后整理了一番有些起皱的白袍,“所以,你必须做好遭受追击的准备——一直跟随在潘多拉身后的那个男人同样不是易与之辈,我曾亲眼见到一队神庙守卫毫无抵抗之力的死在了他的能力之下——而他,甚至没有停滞脚下的步伐。” “不要看……” 艾米不由回想起在赫菲斯托斯神庙中所见的线索,杀死那些神庙守卫的应该是那个跟随在潘多拉身后,存在感并不强烈的阴沉男人,但所谓的不要看具体指代的是什么,依靠现有的情报依然无法推断出能派上用场的情报。 “不要看?”埃德加挑了挑眉。 “这是一位神庙守卫拼死留下的线索,但就现在所收集的情报来看,不存在利用的价值。”少年摇了摇头,话锋就此一转,“当然,最好也不要碰到能让它有利用价值的情形。” “希望如此。”埃德加低低的叹息一声,然后重新抬起头,视线再一次的停驻在艾米的身上,眼中流露出复杂难明的情感,“艾米,通过初生之火向火种传达你的意志,我们该启程了。” 怎么做? 年轻的荣光者愣了愣,随后尝试与体内跃动的火焰进行沟通——透过那簇平淡无奇的初生之火,他的意识隐隐触及了一个伟大存在的冰冷一角,于是精神再次拔高,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的场景浮现于面前。 那是火。 即便此刻的它已相当微弱,即便此刻的它已如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欲坠,但依然有着一种超然于天地的凛然,依旧有着勾连天地的巍峨气势。 这是火种。 如蚂蚁仰望天空,壮美之景充盈心间。 该怎么做呢? 他看着眼前的火焰,感受中胸腔中随之高涨的初生之火,下达了命令。 “让我们出去,回到赫姆提卡,回到赫菲斯托斯神庙——” 漆黑的瞳仁中映照出橘红的火焰,然后以燎原之势自瞳仁中延伸而出,将传承之间的两人一齐卷没。 而同一时间,艾米眼前的幻景尽皆破碎,只余一片结晶大地的废土浮现在面前。 回来了啊。 “快跑!” 不等他稍作感慨,埃德加那短促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 少年没有回头,也不去看战况如何,身体先于思维展开了行动,在传承之间重新恢复完整的风衣在身后飞扬,整个人化作了一道黑色的极光。 疾驰! 尽管大祭司的传承并不完整,他的力量并未产生实质性的变化,但经由初生之火的洗礼,血脉的提纯,身体的强度已隐隐拔高了三分,连带着速度也有了不小的提升。 然而,人类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死亡。 仅仅过了数个呼吸,身后便传来了乌鸦振翅之声。 黑巫师阿尔弗列德? 对这位不止一次杀死过他的黑暗众卿,艾米抱有极高的警惕心,在听到乌鸦振翅的声音的同时,下意识的回身望去。 然后,他看见了死神,黑色的死神。 超越了空间,也超越了时间。 死神的镰刀挥落—— 鲜血飞溅。 死亡,如期而至。 章一一三不应窥见之物 原来如此。 不动声色的抹去唇边溢出的殷红,少年的嘴角反而勾勒出一个笑容——托刚刚那次死亡的福,他终于明晰了对方能力的本质。 ——不应窥视之物。 在不知起源于何方的神话之中,这个世界总是存在着人类所不应窥视之物,无论是在死亡之路上违背劝诫回头、欧律狄刻,还是教团经典中因不听劝告而违背神旨的罗德之妻,都是其中典范——要么是因此而重新坠入冥土,要么则因直视了不能直视之物,而化作了盐。 其结局不可谓不悲惨,与之相比,只是被割喉的他要幸运不少。 但就表征而言,二者确实有颇多共通之处——那就是看到了本不该,更不能看到的某种东西,尽管不知道神话之中令他们蒙受厄运的到底是何种的不祥,但应该是与他所见到的“死神”是同一类的东西。 没错,他……看见了“死神”。 并非神话范畴的死亡之神,而是死亡概念的直接映射。 一旦与身后之人那如血般鲜红的不祥之眸四目相对,民间传说中身披黑色斗篷,手持锈蚀镰刀的死神将会径直出现在面前,然后在任何人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挥落那把堪称死神标志的镰刀,夺取生命,带来死亡。 尽管他怀疑这并非是不可豁免的,但在条件不足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当做即死类能力进行应对——说起来,这还是艾米·尤利塞斯第一次接触到与他相似,能够与世界上最神秘的要素之一“死亡”扯上关系的能力。 不,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权能。 黑暗众卿的权能来自于盲目痴愚的混沌的赠予,但让人意外的是,尽管能力的来源相当微妙,但其特性都能从先民遗留下的远古神话或是传说之中找到对应,让人不禁怀疑那永夜长城之外的幽深黑暗是否真的是盲目痴愚之物,是否真的如传说中的那般,不具备人类或是智慧生物理应具备的智慧。 只是这个话题对一直以来未能将探索足迹延伸至永夜长城之外的秩序来说,永远是一个无法证伪的猜想,以至于相当多的人产生了这样的怀疑,所谓先民遗留的神话与传说不过是历史在演进过程中的层累,是人类根据黑暗众卿所显露出能力的总结,并附会在了已如传说一般不会再现的先民身上。 对此,艾米不置可否。 他总觉得,这些神话故事或许不会像人们以为的那般简单。 比如……普罗米修斯。 年轻的荣光者微微眯起眼,没有继续多想下去,身后的黑暗众卿如附骨之疽,无论他如何的奔跑、疾驰或是选择怎样复杂的环境都无法将那个黑发赤瞳,有若乌鸦一般令人厌憎的阴郁男子甩开。 不,并不仅仅没有甩开。 距离一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要不了三分钟,他就会被身后这位黑暗众卿反超,然后不得不被拖入战斗之中。 如果是平时的话,有着死亡先兆与超强直感的他,并不会畏惧一个依赖眼睛才能发动即死系能力的拥有者,哪怕对方是声名显赫的黑暗众卿也是一样。但现在不同,赫姆提卡的初生之火已在他胸腔中熊熊燃烧,就算斗志再如何昂扬,就算心中的激情再如何澎湃,失败与死亡都是他所必须顾虑并规避的结果。 作为赫姆提卡城新一任的大祭司,他的生命早已不再独属于他自己,无论愿意或不愿意,他都必须肩负起赫姆提卡十数万人的生命,肩负起整座城市的兴衰与存亡。 所以,他犯不起哪怕一次错误。 嘴唇深深抿起,少年的思维全速运转——他一直没有放弃找出改变局势的办法,但可惜的是,无论他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无法凭空创造出破局之法。 也就是说,没有选择了吗? 下意识的眯起眼,艾米·尤利塞斯仍旧没有选择反身迎战。 或许这一战已不可避免,但他却绝不能使自己陷入与敌人的纠缠之中,这不止是因为有相当可能拥有复数权能的黑暗众卿拥有尚在他之上的力量,更因为……埃德加拖延不了潘多拉太多时间。 毕竟……大祭司的身份说来崇高,却甚少有机会接触战斗,接触真正的战斗,平常或许会针对假想敌做过一些训练,但训练和实战之间的差距完全不可以道里计,别说此刻只是燃烧生命的虚假强大,就是最开始能够直接沟通火种的时候,与潘多拉的战斗其实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这其中必然与那位一再被渲染的黑暗众卿自身的强大脱不开干系,但也很难说与一生甚少有机会离开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不善战斗有几分关系——至少,就他认为,这绝对是决定胜负生死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若是逞一时气血之勇,与身后权能隐隐被他所克制的黑暗众卿缠斗不休,那么势必会被那个在传闻中曾以一人之力覆灭整座城市的潘多拉赶上,介时即便他拥有死亡先兆这个在逃命上一直有着极其优异表现的能力,恐怕也很难在两位黑暗众卿的包围之下逃出生天。 所以,不能停。 即便是战斗,也不能停下脚下的步伐。 于此,少年拔剑! 红黑色的剑身夺鞘而出,双目在看到剑身上隐约的倒影后下意识的紧闭,然后一个回身恰到好处的格挡住了从身后刺来的短剑。 没有还手,更没有反击,艾米对身后迫近的威胁不管不顾,继续奔驰。 “偶然?” 黑发赤眸的阴郁男人没有追击,反而停下了脚下的步伐,注视着手上刚刚被格开的短剑,回想起先前少年那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红色眸子中掠过一抹阴霾,而后摇头。 “不太像。” 抬起头,他重新将视线移至渐行渐远的荣光者身上,猩红的眸子微微眯起,以低沉喑哑的声音吐露出一个人类的声带绝难发出的诡异音符。 随后—— 血肉扭曲,形态变化。 不过是在数次呼吸的时间内,他便完成了由人向鸦的转变,在街道两旁玻璃镜面的映照下,血色的瞳仁相当人性化的扫视一周,紧接着齐人高的黑色乌鸦猛地振翅,呼啸的气流卷起大片的灰尘。 他或者它,径直飞至了空中! 然后俯冲而下! 本能的,艾米感受到了危机的临近,只是……这一次是来自……上方? 少年并不是没有听见先前的呼啸风声,但因为顾忌敌人所具备的能力,他始终不敢睁开双眼打量四周,只能根据声音推断在他的身后,敌人的身上似乎发生了某种变故,但具体是什么变故,不得而知。 直到狂风骤然来袭,他才反应过来。 在这场事关生死的豪赌之中,敌人已经揭开了他的第二张牌,除了不应注视之物外的又一项权能! 会是什么?不得而知。 现在最重要的是……躲! 即便不曾目测,但仅凭这阵刮人生痛的狂暴之风,以及那层数次于生死危机之中将他拯救的直觉,他就足以推断,即将到来的一击,必然石破天惊。 没有任何犹豫,也不顾及任何风度,年轻的荣光者就地一滚。 几乎就在他做出抉择的下一刻,自天空俯冲而下的超巨型乌鸦的一对利爪,完全是贴着他的头皮晃过,只要稍稍晚上那么一步半步,恐怕他有机会体验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新奇死法。 某种大型的鸟类,鹰隼? 并未睁开眼的少年并不知道敌人的正体,只能依靠一些简单的常识进行推论,以期能在下一次袭击到来前,对敌人所具备的权能拥有更深层次的了解。 能力这种东西,归根结底没有太多秘密,只要能够反复的归纳,终归能有所收获,所唯一值得忧虑的大概是,所谓反复的归纳本来就是一种相当理想的情况,在正常的战斗之中,谁会给你时间、机会去找到他的弱点? 这不现实。 即便是拥有复数能力的持剑者与黑暗众卿,都不会有那么粗的神经。 理所当然的,艾米的敌人也没有给艾米这个机会——就在前方的必经之路上,他重新变化成了人形,如同看门者一般堵在了少年前进的必经之路上。 双手交叠,拔剑! 两道黑色的闪光封锁了行进的空间,然后将面前的大气简单粗暴的一分为二。 依旧如未卜先知一般,紧闭着双眼的荣光者毫无畏惧的迎了上去,一把红黑色的短剑舞出一片密集的剑网,干脆利索的抵挡住了他的所有攻势。 并且,还在试图突破。 这家伙,这家伙……的能力该不会是预见未来吧? 尽管脸上没有浮现出表情,但有着“告死鸟”这一称号的黑暗众卿内心其实相当的苦闷,面前这个荣光者真像一条滑不脱手的泥鳅,不仅未卜先知一般依靠紧闭双眼锁死了他最强的权能,还有用对危险非比寻常的预感与盲斗技能,更别说近身搏斗的功底非常扎实,与他的相性堪称恶劣。 不好对付。 在心底下达了判断,但他并未因此而感到沮丧。 因为……他所要做的并非击杀,而仅仅是拖慢对方逃亡的步伐。 一切将会由潘多拉收官。 那位白袍的大祭司,以及这座城市的火种,留给他们的时间—— 所剩无几。 章一一四如果命运让我跪地求饶 十五个呼吸后,他将会落败。 未来无比清晰的呈现在了埃德加·高尔斯沃西面前——仅仅是一记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直拳,传承自第二十三任大祭司的“心灵壁垒”便轰然破碎,并且没有丝毫停滞,在短短的一个刹那之内,突破了包括绝对静止领域、秩序庇护所、空间阻断在内的三层防御网,径直来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拳头在眼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世界陷入一片昏暗。 这就是未来。 总计一百二十七项能力中,唯一属于他自己的能力。 预见未来。 更准确的说,是确定未来。 未来并非一尘不变,如果将时间比作一条河流,那么从过去奔流而来的河水在现在这个岔路口拥有近乎无穷多的可能性,每个人的每一种不同选择都可能开辟出一个崭新的未来——但可惜的是,他的能力从来与希望绝缘,在这双漆黑瞳仁中映照的,永远只有一个未来,被确定下来,注将到来的未来。 从小到大,经由无数个案例,他已经确定了这一点。 而其中最显著、最戏剧化的,无疑是他成为赫姆提卡城大祭司一事——早在十六岁那一年,被父母逼着在赫菲斯托斯神庙担任见习祭司时,便看到了无数岔路口交汇的唯一一个未来——他将从导师的手中接过权杖与白袍,在城市议会那些大人物的见证下,跻身于一切名利权势的最顶点。 但,那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曾经喜好读书,素为长辈喜爱的高尔斯沃西家的小王子在赫菲斯托斯神庙待了还不到三个月,就如同挣脱缰绳的野马一般恣意狂欢,从来不听讲师的讲座,也不在乎大祭司所订立下的规矩,只是我行我素,在分不清有意还是无意的搞乱行为下时刻保持着阳光开朗的笑容,本应庄严肃穆的神庙时常因他而变得鸡飞狗跳。 很多人都在讨论,一向治学严谨,不苟言笑的大祭司阁下会对这个刺头有多长的容忍期,从七天到一个月再到一年,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理由与证据,但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直到埃德加在神庙闹腾了五个年头,这位奥尼恩斯家的谢顶中年人才单独传唤了这个问题多多的年轻祭司。 然后,在三日后,一个荒诞到根本不可能是谣言的谣言从祭司会议中流出——在一个月后的例行城市议会上,大祭司将会将象征赫菲斯托斯神庙统御权的权杖与白袍在所有议员的见证下,交托给埃德加·高尔斯沃西,交托给新任的大祭司。 真是见鬼! 直到那一天到来之前,整个赫菲斯托斯神庙中,还真没有哪个人会把这个不切实际的妄想当一回事——当然,这之中不包括埃德加,这位已经从前任身上继承了初生之火的新任大祭司,这段时间一直处于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中。 并非因为接触到了太多禁忌的知识,而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能力——没错,他的确努力去回避了那个注将到来的未来,但在线性的时间上,他的这种回避反而促成了未来的发生,如果他没有在那些年中展现出自身阳光开朗的领袖特质,恐怕那位对世界未来忧心忡忡的中年老男人根本不会将他列入继承人的候选名单中。 可世事没有那么多如果,因为预见到了未来,而想要改变成为大祭司的未来,他刻意展现出与神庙清修生活截然相反的活泼调皮——然后正因他所展露出的这种阳光乐观的处世态度,才引起了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的注意,才会在第五个年头将他拉入传承之间,选定他为下一任的大祭司。 这件事情很难理清因果,而同类的事情在埃德加的记忆中还有不少,正是因为有着如此详实的事例,他才能肯定,任何经由他这双眼睛确认过的未来,都注定会如先民编织的命运一般无可杵逆。 这一次也是一样。 在接下来的数个呼吸之后,这场战斗即将画上休止符。 然后……他所守护了十数个年头的火焰,终将在女孩的手上迎来独属于它的终末。 三、二、一—— 在极端的平静中,他甚至有闲暇为自己的生命倒数。 当清点至一之时,所预见的未来如期而至——黑发黑眸的小小女孩在以“懈怠”锁死了无序空间跳跃与短距离空间跃迁后,没有任何花哨,以一记简简单单的直拳直击他的面门,仅仅持续了不足千分之一个微秒,传承自第二十三任大祭司号称“不破”的心灵壁垒就有若镜面一般破碎,随后,更是连丝毫阻隔都没有感受到,他所构筑的三层防御网尽数破碎,拳头在眼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下意识的闭上眼,曾经的大祭司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然而,从不晚点的死神,这一次似乎迟到了。 他没有死。 女孩那娇蛮小巧的拳头在他眉心处停下,连一阵风都没有扬起的停下。 “为什么不杀我。” 埃德加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其中的虚弱连他自己也能清晰的感受得到。 只是,潘多拉并没有给予答复,有着年幼外表的黑暗众卿只是默默的收回拳头,明明只要再往前不到一公分的距离,她就能将这个远远称不上棘手的敌人彻底击毙,但她偏偏就是收回了拳头,然后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朝塌陷地面的最中心,一个用大理石堆砌而成的环形祭坛走去。 她的目标是火种。 曾经的大祭司并没有太过惊讶,敌人的目标是火种,这件事情一开始他就知道,早在敌人入侵赫菲斯托斯神庙之际,他便发动了他的能力,进而确认了未来——确认了火种熄灭,来自幽深晦暗之处的混沌恶物自海上来,长眠于拉莱耶的永恒不死者的复苏,以及赫姆提卡的毁灭。 未来经由他的眼,被确定了下来。 赫姆提卡城的毁灭,已无可更易,他之前所做的努力,不过是愚者的愚行。 但那又如何? 至少,他已将希望的种子的流传了下去。 并非赫姆提卡的希望,没有人比他这位火种的供奉者更清楚长眠于赫姆提卡之下的旧日支配者是何等可怕的怪物,在先民隐没的今天,即便骑士团以及教团摈弃前嫌通力合作,也无法讨伐这位早于秩序疆域诞生的太古之神。 赫姆提卡已经无可挽救,他对少年所说的,尽是谎言。 初生之火并非为了这座注定沉沦的城市而留,仅仅是为了留给艾米以及尤莉亚,留给姐姐留存于世的最后血脉一缕传承的希望。 所以,一定、一定要活下来! 他抬起了手,迎向刺目的阳光,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然后不禁哑然。 曾经的大祭司终于知道为何潘多拉会手下留情,不,或许用手下留情并不合适,因为,那位以年幼女孩形貌行走于世间的黑暗众卿,并没有真正的留情,她之所以停手,不过是因为……没有必要。 是的,没有必要。 他已经构不成威胁,并且快要死了。 视线在迎着阳光的手臂上停驻,他刻意维持的肌肉不知何时已然缩水,现如今所剩下的只有一个皮包骨头,身上的其他地方尽管看不到,但想来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他的虚弱本质于此刻已尽显无疑。 没必要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她或许是这样想的。 作为尘世当之无愧的最强之人,她与天选之人一般介于凡物与非凡之物间暧昧模糊的界限之上,在整个秩序疆域能对她造成威胁的存在寥寥无几,即便火种的力量没有在黑暗千年中遭到削弱,即便他现如今依旧保持自身的全盛状态并拥有杜克的战斗经验与技艺,了不起也只能维持一个不胜不败之局。 更别说现在……一介废人而已。 但—— 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废人,他是拥有历任大祭司传承下一百二十七种能力的……超级废人! 毕竟,在他所具备的一百二十八项能力中,能够对潘多拉进行牵制的一个也没有。 他就只能一边看着女孩向火种祭坛行进,一边默默的等死。 ——才怪! 不要将思维局限在一处,他所能做的,不止是阻扰黑暗众卿,还可以将目前的严峻的形势告知整个赫姆提卡的居民,包括并不限于荣光者。 传承自第二任大祭司的能力“天谕”。 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去做,哪怕豁出性命也必须去做。 那就是唤醒他的兄长,唤醒杜克·高尔斯沃西,唤醒这位赫姆提卡城当之无愧的最强之人! 当黑暗降临之后,赫姆提卡需要他!需要一个英雄人物来挽狂澜于既倒,来带领大家披荆斩棘,于未卜的黑暗中杀出一条道路! 于是,将思维放空,他发动了第七十九任大祭司所持有的能力,超次元链接。 再然后,轻轻的闭上了眼,他动用了赫姆提卡历史上第一位大祭司,曾于从利维坦的倾尽七海之水的攻势下将赫姆提卡守护,被冠以圣人称号的布伦特·博斯韦尔所传承的能力。 被列为决不允许发动的,禁忌的能力。 ——崇高牺牲。 章一一五更高层面的交锋 “伊格纳缇——” 水晶棺椁中的年幼女孩低声呢喃着这个多少有些陌生的名字——坦白的说,她对这位自黑暗归来的旅者并无恶感,甚至有少许钦佩,然而双方立场上的差别,却让一切最终只能以如此令人扼腕的方式落下帷幕。 “可惜了。” 低声感叹着,在艾米面前自称嘉苏的女孩从棺椁中起身,漆黑的瞳仁中映照出水晶中的自己,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直抵脚踝,精致的有些过分的哥特风长裙自然而然的垂落,姣好的面容如人偶一般不存瑕疵,再加上那娇小的有些过分的形体,她的美丽充满了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可是,本人却丝毫没有这个自觉。 视线不过一带而过,比起自身的妆容,她更在意的,其实是笼罩在赫姆提卡上空的浓重阴霾——或许在凡人眼中,这只是稍显阴沉的天色而已,但在她眼中,那分明是有人动用过权限的铁证。 是打算卡在她的休眠期想要做些什么吗? 眼睛微微眯起,转生本身就是一个不可逆的进程,对她的那些老熟人来说,掐掐时间点,算出她会在何时陷入沉睡并不是一件难事,真正令她意外的,还是天空中那密密麻麻的法则之线。 遮蔽—— 这是它们本该起到的作用。 然而,因为伊格纳缇的升格,赫姆提卡闹出的动静超乎想象,即便有这么一层遮羞布存在,她也在第一时间被躁动不安的法则线惊醒,然后……注视着旅者的魂灵升入天上,并在光与热之中燃烧殆尽。 只是如此。 她什么也做不了。 正如九百二十年前,奥古斯都将自身的王座举至天上的那一刻,她,或者说他们,久违的回忆起那份被屈辱与无力所支配的恐惧。 以及愤怒—— 命运无所不在,在全知全能的祂面前,一切不存在偶然。 时间比预计的还要更加紧迫,早在一千两百年前,万千世界至高无上的主宰已将视线投诸于此,而在五年前……所有人的侥幸心理更是被毫不留情的碾碎。 因为,门被打开了。 通向世界内侧之门,被人打开了。 身份不明,目的不明……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刹那,撬动法则面所产生的违和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位不速之客如同没入大海中的一滴水,混入沙河中的一粒沙一般,和光同尘,成为了隐藏于世界之内的一个不稳定炸弹。 就本身而言,这种程度的威胁无法使人感到悲哀绝望,但其中折射出的信息,却足以令每一个人坐立难安。 因为……这里已经不再安全。 尽管尚能用偶然或是意外安慰自己,可一路披荆斩棘走到现在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抱有如此天真的念想,的确,可能是偶然也可能是意外,但既然门因此而打开了一次,那么在可预见的将来更会打开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穷多次。 迟早,黑暗混沌的空无,不再会成为祂的阻碍。 只是—— 尚且年幼的女孩抿了抿樱唇,如黑暗星云般深邃晦暗的漆黑眸子注视着赫姆提卡上空笼罩的阴霾,与夜色一般稠密的长发无风自动,原本趋于柔和的姣好五官自然而然的绷紧,仅仅是片刻之后,有着稚嫩外表的年幼女孩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间都散发着凛然而不可侵犯的威仪。 这不能成为向她挑衅的借口! 阿尔哈萨德,你将手伸的太长了——赫姆提卡,可是我的地盘! 微微挑动眉头,仿佛爪牙刚刚张齐的幼虎在自己的领域内遭受到了挑衅,嘉苏心底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愤怒之情。 于是,肉眼不可见的法则之弦被轻轻拨动。 没见任何交锋,晴空里乍然响起一道霹雳! 然后,云消雾散,拔云见日。 但这并未让刚刚结束休眠期的幼小女孩的心情有任何好转,因为……当笼罩在赫姆提卡上空的浓重阴霾消散后,赫姆提卡那糟糕至今局势终于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想骂人。 ——如果可以的话。 正如她所预见的那般,骰子屋的行动失败了,伊格纳缇打开了下层区与迷雾区的阻隔,让无名者之雾得以侵入下层区,早就蛰伏在迷雾区的各色妖魔感受到了秩序世界对它们存在的天然感召,前仆后继的涌入了下层区,在迷雾的掩盖下犯下了累累的罪行,整个下层区乱成了一团。 而上层区的局势则更加的糟糕,尽管她对潘多拉的入境本就心存疑虑,只是碍于自身的身份无法出手阻扰,但在那之前万万没有想到,局势竟然会恶化到这种地步——毫不夸张的说,整座赫姆提卡城的灭亡或许只在旦夕之间,解开限制的潘多拉根本不是荣光者所能匹敌的敌手。 或许要不了多久,赫姆提卡的火种终要迎来消亡的命运。 这座传承了数千年之久的上古之城,终归会如已经消失在漫漫长夜中的其它城市一般,在黑暗之中沉沦。 多少有些伤感呢…… 即便如此,嘉苏也不打算出手,这不止是不愿,更是不能。 不愿是火种的消亡终究是“她”所拟定的命运,是一切生灵无可避免的命运,或早或晚,因缘际会,火种终将熄灭,只有靠人类自己去面对、去闯过这场劫难,一切才会拥有意义。而纵使她对这座充当她摇篮的古老城池抱有非同一般的情感,甚至一时无法自抑,早已深陷汉莫拉比所订立的命运之中的她,也无力插手尘世的兴衰,只能借由骰子屋来对未来的走向稍加干涉。 而潘多拉这个级别的人物,显然超出了骰子屋所能引导的范畴。 所以……就这么认命么? 情绪罕见的低落了下去,年幼的女孩默默的磨着牙齿。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被人打上门来了还要忍气吞声——她不甘心! 或许正如那个自称艾米·尤利塞斯的家伙所说的那样,她反倒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但那又怎样?任性本就是孩子的特权!从诞生以来,活动乃至清醒的天数都屈指可数的她,偶尔任性下又有什么! 只是任性也需要条件与资本。 作为汉莫拉比法典的监察者与审判者,嘉苏被限定了干涉现世的可能,黑暗众卿级别的人物在有充足理由的情况下或许可以杀上那么一两次,但对潘多拉……她是真不好下手,也下不了手。 也就是说,即使她不要面子,亲自登场,也无法阻止赫姆提卡走向覆灭。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无可挽回,也无可阻挡的命运…… 年幼的女孩轻轻叹了口气,或许他们的力量在这个如囚笼一般的世界称得上强大,但强大这个概念本身就是虚假的幻想,单独来看毫无意义——在蚂蚁眼中,人类或许会是支撑天地的巨人,或是某种无法一窥全貌,难以理解,更不能接受的不可名状之物,又或是如狂风、暴雨、地震、洪水一般的自然现象。 而人类,哪怕是人类文明。相对于星球这个概念,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但若是将星球放诸于浩瀚无垠的宇宙星空,其实也不过是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在这小小尘埃上发生过的历史,产生过的文明,根本无足轻重。 可若是将宇宙当做一切的终极,却又未免有些想当然了,谁也无法肯定,被人类视为象征时间与空间乃至一切终极的宇宙,会不会只是位于无尽次元之海上于刹那生灭的一个泡沫。 杀死蚂蚁,杀死人类,杀死星球,杀死宇宙—— 变强这一概念可以无限扩展,但再怎么强大,在无限这个看不到边际的范畴之内,都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绝对强。 也即是说,再如何的强大都存在更加强大者,再如何的弱小都存在更为弱小者,强与弱并没有固定的界限,它们是一个彼此依存的相对概念。 所以,力量的强弱在宏观尺度上毫无意义,在很多时候它只分为两种情况,够用的——以及不够用的。 而现在,摆在女孩面前的,无疑是第二种,也是最后一种情况。 她的力量不够用了。 有点微妙的不甘心,嘉苏轻咬着嘴唇,粉嫩的小脸上流露出相当纠结的神色。 直接下场,那是想都别想。 可若是不亲自出手,整个赫姆提卡根本没有人能挡得住潘多拉。 那么……静观其变? 坦白的说,火种的熄灭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虽然比预计的提前了不少,但终归是人类所必须面对的命运,她没有出手的理由——只是,那是司掌命运的魔女嘉苏的想法,而不是她的。 偶尔,她也想要任性一下,做一次彻头彻尾的熊孩子。 毕竟—— 黑暗千年尚未落下帷幕,属于混沌的画卷尚未展开,一切的一切尚有周旋的余地。 黑发黑眸的年幼女孩注目远眺,视线穿越了层层的时空,落至了正陷入激战的少年身上,嘴角不由勾起一个弧度。 “决定就是你了——” “艾米·尤利塞斯。” 章一一六火种熄灭之日 然而此时此刻,被关注着的艾米·尤利塞斯的状况却相当糟糕。 因为…… 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并非是陷入了死胡同,而是……前方的道路已彻底的堵死。 被一群行尸走肉。 没时间去纠结胡同这个发音有着微妙不谐的陌生词汇,少年脚下的步伐不由微微放缓——一群,或许一大群这种对数量非常暧昧的描述在眼下多少有些苍白无力,当数以千百计的生者蹒跚着脚步从四面八方蜂拥而出,将通向至高之塔的第三林荫大道围堵得水泄不通时,即便是艾米,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挫败感。 但也仅此而已,少年从来不是会被挫折击败的人,眼前的局势虽然不利,却也不是没有破局的办法。 其中,最简单的莫过于—— 直接冲杀过去! 没有时间去思考更稳妥的出路,身后那不知名的黑暗众卿步步紧逼,一旦被眼前的死者之海拖住脚步,等待他的毫无疑问将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恶战——说到底,他可不认为这恰到好处封锁他前路的尸潮会是一场纯粹的巧合,如果这不是敌人的又一项权能的话,那么……说不定他还要做好以一敌二的准备。 所以,速战速决! 没有去看身后哪怕一眼,他保持着呼吸的节奏,然后开始了疾驰。 更准确的说,是冲锋。 如被激怒的蛮牛一般,他的速度越来越快,面对不过咫尺之遥的腐烂行尸,以及他那张张开,隐约可见蛆虫蠕动的腥臭大嘴—— 只是挥剑。 没有躲闪,更没有踟蹰,恍若驰骋着骏马的骑士,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年轻的荣光者突入敌群。 如餐刀切过黄油,尸群被简单的一分为二。 简单的近乎不可思议。 是单纯的障眼法,还是诱敌深入的陷阱? 久经生死的艾米·尤利塞斯下意识的想到,但这无论是敌人力有不逮的障眼法,还是刻意构筑的陷阱,在此刻已没有了任何意义。 因为,他所能做的只是向前!更向前! 杀。 挥剑、挥剑、挥剑! 然后,终于,图穷匕见—— 在黑暗中,有人挥动权杖,大大小小点缀了上百个骷髅的头权杖重重的杵地,两朵幽蓝火焰随之燃起,点亮了那两个已完全塌陷的眼窟窿,以及那具失却了血肉的亡者之骨。 伴随着上下颚的开合,不存在声带的骸骨发出生者所无法理解的呢喃。 并在最后一个高音处戛然而止。 以死亡为名的灾厄化身,终于完成了它的吟唱。 随后,年轻荣光者的瞳仁相当突兀的收缩。 而与此同时,数以千百计的尸潮陷入了相当莫名的停滞,仿佛失去了丝线的木偶一般,一个一个不约而同的变得呆滞而死板,并在千分之一的刹那后,齐齐化作了象征死亡与毁灭的血色烟火。 ——尸爆。 即便在危机爆发前便隐隐察觉到了不妥的艾米,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也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的应对,只能遵循着曾数次从死亡边界上将他挽救回来的本能,就地一滚,避开最为危险的直爆区域,最大程度的削减自身所承受的冲击。 可最后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并非是他在这波爆炸下受到了多么严重的创伤,而仅仅是因为……因为这一下的耽搁,真正的敌人业已莅临。 杀! 告死鸟打招呼的方式永远是那么简单、直接、粗暴,没有任何先兆,他如同幽灵一般浮现于少年的身后,两把短刃分取咽喉、胸腹两处要害——假设艾米没有那么敏锐的直觉,那么仅此一次突袭,就足以将他重创,乃至杀死。 可惜这个假设本身就是伪命题。 在这个关键时刻,荣光者的直觉并没有掉链子,他精准无误的预判到了敌人攻势的到来,一架一躲,完美的将来自黑暗众卿的攻势消弭于无形之中。 但这还不是结束,艾米从来不会满足于不败,当难以摆脱敌人的追击成为定局后,他在第一时间转变了思路,整个人猛地撞入告死鸟的怀中,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时间,在短短几次呼吸间,一连串贴身短打已然打出。 径直把黑暗众卿打了个踉跄! 趁胜追击—— 如果是一般人,大概不会放过好不容易从敌人手中抢到的节奏,但艾米偏偏没有这样做,连看都没看面前那个黑发赤瞳的男人哪怕一眼,他保持着紧闭的双眸,未卜先知一般的乍然后撤。 而后,白骨筑就的长矛破空而来,几乎贴着风衣与他擦肩而过,一连贯穿了好几具与他位于同一条直线上的尸骸,并如同串烧一般将它们钉在了几十米开外的墙上后,耳畔才传来了咆哮着的风声。 果然……在暗处还存在另外一名敌人。 眸光没有太多的波动,少年抽身而退。 以一敌二未免太过不智,哪怕明知道很难摆脱敌人的纠缠,也不得不暂且退走。 然而。 前路被堵死了。 约有两米高的骷髅从黑暗中步出,雪白的骨架以及在本该是瞳仁处幽幽燃烧的火焰无不说明了它的不凡,而更让惊讶的还是……悬浮在他身前的三根白骨之矛。 这是……能力!? 纵使惊讶,艾米的动作也没有丝毫的停顿,黑色的风衣高高扬起,身形如利箭一般攒射而出,不闪也不避,直接向前冲杀而去。 不出所料,三根白骨之矛同时出手,完全封锁了他躲闪的空间。 大气被排开,凛冽的风压先一步和他打了个招呼。 ——逃不开。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少年便确定了这一点,然后……挥剑。 并非斩落,而是格开。 就气力来说,他并不是做不到前者,而仅仅是……没有时间。 他那一套反打或许打了那位一直撵着他的黑暗众卿一个措手不及,但也仅此而已,根本没有造成像样的伤害,哪怕在那之后第一时间脱离战场,可遭遇的阻击却不可避免的会对他产生影响,如果再怎么耽搁的话,他必然会陷入两面受敌的窘境。 所以,快,要快,要更快! 短剑擦出炫目的火花,年轻荣光者行进的步伐因受力而不可避免的一滞,然后格开即将洞穿他左胸腔的一根,另外两根分别擦着他的腰腹处的衣摆以及鬓角飞掠而过,在先前的战斗中被血染成暗红色的风衣撕拉一声划开一道老长的口子,而右侧的发梢更是随风飘落了几缕断发。 接下来,冲过去! 艾米保持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如浊浪,又如山岳一般压迫而至。 如果阻拦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或许这时已被吓破了胆,但通体雪白的灾厄化身只是顿了顿手中的骷髅权杖,眼眶中的幽蓝之火大盛,本不可能发出声音亡者之音在上下颚的开合间再现人间。 那是—— 亵渎之言! 某种人类无法接受的声波直接贯穿了少年的头脑,脚下的步伐一下子放缓,本来平稳的身子也变得踉跄起来,跌跌撞撞的好几次差一点栽倒。 尽管不过是一个呼吸的时间眼神便重新恢复了清明,奔驰中的身体也重新找回了平衡,但就是这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已成为了横亘成功与失败间的一道鸿沟,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因为,告死鸟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腹背受敌,两面夹击。 情况恶劣至极,艾米的精神反而不可思议的宁静了下来,没有做无谓的思考,他闭上眼帘,完全听从本能的反身一剑,格挡住来自黑暗众卿的背刺,随后身子微微一斜,恰到好处的让敌人的另一次攻击落至了空处。 然而,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到得极限。 以死亡为名的灾厄化身放弃了需要时间准备的其它攻击手段,采用了最为简单粗暴的攻击方式,在少年的身后,抡动了那根点缀了大大小小数以百计骷髅头的权杖。 而此时,力道用老的荣光者只来得及微微侧开身子,齐人高的权杖重重的砸落在他的肩关节上,伴随着“咔擦”一声脆响,左手的手臂整个向下沉了好一大节,如同没有了骨头一般拉耸在肩上。 “唔——” 不由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点的低吟,突如其来的痛苦与肩上传来的巨大力道几令他站立不稳,没有时间多想,更没有时间迟疑,他干脆放弃了抵抗,直接借着这股力道就地一滚,刚好不好的再一次让黑暗众卿的攻势落在了空处。 但就算是艾米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最后的垂死挣扎。 已经没有机会了。 这一点确实无疑,即便这一切只是死亡先兆所预见的未来,在两个强敌有目的、有意识的包夹之下,他也很难扭转未来。 实力的相差太过悬殊。 殷红的鲜血自唇边被咬破的创口溢出,少年咬了咬牙,事到如今,也只有赌一赌死亡先兆的可能性了。 这么想着,他迎上了夺命的剑光。 下一刻,世界迎来了黑暗。 并非艾米·尤利塞斯的世界,而是整个赫姆提卡的世界。 ——火种熄灭了。 在名为潘多拉的女孩手中,化作了一堆四散的尘埃。 章一一七长眠的克苏鲁候汝入梦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赤色的瞳仁张开,肌肉开始无意识的痉挛,约书亚·奥尼恩斯从梦魇中惊醒。 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刚刚看到了什么—— 年轻的荣光者强按住几乎跳出胸腔的左心房,惊疑不定的四下张望着。 那是梦吧……是梦吧? 在确定自身的安全后,银发赤瞳的青年才心有余悸的长舒一口气:不是他混淆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而是那个梦境实在太过真实,太过令人心悸。 如同处于深海之中一般,整个世界被无穷无尽且有若实质的黑暗所包围,但诡异的是他的视线却不受无光环境的妨碍,可以如白昼一般视物——于是,他看见了……看着了某种扭曲、异质的形体。 那是一条触须,也只是一条触须。 从无限远的概念中延伸出的一条触须,或者说,是不可名状的某物恰恰以触须的形体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只是看到就无法思考,只是看到就招致疯狂。 尽管不能肯定,但能够确定,这绝不应是秩序世界应该存在的事物。 所以——快逃! 然而身体却仿佛被某个饱含恶意的意志支配,在歇斯底里的颤抖与疯狂中,根本不听使唤,只是重复着一些既无逻辑也无意义的不似人类发音的呢喃。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仿佛蛇类在地上蜿蜒爬行的声音从地上传来,与之一同向荣光者逼近的还有某种令人窒息的阴冷感,仅仅是听到声音,仅仅是感知到它的临近,约书亚·奥尼恩斯的精神就开始错乱,意识就开始模糊,在迷蒙之间,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似醒非醒,一个恍若幻梦的声音。 如雷鸣一般,他或者她或者它或者祂说: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那是人类所无法理解的言语,更是人类所无法接受的亵渎,仅仅是听到,大脑就如同发了疯一般的深陷于疯嚣之中,人类的理性、感性与知性在这一刻通通没有剩下。 然后—— 在秩序血脉的灼烧下,他睁开了眼。 然后,梦醒了。 可是……那真是梦吗? “太不真实了。”年轻的荣光者注视着镜中憔悴的自己,下意识的感叹道,然而在话音落下之后却不由一愣,大约在三个呼吸后才重新调整好心态,审视着在镜中浮现的那双满是血丝的赤色瞳仁,“看来那绝不是简单的噩梦。” 没错,不会是简单的噩梦。 刚刚——就在刚刚,尽管只是一刹那,但他确实混淆了现实与幻梦的边界,产生了现实世界并非真实世界的臆想。 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单纯的幻梦真的能做到这种境地吗?还有最后那段不似人类所能发出的,如同咒文一般聱牙佶屈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真的非常让人在意。 是某种精神攻击,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摇晃了摇晃头脑,约书亚·奥尼恩斯并没有太过纠结于此事,或许这件事值得专门撰写报告,以文书的形式递交给议会的巨头审阅,但比起尚不能确定的可能,还是混沌教派带来的威胁更为直观。 鏖战已超过一个礼拜,尽管受城市地形以及敌人四面开花的战术所限,战斗的方式多以小队战斗为主,大范围的歼灭战并未爆发,但即便如此,在和平时代成长的荣光者也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最开始,他所在的是一只五人的精锐小队,带队的是一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大叔,据说是参加过数十年前对黑巫师阿尔弗列德的围剿,是一位实打实的实战派。 但令人诧异的是,在小队遭遇第三场战斗中,他死了。 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并不存在激烈的战斗,仅仅是一瞬间,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的一瞬间,然后他就死了,捂住咽喉处飙飞的血液,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路过的敌人,最后……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做出,他倒在了地上,并且再没有站起。 而留下的遗言也仅仅是—— “快跑,不要回头。” 约书亚·奥尼恩斯照做了,所以他幸运的活了下来,他的两个同伴热血上头,没有听从队长的劝告,于是,仅仅在片刻之后,鲜血飙飞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一次是两道。 他们死了,几乎在同时。 这不是荣光者第一次经历战斗,在同龄人之中,他绝对称得上经验丰富,但……直到那时他才知道,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卑微。 最后,活着回到约定集合点的,只有他一个人。 与强弱无关,他只是比其他人更加的幸运,仅此而已。 之后不是没有想过再加入一个队伍,只是在战斗中他渐渐发现,比起团队合作,他更适合担当一把尖刀,直接插入敌人的心腹。 于是,他成为了一名独行侠,直到今天。 翻了个身子,约书亚·奥尼恩斯从生硬的木板床上起身,轻轻抖落了破烂不堪的风衣上的灰尘,然后起身,端起手上的蜡烛,走向屋外。 “这一夜觉的可真长。” 视线扫过窗外的黑暗,他想到,然后推开了门。 伴随着手中的火素石彻底黯淡,门外的黑暗有若活物一般的侵占了整个房屋,位于门口的荣光者微微一愣,随后眉头深深的挑起。 巧合吗? 不,不对劲。 夜晚不应该是这种感觉。 不安渐渐在心底扩大,约书亚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迈开了脚步——无所谓迈入黑暗,因为早在他将门打开的那一刻,黑暗便将他吞噬。 “噗通——噗通——噗通——” 在一切皆暧昧而模糊的黑暗之中,荣光者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心脏的脉搏声,整个世界仿佛被某个怪物吞入了胃中,所能感到的除了某种无形无质之物在蠕动之外,别无他物。 “果然……” 在黑暗中走了数分钟后,他不禁低声自语:“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异变。” 下意识的,他将造成异变的元凶与梦中所见那跻身于黑暗深沉之中不可名状的某物联系在了一起——也只有这个等级的怪物,才能入侵他的精神世界,并将被火种保护的上层区,拖入黑暗之中。 说不定正是混沌教派的秘密武器。 握了握拳,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他决定回返。 尽管这个级别的事务不是他这个刚刚成年没多久的毛头小子可以参与的,但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暗严重的阻碍了情报的搜集与获得,继续下去也不过是如无头的苍蝇一般四处乱窜,事倍功半。 所以,回去,是必要事项。 无论是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还是讨论之后该如何的行动,此行都不可或缺。 然而,才刚刚折返半个身子,脚下的步伐便不由停滞。 “铛——” 突如其来的钟声打破了黑暗的宁静。 毫无疑问,钟声来自市政大厦,来自……大钟楼。 算上城主杜克·高尔斯沃西生死不明的那次,是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二次,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次针对的想必是眼前这片处处充斥着不祥的诡谲黑暗——不把这个问题解决掉,歼灭混沌教派根本无从谈起。 但出乎他的预料,在短暂的停顿之后,钟声再一次的响起。 “铛——” 这是第二声。 然后,不等他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第三声钟声再次响起。 这是…… 能够让市政大厦敲响大钟楼钟声的紧急情况,几十年也碰不上哪怕一次,而其中绝大多数情况的严重性以及紧急性,用一声钟声便足以囊括。 甚至自赫姆提卡拥有历史以来,敲响三次钟声的次数也能称得上寥寥,最近数百年只有过一次——迷雾区沦陷,数以千百计的荣光者埋骨于迷雾,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以至于整个赫姆提卡在那之后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垂垂老矣——而在那时,也不过敲响了三声。 局势之恶劣,可见一斑。 可是,似乎他对局势的预估还是太过乐观。 第四、第五、第六声钟声稍显急促的传遍整个赫姆提卡。 约书亚的动作彻底僵住,连赤色的瞳仁也失去了神采。 开、开什么玩笑…… 据说,一千年前黑暗降临,王都普罗米修斯被六六六之兽拖入黑暗,赫姆提卡城大钟楼也不过敲响了七声。 而现在已传来了六声……不,是七声,八声,九声。 瞳仁不由涣散开来,年轻的荣光者不禁失却了言语。 九声——数千年前,在混沌之海中驰骋的七海之主利维坦差一点将赫姆提卡拖入海中之时,也仅仅敲响了九声。 但现在,似乎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第十、第十一、第十二—— 约书亚只是沉默,大脑已经失去了思维的能力。 直到……第十三声钟声传来。 世界再一次的恢复了宁静,钟声也再没有响起。 只是,直到此刻,荣光者才后知后觉的抿起嘴唇,任由唇边被咬破,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淌落。 微咸。 十三声啊…… 瞳孔稍稍有了少许的焦距,约书亚·奥尼恩斯面色复杂的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原因无它,只因为十三这个数字本就象征着终焉,十三声钟声本身也具备了特殊的涵义,那即是—— 赫姆提卡,即将走向终结! 章一一八生机所在 黑暗在一瞬间侵占了艾米·尤利塞斯的视野。 火种熄灭了? 不,少年的脑海中根本没有生出这样的念头,在生死的刀尖上行走的他,根本没有余暇去思考太过长远的问题,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当下,只有生死。 所以,年轻的荣光者不忧反喜。 这是变局!更是机会! 他不确定敌人会不会因为这突兀的变化而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但在局势已恶劣到无可复加的的情况下,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都必须抓住,不惜一切的抓住——即便那通向的不是凯旋,而是死亡。 因为,弱者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机会转瞬即逝,是永远等待着下一个更圆润、更饱满的麦穗,还是抓住眼前这一个?艾米从来不会因此而犹豫。 “——维斯特亚梭林。” 他以行动作答,燃烧着的光焰点亮了黑暗与空无,曾经斩破黑暗混沌之剑,在历经数千年的沉寂之后再次撕开了黑暗的天幕,在那双写满了惊诧的赤色瞳仁的映照下,贯穿了位列黑暗众卿之列的男人的身体。 没有惨叫,没有哀嚎,光明与黑暗杂糅在一起,涂抹出一片混沌的色彩。 少年没有睁开眼,甚至没有确认战果,简单干脆的一剑后,立刻抽身而退,让来自背后的袭击落在了空处——那拦腰将大气截断的一记横扫仅仅扬起了风衣的黑色衣角,甚至连边都没擦到,任由他从容离去。 坦白的说,不是没有机会将那位一直跟恶狗似的撵在他身后的黑暗众卿杀死,也不是没有机会趁刚刚的机会以一敌二,将他们尽皆歼灭——只是……这样做,这样的杀戮除了发泄自己的不满外能有什么意义? 如果时间充裕,他倒不介意满足自己小小的报复心。 然而,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 ——火种已经熄灭。 这件事本来和他没有太多的关系,但和敌人的动向却密切相关。 没有猜错的话,潘多拉——埃德加在此刻已经回归于尘土,那位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天真无邪的小小女孩在火种熄灭之后,应该也腾出了手来,尽管不一定会第一时间朝他这边进逼,但……果然没办法天真的忽略这种可能。 毕竟初生之火在他体内,这既是唤醒火种的关键,也是他的取死之道。 潘多拉不会放过他。 只有他的死,才能唤起她,乃至整个混沌教派的安心。 可谁会希望自己的敌人感到安心?别说笑了!所谓敌人这种东西,正如水与火,光与暗一般不可调和,你不去打倒他,他就会过来打倒你,你不去消灭他,他反过来绝对会消灭你——指望妥协能争取生存的权利? 拜托——别、说、梦、话、了! 所以,他不能死。 背负着整个赫姆提卡希望的他,不能死。 风声在身后呼啸,年轻的荣光者趁这个机会将身后的敌人尽皆甩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能够感觉得到,死亡的阴影依旧如影随行。 会是她吗? 脑海中掠过那只小小的、完美的不似人间之物的女孩,艾米抿了抿嘴,刚刚那一剑即便没有杀死,也重创了那位黑暗众卿,而那个来历诡异的骷髅尽管拥有非常奇特的能力,真正战斗起来也能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可绝无可能让他产生如此浓郁的死亡预感——简直就像身体在本能的恐惧,恐惧着即将到来的未来,恐惧着即将到来的死亡,恐惧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无法逃脱。 或许连死亡先兆也无法逃脱。 说到底,他的死亡先兆之所以能够屡次创造奇迹,只在于凭借着“不死”的特性,他能够从不可能之中抓住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乃至于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然而潘多拉不同,尽管还没有真正遭遇,但他偏偏就有了这么一种认知:一旦与她相遇,他……绝无生还之可能。 那是绝对不可遭遇之敌。 少年有这个认知,可命运之所以为命运,正在于它的不可抗性。 在黑暗的岔路口前,黑发黑眸女孩儿的身影如幽灵一般突兀的显现,不知为何,即便身处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之中,她的形体与容貌依旧清晰可见——没有恶意,也没有杀机,她只是相当好奇的眨了眨眼,而后发出那有若百灵鸟一般空灵的声音:“你不是尤利塞斯,你是谁?” “我是艾米。” 不明所以的荣光者只能以此作答。 “那么艾米,成为我的东西好不好?”小只的、完美的女孩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少年的身后,费力的踮起脚,如同白玉一般精致明晰的纤长五指轻轻抚上他的脖颈,随后轻轻的吐气出声,“我需要你。” 艾米·尤利塞斯的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头。 “如果……嗯,我是说如果……”他硬着头皮说道,“我说不呢?” “为什么要说不呢?”潘多拉歪了歪头,如同星夜一般璀璨的黑色瞳仁在这一刻仿佛写满了问号,并在下一刻,晶莹剔透的泪珠打湿了眼帘,她拉了拉他的风衣,以怯弱的有些不可思议的声音问道,“难道我就这么让人讨厌吗?” “……” 其实艾米很想说是的,但考虑到对方随时可以将他杀死,于是,他相当微妙的保持了沉默,并无时无刻不在思虑着该如何脱身。 继续拖下去不是办法。 如果没有见到这位在黑暗众卿之中也称得上是大人物的女孩保持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将埃德加开膛破肚,少年说不定会一本正经的和她闲扯下去,以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甚至认真的考虑她的提议,也不是不可能。 或许正因为知道了对方的真面目,他才不会将自身生还的希望寄托于敌人的怜悯之上——无论是天真还是无邪,都是女孩与生俱来的本质——然而这种本质,抛开那柔弱的表象,其实出乎预料的残忍。 正如乡间的孩子有时会在一起毫无怜悯的肢解青蛙,在孤单时独自一人一只一只的将蚂蚁捏死,尽管尚未接触世界残酷的孩子们往往会被当做真善美的化身,可实际上他们却不具备正常人的善恶观,不仅没有同理心,无法理解死亡的沉重,更缺乏对生命应有的尊重。 对于他们来说,死亡,或许和睡觉的区别,只在于长短。 毫无疑问,潘多拉正是这样一个孩子,一个对于夺去一个人的生命,理所当然的不会有任何负疚感的,长不大的孩子。 “呜呜……” 强忍住泪水夺眶而出,小小女孩的啜泣声足以使任何一个男人动容,即便是知道她真面目的艾米·尤利塞斯在这时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忍,然而在他开口安慰之前,突如其来的剧痛却让他变了神色——只听“撕拉”一声,腰部被一股巨力直接撕开,鲜血染红了大片大片的黑暗,随后视线偏转,中心上移,脑袋所在的位置向前趋平,重重的摔倒在地。 被拦腰斩断了? 不知是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瞪大了眼睛。 稍稍晚了片刻,女孩那满是哭腔的声音才再次传来:“艾米,和我在一起好吗?” 她蹲下身子,用那双充盈着泪水的大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在看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狗,完全没有加害者的自觉:“求求你了,好么。” 少年只是沉默。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等待吧,等待死亡先兆的发动吧。 艾米轻轻的合上了眼帘,静候命运的降临。 然后伴随着失血的增多,意识渐渐模糊,黑暗无可避免的降临在了精神世界,只是奇怪的是……死亡先兆并没有发动。 艾米·尤利塞斯并没有死。 ——他在做梦。 在梦中,他穿越了如深海一般不可知的浓郁黑暗,来到了一座用通体淡绿有若生长着某种奇异植物一般的砖石砌起的废弃宫殿前——整座宫殿出乎意料的简陋,只有一些刻画着大段大段难以理解的神秘符号的残垣断壁,以及一扇用三根锁链牢牢锁死的漆黑之门,在门的背后充斥着混沌,压抑,以及绝望。 这是一扇漆黑之门。 只是看着就精神紧张,只是看着就头脑混乱,只是看着就行动迟缓。 这不是人类所应该踏足的领域,其名即为禁忌的领域。 年轻的荣光者在门前停下了脚步,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凡人所能接触之物,接触这一行为本身都将招致不祥、招致疯狂、招致歇斯底里的混乱。但与此同时,直觉却在引导着他,引导着他推开这扇封印之门。 门后有着什么,一定有着什么? 皱着眉头,少年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忽然生出了某种奇妙的感应,下意识的回头,然后看到身后蠕动的黑暗仿佛遭遇到了它们的天敌,又或是迎来了它们的君主一般向两侧散去,泪痕未干的小小女孩就这么一步,两步,三步的跨越了层层空间的阻隔,来到了他的面前。 “找到你了,”她的脸上忽然绽放出笑容,宛若一朵盛开的纯洁百合,“艾米。” 亲昵的吐露出他的名字。 面对近在咫尺的女孩,面对近在咫尺的潘多拉,年轻荣光者下意识的倒退一步,身子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绝美的容颜贴了过来,艾米甚至可以感受得到她湿热的呼吸,以及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兰花香味,“好不好?”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后背贴着的那扇漆黑之门,然后视线不由在门扉上铭刻着一句话上停驻,明明是从没有学习乃至接触过的语言,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在看到的第一眼便被深深吸引。 然后,下意识的读出: “在永恒的府邸拉莱耶中,长眠的克苏鲁候汝入梦——” 下一个瞬间,三根锁链猛地颤动起来,发出令人心悸的砰砰声,不可知的漆黑之门在猛烈的摇晃中打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小小缝隙,随后……如同老树数根般粗壮的黑紫色触手从门内蜿蜒而出,在艾米来得及反应之前,已然扼住了他的四肢, 仿佛捕获了猎物的蜘蛛一般,将之紧紧缠绕,而后…… 回卷!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少年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但他只是瞪大眼睛,还来不及惊讶,无穷无尽的黑暗已将一切吞没。 章一一九集结 堆砌于火盆中的火晶石在亘古长夜中折射出昏暗的光芒,荣光者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不约而同的保持着静默,如同受伤的独狼一般疏远人群,在微暗的角落中舔砥着尚未结痂的伤口,只有脖颈上火纹护符映照出一张张疲惫而不安的脸庞,才显露出他们根本不像表现的那般平静。 大海之下波涛暗涌。 或许是对这最好的形容。 在步入市政大厦后,约书亚·奥尼恩斯的目光下意识的环视一周,在理所当然的发现熟悉的面孔又少了几个之后,视线更是黯然。 荣光者的圈子其实很小,整个赫姆提卡的荣光者了不起只有一两千人,甚至可能会更少,只要不是如艾米·尤利塞斯这般离群索居,不说认识赫姆提卡城的大半荣光者,至少对同龄人的面孔不会感到陌生。 毕竟,在学院这么点大的地方,谁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就算他从来没在交际上下过什么功夫,在这时候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也不难。 比如…… 算了,没什么比如了。 多少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约书亚发现他那些勉强说得上话的熟悉面孔要么将头埋在膝盖中,好半天没反应,要么则背靠着台柱或墙壁,目光空洞无神的注视着远方,像是玩坏的娃娃一般,浑身上下没有哪怕一点生气。 实在不好意思开口去打扰他们,尤其是他根本无法区分其中谁是单纯因逆境而感到绝望,又有谁是因为刚刚听闻了亲人或朋友的噩耗而伤悲。 所以,在犹豫再三后,他没有开口。 只是沉默。 然后坐下,等待。 等待着时间的流逝,等待着那些城市议会的大人物们拿出最后的解决方案。 他,或者说他们,需要一个答案,更需要一个方向。 然而,仅仅沉默根本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在大厅压抑悲观的氛围之中,银发赤眸的荣光者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渐渐攥紧,一种心理上的窒息感油然而生——紧张、急躁、焦虑、不安……心中仿佛有一百只蚂蚁爬过,又仿佛有一颗蒸汽炸弹即将爆炸,前途未卜带来的煎熬感令很难他继续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等待上。 于是起身,赤色的瞳仁掠过昏暗的大厅。 氛围越来越焦躁了。 约书亚注意到了氛围的变化,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他清了清嗓子,以相当认真的口吻说道:“我们不能再无所事事下去了,必须找一点事情做,不然我们迟早会被糟糕精神状态杀死。” 他不会也没有说空话大话,只是道出了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然而,这样缺乏感召的发言,应者寥寥。 但哪怕再是寥寥,也是有和没有的差别,质的差别。 “但我们又能做一些什么,”角落里传出一个声音,说话的是一位在战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的中年荣光者,他以没被绷带包裹,尚能行动的一只手夹着雪茄,一边吞吐着烟圈,一边说道,“火种已经熄灭了。” 如重磅炸弹投入深海,涌动的暗潮在一瞬间开始激化。 “这种事怎么可能啊……是啊,怎么可能……” 当即有人发出了的质疑,但声音却伴随着思维的逐渐清晰而越来越小。 ——从道理上,这完全说得通。 ——而且,十三声钟声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不,这是有可能的,并且可能性非常大。”约书亚注意到,声音就在他身边响起,说话的是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女孩,看着有点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你们想必也注意到了先前那场大爆炸,我算是事件的亲历人之一,当时就在格林兰卡大道附近,并且亲眼看到了那升腾而起的蘑菇云——我能够肯定,爆炸的中心就发生在赫菲斯托斯神庙,那里恐怕爆发了相当惨烈的战斗。” “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另外一名荣光者接过话题,“回来时我路过了那里,赫菲斯托斯神庙……已经消失不见了。” “消失不见了是怎么回事?”气氛终于不再死气沉沉。 “还能怎样,”回答问题的,是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显然与先前并非同一人,只是同样“途经”了赫菲斯托斯神庙,见到了那一大片结晶化的土地,见到了那无论如何都只能以震怖来形容的战场,“被夷为平地了喽。” “开什么玩笑啊!那可是赫菲斯托斯,”背靠在台柱上的高大壮汉猛一拍地板,一双如棕熊一般骇人的褐色瞳仁在人群中巡视一周,似乎想找出说话的那人,“近百位荣光者戍守,还有埃德加大人坐镇的赫菲斯托斯!” “尽管很遗憾,但他们说的是事实。”第三个人出面证实了那条荒诞不经的消息。 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沉默,直到最终都没有说出“我不信”三字。 “还有什么消息吗?”尽管没有一扫阴郁,但现在的气氛显然比最初好了不少,约书亚不希望这个势头就此被遏制,“或许我们所有人对发生在赫姆提卡城的变故没有一个全面、直观的了解,但相信只要我们能够妥善利用每个人手上所掌握的情报碎片,事情的真相都会浮出水面。” 他提议道,也多少受了刚刚的启发。 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就有人发出不满的嘟囔:“但那又能怎样?反正火种已经熄灭了,大人物们争争吵吵也没有一个尽头,单凭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好。”约书亚很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作答。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那些大人物又有怎样的考量,但他自己,确确实实是想做一些事情,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等待上。 “也是。”更多的人表示了认同。 “说起来……”一名长得略弱气的少年有些胆怯的开口,当吸引到大厅中近半的视线之后,更是如鸵鸟一般缩了缩头,以堪比蚊蚋的声音说道,“大家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 顿了顿,他补充道:“在黑暗降临后。” 一瞬间的沉寂,世界仿佛深陷无声地狱。 “奇怪的梦啊……”在数秒的沉默之后,一位位于大厅边缘,发色已然霜白的老人打破了僵局,“或许用光怪陆离来形容会更合适,一切被永恒不变的黑暗幽深笼罩,某种疯狂而喧嚣的低语时刻萦绕在耳畔,在那个诡谲的世界中行走,到最后甚至不知道疯狂的到底是你,还是世界。” “同感。”有人附议,并且为数不少。 并在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讨论,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荣光者们的神色越来越慎重,也越来越深沉。 不是意外。 约书亚同样如此,在真相的拼图渐渐完整之际,他的眉头不禁深深锁起。 在场的所有人,在黑暗降临后都曾陷入了一场被黑暗空无笼罩的幻梦之中,聆听到了某种足以令常人疯狂的怪诞呢喃,并且窥见了自不可名状之物流出的可怖本质,在接近疯嚣的癫狂中,流淌在体内的先民之血随之沸腾,伴随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嘈杂之音,从噩梦中豁然惊醒。 注意,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所有人! 也就说是,所有的荣光者都受到了影响,不——或许不单单是荣光者,而是包括混沌教徒在内的,所有人! 并非没有证据,只是在真相的拼图趋于完整之前,没有人会朝那个方向去想。 “说起来,我先前在与一队混沌教徒战斗。”背靠在台柱上的高大壮汉流露出追忆的神色,他如同猩猩一般挠了挠头,“然后……我就这么陷入了梦境,而醒来之后,却没有发现敌人——当时我以为是突然降临的黑暗使他们退却,但现在想起来,他们或许是陷入了与我们类似的境地。” “或许更糟。”另外一人做出补充,“我的情况与罗德相似,但我在醒来后曾追寻过他们的足迹,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现,他们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没有留存有他们曾经存在于世的任何痕迹。” “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但现在看来那场幻梦所引导的归处比我们任何人所想的都更加诡谲、可怖。”说话的是一名身材发福,衣着得体的中年男士,约书亚对他并不陌生,这位中年绅士尽管其貌不扬,却是罕见的精神类能力者,在荣光者的圈子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在黑暗降临时我正借宿在一栋民房之中,而当我从幻梦中挣脱时,民房的主人却不见了踪影,既没有血迹,也找不到尸体,以至于一时间我竟无法分辨自己所处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持剑者那边的情况呢,有人知道吗?” 消失的混沌教徒以及上层区的平民将要面临什么,荣光者们很默契的没有去谈,但教团的持剑者在幻梦的侵蚀之下,是否能够从那令人震怖的黑暗中挣脱而出,对赫姆提卡局势的影响举足轻重。 尽管平素不对付,但即便是最为高傲的荣光者也不得不承认,教团——哪怕仅仅只是位于赫姆提卡的一个分部,所执掌的力量,也并不比荣光者逊色太多。 在混沌的侵蚀之下,能联手他们,无论是固守城池,还是从黑暗中突围,所有人生还的可能性都将大大提高——即便那只是令小数点后五位乃至更多的位数向前挪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身位,希望之光仍旧渺茫。 “似乎和我们没什么两样,”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成熟女性,灰扑扑的脸蛋难掩丽容,“都一脸心悸的从噩梦中惊醒,只是稍稍令人感到意外,他们身上的圣痕,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你有和他们联系的方式吗?”约书亚问道。 “没有,”女性荣光者用手托着下巴,食指的指尖轻抵红唇,“但我想议会的大人物们不会缺少联系教团的方式与手段。” “也是。” 银发赤瞳的荣光者在这时也只能附和,尽管他不是很能苟同对方那隐隐透露出对他人抉择的依赖,但现在可不是抨击领导层的合适时机——在危难之中,赫姆提卡的荣光之裔们,需要一根主心骨,哪怕在杜克·高尔斯沃西昏迷不醒后,那根主心骨不是很靠谱,但终归需要一个统一的声音,一个统一的意志。 只有握紧的拳头才能打人,连五指都不能同心,力道都不能往一处使,就算人数再多,也不过是一团一击就溃的散沙。 “那么大人物们商议的结果是什么?”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约书亚这样的大局观,尽管荣光者普遍接受了学院的精英教育,但基于不同的性格特质,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长处与短板——背靠在台柱上的高大壮汉握紧了拳头,然后用力空挥,“等待,这该死的等待,我已经厌倦了等待!” “罗德!”有与他熟悉的荣光者拉住了他,像安抚着易怒的雄狮一般安抚着他,“保持克制,不要让愤怒之火吞噬你的心灵。” 然后,场面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市政大厅只能听见壮汉那压抑着的粗重呼吸。 但话匣子一旦打开,往往并不是那么容易关上——大约过了二十至三十秒,令人焦虑的沉默再次被打破。 “我想,我们必须早做打算。” 在火晶石微暗的光芒下,有人打开了禁忌的话匣。 “这样等待下去不是办法,正如曜日沉入山峦,群星开始闪耀,在杜克·高尔斯沃西昏迷不醒之际,议会的的大人物们恐怕就是再争论个一万年也得不出结果。”有荣光者一针见血的指出了局势,“而现在,假定火种已然寂灭,至深之夜中的那群妖魔恐怕不会留给我们太多的准备时间。” “嗯。” 没有人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尽管在场的众人之中,没有人经历过数百年前围绕迷雾区展开的战争,但那份鲜血淋漓的残酷,时至今日也仍可透过历史残留在史书上的墨迹令人毛骨悚然! 而火种若是真的就此熄灭,他们所面临的局势只会比那时更加险恶! 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心存疑虑,心存彷徨,他们之所以追寻着钟声在此集结,仅仅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声音指引他们方向,指引前进的方向。 告诉他们—— 世界仍未失去希望! 然后……有声音响起,有声音在大厅中响起,仅仅是一瞬间就盖过了大厅中的嘈杂之音,令一众荣光者下意识的移开了眼、闭上了嘴。 “挺热闹的。” 银发黑眸的高贵者不急不缓的迈开脚步,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三三两两散乱着的荣光者们,仿佛在审视着他的王国,他的军队,以及他的子民。 “但太不像样了!” 他深深皱起眉头,以波澜不惊的口吻说道。 而后—— 在震惊、羞愧以及种种浮于面上的情绪之下,如吃了败仗一般散乱的荣光者们纷纷从地上站起,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直起了腰板,挺起了胸膛,骄傲热情的如同一群等候领主检阅的士兵。 然而,既不年轻,也不年迈的来访者并未因此而动容。 他只是遵循着自己的步调从楼梯的中庭走下,视线在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上巡视一周,微微颔首。 “我回来了。” 他说,平静的眸光之中蕴涵着非比寻常的魄力。 没有什么道理,也不存在什么理由,只因为他是……杜克,杜克·高尔斯沃西。 位于赫姆提卡最顶端的荣耀者! 章一二零尤利塞斯之名 时间稍稍向前回溯。 至高之塔,三十二层,空中花园。 尤莉亚·尤利塞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窗外深沉的黑暗,睁开了那双长久以来一直紧闭着的眸子,银灰色的细腻瞳仁中理所当然的映照出一片空无,以及……更深处的,一直在世界底层蠕动着的混沌。 “弗兰克斯。” 樱唇微微开合,少女并未回头,只是以平静的说道:“带我去赫菲斯托斯神庙。” 以一介修女的身份直接命令教团驻赫姆提卡分部十二位白衣主教中的最年长者,这在外人看来或许是难以接受的逆乱之举,但一身白色教袍的老人在神色上却没有太多的波动,他只是流露出一个礼仪性质的得体笑容,而后推动手上的轮椅:“如你所愿,尤利塞斯。” 他并未称呼她为尤莉亚,而仅仅冠以尤利塞斯这个称呼。 对此,银发的少女并未感到惊讶,只是重新合上眼帘,静静的等待着时光的流逝。 “轰隆——” 升降架的大门猛地开启又闭合,随后伴随着一连串触目惊心的火花,以及山呼海啸一般的巨大轰鸣,终于抵达了底端,紧接着在机械臂的牵引之下,至高之塔外那被黑暗所吞噬的世界向轮椅上的少女敞开了怀抱。 但弗兰克斯却突兀的停下了脚步。 “您是认真的吗?” 他问道,尽管尊卑关系明显,但言语之中长辈对晚辈的爱护,显而易见:“插手赫姆提卡的战局,必定会令您暴露在混沌教派的视野下——届时,一切将不可逆转,您所寄许的平静生活将彻底离您远去。” “早在继承尤利塞斯之名时,不,在更早之前,一切便业已注定。”尤莉亚抿了抿苍白的没有血色嘴唇,“或许正因为永远可望而不可即,才会在温馨平淡的日常之中生出本不应存在的侥幸心理。” “弗兰克斯爷爷,”少女顿了顿,神色虽然依旧如高山冰原上的雪莲一般高贵矜持而又顽强倔强,但老人却能够感受到她坚强外表之下的柔弱,“或许……父亲大人与母亲大人的相遇就是一个错误,如果那天他们没有相遇,或许父亲大人就将会继续在各个城邦间流浪,赫姆提卡不会成为黑暗众卿们的首先目标。” “今天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对此,年迈的主教大人只是沉默。 能不悔恨、能不懊恼—— 与他共事数十年之久的同僚,在他教导下研读经典的学徒,至高之塔上上下下的数百余号人,包括其他几位白袍主教,在火种熄灭的一瞬间,都被拉入了旧日支配者的迷梦之中,连同灵魂与肉体一道被那超越凡人想象的可怕存在同化,在绝对的疯嚣中扭曲了形体,化作了一团蠕动的黑暗。 如果不是尤莉亚及时斩断了他与梦境的联系,恐怕他也无法幸免。 而这,还不仅仅是发生在至高之塔的孤例。 整个赫姆提卡,或许被叹息之墙阻隔的下层区会稍好一些,但上层区……恐怕不会剩下几个活人——受到秩序加护的荣光者与持剑者想来不会简单的被拖拽入梦,可整个赫姆提卡近十万人口,算上还未入土的老人以及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恐怕也只有不到两千的荣光之裔,至于教团的持剑者,毕竟不是主场作战,哪怕不考虑先前战斗的阵亡数,满打满算也不过二百四十人。 也就是说,偌大的赫姆提卡,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一座空城,一座死城。 这对女孩来说,确实太过沉重。 但,这不是她应该承担的过错,更不是她应该负担的责任。 于是他说道:“与此无关,杀害他们的是混沌教派,是黑暗众卿——你只是没能成功的救下他们。” “不,”如同瓷娃娃一般精致且易碎的少女秀美的黛眉微微隆起,“不是没能成功救下他们,而是没有去救。” “我曾经有机会,”尤莉亚纤细白皙的五指不由攥紧,而后松开,“但我没有出手——忌惮于恶魔公高居于天穹之上的意志,我没敢出手。” 你做的很对。 这样引导、鼓励意味浓郁的话语,弗兰克斯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从不将继承了尤利塞斯之名的尤莉亚当成一个需要他引导与鼓励的孩子,而是当作了一位能够肩负起荣耀冠冕的孤高之人。因此,他所能做的只是叹息,为发生在赫姆提卡的这一场悲剧,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或许您又要说我的生命比整个赫姆提卡的存亡更加重要,但生命从来不能简单以数值进行称量。”少女的柔弱无骨的小手轻轻划过面前的黑暗,不可思议的于空无之中点燃了一簇火焰,然后……长夜退散,光与热重临大地,“我不想让艾米伤心,所以我会好好的铭记今天这份屈辱。” 她相当乖巧的点了点头,轻飘飘的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 “我不想如父亲一般被逼迫的像丧家之犬一般四处流浪,”尤莉亚轻轻推动轮椅,视线在极远处的黑暗停驻,“我想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爱人,能和自己所爱之人共度一生——而不是活着,单纯只为了活着,为了延续世界,为了延续火焰,在混沌教派的追杀之下苟延残喘的活着。” “因此,”少女移开紧闭的双眸,移开了冥冥之中注视着某处的视线,“我打算将混沌教派延伸出的触手,尽皆斩断——尤其是……” 她顿了顿,语气中流露出相当程度的愤慨。 “——潘多拉。” 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话锋在潘多拉处戛然而止,剩下半句“讨厌的女人”被她直接吞入了腹中,好一会儿才重新调整好心态,转身看向身后的主教大人:“你愿意帮助我吗?弗兰克斯。” 年迈的教团主教对此没有异议,他只是躬身:“如果这是您的意志。” 没有过多的言语,他推动轮椅,带着坐在轮椅上面色苍白的银发少女,以及萦绕在她身旁,点亮黑暗的霜白火焰,向黑暗深处进发。 火焰照亮方向,长剑斩破命运。 不外如是。 目盲的修女与白色教袍的主教就这么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没,轮椅碾在地上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死寂之城中格外引人注目,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穿越了布鲁林克大道与第三林荫大道后,结晶化的大地显现于火光之下。 “到此为止了,”尤莉亚按住轮椅的扶手,做了一个抬头远目的动作,而后收回紧闭双眸下隐隐存在的眸光,语气深幽,“剩下的……就让我自己来吧” 弗兰克斯于她而言不是外人,然而她此刻要去见的人却不适合与他同往。 于公于私。 带着教团的白衣主教与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见面,无论怎么想,这个场景都充满了令人忍俊不禁的不谐感,更何况……就私人情感来说,她也想要陪伴那位为赫姆提卡奉献一生的年长者走完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程。 要说有没有为埃德加的终局感到懊恼、悔恨与不甘,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如果她能早一点出手的话,或许赫姆提卡的火焰就不会熄灭,或许埃德加·高尔斯沃西就不会因此而死去,如果她可以的话…… 但一切没有如果,恶魔公的意志高居天穹之上。 如达克摩斯之剑一般悬于头顶,她甚至毫不怀疑,只要有丝毫的僭越,这位混沌教派的开创者将会以此为借口降下雷霆之怒! 直到火种熄灭前不久,那沉甸甸的压力才在一声惊雷之后消散。 她才得以稍稍缓上那么一口气。 可惜的是……那时一切已尘埃落定,她所能做的,只是见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最后一面,并为赫姆提卡城贡献一份自己本就应该贡献的力量。 比如—— 暂时的遏制住旧日迷梦的蔓延。 又或者……把某个不要脸的女人胖揍一顿。 心中掠过孩子气的念头,少女冷着脸拨动转轮,借由着因余波递减而倾斜的坡度,不急不缓的溜行在结晶大地上。 在接近目的地时,她轻轻的按住扶手,然后,伏低了身子。 纤细白皙的五指轻探他的脉搏。 ——几近于无。 “埃德加·高尔斯沃西。” 面色复杂的,她说,而后睁开了眼。 银灰色的瞳仁晦暗不明,少女纯洁而高贵的性灵在这一刻超拔于天上,在无法视物的幽深黑暗之中,映照出了此世恒久不变的永恒真理。 紧接着,象征法则的弦,被轻轻拨弄。 超迈俗世的乐章被目盲的奏者奏响。 于此—— 世界更易。 埃德加·高尔斯沃西身上的伤势被简单粗暴的消弭——并非痊愈,而是从有到无的概念层级的转换——换而言之,是受伤这一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在刚刚那一个瞬间,被更易了,被从源头上抹消了。 现在的大祭司,根本就不曾受过伤,更不曾有过伤势。 所以,哪怕生命力在先前的战斗之中已损耗殆尽,接下来更是通过崇高牺牲代替杜克承担了所有伤痛,死神的脚步已近在咫尺,他仍然可以睁开眼睛,最后看一眼这满目疮痍的荒芜世界。 只是,多少有些出乎预料。 映入眼帘的并非火种熄灭之后的冰冷黑暗,而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姐姐……” 埃德加流露出混杂着惊喜与意外的声音,因脱水而皱在一起的面容挤出一个如同老树一般满是皱纹的笑容,然后伸出了手,然后……抓了个空。 生命的流逝无可更易,至少对尤莉亚而言,这是半吊子的她无法踏足的禁忌领域。 所以—— 死亡的阴云尚未离他而去,死神也不会放走这个好不容易到手的高尚灵魂。 少女所能做的只是,轻轻的接住他落下的手,如久旱之下龟裂大地一般干涸的、裸露深深白骨的手,并鞠在了手中。 然后,面容苍老的埃德加·高尔斯沃西,在一片安详中合上了眼帘。 “再见了,”尤莉亚·尤利塞斯低声的说道,艰难的弯下身子将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的双手交叠放好,而后注视着他苍老的不成样子的佝偻身躯,轻轻叹了口气,不无伤感的重复道,“再见了……我的舅舅。” 她的脸上,不无悲伤。 章一二一来自深渊之下的问候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变故来临的太过突然,直到现在艾米·尤利塞斯都缺乏实感。 但到底具不具备实感在当下已然不重要,尽管死亡先兆没有预警,可少年不认为那些禁锢着他四肢,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紫色触手只是单纯的想要将他带回去做客,也并不相信眼前这片空无一物的黑暗会是什么善地。 所以……接下来该怎么做? 年轻的荣光者眯了眯眼,不可视物的黑暗中隐隐能听到某种潮湿阴暗之物蠕动的声音,即便透过身上残破了半边的风衣也能感受到它们对这具鲜活肉体的贪婪与渴望。 该怎么做? 身体使不上力道,并非是受了诅咒,也不是没有气力,只是单纯的使不上力,如同被数个精通擒抱的大师齐齐抱住,全身上下根本找不到一个发力点,他完完全全像一个任人……不,是任触手摆弄的破布娃娃,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当然,仅限于他。 哪怕面临这般不利的情形,艾米的内心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并非是意志坚如磐石,而仅仅基于……游刃有余。 死亡先兆或许对战胜这类难以描述其具体形貌的敌人起不到什么作用,但他却有一张足以将胜负逆转的王牌。 那就是短剑暗血。 先民曾用以斩破黑暗混沌的光与焰之剑。 以及初火。 在他胸腔之中徐徐跃动的初生之火,是赫姆提卡火种遗留于世间的最后痕迹。 假使局势稍有不对,他会在第一时间揭开短剑暗血之上的封印,鼓动与心脏一同跃动的初生之火,届时就算没有先民斩破黑暗混沌的威势,在秩序疆域内收拾一个被封印的怪物,应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吧? 之所以在这里不自觉的生出了不确信,原因其实很简单——少年忽然发现了自身认知的盲区——被三道锁链封印的怪物……尽管不太可能,但可别真是他在死亡先兆中所窥见的,那将整个赫姆提卡拖入名为毁灭的深渊的无可名状的大恐怖。 应该不至于。 这种事情和玩游戏出新手村左转直接遇上大地图的隐藏boss一样不可思议。 虽然不清楚游戏里为什么会有新手的村庄,还有大地图这种战略层级的物资跟这又有什么关系,也不是很清楚隐藏博思具体指代的是什么?但脑海中一闪掠过的念头,无疑折射出了他的忧思。 要是万一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仿佛在心底扎了根一般挥之不去。 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惶恐,这种不安,如同死神逐渐逼近的脚步一般,令艾米心头的阴霾越演越烈。 不对劲。 即便死亡先兆仍未发出预警,也并未感受到拖拽着他向下深潜的触手会带来什么危险,可是……他却仿佛进入了猛兽猎场的小白兔一般,明明猎食者对他并未显露恶意,然而生命体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却在不住叫嚣: 快走、快离开这里! 恐怕不是错觉。 静下心来,体会着身体面对某种超越理解之物本能的畏惧,荣光者确定了这一点,虽然还并不清楚在这近乎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下到底存在着怎样的秘密,但……生命只有一次,没必要以身犯险。 这么想着,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深呼一口气。 心脏如喷发的火山一般剧烈的跃动,胸腔中随之一道跃动的初生之火仿佛添入了过量的薪柴一般,“嘭”的一声蹿得老高。 然后,少年睁开眼。 漆黑的瞳仁中映照着熊熊燃烧着赤色火焰,整个人如同小一号的太阳一般散发着光与热,缠绕于身的黑紫色触手在这一刻仿佛遭遇了某种天敌,在煌煌烈日之下一边扭曲着形体,一边向下倒卷而去。 想跑,没那么容易。 艾米没有错失良机,在身体恢复行动能力的第一时间,抓住了一根急于抽身而退的触手,然后注视着它在这远远称不上强烈的光与热之下不断的挣扎、缩水,直至最后燃烧成一团黑色的余烬。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是某个存在身体的延伸,还是某种潜藏在黑暗中的邪恶之物。 荣光者的心里并没有底。 不过现在也不是在意这个时候,在激活胸腔中不住跃动的初生之火后,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强大,哪怕知道这不过是突然获得力量后的错觉,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不得不说,使用不属于自身的强大力量,确实很容易让人沉湎其中。 但艾米有理由相信,一旦公布唤醒初生之火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哪怕意志再如何不坚定的人,在使用之前都有必要三思再三思。 因为—— 换取这份力量的祭品,是使用者的生命。 这多少让他有些尴尬——毫不作伪的说,以他现在的战力足够在赫姆提卡占据一席之地,可惜的是……相较于其它的荣光之裔,他的短板太过明显——只能被动发动的死亡先兆,直接以体内秩序之血为燃料的斩破黑暗之剑,还有这个直接把寿命、生命力或是其它什么东西当薪柴燃烧的初生之火。 真要碰到相性很差的对手,甚至连逃跑都做不到。 只是也没必要太过担心,真要碰到什么危险情况,尽管无论是与心脏一同跃动的初生之火,还是唤醒的曾将黑暗混沌斩破的光焰之剑,在使用的同时都需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但与仅有一次的生命相比却又太过微不足道。 虽然他好像很没有资格说这话……可这确实是他的所想所思。 越是经历死亡,便越知晓生命的宝贵。 正如他在与伊格纳缇的对话中所提及的那般:活着才是一个人最大的资本,无论贫穷或困苦,无论饱受谩骂或诟病,哪怕连尊严都被人踩在地上践踏,只要活着,不管多么卑微的活着,未来就有希望,就有无限多的可能。 人死了,什么都不会剩下。 不知为何,艾米想到了死在他剑下的旅者,心头不禁有些怅然——但在下一刻,他便拂去了心中沾染的尘埃,将注意力重新移回他所身处的这片诡谲空间之中。 然后皱起了眉头。 黑暗,依旧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尽管他已将初生之火唤醒,可在这片空旷虚无的死寂黑暗之中,他就像是一只形单影只的萤火虫一样势单力薄,在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下燃烧自己,点亮一簇微不足道的飘渺光焰,在黑暗中随时摇摇欲坠的飘渺光焰。 但更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还是空间的畸变,他的脚下尽管没有踩着任何东西的,但却没有失势向下坠落,依然怪异的维持在了半空之中,怪异的伫立于虚无之中——然而单纯的怪异还无法令少年感到棘手,真正令他皱眉的,是存在于此的空间倒错,或是感知上的混淆。 在这里静立不动或许察觉不出什么,可一旦挪动身位,无论是向上、向左、向右、向前、还是向后,最终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引导下都会朝那深不见底的深渊潜去。 越是向下,便越是临近死亡。 与先前不同,唤醒了初生之火的少年,已能隐隐察觉到深渊之下沉眠的某个存在。 那是绝对的大恐怖,绝对不可遭遇的强敌—— 满怀忌惮的朝身下的深渊望去,有若实质的黑暗在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漆黑双眸中仿佛一团蠕动的混沌,而在那之下长眠不醒的,正是他在死亡先兆中窥见的,令赫姆提卡化为人间死域的罪魁祸首,无可名状的混沌恶物。 没有办法了。 即便在燃烧生命唤醒初生之火的状态下对短剑暗血进行献祭,他也没有任何信心能对曾在死亡先兆中窥见的那个毁灭了赫姆提卡的怪物造成哪怕一点伤害——那是完完全全超越想象的强大,人类现有的等级体系对它来说完全就是一个笑话,就算是他现在所见过的最强者,那个似乎在黑暗众卿之中有着特殊地位,有着潘多拉之名的幼小女孩,恐怕也难以承受它的一次直视。 所以,拔剑吧! 艾米·尤利塞斯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低吟出启动的密匙。 “维斯特亚梭林。”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前所未有璀璨的光芒便将整片黑暗一道贯穿,单手持剑的少年可以感到胸腔中仿佛得到了某种感召而空前活跃的初生之火的喜悦,更可以感到他所驾驭的破晓之剑在初生之火的加持下发生了某种了不得的变化——源源不绝的力量自胸腔中涌出,散入四肢百骸,散入周身血脉,然后化作了光,化作了热,化作了熊熊燃烧的薪柴! 然后,挥剑—— 天穹的黑暗如同夏日祭里的西瓜一般,被简单的一分为二,熊熊燃烧的光焰直接将头顶的世界侵染的恍若白昼。 而在支离破碎的世界正中,少年始终冷着一张脸,一动也不动。 “玩大发了啊……” 注视着眼前远远超出预料之外的盛景,艾米·尤利塞斯不禁低声自语,但在下一刻,脸上的神色却随之一僵,不要说身体,彻骨的寒冷几乎连他的思维也一道冻结。 在超越生死的大恐怖之中,他隐隐觉察了某个存在对他的关注。 以及……无可奈何的愤怒。 于是在一瞬间明了。 ——这是来自深渊之下的问候。 章一二二于此奏响终焉的序曲 要遭! 仿佛被毒蛇盯上,艾米·尤利塞斯浑身汗毛乍起。 然后……似有似无的呢喃在心灵深处响起,来自比黑暗更深邃的疯嚣掺杂其中,仅仅是听见,传承自先民的秩序之血便不自觉的喷张,体内汹涌澎湃的原初之火便仿佛遭遇了某种天敌一般,猛地蹿起,伴随着“嘭”的一声轰然巨响,完全不受控制的进一步膨胀,身体犹如黑夜中的火把一般熊熊燃烧而起。 不用怀疑,这一刻的他—— 空前强大!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如同神明一般将世界攥入手心的无所不能感! 但是……没有机会。 即便是最为狂妄的那一刹那,他的内心都没有丝毫的迷茫,都不曾流露不可一世的乖张狂妄,相反,他的神色自始至终都低沉的可怕,依旧默不作声的向上升拔而起——越是强大,对隐藏于那浓郁的仿佛化不开的黑暗中的无可名状之物的认识就越是深刻,也越是能够理解它那超乎想象的强大。 仿佛盲人摸象,直到现在他所窥见的也不过是它可怖本质的冰山一角。 真正的恐怖……始终未曾显露形迹。 然而—— 就算如此,将生命作薪柴燃烧的他也仍是弱势的一方。 并且相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在不知不觉之中,他被抓住了,某种无形无质,甚至无法察觉的力量将他禁锢在了半空之中,整个空间仿佛如琥珀一般凝固,然后……伴随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翻腾涌动,漆黑的、如阴影一般的触手从那片宛若深渊一般的黑暗之中蜿蜒而出,如同靠近中毒将死猎物的蜘蛛,不急不缓的向少年所在的方位蠕动,触手如八爪鱼一般张开,将他——更准确的说,是他所在的空间,紧紧勒住,并向下拉拽。 果然……没有逃避的余地了吗? 被冻结的空间内,艾米·尤利塞斯眯起了眼。 他其实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初生之火熊熊燃烧之下的他拥有连他自己也难以揣度的可怕力量,或许没经过系统的训练他无法将之完美运用,可是……借由短剑暗血,借由这把先民斩破黑暗之剑,他能够将这股盘踞在他渺小身躯之内的恢弘伟力以简单粗暴的方式宣泄而出,化作将一切毁灭的终结之剑。 但,这一剑过后,他必将陷入虚弱。 初生之火毕竟不是火种,没有火种那无穷无尽的伟力,本质只是火种的映射的它,在力量上存在着极限,或许在对阵一般敌人时不会显露出什么问题,可一旦面对深渊之下那未来势必会毁灭整个赫姆提卡的究极恶物,这个短板将会异常显著——尽管依然难以估算那对他而言注定是天文数字的极限,但他知道,作为初生之火的承载者,作为赫姆提卡城的大祭司,他天然的知道。 机会只有一次。 一剑过后,初生之火数千年来储蓄的能量将会耗尽,甚至就此沉寂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为了逃生而击破被冻结的空间? 抱歉啊,没有这份奢侈的余裕。 在琥珀化的空间之中,荣光者艰难的伸手摸了摸鼻子,而后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仿佛放弃了挣扎一般,在渐渐逼近黑暗的旅途中,静待时光的流逝。 近了、近了、更近了! 在近在咫尺的幽深之暗前,艾米下意识的握了握手上熊熊燃烧着的光焰之剑,但在短暂的犹疑之后,松开。 还没到时候。 他宽慰着自己,聆听着自身心脏强健有力的律动。 “噗通”、“噗通”、“噗通”! 与时钟的秒针严丝密合,少年心脏的跳动始终保持在一个极其稳定的节奏上,直到常世的法则发生更易,光怪陆离之物于世间显现,他才霍然舒出一口气。 然后挥剑。 如鲸吞吸水,周身升腾而起的火焰尽皆熄灭。 有那么一瞬间—— 艾米·尤利塞斯甚至感受不到初生之火的存在! 但此刻的他根本没有时间为赫姆提卡的未来担忧,气力精神尽皆被抽离的空虚感让他不由一个踉跄,差一点站立不住——以至于他毫不怀疑,要不是空间的凝固仍未完全消散,他甚至无法真正挥出这一剑! 好在世事没有如果。 燃烧着光与焰之剑斩落,光的洪流于顷刻间淹没一切。 然而……还不够。 远远不够。 曾经所向披靡的长剑第一次碰到了对手,伴随着剑势而生的辉煌剑光仿佛汹涌的大河撞上了河床上蛰伏的顽石,不管来势多么凶猛,多么澎湃,都无法使之动摇分毫,甚至自身反倒因此一分为二。 所以……给我力量,更多的力量! 意志坚硬如铁,少年漆黑的眸子中升腾起时断时续的火焰,不惜一切的决意压榨着血脉中的每一分可能,奔腾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沸腾,不知是否是错觉,恍惚之间他听见某处传来了枷锁崩裂的清脆响声,然后……有如江海般浩瀚的力量顺着心脏的脉搏汹涌而出,被他尽数灌入炽热的光焰之剑中。 于是,凛冽的剑光不再开叉,浓郁的黑暗在剑压之下渐渐退却。 细密的、难以窥见的暗红色裂纹在对抗的过程中不断显现,并终于抵达了一个临界点。 “咔擦”、“咔擦”、“咔擦”。 如坠地的鸡蛋一般,浓郁的黑暗轰然炸裂。 其后,在光与热的挟裹之下…… 消融殆尽。 在这一刻—— 长眠于赫姆提卡之下,并将于未来将整个赫姆提卡埋葬的究极之兽,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 映入眼帘的是绿色、浓郁如墨汁一般的绿色、令人作呕的绿色! 不,或许用绿色来描述它太过无知也太过狭隘。 因为视网膜内呈现的光谱远远超出了人类所能理解,所能接受的范畴,视觉上看到的是某种是绿色而又非绿色的暧昧色彩,简单的用墨绿来形容它不是不可以,但总觉得有所疏漏,有所偏差,有种怪异的谬误感。 至于形体……则更加的难以令人接受。 如果说颜色这一概念只是单纯的难以用人类的言语来进行描述,那么具体的形貌则完全失去了描述的意义。 因为—— 他在这一刻所看到的,不过是一团如腐败物般粘稠涌动的绿色地狱。 并且无穷无尽。 是的,无穷无尽——即便是以荣光者的目力,也看不到它的尽头,所能窥见的不过是浩瀚世界微不足道的一角。如人类在亘古岁月之前第一次抬头仰望天穹、仰望星空、仰望那神秘而不可知的宇宙虚空,他所能感受到的唯有震怖。 这样伟大的存在真的存在战而胜之的可能吗? 心底不是没有类似的想法生出,只是刚刚生出就被少年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他的剑不需要迟疑,更不需要迷惘。 一往无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自觉的发出无意义的嘶吼,体内的凶性被彻底激发,力量、源源不断的力量自血脉中奔涌而出,而后被粗暴的灌入剑中。 于此,剑光暴涨! 于此,剑压咆哮! 艾米抡动长剑,仿佛抡动天际那一轮永恒不灭的曜日,又仿佛抡动自九天之上垂落的浩瀚银河。 即便是空无一物的虚空也为之震颤! 理所当然的,被封印在赫姆提卡之下的无可名状之物于半梦半醒间中醒来,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绿色海洋如混沌一般蠕动,仿佛人类头顶浓密长发一般疯狂生长的触手群魔乱舞,然后层层叠加在一起,迎向了这道空前璀璨的剑光。 向前、向前、向前! 少年踏步、踏步、踏步,步步进逼,步步向前! 而后顿足。 仿佛迎面撞上了铜墙铁壁,一往无前的势头于此戛然而止。 咬牙、咬牙、咬牙—— 艾米·尤利塞斯心底没有多余的想法,只是赌气一般的咬紧牙关,任由殷红的血液顺着唇角淌落,任由瞳孔中的火焰熊熊燃烧。 不够,还不够,远远不够! 炽热的情感如此叫嚣,疯狂的向几近枯竭的身体索求着力量。 理所当然的得不到回应。 局势就此僵持。 在缺乏参照物的空无之中,少年对时间的流逝并无概念,哪怕意识在漫长的僵持中渐渐模糊,他昂扬的斗志也一点没有熄灭,漆黑的瞳仁中映照的依旧是那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只是与先前不同的是,火焰的颜色并非橘色,而是异质的银白。 阿娜之火。 意识中隐隐浮现出火焰的名字,但那没有意义。 因为—— 不管到底是怎样的力量,只要能战胜敌人便业已足够! 新添的力量在这一刻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胜负的天秤在这一刻向着荣光者希冀的方向渐渐的倾斜,一根根触手如同遭到电锯切割的钢筋一般,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的同时,一点点被切开,一层层防御被突入。 直到最后,冷冽的剑光撕裂了所有的阻碍,直接劈砍在了它绿色的身躯之上。 而后,整片虚空开始摇曳! 吼! 无形的音波撼动整个世界,无可名状的巨兽吃痛的拱起脊梁,无数触须涌动。 恍惚之间,艾米仿佛看见了一只被数根锁链紧紧束缚着的,超乎想象巨大的章鱼脑袋向他咆哮嘶鸣。 随后—— 去他妈的! 于无声之中,他大声吼道。 ——银白的剑光就此落下,世界被浸染成一片灰白。 没来得及看到结果,力竭的少年失却了意识。 坠落,坠落……向永无止尽的深渊坠落。 然后坠入了梦中。 坠入了再次长眠不醒的克苏鲁的迷梦之中。 章一二三那兽自海上来 很多人会把赫姆提卡上层区、下层区、迷雾区的三层框架比作一个层层递增的同心圆,但实际上,用同心圆来描述它并不是那么准确——在南部,弯曲不平的海岸线径直挖去了同心圆的一角,仿佛一个完美的烙饼烙饼被人直接啃上一口,这座古老的城市的残缺之美在地图上多少显得有那么点可悲而又可笑。 但不得不承认,南波湾在赫姆提卡发展的历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难以考究的先民世代姑且不论,在先古列王时代,渔业与海运是支撑这座城繁荣与昌盛的台柱,没有这个现在业已没落的港湾,赫姆提卡的经济文化以及居民生活水平起码要滑落一个档次。 当然,那也是一千年前的事。 对于现在生活在赫姆提卡的渔民来说,先祖们的荣耀不过是饭后的谈资,在酒馆甚至比不上哪怕一个铜币。 毕竟,自黑暗时代降临以来,火种庇护之外的区域早已沦为妖魔横行的死域,或许那些高高在上的荣光者大人们有自己一套办法,但他们这些普通人终老一生,也只能困守于这片狭隘的天地之中。 老洛夫正是其中一人。 只是和许多年轻的渔民不同,这位四十余岁的老男人早已失却了大海的浪漫——他不是没有驾驭过海船冲出秩序的边界,也不是没有在迷雾笼罩的大海上迷失过航向,更有甚者,他和他那位荣光者朋友不止一次的遭遇过那令人谈之色变的海中巨兽,并搏杀过那蛰伏在海平面之下的嗜血妖魔。 在这片大海上,他是当之无愧的传奇! 然而再如何瑰丽的传奇也战胜不了时光,在功成身退之后,属于男人的热血已渐渐冷却,剩下的只是属于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与怯弱。 他老了。 他从不否认这一点,尽管曾与妖魔搏杀的身手在刻意的锻炼之下并没有太大的退步,但那份敢于与风暴相搏的精神却随着儿子日复一日的长大而渐渐消泯。 他老了,他的心老了。 南波湾位于赫姆提卡下层区,往外延伸数海里算是波澜不惊的近海区,更往外则是秩序力量暧昧而模糊的外海,那里有时风平浪静,有时却迷雾深锁,有时更是浊浪排空——在保持着大海一向丰饶慷慨的同时,也出没着数不胜数的巨大海兽,以及对人类抱有无穷恶意的嗜血妖魔。 他曾经向往那片广袤无垠的宽广世界,只是在时间的打磨下,所有的豪言壮志都成为了回忆,那位在酒馆中被传唱的大洋之子业已在那场堪称永恒的冒险中死去,剩下的的只是被听着英雄传奇长大的年轻渔民们所鄙夷的胆小的洛夫。 但这样也不差,凭借着那位荣光者朋友的馈赠,以及自己精湛的技艺,不愁吃,不愁穿,他活的其实也挺自在的。 有时候他甚至会躺在海岸边,一边注视着天穹上浓厚的阴云,一边聆听着大海奏响的乐章。 幸福?或许吧。 至少他很知足——有什么能比经历世间奇险瑰丽之后重归平淡更让人满足?大抵没有吧。 老洛夫眯着眼睛想了想,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张饱经风吹日晒的黝黑脸庞上浮现出一个爽朗的笑容,随后不再思考这个过于深奥的问题,从床上坐起,抬头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黑暗。 睡过头了? 多少有点意外,老洛夫从一旁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一盒火柴,点亮一抹光明,然而还不等他借以点燃床头的油灯,微弱的火焰便在风中摇曳了一下,随后熄灭。 没有风—— 眉头不禁皱起,曾远赴外海,见识过那前所未有广阔天地的海上英雄隐隐生出不安。 但,也仅仅是不安罢了。 在秩序火种的辐射下,哪怕是高等妖魔这等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也只会沦为人类狩猎的对象,下层区就算发生了再大的危机,只要不是卷入三柱基石间的明争暗斗,以他的身手也足以应对。 只是……也不能简单排除最坏的可能。 洛夫想到,再次点燃火柴。 然后理所当然的,微黯黯的火光在黑暗中如同在火焰携裹下挣扎扭曲的人形一般,被无穷无止的黑暗吞没。 “至深之夜。” 他说,阴沉的面色完美的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无知者,尽管在广袤无垠的大洋上,秩序的边界总是暧昧不清,但……作为曾陪伴荣光者闯入外海深处,闯入那片光怪陆离的永恒黑暗中的勇敢者,他对至深之夜的存在并非像他的同行一般一无所知。 最起码他知道,这绝对是超出他能力范畴的大危机! 所以……逃吧。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动摇,依旧相当冷静的分析着局势。 首先,要将视野重新纳入掌控。 在下层区中,真正了解至深之夜的人不多,很多人只是单纯的将之认为是吞噬光明与希望的永恒黑暗之地——其实不然,至深之夜可怕归可怕,却并不是毫无光明与希望的死地,通常意义上的火焰或许会因此而熄灭,但经过炼金术士们处理过的火晶石依然可以带来光亮,而幸运的是,他的手上恰恰有一颗高等级的完成品。 ——火纹护符。 这是近二十年前陪伴他闯荡外海的护身符,也是一段跨越了各自阶层结下的友谊的见证。 即便是最为困苦时,洛夫也没想到自己会再一次的需要它。 然而在今天,它再一次的派上了用场! 不再年轻的英雄凭借记忆摸索着打开藏于床垫之下的锦盒,然后轻轻擦拭其上的灰尘。 于是,橘红的色泽显现,微胧的光芒驱散身周的黑暗。 “下午四点三十分。” 通过墙壁上的吊钟,洛夫确定了时间——这个点的话,凯瑟应该会带着乔去收捡晾在渔场的小鱼干,也就是……他们会在海边。 男人棕色的瞳仁中掠过一抹阴霾。 尽管不清楚秩序火种现在到底处于怎样的状态之中,但至深之夜的降临毋庸置疑,而南波湾海岸线的边际无疑是远离秩序的边陲地带,若是海中的巨兽与妖魔发生暴动,凯瑟和乔无疑将会成为第一批牺牲者。 所以…… 拳头不禁攥紧,胆小的洛夫在这一刻业已死去,曾向七海发起挑战的传奇英雄于此重获新生——没有太多迟疑,借着火纹护符的柔和光芒,他随手从渔具中擎起一把精钢打制的鱼叉,大致颠了颠重量,然后迈开脚步。 他不是英雄,从来不是。 洛夫对酒馆传颂的英雄气概向来嗤之以鼻,他无比清楚的知道英雄洛夫只是那些年轻人们的一个精神寄托,只是游吟诗人们层层累加后的一个虚假形象,真实的他,其实从未向七海的霸主发起挑战,也没有与海底的可怖巨兽斗智斗勇,只是一个单纯的,陪伴着荣光者朋友向大洋深处发起探索的水手。 他的见识或许称得上广博,战斗技艺在下层区也能算得上出类拔萃,但了不起也就能应对几只普通的妖魔,碰上真正棘手点的,被无知无觉的杀死也不是多么难以置信的事情——然而,就算如此,他也不打算退缩——因为,他是英雄,并非是酒馆中传唱的征服七海的英雄,而是能够在混乱中保护凯瑟与乔的大英雄。 所以—— “英雄洛夫,出击!” 他整理了整理衣领,以中气十足的话语说出儿子曾经的口头禅,然后没入黑暗。 很怀念啊…… 浓郁的黑暗不仅没有击垮男人的意志,反倒令他的斗志更加昂扬——二十年前,与他那位荣光者朋友展开的传奇旅途,正是在那一片黑暗中拉开了帷幕! 洛夫棕色的眸子越来越明亮,与各类妖魔争斗的记忆也如一幅幅画卷般自脑海中浮现,在抵达海滩时,沉睡在这具日渐年迈的躯体中的本能,已被尽数唤醒。 接下来,找到凯瑟与乔,将他们带走。 心底有了决断,男人借助黯淡的光芒搜寻着自身妻儿的存在。 不对劲—— 身经百战的英雄察觉到了不妥。 这里……太过安静了? 他眯起了眼,按理说,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之中,声音该十分嘈杂才对,就算因为某种原因不便发出声音,当发现了光源的临近,趋光本能会促使他们朝自己这边靠近,或是用呼救声唤起自己对他们的注意。 可是,直到现在,他的耳畔都只有海风吹拂浪涛的沙沙声。 属于人类或是鸟兽或是虫豸的声音始终没有传来,世界仿佛被可怕的静谧所笼罩,发不出哪怕一丁点儿声音。 与之相对的,是某种巨大的、没来由的恐惧攥紧了心头。 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 对某种正在逼近的危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恐惧油然而生,而洛夫并未有自己的意志去克服这种令人骨髓发冷的恐惧,并非是无法克服,而仅仅是……他想借由生命体面对死亡的本能,去搜寻到可能存在于黑暗中的敌人。 “咔擦”、“咔嚓”、“咔嚓”。 他僵硬的转动头颅,柔和的光芒只映照出一抹一闪即逝的影子,以及地上的尸体。 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中年男性,他半跪在地上,伸出一只手向前方抓去,仿佛希望就在眼前,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逃出生天,然而他的脖子却被扭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弧度,被迫偏转一百八十度的头颅可以清楚的看见他人生最后时刻流露出的情感——那是恐惧,更是绝望,整个人与其说是在挣扎一番后被人以这幅姿态杀死,不如说是被刻意以这种充满凌虐色彩的方式杀死,然后像垃圾一般丢到了他的面前。 是想震慑他?还是单单想要欣赏他的恐惧? 洛夫不为所动的收回目光,怪物的残忍早在二十年前他便深有体会,现在只不过进一步加深了他的憎恶而已。 手上的鱼叉握紧,男人的目光四下巡弋。 找不到、找不到、还是找不到。 手心微微沁出冷汗,一个如此狡诈且危险的敌人潜伏在暗处,实在让人于心难安,洛夫在短暂的迟疑后决定铤而走险。 他收回巡视的目光,视线停驻在那具死相凄惨的尸体上,然后小心翼翼的靠近,用鱼叉挑着他翻了个面—— 就是现在! 视野根本没捕捉到敌人的临近,但长久以来养成的战斗本能让他在第一时间反身一记跳斩,精钢制成的鱼叉划破漫漫长夜,给予了身后悄然而至的敌人当头一棒。 “铿!” 乍然传出的金铁交加之音,令洛夫的心头微微一沉,但情感的波动对他接下来的动作并未产生影响,在身后形体相当类人的敌人尚未从当头一棒带来的眩晕感中挣脱之时,他一手撤下挂在脖子上的火纹护符,然后一个冲刺贴身,将收集秩序火种辐射的火晶石制成的护符直接贴在了它的胸口。 然后……大、放、光、明! 敌人的身体如同发了疯一般痉挛起来,男人并未生出丝毫的怜悯,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对准类人怪物鱼头上的两只猩红的眼睛猛地刺下,然后发出一声低沉的战吼,径直将它捅了个通透! 高大的身体轰然倒地,直到此时洛夫才稍有喘息之机。 坦白的说,他胜的并不光明,也不磊落,更不漂亮,但战斗本就是这样的,从不讲究任何的美感,只是最简单,也是最基本的……你死我活的暴力。 他轻轻叹了口气,正想要检查怪物的尸骸,但身后波浪不正常的涌动声,却令他悚然而惊。 于是,蓦然回头,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海平面,也照亮了自海中来的不速之客。 那是怪物,与刚刚死在他手上那只一模一样的怪物:它们的身体呈现一种灰暗的绿色,有着如鱼类一般的雪白肚皮,与光亮滑溜的肌肤,但背上有着带鳞的高脊,身形与人类相近,只是更为高大,更为凶猛,头部却更加接近鱼类,长着巨大、凸出的猩红眼球,脖颈的两旁可以看见腮,长长的手脚上可以看到蹼,时不时会在黑暗中发出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喑哑的声音。 “看来今天是逃不掉了。” 注视着它们的临近,男人不由苦笑出声。 没错,它们。 出海中汹涌而出的并非一只两只这样的怪物,而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视线中整个浪潮、整个海面都被它们的浮于海面上的身体淹没——所以,不用怀疑,死定了! 洛夫没有逃跑,因为没有意义。 而在这一刻,在这必死的一刻,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与他那位荣光者朋友初见时的对话: “我说,尤利塞斯。”不过二十余岁的他,望向在海岸线上驻足的少年,“马上就要出海了,不下水来玩玩?之后出海了可就没有玩的余暇了。” “我讨厌大海。”他还清晰的记得那个黑发黑眸的少年脸上冷淡的神色,“因为你永远不会想知道波澜不惊的海平面之下到底蛰伏着怎样的怪物,或许有一个崇尚混沌的文明也说不定呢。” ——离死亡不过咫尺之遥的中年男性哑然失笑。 “你说的挺对的,”七海的英雄露出落寞的笑容,“可对大海……抱歉,我还是……讨厌不起来啊。” 随后,英雄落幕。 章一二四吹响反攻的号角 赫姆提卡城的火种…… 熄灭了么? 米娅点燃了手中的燃素灯,曾经亲历过一次火种熄灭的少女,对眼前的黑暗并不陌生——当然,也远远称不上熟悉。 赫姆提卡是特殊的。 正常来说,火种对高等妖魔有着非比寻常的吸引力,但在至深之夜降临的当下,失去火种庇护的赫姆提卡,对它们的吸引其实相当有限,虽然不排除对生者天然的憎恶促使它们对下层区发动了攻势,但这个数量……并不正常。 太多了。 单单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接连遭遇了数只高等妖魔,即便只是些无知性的疯狂者,若是单对单,她也仍处于压倒性的劣势——之所以能在数次遭遇、数次生死厮杀后依然能相对完整的保有战力,原因其实非常简单。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与怀有敌意者进行联合,换做是一天前的她,连迟疑都不会生出半分,会径直将这份可能性扼杀在襁褓之中。但现在的局势,已经恶劣到了不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整个下层区都将沦为高等妖魔们进行围猎的猎场,所有人……至少是所有普通人,都难逃一死。 这是少女所无法接受的,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看到纳撒尼尔的悲剧在赫姆提卡重演。为此,哪怕与骰子屋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与曾经身为敌人的人造妖魔,乃至与真正的妖魔联手,也在所不惜! 这是她的决意。 来自教团的持剑以剑拄地,在战斗的间隙稍稍放松有些酸麻的肌肉,调整着呼吸以及心跳的节奏。 算是忙里偷闲吧? 如果艾米·尤利塞斯在这里大概会发出如是感慨,但米娅根本不会有“偷闲”这样懈怠的想法,她只是以应对接下来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出发,尽可能的舒缓各方面均已濒临红线的身体,让自己能在有限的时间中,尽可能将身体状态调整至巅峰。 但精神的困顿不可避免。 在缺乏刺激的情况下,哪怕少女的意志再如何的强韧,也不可避免的会因身体的疲倦而深陷困乏,只是……她不敢就此睡去,那位自称米开朗基罗的老人以他的行动力与号召力将最后的幸存者聚集于此,并成功说动了骰子屋与迷途者之家与她一同构筑这道最后的防线,然而纵使所有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也依旧无法抹平敌我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涌入下层区的高等妖魔实在太多太多,仅仅是她所负责的一面在短短半天时间就遭遇了五只高等妖魔,尽管它们因为缺乏知性而无法与先前遭遇的杀人鬼相提并论,但仍是极其棘手的敌人,极大的损耗了她的体力与精力。 “还能撑得住吗,米娅?” 在她的身侧,一身白袍的萨莎曼不无关切的问道。 “嗯,”来自同伴的问候让持剑者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再次强打起精神,苍蓝色的眸子看向那位骰子屋的使徒,是的,骰子屋的使徒——事到如今再隐瞒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只会自缚手脚,因此这位假借医生之名接近她的成熟丽人,在见面的第一时间便坦诚了自己的身份,并邀请她加入米开朗基罗构筑的防线,“还成。” 言简意赅的答复。 萨莎曼的脸上并未浮现出惊讶的表情,对于少女的逞强,这位骰子屋的使徒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好的,我知道了——但请量力而行,问题的根本在上层区,在火种的熄灭,如果那边的局势仍未得到改善,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恐怕很难撑过高等妖魔的新一轮强攻。” “我知道。” 米娅咬了咬嘴唇,任由其流下殷红的鲜血——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以痛苦来维系意识的清明,才能在这场看不到希望的战斗中继续坚持下去。 但即便如此,又能坚持多久? 少女并不知道答案,或者说知道,却拒绝承认。 因为真相有时实在太过残忍。 ——来了。 持剑者没有时间深究下去,从不远处传来并以极快速度逼近的压迫感令她收敛了杂思,将几乎与她同高的银白大剑从地上拔起,以翡翠绿色的眸子注视着远方,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然后,起风了。 道路两旁绿化带上的林荫一阵摇曳,被刻意搅动的狂乱之风,让不少负责警戒并协助防守的巡逻队成员下意识的用手护住了眼,从而错过了,错过了目睹夺去他们生命的死神的唯一机会。 那是一只通体青灰色的狰狞怪物,它的身体如同孩童一般蜷缩、佝偻在一起,隐约能看出人形,但身后那满是倒勾的巨大蝠翼,以及身下躁动不安摆动的蛇尾,还有那张如地狱恶鬼一般触目惊心的凶恶面容,让人只看一眼就知道,它是某种迥异于人类,并且绝对无法与人类共处的怪物。 ——高等妖魔。 没有任何的犹豫与彷徨,在巡逻队成员的鲜血洒溢而出之前,少女已然迎上了这只比她要高上半个身位的可怕怪物。 挥剑—— 势若千钧的一剑落下,持剑者激活了圣痕,强忍着身体的痛苦,再度将力量强化。 “轰!” 理所当然的,一剑之下,以杀人的妖魔为圆心的整片地面,沉陷! 但米娅脸上并未有丝毫笑意,依旧阴沉的可怕——哪怕没有战斗意识,也缺乏相应的思考能力,可蛰伏在高等妖魔身体里的战斗本能却不同凡响,在生与死的一刹那间,蝠翼蛇尾的妖魔以利爪相对。 铿锵之声响彻云霄。 而后,赤红如血的瞳仁微微收缩。 ——疾走。 借由脉轮,它发动了它的天赋。 有那么一瞬,高等妖魔的身影从持剑者的视野中消失了,而当它再次出现之时,已然幽灵一般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张开那张几成一百八十度角的血盆大嘴,腥臭的粘液顺着参差不齐的交错犬牙淌落,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声响,如同最为狡猾的捕食者,对准少女的脑袋,一口咬落! “咔擦——” 在令人牙酸的碰撞声,蝠翼蛇尾的妖魔咬了个空。 然而米娅的情况却同样糟糕,尽管及时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恶意,几乎是贴着一片腥风规避了敌人的这次攻击,但仓促的应对终究称不上万全,不仅令本就十分困乏的身体再次有了停摆的迹象,更失去了宝贵的先机。 趁此机会,妖魔步步紧逼。 本来在身体素质方面就比较吃亏的少女一退再退,虽然看起来只是在交锋中稍落下风,但只有她自己清楚,现在到底处于何等不利的状况之中。 并非如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般随着高等妖魔的攻势风雨飘摇,久经战阵的持剑者纵使身心皆已困乏,可在死亡与责任的双重逼迫之下,短时间内仍不存在败亡的危险——真正令她无法安心的,其实是敌人可能存在的增援——在火种熄灭之后,因为某种不为人所知的原因,盘踞在迷雾区的高等妖魔们不仅没有离去,反倒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朝下层区蜂拥而来。 所以拖时间……她拖不起! 清楚无误的认识到这一点,并确定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予以敌人重创的少女,在这一刻心中已有了决断。 于是—— “萨莎曼!” 无需过多的言语,两人在先前数次合作已然磨合出一定的默契,几乎在米娅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骰子屋的女性使徒便知晓了她的意图,并毫不犹豫的悍然出手! 于是,从无到有,在显露敌意的一瞬间,她暴露在了高等妖魔的视野之内。 对这个突兀出现在它身旁的人类,蝠翼蛇尾的妖魔表现出了极大的警惕,为了应对这个近在咫尺的威胁,它甚至拼着硬吃持剑者的几记斩击,也要抽身回防——然而……还是太迟了。 萨莎曼便如隐匿于暗中的毒蛇,当她显露形迹的那一刻,胜负生死业已揭晓。 鲜血飞溅。 ——萃毒的霜白长剑径直没入了高等妖魔的体内。 结束了。 又一次胜利了。 然而注视着欢呼的人群,米娅的眼中却没有收获胜利的欣喜,有的只是深深的疲倦。 这一次侥幸获胜?可下一次呢…… 萨莎曼的能力是混淆敌人五感,借以全面隐匿自身的存在,因此若以她的强攻为幌子,再配上骰子屋特制的毒液,可以在关键时刻予以敌人最为致命的一击,先前一连数只高等妖魔都饮恨在她们简单粗暴的配合下,但少女从来不会如此天真的认为,仅凭这一招,可以扫荡所有高等妖魔。 在至深之夜的教团本部,已有无数持剑者用他们的生命告诫他们的后辈: 任何胆敢小觑高等妖魔的人,最后都死在了他们的傲慢之下。 傲慢—— 是人类的第一宗罪。 但即便如此,米娅也没有料到,在生命气息已然消逝之后,本应死去的妖魔却再一次的睁开了那双如铜铃一般猩红的大眼睛!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下意识的提剑回护,但还是……太迟了。 利爪挥落。 放松了警惕的骰子屋使徒如破布娃娃一般倒飞出去,一连撞塌了数间民房后才去势稍止,没入一片瓦砾废墟之中,生死不知。 紧接着,重获新生的高等妖魔以饱含暴虐的视线将她锁定。 ——会死。 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刹那,少女就确认了那个并不遥远的未来。 然后挥剑。 因为……失败与死亡从来不是放弃战斗的理由。 即便是死—— 她也不会松开握剑的手! 这就是她的觉悟,米娅·风语者的觉悟! 然后 在不可思议的炫幻之中,她看见了光—— 黑暗的天幕被撕裂出一道巨大的豁口,如先古传说中众神殿堂一般恢宏浩大的古老之城,自云海彼端破空而来! 君临于此—— 章一二五旧日迷梦I 这里是…… 赫姆提卡? 少年揉了揉自己的眉眼,身体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意识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单单是睁开眼,看一眼这个浓重阴云笼罩下近乎全由黑白二色构成的古旧世界,就令他精疲力尽,如同醉酒者一般晃晃悠悠的险些栽倒在地。 真是太伤了。 好不容易找到街道旁的一个长椅,艾米连看也懒得多看一眼,便瘫睡其上。 合上眼帘。 尽管在那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梦的世界中,他恍若斩破黑暗混沌的先民一般极尽璀璨辉煌,予以了那个难以描述其具体形貌的怪物沉重的一击,但这远远超越他所能抵达极限的恐怖力量,绝非毫无代价,无论是短剑暗血,还是初生之火,在借用它们力量的同时,都需支付高昂的代价,或是体内传承自先民的荣光之血,或是自身的生命力,更别说在当时那种状况下,初生之火与斩破黑暗之剑产生了奇妙的共鸣,所供给给他的力量不是简单的相加而是相乘…… 那么,与力量相应的代价呢? 少年默然。 然后放弃了思考。 只是躺在长椅之上,在催人发醒的头痛中,尽量放空精神。 入睡。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年轻的荣光者才如愿以偿的步入了没有苦痛与烦忧的乌有之乡。 借由睡梦缓解疲劳,任由时间抚平伤痛。 在黑白二色构筑出的灰色世界中,难得好好休息了一次的艾米·尤利塞斯终于睁开了眼,然后以手轻轻按抚眉心——尽管头痛得到了很大的缓解,也相对精神了不少,但他仍如宿醉初醒一般浑身酸痛,意识浑浊。 也是没办法的事。 揉了揉眉心后,少年认命的长舒出一口气。 说到底,调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指望睡上一觉就能消泯伤患,还不如再做一个白日梦,起码这能够无痛苦的再调养上一段时间。 年轻的荣光者如是想到,然后起身。 视线在眼前的世界巡视一周后,不由微微低垂。 这里是赫姆提卡。 毫无疑问,无论街道的布局,还是林立其间的经典建筑,都可以佐证这一点。 然而……也不是赫姆提卡。 至少不是现实层面的赫姆提卡——整个世界充满违和感的灰白色调姑且不论,单是耸立于眼前的赫菲斯托斯神庙,就让他知道,这里不可能是赫姆提卡,不可能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赫姆提卡。 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少年只能给出这个答案,他确实无从知晓现在身在何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他燃烧自我,向黑暗深渊之下那难以描述其具体形貌的可怖怪物挥动光焰之剑的那一刻,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通通没有印象! 所以…… 尴尬了。 摸了摸鼻子,年轻的荣光者打算去赫菲斯托斯神庙碰碰运气。 虽然没有多少自觉,但他现在可是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是整个赫姆提卡身份地位最尊崇的几个人之一,说不定在这间承载着火种的神庙中,他能够得到有助于突破目前僵局的情报。 然而,意外却在他朝神庙迈出脚步的一瞬间发生了。 恍若梦幻泡影,世界轰然崩塌 于是时空轮转,世界重构。 当迈出的脚步落下的那一刻,他已然跻身于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新世界。 这里是…… 当看清浮现于眼前的场景,艾米愣了愣神,流露出某种杂糅了震惊、追忆、缅怀的复杂神色,并不由停驻了脚下的步伐。 汉森尔顿大道。 他、尤莉亚以及父亲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这里是家。 年轻的荣光者审视着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尽管在世界整体的灰暗色调之下,曾经称得上繁华的汉森尔顿大道此刻恍若遭到了岁月年轮的侵染,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斑驳感,但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停下脚下的步伐,游子归乡与近乡情怯两种难以自抑的情感杂糅在一起,他的心绪有若混杂了二十四种不同颜色的大染缸一般,连自己也不知道其中滋味到底如何。 只是,身体永远是坦诚的。 当少年回过神来时,他已然来到了自家的府邸之前。 “家啊……” 艾米低低的唔了一声,发出复杂难明的感慨。 然后沉默。 视线空洞着注视着横亘在他面前的漆黑大门,既没有向前,也没有后退,只是伸出手,然后略显突兀的悬停。 打开了……又怎样? 终究已经不在了。 落寞的叹息才刚刚传出,少年那尚未舒缓下来的眉宇就突然僵住。 ——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年轻的荣光者回过头去,漆黑的瞳仁中浮现出接近者的身影。 那是一个八九岁的幼小女孩,稍显婴儿肥的五官精致到不似人类,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一头银白的长发相当柔顺的垂落,一直披散到接近脚踝的地方,再搭配上那身与她完美相称的白色连衣裙,即便跻身于人潮之中,也充满了一种与现实相悖的异质感,仿佛于冬日里白雪精灵降临凡世,整个人被梦幻空灵的气息萦绕。 “尤莉亚。” 下意识的吐露出女孩的名字。 然后再一次的静默。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艾米·尤利塞斯皱起了眉头,毫无疑问,眼前这个尚且年幼的女孩,正是他的妹妹尤莉亚,然而……却不是现实中的尤莉亚,而是存在于过去的……大约四五年前的尤莉亚,并且,明明他就在门前,她的眼中却没有他。 也就是说,这里是过去,或者是在一定程度上呈现过去风貌的幻境。 会是陷阱吗? 少年不置可否,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感觉上不太像。 一来是太过刻意,二来此间的主人如果真的对他抱有恶意,他与长眠于赫姆提卡之下无尽黑暗中难以名状的混沌之兽决死后的那段空虚,应当是最合适的下手时机,就算有死亡先兆傍身,以那时糟糕的状态,也很难逃出一条生路。 所以,与尤莉亚接触试试看吧。 没猜错的话,应该单纯只是记忆的幻影。 艾米眯了眯眼,然后朝尚且年幼的女孩迈开脚步,然后穿插而过。 如同梦幻泡影般穿插而过。 没有实体? 不,只是他无法接触到而已。 了然的点了点头,年轻的荣光者基本确定了他无法直接对“历史”进行干涉这一事项,心中的警惕因此稍稍放开,这一方既证明了这里并非真实世界,又在另一方面佐证了幻境主人对他不抱有恶意。 毕竟……这个幻境是如此的粗制滥造。 他抿了抿嘴,嘴角隐隐勾勒出了一个弧度,随后跟上了尤莉亚的脚步,与记忆中尤利塞斯家唯一的一位女仆并肩而行。 她的名字是希亚,是位非常厉害的女仆,尤利塞斯家族虽然人丁稀薄到和普通的一家四口没多大区别,但府邸以及庭院所占据的面积却不小,能够独自一人将这里打理的井井有条,并在社交礼仪、纹章学、艺术及剑术等多个领域有相当的造诣,这样的人才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没落的荣光者家族所能留得住的。 现在想来,十有八九与守夜人有关。 只是……让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她显然与母亲更为熟悉,更为亲昵,尊卑观念也更为明确。 算了,也没必要多想下去。 摇了摇头,少年跟着两人进入府邸。 在餐厅的方桌上,他与已在记忆中存在感日渐淡薄的父母再次相逢。 位于方桌正中的,是一名黑发黑眸,外貌非常年轻的成年男性,从眉宇来看,与艾米相近的地方虽然不多,但显露在外的气质却如出一辙,当两人站在一起时,他们的关系无需赘言。 是父子。 雷欧·尤利塞斯,是这个男人的名字。 而端坐在方桌左侧的,是一位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女性,岁月不仅没有在其姣好的面容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反倒让她的美丽得到了进一步的沉淀,银白的长发轻柔的披散在肩上,端庄的姿态与自然而然流露出妩媚的黑色瞳仁,让她初看上去既有少女的天真与妩媚,又有成熟女性的优雅与端庄。 理所当然,她是艾米的母亲,伊妮德·尤利塞斯。 再一次看到音讯全无的父母,年轻的荣光者所感受到了除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更多的是淡淡地惆怅与酸涩。 说到底,眼前这幕温馨的景色,不过是旧日的幻影。 现实中的两人,恐怕—— 少年及时的止住臆想,将注意力重新唤回。 “欢迎回来,尤莉亚。”艾米的父亲,雷欧·尤利塞斯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温柔的笑容,资深女儿控的特质在这一刻尽显无疑,“在学校里待的怎么样?和同学们相处的怎么样,有没有被老师欺负……” 冰冷温润的气质于一瞬间崩塌,接连不断的追问简直比话痨还话痨。 “好啦。”介于少女与妇人暧昧不清分界线上的伊妮德制止了丈夫仿佛永无止尽的追问,“问题一个一个来,你这样子让尤莉亚怎么回答——再说了,现在是吃饭时间,请保持安静。” 于是,世界清静了。 “嗯。” 尚且年幼的女孩对此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随后握着餐刀可爱而笨拙的切着牛排。 嗯,超可爱的。 资深女儿控和资深妹控在这一刻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但是…… 一旁如空气一般透明的少年在感动于久违的温馨日常的同时,却又产生了深深的不谐感。 总感觉……好像遗忘了什么。 有哪里不对劲。 他的眉头不自觉的隆起,皱出一个弧度。 章一二六旧日迷梦II 到底忽略了什么? 场景越是温馨,艾米所感受到的违和感就越是强烈。 “和同学们相处的怎样?”尤利塞斯的一家之主慢条斯理的切割着餐盘中的牛排,黑色的瞳仁在灯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第一次和那么多小朋友一起学习玩耍,还适应吗?” “嗯,男生们有点讨厌。” 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声,小尤莉亚继续笨拙的与牛排做斗争。 “咔擦——” 伴随着一声脆响的传来,银制的餐刀在男人手上一不小心断成了两截。 “他们欺负你了?”雷欧·尤利塞斯的脸上浮现出险恶的表情,但在妻子与女儿的注视下,表情渐渐柔和,视线飘忽的转移了话题,“嘛,这里餐具的质量真糟糕,要是切牛排的时候断在里面就不好办了。” “咳咳。”伊妮德尴尬而又不失礼的打断了难以继续下去的话题。 “其实还好。”小尤莉亚的视线一直停驻在餐盘中的牛排上,荣光者那超人一等的超凡之力往往是在第二性征开始发育时渐渐显现,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拿牛排完全没有办法的,普通的女孩,“就是他们老喜欢拨弄我的头发,在抽屉里放毛毛虫、蜘蛛、还有死老鼠。” “咔擦、咔擦、咔擦——” 冰霜不受控制的餐桌上蔓延,然后在伊妮德的手边被截断。 “男生确实挺让人讨厌的——得寸进尺,又自以为是。嗯,其实男人这种东西仔细想想也差不多。”银发的丽人异常温柔的看了自己丈夫一眼,而后收回目光,似是漫不经心的说道,“对待他们,永远只能有一个态度,那就是绝不姑息。” “所以我把他们都揍了一顿,”小小只的尤莉亚对餐桌上的战争熟视无睹,只是以看阶级敌人的目光注视着眼前伤痕累累的牛排,“一个不落。” 尤莉亚有这么暴力么…… 一旁的少年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连对脑海中突兀浮现阶级敌人这样违和感满满的词汇都没有丝毫在意,只是回忆着,记忆中与女孩相处的点滴。 说起来,他在几年前确实害过了一场大病,丢失了十一岁以前的大部分记忆。 但记忆的最初,与她相处的时候,她那如同炸毛的猫咪一般的表现,实在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或许身体健康的尤莉亚的性情的确与觉醒能力之后有很大的不同,毕竟,就算再怎么喜欢玩闹的女孩子,当身体为病弱所困扰之际,总是会向文静娇柔的方向发展——不过话说起来,都揍了一顿……年幼时期的尤莉亚,或许是出乎预料的强势性格也说不定——潜意识的,少年否决了暴力倾向这个偏负面的词汇。 “我家的尤莉亚最棒了。”同样心情复杂的,显然还有餐桌上尴笑的父亲大人。 “不过话说回来,尤莉亚你这样做有些太过简单粗暴了。”伊妮德搅拌着奶昔,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对待那些小男生,应该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像用骨头吊着小狗一样,让他们任劳任怨的为你服务。” “咳咳。”这次咳嗽的是餐桌正位上的父亲大人。 决定不让话题在这个危险的方向上继续下去的男人以一家之主的气势与威仪岔开了话题:“嗯……尤莉亚在学校里有没有比较合得来的朋友。” “不存在。”言简意赅的回答。 “朋友可不是可有可无之物,没有朋友的人在学校往往会被排挤。”银发的丽人摇了摇头,“同性朋友可以提升你在学校中的话语权,而异性朋友则往往比同性朋友更靠得住,也能营造出受欢迎的错觉。” “你妈妈说的不错,”雷欧·尤利塞斯双手交叠撑住下巴,“虽然我并不希望你和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走的太近,但朋友在人生中是必不可少的调味料,如果一个人没有朋友的话,就和牛排没有茄汁、红酒、孜然、黑胡椒一般索然无味,等等?亲爱的,你刚刚说什么……错觉?” “受欢迎的错觉。”伊妮德平静的作答,“既然看不上他们,也不想被他们孤立,那就支配他们,让他们震怖你,敬畏你,成为你的奴仆。” “总感觉你在非常微妙的地方经验丰富。”语气微妙的,雷欧说道。 “嗯,以前想要追上哥哥的脚步,成为统御整个赫姆提卡的女王,在学校里确实经历了不少,似乎也对小埃德加造成了一定的阴影。”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她的笑颜如明媚春天里的花朵一般绽放,“如果不是邂逅了你的话,或许我迟早会在权力的深渊中迷失吧——所以,谢谢你,亲爱的。” “与你邂逅也是我的幸运,伊妮德。” 先前冷冽的氛围于这一刻冰雪消融,两人的眸光就这样对视在了一起,彼此的瞳仁中映照出各自的身影。 “好羡慕。”小只的尤莉亚托着腮帮子看着自己的父母。 “没什么好羡慕的,”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笑了笑,“等尤莉亚长大了,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然后生出小小尤莉亚——嗯,当然,你得让那个跟你一起回来的那小子先做好被我打死的准备。” 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险恶的笑容。 “所以尤莉亚不要这么孤僻,”伊妮德相当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不要什么都向你爸学习,这么暴力会没人要的哟。” “要你管。”小只的尤莉亚嘟囔道,一边继续与餐盘中的牛排做斗争。 “不要我管也好,”母亲大人眯着眼睛,流露出如狐狸一般狡黠的微笑,“正好家里人太少了,再给你加个弟弟或者妹妹好不?” “小孩子,”与母亲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孩放下了手中的餐刀,挑了挑好看的眉头,一字一顿的说道,“麻烦。” “不过,再多一个女儿也挺好的。” 艾米没有理会对面那个资深女儿控的发言,倒不是对自己再多一个更小的妹妹有什么不满,而是……他终于发现先前被他有意无意忽视的不谐之处,而且……不止一处。 其一,是颜色。 这个世界是基于黑白两种色调调制而出的拙劣画作,尽管基于调墨的深潜浓淡在颜色方面可以看出些微的差别,但与万紫千红的真实世界相比,简直就像一团团移动的墨渍,毫无美感可言。 但尤莉亚以及父亲母亲,乃至整个家都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 虽然画面有种透过老式胶卷读出的画面一般,透着昏黄的老旧色泽,但毫无疑问,他们的存在是真实不虚的,无论外貌还是性格,都最大程度的还原了他记忆中那个欢声笑语不断的温馨小家。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他不是很清楚,但想来应该与他有关,或许是他心底的思念为这个幻境提供了额外的力量来源,也或许是他的到来补全了一块失落的拼图,令幻境的某个机制得以运转起来……总之,应该与这段记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有着密切的关系。 但这只是其中之一,除了颜色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相当显眼的不谐之处。 那就是他的形貌。 在来到这个幻梦一般的世界之后,他先是力量过度透支,浑浑噩噩的街道的长椅上睡了一觉,随后在前往赫菲斯托斯神庙的途中意外的进行了时空的穿梭,场景的交替,来到了汉森尔顿大道,在身体本能的牵引下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尤莉亚以及父亲母亲的身边。 所以,他忽视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的形貌—— 不再是那个勉强能称得上清秀的少年模样,而是……更小一点的,十岁、十一岁的小孩的模样。 身体缩水了,连带衣物一起。 似乎是带入这个幻境中的自己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说不过去。 毕竟如果是代入的话,他应该代入的是尤莉亚哥哥的角色,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如同空气一般与常人无法接触的现象,缺少了他的四口之家也根本无法展开一场衔接如此完美,不容第四人插足的对话。 疑点重重。 一家三口中容不下他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这本就是一个粗制滥造的幻境,也不能排除现在这个时间点正巧是害他差点死掉的那场大病爆发的时间点,更说不定是他只是以幻境中这个时间段的他的形貌显现,并没有挤掉这个世界的他的存在——在他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或许还有另一个艾米·尤利塞斯,另一个更加年幼的艾米·尤利塞斯,在合情合理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但不管具体有着怎样的原因,他都成了多余的那个人,不存在的那个人。 这种心情有些微妙,微妙的苦涩,微妙的酸楚,微妙的不甘,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是开心的、仍是雀跃的,因为哪怕是一场幻梦,也是旧日之景的重现,也是那段从指尖悄然流逝并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时光。 所以,只要微笑就好。 以复杂的心情,少年以第三者的视角,重温这场旧日迷梦。 然后转身。 离开。 既然是梦,就终有醒来的一天,与其执着于虚幻的过去,不如将目光放远将来。 父亲母亲音讯全无。 妹妹尤莉亚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曾经圆满的家庭如同摔落在地的镜子一般支离破碎,但……那又如何? 人,终究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 人,终究只能向前。 年轻的荣光者不打算流连于旧日的迷梦之中,所以……是时候离开了。 ——他可从来没有忘记。 在这场幻梦之外,还有一个赫姆提卡在等待他拯救。 他,是艾米·尤利塞斯。 更是赫姆提卡的大祭司。 他想要从黑暗中拯救至高之塔上的尤莉亚。 更想要将整个赫姆提卡的黑暗驱散。 ——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脚下的步伐。 ——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前进。 这便是艾米·尤利塞斯的决意,并不崇高,也并不艰深的决意。 章一二七黑铁、白银与黄金之城 光辉自天幕之上洒落。 与之一同洒落的还有阴影,将包括迷雾区在内大半个赫姆提卡笼罩在内的阴影。 那是一座城市。 如曜日一般高悬于天际的城市。 通体由黄金堆砌,哪怕面对至深之夜的侵蚀,也依然大放光明的城市。 黄金之城。 先民曾对它冠以如是称呼。 当这轮如小太阳一般恢弘的城市于赫姆提卡上空浮现之际,如同黎明划破长夜,即便是吞噬光明、扭曲秩序的至深之夜,在这至高至上的纯粹之光面前也不得不退却,尚未来得及撤离的妖魔,如同一根根被点燃的火炬,在光焰下发出绝望的哀嚎,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地的余烬。 而这,仅仅是变化的开端。 在赫姆提卡的天空大放光明之际,南海岸的平静的海面也随之咆哮奔腾。 漩涡、漩涡、漩涡—— 整个大海如同一锅被搅拌的粥一般浑浊混沌! 然后 轰隆!轰隆!轰隆! 伴随着万千道瀑布奔流与怒号—— 一座城市自海平面之下升腾而起! 那是一座斑驳的古城,绿色的苔藓遍布其上,在久远的过去,它是先民们的居所,亦是赫姆提卡城的伴生之影,更是封印了自混沌大源流出的伟大之物的终极囚笼,它的名字是拉莱耶,是长眠于深海之中,深陷于永恒迷梦之中的拉莱耶之城。 而在更古老的世代,它还拥有另一个名字。 白银之城。 黄金、白银、黑铁—— 此即为,三连城。 赫姆提卡曾被冠以三连城之名,尽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经历了层层遮掩,但对很多有心人来说,这不是秘密。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赫姆提卡是三连城,但那座流传于先民世代的传说之城却不是赫姆提卡——真要较真的话,如同军事要塞一般耸立于大地之上的赫姆提卡只是三连城中的一座。 黑铁之城。 三连城可不是以叹息之墙分隔的上层区、下层区与迷雾区,曾于黑暗混沌之中开辟秩序疆域,点燃文明之火的初代先民,怎么可能会留下如此小家子气的手笔? 三连城,是三座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城池。 依据先民遗留下的不可考的神话,那是堆砌满黄金、白银与黑铁的三座城池,是永恒不破的究极之城。 作为赫姆提卡城的城主,世代保守着这一秘密的高尔斯沃西家族的族长,杜克·高尔斯沃西理所当然的知道这一隐秘,但直到他真正揭开这张不到最后关头不得揭开的底牌,唤醒黄金之城与白银之城后,他才在这翻天覆地、翻江倒海的浩大声势之下,对三连城有了一个初步的、不太清晰的了解。 毫无疑问,那是远超想象的强大。 即便是曾只差一点就将赫姆提卡淹没的海中巨兽利维坦,于这一刻再度显现,恐怕在永恒不破的三连城面前也只会折戟。 但是—— 银发黑眸的荣光者眼中掠过一抹阴霾,三连城所能抵御的只有来自外部的灾祸。可赫姆提卡真正的忧患,并不在那些感受到召唤的混沌妖魔与旧日眷属,而在于火种的熄灭,以及在火种熄灭之后渐渐复苏的旧日支配者。 那是连具备开创世界之能的先民也倍感棘手的可怖敌手。 更是秩序疆域存在的基石。 一旦失去火种的压制,整个赫姆提卡、乃至整个三连城都将被拖入它永恒不醒的迷梦之中,而届时—— 无人生还。 所以,哪怕三连城再如何恢弘,再如何的浩大,在此时也没有了任何意义。 先民遗留下的终极防御手段,或许可以抵御伴随着混沌浪潮而显现于秩序世界的究极恶兽,然而面对那些曾与先民征战的旧日支配者,却未免力不从心。 毕竟,所谓的旧日支配者,指代的是先于世界开辟,源自混沌大源的伟大存在,祂们存在本身就象征着盲目痴愚的混沌意志,祂们存在本身就是对黑暗混沌的终极诠释,不要说战斗,凡人仅仅是直视着祂们扭曲的、混乱的形貌,就会被混沌同化,只是于不经意间聆听到祂们的低语,就足以招致疯狂。 祂们与人类,与荣光者,与持剑者,与高等妖魔,与天选之人—— 完完全全不是一个层面的东西。 祂们对人类有恶意吗? 答案或许会出乎绝大多数人的预料,祂们对人类没有恶意,祂们想要毁灭的从来不是人类,而仅仅是先民于黑暗空无之中开辟的秩序疆域。 人类只不过是恰巧生活在这片区域内,无关紧要的小蚂蚁。 但纵使是蚂蚁,也有追求生存的权力。 哪怕是先于世界开辟便业已存在的上古之神,也无权剥夺! 胸腔中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然而杜克·高尔斯沃西的神色却异乎寻常的冰冷,他收回视线,随后在赫姆提卡的中央广场之上,以漆黑的瞳仁巡视一周,发出了如钢铁一般强硬且冰冷的声音: “我知道大家在想些什么,”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唤回荣光者们的注意力,“这是三连城,先民赋予赫姆提卡的最后也是最强的一道防御。” 先民这两个在荣光者心中本就具备非同一般的魔力,杜克·高尔斯沃西仅仅是简单一句话,便将镇定剂注入了所有人的心中,令整个会场一片静默。 “但是——即便如此,赫姆提卡也难逃一死。”话锋一转,没有温言希望,更不存在拐弯抹角,赫姆提卡的城主大人直接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赫姆提卡的火种已然熄灭,深海之下的混沌爪牙此刻正蠢蠢欲动,曾与先民征战的上古之神在无尽的深渊中窥视着我们。” 他顿了顿,如剃刀般锋利的眸光扫视全场。 “恕我直言,这是场必败的战争,我看不见任何胜利的希望,赫姆提卡已不存在被救赎的可能。”他的话语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径直插入与会者的胸口,令所有人都在苦闷中发不出声来,“然而——等待我们的并非世界的终焉,也绝非必将到来的死之命运,我们肩上所背负的除了荣光,还有希望。” 漫长的沉默,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杜克以那双如夜幕般深沉的眸子与会场上的一双双眼睛交错。 而后,他说道,一字一顿: “杀出去。” “杀出去——从赫姆提卡中杀出一条血路,从至深之夜中杀出一条血路,无需犹豫亦无需彷徨,我们的目标是神圣之城汉莫拉比。” “若是混沌教派拦道,杀!” “若是高等妖魔阻路,杀!” “诸位,这是战争,自先民斩破黑暗混沌延续至今的战争,秩序与混沌的战争。” “你,我,以及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没有退路,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从遍地的荆棘之中开辟出一条道路。” “然后向前。” “或许此行困难重重,或许此行尸骸累累,或许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将埋骨异地他乡,但我问你们——你们怕了吗!” 短暂的静默。 然后整齐划一的答复响彻云霄。 “没有!” “没有吗……”杜克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但在下一刻忽然拔高,“或许吧,可我很怕,即便是此刻,我内心的恐惧也挥之不去——我畏惧曾于旧日支配黑暗混沌的上古之神无边的神力,也畏惧于前途未卜的层层迷雾,更畏惧的是……我不能带领你们于至深之夜中开辟前路,不能带领你们抵达汉莫拉比!” “但我别无选择。” “留在这里唯有一死。” “赫姆提卡的火焰可以熄灭,可荣光者的精神却决不能在此断绝。”他的声音再一次的拔高,“所以回答我——你们想要的是放下手中的刀兵,坦率的迎接注将到来的死亡,还是随我一道,在漫漫长夜中高举火炬,在遍地的荆棘之中,于未卜的前途之中,以铁与血,以鲜血与荣光,杀出一条血路。” “回答我!” 上千名荣光者以不同的言语表达出了相近的情感,然后……在现场压抑而激昂的氛围之中渐渐统一在了同一的口号之下。 “我们是荣光者!” 如山呼,如海啸,更如一波盖过一波的浪潮。 无需赘言,仅仅是“荣光者”这个称谓就足以说明他们的态度。 “很好。”然而杜克·高尔斯沃西的神色没有任何的波动,他只是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直到所有人都恢复了冷静,直到会场再一次的恢复了平静,他才以古井无波的声音说道,“诸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被封印在赫姆提卡之下的旧日支配者随时可能在幻梦中将我们拖拽入长眠不醒的永恒梦境中,所以,我留给你们准备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之后在这里集合。” “然后启程——” 没必要再讨论物资的搜集与整理,早在集会开始前,议会便开始着手这一项工作。 也没必要整合队伍,调整各家族的利益,这方面的事宜,在他昏迷不醒之际便已商榷完成,在生死存亡的高压之下初步达成了共识。 更没必要整合队伍,因为队伍的编成在每年的应急预案中都有安排。 这个世界……并不是少了谁便无法运转。 就算再如何高贵,再如何伟大的人,相较于整个社会,整个文明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所以,趁这最后半个小时,他打算见一个人,见一个必须去见的人。 他的名字是布兰登,是教团赫姆提卡分部的牧首。 同时,也是一位大持剑者。 教团在赫姆提卡隐藏着的,第四位大持剑者。 章一二八与潘多拉的再会 艾米·尤利塞斯在游荡。 其实用游荡这个词有些不太合适,但年轻的荣光者绝不承认,他在这个拙劣的幻境中迷失了方向。 据他观察,这个世界,姑且用世界来称呼吧,是由一连串难以计数的气泡组成,所有气泡都是相互独立的一个小世界,并且所处于时间轴上的位置各不相同,近一点的可能在三两年前,远一点的甚至可以追溯到先古列王时代初期,总而言之,是一系列无序排布的,意味不明的微型世界。 然而不管是哪个世界,他都找不到离开的道路。 也不是没想过在这里直接揭开短剑暗血的封印,让先民斩破黑暗混沌的光与焰之剑再现人世,可惜的是……不知道是先前与长眠于赫姆提卡无尽深渊之底的那位可怖存在的交手耗尽了它的力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它如同一个沉睡不醒的睡美人一般,无论如何都无法唤醒它真正的姿态。 所以只能放弃。 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暴力破局?嘛……死亡先兆虽然赋予了他无论面对怎样的强敌都能强行五五开的无限可能性,但破坏力一向是他的短板——在无法点燃初生之火或是唤醒短剑暗血的情况下,他所能造成最大限度的破坏力也不过是一剑将一块钢铁或是大石头一分为二,指望他能暴力突破幻境,还是醒醒吧,别白日做梦了。 那么也只能深入挖掘这个世界的本质。 尽管不确定探寻这个时间胶囊一样的世界的本质对他的脱出有没有帮助,但在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之前,这确实是唯一一条看上去能够行得通的办法。 当然,也只是看上去。 实际上哪怕走访了数十个位于不同时间点的气泡世界,他对这些世界形成的原因以及存在的价值仍然一无所知,更别说透过纷繁的现象直抵本质。 好在,也不是没有收获。 呃……或许用收获来形容貌似有点不太妥当? 年轻的荣光者在公园前的大树后停下了脚步,小心的将身体潜藏在修剪好的小树林中,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打量着在空无一人的公园中荡着秋千的小小女孩。 潘多拉。 那是她的名字。 在记忆的深处似乎与先民遗留下的、难以追溯源头的神话传说有关,是神明创生出的完美人类,有一个给人类带来灾祸的魔盒,虽然不认为她的名字与神话中那个带来灾祸的女人同名仅仅是巧合,但其中到底有怎样的寓意,他仍不甚明了。 他所知道的只是…… 这个以幼小女孩显现于人世间的可怕存在,拥有以一人之力匹敌一城的恐怖力量。 她很强,非常非常的强,算是他所见过的最强大的人类,并且没有之一——唯一能凌驾于她之上的,似乎只有点燃初生之火并唤醒斩破黑暗之剑的他,以及在赫姆提卡之下无尽深渊之中长眠的那个难以名状的混沌恶物。 在初生之火几近熄灭,斩破黑暗之剑无法动用的情况下,就算一百个他,恐怕也只是给她送菜,根本无法对她造成哪怕一丁点的妨碍。 理所当然,是绝对不应遭遇之敌。 但艾米并未选择就此退却,原因其实并不复杂——这一刻的他已无路可走。 或许这里对他来说是死地,是绝境,但对潘多拉来说,却绝不是如此,作为能够将拥有复数能力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借用火种力量的神庙大祭司击败,并将在荣光者心目中几近神化的火种掐灭的可怕存在,她的力量非同小可——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黑暗在她面前仿佛像迎来了它们的君主一般向两侧散去的场景。 如果是她的话,或许可以,或许可以强行突破这个世界。 而他所要做的,仅仅是冒一点微不足道的风险,跟着她,跟在她身后。 然后等待着她打开那扇通往现实的大门。 只是多少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名为潘多拉的小小女孩似乎对是否能够回归现实世界并不在意,只是一边荡着秋千,一边哼着某种节奏明快的小曲,偶尔也会停下来,望着天际那轮明月愣愣出神。 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也永远不会感到厌倦,就这么在秋千上荡了整整一夜。 并且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天真无邪的笑容。 直到如同儿童手上劣质涂鸦画一般的白色曜日从东边升起之际,她才恋恋不舍的从秋千之上一跃而下,然后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公园。 整整等候了一夜的艾米,自然不会放任机会自指尖流逝。 于是,他悄悄的跟随在了她的身后。 女孩似乎漫无目的,一下被树上的蝉鸣吸引,一下又去追逐路上的蝴蝶,漫无目的的在仅以黑白两种色调编织的拙劣幻境之中随波逐流,如同一个从山野中第一次进入俗世的孩子一般,对身边的一切都抱有异常浓郁的好奇心。 只是让他稍稍有点在意的是,她的好奇并不会因了解而减退——一路上,她至少追了十三次蝴蝶,至少跑去观察了七次蝉鸣,至少有三十一次对糖果产生了浓郁的兴趣,并且每次都如同第一次下水的猫一般,小心翼翼的撕开外面的包装纸,然后用粉嫩的舌尖轻轻舔抵着,脸上浮现出简单易懂的幸福。 似乎是记忆出了问题? 少年不是很能确定,毕竟他对潘多拉的了解除了米娅以及埃德加的只言片语外,近乎一无所知。 所以,有进一步观察了解的必要。 年轻的荣光者打算与这位即便在黑暗众卿中有着特殊地位的小小女孩展开接触,并非他忘记了切身体会过的腰斩之痛与杀死埃德加、熄灭赫姆提卡火种的仇恨,而仅仅是因为……有尝试的必要。 他已经不是会被愤恨主宰内心的孩子,当从埃德加手中接过大祭司的权柄,传承了赫姆提卡的初火后,他仿佛于一夜长大,于一夜明悟了责任与担当。 作为赫姆提卡城的大祭司,令火种重新燃起是他的使命,他不能在这空幻的梦境原地踏步,更不能在这片奇诡的泡泡世界之中迷失方向。 必须向前。 哪怕与仇敌携手。 眯了眯眼,少年心中有了决断,于是不躲也不闪,就这么来到了她的身边,然后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潘多拉。”他说出了她的名字,漆黑的眸子中唯有冷彻。 然后,出乎预料的,曾亲口说过要让他成为她的东西的小小女孩只是歪了歪可爱的小脑袋,眨巴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突然闯入她的世界的陌生人。 有些好奇,有些羞涩,更有些……胆怯?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尽管对她人格上的异质隐隐有所猜测,但当这位隐隐在黑暗众卿之中处于中心地位,杀死了埃德加,熄灭了赫姆提卡火种,一路都以近乎不可战胜完美的姿态碾压而来的幼小女孩在他面前流露出种种本不应该出现在她脸上的天真神情之际,他动摇了。 这个女孩,与他先前所见的那位黑暗众卿,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该不会是存在于这段历史之中的……尚未成为黑暗众卿之时的潘多拉吧? 于是,怀揣着疑惑与不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是潘多拉吗?” 这个名字仿佛有某种奇异的魔力,令年幼的少女没来由的对面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生出了信任,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她用力的点了点头。 “你不记得我了吗?”得到肯定答复的艾米心中的疑惑并未减少,他依旧以谨慎的态度,小心的解读着她肢体上的动作,以及面部细微变化的神色,试图通过这些看上去不甚起眼的细节,推导出可能存在的真相。 “没见过的大哥哥。”清脆可人的声音有如银铃一般悦耳。 看来是历史片段中的潘多拉,不然肯定能认出他,虽然身体的年龄缩水了四五年,但他在这四五年中形貌上的变化远远称不上剧烈,不要说他没有对身份做任何遮掩,就算有,也瞒不过任何人。 也就是……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年轻的荣光者想到。 或许黑暗众卿的过往非常值得探究,但很抱歉,他现在没这个时间更没这个心情。 是时候离开了。 没有任何迟疑,少年转身,迈开脚步。 然而,衣襟却被抓住了,被本不应该能抓住他的历史中的人物,抓住了。 年轻的荣光者眯起了眼,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心底有那么一瞬涌现出杀机,但只不过转眼间便被他压下。 没必要。 没必要让一个还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承担这份罪孽。 哪怕她同样是潘多拉。 “有事?”即便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他也仍然无法遏制——当然也没必要遏制对她的恶感,因此声音出乎预料的冰冷。 “我迷路了。”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潘多拉的身体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但依然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注视着她,怯生生的开口,“大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不可思议的,艾米的心柔软了下来。 这孩子……或许是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吧……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他的妹妹。 而后,心绪复杂的少年轻轻的叹了口气:“你想要找谁?” 名为潘多拉的小小女孩说出一个名字,在听到名字的一瞬间,艾米的瞳孔不禁微微一缩,连带着心脏也跳慢了一拍。 “艾米·尤利塞斯。” 拉着他的手,以楚楚可怜姿态凝视着他的女孩说出了本不应说出口的名字。 章一二九隐隐浮现的命运枷锁 艾米·尤利塞斯。 从女孩口中吐露的名字让少年即将落下的脚步悬停在了半空,然后僵硬的转过头,目光与那双如黑洞一般漆黑深邃的眸子对在了一起。 被抓住了啊。 果然……还是要死上一次。 在经过一开始被识破身份引发的紧张后,年轻的荣光者很快就放宽了心态——本来他就没想隐瞒自己,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是在与小小女孩的重逢过程中因为太过跌宕的起伏,而忘却了初心。 大意了。 如此点评着自身的失态,艾米的心境恢复了平静:“有什么事吗?” “艾米·尤利塞斯逃走了,我找不到他了。”潘多拉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襟,然后仰起头凝视着他,眼眶中打着转的晶莹泪花总是不经意的触及人心底的柔软,软糯的声音总是在不经意的叩响每个人的心扉,“能帮帮我吗?。” “呃……”意味不明的发语词,少年并非被她的表象所蒙蔽,之所以表现出这么一副沉吟的姿态,很大原因在于他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产生了迟疑——这个以潘多拉为名的小只女孩,真的识破了他那算不上伪装的伪装吗? 存疑。 十一岁的他虽然与现在的他在身高、体重等方面有很大的区分,但形貌发生的改变远远称不上剧烈,只要不是真的脸盲或是眼瞎,应该不存在误认的情况。 只是……潘多拉对他的态度,很值得深思。 在武力上占据绝对优势的黑暗众卿,为什么不直接揭露他的身份,反而要和他在这蹩脚的幻境之中玩一场过家家的游戏? 这没有道理。 更说不通。 所以,一定有什么被他忽视了。 要么是他自身有什么值得潘多拉放下身段扯一场拙劣谎言也要利用的特殊之处,要么则是……她真的因为视力问题或是记忆的问题眼瞎没认出来。 很难确定眼下发生在他身上的到底是哪一种情况。 既然如此—— 不要急,慢慢来。 心底有了决断,艾米不再沉吟,他以相当平静的声音说道:“很抱歉,艾米·尤利塞斯这个名字,我从来都没有听过,你或许可以问问其他人。” 他在试探,试探潘多拉的反应。 “其他人,”只到十一岁少年小腹的女孩环视一周,一本正经的给出了答复,“这里没有其他人。” “没有其他人?”也对,幻境中的人不过是伪物而已,在黑暗众卿更高层级的视野中或许真不能被当作人看,只是……既然潘多拉知道这里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幻境,又怎么不会对他这个特殊的、活生生的人产生应有的警惕? 是另有所图么。 年轻的荣光者眯了眯眼:“不可能,这里是第三林荫大道,是赫姆提卡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你看,这边不是有一个制服大姐姐走过去了?她身上穿的是执法队的制服,如果要找爸爸妈妈或是哥哥姐姐可以到她那边报备,说不定她能提供不小的帮助。” “不过是梦境之中的虚假生命,”在少年面前,潘多拉毫无心机的道出了幻境之人的实质,“与提线的木偶没有任何区别。” “梦境中的虚假生命?”也就是说,这是梦?艾米想到,心中的疑惑却不减反增,如果这真是梦的话,那么是谁的梦?他或者她或者祂或者它为什么会梦见赫姆提卡的旧日之景?并且会将之构造的如此真实细致? “既然他们是虚假的,那么我是什么?” 与此同时,荣光者没有忘记隐藏身份,装出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然后伸出颤颤巍巍的右手,指了指了自己。 “是……是人类。”这么说着的女孩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眨了眨眼,而后靠近他的身体,小巧白皙的鼻翼微微耸动,“奇怪,和那个自称艾米·尤利塞斯的人一样,明明感知不到他的存在,却能够看见他的形貌、听见他的声音、嗅到他的气味、触摸到他的身体。” “你感知不到我的存在?怎么可能。”艾米挑了桃眉,这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情报,只是还不能就此排除潘多拉说谎的可能,“能看到、能听到、能摸到、能闻到——怎么会感知不到我的存在?” 他刻意混淆了感知与感官感知的概念。 荣光者的感知与普通人的感知不同,除了基本的五感之外,他们往往还拥有一些异于常人的感知,比如他能够通过死亡先兆在一定程度上获得未来视,比如尤莉亚可以通过真理之眸看透世界的运转法理,又比如埃德加以及历任大祭司都可以感知一定范围内荣光之裔的临近。 潘多拉说不定也有类似的,有别于、并且更甚于五感的感知方式。 但那又怎样?他没必要迁就他的敌人,他所要做的只是通过对话的开展,从面前这个完美的不似人类的女孩口中获得情报。 “很奇怪。”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回答艾米先前提出的问题,潘多拉忽然说道。 “有什么奇怪?”少年追问道。 “有些太过于平静了,”小小的女孩儿摇了摇头,没有延续先前的话题,“在失去火种的制衡后,长眠于赫姆提卡之下的克苏鲁本该进入苏醒前的躁动期,祂那无疑是的呢喃与梦呓将毫不留情的爆发,将整个赫姆提卡一同吞噬入永恒黑暗之中——但现在,祂的梦境有些平静的过头了,看不出一点即将苏醒的迹象。” 克苏鲁…… 艾米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在被潘多拉腰斩后,他坠入了一个奇异的黑暗梦境,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串不认识却能读出的字符,然后读出,被沉眠在封印之门背后的可怕怪物拖入了一片稀奇古怪的世界。 而那导致他身陷于此的原因正在于他所解读出的那句咒文: “在永恒的府邸拉莱耶中,长眠的克苏鲁候汝入梦——” 等等、候汝入梦? 少年隐隐到抓住了这个幻境的本质——这是长眠不醒的克苏鲁的迷梦,这位在漫长岁月前就被镇压于赫姆提卡之下的可怖存在,不仅拥有足够创造出难以计数的泡泡世界的伟大力量,更是至少可追溯到一切皆不可考的先民世代的上古邪物,完美的符合了可能存在的梦境制造者的条件。 但真的会是祂么? 年轻的荣光者不置可否,因为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重要,无论是或不是,于现状都于事无补,他需要的是离开这里的方法,而不是云里雾里、似是而非的所谓真相。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难以揣度的怪物,竟然在无意识的躁动期都具备摧毁赫姆提卡的可能——真让人意外。 不过更让人意外的还是,他竟然拥有足够将之重创的力量。 明明正常状态下连一个普通的黑暗众卿都打不过,结果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直接跳跃了不知道多少个量级,驾驭着连回想都会不由自主生出心悸感的可怕力量,以燃烧自我的超然姿态,予以了那个似乎有着克苏鲁之名的上古邪物重创——哪怕祂那时依然处于被封印中并不完全的状态,哪怕他将自己所能燃烧的一切都当做薪柴奉上,整个过程以及过程所导致的结果都充满了一种幻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虽然从某种意义来说的确是在做梦没错…… 但该怎么说呢?一切都来的太过容易,也太过凑巧了。 尽管不知道这个克苏鲁是什么来头,可无论是死亡先兆中那单单是存在便将赫姆提卡毁灭的末日画卷,还是隐隐指向开创秩序疆域的先民所设置的层层封印,都不难推断出,它,或者是祂,是某种超越人类认知的伟大存在。 然而,却被他所重创了。 因为不知什么原因出现在上层区,还恰巧是在赫菲斯托斯神庙,又刚好碰上了前来灭火的黑暗众卿,于是理所当然的传承了初生之火,接着在走投无路之下被迫进入克苏鲁的长眠之所,然后像三流骑士小说中的主人公一般牺牲自己,点燃光明,将被封印的混沌恶物再一次的重创。 仿佛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推手一般,一切都太过套路了。 而最让他起疑的,还是初生之火以及短剑暗血在那一战中的异常,如果说前面经历的那些事还能单纯的用巧合来解释或掩饰,那么与克苏鲁的遭遇与对战,则充满了疑云——先不说在惨遭腰斩之后他为什么会坠入梦境之中,也不说那些明明不认识的文字他为什么能够毫不费力的读出,单单是最后依靠牺牲的觉悟使他获得了最后的胜利这一点就让他感觉相当可笑。 如果依靠牺牲的觉悟能拯救这个世界,那么早几百年黑暗的时代便业已结束。 毕竟……这个世界可从来不缺勇于牺牲之崇高之人。 可惜的是,现实不是小说,它冰冷、残酷且从不浪漫,将荣光之血当做柴薪燃烧确实能够换取相当的力量,只是……无论意志再如何坚定,无论精神再如何崇高,无论自我的牺牲进行的再如何彻底,人类那渺小的本质都决定了,单靠自身绝对绝对无法战胜那个有若自混沌中流出的无可名状之物。 生命树上的阶梯决定了二者本质上的差距。 所以,他感到了不安。 再一次的在命运施加于其身的枷锁之上,感到了不安。 章一三零离开的办法 然而,不等他因不安生出焦躁,一旁的潘多拉已察觉了他的不妥。 “大哥哥?” 她小心的后退一步,拉了拉少年的衣袖。 “抱歉,有点走神了。”女孩清脆悦耳的声音令艾米从迷思中豁然惊醒,随后心情多少有些微妙的朝她摆了摆手——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她以极其凶残的手法给埃德加开膛破肚,并且自己曾经被拦腰截断过,他还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有几分柔弱、几分胆怯的年幼女孩,会是熄灭火种,将整个赫姆提卡推入黑暗深渊的罪魁祸首。 “克苏鲁这个名字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在听到的时候总是不经意的沉沦其中。” 他一本正经的扯着谎,虽然也不全是谎言,克苏鲁这个名字本身就带有一种亵渎人智的发音,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脑海中总是可以隐约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低语声,令人毛骨悚然神昏智沉的低语声。 “所以,我对祂很感兴趣,能告诉我一些关于祂的事情吗?” 这并非只是转移潘多拉视线的说头,而是事实,尽管前面的原因只是半真半假的随口胡诌,但他对被先民封印于赫姆提卡之下的混沌恶物确实有相当的兴趣——毕竟一来他现在正处于祂的迷梦之中,二来……了解这位被命运借由他之手重创的可怖存在,说不定能帮助他窥见隐于幕后的黑手, 当然,不抱太大希望就是。 “大哥哥想要知道克苏鲁啊,”小只的女孩眨了眨眼,低头沉思了大约三五秒钟,才重新抬起,一双眸子如同黑珍珠一般明亮透彻,“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先于先民支配这一世界的旧日支配者,在传说中是由盲目痴愚的混沌大源流出的上古之神,被先民击败后封印在了拉莱耶之城,成为了秩序疆域的基石之一。” “拉莱耶。”艾米咀嚼着这个称不上熟悉的词汇,“只是……这与赫姆提卡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拉莱耶就是赫姆提卡,至少与赫姆提卡密切相关。”潘多拉似乎不具备保密的意识,也对,不管从外表还是心智上来说,比起黑巫师阿尔弗列德这样有着自己独特人生观、价值观并且性格扭曲的怪物,她更接近于不谙世事的孩子,并且还是其中特别熊,特别有战斗力的那一种,“不然,即便是旧日支配者这般伟大的存在,也无法将祂的触须延伸至此。” “你之前似乎提到过,他们只是梦境的虚假生命。”荣光者的目光在往来的人潮上微微停驻,随后再一次的看向身侧的女孩,“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并非是真实存在的物质世界,而是克苏鲁的迷梦之中?” “大哥哥直到现在才知道吗?”她瞪大了眼睛。 “嗯,我只是眼睛一闭就来到这里了,然后迷了路。”谎言与真实之间的分界线从来都暧昧不清,虽然艾米没有说真话,但这也不能简单的定义为假话——事实上,他还真是眼睛一闭就来到了这个梦境,只是借由语境的歧义让人忽视了“眼睛一闭”这一描述性语言所代表的具体情境,“如果不是你的话,或许我还会在这不明所以的打转,谢谢你。” 为了突出真实性,他甚至还像大男孩一般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 可惜的是,完全做了无用功。 年幼的女孩根本没有理会他那套精心准备的说辞,完美到不真实的面容上绽放出一个笑容:“所以——” “帮我找到艾米·尤利塞斯吧!” 荣光者沉默。 “但我没有头绪,”短暂的停顿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连他长什么样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没关系,”潘多拉摇了摇头,“我知道他长什么样。” “不,我的意思是,”少年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我可能没办法帮上忙。” “这样啊……”小小的女孩咬着指甲,好看的眉头微微弓起,五六个呼吸后才下了决心,小声、别扭的说道,“其实……其实……我有点怕……” “有点怕?”对艾米来说,这确实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嗯,”小心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尚且年幼的女孩咬了咬嘴唇,“陌生人比较多,我有点害怕——在她们的记忆中,他们老是会无缘无故欺负人。” “她们?”年轻的荣光者敏锐的注意到了潘多拉无意间吐露的人称代词,“她们的记忆?她们是谁?” “她们?”小小的女孩眨了眨眼,“她们就是她们啊!” 她们就是她们? 近乎无理取闹的回答令艾米一时无言,但他也清楚,或许这在潘多拉的认知中,是与人被杀就会死一般,是理所当然、不需要解释的问题,是常识中的常识。 “好吧,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了。” 这个问题暂且搁置,说到底,即便潘多拉并未认出他,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不适合探讨太过深入的话题,毕竟……作为弱者,无论如何都应当谨记自己身为弱者的事实,不应骄奢,更不应放纵。 “但请放心,赫姆提卡民风敦厚质朴,热情好客。” 最后,他只能这么推脱。 尚且年幼的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拉着他的衣袖,如同小狗一般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说不出拒绝的话啊…… 艾米在心底叹息一声,他拿这种小女孩最没辙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晶莹泪花如同一把匕首般直击心脏,只是……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答应潘多拉的请求。 因为,他们是敌人。 不死不休或许没这个资格,但绝对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所以—— 他不打算答应潘多拉的请求,只把这当作一场交易,或者说欺骗。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年轻的荣光者拍了拍她的头,“但事先申明,我只能陪你一段时间,之后我要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 “为什么要离开呢?”女孩歪了歪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因为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少年相当微妙的停顿一会儿,“对了,你知道该怎么离开这里吗?” “知道啊。”潘多拉点点头,“而且很简单,只要把这个世界毁灭,察觉到异物存在的旧日支配者将会本能的将我们排斥。” “你确定是排斥而不是捕获么?”艾米挑了挑眉,尽管毁灭赫姆提卡,哪怕仅仅是存在梦境中的赫姆提卡也让他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但真正令他难以接受的还是……会牵扯到那被冠以旧日支配者之名的可怕存在。 不谈刚刚在祂头顶上来了一剑的新仇,就算没有这档事,祂在发现他坠入梦境的第一时间,就对他表露出了昭然若揭的恶意。 将性命寄托在祂身上,于心难安。 “人类与旧日支配者并非同格的存在,”潘多拉沉默了老长一段时间,似乎是在组织着言语,“我们相对于祂,就相当于身上掉落的一粒灰尘,根本微不足道,所以不用担心拉莱耶之主的存在。” “希望如此。”艾米最后也只能自我安慰。 说到底,他没有退缩的余地——哪怕前面等待他的是黑暗众卿精心编织的陷阱,哪怕前面等待他的是长眠于此上古邪物张开的血盆大嘴,他也必须要闯上一闯。 因为,留给他,留给赫姆提卡的时间已然不多。 黑暗,随时会将一切吞噬殆尽。 章一三一往昔的倒影 “艾米——“ 低声念出少年的名字,位于无尽梦境之海之上的银发少女低垂眉宇,然后自然而然的融入了二万三千一百二十个存在着尤莉亚·尤利塞斯这一个体的梦境之中,替换了其中只会被动跟随时光演化的原主。 化身千万的感觉略显新奇,但也仅此而已。 对她造成的冲击甚至不如见到已逝的父母,重新经历那些令人追缅的往事——如果不是艾米那家伙被卷入了旧日支配者的幻梦,如果不是赫姆提卡危在旦夕,恐怕她会难以自抑的沉沦在这些如珍珠一般美好的回忆中。 但终究没有如果,无论愿或者不愿,她所能选择的只有向前。 于是,二万三千一百二十个存在于梦境之中的尤莉亚·尤利塞斯脱离了时光应有的轨迹,如同一个个不存在的幽灵一般,在一个个梦境世界中,在密集的人潮中,搜寻着少年的踪迹。 然而……一无所获,艾米并未存在于这二万三千一百二十个梦境之中。 银发的少女确定了这一点。 恬静的面容上没有表情的起伏波动,对于这一事实,她所能做的只有接受,并且等待。 即便强大如完全继承了尤利塞斯之血的她,在旧日支配者无意识的幻梦之中,也并不能为所欲为,必须要遵循那冥冥中存在着的约束。 她……不能存在于不存在她的梦境。 或许能依靠拨弄法则之弦暂时的突破这一桎梏,但在诞生于原初混沌之中的旧日支配者面前牵动秩序法则,无疑会刺激长眠于赫姆提卡之下的拉莱耶之主,并令祂进一步的复苏,届时祂那躁动不安的梦境将会将残存的所有人一同吞没,就算是她或者潘多拉,恐怕都难以逃脱。 所以,暂且等待吧。 尤莉亚并不担心艾米的安全,对于少年的特异性,拥有真理之瞳的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果说先民订立的《汉谟拉比法典》在每一个人身上都留下了命运的痕迹,那么艾米将是那唯一的例外。 他不存在命运。 并且整个人的存在就如同空气一般,明明存在着,却在视界中无法感知。 不,即便是空气也不会如此透明,早在先民于混沌中订立秩序法则之时,作为人类存在的基石,空气便被赋予了相应的要素,虽然不具备造物主权柄的她感知起来相当模糊,但全力全开之下,依然可以施加相应的影响,而艾米则截然不同,仿佛身处在另一条境界之上,与赫姆提卡,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在她看来,他甚至比赫姆提卡之下的旧日支配者还要异常。 尽管被冠以无可名状这一称谓,但在秩序的束缚之下,那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上古之神依旧有着具体的、可被理解的形体,只是对于常人来说,单是看一眼那被拘束在秩序表象下的混沌本质就足以招致最深的疯狂。 而艾米则截然不同,在普通人眼中他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荣光者,但在越是强大,越是理解世界本质的人眼中,他的存在就越是异常,越是难以理解——仿佛某种伪装成人类的非人之物一般,即便是她,在与他接触的时候,也时常会生出这样不可理喻的想法——她所听到的、所触碰到的、所感受到的那个温柔可靠的少年,真的存在吗?真的是艾米吗? 在因能力的负荷逐渐失去正常人的视界后,这一点表现的尤为显著。 但这对银发的少女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困扰,因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她早已确定自身对少年的感情,没有虚假。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尤莉亚·尤利塞斯从来不是扭捏之人。 作为对艾米最了解的人,在理智上她不认为特异性更甚于旧日支配者的少年会因此而陷入危险之中,只是在情感上,她仍然做不到袖手旁观,仍然会不自觉的为他生出担忧。 所以,在见埃德加·高尔斯沃西这位素未谋面的舅舅最后一面之后,她同样进入了旧日迷梦之中。 出乎她的预料,这位长眠于赫姆提卡之下的旧日支配者的梦境超乎想象的平静,根本看不出失去火种抑制后的反弹,平静的仿佛像陷入深度睡眠中的人一样,只要没有一定程度之上的刺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不会成为影响赫姆提卡的大麻烦。 以常理来说,这说不通。 不过作为混沌大源中流出的上古之神,本身就不是什么可以讲道理的东西,出现这种意料外的情况情有可原。 只是稍稍令她感到棘手的是,艾米竟然不存在于她所存在的二万三千一百二十个梦境世界,也就是说,他超出了旧日支配者的限制,在混沌的历史中潜到了更深处——这可称不上什么好事,诚然,旧日迷梦如同一个无穷无尽的海洋一般存在着无数个梦境泡泡,但无穷无尽在这里只是一个泛指,宽泛的形容人类无法穷举的一个大数,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限。 其中越是临近现代的时间点的梦境离那混沌本质就越是遥远,而越是顺着时光长河向下深潜,就越是接近旧日支配者那混沌思想的本质,就越容易受到混沌的侵蚀与污染——如果追溯到先古列王时代前的先民世代,基本上可以视为进入了旧日支配者的思想深处,无时无刻都要受到来自混沌大源的直接污染。 这种程度的污染,即便是拥有火焰的她,也难以承受。 如果说单单只是污染的话,时间不长她同样可以忍受,对艾米更不是问题,但真正的危险并非来自思想上的污染,而是来自旧日支配者本身——进入梦境世界本身就相当于进入那几乎等同于盲目痴愚的混沌化身的精神世界,只是受限于拉莱耶封印的存在以及祂的沉睡,危险被降至了最低,可一旦深入梦境的最底层,将不可避免的刺激到那永恒长眠的旧日之主,然后被迫直面这个精神世界的主宰者。 那是未曾掌控造物主权限的先民,也不敢轻言胜利的可怖存在。 幸运的是,从平静的梦境世界来看,艾米似乎没有潜入最底层的梦境泡沫,没有触及那条绝对不能触及的红线。 这就是她还能耐心等待的原因所在。 只要艾米有离开这个旧日迷梦的打算,同时监视着二万三千一百二十个个最浅层的梦境世界的尤莉亚,就有把握能在万千世界中找到他的存在,并带他离开。 只是……意外在这时再一次发生了。 在尤莉亚的感应中,位于她所在的梦境的下方,大约据她所能抵达的最深处还要往上追溯十年左右的梦境世界,如同泡泡一般……破碎了。 是艾米?还是潘多拉? 在整个赫姆提卡,有资格介入旧日支配者这一层面的存在,除了她以及隐隐存在于赫姆提卡某处的监察者之外,只有这两人。 只是到底是谁,她还不能确定。 潘多拉的概率显然更大一些,毕竟在她的印象中,艾米从来不以破坏力见长——破坏一整个世界?哪怕是一个气泡般脆弱的梦境世界,对他来说难度也未免太大。 但有确认的必要。 于是,思感从二万三千一百二十个个梦境世界的“自己”身上抽离,意识飘荡出气泡一般的梦境世界,向下潜行,在如烟花一般璀璨落幕的梦境之外驻足,以更高的维度俯视着眼前这片瑰丽壮美的梦境海洋。 同样俯视着屹立于梦境之海更深处的小小女孩。 “潘多拉——” 银发的少女说出了面前以年幼女孩之姿显现的黑暗众卿的名字。 “你是……”小小的女孩儿抬头注视着位于无穷梦境之海上方的少女,读取着沉浸于无穷无尽名为自我深渊中存在的记忆,然后天真无邪的眼神被暴虐与杀机侵染,旧的人格作为力量的薪柴燃烧,新的人格作为力量的驾驭者诞生,并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统合了过往难以计数的人格关于战斗的经验,“尤利塞斯。” 尤利塞斯,这是姓,也是名。 眼前的少女无疑是继承了尤利塞斯之血,继承了尤利塞斯资格的天选之人。 是真正的强敌。 “这里可不是适合交手的地方,”尽管一直想把这个对艾米抱有不一般兴趣,并且将艾米腰斩过的家伙胖揍一顿,但尤莉亚清楚的知道,在旧日支配者的精神世界中展开战斗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依照汉莫拉比订立的神圣盟约,作为四柱之一,长眠于此的拉莱耶之主是绝对不能触及的禁忌。” 潘多拉没有说话,作为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儿,尽管如同填鸭一般被灌输了大量的常识以及战斗的经验与手段,但缺乏社会交往能力的她根本无法理解少女的言语并做出相应的回应。 所以,她只是沉默 在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前,杜克·高尔斯沃西并不知道,盒子存在本身便是混沌教派为潘多拉这一生体兵器所设置的保险,一旦七罪的枷锁破碎,凭依在她的身上,作为“人”的潘多拉将会彻底死去,每一次动用力量都会导致现有人格的毁灭,尽管新的人格会循环往复的不断诞生,但缺乏社会性积累的她们,就算拥有再多的知识也与幼儿无异。 “告诉我,艾米·尤利塞斯在哪?” 尤莉亚同样不知道混沌教派的隐秘,但她也没兴趣知道,她真正在意的只有那个比她稍稍年长的少年。 “艾米·尤利塞斯?”机械刻板无起伏的声音,新生的人格检索着过往的记忆,而后微微隆起好看的眉头,“我在寻找他,他是……我的东西。” “看来我们谈不来了。”银发的少女轻轻的叹了口气,“果然啊,就算触犯禁忌,也还是想在这里和你打上一场。” 但她终于忍住了,因为……没有必要。 通过在他身上留有的标志,尤莉亚得以确定了他的位置。 ——年轻的荣光者在这一刻已经回归了现实世界。 “真是让人不省心的家伙。” 如此说着,纷争的火种就此熄灭。 章一三二会盟 松弛的皮肤,满是皱纹的面容,藏于深深夹缝中的小眼睛,眼前这位老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然而—— 杜克·高尔斯沃西并未因此而生出丝毫懈怠,作为统御赫姆提卡之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个看似羸弱的老人的危险性。 荣光者学院的武技训导官。 奥尼恩斯家族现任家主的叔父。 曾向至深之夜发起挑战的旅者。 以及……教团赫姆提卡分部的牧首大人。 无论哪一个身份都不容小觑,作为有资格对下一代进行教导的武技训导官,他的个人武力在离开赫姆提卡之前就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承认,在向至深之夜发起挑战并活着回到这座生养他的城市后,他的强大更是毋庸置疑,而奥尼恩斯这个显赫的姓氏,则确保了这位投入了教团怀抱的先辈在赫姆提卡荣光者圈子中的隐形话语权,至于充当压轴的最后一个身份,理所当然的有着与之相匹配的重量。 那是名为权势的重量。 牧首,代主放牧众生。 顾名思义,是赫姆提卡教团的最高首领,在教团本部的阶层仅在寥寥数人之下,与有资格位列圣餐的红衣大主教平级,是当之无愧的实权人物! 若是被第三者看到他们之间的会面,哪怕两人所在的不过是一间满是蛛丝与灰尘的民房,哪怕两人所坐的不过是两张烂木椅子,哪怕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过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不普通实木四方桌,这幅破落场景也足够被当做历史画卷被后人铭记……如果赫姆提卡的历史,没在这里走向终结。 不存任何夸张,因为他们两人所具备的重量,足以使任何人注目。 一方是赫姆提卡荣光者的无冕之王,在旧日支配者复苏之后,荣光之裔面临生死存亡的重大抉择之际,各个荣光者家族均有出席,代表着怎个赫姆提卡利益的议会,已经无力制擎这位有着独特个人魅力并享有崇高声望的城主大人;而另一方则是赫姆提卡教团失踪已久的牧首大人,三位……不,现在是两位大持剑者直接对他负责,手下更握有三百位身经百战的持剑者,或许在数量以及底蕴上相较荣光者失色不少,但也堪称与荣光者相对的,赫姆提卡秩序侧的另一极。 他们两人的会见,哪怕不那么正式,也足够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因为这象征着赫姆提卡的持剑者与荣光者的联合,象征着赫姆提卡秩序侧的整合。 但与那过于沉重的意义相比,两人的谈话却不那么庄重,甚至有那么几分随性——杜克·高尔斯沃西,这位赫姆提卡的城主大人将双手交叠在桌上,漆黑的瞳仁中看不出太多的波动,只是以平静的称得上没有起伏的声音说出来面前老人的名字,于他而言或许已不那么重要的名字。 “布兰登·奥尼恩斯。” 对此,老人的神色一直如冬日的镜湖一般平静:“欢迎。” “我该说一声谢谢款待吗?”杜克·高尔斯沃西环视一周,视线最终驻留在面前的老人身上,“不过,在来这里之前还真没想到,奥尼恩斯家族赫赫有名的放荡子,在皈依教团之后竟然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苦修士,不知道是至深之夜真的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还是教团的教义真的具备蛊惑人心的魔力?” “两者都有吧。”教团驻赫姆提卡的牧首出乎预料的坦白道,对蛊惑人心的教义这一偏贬义的形容不置可否,“在确定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本性之后,没有人不会憧憬着那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他顿了顿,如岩浆一般流动着的暗金色瞳仁停驻在面前荣光者的身上。 “但那应该与你无关吧……杜克·高尔斯沃西。” “我不打算深究你的过去,无论你在至深之夜中发现了什么,无论你在教团中得到了什么,都与我无关。”银发的荣光者五指交叠,用手背托住下巴,黑色的眸子在火晶石的折射下仿佛攒动着一团火焰,“我之所以来找你,只是为了那即将于赫姆提卡之下复苏的旧日支配者——我需要你、需要教团的力量。” “黄金之城。”布兰登的神色并未有任何的变化,他只是指了指高悬于天际的浮空城,“有那个在,你们已经立身于不败之地,赫姆提卡之下的封印并未遭到破坏,如果单单是失去火种的压制,凭借先古神话中不破的三连城,荣光者应该有面对任何敌人的资本与底气。” “但那不包括旧日支配者,”杜克摇了摇头,“三连城是为外敌准备的防御体系,对那位长眠于此的拉莱耶之主的影响只能称得上寥寥——在火种熄灭的那一刻,你应该也梦见了吧,梦见了那本不应存在于世的,无定型的存在——正如拉莱耶之城终将沉入幽深不可知的大洋之底,赫姆提卡也终究要陷入永远被疯嚣与癫狂所支配的迷梦之中。” 归于主的怀抱的荣光者沉默。 “先前那场侵蚀并非一切的结束,”杜克·高尔斯沃西既在补充,也在说明,“随着那位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上古之神的复苏,将祂那光怪陆离的梦境将会如同祂延伸而出的触须一般,将整个赫姆提卡乃至于整个三连城一同吞没。” 教团的牧首挑了挑眉:“既然如此的话,为什么不通过黄金之城离开这里——哪怕受限于三连城联结的本质,至少也能够通过黄金之城进行暂时转移,说到底,浮空之城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理论上是如此,”赫姆提卡的城主低低的叹了口气,“但操纵这座只存在于历史倒影中的古老城池的技术长久以来都只在祭司阶层留存,非常可惜的是,赫菲斯托斯神庙已随着火种的熄灭而一道成为了历史。” “这么说,三连城的防御体系只是一个摆设。”这个堪称荒谬的结论令一直以来都相当平静的牧首流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但很快他便平复了脸上的异色,“既然如此,你来此的目的已相当明晰。” “没错,寻求合作。” 杜克并不打算隐瞒,因为没有必要,尽管荣光者与教团在诸多问题上存在的分歧,因为利益的冲突也一直不对付,但却始终处于同一个立场之上,在秩序与混沌的永恒圣战中,是天然的盟友。 “听上去我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老人以食指指节敲击着实木桌面,似乎在非常认真的思考着这次合作的可行性,然而在最后,他却出乎预料的岔开了话题,“但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同样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请问。” “对于下层区的那些幸存者,你打算怎么处理。”教团的牧首看着他,以那双如同流动着的岩浆一般灼人的暗金色眸子打量着他,“在火种熄灭之后,他们应该是赫姆提卡最后一批遗民了。”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可没有背负起他们生命的觉悟,更不打算成为他们的救世主。”赫姆提卡城的城主大人寸步不让的迎上老人的目光,言语之中不存温情,“这个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也不需要救世主,世界的命运,从来掌握在我们每一个人手中,注意——是每一个人手中。” “意料之外的回答,”教团的牧首坦言,也丝毫没有隐藏他的好奇,“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打算如何处理他们——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当然不是。”杜克·高尔斯沃西说道,语气平静,“我是赫姆提卡的城主。” 简单的话语之中蕴涵着并不简单的魄力。 这是担当,更是责任。 在这份听起来不像豪言壮语的豪言壮语面前,布兰登·奥尼恩斯选择了沉默,并非是失却了言语,而仅仅是选择了观众这一身份,将舞台交还给了主角。 “我会给他们机会,挣扎求生的机会——动力驱动铠,火铳,刀剑,以及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银发的荣光微微垂落眼睑,修长的睫毛遮住了漆黑的眼睑,“但仅此而已,生存的机会需要他们自己去把握,无论是跟上冲锋的队伍,还是面对突入其中的妖魔,他们所能依靠的终归只有自己。” “听上去有些残酷。”教团的牧首评述道。 “但在这个世界上,”杜克·高尔斯沃西摇了摇头,“谁活得不残酷。” “也是。” 伴随着老人的点头,两人达成了共识。 接下来……差不多该商榷具体的合作事项了——如果不是旧日支配者的逼迫,这必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但在眼下,双方都没有时间在意那些边边角角的蝇头小利以及得失,只是围绕着包括指挥权在内的最为根本的几个问题展开了交锋,并且……直到最后也没有得出一套令双方都满意的方案。 因为—— 在那之前,两位分别统御赫姆提卡荣光者与持剑者的巨头几乎同时变了神色。 然后起身。 ——自涡流中心浮现的水中之城拉莱耶,三连城之中的白银之城。 ——突破! 章一三三意料之外的重逢 头有些晕。 艾米晃了晃脑袋,模糊的视界在眼前渐渐重合,最后定格。 “回来了啊。” 除了黑暗之外空无一物的环境在这时反而给了他一种奇妙的安心感,或者说实在感——但稍稍晚了一些,疑惑油然而生。 这里……真的是现实世界吗? 荣光者的怀疑并非全无因由,最令人生疑的一点不是其它,而是他的身体状况。 ——完好无损。 在坠入梦境之前,被潘多拉拦腰斩断的创口消失了,肩胛骨的错位也了无痕迹。 这不现实。 于是他理所当然的想到了多重幻境这一可能。 假如将梦境世界当做第一层幻境的话,那么眼前这个现实世界显然是与之环环相扣的第二层幻境——人类在思维上存在着固有的惯性,在拆穿了那极其明显,并且漏洞百出的第一层幻境后,处于胜利中的人很容易对潜在风险视而不见,在不知不觉中坠入那精心编织的第二层幻境之中。 从这出发,可以完美解释他所遭遇的一切。 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潘多拉—— 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夜幕,又如同一簇火花点亮长夜,他猛地察觉了名为真相的拼图之中的不谐之处。 尽管相处的时间非常短暂,但潘多拉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不管怎么看,这个角色都不像凭空捏造、被幻境的编制者操弄在手中的提线人偶,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 而且…… 荣光者低垂下眼帘,漆黑的眸子与周围的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凡人真的可以将赫姆提卡数千年的历史上下贯通,创造出那般广博浩大且细腻的瑰丽世界? 答案非常明显,不可能。 那么……没必要将时间花费在无谓的思考之上。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艾米暂且放下了因身体的完好而生出的迷思,收敛了那发散开去的杂念,通过呼吸的节奏重新将自己的状态调整至临战,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纯净的火晶石,摩挲,点燃。 微弱的火光照亮前路,少年通过地标确定了现在所处的位置。 多少有点微妙—— 这里是……汉森尔顿大道。 漆黑的眸光掠过周围的地标性建筑,荣光者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脚下的步伐也没有丝毫的踌躇,他对那些在黑暗中显得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观视而不见,只是固执的朝着至高之塔的方向前进、前进着。 只是……少年却并不像他所表露出的那么平静。 甚至恰恰相反,他非常的焦虑。 火种业已熄灭,赫姆提卡在不知不觉间已沦为一座死寂之城,在这座城市中先不说有没有幸存者,就算有……尤莉亚还活着吗? 不清楚、不知道、一切皆是未知之数。 直到这一刻艾米才知道,他原来是讨厌未知,讨厌不确定的因素。 好在汉森尔顿大道离至高之塔的距离并不远,之间相隔只有不到两个街道,以荣光者的脚程,就算没有刻意提速,花上几十分钟的时间也足以在两边往返几趟,更别说以提速后的速度了——恐怕不等分针的指针走上几个格子,他便已经抵达了教团那座高耸入云端的高塔之前。 但是—— 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 在前往至高之塔的路上,在昏暗的火焰照耀下,他与某人不期而遇。 “艾米·尤利塞斯。” 年轻的荣光者抬头看着面前这位仿佛见了鬼一般的银发友人,没有太多避讳的皱起了眉头:“就算是预料之外的久别重逢,你也不至于感动到这个地步吧?” 他的视线扫过那比起惊喜更像是惊吓的面容,而后说出了对方的名字。 “约书亚·奥尼恩斯。” “感动?才不是——”银发赤瞳的荣光者比艾米稍稍年长一些,处于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暧昧时间段,“我只是受到了惊吓罢了。” “看来你的胆量有待提高。”黑发黑眸的少年一边撇着嘴一边摇着头。 “你这家伙,”奥尼恩斯家的继承人跨步向前,一把抓住了面前友人的衣襟,“还好意思说我——是谁一声不吭的就死在了阿尔弗列德的手上?害得我像一个傻瓜一样白白生出了那么多无所谓的觉悟,你这个……蠢货!” “原来如此,”通过刚刚的对话,艾米算是理清了前因后果,对先前的出言相讽多少生出几分愧疚,但在此刻他所唯一能说出口的不过是一句“谢谢”,一句微不足道的“谢谢”。 “话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情绪稍稍缓和的约书亚松开了少年的衣襟,然后上上下下的将他打量了一番,“别说,你小子现在也有那么几分战士的风范了。” “嘛——”拉长的语调,艾米组织着措辞,但思来想去,怎么也无法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简要概括的少年最终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总之,发生了不少事。” “也是,不是三言两语所能概括清的。”约书亚理解的点点头,发生在上层区的这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 “听上去你也经历了不少。”少年颇为感慨的说道。 “是啊,谁不是啊。”低声附和一句,约书亚·奥尼恩斯忽然不再说话,反而用那双如火焰一般耀眼的赤色瞳仁注视着他,“艾米,我这里有一个坏消息,请你务必要做好心理准备。” “说吧。” 任谁听到这么一句话,心底都会生出不祥的预感,艾米自是不会例外——他微微隆起眉头,以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一般平静的声音咬出简短的字词。 “我刚从至高之塔回来,”约书亚以尽可能平缓的声音叙述,仿佛希望通过他的声音来安抚友人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一般炽热的情感,“尤莉亚她……” 然而,几乎在这个名字吐露的同一时间,冰冷如军刀的杀机已然勃发。 “冷静,要冷静。”隐约间记起这位友人曾半开玩笑的谈起“妹控毁灭世界”这种莫名其妙的论调的约书亚,不知为何对面前的这幅画面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即视感,“不要让冲动与怒火主宰你的心智。” “我很冷静,约书亚。”少年以迥异以往的冰冷声线说道,漆黑的眸子中隐隐浮现出某物模糊不清的虚影,“所以,告诉我,尤莉亚到底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银发赤瞳的荣光者摇了摇头,他可不打算火上浇油,虽然不知道艾米这家伙在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单凭这份凛然的杀机,就足以令他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至高之塔中的所有人都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什么都没有剩下。” “持剑者与大持剑者?”艾米挑了挑眉。 “他们同样下落不明。”约书亚安慰道,“所以不要担心,在整个教团都失去踪迹的当下,尤莉亚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不大。” “那样就好,”艾米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唉?”对他的性格颇为熟悉友人故作惊叹道,“难道你不会这样说吗?” “我可从不喜欢将一切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命运上……不,或许命运这东西本身就不虚无缥缈。”黑发黑眸的少年说着一些意味不明的话语,至少是在其他人听起来意味不明的话语,“所以,一句简简单单的可能性不大可无法将我打发——我要、不,是我会查明真相——至少要确定尤莉亚是不是处于危险之中。” “你打算怎么做?”约书亚问道。 “我打算唤醒赫姆提卡的火种。”艾米下意识的捂了捂胸口,在那里,初生之火正微弱到近乎无法察觉的跃动着,“只是时机还不够成熟。” 是的,时机不成熟。 如同人自然而然的能感应到冷暖一般,他在此刻也能感受到初生之火的状态。 它很虚弱。 它需要休养,更需要进食。 而所谓的食物……他将视线从友人身上移开,然后微不可查的在心底叹息一声:不出预料的话,应该是荣光者——或者说荣光者体内的秩序之血。 献祭。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这个不算陌生的词汇便浮上了心头。 他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来举行一场浩大的仪式,如果所有的祭品都能有约书亚的品质,大概只需要十到二十个便能令初生之火重新燃起,便能够将火种从那堆无火之余烬中唤醒。 但……真的要这么做吗?真的只有依靠牺牲才能拯救这个悲惨的世界吗? 少年的心中仍存犹疑。 “唤醒赫姆提卡的火种,”约书亚没有察觉友人心中的犹豫与挣扎,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别开玩笑了,大祭司已经不在了,赫菲斯托斯神庙也已经不在了,赫姆提卡已经没救了。” “但我还在。”艾米低声说道。 “是啊,你还在,我也在。”银发赤瞳的荣光者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还有希望——所以,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不,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艾米·尤利塞斯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面前友人,低声说道,“我……大概是不同的,因为埃德加大人已将传承火种的职责交托给了我。” “你说什么?”约书亚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火种的传承仍未断绝,”少年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胸腔,感受着体内燃烧着的初生之火,而后抬头,“我现在是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 “不开玩笑?”约书亚皱了皱眉头。 “不开玩笑。”艾米重复道。 “你这家伙——”银发赤瞳的荣光者不禁动容,如同在漫漫长夜中见到了第一缕黎明之光一般,他的脸上浮现出混杂着惊讶与雀跃的复杂表情,随后用力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在下一刻,雄浑嘹亮的号角声响彻了整个赫姆提卡,刚刚浮现在脸上的欢呼与雀跃之情也随之冻结。 发生什么了? 艾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但也只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而已。 这是—— 不过数次呼吸之间,年轻的荣光者便回想起了刚刚响起的号角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战争! 章一三四来自旧日的眷属I 战争—— 坦白的说,艾米没有太多的实感。 尽管早在前往上层区前便知晓了秩序与混沌的战火再次燃起,在赫菲斯托斯神庙中也亲身参与了一场残酷的战斗,可说到底……他对战争的理解也只局限于此,局限于史籍上的只言片语,局限于骑士小说中的空洞描述。 对于真正的战争,他近乎一无所知。 “敌人是混沌教派,”因此,他的神情远没有银发赤瞳的友人那般沉重,甚至在凝重的神色之下,还潜藏着几分跃跃欲试,“还是黑暗众卿?” 但出乎预料之外,约书亚只是摇头。 “难说。” 他并没有下一个定论,只是一边快步向预定的集合地点赶去一边回答少年提出的问题:“但混沌教派的可能性不大,根据整理出的情报,赫姆提卡城的混沌教派已经彻底消失在了眼前这片空旷虚无的黑暗之中——而若是敌人单单只有黑暗众卿,也构不成一场真正的战争。” “也是。”战争,往往与恢弘这个有气量的词汇联系在一起,小规模的纠纷充其量只能称得上是一场战斗,“那么……你觉得敌人会是谁?” “不知道,”奥尼恩斯家族的继承人耸了耸肩,“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大麻烦。” “因为会是一场战争?” “不,并非如此。”约书亚平静的作答,“这仅仅是原因之一,但更让人在意的,还是黑暗的再一次降临。” “再一次降临……”艾米咀嚼着这个看似简单的词汇,“这么说……黑暗降临了不止一次?” 他所经历的只有火种熄灭的那一次。 “嗯,就在刚刚。”约书亚挑了挑眉头,“怎么,你不知道?” “之前陷入了一个幻境之中,”少年倒没有避讳这一点,“对外界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什么时候的事?” “火种熄灭后。” 在简单的问答后,银发赤眸的荣光者不禁皱眉——火种熄灭后,是一个非常微妙的时间节点,在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坠入了无可名状的梦魇之中,并被动承受了巨大的精神污染,而听起来……艾米似乎直到刚刚才从中脱出。 这不得不让人多想。 不过,看上去他似乎没受到什么影响,至少在相处中没有显露任何疯狂。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约书亚并未追问下去,因为他所要确定的只是结果,过程于他而言并不重要,况且,亲身经历过疯嚣怪诞的梦境的他,十分清楚,那荒诞不经的梦境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解释清楚,“既然如此,我简单的帮你梳理一下脉络。” 从火种的熄灭到杜克·高尔斯沃西的降临,再到三连城的启动与黄金之城的降临,最后……则是眼前这片突如其来的黑暗。 “有两种可能,”银发赤瞳的荣光者竖起两根手指,“第一种可能,是高悬于天际的黄金之城被某种难以揣度的力量击破,而第二种可能……则是我们正好陷入了敌人力量占优的侵占区,处于某个庞然大物的阴影之下。” 庞然大物—— 并非是形体上的强大,而是力量上的强大。 能够与三连城并齐,甚至隐隐凌驾于之上的强大。 “无论哪种可能听起来都挺糟糕的,”艾米叹了口气,对目前的局势多少有了那么点不太清晰的认知,“第二种可能或许比第一种可能要好上那么一丁点,但对我们来说却同样,不,是更加棘手。” “嗯,”约书亚低声附和,“所以,我们应该尽快赶往集合地点。” “也是,”这是切实能提高生存概率的方案,少年没有否决的理由,他只是皱了皱眉头,“不过在那之前,我觉得……我们有大麻烦了。” “大麻烦?”银发赤瞳的荣光者问道,手在不经意间搭在了腰际的剑柄旁。 “有什么声音,”艾米能够听见,能够听见萦绕在耳畔的某种嘶哑、尖锐的喉音,以及那隐含在其中的深沉恶意,“看样子我们有一阵子要忙了。” “数量能够确定吗?” “如果能确定的话就好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调整着站位,直到……昏暗的街景被蠢动的阴影挤占。 一只、两只、三只…… 具备人形的暗绿色怪物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我现在能确定,”艾米顿了顿,继续了先前的话题,“它们为数不少。” “如果现在还确定不了的话,你干脆一头撞死在树上算了。”银发赤瞳的荣光者嗤之以鼻,随后收敛了脸上波动的表情,低声说道,“待会向前面突围,尽管我不认为它们能造成多大的威胁,但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至少也要先解决一批,”少年并未一味的附和,而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先把它们杀痛,不然我估计它们会相当热情的邀请我们在此驻留——嗯,永久的。” “这个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 约书亚摇了摇头,而后,如月光一般皎洁的长剑将昏暗的街道映染成一片雪白。 ——与赤红。 “动手。” 几乎与此同一时间,艾米·尤利塞斯也展开了行动。 骤然狂乱的风于身后吹起了残破不堪的风衣,伴随他一道狂舞的火纹护符驱散了眼前的黑暗,明明眼前那鱼头人身的暗绿色怪物是如此的狰狞与凶狠,但驰骋于其中的少年却如狼入羊群一般猪突豨勇,所到之处,殷红的鲜血总是如舞台剧中廉价的墨汁一般四处飞溅,宣告着生命之花的凋零。 一、二、三—— 不过数秒之后,这场屠杀还没开始便落下了帷幕。 在丢下了数十具同族的尸体之后,鱼头人身的可怖怪物便一边跑着,一边跳着,逃离了身后两个不讲道理的血腥屠夫。 “十七个。” 银发赤瞳的荣光者用力一个空挥,将剑上沾染的鲜血甩落。 “这一次是你输了,”艾米没那么多讲究,随手将短剑暗血归入鞘中,目光掠过堆积了一地的尸骸,神色并未有任何的波动,“三十六个,是你的两倍多。” “真有你的。”约书亚没有质疑这个数据的可信度,在刚刚那场谈不上激烈的战斗中可以看出很多的东西,至少他非常确定,他这位平素不怎么长于争斗的友人,具备着无比精湛的剑艺以及如同未仆先知般令人生畏的战斗本能,“如果不是时间有限的话,还真想了解一下你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会有时间的。”艾米说道。 “但不是现在。”相当配合的,银发赤瞳的友人做出了补充。 是的,不是现在。 两人有这个默契——这里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地,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刚刚的鱼人显然只是先锋,或是索敌的斥候,如果不明局势的在此负隅顽抗,被堂皇的大势碾压至渣,将会是等待着他们的唯一结局。 所以—— 撤退。 敌人至少是能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三连城系统的强大存在,其实力就算不如曾经只差一点便将赫姆提卡吞噬的海中巨兽利维坦,也相去无几,是他们绝难抗衡的敌手——既然如此,精准而有效的杀戮或许能够震慑最底端那比起普通妖魔也厉害不到哪里去的鱼人,但面对更上级的存在所能起到的作用唯有激怒。 他们现在在打的就是时间差,打的就是敌人的反应时间。 这是一场速度的较量,没有时间可供耽搁。 然而,在最后,输掉这场较量的人……是他们。 在视线的尽头,数以千百计的鱼人们披坚执锐,整暇以待。 如同最为精锐的军队一般,它们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声音,只是以那从不闭合的,巨大、凸出的眼球,注视着他们,注视着这两个自投罗网的傻瓜。 ——它们已恭候多时。 , “看样子我们的运气相当糟糕,”约书亚停下脚步,视线在黑发黑眸的少年身上微微停驻,“有什么办法吗?艾米。” “只能凉拌了。”一边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艾米·尤利塞斯放缓了步伐,“等会我去缠住它们,你率先进行突围……嗯,别忘了多撒一点血。” “跟你在一起,我迟早要贫血。”说着从少年那学来的词汇,在与混沌教派的战争中已摈弃天真的荣光者没有一口回绝,只是扫了他的友人一眼,“能坚持的住吗?” “请务必对我多一点信心,”艾米嘴角勾勒出一个弧度,“就算对我没什么信心,也请对妹控多一点信心,我可不打算让尤莉亚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约书亚微笑。 “那么……”黑发黑眸的少年开始了疾驰,“先滚一边待着去吧!” 没好气的声音就这么消散在了风中。 然后,与如洪流般奔流而来的阵列碰撞在了一起。 于此,鲜红之花再次绽放。 章一三五来自旧日的眷属II 如餐刀切开黄油——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艾米的攻势第一时间就遭到了遏制,半人半鱼的深海怪物们展现了与它们狰狞外貌全然不符的知性,面对荣光者展现出的近乎一面倒的碾压态势,面对身边一个个倒地不起的同族,它们不仅没有因此而乱了阵脚,反而近乎冷酷的高效运作了起来,明明没有任何指挥者,暂且被冠以鱼人这一称呼的怪物们在少年的攻势下直接散开,大阵变小阵,一路踩在不知生死的袍泽们身上,以数十为单位对他进行围攻。 数十。 听上去或许有些少,可实际上却可以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一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无须太多战术,也不用任何技巧,只需不断的进逼,通过血肉的堆积以及人数上的优势,可以很轻易的将敌人的活动空间锁死,然后……完成绞杀。 可惜的是,此类战术,艾米·尤利塞斯并非第一次遭遇。 早在伊尔丹矿坑之中,那些寄生在黑暗地母庞大身躯之上,能够一定程度上共享经验与智慧的怪物们,就给他上过一课。 直至今日,他仍能回忆起差点被怪物活活压死的恐惧。 所以—— 他不会将自己再次置身于同样的情境之下。 于是,挥剑。 比任何时候更快的挥剑。 于是,迈步。 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的迈步。 如果敌人的目标是一拥而上,以绝对的数量创造出占据绝对优势的进攻点的话,那么……只要在所需要面对的敌人累积到一定数目之前,将他们全部杀死,所谓的围攻自然不复存在。 而不顾一切的向前突围,通过个人以战力上的优势以点破面,拖拽着试图合围的敌人集群随着他的脚步一同移动,则完美的规避了脚下尸骸的累积,并且进一步的掌控了整场战斗的主动权。 当然,以上的一切都建立在个人战力上。 在伊尔丹矿坑中的他之所以在数次濒临死境,一方面是缺乏应对集群作战的经验,而另一方面则因为……那时的他并不具备碾压级别的个人战力——但现在已截然不同,越是濒临死亡,死亡先兆触发的次数越多,虽然在人格上、精神上的异质感、被取代感会越加的突显,然而与之相对的是,无论是对战斗的把控还是体悟都将呈现出近乎飞跃的质变。 在离开伊尔丹矿坑后他死了几次? 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一时半会都没法统计清楚,他所知道的是,这个等级的敌人……已、经、完、全、不、够、看、了! 那么—— 杀出条道路! 年轻的荣光者持剑而行,鲜血与尸骸铺就通向胜利王座的道路。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但处于层层包围之中的艾米·尤利塞斯根本对他所需要面对的敌人一无所知。 那并非单纯依靠数量取胜的游兵散勇,而是……真正的军队! 每当一个半人半鱼的怪物倒在血泊之中,每当战阵的一角宣告崩溃,在不知存在与否的指挥官的引导之下,总有新的鱼人补充消耗,总有新的鱼人将战阵补充完整——少年根本不知道他在对抗着什么,也根本不知道与他交战的始终都是浩大军势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的厮杀,他的战斗,只是鱼人浪潮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小水花。 无足轻重。 这就是文明的力量,这就是军团之所以被冠以军团之称的依仗。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暂时没有介入战斗的约书亚对战局的把握显然比身陷重围的少年更加的清晰——荣光者尽管拥有远远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强健体魄,可再如何强健的体魄,终归也存在着极限,至少……他不相信艾米能够在这场惨烈的消耗战中取得胜利。 所以,轮到他登场了。 尽管时机不是那么完美,但……从各方面来说,面对这样僵持不下的战局,他都比艾米·尤利塞斯更适合充当一支奇兵。 于是—— 没有一分犹疑,更没有丝毫侥幸,他以一人之势,悍然向面前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到看不到边际的鱼人军势发起了强攻。 杀! 作为奥尼恩斯家族的继承人,约书亚的战力在同龄人中绝对属于佼佼者,但即便如此,当他迎头撞上那些半人半鱼怪时,才真正意识到能在怪物方阵中横冲直撞的艾米·尤利塞斯到底是一个怎样规格外的“怪物”。 很难想象,在下层区的那段时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嗯……现在也不是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时候。 银发赤瞳的荣光者收敛了心底萌发的惊叹,全心全力的投入这场厮杀之中。 与少年的举重若轻不同,他的战斗进行的非常之艰难,在鱼人们的包围之下,几乎每挥动一次长剑都势必伴随着鲜血的洒落,几乎每挪动一次脚步都会将身上的创口进一步的撕裂,但……他的战斗方式本就该如此。 遇事不决莽一波,血流得越多越好。 只是……仅仅是多还不够,他的血液散布的区域仅仅只局限在了身周,若要将它们引燃、引爆,必定会将他一同卷入。 而且想要引起混乱,他必须冲杀的更靠前一些,必须让血液散布的更广一些。 但—— 没办法冲的更远了。 已经……到极限了。 约书亚在拼杀之中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乏力,意识到了死神脚步的临近。 所以,必须想点什么办法。 一边思索着出路,银发赤瞳的荣光者的攻势越显颓势。 终于,在动作明显的一滞之后,他转变了战斗的策略——从一味的强攻,转为偏于保守的防御,剑光虽然依旧凛冽,然而对半人半鱼怪物的威胁却不再致命,往往一剑下去只能将它们重创而不能将它们杀死,反倒自身的创口总是会随着剧烈的动作破裂,洒下触目惊心的淋漓鲜血。 他在示弱。 更是在赌。 赌这群怪物同族的观念哪怕再弱,也具备一定的社会性。 遭到重创,但并未身死。 ——若是人类的话,在犹有余地的情况下不会轻易放弃同伴。 从先前的观察来看,那些半人半鱼的怪物同族间的情感远比人类薄弱,只是尚不能就此否定,它们并不具备同族观念。 因此,他一边示敌以弱,刻意营造自身无力再战的假象,降低自身的威胁性,一边转变战斗方式,由进攻趋于防守,对鱼人们只伤不杀,甚至还故意用大动作撕裂自身的创口,让那些受伤的鱼人们沾染上他的血液。 然后……等待着战阵的轮换,等待着那些携带着他血液的鱼人四散开去。 多少有些幸运,一切不出所料,这群半人半鱼的怪物确实具备一定的社会性,那些被他砍伤的鱼人在战阵的运转中逐渐向外层移动,逐渐脱离战斗序列。 只是……终究不太完美。 它们并未四散而去,而是固定的聚集在了不远处的同一块区域。 是伤员区? 约书亚感应着自身散布在外的血液,隐隐之间,他似乎除了本身外还有另一套超然的视角,视角的主人是……他的血? 思维相当自然的一分为二。 然后,他看见了,看见了……仪式。 那是献祭。 ——黑弥撒。 受伤者根本没有得到应有的照顾,它们尽数被当做祭品束缚在一个暗红色的炼金阵的正中央,而在炼金阵之外,一位近三米高,身上携带着大量骨制品的鱼人怪物在主持着仪式,形同鱼类一般扁平的嘴巴微微开合,发出某种嘶哑、尖锐的喉音,以及一个似曾相识且充满亵渎意味的发音。 “Cthulhu——” 理智仿佛被人用金属薄片刻意的摩擦,整个人的脑袋如同一团浆糊一般混沌不明。 透过血液传来的声音,令约书亚的状态一下子跌落谷底,几乎完全本能的一剑扫开身周的鱼人,然后他出于生命求生的本能,引爆了散布在外的血液。 火光冲天而起。 亵渎人智的声音戛然而止。 约书亚没有任何的犹疑,趁着随着爆炸掀起的沙石与尘土,以及祭祀仪式被打断所引发的混乱,认准记忆中尤利塞斯所在的方向,爆发了最后的底力。 冲! 他大步向前,然后……却不禁停下了脚步。 “你跑错方向了。” 艾米·尤利塞斯的声音在正前方响起:“你好歹注意下方向啊——趁现在还能跑,赶紧撤。” 半人半鱼的怪物数量太多,年轻的荣光者可没把握能将它们打个对穿。 先走为上。 可惜的是……在他们离开鱼人们的视线范围之间,浓郁的雾气忽然将眼前的道路彻底吞没,某种混沌的、诡谲难言的氛围开始扩散。 然后……嘶哑、尖锐的喉音再次响起。 在迷雾之中,一双巨大、凸出的猩红眼球渐渐显现,在若有若无的风中,发出骨片碰撞的清脆响声。 那是先前那场仪式的主持者,怪物族群中有着类似司祭职责的大人物。 看来……来者不善。 两人都有这个自觉,并且不约而同的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章一三六大炮射程之内,即为正义公理所在! 敌人。 确定了这一点后。 无需言语,甚至连眼神的交流也没有,艾米已先一步展开了行动。 如一阵急掠而过的狂风,数十米的距离在少年的身下转瞬即逝,突如其来的迷雾或许能够遮蔽他的视线,但已不是第一次遭遇此类情况的荣光者早在迷雾扩散的第一时间便借由声音锁定了罪魁祸首的所在。 然后挥剑。 轻薄的剑刃撕裂了大气,也斩破了浓郁的化不开的迷雾。 半人半鱼的深海祭司那狰狞的面容与参差不齐的獠牙于此显现,紧接着,亵渎人智的言语自迷雾深处传出。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在荣光者的感知中生出了相当微妙的错乱感。 而后—— 红黑色的短剑如同从天而降的一道闪电,将面前高大凶蛮的身影一分为二。 但少年的脸上只有凝重。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刚刚切开的不是半人半鱼怪物的血肉,而仅仅是残存于此的虚假形貌与幻影。 真正的怪物在时空倒错的那一刹那业已转移。 是能力? 回想起那熟悉的、充满了亵渎感的言语,以及语言中所蕴含的力量,艾米·尤利塞斯不禁挑了挑眉头。 不、不像。 单以感觉而论,反倒更接近赫姆提卡之下那难以描述具体形貌的旧日支配者——如出一辙?不,应该是性质相近的弱化版本——其实仔细寻思,在与黑暗众卿交手时中途杀出的那具持杖骷髅所发出的亵渎之言,与自混沌大源流出的邪神之力也有不少相似之处,只是性质更加的温和,更加的可控。 这三者到底会有怎样的关系,如在心窝上爬来爬去的小蚂蚁,相当令人在意。 只是现在不是一个适合探求的时机。 黑发黑眸的少年暂且放下心底的好奇与疑惑,闭上眼睛,放空精神,借由深沉雾霭中隐隐传出的声音搜寻着敌人的藏身之处。 但一无所获。 “约书亚。”他呼唤着伙伴的名字。 既然无法确定敌人的踪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与友人会合。 “在这。” 银发赤瞳的荣光者用声音宣告了他所在的方位,如果这是自然产生的雾气,他或许会担心此举会暴露自己所在的位置,但此刻本就处在敌人召唤的迷雾中,隐藏形迹在对方的主场根本没有必要。 与其做无谓的隐藏,不如和友人联合,以防被那些怪物利用这个机会将他们各个击破。 然而,在声音发出的同一时间,他便意识到了不妥。 锃亮的长剑夺鞘而出,而后斩在了一片空无之上。 声音—— 被夺走了。 那个怪物、那个怪物的目标是我! 约书亚·奥尼恩斯在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边持剑警戒着那在迷雾之中隐藏着的半人半鱼的怪物,一边有意的挪动脚下的步伐。 没有……声音传来? 也就是说,并不简单的无法说话,而是声音这一事项被封锁,或是被删除了。 对这个结果稍稍有些惊讶,但银发赤瞳的荣光者只是阴沉着一张脸——在能力的世界之中一切皆有可能,无论是多么奇诡、多么违背常理的事情,只要切实的发生在你的面前,你所能做的只有接受。 因为只有正视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那么 现在该怎么做? 约书亚思考着这个并不复杂的问题,并小心的迈开脚下的步伐。 被动的等待问题的解决可从来不是他的风格,虽然他无法通过发出声音告知友人自身的方位,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等艾米来找他? 作为强攻的一方,那家伙可丝毫没有隐匿自身的形迹。 而通过刚刚的喊话也不难确定他所在的方位。 所以,换他去找他显然更合适! 只是……必须小心谨慎。 银发赤瞳的荣光者不打算将敌人当做傻瓜,那些来自黑暗深处的非人怪物们虽然形貌如妖魔一般可怖,却不可思议的没有被那扭曲的黑暗同化,反而拥有了接近人类的心智——有常人可以理解的逻辑也意味着它们的行事必有相应的因由,既然封锁了他所处的这一块区域的声音,那么它必定会在合流前对他下手。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理所当然的,他始终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惕。 然而即便是如此,当敌人的攻势来临之际,他也不可避免的深陷困顿之中。 手脚、不、是身体被束缚了。 被某种如胶状物一般粘稠的黑暗禁锢。 动弹不能。 他拼命的挣扎着自己的身体,任由伤口龟裂,任由殷红的鲜血洒落。 但根本无济于事。 他被彻底的锁死在了这里,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有着猩红双眸的可怕怪物,在这一刻终于自迷雾中现身——近三米高的它,拖着比它还长一截的原始长矛,向他步步进逼。 一步、两步、三步。 带蹼的脚掌明明在地上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可约书亚却仿佛能够听见死神足音的临近,挣扎的越发剧烈起来。 然而,这不过是困兽最后的挣扎。 半人半鱼的怪物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满是利齿的大嘴巴上下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可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约书亚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扑面而来的恶意,以及那直击面门的长矛。 ——就是现在! 毫不犹豫,他激活了自己的能力,将散落在漆黑枷锁之上的血液引燃。 随后伏低身子,长剑对准心口,刺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超出了怪物的预料,不仅长矛一下刺到了空处,胸口更是被刺了个通透—— 直没入剑柄,从身后看甚至可以看见冒头的半截剑尖! “再见!” 明明不可能发出声音,但他仍然在引爆剑身上携裹的血液的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而后—— 血肉纷飞,炸裂的尸块淋了他的一声。 赢了。 他低低的叹了口气,听见自己那熟悉的叹气声,心灵不可思议的安宁了起来。 “我在这。” 好一会儿后才重新抬起头,以低沉却不失有力的声音向迷雾中的友人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然后伴随着脚步声渐渐临近,少年的身影终于在迷雾之中显现。 “很少见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艾米·尤利塞斯的目光在友人的身上微微停驻,然后蹲下身子,粗略的翻动着地上的尸骸,“敌人相当的棘手?” “范围性的消声,以及禁锢类的能力——”约书亚摇了摇头,“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一剑将它结果,不然或许还能搜集到更多的情报。” “还有召唤雾气,以及空间移动。”黑发黑眸的少年皱了皱眉头,“但我感觉这些都不是它的能力。” “什么意思?” “拥有魔力的声音——对了,范围性的消声,你听不见。”艾米了然的点点头,在沉默中组织着言语,“在它进行空间移动时我听见了某种声音,某种饱含亵渎并且不具备通常意义上逻辑的言语,我认为这是它力量发动的条件,至少是条件之一——换而言之,它所具备的种种“能力”,或许不应当被简单的视为能力。” “或许吧。” 回想起之前曾听到过的亵渎之言,约书亚在心底隐隐认同了少年的看法。 但 “现在可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他说,在友人反应过来前做出了解释,“那个怪物祭司已被我杀死,然而这片雾气也仍未有消散的迹象。” “你的意思是。” 艾米此刻也回过味来,原本从容的神色掀起波涛。 可不等银发赤瞳的荣光者做出解释,身周的雾气却忽然不安的翻涌起来。 然后—— 如它来时一般突兀的,烟消云散。 可是,两人紧绷的神色不仅没有舒缓,反而……进一步的加剧了。 因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八只半人半鱼的高大怪物。 与约书亚击杀的那只在形貌上看不出区别,比起正常的鱼人要更加的高大,身上也都穿戴着各式各样的小饰品。 仅仅只是看一眼,从它们身周萦绕的压迫感中,两人便能感受到,与他们刚刚杀死的那只怪物相似,眼前这些都是鱼人族群中拥有特殊力量的存在。 而且,在它们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鱼人大军。 麻烦大了。 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艾米与约书亚都从对方的眸子中确定了这一点。 “我觉得这是一个误会。” 艾米·尤利塞斯讪笑着,一步一步的朝地位显然与普通鱼人不同的祭司阶层走去,隐约间他似乎从记忆深处想起了这群怪物的名字。 深潜者—— 可能?也许?大概? “我没有恶意的,不信,你看。” 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将双掌平摊,并高高举起,任由短剑暗血从手中滑落。 然后于一瞬间完成了动静之间的转换,整个人如同离弦的利箭一般急掠而出,顺手抓住下坠的短剑,然后—— 瞳仁微微收缩。 死亡先兆再一次的发动。 身形微微一滞,随后急退而去。 紧接着,剧烈的轰鸣在耳畔响起,炽热的光焰点燃了眼前的世界,沙土与血肉齐齐抛飞,整个大地都在接连不断的打击之下不断摇晃。 ——在荣光者隐隐映照着火光的漆黑瞳仁之中。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深潜者们,就这么被火炮轰杀至渣。 章一三七掀起七海的怒火 艾米·尤利塞斯一退再退。 开什么玩笑! 就算荣光者的体魄再怎么超迈凡俗,也绝对、绝对没办法扛住城防炮的一轮齐射。 毕竟血肉之躯终归是血肉之躯,离钢筋铁骨还有相当的距离。 不过话说回来…… 就算是纯粹的钢铁造物,在这个等级的火力之下,恐怕剩下的也只会是一地碎渣。 最为新式的蒸汽增压系统外加先古列王时代的炼金附魔,一发炮弹下去不要说打死个人,即便是一面城墙都会被打塌半边。 所以,没有一分犹豫与迟疑,在死亡先兆中亲身经历过一轮天降正义的少年,从死亡的阴影中挣脱而出后,立刻折身而返,拉起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友人,遵循着直觉的指引,在呼啸的炮弹与飞扬的尘土之中穿行。 大约十五秒后,他们终于远离了炮火打击的重点区间。 只是无论是艾米还是约书亚,他们的形象都邋遢的不能再邋遢:身上本就破烂不堪的风衣被泥土与沙尘硬生生的染成了土黄色,头发与脸上灰扑扑的看不出哪怕一丁点本来颜色,远远看上去就像在荒漠中乞讨了一路的难民,不管原来的身份再如何的高贵,此刻剩下的都唯有狼狈。 但劫后余生的两人无暇多顾,面子形象与生命相比根本无关紧要。 “是城防炮吧。”注视着面前纷飞的炮火与翻飞的尘土,约书亚·奥尼恩斯以肯定的口吻说道,“也真亏你反应的快,不然等真正形成覆盖式的火力网,恐怕我们就要和这群鱼腩作伴了。” “放心,我不会死。”与友人的强作镇定不同,艾米·尤利塞斯那张被尘土遮蔽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他甚至还有心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至少不会死在这里,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为你撰写墓志铭——这里长眠着一位勇敢者,他是奥尼恩斯家族的先行者,于此与敌俱亡,盛大的炮火是为他践行的乐章,点燃的天幕是为他践行的烟火,在秩序与混沌的圣战之中,他用生命在此宣告:向我开炮!” “……”已失去银发这一特质的荣光者以赤色的瞳仁相当微妙的注视着面前同样狼狈不堪的少年,注视着他那明亮的黑色瞳仁,“你够了啊。” 艾米·尤利塞斯只是嘿嘿笑着,并不答话。 但不可思议的,约书亚那在死亡边境线上游走一圈后生出的紧张与后怕,在友人善意的打笑声中烟消云散。 “不过……谢啦。” 他低声向身旁的少年道谢。 “咱俩谁跟谁啊,”艾米亲昵的怕了拍友人的肩膀,“像你这么优质的肉盾可不好找,如果你真想报答我,以后打起架来记得多卖一些血——放心好了,普通人短时间内出血量在一千五百毫升以上才会有生命危险,而荣光者的身体素质只会更好,怎么着卖个三四千毫升也不打紧。” “……”毫升这个单位似乎在炼金术的典籍中有记载,约书亚虽然对此缺乏实感,但从少年的口吻中不难想象,三四千毫升对于人体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会死的吧,不,是一定会死吧! “话说,”调节心情气氛的玩笑话到此为止,少年转过身去,注视着不远处纷飞的战火与翻飞的泥土,“虽然有些后知后觉,但它们是怎么越过叹息之墙的——那些具备特殊能力的深潜者或许挺棘手的,可说到底也只是与普通的荣光者、持剑者相若,根本不具备突破叹息之墙的可能。” “谁知道呢。”赤瞳的荣光者摊了摊手,“或许还有什么底牌也说不定。” “弹药的存量应该量大管饱,赫姆提卡毕竟在迷雾区沦陷后的数百年内没有启用过城防炮,所积攒的火力应该足够将上层区里里外外犁上一遍又一遍。”艾米·尤利塞斯分析着局势,“如果只是单纯的数量,在成规模的火力压制之下,根本翻不起浪花,但怕就怕……眼前这些只是用来试探虚实的炮灰。” “的确有这个可能。”那些半人半鱼的怪物具备知性乃至智慧,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并且从成建制的军队来看,似乎也拥有自己的文明,会在对外战争中使用策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深潜者这个称谓……换做鱼人不是更直观?” “或许吧。”少年不置可否,从直观性来说,鱼人这个叫法确实更加合适,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潜意识中总是固执的不愿意承认这个称谓。 于是,无法说服自己的艾米主动岔开了话题。 “我们现在待在这边也没办法插手战局,”他说道,这也是事实,在不分敌我的炮火之中,贸然冲出去唯有一死,“有什么打算吗?” “去和大部队汇合。”约书亚拍了拍头发上沾染的尘土,随后挑眉,“正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些鱼人们恐怕还有相应的后手,继续停留在这里,不仅没有任何意义,反而容易招致祸端。” “这一次我投赞成票。”少年附和道。 只是……两人的步伐才刚刚迈开没多久,大地便开始震颤起来。 银发赤瞳的荣光者似乎想驻足探寻变故的因由,但在他脚步放缓的那一刻,艾米·尤利塞斯猛地抓住他的衣袖,用力一拽。 “快走——” 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别回头。” 别回头? 约书亚的心底不无疑惑,却也不打算将友人的告诫置若罔闻,对自己刚刚可能导致的潜在危险有所认知的他,没有太多的迟疑,迅速的跟上了少年的脚步。 同时毫不忌讳的询问:“发生了什么?” “不是很清楚,”艾米·尤利塞斯并未做任何隐瞒,“只是我觉得,停留在那里会发生非常不好的事情。” “比如?”约书亚并不知晓少年能力的本质,完全是下意识的一问。 但出乎预料的得到了答案。 “比如……”艾米顿了顿,“大洪水什么的。” “大洪水?” 饱含疑问的声音才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 因为—— 怒海的狂涛声,已在耳畔轰然作响。 “这是?” 他紧跟少年的脚步,没有回头。 “如你所见,”没在意自己话中的语病,艾米回答道,“这就是大洪水的前奏。” 是的,大洪水。 虽然知道深潜者们敢于向赫姆提卡发动攻势,必然有着它们的底气,但直到死亡先兆再一次的发动,他才意识到……所谓的底牌不是那些空的、泛的东西,而是实打实的力量,而是足够掀桌子的暴力。 数十米?上百米? 不、不、不—— 深潜者掀起的浪潮远远超过了目力所能观测的极限,深蓝色的海水与漆黑的天幕在无光的世界中几乎勾连成了一体,虽然号称不破的叹息之墙依然伫立,但即便是耸入云端的高墙也无法遏制那遮天的浪潮,在大海翻腾搅动的呼啸声中,巨浪反复拍打在墙体上,振聋发聩的轰然之声响彻天地,腥臭的海水自天穹之顶满溢而出,恍若天倾一般劈头盖脸的打落。 整个上层区如同暴雨中的蚂蚁巢一般,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冲的七零八落。 以及……理所当然伴随而来的众多之死。 或许正是因此,他才会如在叹息之墙前窥见旧日支配者的复苏一般,以超然其上的视角俯仰全局。 只是……也仅此而已。 近在咫尺的未来,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扭转。 “轰隆!” 恍若惊雷一般令世界震颤的巨响撼动了赫姆提卡的存在之基,只是一瞬间,青石铺就的街道遍布裂纹,受火纹护符与火晶石所能提供的照明所限,在艾米与约书亚不断晃动的视野之中,竟找不到一栋完好的建筑。 “你打算去哪里?”银发赤瞳的荣光者注意到,此刻两人奔走的路线已经偏离了最初计划前往的集合地点,而且偏差的有点、不、是非常大。 近乎呈现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 “至高之塔。”完全出乎预料之外的答案。 “等等——”但稍作思考,便能理解选择至高之塔作为逃生地点的原因——假使大洪水真的到来的话,作为赫姆提卡城最高的建筑,在安全系数上无疑也是最高的,“还真有你的。” “到了地方再说话吧。” 时间所剩的不多,艾米不打算分神他顾。 “也是。” 象征性的回应一声,银发赤瞳的荣光者跟进。 在生死危机的逼迫之下,两人以极快的速度跨越了横亘在面前的数个街区,抵达了空无一人的至高之塔。 作为教团驻赫姆提卡的总部,这里自然有抵御黑暗侵蚀的办法,作为教团信仰象征供奉在一楼大厅正中央的那束至高之光在黑暗中散布着柔和且明亮的光芒。 “走吧,三十二层。” 通过升降架,两人来到了空中花园。 之所以选定这里,一方面是因为高度绰绰有余,另一方面则考虑到这一层的对外窗口比较多,能够比较方便的进行观测。 或是跳窗逃生。 毕竟,以蒸汽为动力的升降架在被大水泡过之后还能不能继续使用还是个未知数。 “你说,”俯视着窗外被黑暗吞没的世界,约书亚面色凝重,“议会有办法应对这场大洪水吗?” “难说,”按理说,在先古列王时代初期,曾差一点被来自混沌之海深处的海中巨兽利维坦拖入海中,赫姆提卡的历代统治者应该对此类情况准备了相应的应对措施,但从死亡先兆中所见的情形来看,似乎又并非如此,“大人物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等待并满怀希望。” 艾米同样眺望着窗外如雾潮一般涌动的黑暗,漆黑的眸子中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色彩。 只是……说归这么说,死亡先兆所预见的未来会改变吗? 他不确定。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这个答案会是 ——是! 章一三八于此再现改天变地的奇迹 倾覆七海之水! 即便只是听见回荡在耳畔的怒涛声,杜克·高尔斯沃西也猜得到那群随着旧日支配者一同被镇压于赫姆提卡之下的深潜者们到底有着怎样的盘算,无非是试图重演海中巨兽利维坦的壮举。 但……有时候就算知道又能怎样? 知道也不能改变客观发生的事实,虽然不知道那些信奉旧日支配者的深潜者到底怎么做到的,可白银之城以及叹息之墙两道防线确实被突破了,如果埃德加还活着,熟知赫姆提卡隐秘的他或许能做些什么,然而…… 轻轻的合上眼帘,银发黑眸的荣光者脸上并未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作为领导者,不能惊惶,更不能软弱。 哪怕对那势必突破叹息之墙的滔天水势毫无办法,在此刻也不能有丝毫的显露,他必须沉稳,必须镇定,必须从容。 “布兰登。” 他说,视线停驻在老人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上:“你怎么看。” “很难。”教团的牧首摇了摇头,“如果存在具体形体的怪物,我这边或许能帮上点忙,但对抗天灾……恕我方无能为力。” “那么只有先撤离了。”杜克对这个答案早有所料,“放弃赫姆提卡,放弃三连城构筑的防御体系,在至深之夜与它们决战。” “做好两面作战的准备了吗?”布兰登问道。 在至深之夜中游荡的妖魔与来自深海之下的旧日眷属,放弃城防体系与这两方同时开战,本就严重不足的人手被拉成两线,局势届时注定会极端恶劣。 “我不认为与那些两栖生物水下作战会是好主意。”银发黑眸的荣光者说道,“相比之下,我倒宁愿与我们的那些‘老朋友’再打打交道。” “说的也是。”这确实是实情。 “两面作战的话,指挥权的问题没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杜克·高尔斯沃西的眸光在老人脸上微微停驻,“妖魔及高等妖魔的威胁还请贵方多加担待,至于那些愚蠢的两栖鱼类,则交由我方处理。” “相当有魄力的决断,”教团的牧首微微点头,而后说道,“我方无异议。” “还请贵方尽快组织撤离——那些下层区侥幸生还的人也拜托了。”银发黑眸的荣光者将任务分派,“留给我们的时间已所剩无几,谁也不知道叹息之墙还能撑多久。” “那么,”布兰登转身,“在至深之夜再会。” “再会。” 杜克目送着老人离开,漆黑的眸子中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 好一会儿后才转身。 在他的身后,坐在轮椅上的银发少女仿佛等候已久。 ——什么时候来的。 赫姆提卡的城主微微收缩瞳仁,而后放松了神态:“尤莉亚。” 本能的没有说出其后的姓氏。 他讨厌尤利塞斯,所有的尤利塞斯。 “这里很危险,”但毕竟是伊妮德的孩子,他终究狠不下心责骂,只是以低沉轻缓的声音说道,“走吧,跟随大部队一起撤到后方去。” 伊妮德有两个孩子,艾米与尤莉亚。 尤莉亚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与传承了雷欧太多特质的艾米相比,这个病弱的女孩身上有伊妮德的影子。 面对她,杜克总是不自觉的会生几分愧疚的感觉。 “刚刚的对话我全听见了,”然而,多少有些出乎预料,少女并未听从他的劝诫,反倒以清冷的声线与他谈论着赫姆提卡的战事,“如果您对大洪水的肆虐抱有一定程度以上的忧虑的话,我想,我或许能提供解决的办法。” “什么意思。” 女孩话语中的意思不难理解,难以理解的是她的潜台词。 在杜克的印象中,伊妮德的两个孩子,无论是年长一些的艾米,还是刚刚长成的尤莉亚,在学院中的表现都只是差强人意——也正因为此,在得知艾米变卖了家产,将尤莉亚托付给弗兰克斯主教,自己孤身一人前往下层区后他并未采取行动——因为就某种意义而言,不管是离开混沌教派的活跃已初现端倪的上层区,还是加入隐隐超然于荣光者与混沌教派冲突之外的至高之塔,对他们反倒是一件好事。 但现在…… 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情。 或许尤莉亚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 “天选之人,”轻轻说出那仿佛蕴涵着整个世界重量的词汇,杜克·高尔斯沃西注视着面前的少女,等待着她的答复,“是吗?” 荣光者的力量虽然基于血脉,但强大并非与生俱来,无论是后天的锻炼,还是对血脉的锤炼,以及对自身力量的深入挖掘都需要大量时光的累积,通常而言力量的巅峰期大概会在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十来岁的少男少女才刚刚觉醒能力没多久,很多人别说去战斗,就连自身的能力都不能完全掌握。 然而,有一种人是例外。 完完全全践踏了普通人的努力与决心的天选之人。 强的没有因由,强的不讲道理,一旦觉醒就能够登临最强的御座,拥有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颠覆造物主法则的超凡伟力。 “是的。”尤莉亚没有隐瞒,“现在我是尤利塞斯。” “是啊……尤利塞斯。”尤利塞斯是杜克最讨厌的姓氏,但此刻从他口中却听不到厌恶的情感,“也只能是尤利塞斯,高尔斯沃西……没有可能。” 很少有人知道,天选之人只会以家族的形式进行觉醒。 只有少数几个传承自不可考的先民世代的古老家族中才有可能出现天选之人这等不讲道理的怪物,尤利塞斯与高尔斯沃西虽然都位列其中,但尤莉亚觉醒的不可能是高尔斯沃西——因为,不管是生来秉持荣光之血,觉醒即是天选之人,还是通过不断锤炼自身的血脉,挖掘自身的潜能,用意志完成对自我的超越,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天选之人的位置是有限的。 每一个家族,同一个时代最多也只会存在一位天选之人。 在高尔斯沃西的名字已经被继承的情况下,尤莉亚所继承的,只可能是尤利塞斯。 “我能消弭这场灾祸,”以平静的声音说出完全颠覆认知的话语,银发的少女伸手挑了挑垂落在耳廓旁的长发,“但我需要帮助。” “需要我做什么。” 无论作为赫姆提卡的城主,还是伊妮德的哥哥,他都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请求。 “保护我。”明明是请求,尤莉亚的声音却丝毫不见弱气,依旧平平淡淡不带起伏,“还有……不要让教团的人发现我的身份。” 稍稍停顿之后,她补充道:“除了弗兰克斯。” “好。”简单直接的应允。 银发的少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而后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银灰色的眸子—— 其中映照的是……整个世界!? 不、是世界的法理。 作为最大限度上继承了先民所拥有的超凡伟力的天选之人,尤莉亚所具备的能力不能简单的被称之为能力,更接近权限,世界的权限——她所觉醒的真理之眸可以轻松的看到此世的真理,不管是先民用以犁定秩序疆域的法则,亦或是汉莫拉比神圣法典所写下的命运,在她的眼中都清晰可见。 但看见归看见,想要改写却并不简单。 天选之人……虽然这个称呼挺不错的,可实际上又算得上什么? 与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其实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被囚禁于命运中的可悲囚徒罢了。 或许那些对此一无所知的凡人,才是最幸运的,最受先民宠爱的后裔。 感伤秋怀不过瞬间,尤莉亚没有时间可供浪费,纯洁而高贵的性灵在这一刻超拔于天上,与照亮了半个赫姆提卡城的黄金之城平齐,然后凌驾于其上。 居于此世的顶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整个世界。 一半明亮一半昏暗的赫姆提卡,耸入云端的叹息之墙,以及……呼啸着、翻腾着、几与漆黑的天幕勾连一体的澎湃浪潮! 低低的叹息一声,万物于此静谧。 时光的年轮在这一刻戛然而止,象征法则的弦,被轻轻拨弄。 超迈俗世的乐章被目盲的奏者奏响。 然后—— 世界被替换了。 不,应该说世界的一部分被替换了,从存在上被替换了。 水,从这个世界,至少是赫姆提卡城所能认知到的世界中消失了。 或许消失这个词用的不是那么准确。 因为,在凡人的视角中,尤莉亚所展现的能力并没有高深到难以理解,只是……强大到让人怀疑此间一切是否是否是真实。 ——大海,包括那几与天齐的巨浪,在短短的一刹那凝、固、成、冰! 世界被冰封了。 改天变地的奇迹在黑暗长夜笼罩千年后,第一次显现了在赫姆提卡的世人面前。 尽管只是一小部分人,一小部分能够透过黑暗观测到这一幕的人。 “天选之人。” 离去没多久的牧首大人停下脚下的步伐,注视着海那边几欲将一切吞没的黑暗。 然后,再次迈步。 而杜克·高尔斯沃西则没有关心叹息之墙外被冻结的大海,他只是低头,以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轮椅上失去生机,仿佛永远睡去的银发少女。 良久之后,才长吁出一口白气,脱下身上的风衣,替她盖上。 ——天冷了啊。 目光仿佛穿越了层层黑暗,冰冷的杀机于此凝聚。 战争 才刚刚开始! 章一三九被改变的命运 有什么不对劲。 精神上的恍惚只出现了微不足道的一刹那,但艾米·尤利塞斯却没来由的感受到了某种不谐感——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他恍惚的这段时间变得陌生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在黑暗深处。 站在至高之塔三十二层的窗台旁,少年眺望着远方的黑暗,眉头微微隆起。 那里发生了什么? “艾米,”约书亚的声音将他从个人的思绪中拉出,“你有注意到吗?” “嗯?”年轻的荣光者一下没反应过来,停顿了大概零点零三秒后才问道,“注意到什么?” “声音。”约书亚言简意赅的给出答复,“浪潮……不,是怒涛的声音。” “没有了啊。”在友人的提示下,艾米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世界的变化,“意料之外的变化……看来议会那些大人物们还真有几分手段。” 这么说着的同时,他却不禁想起先前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恍惚感,以及随后油然而生的不谐感。 会……与这有关吗? 微微眯起眼,少年认真的考虑着这种可能。 ——但在得出答案之前,意识便再次陷入浑噩。 死。 众多之死。 在晶石灯折射出的昏暗光芒下,在浑浊的黑暗之中,地上横七竖八的用残破的尸骸铺就一条遍布死亡的鲜红大道,人类的、深潜者的、彼此的血液、肢体、尸骸与变形的金属炮弹与弹坑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一幅充斥着残酷之美的血腥画卷。 这是……战场。 只是看一眼,少年便明悟了这一事实。 战争的血腥与残酷,即便如艾米·尤利塞斯这般曾多次夺取敌人性命的战斗老手,在初看之下也不由被那油然而生的大恐怖所震撼。 没错,他杀死过不少人。 但在厮杀之中,在与敌人的交手之中,他能够感受到对方对生存、对胜利的渴望,能够感受到那虽然没有明说,却熊熊燃烧着的意志。 诚然,他杀死了他们。 可在厮杀中,他却从没有轻贱他们生命,从来没有将杀死一个人、夺取一个人生存的权力视作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战争与战斗截然不同。 是对人性的扭曲,是对生命的践踏—— 你死我活的战斗当然不需要讲任何道理,在胜负生死只在一瞬间的战场之上,没有任何优柔寡断的余地,也无法进行任何深入的思考,不管你是谁,更不管你对生命是如何的热枕,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一个你只有、并且只能不断继续杀戮的事实,而否认这个事实的人……毫无疑问,都死了。 活着的人,不得不为了生存而继续杀戮,不得不成为一台纯粹的杀戮机器。 为面前残酷甚至称得上惨烈的情境轻轻叹息一声——等等?叹息一声?直到此刻,少年才注意到,他这次并非以超然的视角观测者即将到来的死之未来,而是以自己的身体代入了这个情境之中。 这算什么?死亡先兆?还是类似预知梦的新分支能力? 艾米不是很能确定。 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这个身体,并不是实体。 几次想要捡起地上掉落的武器,都如同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般直接穿了过去。 换而言之,应该也能免疫大部分的物理伤害。 也就是说……可以尝试继续前往战场中心? 少年的眼轱辘转了转,心中已有了决定——尽管不能确定这里是死亡先兆的未来,还是他以灵魂的形式穿越到了真正的战场上,但既然现在这个状态不太可能受到伤害,就没必要畏首畏尾。 在经历过下层区因为情报的匮乏而被人耍的团团转之后,他对第一手情报的重视已堪称病态——无论他现在所处的时间段是未来还是现在,判明战场的走向,对之后目标的订立与行动的展开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于是,迈步向前。 主战场离他的位置并不远,大约只花了不到十分钟,艾米便追上了荣光者的部队。 战斗已濒临末尾。 剩下的只是完成最后的扫尾。 成百上千的荣光者聚集在一起战斗,在这远远称不上宽阔的战场上丝毫不显凌乱,即便没有凡人军队的阵列,但从不断的聚散之中也仍可以看出章法,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这群荣光之裔,让他们抛弃了个人英雄主义的勇武,融入集体之中,完美的发挥着团队的作用。 这种配合……是基于某种能力吗? 艾米·尤利塞斯的目光在不显混乱的战场上扫视一周,终于确定了被层层保护着的一个身影,一个年轻女性的身影。 不认识的家伙。 大约二十七八上下,与他和约书亚不在一个年龄段,所以……没有攀交情的可能,对她的能力自然也一无所知。 无谓的猜测意义不大。 好在可以确定一点,她至少也是具备一定话语权话事人。 想了想,少年向荣光者的大部队靠近。 “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问道,没有人答复——不,并不是没有人答复这么简单,而是……根本没有人听到他的问话,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 艾米·尤利塞斯倒没有产生挫败感,毕竟是早有所料的事情。 而此刻残存的深潜者尽数被歼灭,在短暂的休整之后,荣光者的队伍再次启程,一路上也遭遇了一些零散的深潜者,但在绝对的个人战力以及数量优势之前,没有任何反抗挣扎的余地,如同没入水中的肥皂泡泡一般,没有溅起哪怕一丁点的水花。 但除此之外,深潜者的大部队依然不见踪影。 在昏暗的晶石灯的照耀下,面前的黑暗如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口,又仿佛是一张织网蛛编织的罗网,在深沉的静谧之中等待着来访者的深入。 不对劲—— 深潜者不应是这般脆弱的敌人。 察觉到这一点的显然并非仅有少年一人,近千名荣光者的指挥者同样有所警觉,可以明显感受到,比起最初,此刻的队伍明显更加压抑,更加警惕。 可惜,有些事情不是警惕所能避免。 当荣光者们来到隔绝上层区与下层区的叹息之墙前,那铭刻在城门前至少有十来米半径的巨大鲜血纹章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荣光者们似乎在讨论些什么,可正如他们无法听见艾米说话一般,艾米也无法知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纹章……或者炼金矩阵并不简单。 不—— 来自意识深处的记忆再次流出。 “——这是魔法阵,混沌魔法的魔法阵。” 有一个声音似在低喃。 魔法? 意识似乎点亮了一簇火花,灵感源源不断的涌出——对应上了,与先前遭遇的那只似乎听从混沌教派指令的那只白骨骷髅,与深潜者那需要吟唱那充满亵渎的语言才能使用的各类能力对应上了。 那些……应当都是混沌魔法。 借用上古邪神力量的,充满疯狂、混乱、且容易令人失去理性的魔法。 是不应存在于秩序疆域内的力量。 从意识深处获取了相关知识的艾米·尤利塞斯将视线从魔法阵上移开,而后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向上拔升。 毕竟不是真实的肉体,而是类似灵体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所以少年很轻易的就脱离了大地引力的束缚,深入高空之中。 竟然做到了? 心底不是没有惊讶,也不是没有顾虑,但偏偏直觉没有提示他任何危险的存在——非但如此,他甚至隐隐感觉到了召唤,隐隐对叹息之墙之后的世界生出了好奇。 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他做出了决断。 于是—— 拔高、拔高、再拔高。 虚假的形体在不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中干脆不再维持,人类的感知自然而然的被剥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超越了黑暗束缚的感官。 一直类似于视觉,却又能同时感知到温度、气味的复合感官。 非常的奇妙。 只是与眼前这片瑰丽的景色相比,却又不算什么了。 浮现在眼前的不是他所熟悉的下层区,更不是呼啸奔涌的汪洋大海,而是……一片冰雪的世界! 冰封的大陆,被冻结的巨大浪潮,整个世界唯余下一片洁白。 这就是那些大人物们的反制措施吗? 还真是夸张啊。 为这份征服天地的伟力与瑰丽折服,少年由衷的赞叹着眼前的一切。 但也仅是如此。 大致确定了议会那些大人物们反制大洪水的手段后,艾米·尤利塞斯放弃了继续拔高的念头,任由自己的虚化的身体重新凝聚成形,而后向下坠去。 轻飘飘的仿佛一缕灰尘,几乎没有实感的落地。 然后,仅仅是一眼,他便确定了荣光者们所需面临的恶劣局势。 那是埋伏—— 精心准备的埋伏。 数不清的深潜者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只深入的孤军团团围住,一双双猩红的眸光密密麻麻的亮起,然后……一拥而上。 没有战术,没有配合,简简单单的一拥而上! 被包围了? 或许吧。 与之相对的,荣光者们也有相应的底气,在迎战的同时,火炮的轰鸣再次响彻并点亮长夜。 一时间,破碎的肢骸四处抛飞,殷红的血液任意飞溅,所有人的脸庞都被歇斯底里的狂气所侵染,都投身于这场杀戮的盛宴之中。 没有人例外。 除了真身不存在于此的艾米·尤利塞斯。 所以,他看见了,看见了四处飞溅的血肉融入荣光者身后的魔法阵,然后……血色的光泽流转,并且隐隐流露出了令人心生不祥的可怖气息。 这是—— 在下一个瞬间,他瞪大了眼睛。 ——数十个,乃至可能有近百个的,浑身上下装饰着白骨饰品的高大深潜者浮现在魔法阵之中,并且高高举起了它们手上的长矛。 投掷! “小心!” 明明知道他的声音不可能传抵另一个时空的荣光者们,但在这一刻,他仍难以自抑的发出了怒吼。 然后,理所当然的毫无作用。 鲜血之花于此绽放。 生命之花于此凋零。 然后……世界于眼前破碎。 梦醒了。 章一四零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战 “刚刚过去了多久?” 睁开眼后的第一时间,艾米看向了身边的友人。 “刚刚……过去了多久?”约书亚皱起眉头,看了他好一会儿,“抱歉,我不是很能理解你的意思。” “我走神了大概多长时间?”意识到问题所在的少年重新明确了问题。 “走神?”银发赤眸的荣光者摇了摇头,“没有的事,你刚不还和我谈了大洪水的事情——怎么,发生了什么吗?” “不,没什么。”艾米顿了顿,而后说道,“只是看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东西。” “比如?” “一些未来的画面,”黑发黑眸的少年并不介意自身能力的部分特质流出,“我看见了深潜者……用你的话来说是鱼人,看见了它们与荣光者大部队战斗的情景。” “然后呢?”约书亚知道,艾米窥见的未来不会仅止于此。 “中了埋伏。”少年用手在半空中比划着,“战线推进的太靠前,被鱼人们直接围堵在了叹息之墙附近,更糟糕的是……还被鱼人中类似祭司阶层的上位存在偷袭了,局势不是很乐观。” “是挺糟的。”银发赤眸的荣光者承认了友人的判断,他对预见未来这一系的能力似乎非常的了解“但你能确定你所观测到的这个未来所发生的时间段吗?” “不能。”艾米不打算撒谎,只是他对自己这个新诞生的分支能力也不是很熟悉,所以他只能含糊其辞,“我所能确定的只是,那不是太过久远的未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最糟糕的可能就是这个未来赶在我们与大部队取得联系前便业已成为事实。”约书亚轻轻的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因为暂且没办法确定时间的紧迫与否,我们必须分秒必争。” “没问题。”的确分秒必争。 确定了下一步活动方针的两人立刻开始了行动,因为预计的大洪水并没有到来,升降梯运作良好,一路上无惊无险的离开了至高之塔,并一刻不停的向着艾米在预知中所确定的方位前进。 一开始在黑暗中找准方向有些难,毕竟艾米对上层区其实也不是很熟。 但在后来,这个任务就清晰了很多。 一地坑坑洼洼的弹坑以及破碎不堪的尸骸为他们指明了道路。 伴随着耳畔剑刃碰撞的铿锵声以及热闹喧嚣的打杀声渐渐清晰,两人终于追上了那已深入敌后的大部队。 此刻,分隔上层区与下层区的叹息之墙已近在眼前。 “幸好赶上了,”直到此时艾米才长舒一口气,“要是慢了哪怕一丁点,恐怕事情的麻烦程度将会呈几何级上升。” 以荣光者集团的战力,配合火力网的压制,即便被深潜者们包围,情况也并没有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问题的关键其实是之后的那轮背刺。 那些深潜者中掌握了混沌魔法的上位存在,即便在单对单的情况下都能给荣光者带来极大的麻烦,更别说从身后偷袭——虽然没有看到最后,但可以预见的是,在那一轮标枪投射之下起码会有数十名荣光者丧失战力。 而一旦他们丧失战力,敌人这边又有新的精英单位入场,局面不容乐观。 届时就算议会的大人物们还有什么底牌,恐怕最多也就是一场惨胜,一场荣光者,一场赫姆提卡承受不起的惨胜。 嗯……虽然现在已经够惨了。 “我们现在过去,”收敛了杂思,艾米看向身旁的友人,“对了,约书亚,你认识那个被保护在人群中的女孩吗?” “哪个?”银发赤瞳的荣光者巡视一周,而后给出了答案,“有点眼熟,但一下子叫不出名字。” 你该不会是看到一个漂亮女孩就眼熟吧—— 想了想,艾米并没有把这句在肚子里打转的话说出,他分得清轻重,现在可不是调笑友人的时候。 “没办法了,”这么说着,他从昏暗的巷道中走出,“大家都是人类,应该能够互相理解,互相信任的吧。” 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鬼话。 “呃,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约书亚用相当微妙的眸光看着他,“从某种意义来说,你还挺有名的。” 黑发黑眸可从来不是常见的发色,除了尤利塞斯家,赫姆提卡并没有第二个荣光者家族会呈现这样的遗传特质。 而尤利塞斯,似乎在老一辈中挺有认知度的。 “希望如此——”少年耸了耸肩,快步追上了荣光者的队伍,在审慎的目光注视下放缓了脚下的步伐,停驻在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安全位置,而后将手高高举起并平摊,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我是艾米·尤利塞斯,能力是预见未来,我想与指挥官会话。” “直接在这里说。”拦住他的大概是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荣光者,他的视线在少年那标志性的黑发黑眸上微微停驻,随后说道,“我会转述。” “如果你坚持的话,”艾米大致扫了一圈其他人脸上的表情,确定面前这位中年男性在队伍中拥有一定话语权后点了点头,“不过请务必尽快转告——前面是深潜者们的陷阱,它们打算在叹息之墙下打一场伏击战。” “深潜者。”对这个称呼,中年荣光者显然有些陌生,但在特定的情境下,通过语境并不难理解,“感谢您的配合,我会传达给指挥官的。” “告诉她,小心魔法阵——不,是炼成阵。”考虑到混沌魔法与深潜者都是他意识中流出的概念,艾米更改了称谓,“那是半人半鱼怪物们侵入赫姆提卡的传送节点。” “我会转达的。”中年荣光者面色凝重的作答,却始终没有挪动脚下的步伐。 “冒昧的问您一句,”一直在少年身后默不作声的约书亚忽然开口,“这次行动的中枢应该是阿奇博尔德家的那位大小姐吧?她的能力‘精神网络’既然能够将所有人的意识联结在一起,为什么不把我们直接拉入精神网络,是还不信任我们吗?” “奥尼恩斯的约书亚,”中年荣光者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随后给出了解释,“这是必要的警戒,那些半人半鱼的怪物们拥有伪装成正常人类的能力,如果将它们嵌入格拉蒂丝的精神网络,会对网络中的所有人都造成精神污染——所以,请见谅。” 奥尼恩斯的继承人。 这个名头可比艾米·尤利塞斯要响亮太多。 也便利很多。 “那么现在可以确定我们的身份了吗?”约书亚趁势追击,他在人际交往方面虽然也做的不是很到位,但比起性格偏“独”的少年,却又要好上太多太多,“如果可以的话,方便让我们接入精神网络吗?” 中年的荣光者没有答话,但艾米却能够感受到,他的精神或者说意识或者说灵魂,被某种类似触须的什么东西触及。 “你是谁?”透过缠绕在意识上的触须,他询问道。 “格拉蒂丝·阿奇博尔德。” 声音多少有些生硬模糊,但确实是简单直白的回答,可惜少年对自己尚不熟悉的意识领域抱有异乎寻常的警惕:“很抱歉,我无法说服相信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如果您真的是阿奇博尔德小姐,烦请您通过那位中年大叔转述。” “谨慎是个好习惯。”意识的触须退去。 艾米·尤利塞斯抬起头,刚好看见的是中年荣光者那张被在血污下多少有些狰狞的面容。 “阿奇博尔德小姐希望您能够与她建立精神上的联结。” “了解。”这么说着,少年放松了对触须的准入限制。 “你确定自己不是精神干涉类的能力者吗?”在建立联结之后,充当指挥官一角的阿奇博尔德大小姐询问道,与先前那生硬模糊的机械音相比,现在能够很明显听出声音的主人是一位成熟端庄的知性女性。 “我确定,”艾米非常明确的给出了答复,“真要说起来,我的能力应该是某种程度的未来视。” “未来视,这个称谓挺形象的。”尽管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但格拉蒂丝理解起来却不困难,“好了……该谈正事了——请把你所看见的那个未来传输给我,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办得到的。” “传输?”少年对自身的无知相当坦诚,“我该怎么做。” “和你同我对话一样,只要你想,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做。”格拉蒂丝说道,“大部分人都没办法认识到自身的意识存在,不要说和我进行对话,他们往往连意识被人入侵了都不知道,但你不同——你在这方面有相当的天赋。” “我试试。” 艾米这么说着,然后开始了回想。 叹息之墙、血**法阵、深潜者们的埋伏以及最后那轮突袭—— 所有的,被他一股脑的塞入了意识触须之中。 就这样完成了吗? 他眨了眨眼,似乎比想象的还要容易不少。 但没有得到答复。 阿奇博尔德家的那位大小姐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处于无论如何呼叫都不应答的静默状态。 “下次不要一股脑的全塞过来!”稍稍等了一会儿,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才从触须彼端传来,但只是一瞬间——格拉蒂丝的声音便恢复了平静,重新变回了端庄成熟的知性女性,“对了,尤利塞斯,你传输过来的未来我已经看过了——我这里有个计划你看一下,有没有忽略的地方?” 报复性的,她同样一股脑的丢了过来。 然而……如石沉大海。 在艾米·尤利塞斯的意识中没有兴起半点漪涟,如果不是在几十秒后听见了少年肯定的答复,她都差点要以为这段信息在传输的过程中丢包了。 可从对方给出的反馈来看,显然不是这样。 ——这家伙……不对劲,非常非常的不对劲。 格拉蒂丝·阿奇博尔德如此确信。 章一四一变数 对格拉蒂丝·阿奇博尔德的好奇与怀疑艾米一无所知。 他所知道的是,他在死亡先兆中所窥见的未来,已不会成为残酷而冰冷的现实。 战局稳步推进。 正如一开始在预知梦中所见的那样,深潜者们为了最后的合围,一路上并未集结部队,只是单纯的以小股敌人引诱他们深入,引诱他们向口袋靠拢。 尽管通常来说,既然知道这是敌人布置的陷阱,怎么说也不会更不该踏足其中。 但荣光者们没有这份余裕。 稳扎稳打,步步推进,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这样。 然而旧日支配者复苏在即,赫姆提卡的灭亡已走向最后的倒计时,荣光者们没有时间可供耽搁,要是不能在短时间内将旧日的眷属清扫干净,那么只能放弃赫姆提卡,在至深之夜开辟战场,打一场艰难的两线作战。 所以,就算知道继续向前只会走入怪物们编织好的口袋,他们也没有退路。 或者说乐见其成。 在双方的默契下,没花费多长时间,荣光者们来到了叹息之墙前。 视线不约而同的聚集在了其下用鲜血铭刻的血**法阵上。 “是这个吗?”来自精神网络的信息。 “是这个,”艾米点头,蹲下身子用手蘸弄着地上的鲜血,“要破坏下试试吗?” “我们的目标是歼灭敌人,就算不能全数消灭,也至少要将它们打痛、打垮。”阿奇博尔德家的大小姐说道,“没有给它们留有余地的必要。” “我知道了。”这么说着,少年忽然抬头看向黑暗,视线在幽深巷道中蠢动的身影上微微停歇,随后就此止住话题,“看来我们没时间闲聊了,它们来了。” 一如所料,那些来自深海的旧日眷属,在黑暗中显露了獠牙。 ——自四面八方! 从巷道中,从街道上,从房屋上,有的双足直立行走,有的四肢跳跃前行。 放眼望去,天上地下全是密密麻麻的黑影,以及它们猩红的眸光。 它们来了! 于是—— 炮火轰鸣,血肉纷飞,在厮杀声中,决定赫姆提卡命运的最后一战就此拉开帷幕! 不存犹疑,不存试探,如同输红眼了赌徒,双方都将各自的筹码尽皆压上! ——你死、我活! 这是场谁也输不起的战争,一方是个体战力呈碾压态势的荣光之裔,另一方则在数量上占据着压倒性优势的旧日眷属,传承自世界开辟之初的仇恨让这场延绵自亘古的战争以惨烈乃至决绝的姿态爆发。 杀、杀、杀! 不存怜悯,亦不存妥协。 双方完全打出了真火,除了耳畔隆隆作响的炮火声,整个战场都被各自或嘶鸣或喑哑或尖锐或高亢的怒吼声所占据,整个世界已被染成了一片鲜红。 而就在这时,散落在地的鲜血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流动,违背着地势的走向朝同一处的汇聚。 那是被所有人忽略的混沌魔法阵。 充能、充能、充能—— 血色之光渐渐闪亮,源自混沌的亵渎魔法在此生效。 ——数十个,乃至近百个的,浑身上下装饰着白骨饰品的高大深潜者浮现在魔法阵之中,并且现身的同一时间高高举起了它们手上的长矛。 投掷! 但在它们完成投掷之前,翻腾而起的火焰便将一切吞噬。 在绝望的哀嚎中,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在另一个时空曾予以荣光者集团重创的深潜者们,就此化作了火焰燃烧的薪柴,就此……燃烧殆尽。 干得漂亮! 确定了这一幕后,艾米朝自己的友人竖起大拇指。 ——定向爆破。 这是约书亚的能力,他能够自如的操纵自身的血液,并将之点燃、引爆。 而脚下这个混沌魔法阵中充当能源的血液中就混杂了他的血液,在启动的那一刻,银发赤瞳的荣光者发动了自己的能力,将整个传送点彻底点燃,让传送而来的深潜者们尽数在火海中挣扎沉沦。 通过先知的优势,把对方的增援吃干抹净! “一次成功,”脸色苍白的约书亚脸上浮现出虚弱的笑容,“我都说了相信我,不用浪费人力准备第二道保险、第三道保险了。” 是的,为了执行这个计划总计准备了三道保险。 首先由约书亚·奥尼恩斯操纵血液混杂入魔法阵中,并在关键时刻点燃火焰。 如果未能将敌人全歼,或是在计划出现疏漏之际,第一道保险将发挥他的作用,引爆埋设在魔法阵中的“念力炸弹”。 而若是第一道保险未能生效,还有第二道保险“雷击”,以及第三道保险“封禁时空”——反正无论发生怎样的危急情况都能最大程度的杜绝意外的出现。 实在不行的话,有艾米·尤利塞斯这个能预见未来的人在,可以对计划与安排进行临时订正。 准备的如此充分,那些自投罗网的深潜者们,自然不会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但与这边的顺利不同,大部队那边的进展却颇为不畅。 原因无它—— 无论是格拉蒂丝,还是艾米,都错估了深潜者们的数量。 成千上万? 何止是上万这么简单,起码也是五万打底! 五万——单单这么一个数字或许很多人都没有实感,但赫姆提卡的总人口也不过十数万。 不是单指上层区。 而是涵盖赫姆提卡上层区、下层区以及迷雾区的总人口数。 也就是说,赫姆提卡被黑暗笼罩的半边,密密麻麻的全是这群半人半鱼的怪物! 怎么可能! 一路扫荡过来的格拉蒂丝十分清楚,刚刚的猜想绝无可能。 但数量不会作假。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类似叹息之墙下的传送节点不止一个。 那些怪物的增援源源不断。 在城防炮的压制下,在近七百名荣光者的浴血奋战下,局势不仅没有丝毫的改观,反而不断朝着名为绝望的深渊滑落。 是的,或许大部分沉浸于杀戮的荣光者没有注意到,可作为联结所有人的中枢指挥官,她能够非常明显的察觉到——尽管幅度不大,但杀敌的效率确实在微不可查却不可扭转的开始滑坡。 人的体力毕竟有其极限,高强度的战斗任谁也无法持久,格拉蒂丝十分清楚,伴随着战斗的延续以及时光的流逝,这种情况不仅不会好转,反而会持续的恶化下去。 该怎么办? 分兵在城中寻找其他的传送节点——想法挺好,可实现起来并不现实。 不仅要在黑暗笼罩下穿过茫茫多的怪物大海找到节点,还要在怪物们的强攻之下找准机会破坏节点,如果所要面对的敌人都是像这样贫弱的杂兵,难度还可以接受,怕就怕遇见那些能和荣光者角力的精英单位。 混杂在杂兵之中,反而更难处理。 稍有不慎,那些分派出去的小队就可能会面临全军覆灭的局面。 因此,阿奇博尔德家的大小姐罕见的陷入了迟疑之中。 作为战场上的指挥官——尽管是第一次真正指挥战斗,但在学院中一直被当作指挥者培养的她,对战局的认识与把握其实非常清晰,也十分清楚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扭转颓势渐显的局势,只是…… 她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没有这个魄力去承认几十人乃至上百人的生命之重。 她在害怕—— 二十一岁的少女害怕因为自己一个错误的决定,将那些信任她、并将生命托付在她身上的伙伴们葬送。 这是人之常情。 然而,优秀指挥官的本能却又让她通晓——裹足不前、迟疑不定所导致的不作为,最后只会令所有人一同坠入名为绝望的深渊。 不能这样下去。 必须做出决断。 格拉蒂丝在软弱与坚强之间徘徊不定,但她最终的决定却并未偏向其中任何一方。 既然自己无法做出决定,那就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他人—— 这并非逃避。 人在生命中总是会遇到自己无法解决、无法克服的问题,学会依靠他人是每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一课。 于是,透过精神网络,她与杜克·高尔斯沃西建立了连结。 简要的向这位站在赫姆提卡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荣光者说明了情况后,格拉蒂丝·阿奇博尔德耐心的等待着新命令的下达。 作为赫姆提卡的一城之主,他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魄力,做出决断。 但超出了预想,杜克·高尔斯沃西并未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继续。”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只是如是说道。 “我,”作为前线指挥官,格拉蒂丝自然有资格提出异议,只是面对精神网络另一端,其名号在赫姆提卡几乎成为传奇的年长者,她的声音多少有些不正常的颤抖,“不是很明白……” 任由情况继续恶化而不思变革,迟早会被半人半鱼的怪物们淹没。 ——她是如此判断的。 也相信那位站在赫姆提卡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传奇者,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然而,居于后方统括全局的荣光者并没有解释。 “没必要弄明白。”他如此说道,“你只需要照做——” 这类安慰性的话语不能给人带来任何安心感,即便说话的人是杜克·高尔斯沃西。 但接下来的一句,却拥有毋庸置疑的魄力。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章一四二死亡并非一切的终结 真正的战争没有华丽的光影,更没有英雄式的浪漫。 有的仅仅是冰冷的刀兵,洒溢而出的殷红鲜血,以及渐渐失去温度的鲜活肉体。 战争,从来不存温情。 残酷的死亡是其永恒的主题。 在这场以寡敌众的战争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人,前后左右没有依靠,举目所及遍布惨烈的痕迹。 生与死—— 界限从未如此的清晰,也从未如此的模糊。 站着的人生,倒下的人死,杀人者生,被杀者死——明明是如此的泾渭分明,明明是如此的一目了然,然而……在这残酷的战场上,倒下的人可能再次站起,被杀死的人可能重新爬起,而站着的人,杀人的人,即便时间的指针只是微不足道的挪动了一下身子,都可能在下一刻成为失败者,成为死者。 在这场混乱的战争之中,由不得艾米不紧绷自己的精神。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他的身后有一支队伍——尽管认识的时间不长,相互也叫不上名字,但好歹也是在血**法阵旁一同埋伏过深潜者的同伴。 在完成预定的任务之后,他们才发现深潜者的数量远远超出了预计。 大部队不仅没有完成正面击溃怪物军势的原定计划,反而深陷敌阵,难以计数的深潜者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仅有数人的小队于顷刻间便被淹没。 如果没有精神网络的存在士气大概会在这种罕见的大阵势前崩溃吧。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鼓起勇气直面铺天盖地的敌人。 然而即便如此,战况仍是压倒性的不利。 疲劳的累积甚至并非主因,真正的因由是约书亚·奥尼恩斯的存在——失血过多引发的虚弱与个人主观意志无关,无论银发赤眸的荣光者是如何的不甘、如何的愤慨,他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自身羸弱的事实,他都将是队伍中的累赘。 但无论是作为小队的领导者,还是作为他的友人,艾米·尤利塞斯都不能将这位一举歼灭深潜者增援的“英雄”视为真正的累赘。 于情于理,少年都应施以援手。 ——事实上,艾米正是这么做的,作为小队中唯一一个能在铺天盖地的怪物浪潮中游刃有余的白刃战达人,打从一开始他就将约书亚纳入了守备圈,尽管面对来势汹汹的深潜者们他也无法兼顾到每一个角落,但因失血过多而身体贫弱、气力不足的荣光者也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不过,在犹如浪潮般一波接着一波的攻势之下,也只是相当勉强的自保而已。 但伴随着时间的流逝,疲劳的累积,以及被大部队冲散的深潜者们重新重组军势,本就不太稳妥的阵列渐渐呈现出崩溃的态势。 作为小队的领导者兼最强的一点,艾米所在的位置自然是队伍的最前方,充当破开深潜者架势的刀尖,将之后的人所需承担的压力降低至最低。 理所当然,他气力的损耗也最大。 少年的呼吸在持续、高强度的作战下已渐渐急促,渐渐失去了节奏。 这是濒临崩溃的先兆。 然而,他对此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咬牙坚持。 小队的阵型整体上与大雁的飞行队列相近,艾米所起到的作用与头雁的作用极其类似,都承担着远比其他人更重的责任、任务与压力,但他可没办法像大雁轮换头雁一般轮班休息——一是深潜者所带来的压力太大,根本没这个空档,二则是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根本担不起这个重任。 很少有觉醒塑能系能力的荣光者花费大力气锻炼自身白刃战能力。 至少他这支队伍中根本没有。 所以只能咬牙、咬牙、再咬牙。 只是……根本看不到希望,敌人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被汗水打湿的视界中已搜寻不到大部队的踪迹,入目所及的只有层层叠叠的深潜者。 确实是……累了。 呼吸——呼吸——呼吸—— 越显粗重的喘息声,让少年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极限。 也预见到了小队的终焉。 但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那样的未来。 一定、一定会有什么办法的! ——然而并没有。 艾米·尤利塞斯深深抿起嘴唇。 敌我实力相去悬殊,队伍配置不合理,要找理由的话,他能轻轻松松的罗列出十几条,可认识问题不代表能够解决问题,他手上的砝码太少太少,以至于根本无法与命运来一场豪赌,只能眼巴巴的注视着胜负的天秤的失衡。 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而具体的时间则掌握在他的手里。 作为切开深潜者军势的刀尖,他始终承受着最大的压力,在仿照大雁飞行排列的队形中,他既是最强的一个点,也是最弱、最容易被突破的一个点。 所以—— 坚持! 少年咬紧牙关,黑色的风衣早已被鲜血染红,看上去就像披挂在身上的血色布条。 挥剑、挥剑、挥剑。 一次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三次不够就再来一次! 简单朴素的道理被他贯穿始终,他只是机械的挥剑,机械的杀敌,如同吝啬鬼一般完美的使用着自己仅存的气力。 还能坚持多次? 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坚持到自己坚持不到为止—— 就这样,身体渐渐麻木,意识渐渐模糊,握剑的手也越来越使不上力。 快到极限了。 无论再如何的坚持,无论再如何的咬牙都无法跨越的极限。 名为人类的极限。 那么……就此放弃,就此屈从于客观的现实? 抱歉——做不到。 低沉、苦闷、绝望……这些负面的情绪从来与艾米绝缘,哪怕摇摇欲坠,哪怕随时可能被深潜者手上的长矛扎几个窟窿,他也未曾生成过放弃的念头。 看不到希望? 那就坚持到看到希望为止。 没办法坚持那么久? 那就坚持到自己能坚持的极限为止。 已经到极限了? 不——既然此刻尚未身死,就仍有压榨的余地! 如同将死之人一般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战斗着,直到号角声自远处的传来。 那是…… 少年下意识的抬起头,无焦距的眸子中突然有了神采。 在他的身前,几个深潜者抓住了难得的空档,几乎同时挺身出矛。 然后死亡之花绽放。 然后生命之花凋零。 大好的头颅抛飞而起,狰狞的面目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它们……死了。 深潜者们成片成片的倒下,在死亡的霜寒之气下犹如秋日的小麦一般成片成片的倒下。 刀剑撕开血肉,镰刀夺取头颅,死亡的洪流不可阻挡。 它们并非没有做过抵抗,但敌人实在太多,也太强了。 数量上的优势? 不,不存在。 通过散布在赫姆提卡各个角落的传送节点源源不断增兵的深潜者或许拥有杀之不绝的可怖数量,然而那仅是相对于人数异常有限的荣光者来说。 对那些被号角声唤醒的援军而言,可就远远不够看了。 他们是夜幕下的死神,更是死亡的行者,怪诞的黑色礼服潇洒的披在身上,漆黑的双眸之中映照出的唯有空无,惨白的嘴唇上没有丝毫血色,僵硬的动作中没有任何怜悯可言。 他们只是杀戮。 没有言语,没有怒吼,只是于静默无声之中进行冰冷的杀戮。 他们……不是人类。 明明有着人类的外表,其内在却是别的什么东西——只看一眼,艾米·尤利塞斯就确定了这一事实。 但那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轻轻地叹了口气,少年一边舒展着僵硬的肌肉,一边调整着呼吸的节奏。 然后回头。 “胜利了——”他说,然而却没有从其他队员眼中看到劫后余生的欣喜感,有的只是看到了某种超出认知之物的震怖。 于是,看着他们的眼睛,他问道:“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回话。 在漫长的缄默之后,回答少年问题的是约书亚:“我想……他们大概是发现了真相吧。” “真相?”艾米挑了挑眉。 “也是……”约书亚抬头看了他一眼,尚显虚弱的脸上没有笑容,“艾米你似乎从来没有参加过赫姆提卡的葬礼。” “这与葬礼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约书亚摇了摇头,语气低沉,“死者入葬时,穿的就是他们身上那一套衣服,你甚至能在他们的领口上找到所属家族的纹章。” “也就是说……”事情到现在再明白不过。 “他们是死者。”银发赤瞳的荣光者顿了顿,“但同时也是我们的先辈。” 这是名符其实的死者行军。 章一四三秩序编织真名,古老之名于此重现 La mortinto estas preta por ricevi pli da ripozo. 五指轻轻拂过犀角制成的号角,杜克·高尔斯沃西注视着窗外依旧熠熠生辉的黄金之城,不由读出铭刻在其上的古老文字:“愿逝去之人得享安息……愿逝去之人得享安息……但是抱歉啊……” 嘴唇深深抿起,男人的脸上写满了苦涩以及无奈。 悼亡者的号角。 是他手上这件炼金武装的名字,传承自先古列王时代初期,是先代城主与大祭司为赫姆提卡准备的最终防线之一,其立意是通过唤醒长眠于此境的死者,混淆生与死的界限,从而在三连城的基础上,装载“瓦尔哈拉”或“影之国”的概念。 但失败了。 哪怕召集了当时最顶尖的大炼金术师,在赫姆提卡的地下铭刻下了足以令任何人眼花缭乱的炼成阵,也仍未能突破三连城的束缚,只是在框架内打转,像悼亡者号角这样能在关键时刻唤醒亡者的炼金武装,已经是少有的,不,应该是现下流传下来的唯一一件成品了。 与其说这是一个号角,不如说是一个引子。 一个对埋藏在赫姆提卡地下的炼成阵的唤醒装置。 吹响号角—— 起作用的并非是随之而来的低沉号角声,而是“吹响”这一行为——通过这一仪式性的行为,如同打开开关一样激活遍布赫姆提卡全境的炼成阵,然后引导时光流转所积攒的能量向预定的“瓦尔哈拉”奔涌而去,从而唤醒长眠于此的已死之人,让他们衰亡的肉体再次焕发生机。 如果是完成版本的“英灵”,或许能够长存于世, 但可惜的是,赫姆提卡固有的“三连城”属性太过顽固,“影之国”的构思才刚刚提出便被炼金术士们集体否决,“瓦尔哈拉”的炼成阵虽然搭载完成,可在三连城的束缚之下始终是个半成品,可以唤醒死者,却无法唤回灵魂,说到底唤醒的不过是一具徒具其表的行尸走肉,不仅不是“英灵”这种一定程度上能够回忆起部分生前记忆的超凡生物,并且存在时间也极其有限。 尽管在战斗力方面质量不足能够通过数量进行弥补,可对于有着先祖崇拜的荣光之裔,亵渎先人尸骸这一行为,从根本就无法接受。 加上炼金术士们推测,因为与三连城的不契合,这个半成品的“瓦尔哈拉”每激活一次,地下的炼成阵就会崩溃一部分,只要使用上两到三次,就会瘫痪大半,不进行大范围的检修与调整,便不具备再次使用的可能。 而现在是第二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杜克·高尔斯沃西激活的是所有——自“瓦尔哈拉”建成以来,所有保存相对完好的荣光之裔的尸骸。 是一千,还是一万? 这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 视线微微下垂,当数量超过一定界限,再大的数量也只是一个数字。 因为,已经足够了。 死亡如潮水一般蔓延,亡者的军势势如破竹,曾经不可一世的旧日眷属们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在绝望中走入了终焉。 但赫姆提卡的城主并未因此而流露笑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试探直到此刻仍未结束,而战争也不过刚刚拉开帷幕。 旧日的眷属绝不会如此的简单。 它们比妖魔多出的也不仅仅是智慧。 所以,杜克·高尔斯沃西在等待,等待着来自旧日眷属的反击。 ——叹息之墙拦不住它。 正如白银之城必将迎来其沉入深海的命运,以黑铁筑就的赫姆提卡也注定会沉入拉莱耶的迷梦之中。 所以,在这里将它击败! 哪怕以奥古斯都的荣耀—— 他轻轻合上双目。 接下来所需要做的是等待,等待“它”的到来。 “咔擦、咔擦、咔擦——” 在墙的外侧,千万道细密脆响汇聚到一处,数不胜数的冰山沉浮,整片冰封的“大陆”浮现出一圈又一圈的裂纹,然后……伴随着一声轰然的巨响,整个世界被一道巨大的、幽深的、通向不可知深渊的裂缝一分为二。 紧接着,两片“大陆”的交界处如山川一般高高隆起,来自深渊之下的极寒气息从中喷涌而出,形成一道雪白的气柱。 随之,凝结。 随之,破碎。 一只手——一只类人的,深绿色的,有着五指的,指缝间带着蹼的手。 击穿了冰封的“大陆”。 然后,是另一只手。 理所当然的,更大规模的“地质”运动开始了。 曾经的平静与祥和一去而不复返,世界深陷动荡与不安之中,冰雪的碎片与残骸在越来越激烈的变化之中四处崩毁,在象征毁灭的重低音下,一座光滑的、仿佛带着鳞片的、令人不安的暗绿色山脉从冰面之下浮现,并在“轰隆”“轰隆”的世界崩塌声中越隆越高,成为了仅在冰封巨浪与叹息之墙下的“世界”第三高峰。 然而即便如此,变化仍未停止,墙外的世界也仍在向不可知的深渊滑落。 “咚!” 伴随着一声震撼天地的巨响,大量的冰晶四处飞溅,大小、形状不一,但同样如刀锋般锐利的碎片倒插在冰面之上,形成了大片大片的冰晶森林——这一幕本应十分宏大壮丽,然而若是与天穹之上的场景相比,却又未免太过精致易碎且小气。 如彗星撞向大日。 足足有数间乃至十数间房屋大小的头颅轰碎冰面,击穿云层,凌驾于苍穹之上。 “吼!” 在一声震撼天穹的巨大嘶吼之后,它拍了拍裸露在外的雪白肚皮,犬牙参差的大嘴张开,吐出一口掺杂着大量碎冰渣子的吐息,几与叹息之墙齐高的超巨型深潜者从冰层之下迈步而出,“轰隆”“轰隆”,超乎寻常的体量自然带来了超乎寻常的重量,每迈出一步墙里墙外的世界都一阵动荡,都能听见来自世界深处的回音。 尽管为叹息之墙与有若实质的黑暗所阻隔,但宣告它到来的动静实在非比寻常,哪怕是再迟钝、再懵懂的荣光之裔,也意识到了变故的发生。 “后撤,回整。” 这是源于精神网络的指令,同时传遍所有荣光者的指令。 正如杜克·高尔斯沃西所料的那般,能够击破白银之城的旧日眷属绝不仅仅是眼下这点微薄的战力,在叹息之墙外有生命强度远远凌驾于普通物种之上超凡怪物,而它的存在,正是那些半人半鱼的可怖怪物的底气所在。 叹息之墙拦不住它,数量对它的意义恐怕也不是很大。 况且……死者的军势已然复苏。 没必要让生者流血。 赫姆提卡的城主透过精神网络指挥着荣光者的撤退,可惜旧日眷属的动作远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更快。 “轰隆!” 玻璃炸碎,石屑飞溅—— 不是幻觉,整个赫姆提卡城摇晃了数次。 仅仅只是余波,便令身体素质远超凡人的荣光之裔们栽倒了大片,不少后知后觉者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的看向他们的友人。 然后。 “轰隆!” 又是一声令整个赫姆提卡摇晃起来的惊天巨响,伴随着房屋成片成片的坍塌,凡人难以逾越的叹息之墙上浮现出一道又一道的裂纹! 叹息之墙拦不住它! 尽管没有人能在昏暗中看清叹息之墙的变化,但在亲身体会到两次攻击的余波后,所有的荣光者都隐隐的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只是……多少有些让人在意。 第三次冲击,迟迟没有来临—— 是发生什么了吗? 惴惴不安中,有人不禁如是好奇的想到,但接下来发生的情境却粉碎了所有人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几与叹息之墙同高的深潜者双手搭在城墙之上,一双猩红色的眸子如探照灯一般照亮了黑暗也照散了云层,地上如蚂蚁走在迁徙路上的荣光者们似乎察觉到了来自天穹之上的恶意,下意识的反身向身后的天空望去。 于是—— 四溢而出的恶意超越了视觉上的限制,直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他们“看”见了,“看”见了那充满恶意的赤色瞳仁,以及它所显露而出的狰狞笑容。 震慑! 一瞬间爆发的恶意足以令任何一个身经百战的荣光者震颤,而联结所有人精神的格拉蒂丝更是承担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污染。 ——啪嗒。 少女下意识的断开了心中的弦,崩毁了还在不断传染、散布着绝望与疯嚣的精神网络,然后……在翻了一个完全无意识的白眼之后,陷入了昏厥之中。 荣光者的大部队不过眨眼之间就浮现出了混乱的苗头! 好在,不应存在于凡世的可怖怪物没有继续显露形迹,它松开手,将自身的形体再次隐藏在叹息之墙与冰面之后。 紧接着—— “轰隆!” 乱石穿飞,大地震颤。 第三次冲击如期而至。 而更令人震悚的是,号称不破的叹息之墙之上,出现了一只手——一只类人的,深绿色的,有着五指的,指缝间带着蹼的手。 然后收回。 在短暂却让人窒息的沉寂之中,“轰隆”“轰隆”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是放弃了吗? 在昏暗的光芒下看不清叹息之墙变化的荣光者们不禁松了口气。 然而,好不容易重新燃起的希望转瞬即灭——一声大过一声的脚步声再次回荡在整个世界,那怪物的脚步不仅踩在了冰面之上,更踩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它这是…… 疑问才刚刚生出,便有了答案。 “砰!” 如天地大冲撞一般,所有人在这一刹那短暂的失去了听觉。 突如其来的狂乱之风横扫大地,倒塌的房屋,死者的行军,以及几个倒霉透顶的荣光者就这么倒飞出去,一眼望不到其落下的地方,不知生死。 ——也没人关心他们的生死。 只因,更大的危机,更大的恐怖已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叹息之墙—— 被撞开了一个醒目的人形。 形体与人类相近的鱼头怪物双足顿地,无形的冲击波掀飞了周遭的一切——它似乎不急着对面前将它团团围住的死者军势下手,在所有人或畏惧、或胆颤、或凝重、或好奇的注视下,不急不缓的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身子。 身体有点冻僵了。 它大概是如此想着,然后仰天长啸。 “嘶!” 低沉喑哑的声线贯穿长空,宣告着它的到来。 于是 法则的真名得以构筑,秩序开辟之初便业已存世的古老名讳于此重现。 其名即为—— 海德拉! 章一四四越加汹涌的浪潮 许德拉。 ——似曾相识的名字。 当混沌之名借由秩序显化传颂,艾米·尤利塞斯不禁微微挑动眉头。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似乎是先民所流传的神话传说中描绘的永生不死的怪物?有着九个头、九条命,在大海之中兴风作浪的可怖怪物? 少年不是很能确定。 也没有可以用来确定的时间了。 一眼难以窥尽全貌的超巨型深潜者终于活络了冻僵的身体,对于脚下那群“小蚂蚁”的攻击,它根本不以为意,直接俯下身子,足足有一栋房子大的猩红色眸子四下扫视一番,与人类相类的五指伸直平摊,指缝间的蹼随之张开,本就狰狞的面容更是扭曲出一个满是恶意的弧度。 然后挥手。 如同发脾气的熊孩子将精心堆积起的积木城堡一扫而空,名为许德拉的上古邪物单单只是挥动手臂,就掀起一道几乎掀飞半个赫姆提卡的飓风——更别说那遍布着深绿色鳞片的手臂——荣光者与深潜者交锋的主战场,被黑暗所笼罩的半个赫姆提卡,在这一臂之威下,沦为了满目疮痍的废墟。 根本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轻而易举将深潜者军势击溃的死者军队就此溃败。 ——完完全全不是一个层面的敌手,简直就像天灾一般无法抵御。 毕竟只是被余波波及,除了极少数的倒霉蛋之外,荣光者并未遭受太大的损失,但心志上所承受的打击却是毁灭性的。 第一次,荣光者们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论如何都无法抗衡的敌人。 但这只是生者的迷惘。 死者不需要思考,故没有迟疑——尽管有接近三分之一的逝去之人在刚刚那轮攻击下化作了漫天散去的血雨,然而,那也仅仅是不到三分之一而已。 它们不存在恐惧,亦不存在绝望,更不知道什么是失败,什么是白费功夫。 它们知道的仅仅是—— 那是敌人,需要歼灭,需要消灭,需要与之战斗的敌人。 于是。 从废墟中拖拽着残缺不全的身体,死者的军势再次重整,它们再一次的朝着不可与之为敌,更不可战胜的大魔王发起了挑战。 如同蚂蚁向大象发起了冲锋,这一幕多少显得有那么点可笑,又有那么点悲壮。 可是荣光之裔们却笑不出。 那些舍生忘死的“蚂蚁们”,正是他们的先祖——更有甚者,其中甚至有他们的祖父祖母,有他们的父亲母亲。 所以—— 怎么能不受震撼,怎么能不为之所动! 但偏偏有人做到了。 艾米·尤利塞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冷静乃至冷漠的评估着局势。 被唤醒的亡者支撑不了多久。 简单明了的判断。 面对这个级别的敌人,至少也要出动埃德加这一层级的战力——而且恐怕也仅仅只是面对而已,只有集结包括持剑者荣光者在内整个赫姆提卡名为“最强”的阶层,才能与之展开一场真正对等的战斗、对等的厮杀。 即便如此,也仍是胜算渺茫。 在他所遇见的所有人之中,带来的压迫感与绝望感能在其之上的,只有那个名为潘多拉的小小女孩。 那是他第一次生出,即使拥有死亡先兆,也胜算……不,是生机渺茫的存在。 尽管名为许德拉的上古邪物展现出了远远凌驾于潘多拉之上的破坏力,可实际战斗起来,他毫不怀疑,面前这个威风凛凛,看似无法战胜的怪物会简单的近乎不可思议的败亡在那个有着完美不似人类的姿容的小小女孩手上。 那是……无法理解,却可以清晰感受到的强大。 令人绝望的强大。 埃德加的败亡正无比清晰的论证了这一点,或许有着不善战斗的关系,黑暗降临以来火种日复一日的衰弱也是原因之一,但初代的大祭司借助火种与城池曾与海中巨兽利维坦抗衡了七天七夜,易位而言,埃德加即便无法做到这一步,也足够与那自混沌大源降临的恶兽正面厮杀一番。 可对上潘多拉,却简单干脆的落败,到头来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全。 其中强弱之差令人胆战心惊。 面前的许德拉虽然强大,但要说其能凌驾于自由驰骋在混沌之海的利维坦之上,完全无法让人信服。 只是……就算不如利维坦与潘多拉这两个难以计算等级的怪物,能够在秩序世界显现混沌真名的许德拉,也不是初生之火几近熄灭的艾米所能面对的敌人。 所以—— 还是交给议会的那些大人物们吧。 如此想着,黑发黑眸的荣光之裔收回目光。 “走吧。” 他说,但出乎预料的没有得到回应。 漆黑的眸子下意识的巡视一周——他所率领的五人小队现下的情况可称不上好,倒霉的雷击能力的持有者被一块薄木板直接从左眼处没入并贯穿了脑袋,完全失去了声息;而能够制造念力炸弹的那一位的情况则相对好了不少,只是身上脸上被碎屑擦出了不少触目惊心却无关紧要的血痕;至于能够短暂封禁时空的那位荣光者与他的友人约书亚,则幸运的没受什么伤,只是单纯的有些狼狈而已。 然而,还活着的三人只是面容呆滞的注视着那几与天穹齐高的猩红双眸。 如同木偶一般木讷,没有动静。 这不对劲。 非常的不对劲。 注视着他们诡异的状态,艾米·尤利塞斯不禁隆起眉头。 迈开脚步,走到银发赤眸的荣光者身旁,用手遮住了他们呆滞的视线,轻轻的摇晃着他的身体。 “啊——” 仿佛从梦魇中惊醒,约书亚发出了一声饱含惊恐的嚎叫,英俊的面容不再僵硬,取而代之的则是饱含恐惧的扭曲表情,连带着身体也颤抖个不停。 “怎么了?”艾米完全不能理解。 “你感觉不到——”事实证明,人类是无法相互理解的,约书亚·奥尼恩斯以同样惊诧的表情看向身旁的友人,“仿佛蚂蚁遇见大象一般,身体不能动弹,连同灵魂都仿佛一块沉沦,丝毫兴不起与之敌对念头的压迫感与绝望感。” “很抱歉,”黑发黑眸的少年语气中根本听不出任何抱歉的意味,“一点感觉不到。” “是么,”银发赤瞳的荣光者重新恢复了镇定——至少是表面上的,他先是扫了对面的少年一眼,随后颤颤巍巍的迈开步子,“去叫醒他们吧。” 源自生命位格的压迫虽然强大,却并非不可抗拒。 “开什么玩笑!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与年长一些的“封禁时空”相比,和艾米、约书亚处于同一年龄段的“念力炸弹”显然难以接受这一事实,完全丧失了斗志与战意,脸上写满了仓惶与无措,“不可能打得过的,不可能打得过的——我们快跑吧——放弃赫姆提卡快跑吧。” 无法体会到他们感受的少年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好在,封禁时空能力的持有者给出了答复。 这位正在逐步步入老年的荣光者没有说话,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 持有念力炸弹能力的年轻荣光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简单粗暴的又一巴掌打得咽入了腹中。 好一阵沉默之后,他眸中的畏惧与疯狂终于消退。 “谢谢。” 差一点便为恐惧所支配的荣光者发自内心的道谢道。 “不用谢,尽快撤离。”两鬓已有斑白之色的“封禁时空”侧过身子看了眼身后日渐稀少的死者行军,“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走吧。” 艾米也持同样的看法,如果精神网络的联结未曾断裂,或许他还会帮助附近的荣光者从许德拉的震慑中脱出——然而一切没有如果,尽管不知道阿奇博尔德家的那位大小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从精神网络崩塌的结果来看,她现在的状态一定相当的不妙——甚至已然身死也说不定。 在这种情况下,找寻到失散的大部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能寄希望离叹息之墙,离许德拉更远的他们,受到的震慑与压制比起他们这些接近一线的倒霉蛋要小一些,不至于影响行动。 不然当亡者们尽归尘土之后,轮到的将会是一群如待宰羔羊一般毫无还手之力的荣光者。 不过话说回来—— 议会那些大人物们也该行动了。 赫姆提卡的底力或许无法战胜这来自世界开辟之初的上古邪物,可若没有与之相抗衡的战力谁信? 至少艾米绝然不信。 伊格纳缇、埃德加——纵使他们的人生都以极不体面的方式落下了帷幕,但仅从少年的观感来看,他们都有资格向许德拉发起挑战——尽管获胜的可能性近乎不存在,可绝不至于是一场面倒的屠杀。 位于他们这一层面的持剑者与荣光者还有吗? 应该是有的。 记忆中的那位对他始终带着莫名敌意的杜克·高尔斯沃西,给他带来的凛然感丝毫不在这两人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相比之下,他在教团墓地所见的教团大持剑者似乎略逊一筹。 不过话说回来……教团似乎还有一位神秘的牧首尚未登场?如果他在赫姆提卡的话,应该也能当做一位顶级战力? 艾米·尤利塞斯想到,转身看了眼身后还在肆虐的超巨型深潜者,然后迈开脚步。 接下来—— 就该等待那些大人物们登场拯救世界了。 “才怪。” 昏暗的废墟中,少年似乎听到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然而当他回头望去,却一无所获。 漆黑的眸子就这么忽视了近在眼前,丝毫没有回避意图的小小女孩。 显现出的只有一片荒凉的废墟。 “发生什么了。”约书亚注意到友人的异动,与之一同回头,目光在不存在任何值得眷恋之物的废墟上微微停驻,映入眸中的同样只有一片空无,“这里什么都没有剩下。” “是啊,”艾米·尤利塞斯的瞳仁中燃起苍白的、近乎不可见的火焰,而后以平静甚至有些木讷的声音作答,“什么都没有。” 视线微不可查的一顿,随后移开目光,脚下的步伐再次迈动。 渐行渐远。 而在他的身后,黑发黑眸的幼小女孩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罕见的流露出几分惊疑不定:“刚刚……那是火种?” 不、不太像。 随后,她否决了刚刚生出的判断。 不,应该说…… ——绝无可能。 章一四五位于此世绝巅的力量 然而,被艾米寄以厚望的赫姆提卡之主并未有所行动。 即便格拉蒂丝的精神网络在刚刚那轮冲击之下已彻底断绝,杜克·高尔斯沃西如同一个正常人突然失去了自己的眼睛与耳朵,虽不至于对许德拉的行动一无所知,但对战局的掌控力无疑在这一刻降至了冰点。 可奇怪的是,他对此似乎并不惊讶,也不见动容。 平静的仿佛是一滩泛不起波澜的死水,俊美的面庞之上丝毫不见惊惶。 他只是静静的伫立在窗台旁,任由窗外微凉的冷风吹起那一头飘逸的长发,自始至终神色都不见任何的变化,如同古希腊风格大理石雕塑一般,动与静在他的身上形成了完美的统一,明明身体不曾有丝毫的动弹,却与即将暴起猎食的猎豹相似,身周不自觉的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凛然感与压迫感。 顺着他的眸光望去,可以看见……来自大洋那永恒黑暗静谧的深处的神话生物,以及它那双充满暴虐的猩红双眸。 “许德拉是么。” 银发黑眸的荣光者微微垂落眼帘,并沉吟出声。 对能够突破白银之城,哪怕是半废弃状态下的白银之城的上古邪物,杜克·高尔斯沃西不敢有任何的大意,尽管他对它可能造成的破坏已经做出了最糟糕的预估,然而当神话生物跨越幻想君临现实之际,他才发现……曾在秩序开辟之前参与那场开天辟地的恢弘史诗的古老者,比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加的可怕。 他没有把握。 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 黄金之城确实有着如同神祇一般浩瀚的伟力,然而……作为赫姆提卡城主的他却没有牵引其中力量的权限,所能做的不过是简单粗暴的引爆这股超越凡世之力——至于能不能杀死它,杀死在赫姆提卡废墟之上肆虐的许德拉?或许能,或许不能,他心中没有底,更没有把握。 他不敢赌。 于是,所能做的只是等待。 等待着一位必将到来的“客人”。 然后……理所当然的,他——那位统御赫姆提卡教团的老人来了。 “你真沉得住气。”教团的牧首注视着面前依旧保持着与青年一般无二形貌的荣光之裔,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个弧度,“就不怕我背弃盟约吗?” “怕,”杜克·高尔斯沃西直言不讳,“但我——或许说我们别无选择。” “呵——” 布兰登·奥尼恩斯低笑一声,他十分清楚,教团与荣光者从来不是一路人,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更不会是,然而同属于秩序阵营的他们,在面临黑暗混沌这个更大、更恶的敌人时,往往缺乏选择的余地,为了生存不得不放下道路的分歧以及长久以来积累的成见与敌意,共同御敌——这远远称不上罕见。 “没错,别无选择。” “我没有把握,”赫姆提卡的城主说道,漆黑的眸子仿佛黑洞一般,将一切多余的情感尽皆吞没,“需要你的帮助。” “我该说什么好?”教团驻赫姆提卡的牧首如同调皮的孩子一般耸了耸眉毛,随后轻笑出声,“荣幸之至——” “如果你喜欢的话。”杜克不为所动,只是以冷淡的言语作答。 “那还是免了吧,”布兰登·奥尼恩斯摇了摇头,“与很多人猜想的不同,我对赫姆提卡——对荣光者其实不存憎恶。” 他顿了顿:“我所憎恶的是先民——也只是先民。” “这并不让人奇怪,”银发黑眸的荣光者微微垂落眼帘,“当他们选择在这个世界之底的绝望深渊中开辟秩序疆域之时,就必定会为人所厌恶、所憎恨。” “或许吧。” 老人显然无意就这个问题展开过多的论述,不置可否的一语带过后,他深深的看了眼面前的赫姆提卡之主:“但——杜克·高尔斯沃西,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个问题,既然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美好,为什么我们就必须在这罪恶的深渊中挣扎,做着注定徒劳无功的努力?” 随后,不给荣光者辩驳的机会,他转身离去,就这么消失在了门外的光明之中。 “当然想过,”好一会儿后,形貌与青年人一般无二的荣光之裔低声自语,“可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这里……终究是我们的家乡。” “我们逃不掉的——” “这是荣光者所必须肩负的职责与使命。” 断断续续的这么说着,他轻轻的合上了眼帘,等待着奥古斯都的威光于此降临。 奥古斯都。 是教团活着的神,也是自先民隐没以来,登临最强御座的唯一一人。 别的不说,能够在先古列王时代只身一人开创教团,并一步步将它壮大到足以与荣光者、与骑士团匹敌,甚至凌驾于其上的地步,就让人不得不承认,这位现今依然存在于世的不老不死之人,确实有资格被当做地上唯一的真神。 即便是天选之人,与他仍然存在质的差距。 以至于有不少人相信,这位深深影响着黑暗千年的伟大之人,其实是一位从秩序开辟之初一直存活至今的先民。 ——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他那凌驾于凡世之上的恢弘伟力。 而作为代替奥古斯都镇压一地,代主放牧众生的牧首,布兰登·奥尼恩斯身上封印着这位伟大存在的一道力量,一道远远凌驾于凡人之上的超凡之力。 这是赫姆提卡教团唯一也是最大的底牌。 正因为知晓这道底牌的存在,赫姆提卡的历代荣光者都未曾与教团爆发大范围的冲突——没有谁有把握吃下超迈凡世的终极一击,即便是骑士团内的天选之人也是一样,那是无法揣度更无法理解的力量。 所以,在等待的同时,杜克也在期待。 ——以战斗者的心态期待着此世最强之力的降临。 而另一边。 杜兰登对他的期待心知肚明,毕竟抱着这种期待并非独有他一人,作为代替奥古斯都坐镇赫姆提卡的牧首,这位曾经穿越大半个至深之夜,抵达神秘莫测的黑区的旅者,对这位于此世绝巅的终焉之力,其实抱有同等的好奇。 只是没必要表露出来。 在黑暗与光明的分界线上,曾享有奥尼恩斯这一姓氏的老人停下脚步。 抬起头,赤色的眸光与猩红的目光相对。 正疯狂虐杀着不死之人的许德拉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充满暴虐的眸子中罕见的恢复了几分理智与冷静。 它感受到了威胁,尽管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威胁,但面前这个渺小的人类确实拥有非同一般的力量,如果继续玩耍下去,很有可能会因此而受创。 所以—— 杀了他! 混乱的杀意随之四溢,认真起来的许德拉举手投足间确实有种神灵般的威势。 若是一对一的战斗——不,若是一对一的情况下,他根本不会想到和这个等级的怪物战斗,少说也要拉上几位与他一般跻身于凡人极限的顶峰强者,才有资格在它面前试一试螳臂当车之举。 但现在,可不是一对一。 奥古斯都与他同在! 高举手中的权杖,赫姆提卡教团的牧首迎向了那呼啸的狂风,迎向了许德拉那几乎连带整个世界一同倾轧而下的巨掌。 “Kaj la Sinjoro diris: Estu lumo.” 以写入神圣经典中的第一句话揭开封印,源自地上之神的浩瀚伟力就此显现于世。 ——!!! 仅仅是一刹那,世界被撕裂了。 伴随着倾盆血雨一同洒落的,还有许德拉那接近市政大厅大小的巨大头颅。 猩红的双眼自始至终不曾闭合。 是无法接受自己就此死亡的命运,还是无法理解那超越常识之外的恢弘伟力? 没有人知道答案。 正如没有人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是的,无论是赫姆提卡的城主杜克·高尔斯沃西,还是这份力量的使用者布兰登·奥尼恩斯,以及许许多多亲眼见证许德拉的生命走向终结的人,都没有看见在那决定胜负生死的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束光,一束刺眼却又让人移不开眼的光。 然后……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雨落声,许德拉的头颅就此坠入地下,就此坠入那名为死亡的深渊之中。 它死了。 像一只被随手按死的臭虫一般死了。 失去生机与活力的巨大身躯就此栽倒在地,数十名还沉浸于震怖之中的荣光者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成为了它的陪葬品。 随之到来的巨大轰鸣,如同它的丧钟一般在整个世界回荡。 ——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位列黑暗众卿之席的告死鸟,在目睹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时,也仍不禁变了神色,看向了与他一向不对付的黑巫师阿尔弗列德,“你有看清吗?” “没,”异色瞳的贵公子面色凝重,他挑衅赫姆提卡的持剑者与荣光者可不是一次两次,此时不由生出阵阵后怕,得亏没真正触动这座城市掌权者的底线,不然他可没有丝毫把握能扛过这惊世骇俗的一击,“我什么都没看到。” 除了光。 然而,在两人的对话之外,第三个声音插足其中。 “其实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力量,”一个稍显稚嫩,甚至有几分年幼的女孩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只是对先民力量深层次的运用而已。” ——什么人! 明明没有感觉到任何人的临近! 两位身经百战的黑暗众卿同时反应过来,回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后同时瞪大了眼睛—— 瞳仁中映照出的是……一个十五六岁,不?应该是十二三岁的小小女孩。 黑发黑眸的小小女孩。 ——魔女嘉苏。 这是她留给艾米的称谓。 章一四六司掌命运的魔女 对于阿尔弗列德,对于告死鸟,对于黑暗众卿来说,杀人需要理由吗? 答案显而易见—— 当他们通过血腥邪恶的黑弥撒沟通黑暗深处那盲目痴愚的意志,成为其显现于物质世界的载体之际,他们的人格已彻底扭曲变质,成为了某种似人而非人之物。 人类的善恶观对他们并不适用。 他们也理所当然的不会被人类的善恶所束缚。 因此,当黑发黑眸的娇小女孩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不带任何犹豫与迟疑,两位混沌教派的大人物不约而同的朝她发起了凌厉的攻势。 ——一出手就是杀招! 在赫姆提卡几乎被视为瘟疫与死亡化身的黑巫师阿尔弗列德在第一时间便将“使役魔”、“疫病”、“化身”三大权柄同时唤醒,先是借由化身于一瞬间完成虚实之间的转换,规避可能存在的攻击,并分化出携带着如黑色死神一般可怖疫病的赤眼黑鸦,在他指尖微微悬停,随后振翅而起。 而被冠以告死鸟之名的阴沉男人的反应则慢了一步。 尽管他的攻击,比起阿尔弗列德更迅捷、更隐蔽—— 他,迎向了女孩的眸光,赤色的瞳仁与漆黑的瞳仁相对,映照出彼此的颜色。 条件就此达成。 浑身上下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众卿嘴角微微翘起,而后激活了他的权柄。 ——死。 他就此打开了死境之国的大门,将死神的王座高举至天上。 赤色的瞳仁如同神话中称量死者生命重量的冥界之王,得以直视万物永恒的死之归宿,予以敢于与这双不属于人类的神灵之眸直视的世间万物平等的恩赐。 即:永恒之安眠。 但是,无往不利的权柄在这一刻却失去了效用。 猩红如血的赤色双眸之中,根本找不到女孩存在的痕迹。 如同扎根于幻梦之中的虚假幽灵一般,明明能够感知到她的存在,可一旦以那双近神之眸勾连冥冥中存在的冥界之神,所映照出的却唯有一片空无。 这不可能—— 告死鸟瞪大了眼睛,眼中写满了惊诧。 ——他的能力被从根本上否定了,被面前这个看起来不具威胁的小小女孩。 她到底是什么人? 死神眼中不存在之人……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存在吗? 种种疑惑如毒蛇一般啃食着心灵,却得不到解答——不,或许不是得不到解答,而是他本能的不愿意相信那个心底隐隐猜测到的答案。 其实是存在的—— 创建混沌教派的三公之一的恶魔公,便是凌驾于死亡,乃至死神之上的伟大者。 但……怎么可能? 区区一个赫姆提卡,怎么会存在能够与那位大人相提并论的存在? 不能、更不愿承认现实,告死鸟的思维不断混乱,在自我否决的深渊之中……他渐渐迷失了自我。 而此时,阿尔弗列德分化出的使役魔才刚刚振翅而飞。 然后……在空中迷失了方向。 敌人在哪里? 不……谁是敌人? 赤眼的黑鸦就这么在原地打着转。 该死、该死、该死—— 视线掠过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同僚,黑巫师俊美的面容此刻已完全扭曲,曾数次在荣光者的包围与围剿之中杀出一条生路的黑暗众卿,显然已认识到了自身正处于何等不利的局势之中。 于是,连一丝迟疑都没有生出,权柄化身被再一次唤醒,整个人如同变魔术一般在眨眼的功夫化作了漫天飞舞的赤眼黑鸦,而后在一片混乱的天幕之下拍打着翅膀,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只要逃出一只,他就能够保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活着—— 在任何时候比什么都要更重要。 然而,漫天飞舞的群鸦却没有逃掉一只,女孩那或许连一把单手剑都无法握住的芊芊细手只是做了一个虚握的动作,随后恍若时光倒流,四散而去的鸦群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拉扯着倒飞而来,并在一片聒噪、惊惶之中,再一次的混杂在一起,被强硬的扭曲成一个人形。 权柄“化身”被破! ——一触即溃。 眼前的这一幕完全超出了阿尔弗列德的认知,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黑暗众卿持有的权柄在更强大,更可怕,更贴近世界本质的力量面前会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于是,他决定从心。 在死亡的大恐怖之下遵循自己内心的抉择。 “我投降。” 赖以生存的能力被轻描淡写的破解,黑巫师的心防彻底崩塌——强者的风骨?强者的气度? 那是什么!? 越是散布瘟疫,越是散布死亡,他就越是理解生命的可贵。 ——如此脆弱、如此渺小、如此卑微、如此易碎的东西能够跨越漫长的时光流传至今,难道不是如此的可贵吗? 然而……悲剧源于美的破碎,生命的精彩正在于其消逝瞬间的璀璨。 他是这么认为的。 并且想当然的将自己从这群凡人之中摘除,醉心于这份残缺之美,这份破碎之美,这份罪恶之美之中。 可喜欢欣赏人类在绝望中挣扎彷徨,互相诋毁,互相伤害,最终浸染成黑色的死亡散布者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成为那些脆弱、渺小、卑微、易碎生命中的一员,在更强者的面前毫不犹豫的抛弃尊严,只为祈求对方网开一面。 “抱歉,俘虏这东西一个就够了。”黑发黑眸的娇小女孩儿对此似乎并不满意,就像人类不会宽恕从身边飞过的蚊子与苍蝇一般,她以轻松俏皮的语调吐露出令人心寒的话语,“我讨厌你,所以请你——” “还是去死一死。” 在后一句话吐露出口前,阿尔弗列德已经预见到了这次妥协的结果。 逃? 逃无可逃并难逃一死。 通过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例,黑巫师清醒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并在微不足道的千分之一个刹那做出了决断。 战! 从懦弱到勇敢的转变只花费了一瞬间,在意识到依靠妥协无法规避自己的死亡后,这位在赫姆提卡土生土长的本土强者不退反进,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爆发最后一分底力的他跨越了层层时空的阻碍来到了看似如同十一二岁孩童一般娇小的女孩面前,并伸手按住了她的头。 拧动、拧动、拧动—— 生与死间的大恐怖令他彻底的超越了自我的束缚,轻而易举的引导出潜藏在他体内的力量,让他毫不留情的将面容姣好的女孩拧成了一个人头麻花。 然而、然而、她在笑? 诡异的一幕令见多识广的黑暗众卿不禁全身一寒,而后下意识的抽身而退。 “有点痛。” 清脆悦耳的女性声线,小小的女孩儿用双手按住自己的脑袋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方式将自己提起,而后被扭成麻花状的脖子如同树木被压抑已久的枝条一般舒展开来:“果然……阿尔弗列德,你还是去死一死比较好。” 她顿了顿,注视着那在昏暗的天色下已然模糊的身形。 发出一声有如幽灵一般冰冷的笑声,她抬起右手,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随后一把精致的完全不像蒸汽时代风格的女式手枪就这么恰到好处的显现在了她的手中。 于此轻轻叩动扳机。 击针撞击子弹地步,两者的碰撞在空气中挤压出火花—— 枪口喷出火焰。 枪声响起,死亡之花于焉绽放。 黑巫师阿尔弗列德,二十年前大瘟疫的创造者,赫姆提卡城荣光之裔的死敌,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在了一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子弹之下。 不——或许子弹这个概念本就不普通,至少在这个时代并不普通。 在这个蒸汽方兴未艾的时代,在这个文明倒退的黑暗千年,在这个火铳与火炮即是火药文明的最高成就的历史进程之中,女孩手头那把隐隐还在吞吐着烟雾的精致手枪无疑是超越历史、超越时代、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产物。 但抛开这一点来看,这仅仅是一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手枪。 攒射而出的也只是一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子弹。 两者都并未蕴涵丝毫的神秘,不说黑巫师那近乎不死之身的化身,就连一名普通的荣光者在有一定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都可以躲开。 可是……赫姆提卡近二十年的梦魇在这简简单单的一枪下就此死去。 简单干脆,一击必杀。 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他就这么死了,死在了子弹撕裂的枪口之下。 ——正中红心。 不是不躲,是无处可躲,不是不闪,是闪无可闪。 不是不激活化身,而是他已经激活了化身。 但他还是死了。 因为,这就是命运。 黑发黑眸,在艾米·尤利塞斯面前自称魔女嘉苏的娇小女孩,其枪口所射出的不单单是子弹,更是编织好的命运。 名为死亡的命运。 ——早在子弹出膛之前,早在开枪之前,一切便业已注定。 就算黑巫师阿尔弗列德再强大十倍、百倍、乃至千倍万倍,在这一枪之下注定无所遁形,无法阻逆,只能在绝望之中迎来注将到来的死亡。 因此,她是魔女。 司掌命运的魔女—— 魔女嘉苏。 章一四七乌洛波洛斯与大衮 许德拉……死了? 当艾米·尤利塞斯回过神时,伴随着几乎将人吹飞的呼啸狂风,深潜者那如山川般浩瀚的无头尸体已然砸向了地面——砸向了大半个赫姆提卡。 “轰隆!” 地动天惊,飞扬而起的粉尘遮蔽了整个天地。 世界灰蒙蒙的一片,天上淅淅沥沥的散落着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液体,那些被抛飞的石块也零零散散的从高空坠回大地,发出一系列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碎之声。 “结束了?”当一切尘埃落定,约书亚抖了抖厚重风衣之上灰尘与血液凝结在一起的暗色血痂,“还真有点不现实——你们有谁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而就是没有人说话。 ——也是,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逃命上,谁有事没事会关注身后那随时可能大开杀戮的死神? 了不起也就看到了…… “一束光,”艾米说出了他的所见,以他这个局外人的角度,明显只能看到这头被冠以许德拉之名的上古邪物那不正常的躁动,对具体情况所知极其有限,说到底也只是看清了那一道撕裂了天地,撕裂了时光的纯粹之光,“就个人而言,我倾向认为这是教团方面的手笔。” 至高之光—— 如果没记错的话,教团所崇拜的神明被冠以这个称谓,一个略微让他感到不安,又令他总是会无端生出恐惧的名字。 “的确,风格有点像。”没有轻易承认或者否决,持有“封禁时空”能力的荣光者在一旁轻轻的点了点头,“但不管怎么说,许德拉的威胁能够如此之快的得以解决,都是一件好事。” “希望如此吧。”艾米不置可否。 尽管许德拉的无头尸体在来自叹息之墙外的凛冽寒风下逐渐冰冷,然而黑发黑眸的少年却并未感受到危机的远去——甚至恰恰相反,它的死亡仿佛刺激了某种更深层次恶意的复苏,那种冰冷刺骨的杀机以及远远凌驾于许德拉之上的暴虐,即便是隔了如此之远,他依然能够感受到那即将到来之物的可怕。 那是深海真正的统治者,更在许德拉之上的凶残怪物。 所以—— “走吧,”艾米并未将残酷的真相说出,就算提醒了身边的伙伴,也不具备任何意义,“先回去休整再说。” 这个等级的敌人,根本不是现下的他们所能面对的。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有的没的事上,而是尽可能快的撤向内陆地带,撤向被黄金光辉所笼罩的秩序地带。 在那里,多少会安全一点。 至少不会成为怪物暴怒之下的第一波牺牲品。 然而 深海之下被冰封的怪物的行动比他预计的要快,并且快的多。 “咔擦——” 一声几乎将人耳膜凿穿的巨大轰鸣。 一望无际的雪白冰原就此崩塌,整片“大地”像是一面被呼啸而过的铅弹击穿的镜子一般轰然破碎,无数道冰锥、冰棱如同一朵怒放的冰山雪莲般向着不见光明的黑暗天幕攒射而出,在一阵尖锐的风啸声中,掀起了席卷整个世界的末日风暴。 然后—— 有某物击穿了整片风暴。 那是一座城池,如同琥珀一般被冻结在冰块中的城池。 ——白银之城。 假使赫姆提卡的荣光者能越过叹息之墙,在至深之夜的黑暗中事物,那么必然能够认出这座与赫姆提卡如同光影双生一般的倒映于镜中之城。 但可惜的是,黄金、白银、黑铁之城的设计从来没有考虑火种熄灭之后的情况。 缺失了动力源以及操作者的三连城,早在被杜克·高尔斯沃西唤醒之际,就只是一个残次品,一个使用寿命有限的残次品。 而现在……似乎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它如同破布娃娃一般重重的落在了凹凸不平的冰面之上,大半个身位就此没入破碎不堪的冰原之中,成了一座名符其实的死寂之城。 然后,命运多舛的冰川大陆,被简单的撕成了两半。 比许德拉更高大的深潜者从冰面之下步出,猩红色的眸光哪怕有着层层冰雪阻隔,也依然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轰隆、轰隆、轰隆。” 顶天立地的巨人向着赫姆提卡迈开脚步,面对残破不堪的叹息之墙的阻拦,它只是轻轻的挥了挥手臂,闪耀着蔚蓝光芒的三叉戟便如同切豆腐一般切开这面早在先前数轮打击下便已濒临崩溃的古老城墙。 而后,从容不迫的步入了这座黑铁之城。 “轰——” 大地在一瞬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低吟,体格魁梧的深潜者巨人抬头看向照亮了半边天空的黄金之城,嘴角微微勾勒起一个弧度。 它在笑? 坐镇后方的杜克·高尔斯沃西心中隐隐生出不安,但一时竟不知不安来自何处。 ——只会是那个手持三叉戟的怪物。 大概只要微不足道的一瞬间,身经百战的赫姆提卡之主就能反应过来吧?然而……超巨型的深潜者并未留给他丝毫反应的时间。 几乎是嘴角勾勒出一个狰狞残酷笑容的同时,充满力量感的强健身躯便向后倾斜,以惊人的柔韧度弯成一个弓形。 紧接着,握住弓弦的手松了。 几有它大半高的三叉戟如同离弦利箭一般攒射而出! 糟糕! 杜克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来自深海之下的三叉戟便贯穿了天际的“太阳”。 于是—— 璀璨的大日轰然破碎,黄金的光辉席卷整个天际。 而后荡然无存。 伴随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三叉戟落下,深深扎入地幔之中,黄金、白银与黑铁之城构筑的三连城体系,仅留存下了最后的黑铁之城。 沉默、沉默、沉默。 银发黑眸的荣光之裔在此刻唯有沉默,了不起也只能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失策了。 他从座位上起身,侧过身子看了眼平躺在床榻上的少女,迈出的步伐微微一滞,随后眼帘微微垂落,强逼着自己回过头来,再次迈开脚步。 “抱歉——” 他说,心中已有了决意。 体内的荣光之血开始沸腾,赫姆提卡之主激活了自身的能力。 ——强化。 他强化的既非身体的素质,也不是虚无缥缈的精神意志。 而是强化强化本身。 在先民流传的神话之中,有一条环绕世界中庭之蛇,其名为乌洛波洛斯,它象征着不死、完全、无限、世界、睿智等种种概念,是诞生于世界之初的古老者,是一切的支配者,它被追求着真理的炼金术士们视为真理的化身,拥有无穷无尽的浩瀚伟力,是此世一切的全知全能者。 与此同时,它在炼金术中又有另外一重意味。 即有着自我消灭特性的自我吞食者。 对杜克·高尔斯沃西而言,强化强化能力本身,有着与衔尾之蛇相类的概念及内涵——当他选定自身的能力进行强化之时,“强化”将成为一个循环往复并不可终止的过程,他借由此可以获得近乎无穷无尽的力量——只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力量,看似美好的假象之下总是潜藏着冰冷的本质。 他不是乌洛波洛斯,不是那位神话传说中象征着永恒的神明。 无穷无尽增殖的力量超出他所能承载的极限只是时间问题,而到了他无法控制体内超限力量的那时,所能招致的唯有自我的毁灭。 但那又如何? 他需要力量,需要能够拯救赫姆提卡的力量。 于是—— 强化的无限循环被拉开了只能打开不能关上的阀门,近乎无穷无尽的力量在这渺小的身躯之中不断激荡。 杜克·高尔斯沃西抬起头,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中映照出整片星空。 “Senlima deziroj kondukos al memdetruo(无限的欲望必将招致自我的毁灭).” 以先民曾使用过的古代语发出如是的感慨,向着名为无限的深渊中不断滑落的赫姆提卡之主看向了面前几与天地同高的巨人。 漆黑与猩红相对。 大小全然不对称的瞳仁中显现出彼此的身影。 几乎与此同时。 来自上古的邪物终于融入了秩序的世界。 法则的真名得以构筑,秩序开辟之初便业已存世的古老名讳于此重现。 其名即为—— 大衮。 如神祇般浩瀚的威势盖压这座再次沦入至深之夜的黑铁之城! 而在黑暗之中,名为艾米·尤利塞斯的少年在知晓其名讳的同一时间,漆黑的瞳仁猛地收缩,尘封已久的记忆大门于此打开了微不足道却又足够令人心惊的一角! “大衮。” 他咀嚼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名字,苍白的火焰于瞳仁之中隐现端倪。 章一四八于孔中窥见真理之貌 大衮,其形象为人鱼,或是半人半鱼。 是古代闪族的农耕之神,美索不达米亚的丰饶神,为非利士人崇拜。 因为异教崇拜的缘故,在密尔顿《失乐园》中,这位古老的神祇被描绘成一位栖居于深海之下的大恶魔。 但艾米·尤利塞斯清楚的知道,此大衮非彼大衮。 尽管同样以半人半鱼的形貌显现于世,然而……在赫姆提卡之城肆虐的却并非是那位由丰饶之神过渡而来的海洋之神,而是更加混乱,更加疯狂,更加暴虐也更加邪恶的存在。 达贡—— 它又被冠以这个称呼。 是深潜者们所崇拜的父神,更是克苏鲁的从神,有一说其乃下位的旧日支配者,也有一说它只是巨大化的、极其古老的深潜者。 只是……不管它的真身到底是什么,黑发黑眸的少年眼下都没有兴趣寻根问底。 他的心思甚至没在赫姆提卡上。 仿佛因为大衮的出现受到了某种刺激,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就此打开了一角缝隙。 而后…… 不曾记载在纸质文书之上的禁忌知识自其中流出。 ——《阿尔·阿吉夫(Al Azif)》 充满恶意的知识在一片疯嚣的哀嚎声中流入了灵魂的孔洞之中,年轻的荣光者在这一刻仿佛从连续的时空之中被抽离出来,置身于全部无限中的黯黑之洞窟,耳畔传来疯狂地敲打着的鼓声,与长笛令人作呕的、单调的音色,以及那漫无目的、愚蠢盲目的蕃神们不绝的嚎叫——某个无可名状的可怖存在置身于穷极的混沌之间,在绝对的空无中永远不知满足的撕咬着某种东西。 震颤、震颤、震颤—— 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灵魂难以自抑的发出苦痛的颤音。 第一次,艾米·尤利塞斯认识到了自身的浅薄、无知以及渺小,但唯独没有绝望。 为什么要绝望? 应该要为存在于人理之外的不知名之物感到高兴才对。 这是毁灭,这是死亡,这是恐怖—— 然而,这也是希望。 少年勉强能称得上秀气或英气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个虚幻的笑容,在无穷无尽的疯嚣声之中踟蹰前行。 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精神被拖垮,意志接近崩溃,按理来说,他早就应该倒在了这无限延伸的漆黑洞窟之中,失去理智、失去魂灵、失去自我的存在,仅存下一具愚蠢盲目、空无一物的形骸,在黑暗中漫无目的游荡着、游荡着,直至世间万物皆被那蛰伏于黑暗混沌中的无可名状可怖存在啃食殆尽,沦为它成长的资粮。 但这可怕的一切最终没有发生。 艾米在精疲力竭中终于抵达了无限的终点,于孔中窥见了真理之貌。 ——天旋地转。 世界于一瞬间翻转,天地倾轧,宇宙星河为之倒流。 在不可思议的畸变之中,他的意识一片昏沉。 当大鼓、长笛与古神的哀嚎所组成的乐章就此远去,自黑暗洞窟中脱出的少年终于恢复了清醒,在不存在重力以及一切物理性质的绝对虚空之中,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星光璀璨。 当然,所谓的“星光”并非真正的星星,它的奇伟与瑰丽更在星辰之上。 那是世界。 无穷多、不可说、极大数的世界。 有的是群星璀璨的星河宇宙,有的是天圆地方的盘古大陆,有的是三眼神明不经意间生出的一个梦境,有的是于原初之海垒起的黄金沙丘,有的是如果实一般结在树上的神秘国度,有的是被巨象龙龟驼起的浩大世界——千奇百怪的世界,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无数生灵于焉兴起,于焉灭亡,无尽文明于此勃发,于此走向命定的终焉。 更在其上的,是超越了维度的古老之光。 而位于其下的,则是吞没了他大半个身子的漆黑泥潭。 ——深渊。 万界之归宿,无底之深渊。 它或者祂,被冠以如是称呼。 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将时光的流速拨快,一个个比星辰更加奇伟瑰丽的世界仿佛失去了翅膀的鸟儿一般从它们本身的位置失势坠落,坠入漆黑的泥沼,坠入永恒的黑暗,被存在于其中的无可名状之物啃食殆尽,曾经至高无上、统御众生的神明在污秽中沉沦堕落,沦为了不可直视其貌的绝望疯嚣之神。 而在无穷无尽的无底深渊之中,没有溅起哪怕一滴的水花。 有的只是永无止尽的疯狂乐章。 “这里到底是哪里?”艾米·尤利塞斯环视空无一人的绝对虚空,眸光中没有任何焦躁与不安,平静的仿佛一汪微风吹不皱的清泉,“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理所当然的,无人应答。 “这里是真实,”只有年轻的荣光者在自言自语,“真实的世界。” 并非世界的真实,而是真实的世界。 秩序疆域的历史仅仅能追溯到三千年前—— 第一个千年,先民创造的荣光已然黯淡。 第二个千年,连列王的光辉也一道失落。 第三个千年,世界失却了光。 在史学界,将缺乏史料记载,先民所活跃的时代称为前古时代,关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仿佛被无名者之雾笼罩,只有一些半真半假、虚无缥缈的传说流传——学界为此争论了数千年,无论是疑古派还是考古派都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所能确定的只是……先民并非黑暗混沌的原住民。 他们自光中来—— 长剑斩破黑暗,火焰照亮道路。 他们与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旧日支配者征战,绝望疯嚣的古老之神、追寻旧日足迹的眷属、于凡世间中显化的混沌之兽——数不清的敌人如潮水般涌来,它们或强大,或诡异,或疯狂,但其中唯独没有怯弱者。 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持续了多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先民最后是如何取得了战争的胜利。 只知道当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旧日支配者被充当支柱镇压在四座城市之下后,秩序的疆域就此犁定,盲目痴愚的黑暗混沌最终只能止步于永夜长城之外。 这是在荣光者中流传的真相,也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创世神话。 如果他今天的所见以及在荣光者们所知晓的那不可考的创世传说并非虚假,那么很容易就可以将它们串联起来。 这里、这片秩序疆域所处的是能够令至高无上的神明陷入疯狂的无尽深渊之下,而于此开创秩序,拟定法则的先民,显然拥有凌驾于那些环绕世界的众神之上的权柄与威能,所以他们要么是整个无尽虚空的最强者集结,要么则来自那超脱了这个维度,居高临下的俯视世界兴亡的古老之光。 他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是打算抹消这个如毒瘤一般迟早会将一切吞没的深渊,还是有别的什么谋算? 一切皆有目的与因由。 个人或许会出于兴趣做一些缺乏动因的事,但集体不会。 降临于黑暗混沌的先民必然有其目的,不然的话,谁会有事没事来连世界以及神明都会被吞没的无底深渊。 来泡澡么? 而且,如果伊格纳缇的猜测属实,先民们最后的下场可不太好。 他们—— 至少是绝大部分的先民都死了,除了在黑暗千年中飘摇的火种,什么也没有留下。 还有黑暗千年…… 写在汉莫拉比神圣法典扉页上的预言也不知是真是假。 艾米·尤利塞斯抿起嘴唇,越是思考,他便越是能察觉到阴谋的存在,越是感觉自己的思维如被猫玩毛线球一般越理越乱,脑袋里尽是浆糊。 想不通,想不透—— 而更搞不明白的,是他在其中到底扮演着或者被期待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他的降生必定背负着某种使命。 在很早之前,年轻的荣光者便隐隐有所察觉。 只是直到最近,他才确定了这一点。 ——找到门。 然而如何找到门,找到门之后他该做些什么,又会导致怎样的变化? 他一无所知。 联系到几年前那场害他失去部分记忆的那场大病,现在回想起来更是充满了可疑的痕迹——那会不会是与他身后棋手利益相左的存在在游戏规则之内耍的小手段? 假如是的话,他还真是可悲啊。 不,应该说不管是或者不是,沦为棋子都是一件相当可悲的事。 黑发黑眸的少年想到,轻轻的握了握拳。 狠话没必要多说。 所谓的决心也不是几句空洞的口号。 是行动。 他必须要有所行动。 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将幕后之人缠绕于他身上的傀儡丝线扯断—— 至少也要成为半步踏入神明领域的天选之人! 但……该怎么做? 微微垂落眸光,天选之人后天觉醒的概率本就不高,缺乏锤炼血脉办法的他,更进一步的概率更是微乎及微。 可若是要因此而说放弃? 抱歉,他做不到。 拳心不自觉的攥紧,而后松开。 浩瀚无垠的世界于这一刻如镜面一般碎裂成千百万块,年轻的荣光者自然而然的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发黑眸的小小女孩? “嘉苏?”抬了抬眉头,低声说出对方的名字后,他环视一周,右手不自觉摸了摸别在腰际的短剑暗血,“他们人呢?” 他们,指的是约书亚一行。 “谁知道呢?”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脸上浮现出俏皮的笑容,“或许是走了,也或许还在四处找你。” “找我?”艾米微微一愣,随后大致猜到了其中的因由,于是轻轻叹了口气,“至少先打一声招呼吧。” “没、必、要——”嘉苏一字一顿的说道,并摇了摇头,“我想要见的只有你一个——我好歹也是身份尊崇之人,可不是随便两只阿猫阿狗都能见的。” “那你是什么人,”在与潘多拉打过照面后,少年对小女孩这种生物可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哪怕对方并未显露出恶意。 “你猜?” 身材娇小的女孩儿眨了眨眼,随后摊开了手:“虽然猜对了也没有糖吃就是。” “那么,”艾米·尤利塞斯于此下意识的停顿,“你的目的是?” “作为隐世不出的大贤者,自然是要给勇者发布任务了,”她相当自来熟的走近少年,踩在旁边的房屋废墟上,踮起脚来,很是大度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刻意发出类似老人的粗苯声音,“呐——” “少年,有没有兴趣去拯救世界啊。” 最后一声“啊”,一下没屏住气,笑岔了声。 章一四九超越凡人的极限 狂风撕裂大气,呼嚎之音粉碎空间。 仅仅是一拳,简单的一拳,落空的一拳,随之而来的冲击波便如同发怒的蛮牛一般横冲直撞,在赫姆提卡的土地上犁出一道几乎将之贯穿的巨大伤痕。 大衮,或者达贡,来自深海之下的旧日之物,是君临七海的王者。 与曾借着黑暗浪潮进犯赫姆提卡的海中巨兽利维坦一样,这只半人半鱼的怪物,有着远远凌驾于凡世之上的可怕力量,哪怕被限制、被控制,它们的一举一动,皆将成为凡人无法抵御的恐怖天灾。 对此,杜克·高尔斯沃西与布兰登·奥尼恩斯都没有特别好的办法。 他们已将他们能做的做到了最好。 哪怕银发黑眸的赫姆提卡之主以衔尾蛇的概念将自身的能力推导向禁忌领域,哪怕教团的坐镇赫姆提卡的牧首同时将荣光者的血脉之路与持剑者的融合圣痕之路走至了尽头,哪怕两位屹立于俗世之巅的顶峰强者于此携手,面对那自神话中走出的上古邪物,也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实力的差距实在太过悬殊。 为了最大程度的将大衮对赫姆提卡的破坏减轻,他们甚至不得不将战场选择在了这只半人半鱼怪物的身上,不得不忍受着扑面而来的腥臭之气,在被打磨的光滑的几乎站不住脚的鳞片上奔跑、跳跃、艰难的躲闪着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的可怕攻击。 然而情况没有改观,甚至有所恶化。 杜克·高尔斯沃西的状态很糟糕,坐拥无限之力并在无时无刻都变得比过去更加强大的赫姆提卡之主,在踏入了那必将归于死亡的禁忌领域后,确实将力量推导至了凡人之路的尽头,然而……相应的,他也承担着越来越大的压力,在大衮那越来越猛烈的攻势下,渐渐不支。 并非力竭,而是不支。 ——他的精神在高强度的战斗中已濒临了极限。 银发黑眸的荣光者一方面既要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哪怕被擦中、被风压波及都难逃一死的可怕攻击,另一方面还要分心控制着体内那基于无限之蛇乌洛波洛斯的胎盘而不断增殖的力量。 哪怕再如何强韧的精神,在分心二用的情况下,也迟早要走向崩溃。 杜克·高尔斯沃西虽然还不至于在短时间内无法驾驭自身的力量,无法应对大衮那针对性越来越强的攻势,但可以预见的是,这不过是时间问题。 并且,现在已出现端倪。 “小心!” 布兰登——教团坐镇赫姆提卡的牧首注意到了他的失神,并大声发出了提醒。 可之时已经晚了。 曲张的五指如同山岳般倾盖而下,出现短暂失神的赫姆提卡之主,只来得及纵身跃下,借助着随之而来的狂乱风压,脱离了巨大鱼人的魔掌。 只是……这不是终结。 大衮比许德拉更强的地方不仅在力量,更在于智慧。 它的攻击并未就此而止,在将身上如跳蚤大小的荣光者迫离后,第二轮攻势衔尾而来——几乎有市政大厅那么大的巨大手掌直接伸出,五指如罗网一般探来,想要将在半空中无处受力的杜克·高尔斯沃西一手抓住。 这是蓄谋已久的一击。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教团的牧首眯起了眼,若是易位相与,他难逃一死。 但银发黑眸的赫姆提卡之主,在不断的强化中似乎跨越了凡人的极限,尽管并未在攻击来临的第一时间做出应对,但他接来下的举动,却足够让人意识到他的强大。 挥剑。 他别的什么也没做,仅仅是挥剑,对准面前的空气挥动长剑。 于是,火光在黑暗中被点燃,又在转瞬间消逝。 传古品质的长剑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在黑暗中散发出别样的光芒—— 凌冽的剑压撕裂了大气,也将声音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噗嗤!” 肉体被切割的声音随之传来,殷红的鲜血飙射而出,淋漓的血雨在赫姆提卡的上空洒落。 自开战以来,深海中的神明,第一次负伤。 尽管只是一道浅浅的,微不足道的伤口,但确确实实的令他回忆起了,在那久远到超越了时光的前古时代战场上,被死亡支配的恐惧。 ——于是发了狂? 怎么可能! 形体巨大的半人半鱼之神只是出离愤怒,但它并未被怒火所支配,因太过久远的平静岁月而陷入沉寂的战斗本能于这一刻渐渐复苏—— 于是第三轮攻势旋踵而至。 预判好借着剑压反冲的荣光者坠地的方向,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停滞,如同一位格斗高手一般,大衮猛地踢出一个半月形的长弧。 “撕拉!” 相当明显的一个声音,空间就此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创口。 但深海中的神明对此却并不满意。 因为,它再一次的失手了。 这一击快逾闪电,根本没有给敌人留下任何逃跑、躲闪的空隙。 是绝对的必杀。 然而,还是没有取得预期的战果。 敌人不是一个人。 被它所忽视的另一只小虫子,在这一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布兰登·奥尼恩斯发动了他的能力。 源自圣痕的驾驭风之力! 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必然,曾穿越过大半个至深之夜的旅者,在大衮发动攻击之前,通过召唤而来的狂风,变更了杜克·高尔斯沃西下坠的轨迹,让他先一步的落在了地上,与那足以撕裂空间的一击擦身而过。 被命中的话,一定会死! 哪怕是被余波波及,也会因为大气的拉扯而难逃一劫! 只是……银发黑眸的荣光者并未生出后怕的情绪——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次危机的临近,单纯在以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应敌。 以强化强化自身,筑就无限之蛇乌洛波洛斯的胎盘。 这是他在神圣之城汉莫拉比受到炼金术士启发而生出的想法,虽然不能简单的说这个想法不成熟,但这种一旦使用就注定无法逃脱死亡惩罚的搏命招数,他还真没怎么研究,更没办法研究。 因此,他并不知道,一旦步入那禁忌领域,力量的拔升不是渐进式的,而是由慢至快的飞跃式。 假使最开始是由一到二,由二到四,那么现在则正处于由十六至三十二这一阶段,他力量累积的速度,已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 与之相对的,是对身体的掌控越发的艰难。 如同小孩挥舞着巨斧,他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吃力,并且效果还不是很理想。 身体的行动总是会落后意识一至两拍。 如果面对的只是普通的敌人,在战斗本能的填补下,滞后的思维与意识并不是那么缺一不可,然而……来自旧日的眷属的强大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有若天灾一般的大衮除了强大到不可一世的超绝力量,还有着接近人类的智慧,以及凌驾于整个凡世之上,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 它很强。 并且与杜克受限的力量相比,它强的无可思议,强的毋庸置疑。 在这个等级的存在面前,任何人只要还保持着人的身份,就不得不动容,不得不意识到自身的狭隘与无知。 但赫姆提卡之主却并没有生出这样的想法。 因为,他这一个体,已然超越了“人”这一身份的束缚。 由凡人到超凡,行进至尽头的道路,横亘在眼前的无形壁垒,被体内那逐渐形成的乌洛波洛斯的胎盘强行打破,他现今的力量已强大到连自己都感觉到惊俱的地步,强大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强大。 然而,银发黑眸的荣光者对此并不满意。 确切的说,是很不满意。 ——无法被掌控的力量所招致的唯有祸端。 对杜克·高尔斯沃西来说,这是失控,是无法容忍的失控,也是致命的失控。 慢了一拍—— 就是慢了一拍!他没有意识到第四轮攻击的来临。 大衮的五指收握成拳,而后重重锤落大地。 “轰隆!” 四溅的沙石,飞扬的尘土将荣光之裔的身影彻底淹没,伴随着大地之上一圈一圈裂纹的蔓延,整个赫姆提卡于此沉降。 然后,又是一拳。 大地“轰隆”一声,又凹进去了老大一块地方。 紧接着,是第三拳。 强劲的拳力直接打穿了地幔,位于上层区与下层区之间、位于下层区与迷雾区之间以及横亘在迷雾区之外的三层叹息之墙,就此尽数崩塌! 如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般,整个赫姆提卡于顷刻之间沦为一片废墟。 但更惨的是布兰登·奥尼恩斯。 当这位教团的牧首大人与那双在沙尘中若隐若现的猩红双眸对上之时,他仿佛听见了一个饱含恶意的声音在心灵深处响起。 “你是下一个。”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逃跑。 但身后就是赫姆提卡—— 况且,已经逃了这么久了,是该和过去做一个了断了,死在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之上,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布兰登握紧了手中的剑,然后在下一刻。 粗壮的手臂撕裂了层层迷雾,朝他发起了致命的攻击。 接下来,还有几轮? 回想着杜克所享受的豪华套餐,教团的牧首挑了挑眉。 ——逃不掉的。 那就反过来咬掉它几块肉! 于是,布兰登·奥尼恩斯挥动手上的权杖,超频激发植入体内的五大圣痕,将圣痕与血脉融为一体,引导出最为究极的一击。 凡人领域的最强! 他有这个自信—— 然而,只是打出了少许的淤青,切开手掌上的鳞片,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创口。 还真是窝囊的死法。 注视着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的创口,老人不禁想到。 然后,淋漓的鲜血挥洒而出。 整个赫姆提卡都颤了颤,随之而来的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那是手臂—— 几与天地齐高的深海之神,只余下了一只手臂。 教团的牧首注视着突如其来的变化,也注视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顺着攻击传来的方向,看向这个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的熟悉身影,不由轻叹一声,说出了他的名字: “——杜克。” 杜克·高尔斯沃西。 章一五零寄许奇迹的发生 局势比任何人所想的都更为恶劣。 仅有杜克·高尔斯沃西清楚无比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当大衮那至少数十米长的手臂坠入大地,随之而来的冲击波予以这座满目疮痍的城池再一次伤害,有若实质的烟尘将大半个天幕遮蔽时,渐渐适应了那超越人类所能认知之物带来的恐怖威压的荣光者与持剑者们,近乎绝望的心智之中,希望之火重新燃起,并油然生出了对胜利的渴望。 尽管以他们的目力,不要说具体的局势、具体的战局,就连面前那如同山岳一般巍峨的可怖鱼人在和什么人战斗都看不清,但也正得益于鱼人那过于巨大的身躯,赫姆提卡城内的每一个人,都能通过洒落的血雨,推断出大衮的伤势。 而这一次被斩落的断臂,在已沦为一片废墟的赫姆提卡,尤为清晰。 ——敌人已经失去一只手了! 这样想当然的联想,令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难掩雀跃之情。 除了杜克·高尔斯沃西,以及布兰登·奥尼恩斯。 前者此刻依然板着一张死人脸,一方面是因为他并未因敌人的负伤而掉以轻心,另一方面则是源于……体内那越加汹涌澎湃的力量。 已经超出了掌控! 孱弱的肉体沦为了束缚,渺小的意志成为了枷锁。 伴随着超越想象的力量进一步的发酵,向着名为无限的究极领域进发,银发黑眸的赫姆提卡之主越发的感受到自身意志与肉体的疏离,每一次移动脚步、挪动视线、活动手指、挥动手臂,所消耗的精力、心力都不亚于同强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那斩落大衮一臂的一剑已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并不是他挥不出第二剑。 而是……敌人不会再给他出剑的机会。 挥剑的动作——就普通人来说大概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而那些高明的剑手与剑客甚至能够做到如指臂使,几乎心念一动,手中的长剑便业已斩出。 而杜克的境界只会在他们之上,斩开大气、斩开声音、斩开钢铁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信手为之,在能力的加持下,他拔剑的速度甚至能超过视线所能捕捉的极致,很多败亡在他剑下的高等妖魔妖魔,甚至连他怎么拔剑都并未看清。 只是……赫姆提卡的城主大人此刻的状态十分微妙。 挥剑—— 如同用操纵着傀儡的丝线操纵着自己身体中的每一块肌肉,银发黑眸的荣光者的动作很慢,也很僵硬,他那糟糕的表现比那些刚刚拿到沉重铁剑的初学者还要不如。 之前是因为那位深海的神明错误的估算了他体内那蓬勃的超越想象的生命力,在一连三次直拳命中之后,放松了警惕,才给了他可趁之机。 现在,敌人显然不会再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了。 他很难,或者说不可能找到机会挥出第二剑。 杜克·高尔斯沃西有这个认知,然而,移动视线都可能进一步加深精力的损耗的荣光者并不知道,失去一只手臂,对从旧日的战场生还的上古邪物其实算不上什么。 它在再生。 教团的牧首,布兰登·奥尼恩斯注视着面前的这一幕,心底不由涌现出阵阵苦涩。 ——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臂便从断臂的切口处直接长出,根本看不出与原来的有任何区别。 超高速再生。 大衮所具备的能力令他真真正正的体验到了绝望。 通过刚刚那轮交手,他对覆盖在面前这位深海之神身上的暗绿鳞片的防御力已有所预料,他的倾力一击虽然可以击穿,并撕裂出一个不小的创口,然而……在至少两三百米高的巨大鱼人身上,这种了不起也就一人大小的伤口算得上什么呢?大概会流点血,有点痛? 所以,值得寄许希望的,只有杜克·高尔斯沃西。 他所能做的,只是为这位银发黑眸的赫姆提卡之主吸引大衮的注意力,帮助他创造挥出第二剑所需的时间。 如果……他还能挥出第二剑的话。 那凌驾于凡世之上的可怕力量绝非轻易所能涉及,即便是如他们这般行进在凡人之路尽头,在整个秩序疆域都有资格被称作强者的人,想要触及都必须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或是消耗大量的寿命,或者是承受巨大的反噬,或许是断绝自身力量的根基,又或许是将自己的生命放置在命运的赌盘之上。 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清楚,高尔斯沃西能不能挥出第二剑。 但他没有选择。 他只能赌,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所挥出的第二剑之上。 只有如此,他才能说服自己不去畏惧,不去震颤,不去悲观,不去绝望。 于是,坐镇赫姆提卡的教团牧首开始了活跃。 如同苍蝇一般在几与天穹齐高的深海之神面前打转,他并不奢望自身那贫瘠的攻势能够予以敌人重创,他的一切目的只在于将大衮的注意力吸引到他的身上。 可惜…… 这种把戏对大衮不起作用。 这位自前古时代的神话战场归来的旧日眷属,对布兰登的存在视而不见,只有当他来到诸如眼睛、鼻子、耳朵等缺乏鳞甲保护的薄弱处时,它才会如驱赶蚊子一般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将老人逼迫至一边。 它那双猩红瞳仁中所映照出的,只有一个身影。 那便是杜克·高尔斯沃西。 不,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衔尾之蛇乌洛波洛斯,以及孕育着它的胎盘。 所以,它挥动了手中的三叉戟,如同一道蓝色的闪电直坠苍穹之下,漫天飞舞的银蛇将长夜点亮,整个赫姆提卡一片电闪雷鸣,有若末日将至。 动、动、动起来! 死亡的危机令体内那接近完全失控的力量罕见的稳定了下来,银发黑眸的赫姆提卡之主猛一咬牙,来不及的躲闪,直接迎着三叉戟那闪动的寒芒,挥出了他的第二剑,并且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剑。 出乎预料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超迈凡世之力并未碰撞在一起。 彼此穿透了彼此,仿佛达成了某种隐秘却充满了恶意的约定一般,分别朝着对方的主人奔驰而去。 海王的三叉戟将杜克·高尔斯沃西的下半身碾成一滩肉泥,没有血花溅起,炽热的闪电直接将一切蒸腾,留下地上的只有只剩最后半口气的赫姆提卡之主,以及满地焦黑与暗红的痕迹。 而另一边,超越人类所能理解的凛冽剑光切开了大气,切开了闪电,也切开了来自深海之下的伟大神灵。 ——来不及躲闪的大衮被简单直接的切掉大半个脖子,脑袋就此一歪,几乎是被边缘仅剩的肌腱联系在了一起,挂在了肩膀上,只差一点就要随着呼啸的狂乱之风跌落到地上,成为又一颗不能瞑目的大好头颅。 但差一点就是差一点,没有什么或许,更没有什么只是。 血腥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仅存的旧日眷属一边伸手扶了扶快要跌下去的脑袋,一边继续驱赶着那只还想给它添乱的苍蝇。 然后,不过是数十秒之后,脖子处的伤痕已彻底消失,深海的神灵将目光投注于那个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给它添乱的小苍蝇。 “啪!” 双手合掌,一击落空。 然后是第二击,第三击,第四击……一连十七下,或许对大衮来说,这只是如拍苍蝇一般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布兰登·奥尼恩斯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十七次生死危机,他躲过了之前的十六次……但非常可惜,第十七次却因为气力的不足而未能及时脱出打击的范畴,被一巴掌干脆利落的拍死。 血液溅射在巨大鱼人合拢的双掌之上,只留下了少许微不足道的血斑。 这是教团牧首留存于世的最后痕迹。 没有任何意外,他死了。 在崩塌的赫姆提卡中侥幸生还的荣光者、持剑者、凡人以及从至深之夜涌入的少量妖魔、高等妖魔们显然看不到巨人掌中那卑微的消亡,但当他们看到大衮重新迈开的脚步,看到那双满是暴虐恶意的猩红双眸,自然而然的会意识到……这个世界已没有了任何的希望。 等待他们的唯有灭亡。 这不是他们这个等级的存在所能抗衡的敌人,大持剑者、高等妖魔——或许在凡人眼中他们象征着此世力量的终点,但与行进在凡人之路尽头的顶峰相比,他们是那么的稚嫩,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击。 来自深海的神明仅仅只是一挥手,一位不自量力的大持剑者就这么被打成了漫天的血雾。 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该怎么办!!! 所有人的心灵被焦躁与不安占据,所有人都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因为—— 他们的生命即将划上一个不那么圆满的休止符。 他们要死了。 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只能将希望寄许在奇迹之上——当一切的努力以失败而告终,或许唯有奇迹,才能驱散头顶死亡的阴霾。 等待,并满怀希望吧。 大衮那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脸庞的巨大鱼嘴张开,勾勒起一个隐约的弧度。 因为只有这样—— 我才能品尝到你们饱含苦痛的绝望! 章一五一奇迹与魔法是存在的 要说拒绝的理由,大概有一千个那么多。 单单是面前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与骰子屋有联系,就足以令其中九百九十九个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没有人喜欢被利用,被背叛。 艾米自然不会例外。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聪明人,但怎么也不至于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还一无所觉。 骰子屋对他怀有恶意。 更准确的说,是对隐没于他身后操纵他命运的那位存在怀有恶意。 黑发黑眸的少年无比的清楚这一点,但从来没有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这种天真的想法——从先前的几次合作或者说被利用中,他已深刻体会到了骰子屋的恶意——与他们成为朋友?别说他们到底看不看得上他这个小小的荣光者,就算真看得上,他也没那么多条命去高攀。 那么,就此回绝? 拯救世界……在真实的世界中,这个理由或是借口,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可疑。 而更可疑的,还是面前这位身材娇小的女孩儿。 ——嘉苏。 在丰收祭的最后,她留下了这个名字。 与那时那个天真、冲动而又调皮的离家女孩相比,此刻的嘉苏虽然外貌上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但气质上的蜕变却极其惊人——明明只是短短数天的时间,女孩却仿佛于一夜长大,天真俏皮在她身上只剩下隐约的痕迹,取而代之的则是那种仿佛一切尽在指掌之间的超然自信。 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纵使如此,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因为 已经没有了选择。 当深潜者所崇拜的父神大衮的脚步声震撼赫姆提卡之际,他便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 抵抗的火种业已熄灭,这座早已沦为一片废墟的古老之城,终将彻底死去。 连带着地上曾经的居民。 所以—— 思绪微不可查的停顿,女孩那如同百灵鸟一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已然响起。 “所以,你的决定是?”名为嘉苏的小小女孩看着他,漆黑的眸子仿佛连通着某个未知的空间,让与之对视的少年不由一阵目眩神迷,“时间有限,我只等你——三……嗯,三十下好了。” “我不信任你。”根本不用三十秒,短短零点零三秒,艾米便给出了答复。 “真是让人伤心的说法,”黑发黑眸的小小女孩嘟了嘟嘴,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竟然如此直接的予以回绝,看来在你的心中,还是杜克比较重要——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认识你比我早,也长得那么的美型。” 自口中说出的是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只是少年能从其中感受到相当微妙的恶意。 “我不信任骰子屋。”他挑了挑眉头,遵从直觉的引导,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继续下去的话,感觉会推开新世界的大门。 “但你现在没有选择,”视线掠过不远处如彩虹一般横跨在赫姆提卡城上方的粗壮大腿,嘉苏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不是吗?” “但这不是相信你的理由,”艾米直视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不由轻轻摇头,“急病不能乱投医——先民曾经留下的这句箴言……” 还没说完,就被对面简单粗暴的打断。 “我不记得我曾说过这句话。”身材娇小宛若幼童的女孩轻巧的将之否决,然后似乎察觉到了荣光者的惊愕,颇为俏皮的眨了眨眼,“当然,是我忘记了也说不定。” “你……”年轻的荣光者一下子失去了言语。 “我什么我,”踩在废墟的大石块上的嘉苏躬下身子朝他凑了过来,两双漆黑的眸子几乎贴在了一起,少年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她自鼻端吐出的湿热气息,“艾米·尤利塞斯——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为什么之前会一再的被人出卖、利用,而现在却连与命运搏上一搏的勇气都没有?” “你到底是什么人?”艾米不动声色的后撤一步。 “我?”女孩收回了身子,用手指了指自己,随后轻笑出声,“你猜?” “我没兴趣和你玩小孩子的猜谜游戏,”年轻的荣光者强迫自己板着脸,“也不打算一直就这些没营养的东西扯皮,有什么话,直说吧。” “没营养、扯皮,还有之前那些……”嘉苏挑了挑眉,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用令他毛骨悚然的眸光扫视一圈后,才收敛了肆意的目光,“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时间的话,还真想切开来看一看。” 切开来? 艾米微微一愣。 “放心,”女孩以一点也不让人放心的散漫口吻说道,“会给你组装好的。” “还真是谢谢了,”少年抿了抿嘴唇,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你的诚意仅此而已的话,那么我想我们的谈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性急的男人可不受女孩的欢迎哟,”嘉苏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决意,“艾米——你一定不懂吧?” “是的,我不懂。”少年平静的给出了回复,然后转身,“所以,再见。” “真拿你没办法,玩笑话就开到这里吧。”身材娇小的女孩就此止住玩笑之意,以平静的不见起伏的声音说道,“我有办法让你对抗乃至杀死达贡。” “为什么是我?”艾米停下脚步,嘉苏先前所说的那段话确实戳中了他的死穴,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他已经别无选择。 “因为你是特殊的哪一个,”疑似与先民有关系的女孩给出了答案,并将问题的皮球再次抛给了他,“不要告诉我你直到现在都对此一无所觉。” “当然不是,”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对我的情况到底知道多少。” “不多,但也不少。”嘉苏跳下石阶,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肚子,随后指向了不远处摆脱了束缚再次开始行动的深潜者之神,“不过,你确定要听?” “唔……”短暂的沉默。 但在他开口前,女孩已然说道:“本来还想再和你聊一聊的,可惜……达贡没有留给我们多少时间——我就长话短说吧,我可以给予你拯救世界的力量,可与之相应的,你会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艾米问道。 “你会死。”简短有力的回答,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嘉苏黑色的眸子中掠过了一抹忧伤,“燃烧殆尽,连余烬都不会剩下,整个人将沦为供给火焰燃烧的薪柴。” “真是不让人愉快的答案。”黑发黑眸的少年叹了口气,见对面的女孩没有接过话头,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我没有选择,对吧。” “不,”出乎预料的否决,女孩很认真的给出了她的答案,“你可以拒绝。” “之前是谁在一个劲怂恿我去拯救世界?”艾米,艾米·尤利塞斯看见她这幅样子,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现在又说出我可以拒绝——你这人呐,即便是自相矛盾也要有个限度啊。” “我只是不愿意你如伊格纳缇一般连灵魂的残渣都无法剩下,”嘉苏下意识的偏开目光,“还记得丰收祭最后的许愿吗?其实……我许下的愿望非常简单,希望你能够开开心心的走完余下的人生——但现在看来,司掌愿望的神明注定要爽约了,因为你可不是轻易能够放得下的人。” “没错,”年轻的荣光者很难说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只是强迫自己露出与以往并无不同的微笑,“你说得对,我放不下,也拒绝不了,哪怕明知道你可能是在骗我,明知道这是通向死亡的一杯毒酒,在这个时候我也只能将之一饮而尽——顺便,谢谢,谢谢你为我许愿。”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尴。”嘉苏摇了摇头,别开视线,没有与少年对视,“说起来,放任大衮继续行动不要紧么?” “我怕死,所以还想再聊一会儿。”艾米笑了笑,“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出口,恐怕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等等——”嘉苏有些慌张的打断道,“爱过,保大,我妈会游泳。” ??? 这什么跟什么啊! 艾米差点被自己还没说出口的话给噎死。 但想了想,他还是无视了女孩那意味不明的话语继续说道:“其实,我想谢谢你,并不是单纯谢谢你在丰收祭上为我许愿,还要感谢你给我一个成为英雄的机会。” “我啊——” “其实一直想成为英雄,想成为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可是我做不到,或许我真的是蠢,是笨,是一根筋,总是笨手笨脚的将所有经手的事情搞砸,从下层区到上层区,无论是被迫卷入黑暗公会与骰子屋的阴谋,还是预见到了赫姆提卡的毁灭,想为这座城市做些什么。” “然而,直到现在,直到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做到,什么都没做到。” “没有救下伊尔丹矿坑中的矿工们,没有救下那个妖魔化的可怜女孩,没有阻止火种的熄灭,没有改写赫姆提卡毁灭的命运……”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这么做有意义吗?我的努力是否非但没有使一切变好,反而将一切引导向更为糟糕的结局。” “但如果你没有骗我,我真的能成为拯救赫姆提卡的英雄,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瞬间,哪怕需要付出的是我的灵魂与生命,我也无怨无悔,也会开开心心的走完余下一生。” “谢谢你。” 少年的“遗言”至此完结。 然而,名为嘉苏的女孩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只是低垂着眼睑,沉默着,沉默着,好半天都没有声息。 “怎么了?”被晾在一旁的多少有些尴尬,但更多的还是急迫。 “不,没什么。”身材娇小的女孩轻轻抹了抹眼睛,以稍显沙哑的声音说道,“只是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没什么好在意的。” “如果这是你最后的愿望的话,我可以满足你。”她眨了眨闪烁着晶莹泪花的双眼,以前所未有的明亮眸光注视着他,“访问者权限只能激活‘暗血’的部分力量,而在刚刚,我已经通过我的权限将它短暂的激活了,所以,接下来请竖起你的耳朵,我将告你实现愿望、成为英雄的咒语。” “——Mirakloj kaj magio estas tie。” 是的,奇迹与魔法都是存在。 如果不能坚信奇迹的存在,那么她,以及他们,以及为了实现夙愿的所有人,或许早在一切开始之前,就会舍弃一切的希望,彻底投身于绝望的怀抱,在那个被精心编织的美梦中沉沦,成为被人圈养的羔羊。 所以,能成为英雄的艾米是幸运的。 她由衷的这么认为。 ——这个世界上能用死来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相比较之下,活着去面对生命中的一切,其实更需要勇气。 因为—— 那意味着长久乃至于无限的囚禁与折磨,以及一次永远也看不到希望的坚守。 章一五二剑自光中生 死亡—— 对艾米·尤利塞斯来说,从来不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概念。 它,近在咫尺,并触手可及。 通过死亡先兆,他不止一次的与之擦肩而过。 但……这一次,可能真的会死——如同他在那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假的“先兆”中所见的那样,甚至更甚于之前所体验过的形形色色的死法,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乃至他的一切都将作为薪柴燃烧,化作火,化作光,化作推开那扇力量之门的钥匙——不,也有可能根本连那扇大门都无法看到。 以悲观的心态,艾米做了最坏的打算。 然后挺胸抬头,坦然以对。 因为—— 不可能更糟了。 放任来自深海之下的神明肆意妄为,所有人都将被至深之夜所吞没,彻底断绝生还的希望。 他或许可以例外。 可是尤莉亚、约书亚、米娅、乃至整个赫姆提卡都不可能幸免于难。 所以,他没有选择。 “——Mirakloj kaj magio estas tie。” 奇迹与魔法都是存在的,年轻的荣光者咀嚼着嘉苏临别的赠言,随后摇了摇头——对于先民所使用的古代语,并非语言学者的他只能勉强能解读出其中的语义,至于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指代或是隐含的双关,恐怕只有那些能在浩若烟海的古老文书中沉淀下来的学者们,才能够真正弄明白。 反正艾米是放弃了思考。 想得越多,顾忌的就越多,所浪费的时间自然也会更多。 思维至此停滞,黑发黑眸的少年深吸一口业已浑浊的空气,而后重重吐出。 ——拔剑! 锐利的剑锋在出剑的一瞬间便剖开了血肉,传承自尤利塞斯的古老之血顺着剑身流淌而下,然后……从握剑的手中,艾米感受到了生命的胎动。 “噗通——” 不是错觉,强健有力的心跳声自手上传来。 古旧斑驳的短剑之内仿佛在孕育着什么一般,连至深之夜都无法遮蔽的光辉从中透析而出,如同拂晓前的升腾而起的晨曦之星,渺小的、却蕴含无限可能的神圣之光在手中跳动着、挣扎着、想要从那名为“暗血”的囚笼中挣脱而出。 “检测到管理员权限——” 一个清脆悦耳的成熟女声在心灵深处响起,还不等少年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她”再一次的“开口”: “请输入密匙。” 密匙? 什么是密匙? 艾米·尤利塞斯瞪大了眼睛。 ——所以,接下来请竖起你的耳朵,我将告你实现愿望、成为英雄的咒语。 具备某种与众不同气质的女孩的低语仿佛在耳边响起,在短暂的犹豫与迟疑之后,少年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出那古老的、聱牙的咒文。 “——Mirakloj kaj magio estas tie。” 他说,源自先民的语言在这一刻具备了某种特别的力量,年轻的荣光者可以清楚的感知到,身体深处的某一个开关被打开了。 “授权完成,编号031嘉苏——” “检测到访问者权限,登记名为‘尤利塞斯’。” 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年轻的荣光者察觉到了变化的发生,整个人——包含生命、记忆、意识、灵魂在内的一切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向某个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空洞涌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自我存在被啃食的苦闷感,以及仿佛随时都会死去的虚弱感与紧迫感。 但与虚弱相对的,是一种如倒错一般的强大感。 力量,源源不断的自身体之中涌出,凡人的极限?肉体的枷锁?在这一刻已不复存在,艾米·尤利塞斯的生命仿佛与手中之剑连结为一体,从身体到灵魂,从记忆到意识——乃至一切的一切,都融入了那晨曦之光中。 然后,一簇苍白的火焰于灵魂深处燃起。 “警告、警告——” “遭遇不明力量入侵,初步断定为——” 稍显尖锐的声音于此戛然而止。 而后,意识就此升拔! 向上——向上——再向上! 突破了维度,突破了次元,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 年轻的荣光者超拔了吞噬一切的深渊,并在转瞬之间越过了于黑暗中闪耀着万千光辉的璀璨世界,君临于此世的顶点,登临了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那是神灵之国。 ——那是天上的国。 ——那是祂的国度。 然后,他看到了—— 看到了背负双翼的有翼之民在天空之中自由的翱翔,看到了巍峨壮美的神圣之山漂浮与天际,看到了星罗密布的浮空岛屿交错,以及在其上生活着的年轻男女——他们无一例外俊美无涛,有的穿着闪闪发亮的丝质长裙,有的以珍珠贝壳点缀其身,甚至还有的身上一丝不挂,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毫无顾忌的展现——他们玩耍着、嬉闹着,饿了就采摘树上的野果,渴了就鞠上一捧溪水,彼此的眼中没有欲望,都是最为纯净的天真与无邪,他们在山林间追逐、休憩,无止尽的享受着不存在尽头的幸福。 当然,也看到了光。 高高在上的,照耀众生的,悲悯世人的光。 那是…… 随之而来的火焰将他的意识彻底吞没,光与焰交织,有看不清面目的十二翼神人挥动铁锤,以秩序与法理编织出他——不,是它的身体。 那是一块粗胚。 在光焰中升华、成型的粗胚。 ——这是短剑“暗血”的记忆,最初的记忆。 艾米于此明悟。 如同透过黑巫师阿尔弗列德的“疫病”权能,他看见了黑死病的历史一般,通过读取短剑“暗血”,他追溯了时光,登临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并将见证它的诞生。 十二翼的神人挥动铁锤—— 尽管应该被冠以有翼之民这个称呼,但只是直视祂身周那一圈圈看不透彻的威光,年轻的荣光者便理所当然的知道,这是一位远远凌驾于许德拉、潘多拉、大衮、乃至被封印的旧日支配者之上的可怖存在。 犹如晨曦升起,将夜幕撕裂的第一道光。 至上之光。 与其说是祂在锻造短剑“暗血”,不如说是祂在编织这一件武器——每一锤落下,既是在锻打它的形体,也是在编织、梳理其上铭刻的法则,将祂的力量以及生命本质烙印在这把长剑之上。 是的,短剑“暗血”最初不是短剑,而是一把大约七十公分长的长剑。 只是具体是怎样风格的一把长剑,在炽烈的光焰中看不真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与他所熟悉的那把破败不堪的短剑完全是两个风格的东西——如果不是隐隐生出的血脉相连感,他甚至完全不会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太华丽了。 尽管只是偶尔显露一鳞半角,那超越艺术的美感便已将他征服。 但十二翼的神人仍不满意,只是一遍又一遍不辞辛苦的挥动着手中的铁锤——在没有夜晚,甚至感受不到时光流动的神国中,渐渐的将生命与意识赋予这把武器。 他能够感受的到。 感受到一个崭新的生命的诞生,成长,以及最终的定型。 ——并非懵懂的、无知的意识,经由强大到不可思议之境的神灵锻造而出的光与焰之剑,尚未真正诞生便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成熟的生命。 它有着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志,以及自己的情感。 而当这个生命真正从无到有,真正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十二翼的神人停止了捶打,朝着炽热的光焰伸出了手—— 纤细、白皙、完美如白玉的手。 如同迎来了它们的君王,如同迎来了它们的神灵,光与焰径直向两侧排开。 然后握住。 突如其来的旋风令光停滞,将火焰熄灭,金色的圣剑连同天际一道点亮。 繁复的花饰,精美的纹路,修长的剑身——看不清具体形貌的神明将它放在手中把玩,指尖从轻薄如蝉翼的剑身轻轻拂过,在剑柄处徐徐扇动的金色羽翼上微微停驻,而后祂赋予了它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名字。 于此,幻境轰然崩塌。 艾米·尤利塞斯睁开了那双隐隐吞吐出金色光芒的瞳仁。 然后挥剑。 古旧、斑驳的剑身已不再成为它的束缚,长眠于剑鞘之内的神祇之剑于此复苏。 “Lucifero!” 低声呼唤着它的名字,少年揭开了位于其上的最后一道封印。 于是—— 剑自光中生。 如星辰一般璀璨的光芒径直贯穿了黑暗的天幕,撕裂了笼罩在秩序疆域之上近千年之久的漫漫长夜。 ——长剑斩破黑暗。 如同先民降临的史诗中所描绘的那样,来自天上之国的神祇之剑斩破了黑暗混沌。 光,自世界之外倾泻而下。 云层翻腾着,涌动着,簇拥着神圣之光的洒落。 无关距离的远近,无关地形的遮蔽,整个秩序疆域,从神圣之城汉莫拉比,到教团总部所在的迦南,再到一切秩序都被颠覆混淆的黑区,乃至于被象征终末的六六六之兽吞没的失落王都普罗米修斯,在这一刻都见到了光,见到了来自赫姆提卡方向那最为神圣、最为纯粹的至上之光。 艾米·尤利塞斯这一剑斩向的不是来自深海的大衮,而是面前的黑暗,而是笼罩在赫姆提卡乃至整个秩序疆域上空接近千年之久的至深之夜。 于是,长夜退散。 他做到了,达成了这一不可思议的伟业。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Lucifero。 即为路西菲尔,即为破晓,即为晨曦—— 这便是它的真名。 章一五四来自世界之外的…… 云开雾散—— 终年笼罩秩序疆域的无名者之雾如同阳光下的春雪一般消散,来自天穹之上的光辉洒落在泛起黑紫色光泽的腐败土地上,没有智慧、没有知性、甚至不存在统一形体的妖魔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下的步伐。 然后抬起头——或者说类似于头的某种东西,注视着那从未在那已如浆糊一般混乱的记忆中出现过的绚丽之景。 是对未知之物的好奇?还是某种源自尚未完全消逝的人性的感动? 没有人知道答案。 这并非人类无法与妖魔相互理解,而仅仅是因为—— 没有必要。 秩序与混沌的战争已延绵数千年,二者的厮杀早已超出了简单的仇恨,成为了一种本能,一种完全不需要思考的本能。 就像现在—— 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道理,甚至连见面的狠话都没有,盘踞在这片土地的妖魔们根本没有意识到生者的到来,便坠入了长眠不醒的迷梦之中。 并非睡去,而是死亡,彻彻底底的死亡。 它们“生命”的概念,在这一刻已彻底被剥离,沦为了永远不会醒来的死物。 ——操纵生命。 这便是西德尼·托拜厄斯的能力,或者说……权限,直接从法则层面干涉生命本质的权限,天选之人所执掌的权限。 不仅可以自由的扭转自身乃至其他人“生命”与“死亡”的状态,还可以在此基础上无限制的对生命的蓝图进行篡改。 ——想要力量?那就增强力量。 ——想要速度?那就提高速度。 ——想要不死之身?那就加快自愈的速度。 换而言之,抛开概念层面的逆转生死外,他的身体在任何有需要的情况下都可以无限制的强化到极限乃至超越极限,成为没有弱点,没有短板的“超人”。 并且,还不单单只是如此,通过对生命本质的干涉以及操纵,他甚至能根据他的需要创造出一种新的、能够进行自我繁衍、自我发展、自我壮大的生物,或者说物种,并对它们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影响力。 这已经是近乎造物主一般的手段。 然而,即便强大如他也仍不够资格成为骑士团的最强之人。 最强—— 这个限定只有一人能取得的称号,在有着复数天选之人存在的骑士团,其归属却从来没有过争议。 ——斯考特·菲尔丁。 权限是“破坏”的究极者,他的权限不仅能赋予他将阻碍在面前的一切之物尽皆粉碎的极致破坏力,同时“一切之物”这个宽广且不受任何限制的概念,也将荣光者的能力、妖魔的天赋、持剑者的圣痕、黑暗众卿的权能、天选之人的权限尽皆囊括——也即是说,他不仅拥有着能够破坏一切,并且否决对方能力的最强之矛,也拥有能够免疫他人攻势的最强之盾。 甚至据那些炼金术士们宣称,他的权限还有相当广阔的发展潜质,或许能破坏的不仅是敌对方的能力,同样也能是抵抗这一行为,或是敌意这一仅存在于思维层面上,称得上虚无缥缈的概念。 “从方向来看,应该是赫姆提卡。”伫立于死之海洋之上的天选之人对满地堆积的尸骸无动于衷,他只是抬起头,以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自天穹之上洒落的晨曦之光,“说起来,斯考特那家伙应该往那边去了。” 位列九卿之位的潘多拉,即将复苏的旧日支配者—— 无论哪个都棘手至极。 杜克那家伙也是倒霉到一定境界了,同时招惹了那么多超乎想象的麻烦。 除了斯考特那个如同怪物一般强大的家伙,骑士团中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他乃至其它天选之人在内,都没有丝毫把握能够将局势稳定住,收拾那糜烂的局面。 可眼前这如此骇人的声势,完全不像将那位将朴实无华的个人风格贯彻始终的最强之人。 也就是说,要么是除了赫姆提卡之外,有其他地方发生了足以影响整个秩序疆域的异变,要么则是在那座多灾多难的古老城市,又发生了超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变故。 只是对于西德尼来说,无论哪种可能都称不上好消息。 并非将它们区别对待,也并不是对黎明的到来心存疑虑,仅仅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希望不要刺激到它吧。” ——早就千疮百孔的秩序疆域,可再也承受不起那个级别的存在降临。 心底掠过疑虑,跻身于整个秩序疆域最顶峰的天选之人低声呢喃,而后转身,背对着曦光,在尸骸堆积的大地之上渐行渐远。 而在另一边,秩序版图遥远的另一端,行将就木的老人自长眠中复苏。 “九百年了……还真是熟悉到令人怀念的景色啊。”如同蒸发了体内所有水分的木乃伊一般的老人,从镶嵌有银白十字红色棺椁中起身,视线停驻在窗外洒落的微亮晨曦之上,而后眯起了本就深陷皱纹中的眼,“赫姆提卡、潘多拉、旧日支配者、大衮——看来他们终于耐不住寂寞了。”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干瘪的皮肤如同充了气一般鼓起,强健而有力的心脏鼓动着身周血液的奔流,让老人那几与死亡无异的躯体之中渐渐充盈起生机,而那双罕见的金色瞳仁也逐步回复了活力,与他那凛然的身姿和生来的高贵气质相得益彰,尽管尚未完全恢复,但地上神明的威仪已初现端倪。 “也是。”彻底将自身的状体从死者转换为生者的老人低声自语,“门已经被打开过了,曾以为万无一失的最终防线已被证实远没有想象的安全,他们……着急了。” “是路西菲尔。”站在老人身后,如同幽灵一般毫无存在感的,是一位艾米·尤利塞斯曾在Lucifero的梦境中所见的有翼之民,具体的容貌遮蔽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唯一能看清的只有身后三对洁白无瑕的羽翼,“是它的力量。” “你想去赫姆提卡——”奥古斯都——人类的地上之神一针见血的指出。 有翼之民没有回话,气氛一时寂静的可怕。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目标、你的使命与那一位毫无关系。”老人以低沉的口欧文说道,“所以,听我一句吧,别趟这趟浑水。” “抱歉——”有翼之民冷淡的作答,三对羽翼同时张开,“我做不到。” 他,更准确的说,是她,从黑暗中走出,洁白的羽翼映照着晨曦的光辉,黑亮的中长发披散在耳垂旁,姣好的面容充满了一种非人的美丽,尽管并未使用任何魅惑人心的力量,但与生俱来的神圣气质仍然令人在注视着她的时候不由为之心折。 而后—— 莫名吹起的风吹开了本应要在层层验证后才能打开的大门。 以少女之姿显现于凡尘的有翼之民挥动身后的三对羽翼,向着自天穹之上洒落的晨曦之光飞去。 “真是让人担心的孩子。”老人目送着她的离去,没有进一步的劝阻,更没有进行阻拦,他只是低低的、轻轻的、微不可查的叹息,“赫姆提卡可从来不是良善之地——监察者、旧日支配者……还有即将苏醒的‘祂’。” 教团的创始者,地上之神奥古斯都,在提及最后的“祂”之际,不由微微停顿。 “希望……混沌教派那几位,不要做蠢事。” 他说,而后步出大门,步入洒落的晨曦之中。 ——这里是迦南,地上的迦南,遵循神旨于地上构筑的应许之地。 “既然大家都开始行动了,”金色的长袍自动在身上生成,象征最高神权的权杖在他迈步的同时自然而然的出现在手中,教团至高无上的冕下于此再次登临荣耀之巅,于此揭开了命运的崭新篇章,“那么我也……不能落后。” 平淡的言语具备非同寻常的魄力。 行走地上的神灵决心为黑暗的千年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彻底终结这场不幸的轮回。 然而,在下一刻,他的步伐戛然而止。 手上的权杖重重的落下,金色的眸子仰望苍穹之上。 “来了——” 他说,瞳仁中映照出一片黑暗。 那是…… “莎布·尼古拉丝。” 在秩序疆域的边陲地带,被混乱和无序所笼罩的黑区,时间与空间无法抵达的彼端,只有命运之人才能步入的奇迹之殿堂——端坐、或者说自囚于白银王座之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睁开了那双被眼白所占据、所充盈的眼。 男人——既像少年,又像青年,还有几分中年人的颓废,老年人看透世事洞达的囚徒姑且只能被冠以这样的称呼。 不存在瞳仁的眼中自然空无一物。 但他看见了,理所当然的看见了,看见了那疯狂涌动的混沌浪潮,看见了那摇摇欲坠的秩序疆域,以及……从黑暗混沌之中延伸而出的混沌触角。 “自业自得——” 以低沉的口吻作结,银发白瞳的男人再一次的闭上了眼,生命的气息渐渐远去,不留任何生机与活力,仿佛就此陷入了永恒的长眠。 但一切并未因他的沉眠而就此停歇。 呼啸着、哀嚎着、喧嚣着—— 于晨曦之光中,亿万黑山羊之母就此显现。 章一五四回归原点 一剑劈开黑暗,一剑劈开混沌。 不管放在哪个时代,这都是了不得的成就,但艾米并未因此目空一切,他自始至终都非常清楚,这非是他的力量,更非是他的荣耀。 一切荣耀理应归于路西菲尔。 他不过是一介使用者,一介窃取者—— 少年有这个自知之明,更何况……眼下,他的、赫姆提卡所需面临的麻烦还没有解决,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可以大意的时候。 ——大衮。 那来自深海之下的神明尚未归于永恒的死亡。 于是,年轻的荣光者深吸一口气,意识勾连手中已隐隐生出生命的长剑。 没得到预期的回应。 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落的舒出一口气,艾米·尤利塞斯直接取得了这把来自无尽深渊外的晨曦之剑的控制权,伴随着剑柄处两片羽翼的扇动,他在强劲气流的携裹之下升至了苍穹之上,漆黑的眸子与猩红的眸子相对。 然后—— 深潜者们所崇拜的父神挥动了三叉戟。 具有不可思议力量的神灵武装破开了极寒的大气,也破开了此处的空间。 “撕拉!” 黑色的大空洞撕裂了被金色曦光所充盈的天空,如同一道丑陋、醒目的伤疤一般,向所有见证这场超迈凡俗决斗的荣光者、持剑者们彰显着它的强大以及可怕。 但黑发黑眸的少年没有任何动容。 撕裂空间的大裂缝,近在眼前的三叉戟—— 这些……通通不值一提。 他挥剑,也只是挥剑。 源自路西菲尔的恢弘伟力于此涌动,时光仿佛放缓了脚步,整个世界在汹涌澎湃的晨曦之光中陷入了停滞,三叉戟那有若金字塔塔尖的刺尖就此停缓在了他的面前,艰难的破开空气、破开空间,在漆黑的瞳孔中一点一点的放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 剑光已然落下。 清澈、凛冽、浩大? 凡世一切言语在神明的伟力面前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即便是驾驭着超迈凡俗之力的艾米·尤利塞斯,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来描述浮现于眼前之景。 大概…… 也唯有光了。 初生之光、晨曦之光以及无限之光—— 这是光的洪流。 挥剑,挥出的是一道金色的天河。 ——淹没一切,吞噬一切,并毁灭一切。 没有任何侥幸,也不存任何意外,当贯穿天际的剑光咆哮着、奔流着远去之际,无论是湛蓝色的三叉戟,还是面前的高大巨人,亦或是横亘在他们之间以及身后的赫姆提卡的废墟,尽皆被炽热的光焰所蒸腾,只有天穹之上连结秩序疆域之外的大空洞以及地面上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涵盖了大约有三分之一个赫姆提卡的河道能够证明刚刚那一剑并非虚妄。 胜利了吗? 艾米·尤利塞斯想到,却没有任何获胜的实感。 被深潜者们当做神明崇拜的大衮无疑是强大的,但与路西菲尔相比却相形见绌,连像样的战斗都没有,仅仅是两剑——一剑斩开至深之夜,一剑斩杀大衮——一切便业已结束,所留给他的唯有空虚。 还有不安。 代价以及牺牲——他明明抱着必死的觉悟而来,但最终的结果却与他所预料的大相庭径,没有苦战,没有强敌,甚至连原本应该为之付出的代价与牺牲也并不存在。 是的,并不存在。 年轻的荣光者并未感受到自身生命的流逝,虽然体力有所损耗,但与在赫姆提卡之下那说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中对旧日支配者挥出的那一剑相比,所支付的代价无疑要小得多,不要说虚无缥缈的生命力,就连体力、精力都略有盈余,完全不复那时力竭坠入梦境世界的窘境。 而且……死亡先兆也未曾发动。 他没有看见自己的死亡,没有过量损耗生命力,更没有成为路西菲尔复苏的活祭品——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嘉苏所说的“会死”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燃烧殆尽,连余烬都不会剩下,整个人将沦为供给火焰燃烧的薪柴—— 这种状态,他并不陌生。 早在遭遇被封印于赫姆提卡地下的旧日支配者时,他便因过度透支初生之火点燃短剑暗血而陷入过这种状态。 所以他非常确定,这一次他的生命并未被当做薪柴燃烧。 是嘉苏刻意设置的考验,还是他微妙的理解错了她所说的代价,亦或是……他本身的特殊性造成了女孩的错判? 都有可能。 但最让人生疑的,果然还是……那簇仿佛在灵魂深处徐徐燃烧的苍白火焰。 那是什么? 他的身体里,或者说灵魂中什么时候多了这个? 等等……或许并不是多了,而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了它的存在。 它一直都在。 ——阿娜之火。 充满怀念色彩的称呼,似乎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以及人。 心底仿佛有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有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 少年不由有些感伤,有某种情感似乎超越了记忆的有无,直接闷在心头,让他说不出话,也无话可说。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仍未想起自己所遗忘之物。 在几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忘记了什么?他真的……只是害了场大病吗? 越是思考,就越是疑惑,就越是对他的过往感到不解,但再如何疑惑,再如何不解都无济于事,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的记忆、人生仿佛被人硬生生的截去了一截,无关乎个人的主观意志,是事实上的一片空白。 思绪及此,艾米罕见的生出了几分惶恐。 但不等它扩散,便戛然而止。 ——死亡先兆发出了警告。 向他,向他的直觉。 本能的,艾米·尤利塞斯抬起头,注视着最近处离他不过数十米的大空洞——那是世界的裂缝,世界的创口,连结的是秩序疆域之外的未知世界。 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 某种充满恶意,难以名状的,似乎是湿漉漉的东西在蠕动着。 那绝非善类—— 更不可能是大衮这样介于最下级旧日支配者与旧日眷属之间的三流货色。 而是存在感,压迫感远远凌驾于长眠于赫姆提卡之下的旧日支配者之上的恐怖存在——来自永夜长城外完全不可知的黑暗混沌中的究极恶物。 死亡先兆失效了。 与为潘多拉追逐时那种隐约的感觉不同,这一次少年得知的是事实。 是绝对绝对无法大意的敌人! 眯了眯眼,年轻的荣光者握紧了手中的路西菲尔。 然后—— 晨曦退散,黑暗蔓延,世界被侵染成一片昏沉。 整片天空彻底沦为光明与黑暗,秩序与混沌的战场,凡人难以窥见的法则在这场凌驾于凡世之上的争端中被拉扯、扭曲,时间与空间一片混乱,在越发汹涌的黑暗之中隐隐生成了一个独立于秩序疆域的狭小空间。 仿佛达成了某个条件。 来自黑暗混沌的伟大存在于此降临。 被大衮的三叉戟所撕裂的、久久没有弥合的大裂缝伴随着“撕拉”一声再次扩大,整个世界似乎都无法承受它的接近,在颤抖、晃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hx)吟声,然后——伴随着连一向迟钝的少年都能清晰感受到的威压倾覆而下,整片空间轰然崩塌,无穷无尽的黑暗仿佛具备灵性的触须一般向着四面八方延伸、扩张。 吞噬、同化、再吞噬、再同化。 于此循环往复,化作无限的基石。 “啊嘞嘞——”赫姆提卡的废墟之上,身材娇小的女孩流露出苦恼的神色,“一时思考的太入神,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我真是太不成熟了……” 从路西菲尔违背常理的苏醒,到至深之夜的击破,再由此而对艾米身份进行推断——意外是如此的多,准备是如此的不充足,她一下子竟然把最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令事情向最为糟糕的方向发展。 它来了! 即便是整个秩序疆域都难以承受其真身降临的黑山羊之母就此驾临! 只能亡羊补牢了—— 咬了咬嘴唇,嘉苏无可奈何的想到。 留存在赫姆提卡的虚影,在微风的轻抚下徐徐消散。 而后,身影渐渐模糊,乃至消散。 对于嘉苏在赫姆提卡废墟上的行动,艾米·尤利塞斯自然一无所知,他只是一面承受着不断逼近且越来越可怕的压迫力,一面死死的盯住那几乎将整个天空占据,并还在不断扩张的巨大空洞。 不能让它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上! ——没有来由的,少年的直觉如是宣称。 既然如此,那就在它进入世界的瞬间予以拦截,将之击溃! 来了—— 昭然若揭的恶意扑面而来,直欲令人窒息 漆黑的瞳孔微微收缩,艾米握紧了手中的晨曦之剑路西菲尔。 胜负在此一击! 于是,挥剑—— 但没有落下。 “你做什么啊,蠢货!”没好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快点把路西菲尔熄灭——现在可不是向莎布·尼古拉丝挑衅的时候!” 是嘉苏? 少年微微愣神,是精神干扰导致的幻听?还是她真的来到了身后? 一时拿不定主意。 但也只是“一时拿不定主意”而已,身体已在直觉的引导下先一步做出了决定。 ——他放下了剑。 并熄灭了路西菲尔所带来的光焰。 几乎于此同一时间—— 整片天空、不单单是赫姆提卡的整片天空,而就是天空本身,如同早已浮现出密密麻麻裂纹的镜面一般,轰然破碎。 然后,世界被侵染成一片血红。 某种如血一般不祥的红光,在整个秩序疆域显现。 ——那是它的眼睛。 更准确的说是瞳仁,明明无法窥见全貌,但艾米·尤利塞斯自然而然的认知到了这一点。 随之,遍体生寒—— 不仅仅是因为那针对整个世界的恶意,更源于刚刚生出的认知。 这是何等巨大、不、应该是伟大的存在啊! 单单只是一只眼睛,便拥有远远凌驾于赫姆提卡之上的可怕体量! 少年在震颤。 莎布·尼古拉丝那裸露出的猩红瞳仁在秩序疆域中巡视一周后重新合拢,然后一点一点远离秩序疆域,归于黑暗混沌。 在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中,至深之夜于此再次凝聚成形。 一切回归了原点。 章一五五解答 “刚刚那是什么。” 少年注视着破碎天穹上久久没有弥合的伤口,以尽可能镇定的颤抖口音对身后被浓郁谜团笼罩的女孩发出了询问。 “是黑暗——”嘉苏以相当微妙的口吻微微停顿,“黑暗混沌的黑暗本身。” “还真是招惹了一个了不得的存在啊。”艾米·尤利塞斯发出低沉的感叹,“黑暗混沌……你说……” ——黑暗混沌与无尽深渊是同一个概念的不同称谓吗? 理智,让少年截断了接下来的话语。 姑且不论源自《阿尔·阿吉夫(Al Azif)》的知识是否是世界的真相,就算是,身后这位关系和他稍显奇特的娇小女孩也不是一个好的询问对象。 她值得信任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年轻的荣光者可从没忘记骰子屋那友善交易背后给他留下的累累伤痕。 所以,推心置腹的话语不必多赘。 “我说?我说什么。”身材娇小的女孩儿眨了眨眼,“说说你为什么没死,还是为什么黑暗混沌本身会降临于此?” “都有吧。” “问题还真多,”嘉苏耸耸肩,漆黑亮丽的眸子从上到下的将少年打量了一番,而后啧啧嘴,“虽然直到现在还没弄清楚你的身份,但我已经确定了一点——你这家伙可不是随手布下、可有可无的闲棋,而是一整套布局中最为关键的一环,已经有资格知晓部分真相。” 她顿了顿:“你是特殊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特殊到这种程度——路西菲尔的晨曦之剑确实拥有无可估量的可能性,我不否认,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作为这份力量的引导者、约束者,你必须拥有与之相称,至少在规格、质地上相差仿佛的力量,否则的话,首先被狂暴的光之洪流吞没的,只会是你自己。” “所以?” “不存在没有代价这一说法,”嘉苏一蹦一跳的走到了他的面前,摊了摊手,“虽然事先我没想到你能够将路西菲尔解放到这一层面,但人类驾驭人类所不能窥视的超凡之力,所招致的唯有灭亡——如果不是你自身的特殊性,就算你献祭了生命,献祭了一切,大概也会在挥出第一剑的中途燃烧殆尽,化作一团无火之余烬。” “但我是特殊的。”艾米有这个自觉。 “没错哩,”女孩展颜微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利用你达成怎样的目的,但他把火焰封印在了你的体内,你的生命在本质上已于绝大多数人不同——你知道上一个被这样对待的人是谁吗?” 火焰……是阿娜之火吗? 稍稍有点犹豫,年轻的荣光者没有就此继续深究,只是问道:“是谁?” 理所当然的发问。 嘉苏拢了拢耳边垂落的发丝,吐露出一个名字,一个稍显陌生的名字。 “奥古斯都。” “嗯,”少年低声应了一句,随后再次问道,“那是谁?” “地上之神,很多人这么称呼他。”黑发黑眸的女孩对他的提问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没好气的扫了他一眼,“但换个称呼你或许会更熟悉一些——教团的创始人,秩序疆域的最强者,以及……弑王之人。” 地上之神、教团的创始人、秩序疆域的最强者、弑王之人—— 每一个称号都重于千钧……等等,弑王之人!? 艾米·尤利塞斯的脸上难掩惊讶。 “看样子你似乎多少开了点窍,”嘉苏欣慰的点了点头,似乎从他惊诧的神情上收获了极大的满足,“没错,他是先古列王时代的掘墓人,在黑暗千年的到来中充当了至关重要的角色,而你……或许会是下一个千年的主角也不说定。” “这种主角我宁愿不要。”年轻的荣光者对此敬谢不敏。 “但很可惜,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要问为什么的话,答案只有一个——”嘉苏似乎很享受这种说教的感觉,漂亮的眼睛几乎弯成了两条月牙,“你太弱了。” 只可惜,声音的音色实在太过甜美,以至于像玩笑多过说教。 但艾米没有把它当做玩笑,因为这正是事实,伤人的事实。 “当然,玩笑而已。”似乎察觉到了少年的认真,女孩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别当真——弱小与强大只是相对的概念,即便能抵达此世之顶端,也绝非全知全能,终有其极限,终有其薄弱之处——况且,这世界上从没有人的强大与生俱来,任凭命运的摆布,被别人当做棋子使唤,是所有人必须经历的过程。” “正如幼苗长成苍天大树,不经历风雨,不经历磨难怎能成长?” “在这一点上,人也是一样。” “不要因此自怨自艾,更不要怨天尤人,或是为了追求力量不折手段。” “理应谨记——” “在这个世界上,力量只是手段,而命运也并非总是你的敌人,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你到底该怎么做,要问这里。” 她凑了过来,轻轻的戳了戳少年的心口。 “很多时候什么是正确什么错误,在付诸实践前,即便是我们自己也不清楚,所以我们能相信的,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的心——我们或许行进在错误的道路上,或许会招致恶果,或许最终手上沾满了鲜血与罪孽,但永远不能忘却自己的初心。” “——此即正理。” 以此作结,嘉苏那娇俏的面容上满是得意,并像真正的小女孩一样摆出一副等待夸奖的表情,就差没说:“怎么样,我厉害吧,说的好吧。” 艾米不禁哑然失笑。 我、不、开、心! 理所当然的,黑发黑眸的女孩嘟起了嘴。 ——并拒绝回答一切问题。 从她板起来的脸上,少年读出了这一点,对面前这位有时候像小大人一般成熟,又有时候连孩子都不如的女孩多少生出了几分无可奈何:“说的挺不错的。” 他鼓起掌来。 “那是当然。”嘉苏像只骄傲的孔雀般仰了仰下巴。 ——还真是简单好懂的家伙。 艾米想到。 “至于黑山羊之母的降临,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解答完第一个问题后,女孩相当尽责的回答起第二个问题,“孕育众多妖魔以及怪奇的至深之夜,其存在本身就是黑暗混沌的一个投影,尽管与莎布·尼古拉丝的关系并没有多么深刻,但也是截取了其部分概念的伪物——再加上你动用了路西菲尔的晨曦之力,位于秩序侧顶端的神圣之力已足以引起黑暗混沌那盲目痴愚意志的反噬。” “似乎是我自作自受?”年轻的荣光者不由哂笑,为了打倒恶魔而招来了更强更不可战胜的魔王,听上去是这么回事,唯一庆幸的是,那在《阿尔·阿吉夫》中被冠以亿万黑山羊之母的伟大存在,并未降临这个世界,“不过说起来,当时……它应该看到了我们吧。”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看到了,或许吧。”相比较之下,嘉苏的语气却没那么确定,“人们总喜欢说,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但说实话,正如我们不会在意空气中看不见的细菌与灰尘,深渊可没那么多精力去关注每一个凝视着它的人,你觉得像黑暗混沌的黑暗本身这么庞大的意志,会关心眼前掠过的尘埃吗?” “不,不会。”女孩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径直说死了这份可能,“在那等庞大的存在眼中,整个秩序疆域都不过是一粒稍微大一点的尘埃,倘若没有路西菲尔的晨曦之力,它甚至根本不会将它的视线投向这里——如你所见,即便是浩瀚辽阔的天穹,也承载不下它的一瞥。” “听上去很恐怖。”少年由衷的感慨道。 “这本来就不是人类可以对抗的敌人,”嘉苏平静的予以肯定,漆黑的瞳仁中仿佛有一簇火焰燃烧,“怪物只有怪物才能抗衡,有资格成为超越世界、超越规则束缚的原初黑暗与原初混沌的敌人,自然只有一切规则的拟定者,一切命运的编织者,以及一切秩序的缔造者。” “那我们的位置呢?”艾米问道。 “难道不是在这里?”嘉苏朝下指了指,此刻天穹上的大空洞尚未开始弥合,源自盲目痴愚的黑暗混沌散布的原初黑暗依旧在天空中蠕动着,世界的秩序、法理、规则均处于尚未开辟的浑浊状态,空间与时间不存点滴,自然看不见脚下的地面,“这里是棋盘,你我以及秩序疆域内的所有人,都是棋子——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有些人则一无所知。” “是谁的棋子?” 直指核心的问题,年轻的荣光者等待着女孩的答复,嘉苏的来历与先民密切相关,或许就是先民也说不定,整个秩序疆域能回答他问题的人屈指可数,但她无疑是其中的一人。 “谁知道呢,”黑发黑眸的女孩儿脸上流露出苦涩的笑容,“是啊,谁知道……” ——人总是善变的,最初的坚守还有几人能够铭记? 毕竟,已经到极限了。 正如特修斯之船一般,当过往的一切都被替换、被更替,曾经秉持的信念,在今天还能留下几分光辉?还能为之坚守多少个百年? 她不知道。 即便是司掌命运的魔女,也无法从命运中窥见答案。 章一五六探寻真相的道路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犹豫再三,纵使对嘉苏还抱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少年也仍打算从这位与先民有着紧密联系的女孩身上探寻关于世界真实的线索:“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们能坐视秩序疆域被至深之夜吞噬,坐视火种与文明逐渐衰弱,乃至最终消亡——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笼罩秩序疆域,阻隔城际交流,让文明衰退的至深之夜,仅凭他这个借用路西菲尔晨曦之力的半吊子就能斩破,没道理嘉苏或许像她这样隐隐凌驾于凡世之上的存在会束手无策,哪怕碍于亿万黑山羊之母不能将之根除,也可以像处理无名者之雾那般将之控制,将之驱除。 但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端坐于云端,漠视着文明之火走向衰亡。 艾米·尤利塞斯不能理解他们对这个世界如此冷漠的因由,也无从揣度他们到底怀有怎样的目的,又如何看待秩序与混沌持续数千年仍未熄灭的战火。 是像真正的神明一样高高在上俯仰众生,还是存在某种不得不束手旁观的苦衷。 伊格纳缇曾经说过,先民早已预见了黑暗千年的到来,在汉莫拉比神圣法典上写下了世界乃至所有生灵的命运,而隐藏于骰子屋编织的罗网之中的幕后之人,则是保证那些超然于世的存在们共同立下的约定得以执行的监察者。 他正是想从嘉苏,从这位骰子屋的监察者口中,得知世界的真相。 “世界的真相——” 刻意拖长的语调,身材娇小略显年幼的女孩扫了他一眼:“这种事情其实怎样都无所谓,因为在不同立场的人看来,真相不尽相同,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这个世界,可实际上……谁知道呢?” 她发出冰冷的哂笑。 “但我想从你的口中得知真相,”少年顿了顿,补充道,“哪怕只是片面的、部分的真相。” “真相荒诞不经的像一幕玩闹剧,”嘉苏叹了口气,漆黑亮丽的眸子越过荣光者所在的位置看向远方,“告诉你除了加深你的怀疑或是令人的人生走向崩塌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真的感兴趣的话,最好自己去探寻、去求证。” “你的意思是……我会接受不了这个真相?” 与这类似的说法,艾米听过数次,自黑暗归来的旅者伊格纳缇说过,传承了历代大祭司见知的埃德加也说过——看来隐藏于历史迷雾之下的真相,真的会非常的残酷、荒诞、颠覆三观。 不过话说回来,三观是什么? “差不多吧,没有心理预期,绝大多数人听到真相之后都会陷入崩溃——这是源于认知的崩塌,即便是我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黑发黑眸的女孩儿摊了摊手,示意自己的无能为力,“但如果是你自己逐步将真相挖掘出来,会变得相对容易接受一点。” “我缺乏相应的方向以及手段。” 这是实情,挖掘真相,说得简单,从哪里挖掘,又如何挖掘?这些都是问题。得不到指引的话只能像无头的苍蝇一般到处乱窜,做事没有一点成效。 “方向我可以给你指引,至于手段,我又不是某只近乎全知全能的蓝色狸猫,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嘉苏继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蓝色狸猫?什么东西。 好在,句子的大体意思不难理解,只是……稍稍晚了一会儿,不等少年作答,她便以漆黑亮丽的眸子凝视着他,话锋就此一转:“但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需要我做什么?”艾米的言辞非常的谨慎。 “不用那么疑神疑鬼,很正常的交易。”女孩眨了眨眼,随后摆正了神色,“我需要你进入教团本部,调查‘天门计划’。” “天门计划?”陌生的词汇令少年皱起了眉头,“那是什么。” “我如果知道的话,就没必要让你去调查了。”嘉苏没好气的说道,“我能够确定的是,教团正在推动这一计划,并且最近各方面的动作都非常大,很可能不久后就会有行动。” “但我目前对教团一无所知,不仅不知道教团本部在什么地方,同样不清楚该用怎样的身份混入教团。”艾米冷静的分析着问题,“况且,退一步说,就算我真的混入了教团,并且得知了计划的详情,我又该如何将情报传达给你。” “这些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身材娇小的女孩儿很是大气的挥了挥手,“我会为你准备好身份,并帮助你混入教团,也会准备好联系手段,甚至……你所要找的方向也会作为报酬直接交托给你——所以,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选择。” 答应……还是不答应,这是一个问题。 年轻的荣光者陷入了沉默。 对嘉苏,他比对杜克肯定是要信任的多,然而再如何的信任,碍于骰子屋这层关系都始终要打一层折扣。 ——他需要好好的想一想,绝对不能头脑一热就给出答复。 总结可能存在的风险以及利害关系。 他得到的好处显而易见,是通向世界真相的一扇钥匙——然而考虑到骰子屋一贯的恶劣作风,有必要打个存疑的标签,对他的吸引力不能说不强,可也绝不至于必不可或缺,只能说如同心头始终有一只蚂蚁在挠,让他的心总是痒痒的。只是教团的那个“天门计划”却非常令他在意,“天门”指代的是什么?会不会是……那扇门,那扇他必须找到并打开的门? 而与利益相对,风险同样不容小觑,暴露身份是最直接的风险,而潜在的则是……自身被调离赫姆提卡这一事实——骰子屋会不会趁着他离开赫姆提卡而做一些不那么友善的谋划,比如针对尤莉亚下手,然后逼迫他做出妥协。 当然,这只是相当粗略的想法,有所遗漏或是错判很正常。 于是—— 艾米给出了答复,无论如何都不能说错的答复:“请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仔细的考虑一番。” “我这边也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嘉苏对此毫不意外,相当的公事公办,“不过请尽快给我答复,这场交易不会一直有效。” “我还想知道一些细节。”年轻的荣光者说道——他罕见的说出了真心话,“我对这个任务其实挺感兴趣。” “细节,也没什么细节,核心就是见机行事。”嘉苏对此毫不在意,这次交易本来就是她心血来潮的举动,借由教团之手将他杀死也好,或是通过他获取教团方面的情报也罢,都看他自己的应对与抉择,反正……不管怎么来说,作为任务发布者的她不会吃亏,“这是一场非常公平的交易,我为你指引方向,而你则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想了想,出于丰收祭上的交情,她还是给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提示。 “我能为你准备的身份是一名即将参加持剑者洗礼并植入圣痕的预备役持剑者,也就是说,你需要承担植入圣痕的风险——当然,也可能会给你带来额外的收益,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之后,你也很可能将作为持剑者行动,战斗,遭遇危险,你若是准备接受这场交易,请做好去死的准备。” “而为了以示公允,我会为你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并会先一步交付报酬。” “至于如何决定,选择权在你的手中。” “我知道了,”坦白的说,风险可以预期——前提是嘉苏没有隐瞒关键信息,但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更何况与骰子屋打交道的经验教训时刻都在提醒着他,要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摩它,“我会认真考虑的。” “期待听到你肯定的答复。”嘉苏的视线停驻在他握剑的手上,此刻的晨曦之剑路西菲尔已归于了藏匿它的鞘中,被尤利塞斯一族命名为“暗血”的鞘中,“我虽然已经移除了权限,但拥有火焰的你仍然有可能解开其上施加的封印,因此我必须要劝诫你,不要彻底解放路西菲尔,莎布·尼古拉丝的降临,哪怕是一次,也已经太多了。” “请放心。”艾米给出了承诺。 对他来说,借由访问者权限激活的光焰之剑已然够用,来自世界尚未开辟的旧日世界的神话生物总不可能遍地都是。 “那么该离开这里了。”身材娇小的女孩儿以又好玩又好笑的视线打量着他,“不过我想你应该需要帮助才是。” 离开这里?需要帮助? 直到此刻,少年才意识到了先前能够进行正常的对话是一件多么异常的事。 天穹之上的大空洞尽管开始弥合,但离彻底修补完成还需要相当的时间,赫姆提卡的上空依然一片混沌,时间与空间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混淆,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即便站在天上也不会往下掉,即便往前方迈出步子都可能在倒退,完完全全没有任何逻辑,任何理性可言。 虽然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混沌化的倾向在不断的消退,然而按这速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眼下的困境——就算摆脱了,也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他刚如何从高空坠落中生还…… 死于高空坠落。 本就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更可悲的是,这种可悲的死法,他可能还要在死亡先兆中绝望的体验上数次之多。 所以—— “请帮帮我。” 毫不犹豫,艾米·尤利塞斯将请求的话语说出了口。 章一五七四百三十七…… 当格拉蒂丝·阿奇博尔德从昏厥中苏醒,硝烟已然散尽。 发生了什么—— 火晶石的辉光点亮昏沉的长夜,放眼望去,她所能看到的只有成片成片的废墟,以及满目疮痍的大地。 这里是哪里? 下意识的生出这样的疑问,金发碧眸的大小姐不由沉默。 ——她知道答案。 这里,这片废墟,正是赫姆提卡。 只是……到底是何等惨烈的战斗令整座城市如此支离,如此破碎?是之前所见的那个怪物吗?那个邪恶的、暴虐的、浑浊的、令人战栗的可怖怪物? 格拉蒂丝想要通过精神网络联系上其他人。 然而一片静默。 并非是没有其它还活着的人,而是……她的精神早已不堪重负,即便是连结其它人的精神这种小事都无法做到,虚弱的像一位刚刚经历过分娩的母亲,就算再如何强打精神,也难敌虚弱与困顿。 但幸运的是,荣光者与生俱来的强健体魄并未因此受到影响。 哪怕仅以外表而论,不过是一个足不出户的纤细型大小姐,可各方面的身体素质却远远凌驾于常人之上。 费力的推开压在胸口上的一堵矮墙,阿奇博尔德家的大小姐重重的喘着粗气。 然后双手撑地,挺起腰肢。 ——下半身的知觉已非常微弱,麻麻地、酥酥的令人不想动弹。 “再晚点就要截肢了吧,”或许在平时,格拉蒂丝会慵懒的顺从自己的心意,好好的躺在这个不甚干净也不甚束缚的碎石床上好好休息一番,但在局势尚不明朗的现在,她可没有任性的权利,“还真是幸运啊……” 说着,她咬了咬嘴唇:“希望赫姆提卡也一样幸运。” 如同坏掉的布娃娃一般僵硬的从地上站起,格拉蒂丝·阿奇博尔德习惯性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视线在破败不堪并且满是血迹与污渍的洋装上微微停驻,而后轻轻叹息一声,停下了手上无谓的动作,简单的活动着气血不畅的双腿。 好一会儿后,才正式迈开脚步。 颤颤巍巍、颤颤巍巍——和七八十岁的老爷爷老奶奶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步伐晃动的弧度比起他们还要大得多。 有损形象。 女孩不禁这样想到,随后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不无自嘲的说道:“事到如今,也没人会在意形象吧。” 活着的人有,但不多。 曾经登入她精神网络的荣光者,大概有七百余名,而现在……尚未彻底归于寂灭的精神光点不过只有两三百的样子,或许会多一点,也或许会少一点,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数,不会有大的误差。 也就说,起码有一半以上的人归于尘土,就此长眠。 其中必定有不少她所熟悉的面孔——甚至有她的父亲母亲也说不定。 格拉蒂丝的神情微微黯然,但也仅此而已,自从与混沌教派开战已来,往日里难得一见的生离死别已成为常态,不过短短十数天的时间,她已有近十位熟悉的长辈与能说得上话的同龄人埋葬在了赫姆提卡冰冷黑暗的地下。 她早就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 只是……战争的烈度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结束后还能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阿奇博尔德家的大小姐苦闷的想到,说到底,无法构筑精神网络的她,连战争是否结束了都不知道,更遑论其它。 格拉蒂丝所能做的只是固执的坚持着脚下的步伐,向着绝大多数精神光点汇聚的方向行进——无论在那里等待着她的是希望还是绝望,她都将坦然受之。 毕竟,一切已经不会更糟了。 然而直到离目的地不过百米,她才清楚的知道,何所谓自欺欺人。 ——在赫菲斯托斯神庙的深坑前,止步不前。 犹豫、踟蹰、无法做出抉择—— 她不敢面对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归根结底,她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一个尚未经历过严苛世事的女孩。 但已经没法回到从前了。 人终究要有所成长。 哪怕再如何不愿意面对现实,她也必须要学会面对。 沉默、沉默、再沉默。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她终于用自己的行动交出了答卷。 哪怕不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样子不是那么完满,可那至少也是进步,也是提高。 或许正是命运对她的奖励—— 当步入赫菲斯托斯神庙遗址的正中,那个明显塌陷下去的深坑底部时,注意到人群簇拥中那簇微暗却又异常醒目的橘红色火苗的那一刻,不禁微微失神。 这是…… 火种? 理所当然生出的疑惑。 若不是火种,如何不受至深之夜的侵蚀而熊熊燃烧,可若是真正的火种,又怎会如此的虚弱?如此的黯淡? “这是怎么一回事?” 短暂的失神后,她向身边的荣光者发出了询问。 然而,对方也只是木讷的耸肩摊手。 “请大家安静。” 而正当她疑惑不解之时,一个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将众人纷纷的议论声压下——说话的是一个少年——格拉蒂丝认识他,他的名字是艾米·尤利塞斯,尤利塞斯家的长子,疑似拥有罕见预知类能力的荣光之裔。 “大衮已被我讨取。” 镇住场面后的第一句话便先声夺人,黑发黑眸的少年在这一刻成为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虽然几经坎坷,但我们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怀疑的、探寻的、不可思议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如果说这话的人是杜克·高尔斯沃西,大概所有人都会为之欢呼、为之雀跃,将胜利的喜悦分享予身边的每一个人,但艾米·尤利塞斯在荣光者圈子中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小角色,就算大部分人知道尤利塞斯家有这么号人物,可……谁会轻信一个不满二十的年轻人的话语?尤其当其所言牵扯如此之大,如此之广时,更是如此。 好在……对这一幕,少年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不信任我,对我刚刚所说的话还抱有相当的疑虑,”他的目光扫过聚集于此的数十名荣光者,而后微微停顿,“但这就是事实,不容辩驳的事实——以艾米·尤利塞斯,以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的名义,我可以保证这一点,你们可以选择信或者不信,我不在意,也不会去干涉,,只是请务必保持安静,哪怕想要离开,也请不要干扰他人的判断。” “大祭司?就你?” 有人以不屑的言语粗暴的打断了少年的演说。 “没错,就我。”艾米平静的说道,以冷冽的目光审视着面前这位气质阴冷,外貌阴柔的荣光者,“有什么意见吗?” “当然有,”不知名的荣光者整理了一番衣衫,“你说你是赫菲斯托斯神庙的大祭司?有经过议会公证吗?有得到过半议员的首肯吗?没有的话——你的身份根本不具备法律效益,只是你给自己戴上的高帽而已。” 他不屑的发出冷笑声。 “不过是尤利塞斯的山猴子,也想染指赫姆提卡的神圣权杖?” “我想,”艾米·尤利塞斯在他的嘲讽下并未动怒,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你弄错了一件事情——” “大祭司的选定,从来不需要征求议会的意见,所需要满足的条件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得到火种的承认。” “开什么玩笑,火种早已经熄灭了!”并没有气急败坏,搅局者一针见血的指出了众所周知的事实,“已经不会再有……大祭司了。” 他的声音难掩苦涩。 “是啊,已经不会再有了。”少年轻轻叹息一声,漂浮在空中的那簇橘红色火焰也随着他的脚步一阵摇曳,“因为,我已经决定了——放弃将初火固化,也放弃点燃赫姆提卡火种的计划。” “说得好像你能做到一样。”又一个声音说道,饱含讥讽。 ——无论如何,以神圣的火种作为向上爬的阶梯,对赫姆提卡城的荣光之裔来说,都是不可能接受的事情。 “我当然能做到,”然而,艾米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然我行我素,“但赫姆提卡承担不起这个代价。” “承担不起代价,开什么玩笑!”有荣光者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上前来抓住他的衣领,发出不满的咆哮,“你知道火种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文明!意味着我们不需要横穿危险的至深之夜,在妖魔的重围之下牺牲同伴、牺牲袍泽杀出一条血路。” “四百三十七——”少年只是以冷漠的声线说道。 “你、说、什、么?”任何也听不懂的话语,自然无法熄灭对方的怒火,他依旧拎着衣领,以恶狠狠的目光注视着少年,“你说什么四百三十七。” 然而,从那双漆黑的眸子中,他所得到的唯有震撼。 或者说震怖。 “活祭所需要的数量,所需要的荣光者的数量。” 艾米给出了答案,残酷的答案。 四百七十三,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个数量的荣光者的生命,即便对全盛时期的赫姆提卡来说都是难以负担的一个数字,更别说在这座废墟之城上,此刻有没有四百名活着的荣光者都是未知数。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 他这么说着,凶恶的表情渐渐的软化,拎着艾米衣领的手也不禁松开。 ——没必要骗人,更没必要撒谎。 因为,火焰与他同在。 性格暴躁的荣光者确定了这一点,再一次的感受到了体内血脉的悸动——他们,他们这几十名乃至近百名荣光之裔之所以会聚集在此,正是感受到了体内血脉对他们的呼唤,感受到了火种对他们的呼唤。 ——那是饥渴。 ——将他们尽数嚼碎吞下的饥渴。 意识到血脉呼唤源头的本质后,他不经一阵战栗。 章一五八以此身令火焰重燃 四百三十七—— 受到震撼的可不独有面前那个鲁莽的荣光者一人,艾米·尤利塞斯同样如此,他甚至还清晰的记得,当来到赫菲斯托斯神庙的深坑前,从初生之火中得到这个令人震颤的数字时,那种油然而生的惊惶以及……震怖。 是的,震怖。 并非基于对活祭的震怖,而仅仅是基于对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数字所产生的恐惧。 对于活祭,赫姆提卡城的荣光者早已不会感到陌生。 在这黑暗的千年之中,献祭荣光之血并非特例。 先民所遗留的秩序火种虽然具有近乎无穷的伟力,但再怎么伟大的力量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也总会有黯然失色的那一天。 自先古列王时代宣告终结,至深之夜笼罩秩序疆域以来,火种在黑暗日复一日的侵蚀下不断虚弱,如果不是历任大祭司不惜以自身生命为薪柴供给火焰燃烧,如果不是数以百十计的荣光者以自身为祭品献上,恐怕早在三百年前的那场长夜,赫姆提卡便要承受难以想象的重创。 而即便如此,迷雾区也仍为终年不化的无名者之雾笼罩。 秩序的力量日渐衰弱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个体战力的强大终究无法改写世界沉沦的命运,荣光者们在对至深之夜的探索中逐渐意识到,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侵蚀之下,他们能够依靠的只有火种。 哪怕再如何衰弱,再如何黯淡。 能够对抗至深之夜那近乎概念层级的超越常识的怪物,唯有人类所同样无法认知、无法理解的非凡之物。 ——在这种情况下,活祭已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已成为了一个简单好使且万能的手段。 甚至早在击杀大衮之前,从自埃德加手中接过初生之火的传承之际,他便对自己的双手即将沾染同胞的鲜血这一事实有所准备。 奇迹……可从来不是廉价的宝物。 只是,他没有想到,呼唤奇迹需要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 四百三十七—— 这个数字由不得他不颤抖,由不得他不震怖。 冷冰冰的数字在这一刻无疑提醒了他一个冷冰冰的事实——人类的价值,人类存在的意义,好比燃烧用的薪柴一般,可以用数字来称量。 诚然,初生之火并不具备意识。 火种也不会将人类视为单纯的储备粮。 但是…… 其中折射出的,高高在上的冷漠,却足以令任何人为之沉默。 艾米·尤利塞斯同样如此——尽管他也不想像一个傻瓜一样独自一人在长夜之中发呆,然而在与嘉苏分开之后,即便他想质问那与先民有着紧密联系的女孩,也已经丢失了目标,只能在黑暗中默默的舔抵着伤口,消化着让人难以接受的真实。 很多荣光者依然坚信,他们的诞生源于原初的光明,他们的死亡并非彻底的消亡,而是重归于火种之中,在光与焰之中重拾荣光。 ——这并非完全基于主观的臆想。 荣光之裔与火种确实有实实在在的联系,那是血脉与灵魂之上的隐秘关联,承载初生之火的大祭司,在有需要的情况下,不仅可以精准的把握赫姆提卡城中每一位荣光者的具体位置,甚至能透过这种联系传递精神与意志。 然而或许只有历代的大祭司才知道。 这被荣光者们冠以血脉呼唤这一光鲜亮丽的名讳之下的,是何等冰冷的本质——那是源于食物链上下级一般冰冷的关系,假使火种真的诞生了自己的意志,具备了与人类相近的情感,它甚至可以直接抽取荣光者们的生命,在一瞬间如同点燃火炬一般点亮整座城市中的荣光者。 不过,也托这种联系的福,在赫菲斯托斯神庙的火种遗迹处,他才可以通过在晨曦之剑路西菲尔的刺激下恢复了少许力量的初生之火向赫姆提卡之内幸运生还下来的荣光者发出呼唤,然后等待,等待着在先前气浪波及之下四散八方的荣光者们的到来。 一直到现在,一直到神庙的遗址已经聚集了八十七位荣光之裔。 他才开始了演说。 一如他所料,声名不显,也缺乏魄力的他,打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攻诋——异议者、非难者、以及沉默的大多数,让他的一切努力似乎变得毫无意义。 只是,这并不是就此止步的借口。 艾米不打算成为始终任由一个个看似偶然事件推动着前进的被动应对者,刚刚抵达下层区时那个胆小怕事、宁愿息事宁人、总想着要置身事外的少年,在一次次的厮杀与死亡中,渐渐变得成熟坚硬起来。 他打算主动出击。 因为畏惧困难而止步不前,可不是他的风格。 ——如果前方已经没有路,那就走出、开辟出一条道路! 深深抿起嘴唇,艾米·尤利塞斯在以言语迫退扯着他衣领的荣光者后,以如剃刀般锋利的目光环视一周:“活祭,想必大家对此并不陌生。” 他自顾自的翻了翻衣领:“三百年前,通过献祭荣光之血,我们迫退了侵染下层区与外层区的黑暗——为此,我们有近百名同胞牺牲了自我,回归了火种之中。” 从容不迫的声音,以及先前吐露出的震撼性事实,令骚动的局势得以控制、得以平复。 借此机会,他稍作停顿,而后继续。 “我是承载了初生之火的大祭司,或许也是最后一任大祭司。”黑发黑眸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视线转移至漂浮于空中的橘红火焰,“因为,火种已经不复存在——也没必要继续存在了。” “怎么可能没必要存在!”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有复数的声音同时响起。 对艾米来说是预料之中的质疑声,他没有去花费心思去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只是点了点头:“四百三十七,我刚刚所说的数字是活祭所需的祭品数,是穷尽整个赫姆提卡也难以凑齐的祭品数,难道你们认为火种的存在远比所有人的生命更重要?不惜牺牲所有人,也要点燃一个空无的火焰?” 他顿了顿,而后吐字出声:“不要把牺牲当做逃避的借口。” ——只要活着就一切皆有可能。 少年始终这么坚信着,也相信着在场的荣光者会理解他的决定。 四百三十七—— 实在是一个无法令人接受的数字。 不仅对于艾米如此,对任何一个没被恐惧冲昏头脑的荣光者来说都是如此,或许在先古列王时代的鼎盛时期,赫姆提卡的荣光者有这个余裕承担损失,但对于在三百年前那场围绕着外层区(现今迷雾区)的攻防战中便已元气大伤,在今天这个战场之上又少说减员了一半的荣光之裔来说,是根本无法承受之痛。 “所以,不要抱任何的侥幸心理,点燃火种不过是一场注将苏醒的幻梦,我们必须将目光放在更实际的地方。”在漫长到足够大部分人消化先前的事实的沉默后,艾米·尤利塞斯继续了自己先前的演说,“那就是,我们到底是固守于此,于此重建赫姆提卡,还是向至深之夜进发,在黑暗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对赫姆提卡即将坠入旧日支配者的迷梦一事并不知情,根本不知道荣光者们在此刻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遵循命运指引的道路,一路披荆斩棘,在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中开辟出一条满是鲜血与尸骸的道路。 但其它的幸存者并不是都与他一样未曾聆听过杜克·高尔斯沃西的演说。 “抱歉……我必须要打断一下。”一位荣光者举起了手,先前浮于脸上的不信任在先前那番言语之中已多少得到消融,他或许并未完全相信少年的话语,但至少已经脱离了怀疑的深渊,能够站在一个相对客观的角度分析局势,“固守赫姆提卡行不通,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死路——与其被旧日支配者玩弄于股掌之上,我更愿意何在至深之夜中谋取杀出一条血路。” “那种怪物……”如果破冰一般,他的发言显然只是一个开始,在场的近百位荣光者中,渐渐受到艾米观点影响的不在少数,“只会比大衮那更强大,更恐怖。” “相比较之下,妖魔还真是和蔼可亲。” 在激烈的讨论声中,残存的荣光者们迅速的达成了共识,但叽叽喳喳的讨论声的消失,却与之无关,而是源于另一个核心要点的点出。 “我们该听谁的?” 朴实无华的问题,说话的人也没有特别重的机心,然而却难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艾米·尤利塞斯对自身的能力心知肚明,资历浅薄的他就算拥有大祭司这一重的身份也不打算挑起那过于沉重的重担,而能够创造精神网络的格拉蒂丝·阿奇博尔德在现在这个状态下虽然有心,却也无力——至于其他人,在场的荣光者中既没有议会的大人物,也不存在能够镇得住场子的强者,说到底谁也没有压服其他人的能力与资格,真要争论起来,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讨论不出结果。 而偏偏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 谁也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争论上。 刚刚还热烈的讨论,于这一刻彻底沉寂。 “再等等吧。” 无可奈何,少年只能就此结束了这轮会话——然后,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但这一轮等待注定短暂。 ——意料之外的来客就此登场。 有若实质的沉重压力径直压迫在所有人的心头,某种很让人敏感的上位物种的威压令相当多人的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然后……伴随着凌冽寒风的呼啸,牛皮靴子与地面碰撞发出生硬的摩擦声。 ——僵硬的、机械的脚步声。 大概可以这么形容? 荣光者们下意识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破败不堪的染血风衣,凌乱不堪的银白长发,遍布血污与尘土的脸颊,以及毫不掩饰的异质感。 也不需要掩饰。 所有的荣光者都在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位来客。 杜克·高尔斯沃西。 ——他没死? 哪怕是素来与这位城主大人关系不良的艾米,在这一刻也理所当然的松了口气,个人喜好姑且不论,这位本就站在赫姆提卡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大人物,此刻无疑是带领荣光者们披荆斩棘开创未来的最佳人选。 真是太好了。 少年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只是……笑容还没绽开,便彻底凝固。 “埃德加将事情告诉了我——”位于赫姆提卡最顶端的荣光者以平静的没有哪怕一点起伏的声音说道,漆黑的瞳仁不存任何波动,“你现在是赫姆提卡的大祭司。” 不对劲、不对劲。 艾米·尤利塞斯注视着面前的赫姆提卡之主,注视着他那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的脸颊,注视着他那毫无生机与活力的躯体,注视着他那……难以遮蔽的非人本质。 面前这家伙—— 已经不是人类,而是成为了与人类相近的某种东西。 “你不是杜克·高尔斯沃西,”黑发黑眸的少年挑起眉头,不动声色的将手伏在了短剑暗血旁,“你是谁?” 没有回答声传来,在诡异的沉寂中,两人就这么冰冷的对峙着。 直至声音再一次从杜克·高尔斯沃西口中传来。 “一介尚可以发挥余热的失名之人而已。” 如同僵尸一般冰冷僵硬的面容艰难的挤出一个弧度,赫姆提卡城曾经的最强者此刻连操纵自己的身体都异常的勉强,象征无限的乌洛波洛斯并非人类所能承载的符号,当以无限的循坏构建出衔尾之蛇的本质,毁灭的种子便业已萌发,一切将会被导向无可避免的终焉。 即便是他,也不能逃避这无可更易的命运。 凡人有限的情感淹没在乌洛波洛斯无尽的欲(hx)望之中,就如同混入苍茫大海中的一粒沙,浩瀚沙漠中的一滴水,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他的肉身、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灵魂终将为环绕世界中庭之蛇同化吞噬,成为连自我意志都无法保有的蛇之使徒。 “余热?”艾米再次挑眉,“说出你的目的。” 他并不打算和对方开战,哪怕对方仅有一人——这并非是胆小怕事下的选择,而仅仅是……源于对双方战力差距的认知。 不是对手。 单以压迫感、威胁感而言,即便是许德拉都在他之下,是名符其实的披着人皮的怪物。 “点燃火种。” 然而,自他口中说出的却是超出预料之外的话语。 “抱歉,”艾米眸光微微垂落,随后谨慎的予以了回绝,“我做不到。” 纤细的五指已然握住了短剑暗血,不知以何种方式模仿了杜克·高尔斯沃西外貌的非人之物给予了他极大的压迫感,如果有必要的话,他随时都能激活尤利塞斯的访问者权限,解放那把燃烧着光焰之剑的神圣之剑。 虽然只是晨曦之剑路西菲尔的少许泄露的力量,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可以充当逆转局势的胜负手。 但那只是下下策,他可没有任何的把握能在不解放晨曦之剑路西菲尔的情况下将面前这只披着人皮的怪物击退或者杀死。 他更希望的还是对方知难而退,然后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借口。”杜克·高尔斯沃西自然能够理解少年的担忧,但双方立场的不同令这种理解毫无意义,“埃德加已将初生之火交托予你。” 哪怕再如何的遏制,体内的力量依旧在不断的膨胀,他无时无刻都在变强,无时无刻都走在灭亡的边缘。 ——时间宝贵,不容任何浪费。 “四百三十七,”艾米说出了这个数字,“这是所需活祭品的数量。” “不,”依旧是稍显漫长的沉默后,银发黑眸的荣光者忽然说道,他的声音罕见的出现了起伏,只是始终给人一种隔了一层的感觉,无论如何都无法将情感表露,“其实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 一个? 微妙的,艾米理解了他的意思。 ——如果以一个人的体量能凌驾于四百三十七人之上,确实只需要一个便业已足够。 但问题是,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并愿意牺牲自己吗? 等等、面前不正有一个? 黑发黑眸的少年收敛了眸光,将他上下的打量了一番:“说出你的目的。” “作为人死去,”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杜克·高尔斯沃西非常简单,在大约三十个呼吸后,他终于慢了不止一拍的做出了回答,“同时也是作为英雄死去。” 真是个令人无话可说的答案。 艾米想到。 从阴谋论的角度出发,面前这个假借赫姆提卡城主形体的家伙怀揣着恶意而来,妄图通过火种的唤醒仪式达成自身的某种目的;但换一个角度说,如果他是真正的杜克·高尔斯沃西,那么作为即将蜕变成非人的他,以自身的死结束这种状态的转换,并拯救赫姆提卡也完全说得过去。 那么……该如何选择。 是去赌那对半开的可能性,还是不去承担那可能产生的恶劣后果? 黑发黑眸的少年仅仅迟疑了不到半秒时间,便从容不迫的做出了抉择。 ——他什么时候怕过赌命? 了不起也就是一死的事情,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答应你。” 于是,他给出了答复。 章一五九我将带来希望与光明 令火焰重燃—— 即便是在浩若烟海的古籍之中,也找寻不到任何先例。 但艾米的心中没有忐忑。 答复杜克·高尔斯沃西时的语气异常平静,前任大祭司埃德加尽管未曾将历代大祭司所传承的知识流传予他,但在成为初生之火的宿主之后,他的火种的认知已不在任何人之下,甚至……他本人即可被视为火种的人形载体。 如果火种尚未熄灭的话。 微微垂落眼帘,黑发黑眸的少年将漂浮在身侧的初生之火攥入手心。 而后迈步—— “跟我来,”他说,在被火种力量的余波削平大地的最底端停下脚步,回身望向了身后的杜克·高尔斯沃西,以及其他的荣光者,“接下来,请与我保持距离——如果你们不想被火焰所啃食殆尽的话。” 在说出必要的警告后,艾米激活了初生之火。 ——更准确的说,是打开了其中隐藏着的一道阀门。 那是先民留在初生之火中的后手,是火种初次闪耀光芒时截取的一缕本质。 破镜不可重圆,时光不可扭转,在潘多拉的手中,赫姆提卡的火种以及过往的荣耀早已沦为一堆四散的尘埃,在冰冷的黑暗之风吹拂下……再难追忆。 所以年轻的大祭司要做的从来不是令熄灭的火种再次燃起,而是……通过献祭令这簇与他紧密相连的初生之火成为赫姆提卡的火种,为这座多灾多难的古老城池带来希望与光明。 于是橘红色的火焰自黑暗中升腾而起,熊熊燃烧着的火光侵占了少年漆黑的瞳仁。 “就是现在!” 血液在奔流,灵魂在雀跃,即将展开蜕变的初生之火,在耳畔发出贪婪的呢喃。 似在舔抵,又似在索取。 并且隐含畏惧。 血液即是生命的货币,灵魂即是力量的源泉—— 向着火种蜕变的初生之火,褪去束缚、褪去枷锁的初生之火,在熊熊燃烧中,它在欢呼,在雀跃,更在渴求,渴求着秉持秩序与荣光的先民之血。 “——归于火种。” 并未再使用初生之火来形容它,艾米不知不觉转变了称呼,同时望向了面前这位曾在家中与学院中有过数次眼缘的大人物,被火焰充盈的瞳仁中映照出的不仅仅是银发的黑眸的荣光者,更是……蛇? 他的身后,隐隐浮现出盘踞成环的蛇影。 那会是什么? 有关蛇的传说在少年模糊的记忆中实在太多太多,以至于他根本无法确定寄宿在杜克·高尔斯沃西体内的非人之物的原型,也无从知晓对方到底站在怎样的立场之上,对赫姆提卡的火种到底持有怎样的态度。 他所能做的,仅仅是等待,等待命运揭晓答案那一刻的到来。 有利的结果欣然接受。 不利的结果就断然否决—— 他有掀桌子的资格! 这就是他的从容,独属于艾米·尤利塞斯的从容。 在少年的注视之下,赫姆提卡曾经的城主迈开了脚步,他那苍白不见血色的脸上不见任何的表情,脚下的步伐也不曾有丝毫的迟滞——他向着火焰燃烧的方向大步前行,仿佛不是在奔向死亡,而是走在加冕荣耀的王座之上。 视死如归。 若要形容的话,不是学者的少年所能想到的大概唯有这个词汇。 只是……还是感觉相当的不对劲。 杜克·高尔斯沃西的脸上既没有赴死的慷慨激昂,也没有抛弃生命的决绝,即便是生死这道选择题,也无法令他动容,平静的仿佛是一滩死水,没有任何生命的死水。 但怀疑到此为止,在艾米的见证下,银发黑眸的荣光者坦然步入了火焰之中。 脸上终于流露出解脱的释然笑容。 仿佛被添入了柴薪一般,火焰于此升腾而起—— 十米?还是二十米?在至深之夜笼罩的赫姆提卡,这道蹿起的火柱异常的醒目,但只有如嘉苏这般屹立于尚未完全弥合的大空洞之上的存在,才能以超然的视角围观这场秩序与混沌在概念层级上的交锋。 “这样的话,我也能放心了。” 在身材娇小的女孩看来,初生的火焰如同一只刚刚断奶没多久的小兽,在向着它根本不能理解,更不能明白的狰狞怪兽张牙舞爪的发出虚弱的威胁。 这场面多少有些好笑,但她却笑不出来,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深深的疲倦。 ——她很累了。 在亿万黑山羊之母压迫下崩裂开的天穹可不能放任不管,依靠秩序疆域自身的力量消弭也不知道会花费多少时光,而为了最大程度断绝来自混沌之海的古神们在这个糟糕的节点上盯上这个他们好不容易打造出的庇护所,她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将这道天之痕弥合,将秩序疆域重新打造成一个封闭密合的统一整体。 尽管修补漏洞的事情不是她一个人在做,但也是很累人的事情。 累到……真想杀一个码字狗祭天。 嘛,找不到听得懂她说话的人,连吐槽都没意思了。 如此想着,她伸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而后眨了眨眼。 在转生的关键期,碰上这档子事,还真是糟心透了。 毕竟……睡眠不足可是美容的大敌。 以后长不高了,都要怨今天的事情—— 身材如十一二岁女孩一般娇小的女孩儿忽然兴致勃勃的想到,随后将注意力重新转回了天穹之上,虽然以现在这个趋势来看,秩序疆域的裂纹很快就能愈合,但……这远远不会是她苦难的结束,作为赫姆提卡的监视者,辖下闹出了影响如此之大,影响如此恶劣的事情,一定会有很多老朋友到访。 到时候该怎么办好呢—— 赏他们一人一发子弹如何? 这主意不错,以炮交友可是魔法少女的浪漫。 只是…… 她轻咬嘴唇。 果然比起魔法少女,她还是更想做一个安静的美少女。 嗯!愉快的决定了! 女孩猛一拍手,到时候谁让她做不成成安静的美少女,她就赏谁一发子弹! 我真是太聪明了—— 嘉苏美滋滋的想到。 艾米自然不知道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孩的想法,也不具备对方那超然的视角,只是此刻的他,视角也非常的独特。 ——他正处于火焰燃烧范围之内。 如果主持仪式的大祭司是埃德加,或许其它人的话,大概被纳入火焰中的一瞬间,就会如杜克·高尔斯沃西一般被绝对的光焰燃烧殆尽,但他是与众不同的……在这个时候,年轻的大祭司再一次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向着火种蜕变的初生之火,在渴求着他的同时,也倾慕着他,畏惧着他。 或者说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 是火焰,或者说阿娜之火。 认知早就不局限在赫姆提卡或者荣光者范畴的少年想到,而后眯起了眼,与他相类似,在火焰内部,还有东西没有被火焰吞没,依旧有残渣泛起。 那是……杜克·高尔斯沃西,那是他所残留的本质。 并非人类,而是力量本身。 那是一条蛇的虚影,一条尚在孕育之中的蛇的虚影。 那是什么? 艾米仔细的打量着它,心中的警惕仍未消退,一旦它有什么异动,他将在第一时间杀死自己,令时间的沙漏再次回到原点,回到足够弥补他错误的原点。 但扭转胜负生死的底牌没有动用的价值,蕴涵着超迈凡世的可怖力量的虚影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不具备最起码的知性一般,任由尚在转换中的火种一点一点的消磨着它的力量,直至它的身形越来越黯淡,只剩下一双金色的竖瞳在燃烧的光焰中熠熠生辉—— 等等?金色的竖瞳? 少年的思绪微微一顿,随即摆出了战斗的姿态。 ——它睁开了眼。 但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的看了火焰,看了他一眼,随后任由这残留于此的最后一份本质,被初生的火种啃食殆尽,彻彻底底的化作了虚无。 吸收了这超越凡世所能承载的伟大之物的本质,火势一瞬间升到了最大,熊熊燃烧的火柱几乎勾连了天地,即便是赫姆提卡之外的至深之夜中,都能隐约窥见一丝亮光。 ——骑着黑色战马的骑士勒紧缰绳。 在妖魔堆积的尸山血海之下眺望极远处的光明,稍作停顿之后,再次驾驭着胯下的漆黑梦魇向赫姆提卡的方向奔驰。 似乎……来迟了啊。 在他的身后,数名骑士扈从相互对视,而后紧紧跟上。 当然,几乎贯穿天穹的火柱只是显现了一瞬间,火种的伟力从不靠夸张的声势得以凸显,离蜕变只差最后一步的初生之火在极尽燃烧后猛地收缩回了巴掌大小,并且还在不断的塌陷,直至成为了肉眼不可视的微小尘埃,成为了那不可能为人类所观测的微小维度。 ——奇点。 艾米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个词汇,随后—— 整个世界大、放、光、明! 赫姆提卡,已成为一片废墟的赫姆提卡,再一次拥有了光明。 在这一刻,无论是目睹眼前神迹的荣光者,还是在废墟之中重整队伍的持剑者,抑或者在坍塌的房屋之中眼神空洞的幸存者们,都再一次燃起了希望之火。 若要说例外的话,也不是没有。 突然脱离旧日迷梦的潘多拉,迷惘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歪了歪头,有些苦恼的咬着自己的手指甲,目光迷离:这是火种……艾米…… 而在更远处,在至深之夜的深处,在黑暗混沌与秩序疆域的边界。 无人莅临的永夜长城忽然震动起来,而后在大地轰隆的震动声中翻了个身子,被守夜人们称为灯塔的两点光明在黑暗千年降临以来再一次亮起,金色的竖瞳就此睁开…… 章一六零空虚的胜利 在忙碌中,时间总是流逝的飞快。 点燃火种并非一切的终结,战争带来的苦痛记忆也远没到消退的时候,据不完全统计,经历了这么一场惨烈的战争后,赫姆提卡所有还活着的荣光者加起来也还不到五百人,而就算在米开朗基罗与骰子屋的保护下,整个下层区残存的民众也不足三千,偌大的赫姆提卡,已真真正正的沦为了一座空城。 上层区、下层区、迷雾区,曾经的三级分层制度成为了历史,人力难以逾越的叹息之墙在大衮的攻势之下尽皆塌陷,新生的火种尽管在辐射的面积之上远远比不过庇护赫姆提卡千年之久的原始火种,但维护剩下民众正常的生产生活却绰绰有余,就算再如何鼓励生育,至少在百年内也无需忧虑土地与粮食。 作为赫姆提卡城的现任大祭司,艾米·尤利塞斯确定,他同时也会是最后一任。 作为赫菲斯托斯神庙大祭司的传承之物,沟通火种的桥梁,初生之火在完成自身的跃迁之后便不复存在,虽然凭借先前构筑的联系,少年仍然可以在赫姆提卡附近借用火种的浩瀚伟力,但却没办法将这份联系传承给他的继任者。 所以,关于如何看护火种,就成了老大的难题。 这也是艾米没有参加赫姆提卡灾后重建工作的重要原因——经历过火种熄灭后的惨烈战争,残存的荣光者将火种的存续当做了头等大事,数位曾在议会中占据举足轻重地位的大人物与赫姆提卡公认的年长者、睿智者一同造访,向他详细了解了新生火种的情报,并共同探讨了未来该如何应对类似的危机。 然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如何预防敌人熄灭火种—— 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具备熄灭火种能力的敌人注定是具备某种超凡本质的非人之物,在荣光之裔中除了天选之人或许也就只有代行火种伟力的大祭司能够与这个层级的敌人相抗衡,普通的荣光者哪怕再多的数量都无济于事。 但可惜的是,天选之人的诞生全凭运气,化作火种的初生之火也失去了传承的可能——若是艾米的生命走向终结之后,整个赫姆提卡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抗衡有能力熄灭火种的强横存在。 目前呼声最高,也最具备可能性的两套方法分别从两个角度出发,一是强化守护,全体荣光者围绕着新生火种展开日常生活,集结集体的力量,保护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二则是全力隐匿火种的存在,在议会议员之中专门设立守密人这一职位,将微缩化的火种随身携带,迷惑可能存在的敌人。 这两种方法各有利弊,都只能说得上是权宜之计。 在艾米看来,其实都没有特别大的意义,也就能给自己带来点自我安慰——以火种为目标的敌人,同时面对数百位荣光者或许做不到,但在不惊动大批荣光者的情况下潜入火种存放处倒不是难事,而将火种隐匿在不为人所知处,对那个级别的敌人所能产生的效果也相当有限。 说白了,能够熄灭火种的敌人十有八九能够正面毁灭赫姆提卡,没有足够的硬实力无论做怎样的应对都是白费功夫。 但这话对固执的老人们没多大用处,或许他们并不是没想到这些,只是想要尽最大的可能,做他们能够做的事情。 火种,不容有失。 也托他们越演越烈的争论,他有那么点属于自己的时间,能够出来投口气。 抬起头,年轻的大祭司仰视着头顶这片清澈明晰的天空,以及稍显刺目的阳光,心中的思绪如同即将沸腾的热水上涌动的气泡一般难以平复。 一切都是虚幻…… 少年微微眯起了眼,哪怕感官再如何的真实,眼前这颗被当做曜日的大火球与这片湛蓝的天空,都只是虚假的幕布,只是在火种所能辐射到的范围内构筑的虚假现实,真实的天空依旧被永远不会醒来的长夜所笼罩,几近永恒的曜日也早在一千年前被已为黑暗吞噬。 这就是真相,残酷的真相。 人类不过是生活在自我编织的谎言中的可悲囚徒。 当点燃火种,获得相应的权限,并对名为赫姆提卡的背景画布进行重新构图时,艾米·尤利塞斯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没有声张,因为这除了制造负面情绪外再没有丝毫的意义。 他只是多少有点感慨。 谎言编织中的安逸生活到底能够持续多久?人类的未来到底又会走向何方? 太多太多的疑惑与不安累积在心底, 年轻的大祭司虽然不至于因此而被拖垮,但心确实或多或少的有点累。 “嗨,艾米——” 正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约书亚啊。”黑发黑眸的少年转过身来,扫了眼脸色依旧苍白的友人,半是开玩笑的说道,“怎么有空来这,幸存者们都安置好了吗?” 整个赫姆提卡在大衮的攻势中轰塌成了一片废墟,在那撼天动地的强悍冲击之下,连教团的至高之塔都无法幸免,在剧烈的摇晃中拦腰断成了两截,损毁的非常彻底,大概也就能成为持剑者们暂时的安身立命之处,想要借此安置那些失去家乡失去亲人的下层区民众,捉襟见肘。 最终能够成为他们栖身之所的只有市政大厦,与教团的至高之塔同为超规格的宏伟建筑,市政大厦在赫姆提卡的崩塌浪潮中依然保持着相对完好的整体结构,同时接纳数千人虽然会显得有那么些拥挤,但在眼下这个情况下,已经没有了更好的选择——总不可能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吧? “安排的差不多了,”银发赤眸的荣光者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在经历了如此残酷的战争后,大家都已经筋疲力竭了。” “但还有很多事需要做吧。”肯定的语气。 “是啊,”约书亚轻轻叹了口气,荣光之裔在这场战斗中同样损失惨重,然而从战场上归还没多久,就又要投身于灾后重建工作,“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无法放着不管,无论是搜寻幸存者还是修缮崩塌的粮仓,亦或是清扫火种附近的废墟……在可预计的未来,我们可能都无法睡个安稳觉了。” “还真是辛苦了。”艾米由衷的感叹道。 “其实还好,累是累了一点,但忙碌、充实、满足的感觉却是做不了假的。”约书亚点了点头,赤色的瞳仁扫过少年隐含阴霾的面容,“倒是你……我们赫姆提卡的大英雄,又在苦恼些什么?” “很多。”年轻的大祭司在友人面前没有太多的隐瞒,“比如英雄这个称呼,我就很不喜欢——这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个窃取了荣耀权柄的可耻窃贼。” 再那个宏大的战场上,他其实不过是相当普通的一员。 依靠嘉苏所赋予的权限打败了来自深海的深潜者之神,又借助埃德加以生命传承下来的初生之火将希望的光芒承载,最后借由杜克·高尔斯沃西以及隐隐浮现于他身后那条蛇的牺牲点燃了火种,宣告了胜利的到来。 除此之外,他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 他有什么资格享有荣耀编织的冠冕,窃取本不属于他的荣光? “过度的谦虚可是虚伪,”约书亚斜着眼睛瞅着他,“如果你都不够格成为英雄,那么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命运舞台剧上的小丑。” “不,”艾米谨慎的斟酌着言语,“只是相较于埃德加、杜克以及许许多多在这场战争中逝去之人,我实在没有脸面被称为英雄。” “这话听起来怪恶心的,”银发赤瞳的荣光者顿了顿,走近并伸手拍了怕他的肩,“逝者理应享有荣耀不假,但生者的荣光也不应因此而黯淡——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过程,也不知道前任大祭司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可真正将火焰传递下去的人,是你,为赫姆提卡带来希望与光明的人,同样也是你——你是英雄,这点毋庸置疑。” “好吧,是我矫情了。” 深深吸一口气,而后呼出,在友人的开导下,艾米的累积的压力多少得到了舒缓。 赫姆提卡需要英雄—— 饱受战争困扰的幸存者们需要也一面旗帜,一个方向。 这就是他被冠以英雄之名表象下的实质,同样也是他不愿意却必须要背负的枷锁。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注视着少年那副无可奈何却不得不接受的矫情样,约书亚不满的啧啧嘴,而后用以前从面前这位友人口中曾听过的一句谚语作结,“贱人就是……” “这倒不是矫情,”年轻的大祭司出口打断了那即将说出口的话语,但并没有为此生气,朋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在这时反而冲淡了先前稍显压抑的谈话氛围,“而是……我其实有考虑过离开赫姆提卡。” “果然都姓尤利塞斯么。”约书亚发出如是感慨。 “你是什么意思?”艾米稍显惊诧,但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尤莉亚她也打算离开?” 在战争结束后,确定了少女未曾受伤后,他就被那些大人物们拉进了一场决定赫姆提卡未来命运的会议中,直到现在都没来得及与妹妹见上一面。 “嗯,”银发赤瞳的荣光者低低应上一声,“她打算跟随持剑者们回归教团的本部——教团在赫姆提卡的所有势力都将统一撤离,足够穿越至深之夜的浮空飞艇将会在一个月后抵达。” “我……” 黑发黑眸的少年微微沉吟,而后定下了决心:“我去找她。” 一六一兄与妹 有段时间没见了。 在尤利塞斯故宅的废墟前,艾米停下了脚下的步伐,漆黑的瞳仁中映照出少女那苍白病弱的身影。 “尤莉亚——”他低声说出了女孩的名字。 “艾米。” 银白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轮椅上的少女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听约书亚说,”不带任何犹豫的,年轻的大祭司出卖了自己的友人,“你打算跟随持剑者们一起撤回教团本部。” “嗯。” 低低的应了一声,尤莉亚没有说话。 “能告诉我理由吗?”稍显尴尬的沉默之后,艾米走近自己的妹妹,自然而然的推动轮椅,带着她如几年前一般在这条沦为废墟的大道上散步,“虽然我尊重你的决定,但这太仓促,也太突然了。” “我想去看看,”盲眼的少女捋了捋耳畔的发丝,“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样啊……”这个理由,艾米可以理解,但理解不代表能接受——任何一个合格的哥哥都不会放任自己尚未成年的病弱妹妹一个人远赴异地他乡,踏上注定没有归途的旅程,“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他深深地抿起了嘴唇。 “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尤莉亚平静的声音没有泛起任何漪涟,“请原谅我,艾米——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不仅仅是想去外面看看?”黑发黑眸的少年问道。 “只是原因之一。”女孩以清冷的声线作答。 “其它的呢?”艾米顿了顿话锋,半是开玩笑的说道,“我可不希望我的妹妹被别家的帅小伙拐跑了。” “只是不希望牵扯到你而已。”尤莉亚挑了挑精致的眉头,声音不自觉的放轻、放低,“别多想。” “我是你的哥哥。”艾米半是叹气,半是强调的说。 “哦。”毫无意义的发语词。 “我有责任,更有义务要照顾你。”少年松开推动轮椅的手,躬下身子轻轻拍打着女孩的脸颊,“不要任性了,你的事情不就是我的事情吗?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这个哥哥说,就算想要撒娇也没有关系。” “撒娇?”尤莉亚重复着这个词汇,鼓起了脸颊,“我已经长大了,艾米。” “是是是,小尤莉亚长大了。”艾米没有反驳这一点,虽然在他的眼中,尤莉亚始终都是需要他照顾的妹妹,但从事实来说,她确实已经过了需要他人照顾的年岁,“变得一点也不粘人了。” 他多少有点感慨的说道。 除了能力刚刚觉醒没几个月时对他有种不正常的警惕外,之后的尤莉亚渐渐适应了觉醒带来的变化,变得非常的黏他,一天中绝大多数时候都要和他在一起,即便睡觉也要睡一张床上,一把她带开就又哭又闹,仿佛看到了什么相当可怕的东西一般颤抖个不停,即便是爸爸妈妈都拿她没办法。 现在成熟独立的尤莉亚虽然也不差,但还是相当怀念那个小小的爱哭鬼。 “已经长大了嘛,”病弱的女孩多少有些羞恼的说道,银白的发丝垂落,遮掩住了她的面颊,“再像小时候那样像什么样子。” “害羞了?”从细如蚊蚋的声音,少年做出了推断。 “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刻意拖长的音调,充满了无机质的冰冷感,“随你” 不—— 是生气了才对。 艾米不禁这样想到,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尤莉亚,就算你长大了,也不必如此生疏,可以像以前那样依靠我——哥哥我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人,但托时运所赐,现在已经是赫姆提卡的大祭司了,单以武力而论,能强过我的人屈指可数,就算是那些议会的大人物们也多少要卖我一点面子。” “对于艾米你来说,这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事。”轮椅上的女孩对此并未感到惊讶,年轻的大祭司也理所当然的没有应有的成就感,“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我会向再一次的倚靠你的,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少年发出了疑问。 “因为这是我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尤莉亚抬起头望向他,虽然眼睛并没有睁开,但艾米依然感觉被她扫了一眼,“你也有你的使命——没必要迁就我。” “说什么傻话,”艾米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声音中满是宠溺,“你是我妹妹,我不迁就你迁就谁。” “但我不能事事依赖你,”银发的女孩儿轻轻的叹了口,如果可以的话,她当然想像一个真正的妹妹一般事事依赖自己的哥哥,“我想真正成长起来。” 从铿锵有力的声音感受到了尤莉亚的魄力与决心,少年凝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恬静素颜,而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如果这是你的决定的话,我能够理解,只是教团的本部……到了那里,再也回来恐怕就难了。” 不放心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 先民有言:生离死别——在至深之夜笼罩整个秩序疆域,火种之外的世界已沦为妖魔滋生的苗床的当下,生离与死别并无其实区别。 “我有准备。”尤莉亚平静的给出了答案,“不出意外,明年年初就能回来。” 说得好像你想回来就能回来一样。 年轻的大祭司不由莞尔,任何一个大型组织对组织内人员的流动都有严格的把控,哪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道理。 只是,这个没必要提醒她,让她吃一个亏也好。 毕竟—— 这是尤莉亚的决定,在他能够在一旁把控风险的情况下,让她去外面闯一闯也好。 爱,从来不应该是束缚。 艾米如此坚信,尽管连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此深信不疑。 “再考虑三天如何?”短暂的停顿之后,艾米给出了建议——这三天其实不仅仅是给尤莉亚考虑的时间,同样也是他留给自己准备的时间,“任何时候,都不要仓促的做决定,多观察、多思考,然后才是行动。” “艾米还是一如既往的把我当小孩子呢。”少女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但听得出她在闹小脾气,“不过,我答应你,我会再考虑考虑的。” 距离教团本部浮空舰队到来还有近一个月时间,尤莉亚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况且,以她对少年的了解,如果不就此服软,难免又是一番说教。 ——真是的,一直把我当小孩看。 想到这里,她相当孩子气的鼓了鼓嘴。 “我们就这么走走?”艾米继续推着轮椅,目光掠过周围一片狼藉的大地,“或许这里的环境不怎么宜人,天色也已然黯淡,可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两个人一起散步了。” 确切的说,应该是自父母失踪后。 “嗯。”低低的、轻轻的,女孩点了点头,任由和煦的微风缭起她的发丝。 年轻的大祭司带着她漫步在赫姆提卡的废墟上,随处可见的尸骸与血斑触目惊心,随处可见的瓦砾令路途并不平坦,但行走在这条日暮时分的小径之上,与目不能视的妹妹分享这份平淡而真挚的温馨,他的心境难得的平复了下来,不含机心的欣赏着这份天地迟暮的壮寥之美。 “艾米。” 轮椅上的女孩忽然发出声音,黑发黑眸的少年随之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妹妹。 “怎么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恬静而优雅的笑容,在赫姆提卡尘埃落定之后,在与尤莉亚漫步的这段时间,因几乎没有间断过的厮杀与战斗躁动不安的心灵,渐渐的沉淀了下去,渐渐的平和了起来,“尤莉亚。” “我长大了。”病弱的少女以相当认真的口吻说道。 “是啊,”艾米轻轻拂过她轻柔的长发,“我家的尤莉亚长大了。” ——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 从至高之塔那次碰面起,他便知晓了女孩的决意。 虽然对他来说,这一切太快、太快、实在太快,快的是那么的仓促,快的是那么的突然,快的是那么的令人难以接受。 尽管从两人之间的关系慢慢的疏离,不再亲密无间起,年轻的大祭司便预见了这一天的来临,然而当预见到的未来最终成为了现实之际,他仍然无法从容相对。 只是……如同蚕儿终将吐丝织茧,毛虫终将化蛹成蝶一般。 那个曾经依恋他,依赖他,精致如洋娃娃的小小女孩,终究会有长大的那一天。 “真好。” 夕阳西下,目盲的少女微微抬起头,依旧闭合的眸子对准日落的方向,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姣好的容颜上浮现出如春光一般明媚的笑容。 “是啊,真好。” 如此说着,黑发黑眸的少年向着落日的余晖行进。 哪怕眼前的一切皆是虚假的幻梦—— 至少这段感情不是虚妄。 洞悉了赫姆提卡真实的大祭司想到,然后越发珍惜与尤莉亚相处的这段时光。 章一六二终于定下的决心 尤莉亚已经入睡了。 黑发黑眸的少年起身,幽黑的眸光在黑暗中无分彼此。 接下来……该赴约了。 下意识的眯了眯眼,赫姆提卡的大祭司轻悄悄的换好衣物,尽可能轻巧的拉开简易石屋的门帘,然后一点一点慢慢的合拢,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也正因此他没有看到,在他的身影远去之后,位于另一席铺盖上的少女悄悄地睁开了那双银灰色的眸子。 “艾米。” 她说,从被褥上坐起,眸光深幽。 ——如幽泉深潭一般的眸子中,映照出的只有少年一人的身影。 艾米·尤利塞斯正在疾驰。 他可没时间可以磨蹭、可以浪费,毕竟彻夜未归这种事情,如果被尤莉亚发现了还真不好解释。 总不能直接和自己妹妹摊牌,告诉她——他去找赫姆提卡的幕后BOSS谈心去了? 撒谎也要有点技术。 或许会被这么鄙夷。 或许是旧日支配者带来的死亡阴霾终于散去,年轻的大祭司想着想着忽然笑出了声——而后在一片废墟处止步。 这里已经是下层区。 身后有一座高高隆起的土石之山,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叹息之墙的残响。 左右环视一周,确定周围并无他人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按照约定好的那样,低声说出了他所要见之人的名字。 “嘉苏。” 他打算见的是这位隐于骰子屋的幕后之人。 铭刻于秩序法则之上的名字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普通人与法则面的关联实在太弱,根本无从感知到他人的呼唤,但对于超然于俗世之上的命运魔女而言,任何人说出这个名字她都会生出感应,哪怕他们并不知晓这个名字的本义,或仅仅只是不经意的发出与之相近的音节。 这是件很烦人的事。 所以大部分时候嗜睡的魔女都会为自己的通讯录上设置一份白名单,只有得到认可的人呼唤她的真名,才能引起她的注意。 艾米,正是这份白名单上最新一个名字。 这既是源于她对他的好奇,也是为了方便之后在教团传递情报——没错,她相信少年会如她所料那般做出决定,正如大海中的蓝鲸难以生活在小小的鱼塘中,他也很难一直待在赫姆提卡——哪怕这座古老的城市之下还掩埋着很多的秘密,但相比较他日后的征途而言,依然是太过渺小了。 从睡梦中苏醒的娇小女孩揉了揉自己的惺忪睡眼,相当低气压的起床打了个哈欠,然后拉耸着身子,划开了空间。 破碎空间传来的冷寂气息让他打了个寒颤,嘉苏难得的清醒了不少,有些茫然的环视一圈,而后看了看自己这身带着仓鼠耳朵与尾巴的儿童睡衣。 没记错的话……我这是要去见艾米? 她的动作陡然一僵,“咔擦咔擦”收回踏入破碎空间中的半个身子,并长舒一口气。 ——好险。 差点就丢人丢大发了。 心中掠过这样的想法,黑发黑眸的女孩打了个响指,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迅速的换上一身洛丽塔风格的黑色洋装,她对着随手拉出的水镜满意的点点头,相当有范的拄了拄与服装相衬的黑色洋伞,召唤出一扇充满了华丽与神秘气息的大门,然后气势昂扬的步入了其中。 传送门的另一端被刻意的开在了天空之中。 威严满满的命运魔女自然不会犯下一脚踏空这样的蠢事,视线在周遭环视一圈后,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般,她的脸上不由绽放出明媚有若春光的笑容,随后打着那柄华丽的洋伞,仿佛精灵坠入凡世,一步一个脚印的从云端走下。 在少年的身前停下脚步。 “怎样?” 她以俏皮的语气说道,而后打了个转,伞面与衣裙随着她的转动打着旋儿。 “现在没下雨。”艾米扫了面前的女孩一眼,要说惊艳,当然是有的,但更多感觉到的还是不合时宜的怪诞,“没有人和你说过吗?你演的很虚、很假、很浮夸。” 就像舞台剧的演出一般,表现的夸张、戏剧然而并不真实。 “没人。”黑发黑眸的女孩收敛了脸上虚假的笑容,随手将打开的洋伞收起,当做手杖拄地,“你是第一个——” 她摊了摊手:“可惜没有奖励。” “说正事,”年轻的大祭司并不打算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闲聊上,“我可以混入教团,帮你打探‘天门计划’的线索,但在赫姆提卡,我还有事情放不下。” “火种?”嘉苏歪了歪头。 “嗯。”艾米低声沉吟,“如果有人再对火种下手,而我又不在赫姆提卡……” “这个问题我可帮不上忙,”女孩笑了笑,很是干脆的说道,“也没有帮忙的必要——赫姆提卡下面到底埋葬了什么你心底应该有底,你觉得荣光者们会放任旧日支配者打破秩序疆域的平衡?” “当然不会。”少年很肯定的说道,只是心底的疑惑不曾有一丝的减少,“可那又如何?力量这东西又不会无中生有。” “也是,”漆黑的瞳仁注视了他好一会儿后,嘉苏放弃似的点了点头,“差点忘记了,你可能不知道骑士团。” “骑士团?”这个称谓有点耳熟,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先古列王时代荣光者的最强战力集团,”嘉苏漫不经心的给出了解释,“一般而言,能够被冠以骑士称谓的大抵上都是诸如伊格纳缇、杜克·高尔斯沃西这般将自身血脉潜能挖掘到接近尽头的强者,能成为封号骑士的,唯有天选之人——而仅仅只是亿万黑山羊之母一丝本质的投影的至深之夜,可没办法阻逆天选之人的脚步。” “也就是说,他们会来赫姆提卡是吧。”艾米理会了她的意思。 “对,”黑发黑眸的女孩没有故弄玄虚,只是拢了拢在晚风吹拂下躁动不安的乌黑发丝,“并且预料的还要快的多。” “多快?”少年多少有些好奇。 “最迟会在明天入夜前。”嘉苏给出了答案,似乎非常享用荣光者那惊诧的目光,她解释道,“杜克·高尔斯沃西是骑士团中的一员,他掌握有与骑士团联系的方法,至少在埃德加用‘崇高牺牲’将他唤醒后,那边便已得到了消息。” “看样子运气不错,”艾米多少有些感慨的说道,但他对骑士团、对天选之人毕竟没有一个清楚的认知,不知道他们是否具备值得托付信任的实力以及立场,“但我不放心——他们会不会就在这里打一个转就走,抑或是对我的离去寻根问底?” “尽管放心好了。”似是察觉了少年的不安,还挺了挺在洋装下勉强能看出些许弧度的平原丘陵,“有我在。” 她有充足的自信。 混沌教派方面,被当场抓住马脚的恶魔公估计会规矩上好一段时间,而除了那些依旧不断向下深潜的疯子们之外,也没谁会丧心病狂的选择火种作为自己的目标——就算有,火种也不是随便几个阿猫阿狗就能破坏的。 再加上天选之人的坐镇,在可预见的将来,赫姆提卡会非常的平静、安宁。 “我会通过我的渠道让骑士团的来访者开放汉莫拉比,让赫姆提卡一批有潜质的年轻人在神圣之都进修,而你自然也会是名单上的一员。”嘉苏不急不缓的将她的计划道出,“当然,你并不会与其他人一同前往骑士团的本部,而是会代替一名预备役持剑者乘坐浮空艇抵达教团本部。” “骑士团那边有你的人是吧,”艾米消化着这个消息,敏锐的发现了其中隐含的疑点,“既然如此的话,你为什么会选择我,选择他们不是更好?” “不,骑士团并不是我的人。”女孩摇头,语气渐渐低沉了下去,“只是……他们知道我的存在,仅此而已。” 她稍作停顿。 “况且——选择你与信任无关,主要在于你足够特殊——特殊到我没办法预见到你的未来,特殊到注定掀起漪涟。” “我知道了,”对于被利用的事实,艾米并没有太过在意,他十分的清楚这本身就是一场交易,只是耸了耸肩,“赫姆提卡就拜托你了。” “当然,”嘉苏抬了抬下巴,骄傲的像一只小孔雀,“这里可是我的后花园!” “那么……”艾米组织着言语,不再纠结赫姆提卡的安危,带着话题回归到了潜入教团的任务上,“我这边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不需要,我这边都筹措好了。”嘉苏伸出手指,而后在少年的眼前摇了摇,“你的身份将是一名尚未接受洗礼的持剑者预备役,伪装他外貌的炼金道具和一些注意事项我大概会在一个礼拜后交付给你,其它没什么好注意的——赫姆提卡的持剑者预备役在旧日支配者复苏的那一刻就死光了,唯有一个幸运儿因为在战争开始前前往下层区探望亲人而逃过了一劫,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准备。” “他的教官呢?”艾米发问。 “死了,”女孩耸了耸肩,“你该不会以为教团在这场战争中就没有损伤吗?” 对此,少年只是窘迫的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后,他才再次开口:“他的名字是?” “相当的具有象征意义,”嘉苏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勾勒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就我个人来说,我非常喜欢他的这个名字。” 刻意的停顿之后,她樱唇微启。 “犹大——” “他,不,你的名字是犹大。” 尾声来自命运的问候 时值初冬,赫姆提卡的大地一片霜白。 两个月前那场即便放眼历史长河也称得上罕见的残酷战争,直接压垮了这座古老城池最后的脊梁,就算骑士团不计代价的为它输血,放眼望去也仍是一片萧瑟。 曾经的荣光已然逝去,唯有地下的邪神依旧长眠。 爱弥尔对此并不意外—— 更准确的说,凡世的一切都很难触动她的心灵。 路西菲尔。 她只为那位光中之光而来。 只是……非常可惜,她似乎来晚了,不管是从只剩下一片废墟的赫姆提卡,还是这里几经篡改的法则线,都无法找到那一位遗留的痕迹。 失望? 人类或许会因此而生出与之类似的情感,但她不会,对待不牵扯到“他”的事情,她一向如此的冷漠,一向如此的理智。 ——在来之前,她其实已经预见到了这个结果。 那些篡夺了主宰权柄的家伙们在这个经由他们之手创造的世界到底具备怎样的威能,早在数年前她降临此方世界时便有了痛彻心扉的领悟,即便是没有常规意义上“死”之概念的她,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战斗中也伤及了根本,不得不隐藏于教团的迦南之城中,一边舔抵着伤口,一边等待着“他”的现身。 所以,在脱离了奥古斯都权柄所能笼罩的疆域后,她才不得不蜷缩起羽翼,如一个普通人一般在令人憎恶的黑暗中迈动脚步。 从迦南到赫姆提卡的路途非常遥远,其中还有穿越几个混沌力量泄露的重灾区,即便是她这般拥有凌驾于人类之上的超凡本质的非人之物,在不触动法则面,不动用超限级别力量的情况下,也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抵达此间。 而当她抵达的时候,那场超迈凡俗战斗的痕迹已尽数被抹去。 以赫姆提卡的火焰初生为起止点,时间被人为的割裂了。 通过阅读历史,她能看到人类在灾难过后那顽强又可怕的韧性,也可以看到那继承了背叛者之血的骑士驾驭着不祥的黑马在此处停歇,更能看到这座百废待兴的废墟之城上空那密密麻麻的命运之线。 还很新—— 她微微抿起嘴,幽深的黑色眸子掠过面前熙熙攘攘的行人。 而后再次迈开脚下的步伐。 仅存数千人的赫姆提卡比起以前凋敝了不少,但交易生活必需品的早市,却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若是单单只看这一个地点的这一个时间段,还真无法让人认识到这座饱经苦难的古老之城到底遭受了怎样的重创。 然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街景却与她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 纤长的身姿,低垂到耳畔的乌黑发丝,有若星辰一般耀眼的漆黑瞳仁,以及那凌驾于艺术品之上的完美容颜与遗世独立的高洁气质,足够使任何一位注意到她的人,生出油然而发的惊叹之情。 可惜……这份美无人能够欣赏。 即便屹立于闹市区之中,一条无形的界限也将人与非人进行了区分。 她无意干涉这个世界,对人类也并不存恶意。 如果不是因为路西菲尔的特殊性,她根本不会履足于此——说到底,她之所以会降临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并非为了开启与深渊的战端,也不打算对那些自旧时代苟延残喘至今的可悲之人施以审判。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那个家伙。 ——那个背叛了她的家伙。 仇恨、憎恶? 爱弥尔不是人类,所以不会有人类理应具备的负面情感。 她之所以会锲而不舍的追踪着他的足迹,有相当一部分理由是主宰下达的谕令,而剩下的则是因为……她想要听他亲自说出他背叛的因由。 她,终究是在乎他的。 那个男人,既是她的孩子,也是她的父亲,既是她的哥哥,又是她的弟弟,同样也是她命中注定的爱人。 她对他的情感超越了俗世的爱恋,甚至不单单局限在“爱”上。 他是她的一切。 她同样可以为了他舍弃一切。 毕竟,她是为了他而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是天使的话,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天使。 然而那个男人背叛了一切,简简单单就放弃了曾经戳手可得的幸福,向着绝望的深渊无止尽,并且义无反顾的坠落。 也正因此,她才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位于主宰权柄之外,不应被窥探的无尽深渊。 在这里栖居着人类之外的某种东西—— 可笑的是,那些篡夺了主宰威能的背弃者们对此一无所知。 爱弥尔是诞生自新时代的有翼之民,对人类并不会抱有无谓的同情心,对那场震动整个世界的第二次变革也所知不详,她之所以想要探寻那位象征着破晓与晨曦的光中之光,很大程度只在于,她有问题想要得到解答,得到那位最古老、最初始的……试做型的解答。 但看样子是没机会了。 少女清冽的眸光再次扫过天穹之上那密密麻麻的命运之线——毫无疑问,在赫姆提卡这片废墟之中,存在着一位命运编织者。 如非必要,她不打算参与到这错综复杂的局势之中。 因此,也不会在赫姆提卡多做停留。 无意回归教团的迦南,年轻的有翼之民打算继续之追踪那家伙的足迹,她很确定他一定隐藏在这个混沌与秩序交错的浑浊世界的某一个角落,觊觎着此处埋藏的秘密——作为第一位,或许也是唯一一位穿越了那扇门的人类,这里、这个世界必定存在他所渴求之物。 因为一时的大意而蹉跎了数载时光,这一次……她不想再跟丢了。 如若无人的行走着,爱弥尔终于穿越了赫姆提卡的市集,终于离开了赫姆提卡的闹市区,当霜白一片的废墟中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的身影时,她忽地停下了脚步,漆黑的眸光与尾随了她一路的女孩相对。 火焰与命运交织—— 只是一眼,她便确定了身后之人的身份。 然后,瞳仁不禁收缩。 她看到了—— ——玫瑰色的枪口喷出绚丽的焰火,铭刻着此世真理的弹头摩擦着膛线。 “比起以炮交友,”来自赫姆提卡本地之主的问候,在这一刻直达灵魂深处,“我更喜欢的果然还是……开局十割以示友好。” 紧随其后的,是鲜血之花的绽放。 无法躲避,更无从阻挡,来自命运的问候根本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此即命运。 ——无论向左向右,皆是命运 “你是……”被打断的话语并未因痛苦而就此止住,哪怕殷红的鲜血打湿了洁白无瑕的羽翼,有翼之民那高贵淡雅的容颜也一如既往的冷漠,“盗火者。” 然后“砰”的一声,枪声打破了赫姆提卡的静谧。 惊起了漫天的羽毛。 序章应许之地 制式的牛皮靴踩在了北地的冻土之上,来自弗雷德里克的冷风与少年冷峻的面容相得益彰——与其他任何人不同,拖着自己厚重的行李箱走出浮空舰后,仿佛被刀锋剃开的冰山一般冷漠的脸上,没有浮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怯弱与憧憬,只是自顾自的以湛蓝的眸子丈量着这片陌生的土地,而后迈开脚步。 终于到了…… 这片应许之地。 来自异域的到访者心底多少生出了几分感慨,接近半个月的旅途并不平静,尽管浮空舰队那浩大的声势可以驱散少许不安,但连续十几天一直生活在封闭的狭窄空间,并且耳畔时不时还会传来意味不明的黑暗低语,除了最开始的几天心底新奇的火焰尚未熄灭,之后舰舱上的生活如同死水一般平静、压抑,令人绝望——与他同行的近百号预备役持剑者时刻都处在疯狂的边缘。 据说,已经有人疯了。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在黑暗的侵蚀下彻底崩裂,心智彻底被疯狂所侵染,肉体也随之发生了可怕的形变,在撕心裂肺的嘶吼与哀鸣声中,背部隆起成片的、鲜活的肉瘤,原本尚且能够称得上英俊的面容像癞蛤蟆的背部一般被细小的肉疙瘩所占据,因痛苦而长大的嘴巴向外翻折,无数犬牙疯长,嘴角被硬生生的撕裂,两片嘴唇彻底从面部脱落,如同风干的腊肠一般挂在了那张完全脱离了人类范畴的血盆大嘴旁,触目惊心的血液混杂着还在不断分泌的**淌落在地,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虽然这只是无法界定真假的传言,许多煞有其事的形容也多是穿凿附会,可来自赫姆提卡的少年万分确定,疯狂之人在这艘浮空舰上切实存在。 因为—— 人数对不上。 一路上从沿途的各座城市中登舰的人数合计一百一十七,但最后离舰的人数却不足一百,只有九十四人,在这十多天内,产生差额的中间环节到底发生了什么……还真是一点都不让人浮想联翩。 至少,他对那不感兴趣。 真正令他生出兴趣的,是脚下的这片土地,以及他将要面临的命运。 ——迦南。 这片北地的冻土被冠以现世迦南这一称呼,与教团经典中那片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里环境恶劣到连赫姆提卡的下层区都大有不如,与早就沦为妖魔滋生土壤的迷雾区称得上各有千秋。 与预想中那金碧辉煌神殿坐落连城的恢弘浩大截然不同,整个世界被浓郁的有若实质的黑暗所围拢,浑浊、阴沉、令人不安的邪恶气息在这随处可见,绵延不绝的群山以及隐约可见的神殿固然巍峨,然而在脚下荒凉的冻土与头顶低垂的昏暗云海的映衬下,却充满了一种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的紧迫感。 压抑—— 在冰冷到几乎无法顺畅呼吸的大气中,他所感受到的唯有压抑。 视线在教团坐落的群山峰峦间微微停驻,来自赫姆提卡的少年深深呼出一口积压在胸腔的浊气。 托前段时间那残酷惨烈战斗的福,他的心灵比起同期的那些预备役们要强韧不少,虽然依旧无法完全豁免这刻意营造出的压抑氛围,但通过呼吸的节奏的改变,适应这里的新环境不算难事。 需要担心的反倒是自己会不会表现的太过优秀。 虽然有直面过至深之夜与高等妖魔可以做托词,为了更好的获取情报他也有必要展露自身的锋芒,可对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他绝非一无所知,甚至恰恰相反,他对眼下的情况有着十分清醒的认知——既需要表现将自身的优点展现给可能存在的观察者,也要适当的进行藏拙,减少被怀疑的可能。 说到底,他现在所从事的工作可没办法摆在台面上。 这么想着,身处在被观察者位置上的少年没有分出精力去注意与他一道离开浮空舰的同行者抵达这颠覆认知的现世迦南,到底有何表现。 他只是静静的伫立于此,既无动作,也无言语,神情呆滞木讷的宛若木偶。 ——他在等待。 等待着在予以他们这些预备役持剑者考验的主考官的到来。 他一定回来。 这可不是迷之自信,而是基于事实的推定——预备役持剑者,即便被冠以预备役这样的前缀,也是教团不可多得的优秀人才,只要能挺过排斥反应,哪怕未能成功植入圣痕,成为代行神灵权柄的持剑者,也会被圣教军吸纳,成为其中的一员骨干——教团没有理由会对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培养出的精英不管不顾。 “自由散漫的小菜鸟们,珍惜你们最后的三十秒时间。” 不出所料,大约在十分钟后,一个粗犷却多少有几分痞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与之一同响起的还有军靴叩击在北地冻土上的闷响:“三十秒后,如果各个分部送来的精英依旧是一盘散沙,我将很乐意为研究部节省下一批经费。” 终于来了。 来自赫姆提卡的少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位于起降坪正中的是一位大约三十来岁的男人,他很是随意的将一头霜白的长发扎在身后,用兽皮鞣制成的皮革大衣遮掩不住他那魁梧的身材,称不上英俊也称不上丑陋的面容满是岁月的刻痕,左眼的眼角处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相信我,圣教军军官的待遇不比持剑者差。” 他叼着一根苦艾草,不知是在真心实意的劝诫还是在冷漠的嘲讽。 不过这与少年没有任何关系。 目的不纯的潜入者刻意停顿了两到三秒的时间,才迈开步子,走向了这位主考官。 然后停下了脚步。 ——他是第一个。 “不差,”肩负着引导职责的主考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咧出一个笑容,厚实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见过血,不是训导院那群只会研读经典的蠢货教出的孬种。” 然后用力的拍了拍。 “我很喜欢你,”他那张稍显狰狞的脸凑了过来,嘴角勾勒的弧度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令人毛骨悚然,“所以恭喜你,你有很大的概率会……” 刻意的停顿:“见到地狱。” 如果是未曾经历过那场令整个赫姆提卡沦为废墟的惨烈战争,预备役的持剑者或许会在这充满反差以及恶意的话语下神色剧变,但对于久经生死考验的少年来说,这只能算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甚至,他还有心思玩角色扮演。 “报告长官,”冷峻的面容之上未曾有丝毫的波动,“我刚从地狱归来。” “有趣,”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北地汉子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你是哪个分部养出的小菜鸟?呵,地狱——你要清楚,哪怕是你们训导院的那些位大人们,也没有胆子在清扫者面前提起这个词。” 清扫者,是清扫者大队的简称,他们是直隶于教团本部的武装力量,在持剑者所有编制中,他们的战斗力是当之无愧的最强,伤残率与阵亡率也是无可争议的第一。 因为,他们的敌人不是其它,而是……至深之夜。 清扫黑暗,戍守光明。 ——这是他们的职责。 “我来自赫姆提卡。”来自那座已沦为废墟的古老城市的少年抬起头,他不吝惜展露自身的才华,尤其在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 “赫姆提卡是么……” 不需要解释,单单这个名字就足以说明一切——以大持剑者的身份,足够知晓发生在那座上古之城中的一切,不管是火种的熄灭,还是旧日之物的复苏,都说明了那场战争的烈度是如何的惊人。 连持有奥古斯都权柄的牧首都会陨落,这无疑是超越了凡世层面的神话之战。 地狱。 这个称呼当之无愧。 “你不错,”理所当然的称赞,无论是因为幸运的眷顾还是有着足够的机变,能从这个等级的战争中生还下来,对尚未植入圣痕的预备役持剑者来说,的确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很不错——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他脸上浮现出玩味的表情,将叼着的苦艾草嚼碎,而后一口吞下。 “我看上你了——” “你逃不掉的。” 这么说着,他的目光在刚刚完成集结,还在乱哄哄整队的预备役持剑者们身上一掠而过,最终停驻在了面前这个有着栗色碎发与湛蓝色瞳仁的少年身上。 “报上你的名字,新兵!” 看样子,有个不错的开局。 来自赫姆提卡的预备役持剑者在心底不动神色的想到,手心不禁微微攥紧,而后以稍显激动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犹大——” 章一失落之城 艾米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黑暗。 这里是哪里? 他想要活动身体,然而身体传来的疼痛感却让他不由微微失神。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试图追溯最后的记忆,但一无所获,他所见的不过是一片浓郁的黑暗。 应该到了迦南才对。 他晃了晃脑袋,记忆一片支离破碎。 还真是糟糕的开局。 他扶着身后依靠着的墙壁从地上坐起,幽深的黑暗无法视物,他只能以自己的观感与经验大致推测目前处在怎样的环境下。 应当是至深之夜。 在赫姆提卡火种熄灭后,他曾与笼罩整个秩序疆域的至深之夜有过短暂接触,对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有极其深刻的印象。 但就这么凭感觉推定,未免太过武断,况且……仅以感觉而论,似乎还有着极其微妙的不同。 年轻的荣光者冷静了下来,他并未专注于感觉上那微妙的不同,而是开始了行动。 ——首先,要有光。 他摸索到就在手边的行李箱,转动其上的密码锁,凭着手感对准三位数的密码后,机关运转,行李箱“啪嗒”一声弹开,火晶石在黑暗中绽放出绚丽的流光。 “很好。” 少年的嘴角难得的勾勒出一个弧度,他轻轻拿起火晶石吊坠,挂在胸前,借助着那黯淡的光芒整理着行李箱中的物件。 持剑者三件套。 ——武器、服装、提灯。 简简单单、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眼前,尚未植入圣痕的预备役持剑者在体魄上较凡人不具优势,了不起也就强壮个三五分,训导院所准备的武器自然不会是传古品质的制式大剑,而是一把普通的宽刃厚脊双手剑,剑身长不过一米,斜放着刚好卡在行李箱的对角线上,看起来卖相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实际上用起来怎样。 至于服装,倒没必要多置言语,和他身上这套一样,红黑相间,兼顾了轻便、防御与美观:衣摆很短,在各个关节的活动处增设的软垫,整体使用的是某种特种材料,韧性和抗冲击力都挺不错,外观也设计的非常符合他的美学,尽管远远称不上华丽,但穿在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威仪感。 剩下的最后一件套是提灯,持剑者的提灯当然不是普普通通的提灯,其全称是燃素灯,完全封闭的灯箱内有一簇至少可以持续燃烧三天三夜的火焰——与其说是火焰,不如说是燃烧这一概念的具现,从灯上繁复的铭文来看,应当出自炼金术士之手,是一件实打实的炼金装备。 挺好用的,但显然不如火晶石。 只是身处至深之夜或是与之相类的环境中,多一套照明设备有备无患。 年轻的荣光者在检视了一番装备后,小心的将行李箱合上,持剑者三件套尽管目前对他用处不大,可如果在短时间内无法脱离这片恶劣的环境,那么它们将会成为他重要的续航保证。 然后起身,然后将行李箱提起。 ——奇怪? 他颠了颠手上的箱子,眉头不禁微微皱起:之前明明没有这么重? 持剑者三件套再加上行李箱夹层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大概有那么几十斤,可这点重量对有着常人数倍力量的荣光之裔而言并没有什么,然而现在……他却明显感受到了吃力,不正常的吃力。 箱子里混入了其它什么东西? 他挑了挑眉头,再次核对好密码打开行李箱,仔细的检查着其中的物件。 一无所获。 艾米·尤利塞斯不禁沉默,他用手托着下巴思考着这种情况的出现是否还有其它的原因,然后……他伸手取出了卡在行李箱卡口上的双手剑。 果然没错。 眯了眯眼,少年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不是混入了其它的东西,而是行李箱里东西的重量不对了。 高重力区? 脑海里混入了一个陌生的概念,但这不影响他以这个称呼对这片区域进行命名。 确定了问题所在后,他重新站起身子,目光依旧锁定在行李箱上——如果他的猜测属实的话,很多东西需要重新计划了,至少教团的这把双手重剑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备选的武器,其实更接近于一件可有无可的累赘。 不过……暂时也没必要丢掉。 年轻的荣光者想了想,重新合上行李箱,并将双手剑背在了身后——武器的重量从来都是双刃剑,用来劈砍的话或许会有奇效也说不定。 收了收心,借助着火晶石黯淡的光芒,他相当仔细的打量着自己所身处的小屋。 ——这里已经废弃了相当一段时间。 层累的灰尘、随地丢弃的杂物,看得出来这里的主人已经离开了有一阵子,离开的还很匆忙,并且有相当的可能确定自己在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 那么……问题很明显了,迫使他离开的原因会是什么? 大概是威胁吧。 这个答案太过简单,以至根本不需要推理。 在这个与至深之夜相类的环境之中,能够迫使屋子主人离开的理由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来自黑暗中那蠢蠢欲动之物的威胁。 艾米·尤利塞斯深深呼出一口气——屋子里能提供的情报已到此为止,想要对他现在身处的环境有更深层次的了解,必须离开这间相对安全的小屋,在门外那更为深沉也更为危险的黑暗中,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如此想到,他推开了门。 而后视线微微收缩。 不出所料,门外是一片如某种饱含恶意之物一般蠕动着的黑暗。 火晶石黯淡的光芒被压制在了三米之内,即便以荣光之裔的昏暗视觉也只能看清身周五米左右的事物,更远一些的,只能看清一些模糊的轮廓。 于是,艾米迈开脚步,火晶石的光芒点亮脚下青石铺就的道路。 这是一座城市。 视线在道路两旁隐约可见的破落民居微微停驻,基于此,少年确定了这一点。 城市意味着人烟,更意味着文明。 而现在……点滴不存。 这座城市已经死去,连同它的名字一道失落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他不禁想起了赫姆提卡。 这里的人也一定为了生存与黑暗抗争过,也一定因为火种的熄灭而惶恐不安,但与那座生养了他的古老城市不同,这里、这里的荣光者、这里的持剑者、这里的所有人的抗争都失去了意义。 黑暗最终吞没了一切。 少年湛蓝的眸子微微生出波澜,但也仅此而已。 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 他不过是意外流落于此的一介求生之人。 年轻的荣光者小心的行进在多年未曾有人走过的青石大道之上,仔细的搜寻着每一处可能存在的线索。 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明明是在前往教团现世迦南的浮空舰上,为什么会如此突兀的出现在了这里? 不,应当是到了迦南才对。 深深抿起嘴唇,少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这是一场试炼? 或者,是承载着他前往迦南的浮空舰意外的坠毁在了这里? 关于教团总部的记忆仿佛被搅拌机搅拌过一般,十分混乱无序,零零散散的像一场刚刚苏醒的梦境,以至于他甚至不能确定脑海中那模糊的记忆到底有没有真实存在过,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会如此简单的忘却,如果不是的话,他又因何会生出如此真实的臆想。 他得不到答案。 情报的搜集是必要的,年轻的荣光者不打算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一般乱窜,他的心底其实已经对之后的行动有了相应的规划,简单却实在的规划。 其一,搜寻浮空舰坠毁的痕迹。 其二,找到他失散的“同伴”。 前者能帮助他确定自己为什么会深陷至深之夜中,而后者则是通关这个副本必不可少的组件。 ——他又不是神,就算经过这段时间的整合,战力更进一步,也自认与伊格纳缇有相当的差距,在准备并不充分的情况下想要穿越至深之夜,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他需要伙伴。 不管是出于战斗的考量,还是人类情感的需求。 如此想到,少年忽的停下了脚步,自黑暗中吹来的微风扬起了栗色的碎发,湛蓝色的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来了——” 他说,瞳仁微微收缩,短剑暗血已然出鞘。 下一刻,蠕动的黑暗翻涌着凝聚出了形体,然后奔驰着、呼啸着,狰狞暴虐的面目在他的瞳孔中不断扩张。 ——妖魔。 艾米·尤利塞斯的眸子一片冷彻,在经历了秩序与混沌的永恒圣战,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消化、吸收、整合了先前沉淀下来的战斗经验后,区区妖魔已无法令他动容,哪怕是高等妖魔,他也有信心试那么一试! 于是,他挥剑。 但脸上的从容仅仅持续了微不足道的一个刹那,便彻底崩坏。 章二错漏的真相 一步、两步、三步。 一连后退三步,少年才稳住脚下的步伐,并且持剑的手臂依然阵阵发麻。 ——开什么玩笑啊! 他注视着面前的妖魔:它生的并不高大,看上去反倒有几分瘦小,紫褐色的皮肤上隐隐生出一层若有若无的鳞片,时常吐露在外舌头在末端有一处非常明显的分岔,整整四双眼睛整齐的排列在那张张开的血盆大嘴之上,看上去颇为渗人。 但也仅此而已了,年轻的荣光者对它并不陌生。 ——暗行者。 在先古列王时代的文书中,对它冠以如是称呼,是几名训练有素的战士携手便能正面战胜的普通妖魔。 然而……被击退的人却是他。 多少有几分难以理解,只是现在却不是可以分神的时候,既然判明了敌我力量的差距,就没有必要继续硬碰硬下去。 少年持剑而立,等待着妖魔的新一轮攻势。 在记忆中,暗行者似乎位于妖魔食物链的底端,仅比食尸鬼高上一点,除了偷袭有那么几分威胁外,正面作战能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哪怕是成为了高等妖魔,除非运气好觉醒了几个特殊天赋,不然依旧是最底层。 所以,没有理由感到畏惧。 ——但有足够理由感到惊讶。 因为,眼前这头身材佝偻的暗行者,业已从他的视界中消失。 在身后! 敏锐的战斗本能令他的身体先一步生出反应,肌肉骤然绷紧,腰肢猛地发力,短剑暗血自前向后挥出一记大横扫。 乌黑的血液飞溅,妖魔吃痛后退。 艾米·尤利塞斯没有放任战机的流逝,顺着身子的扭动,脚下一个踏步站稳,随后如一张拉开绷紧的弓一般,向前再一个踏步! “咚!” 大地传来沉闷的声响,明明是弱势的一方,但荣光者的却如同盘踞于山峦的猛虎一般,充满了一种凛然而不可侵犯的压迫感。 ——挥剑。 简简单单、没有任何花哨、没有任何技巧的一剑,予以了妖魔最为致命的一击。 暗行者的眉心沁出鲜血。 随后,一道细密的血线直接将它一分为二,总共八只眼睛一同失去了神采。 它死了。 艾米对它的脑袋刺了个通透,所以他很确定,是死的不能再死。 但并未因此掉以轻心,暗行者不是什么厉害家伙,自然没有顶级猎食者存在的猎场——或者说恰恰相反,正因为它在妖魔中算不上什么凶悍品种,所以聚群行动的可能性反倒不小,必须尽快转移。 年轻的荣光者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去整理刚刚收获的情报,并校正先前的一些错误猜想。 于是,他回到了最初苏醒的那间小屋,背靠在墙壁之上,思维开始活络。 ——有问题的不是重力。 基于刚刚那场战斗,他明悟了这一点,这里或许不是他所猜想的高重力区,行李箱之所以会变重,既不是往里头加了东西,也不是重力系数发生了变化,而是……他的力量变小了。 如果只是力量变小,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可怕就可怕在这个地方,他遭到削弱的并不仅仅是力量,还有他的动态视力,乃至于其他方面。 很有可能,是连带着他的整体素质一同被削弱到了普通人的程度。 艾米握了握拳,理所当然的感受不到气力的变化。 也是……人的身体素质并没有一个定值,其具体的强弱往往需要一个参照物才能判明——像背上背的这把双手剑一般,正常情况下对他而言不仅不沉重,反而挥舞起来轻飘飘的没有一点手感。 但现在,沉重的恰到好处。 年轻的荣光者抡了抡手上的双手剑,将短剑暗血重新归于鞘中。 然后稍作休息。 身体是战斗的本钱,荣光者那远超常人的强健体魄,给予了他们任性的资本,只是饱受虚弱困扰的少年,在这一刻可没有稳坐钓鱼台的本钱——每一分力量都十分宝贵,必须精打细算。 而同样宝贵的还有时间。 行李箱内携带的饮用水和食物极其有限,平时的话节约点大概能坚持个五到七日,但在被至深之夜笼罩的城市之中,在一场场战斗的消耗之下,了不起也就能支撑个两到三天,三天之后情况如果没有相应的进展,等待他的将会是何等糟糕的情境,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事情。 至于这座失落之城中是否有安全的饮水点,以及尚未腐烂的食物贮藏处,他持观望态度,既不盲目否定,也不做指望。 因此,留给艾米的时间可不多。 在稍稍缓了口气后,他重新进入了临战状态,小心的推开连通外界的实木大门,再一次步入那有若实质的蠕动黑暗之中。 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短暂的犹豫,在缺乏情报的当下,这是个没办法抉择的问题,少年也相当干脆的没有用理智去判定得失,只是遵循着直觉的引领,走回了之前走过的那条老路。 黑暗中的失落之城一片寂静,一时间耳畔只有足音回荡。 他的步伐很轻,也很慢,但即便如此,在这座失去了生机与活力的死城之中也依然是一个无法遮蔽的声源。 妖魔在行动—— 在目不能及的黑暗之后,有某种非人之物正在行动。 是暗行者……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年轻的荣光者挑了挑眉头,相当谨慎的停下了脚下的步伐,哪怕不能透过那浓郁的黑暗看清其后的敌人,他也仍然下意识的巡视一周。 拔剑。 宽刃厚脊的双手剑从身后出鞘,他已做好了接敌的准备。 然而,于千钧一发之际,意外横生。 “轰隆!” 响彻整个街道的碰撞之声从稍远处传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阵阵的房屋倒塌之声。 于是,危机远去。 隐于黑暗之后的怪物选择了退却。 只是,少年并未因此放松紧绷的神经,他十分清楚,所谓的妖魔,即便在族群内部都并非一团和气,自相残杀不在少数,更遑论不同种属——强者享用弱者的血肉数见不鲜,猎食者与被猎食者泾渭分明。 来了个大家伙。 很是轻易的,艾米判明了这一点。 但他可不打算就此退却。 尽管在食物与水源有限的情况下,战斗是应避则避,可是既然存在战斗,那么就必然存在着战斗的双方或者多方,也就是说……如果追寻着声音找寻至战场,他有相当的把握能够碰见其他的预备役持剑者。 在这诡谲难明的局势中,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像火炬,又像灯塔—— 被吸引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如果附近真的还有其他人的话。 荣光者放开了步子,虽然考虑到体力的因素并没有奔驰,但大跨步竞走的速度同样不慢,不过短短两到三分钟,他便来到了战场附近。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大约三米高的巨人。 ——霜巨人。 同样,这是一个辨别度很高的妖魔种属。 以力量见长,体魄也非常的惊人,浑身上下裹着一层厚重的油脂,能够极大程度的消弭所受的非贯穿伤——以正面攻坚能力而言,在数不胜数的妖魔族群之中也足够跻身前列,对身体素质遭受全方位大幅度削弱的艾米来说,可是一个相性非常糟糕的敌人。 但幸运的是,它的缺陷与优势一样显著。 一来,它的感官、它的动作非常迟钝,二来则是……它很笨,即便在向来无智慧、无知性的妖魔之中,也足够笨拙。 对待这么一个有着重大缺陷的缺陷品,他还不至于心生惧意。 倒不如说,他心底隐隐生出雀跃。 因为,他并未发现与霜巨人战斗的敌人——眼前这只通体银白的高大妖魔只是在宣泄着它的怒火,在肆意的破坏它所能破坏的一切。 而这正说明了,它最初的敌人很有可能是人类。 年轻的荣光者想到,而后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已经被发现了! 他不曾隐藏自己的形迹,当火晶石的光芒点亮周遭时,感知迟钝的巨大妖魔便察觉了秩序力量的临近,愤怒的一脚踢垮面前的一堵低矮墙面之后,它骤然转身,一步跨越了近三米的距离,腐臭的脚丫子掀起一阵腥臭之风。 假使力量不曾衰退,艾米或许会迎面一剑劈斩而下,但既然无法用蛮力碾压,他也只能选择以巧劲对敌。 借助风势,身子向后一仰倒地,而后高举剑锋,握紧。 预备役持剑者所使用的十字剑并不锋利,霜巨人那厚实的脚底板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这极其意外的一剑虽然令它因为疼痛栽倒在地,可实际上造成的伤害却是寥寥,至少他未曾见到血液的洒落。 不过,对于少年来说,这已足够。 妖魔不是人类,没有人类的智慧与知性,仅仅具备最为基础的求生本能,以及遭受混沌侵染的混乱天性——在战斗中骤然爆发的疼痛,经过一定训练的人类或许可以强忍着不适继续战斗,但对大多数妖魔而言,它们根本不具备前瞻性,无法预料到在战斗中捂住伤口满地打滚意味着什么。 所以,它死了。 艾米一连劈砍了它十多剑,直至气脉不畅之际,才终结了它的生命。 而后,他环视一周。 “出来吧。” 荣光者以低沉而平稳的语气说道,等待着第二人的到来。 章三第二人 妖魔—— 在任何一座城市中,其恶名都足以使小儿止啼。 考伯克扭动提灯下的机关,熄灭了其中的火光后小心的躲藏在房屋废墟的夹层中,透过面前的间隙仔细的打量着把他逼上绝路的高大巨人。 ——霜巨人。 他对这种妖魔并不陌生,尽管以霜为名,可实际上与雪,与北地没有任何关系,仅仅得名于它身上厚实的银白色角质层,以及高大的形体。 在教团编写的妖魔学教材中,其威胁程度被列为第三等,在数以千百计的妖魔种属之中,也是中等偏上的那一撮,他这种尚未植入圣痕的预备役持剑者虽然不是没有斩杀它的希望,可必然要在生死之间游走一番,即便侥幸功成,也难说会不会永远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但幸运的是,它的脑袋里全是肌肉。 呃……不是说笑。 霜巨人那与形体不相符的小脑袋里确确实实的全是肌肉,就算有着与人类相近的外形,可本质却是截然不同的某种生物,它的脑袋与其说是思考的器官,不如说是用来迷惑人的一处“要害”——据技术部的实验揭露,如果伤口处理得当,脑袋对它们从来不是必需品,只是失去它会让它们变得比之前更加的迟钝。 它们的真正要害在心脏。 硕归这么说,实际上却不好下手,因为霜巨人的心脏不止一颗。 通常而言是两颗,强大一点的是三颗,甚至有传言说,技术部经手的某一具尸体中存在着六颗心脏——顺带一说,这具尸体来自某位持剑者的战利品,对于植入了圣痕的持剑者来说,妖魔这个等级的敌人,除了威胁程度位列最高一等上的特殊种类外,其实第二等等三等没多大区别,都不过是送菜。 毕竟,妖魔的弱点实在太显著。 战斗从来不是只需要蛮力就足够的,更需要的是智慧。 考伯克向来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对自己的斤两一清二楚,威胁程度四等之下的妖魔他可以独立讨伐,第四等则要花费老大一番气力,至于像霜巨人这样的第三等,不拿出置生死与室外的搏命气势,他根本没有谋取胜利的希望。 所以他在等待。 等待着霜巨人的离去。 霜巨人这种脑袋里全是肌肉的妖魔向来都不聪明,以眼前这只为例,它只知道盲目的破坏眼前所见之物,却根本不曾思考他可能的藏身之处,所造成的声势虽然浩大,对他的威胁却一点也无,反倒出乎预料的成为了集合号角一般的存在,对他,乃至对所有人都有利无害。 当然,前提是没有倒霉蛋真的被这家伙逮住。 嗯……应该不会有吧。 霜巨人那魁梧的身躯在黑暗中异常明显,再加上那迟钝的感官,小心谨慎一点的话几乎不会存在被发现的风险。 真被发现,只能说是自己不小心,不过想来能从训导院毕业的同僚们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应、该、吧? 考伯克瞪大了眼睛—— 还真有不怕死的! 他以为他是谁?经受了洗礼的正式持剑者?还是诸如风语者米娅、雷霆领主诺顿、阐誓者莱瓦丁这类在植入圣痕前便获得封号的天才? 自大也要有点限度啊! 有那么一瞬,考伯克想要冲出去,将这该死的蠢货扑倒在地。 只是冲动归冲动,人终究要因理智而活,他为什么要为他人的愚蠢负责? 思虑再三,他把自己藏的更深了一点。 但偏偏就是这么一瞬间,耳畔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还不等他将身子往缝隙边凑,霜巨人的惨嚎就险些将他的耳膜贯通。 发生……什么了? 惊疑不定的神情浮现于脸上,考伯克透过缝隙搜寻着霜巨人以及那位陌生来访者的足迹,然后视线就此定格。 开什么玩笑—— 他长大了嘴,发出无声的惊叹。 正面对战一队普通军士能够取得碾压级优势的霜巨人就这么栽在地上,有着栗色碎发以及湛蓝眸子的挑战者维持着单膝半跪的姿势,双手拄剑,试炼者大剑的剑身大半没入巨人的胸口,暗红色的鲜血就这么流了一地。 它……死了!? 从那毫无起伏的胸腔判明了这一点,考伯克艰难的消化、吸收着这个事实。 而后顶着身上的大片大片的瓦砾与沙石从地上爬起,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尘,他就这么急冲冲的走了过去,伸出手来:“您好,我是考伯克,来自拉姆斯登。” “犹大。” 面前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比他似乎还小上一点,相貌中等偏上,勉强能被称赞一句帅气的棒小伙,但仅此而已——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有着超出年龄成熟的冷峻面容,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打交道的类型。 也正佐证了他的第一印象,自称犹大的少年没有与他握手,只是冷淡的予以回应。 “犹大……”考伯克没有在意对方的失礼,他处事的风格本就十分圆滑,面前的少年已经通过刚刚那场战斗证明了自身的强大,而强者在哪里都拥有相应的特权,“是赫姆提卡城的犹大吗?” “嗯。”没有否决。 “难怪了……” 赫姆提卡那场惨烈的战争经由那些归还者之口,在短短十数天已传遍了整个浮空舰队,仅仅是余波就毁灭了一座古老城市的传世之战,怎么想都充满了神话主义的浪漫色彩,能在其中以一介凡人之躯存活到最后,面前这家伙既然能成为整个训导院中唯一的幸存者,那么就必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有什么情报吗?” 赫姆提卡城面容冷峻的少年扫了他一眼,以低沉却有力的声音说道。 “没,”考伯克当然知道对方想要问什么,莫名其妙的身陷危机之中,任谁都想要弄清楚因由,“能确定的只是……我们都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失去……记忆?” 轻轻的咀嚼着这个词汇,面前的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挑了挑眉头。 “有线索吗?”理所当然的追问。 “记忆确实被动过手脚,”犹大——姑且先这么称呼吧,以肯定的口吻说道,“我有关于现世迦南的记忆,只是非常零碎,而且不成体系。” “也就是说,不是浮空舰坠毁?”最简单、最明显、最直接的猜测被否决,自诩聪明人的考伯克脸上浮现出惊诧的神情,“但既然浮空舰队已经抵达了迦南,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这里?” “谁知道。”不知可否的回答,来自赫姆提卡的少年的声音相当平静,仿佛身处的不是危机四伏的死寂之城,而是他自家的后院,“我能确定的只是我们的记忆有问题,不能确定的是它经过怎样的改写。” 他顿了顿:“另一方面,我想知道,你怎么确定我们都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这很简单,虽然十二个刻度的钟表只能记录一天的时间,而我们大多数人身上都没携带长时间段的计时器,但除了计时器之外,很有些东西能够记录时光的流逝。”考伯克输入密码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中掏出了一盆盆景,“生长于阿德莱德林地的月光草——呃,忘了,您来自赫姆提卡。” 多少有些尴尬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而后给出了解释:“月光草算是我们拉姆斯登的特产,其特性是在黑暗中会发出淡淡的荧光,并且每过三天左右,就会进行一次播种,在附近生出许多月光草幼苗。” “所以?”来自赫姆提卡的少年已隐隐猜到了答案。 “因为是盆栽,土壤中的养分只能养活一株月光草,所以我一直很注意对幼苗的分割与隔离,而在记忆被截断之处我分明记得我就在当天对它进行过休整,而现在……你看——” 他将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荧光的月光草递至了犹大面前。 犹大——好吧,是自称犹大,或者说扮演着犹大这一角色的某人仔细的审视着这株来自其他地域的奇异植物——它真的很神奇,在黑暗中的确泛起异样的微光,小小的草身仿佛成为传导光的小径,通体亮白,看上去很是美丽,但真正令他动容的并非这份美丽,而是附近同时生出的十数株新嫩草芽。 “至少三天,”考伯克说道,“按照现在的长势来看,应当是五天。” 五天的时间…… 来自赫姆提卡的少年不禁默然,五天的时间能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多到他根本没有哪怕丝毫的头绪。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苦思无果的他将问题抛出:“考伯克,你怎么看。”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便意识到了自己尚未将问题说清,于是给出了进一步的解释:“这五天的时间……你怎么看。” “我吗?”考伯克用手指了指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只是觉得……教团对我们流落于此应当是知情的。” “原因。”言简意赅的提问。 “在价值,”考伯克在此处稍作停顿,“每一位预备役持剑者都是各个教团花费了大力气培养出的精英,一个两个或是十个二十个还损失得起,但在整个浮空舰队恐怕有一两千人,如果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损耗殆尽,即便是整个总部也找不到几个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但我们现在只有两个人。” “那么你凭什么认为单单只有我们两个人会成为掉队者?”考伯克的声音罕见的硬气了起来,“一座城市的大小你应该知道,即便上千人一同进入也掀不起浪花,凭什么你认为我们会如此轻易的在这里相逢。” ——因为投放的数量足够多。 来自赫姆提卡的少年读出了他的潜台词。 章四猎场 疑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 这委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乃至于整个浮空舰队上的数以千计预备役持剑者的记忆都遭到了改写,并且都不约而同的失却了一段不短的时光。 以常理而论,最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势力是教团本部。 但缺乏相应的动因。 逻辑的链条存在缺失,真相依然隐没在暧昧不明的迷雾之中。 而且……考伯克么? 来自赫姆提卡城的荣光之裔扫了身后四方脸、样貌端正朴实的少年一眼,这个矮个子的家伙应当是先前招惹到霜巨人的预备役持剑者,以目的论来说,他没有必要在月光草的问题上撒谎,但经历过狄克的数次欺骗与利用,年轻的荣光者对注定与他分道扬辘的持剑者们,抱有的信任非常有限。 “你认为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好在,他所扮演的犹大,那张经由炼金道具“无颜之月”改写的冷峻面容,很好的营造出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继续找寻同伴,”教团预备役持剑者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妖魔之城中,即便强大如你,孤身一人也未免势单力薄。” 艾米没有答话,因为这是事实。 源自体内先民之血的强横体魄,在此刻已然告破,以与普通人相去无几的身体素质与形形色色的妖魔进行战斗,对他而言,可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还有食物与水源。” 在短暂的停顿后,荣光者做了补充。 “食物和水源确实是一个问题,”并且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教团本部派遣的浮空舰队自然有相应的伙食供给,没有人会费心费力为准备远行的干粮——就算有,在先前漫长的浮空航行中,又能剩下多少? 但—— “这个问题我们可没办法解决。”或许因为双方身处的阶层以及成长的环境全然不同的缘故,考伯克看待问题的方式与艾米有非常大的不同,“既然无能为力,那就没必要多花心思,因为这就是命,命运。” 说着,他耸了耸肩。 “是吗。”对此,荣光者不置可否。 没必要在气力浪费在无谓的争执之上,况且……他现在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 就这么搁置争议吧,他自顾自的向前走着。 “不再等等吗?”身后,来自拉姆斯登的预备役持剑者快步跟上,“刚刚的声势可不小,应该有不少人能注意到这里。” “所以?”艾米挑了挑眉。 “留在这里如何?”考伯克提议道,“比起像野狗一样觅食,不如耕耘好自家的田地——托霜巨人的福,我们现在有更好的办法搜寻我们的同伴——比起费心费力的去找他们,让他们来找我们不是更好吗?等待,有时候也是一种美德。” “我必须纠正你的错误看法,”荣光者脚下的步伐微微停顿,“其一,你的方法效率堪忧,首先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其次霜巨人造成的声响确实不小,但能听到的恐怕也就是附近几个街道,而即便听到了也不一定能下定决心赶过来——目不能视的黑暗,神出鬼没的妖魔,找不到通往声源地的道路,甚至单单是因为胆小怕事也说不定,你就算在这里浪费一天的时间,恐怕也等不到几个人。” “但你那样更是缺乏效率。”考伯克指出这一点。 “与效率无关,”艾米摇了摇头,“我只是习惯更有效率的利用时间,当然,更重要的是,像你那样困守一地,风险太大。” “风险?能有什么风险。”来自拉姆斯登的预备役持剑者问道。 “你该不会以为,会被声音吸引过来的只有我们的同伴吧。”荣光者一下说出了问题的关隘,“霜巨人正面作战能力不弱,但也仅仅是不弱,在妖魔林立的至深之夜中,仅能称得上中上,还不够资格建立自己的猎场,说到底也不过是那些真正难缠的家伙的预备粮仓而已。” “你的意思是……”考伯克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正如大型猎食动物有自己的猎场一般,厉害的妖魔也往往会形成自己的圈子,训导院的教官在课堂上曾经重点讲解过这方面的内容,也能算是在至深之夜中求生的常识。 忘记了这一点,他很羞愧。 “只是可能,”艾米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这个事实,“但我们赌不起。” 正如不是有草地就会有大型猎食动物一般,也不是所有存在妖魔的地方都有猎场,但他,乃至他们所有人都赌不起。 能够拥有猎场的,无一不是极其难缠的家伙。 至少对他们这群尚未植入圣痕的普通人而言,确是如此。即便能集结复数的战力,与那个等阶的怪物硬碰硬,也殊为不智——毕竟,世界又没有简单到仅凭战斗与杀戮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无意义的战斗只是在挥霍气力,浪费时间,而气力与时间在这座找不到补给点的死寂之城,显然相当的宝贵。 “我知道了。”考伯克没有否决的理由,他也不打算否决,只是正打他打算说出几句称赞恭维的话语以拉近双方的关系时,脸上的笑容却忽地敛去,从背后拔出那把宽刃厚脊的重剑,“可惜……我们的运气看上去不怎么样啊。” 路,在眼前已走至了尽头。 白色的围墙已堵住了前行的道路——不,并不是白色的围墙,而是看上去是围墙的某种东西,某种……妖魔。 火晶石驱散了面前的黑暗,也将妖魔沉睡的意志唤醒。 墙面微微隆起一个凸点,而后伴随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肉蠕动声,向外凸出的肉瘤正中猛地挤皱出一条深深的纹路,而后……一只足足有人头大小的眼睛豁然睁开,偌大的眼轱辘如同痉挛一般毫无意识的四处乱窜。 “走!” 某种不安感于这一刻骤然浮现于心头,艾米克制住自己心底不正常的好奇心,一把拉住身侧还在发呆的预备役持剑者,头也不回的往回跑。 “你……跑不掉的……” 有声音径直在心底生出,到处乱窜的眼珠子终于找到了方向,死死的锁定在了试图逃离的两人身上。 然后,整个墙面开始了变化。 凸起、生出肉瘤、挤压出纹路,随后……睁开眼。 密密麻麻、占据了整个墙面的眼。 漆黑之眼、怨憎之眼、恶毒之眼—— 只是与它们对视,考伯克就感觉精神一片混乱,就感觉意识一片浑浊。 “快跑、快跑、它们动起来了。” 他大声提醒着正拉着他一路向前狂奔的少年。 墙面移动了? 不仅仅是如此,洁白无瑕的墙面之下伸出了如蜈蚣一般密密麻麻的脚,但并非是昆虫那种细长型,而是浑圆而丰腴的,洁白而细腻的……女人的腿。 一千只眼睛一千只腿。 没有来由的,考伯克明晰了这个概念。 然后,接下来是…… 一千只手。 尚未真正成为持剑者的少年心中油然生出了莫大的恐惧,仿佛在下一刻,死亡将如期而至。 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又仿佛顺应了他的恐怖而生,洁白的墙面再次开始蠕动。 如莲藕一般细嫩的手臂从墙面中伸出,一、二、三……一直到难以计数! “你……逃不掉的……” 有声音在耳边响起,细腻而温柔,令人总是在不经意间沉沦。 但一切恶意在接下来都显露出了形迹—— 如少女一般纤细白皙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延伸,美好的形体因过度的拉长而扭曲变形,远远的看上去像是一根不断在风中招摇飘荡的面条,不对、应该是一千根才是,一千根密密麻麻占据了整个视界的面条,以及其末端那仿佛在索求着什么的一只只惨白的手掌。 “不、不、不要啊!” 十数米的距离转瞬即逝,须臾之间那如同风筝一般被牵扯着的手已近在咫尺。 而后,手掌的正中生出了一个肉瘤,挤压的血管汇聚在一块生出了青紫色。 ——于是,肉瘤张开,酱汁四溢,显露出有着十二颗牙齿的烈焰红唇。 红唇上下开合,吐露出温柔且恶毒的言语。 “让我们融为一体吧——” 喑哑的成熟女性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梦魇,一千张嘴同时发声,并同时张大了嘴,向预备役的持剑者蜂拥而来! 她、们、要、吃、掉、我! 只是一瞬间,考伯克便意识到了这一点,眸子不自觉的瞪大,并逐渐失去了神采。 死亡的阴云笼罩在心头,恐惧的阴影支配了心灵。 “不要、不要、救救我……” 他张了张嘴,**无知觉的自唇边溢出,发出绝望的祈求与哀鸣。 然而,无人应答。 一双双手、一张张嘴已占据了他的整个视界。 然后……有一个声音响起。 “闭眼,蠢货!” 随后,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脑袋上。 “啊——” 下意识的发出无济于事的惨叫声,意识至此戛然而止,考伯克的眼中只余下了一片最为深沉的昏暗。 终于结束了。 ——意识的最后,他不禁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章五隐匿于地下之物 我……没有死? 考伯克重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火晶石柔和的光芒。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他问向身侧这位将他从死亡边缘救下的未来同僚,“我刚刚应该死了才对……” 多少有些语无伦次。 ——没错,你已经死了,欢迎来到……死后世界。 艾米注视着这个躺在地上一时没意识到应该起身的矮个子少年,轻轻的叹了口气,艰难的把这个不符合犹大人物设定的话语咽下,以符合冷峻面容的冷漠声线说道:“你想多了。” ??? 从那双茫然的棕色瞳仁可以看出,考伯克明显没有反应过来。 “我想多了……”他用手指了指自己,而后从地上站起,拍了拍持剑者制服上沾染的灰尘,而后问道,“什么想多了?” “只是幻觉而已。”年轻的荣光者移开目光。 依靠幻觉干涉精神,这一类的妖魔他不是第一次遇见,早在赫姆提卡的下层区他便遭遇了与之类似的存在——也正因为此,他才能在意识到不对劲后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判断,并依靠遮蔽视觉这个笨办法将面前的倒霉孩子救下。 “幻觉是么……”考伯克回忆着当时的场景,真实的无以复加,以至于现在还残留着深入骨髓的恐惧,“还真没看出来,能告诉我它的破绽是什么吗?” “直觉。”艾米坦然给出了答复。 “……” 来自拉姆斯登的少年不知该如何接过话茬,所能回以的唯有沉默。 “也不尽是,”艾米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做隐瞒,“要说原因的话,其实还有一个——那就是它实在太强了。” “什么意思?”考伯克依然无法完全理解对方的言语。 “我没有回头看它,所以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荣光者平静的叙述着当时的情况,“但我能够听见它的声音,有着异样魔力,直接在心底响起的声音——这绝不是区区妖魔所能做到的事。” “区区……妖魔?” 在对待妖魔的态度上,矮个子的少年敏锐的察觉到了横亘在他们间的鸿沟。 “如果它真的如同你所见的那般强大奇诡,那么我们早在见到它的那一刻就会沦为食粮。”艾米挑了挑眉,“但我们并没有在唤醒它的同时步入那名为死亡的终焉,而若是在这里用逆势思维进行思考,则可以很轻易的得到结论——” “它其实并不强大,甚至还相当的虚弱。” “也是。” 逻辑上没有问题,但能在短短的数十秒内分析出妖魔的真实,并将猜想付诸行动,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位能够从那场爆发在赫姆提卡的传世之战中生还的犹大,确实是一个相当了不得的家伙。 不—— 用家伙来称呼他,在这一刻已然不再合适,毕竟就在刚刚,他救了他的命。 考伯克绝不会天真的认为,所谓的幻觉就真的只是幻觉。 没有做出正确的应对,恐怕真的……会死。 他有这个明悟,也切实感受到了那份死亡的冰冷,所以内心之中才会充盈着感动。 “谢谢。” 刻意压低的声音,他不打算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听到——感恩靠的从来不是单薄无力的言语,而是行动。 他会以行动答谢这份恩情。 “哦,不用谢。”源自先民之血的强横体魄虽然在此时所剩无几,但在敏锐程度上荣光者依然比普通人要高出一个档次,“休息够了我们就继续赶路。” “嗯。”多少有些尴尬的点点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走?” 这是摆在面前不容回避的问题。 “不更易方向的话恐怕还会遇到那个麻烦的家伙。”精神污染类的敌人,如果可以的话,艾米并不打算招惹,但现在回头,浪费的气力与时间就太令人不甘心了,“往回走也不可行,向左吧。” 左边有一个岔路口,狭窄、幽深,通向不知名的远方。 刚刚被救了一命的考伯克自然没有拒绝,两人就在火晶石昏暗光芒的照射下,步入了那仅能容纳数人通行的狭窄巷道。 出乎预料,一路上风平浪静,他们并未遭到妖魔的袭击。 但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猎场的说法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此时越是安全,越是寂静,之后可能遭遇的危险就越是惊人。 因为,即便是妖魔,也会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要退回去吗?”不知是不是错觉,考伯克感觉前方涌动着的黑暗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嘴,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没必要,”艾米侧身看了他一眼,以犹大这个身份特有的冷漠声线说道,“前面确实有一个大家伙,但这正是我们需要赶去的理由。” “为什么?”尚未经受洗礼的预备役持剑者脸上浮现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但他很快便察觉了荣光者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还有其它人在?” 艾米点了点头。 “你真敏锐,”考伯克发出由衷的赞叹,但脸上恭维的笑容只是持续了十来秒钟,便土崩瓦解——他眉头皱了好一会儿才舒展开来,“至少有三组刀剑声,看来我们这次撞上大部队了。” 言语中不无苦涩,三名同伴携手都无法锁定胜势的敌人,一定不好对付。 “三组刀剑声持续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来自赫姆提卡的潜入者相当平静的分析着局势,湛蓝的眸子沉着而冷静,“不会是什么特别强大的家伙。” 那是以你为基准吧。 考伯克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叹息出声。 这家伙,真是强大、冷静的过头了,赫姆提卡的那场战争到底造就了一个怎样的怪物——还没植入圣痕就能够视大部分妖魔为无物,要真给他植入了圣痕,恐怕将会诞生能够以“一印”之身讨伐高等妖魔的怪物。 相比之下……自己还真是弱呐。 年轻的预备役持剑者再一次正视自己的弱小,然后跟上了自称犹大的少年的脚步。 终于—— 幽深的巷道在此处收束,整个世界豁然开朗。 是真正的豁然开朗! 数盏提灯点亮了黑暗,暂时的营造出了一个光明的场域。 “到了。” 艾米说道,在此处止步。 高歌猛进并非有勇无谋,再怎么说这也是能同时牵制住三名经由训导院训练出的精英的厉害角色,在他因为不知名的原因陷入虚弱状态后,还真不一定可以完胜它。 心态放平,他仔细的打量着战场。 在场的预备役持剑者有七人,但还活着的只有三人。 有三人仅剩下残缺的尸首,剩下一人则浑身是血的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 而造成这一切的怪物,却并未在地上显露形迹,荣光者湛蓝眸光中所映照出的,只有在昏暗光芒下一脸警惕的四处巡视着的三名预备役持剑者。 而正当他在打量着着他们的同时,有一人也注意到了他的到来。 “小心——”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时,多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少年心中警铃大作。 ——退! 没有任何犹豫,他相当不自然的向后跳了一步。 随后,大片的泥土翻飞,一张一眼根本看不到尽头的大嘴张开,分成四瓣的狰狞口器不断开合,几乎是擦着他的衣服向上翻涌而起。 好险…… 心脏有那么一瞬间停摆,但在下一刻凛冽的杀机自心中升腾。 拔剑,旋舞,斩! 为预备役持剑者准备的宽刃厚脊十字剑的重量可不轻,艾米这一下又特意借助惯性从斜上方劈斩而下,气力不可谓不大,力道不可谓不足——仅此一击,乌黑的鲜血便从创口中喷洒而出,混杂在尚未完全落下的泥土之中,腥臭一片。 接下来再接再厉。 年轻的荣光者不打算放虎归山,他十分清楚的意识到,对方发动袭击的这一刻正是旧力已老而新力未生之际,不抓住这宝贵的机会对它予以重创,等到对方再次没入泥土之中,事情将会变得相当棘手。 于是,腰部一个扭动,左脚不由后退一步,摆正姿态,在短短的一次呼吸之间,他调动了全身上下的所有力量,吐气出声。 “喝!” 下意识的发语词宣泄着怒火,在生与死的紧要关头,曾数次挽救他生命的直觉再一次的发出预警。 ——危机来自脚下! 此时已来不及撤招,在杀敌与留存自己之间的抉择显而预见,荣光者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迟疑,就这么松开了手上的剑柄,整个人顺着骤然失衡的身体倒在地上,就势一个翻滚,暂时远离了脚下的危险之地。 “嘭!” 就在这一个刹那,他刚刚还站立的那块土地砰然炸裂,青石砖随之漫天飞起,如同前情重演,裂成四瓣的狰狞口器再次与他擦肩而过! 这怪物……不止一只! 心头的悸动难以言喻,纵使多次濒临死境的少年,这一刻的惊心动魄也仍未有哪怕半分的失色。 而直到此刻,离他不算远的考伯克才刚刚反应过来。 “克拉苏的触须!” 他不禁失声——然而在下一刻,他便意识到了局势的险恶,视线有相当短暂的犹豫与挣扎,随后从身后拔剑。 “接着!” 来自拉姆斯登训导院的少年大声喊道,宽刃厚脊的十字重剑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而后……连结果也没看上一眼,他就这么……掉头就跑!? 这家伙—— 年轻的荣光者接住那沉甸甸的长剑,视线在那不知该说勇敢还是胆怯的同行者身上一掠而过,随之挥动一片风声! “谢谢!” 他说,在避开第三根自地下窜出的触须后,十字重剑再次斩落! 章六协力 群魔乱舞—— 若要用一个词汇形容艾米所面临的局面,大抵如是。 触须的数量远比他所预料的要多得多,手头的行李箱在乱斗中早就不知道被他丢在了什么地方,年轻的荣光者几乎是足不点地的在支离破碎的大地之上四处飞掠,在深藏于地下的可怖怪物的追捕之下,丝毫不显狼狈的逃窜。 三根。 他判明了触须的总数,也渐渐能够预判它攻击的频率,可即便如此,他对目前的局势依然不那么乐观。 麻烦的家伙。 敌人的棘手程度远远超出了艾米的预料,倒不是说地底的妖魔的强大超乎想象,而是因为缺乏一击必杀手段的他,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它从源头上消灭——即便抛开庞大的形体与非同寻常的自愈力不论,单以人类无法在地下活动的主场优势,它先天就立于不败之地! 但即便如此,也仍有必须胜利的理由。 ——若是不能在此处将它格杀,那么他的旅途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哪怕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也不能确保自己随时随地都处于警戒状态,都能应对一切突发状况,有绝对的把握能从那地下怪物的大嘴中安然脱身。 所以,必须要找到它的弱点,必须要将它击溃。 在触须密集的攻势之下,荣光者依然有余裕思考着对策,近乎预见未来一般的直感加上千锤百炼的战斗技艺,令他此刻将游刃有余的风采展现的淋漓尽致。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考伯克。 小个子的棕发少年在颇显狼狈的奔跑着——虽然在他的身后并没有追兵。 他想要做些什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对于克拉苏的触须,他比在场的任何人了解的都要更加的清楚。 那是不知道本体绝对无法讨伐的麻烦存在,即是便在生态千奇百怪甚至称得上无奇不有的妖魔族群中,它的存在方式也颇为怪异。 他之所以会对它有着如此深刻的认知,完全要归因于他在训导院的导师身上。 导师曾经不是导师,而是隶属清扫者大队的一名二印持剑者,年轻英俊的他,本应有着远大的前程,以及繁花似锦的未来,然而……一切都葬送在了克拉苏大峡谷,一切都成就了克拉苏触须的凶名。 在那之前,没有人知道,克拉苏大峡谷数以千万计的触须不是单独的个体,也不是一个妖魔集群,而是……深埋于地下的高等妖魔领主延伸出的枝干。 执行清扫任务的十名持剑者,在那场残酷的战斗中当场牺牲了六位,剩下四位侥幸带着情报退出了峡谷,但其中两人还没回到教团本部就死于圣痕过载的并发症,仅存下他的导师以及另外一人满身鲜血的昏倒在了清扫者大队的驻地前。 ——高位截肢。 这是导师之所以会成为导师的原因所在。 但任何牺牲都是有价值的,导师以及他的同伴的牺牲,带来了宝贵的情报,让克拉苏触须不再神秘的情报。 仅仅三个月后,克拉苏大峡谷的攻略便宣告完成。 “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 他停下脚步,晃了晃头,抛开不合时宜的思绪,随后呼出一口浑浊的空气,视线在前方的小别墅上停驻。 这是一栋三层的小别墅,占地面积大约有六七百平米,房屋在至深之夜的侵蚀之下已颇为老旧,但从下方可以看到,别墅的天台面积相当的广阔且平坦,是周围最适合他们活动的一个相对高地。 而且,最重要的是……门没锁。 确定了通往天台之路顺通无阻之后,他站在天台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整个战场。 在提灯与火晶石那微暗的光芒之下,他的视线先是在他的救命恩人上微微停驻,随后挪开那完全没必要的目光,将注意力放在了其它人身上。 还活着的,有三人。 其中一人是一个如竹竿一般瘦弱的年轻男性,他此刻正双手拄剑,大半个身子靠在剑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一时半会没办法恢复战力。 而另一人则恰恰相反,是一个身材高大如铁塔的男子,一头如狮子一般的蓬松的金发披散在肩上,浑身上下肌肉健硕,体毛浓密,看上去像一只活脱脱的大猩猩——他也是幸存的三人之中,唯一一个正在试图为犹大提供帮助的人。 而剩下的最后一人是女性,她的皮肤微黑,面容在昏暗的环境中看不真切,但依稀能看到一身不输男人肌肉——但与不远处那高大的有些离谱的男人不同,她并没有对前来救场的少年施以援手的打算,只是四处张望着,不知在找些什么。 终于,视线相对。 女人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般,朝他咧了咧嘴,露出六颗雪白的牙齿。 看样子是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考伯克大致猜到了她的想法,但并没有太在意,视线只是一触即收,将目光重新移到了年轻的荣光者身上。 “犹大——” 他大声说道:“不要将气力浪费在劈砍上,你杀不死它的,它根本没有所谓的要害一说,只是帮助本体进行捕食的工具。” 正如战斗中就算将敌人的长剑斩断,对持剑之人所能造成的直接伤害相当有限,若是最为关键的核心始终隐藏在地下,即便地面上的触须全被斩了个干净,对它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起也就是花费些能量进行再生罢了,要不了三五天便能再次拥有捕食的能力,重新成为此地最为恐怖的捕食者。 “我知道了,”对自己斩击所取得的战果心知肚明的艾米没有怀疑考伯克的话,他只是挑了挑眉头,一边躲闪着触须越来越猛烈的攻势,一边问道,“那么……它的要害在什么地方?地下吗?” 他敏锐的洞察了真相。 “没错,地下。”为自赫姆提卡战场生还的少年的直觉稍稍惊讶一番后,考伯克给出了解释,“不将地下的本体除掉,这场战斗永远没办法终结。” 地下的本体…… 艾米不禁沉吟,即便是没有陷入虚弱状态的他都不好处理这种类型的敌人,更何况是现在。 短时间内……恐怕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但自己想不到不代表别人想不到,于是,他将话头径直抛了过去,没有任何遮掩,开门见山:“你这边有什么打算?” “我需要得到所有人的配合。”考伯克环视一周,刻意加大了声音,“犹大,你需要做的只是吸引触须的注意力,让其他人完成转移——而那边那几位不认识的朋友,还请到我现在站的地方来,我们必须要将它引诱出地面。” 没有得到回话,但三名幸存的预备役持剑者遵循了他的引导。 托犹大以一人之力拖住了所有触须的福,三人没有经受任何阻拦便登临了别墅的天台——才刚一见面,那有若棕熊一般高大威猛的男人便大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兄弟……你的计划是是什么?方便和我们说说吗?” “其实也没什么计划,”矮个子的棕发少年摊了摊手,“只是一个简单的诱饵战术而已,就看对方咬不咬钩了。” “你想把它的本体钓出来?”三人中唯一的女性一边说着,一边点头,“以妖魔那蠢笨的性子,确实有相当高的成功率。” “嗯……”低低的应一声,考伯克没有与他们继续这个话题,“犹大,现在请你开始收网,把它往天台这边引。” “这难度有点大。”艾米随口回了一句,而后开始了行动。 他刚刚所说的其实不过是玩笑,到底是无脑的妖魔,其攻击手段非常的单调,与杀人鬼、伊格纳缇等一系列敌人完全没有可比性,短短的数分钟之内便完全摸清了它们的攻击频率,完全可以把它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没这个必要。 他所要做的是展现才能而非引起怀疑,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的他,在这一刻决定藏拙,本来只要两三分钟就能做好的事情,被他硬生生的拖了接近十分钟。 别墅已近在眼前。 考伯克的计划并不难猜,年轻的荣光者也不打算继续浪费体力,因此脚下的速度骤然提升,整个人如离弦的利箭一般蹿步而出,“噔”“噔”“噔”的踩上楼道,顺着楼梯开始了奔跑。 然后—— 短暂的停顿,世界开始了摇晃。 触须的怪物朝楼道发动了攻击,它的触手不断延伸,一层一层的阶梯“哗啦啦”的向下坠落,不过眨眼功夫,那狰狞的口器击穿了一层与二层的楼道,离艾米只剩下了最后数米的距离,以至于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万一被追上的话就回身给它来一记狠的,他才不信这东西不会有任何的痛觉。 但,最坏的可能没有发生。 咫尺天涯。 触须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再也无法前进哪怕半分的距离。 ——到极限了。 艾米确定了这一点,而后不急不缓的走完最后一段阶梯,来到了预定的战场。 而后,鱼咬钩了! 说不上短暂也说不上漫长停顿后,大地猛地摇烈起来,整座别墅的地基在轰然的巨响声中被撞了个稀巴烂,一个有着无数双人类手臂的浑圆肉球从地下拥挤着破土而出,并自然而然的将本就风雨飘摇的整栋别墅彻底挤垮。 “轰隆!” 在意料之外的情境,在一片烟尘飞扬之中,人类与妖魔的战斗,爆发了。 章七死战 尘落如雨。 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年轻的荣光者径直从近十米的高度失势坠下,如果不是空中还有不少散落的石块可供借力的话,仅凭接下来要面对的冲击力就足够令身体不在巅峰状态的他深陷虚弱,更别说那始终虎视眈眈的地底怪物了。 连片刻的闲暇都没有,还在半空中踩着砖块在铺天盖地的粉尘中失势坠落的艾米·尤利塞斯心头一跳,几乎在他刚刚生出感应的同时,一条通体乌黑的狰狞触须就这么撕裂了面前的烟雾,裂成四瓣的口器骤然张开,如鲸吞牛饮,将沿途的一切木料、碎石尽皆吞没,然后……猛地闭合。 足足有数个平方的石块就这么被咬了个粉碎,但……咬了个空。 退—— 心头骤然响起的警兆为少年争取到了宝贵的反应时间,他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危机的临近,并于不到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做出了决断,在脚下的石块即将与地面展开亲密接触前的一刹那,放弃了这块极为合适的缓冲物,身子向前一个纵跃,在一片顺势“稀里哗啦”的杂物落地声中,翻滚着落地,幸运的逃过了一劫。 然而即便如此,局势也仍不容乐观。 ——还不等他稍稍喘一口气,一条黑色的地平线已浮现在了眼前。 那是…… 湛蓝的瞳仁骤然放大。 它的触须! 近十米长的触须如同一根又粗又长的鞭子,席卷着声势骇人的沙石与尘土,以及滚滚的大势,向着连脚跟都没站稳的荣光者以及其余几人,呼啸而来! 这是一记横扫! 躲不开的,唯有一死! 确定了这一点后,艾米顾不得身上传来的阵痛,双足再次发力,在危机临近之前高高跃起,相当狼狈的躲开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击。 只是……还不到安心的时候! 还有第三根触须——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少年不会忘却这关键的信息,在落地的瞬间便调整好了站姿,警惕的打量着这片烟尘尚未散去的死亡之地。 但预料中的第三次攻击没有到来。 不,并不是没有到来,而是抽不开空! 远处传来的声响令荣光者迅速的判明了局势,或许那怪物能够同时操纵数根触须,可是他同样也不是孤身一人! 没有触须牵制的预备役持剑者们,已先一步朝妖魔的本体发动了攻势。 怎么能落于人后! 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艾米用了几秒钟调整好自己的呼吸,而后一头没入了被搅动的烟雾之中,一头撞进了双方的战场之中。 拔剑、蓄势、斩! 一套攻击一气呵成,宽刃厚脊的重剑以雷霆之势重重的砸在了面前的触须之上,不存在先前虚不受力的问题,也不必担心那如鞭子一般破开大气时携裹的可怕动能,面前这根去势已尽的触须,在这毫无保留的一剑之下,只差一点就要被切成两截,伴随着大片大片的污秽之血飞溅,开始了不断的痉挛。 ——断其一臂。 突入战场的荣光者达成了目的,但并未就此罢手,手中的重剑高高举起,而后再次落下,干净利落的将其斩断! “还真有你的!” 朝这个方向进攻,并吸引了刚刚那条触须注意的,身材魁梧的金发大汉发出爽朗的笑声,简单的和艾米打了个招呼后,便在渐渐稀薄的迷雾中迈开脚步,朝着在那尚未散尽的烟雾中也清晰可见的,可能有一两层楼高的浑圆肉球疾驰而去。 那是怪物的本体,也是致胜之所在。 荣光者紧随其后—— 然后止步。 视线中密布于怪物本体之上的近似人类手臂的鞭毛,令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好对付。” 他说,说出了在场的所有人的心声。 “怎么可能好对付啊,”说话的是那名先前打过招呼的金发壮汉——停下脚步的可不止他一人,包括金发壮汉以及考伯克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于此处止步,“那些手臂……一看就知道不是摆设。” “体积太大了,”黑肤色的女性同样皱眉,“很难造成有效杀伤。” “就算你们都这么说……”气势稍弱,眉宇间可以看见显而易见的虚弱的预备役持剑者耸了耸肩,“除了强上之外,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可不一定,”艾米看向一旁不置言语的考伯克,“你有什么情报吗?” “我也想有,”考伯克摇了摇头,“但——” 话语在此处戛然而止,克拉苏的触须虽然被斩断了一根,可剩下的两根半点不容人小觑,在短暂的时控后,很快便强忍着疼痛,组织起了第二波攻势! 两根触须一左一右,分上下两层横扫而来! 这一下就将逃避的空间彻底锁死! 如果属于荣光之裔的体魄未曾遭到削弱,艾米还不至于束手无策,但此刻他的气力并不比一般人更大,根本没有机会像先前那样通过高跳躲开这一次的双重横扫。 那么……唯有前进。 荣光者抿起嘴唇,而后向着怪物那一看就令人感到不安的本体大步前行。 仅从体型来看就知道眼前这只妖魔的气力不小,但真正令触须的横扫无可阻挡的还是那在挥舞过程中积累的大量势能——在惯性的作用下几乎能做到所向披靡!至少艾米想不到他们该怎么阻挡这势大力沉的一击! 既然没办法阻挡,就不要硬挡。 艾米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和它打近身战! 触须的挥舞可以被视为鞭子,鞭子伤害力最足的地方就在于末端——与之相对的,与本体联结在一起的前端是最不灵活也是威力最小的区域。 可以挡住——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年轻的荣光者抓住了那唯一的生机。 “走!” 他用自己的行动为预备役持家者们指明了道路。 能够从训导院毕业的精英自然没有简单的角色,几乎在艾米提示的同时便反应了过来,以最快的速度跟上了荣光者的脚步,甚至犹有余暇发出由衷的赞叹。 “能够在短短的一瞬间判明局势,真是相当了不得的战斗本能啊!” 说话的是那名金发的壮汉,他似乎是话相当多的人,即便在生死攸关的战斗中,也有这个心思扯上几句,不过……他的称赞确实称赞到了点子上。 想到越靠近触须的首端攻击的力度越弱,其实并不是一件难事,但难就难在能够如此之快的反应过来。 生死之间,绝争一线。 有时候——比如现在,只是一线之差,可能就是生死之分。 一行五人对这一轮攻势的应对其实极其出色,但不到一秒的反应时间能够做到的事情相当有限,至少他们并没有完美的规避开这一记横扫,正面迎上了那比他们还要高上不少的触须,与蕴涵其中的那份沛然巨力一较高下。 结果理所当然的是惨败。 包括艾米在内,都是喉头不自觉的一甜,而后踉跄而退。 好在,集五人之力,终归是将这一记致命的横扫接下来,更进一步认识到眼前怪物危险性的众人自然不会再次放任它组织第三波攻势,哪怕明知道它的本体存在问题,也抛开心底的最后一分迟疑,朝那长满人类手臂的巨大肉球发动了攻击。 ——总归不会比那些触须更难对付。 艾米一马当先,有着死亡先兆的他比起其他人的顾忌要小很多,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留手的打算,整个人高高跃起,身体反绷成一个弓形,手中宽刃厚脊的重剑高高举起,而后狠狠的抡落! 大气在朴实无华的剑锋之下被一分为二,半月型的剑光映照出胸前炽热的火焰。 “呼!” 干净利索的一剑,连那些看上去诡异莫名的手臂都来不及做出反应,浑圆的肉球之上已被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大口气,乌黑腥臭的液体宛若石油喷发一般里里外外淋了少年一身! 而后落地,而后向右一个侧身翻滚——并非躲闪可能存在的反击,而仅仅是给身后的同伴让出攻击的空间。 紧随他身后的是那个有若狮子一般强壮的金发壮汉,他的身体素质应该是这批人之中仅在艾米之下的强悍,或许是为了扩大战果,他并未选择与荣光者一样的攻击方式,而是选择了以双手持剑的姿态进行突刺,将大半个剑身没入了浑圆的肉球之中,然后猛一咬牙,任由那些畸形奇诡的手臂拉扯,全身上下的肌肉一齐发力,拼尽全力的一扭一转,直接在肉球之上拉扯出一道巨大的横切口! 然后,第三位朝怪物本体发动攻击的是那位看上去颇为虚弱的预备役持剑者,他选择的攻击方式与金发壮汉如出一辙,只是方向各不相同,当宽刃厚脊的十字重剑全然没入了隐藏于地底的怪物本体之中,他猛地发出一声爆喝,随后拧动深陷其中的长剑,将伤口进一步的扩大! 但仅此而已了。 意外,在所有人都有所准备的情况下,毫不意外的发生了。 妖魔的本体、那巨大的、浑圆的、狰狞的肉球—— 张开了嘴。 ——字面意义上的,张开了嘴。 整个肉球就此一分为二,如同原始像素下的吃豆人一般,变成了一个只有一张嘴的怪物,位于浑圆球体表面的一只只畸形的、奇诡的、狰狞的手臂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开始蠕动着、爬动着,向着于惊变之下反应慢了小半拍的预备役持剑者如潮水一般涌去,纷纷按住他的身体,而后…… 来不及救援,在浑圆球体、不更准确的说是那张大嘴中,有无数只或串联或攀附在一起的小型触须将之牢牢咬住,一边分食着他的血肉,一边将其拉入了幽深黑暗的腔体内部。 大嘴合上。 微弱的惨叫声与咀嚼声从中流出。 ——没有人说话,现场的氛围一片死寂。 毫无疑问,他死了。 章八未完待续 始料未及。 尽管所有人都猜到了面前这只妖魔不会坐以待毙,但谁也没有想到,它的反击会来的如此迅捷、如此凌厉。 ——仅仅是眨眼的功夫。 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小团队,就直面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士气一瞬间跌落至谷底。 糟糕! 艾米敏锐的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眼前这一幕即便对他来说,也多少有些超前,更别说那些训导院走出的精英——或许他们接受过实战的考验,也真正经历过生死关头的洗礼与蜕变,但学院派就是学院派,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时总是会比真刀真枪实战派慢上一拍半拍。 在很多时候,哪怕是些微的迟滞都足以分出生死。 “后退!” 不带任何犹豫,年轻的荣光者低吼出声。 在他那双湛蓝瞳仁中映照的是地底怪物那裂开的狰狞大嘴,对啃食人类抱有异乎寻常兴趣的可怖妖魔不急不缓的转过身来,说不清是口腔还是胃袋中的触须从口中蜿蜒而出,它们的目标是……即将朝它挥出第四剑的考伯克。 而来自拉姆斯登的少年,对他此刻将要面临的命运依然一无所知,只是瞪大了眼睛,保持着僵立的动作,丝毫没有意识到死亡的阴云已盖压而下。 来不及了! 考伯克的反应比艾米预计的要慢上不少,在他出言点醒后,也并未在第一时间醒悟过来,反倒下意识的愣了愣神,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了无谓的惊惶之中。 真是蠢透了! 艾米·尤利塞斯多少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想到,然后…… 那张蠢脸上惊慌失措的神情就此凝固定型。 空气—— 不,应该是时间。 ——如水一般稠密。 来自赫姆提卡的荣光者仿佛成为了一条鱼,一条本应生活在水中,却误入泥浆之中的鱼,哪怕鼓足全身的气力,也不过在仿佛被凝结成一团浆糊的空气之中,一点一点的、极其艰难的挪动脚下的步伐。 那是时间的壁垒。 少年理所当然的知晓了这一点,来不及惊讶,更没有惊叹,他只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那离死亡不过咫尺的临时队友身上。 迈步。 在时空的拉扯之下,年轻的荣光者的速度很慢、很慢。 当然,这只是错觉。 在近乎凝滞的时间之中,所谓的速度,只是原有观念固化后的错觉,是某种自相矛盾的虚假概念。 ——零点零三。 一步之后,时光收束,万物再一次的开始了流动。 先前所经历的一切仿佛是一场不真切的幻梦,但艾米·尤利塞斯清楚的知道,那并非虚妄,而是实实在在的真实——因为,他如同传奇小说中偷天换日的神偷一般从时光的长河中窃取了一瓢,微不足道的一瓢。 那是零点零三秒。 没有任何理由,他自然而然的知道了这一点。 如果是平时的话,他或许会仔细寻思着这莫名其妙的时间停止会不会有什么深意,他到底该如何开发并运用他的新能力,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想。 只是出剑。 一剑、两剑、三剑—— 年轻的荣光者横亘在考伯克身前,宽刃厚脊的重剑接连斩出,迎面对上了那自怪物腔体中蜿蜒而出的微小触须。 一触即溃! 轻巧的简直不可思议! 心底微微生出漪涟,妖魔的脆弱与先前的血腥与狰狞生出了鲜明的对比,但……依然在情理之中——说到底,眼前这被称为“克拉苏的触须”的怪物,既然习惯性的将本体隐匿在无需战斗的安逸环境中,那么它的正面战力自然会相应薄弱,能够像刚刚那样直接吞下一名预备役持剑者,多少有几分运气的成分。 真要能够见一个吞一个,那么它还要什么触须,还要隐藏在地下做什么? 直接本体上阵不就是了?何必画蛇添足? 少许思绪一掠而过,艾米·尤利塞斯脚下的步伐没有丝毫的停滞,他硬生生顶着那蜂拥而动的稚嫩触须,一剑又一剑杀出一条血路。 困兽之斗而已。 不屑的下达了这般论断,荣光者对它的虚弱本质心知肚明。 而局势之后的发展也证明了他的猜想,面对他这块送到嘴边并且还在不断往嘴里送的“肉”,习惯隐匿于地下的妖魔不仅没有对他下口,反而扭动了那浑圆的身躯,如同一滩烂肉一般痉挛、震颤起来,连带着脚下那由别墅废墟堆成的地面也晃动了起来,宛若一场地震爆发。 这是…… 危险的征兆再次显现,艾米的视线被密密麻麻的细幼触须遮蔽,根本无从察觉危险到底从何而来,在这关键的时候只能完全听从本能的劝诫,放弃这一波攻势,足下微微发力,身后猛地向后跃出了个两三米。 “轰!” 还不等他站稳脚步,如陨石天降一般,妖魔的触须猛地锤落,在地面上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好险—— 后怕不是没有,只是自始至终都在可控的范畴,因为死亡先兆的缘故,年轻的荣光者对危机的应对与处理远比一般人要积极的多,心脏也要大很多。 因此,没有多做停留,几乎在尘埃扬起的一瞬间,立刻组织起了新一轮的攻势。 ——突进! 他再一次的挥剑,凛冽的剑光轻松的撕裂妖魔的防御,洒落大片大片的血迹。 胜局已定。 自赫姆提卡城实打实拼杀而出的少年这一次没有遭遇怪物那硕果仅存的两根成熟触须的阻拦——他又不是全然无脑的莽夫,如果单单是脆弱的本体,他还敢一个人单刷试试,然而一旦它将它的两根鞭子全力施展开来,就有点超出挑战的难度,没有必要的话还是稳妥点更合适。 比如……偶尔依靠下队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剪除触须的工作由终于回过神来的预备役持剑者们承担,虽然从训导院中走出的精英们直到不久前才恢复了冷静,但值得称赞的是,他们在恢复冷静的第一时间便做出了最为正确的决定。 兵分两路,他们分成两组人马,分别去破坏或限制妖魔所能动用的两根成熟触须。 这一下怪物本来就没多少的智力瞬间就不够用了,分心三用的唯一结果不过是致使本就没有多少知性可言的行动更加的混乱无序,更加的……缺乏威胁。 不仅本体在荣光者面前成为毫无反抗之力的待宰羔羊,就连两根触须也在慌乱之中被彻底牵制的不能动弹,其中一条更是只差一点就要被彻底断成两截——也不知道幸运或是不幸,在死亡降临前,它并未再一次的体会到“壮士断腕”的痛苦。 没错,它死了。 而且死的相当的……壮观? 艾米持相当的保守态度,任谁看到眼前的一团肉球就这么炸裂成一滩脓水的感觉都会这么不好受,尤其当他还被淋了个落汤鸡的时候更是如此。 不过……终于是胜利了。 年轻的荣光者长舒一口气,只是还不等他理顺自己的气息,膝盖便不由一软,整个人如同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一时竟是再起不能。 普通人的身体真脆弱…… 艾米不禁如此想到,但其实内心没有多大的起伏波澜。 预料之中的事情。 单单是那一瞬间将时间停滞,就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即便是素以能力闻名的荣光者之间,能够干涉到时光领域的能力也少之又少,至少他从未有所耳闻。 虽然只是零点零三秒,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但在真正的战斗中,若是能从时光长河中窃取到这微不足道的一瓢河水,很轻易就能于不可能之中创造奇迹,是实用价值不在他的死亡先兆之下的强悍能力。 可惜……只有零点零三秒…… 确实是短了点。 战斗结束后的疲惫扑面而来,艾米的思绪不自觉的发散起来。 ——话说回来,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多出一种能力?他还从未听闻荣光者能够觉醒与自身能力并无关联的第二种能力。 或许……与教团有关? 是持剑者的洗礼吗?也就是现在的时间点会是植入圣痕接受洗礼之后? 有点难以置信。 一印级别的持剑者的肉体会弱小到这个程度?就算会,那么其他人怎么解释,总不能单单只有他一个人接受了洗礼植入了圣痕? 问题还有很多,相当相当的多,所以……不必急于一时。 年轻的荣光者安慰着自己。 但不知怎么的,心底忽的生出一种相当微妙的不谐感。 ——似乎是忽视了什么? 他想到,一时间又想不起到底忽视了什么,只是微微皱起眉头。 而后……脸色不禁越来越凝重。 确实,他忽视了一个相当重要,甚至可以说在面前这堆疑团中堪称关键的疑点。 那就是…… 他是所有人中独一无二的特异点。 至少就目前来看,他是唯一一个遭受了体质削减诅咒的人——如果令他的身体强度削弱到普通人所能抵达的程度的诅咒作用于所有人,那么其他个预备役持剑者不是要虚弱到连剑都拿不动的地步?要知道……预备役持剑者终究不是持剑者,其体魄也就是普通人正常锻炼所能抵达的极限,与荣光之裔这等生来的超凡者不可同日而语。 但……他们依然可以顺畅的战斗。 也即是说,他是唯一一个遭受诅咒的人。 而成为例外的原因不外乎这几个,其一是他的荣光者身份在这座城市中遭受了诅咒,其二则是……他的真实身份已然暴露…… 会是第二种吗? 艾米·尤利塞斯轻轻抿了抿嘴,心情忽的沉重了起来。 章九真相的又一块拼图 长夜漫漫,篝火长明。 艾米默默地添加着手上的薪柴,听那位黑肤色的肌肉系少女说,这是树妖之骨,姑且算是她家乡的特产,是少数几种能够在至深之夜中燃烧的燃料,虽然算不得多么宝贵的东西,但她身上只带了那么多,也就够一次的量。 换而言之,或许在相当一段时间之内,他们无法像现在一样围坐在火堆旁,享受静谧时光。 然而这绝不是铺张浪费,而是必要的开销。 在座四人的当下的状态虽然还称不上糟糕,但也远远说不上好,如棕熊一般强壮威武的金发大汉与黑肤色的健硕少女,作为与地底妖魔交战最久并且坚持到最后的两人,他们损耗了不小的体力,也承载了太多的悲伤。 而艾米相较之下状态还好一点,如果不是超人一等的强横体魄因不明原因而陷入虚弱之中,这种程度的战斗对他仅仅只是热身而已,就算是现在,他损耗的也只是体力,还主要损耗在那一瞬间的时间停止中。 所有人之中,考伯克的状态反倒最好,尽管他曾与死神擦肩而过,但没有和艾米一样担当主攻手的少年,其实并没有多么劳累,乐观豁达的处事态度更是让他能够保持一个相对良好的心态—— 也正是如此,在明灭不定的火光映衬下,他第一个开口。 “经学家奥尔夫罗德说过,一切命运皆是神明的旨意,理应谦卑而恭谨。”来自拉姆斯登的矮个子少年引经据典,并以此展开了话题,“我是拉姆斯登的考伯克,很高兴能够在主的指引下与诸位相逢。” “我叫汉森,来自马蒂尔达。”身材魁梧的金发大汉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窗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但在与考伯克象征性的握了握手后,脸上浮现出与外表不相符合的憨厚的笑容,“也很高兴认识你。” “爱娜。”黑肤色的少女眸光平静,她健硕在肌肉块在火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可出乎意料的是,单以外貌而论,她其实相当的出众,“来自萨克斯顿。” 依次简单的介绍了自己后,艾米成为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 “犹大,”没有任何心理压力的报出假名,艾米稍稍放下刻意表露出的冷漠与疏离,以低沉而平缓的语调说道,“赫姆提卡。” “赫姆提卡的犹大?”汉森——如人立而起的大棕熊一般的金发大汉显然听过发生在赫姆提卡的那场大战,也听说过整个赫姆提卡训导院只剩下了最后一位幸存者的传闻,“怪不得你的战斗技艺会如此娴熟,对时机的把握会如此的精准。” 他说出了实情,至少是艾米希望别人知道的实情。 但不是所有人都对揭人伤疤一无所觉。 不等荣光者组织语言,黑肤色的少女爱娜恰到好处的切入并岔开了话题——她忽的起身,朝艾米深鞠一躬:“非常感谢您的驰援,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我们愿意听候您的差遣。” 她的礼数做的非常足,语气也非常的诚恳,但最后的用词却很让人意外。 “差遣?”年轻的荣光者颇为意外的挑了挑眉。 “没错,差遣。”爱娜以肯定的口吻作答,“您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我们的记忆出了问题。”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艾米大概能猜到她的想法,不得不说这是个与画风不太搭的聪明女孩,“我现在可没有闲工夫探寻探寻这背后的隐秘。” “我也没有。”黑肤色的肌肉系女孩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但我们所有人的利害关系一致,最终的目标都是脱离这座被至深之夜笼罩的死城,回归迦南之城不是?” “既然如此的话,跟着你肯定没错。”汉森——那位外表憨厚、体毛浓密的金发大汉猛一合手,“你实力最强,并且救了我们的命。” 不知是巧合还是默契,他完美的接上了爱娜牵出的话头。 “那么,分享一下情报吧。”艾米不再试探,顺势避开了这个微妙的话题,但在会话中,他又理所当然的占据了强势的、主动的一方,“先从你们开始。” “我知道的也不多,”爱娜顿了顿,“醒来时就身处这座被黑暗占据的死寂之城之中,而之前的记忆十分模糊且混乱,根本记不清事,唯一有印象的只有一个不记得谁说过的词汇,似乎是‘实验’?” “实验?”这个词的出现超乎了荣光者的意料之外。 总不能他们都是人体实验的耗材?那教团也太财大气粗了吧。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还有时间培养出的精英就这么用于关于至深之夜的实验,怎么想都不太现实,除非……风险是可控的。 或是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比如“天门计划”。 艾米的眉头跳了跳,如果真的与从嘉苏那得知的教团的大计划相关,这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假如真的是这样的话……他也太倒霉了吧。 杂乱的思绪一掠而过,年轻的荣光者看向另一位预备役持剑者。 “你呢?” “我?”汉森指了指自己,两条浓墨重彩的粗眉毛随之隆起,好一会儿后才摇了摇头,“我其实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只是有一个名字很让我在意——我很确定我从来不认识他,但偏偏,我很在意这个名字。” “什么名字。”艾米问道。 “达芬奇。”金发的大汉挠了挠头,“很抱歉,除此之外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了。” 赫姆提卡城的荣光者对这个名字不怎么熟悉——理应不怎么熟悉,但诡异的是,在对方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仍然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即视感,一种似曾相识的即视感,仿佛他真的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或者听过这个名字一般。 但现在可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我和考伯克的遭遇相对简单,”艾米不打算对情报遮遮掩掩,他从不会自诩聪明人,因此格外重视其他人的意见与看法,“和大家一样,我也是在一片浑噩中醒来,并且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这方面没有什么好说道的,但有一点我可以做补充,那就是经过考伯克的证实,他,或者说我们,从失去意识到现在醒来,其间大约失去了四到五天的记忆。” “问题就出在这段时间吗?”爱娜相当敏锐的注意到了这点。 “但偏偏,这就是我们记忆的黑匣子。”年轻的荣光者对于自己又一次无意识的爆出了常人听不懂的话语一无所知,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不过,你所说的实验确实很让人在意……” 实验,终归要有个目标,或者说目的。 尤其是他们这批珍贵的实验耗材,可不是轻易能使用、能舍弃的东西。 “实验的范畴太宽泛了。”考伯克注意的则是另外一个方面,“单单凭借这个,我们根本无从揣测我们先前到底遭遇了什么。” 微妙的停顿后,他的话锋在此一转: “但达芬奇这个名字,我有所耳闻——那是一位五印级别的大持剑者,是直隶法皇厅的装备部部长,据说同时是一位大炼金术士,在教团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圣痕的施洗一向要经由他之手。” “如果那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我们正好在植入圣痕的过程中,那就说得通。”艾米的语气相当的平静,“太多太多的巧合聚集在了一起,那就不再是巧合,而是某种必然——我们现在需要面对的诡谲局势,一定和他脱不开干系。” “听上去很糟糕,”汉森后知后觉的没有反应过来,“还没成为正式的持剑者,就与这个级别的大人物牵扯到了一起。” “还没成为正式持剑者?”艾米的嘴角微微上扬,“这可不一定……在我看来,我们或许现在已经植入了圣痕也说不定。” “是在那失去记忆的几天的时间中?”考伯克理解了他的意思,但还是不能理解他之所做出这方面推断的理由,“可这完全没有道理,现在的我们根本不具备持剑者那强悍的身体素质以及种种或奇妙或瑰丽的能力。” “适应性强化,我们或许就处在这个阶段。”不等荣光者给出解释,爱娜先一步开口,“植入圣痕的变化并非一蹴而就,有一个相应的过程,通常要三个礼拜到一个月的时间,身体各方面素质的强化才能告一段落。” “看起来我们又找到了一片拼图,”艾米不无感慨的说,他感觉前方扑所迷离的道路终于清晰几分,真相已在他们的追逐下显露出了几分形迹,“失去的时间与记忆、达芬奇、实验……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藏的越深,说明秘密就越多,而秘密多则表示……这对教团乃至整个秩序疆域都非常非常的重要。 会与天门计划有关吗? 年轻的荣光者眯起了眼,湛蓝的瞳仁中映照出明灭不定的橘红色火焰。 章十选定的方向 时间,在至深之夜中毫无意义。 但对于行走在这座死寂之城的外来者而言,却并非如此。 他们的时间……极其有限。 水以及食物的短缺,是最直接也是最迫切的压力,而再往更深一层,则是无处不在的黑暗混沌的侵蚀——即便是伊格纳缇那样传承了先民之血的荣光者,在漫长时光的侵染下,也不是一只脚迈入了另一边的世界?更遑论尚未植入圣痕的预备役持剑者……现在虽然看不大出来,但早则十来天,晚则一两个月,身上迟早会出现妖魔化的特征。 如果……他们真的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年轻的荣光者眸光微微垂落,对未来倒没有生出更多的忧虑,说到底他们现在连眼面前的生存危机都无从解决,根本没有必要思虑长远。 无论食物,还是水源都是大问题。 “只剩下不到三天的食物,”考伯克检查着行李箱中的食物,四人组队后,权责相对明晰,战力不那么出众的矮个子少年包揽了小队的后勤工作,“饮用水的话……大概还能坚持半天。” “怎么损耗的这么快?”汉森问道,这位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的金发大汉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我记得饮用水昨天还剩下不少。” 距离一同迎战地底妖魔已过去了一天的时间,尽管是互不熟悉的四人,但在数次战斗的磨合之下已配合的有声有色,以艾米为核心的小队已渐渐出现雏形。 但这代价却是,食物与水的大量损耗。 “昨天确实剩下不少,”回答汉森问题的是汉娜,这位有着健硕形体的少女看问题比他要清晰很多,“但今天经历的战斗却不算少,每次战斗都伴随着食物与水的大量消逝,而且我们偏偏只有出账没有入账。” 没有人会对妖魔的血肉感兴趣——至少教团的人不会。 虽然就肉质来说,大部分妖魔都是可食用的,但诞生于黑暗混沌侵蚀的妖魔其血肉中天然蕴涵着与秩序格格不入的混乱之力,食用过的人将会变得更容易受到至深之夜的侵染,更容易陷入妖魔化状态中。 况且……真正的大问题不是食物,而是水源。 在浮空舰上准备干粮的人不多,但终归是有的,比如汉森,这个相貌粗犷憨厚的男人有着与仓鼠类似的囤物天性,他的行李箱中准备有足够他单人行动七天的干粮——只是他的本领再怎么大,也没办法储藏足量的饮用水。 一来是携带不便,二来则是无法长期保存。 这个问题恐怕不单单困扰着他一个人,在这片黑暗中还活着的人,哪怕再如何的节俭,再如何的迟钝,恐怕都已经认识到了阻碍他们生存的不仅仅是面前的黑暗,也不单是蠢蠢欲动的暗夜妖魔,更是食物与水源的危机。 意识到这一点,艾米反倒稍稍安下了心。 ——这很可能是教团组织的一场实验。 这是前天,在组成四人队伍之前便得出的结论。而若真是如此,那么作为实验对象的他们,在达成实验目的之前,想必不会那么轻易的步入死境。 也就是说,在这座废弃的死寂之城中,必然存在着能够饮用的水源与食物补给点。 只是……需要点运气。 “再继续找找看,还不到放弃的时候。”比起运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年轻荣光者更相信的是实实在在的努力,“我们的情况教团本部那边应该非常清楚,被彻底放弃的可能性虽然不是没有,但很低。” 教团的行事风格冰冷而高效,不放弃一人这种天真想法在世界濒毁的情况下理所当然不会存在,在很多时候,人类的生命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会让人感受到沉重、压抑,但也仅此而已了。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考伯克叹了口气——在至深之夜中,每个人所能依靠的除了自己,或许只有自己的同伴,“确定下今天的路线吧。”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简易地图,这算是昨天最大的收获。 通过不断的战斗与探索,这位来自拉姆斯登的矮个子少年用碳素笔绘制出了一幅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的地图——通篇只有简单的线条,寥寥数笔勾勒出建筑群的整体布局以及走向,粗制滥造的可以。 但在这个陌生的地域,却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宝物。 “我们必须做一个决定,”考伯克的笔尖在手绘的简易地图上微微停驻,视线在三人身上游离,而后落在了年轻的荣光者身上,“是前往中心区探寻可能隐藏的秘密,还是向郊区进发,寻找脱身的办法。” 通过建筑群的布局与走向推断出城市中心并不难,在一座城市、尤其是一座在至深之夜侵蚀下渐渐失却生机与活力的城市,其人口、建筑的分布必然呈现出由中心向四周递减环形排列的特点,而从考伯克绘制的简易地图中不难看到,东边的建筑明显比西边的要密集并且繁华许多。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艾米并没有直接给出答复,凭借实打实的力量与救命的恩情,他有足够的把握能让其他人接受他的决定,但没有必要,没必要把情分让在这无关紧要的事情之上,“无论是就此离开,还是继续探查,等待我们的都是未卜的前路,现有的情报根本无法指引我们行进在正确的道路上。” “我随便,”汉森挠了挠头,“动脑子的事情我不参与。” 以言语简单直接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其实这也是一种生存智慧的体现,在团队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定位,这个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的金发大汉虽然没有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但在战斗中是仅次于荣光者的主攻手,他没有必要也不需要参与到这场讨论之中。 “我个人更倾向于城镇中心。”肌肉型的黑色肤色少女在短暂的沉默后给出了她的答案,“离开这座城市不等于脱离危险,在这座不知名的城市之外,是广袤无垠的黑暗,若仅仅是离开这座城市,我们所要面临的局面根本无法得以改善——而与之相对,探寻这座城市可能存在的隐秘,很可能能改善我们眼下所面临的窘迫局势。” “嗯,”艾米打从心底认可爱娜的看法,但他并未直接予以肯定,而是看向了最初的发问者,绘制出这张地图的考伯克,“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我也赞同爱娜的观点,”矮个子的棕发少年摊开了手,“只是看待问题的出发点与她截然不同,我更倾向从可能性的角度进行论述——一座已被至深之夜吞没的城市占地面积不会太大,而我们一路上又自西向东而来,可以说离城市的中心已然不远,探索未知区域所需付出的机会成本相当之廉价,足够我们搏上一搏。” 他顿了顿,没有说什么“反观”之类的话语,在另外两人已经表态之际,他所要做的不是陈述观点,而仅仅是简单的陈述利害,为犹大心中的天秤再加上一道砝码,让最终的决定不再保有悬念。 “我知道了。”年轻的荣光者只是抱着拾遗的心态下意识的询问,面对这预料之中的结果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以市中心为目标出发吧。” 决定下达的相当简单轻巧。 艾米十分清楚,其实现在重要的不是纠结到底往回走离开这座死寂之城,还是继续深入探寻其中可能蕴涵的秘密,而是……确定一个方向。 预备役持剑者的确是教团花费了力气培养出的精英,但再如何精锐,终究是学院出身的学生兵,在缺乏磨合的情况下骤然投入危机四伏的至深之夜,精神上必定会累积不小的压力,平时日常相处或许看不出什么,可一旦突如其来的危险在黑暗中展露獠牙,那么这个基于共同利害所构建的团队很容易就分崩离析。 比如……日益紧迫的食物、水源危机。 他不信任身边的这群临时队友,尽管他们在昨天已经表现出了他们值得信任的一面——荣光者不会低估人类的求生意志,也从来不奢望生死存亡之际的道德品质。 所以,他所做的只是,尽可能杜绝这种情形的出现。 给他们一个共同的方向,以及足够在这个方向下咬牙坚持的……希望。 “最后休息一次,”艾米·尤利塞斯以这个简单的命令为今天收尾,“明天一口气穿越城市中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里有我们急需的食物与饮用水。” 他的语气平静的不带一丝颤音,面容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刚刚说出的只是他的推测,没有任何道理的,基于直觉的推测。 但那就够了。 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希望,一个盼头,一个鼓舞士气的理由或者借口,一个……善意的谎言。 章十一时光啊,你是如此的瑰丽 通向城市中心的路途绝非一帆风顺,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妖魔们在这片深沉的夜色中如鱼得水。 但…… 现在有些安静的过头了。 “小心,”艾米·尤利塞斯环视一周,提灯那昏暗的火焰照亮了周遭,然而……一无所获,“可能会有一个大家伙。” 至深之夜妖魔出没的特点,在这两天中,隐隐被他们摸出了点不是规律的规律。 那就是……妖魔无处不在。 短暂的安宁虽然有时会有,但绝不是好运气的象征,恰恰相反,这很有可能是一场恶战的开端。 妖魔的猎场—— 尽管不像高等妖魔那样,生出了类似顶级掠食者的领地的概念,但普通妖魔中的厉害角色,其周边也往往会出现一个小小的真空地带。 而这种地带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安静……安静到听不到其它妖魔活动的声息。 “嗯。” 简单利索的低应一声,另外三人的神色并未有太多起伏。 持续的、高强度的战斗永远是提升战斗经验的不二法门,在过去的一天之中,这群预备役持剑者至少经历了数十场战斗,虽然以碾压局居多,可经验的累积与态度的转变却是实打实的——或许战斗技艺尚未呈现出质变的迹象,但曾经的青涩业已褪去,无论是应变能力还是挥剑的魄力都有了显著的提高。 这个速度不可谓不快。 只是荣光者对此却并不惊讶——训导院高强度的训练为他们的成长打足了基础,而且又不是完全没有一点实战经验的初心者,只需一段时间的磨合后,他们便能完美的适应至深之夜这阴沉昏暗的氛围,将自身的战斗力完全发挥出来。 不得不说,教团在持剑者的培育方面,真的做的非常不错。 艾米·尤利塞斯由衷的发出感慨,心思却不由自主的飘忽出去,回想起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少女。 米娅。 在几乎将赫姆提卡从地图上抹去的那一战之后,他并没有与她打过照面,但战后的废墟之城就那么大点地方,他或多或少也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她的消息——如果没有意外,她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教团的迦南本部。 摇了摇头,少年没有多想。 ——也没时间多想! 几乎是在他摇头的一瞬间,一股刻骨的寒意便侵染上了他的身体,紧随其后的是眉心微微刺痛的危机感。 挥剑! 完全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宽刃厚脊的长剑破开大气,重重抡下。 但劈了个空。 妖魔那狰狞的面目只是惊鸿一现,很快便如夏日里的云雾一般烟消云散。 是错觉吗? 年轻的荣光者眯起眼,心中的警惕不自觉的拔升至了最高——还是说……是与下层区遭遇的那头杀人鬼一般棘手的能力? 由不得他这么怀疑,刚刚那份冷彻心头的阴寒杀机,怎么想都不像是单纯的错觉,而且那如云雾一般消散的场景,委实让人容易联想起那个曾给他带来过大麻烦的家伙。 “怎么了?” 意识到不对的三人几乎立刻摆出了战斗的姿态,汉森甚至还有余暇询问出声。 “不,没什么。”艾米低声说道,并说出了他的猜测,“敌人很有可能拥有使物理斩击无效化的能力,务必小心。” “了解了。”黑肤色的少女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考伯克忽然向后一个滑步,然后手中的重剑顺势劈出:“在我,我……它消失了——从我眼面前消失了!” 空间转移? 年轻的荣光者清楚,那位雾夜的杀人鬼可没有这份神出鬼没的本事。 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的剑,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 会是高等妖魔吗? 不要说以他现在的状态,就是血脉中蕴涵的力量并未陷入虚弱,面对一头掌握了空间力量的高等妖魔,他的胜算也绝对不高,更遑论现在。 “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不受物理性质的斩击……”而就在这一刻,爱娜给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是以幽体形势存在的妖魔吗?” 幽体,是根据“幽灵”这一概念衍生而出的一个特定称呼。 艾米并非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只是基于过往的经验,他陷入了一个思维的盲区——完全下意识的将物理攻击无效这一特性与杀人鬼的雾化关联在了一起。 “幽体是什么?”并不是所有人都掌握了相关的妖魔学知识,至少汉森不再其中,这个金毛的大汉愣了愣神,“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是妖魔分类的一种,不过妖魔的分类本来就乱七八糟的。”回答的是考伯克,这个矮个子的少年解释道,“幽体妖魔非常罕见,本部的学者们认为,这是一种生存在名为‘幽界’的特殊空间的妖魔,它们不具备物质的形体,因此物理性质的攻击对它们全然无效,对我们来说,应该是最为棘手的敌人。” “那我们不是只能被动挨打?”犹如猩猩般高大的汉森简单直接的发出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但在下一刻,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重剑破开大气的呼啸声——稍稍晚了一会儿,他才发出不甘心的咆哮,“我讨厌这种感觉!” 显然,他在刚刚吃了亏。 “所以才说是最棘手的敌人,”考伯克耸耸肩,“若是相性不符,即便是正式的持剑者都会吃大亏,更何况我们,何况我们这群肉体凡胎的凡人。” “倒不是毫无还手之力。”艾米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他可不想因此影响到汉森的战斗意志,这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是战斗的一把好手,“幽体妖魔所能做到的并不是免疫物理伤害,而是自由的往来于两条互相无法干涉的世界线之间,我们的攻击根本没有落到它的身上。” “简单来说,”爱娜接过了话茬,她比荣光者更了解金发大汉,因此简单明了的给出了解释,“正常情况下它无法对我们发动攻击,我们同样也无法对它造成伤害,而反过来,当它能对我们造成伤害的时候,我们的攻击也能对它造成伤害——所以,要把握好时机,它切换的速度非常快。” “嗯。” 简单的应答后,汉森恢复了冷静。 但局面并未就此而好转。 甚至有所恶化。 考伯克、汉森、爱娜在短暂的接触下都受了伤。 ——久守必失,更何况当清楚知道了它的弱点后,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 负伤可以说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不能继续拖下去! 艾米心中有了决意,屏气凝神,等待着妖魔的再一次莅临。 他有预感,他的等待,不会太长。 一……二……三…… 当默念到“十九”之时,妖魔的身形终于在瞳仁中显现。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年轻的、扭曲的狰狞面容,那因憎恶而挤压成一团的脸上看不出它原来的模样,瞪大的眼睛中没有瞳仁,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苍白的长发在身后飘舞,星星点点的冻气或雾气随之飘荡。 看不到它的身体,只有褪色严重并破烂不堪的月白布褂随风起舞。 如一个幽灵一般,不带任何声息的,它接近了。 呼——吸—— 艾米不动声色的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指节不由微微颤动。 近了、近了、更近了—— 它长大了嘴,或者说本应是嘴的位置,霜白的雾气自冰冷的唇间吐出。 “咔擦、咔擦。” 荣光之裔感觉身体仿佛冻僵了一般难以动弹,冰渣在身上随处可见。 还……不是时候。 他强压下动手的欲望,如同最为老练的猎人一般等待着猎物的临近。 ——零点三二秒。 这是他在从妖魔数次攻击中找到的规律。 从出现到消失,从消失到再次出现,它最短也有零点三二秒的间隔。 显然,这是它的弱点,也是他的机会。 艾米并不能确定眼前这只妖魔到底有没有能够总结反思的智力,所以他在心底始终把这一次机会当做最后并且是唯一的机会来看待。 ——不容有失。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先前与克拉苏的触须交战时曾经出现过的时光停滞的景象再一次的浮现在视野之中。 不过,这一次时间并未凝固,只是放缓了脚下的步伐。 就是现在! 视野中的一切都放慢了动作,无论是飘荡的尘埃还是空气中飞舞的冰晶都清晰可见,但荣光者的心境却始终如赫姆提卡冬日的镜湖一般波澜不惊。 他在等待—— 等待着出手的那一刻! 然后…… 眸子豁然张开,湛蓝的眸子隐约有光芒放出。 迈步—— 周遭缓慢的流速与他迅捷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反差,紧绷的肌肉在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迎来了爆发的那一刻。 于是! 凛冽的剑光划破了长夜,也斩开了妖魔那显现于现世的形体。 “呲——” 恍若金属尖锐摩擦的哀嚎声打破了夜晚的沉寂,也宣告着时间的长河再一次奔流向前。 “呼……” 一口浊气吐出,艾米·尤利塞斯不由捂住胸口,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 ——一朵显目的鲜血之花在胸前绽放。 失策了…… 后知后觉的,年轻的荣光者想到。 是零点一二秒。 章十三所谓人性 章十二 只是一瞬间,生死立分。 战斗结束的是如此的突然,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太快了! 世界一时失却了声音。 一时间,耳畔中响起的只有少年那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血液淌落在地的滴答声。 言语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意义,好一会儿后考伯克才反应了过来,匆匆忙忙的核准好行李箱的密码,从中取出一扎医疗绷带,在爱娜的帮助下替年轻的荣光者一圈一圈的缠好,暂时的止住了那满溢而出的殷红鲜血。 “伤的不深,”直到将绷带打好,考伯克紧绷的神色才稍稍舒缓,“但恐怕要休养好几天才能结痂——至少在一个礼拜内你别逞强动手。” “如果没有必要的话。”艾米以冷淡的口吻作答。 “好歹也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爱娜也在一旁规劝道,平心而论,这位来自赫姆提卡训导院的最后生还者的确太不拿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了,“请相信我们的能力,给我们更多信任。” 面前这位肌肉健硕的少女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年轻的荣光者眯了眯眼,相当谨慎的闭口不言。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吧?”反应慢一拍的金发大汉挠了挠头,带着一脸憨厚的表情说道,“犹大都说了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他不会逞强动手,那么我们不给他动手的机会不就好了?决定了——” 以拳击掌,他的脸上流露出彻悟的笑容。 “一路上的敌人,就这么干脆利落的一路碾压过去好了。” “……” “……” 相当默契的,无论是考伯克还是爱娜,都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展开论述——至于解释,理所当然的不会有,他们只是一左一右架起荣光者的臂膀,支撑着他从地上站起。 “谢谢,”艾米对话题的中断乐见其成,虽然他确实有必要反省自身将原来那敢打敢拼,甚至敢于同归于尽的战斗风格代入犹大这个身份之中,但绝不应该是现在,以犹大的人设,根本不可能因为这种原因向其他人低头,也不会轻易接受他人的帮助,“我自己可以。”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一边这么说着,考伯克松开了扶住他的手,并朝一旁的少女点头示意——在这些天的相处之中,他多少摸清了对方的性格,因此不会去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你真的不要紧吗?” “死不了。”但痛的要死,艾米咬了咬牙。 刚刚斩杀的那头幽体妖魔穿越界限的速度比最初预料的要快上不少,几乎是在他挥剑的同时,它的身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虚化,如果不是他现在能够对时间的流速施加些微的影响,恐怕刚刚那一次宝贵的机会就会从指缝间悄然流逝。但好在一切如果都是假设,在被延缓的时间流速下,他追上了它消失的尾巴。 然后挥剑—— 简简单单的一分为二。 不甘心就此死去的妖魔满怀着怨憎朝他宣泄着最后的愤怒与怨恨,趁着荣光者因全力挥砍不可避免出现的僵直,分成两半的妖魔在一片翻腾的雾气以及刺耳的哀嚎声中,以尖锐的、隐隐泛着乌紫色光辉的五指朝他探来。 “哗啦。” 正是那一下,他的胸前被撕开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这是代价。 为了胜利而付出的,必要的代价。 只是……带有浓郁个人色彩的战斗风格,或许可以借这个机会稍作调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拥有死亡先兆这么不讲道理的能力。 艾米·尤利塞斯轻轻吐出一个累积的浊气,目光在幽体妖魔散落在地的残骸上停驻——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在黑暗中散发着幽蓝光泽的无火之余烬:“原来这就是星尘,长见识了。” 星尘,是一种极其珍贵的炼金材料,在炼金术士眼中,比等重的黄金更有价值。 只是……在至深之夜吞没秩序疆域后,赫姆提卡城中渐渐失却了炼金术士的足迹,与之相对的是,各类炼金物品逐渐从市面上消失,成为了各大家族从不外露的珍藏品。 但赫姆提卡没有炼金术士,不代表这个古老的职业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 至少,教团就有留存。 达芬奇—— 这个偶然间听闻,似乎与他们所经历的这一切有着密切关系之人,正是一位抵达了真理之侧,即便在先古列王时代都世之罕见的大炼金术士。 “如果我们能回归迦南,”考伯克小心的把铺了薄薄一层粉底的烧杯放入行李箱的夹层中,“就再也不用担心日后的生计了。” “就这出息,”黑肤色的少女啧了啧嘴,“等重的黄金又如何,真正重要的通过洗礼的考验,成为一名真正的持剑者——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尊严的挺直自己的脊梁,像一个真正的人一般活着。” “听上去你们似乎都有各自的故事?”艾米强忍着创口的疼痛——妖魔那黑紫色的指甲中似乎掺杂有某种神经毒素,令疼痛感受起来格外的真实、剧烈,“但现在可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只妖魔在濒死之际发出的哀嚎……声音可不小。” “也是,”经过一次说教的考伯克第一个出言附和,“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吸引来的是人类还是妖魔,都非常的危险。” “在这里的人类……应该都是我们未来的同僚才对?”汉森挑了挑眉头,“为什么说他们和妖魔都非常危险?” “那自然是……”爱娜似乎想要解释,但声音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你们看上去经历了一场苦战?”一个陌生的、年轻男性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但脚步声却不止一个,“哦,一个重伤患,人人身上都带伤?你们可真不容易。” “是啊,”汉森回身望去,身后是一支三人小队,刚刚说话的人是其中的为首者,他有一头漂亮的金色长发,整个人的形貌气质均是上佳,“真不容易,一路上都是实打实的硬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多少。” “哦?”陌生的来访者挑了挑眉头,“我想……你们需要帮助?” 他颇为强势的带着另外两人压迫向前,考伯克以及爱娜都不动声色的握紧了手中的宽刃厚脊重剑,只有金发的大汉仍然一无所查的侃侃而谈。 “是的,我们需要帮助。”他的嘴角咧出一个大大咧咧的弧度,“要不要加入我们?不瞒你们说,我们可是很强的。” “很抱歉,没兴趣。”金发的贵公子冷淡的予以回应,“我们只打算帮你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他相当微妙的停顿了一小会儿,脸上浮现出饶有兴趣的笑容:“比方说,帮你们拿一下行李什么的。” 恶意已昭然若揭。 “拿行李什么的?”汉森仍然不明所以,“这个……完全不需要麻烦你们啊。” “的确不需要麻烦他们,”年轻的荣光者对他们的盘算心知肚明,自然没心思虚与委蛇,“——麻烦他们来趁火打劫。” “趁火打劫?”金发的大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啊。” “有必要的。”出乎预料的,说话的是对面的领头者,“我们现在没剩下多少水和食物,而你们……看上去精神还相当饱满。” “你们可以加入我们啊,”汉森提出了他认为可行的建议,“我们又不是不会与你们一起分享。” 很抱歉,不会。 ——他们四人到现在也只剩下再如何省吃俭用也只能支撑一到两天的食物,怎么能平白无故拿出去与素不相识的人分享?而且……不是一个,是三个。 这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做慈善。 这是除了汉森之外包括艾米在内所有人的共识,但没有人会在现在将这个卑鄙而又残忍的真相说出口。 “真是多余的善心,”对面三人的金发领队摇了摇头,“可惜的是,你们本来有四个人,再加上我们的话就有七个人——就算你们的食物与水再如何的富余,能支撑我们七个人吃上一顿,还是两顿?” “我们……我们可以用剩下的时间去找寻食物和水源啊!” 金发的大汉犹不甘心的做着最后的努力:“科兹莫,我知道的,你不是喜欢强取豪夺的人。” “没错,我的确不喜欢强取豪夺,但我必须要为我,以及我的同伴的生命负责,所以汉森,收起你那不合时宜的天真吧。”科兹莫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这座城市早就失去了希望,途径于此河流在黑暗的侵蚀之下腐烂变质,一路上飞鸟虫鱼皆不见踪迹,这是一座真正的死城,我们所能做的只不过是坚持,尽可能的坚持,坚持到教团本部救援抵达的那一刻。” 他抿了抿嘴,浮现于脸上的是最为深沉的绝望。 “不……或许……已经不会有救援了。” 被汉森冠以科兹莫这个称呼的年轻男性叹了口气,而后将那残忍的真实吐露:“这里是……这座城市是……” “——迦南。” 章十三短暂的接触 迦南—— 在教团的经典之中,被描绘为留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但它不独存在于虚妄的典籍之中,在现实中同样有其原型存在,那就是教团的本部。 ——迦南之城。 同样被冠以现世迦南的称呼。 也就是说……科兹莫口中的迦南,很可能指代的正是教团本部。 但教团本部被至深之夜吞没—— 哪怕仅仅是一个素不相识者的一面之词,也未免有些太过于惊世骇俗,太过于耸人听闻。 要知道……这可是有着地上之神坐镇的秩序侧的双极之一,即便是大衮那样自秩序尚未开辟的旧日归还的支配者莅临,恐怕也无法动摇其分毫。 真要说的话,能够将之毁灭的,大概唯有……秩序疆域之外,那在盲目痴愚的混沌之中匍匐蠕动的不可名状之物。 莎布·尼古拉丝—— 亿万黑山羊之母,黑暗这一概念的绝对化身,吞没了秩序疆域的至深之夜,说到底不过是有心人截取这一伟大存在的一道投影,其单单是存在本身就是超越了人智,乃至超越了世界体量的可怕怪物。 艾米永远也忘不了,在那幽暗深邃的通往世界外侧的大空洞中的惊鸿一瞥。 那是人类绝对无法承载的恶意,更是人类所无法揣度的存在,即便是世界本身,在祂的眼中都如同空气中的尘埃一般微不足道。 但也正因为此,祂绝不可能是毁灭教团总部的元凶,纵使……这里真的是迦南。 毕竟,太卑微,也太渺小了。 “怎么可能——”身为荣光者的艾米尚且如此,更何况一直在教团训导院接受教育的预备役持剑者们,“我看你仅仅是在为你的恶行找理由而已!” 爱娜出言驳斥。 这种耸人听闻的消息根本没有哪怕一丁点的逻辑性,发疯也要有点限度! “你这样想也好,”科兹莫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放轻松点,朋友,我是你们的对手,不,应该说是敌人才对,你这么紧张或许正中我的下怀也说不定。” “无意义的言语。”少女冷哼一声,结束了口头的交锋。 “果然呐,”金发的青年由衷的发出感慨,“最终还是要让刀兵来说话——奥古斯都在上,我可是一名和平主义者。” “抢劫、杀人的和平主义者吗?”考伯克忍不住出言相激。 “或许吧,”科兹莫轻轻叹了口气,而后瞳仁猛地睁开,一双金色的竖瞳在黑暗之中熊熊燃烧,“愿汝等尽归主的天国——” 来自精神意志上的威压就此降临! 面容肃穆,威仪尽生,践行暴徒之行的预备役持剑者以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宣告,其言语中自有一份魄力:“这便是我的答案,也是我的善行。”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剑刃相交,激荡出成片成片的火花。 三对三—— 人数上虽然呈现均势,但一方有伤并且刚刚结束战斗,而另一方的状态尽管称不上完备,却也是有备而来。 再加上精神上所必须抵御的威压。 ——打从一开始,胜利的天平就朝着荣光者一方不乐见的方向倾斜。 完完全全被压制了。 三人的战局被完全分割,汉森的对手是科兹莫,两人同样来自马蒂尔达,彼此称得上是知根知底,也正因为如此,思维相对简单的金发大汉的行动,只不过交手数次就被看破,完全丧失了对战斗节奏的把控,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而爱娜和考伯克对上的则是科兹莫的同党,他们两人的战力本该相对占优,但在战斗的同时不得不分出心力对抗隐隐悬浮于头顶的精神威压,战局虽然在短时间之内不至于摇摇欲坠,但拖得越长,体力的损耗越大,本就在先前一系列的累积了不小的疲倦的他们,反倒离胜利越来越远。 “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根筋的汉森直到现在仍未放弃说服与他同期毕业的友人的打算,“我印象中的科兹莫可不是这幅可恶的恨不得在脸上狠狠来一拳的混账小子!” “兴许是你看错人了也说不定,”双方从战斗的技艺来说相差无几,气力方面反倒是金发大汉强悍了不止一筹,但占据主动的一直是科兹莫,“该说你是天真好呢,还是愚蠢好呢,竟然敢在战斗中侃侃而谈。” “真是——不想活了。” 就算十分清楚这一点,还刻意点醒了面前的大汉,金发金眸的贵公子也仍犯下了和友人一样的大忌。 但战斗依然处在胶着之中,两人仿佛约好了一般,处于非常默契的胶着——比起角逐生死的厮杀角斗,反而更像是透过刀兵来攀谈,来用精神、意志传递自己的思想与情感。 所以……没必要插手。 年轻的荣光者收回了目光,他可不是不懂浪漫的男人,在有其它选择的情况下他不介意给自己的同伴留下一点解决私人恩怨的余地。 于是,他将目光移至了考伯克身上。 这位矮个子的少年在队伍中不善战斗,他所面对的敌人就战斗技艺来说和他相去无几,都以没有多少亮点、如教科书一般标准的战斗方式进行战斗。 稳固、扎实、却没有新意。 即便只看了一眼,艾米就能知道最终的结果。 ——大概能坚持三分钟左右,以此为分界线,考伯克将会进入险死还生的……死亡时间。 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年轻的荣光者没有太多的犹豫,很快的移开了视线。 为他默哀吧。 艾米·尤利塞斯并不打算把宝贵的体力浪费在一次成功率不高,并且很有可能无法打开局面的行动上,因此,他相当理智的选择了袖手旁观,选择了等待。 他在等待机会,仅有一次的机会。 屏息—— 少年的视线停驻在了爱娜,不,应该是爱娜的对手身上——尽管身为女性,而且是非常年轻的女性,但少女一身健硕的肌肉所带来的怪力可不容小觑,再加上敏锐的洞察力,以及极高的战斗智商,哪怕有黄金之眸的威压,她也牢牢的占据了比斗的上风,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胜利已是囊中之物。 以荣光者的洞察力自然不难确定这一点,于是……如同等待猎物临近的螳螂一般,他等待着时机的降临。 ——他打算插手。 身上的伤势不是阻碍,他还可以挥剑,至少可以让敌人认为他还可以挥剑。 而这需要的只是……震慑,一次小小的震慑。 悄然无声的靠近,艾米的脚步声很轻、很低、也很不惹人注意,他如同一只真正的幽灵一般,死死的卡在猎物视线的死角,从容不迫的设计着一场谋杀。 是的,他打算杀死他,杀死一名预备役持剑者。 然后……‘打算’这个词可以划掉了。 少年出剑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彷徨,教团制式的宽刃厚脊重剑笔直的从身后贯穿了敌人的胸膛,敌人——一个有着褐色长发的少年心有不甘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后,伴随着长剑的拔出以及鲜血汩汩的溢出,他死了。 “噗通”一声倒在地上,身体渐渐冰凉,失去了最后一点生命的气息。 “你杀了他?”爱娜瞪大了眼睛。 刚从训导院毕业的预备役持剑者们不是没有实战经验,也不是没在黑暗中猎杀过妖魔,更不是没经历过生死,认识不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 但……杀人。 哪怕杀死的是敌人,也多少有一些接受不能。 “不然?”艾米抖了抖剑身上沾染的鲜血,他到底与教团的预备役持剑者们不是一路人,因此也没有避讳太多,“我可没有不杀一人的余裕。” 经历过战争与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在看待事情的态度上会出现非常微妙的不同,有的人会因此而深陷恐惧,有的人则会变得残暴而嗜血,荣光者两者都不是,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夺去生命这一行为,已没有了不安。 这是事实。 黑肤色的少女对此同样有着清晰的认知,但这终究是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终究是杀死了一位……未来的同僚。 “我知道了。” 心中多少生出了微词,然而,一向理智多过情感的爱娜却知道,他说的是正确的。 只是……不是人人对此都能冷静以待。 考伯克的情况稍微好一点,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稍稍有点出神;而汉森只是注视着那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站起的死尸,没有言语,只是沉默。 但另外两人,两位不速之客的脸色在此时就不那么好了。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先前与考伯克对战的那一人陷入了某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之中,“竟然杀死了比尔!杀死了比尔啊!” 他几乎要提剑冲来向荣光者砍去,只是……终归没有这样做。 “够了!”科兹莫显然与爱娜一样保持了相当的理智,敏锐了判明了当下的局势,没有继续死缠烂打,低喝出声,“走!” 没有任何征兆,他扭头就走—— 而与考伯克曾对峙过的预备役持剑者则紧随其后,有心离开的两人不过转眼之间就没入了那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现在可不是三对三的均势对局,而是四对二的糟糕局势……没必要在这里死磕,仇恨所能滋生出的只有更大的仇恨。 另一边,取得了这场战斗的三人也相当默契的没有展开追击。 抗拒杀戮—— 这是学院派的通病。 艾米对此倒是习以为常,没有太在意这场战斗能否将敌人一网打尽,只是用手再一次捂住隐隐作痛的心窝:“稍作休息,接下来务必做好心理准备,我想……科兹莫之所以会变得如此疯狂,真相恐怕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前方。” 他顿了顿,自顾自的给自己再缠上几圈绷带,以遮住那溢出的殷红之血: “要去看看吗?” ——没有人答话,因为没必要回答。 答案显而易见。 章十四真相? 道路的尽头,死寂之城的中心,鳞次栉比的建筑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湛蓝色清泉。 是江河还是汪洋? 人类的感官在看到它的第一时间就被扭曲了,明明位于城市最中心,就算顶天了也不可能比这座死寂之城更大,但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壮美感与辽阔感,仿佛直接勾连了天地,又仿佛成为了此世的唯一。 “这是……” 眼前这片奇景充盈心间,哪怕是见多识广的荣光者也不由惊呼出声。 但在下一刻,惊讶却被更大的惊讶所打破。 “这不可能——”不管不顾的大声咆哮着的是汉森,这位金发的大汉烦躁的跺着地面,瞪大的瞳仁中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之情,“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他以歇斯底里的声调反复的重复着,最终认命一般的停下了这无意义的动作,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佝偻,连带着声音也沙哑了起来。 “是迦南。”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合上了眼帘。 而另外两人的表现也好不了多少,负责后勤的考伯克同样瞪大了眼睛,表情如雕塑一般凝固在了脸上,身上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生气;而爱娜,这个有着健硕形体的黑肤女孩比起两个大男人来说表现的要冷静不少,她注视着眼前这片称得上瑰丽的湖泊,好一会儿后才摇了摇头。 “看来科兹莫所言不虚。” ——不知以何种心态,她发出了如是的感慨。 “这里是迦南?”艾米眨了眨眼,尽管如此直白的表现出自己的无知,有一定可能会引起怀疑,但他仍然觉得,与可能存在的情报相比,这个风险是值得一冒的,“你们是怎么确定的。” “哈利湖,”爱娜解释道,“迦南的前身并不叫迦南,而被冠以卡尔克萨这个意味不明的称呼——而这座城市最显著的特征不是其他,而是它的城市中心,是一个形状异常规则的圆形湖泊,有若星辰一般绚丽的湖泊。” 卡尔克萨。 荣光者听过这个名字,只是没有把它和迦南联系在一起——在先古列王时代这是一座以湖扬名的城市,一向被冠以湖中之国的美誉,在这里流传有数百种不同版本的美丽传说,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湖中仙子的故事——相传,她时常出现在湖畔,是好运的象征,有着如黄金一般璀璨的金色长发,一双比翡翠更清澈的眸子,总是爱穿着一袭如春光一般明媚的黄衣,厚厚的兜帽微微向下垂落,让人很难看清那惊世的容颜。 等等——我怎么会这么清楚? 思维至此骤然清晰,来自赫姆提卡城的少年下意识的眯了眯眼,湛蓝色眸子中映照出的是一位不知何处出现在河畔的美丽少女。 “我等你们已经很久了——” 如诗如画的少女朝他们挥了挥手,以恍若黄鹂鸟一般优美动听的声音说道:“奥古斯都所留存的种子们,请跟我来。” 种子? 艾米注意到了这位莫名出现于此的少女的遣词用句,然后抬头看向这位无论打扮还是姿容都与湖中仙子近似的神秘之人。 于是,湛蓝的瞳仁微微收缩,少年的脸上难掩惊骇。 空间的距离不对劲! 最初看时,虽然同在湖畔,却又一种仿佛身处异世界一般的疏离感,可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次分神后,他所见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这不是夸张的形容,而是实打实的描述。 简简单单的迈开步子,周围的景色如流光一般向后退去,明明至少还相距十几二十米,然而就在那三两步后,他们四人与这位突兀出现在湖畔的少女之间已不足一米——在不知不觉之间,他们甚至毫无自觉的跨越了小半个湖泊,来到了湖心的小岛之上,一座宛若仙境的茂密丛林之中。 “款待不周。” 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唤回了荣光者的注意力,她浅浅的笑着,兜帽与面纱的双重遮掩让她的面目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始终充满着迷蒙之美与神秘之美。 她——正在沏茶。 玲珑的身段与流水的曲线相得益彰,让人看得挪不开视线。 这是美的具现。 “我等你们已经很久了……”在泡好茶后,她以一种艾米记忆中似乎被称为跪坐的方式坐在了四人对面,面纱下的笑容微微敛去,“我知道你们心中还有很多疑惑,但请暂且放下,容我娓娓道来。” “您请说。”艾米端着手上的茶,没有第一时间喝下。 “现在的时间是十年后,是你们参与持剑者洗礼的十年后。”不知名的少女开场的第一句话就制造了一个耸人听闻的噱头,“而在十年前,发生了一场意外,一件令整个教团突兀的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意外。” “什么意外!”汉森迫不及待的问道。 “请稍安勿躁,”金发的少女相当魅惑的眨了眨眼,“这件事我可没办法三言两句讲得清,嗯……故事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从一千年前黑暗的降临开始?嗯,那时的迦南还不叫迦南,而叫卡尔克萨,湖中之城卡尔克萨。” 她的脸上流露出缅怀,追忆的神情。 “但卡尔克萨毁灭了,有一只被先民封印的可怕怪物在黑暗浪潮的刺激下脱离了封印,予这座古老的城市以永恒的安眠。” “克苏鲁——”艾米不禁说出了这个名字。 这与赫姆提卡是何等的相近啊,如果不是最后杜克·高尔斯沃西牺牲自己将火种点燃,恐怕他的家乡也会面临与这座死寂之城同等的命运。 想到这里,少年随之生出一阵后怕。 但也仅此而已。 如微风吹起的漪涟一般,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没错,克苏鲁,那个可恶的怪物毁灭了这里的一切,直至奥古斯都,那位永恒荣耀者,那位地上之神,携裹着晋升的威势,在那个怪物引发足以颠覆秩序疆域的可怕动荡之前,将它重新镇压回了哈利湖中。” “然后,它解封了?”艾米言简意赅的预测出了未来的发展。 “嗯,克苏鲁……这凶残暴虐的旧日支配者自拉莱耶的梦境之中苏醒,它偷袭了在时光侵蚀下渐渐老迈的地上之神。”黄衣的少女挑了挑眉,“然后……如你们所见,迦南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怎么可能……奥古斯都冕下竟然……” “这一定不是真的!” “你说谎!” 自训导院中走出的持剑者的反应可以预估,但对教团没有任何归属感的少年却再一次的眯起了眼:“那我们呢?我们为什么还活着?” “你们是火种,是希望。”湖中仙子用饱含宽慰以及寄许的眼神注视着他们,“是奥古斯都在生命的最后保存下来的种子。” “可我们该怎么做,又能做些什么?”三人中相对冷静一些的爱娜询问道。 “活着,”陌生的少女摇了摇头,“诞生于秩序创生之前的旧日,源自混沌大源的克苏鲁对于你们是不可战胜的,奥古斯都在最后所寄许的不过是些许微弱的火光,些许微弱的希望,你们只要能离开这座被诅咒之城,能够在这片深沉的夜幕之下生存下去,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这样啊,”仿佛等待着猎物上钩的猎人,又仿佛等待着小白兔开门的大灰狼,艾米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我这里有一个疑惑还请您能够给予解答——” “请说。” “您到底有什么理由活下来,并且又有什么必要要予以我们指引。” “因为你们是奥古斯都最后的寄托,托那位地上之神最后的牺牲,旧日支配者再一次的封印于这片湖面之下。”黄衣的少女叹了口气,“作为这片封印的看管者,我多少要承他点情,照顾一下你们。” “是这样吗?”艾米紧追不舍,“但据我说知,克苏鲁被封印的地点并不在卡尔克萨,而是……拉莱耶。” 作为赫姆提卡那场惊天动地战斗的主要参与者,他对旧日支配者的了解其实远远凌驾于绝大多数人之上。 更何况…… 《阿尔·阿吉夫(Al Azif)》,这部禁忌的原典中所记载的禁忌的知识早已流入他的记忆之中,或许受限于见知等种种因素还无法真正将之运用,但鉴别谎言、窥破真实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拉莱耶是一座幻梦之城,它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也没有具体的形体,克苏鲁幽居于其中,通过这座凝结了世界恶意的城,它邪恶的触须在世界各处均有蔓延,而我现在看守的这一处,正是其中最活跃的一处。” 自称看守者的少女给出了解答,合乎情理亦合乎逻辑的简答。 因此,少年在稍作停顿之后,就此结束了那多少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的追问,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明媚的笑容。 “非常感谢您的解答。” 这么说着,他从地上起身,朝少女深鞠一躬。 而后—— 隐藏在腰腹处的左手,拔出了悬挂于腰际的短剑暗血。 凌厉至极的一剑挥出! 乍然亮起的一道闪光切开了少女那薄如蝉翼的面纱,也切开了……整、个、世、界! 章十五旧日之影 世界,如镜面一般支离破碎。 真实的世界于此显现。 即便是曾与莎布·尼古拉丝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在直面世界真实的那一瞬间,依旧不由生出一阵毛骨悚然。 林间的草地—— 其实质不过是一层又一层的松软菌毯,黄褐色的色泽再加上如昆虫一般的节肢,以及近乎某种软体动物蠕动的翻滚,令人单单只是看着,就会油然的生出恐惧,一种对未知、对超越常识之物的恐惧。 而变化的不仅仅是脚下的草地,更是……整个世界。 手中捧着的茶杯化作了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茶杯中的茶水化作了一滩散发着浓郁恶臭的泥浆,而漂浮在泥浆之上的茶叶,则化作了一只只有鳞有角、在其中游曳着的细小触须。 头顶郁郁葱葱的林荫也显露了美丽表象之下的真实,那是……自棕褐色的龟裂土地中蜿蜒而出的,如同老巫婆那佝偻的身形一般扭曲、臃肿、令人作呕的一根根触须,其上还生长着一颗颗仿佛随时会炸裂的肉瘤。 至于远方的哈利湖……已不复存在。 映入眼帘的不是仿佛倒映着星空的湛蓝湖光,而是一片浑浊的,其下隐隐蠕动着某种浑浊、混沌、无可名状之物的大海。 ——这到底是…… 难言的战栗令他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短剑暗血,而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本应在他面前的,假借湖中仙女之名行事的混沌之物已失去了踪影,他的面前只有一片空空如也,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疯长着的、宛若浪潮一般涌来的千奇百怪的节肢昆虫。 年轻的荣光者全然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然后,身后传来了声音。 “你是在找我吗?” 并非女性的声音,而是某种喑哑的、如同金属剧烈摩擦一般尖锐刺耳的、复数的、如同千百人一同复述的诡异声响。 艾米猛地转身,反手拔出身后的宽刃厚脊重剑,几乎在目光触及那隐约的、模糊的、仿佛不存在于此世的黄色身影的同时,近一米长的重剑如同一杆战矛一般飞掷而出——突破了大气,撕裂了声音,以无可阻挡的可怕威势,誓要将阻挡在它面前的一切尽皆粉碎! 但 势在必得的一剑落空了。 不,那不是落空——赫姆提卡城的荣光者的瞳仁微微收缩,也不见那道诡异的人影有何动作,宽刃厚脊的制式重剑就这么违背客观规律的停滞、悬浮在了空中,停滞、悬浮在了它的面前。 “有一千年没见了,盗火者。” 它,或者她,或者祂,以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平静的仿佛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又微不足道的事实。 “你是什么人……”艾米寸步不让的与之对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某种与人类相近之物——有手有脚,一袭黄衣,以厚厚的兜帽遮掩着容貌,除了声音有所变化外,与先前所见的“湖中仙女”并没有实质性的不同,但……内在的非人属性太过强烈,以至于整个人身上都出现了某种与人类相异的怪异感,“不,应该是什么东西?” “我?”疑问的句式与平淡的语调,仿佛有一千个声音同时开口,远超人类大脑所能处理的信息蜂拥的挤入了少年的大脑之中,“不过是一介黄衣之人而已。” “黄衣之王。” 《阿尔·阿吉夫(Al Azif)》之书在意识海中摊开,禁忌的知识自孔中流出,伴随着万千世界以及生灵的哀鸣,艾米·尤利塞斯自然而然的明悟了眼前之人的本质,而后说出了祂真正的名字。 “哈斯塔。” 与赫姆提卡城之下长眠不醒的克苏鲁居于同等阶层的旧日支配者。 那是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绝对之恶。 “名字于我而言毫无意义,”黄衣之王说道,“说出你的来意,新晋的盗火者。” “哈斯塔,我无意侵犯你的领域。”和这个等阶的敌人进行对话,对少年是相当新奇的体验,但真正令他在意的,是这位声名显赫的黄衣之王隐隐显露出的平等态度——旧日支配者可从来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家伙,之所以摆出这样的姿态,有相当的可能是因为他自身的虚弱,“请告诉我,我的朋友们在哪里。” 同行的三人,在虚假世界破碎的同一时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也不知道是他们本身就是旧日支配者臆造的产物,还是被眼前这头以类人之身显现,并暂时未朝他展露獠牙的邪神吞入了腹中。 所以,他借这个机会简单直白的发出问询,并刻意说出了祂的名讳。 名字,对于混沌来说,本身就象征着秩序,就是一道封印。 “不要介入我与奥古斯都的战争——”哈斯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以低沉沙哑的声音发出警告,“这场游戏并不属于你。” 艾米抿了抿嘴唇。 这场游戏并不属于我?哈斯塔与奥古斯都的纷争? 简单的话语之中蕴涵着一点也不简单的信息,但他此刻无暇思考这其中可能隐含的意味,只是挑了挑眉头,注视着面前这位本该不可一世的邪神。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问题。” 年轻的荣光者并未退让,甚至恰恰相反,他在对话中显得相当强势。 ——不对劲。 ——相当的不对劲。 艾米·尤利塞斯曾经在克苏鲁的迷梦之中与那头凡人贫瘠的言语难以形容的可怕怪物交过手,对这个等级的敌人并非一无所知——如果眼前的哈斯塔是真身的话,那么根本不需要以虚假的言语诱骗他们进入这个诡谲难明的世界,也根本不会给他们挣扎反抗的机会,单单只是其存在本身的精神污染,就足以使这座死寂之城中的任何一人,沦为疯嚣的傀儡,沦为混沌的奴仆。 但祂没有那么做。 甚至连试探性的攻击也没有发出。 他有理由怀疑,眼前的这位黄衣之王只是一介幻影,一个力量有限的化身。 虽然强大,却并非不可战胜。 “我不接受威胁,”哈斯塔如是说道,但正如荣光者所料的一般,祂并未主动发起攻击,只是继续着虚弱无力的威胁,“盗火者,这是最后的警告,不要介入我与奥古斯都的战争。” “如果这是你的答案的话。” 艾米放平了心态,收敛了心底最后一分侥幸,一直隐藏在他胸腔之内的阿娜之火徐徐升腾,在死寂之城中如同枷锁一般缠绕于身的虚弱感就此褪去,数倍于常人的体魄带来的力量在瞬息之间便已爆发。 ——少年开始了疾驰。 而后……时光同样放缓了它的脚步,在荣光者的感知中,万物俱籁,世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因为,这一刻声音已被甩在了身后。 数米、十数米乃至数十米的距离一掠而过,体内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源源不断的供给着超越凡世之力,短剑暗血——晨曦之剑路西菲尔的第一道封印被以尤利塞斯之名揭开,炽热的光焰撕开了黑暗,也撕开了那凡物所无法突破的壁垒。 于此,时光复苏,世间万物重新流动。 炽烈的长剑已近在眼前,或许对黄衣之王的本尊来说,揭开第一阶段封印的路西菲尔不过是一根会令祂产生刺痛感的小小牙签,但对区区一个在与奥古斯都对抗的余暇分裂出的化身抑或幻影来说却足够致命。 因此,哈斯塔张开了嘴。 ——星空于此倒悬,世界于此颠覆。 少年的空间感彻底紊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切描述方向的词汇在此时此刻都失去了意义,明明是在前进、是在逼近,可与面前这位黄衣之王的距离非但没有缩短,反而还在进一步的扩大。 麻烦了。 年轻的荣光者对自己此刻所面临的困境心知肚明,但却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 完全解放路西菲尔? 开什么玩笑!莎布·尼古拉丝的危害远远大于被封印的旧日支配者,怎么可以为了自己一时的好恶将整个秩序疆域置身于险境! 这个想法才刚刚冒出,就被艾米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更何况……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其它值得尝试的办法——艾米·尤利塞斯突兀的停下了脚下的步伐,湛蓝的眸光中燃起一簇苍白的火焰,并在其后猛地蹿起,几乎将他的一双眸子彻底占据。 “喝!” 下意识的发语词,荣光者尽可能的调动着身上寄宿的火焰之力。 更多、更多、更多的涌入短剑暗血之中。 “嘭——” 光焰点亮了黑暗的天幕,炽热的光与焰之剑于这一刻已不能称得上是剑,在越发狂暴力量的催动下,整个世界被简单粗暴的一分为二。 这是一根线,无限之线。 哈斯塔再一次的张了张嘴,这一次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厚重的兜帽也随之垂落,遮掩住了祂的容貌,随后……近乎无穷无尽的光热在胸口的大空洞中爆发,这位黄衣之王彻底被汹涌澎湃的晨曦之光吞没。 于是,伴随着一袭黄衣落地,世界恢复了平静。 “你会后悔的——” 留下最后一句话后,黄衣之王哈斯塔残留于此的旧日之影彻底归于了虚无。 章十六隐约的猜想 脚下坚实的大地给年轻的荣光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感,骤然昏暗的视线令他终于有了活着的实感。 ——结束了。 哈斯塔的旧日之影在最为纯粹的晨曦之光中燃烧殆尽,祂所构造的国度也随之一道归于虚无,在近乎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少年如无根的浮萍一般四处飘荡,没有上下,没有左右,甚至连空间本身的概念都不复存在。 直到现在,这段噩梦一般的旅程才告一段落。 “呼——” 他长长的舒出一口气,先前因直面黄衣之王而产生的压力终于得以释放。 但年轻的荣光者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在短暂的放松后,他立刻打起了精神,视线在颇为狼狈的三名同行者身上稍稍停驻,随后在广袤无垠的黑暗之中搜寻着哈利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可是……一无所有。 道路在眼前蜿蜒向前,一直深入黑暗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米愣了愣神。 “怎么了,你的神色看上去不是很好?”走在他身侧的考伯克注意到了他苍白的脸色,眉头不由微微攒起,不无关切的问道,“是伤势恶化了吗?” “伤势?”艾米下意识的重复道,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的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这绝对称不上陌生的疼痛与虚弱,不由眯了眯眼,皱起了眉头,“与这个关系不大……还承受得住。” “但你现在……”矮个子的少年相当微妙的停顿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叹了口气,认命一般的点了点头,“算了,如果你坚持的话。” 在与荣光者漫长的对视后,他最终败下了阵来。 “请放心,”艾米扯了扯嘴角,想要以微笑还礼,但考虑到犹大本来的人设,这个友善的表情不得不半途而废,“我可无意拿自己的生命去开玩笑。” 这场简短的谈话到此为止——本应到此为止。 但荣光者并未选择在这个时候终结话题,他还有一件事有必要去确认:“话说……哈利湖这个地方你有印象吗?” “当然,”考伯克很快给出了答复,“教团本部最为著名的景观之一,只是常年累月都处于封锁之中,即便是正式的持剑者都没有资格靠近。” 他顿了顿,注意到艾米脸上那不似作伪的凝重神情,多少有些诧异的问道:“怎么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不,”来自赫姆提卡的荣光者试探性的说道,“只是刚刚听你们谈起过这个。” “你听错了吧,”考伯克摇了摇头,“现在哪有时间和精力聊这个?先前遭受的那几轮妖魔袭击就够我们疲于奔命了。” “几波妖魔袭击?”这是预料之外的答案。 “是啊,”来自拉姆斯登的矮个子少年回忆着之前那场惨烈的厮杀,“是暗行者,虽然个体战力薄弱,但我们刚刚撞上的可能是一个族群,尽管不是数百只一拥而上,可一次十几只十几只的蜂拥而来,所带来的压迫感也相当的不得了。” 他扫了眼艾米胸前被鲜血染红的衣襟。 “话说……你是真的没事吧?伤口还没开始愈合就遭遇了这个强度的战斗……” “不碍事,”艾米摆了摆手,“只是……精神状态有些遭,我想待会我可能需要休息一下,警戒的事情可能要麻烦你了。” “没事,”考伯克相当爽快的予以了答复,“这是我能做并且应该做的。” “多谢了。” 以简单的一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后,年轻的荣光者收回了目光。 ——情况有些不对。 妖魔的袭击,还有完全对不上号的记忆,以及……这自他在这片诡谲莫名的黑暗中苏醒以来就一直与他相伴的虚弱感。 问题有很多,并且隐隐可以串在一起。 有必要好好的捋一捋。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在刚刚遭遇了与被先民封印在赫姆提卡的旧日支配者克苏鲁同格的黄衣之王,并在与祂那并不愉快友善的交流中获得了几个相当重要,对理解目前的情况有相当价值的情报。 其一,是哈斯塔与奥古斯都的战争。 既然是战争,那么至少存在着两方,也即是说,教团本部的毁灭完全是无稽之谈,仔细思考下来甚至有可能是黄衣之王借由残留于此的这个化身之口刻意传递出去的假情报——以旧日支配者层级的精神污染能力,就算并非本尊,也足以将一群连圣痕都没有植入的普通人侵染。 只是……意味不明。 这种行为对于曾经支配秩序尚未开辟的旧日世界的古老神祇来说,就像有的人闲的无聊时会踩蚂蚁玩一样,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只是在道理上很难说得通。 其二,则是盗火者。 支配旧日世界的黄衣之王称呼艾米为盗火者——这是一个令人在意的情报,尽管可能和目前的局势没有关系,却涉及到了秩序疆域的真正隐秘。 盗,是偷盗的盗。 火,是火种的火。 从字面的意思来说,盗火者就是偷盗火种的人。 很好理解,但深究下去却有颇多令人在意之处——既然是偷盗火种之人,既然是偷盗这种行为,那么一定会有一个被偷盗的对象。 换而言之,火种的原主人是谁? 是先民——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而且……在哈斯塔的国度之中,他自苏醒以来一直深受困扰的虚弱诅咒居然自然而然的消散了,无论是短剑暗血还是荣光者那比普通人强健数倍的体魄都没有任何问题,更甚至……连先前所受的伤势,都没有对那场战斗产生任何影响——更准确的说,是他压根就没有想起,自己曾经受过伤。 这很奇怪。 忘记自己受过伤,这不奇怪,可连伤口都没开始愈合,就进行高强度的战斗,他的本能甚至没有没有丝毫察觉到身体状态的不妥,这就多少令人无法理解了。 还有……那不正常的虚弱。 年轻的荣光者挑了挑眉,哈斯塔的国度没道理会替祂的敌人屏蔽掉虚弱的诅咒,即便一开始屏蔽了,真正动起手时这足以令他无力化的诅咒也应该会回到他的身上。 然而并没有—— 他完全不受影响的用光焰之剑将黄衣之王残留的旧日之影燃烧殆尽。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被忽视了,”艾米·尤利塞斯仔细思索着可能存在的线索,思绪自然而然的掠过了考伯克一行被篡改的记忆,而后……终于在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复盘中发现了疑点,“血……单纯的诅咒可做不到这个地步。” 没错……他的血。 荣光之裔体内流淌着传承自先民的秩序之血,对妖魔有着无与伦比的引诱力——早在下层区的伊尔丹矿坑中,他就曾用自己的鲜血吸引那群与黑暗地母存在着共生关系的怪物的注意——而放到现在,放到至深之夜中,这份吸引力可不会打任何折扣,甚至会成倍的增强。 然而这种情况没有发生,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哪怕胸前被无定型的幽体妖魔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创口,殷红的鲜血自其中满溢而出,也没有额外吸引到哪怕一只妖魔。 这不正常。 由不得不让人在意,由不得不让人起疑。 再联系他在这座死寂之城中与在黄衣之王的领域中各方面微妙的不同,艾米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个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猜想。 当然,也只是猜想,能够拿得出手的证据,不多。 所以猜想始终都是猜想,艾米·尤利塞斯只是以这份可能性自醒,真要说出来……还是算了,万一错了,可就麻烦大了。 况且,就算说出来也不一定会有人相信的吧。 来自赫姆提卡的少年不禁摇了摇头,将这个离奇的猜想深埋于心底。 “小心。” 而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爱娜忽然停下了脚步:“前面有光亮。” “前面有光亮?”稍后一些的汉森左右张望一番,然而……只落后少女半步的他什么也没看到,“在哪里?” “有些不对劲。”身材健硕的完全不像一个少女的少女往后退上一步,而后紧锁着眉宇,又向前迈出了一步,“要么,犹大……你过来看下?” “好。” 年轻的荣光者没有拒绝,走到了爱娜所在的位置,视界中果不其然的出现了一道醒目的白光,而后他又学着少女先前的动作后退一步,仅仅是这一步之差,那明亮显眼的光芒就此彻底的失去了踪迹。 “要去看看吗?”注意到少年凝重的表情,黑肤色的少女再次询问道。 “我们还有选择吗。” 对此,艾米·尤利塞斯回以苦笑。 ——水源与食物。 他们,早已没有了退路。 章十七聚集地 柳暗花明。 这大概是艾米记忆中所能搜罗出的最合适的,最能恰到好处描述眼下情况的词汇。 因为—— 前方是坦途。 大概吧。 年轻的荣光者停下脚步——在本应吞噬一切光明的至深之夜中,存在着一个与祭坛相类的奇怪建筑物,他们先前所见的光亮正源于此,但令他惊讶的不止于此,更在于围绕着这个疑似祭坛的神秘建筑层层排列的一顶顶帐篷,以及频繁出没在周围的预备役持剑者们。 大概有七八人的样子。 仅是目之所及,能确定的就有这么多,但从帐篷的数量来看,即便是以最保守的方式进行估算,也能得出这里至少聚集了二三十人的结论。 如果没有黄衣之王,或是类似存在的插手,那么这个祭坛想必就是补给点了。 食物与水源的短缺是这座死寂之城中所有人都亟待解决的难题,在没找到补充的途径之前,除了少数缺乏危机感的乐天派,没有谁会有这个大心脏在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帐篷的设立与休憩上。 至少,那样的傻瓜不可能同时出现数十个。 “上去看看如何?”注意到这个类似祭坛的神秘建筑非比寻常的可不是只有艾米一个,有着敏锐观察力的黑肤色少女同样生出了好奇,“这个祭坛……感觉应该不仅仅是祭坛。” 但她毕竟不是做决定的团队领袖,因此只是适时的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这种功用不明的东西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考伯克持不同看法,“虽然应该不会有危险,可先找旁边的人了解实际情况,会更加稳妥一些。” “也是,”从稳妥的角度,艾米听取了考伯克的建议,然后拍了拍他的肩,“打探情报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们分别找不同的人了解情况,最后再进行汇合以及整理如何?”矮个子的少年并未直接给出确切的答案,他稍稍沉默之后,给出了更为优化的方案,“这样的话,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确保情报的准确性。” “既然如此,”荣光者没有拒绝的理由,“我,爱娜,还有考伯克,我们三个人分头行动,最后再以汉森为目标进行集合。” 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但没得到执行。 ——计划赶不上变化,意外总是不期而遇。 “你们好,我是尼尔,来自切斯特顿。”插入他们谈话中的是一个银发的少年,具体的年岁因为那一张娃娃脸无法确定,但应该会比看上去的要年长一些,“很高兴认识你们。” 他伸出了手,脸上露出稍显腼腆的笑容。 “您好,我是赫姆提卡的犹大,我身边的是拉姆斯登的考伯克,玛蒂尔达的汉森,以及萨克斯顿的爱娜。”艾米礼仪性的予以回礼,握住了少年伸出的友谊之手,“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犹大。”淡紫色的眸子微微亮了起来,视线在四人的身上一带而过,尼尔相当开朗的打着招呼,“你们是刚来这里没多久吗?” “是的。”这不是需要,或者说能够隐瞒的事情。 “我比你们来的稍早一些,多少能够帮上点忙。”在结束了礼仪性的握手之后,银发的少年转过身子,引着四人走向位于帐篷正中的祭坛,一边攀登着有些过头的阶梯,一边引出了话题,“想必你们对这也相当好奇,我在这就也不卖关子了,如你们所见,关于这里的一切异常都与这个祭坛有关。” “包括外面那些妖魔?”考伯克忽然说道。 “那倒没有,事实上——”切斯特顿的尼尔顿了顿,“仅限这里。” “不正常的光,不正常聚集,”黑肤色的爱娜挑了挑眉,提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个是……怪奇吧?” 怪奇,是至深之夜中的特有之物。 人类对这类奇奇怪怪的东西,有着各种各样的定义,但归根到底都可以用笼统的一句话来囊括,那就是人类所无法理解之物。 不应存在,存在机理不明,既非混沌又非秩序,某种暧昧不清的东西。 这就是怪奇的本质。 它们可能对人类抱有善意,也有可能对闯入者抱有恶意,甚至可以是一场针对勇敢者、智慧者的试炼,抑或者是一个与不知名存在交易的平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总而言之,关于它或者它们的一切,人类都一无所知。 “你猜的没错,这确实是一个怪奇。”尼尔没有卖关子的打算,一边引这四人登上祭坛,一边给出了解释,“这是一个偏向交易性质的怪奇,如果你有足够的积分,甚至连抵抗至深之夜侵蚀的药水都能兑换出来。” “至于它到底为何而存在,那些用来交易的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存放在什么地方,这些……”他摊了摊手,“我一概不知。” “很正常,能弄清楚的话就不是怪奇了。”艾米没有追问,因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与其思考怪奇的存在方式,不如想一想这是不又是类似先前黄衣之王所布下的,看起来很美的陷阱,“不过,交易的积分……你提到的积分是从何而来?” “献祭——或者说空间传送,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手段。”银发的少年指了指祭坛上存在的类似天秤的某种东西,“总之,就是把要交易的东西放上去,上面就会弹出一个确定交易的光幕,旁边还有能够取得的积分,只是需要注意的是,每次开启这个祭坛都需要一积分作为手续费。” “我知道了,”年轻的荣光者点了点头,“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并没有,”尼尔给出答复的速度不慢,“这不是具备攻击性的怪奇,除了比较黑心外倒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在意的地方——对了,同一件物品买与卖的差值最低也接近三层,并且每次开启祭坛最多能持续十分钟,同一个人在一天之内只能开启一次祭坛,所以最好有计划的开启祭坛,进行交易。” “你有它能兑换物品的详细清单吗?” “这个……我倒是没有,事实上我只进行过一次交易,只能说对交易的物品心里有数。”银发的少年脸上流露出歉意的笑容,“这个祭坛所能兑换的物品大概可以分为以下几个大类,其一是水、食物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其二则是武器、提灯、铠甲等能为战斗提供续航的装备,其三是像抗侵蚀药剂、治愈药剂、隐匿药剂之类的炼金产物,最后则是一些偏享受的奢侈品。” “价位如何?”艾米追问道。 “如果不追求口感的话,足够供给一人日常所需的饮用水与食物大约需要七到八个积分。”尼尔低着头思考了好一会儿后才给出了答复,“一件武器装备普遍在二十到三十积分之间,至于炼金药剂的价格,基本上在一百到一百二十之间。” 他没有说出兑换奢侈品所需的积分。 “兑换的比值如何?”荣光者挑了挑眉头,“我的意思的是,妖魔身上的材料一般能在这个祭坛上卖出一个怎样的价位。” “一只普通妖魔身上最有价值的材料大约能卖个两三分,至于其它部分可能累计起来也没有一分。”尼尔叹了口气,“厉害一点、难对付一点的角色大约值个五积分,也就是说,要维持每天的生计,至少每人要猎杀三四只普通妖魔,或是一两只类似霜巨人这样的单人独力难以讨伐的强力妖魔。” “那以幽体方式存在的特殊妖魔呢?”考伯克不禁问道。 “抱歉,”尼尔摇头,“这座城市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诸如利奥波德地蛛、赞格威尔食尸鬼之类的特殊妖魔数量不在少数,虽然以常理来说它们的价值与挑战难度会成正比,但真正遭遇它们后能活着的人本就不多……” 他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显而易见。 “我知道了,”艾米心底已多少有数,只是情报从来都多多益善,因此他再一次的提出了问题,“关于兑换,你有什么建议吗?” “食物与水源是最重要的,”银发的少年说道,“因为我不清楚你们的积分,所以具体的建议我没办法给出,但请务必兑换足够生存数日的饮用水与食物。” “是数量有限还是?”爱娜稍显突兀的插入了对话之中。 “目前来看,兑换列表上的资源是无限的,”尼尔点出了问题的关键,“但如果想要长久的在至深之夜中生存下去,所需要的可不仅是饮用水与食物,抗侵蚀药剂更是必不可少——所以,需要大量的积分,在这里的每一位预备役持剑者都需要大量的积分,而单单是附近几百米,根本无法满足数十位持剑者累积破万的硬需。” “而且人数还会不断上升。”少女呢喃道。 “没错,是这个趋势。” 比四人更早一步抵达这里的少年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而后,深鞠一躬:“所以,请务必让我加入你们的队伍。” 章十八数值中隐藏的秘密(第二更) 原来如此,是早有准备吗?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陌生人之间的善意往往是有限的,会热心的为素不相识的人介绍这个祭坛的作用以及使用时注意事项的人不是没有,但绝对不多,是少数中的少数,个例中的个例。 毕竟,在这里的每一位预备役持剑者,都需要为自己的生命奔波,有谁愿意把自己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完全不相干的人身上? 大抵是没有的。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的角色都是一样的,都是挣扎求生者,没有谁有这个余裕关心其他人的生死,更没有谁有这个闲工夫去引导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加入这场盛大的生存竞赛。 ——资源是有限的。 类似幽体妖魔、克拉苏的触须这类特殊妖魔,即便是艾米对付起来都并不轻松,在团队合作下都大伤小伤没完没了,更何况是那些战斗经验、战斗素质远在他之下的预备役持剑者?即便团队作战,全军覆没的概率仍然不小。 而像霜巨人、暗行者这样弱小妖魔所能提供的资源又极其有限,即便一天猎杀个三五只,恐怕也就只够团队勉强维系生存,兑换抗侵蚀药剂遥遥无期。 所以,能依靠的只有数量的堆砌,每天三五只不够就六七只,六七只不够就八九只——只要能保持这个效率,就有坚持到教团救援抵达的希望。 所有人、不、应该是大多数人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吧? 但可惜艾米·尤利塞斯不在其列。 “你为什么找上了我们,”年轻的荣光者注视着面前的银发少年,注视着他淡紫色的眸子,“你对我们这支才到这里没多久的队伍,应该没有任何了解才对。” “我……”略微有一阵的迟疑,尼尔叹了口气,“已经无路可走了。” 他敞开了心扉:“抱歉,我前面其实撒了个谎,我是最早抵达这里的几人之一,在这里人聚集的人还不多的时候还能依靠狩猎获取足额的积分,但随着人数的增多,团队的形成,类似暗行者这样实力弱小的妖魔,在附近已不多见,再加上部分有心人的竞争与打压,像我这样的独行者几乎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那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团队加入,”艾米并未就此结束问询,“相比较我们这些不知根底的后来者,最早成型的那批队伍应该是更好的选择。” “团队所能接收的人数是有限的,”银发紫眸的少年说出了理由,“队伍的成立主要是为了更好的狩猎霜巨人这类独自一人难以讨伐的妖魔,通常来说一支队伍大概三五人就已经饱和,更多的人不仅无法提升狩猎的效率,反而会拉低所有人能够支配的积分——至于更厉害的特殊妖魔,哪怕有个七八人、十来人,风险也仍然超出了能够承受的范围,几乎不会有人考虑。” “我知道了,”荣光者点头,“我暂时不能给你答复,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明天再来找我,届时我会告诉你我的答案。” “这样啊……”类似的拒绝的话尼尔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但依然难免失落。 “注意,这不是推脱。”意识到了对方想岔了的艾米不禁摇头,“而是承诺——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花一点时间来理清。” “谢谢,”银发的少年认真的说道,而后再次鞠躬,“万分感谢。” “不用道谢,我也只是在为自己做打算。”荣光者冷漠而疏离的说道,随后偏开了视线,目光在身边三位同伴身上扫视一圈,“我打算现在把要兑换的东西兑换出来,然后用一晚上的时间整理情况,理清思路,你们怎么看。” “无异议。” “无异议。” “无异议。” 无论是个人的战力,还是清晰的思路,都足以让艾米·尤利塞斯成为这支小队当之无愧的话事人,更别说他对这三名同伴每一人都有救命之恩。 “那么就这么定了,”艾米说道,“足额的饮水和食物,以及一瓶治愈药剂——如果我们有充足的积分的话。” 治愈药剂,荣光者对这种炼金药剂并不陌生,与那些在普通人中广为传阅的骑士小说中的描述有很大的不同,这种药剂并非用于战斗之中,也不能内服,更无法在短时间之内恢复一个人的战斗力——恰恰相反,这种奇特的药剂是战斗后,或是战斗前使用,在尚未愈合的伤口处涂抹,能够极快的加速伤口弥合、结痂、退痂,是一种在先古列王时代广受战士们欢迎的炼金药剂。 水和食物是必须的,而治愈药剂则能帮助他们以更好、更完备的状态去迎接接下来的战斗。 ——以他为最,他们四人身上人人带伤。 用在这时候恰到好处。 尽管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无法使他的伤口彻底的痊愈,但涂抹了之后,第二天早上应该就能结痂,并且只要不是太过激烈的战斗,也不会发生伤口二次、三次崩裂。更重要的是,炼金药剂并非只能用上一次的消耗品(虽然也确实是消耗品),一瓶治愈药剂节省着用,大概能够控制住他以及小队里所有人的伤势,并且还会剩下三分之一或是更多。 “需要我回避吗?”尼尔问道,他的心中已有了退意,兑换是相对私人的事情,在未加入团队之前,在一旁窥视无疑极其失礼并招人厌恶的。 “不,”艾米倒没有想那么多,从考伯克手中接过这一路上收集的战利品后,他的目光在简易祭坛上的天秤上微微停驻,“就这样放这里吗?” “没错。”肯定的答复。 年轻的荣光者轻轻的将幽体妖魔留下的星尘以及其他几件刻意留存的有价值的材料放下,然后正如尼尔所说的那般,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刚刚好的光幕。 “星尘10克——120积分。” “裂口兽的牙3枚——15积分。” “克里斯蒂的毒藤1根——10积分。” “地穴吞噬者的毒鳌2根——30积分。” 从城区边际实打实的一路冲杀过来,他们的收获不算少,只是在之前他们在之前没有刻意收集过妖魔身上的材料,所以最后留存下来的只有这些,只有这些方便携带,并且有一定留存价值的。 “总计一百七十五积分,”艾米按下了光幕上的“确定”按键,用手指拖动商品清单,目光在一件件或熟悉或陌生的物品一掠而过,“一单位的干粮四积分,一单位的饮用水三积分,教团的制式大剑二十积分,十字弩需要二十五积分,有趣……这个数值的设置实在是太有趣了。” 他的嘴角隐约勾勒出一个弧度。 “哪里有趣?”爱娜皱了皱眉头,询问出声。 “很多地方都很有趣,”荣光者不打算在这里把这个话题敞开,“晚上我们休整的时候我和你们好好说道一番。” 但从脸上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四人五天份的饮水和食物……买不起。”一人一天七积分,四人一天光是维持生计就要花掉二十八积分,“暂时只能先买两天份的水和食物了么?算上考伯克那里残存的,饮用水还可以再补几份凑个整。” 这里花掉六十八个积分,再加上一瓶治愈药水,以及交易的手续费。 合计一百六十九分,剩余积分六。 倒不存在什么心痛的情感,艾米相当爽快的在光幕上点击了确定支付——于此交易达成,伴随着一道白光闪过,原先盛放妖魔材料的天秤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几个包裹,饮水、干粮、药剂,一样不多一样不少,整整齐齐的罗列其上。 “真神奇。”汉森由衷的感叹道。 “不然怎么会被称为怪奇呢。” 来自赫姆提卡的少年用相当古怪的语调说道,可惜,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在意他那明显不对的腔调,只是理所当然的点着头。 见状,他自然不会说些不具备说服力的无意义的言语。 “对了,”荣光者只是岔开话题,“尼尔,你有带石英表或是其它确定时间的道具吗?我想确定一下明天早上见面的时间。” “有的。” “早上八点如何?地点就在这里吧。” “没问题。” 在供求关系严重失衡的情况下,切斯特顿的银发少年没办法奢求太多。 “那就这么说定了,”石英表上的时间是七点——估摸着应该是下午七点,离明天早上八点还有相当的一段时间,正适合和他们好好谈一谈,明确一下之后的行动方针,防止因为接下来的事情而埋下团队分裂的楔子,“明天见。” 他其实对这个刚刚认识的少年已经有了安排,只是还有些事情要好好理一下。 毕竟……他所构思的计划,很大,很大…… 或许会惊动上面那些人也说不定。 “再见。” 尼尔目送着他们的离开,此刻的少年根本不知道,在不久之后,他以及他刚刚结识的队友们,会在这座死寂之城中掀起怎样的波澜…… 不,应该是惊涛骇浪才是。 章十九被引导的思路 没有薪柴,但有足够的光亮。 或许是因为祭坛的庇护,至深之夜的力量无法作用于此,在帐篷内的狭小空间,四人分坐四方,一盏简易的煤油灯驱散了盘亘于此的黑暗。 “还真是神奇,炼金术这种东西。”汉森有些惊讶的抚摸着隐隐作痒的伤口,作为经受过大量战斗训练的预备役持剑者,他当然清楚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照这个趋势,明天一早就可以退痂,真是太棒了。” 他由衷的发出惊叹——不得不说,这个金发的大汉的确是一个简单并且容易幸福的人。 “是吗?效果确实不错。”对治愈药剂的效果早有预期的荣光者将这个话题轻飘飘的一带而过,目光在三位预备役持剑者身上微微驻留,随后以提问形式打开话题,“今天的兑换大家都看到了吧,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食物和水太贵了。”爱娜第一个给出了回答。 “之后大概要去更远处战斗了吧?”汉森挠了挠头,说着无关的话语。 “感觉……没什么需要说的。”考伯克顿了顿,“你已经将能做的做到了最好。” “不能算最好,只能说中规中矩。”艾米稍作停顿,似乎是在组织着接下来要说的话,“爱娜已经注意到了,食物与饮用水的价格在兑换列表上虚高,每人每天在保证战斗力的情况下至少要空耗七点积分——也就是说,我们四个人每天所需的积分是二十八,而考虑到至深之夜的侵蚀,抗侵蚀药剂最好在十天内兑换出来。” “四个人,每人一瓶,至少是四百分。”考伯克呢喃道。 “事实上真正所需的可不止这个分数,”荣光者说道,“食物与水,武器与装备,甚至各类炼金药剂的使用,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就拿现在来说,如果我不使用治愈药剂调养伤势,至少要三天后才能初步投入战斗,而三天食物与水的损耗就差不多要二十个积分,更别说因此而空耗的时间。” “你这是什么意思?”黑肤色的少女颦起眉头。 “我的意思是,现在所有人思考问题的方向都错了。”艾米·尤利塞斯直接点出了问题的关键,“还记得我们最初的目标是什么吗?是探索城市中可能存在的线索,并尽可能的活下来,坚持救援的抵达——而现在呢?大家——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人所考虑问题的方向发生了偏转,求生策略发生了最为直接的转变。” “什么转变?”考伯克问道。 “你注意到没有吗?明明结识了新的伙伴,我们却没有延续先前的思路,搜集整理关于我们以及这座死寂之城的真相。”年轻的荣光者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这是单纯的巧合或是疏漏,因为不仅是我,你们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想起这个本不应该被忽视的问题——你可以想想看,能够交易水和食物的祭坛对我们这群穷途末路者意味着什么,是希望?诚然,这不是虚假,但与此同时,这也是一个陷阱,一个简单却很容易踏入的思维陷阱。” 他稍作停顿,拧开水壶。 “这里聚集了如此多从训导院走出来的预备役持剑者,按理来说,同属教团的他们没道理不进行情报上的交流。”艾米摊了摊手,“但实际上呢?人与人,团队与团队间因资源与积分的竞争互不信任,情报的交流与获取被局限在了一个小圈子里,而更糟糕的是,在寻求真相与谋求生存间,任何人都会下意识的忽略前者,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对妖魔的猎杀与对积分的获取上。” “然后呢?”薇娜似乎意识到了他想要说什么。 “首先回过头来,我们来整理一下我们为什么要探寻我们莫名出现在这座被至深之夜笼罩的城市中的因由。”艾米并未直接给出答案,他希望尽可能完整的将线索理清,“想要生存,想要知道真相,从而找准方向,找准目标——这是我们行动的第一目的因,但现在,祭坛的出现将生存与探寻真相有机的割裂了,它给出了一条相当清晰明了的逻辑链——猎杀妖魔、换取积分、积分兑换食物与水、兑换抗侵蚀药剂、等待不知何时能到的救援……理论上有着非常高的可操作性。” “但在狩猎妖魔的同时也可以探寻情报。”考伯克提出了质疑。 “所以引入了竞争机制,”荣光者给出了更进一步的解释,“妖魔的数量是有限,在生存压力的逼迫下,本应该团结合作的集体被割裂了,以小团队各自为战既阻隔了情报的交流,又埋下了矛盾与冲突的种子,所有人彼此忌惮、勾心斗角,根本没有心力去思考除了生存之外的事情——压力,被以积分的形式量化了、直观化了,不得不说,设计这一切的人真是很厉害。” “设计这一切的人?”汉森忽然插入了对话。 “嗯,”艾米愣了愣,“我是指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 “犹大,”考伯克犹豫了一会儿,随后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有点不靠谱的猜想,但现在还是空中楼阁。”艾米并没有太多的避讳,只是摇头,“等我心里有了点准数,我会和大家分享的。” “那么,犹大。”薇娜听出了少年的潜台词,不仅没有继续追问,甚至主动帮他岔开了话题,“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或者计划吗?” “有一点想法,但具体具不具备可行性,还是交由大家讨论后再做定夺。”来自赫姆提卡的荣光者清了清嗓子,“在先前的分析中我们已经清楚,食物与水在交易祭坛上的价格非常虚高,但我想说的是,食物与水,乃至购置抗侵蚀药剂所需要的巨额积分只是表象,对我们在至深之夜中生存影响最大的因素不是其它,而是时间。” “每过一天需要七点积分,每过十天——或者二十天,需要一百积分,这两者的累加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数字。”艾米·尤利塞斯相当冷静的将各个要素拆分,并以预备役持剑者们能听懂的方式组织着言语,“而这里还忽略了诸如提灯等装备的损耗,可以预见的是,这同样不会是一笔小数目。” “所以?”这基本是对前面问题的重复、细化。 “我打算换个思路,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思路。”艾米以相当有魄力的声音说道,湛蓝的眸光熠熠生辉,“他们以小团体进行行动、进行狩猎,我偏偏不,我将召集能够召集的所有人,以兵团的形式进行扫荡。” “类似幽体妖魔之类的特殊妖魔……”考伯克本能的生出了不对。 “特殊妖魔其实才是大头,”艾米眯了眯眼,“一个大约能有一百积分,单凭我们四个人讨伐这个级别的妖魔稍显勉强不假,但人数一旦能上去——” “怎么保证效率?”薇娜忽然问道,“与人数增多相对的是成本提高,如果不能保证效率不下降,我个人持反对意见。” “效率很好保证,主攻手不算预备役的话大概七八个人就能应对大部分妖魔。”荣光者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因此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就给出了答复,“剩下的可以通过交易祭坛购置十字弩——对普通的妖魔来说,十字弩的威胁可不算小——而更重要的是,这一类武器装备的价位是偏低的,普遍二十、二十五积分就能买到。” “是吗?”黑肤色的少女皱了皱眉头,“但先期需要投入的积分不少,敢冒这个风险的人肯定不多。” “几乎不会有人敢冒这个风险。”艾米·尤利塞斯对此早有准备,“但如果我们能先期为他们承担这个风险呢?不,甚至不需要告诉他们我们的打算,只需要让尼尔为我们的团队招人,而我们准备好相应的武器和食物就是。” “积分从哪里来?”考伯克问道。 “自然是我们先行垫付。”艾米以平静的口吻说道,“我的打算是这一趟出去,尽可能多的猎杀一些妖魔,凑够几百分,然后尼尔这边再拉上几个人新人,慢慢来,一点一点做大做强。”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爱娜问道。 “我不打算坐在这里等待救援,”年轻的荣光者摇了摇头,“而且……我同样认为大团队比小队伍是更加合理的配置——不要忘了,单以我们四个人,可没办法挑战克拉苏的触须这一层级的妖魔。” “也是。”不是不能,而是太过危险,稍不小心或是出现哪怕一点点意外就会有伤亡产生——以这个级别的特殊妖魔为目标,确实没有精简人数的余力。 “还有相当重要的一点其实也被你们下意识的忽略了,那就是抗风险能力。”艾米继续道,“三五人一组的小队伍抵御危机的能力肯定不如真正的团队,人数越多指挥起来虽然会更难,但相应的,安全系数会更高——说实话,我并不认为单以我们四个人能够安全无虞的闯荡至深之夜,包括你们在内的所有人,都低估了这片笼罩在整个秩序疆域之上的黑暗。” 艾米顿了顿,以低沉的声音作结。 “——而我不会。” “因为,我来自赫姆提卡。” 章二十逝去的尘埃I ——来自赫姆提卡。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语之中蕴含着并不简单的重量。 自先古列王时代于黑暗中步向终焉以来,这是秩序与混沌最大规模的一次交手——无论是黑暗众卿,还是旧日眷属,乃至于那来自旧日的古老邪神,都赋予了这场战争足够的话题性,更何况……还有那道撕裂长夜的晨曦之光。 ——第一次让人看见了终结黑暗的希望。 搭载着教团预备役持剑者的浮空舰队本就是一个消息闭塞的小圈子,再加上封闭的环境与狭小的活动空间可把这群来自各个不同地域的年轻人们憋坏了,在漫长的旅途的发酵下,关于赫姆提卡的流言与蜚语可谓漫天齐飞,现今还在流传的数个版本中或多或少都有艺术加工的痕迹。 现在唯一知晓实情的,大概只有犹大,只有这位赫姆提卡训导院的最后幸存者。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爆发在那座古老城市中的战争,真的有传闻中的那般惨烈吗? 还有最后那道撕裂长夜的黎明之光,是不是真的是教团的至高之光降临? 疑问,横亘在浮空舰队的每一位预备役持剑者的心中,但最后真正向艾米·尤利塞斯求证过的却一个也没有。 一来,为了自己的好奇心揭人伤疤可不是什么称得上友善的事;二来,荣光者现在这张冷峻的面容以及恰到好处的冷漠与疏离令他很好的保持了与其他人的距离。 但这不是艾米想要的。 以“犹大”这个身份打入教团内部的荣光者,需要一个将自己性格转变合理化的契机,他必须趁怀疑还没被建立的现在,主动给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说法,对可能存在的审查人员进行思路上的引导。 “坦白说,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艾米以此展开接下来的话题,犹大此人的过往,骰子屋收集的相当详尽——与大多数孩子都不同,他的童年中并没有父亲与母亲的身影,在能够记事之前,就被生身父母在了下层区与迷雾区交界的边缘地带,如果不是一个名叫洛克的老猎人发了善心,恐怕他没可能活过生命中的第一个寒冬。 但他对赫姆提卡,或者说对这个世界的负面观感与此无关。 他的童年或许不能称得上美满,但足够幸福,老人虽然严厉且刻板,如同暴君一般不接受任何异见,但确实非常关注这个捡来的弃儿,在严格要求的表象下掩盖的是那如丰年前的冬雪一般残酷的温柔。 如果没有意外,犹大大概会步上老人的道路,成为一名在迷雾之中以猎杀妖魔为生的猎人——但“如果”这个假设本身就不存在,行走于荒野上的猎人,是把脑袋别在腰际的高风险职业,不说安享晚年无疾而终,在这个行当中就连够资格称“老”的都寥寥无几。 洛克正是其中之一,并且是其中资格最老的一位。 所以他死了,没有任何意外的死在了那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迷雾之中。 ——七岁的犹大就这么变成了一名孤儿。 他被下层区臭名昭著的水老鼠霍克从交易会上买下,成了“下水道的小老鼠”中的一员,托老人严格甚至称得上严苛的训练,犹大的底子打的很好,不仅比同龄人更加强壮,学东西做事上手也快,因此仅仅是数个月的时间,他就被特批毕业,被投入了使用之中,并在短短三天内就赚回了霍克买下他所花费的两枚银托尔。 没有人不喜欢这样聪明、能干、能创造利润的小孩。 尽管和其它下水道的小老鼠们一样只能吃垃圾堆里找出的馊饭,但一向不以好脾气著称的霍克也从来没有“敲打”过他。 如此相安无事了一年,意外再次不期而遇。 他偷到了一个绝对不能招惹的人身上,而更糟的是,还被抓了个正着。 那个人的名字是里查德森,是教团的白衣主教。 这位位高权重的谢顶中年老男人出乎预料的没有当场发作,不仅如此,他甚至亲切友善的蹲了下来,看着这个甚至还不到他小腹的可耻窃贼,然后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那头杂乱无章的黑色长发,并将他带回了所下榻的旅馆。 当从依然只是个孩子的犹大口中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里查德森被触动了——他决心为这些孩子做些什么。 为了不引起荣光者的忌惮,教团在下层区并没有直辖的管理机构,但作为在赫姆提卡影响力非同凡响的顶级大势力,不是每一件事都需要亲力亲为,力不从心的他或许无法改变孤儿们的生存现状,可却足够为他们带去希望与光明——福利院与孤儿院,这多少改变了那么一小部分失去父母的可怜人的未来。 并且,也将犹大从憎恶的深渊中带出。 以三十枚银托尔的价位从贪婪的水老鼠手中将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赎回,并给予了犹大开始新的生活的勇气与希望。 他收养了他,以父亲的身份。 再然后,犹大入读训导院,在那里度过整整九年的光阴,直到……旧日的迷梦吞没了整个赫姆提卡,以及其中的每一个人。 如果是犹大的话,有理由憎恨赫姆提卡,也有理由憎恨这个世界。 “那里是地狱——真正的地狱。”艾米压低了声音,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更加的低沉,更加的富有磁性,“没有丝毫征兆,世界为黑暗所笼罩,那些看不到形体的怪物们于迷雾之中蠢蠢欲动,耳畔到处都是妖魔的嘶鸣以及将死者的哀嚎,鼻腔中除了鲜血的腥臭之外再也闻不到其它的任何味道。” 年轻的荣光者于此稍作停顿,虽然没有亲自经历过下层区的那场变故,但他对下层区遭受妖魔屠戮的前因后果非常了解——也正因为此,有时候眼睛一闭,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就会自然而然的浮现在他的面前,令他失却了言语,只能在沉默中沉默,在沉默中反省自己。 如果……那时能够阻止伊格纳缇打开下层区与迷雾区的大门就好了。 后悔倒不至于。 只是偶尔会想:如果一切重来,他是不是能够处理的更妥当一些,是不是能够救下更多的人? 当然,这不过是不切实际的妄想而已。 艾米·尤利塞斯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相当直接的遏制住了自己发散的思维,继续着先前的叙述:“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杀戮,漆黑的夜幕之下是一场独属于妖魔的盛宴,人类如同猪羊一般被随意驱赶,被肆意的宰杀。” “那种场景只要经历过一次就不会再想经历第二次,”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在生存面前,人类的潜质总是无穷无尽的——或许在你们看来,我现在的表现足够称得上优异,但经历过那样的地狱,任何一个人在面临相似情景时都会下意识的摈弃自己内心的怯弱,都会在那压抑而绝望的氛围下完成破茧成蝶的蜕变——而不能挺过这一关的人,都死了。” 言语相较于事实总是苍白无力。 纵使荣光者在尽可能的表述至深之夜的残酷,可实际的效果却差强人意,同行的三人虽然没有流露出将信将疑的神情,却同样没有太多的感触。 这种疏忽大意的心态,在危机四伏的战斗中只会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 艾米注意到了这样的苗头,所以,他决定及时将它掐灭:“如果你们以为至深之夜仅此而已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当然不会。”考伯克摇了摇头,“我没有小觑至深之夜的资本,况且,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没有比这愚蠢的事。” “嗯,这样就好。”艾米无意深究到底,他只是陈述着自己的观点,“在过去的两天中我们虽然没有顺风顺水,可也没有出什么特别大的差错,即便是克拉苏的触须和幽体妖魔这样棘手的家伙都一一讨取,只是……我有必要提醒大家,至深之夜中真正危险的是近乎无穷无尽的妖魔之海的包围,以及高等妖魔的存在——就算我们幸运的没有与之遭遇,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但营地里似乎没有高等妖魔的消息?”汉森就事论事的说道。 “要么是没遇到,要么是遇到的都死了。”爱娜耸了耸肩,“说起来,我们这一批预备役持剑者起码也有三位数接近四位数,但现在……现在营地里只有大约几十号人,我认为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能说明什么问题?”金发的大汉依旧不明就里。 “很多,”黑肤色的少女给出了解释,“我们四个人遭遇的位置已经很接近城市的边缘地带,准备的食物与水也算多的,比我们更晚抵达这里的,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选错了行进方向,而另一种则是……他们已经死了。” 死—— 这个词汇大多数时候都非常沉重。 这时也不例外。 ——沉默在第一时间降临,也在第一时间被打破。 “我们可没那么容易死,”考伯克抬起头,想从其他人的视线中得到肯定的答复,然而……他想要得到的答案注定无法从其他身上得到,因此,他咬了咬嘴唇,“至少,我不打算死在这里。” 章二十一逝去的尘埃II 活着,对考伯克来说,从来都充满艰辛与砥砺。 幸福与安康?如同远离尘世的理想乡一般,看不见,摸不着——少年所生活的拉姆斯登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边陲小城,火种衰弱的幅度远比赫姆提卡要厉害,象征光与热的曜日在冰冷的黑暗中摇摇欲坠,妖魔出没的长夜几乎占了一天的三分之二。 而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在迷雾中游曳的怪物终归是血肉之躯,终归是可以杀死的存在。 人类所无法战胜的,是世界本身的变迁。 火种的虚弱,带来的是气候的变化,缺乏光照,缺乏热量,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粮食的产量能够供给一千余人正常的生活已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大部分人——拉姆斯登的大部分人都只能以妖魔的血肉为食。 然而妖魔的血肉中掺杂着源自至深之夜的力量,经常食用将大幅度的加深妖魔化进度,哪怕拉姆斯登的先行者们花费了数十年时间发现并养殖了一种被称为“雾妖”的可食用品种,并在炼金术们的帮助下建立了完善的净化机制,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片看不到希望的长夜之中,日复一日的煎熬着,将一切寄托在毫无道理的命运以及……神祇之上。 考伯克不是信徒。 他对教团的至高之光没有哪怕半分的信仰心,之所以加入持剑者的训导院,理由只有一个。 ——他很缺钱。 非常、非常、非常的缺钱。 早在十年前父亲便因为妖魔的袭击而失去了生命,供养家庭的沉重负担就这么落在了母亲的肩上——于是,在母亲日渐憔悴、日渐勉强的笑颜之下,男孩一夜长大。 瞒着母亲与妹妹,他参加了训导院的选拔。 理所当然的,奇迹没有发生。 ——在最后的体能测验上,营养不良的考伯克,晕倒在了赛道上。 第二天亲自找上门的,是本次选拔的主考官——这位因早年的战斗而失去了双腿的持剑之人在空空荡荡的房子中见到了那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孩子的母亲,从这位年轻母亲那满是岁月刻痕的面容之上,他便知晓了到底是什么支撑着那个矮矮的、瘦瘦的、一看就营养不良的孩子坚持到了最后的一公里。 那是爱。 出于对这一崇高情感的感慨,持剑者收回了他最初打算说出的话语,只是站在尽可能客观的角度上,将男孩在选拔上的表现完完整整的叙述了一遍,最后凝视着面前已呈现早衰的女人那双依然清澈的眸子。 “夫人,您看。”他说,指了指自己空落落的下半身,脸上浮现出从容且优雅的迷人笑容,“我现在的活动可没办法利索起来,迫切需要雇佣一位学徒帮衬,您觉得那孩子如何?” 就这样,考伯克在第二年成为了训导院的新生。 ——开启了新的生活? 并不,他只是能够自己养活自己,只是……不再成为母亲的累赘。 在训导院的九年,家里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尽管少了他这么一张嘴,最初几年家里的经济确实宽裕了少许,但三四岁的妹妹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酒馆那边的工作也很难脱开身,在他入读训导院的第三个年头,母亲重病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全封闭式的训练没有打零工的空暇,他只能以不断加大的训练量麻痹自己——展示他的价值,或许是他所唯一能做的。 既是为了妈妈,也是为了导师,既是为了回应期许,更是为了满足预期。 就这样,在所有人不看好的目光中,天赋平平,以末席入学的少年最终成为了第四十七期中的第三席,也是拉姆斯登登上浮空舰的三人之一。 他的目标是持剑者。 只要能经受的住洗礼,成为沐浴在主神恩之下的持剑之人,少年的身份与地位将会截然不同,他将与导师一样成为拉姆斯登庇护者——能够庇护妈妈,能够庇护妹妹,能够欧庇护拉姆斯登的庇护者! 所以,他不能死,决计不能在这里倒下。 所谓的骄傲,所谓的自大,所谓的散漫,一切会影响他战斗、他求生的不良因素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如履薄冰中剔除。 他没有资格大意。 “谁又想死在这里,”黑肤色的少女接过了他先前的话茬,不想死、不能死、不打算死又如何,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良善到会因为人的主观意愿改变固有的现实,“你不想,我不想,他不想——甚至连妖魔都不想,但那又如何?死亡从不会因任何人、任何因素的阻拦而停下它的脚步。” “你杀过人?”艾米问道,这可不像是学院派出身能有的觉悟。 “不,”爱娜摇了摇头,目光遥望着远方,语气深幽,“只是……被人杀过。” 被人杀过?还真是新奇的说法。 如果不是这个话题实在微妙,还真想追问下去呢——就在荣光者这么想着的同时,汉森相当不合时宜的问道:“被人杀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少女自齿缝间发出一声冷笑,“不过是大人物的那点龌蹉事,哼,所谓的荣光……果然荣光的冠冕是最好的藏污纳垢之所。” “荣光者嘛,都是些道貌岸然的东西。”金发的大汉似乎完全不懂气氛为何物,自顾自的继续着话题,“不过你怎么会招惹到他们?” “招惹?是他们招惹我才对。”爱娜摇了摇头,面色如水一般平静,“你应该知道的吧,很多荣光者都有玩弄小女孩的癖好。” …… 艾米正在很认真的考虑要不要强行终止这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在我十岁的那年,有那么一个家伙看上了我。”尽管身上那一块块醒目的肌肉很没有说服力,但单单从脸型来看,少女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然后他毁了我的一切——我的父亲是萨克斯顿的大商人,在上流阶层里还算能说得上话,他不好直接下手,于是便雇佣杀手假扮成暴民,冲入了我家的府邸……然后,所有人都死了,在持剑者到来时,我的父亲、母亲还有我最亲近的塞拉都死了,死在了我的面前。” 即便是迟钝如汉森,在这时都不由沉默。 这确实是常人在短时间内难以接受的沉重过往。 “打从那一刻起,我便下决心要成为不输于任何人的最强者。”爱娜的语气平静,却自有一份令人心折的气度,“所以,我加入了训导院,并以第一名的身份毕业,来到了这里。” 她侧过头去,看向一旁的矮个子少年。 “考伯克,不想死的人可不仅只有你一个,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不能死的理由,但这并不能帮你逃开死亡的追捕。” “我只是打算尽最大的努力。”人和人是不同的,考伯克并不打算辩解。 “但我好像没有……” 掺杂在两人对话中的,是汉森,这位金发的大汉挠了挠头:“我好像没有不能死的理由,我是个孤儿,也没有什么特别关心、在乎的人,也不像爱娜那样有悲惨的过去,只是很普通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很普通,不见得吧,”少女反过来提出了问题,“你和科兹莫是什么关系?” “普通的朋友关系,”汉森愣了愣,似乎没有弄明白她问这个问题的原因,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们是同一期的毕业生,我第二名,他第一名,勉强能说是有一定的竞争关系吧。” 说完,他不由叹息:“不过,真没想到,他竟然会干出那样的事。” 掠夺他人—— 无论假借怎样的理由与借口,都是恶行。 “确实有相当的疑点,”爱娜的着眼点显然和他不同,“我还记得我们遭遇他的时候,他是从市中心这个方向来的——按理来说,哪怕刚好错过了交易的祭坛,他也不应该会悲观到做出如此出格的暴行。” “的确很成问题。”考伯克在这一点上也持相同的看法。 但他们的疑惑注定无法得到解答,因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很可能是那位藏身于哈利湖畔的黄衣之王,对祂来说,蛊惑一个小小的凡人简直不要太简单,唯一的疑点反倒是祂缺乏这么做的理由。 不过……对来自旧日的邪神来说,人类行事所需要的理由什么的,或许根本就不存在。 想到这里,艾米适时终止了这个话题的展开。 “好了,”他抬手看了看手上的石英表,“时间已经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继续探寻这座该死的城市——要知道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我可不希望第二天一早起来,看到你们哈欠一片。” 他以此作结,半是打趣的玩笑话暂时驱散了所有人心头的阴霾。 哪怕只是暂时的。 章二十二第一枚铆钉 尼尔属于是最早一批的营地构建者,他们非常幸运的在城市的中心区苏醒,然后更加幸运的找到了这里,不需要四处搜寻食物与水源,也不用像无头的苍蝇一般四处搜寻可能存在的线索,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 猎杀妖魔,换取积分,并活下去。 尽管妖魔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代名词,但银发的少年对自己的身手还挺有自信的,因此婉言谢绝了其他人的邀请,独自一人在至深之夜中行动,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猎杀。 第一天入账的积分不少,足足有四五十积分,如果每一天都能保持这个效率,不仅食物与水源无需忧虑,就连抗侵蚀药剂也不是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即。但当第二天,当更多的人发现了这个可以长久驻留的天然驻地后,他获取妖魔素材的效率就大大降低了——实力弱的妖魔大多被清扫了个干净,相对棘手一点的,也不见了踪影,在附近徘徊的都是些哪怕合数人之力也无法应对的特殊妖魔。 十七分—— 这是他最后获取的积分,乍一看似乎依然有不错的盈余,但尼尔非常清楚,这只是假象。 附近的、他所能应付的妖魔已被一扫而空,如果不想一无所获的话,必须远离祭坛,在黑暗中向更深处探索——而在无法辨别方向的至深之夜中,离祭坛离的越远,所承担的风险就会越大,就算无需忧虑迷失之危,也不用担心猎物的不足,但单位时间内赚取积分的效率将会显著降低——毕竟,个人在不影响战斗的情况下所能携带的物资总量是有限的,往返一趟的时长很大程度上制约了积分的获取。 所以,必须要加入一个团队? 少年有些不甘心,团队获取积分的效率其实还不如独自行动,尽管在大多数时候都能很轻松的解决那些棘手的大家伙,可在集体行动的同时也极大的降低了平摊在每个人身上的遇敌概率,一天下来或许能稳定在八九十分,但最终分配到个人的时候往往只有二十来分——并且这还是竞争相对平和的第一天的数据。 当更多的人涌入,更多团队的出现,在补给线拉长的情况下,在接敌率降低的情况下,团队的收益必然会出现一个降低,只不过不会出现像个人那么显著的滑坡。 应该在十五至二十之间,与他今天的收获基本持平。 但明天呢?后天呢? 在可预见的将来,将会有越来越多的持剑者涌入,直到饱和,乃至负载——到了那时,或许依托团队也只能维持个温饱,但可以肯定的是……个人不会有出路。 叹了口气,尼尔对惨淡的未来有了更悲观也更明确的预估。 而后起身—— 揉了揉脸。 已经……第四天了。 昨天一天,他都没有外出,而是不断和营地内的各个团队接洽,寻求融入的契机,但可惜的是,团队在成型之后战力相对普通的妖魔已经有所溢出,没有这个余裕再去供给他这个多余的人。至于后续抵达者——在危机四伏的至深之夜中,个人的力量是极其渺小的,独自一人数天不眠不休的跋涉而来,能做到这种事的人还需要团队做什么?过家家吗。 因此,遭到多次拒绝的少年,哪怕是可能、或许、再想想这类暧昧不清的用语都极为在意,因为这可能是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也要看对方会开出什么条件,太过严苛的话,就没有答应的必要了。 他理了理衣襟,向着昨天约好的地点走去。 “早上好,尼尔。”有着一双清澈的湛蓝眸子的少年似乎等候了一段时间,“很高兴你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 希望如此。 尼尔想到,但并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伸出了手:“愿合作愉快。” “——愿合作愉快。” 礼仪性的握了握手,两人向帐篷走去,挑开门帘,帐篷内的煤油灯依然在燃烧。 “有些事情不太好让别人知道,但我认为有必要知会你一声。”艾米合拢了门帘,他对保密性其实并没有他表露出的那么在意,不过祭坛那里确实不是一个合适的谈话场所,“关于我们这个团队,以及……你的安排。” “您请说。” “在说之前,我想了解一下,你是怎么看待这个围绕着交易祭坛构筑的营地的现状的。”年轻的荣光者可不会如此坦陈,他在以与对方利益切身相关的话题打开话匣后,立刻把这个皮球抛了回去,“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了解一下,了解一下您这位先行者的看法。” “这是畸形的。”尼尔在短暂的迟疑后,吐露了心声,“虽然我姑且也能算是既得利益者,但对这个堪称万能的祭坛可喜欢不起来——畸形的引导,畸形的竞争,让本应团结在一起的我们因为各种不能说错的原因走向对抗,而更糟糕的是……我们离开了它还别无出路。” 这是事实,没有人能够不吃饭、不喝水,即便是持剑者也做不到。 “很好,”艾米没有掩饰他脸上绽放的笑容,坦白的说,他并未想到这位昨天才刚刚认识的少年能给他带来如此大的惊喜,“很高兴我们在这一点上观点一致。” “你的意思是……”尼尔眯起了眼。 “我的意思很简单,”艾米摊开了手,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却自有一种气吞如虎的气概,“我们利害一致,你所想的,正是我打算做的——” 他在此处微微停顿,留给对方接受的时间。 而后说道:“我打算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这个充满不合时宜的对抗意识的世界。” 荣光者也算投其所好,既然面前这个面相显嫩的少年有这方面的想法,他不介意在他的面前装成一个有着同样希冀、志同道合的同伴。 ——事实上,尽管他有整合营地的打算,但这绝不是出于对这个充满竞争与对抗的现状的不满,而仅仅只是……他已经不打算按照他人拟定的步调继续浪费时间了。 他打算掀桌子。 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游戏,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你打算怎么做,”果不其然,共同的目标让银发的少年找到了话题,原本稍显拘谨的姿态一下子就放开了,“如果可以合作,没有人想要在这种地方进行无意义的竞争——但可惜的是,缺乏必要基础的联合,只会是空中楼阁。” “你为什么会认为联合缺乏必要的基础?”艾米直接反问道。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尼尔简单直白的说出了他的论点,“生存所需的资源是有限的,竞争与对抗的实质就是对生存资源的争夺——如果不解决掉这个最基本的矛盾,一切联合都缺乏必要的基础。” “错了。”荣光者同样直接的予以了全盘的否定,“你的思路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可取之处。” “生存的资源是有限的?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他的语气异常的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所谓的资源应当指的是妖魔吧?你认为妖魔的数量有限,无法满足现今的四五十号人?” “何等的可笑!”真真正正的嗤之以鼻,“以至深之夜的广袤,妖魔怎么会成为限定合作的理由?真正限制你们走向联合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根本就没有想过如何去解决这个问题。” “该怎么解决?”银发的少年扬起了眉头,“说得轻巧,可实际做起来怎么能做得到——请注意——我们是预备役持剑者而不是持剑者,这里也不是训导院的演练场,而是至深之夜、是实打实的战场,每个人的生命有且只有一条。” “但这不应成为软弱的借口。”艾米寸步不让的说道,“发现问题、面对问题、解决问题,这是处理事情最基本的一套流程,而你、你们却连问题都不敢直视,只是一味的为自己找理由、找借口——既然你知道这里是实打实的战场,又为什么不知道战场之上最忌讳的就是游兵散勇,又为什不清楚在战场上畏惧死亡只会招致死亡?” “因为……”荣光者的气势实在太强,尼尔竟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因为你们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艾米·尤利塞斯一针见血的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湛蓝与淡紫相对,而后……他伸出了手,“既然如此,那么把一切交付给我,一切托付给我,你们做不到的,由我来做!”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 “我将带领你们走向胜利!” 那就拜托你了。 理所当然的,银发的少年没有说出这句话,他只是被荣光者的气势所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就如同着了魇一般的伸出了手来。 于此,契约达成。 艾米稍稍舒缓了脸上紧绷的表情。 ——说实话,对于他先前那番话,连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只是看上去……似乎效果不错? 不管怎么说,改变这座死寂之城,改变这场游戏的契机已经埋下。 他已经打入了构筑他未来蓝图的第一枚铆钉。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希望也会有一个好的结束—— 章二十三狩猎开始了 “打人柳”——这是在预备役持剑者们发现祭坛后为期数天的大开拓中,少数几枚令营地各个团队折戟的硬钉子之一,它大概有五米高,通体墨绿,外观如同一棵人立而起的巨大柳树,稍有不同的是,树干的主体部分畸形出了一张狰狞扭曲的人脸,根须也没有埋入地里,反而如同某种蠕虫一般在地面上蠕动,看上去异常的恐怖。 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三支团队,接近十人被它吸干了体内的血液。 垂挂在它身上的柳条与底下的触须不仅数量众多,可以同时从多个方向发动攻击,更可怕的是它们可刚可柔,尽管受限于惯性,变向的弧度不能太大,但在关键时刻只要偏差上那么少许,就足以令被攻击者先前做出的预判全数落空,甚至因此而死去也大有可能。 再加上它那高大的过分的形体,以及难以判明的要害,绝大多数团队都将这头特殊的妖魔列为了不可攻略对象——而少数几个不介意尝试尝试看的团队,要么尚未展开行动,要么则已经沦为了它的养料。 尼尔可以肯定,它的强悍、它的威名之中绝对没有半点水分! 但……眼前这一幕是怎么一回事? 认知于此刻被颠覆,银发紫眸的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数米高,有着至少数十根灵活枝条与触须的打人柳,在正面战斗中被压制了……彻底的压制了。 而且,他也在其中贡献了一份力量。 他、考伯克、爱娜、汉森从四个方向分别牵制住一部分枝条,然后眼睁睁的看着犹大冲入了打人柳的本体所在,并且有若预见到了未来一般,以宛若游鱼的姿态完美规避了来自各个方向的攻击,手中宽刃厚脊的大剑如同一把精准的剃刀,每一次的挥动,都能斩落它的数根根须。 从容、优雅、游刃有余。 很难想象有人能在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之下如磐石一般屹立不倒,但犹大做到了,这位来自赫姆提卡,自那场惨烈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少年,在他们的牵制之下,以一己之力压倒了这个曾经毁灭过数支队伍的可怕妖魔! 并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还将为它那充满罪孽的一生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他们正是为此而来! 打人柳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尽管战斗进行的很是艰难,他们四人光是牵制住妖魔那数十根枝条就竭尽全力,犹大斩落触须的速度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但胜势就在这点滴之间逐渐积累——诚然,人类的体力远不如妖魔那般绵长,但打人柳的威胁主要就在它那数量众多的枝条以及根须之上,如今它那数十只枝条尽皆无法回防,触须的数量又在不断的削减,它的攻势已多少显露出了疲势,就像一只没牙的老虎一般,威胁力大大降低,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胜利只会是时间问题。 但变故终究是有的。 哪怕妖魔的意识再如何的浑浊混沌,也终究有着求生的本能。 没有权衡利弊,甚至没有考虑攻防之间的转换,它只是单纯的意识到了死亡危机的临近,单纯的准备收拾掉那不断予它以伤痛的可恶跳蚤。 于是—— 数十根枝条同时收缩,堪称遮天蔽日。 但再如何遮天蔽日,打不到人也是无用——犹大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在打人柳转变打法的第一时间便先知先觉的抽身而退,数十根枝条有快有慢,如同一根根鞭子从天而降,几乎每次都差之毫厘的击打在了空无一物的大地之上。 “砰、砰、砰!” 飞扬的尘土遮蔽了视线,大地发出一阵阵呻*吟。 “小心,”犹大——更准确的是说艾米·尤利塞斯退出了沙尘的边界,向同伴们发出提醒,“小心它最后的反扑!” 其实这多少有些多余。 包括尼尔在内的预备役持剑者,早在尘土开始弥漫之际便开始了后撤——毕竟,没有人想被那破开尘土遮蔽的柳条倒卷而起,或串成串烧,或吸成人干。 “有把握吗?” 尼尔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开始消散的烟尘,以防打人柳的暴起伤人,一边问道。 “这一波解决它。” 荣光者以肯定的口吻给出了答复,并在烟尘消散的一瞬间突入了战场。 以他为导向,尼尔、汉森、爱娜、考伯克紧随其后。 数十根柳条在天空中舒展开来,并重重的锤落在地,在大地的轰隆声伴奏下,在沙石与粉尘的起舞下,预备役持剑者们依托数量上的优势不断切割着打人柳用以近身防御的触须,腥臭的汁液如同墨渍一般四溢,将大地浸染成一片令人作恶的墨绿色。 不多时,根须就被尽数剪除,战斗进入了最后的收尾阶段。 人类的形体尽管与打人柳相去巨大,但教团制式重剑所能造成的杀伤却毋庸置疑,在挣扎与抵抗无果后,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这只令数支队伍覆灭的树类妖魔就此倒下,并且永远的失去了再次站起的机会。 它死了。 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艾米·尤利塞斯终于有机会呼出一口浊气。 ——太累人了。 战斗的时常超过一个小时,独自一人承担了大半的压力,如果不是那几近预知的战斗本能,恐怕他还真会被这个大家伙拖垮。 果然,以正常人的身体素质挑战这个等级的怪物还是多少有些勉强了。 “话说……”虽然曾亲身参与,但注视着倒在地上的巨大尸骸,尼尔心中仍不免生出几分不现实之感,“你真的是人类吗?” “你觉得呢?”荣光者以冰冷的声音反问道。 “好吧,当我没说。”银发的少年耸了耸肩,错开了刚刚那失礼的话题,“不过,事先真没有想到,这场战斗会是如此的简单。” “一点也不简单。”爱娜反驳道,“前期的情报搜集、作战计划的拟定,还有犹大本身的战力,只要有一环缺失,或许今天倒在这里的就会是我们也说不定。” “是这样没错,”尼尔点头,“只是……我原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 被营地团队避开的特殊妖魔,都是些厉害的角色,尽管预备役的持剑者在结成团队后并非拿它们没办法,但对付它们无疑是在刀尖上舞蹈,随时都会如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一般倾覆。 而这场战斗虽然从战斗时长还是战斗烈度来说,都足以称得上是一场恶战,但艰难归艰难,一切却并未超出剧本的范畴,他们完全根据最初拟定的作战方略进行行动,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最后打人柳倒下简直水到渠成。 太顺利了,顺利到一点也不真实。 尼尔当然知道原因——犹大,这位赫姆提卡训导院的唯一生还者拥有规格以外的战力,无论战斗经验还是身体素质都远远凌驾于普通的毕业生之上,再佐以那仿佛可以预见未来的直觉,简直比怪物还要怪物——他甚至怀疑,如果有必要的话,这家伙甚至可以独自一人将打人柳讨伐。 毫不客气的说,这场战斗的大半压力都承载在他的身上,他们四人不过是在边角打了打下手,补了补输出,对战局的影响趋近于无。 “犹大可是很强的哦,”即便是汉森,也知道这场战斗的胜利因谁而奠定,“我们只要相信他就好了。” “——我将带领你们走向胜利。” 尼尔还清楚的记得犹大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如今……在亲眼见到这位自地狱归来的少年的战力后,他的心中多少有了几分实感。 如果是他的话……说不定,也不是不可能。 银发的少年眯了眯眼。 口头上的言语可以作为折服一个人的契机,但真正令心悦诚服的,还是硬实力。 “休息半个小时,”艾米对他们的互动了然于心,这种氛围他喜闻乐见,因此也不做过多的干涉,只是取出了还剩下小半的治愈药剂,“有需要到我这里来领用,请务必保持良好的状态。” “战场的打扫怎么办,”考伯克的目光在散落在地的树人残骸上停驻,并挑了挑眉头,“这么个大家伙,它身上的材料我们可没办法全部带走。” “带走最关键的核心,”预备役持剑者所接受的是精英教育不假,可荣光者所接受的教育只会更加的高端、更加的精英,“还有它身上的柳条,那也是好东西——至于其它的,不过是一些坚硬一点的木头而已。” “还真有你的。”考伯克竖起了大拇指。 “之后还会有更严苛的战斗,”打人柳身上的柳条可是真正的好东西,但坚逾钢铁的它并不方便切割,而且一根单以长度而论就接近十米,搬运起来极其不便,“这些柳条就当做礼物送给发现它的幸运儿吧——打人柳仅仅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接下来的每一场战斗可容不得我们有任何分神。” 是的,每一场。 荣光者总共拟定了七个攻略对象,打人柳只是第一个,只是一道……开胃菜。 他必须要感谢那些将周围清扫干净的团队,正是得益于他们的不断开拓,这些分值极高的特殊妖魔才会有如此详实的情报,无论是它们的战斗方式,还是大致的活动区间都不需要刻意的搜集,他所需要的只是抵达那里,找到它们,然后…… 杀死它们。 属于他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章二十四一个数字(第二更) 至深之夜中不存在日出与日落,固有的时间观念在这里毫无意义,只是人类始终是一种依托秩序存在的生物,往日生活中形成习惯的生物钟依旧驱使着在此处构建了营地的预备役持剑者们,依照原先的作息时间进行活动。 晚上七点—— 这是大部分人结束狩猎的时间,也是丰收的时间,更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间。 前往黑暗深处进行猎杀的团队们往往会在这个时间回归,经历了一天或是数天疲劳作战的他们,大多士气不如何高涨,甚至有些减了员的团队还满脸的悲痛,只有极少数大丰收的幸运儿们才能保有一些还算清澈的笑容,只是……谁又知道,这如琉璃般易碎的笑容还能持续多久? 朝不保夕。 这是所有人生活的写照。 见惯了各式各样队伍的预备役持剑者们,已经很少为其它归还者脸上或悲伤、或痛彻、或自责的神情打动,他们只是麻木不仁的保养着自己手头上的刀剑,在火烛照亮的微暗天幕下,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等待着狩猎的再一次启程。 但这一次的归还者不太一样。 非常的、相当的、极其的不一样——当他们出现之时,很自然的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带着在祭坛台阶上排着队等候交易的归还者也投来了目光。 杀气,野兽一般凛然的杀气如潮水般呼啸而来。 与之一道而来的,还有粘稠的血腥味。 可以负责任的说,能在至深之夜中活到今天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历经生死洗礼的他们,已初步褪去了曾经的青涩,向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迈出了坚定而踏实的一步。 然而,即便是现在的他们,也不由因这浓郁的杀机而感到悚然。 这群人……到底杀了多少妖魔啊。 用气势如虹来形容都稍显气势上的不足,他们的携裹着一身的血气,仿佛自战场上归来的百战之师一般,哪怕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哪怕身体的状态早已从巅峰跌落,但那份以鲜血筑就的悍勇依旧直冲云霄。 “那个人……好像是尼尔。” 在围观者中,有人以不确定的声音这么说道。 尼尔在营地的知名度不小,一方面是因为他来得早,并且很能打,另一方面也因为整个营地到现在也就不到一百人,虽然彼此交流的机会很少,但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情况下也能混个脸熟。 之所以不确定的原因同样简单,在缺乏交流的情况下,彼此间的关系也就是点头之交,再加上浑身血污,一脸的风尘仆仆,能认出来就非常不容易——相比较之下,领头的那名外表冷漠的棕发蓝眸少年,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几名男女,就更是眼生,在场的众人之中没有一个能看出他们的来历。 “听说尼尔好像加入了一个新来的团队……” 当然,也不是一无所知,至少能根据现有的情报提出简单的猜想:“全是生面孔的团队可不多见,会不会他们是昨天抵达这里的几支新团队之一。” “现在的新人们都是怪物么?”不得不说,这个猜测在逻辑上站得住脚,只是从情理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 “问问不就清楚了?” 也有好奇心相对旺盛的,但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在靠近这支陌生队伍的后,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然后陷入了沉默。 本能在预警—— 贸然靠过去……会死,会被杀! 哪怕心底知道这很可能是因为过于浓烈的血气与杀机而生出的错觉,但脚下的步伐也仍不由止住。 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是错觉,但那百分之一……没有人敢赌。 生命只有一次,用有限的生命投身于无限的作死之中—— 不是所有人的名字都是艾米·尤利塞斯。 年轻的荣光者之所以敢以普通人的身体素质去讨伐那些别人避之不及的特殊妖魔,详细的情报整理避免了初见杀是一方面的因素,而剩下的所有原因中,拥有死亡先兆这个能与死神扳腕子的能力,占了绝对的大头。 他会死,但区区的妖魔还杀不死他。 但凡事总有意外,在在场的十数人之中,终究有不怕死的人站来出来。 嗯……用战胜死亡,不,战胜恐惧来形容更准确。 艾米停下了脚下的步伐,用饶有兴趣的目光打量着拦住他去路的少女——是的,少女……他真的没想到,第一个拦住他、敢于直面杀戮与死亡的预备役持剑者,竟然会是一位少女。 她大概中等身材,发梢刚好与荣光者的眸子平齐,一头本应亮丽的淡蓝色短发现如今像鸟巢一般散乱成一团,灰扑扑的脸上勉强能看出一个姣好的面部轮廓,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双亮银色的、如剃刀般锋利的眸子——仅从眼睛就能看出,她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 “您好,”她相当直爽的伸出手,一点也不介意男女之别,“瑞加娜,来自伊利克特拉,请问你该如何称呼。” “犹大,赫姆提卡。”艾米保持着惯有的,对陌生人的冷漠与疏离。 “你就是那位‘最后的幸存者’?”少女,更准确的说,是瑞加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而后自顾自的点了点头,“果然是相当了不得的战士——” 话锋在此一顿,点出了正题:“你们到底遭遇了什么,搞得这么惨烈?” “在至深之夜还能遭遇什么?”艾米斟酌着言语,如果不打算整合营地各个势力,他可能会将今天的收获一带而过,但既然有掀棋盘的打算,他就有必要利用今天所取得的成绩为自己造势,“不就是打人柳、撼地者、石巨人、暗影人、吞噬蠕虫、寒霜之咬几根硬骨头。” 原定的计划上需要讨伐的七只,最后只成功讨伐了六只,但即便如此,每当荣光者念出一个名字,围观的人群中便传来一片倒吸冷气声,而等到六个在营地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尽皆罗列后,所有人都失去了声音。 这—— 不现实! 这是包括瑞加娜在内,每一个人的心声。 在营地附近,有九个公认的禁区,每一个禁区之中,都有一只极其强力的妖魔,虽然只要集结的人数够多,它们也不是不可战胜的,但很少有人敢带领着自己的团队冒着接近五成的死亡率向那些巨头发起挑战——而这么做的,绝大多数都死了,剩下的少数人……活着逃了出来。 当然,并不是没有成功者。 营地附近的特殊妖魔最初当然不止九个,但最后剩下的只有这九个,失败者自然一无所有,成功者虽然收获了巨大的利益,但也正因为如此,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战斗并取得了足以在短时间内生活无忧的积分的他们,根本不会再一次如初生的牛犊一般不考虑后果的撞上南墙。 瑞加娜所在的团队,正是成功者中的一员,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根本不会相信,有人能一口气讨伐整整六只强大妖魔。 注意,不是一只,而是整整六只! 吹牛也要有点限度! 因此,她深深吸一口气:“抱歉,刚刚每太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再说一遍?艾米对此并未有太大的意见,因此只是点头,并如报菜单一般复述道:“打人柳、撼地者、石巨人、暗影人、吞噬蠕虫、寒霜之咬——” 说到这里,他还摊了摊手:“就这几个。” “你确定?”瑞加娜皱起了眉头,如果对方不是大名鼎鼎的犹大,如果这支队伍不是血气滔天,她连怀疑都不带怀疑,直接会认定这伙人都是骗子,但在眼下这种情况,似乎……没有骗人的必要? “等到了交易祭坛不就清楚了?”艾米没打算隐藏,他现在需要声势。 “也是,”瑞加娜想了想,目光在正在与祭坛做交易的那一支队伍上稍作停驻,随后说道,“要么你们先吧,我也不介意多等一会儿。” “你们团队的人不要紧吗?”荣光者的视线掠过在台阶上等待着的数人,“他们好像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 “这个问题好奇的又不仅只有我一个,”对此,少女很是坦然,“他们也是。” “我是他们的队长,这点独断权还是有的。”她眨了眨眼睛,望向了身边的少年,“——人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总是要付出代价,不是么?” “说得很在理,”艾米注意到前一个队伍与祭坛的交易已经步入了尾声,于是再次迈开脚步,带领着身后的四人踏上祭坛的台阶,与瑞加娜以及他的团队错身而过,“不过,我始终不认为好奇会是一件坏事,今天的事同样如此——相信我,我将给你们、给所有人展现一点不太一样的东西。” “会是什么?”少女问道。 “保密。”荣光者头也不回的登上祭坛,“不过仅限现在。” 他将所有的注意力投入了眼前的祭坛之上,然后在考伯克的帮助下,将今天的所有收获放在了天秤之上。 光幕亮起—— 上面的数字令少年不禁挑了挑眉头。 ——一千两百五十。 这是一个足以令除了艾米意外所有人窒息的数字,也是一个足以令营地震动、疯狂的数字。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章二十五雏形 仅仅是五个人,仅仅是一天的时间。 ——一千二百五十积分。 这是一个足以让营地中任何人窒息的数字,也是一个足以让真相明晰的数字——简单、朴实、粗暴,它完美的证明了犹大先前所说的不是虚言。 打人柳、撼地者、石巨人、暗影人、吞噬蠕虫、寒霜之咬…… 这个人……这支队伍……真的办到了。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可能能在一天之内狂扫一千多分。 你是怎么做到的? 瑞加娜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将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语压下,更不容易的是将胸腔中的躁动平复。 然后转身—— “告辞了,”她说,“稍后希望能有机会详谈。” “不用等稍后了,”年轻的荣光者没有放任少女的离去,他将视线从兑换列表上移开,与那双银白的眸子相对,“现在如何?” “我倒是不介意,”瑞加娜停下脚步,“但是……你确定?” 她指了指祭坛天秤上显现的光幕。 一次交易,无论成功与否,都需要缴纳一个积分的手续费,为了一点时间浪费宝贵的积分,在她看来无疑是极其不划算的事情。 但艾米·尤利塞斯却浑然不在意,积分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数字,他现在需要的是声势,一个足以令营地中所有人心生震动的声势。 而面前这位少女,恰好是一位能够交易的对象。 “我确定,”荣光者以平静的口吻说道,并抛出了他的橄榄枝,“怎么样,有兴趣知道我们之所以能够在一日内赚取如此多积分的秘诀吗?” “我需要付出什么?”非常、非常现实的回答。 “我需要你的支持,”艾米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着措辞“不需要切实的行动,仅仅只需要一个表态,你看如何?” “你到底想做些什么?”棱模两可的回答,显然无法让少女满意,她需要的是更为确切,更为具体的答案。 “我想改变现状,”荣光者摊开手,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你所见,改变这在生存逼迫下相互疏远、相互对立的现状,让所有人统一在同一面旗帜之下不再因纷争而困扰,不再各自为战。” “听上去挺高尚的,”瑞加娜摇了摇头,“但不切实际。” “在看到刚刚的数字前,”艾米并未直接反驳她的观点,“你应该同样认为我先前所说的不过空话大话——在短短一天之内讨伐了六只足以令普通队伍覆灭的强大妖魔,这怎么可能——你应该生出过这样的想法吧?” 这是事实。 少女只能回以沉默。 “既然如此的话,”荣光者趁胜追击,“为什么不给我多一点信心——况且,这同样是双赢的事情,我需要的只是你的表态,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我知道了。” 条件给出的如此宽松,瑞加娜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么现在——”艾米将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背对着祭坛,面对着台阶下方聚集的近二十名预备役持剑者,“我是犹大,赫姆提卡的犹大,我想在座的很多人都听过我的名字,也清楚的知道在我所生活的那座城市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变故,因此……自我介绍的废话我就不多说了。” 简短的开场白后,他直入正题。 “今天只是就事论事,我只打算和大家分享一下我这两天在营地的感受。”年轻的荣光者在学校里并没有选修过演讲这门课程,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以言语打动人心,但他相信,真实的心意与情感始终是一块打开他人心扉最好的敲门砖,“最开始的时候我和大家一样,看到、感受到的只有希望。” “但之后呢?伴随着对营地更深入的了解,伴随着与其他人更深入的接触,我终于意识到……这里依然是地狱。”艾米以平缓的语调将一切娓娓道来,“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因为生存的压力而被天然的割裂了,同窗之情、同僚之情荡然无存,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求生本能压弯了脊梁,忘却了守望相助的誓言,如同蚂蚁一般卑微的为一个至深之夜中的怪奇打着零工,忍受着它的剥削与压榨。” “大家愿意这样吗?不、不愿意,我想我们之中也不会有人愿意——只是……不这样的话就活不下去,水源、食物、营地、妖魔的侵扰、至深之夜的侵蚀,不过是凡人的我们,有太多太多的理由去说服自己、去安慰自己,告诉自己,我们不得不如此,我们别无选择——” “但事实真的如此?我们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年轻的荣光者以湛蓝的眸子环视一周,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与他对视。 “不,其实我们有——在祭坛的价值体系之中,妖魔身上材料的价值往往与它的强度,越是厉害的妖魔所能提供的积分也就越多,以打人柳为例,它的晶核在祭坛给出的积分足足有一百二十之多——而且这还只是晶核,如果我们能把所有柳条搬运回来,至少还有几十积分入账。”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够以特殊妖魔为目标的话,完全可以组建一个大的团队,将组织分工明细化——打探消息的斥候组、负责攻坚的精英组、远程支援的弓弩组、运送物资材料的后勤组,通过组织配合对妖魔展开围猎,最大化的提高积分获取的效率,探索这座死寂之城。” “但有几个问题——” 出乎预料的,有人打断道。 那是一个身材挺拔的褐发青年,看上去应该有二十来岁,带着一副单边眼镜,模样稍显秀气,很是斯文:“其中之一,你怎么确定以我们的实力能够讨伐那些实力强劲的特殊妖魔;其中之二,购置武器以及相关耗材的积分由谁来出;其中之三,最后的积分怎么进行分配,如何确保不会有人中饱私囊。” “很好,很有建设性的问题。”艾米眯了眯眼,“第一个问题,我之所以能确定我们的实力足够讨伐那些被标注出的特殊妖魔,其实原因非常的简单,那就是我、单单只有我们五人,在一天的时间内,就讨伐了打人柳、撼地者、石巨人、暗影人、吞噬蠕虫与寒霜之咬六头特殊妖魔。” “第二个问题,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由我,由我这个倡议者出。”荣光者以毋庸置喙的口吻说道,“至于第三个问题,解决办法其实和现有队伍的分配机制相近,战利品统一由后勤小组收捡,统一进行兑换,相互监督,相互制衡——后勤小组的人员每天进行轮换,次日轮换人员当天晚上进行票选,力求公平、公证。” “很公平,很有可行性的方案。”提问的褐发青年举起了手,“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想加入你们的话,现在报名可以吗?” “当然,欢迎您的加入。” 艾米对此没有任何的意外,因为这是一大早就拜托尼尔找好的、可以信赖的托——无论是问题,还是答案,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就连结果也是。 年轻的荣光者并不会演讲,所以他选择的是造势。 携裹着猎杀六头棘手至极的特殊妖魔养出的血腥气归来,再加上一千以上积分的刺激,以及几名与尼尔一样早就被他说服,准备加入计划的独行者衬托气氛,完全可以令一些摇摆不定的人生出加入的念头——或许最初以观望者居多,但以他们目前的积分其实也吃不下整个营地,现在也只是摆一个姿态。 “还有其它人吗?”艾米的视线在正在台阶上等候的瑞加娜小队身上微微停驻,而后半是开玩笑的说道,“最后半分钟……后面的朋友都等急了,再这么下去我估计他们就要砍我了。” “我。” 零零散散又有五个人举手。 比预计的要多,因为时间仓促,尼尔在早上只找了另外两名独行者加入——所以这剩下的三人,都是被他计划所吸引的真心实意者。 “还有我。” 稍稍犹豫了一会儿,瑞加娜也举起了手,只不过她的魄力远较一般人更大:“我代表我所在的加入,加入你的计划。” 相当明确的表态。 于是……在短暂的议论声之后,又有一人加入。 至此为止,总计有七人加入——虽然这个数字不太起眼,但考虑到营地现在在场的预备役持剑者也不过二十多个,一下子就加入了其中的三分之一,虽然不排除其中有一些是其他团队的探子,但终归是可以派上用场的人手,艾米·尤利塞斯的兵团也算是初具雏形。 一个不错的开端。 年轻的荣光者想到,把新加入团队人员的基本信息登记工作交给了考伯克后,他朝瑞加娜点了点头。 “多谢了。”他说。 “不、不用谢。”少女以如剃刀般锋利的眸光注视着他,好一会儿后才说道,“我觉得,我们需要谈一谈——好好谈一谈。” 章二十六合作者 艾米很看重瑞加娜。 因为她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接触到的第一个团队领袖——当然,以现在预备役持剑者所组成的团队规模,领袖这个称谓无疑是一种过誉,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在他的计划中确实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是值得拉拢的对象。 “你想要谈些什么?” 想到这里,艾米十指交扣,双手呈塔形搭在桌上,目光平静的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比如……薪资待遇什么的?”瑞加娜叹了口气,大大方方的摊开了手,“坦白的说,我对你的计划非常感兴趣——如果真的具备可行性。” “待遇从优——这种没水分的话我就不打算说了。”年轻的荣光者开了个玩笑话,但很快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关于待遇的具体章程目前还在草拟阶段,不过你有意向的话,我现在倒是能给你交一个底。” 作为赫姆提卡统治阶层的一员,尽管艾米·尤利塞斯并没有什么自觉,但在数年的教育下,他对利益人心的把控比起这些以战士为培育方向的预备役持剑者要高得多。 要改变现状,要革新,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对利益的分配以及再分配。 无论是把蛋糕做大,还是把蛋糕分好,都是一门学问。 而后者,尤为重要。 毕竟—— 把蛋糕做大,是谁都愿意看到的事情,而把蛋糕分好,却很容易触犯各方的利益。 谁动了我的奶酪? 这是一个贴切的形容,对利益分配的不公,很容易诱发分裂,甚至因此而相互倾轧也不是不可能。 荣光者不打算成为众矢之的,更不希望在这里打上一场毫无意义的内战,因此,他对各个成型小队的处理,早就打好了腹稿。 “我这里有两套方案。”他伸出了两根手指,在少女面前摇了摇,“其中之一,是你的小队会被打散,彻底的融入我们之中。” “第二个呢?”瑞加娜挑了挑眉,连问都没问具体的待遇,便将第一套方案略过。 “第二个我相信你会喜欢的,”三到五人的小队,是一种典型的小团体,在日益激烈的竞争压力下,他们保有对外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并在同时有着极强的向心力以及凝聚力——想要将他们打散重组不说不可能,也注定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艾米早就构思了第二套方案,“你以及你的团队依然保有独立性,狩猎妖魔所得的材料不需要上缴也不需要再分配,你们有自由支配的权利——当然,与此同时,我们也没有供给你们的义务,不会额外向你们发放补给,或是分配积分。” “这样的话……”少女微微沉默,“与现在不是没有任何区别吗?” 名义上的臣服,所付出的大概是这个——但相比较于付出来说,收获却少的可能,不、应该是一无所获才对。 至少,她想不出有任何人会接受这个愚蠢的方案。 “第一套方案是融入,换而言之,就是成为真正的自己人。”荣光者并未在意她的疑惑,只是以自己的步调解释道,“而第二套方案则是为外人准备的,是外挂在兵团模板上的雇佣体系——核心的攻坚、支援、后勤三个组别不变,把最危险的侦查工作外包出去,情报完全任由各个小队进行搜集,碰到数量在二十以上的大群妖魔,或是难以解决的特殊妖魔,都可以上报,赚取正常狩猎之外的情报费。” “没有拒绝的理由。”权衡利弊?不需要——在保障自由度的同时赚取外快,没有人能拒绝这个方案,“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你所能给出的价位。” “只要发现,并经核实无误后就有五积分入账,而能够确定攻击形式,并提供战斗经过的小队,则能够得到二十积分的奖励。”艾米公布雇佣制度的细则后,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当然,现在还没有实施打算的——因为我们所持有的积分现在已经花的差不多了,而且……关于那些特殊妖魔的情报,有不少都是公开的。” 在今天之前,特殊妖魔一向是难啃的硬骨头,对于营地中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没有任何价值,而对于没有价值的东西,人们总乐意去做那么些顺水人情。 因此,现在少年现在能够确定的目标就有七八个,足够再忙活一天了。 而一天之后,起码又会有一千以上的积分入账。 “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个问题,”瑞加娜顿了顿,“情报的准确性——如果有人提供了错误的情报,致使你们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你会怎么办?要知道……以特殊妖魔的威胁性,我们了不起也就能提供些浮于表面的东西。” “下调信用评级,有过不实情报记录的,情报费只有等到情报得以确认之后才进行发放。”荣光者对此同样早有准备,“不实情报记录满三次,则列入黑名单,从雇佣体系中予以剔除。” “这样的话恐怕很难服众,”少女提醒道,“口空无凭的东西,符不符合实际只有亲临一线的人才清楚,如果有人借此闹事,你们会相当被动。” “用行动说话,”艾米握了握拳,“从我这里尝到甜头的人不会相信他们的谎言,而那些推波助澜的人更没有必要在意——他们本身与我就没有任何关系,我不需要他们那满是怀疑的情报,更不需要他们的支持,他们完完全全就是路人——所以少许的影响完全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听上去很有道理。”瑞加娜伸出手,“你说服我了。” “再次欢迎你的加入,”年轻的荣光者轻轻握住她的手,“如果有特殊妖魔或者大群妖魔的情报请务必告诉我们——当然,至少也得从后天开始。” “你弄错了一件事情。”少女凝视着他湛蓝色的眸子,“我并不打算成为你们外包的斥候小队,我想要加入的是你们的核心决策圈。” “那你的队伍可要打散重组,”艾米脸上难得的浮现出惊讶的神色,“你确定?” “我很看好你所描绘的未来——一来我个人倾向变革,二来我不想成为别人手上的刀子,三来我所需承担的风险其实远远小于预估。”瑞加娜毫不避讳的解释道,“正如你对雇佣小队没有实质性的约束力一样,你其实对这支尚未建立的名义上的兵团也缺乏约束力——假定你的计划未能按照原先画好的框架执行,假设最后的产出不如预期,那么……兵团的解散是迟早的事情,我依然能够重新夺回我的领导权。” “还真是敏锐。”荣光者由衷的称赞道。 “毕竟女人在气力上很难与男人相抗衡,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观察的尽可能细一点,思考的尽可能深入一些。”少女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而后挑了挑眉头,“怎么样?不能接受吗?” “当然不。”艾米摇头,“只是稍稍有那么点惊讶。” ——能够成为带头之人的,果然都相当的不简单。 “看到这一点的绝对不止我一个,”以主人翁心态加盟的瑞加娜指出了兵团在构建过程中可能存在的隐患,“那些申请加入的人之中,肯定有其它团队的人刻意混入——毕竟,你今天可出了一个大风头。” 五个人,一天的时间,一千二百积分。 足以称得上传奇。 “他们混入就混入呗,”荣光者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从训导院中出来的人我大抵上还是信任的,他们或许别有用心,但还不至于在战斗中给我们添麻烦,我所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胜利、胜利、再胜利。通过不断的胜利,培养战友间的袍泽之情,以及对兵团的归属感。” 他顿了顿:“更何况,还有实打实的利益——其它团队能给的,我同样能给他们,并且能给更多!” “但情报呢?”瑞加娜皱了皱眉,“你构建兵团的创意会被剽窃走,然后在数天之后,依葫芦画瓢的出现新的兵团,然后你们开始新一轮的竞争,开启新一轮的轮回,所谓的变革与革新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嗯,我大概理解你的意思了。”艾米点头,“但在回答你的问题,我同样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还记得我们最初的那笔交易吗?” “记得,”少女回答道,“是狩猎特殊妖魔的秘诀。” “其实那时我骗了你,当然也不是真的骗了你。”年轻的荣光者给出了解释,“即便聚集了数人乃至十数人,对抗那些实力强悍的特殊妖魔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稍有差池很可能就满盘皆输,就全军覆没。” “而我之所以能带领我的队伍在一天之内讨伐六头那样的怪物,原因其实非常非常的简单,超乎你想象的简单。”他以异常平稳乃至平静的口吻吐露事实,令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能的事实,“因为……这支队伍的带队人是我” “什么意思?”意味不明的话语。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艾米稍作停顿,似乎想要组织言语,但在最后却只是说道,“仅仅只是……告诉你事情的真相而已。” 总不可能像个中二病一样,一本正经的说出: “我很强,非常强,超乎想象的强——” 这么尴尬的话语的吧?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错,但……年轻的荣光者还是办不到,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将留白留至明天,将疑惑交给时间来解答。 今天……就先这样吧。 章二十七消失之子 团队的组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尤其当信任尚未在彼此间建立的时候,所需要顾忌的不仅是利益,还有人心。 那几名与尼尔一般无处可去的独行者相对来说比较好处理,麻烦的是剩下的那些人——其中既有足以被当做榜样进行宣传的第一批投奔他的瑞加娜小队,也有一些被其他队伍刻意混入其中的探子。 足足花了三个小时,艾米才整理出一份粗略的名单。 攻坚组、支援组、后勤组——负责攻坚组的人是战斗力最强的他、尼尔、汉森,以及几个明显抱着一定目的加入他团队的“居心不良”者,而风险相对较低的支援组则由瑞加娜负责,一方面这个聪明而又有魄力的女人足够承担这个重任,而另一方面,她作为第一批投效者或者说合作者,他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哪怕她本人看上去对此并不在意,但作为一个小团体的核心,总有人会为她在意,为了不在组建团队的同时埋下分裂的种子,他必须做出相应的表率。最后,后勤组因为把持着积分兑换的权利,荣光者将领导权交托给了考伯克,其它人员则根据能够信任的、能够有限信任的、不能信任的三类人进行配比,以保证每次轮换这只运送妖魔残骸的队伍都能牢牢把握在他的手上。 坦白的说,这份名单编制的很仓促,其中还有不少瑕疵。 可是艾米没这个时间在这上面字字锱铢——在与瑞加娜探讨了一番合作的相关事宜后时间已然不早,再加上采购十字弩等构建兵团所需的物资,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的流逝,等到时针与分针在石英表的最上方重合之际,他才勉强完成了一天的事情,然后在渐渐黯淡的烛火之中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七点,自然而然的醒来。 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温暖的被窝里,尽管至深之夜中并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然而人的生活总是会遵循着过往的轨迹继续前进。 早上八点,是预定集合的时间。 哪怕是能够以前三的成绩从训导院中毕业的预备役持剑者,在没经过相应的磨合训练前,荣光者也不敢就这么随随便便的、什么也不交代的往那些稍有疏忽就可以导致团灭的战场上一丢,然后任他们自身自灭。 有些事情他必须交代,并且必须交代清楚。 这是对自己也是对他人的负责。 艾米·尤利塞斯一边想着集合后该对这些成分复杂的新加入者说些什么,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襟,但就在这时—— 帐篷的拉帘被粗暴的撕开了。 “发生什么了?”年轻的荣光者最后拉了拉衣襟,并将之履平,“感觉会是一个了不得的坏消息。” 察言观色是一个人的本能,考伯克的动作很急躁,也很慌张,所以必定发生了某种极其糟糕的事情——几乎是看到他的第一眼,艾米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更加清楚,谁都可以慌张乃至慌乱,唯独他不可以,因为……他的身份已经变了,他不再是只需照顾好自己的独行之人,而是一个小小团队的领袖,一个小小团队的支柱。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动摇。 “尼尔,尼尔……”考伯克没有理会荣光者的话语,他只是大口大口的喘着以他的身体素质本不会喘的粗气,眼神慌乱且没有焦距,“尼尔他……他消失了。” “消失了?”这是超出艾米预料的答案。 “对,”矮个子的少年重重的点了点头,“没有错,他消失了。” “消失……”荣光者皱起眉头,反复的咀嚼着这个多少有些莫名的词汇,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告诉我你所了解到的情况。” “尼尔的帐篷在我的对面。”似乎被艾米的沉着与冷静感染,考伯克的情绪稳定了不少,只是说话的时候仍然会有几分不自然的停顿,“我今早起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会不会是走动了一下?”年轻的荣光者问道,他不相信考伯克不会考虑到这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只是通过问话这一形式,让对话更为流畅的进行。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以为的。”他的声音不自觉的戴上了颤音,“虽然我和他约好了在今天早上碰头的,但人对时间的掐算哪能这么准,偶尔误一下点也再正常不过,直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于是强行的拉开了他的门帘……然后……然后……” 他一口气提不上来。 “然后什么?”艾米只能追问。 “我看见了衣服,”因为太过专注,太过投入,考伯克说出的话有那么些前言不搭后语,好在联系在一起却也不至于没头没尾,“尼尔的衣服、以及鞋子,空荡荡的、呈人形排布的衣服以及鞋子。” “是‘人’消失不见了吗?”荣光者敏锐的把握住了问题的关键。 “没错,”考伯克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能够形容当时场景的词汇,但最后只能吞吞吐吐的描述着所见之物,“除了尼尔以外的一切都是好好的,只有尼尔一个人就这么赤条条的消失不见,甚至从他衣物的摆放上还能看出他当时的睡姿。” “这的确有点诡异。”艾米眯起眼,不,应该说是非常诡异才对——以湛蓝的眸光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你有什么猜测吗?” “感觉不像是妖魔。”好一会儿后,考伯克才给出了他的答案,毫无价值的答案。 “带我去看看。” 案发现场必须保存好,也必须过目一番——尽管他个人感觉不会有什么线索留下。 果不其然,当到达了尼尔的帐篷中,他又一次验证了他直觉的准确性,那位银发少年的消失相当的突兀且彻底,不仅狭小的帐篷中看不到入侵者留下任何的足迹,就连挣扎与反抗的痕迹都不存点滴。 “有什么发现吗?”来自拉姆斯登的少年满怀希望的问道。 艾米只是摇头。 尼尔的失踪的确充满了疑云,虽然分析起来造成他消失的因素不过有两种——要么是主动离开玩失踪,要么是在某种外力的作用下被动消失,但实际情况可能会远远超乎预料的复杂。 主动离开的原因比较好理解——有相当的可能是他做了某种对这个团队或者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极其不利的事,畏惧需要承担的后果而主动的逃离,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是他发现了营地的不对劲,而又来不及或者没有机会提醒他们,只能独自一人逃离这片满是诱惑的土地。 被动消失的情况分析起来也并不复杂,其实就是针对不同的可能导致他消失的外因进行罗列——妖魔、怪奇、营地本身可能存在的危险性以及……黄衣之王,只可惜的是可能性太多,而证据又太少,真要较起真来恐怕除了让自己陷入狂躁以外什么也得不到。 “再找找。” 最后,他也只能这么说。 叫醒了汉森,叫醒了爱娜,四人在营地以及营地的附近找了一圈,然而,在进行了长达一个曜日时的搜寻之后……理所当然的一无所获。 尼尔—— 失踪了。 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就这么堂堂正正的摆在了他们的面前,所有人都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紧迫感以及危机感。 毕竟,如果尼尔的消失是某种外在力量的干涉的话,下一个失踪的……可能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这么大个人,”汉森也难得的焦虑了起来,“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会不会与那个祭坛有关?”考伯克提出了他的看法,经过一个小时的冷静,他的思绪终于平静了下来,“虽然我们不得不仰仗着它而活,但那毕竟是怪奇,是至深之夜的怪奇,谁知道它是不是食人的怪物啊。” 况且……妖魔可没这个智商潜入营地,并无声无息的拐走或杀死一个人。 有可能办到这一点的只有营地中心那个神秘莫测的祭坛,这几天夜里,他们一直都在它立场笼罩的范围中生活,以它足以在一定程度上对抗至深之夜来看,能够无声无息的将他们中的一人消失,简直再正常不过。 所缺乏的不过是动机——但动机这种东西,对其存在本身就诡谲莫名的怪奇来说,还真不一定存在。 “有一定可能,”爱娜,这个黑肤色的女孩进行了更进一步的分析,“我记得尼尔是最早一批定居在祭坛附近的人,如果满足了一定的条件,比如在这里待满了五天,或是一定的小时数就会消失,也完全说得过去——可是,就现在来看尼尔的事情还仅仅只是孤例,我们有必要了解与他同一批抵达祭坛的人的去向。” “可是找谁去了解?我们对这里近乎一无所知。”考伯克叹了口气,“等等——或许我们考虑的范畴不应该是我们。” 他的眼中忽然放出光来:“其他人也行,比如……那个瑞加娜。” “暂时不是去打扰她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信任敏感且脆弱。”艾米出乎预料的对这个提议予以了否决,“等一天的战斗结束后,初步建立起了并非基于友情之后,我会找她详细了解情况——但现在不行,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整合手上的力量,在今天的战斗中证明我们拥有足够改变现状的力量。” 荣光者的拳心不由攥紧,这个可以用妖魔的材料交换水和食物的怪奇确实可疑,可他却从没有忘记,那隐没于万古之中,曾支配旧日的黄衣之王的存在。 “只有这样,我们说的话才有力量——” 章二十八意料之外的邀请 绝望之沼—— 这头妖魔对普通人来说是货真价实的天灾,软泥构成的躯体天然就能够豁免大部分的劈砍,油腻的身体上遍布一层足以消融钢铁的强腐蚀性的粘液,而更令人苦手的,还是伴随着它活动而不断向外挥发的酸性毒气。 单单只是在远处看着它,就会感觉眼睛酸涩,就会感觉咽喉火辣。 至于靠近了会是什么滋味? 抱歉,这里没有一个人想知道答案——即便是拥有死亡先兆的艾米·尤利塞斯,也不打算为自己的死亡菜单上,再添加一道特色菜。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在至深之夜中是无解的存在。 在如软泥一般具备劈砍耐性的同时,它移动的速度也被极大的限制了,与无法被突破的防御相伴的,是它那羸弱的堪称致命的攻击。 无法高速移动,也缺乏远程攻击手段。 如果没有那一身的酸性粘液,大概会是相当无害的类型。 与肉靶子无异。 年轻的荣光者所利用的正是它的这一个弱点,在接近视距极限的位置上,支援组整暇以待,萃毒的弩箭搭载在了经由炼金术加持过的十字弩上,熠熠的寒光在黑暗中煞是闪亮。 “放!” 瑞加娜很好的领会了艾米的作战意图,没有让弓弩手各自为战,而是令行禁止,通过一系列简单明了的命令进行控制,令他们归于统一的节奏之下——几乎在他命令下达的同一时间,支援组的组员同时叩下了扳机,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弓弦震动,雪白的翎羽脱弦而出,划破了黑暗,也贯穿了绝望之沼那一滩类似鼻涕虫,有若液体般粘稠的粘液聚合体。 还不够。 近身作战在这头恶心到极点的怪物面前不具备哪怕一点可行性或是可操作性,因此以艾米为首的攻坚组并没有参与这一场战斗,他们只是在一旁游曳着,充当支援组的护卫,以防止黑暗中可能存在的其它猎食者。 当然,荣光者不在护卫的队列之中,他更重要的使命是观察。 ——通过观察确定十字弩能否对绝望之沼造成切实的伤害。 结果差强人意。 自炼金弩上射出的弩箭足以洞穿那近似液体的流质躯体,但具体能造成多少伤害却是一个未知之数——就他的视角来看,这只恶心的怪物明显受到了影响,但这种影响似乎……不那么致命? 身体被撕开了三个大洞,这无疑是极其恐怖的伤势。 可只要看到那如同胶水一般再次黏回一起的身体,任何人都不会认为它所承受的伤害超出了它所能承受的范畴。 怪物,这是实打实的怪物。 即便是全盛之时,艾米也不想招惹的怪物。 但谁让他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呢?在这之前接连斩杀的三头特殊妖魔已隐隐巩固了他在这个新生的团队中的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着退缩的余地——甚至恰恰相反,他必须要迎难而上,必须要更进一步的用胜利巩固自己的地位。 现在的信任是羸弱的,是多疑的,是脆弱的。 他经受不起失败。 所以,稍稍贴上一些本钱也没什么关系吧? 荣光者攥紧了手心,更准确的说,是攥紧了手心中的火晶石——在有教团炼金术士所制作的提灯之后,火晶石的价值就相对降低了许多,不再是那么的必不可少,也不再是那么的不可或缺。 在有必要的时候,完全可以当做一次性消耗品使用。 比如现在。 “或许可以试试这个,”决定既已作出,就没必要迟疑,艾米·尤利塞斯递过手中通体鲜红的菱形结晶,“这是火晶石,我们家乡的特产,是吸收了火种力量的结晶,搭载在箭矢上应该能起到点效果。” “不心痛?”绝望之沼给的压力不大,瑞加娜接过荣光者手中的秩序之力结晶后,甚至还有心情调侃他两句,“这个我在兑换列表上看到过,要价可足足有五十积分。” “那么我可以拿回来吗?”艾米面无表情的问道。 “想多了,”少女扬了扬手,“入了我的手的东西你可别想要回来。” ——玩笑话到此为止。 在转身的一瞬间,瑞加娜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火晶石,或者说秩序结晶——她听说过这玩意,与教团所出产的零号圣水一样,对高等妖魔阶层之下的任何妖魔都拥有无与伦比的杀伤力。 甚至不用试她都知道,加载了秩序结晶的箭矢对眼前这怪物来说绝对是致命的。 胜利已近在眼前。 少女眯了眯眼,将火晶石吊坠一圈又一圈的缠绕在了箭矢之上,三点一线,瞄准! 她静静的等待者它的临近,食指不断的摩挲着被汗水打湿的扳机。 然后开始了倒数。 “三……” 一股呛人的酸味汹涌而来。 “二……” 眼睛不受控制的湿润,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洒落。 “一——” 她强压住喉咙传来的灼痛感,瞳仁中怪物的身影渐渐放大。 于是,食指按压而下。 扳机被叩动了。 绷紧的弦发出一声裂帛之音,受力不均的箭矢飞旋而出。 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缠绕着秩序结晶的箭矢没入了妖魔那类似流体一般的柔性身躯之中,紧接着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它的身体如同吹饱了气的气球一般以极其夸张的方式膨胀起来。 然后…… 然后瑞加娜就地一滚。 ——伴随着“砰”的一声,仿佛沸腾的水碰上了滚烫的油,当属性先天敌对的两者碰撞在一起之际,爆炸……理所当然的发生了。 如同一场盛大的烟火,漆黑的天幕被照的恍若白昼。 不对,现在本来就是白天……只是至深之夜中的白昼与夜晚无异。 艾米躬身捡起滚落至脚边的妖魔核心,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他对少女刚刚的那一击十分的满意,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即便是他,在那时也没把握能做得更好。 果然,能成为队长的,没有一个简单角色。 而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在翻滚中沾染了一脸尘土的少女已从地上站起,并走到了他的身边:“怎么样,对我的答卷还满意吗?” “相当满意。”荣光者并不吝惜他的赞美。 “这句话也是我要对你说的,”瑞加娜笑了笑,尽管此刻的笑容一点也不美,但还是能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不过我还要额外加上一句‘恭喜’。” “什么意思?”艾米挑了挑眉头。 “字面上的意思,”少女咳嗽两声,吐出两口带血的浓痰,看得出来,尽管时间尚短,但怪物的酸性毒气对她的咽喉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我代表先觉者联盟认可了你的实力——包括我在内,合计七支队伍在之后的几天里将会相继并入你的兵团。” “你……”艾米这时才反应过来,“代表着什么人?” “营地最早的七支队伍的共同意见,”瑞加娜并不意外荣光者的反应,“犹大,我们并不是你所预想的不知合作、盲目竞争的一团散沙,事实上早在交易祭坛被发现的第二天,我们这些第一批抵达的先行者就结成了一个简易的互助联盟。” “尼尔也是你们的一员?”荣光者问道。 “注意,是七支队伍。”少女给出了答案,“我们并未将独行者纳入这个体系中,而那些变相造成了生存压力激增的涌入者,除了最开始的几支还能交流外,其它的都对我们抱有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因此,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这样啊……”艾米用手摩挲着下巴,“能告诉你们选择我的原因吗?” “我是观察者,”瑞加娜斟酌着语气,“主要确定你是否真的有能力讨伐那些棘手至极的特殊妖魔——以及,兵团成型后是否有潜力与高等妖魔作战。” “高等妖魔?” 黑暗地母、雾夜杀人鬼——在记忆中,与这个扯上关系的就没有一个好对付的。 “在生存竞争尚不激烈之际,我们这七支队伍曾对这座死寂之城的真相做过深入的探讨。”少女说道,“首先能确定的是,这个世界并不正常,我们所遭遇的这一切应该与教团本部的某个计划有关,并且……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祭坛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怪奇,而是地下封印漏出的一道豁口。” “下面封印的是什么?”黄衣之王这个名字呼之欲出。 但瑞加娜的回答再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是一只高等妖魔,”她说,似乎担心荣光者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还重复道,“是一只被冠以‘恶魔’这个词缀的高等妖魔。” 等等——一只妖魔?一只高等妖魔? 落差实在太大,荣光者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所谓的祭坛其实是一个血祭仪式,”少女的重磅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伴随着我们的每一次交易,地下那头可怕的妖魔就离挣脱开封印更进一步——但可悲的是,为了生存,我们别无选择。” 这个祭坛,是整座死寂之城获取未受污染的水源与食物的唯一途径。 “所以呢?”艾米大致猜出了他们的打算。 “我们打算杀死它,趁它还没有完全恢复力量。”瑞加娜说道,抬起头注视着他那双湛蓝的眸子,“而你的存在,不可或缺。” 这是事实。 在之前的战斗中,他已经用行动证明过了,他的实力是绝绝对对的无可挑剔,哪怕在‘他们’之中也足以称得上最强。 是绝对无法放弃的战力。 然而,来自赫姆提卡城的少年只是沉默。 压力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累积。 终于—— 在堪称漫长的缄默后,来自赫姆提卡的荣光者开口:“请容许我拒绝——如果你们的诚意仅此而已。” 章二十九恶魔的真名 以退为进。 艾米·尤利塞斯对被封印于地下的妖魔并非真的如他表露出的那般淡然,只是为了攥取更大的利益,有时候必须忍耐、克制。 他可不想成为别人手上的刀。 既然如此,掌握对话的主动权势在必行。 “我带着最大的诚意而来,”瑞加娜挑了挑眉头,她并未发现面前这张冷峻面容下的小小心思,斟酌着用词,“但我不知道您所需要的诚意是什么?” “情报以及真相。” 艾米说得相当爽快,在这座死寂之城中真正能用到的,除了积分、人手与情报外别无他物,而祭坛的积分他在现在以及可预见的将来都会有不小的盈余,人手这方面在与少女背后的先觉者联盟达成协议后也不是问题,唯一能让他感到困扰的,只有当下被层层迷雾所笼罩的诡谲局势。 时间不明,地点不明,目的不明—— 他们就这么被抛弃在了一座死寂之城之中,在至深之夜滋生的黑暗中不禁有妖魔蠢蠢欲动,更有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旧日的支配者若隐若现的身影,甚至……在直觉的引导下,他对这个世界的真实隐约有所猜测。 但不管怎么说,他,算是跟随在他身后的队伍,也不过三五个人。 这点人手在短短三天的时间能调查出什么? 情报异常有限。 而以瑞加娜为代表的先觉者联盟则不同,七支队伍保守估计也有二十来号人,再加上营地在整座死寂之城的特殊性,以及生存压力的适当减缓,他们必定掌握了相当多的情报,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一定比他更加深刻。 所以,他在期待着,期待着情报的短板得到补足。 “情报的话……”少女整理着思路,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想知道哪一方面的。” “先从营地聊起。” 年轻的荣光者找了块地方坐下,现在是战斗后休整时间,倒不用担心会脱离队伍。 “我们在营地附近的一座异神神庙中发现了一块石碑,在那之上,神庙的祭司用古代语记录着这座城市的历史……包括终焉。”瑞加娜叹了口气,“受学识所限,我们所能翻译出的只有相当少的一部分。” “有时间可以带我去看看,”艾米插入了她的叙述之中,“我曾在里查德森大人手上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古代语。” 这当然是谎言。 但不用担心揭穿,因为能够戳穿谎言泡沫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而且……这又是养子与养父之间的私事,对年轻的荣光者来说,圆过去简直再简单不过。 “真是了不起,”少女由衷的发出感慨,“怪不得你能成为最后的生还者。” 古代语,先民所使用过的语言,其本身就是秩序疆域历史的象征,即便是迦南之城经学院的那些个学士大人,能拍拍胸脯说自己精通的人,也寥寥无几。 眼前的少年虽然只是粗略的学习过,但在以战士为培养方向的训导院毕业生中,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随后,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以手掩唇:“抱歉。” 艾米·尤利塞斯自然不会在这时说“没关系”之类的蠢话,他只是冷着一张脸保持沉默,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嗯,表面上的。 “有时间我会亲自带您去那里看看,”瑞加娜的姿态稍稍放低,她并没有说出具体的时间,因为在可预见的将来,至少在兵团的战斗力真正成型之前,犹大都不可能有时间随她一道前往神庙,“根据目前已经解明的文字,能够确定的是——那只被封印于地下的高等妖魔是毁灭整座城市的罪魁祸首。” “在石碑之上,它被石碑的记录者称作Diablo,有时又被冠以Mammon之名。” “恶魔、魔王?”荣光者皱了皱眉头,恰到好处的展现了他对古代语的了解,“不要告诉我你将它称作玛门恶魔?” “玛门魔王。”少女顿了顿,“这是我们定下的称谓。” 恶魔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妖魔,与大部分妖魔不同,它们往往并不具备有形、有质的实体,其本质是一种源于恶意的浑浊概念,在被人类以真名束缚之前,它们通常以一团扭曲的、近类人形的烟雾存在。 在目前能够确定的种类之中,没有一头恶魔属于好对付的范畴,而其中被人类冠以魔王之名的存在,更是高等妖魔中的佼佼者。 “Mammon这个名字我有点熟悉,”这个名字他确实在一部古老的典籍中见到过,但他的能力又不是过目不忘,哪能记住自己看过的每一本书,“虽然不记得那本书的名字与内容,但……能在历史中留下名字的,可没有一个简单的家伙。” “嗯,正是它毁灭了我们脚下的这座城市,这是目前能够确定的事实。”瑞加娜以沉闷的语气说道,“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也因此而付出了代价,被封印在了这座早已沦为废墟的城市地下。” “祭坛交易的对象是它?”艾米问道。 “只是有可能,现在还不能确定。”瑞加娜并未一口咬死,她只是给出了她或者他们下达这个判断的理由,“据我们探查,营地所在的位置恰巧是封印的最中心,而在关于这头恶魔的记载中也曾多次见过‘献祭’‘血食’之类的字词——这很容易让人生出一些不那么美好的联想。” “确实。”荣光者并未就此打住,“但不止如此吧。” 肯定的语气。 原因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因为之前少女曾邀请他参与对封印于地下的高等妖魔的讨伐——既然是讨伐,双方自然不能分处封印内外,要么是这头以玛门为名的怪物会在短期之内冲开封印的束缚抵达现世,要么则是营地中的预备役持剑者们已经掌握了穿越封印的办法——而不管是哪种可能都说明了,先觉者联盟对这座死寂之城真相的挖掘已相当的深入。 “是的,不止如此。”瑞加娜点头,“在联盟之中,有人被赋予的圣痕觉醒了空间方面的能力——经由他确认了,交易生活必需品的祭坛,其本质是一道通向封印内部的扭曲的空间夹缝。” “圣痕觉醒?”这是艾米全然陌生的领域。 “嗯,这就是我们会自称先觉者的原因所在。”少女对此丝毫没有避讳,“不过犹大你没必要大惊小怪吧?你那份堪称作弊的直觉尽管表现的不怎么起眼,但却是相当实用的能力。” 原来如此,把直觉当做了能力吗? 年轻的荣光者眯了眯眼,而后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只是奇怪,我本人并没有经受洗礼,植入圣痕的记忆。” “不止是你一个,”瑞加娜顿了顿,“所有人都是如此——尽管几十个标本不足以说明一切,但我们怀疑,关于‘洗礼’的记忆,被人刻意的抹除了。” “真让人在意。”艾米刻意这么说道,希望能引出相关的话题。 “但再让人在意也没办法,”少女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提灯,而后松开,“线索已经断了,关于洗礼以及圣痕的记忆无论如何回忆都是一片空白。” “这样啊……”荣光者只能顺着她的话题发出感慨,却不方便表明立场,毕竟……以他那尴尬的身份,无论是表达对教团的不满,还是为教团做辩护,都有那么些微妙的不合适,只能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我现在对你们的目的还是缺乏认知,虽然地下封印了一只厉害的妖魔,可这似乎不是对它下手的理由。” 要知道,维持营地运转的交易祭坛,很可能是基于它的力量构建的——一旦它死去,有超过一半的可能会直接导致祭坛崩塌或失效。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是利益的共同体,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是它先对我们下手的,”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瑞加娜叹了口气,“从昨天白天开始,失踪者陆续出现。” “失踪者?” 他想起了神秘失踪的尼尔——尽管在离开之前委托爱娜在营地中继续搜寻他的足迹,但实际上少年已不抱多少希望,只是没想到如今却会意外的获得了线索。 “神秘蒸发,衣服、行李都好好的,唯独‘人’消失了。”少女以平静的语气述说着恐怖的事实,“从昨天到今天,神秘失踪者已累计有三人,其中有两人是我们先觉者联盟中的成员,觉醒了圣痕的、真正的持剑者,而剩下的一人则是新加入营地的一支队伍的队长,根据他之前表现出的战斗来来看,他的圣痕应当也觉醒了——有相当的可能,它是专门在挑觉醒了圣痕的人下手。” “没有抵抗的痕迹?”艾米问道。 “什么痕迹都没有,”瑞加娜摊开手,“就这么突兀的消失了。” “你们……有什么推测吗?” “当然,”少女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虽然只是些没有根据的猜测,但我们一致认为,这是Mammon下的手。” “至于原因——” 刻意拖长的语调。 “很简单,”她下意识的眯了眯眼,剃刀般锋利的眸子中掠过一抹寒芒,“它感受到了威胁,从我们的身上。” 章三十未定的谋算 持剑者存在击败乃至弑杀高等妖魔的可能性。 早在赫姆提卡的地下矿坑中,年轻的荣光者便从米娅的口中得知了这一事实,并且以身作则的干掉了不止一只高等妖魔。 所以,他很能理解这位被冠以玛门之名的魔王的做法。 只是…… “它是怎么做到的?” “或许是高等妖魔脉轮中固有的能力也说不定,”瑞加娜摊了摊手,尽管恶魔这种更接近概念层面的怪物并不具备血肉之躯,但所谓的妖魔本来就没有一个可以一以概之的蓝本,很多称呼或是命名都是为图便利概而论之,“你要知道,毕竟是曾经毁灭了一座城市的魔王,我们无从揣度更无法想象全盛之时的它到底会有多么强大。” 不,我想不会比潘多拉更强。 也不会比许德拉、大衮更强。 毁灭一座城市,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若是赫姆提卡这种封印了旧日支配者的古老之都,在没有凌驾于凡世之上的强者插手的情况下,几乎不存在沦陷的可能,但换做普通的城市,在火种黯淡之际,不要说是那些只存在于传说的古老之物,就连单个的黑暗众卿或是高等妖魔都足以把那闹个天翻地覆——当然,能真正毁灭一座城市,哪怕是火种熄灭之后的城市的家伙,也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 玛门…… 艾米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只是想不起来在那里曾经听到或者看到过——而既然他留有印象也就意味着,这是一个有资格留下名字让后世之人铭记的狠角色。 毕竟,对荣光之裔来说,单纯的败亡者没有留下名字的必要。 名字,是对倾向于混沌的无定之物的一种约束,一种束缚,一种封印。 “那你们是如何判断它的虚弱,”也正因为此,他表现的相当谨慎,“讨伐妖魔虽然是我辈的职责,但自寻死路的事情,请容许我拒绝。” “很简单的推论,”少女给出了理由,“因为……它对我们下手了,对我们这群不得不替它献上贡品的可怜虫下手了。” “未免太过单薄无力。”荣光者挑了挑眉,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但我们别无选择,”瑞加娜的神色异常的平静,但平静之中却蕴含着某种歇斯底里的疯狂,“没有任何因由的消失……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说实话,如果情况得不到改善,恐怕我们真的只有放弃这里,放弃这个难得的补给点,向至深之夜更深处流浪了。” “有没有试过离开祭坛?”艾米忽然问道。 “离开祭坛?”少女皱起了眉头。 “不是真的离开,”荣光者解释道,“是如非必要,不停留在祭坛附近。” “我们正在实验,已经有一只小队带足了物资出发。”瑞加娜摇了摇头,“也算的上是一个好消息,迄今为止他们还回返。” “如果如此的话,那个计划也不是必须的吧。” 没有具体点明是哪个计划,但艾米所指的,无疑是那个与魔王玛门决死的那个。 “是的,但不能就此排除坏消息传来的可能,”少女的声音在此处稍稍停顿,“我们必须早做打算。” “可以理解。”荣光者大致了解了他们的打算,坦白的说,考虑的还算周全,“那么现在需要我这边做什么准备吗?” 人情、利益的往来都是相互的。 “不,不需要。”瑞加娜回绝了他的提议,“你所需要的只是变强,犹大——你要知道,你是我们最后的,也是最糟糕的希望。” “最糟糕的希望?这个说法听上去有点糟糕。”艾米半是开玩笑的说道,旋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不过,充当最后一道保险丝……感觉倒也不差。” “愿我们合作愉快。”荣光者刚刚那句话已显露出他的倾向,少女自然不会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相当坦荡的伸出手,“也算是各取所需。” “只是认同了你们的理念而已,”艾米看了眼她伸出的友谊之手,没有接过,“具体要不要加入,我打算真正见过了再说。” “就这么说定了。”瑞加娜倒没有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九点后如何?”年轻的荣光者给出了一个时间,并做出了解释,“今天是集体作战的第一天,需要总结、反思的东西比较多。” “可以理解。”同样作为小队的队长的少女自然能够理解这些,用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晚上九点……这个时间点有点微妙,我先要确定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会通知你。” 先觉者联盟的主体是七支最先在营地组建的小队,其最高权力机关是包括瑞加娜在内的七个小队的小队长组成的七人会议,如今七人中的一人远离营地,短时间内不会有回归的打算,还有两人业已消失在这片诡谲的黑暗之中,剩下四人也有各自的事情要去忙,不是每天都能聚在一起,但偏偏今天是个例外。 因为,今天是他们这群自训导院中毕业的预备役持剑者第一次成规模的集团作战,虽然这点人数用集团这个称呼多少有点自欺欺人,但至少也是日后真正集团作战的一次预演,有相当的参考价值,想拿到第一手消息的人不少,除了她以外的其它三人留在营地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期待听到你的好消息——” 艾米就此结束了这一次的谈话,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休息的时间已经够长,该扫除下一个目标了。 “也期待听到你的好消息,”瑞加娜也不多做挽留,“当然,无论你最后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们的合作都不会中断。” “这是代表你个人?”荣光者回过头去,注视着她的眸子。 “不,”少女轻轻咬了咬下嘴唇,“是代表我的团队——不,我已经没有团队了,我所能代表的只有我个人。” “那,”艾米顿了顿,“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年轻的荣光者没有再次回头,他对瑞加娜这个合作者确实挺满意的,无论从个人的战力来说,还是从对局势的判断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要不要这个所谓的先觉者联盟……真的需要仔细的考量一番。 ——这是一艘快沉的船,而且是一艘经不起风浪的小船。 虽然打从一开始因为这个大气的名头吃了一惊,也切实考虑过加入其中谋取利益的可能性,但……怎么说呢?七支队伍组成的联盟,未免有些太过小家子气了,而且离开的离开,失踪的失踪,剩下的四支队伍不说貌离神合这么过分的话,但不难推测,这个联盟无论是凝聚力还是向心力都大不如前。 作为创始人之人,瑞加娜竟然会主动谋求与她的合作,并且甘愿屈居人下,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加入这个联盟,所能得到的利益非常有限。 但若是从情报的角度出发,作为了解到这座死寂之城真相,至少是表面上真相的一群人,他十分有必要与他们进行接触。 因此,可以考虑将他们……将整个联盟一口气吃掉。 艾米所考虑的是彻底的整合,而不是外挂在侦查系统的雇佣关系——但这么做的条件尚不成熟,一来他还没有通过不断的胜利积累足够的气势与足够的话语权,二来他对联盟的底细还不是很清楚——到底有几人觉醒了圣痕?觉醒的程度如何?觉醒的能力到底能发挥出几成的威力?会不会存在足够威胁他地位的人? 如果想要将之纳入掌控,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所以,先觉者联盟这个蛋糕目前来说对他还是太大,不太好下口,还需要慢慢来,从长计议。 但对于吞并的可行性,他倒从来没有生出怀疑的念头。 瑞加娜就是最好的榜样。 尽管以合作者自居,但她的态度一直摆的相对较低,这不能排除是故意示人以弱,可作为一个小队的队长,这么做是极其丧失个人威信的,客观上也有利于原来她小队的队员融入现在这个团队——从这来看,她的加盟应该是很具备诚意的,不打算借鸡生蛋或是釜底抽薪。 先觉者联盟的创始人之一尚且如此,其他小队的队长会不会有类似的想法? 不能排除。 松散的联盟机制,再加上成立不过几天的时间,所谓的先觉者联盟只是一个偌大名头下的破旧小屋,根本难当大用——如果不是如此,瑞加娜也不会将她的小队打散加入他的团队之中,事实上放弃了先觉者联盟那边的身份与地位。 正如她有所自觉的那样,现在的她已不是小队的队长,而仅仅只是一个……个人。 一个合作者,加盟者。 章三十一不眠之夜 今夜注定是很多人的不眠之夜,很多,很多…… 泰特斯自是其中之一。 两千四百三十—— 这个简单的数字有一种足够震撼人心的力量。 那位来自赫姆提卡城的少年,在短短两天的时间之内就酝酿出了一场席卷整个营地的飓风。 即便他的嗅觉并不敏感,但在这时,也嗅到了变革火焰升腾的气息。 或许……集团化作战势在必行。 刚来营地的第一天就创下了一千以上的交易额,而在第二天,这个有些吓人的数字更是翻了倍,不得不说……犹大,这位赫姆提卡训导院的最后生还者确实为他们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反思的种子。 没必要做无谓的竞争,团结在同一面旗帜下,对彼此都会是最好的结果—— 但那只是想想。 人类总是多疑且善变的,更何况,作为小队的队长,团队权力的中枢,泰特斯天然就是横亘在变革之火面前的既得利益者中的一员。 固有的阶层决定了,哪怕他真的具备洞穿未来迷雾的预见性以及前瞻性,也总有理由说服自己继续因循守旧、摇摆不定。 所以,他依然在等待,和很多人一样在等待。 等待着…… ——回归者。 泰特斯并不蠢,相反,在幼年便混迹于商旅之间的他很聪明,比绝大多数懵懵懂懂从训导院中毕业的同期生要聪明的多,也有心计的多。 早在昨天,在犹大组建的兵团雏形之中,他就打入了一枚钉子。 不,或许用钉子来形容并不是那么合适——他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也不打算做些什么不道德的事,他所希望的,不过是知晓犹大能在短短一天的时间中狩猎如此多特殊妖魔的秘密——仅此而已。 这种秘密,不应掌握在一个人手中。 如果每天都能保持一千……不,只要五百积分以上的收益的话,那么无论他所能支配的积分无论是用于购置食物还是购买抗侵蚀药水都绰绰有余。 再推广开来的话,完全可以满足整个营地的需求! 但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激动?并不,更接近忐忑,更接近不安,甚至用焦急、焦虑来形容现在的他,也一点不为过。 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他不禁生出了这样的念头,但思绪还没来得及运转,帐篷的门帘便被人掀开,冷风呼呼的往里倒灌。 于是回头,望向了来人。 他对来访者并不陌生,甚至能称得上相当熟悉。 ——安格斯。 与他来自同一个训导院的毕业生,在这座死寂之城中,他们相当好运没有分开,并以此为基石组建了现在的队伍。 坦白的说,他能当上小队的队长很难说其中没有他的功劳,算是他手边仅有的、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选派他混入犹大的团队,打探消息。 其它的人,怎么能确保他们不会假戏真做,以此为契机彻底投入对方的阵营? 虽然都是过命的交情,但大家才认识几天? 现在他还不敢托付他那脆弱的信任——所以,他不会给他们背叛的机会。 “安格斯,一天的时间,两千多积分,犹大到底掌握了什么窍门,能够扫荡那些只是远远看着就足以心生退却的恐怖妖魔?”他相当随意的询问道,以他们的关系,任何客套都是不必要的,“是某种特殊的办法,还是他掌握了我们所不知道的情报,亦或是关于这座死寂之城的秘密?” “都不是。”他的友人叹了口气,重复道,“很遗憾,都不是。” “怎么可能?” 确确实实的惊讶,如果只讨伐普通的妖魔,就算是十人团,一天最多也就能获得两三百积分,能有高达数千的入账积分,他们绝对杀死了不止一头单单是存在本身就足以形成禁区的特殊妖魔。 保守估计也有七八头。 而这是什么概念?一头能够形成禁区的特殊妖魔,标志着哪怕是数支第一流队伍合流,若不抱有牺牲的觉悟,也无法将之讨伐。 要么是存在形态特殊,要么是体型巨大—— 要么是曾确定有小队在此覆没,要么是有小队在此遭受重创—— 总而言之,没有一只是好对付的,哪怕是最弱的特殊妖魔,像他们这种位于第二阶层的队伍,一个不小心,完全有可能会全军覆没。 “十三头。”安格斯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只是自顾自的说道,“一天的时间,我们便杀死了十三头往日里我们连看都不敢看的可怕怪物。” “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这个数字令人震悚,但泰特斯却早有所料。 “没有任何取巧,”他的友人摇了摇头,“我们……就这么实打实的压了上去,然后碾压了过去。” 平静,平静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 仿佛根本不是在说梦话。 泰特斯微微愣神:“你确定……仅仅是如此?” “我确定,”安格斯点头,充满感慨的语气中夹带着几分崇敬,“犹大不愧是能从赫姆提卡那场旧日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厉害人物,他比你、我乃至我们所有人最初所猜测的都要强大——那是……能够理解,却又完全不能够理解的强大。” “什么意思?”友人自相矛盾的话语令泰特斯皱起了眉头。 “你不是奇怪我们为什么能够在一天之内杀死那么多的特殊妖魔吗?”安格斯顿了顿,“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犹大本身……就如同特殊妖魔一般不可战胜——仅仅是他一个人,往往就能牵扯住那些怪物的大部分注意力,而有时候……他甚至能够以一人之力占据上风,至少是看起来的上风。” “他也‘觉醒’了吗?” 泰特斯提出了猜测,圣痕的觉醒在营地算得上公开的秘密,毕竟营地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不算长期游离在外,只在必要时回归营地进行补给交易的“游民”,常驻人口起码也有六七十——当然,没谁有这个闲工夫统计具体的数值,只能根据印象这种做不的准数的东西大致估算出一个数字。 人多口杂,消息的保密性自然不太好。 尽管只在少数人间流传,也从来没有得到过公开的证实,但那些第一流的团队中,存在着有着特殊能力的觉醒之人却是事实。 “嗯,”安格斯应了一声,而后说道,“我不能确定他到底觉醒了什么能力,但应当是某种前知性质的能力——他的直觉非常敏锐,敏锐的仿佛能够预知到未来,几次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在危险到来前便已做出了规避的动作,作为以身作则奋战在第一线的攻坚组的一员,在一天高强度的战斗后,他所受的伤反而是除开后勤组外最轻的几个人之一。” “他的身体素质也拔升到了持剑之人的阶层吗?” 或许,这就是犹大强大的秘密—— 泰特斯想到。 然而,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并没有,他仍然是普通人的身体素质,或许要强上一些,但强的有限——他的强大建立字啊在接近完美的战斗技巧,娴熟的指挥能力,近乎无解的直觉之上——总的来说,是我们能够理解的强大,但他的强大却有些过了头,抵达了我们绝对无法理解的领域。” 再一次的停顿。 “换而言之,是他太强了。” “总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抉择,总能规避可能致死的危险,总能躲开来自身后的致命攻击——仿佛神选之子一般,他永远行驰在正确的道路上。” “这……”泰特斯一时无言,“还是人类吗?” “我不知道,”安格斯看着他的友人,与他那双棕色的瞳仁有过短暂的对视,而后挪开了目光,“我所知道的只是,追随在这种人的身后,非常……非常的让人安心。” “你想要……”泰特斯心底已经隐隐猜出了他的打算,然而,隐含颤音的喑哑声带在这时却发不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 他沉默,下意识的沉默,也唯有沉默。 “……”同样沉默的还有安格斯,这位加入了犹大军团的少年抿了抿嘴唇,终于轻叹出声,“我可什么也没说。” 他选择了退让,但也只是退上了一小步。 “只是……尽早做决定吧,泰特斯。” “我会的,”好一会儿后,泰特斯才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吧,我……需要一点时间。” “我会等你的。” 以此为告别,这场不那么让人愉快的谈话到此结束。 而在另一边,另一顶帐篷之中,以“犹大”这个假身份在教团中活动的荣光者,也迎来了那么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瑞加娜?” 艾米·尤利塞斯注视着面前脸色有些难看的少女:“发生什么了?” “一个坏消息,”先觉者联盟的创始人之一,荣光者最初的合作者幽幽的叹了口气,视线掠过少年的面颊望向未知的远方,“吉姆消失了——即便远离祭坛,远离这片是非之地,也仍然无法逃脱……” “这该死的命运!” 章三十二前兆 吉姆—— 艾米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 也不需要有。 因为,他具体的身份在此刻已无关紧要,真正需要在意的,是其中隐含的深意——瑞加娜曾经和他提起过:为了确定那头高等妖魔的力量是否能作用于祭坛力量覆盖之外的黑暗,联盟中有人带队离开了营地。 而现在……他似乎并未避免被消失的命运? 年轻的荣光者挑了挑眉:“吉姆——他是那位带队在外的先觉者吗?” 先觉者并不是一个正式的说法,但既然少女所在的这个小队联盟以先觉者自居,那么这个称呼倒也不能说是错。 “没错,”瑞加娜显然不愿就此多谈,“他没能逃过厄运。” “这可真是一个坏消息,”艾米由衷的发出叹息,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虽然能够很大程度上提升他的价值,但他的心中可没有哪怕丝毫的庆幸,“看起来你们已经下定决心?” “既然逃不掉,”少女的声音于此一顿,“就只能面对。” “你们还真是找了个糟糕的对手,”荣光者的面部表情没有太多波动,“以凡人之躯挑战高等妖魔——这难度的跨越未免太大。” “但我们别无选择,”瑞加娜摇了摇头,“生存与毁灭,这从来不是问题。” “问题是……”艾米接过她刚刚说出口的话语,“如何选择,才能避免毁灭的终局。” “这正是我们所需要探讨的,”少女将这个话题轻轻的一带而过,并借此点明了她的来意,“所以,我诚挚的邀请您移步一叙。” “先觉者联盟?”荣光者对此没有任何意外。 “只是一群溺水之人抱团取暖罢了,”瑞加娜对联盟现如今的处境毫不避讳,她大大方方的说道,“吉姆的死,不仅宣告了和平的破灭,也象征着这个脆弱的联盟已走到了濒临瓦解的边缘。” “局势这么恶劣?” 艾米挑了挑眉,先觉者联盟的崩溃是预期中的事情,若一个组织没有解决组织成员需求的能力,其公信力必然会有所降低,尤其当这个组织成立的时间本就短暂,又因成员的特殊性天然易分裂出诸多派系。 但已经在瓦解边缘—— 这崩溃的也太快一点了吧?简直就像……就像……树倒猕猴散? 他从记忆中找到了这么一句从来没有听过的谚语。 “比你想象的还要恶劣,”少女说道,眸子扫了他一眼,“不过,对你来说倒能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也称不上。”荣光者耸了耸肩,他与瑞加娜现在算得上利益共同体,对此没必要太过隐瞒,“我现在营造出的声势还略显单薄,如果能再晚上两天……” 再给他两天时间能怎么样? 少年就此打住。 “如果今天晚上能稳得住的话,”少女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说道,“拖上两天倒不是不可能。” 艾米能够感受得到,瑞加娜的态度已再一次的向他倾斜,这是利益结合下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的神色,依旧以平静的语调发问:“联盟那边有什么计划?” 这是公然的打探消息。 “一个笨办法,”少女皱了皱眉头,“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办法。” 荣光者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着她揭晓谜底。 “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怎么消失?”瑞加娜摊开了手,“被某种怪物吞食?还是被拖入异空间,再如何奇诡的能力终究不会无解,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们,不,是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 “联盟中所有的觉醒者都将汇聚一堂,”少女说道,“然后彼此守望,不给那个怪物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我不认为它会在这时动手,”艾米并不看好这项举措,“今天不行那就明天,即便是无知性的妖魔,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动手。” 魔王玛门,具备一定的智慧。 从懂得用祭坛这种方式进行交易,进行血祭,并主动清理圣痕觉醒的持剑者来看,它的智慧程度还不低。 “是的,只需等待。”瑞加娜叹了口气,人类终归是血肉之躯,终归需要休憩,终归需要睡眠,终归有无法兼顾的时候,“我们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情况已经危急到了这个地步。” “什么意思?”并非当事人的荣光者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必须以此稳定局势。”少女点出了先觉者联盟之所以会这么的原因,当然,只是原因之一,但却是最为根本的原因,“不然不要说联盟,就连小队内部都会生出不信任的苗头,都会分崩离析,以至于整个营地都人心惶惶。” “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出吗?”艾米问道。 “暂时被封锁着,”瑞加娜说道,“联盟之外的团队应该也有所察觉,只是时间尚短,失踪的人数不多,彼此联系并不紧密,也缺乏信息的流通与情报的交流,因此并未引起大范围的恐慌。” “真是糟糕的局势。”荣光者做出了如是的判断。 “未来还会更糟,”少女相当认同他的说法,甚至还要更悲观一些,“联盟在营地并不能够一手遮天,只是新来的团队在生存压力的逼迫之下彼此互不信任,我们才能成为所有势力中最强的一个——也就是说,哪怕有心隐瞒,这个消息也会渐渐的在营地中扩散开来,更遑论……联盟现在自身难保。” “时间……不够用啊。” 艾米·尤利塞斯这么说着,不禁攥紧了拳心——这是事实,哪怕他已连续两天创造了高分的奇迹,可威望这东西不是一蹴能就的,必须经由时间的发酵,才能真正醇正,才能真正影响人心。 现在这个名头,只是虚名。 人们会惊讶,会注意,但却很少有人会真正因此心悦诚服。 “你做的相当不错,”瑞加娜说道,并非安慰,而是她确实这么认为,“已经无法奢求更完美。” 年轻的荣光者没有说话。 他的确没办法做的更好了,但……也只是他,这既是源于“我”的局限性,也是客观条件造成的—— 最初苏醒的地点,离城镇中心太远,再加上黑暗中辨别方向的难度。 单单只是抵达聚集的营地就花了两天的时间——而这两天,基本上可以视作被白白浪费了,既没有狩猎到足够的材料,也没有在这批预备役持剑者之中树立足够的声望,只是初步的打磨出了一个可堪一用的团队雏形。 时间的利用效率堪忧。 如果“出生点”换做营地附近,他能做的一定会更多吧?也一定会更好吧? ——也只是想想。 艾米扼杀了心中泛起的杂思,而后看向面前的少女:“你估计营地的平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平静还能保持多久。” “两到三天,”瑞加娜顿了顿,“再长就不敢保证。” “有点勉强,”荣光者用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好一会儿后,抬起了头,“但差不多也够了。” 其实还不够。 但在慌乱之中,人总是会下意识的找寻一个强有力的依靠,而在这时,连续数日都依靠战绩刷足了眼球的他,很容易成为首选。 唯一需要忧虑的,只是混乱。 人在混乱之下会做些什么,连人自己都想不到。 ——保不齐魔王玛门会在这时行动,虽然如果这样的话,作为关底BOSS,它的攻略难度就太大了。 脑海中跑着火车,各种难以了解其具体语义的词汇自脑海中蹦出,然后转瞬即逝。 “但你最好做好最坏的打算,”少女没有意识到身旁荣光者的走神,她只是挑了挑眉头,“我刚刚所说的一切,都建立在联盟能够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组织架构之上——如果联盟走向崩溃,这些消息必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满天都是。” 先觉者联盟所掌握的情报无疑是最多的,联盟的组织架构形式又决定了它对各成员的约束力极其松软,若真的走向崩溃,情报外流的可能性非常之大,哪怕以营地那闭塞的消息传输速度,恐怕不要一天,都会闹得沸沸扬扬。 “看来今晚极其关键。”艾米以肯定的口吻说道。 “应该是明天才对,”瑞加娜摇头,“如果明天联盟岌岌可危的形势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扭转,那么接下来的一到两天不需要太过担心。” “这么说来,”艾米挑了挑眉头,自顾自的说道,“或许注入一剂强心剂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强心剂?” “嗯……”记忆中这些偶然蹦出来的词汇有时候还真不好解释,但好在这一次也不需要解释,他所需要的仅仅是表态,“我打算和联盟的高层谈一谈加入联盟的事情,时间的话,就今天晚上如何?” 信心与活力—— 以此为契机,或许会让这个注将腐朽成灰的组织的能再坚持上一会儿。 “我个人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少女仔细寻思着其中的利害,好一会儿后才点了点头,“站在联盟的角度,我当然更加欢迎。” 在两人的对视中,会话至此结束。 在这时,谁也没有想到,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一夜的无眠。 章三十三大厦的崩塌 ——七个。 这是先觉者联盟中觉醒了圣痕的持剑之人的数量,尽管就战力而言,刚刚觉醒圣痕的他们,其身体素质还没有得到相应的强化,得到的能力还很不稳定,但假以时日,他们必将成为一股可怕的力量。 只是……假以时日这个前提,并不存在。 永远不要寄希望于敌人的仁慈与愚蠢之上—— 魔王玛门,这头妖魔,这个恶魔,其下手之果决,其手段之奇诡,远远超乎了少年的想象。 单以这份较常人甚至还要严密几分的逻辑,根本看不出妖魔的混乱本性,比起尤以混乱著称的恶魔,它更像一个老练的商人或是猎人,目光毒辣、动作简单明了、下手干净利落——直接一针见血,一击致命。 完全扼住了预备役持剑者们的咽喉。 也正因为局势已如此的恶劣,先觉者联盟才会轻易的接纳了他,并对他所提的条件一一接受。 这不难理解。 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会抓住他所能抓住的一切希望,换做组织,同样如此。 当然,作为交换,他也必须有相应的付出。 比如……今夜。 虽然只是走一个过场,但这时缺席,无疑会给其他人留下目中无人的不良印象——假如他是一个我行我素的独行者,自然无需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既然打算将统筹整个营地的力量,在行事上就势必会有所顾忌,不能那么随心所欲。 好在规矩到底没太森严,尽管不能随意走动,可说话聊天却没有被禁止。 作为时下的话题人物,荣光者相当的受欢迎。 至少胜利的秘诀,没少被打探—— 但那本来就不是少年打算隐瞒的事情,他大大方方的将包括个人实力在内的一切摆在了明处,以坦荡的态度折服了每一位与他打过交道的人。 当然,这与交际的技艺是否高超无关。 艾米·尤利塞斯之所以能这般轻易的和一群刚刚认识没多久的人打成一片,很大程度在于彼此之间各有所需——他渴望能将这群离持剑者只差最后临门一脚的觉醒圣痕之人纳入麾下,而他们显然也希望能和他这位在营地之中足以加冕“最强”封号的实力者打下一个良好的合作关系。 于是,在彼此心知肚明间,帐篷之中一片和睦。 “有什么打算吗?”与人交往切忌交浅言深,在相互之间渐渐熟悉了后,他抛出了来这之前便已准备好的问题,“总不可能每天晚上都像今天这样聚在一起?这样的话,精力完全跟不上。” 这是非常迫切,非常现实,对在座的诸位也密切相关的一个问题。 荣光者有理由相信,眼前这几人就算拿不出一个完善的方案,可起码心底能有一个具备一定可行性的腹稿。 “只能进行轮休。”果不其然,在相互对视后,一名身材高大的褐发男子顺着艾米刻意引出的话题,提出了他的计划,“我们现在有八人,刚好可以平均分为两组,每天夜里至少有一组进行值班,每两天轮换一次——尽管这么做的话,我们所累积的疲惫将得不到释放,但与只有一次的生命相比,我认为这相当的划算。” 他的名字是约翰。 在先觉者联盟现有的七位觉醒圣痕之人中,他的地位相对较高,与瑞加娜同为小队的队长,在这个松散的联盟中有一定的话事权。 “可还有一个问题,”但他提出的方案并不能每一次都得到他人的附和,而这次显然是一次例外,“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们的疲惫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累积,随之带来的作战效率的降低,以及战斗风险的增加无疑会使目前的局势雪上加霜——同时,也使我们的公信力进一步的降低。” 每个人看待问题的角度都不尽相同,因此,不同思维的碰撞总是会擦出炫目的火花。 反驳的理由得当。 但—— “既然如此,请告诉我,你有什么具备可执行性的计划或打算?”约翰寸步不让的与反对者的眸光对视在一起,“霍克,我能够理解你的意思,但现在不是挑刺的时候,我们必须尽快拟定一套应对魔王玛门的方案,任由消失现象蔓延,哪怕不思虑长远,单单只考虑眼前,两三天后,我们之中又能剩下几个?” “所以才有讨论与调整的必要。” 霍克,也是一支小队的队长,在另外四支小队的首领神秘失踪之后,他与约翰的斗争径直将整个联盟分裂成了两大对立的阵营,至于瑞加娜,她的影响力虽然不差,可相较之下却很难自成一派,只能在他们争执对立的夹缝中谋求生存。 “好吧,”约翰对他的这位老对手可谓是知根知底,一手以退为进,将问题反过来抛到了对方的手上,“既然如此,那么大的方向你是认同了?” “细节有待商榷。” 利益的冲突归冲突,两人终究没有生存上的矛盾,这个与今后所有人的生存休戚相关的问题只是象征性的被刁难一番,便正式进入了讨论的流程。 就谁第一天值守,谁第二天值守,谁和谁一道值守等一系列问题进行了一场堪称漫长的扯皮,如果不是从中可以听到一些非常有价值的情报,恐怕艾米·尤利塞斯在这场无聊的会议早就会昏昏欲睡。 现在还保有一个相对饱满的精神态度,与一个消息密切相关。 那便是消失之人的顺序。 霍克做了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比喻:如果说营地就是一个滤水器,普通人可以被看做是没有任何威胁的纯净水,而像他们这类圣痕觉醒者则是掺了杂质的河水,并且随着觉醒程度的加深,自身的能力趋于稳定,含沙量还会进一步加大——于是理所当然的,会卡在滤水器的滤芯上,被区别对待。 觉醒的进度越高,觉醒的能力越是稳定,被消失的概念就越大。 而现在……能力最稳定,最能派上用场的人,是约翰。 他的能力是钢化身躯,在发动能力的同一时间,身体,无论表层还是深层都坚逾钢铁,即便是仓促之下挨上打人柳的一鞭子都毫发无伤,了不起也就是擦破点皮,显得狼狈一点,仅此而已。 只可惜的是,他,以及这里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没办法灵活自如的操控自身的能力——比起宛若千锤百炼而出的真正持剑者,他们现在不过是一群刚刚打好,连过火都没过的粗胚,或者说半成品。 身体素质没有得到强化不说。 那好不容易觉醒的圣痕能力,还时有时无的经常闹消失。 想一想都让人觉得心塞。 但更让人感到心塞的还在后头,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约翰,整个人没有任何先兆的消失不见,一直等到一套预备役持剑者的制服从半空中掉落。在座的各位才终于意识到危险离他们并不遥远。 ——他消失了。 一如前面的三人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刚刚你们有看到了什么吗?”霍克问道,他现在的神色依然保持着相当程度以上的镇定,“约翰那家伙,果然成了下一个失踪者——也就是说,我所确定的算法没有问题,下一个消失的……会是我。” 他指了指自己。 然后,身体如照了哈哈镜一般扭曲变形。 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空荡荡的衣衫飘落。 ——他消失了。 短暂,却令人感到漫长的沉默后,帐篷中才仿佛炸锅一样传出了声音。 除了约翰、霍克、瑞加娜之外的其他几位圣痕觉醒者都没有担任过队长的经历,因此当两位意见领袖先后消失之后,混乱如期而至。 理论上,以少女的声望应当足以压服全场,可对女性特有的偏见,让情况没在第一时间得到控制,现如今再去制止,不行使必要的暴力手段,恐怕根本于事无补。 而这活,艾米·尤利塞斯倒不介意去干干。 这一方面是维持稳定的必不可少的手段,另一方面则因为……有效展现肌肉,同样是树立威望的捷径。 唯一需要顾虑的只是……是否真的有这个必要? 联盟两名最重要的话事人在同一天夜里失踪,剩下的人包括瑞加娜在内都无人能挑大梁,而他的根基又有些太浅,想要压服这些觉醒了能力的家伙未免不足。 但可以试上那么一试。 反正,情况已经不可能更糟糕了。 年轻的荣光者眯了眯眼,而后拔出了背负于身后的宽刃厚脊重剑。 “让让——” 他说,清澈的剑身透过火光映照出那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容。 然后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对面的瑞加娜以及仅存的四人。 应该说些什么好呢? 艾米·尤利塞斯环视一周,而后在与每个人视线轻轻一触后颔首: “我在这。” 他说,语气异常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而又微不足道的小事。 于是—— 秩序再一次的得到了树立。 只是分裂的种子业已埋下,再明媚的火光也驱散不了眼中的阴霾。 ——先觉者联盟完了。 彻彻底底的完了,消亡只会是时间问题。 少年如此确信。 章三十四四方的魔王 一夜的不眠不休,听上去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战斗,尤其是高强度的战斗,非常损耗个人的体力与精力,若得不到一个良好的休息,累积的疲惫或许在短时间内还无法压垮一个人的心智,但在战斗中……瞬间的恍惚都足以致命。 尽管对艾米来说,自己的性命是可进行交易的筹码,可多次死亡——至少是濒死的痛楚却告诉了他何谓生命的可贵。 他不想死,哪怕一次都不想。 但……有时候却有这个必要呢? 觉醒圣痕之人—— 瑞加娜以此自称,虽然对他们与真正的持剑者到底有什么区别还不甚明了,但大致的情报已经入手——身体素质并未得到太大的提高,情绪的剧烈波动能够与植入体内的圣痕相共鸣,进而呼唤奇迹的到来。 说直白点,能力的构成尚不稳定,类似于荣光者身体开始发育,能力渐渐觉醒的、躁动的青春期。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当也是其中的一员。 时间停滞。 也可能是单纯的物理加速,反正就是这么类能力,其实早在与克拉苏的触须战斗时便初现端倪,只是一直以来都表现的很不稳定,也缺乏相应的情报,直到与瑞加娜进行接触前,他都没往圣痕的方向思考。 但既然给出了思路,很多疑惑就自然而然的迎刃而解。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笼罩在这座死寂之城上,也笼罩在他心间的迷雾就此消散,甚至恰恰相反,伴随着先前累积的问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答,新的疑问也伴随着新情报的入手而如雨后春笋一般在心头拔地而起。 其一,是最直接也是最显眼的,那就是魔王玛门的存在。 经过与米娅不长时间的相处,少年对持剑者的战力有一个相对明晰的认知——经受过一次洗礼,植入一枚圣痕的“一印”级别的持剑者,大概和十四岁左右,刚刚能够掌握自身能力并经过一定战斗训练的荣光者相若,而二印级别的持剑者,不仅拥有了第二个能力,身体素质也会更进一步的强化,基本上可以等同于,或者略强于正常的、成年的荣光者,至于三印以上的大持剑者,或是更高层级的顶端战力……从匹敌天选之人的传闻来看,很有可能是与伊格纳缇一个级数的强大者(注意:这是主角以为)。 而高等妖魔的实力不像大持剑者那般阶梯化严重,它们因为种族的不同,位于生命树上的位置的不同,被赋予的概念的不同,实力千差万别——实力弱的可能只需要三五个持剑者协力就足够讨伐,实力强的那些则往往会被冠以“黑山羊”、“魔王”之类的特定称呼,哪怕成百上千的持剑者集结成军,在它们的面前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Mammon。 作为曾经毁灭过一座城市,并且很有可能在历史中留下过名字的高等妖魔,玛门在巅峰时期甚至有可能是许德拉这一级数的天灾级怪物,不要说他们这群才刚刚觉醒没多久的半吊子,就算将圣教军整个调来,持剑者们纷纷加入战局,在大持剑者这一巅峰战力不出手的情况下,被尽数歼灭都不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这一点,在赫姆提卡被展现的淋漓尽致。 诞生于比人类历史更为遥远,更为漫长的旧日之中的古老邪神,拥有远远凌驾于人类之上的超凡伟力,如同人类会在不经意间踩死地上的蚂蚁一般,它们、或者说祂们,仅仅是存在本身,都足以对普通人造成致命的威胁。 魔王玛门虽然不大可能与大衮一较长短,但想来不会是什么普通货色,至少不是他们这了不起几十个的半吊子持剑者所能对付的——哪怕它在与世隔绝的大封印中虚弱到了极点,也不过是在自寻死路。 那不是凡人所能应付的等级,若要取胜,只能寄希望于奇迹的发生。 他不相信教团会不清楚这一点,会不清楚这座死寂之城的地下封印了一只曾毁灭过一座城市的高等妖魔,会不清楚以他们的手头上能动用的战力,哪怕再翻个倍,能对魔王这一等级的怪物造成的威胁也相当有限。 换而言之,是在做无用功。 其二,是消失这一现象的实质。 包括瑞加娜在内的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将它和玛门联系在了一起,但仔细想想就能知道,以人类的逻辑性去思考一头妖魔的行事动机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合乎情理的事实基础上。 这一点毋庸置疑。 然而,合乎情理真的就意味着真相吗? 存疑。 那只意味着可能的真相。 艾米并非不认可先觉者联盟的推论,而仅仅是,比他们想的更多一些。 毕竟…… 发现石碑是一个巧合,能够解读出一部分又是一个巧合,刚好解读出其中关于玛门的身份信息,又刚好发现这片营地是维持封印的节点,众多的巧合汇聚至一处,让人不禁心生疑窦。 首先,Mammon是怎么被封印的? 其次,石碑是谁立下的? 根据现在能确定的信息,脚下这座死寂之城之所以会一片死寂,完全是魔王玛门一手造就的——那么,当文明之火熄灭,城市在至深之夜的黑暗中走向末路,又有谁有能力将它封印,并刻画下了范围如此之广阔的封印阵?如果玛门没有毁灭这座城市,那么在真相的拼图上显然还缺失了相当重要的一环。 疑点重重。 简直就像劣质游戏中被刻意推出的最终之敌一般,充满了粗制滥造的味道。 第三,则是教团的目的。 在这座被至深之夜笼罩的城市中,教团,这个哪怕放眼整个秩序疆域都是当之无愧庞然大物的组织,存在感异常的稀薄——但荣光者从来没有忘记,他们之所以会深陷这片泥沼之中,完全是基于达芬奇的一场“实验”。 既然是实验,自然会具备试验场地、实验对象、实验目的等要素。 死寂之城无疑是场地,对象有很大可能是他们这群植入圣痕但尚未觉醒的持剑者,可是……目的呢? 教团能从中得到什么?什么也得不到。 反而要失去一大批的中间阶层——保守估计,现在死在这片黑暗中的人起码有七八十个,若是再加上神秘消失的那批,能抵达三位数一点也不让人惊讶。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绝不是一句简单的个人好恶所能解释的。 他一定忽视了什么。 ——或许与天门计划有关,但艾米·尤利塞斯心中的直觉却隐隐指向了一个可能,一个连他自己都很难接受的可能。 要说证据的话,其实现在累积的也有不少,很多先前无法解释的地方也能因此而得到解释,但……哪怕接受了这个设定,脱离的法门依然不见眉目。 不,应该是更加的渺茫才对。 因为……真相是如此的残酷而空虚。 一切都毫无意义。 最后,则是黄衣之王。 这位支配旧日世界的古老邪神,到底因何会出现在这里,依然是一个迷。 最开始,他曾认为祂是教团异动的根源,是隐于幕后的神秘推手,但随着对这座如同背景画一般疑点重重的世界的了解逐渐深入,他越发的意识到,祂的存在、祂的出现到底有多么的诡异、突兀。 简直就像是剧本外的存在一般。 被封印于迦南之下的旧日之主什么时候可以将触须伸向至深之夜了?那位地上之神怎么可能放任祂脱离控制?而且……就目前获取的情报来看,这座城市与哈斯塔并未分毫的牵扯,无论是交易用的祭坛,还是被冠以魔王称谓的Mammon,都没有旧日支配者那蠕动的、满是疯嚣的、癫狂的风格。 那么,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会警告他,不要插手祂与奥古斯都的战争? 可以想到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这座早已消亡的城市有信奉祂之名的邪教徒埋下的后手,他的到来不过恰好是触发了这个机制而已;其二则是,他……以及这座死寂之城中的所有人,其实都没有离开迦南,离开那座光辉璀璨的封印之城。 真实的情况到底会是哪种? 以现有的情报,哪怕心中已隐隐有了倾向,艾米也无法说服自己的理性。 所以,才需要更多的情报,才需要来到这。 来到那块记载了城市的历史,记载了魔王玛门的情报的石碑前。 巴洛克风格的拱形门恢弘而壮美,黑暗中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述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战争,年轻的荣光者一马当先的走在队列的最前方,手持提灯的他走的格外的轻缓,格外的谨慎。 通向真相的道路绝非一片坦途。 他想到,以提灯那微微有些黯淡的光芒照亮了面前的石碑。 “Amon、Amen、Amun、Aamon、Mammon、Maymon、Amaimon——” 用手拂去石碑上累积的灰尘,年轻的荣光者读出古代语那拗口之极的发音,而后目光微微收缩:“它的名是Mammon,它有三个兄弟,分列四方,东方的Willy Alex,西方的Mongola adorado,北方的Yi Jien,它们合称四方的La diablo” 于此停顿,少年的目光在导言下的落款上微微停驻。 ——Aj Nuoke.R.Scot “艾诺克……” 他轻轻读出石碑撰写者的名字。 章三十五自人心孕育出的怪物 潘地曼尼南—— 是这座业已被至深之夜吞噬的城市的失落之名。 在碑文的记载中,这里曾是一座繁花似锦的商业之城,来自四境乃至四境之野的货流在此吞吐,数以千百计的商旅在此驻留,四通发达的交通网络连通整个秩序疆域,无论是追求金钱的商人,还是追求梦想的青年,亦或是渴望见识世界广阔的旅者,乃至于对社会变革有所希冀的学者——在这里,你可以找到你所能想象到的所有人——生活在潘地曼尼南的人有理由坚信,整个秩序疆域再也不可能找到哪座城市比它更繁荣。 神圣之都汉莫拉比不可以,王都普罗米修斯同样不可以! 这是傲慢? 或许吧……但生活在潘地曼尼南的居民有傲慢的理由。 于是,傲慢招致贪婪,贪婪招致毁灭。 物欲横流,纸醉金迷—— 假如把潘地曼尼南比作一个人的话,那么不断流动的资本就是它的血液,而在这金灿灿、明晃晃的血液之中,那无休止的贪婪与欲(蟹)望不断滋生亦不断沉淀,最终令整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中的每一个人都染上了漆黑的色泽。 工厂主肆无忌惮的剥削着工人,农场主毫无怜悯的压榨着农民,不存在良知与底线的商人在觥筹交错间令物价飞涨,通过剪刀差将那些可怜人好几年才鼓起一点的钱包再一次的空空落落,在荣光者的明亮温暖的宴会厅外,因剥削、因压迫、因不公正对待而失去一切之人,只能按压着自己干瘪的胃部,在饥肠辘辘中,在冰冷与绝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痛苦、愤恨、不甘…… 在繁华表象下,罪孽不断累积,然后有一天。 Mammon诞生了。 ——自人类的罪恶中诞生了。 基于人类罪恶本性所产生的恶魔之王,最初并不具备强大的力量,不具备物质形体的它,甚至连三岁的幼童都可以拒绝它的引诱——如果他真的具备理性,并且不会被脑海中的声音蛊惑的话。 然而也正是它,这只可能会在人类幼童上折戟的它,在短短三个月之内便令整个潘地曼尼南地区深陷混乱。 丈夫杀死妻子,孩子杀死父亲,母亲捂死孩子;继承人们为了微薄的遗产彼此厮杀,直至角逐出最后也是唯一的胜者;黑心的商人们为了些许利润在土地中播撒过量的激素,令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 于是,怀疑的种子,纷争的种子,杀戮的种子尽皆埋下,也如春日里的竹笋一般拥挤着破土而出。 法律在利益的侵蚀之下失去了公正也失去了权威,秩序随着道德的沦丧荡然无存,潘地曼尼南,这座古老的城市在数月的时间彻底沦为了混乱的苗床,难以计数的邪恶在此滋生,永无止尽且不自知更不自制的贪婪之心令生活在此处的所有人变成了批着人皮的怪物,即便是秉持着秩序之血的荣光之裔,在金钱与权力的腐蚀下也没能幸免。 读作人间,写作地狱。 被欲(蟹)望主宰心智的贪婪之人们,已经忘却了何所谓敬畏,何所谓代价,在邪教徒的鼓动之下,他们与恶魔达成了交易。 永生。 凡人们许下了最为贪婪,也最为亵渎的愿望。 于此,契约达成。 永恒的生命是人类绝对无法触及的禁忌,能够充当代价的只有同等价值的永恒生命或是……永远的安眠。 潜伏在人心中的怪物,以数十万计的人类——至少是曾经的人类作为祭品献上,然后点燃他们的血肉,吞噬他们的魂灵,最终得以在秩序的世界显化出形体。 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形体。 其中寄宿着数以万计的,永远得不到满足的灵魂。 就此,恶魔们的王获得了物质的载体,随着南方魔王的诞生,四方的魔王在混乱中割据四方,史称恶魔之乱的大动荡成为了一连数个时代都无法消弭的创伤。 “大致上,石碑讲的是这些。”这不是需要隐瞒的东西,艾米将解读的内容与身边的伙伴们一道分享,“如果我们猜错的,这些石碑应该都是后来者立下的,是所罗门王时代的学者的手笔。” 所罗门王,是迄今一千四百年前人类的王,素以智慧著称。 他在位期间,不仅彻底终结了前后浩荡三百年的动乱,更极大的推动了炼金术的发崭,提出了著名的“元素论”,直到黑暗前年降临前,仍有不少炼金术士尊他为智慧王、贤人王,是先古列王时代最负盛名的王之一。 “那是……”只是瑞加娜与爱娜的反应出乎了他的预料,两人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满脸写满了茫然,“谁?” 看来培育持剑者的训导院对文化与历史的教育并不上心。 艾米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也没有详细解释,只是说道:“人类诸王之一,活跃于,距今大约一千四百年前,可以肯定,这座城市是潘地曼尼南,是早在先古列王时代便毁灭于恶魔之手的古城。” “大概的方位你知道吗?”爱娜问道,“距离迦南大概有多远?” 年轻的荣光者没有说话,只是摊了摊手。 “如果能判定距离的远近就好了,”瑞加娜摇了摇头,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并不好——也是,毕竟无论是谁,当得知即将挑战的敌人是一个宛若天灾一般的存在时,心里都不会感觉好受,“这个级别的怪物,没有胜……” 话音戛然而止,这种丧气话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是绝不能说出口的“禁句”。 “确实是相当麻烦的存在,”少年附和道,“根据碑文上的记载,能确定这位魔王大人具备的能力有两个,嗯……至少有两个。” 他顿了顿。 “一个是惑乱人心的能力,可以放大人类内心中贪婪的部分,并让人在一定程度上丧失自制力;另一个则是超高级的不死性,因为体内寄宿着数以万计的永远在躁动,永远得不到满足的灵魂,所以,除非将它杀死数万次,除非将它的灵魂损耗殆尽,不然我们所摧毁的不过是它的物质载体,根本无法真正杀死它。” “对它来说,死亡从不是结束,只是一段不算漫长的安眠。” “或许正是基于此,所罗门王才会选择将它进行封印处理——不过如果我们脚下的这个大封印真的是那位贤人王的手笔,倒真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以那位的智慧,很有可能会在封印中留下后手。” “听上去是个很厉害的人。”爱娜由衷的感叹道。 能不厉害嘛,终结动荡、终结乱世之王,他所统治的时期,基本可以被视为先古列王时代的最高峰,后世虽有所发崭,却并未出现质变。 虽然蒸汽机的发明与运用曾让时代出现了变革的火种,但很可惜,在至深之夜的侵蚀之下,在法则的变异之下,尚在襁褓中的新时代还没有来得及生根发芽,就走向了命中注定的终焉。 现在虽然蒸汽能还在不少地方有应用,技术比起一千年前虽然更加的成熟,但出于稳定性、安全性的考量,并未投入民用领域,也并未广泛的推广。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时代之殇。 蒸汽的黎明才刚刚崭露头角,永恒的黑暗便业已降临。 但这些,不是可以和她们说的。 没必要显摆这些持剑者们平时不太会接触的知识。 艾米·尤利塞斯收敛了杂思,没有进行继续就所罗门王展开论述,只是看了眼瑞加娜:“就玛门的能力特性,我不认为集团作战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确实,”瑞加娜点头,“直接干预精神的能力,参战的人越多,变量也就越大,也就越容易从我们自己人中出问题。” 仔细想了想,她看向一旁的荣光者:“你有什么建议吗?” 少年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从长计议吧。”他说道,脸上的表情渐渐绷紧,然后自身后拔出了那柄宽刃厚脊的大剑,“小心——” 几乎在提醒之声落下的同一时间,黑暗迷雾被一只巨大的、扭曲的、肿胀的、满是囊泡的大手撕裂了,紧随其后的一张勉强能分辨出曾经属于过人类的干瘪面容。 然后,变异之手与钢铁之剑碰撞在了一起。 ——短暂的僵持。 被切开了。 如同用美工刀切开实木,这个过程又干又涩,并且没有完全的切下那只可以被视为主武器的大手。 因为,荣光者后退了。 不进反退。 然后,某种淡绿色的,充满腐蚀性的气体顺着逸散的血液猛的膨胀开来,扩散开去。 仅从还在“滋滋”作响的地面,年轻的荣光者就毫不怀疑,人类的肉体凡胎若是接触到了这玩意,恐怕就算是荣光者,也直接会被吞个一干二净。 好险。 艾米小心的打量着面前这只怪物,以及它那特征明显的畸形手臂。 “伤口在愈合。”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几乎就在他观察的同一时间,手臂上深可见骨的创口就在肌肉的蠕动和翻滚中彻底消失的无影无踪。 伴随着一声如雷霆一般的咆哮,第二轮战斗,再开! 章三十六被诅咒者 被诅咒者阿拉曼尼。 荣光者的心头掠过一个名字,然后身形一个急退,拉开与袭击者以及包括爱娜、瑞加娜在内的同行者的距离——这并非是不信任的表现,而仅仅是基于敌人特性所作出的必要应对。 阿拉尼曼,石碑上对潘地曼尼南的大祭司有一段不短的记载——这位拜倒在金钱魔力下的大祭司,是败类中的败类,或许正因为通晓了世界的真实,所以他纵情于声色之中,整日里不是忙着在神庙中举办宴会,就是与请来的流莺们寻欢作乐,神圣的殿堂虽不能说充满了污秽的气息,但也染上了粉红的颜色。 可想而知,在玛门的劝诱之下,堕落不可避免。 于是,他成为了第一块倒下的多米罗骨牌,成为了潘地曼尼南的第一位邪教徒——秩序的初火,从源头上被污染了。 堕落者、污染者、背誓者、失心者…… 当所罗门王平定四方的魔王,并将玛门封印之际,特意将这位背叛者的腐烂变质的灵魂摘出,并施加以最恶毒的诅咒。 ——永生的诅咒。 他赋予了它,赋予了那个可悲又可憎的灵魂,永远无法结束的生命。 以这被怨憎、被诅咒的形体。 既非生者,亦非亡者,而是介于其间的亵渎的存在。 扭曲的形体,异化的感官,完全丧失的意志,如今存在于此的,只是阿拉尼曼的人性残骸,只是是一只曾经身而为人的妖魔,只是一只必须杀死,而又极难杀死的怪物。 所罗门王的诅咒。 以他目前的能力根本无法解开,也没必要解开。 因为……永生并不代表着不死。 它也会被杀死,也能被杀死,只是在杀死后,残存的血肉将会重新归于一处,并再一次唤来魂魄,继续这场永无止尽的轮回。 这是对背叛者的惩罚,令人毛骨悚然的惩罚。 只是看着它如同腐败僵尸一般似人而非人的枯槁面容,看着它那宛若木乃伊一般干瘪的身体,以及那遍布周身的白细绒毛,还有那不合理肿胀到几乎相当于三分之二个身体的左手手臂,就足够让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意识到背弃誓言者到底会面临多么严酷的惩处,并且……永无宁日。 这份手段,既彰显了霸道,又没有失却王道,不得不说,智慧王这个称呼没有任何水分。 当然,再怎么赞誉前人的智慧也减轻不了他所需面临的压力。 艾米·尤利塞斯并非遭遇被诅咒者阿拉曼尼的第一人,事实上,早在先觉者联盟发现这里,并开始解读石碑上的文字时,就遭到了这头怪物的突然袭击——团队中唯一一位精通古代语的成员直接死在了这次突然袭击之下,剩下的四人在队长觉醒能力的帮助下,以两人轻伤,一人重伤,一人死亡的惨重代价将之击杀。 但没有任何收获。 具备强烈侵蚀性质的血肉或许能够作为毒液储藏,但价值不高,并且采集困难——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一颗无视脚下正在蠕动的血肉,进行采样的大心脏。 而一品托的污秽之血,只能换取三积分。 威胁性与收获完全不成正比,唯一的好处大概是……不需要担心材料不够?毕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体材料。 炼金术士或许会很喜欢? 该说不愧是贤人王的作品么。 年轻的荣光者一边躲闪着怪物那笨拙的攻势,脑子一边没有边际的跑着火车。 被诅咒者阿拉曼尼并不强大,根据先觉者联盟提供的情报来看,它的难缠之处在于完全无解的超高速再生,以及那具备强腐蚀性以及毒性的血肉——被砍之后不仅会溅射的到处都是,更会挥发在空气或是水中,可以说危险到了极点,与其让整个团队承担风险,不如由战斗技巧最为娴熟之人进行独斗,将它拖死,或者……将它讨取。 艾米所选择的,自然只会是后种。 他要将它钉死在这里——以赫姆提卡城大祭司的身份。 作为大祭司,他完全不能理解被阿拉曼尼为什么最终会走上背弃火种的道路——与之相对,初生的玛门可以在秩序之光笼罩的城区中活动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和杀人鬼类似,基于人类恶念而诞生的高等妖魔不会触发火种的防御机制,但作为火种在物质世界的载体,执掌初生之火的大祭司怎么可能被妖魔蒙骗? 石碑上的记载必定隐匿了许多隐秘,侍奉火种的大祭司背叛的真相绝对不会像石碑上所描述的那般简单、直白,其中必然会有相当多的内幕。 或许,也会与世界的真实有关? 可惜的是,在长达千年的漫长时光中,它本就残缺不全的魂灵已洗褪了最后一分理智与知性,成为了一头彻头彻尾的怪物。 秘密随着知情人的逝去而深埋地下,少年现如今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心安——仿佛能通过杀死它这一行为证明:他不会成为它,成为阿拉曼尼这样的人,不会背离火种,投身黑暗。 突刺! 瞅准一个空档,荣光者猛地提速,三步并作两步,手中的重剑如闪电般刺出,精准无比的贯穿了怪物的左臂锁骨,然后死死的钉在了神庙的残垣断壁之上。 紧接着—— 退! 就地一个翻滚,艾米·尤利塞斯完美的避开了如同鲜花一般绽放的污秽之血,只是呛了几口强腐蚀性的毒气,在不远处捂住口鼻,不断的咳嗽着,似乎这样就能舒缓咽喉处火辣辣的疼痛。 吐出几口带血的浓痰,状态有所好转,立刻将视线重新放回被他钉死在残垣断壁上的被诅咒者阿拉曼尼身上——这头怪物理所当然的并未死去,只是被钉穿了占据了身体至少三分之一大小的手臂的锁骨,一时半会再起不能。 “还差一剑。” 他说,接过支援组中的一人递来的重剑,不急不缓的走近,用剑风劈开稍显稀疏的毒气,而后注视着它那双无神的黑色眼睛。 “世界的真实太过残酷。” 不知为什么,荣光者的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伊格纳缇与埃德加的面容,以及他们对渴望真相的他表达出的担忧。 阿拉曼尼或许是那些知晓了真相后陷入崩溃中的人中的一员,也只有这才能解释他为何会自甘堕落,为何会成为背誓者,为何会在明明能够识破妖魔本来面目的情况下成为潘地曼尼南的第一位邪教徒。 如此,疑点便有了解答。 持剑在手,少年脚下的步伐微微停滞,随后再次迈动。 拔剑、挥剑、斩! 一气呵成的动作,足以消融钢铁的污秽之血自创口处飞溅而出,而与之一道飞出的,还有一颗如同山核桃一般的丑陋头颅。 “很可惜,我不是你。” 艾米·尤利塞斯推开眼前这具还在不断痉挛的尸体,任由污秽之血向远处喷射、向远处蔓延,只是注视着它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一字一顿的说道: “也不会成为你。” 然后拔出钉在断壁上的重剑,然后转身,看也不看身后倒地的尸体哪怕一眼。 章三十七发酵 正如艾米所料,神秘失踪的恐慌,终于影响了营地的秩序。 当又一次带着追随在他身后的队伍满载而归之时,年轻的荣光者敏锐的注意到——尽管暗中关注着他的人不禁没有在减少,反而在增多,但整个营地已如死水一般压抑得让人没办法顺畅呼吸。 而在结束兑换后,瑞加娜带来的消息更是让他心头一沉。 “先觉者联盟,”说到这个名字时少女不禁微微停顿,那张因污渍而看不清脸色的脸上没有太多的变化,“不……已经不存在联盟了。” 她尽可能的以没有波澜的声音说道。 “又有人消失了?” 理所当然的推测——先觉者联盟是营地最早的一个跨团队组织,或许在这糟糕的局势下也是唯一的一个,哪怕再不靠谱,公信力再如何的缺失,只要各个团队的领头人没有倒下,断没有一夜倾覆的可能。 “对,”瑞加娜点头,只是说话的腔调不知为何有点奇怪,“或许有早有晚,但和我同一批觉醒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对此我无能为力。”艾米轻轻叹了口气,他大概能猜到少女的忧虑——不外乎是感同身受,既然与她同期的先觉之人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神秘消失,那么她又有什么可以例外的理由?或早或晚罢了。 “我知道。”瑞加娜对此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感伤,只是流露出一缕颓然,“讨伐玛门的时机尚不成熟——” 很难想象她以怎样的心态说出了这样的话。 随之到来的是漫长到近乎凝固的沉默。 “所以,也没什么好多想的。”她抿了抿嘴唇,“以合作者的身份,我想恳求你的只有两点:第一,请照顾那些曾追随过我的伙伴;第二,请……替我报仇。” 显而易见,少女已预见到了自己死局的到来。 “或许是与你同去也说不定,”荣光者半是开玩笑的说道,“虽然不清楚你们所谓的第一批觉醒者到底是什么时候觉醒的,但我……应该当苏醒的第一日便显露了端倪,就算比你们慢……也慢的有限。” “第一天的话,是同一批没错。”瑞加娜的心绪变得更加的复杂,心态越发的难以平和——没有什么连希望都被夺走更让人无所适从,“既然如此,有什么打算吗?” 就她这些天随着少年所组建的兵团雏形外出狩猎的经验来看,犹大是这支队伍的绝对核心,若他如先前那些失踪者一般就突兀消失,不要说兵团还处在高速发展过后根基不稳的关键时期,就算已经夯实了根基,也很难不因此动荡一番,即便就此瓦解、就此烟消云散也不足为奇。 “看着办吧。”艾米笑了笑,丝毫不见勉强,“或许消失也不是终结也说不定。” 他说的是实情—— 这个世界的真相,或许和很多人所想的都大相庭径也说不定。而退一步说,哪怕自己的猜测除了错,但既然死亡先兆一次也没被激发过,就说明觉醒之人不断消失这一现象,并不象征着残酷的终结。 “希望如此。”瑞加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的安慰。” 只是明显没有相信这一套说辞。 “反正放开心点总没错,”荣光者耸了耸肩,他没有理由一定要说服她,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合作伙伴,没必要交浅言深,“不过话说回来,除了先行者联盟散了这个消息以外,你应该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吧?” 用的是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 瑞加娜在营地中很能吃得开,或许人缘没有同是第一批抵达营地的开拓者的尼尔那么好,但作为最早几支团队之一的队长,她也有她自己的人脉。 打探消息,自是不在话下。 “一个坏消息,”少女回答道,“消息彻底扩散开了。” 这确实不是什么好消息,关于觉醒圣痕之人不断消失的消息一旦扩散,或许最初只是给各大团队的负责人敲响警钟,但当情况不受控制的走向失控之时,营地必定会陷入恐慌之中,出走的人绝不会占少数。 哪怕艾米已经熄了聚众之力挑战那位贪婪的魔王的心思,但……该怎么说呢,兵团的存在仍然是必要的,至少想要挑战魔王的勇者,没有一身好行头是不可能成功的,而在潘地曼尼南,换掉这一身制式装备只有交易祭坛这一唯一的途径。 至于会不会因血祭壮大玛门的力量,荣光者其实谈不上担心。 说到底,他并不赞同先觉者联盟的观点。 作为引诱人心堕落的贪婪魔王,玛门或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支配交易,创造出足以以假乱真的幻象,但诸如提灯、火晶石这一类本身就具备秩序力量造物,伪造起来可没有那么方便,不露出马脚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秩序与混沌天然对立。 哪怕偶有暧昧,或既非此亦非彼的怪诞,终究也是少数,终究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它绝无可能仿制秩序之力结晶的能力。 所以,艾米打算兵团的形式赚取大量的积分,然后统一分配在觉醒了圣痕能力,并且愿意与他一道征战玛门的那些人——就算他不是导致消失现象频发的幕后黑手,可从它与这座城市的历史渊源,以及那若有若无的线索,足够令荣光者意识到它将会在这个剧本中占据怎样的位置。 是最后之敌也说不定。 “这件事情是迟早的事,”与对玛门的重视截然不同,他对关于觉醒圣痕之人神秘消失这一消息的传播开去并不意外,“发现不对劲的一定不止你们一家,永远不要小瞧其他人,虽然受彼此间恶劣的竞争关系所限,其它队伍之间情报的互通会相当的闭塞,可队员乃至队长的消失,无论如何都说不上是小事,或许一天两天找不到线索,可只要类似的情形出现上几次,难保不会有人起疑,更何况……” 顿了顿,荣光者摇了摇头:“先觉者联盟已经解散——而一个解散的联盟不存在任何约束力,那些仓促上台的队长也很难服众,分裂在所难免。” 至于分裂出去的人,会不会保存秘密,这……谁也无法做保证。 “就目前来说,还停留在流言层面。”瑞加娜说道,这算是一个少有的好消息,只是相比较于坏消息来说,力度实在有些不够,“时间,或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如果不是你我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神秘失踪者的话。” 听得出来,她还是很不甘心。 但更多的还是认命。 “所以你可要尽可能的撑住,至少要撑过这几天。”艾米不动声色的将自己从你我之中摘去,“有些时候没办法一味的求快,等待与铺垫必不可少。” “你打算等待什么?”少女挑了挑眉头。 “当然是,流言成为真实,混乱成为主流。”荣光者抬起头,注视着她,平静的说出令人心寒的话语,“不到必要之时,我不打算站出来。” 这与最初拟定的计划不相符合,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能预想到需要讨伐的高等妖魔会具备干涉人精神意志的能力? 单纯的数量,在面对这种类别的敌人面前毫无意义,反倒可能会增添对面能够动用的筹码。 所以,他需要供血,需要整支兵团为有资格参加讨伐魔王之战的人供血。 武器、装备、补给—— 林林总总,花钱、不、是花积分的地方多得是,想要打造一支强军,想要最大程度的提升实力,单靠个人抑或是几个人的力量,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微不足道。 而这时,集体的价值就突显了出来。 但明目张胆的剥削并不可取,荣光者需要的是,是主动的、有所觉悟的奉献。 ——以大义的名义,会是最好的选择。 石碑的存在不是秘密,玛门的存在也迟早会被人发现,都不用他刻意宣传,那些脱离先觉者联盟乃至自身队伍的流浪者们,在投身新队伍时,必定会带去不少关于“消失”一事的详情情报。 对高等妖魔的威胁,必然感同身受。 只有到了那时,到了所有人都想他出山的那时,他才有资格登高远望,振臂一呼,然后从者云集。 这同样是以退为进。 艾米有这个耐心,有这个耐心等待着这片奶酪的发酵。 章三十八乱象渐生 考伯克走在回返营地的道路上。 小心翼翼、小心翼翼—— 现在的营地可不比得从前,自打觉醒圣痕与神秘消失划上等号起,秩序在顷刻间便荡然无存,尽管经过多支队伍的验证业已确定在这座被称为潘地曼尼南的死寂之城中并不存在第二个类似祭坛的补给点,但还是有数支队伍选择了离开——至少是暂时的离开了营地,而剩下的……则把整个营地搞得一片乌烟瘴气。 这里……已不再安全。 虽然还没真正碰到过,但似乎已经有人自暴自弃,堕落至依靠暴力从他人手中掠夺战利品为生,甚至……沾染了同伴的鲜血。 矮个子的少年停下脚步,并抬手示意身后几名后勤组的组员止步。 躬下身子,仔细的检查着地上的尸体。 ——有锐器切割的痕迹,致命伤是胸前的一道创口。 在至深之夜中并不是不存在身体的一部分生长成类似刀剑模样的怪物,但在被多支队伍反复清扫过数次的营地周边,肯定不会存在特征如此显著的漏网之鱼,下手的不是那些狂信者,就是放弃信仰的堕落者。 堕落者—— 想到这个称呼,考伯克不禁皱起了眉:直至今日他还觉得三天前的那场混乱来的是如此的混乱、如此的仓促、如此的……虚幻。 觉醒圣痕。 这是由预备役持剑者向持剑者过度的必经之路,然而现如今这条路却被堵死了,曾经赖以生存的祭坛成了祭祀高等妖魔的血祭场所,觉醒植入体内的圣痕不仅无助于事情的解决,甚至会成为被恶魔选定的祭品——更糟糕的是,他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只能被动的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这种无可奈何的压抑与绝望,很容易把人逼疯。 但最终令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这冷冰冰的事实的是,有人……在祭坛上进行积分兑换时,就这么……消失了。 没有任何征兆的,衣服散落一地。 于是,恐慌如浪潮一般蔓延——但这只是开始,能够以前三的身份从训导院中毕业的预备役持剑者没有一个是泛泛之辈,就算一时心智受挫,也总会有人站出来,稳定住混乱的局势,商讨解决的办法。 可惜的是……所有人的耐心随着一次次的失败而消磨殆尽。 并且事情的真相从某些小队手中流传了出来——这是一个陷阱,是一个名为玛门的魔王为了突破封印所设置的陷阱,他们的挣扎求生……说到底不过与为高等妖魔进行血祭没有任何区别,在帮助它冲破前人设立的封印。 所以,很多人选择了离开,而更多人选择了苟延残喘。 活着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考伯克很能理解他们,如果不是有犹大在,他或许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或许手上也会沾染同伴的鲜血。 “是那群疯子下的手吗?” 在他的身后,后勤组的组员中,有人发问道。 “不,”对此,矮个子的少年只是摇头,“我不知道,我所能确定的是……这里的血迹还很新鲜。” 考伯克起身—— 那群疯子,是那些因过于残酷的真相而陷入疯狂之境的家伙的统称,倒没有污蔑的意思,因为他们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疯了,他们盲目且偏执的认为,作为预备役的持剑者,作为教团中的一员,他们必须为了保护这个世界而战,必须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战,绝不能容许高等妖魔这等污秽存在。 理所当然,通过祭坛向恶魔献祭也不被允许。 哪怕这是生存下去所需的必要条件。 为此,不惜践行杀戮。 他们甚至将这样的行为冠之曰: ——异端审判。 没有丝毫的同理心,也没有丝毫的怜悯心,在很多人看来,他们甚至比妖魔还要可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保留着最基本的判断力,对像他这样三五个人结伴行动的队伍还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克制,不会主动挑衅,更不会挑起冲突,甚至在有些时候还会刻意进行回避。 但这次没有。 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考伯克已经看到了从四面八方逼近的身影。 七个人,七比五。 与同伴们背靠背的站在一起,考伯克的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人数不占优势,对方又有备而来,可以说眼下的形势是压倒性的不利于他,但……连尝试都不尝试一番便就此放弃,是不是有些太过怯弱? 作为后勤组的组长,少年有责任也有义务挺身而出:“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恶魔的血祭必须停止,”七人中的为首者说道,不知是否是巧合,正巧是他对面的那一位,“不然我们之间只有刀兵相见。” “血祭?只是有这个可能而已。”考伯克试图用言语说服对方,“况且,我们这么做的目的不是其它,而恰恰是为了从源头上将它消灭。” 只是显而易见,他失败了。 “即便是再微小的可能,为了这个世界都必须杜绝。”七人之中的为首者说道,语气冰冷而狂热,但意外的很富有感染力,“包括你们在内的所有人,不过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向妖魔献祭的卑劣之人。” “看来是没得谈了。”这个结果并不让人意外,矮个子的少年耸了耸肩,重新摆出战斗的架势,“真是可惜,本以为我们之间是可以相互理解的。” 没有多置言语,当双方的距离足够近时,说不清是哪方先动的手,数把宽刃厚脊的制式长剑碰撞在了一起,擦出一连串炫目的火花。 兵对兵,将对将,考伯克的对手是敌方七人中的话事者。 从外貌来看,是个比他年长个几岁,身材高大的少年,他有着与他体格相近的战斗风格,斩击的动作相当标准,威力也不容小觑,只是长剑的数次碰撞,形体上天然就处于弱势地位的矮个子少年就被震的双手有些发麻,手腕隐隐有些拿捏不住剑柄。 继续这么下去,败北的未来可以预见。 然而考伯克的脸上却不见惊慌,作为由持剑者亲自教导的弟子,他虽然没什么战斗天赋,但对战斗的把控还在水准之上—— 没必要以己之短击人之长。 矮个子的少年在最初的试探后转变了战斗的风格,由一开始的硬碰硬大开大合转变成了以灵巧为主的游走型战法,利用脚下扎实且轻灵的步伐,以及更加敏锐的观察,如同摇晃着尾巴制造着声响的毒蛇一般,随时可能瞅准敌人暴露出的空挡,予以致命一击。 战斗风格的变化极大的改变了二人的战局。 矮个子的少年已然占据了这场战斗的主动权,虽然格杀对方依然遥遥无期,可每一分每一秒他的优势都在扩大,只要他能继续保持这份压制力,那么胜利离他其实不过咫尺之遥。 但……做不到。 并非体力不足,也没有技术上的缺陷,仅仅是因为…… 敌人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五对七—— 单单只有两个数字未免有些太过单薄,可一旦陷入战斗中,这就意味着对方完全有能力空出两个战力进行游走,一方面对在战斗中被压制的敌人进行补刀,另一方面则适时的加入战局,予在战斗中处于不利地位的队友以帮助。 所以,考伯克的对手,有两个。 矮个子的少年在第二人插手战斗后试图后撤,但作为优势方的敌人自然不会放任他就此脱战,两人一左一右联袂而至毫不犹豫的发动了夹击。 两把明晃晃的长剑直逼胸腹,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考伯克似乎被生死间的大恐怖吓到了一般愣了愣神。 而后才堪堪反应过来,勉强避开了其中一把,而另外一把伴随着血光的飞溅,已然没入了他的胸口,从后背露出一个“小荷尖尖角”。 但……在下意识的吐出一口鲜血后,嘴角不由自主的噙出一丝笑容。 ——抓到了! 你的破绽。 对身上的伤口没有任何顾忌,他于此刻猛地发力,如醉卧的猛虎豁然睁开双目一般,整个人的威势徒增。 鼓动肌肉、卡住肋骨夹住刺入的重剑,少年反手一剑枭首。 “解决掉一个了。”他无所谓的从胸前拔出那把贯穿了前胸后背的重剑,将注意力从那个插手战斗的倒霉蛋身上移开,“怎样?对成为第二个感兴趣吗?” “虚张声势。”七人、不、应当说是六人中的为首者小心谨慎的打量了他一番,而后在他手上那把沾满了鲜血的长剑微微驻留,“在受了这种程度的伤后,你还能使出几分力?” ——伤势不容作假,他的威胁性已大大降低。 就算这般,为首者还是决定稳扎稳打,逐步推进—— 可惜,考伯克没有留给他这个机会。 在他来得及反应过来前,整个人已然暴起,如同身上没有受过伤的人,大开大合的挥舞着手上的重剑,没有哪怕一点的章法,只是单纯在……以伤换伤。 然后……矮个子的少年成功了。 敌人的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而他的一剑也同样斩下了对方的头颅。 平分秋色? 并不,考伯克拔出长剑,艰难的捂住还在不断往外渗血胸口,发动了自身的能力。 “我啊——” “果然是,不想死。” 感受着自身心脏的愈合,考伯克轻声呢喃。 ——自愈。 这就是他的圣痕觉醒,这就是他所觉醒的能力。 正如他一般……自私的能力。 章三十九等待的美德 先觉者的垮台已是三天前的事情。 而瑞加娜的消失则在昨天,并且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来得及挣扎,正开口说着话的少女就这么……了无声息的消失了。 这不是荣光者第一次亲眼目睹觉醒圣痕之人消失的情景,对瑞加娜的离去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当一切发生之时,他表现的相当淡然。 一如前日那般,他什么也没感受到。 即便是死亡先兆也没有丝毫发动的迹象,一切平静的都宛若一滩死水,泛不起哪怕一丁点的漪涟。 这不正常,非常非常的不正常。 仔细回想起来——自从他在这座死寂之城中苏醒以来,他的能力就没有被激发过哪怕一次,即便自身已数次身陷险境,即便同行者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他都没有看到过他们的死亡。 虽然,生命的辉光已彻底的离他们而远去。 若是最初,还在为自身羸弱的身体素质而感到困扰的少年,在得知这一结果时或许会惊诧上好一阵子,但对隐隐觉察了隐藏于死寂之城表象下的真实的荣光者来说,这反倒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眼见……未必为实。 艾米·尤利塞斯眯了眯眼,而后抬起头,视线驻留在门帘之上。 几乎是一前一后,考伯克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欢迎回来,”年轻的荣光者随口打了个招呼,替他斟上一杯清茶,“今天的收获怎么样?” 他并没有管理后勤,财务上的事情统一由面前这位矮个子的少年负责。 “一千三百五十。”考伯克给出了答案,这个数字没有什么好说道的,比起前天虽然有所上扬,但幅度并不大,和大前天那两千以上的数值相比,更滑坡的严重,“还有相当大的扩充空间。” 扩充空间,是扩充团队的空间。 他一直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动荡时期,犹大为什么一反常态的没有站出来挑大梁,反而驳回了所有人的入团申请。 这……说不通。 明明是扩张势力的大好时机,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放任营地四分五裂,放任那些宝贵战力的出逃? “比我预料的要好。” 荣光者点头,尽管这两天的积分别说两千,就连一千五的大关都不曾踏破,但与最初两天不同,那些以往被刻意规避的强力妖魔在接连几天的扫荡之下早已荡然无存,一天狩猎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索敌上,能保持不逊色于先前的积分获取效率,必须归因于团队的磨合,以及……持有圣痕之人的觉醒。 考伯克、爱娜、霍克—— 仿佛以瑞加娜的消失为契机,他们三人于昨日接连觉醒。 考伯克的能力是再生。 爱娜的能力是相位移动。 霍克的能力是巨大化。 因为初觉醒的能力还相当的不稳定,所以现在无从得知这些能力在短时间内能转换成几分的战力。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变强了——比起初相遇那时,无论是体魄还是意志,亦或是战斗的经验,都有了长足的提高。 艾米由衷的为他们的成长感到欣慰。 “既然如此的话,应该没有需要顾虑的地方了吧?”考伯克并不清楚荣光者心头掠过的思绪,他只是挑了挑眉,“从招募人手到形成战力至少需要两到三日的时间,而两到三天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浪费不起。 关于持有圣痕之人会基于某种机制消失,早在先觉者联盟崩溃,营地之中开始流传出或真或假关于消失的消息时,他便找了个时间将关于魔王玛门、关于这座因贪婪而步入毁灭深渊的城市的一切告知了他们。 在觉醒圣痕之前,他们所感到的或许只有惊诧,但在能力觉醒后,这已成为了与他们休戚与共的命运。 紧迫感油然而生。 “我想,”矮个子的少年顿了顿,“我们需要吸纳些新鲜血液。” “新鲜血液?”艾米·尤利塞斯大致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由哑然失笑,“现在还没窘迫到这个地步吧……况且,现在还不到时候。” “不到时候,”考伯克挑了挑眉,“什么时候才是到了时候?” “等到他们尝够了痛楚。”年轻的荣光者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先民有言,不撞南墙不死心——不等他们在至深之夜中体会到了求生的艰难,我没有把握能让他们低头,没有把握真正拉出一队队伍。” “玛门,那位贪婪的魔王。”负责后勤管理的少年摇了摇头,“不是不适合集团作战吗?” 这是犹大亲口下达的论断,他在这方面没有隐瞒或是撒谎的必要。 “是这么说没错,”虽然说着肯定的话语,艾米却摇着头,“但瑞加娜之所以会带着她的小队加盟连最开始连团队的骨架都没搭起的我们,就在于集团作战对攻略魔王不可或缺。” “什么意思?” “魔王玛门被封印在一个自我们所身处世界枝丫分岔的平行空间上,”荣光者分享着瑞加娜消失后留给他的笔记中记载的情报,“面积无法断定,但至少不会比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小,尽管其中被封印的只有魔王玛门,但……与那位贪婪魔王相伴的,还有数十乃至上百万的堕落灵魂。” 这是来自先觉者联盟的绝密情报,只在最初的七位队长之间流通,是一位具备空间特性的觉醒圣痕者自空间间隙中意外窥见的真实。 他看见了……遍地黄金、白银、玛瑙、翡翠、珍珠堆积的世界。 也看见了……无数贪婪的、暴虐的、堕落的灵魂。 它们离恶魔只差一步之遥,是实打实的怨灵、恶灵,是被贪婪迷惑了双眼的,永远无法满足,永远无法安息之人。 数量—— 无可计数。 想要杀死盘踞在世界深处的高等妖魔,若无法这起码数以万计的堕落灵魂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永远只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这……这……”难度进一步的上升了。 “所以,我需要的是一支绝对服从指挥的军队,一支能够护送我们前往魔王所栖居的宫殿的兵团。”艾米看向他,湛蓝色的眸子在火烛的波动之下明灭不定,“你要知道,言语在很多时候都苍白而又无力,如果不考虑对抗魔王所必须的装备购置,或许可以用利益填平欲望的沟壑,但为了诛杀玛门,我们所赚取的积分是不少没错,但必须将大头划拨在一支尖刀小队上,其他人只能得到维持日常所需的补给品——这种不公平的分配哪怕有其理由,也很容易滋生出对立以及不满的情绪。” 稍稍缓了口气,年轻的荣光者轻啜一口清茶。 “所以,不把他们逼到绝路上——” “我不放心。” “你……” 考伯克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干巴巴的说出一句“真厉害”——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些什么呢?说他想的太卑鄙,太过罔顾人命?不否认,少年的心底的确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然而只存在了微不足道的一个刹那,毕竟……他又不是那些自幼生长在父母羽翼下的金丝雀,早早学会自立的他相当清楚,犹大刚刚所说的确实是事实,无可争议更不容辩驳的事实。 “还行,”艾米揉了揉眉心,“在这个位置,我必须为所有人负责。” 他说出的是实情。 如果身上没有背负其他人的生命,以及瑞加娜最后托付的希望,荣光者倒是想试一试这个世界在黑暗表象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本质。 但没有如果,哪怕心中已经起了疑心,生出了本不该有的怀疑,可他……终究不敢就这么抛下营地中的其他人,潇潇洒洒的死上一场。 “能够理解,”矮个子的少年点点头,“但我想局势的发展可能已经超出了你的预期——今天回营地进行交易的时候,那群异端审判的疯子们对我们发动了袭击,虽然侥幸没有人员伤亡,但既然敢对、并且能对我们发起袭击,那他们做这类事情就肯定不是第一次,手上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鲜血。” 犹大一手创建的兵团雏形,是目前人数最多,战绩最传奇的队伍。 对它下手,所需要的不止过硬的实力,更需要勇气,同样过硬的勇气。 “你想表达的意思是?”艾米问道。 “差不多了,”作为团队在后勤方面的负责人,考伯克对营地的局势大概是所有人中最有清晰的认知的,“整日里叫嚣着异端审判的疯子无疑是真的疯了,而那些出走者今天陆陆续续的回来了一些,这两天应该是招募人手最好的时机,我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供浪费。” “我知道了,”荣光者点头,但话锋却是一转,“但还不够,比起由我们强制转变他们的心态,不如让他们直接来找我们——然而,这两天并没有说客上门,我,或者说我们,有必要再等等。” 他用食指指关节微微叩动桌面。 “在任何时候,等待都是一种美德。” 章四十舍弃一切者当入此门 等待是一种美德,但盲目的等待却再愚蠢不过。 那只会招致死亡。 在与考伯克的谈话告一段落的一天后,艾米砸一次的登上了营地正中心如今已冷冷清清的祭坛。 向下眺望,一片萧瑟。 记得初来时营地起码有二三十顶帐篷,保守估计有一百名训导院毕业生在此常驻,而若是加上那些远征的团队,达到一百五六十人根本不是问题。 而现如今…… 稀稀落落,了不起也就十来顶帐篷,而这其中……还有接近一半隶属于他的团队。 但与三三两两、稀稀落落的帐篷不同,于祭坛阶梯之下汇聚的人,却为数众多——一眼望下去,起码有三四十人。 还活着的人,或许大半都到了。 年轻的荣光者环视一周,自从先觉者联盟崩溃,第一批觉醒圣痕之人集体消失,关于魔王玛门的消息逐步扩散开来后,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自暴自弃转而残杀他人的堕落者们、因信仰而盲目的痴愚之人,以及希望以远走而获得救赎的逃避者们,人们在困苦、绝望之中总有各式各样的选择。 谈不上谁好谁坏,也说不清谁对谁错,他所唯一确定的是,眼下这批人……是尚且怀有希望之人。 魔王玛门的存在并不是秘密,至少,在先觉者联盟倒台后不是秘密。 高等妖魔—— 别说是刚刚觉醒圣痕的他们,就是复数的、二印级别的资深持剑者集结,也绝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够将它清剿。 甚至,因此而尽数牺牲也不足为奇。 但他们别无选择。 想要活着,想要继续活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上,想要继续追求着希望、追求着光明,他们必须挑战那不可战胜的强敌,并将它杀死。 一个人不成就十个,十个人不成就二十个,二十个人不成就三十个…… 只要数量够多,哪怕是高等妖魔也有可能堆死。 这很天真,乃至愚蠢不是? 曾经毁灭过一座城市、间接杀死过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人的魔王理所当然的不会畏惧数十名连持剑者都不是毛头小子,哪怕它的力量早已不复巅峰,哪怕它已被那位大名鼎鼎的贤人王封印,但毕竟不是普通的魔王,是先古列王时代中期因黑暗浪潮肆虐而混乱一方的四方的魔王之一。 那是足够被写入英雄史诗中的大人物。 即便是曾与大衮这等趋近于旧日支配者的上古之神战斗过的荣光者,除了将希望寄托于那位曾端坐于铁王座上的人类智慧之王有可能留下的后手之外,也再找不到任何因素可以引导他们走向胜利。 至于放弃? 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如果他的猜测属实,那“死亡”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而假定他的猜测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臆想,那作为最有可能的幕后推手,他迟早也要面对那位贪婪之魔王。 所以,毋庸多虑,放手一搏。 艾米·尤利塞斯眯了眯眼,本来可以的话,时间往后推一点其实会更好,无论从能相应他征召的预备役持剑者的数量来说,还是就那在步步进逼的死亡与绝望下如钢铁一般被反复锤炼的战斗意志而言,越能沉得下心来等待,他所能做的准备就越多,所能收获的会更多。 可是,他做不到。 在赫姆提卡上层区专为荣光者开设的学院中,剑术的学习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先民所使用的古代语也只是文化课程中的选修课,真正的主修课不是其它,而是包含法律、经济、权谋、统治在内的政治课——而早在那时他便清楚的认清了自己……他这种自私自利而又不够自私自利的蠢东西,永远没办法成为一名真正的统治者,永远也没办法依靠体系做出一番成就。 他是一名战士,也只是一名战士。 考伯克、爱娜、汉森—— 以及那些所有信任他,愿意为他流血,愿意为他牺牲的人。 他放不下。 继续等待下去,无疑会有越来越多外出狩猎的人回归,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希望团结在他的旗帜之下,可是……留给考伯克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觉醒圣痕开始,普遍会在三到五天内了无痕迹的消失,虽然他仍然固执的认为那并非死亡,可放在天秤一端的砝码实在太过沉重,沉重到连他也不敢相信自己那百试百灵的直觉。 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 尽管在战斗中时常依靠自己的能力与命运豪赌,但这并不意味着艾米不清楚生命的宝贵。 所以……他才会在这时登上祭坛。 收敛了心底泛起的杂思,年轻的荣光者从台阶下的人群中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压下了下方偶尔传来的嘈杂之音。 “诸位,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开门见山的说道,或许是因为曾经直面过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旧日支配者,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有一种非比寻常的魄力:“那怪物、那自贪婪人心中孕育而出的可怕怪物,已朝我们、朝我们的朋友们伸出了它的爪牙。” 短暂的停顿。 虽然在直觉上否认了消失这一现象与那位贪婪魔王的联系,但这并不妨碍荣光者将帽子扣在它的头上:“诚然,它是四方的魔王,它是曾经毁灭过一座城市的怪物,它是我们无法抗衡的敌人,是宛若天灾一般的可怕存在——” “但这就是我们怯弱的理由吗!这就是我们逃避的理由吗!这就是我们像鸵鸟一般将脑袋埋入沙子中对一切不闻不问的理由吗!” 艾米·尤利塞斯拔高了声调。 “不、这不是。”他顿了顿,视线自沉默的人群中一掠而过,他能感受到,感受到他们内心中因黑暗、因苦难、因压抑、因绝望而锻造出的坚韧不拔的意志,“并且——永远不会是!” “我们是持剑之人,为主持剑之人。” “对抗邪恶是我们的义务,扫荡黑暗是我们的职责,敌人的强大、敌人的可怕从来就不是我们退缩的借口。” “一时的软弱,一时的妥协,换来的只会是一生的污点。” 年轻的荣光者组织着语言,演讲这玩意,虽然在学院里有过系统的学习,但他是真的不擅长:“更何况,扪心自问——” “我们,真的能放过它,放过这个愚弄我们的怪物吗?” “——懦弱的放过这杀死我们兄弟,我们同伴的妖魔吗?” “——胆怯的放过这曾经献祭了数万乃至数十万之人的邪恶吗?” “——告诉我,告诉我你们的答案!” 艾米·尤利塞斯的声音很平静,却自有一种激荡人心的力量。 没错,那是能力——他战团中一名觉醒圣痕之人所持有的能力,尽管不太稳定,效果也有非常大的起伏波动,但确确实实是直接干涉于精神的能力。 并且不独于此。 在人群之中,他还安排了他的人。 于是,有声音响起: “不——不能!” 以此为契机,刻意营造出的氛围被引爆了,长久以来的压抑与绝望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如火焰一般热烈且绚丽的战斗意志。 如山呼,如海啸。 仅仅是数十人,却自有一番声威。 “不能!” 仿佛被按压到极限的弹簧忽然松开了掣肘一般,那齐天的呐喊震耳欲聋。 “但我必须承认——” 气氛比最初预料的要猛烈一些,但这样的场面对荣光者来说也没有什么好惊讶、好动容的,他只是板着那张冷漠而疏离的面容,双手平摊,做了一个虚按的动作,然后一直到营地重新恢复安静,才再次开口。 “敌人是曾经祸乱一方的四方的魔王,敌人的强大远超我们所能应对的范畴,我们对它来说只不过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小蚂蚁,踩死了也就踩死了,根本连看也不会看上哪怕一点的小小蚂蚁。” “我……” “没有丝毫战胜它的把握。” 他露出实情,并非是基于诚实的美德,而是在给予这群预备役持剑者希望后再无情的将之粉碎,把他们逼迫到毫无美好可言的悬崖边上,让他们摒弃心底留存的最后一丝的侥幸,让他们意识到未来的残酷,然后……心甘情愿的成为军团的一份子,成为默默奉献、不求索取的一份子,被压榨的一份子。 压榨他们的战力,压榨他们赚取的积分,并在讨伐魔王之路上充当吸引堕落者魂灵的诱饵,将他们无情抛弃。 而这一切,他只需要动一动嘴皮子,给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并附加以崇高之名。 艾米·尤利塞斯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自己这般卑劣的行径——但没有选择,人在磅礴的命运之下总是身不由己,为了胜利总是需要不折手段。 可惜,他并不崇高,所以没办法说服自己。 “我无法许诺你们什么,”年轻的荣光者叹了口气,湛蓝的眸子微微黯淡,“我们的战斗可能毫无价值,我们的抵抗或许只是无谓的挣扎,我们的决意在那等存在眼中说不定只是一名不值的痴愚信仰——更甚至,我们的所有努力,我们的一切行动……只不过是在送死而已。” 如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英雄迟暮,他放低了自己的声音。 “所以,我不会强求。” “强求你们奉献,强求你们牺牲,强求你们去打一场希望渺茫的战争——” 确实不是强求,但来自赫姆提卡的少年知道,这只会比强求更为恶劣,因为他,因为命运,压根就没有给出拒绝的选项。 想要活着,想要不被消失,唯有奋力一搏。 这是所有人心中的共识。 而他这段时间的停止扩军,而他现在所做的演说,仅仅是利用环境、利用人心以退为进,从而攥取最大利益。 仅此而已。 于是,艾米·尤利塞斯抿了抿嘴唇,而后振臂。 “所以——” “舍去一切者,当入此门。” 章四十一通向地狱之门 该下七重地狱! 这是在秩序疆域内流传甚广的一句脏话,但所谓的七重地狱到底指代的是什么,现如今知道的人已然不多,而艾米恰恰是那已然不多的知情者中的一个。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色欲、暴食—— 这是七罪宗。 同样也是宗教层面上的七重地狱,贪婪在其中位列第三,象征失控的欲(蟹)望,与之对应的是第三层地狱,贪婪的地狱——用以指代那囚禁贪婪之魔王以及那数以万计堕落灵魂的异空间,再合适不过。 荣光者想到,然后目光在漆黑的拱形门上停驻。 ——这里是废弃神庙的尽头,是记载着潘地曼尼南罪孽的石碑的后方,是此世与彼世的分界线。 “通向地狱之门?” 说出这句话的并不是走在最前方的艾米·尤利塞斯,而是一名肤色偏黑的、肌肉发达、五官端正的少女——以锐利的眸光在没有留下任何装饰纹路的门扉上扫视一圈,她在少年的身后停下脚步,而后发出了感慨:“真看不出来,四方的魔王,以及数以十万计的堕落灵魂,被封印在了这扇门扉后。” “瑞加娜留下的笔记中提到过,”年轻的荣光者轻轻**着这扇封印之门,这扇通向地狱之门,感受着指尖回馈而来的冰冷触感,“这里是先觉者联盟中那位觉醒了与空间有关能力的人发现的空间畸点之一——当然,虽然只是之一,却是其中最稳定、最牢靠的一个。” “只要推开这扇石门就可以了?”汉森挠了挠头。 “别说的那么简单,”作为后勤组的组长,考伯克通过这段时间的磨砺,也算对各式各样的材料积攒了相当丰富的见知,“材质选用的是黑曜石,没有十来个人协力,恐怕连推都推不开。” “也是。”金发的大汉打着哈哈,“不过十来个人,似乎也不难。” 确实不难,经过两天前的那轮征召,营地中绝大多数的人都加入了犹大的兵团,其中既有营地之外归还者,也有坚决抵制献祭,甚至不惜沾染同伴鲜血的狂信者,但在同一个目标下,他们暂时的团结了起来。 得益于此,兵团的总人数终于突破了三十大关,在训练时有那么点气势了。 “唯一值得忧虑的只是时间,”爱娜叹了口气,接下了话茬,“两天的时间,作为磨合期还是太短了,最多只能整列出最基本的纪律。” “差不多也够了。”艾米对此倒没有太多的期冀,“圣教军可不是一日练成的,本来也就打算磨练下最基本的组织协调性。” 令行禁止,这是荣光者的要求。 作为帮助讨伐魔王玛门的攻坚组突围的炮灰,必须有敢于一死的勇气与决心,不然若是在那些堕落灵魂的冲击之下四分五散,绝对凶多吉少。 “也只能如此了,”爱娜点了点头,而后问道,“攻坚组的名单确定了下来吗?” 攻坚组,是本次讨伐行动的核心,甚至可以说兵团的组建只是为了能够将那些个觉醒了圣痕的持剑之人送抵魔王的府邸,为他们创造与魔王决死的条件,是本次行动、本场战斗真正的胜负手。 “基本拟定。”艾米回答道,这块是由他全权负责:“我从中挑选了七八人,包括你们在内,都是能力渐渐沉淀、稳定下来的临界者。” 临界,是濒临消失的界限。 伴随着消失现象越来越普遍,其中的规律也渐渐被人摸清——圣痕刚觉醒时,能力时有时无,极其不稳定,但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觉醒者对自身能力的运用会趋于纯熟,最后达到如指臂使的地步。 然后,步入这一阶段的觉醒圣痕之人,已离消失不远。 “挑选最强者吗?”如人立而起的雄狮一般魁梧的金发大汉握了握拳,“看来是最后一搏了。” “为什么不把所有觉醒了圣痕的家伙都算进去?”爱娜问道,“这样的话,就算不太稳定,但能力这种东西,总是多多益善的。” 能力的生克没有道理,人越多,能力越多样,无论从克制还是反克制的角度来说,参加此战的人数都是越多越好。 “那可是贪婪的魔王啊,”艾米给出了答案,“贪婪,无止尽的欲(蟹)望,操纵人心的魔王——坦白的说,我不能肯定我们这群讨伐者中会不会出现被它蛊惑者。” “应该不至于吧?”考伯克挑了挑眉。 每一位从训导院中毕业的训练生,都是虔诚的信徒,其心灵意志都坚如钢铁,等显得诱惑根本无法动摇他们的内心。 “不至于?”爱娜对此嗤之以鼻,“不说别的,在犹大没站出来挑大梁前,那些自暴自弃,以抢劫、掠夺为生的家伙你又不是没见过。” 矮个子的少年一阵无言,少女所说的确是事实,无可更易的事实。 “还真是反复无常的女人……”一旁的汉森小声的嘀咕着,但爱娜的听力显然比他预想的还要敏锐,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瞥,就让他将接下来的话语咽进了肚子里。 “名单在这,”荣光者并没有在意同伴们的小互动,只是扬了扬手上的稿纸,“有意见或是需要补充的,可以提出。” “我看看。”少女第一个抢过他手上的名单,不得不说,在任何时候,女性,只要不是长的太过“惊为天人”的女性,总是有那么点小小的特权的。 “等等——” 她才看一眼,便惊呼出声:“你怎么把这家伙也加进去了。” 这家伙? 另外两位男士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各自的眸中看到了疑惑。 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那家伙,”黑肤色的少女咬牙,“是科兹莫——是那个曾趁犹大伤势未愈对我们下过黑手的科兹莫。” “科兹莫不算是坏人吧?”与他来自同一座城市的金发大汉不无尴尬的挠了挠头。 “难说,”考伯克显然与爱娜站在同一个立场上,“他的心志毕竟崩溃过一次,很难说不会崩溃过第二次。” “他曾找过我,”艾米眯了眯眼,这是最近两天才发生的事情,也是很让人意外的事情,“向我道过谦。” “道歉?”爱娜摇了摇头,“泼出去的水就再难收回,发生过的事情已无可逆转,如果悔恨,道歉有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了。” “他说了些什么?”汉森问道。 “相当有诚意的道歉,而且……”年轻的荣光者顿了顿,“和我说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事?”考伯克问道。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艾米坦言,“是关于那段扭曲的、消失的记忆。” “扭曲的、消失的记忆?” “嗯……”荣光者点头,“他找到过我,向我坦言,他之所以会朝我们,会朝一路上所遇到的所有人发起攻击,完全是无意识的、受到蛊惑的。” “——理智不曾受到影响,也能清楚的记得当时做了什么,但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如同隔了一层迷雾一般,无论如何都不真切,仿佛当时主宰那具身体的,是另外的什么东西一般。” “还真是将自己的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啊,”少女啧了啧嘴,“如此荒谬的理由,如此荒谬的说辞,犹大你该不会相信了吧?” “蛊惑人心的力量。”艾米刻意点出了这一点,“你们难道没想到什么吗?” “你的意思是……”考伯克瞪大了眼睛,“玛门?” “没错,”虽然不是那位贪婪的魔王,但旧日支配者的位格显然更在其上,但出于某种理由,他不打算暴露他曾与那位黄衣之王有过接触的情报——毕竟,身份不太干净的他如果被责问的话,可没把握编出一个能够糊弄过去的回答,“它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远去。” “既然如此的话,”爱娜不禁摇头,“那不是更不应该让他加入吗?让曾经被蛊惑过的他加入。” “如果你不信任一个人,你会怎么办?”黄衣之王与玛门完全是两码事,被黄衣之王蛊惑并不意味着会因贪婪而泯灭人性,两者完全是不同量级的力量,况且……“是放任他在你视线之外自由活动,还是把他放在视线之下,不给他背叛的机会。” 杀了他,或是囚禁他—— 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然而,尽管成为了所有人救赎的最后希望,但艾米并没有足够他杀人的权威。 至于囚禁,就更不现实了。 没有那个人力物力去做,并且仅凭过去的矛盾囚禁一名新加入者,对他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也会形成毁灭性的打击。 少女没想到那么多,但作为下属,既然犹大给出了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她就只能暂时将个人的好恶放在一旁,接受他的存在。 “我知道了。”她将名单转交给一旁的考伯克,“我没有意见。” “我也是。” “我也是。” 最终的名单确定,接下来所要做的,唯有等待。 ——等待黎明升起的时刻的到来。 然后—— 打开通向地狱的大门。 章四十二突入 人死后归于的只有黑暗空无。 所谓的地狱,根本就不存在。 当穿过那扇黑曜石打造的拱形门,立足于陌生的土地之上,荣光者才再一次确认,这里是与伊格纳缇所掌握的怪奇,赫姆提卡大祭司的传承之所一般无二的,游离于世界外侧的异空间。 ——坦白的说,景色不差。 没有熔岩,没有硫磺,更没有张牙舞爪的怪物。 有的只是一座城市,一座本应为至深之夜吞噬的城市。 潘地曼尼南。 如镜像的两端一般,这座消失于历史中的城市于此处再现,如果不是通过神庙中的石碑知晓了一切的来龙去脉,或许还会认为先前所在的那座死寂之城不过是一场梦魇,而此间才是唯一真实。 但此刻的艾米已然知晓,这不过是旧日之景的重演,不过是一群堕落灵魂依靠那无止尽的欲(蟹)望编织出的虚假之物。 当失去一切时,才渴望逝去的一切。 人类就是这般愚蠢之物。 心头的思绪一掠而过,荣光者注视着眼前壮美辽阔的城池,然后迈开了步伐。 紧随其后—— 数十人在城门前的空地上鱼贯而出。 “准备战斗。” 简单明了的命令,艾米·尤利塞斯不急不缓的走向城门,走向那群军容整齐、披坚执锐的城卫军。 然后“噌”一声,拔剑。 银光闪闪的剑光映照着天空中那轮虚假的曜日,也映照着少年那平淡的面容。 “活人……” “是活人……” “新鲜的活人……” 几乎在他走近的同时,令人震怖的异变发生了——原本尽忠职守的城卫军们,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头盔下的面容如高温下的蜡像一般消融,扭曲成一团无可名状的混沌,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容。 “杀了他……” “杀了他们……” “让他们和我们一样……” 贪婪,无节制的欲(蟹)望,唤来了嫉妒。 然后……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荣光者的预料,它们,那群曾经负责保卫这座城市的城防军的堕落灵魂们,在争执中扭打在了一起,完全无视了近在咫尺的他。 “这张脸是我的!” “是我的才对!” “都是我的!” “我凭什么要让给你——” 它们,当着他这个外人、这个敌人的面开始了自相残杀,以至于艾米根本没有费什么力气,直接一剑一个将它们尽数杀死,就像随手按死了一只臭虫般,没有任何实感。 威胁似乎比想象的小? 他不禁想到,却也没有真正小觑这里,小觑这个经由魔王之手而构筑出的国度。 “小心。” 他反倒朝身后的队友们发出了提醒提醒:“我们在与一座城市为敌。” 然后推开了虚掩着的城门。 喧闹的市集,往来的人群,热热闹闹的生活气息。 ——时间仿佛于这一刻停滞。 所有人都像木偶一般静止不动,整座城市瞬间一片死寂。 直勾勾的看着他们,满是恶意的直勾勾的看着他们,所有人的脸都如最开始的那批城卫军一般开始溶解,五官扭曲的不成样子。 “活人啊。” “新鲜的活人啊。” “是我的。” “是我的才是。” 与城防军那时几无二致的对话,场面于一瞬间被引爆,整座城市一片嘈杂,一片混乱——那些似人而非人的怪物们明明都是同类,明明有着共同的敌人,却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私欲,而相互扭打在一起,忘却了他们这群……入侵者。 而注视着眼前这多少显得怪异且滑稽的景象,艾米不仅没有因规避了一场苦战感受到放松,心情在这时反而更加的沉重,心中的阴寒感反而越来越浓郁。 这就是贪婪,贪婪的国度,贪婪的地狱。 真是一头了不得的魔王呢。 “继续前进。” 以湛蓝的眸光巡视一周,荣光者命令道——尽管看起来,这些被贪婪腐蚀的堕落灵魂对他们不具备任何威胁,可这里到底是一座魔王之城,这里栖居的到底是四方的魔王中的一位,任何小觑的念头,他都不敢生出。 于是挥剑。 没有任何迟疑,也不存半分怜悯,银白的剑光斩断了面前的一切阻碍。 然后—— 数十人的小队鱼贯而入。 目标明确。 ——潘地曼尼南神庙。 作为自人心中孕育而出的怪物,作为这座城市的主人,玛门只会在那里,只会在那不再神圣之所。 这既是基于常识的判断,也是直觉指明的方向。 但抵达那……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容易。 经过最初的混乱,被贪婪主宰心智的堕落灵魂们终于被更大的贪婪所吞噬。 “抓住他们!” “杀死他们!” “我们能得到……自由!” 扭曲的、异质的灵魂们如此咆哮着,像一场狂欢,他们呼啸着、蜂拥着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他们如同被水包围着的鱼一般,根本无处可逃。 但也无需去逃。 杀、出、一、条、血、路! 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只有不经意间眼神的交错,而后……不约而同的,宽刃厚脊的重剑同时出鞘,成片成片的漆黑之花随之绽放。 那是血,是污秽,更是罪孽。 “杀——” 到了这一境地,这场远征已没有了任何的退路,三十来人的战团在荣光者的指挥下结成战阵,彼此护住彼此的后背,然后……如同大海风暴之中的鲸角战船,在堕落之灵那堪称汹涌浪潮的拍打之下,风雨飘摇、摇摇欲坠,但即便如此,他们自始至终却从没有有过哪怕一次的退却,勇敢的乃至鲁莽的以鲸角乘风破浪,披荆斩棘,于不可能之中硬生生的拼杀出一条血路。 前进、前进、在前进—— 笔直的向前、盲目的向前,奋斗在第一线的战士完全的遗忘了他们到底在为什么战斗,他们的眼中只有敌人,只要那堕落的、需要净化的敌人。 ——吾等是持剑之人,为主手持利剑之人。 战意升腾,杀机四溢。 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到处都是鲜血淋漓。 这是一场屠杀。 但进行屠杀的一方,却处于压倒性的不利地位——被源源不断、仿佛无穷无尽的堕落者的灵魂吞没,只能一点一点的,如同蚂蚁拖拽着大象一般艰难的前进着。 这样下去不行。 作为讨伐魔王的主力,艾米以及攻坚组的成员普遍居于二线,因此,在应对怪物的冲击时,他还有一定的闲暇能分出精力统筹战局,分析形势。 只是……这形势也不用怎么分析。 一目了然。 人类的体力终有穷尽之时,若不尽快突破堕落者的封锁与包围,迟早会被耗死在这——可就目前不断恶化的局势来看,以现在那好比蜗牛一爬一爬的速度根本无法突出这里三层外三层的重围,等待他们的似乎唯有力竭身死? 这当然只是错觉。 荣光者并非没有办法,不过……要稍稍付出一点代价。 “冲锋——” 拖长的声调:“凿穿他们!” 摒弃防御,进攻、进攻、再进攻! 他放弃了偏保守、偏防御的阵型,转而将队伍变成三角尖锥样式,并身先士卒的冲在了最前方,充当了三角尖锥最强、也是压力最大的那个点。 然后打开了局面。 碾碎它们! 尽管有意识的控制了步调,自身也承担了最困难的工作,但实力本就参差不齐的队伍在急行军下终究流暴露出了训练不足的弊端——位于队伍最末的三人,因为一时的疏忽,而掉了队,淹没在了堕落之灵的海洋之中——伴随着惨叫声与哀嚎声的传来,没有任何人能对他们的下场心存侥幸。 “冲!” 艾米的脸色挺不好,通过在交易祭坛上兑换的地图,他已经对这座被贪婪支配的镜像之城十分熟悉,然而正因为这份熟悉,他才意识到……所谓的胜利,离他们还相当的遥远。 起码有三千米那么远。 至少还要坚持个四五分钟。 ——太长了,长到这里会有超过一般的人倒下。 因此,他做出了决断,一边挥剑清扫着面前的敌人,一边呼喊着在这时能够帮上忙的人的名字:“科兹莫。” 然后,曾经对他刀兵以向的少年给出了回应。 没有声音传来,所有人能够感受到的,只是他们骤然轻松起来的身体。 ——干涉重力。 这是科兹莫所觉醒圣痕的能力,也是艾米为什么会带上他的理由。 但……还不够! 体重的减轻,速度的攀升的确暂时的改善了他们所面临的局面,可刚刚植入圣痕没多久的预备役持剑者们的能力极其的不稳定,即使不考虑过载,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仅仅十五个呼吸后,重量便再一次的回到了他们的身上。 这一次,倒下了三个。 四个、五个、六个……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数还在不断的增多。 终于,神庙那巍峨壮丽的建筑主体已近在眼前,或许是畏惧于魔王的神威,又或许是基于其它什么因由,在离神庙一百米左右时,堕落者们裹足不前——正得益于此,伤亡的残酷数字才能最终定格在二十一,才能有十三人,才能有接近一半的人存活——虽然人人带伤。 “我们该怎么办?”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处于视线焦点的荣光者,却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当然是肩负起理应肩负起的责任。 “继续向前。” 微不可查的叹息一声,艾米·尤利塞斯做出了决断。 章四十三观察者们 达芬奇—— 作为装备部的部长兼首席研究员,他不仅是灰白之役的幸存者,屹立于凡人之路尽头的五印持剑者,更是教团仅有几位能跻身于真理之侧的大炼金术士之一,对装备部的众人来说,这个名字重于千钧。 但实际上,这个对猫咪有着非比寻常嗜好的中年绅士出乎预料的好打交道。 “实验进行的如何?” 在蒸汽动力的升降架中,这位称不上年轻,也一点不显老的中年绅士推了推单边眼镜:“排斥反应是否能如预期那般能得到显著的抑制?” 虽然是装备部的部长,然而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更习惯从研究者的角度思考问题。 “目前来看是的,”项目的负责人,炼金术士克里曼斯斟酌着言语,“第一次实验已临近尾声,根据所收集的数据来看,恶性的排斥反应大约下降了三个百分点,死亡率较以往有大幅降低——至少降低了三分之一。” 但出于一个严谨炼金术士所必备的谨慎态度,克里曼斯教士并未一口把话说死,他转而提出了本次实验的不足:“只是由于参与第一次实验的样本太少,数据会存在一定程度的失真,目前得出结论的参考价值大于实际价值。” “能够理解。”作为跻身于真理之侧的大炼金术士,达芬奇是圈内人中的圈内人,自然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并从中解读出潜在的要求——于是点头:“第二次实验我会向上面申请进一步放开测试人数的限制,但请你谨记,你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冕下以及各位阁下的敏感神经。” “我将行于地上,且将行于主的目下。” 克里曼斯引用了《圣约·以撒书》第三节中的一句:“我将行那善的,以示对主的虔诚,我将行那正的,以示对主的谦卑。” “这话你应该和信理部的那些经学家们去说,”大炼金术士说道,“神神叨叨从来不是我的风格,既然是炼金术士,就让我们用数据说话。” “——以及结果说话。” 克里斯曼教士补充道,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这大抵就是炼金术士们的默契吧。 在两人的相视无言中,伴随着“哐”的一声,钢铁筑就的升降架重重的坠入地下,掀起一阵粉尘。 “三十年前的旧技术,”达芬奇用手扇开扬起的尘土,“说起来,我记得我们今年的经费不少吧?怎么这个几十年前的老古董还没有换掉——每次来这我都担心会从几百米的高空坠落,然后摔成一块钢铁夹馍。” “恕我直言,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项目的负责人,装备部的骨干,克里斯曼教士不禁摇头,“从中央财政厅划拨的经费百分之八十都填入了您那些个项目的无底洞之中,我们只能瓜分剩下的汤汤水水——所以很遗憾,改善无关研究的基本设施,在预算报表中,很靠后,通常只是用来骗经费的手段。” “骗?”大炼金术士挑了挑眉,“这个字用得好,下一次你们也教教我,我会争取从财政厅口袋里骗出更多的经费,好让大家都有一口汤喝。” “您有这个心就好。”克里斯曼不抱指望,这位有几分显老的中年炼金术士清楚的知道,就算从财政厅骗出了再多的经费,到他手上的也注定没有多少,因为……达芬奇手上的几个项目,用“无底洞”来形容可不仅仅是夸张。 “好了,闲话到此为止。”待尘埃落尽,跻身于真理之侧的大炼金术士从升降架中迈动步伐,在门外站定,然后扶了扶单边眼镜,平光的镜片映照出莫名的亮光,“快带我去你的实验室,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很荣幸。”与他共事多年的炼金术士对他的工作态度非常了解,没有任何官僚主义作风,直接引着他来到了实验室的中枢,张了张嘴,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却被一个一脸慌张的年轻研究员撞了个正着。 “小心点。”不由皱眉。 “克里斯曼教士,”年轻的研究员没有退缩,“刚刚‘玛娜’传来了异常数据,他们……他们似乎已经击破了第一面墙。” 玛娜,是研究员们为自差分机中诞生的少女人格取的名字。 ——虽然有点傻,有点笨,简直就是笨蛋的代名词,但作为最新世代的差分机,玛娜的性能是毋庸置疑的,不存在误报的可能。 “真有趣。”达芬奇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看来实验的进展出乎了你的预料,能解释一下吗?我对此非常感兴趣。” “待会,”克里斯曼回绝了这个请求,“不过我可以邀请你同去——当然,你那捣蛋的‘麦格’女士要留在这里。” “麦格”是大炼金术士肩膀上埃及猫的名字,之所以会被冠以女士的尊称,完全基于他对猫,尤其是漂亮的小母猫那毫不加掩饰的嗜好。 “真是个残忍的人呐,”达芬奇说道,“但为了真理,我也必须要冷酷起来。” “达芬奇,现在不是发挥你那过人的艺术细胞的时候。”克里斯曼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戏剧创造上,以及绘画上的天分不在炼金术之下,但……现在可没有余暇让你去创造戏剧。” “情况很紧急?”大炼金术士问道。 “嗯,”克里斯曼应了一声,而后给出了解释,“你应该知道,任何关于‘圣痕觉醒’的实验都充满了难以控制的危险,所以,为了尽可能的降低、规避这份危险,我设置了阻隔真相的四面墙壁。” “听上去很有意思。” “其实很简单,也没什么特别的,”炼金术士摊了摊手,“我设置了四个层层递进的虚假空间,虽然理论上存在突破的可能,但实际上……就算数名正式的持剑者联手,也不一定能够打穿我所创作的剧本。” “剧本?”达芬奇挑了挑眉,“听起来你似乎采取了一种很有趣的实验方式。” “还好吧,”虽然说着谦虚的话语,但那眉宇间不经意流露的神采却让他的自豪感无所遁形,“我只是把他们丢到了潘地曼尼南。” “那座罪孽之城?” “一座被至深之夜吞噬的古老之城,”克里斯曼快步走着,也一边向身边的无论权势还是炼金造诣都远在他之上的友人解释道,“在那里不仅有数不胜数的妖魔,更封印着四方魔王中的象征着贪婪的玛门。” “你还真是坏心眼,”大炼金术士摇了摇头,“对那些刚刚从象牙塔毕业的孩子们来说,这场试炼难度的跨越未免有些太大。” “但这是必要的。”克里斯曼对此有不同意见,“为了帮助他们更好的进行圣痕的觉醒,我必须用源源不断的生存压力挤占他们思考的空间,让他们不至于陷入哲学的思辨之中。” “那么第一面墙,你所构筑的第一道防线是什么?” “是门,”炼金术士顿了顿,“也是地狱。” “我通过封印将妖魔肆虐的表层世界与魔王玛门的贪婪地狱相隔绝,想要突破第一重阻碍,必须先找到两个空间的节点,并号召至少二十人协力打开这扇通向地狱之门,然后在数以十万计的怨灵海中杀出一条血路,突入那座被亵渎了的神庙之中——如此这般,才算突破了第一面墙。” “似乎……很难。”达芬奇说道。 “趋近于不可能,”克里斯曼摇了摇头,“如果一开始,有人能拉出一队几十人的队伍我还信,但在实验的后期,整个潘地曼尼南中幸存者数量合计都不过五十,这时候你告诉我还有人能有组织的拉出二三十个人发起对地狱的攻势——就算是开玩笑也要有点限度。” “那个,”一旁监测着数据的研究员抬起头,“克里斯曼修士……”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说。” “第二面墙壁,被突破了……” “这么快——”炼金术士对第二道防线的突破早有所预料,但仍不免流露出惊诧的神情,“这才过去了几分钟?” “三分半,修士。” 研究员傻乎乎的说出了答案。 然而克里斯曼没有理他,只是双手支撑在差分机的台面上,检索着这段时间的数据流,反倒是达芬奇这位装备部的部长饶有兴趣问道:“那么,克里斯曼,第二面墙壁是什么?” “拷问心灵。”炼金术士回到,神色却渐渐凝重,好一会儿才说道,语气低沉而喑哑,“达芬奇——” “怎么了?”注意到友人的凝重神色,一点也不显老的中年绅士收敛了脸上的玩笑之意,“看样子你有一个坏消息要说?” “比那个更糟,”克里斯曼修士标红一日前的一个数据,“这是一个乱码,一个没有任何来由的乱码——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混沌演算。”跻身于真理之侧的大炼金术士推了推单边眼镜,靠了近来,“看来我们那位深埋于地下的老朋友也不甘寂寞了。” “那可……真是一个坏消息。”克里斯曼咬了咬嘴唇,“达芬奇,你说我该不该强行终止这场被污染、被侵蚀的、不受控制的实验?” “哪怕会杀死所有的实验对象?” “没错,”炼金术士说道,“无论你我,都承担不起祂突破封印的责任,赫姆提卡已经用它的灭亡证明了——哪怕准备的再充分,这个级别的怪物都是人类所无法抗衡的天灾。” “那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克里斯曼。”达芬奇指出了他思维的盲区,“数十条显红的生命可不是数字,身为研究者的我们无权剥夺他人的生命——而另一边,既然你我无法承担这个责任,为何不把责任交托给能够承担的人?到时候无论是将他们的生命尽数放弃,还是因一时的仁慈而埋下后患,都有人兜底,与我们,与我们这群研究者没有任何关系。” “能够承担的人?”克里斯曼微微沉默,“比如……” 章四十四第二面墙I 视线在熟悉的街道上巡视一周—— 考伯克停下脚步。 没错,这里是……拉姆斯登。 虽然非常不可思议,但这里的确是他的家乡,是那座苟延残喘着的火种熄灭之城。 但他是怎么一瞬间跨越了…… 思维,就此卡壳。 大脑释放出暧昧不清的信号,站在大街上,望着往来的人潮,他的记忆一点一点模糊,并最终趋近于无。 “我怎么会站在这发呆发这么长时间啊。” 考伯克乍然惊醒,但此刻的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在训导院中度过的十年时光,不仅如此,甚至连本人都没有丝毫的自觉——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形体发生了严重的缩水,从原来不起眼的矮个子少年,变成了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瘦瘦弱弱、仿佛一阵风就会被吹倒在地的小不点。 ——伤痕累累的身体,倔强而不甘的脸庞。 如果已然觉醒圣痕的持剑之人的少年并未失去记忆,那么他对眼前这幅情境必然不会感到陌生。 不会错的。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训导院的选拔落榜,孤独的走在雨后泥泞的街道,不知回去后该如何和病重的母亲交代时的场景。 也是他一生之中最重要、最不容忘却的记忆。 在这里,在这空濛的雨后,在这微热的傍晚,遍体鳞伤且发着低烧的他,遭遇了那位因伤从一线退下的导师,进而彻底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但这一次,命定的邂逅并未发生。 跌跌撞撞的、跌跌撞撞的,尚且年幼的考伯克走入了漆黑的小巷。 然后—— 他听到了声音: “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到这里来……” 声音时断时续,喑哑到难以分辨男女,但即便如此,那诡异的仿佛自虚无中传出的呢喃声,在他听来仍然极具诱惑,让小小的、尚不能明辨是非的孩子,如同受到了某种蛊惑一般,来到了一间空无一人的破旧瓦房之中。 在那里,一无所有。 也是…… 一间不设防的破落屋子,就算真的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早就被人捡干净了。 小小的考伯克不无失望的想到,然而就在他生出失望之情的同一时间,声音,仿佛无处不在,又无孔不入的声音再一次的在他的耳边响起。 “打开我……” “打开你?” 十岁出头的孩子四下张望着,寻找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但一无所获。 有些惊疑不定的,他生出了退却的念头。 “打开我……打开我……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一切—— 这个词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有不可思议的诱惑力,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他收回了那已经迈出的步伐,而后注视着那堆积着厚厚一层灰尘的空屋子,抿了抿那薄薄的、略微泛起青色的干瘪嘴唇,他问道: “告诉我,你在哪?” “左边的墙角……刨开青砖……” 考伯克照做了,他用那双满是血痂的双手刨开地面上那满是龟裂的青砖,而后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里面圈禁着一团黑暗气息的广口瓶。 “打开瓶子。” 声音一下子变清楚了很多但依然喑哑到无法分辨男女。 “我能得到什么?”在贫民区养成的市侩本性令他下意识的讨价还价了起来——当然,也不能排除他本能的对这个被封印在瓶中的奇诡之物感到不安。 “这取决于你自己,”那个声音的耐心很好,自始至终都从容不迫,“你应该问你自己,你想要什么?” “钱,”考伯克咬了咬手指甲,“很多很多钱。” 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父亲早逝,是母亲一人独自撑起了这个家,然而长期高强度的工作外加还要抚育子女,以致目前积劳成疾,至今无法下床。 而且……他还有一个妹妹要养。 钱—— 是必须的,更是不可或缺的。 他简直无法想象,当他拖着这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家时,母亲会多么的悲伤、自责。 更无法想象的是……他们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度过这段艰苦、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的日子。 所以,他要钱。 “给我很多很多的钱——”考伯克许愿,“永远也用不完的钱。” 这是简单、微薄而又让人心酸的愿望。 “那么打开我,打开我……”瓶子中的黑色气息说道,隐约透露出几分焦急,“我能给你数不胜数的金钱,足够买下这座城市的金钱!” “你确定?” “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只要打开我,你就能达成你所希冀的一切。” 小小的孩子流露出几分犹豫,他并不是不知道面前这个瓶子中可能封印着传说中擅长使用语言欺骗他人的恶魔,只是……他,以及他的家,似乎已经没有除此之外的第二个选择,但即便如此,也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态,他还是说道:“不行,你必须先告诉我你是谁,你被封印在这里的理由!” “我是玛门。”瓶中蠕动的黑暗说道,“主座下的天使,是一切进步的源泉。” “那你是怎么被封印的?” “被那些可耻的堕落者,被那些堕落了主的荣光的疯子——” “你这么说的话,”考伯克口中吐露出完全不似孩童的言语,“或许拉姆斯登大教堂对你来说是一个好归宿。” “……” “好吧,你赢了。”玛门说道,“我是玛门,是贪婪的魔王——虽然如此,我之前所说的一切仍然奏效,如果你能放了我,我将给予你一份常人哪怕穷尽一生一世也无法挥霍干净的财富。” 魔王玛门—— 小小的、瘦弱的孩子瞪大了眼睛,恍惚间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对不能放出的可怕怪物,任何怜悯、任何侥幸心理,在它的面前都是必将抛弃的阻碍。 “凡人,告诉我,你的决定。” “我……” 家庭毁灭,以及城市覆灭的两种未来在考伯克面前摇摆不定,他犹疑着、踟躇着、最终伸出了手。 一点点、一点点、缓慢却不可抗拒的向瓶塞处移动。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贪婪的魔王继续发出充满蛊惑性的低语:“只差一点点……再靠近一些……” 然而—— 那只满是血痂的手却悬停在了半空中,被一只更大、更有力的手抓握住了。 “不要败给自己的内心。” 那是一张平平淡淡的面容,面容的主人既不年老也不年轻,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坐在一副轮椅上,两只裤管空落落的,其中空无一物:“我们可不能辜负妈妈、妹妹以及导师的期望。” “——考伯克!” 瓶中的黑暗蠕动成一个小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 轮椅上的阻扰者,在微笑中归于了无,空落落的屋子之中又只剩下了那名小小的、无所依靠的孩子,以及……他手上那封印了恶魔的广口瓶。 “快打开我……快打开我……” 魔王玛门催促道,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心中的不安在逐渐的累积。 “抱歉——” 小小的孩子收回了伸出的手,面带不安的将瓶子放回土里,然后重新埋下:“尽管很想答应您的要求,但……我果然做不到。” 他顿了顿:“因为,还有人在等我,我可不能让他久等了。” 那张满是灰尘,肮脏如在垃圾桶里摸爬滚打的小花猫一般的脏脸上浮现出有若春光一般明媚的笑容。 然后,他转身离去。 离开了这间空落落的小屋,离开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小巷,在大街之上,与那位坐在轮椅上,裤管空落落的、总是不苟言笑的、曾在训导院选拔的考场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考官大人撞到了一块。 于此,这个虚假的世界走到了尽头,在定格的时光中—— 轰然破碎。 章四十五第二面墙II 遍地堆积的尸骸,熊熊燃烧的火焰,无处不在的哀嚎,以及……那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施虐者恣意的谩骂声,令爱娜不禁出神良久。 这里是…… 少女沉默。 不会错的,是那段她所不愿回忆,却那段改变了她一生的惨痛经历。 如果这一夜不曾到来,她或许或许还会是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富家大小姐,还能和爸爸、妈妈一起愉快的生活,但一切没有如果,逝去之人只余追忆,过往的一切已无可挽回,所有的人……都死了。 死在了那个夜晚。 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死在了佣兵的屠刀之下。 只有她活下来了,极其侥幸的活了下来…… 作为复仇的怨灵。 理所当然的,这是幻境,来自他们此行的目标,那位传说中毁灭了她脚下这座城市的魔王,贪婪的魔王。 但……它打算干什么? 指望以此来动摇她的心灵?指望以此来影响她的意志? 别、开、玩、笑、了! 越是触景就越是生情,越是愤怒就越是冷静。 爱娜在简单的环视一周后,迈开了脚步——然后,骤然低头。 这是……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小的、纤细的、白皙的小脚,以及其上漂亮的红色小舞鞋。 连我……也一道被回溯了吗? 少女摸了摸背后,果不其然,身后没有背负着教团的制式大剑,身上的衣物也不是突入神庙时的毕业生制服,而是精致、漂亮的百褶裙。 “这下麻烦了。” 地上破碎的镜片中映照出那已有些陌生的精致容貌,让她最终确定了这一点。 然后,从俯身,从地上捡起尸体上的长剑。 不,并没有捡起——单单是拖拽着剑柄就令未经锻炼的富家大小姐精疲力竭,拿着它不仅无法起到防身的作用,反倒会拖累她的速度,从而令塞拉的牺牲……既无价值,也无意义。 等等? 塞拉的牺牲—— 潜意识传来的反馈令爱娜不禁握了握拳,对于幻境中的她的处境已十分的清晰——如果没猜错的话,危险应当来自佣兵,来自那群为金钱驱使的野兽,来自那群嗜血的狂徒。 他们,是不会放过她的。 而现在……以未经锻炼的富家大小姐的身手,哪怕有她的战斗意识在,也根本无法抗衡哪怕一个身强体壮的佣兵。 所以,只能逃。 尚且年幼的女孩从地上捡起一片锋利的玻璃片藏在衣袖中,然后……开始了奔跑。 无处可逃。 心中清楚的知道这一结果,可这不是放弃的理由。 诚然,她家的条件确实不错,生活的小庄园占地面积也不小,可环境到底不复杂,小胳膊小腿的也跑不动,只要佣兵们从杀戮的盛宴中清醒过来,拉网进行排查,迟早便能发现她这条漏网之鱼。 当时……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爱娜在脑海中搜寻一番,惊讶的发现—— 她不记得了。 这不可能! 这是确定这一事实后她的第一反应,作为幸福的终点,人生的拐点,她对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刻骨铭心,绝无遗忘的可能。 不对,她所遗忘的并不单单只是这个! 爱娜瞪大了眼睛:这里是幻境,是往昔之景的重现……既然确定了这些,那她是谁?是哪个时间节点上的“爱娜”?她又是为什么而来? 不清楚、不记得。 ——被遗忘了。 她眯了眯眼,可来不及深思,连“遗忘了不应该遗忘之事”这一情形,都一并从脑海中消失。 现在在此处的,只是一名小小的、无助的、失去一切的女孩。 快跑! 被恐惧所支配、身材尚未长开的小小爱娜慌张的丢掉了藏在衣袖中的玻璃片,然后如同受惊的松鼠一般,哭泣着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粉色的、静谧的、充满了童稚的粉红色房间。 反身锁好门。 然后从床上抱起爸爸买给她的生日礼物,抱起那只白色的、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笑容的抱抱熊,躲在了床底下。 用充满了恐惧与惊惶的目光注视着那被反锁的门扉。 爸爸……妈妈……塞拉…… 晶莹的泪珠难以自抑的淌落,女孩低声的啜泣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年仅九岁的小女孩儿根本无法理解发生在她面前的惨剧,她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本应温馨和睦的晚餐会沾染上不祥的鲜血,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冲入她家的府邸,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会二话不说砍死了她的父亲,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不顾母亲的哭喊将她扑倒在地。 快跑—— 同样不清楚,为何塞拉会不顾一切的抱住朝她而来的凶徒,对她这样喊道。 她……害怕极了。 下意识的就按照塞拉,按照这位从她有记忆起就开始服侍着她的女仆的话做了,双腿不自觉的动了起来,跑了起来。 可是,该往哪里跑? 不知道。 于是,在大脑一片混沌的情况下,她回到了她的房间,然后躲了一切。 像鸵鸟一般藏好自己,并期待着一切终究过去,只需一夜过去,只需一觉醒来,爸爸妈妈还有塞拉终究会出现在她面前,拍着她的后背,**着她的长发,然后微笑着宽慰她:那只是一场噩梦,一切都结束了,爸爸、妈妈还有塞拉都在这,都在这,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这不是梦。” 然而,一个声音,一个低沉喑哑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打破了她的幻想。 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 她低声自喃着,然后抬起头,视线与那黑暗中漆黑的眼珠子对上。 “啊——” 一声惊叫,爱娜捂住了她的嘴,手中的玩偶不由掉落在地。 与之一同掉落的,还有它那和煦到诡异的笑容。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它,那只抱抱熊玩偶咧开了嘴,用针线缝制的嘴巴张开,展露出最为深沉的恶意,“他们……你的父亲、你的母亲、还有你那童年的玩伴塞拉——他们都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重复,女孩的眼中渐渐失去神采。 “而现在有一个机会,”寄宿于玩偶之中的恶魔发出无声的嗤笑,“一个能复活你的爸爸、妈妈还有塞拉的机会。” “机会?” “没错,”它蛊惑道,“只要一个愿望,你就能改写过去发生的悲剧;只要一个愿望,你就能复活你的亲人;只要一个愿望,你就能保有现在这份白皙、美丽——难道还有比这梗划算的事吗?” “……” 这不是多难做的决定,连爱娜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犹豫、彷徨。 但本能的,她不想与这个曾是她的抱抱熊的怪物多置言语。 只是僵持并未持续多久,实木制成的门扉就被硬生生的撞裂,然后,一名身材高大魁梧、满身是血的佣兵便大步步入了房间。 “在哪里?我的小甜心……” 他说着令人作恶的话语,凶残而暴虐的目光在被床台灯烛照亮的房间之中来回扫视着:“我知道你在这里,别想逃……” 门被反锁着,很明显有人在里面。 而这小女孩风格的房间,明显只会属于那位小公主。 所以—— 赏金的大头他拿定了! “你藏在哪里啊?”他突然打开身边可以藏人的大衣橱,凶悍的光头猛地埋入那一堆的女孩衣物之中,胡乱的翻找一番后,目光再次在房间中游走了起来,“让我想想,你会藏在哪里……我的小可爱……” 在床底下,爱娜看着地上那双越来越近的大脚,不由屏住了呼吸。 千万不要看过来……千万不要看过来…… 她向天上的神明祷告。 然后—— 仿佛回应了她的祷告,那双散发着恶臭的大脚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你是在这里对不?我的甜心。” 这么说着,一张狰狞的大脸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哈!” 女孩的头发被抓住了,一股大力将她从床底下拖拽而出。 “抓住你了,你这个小裱(蟹)纸。” 大汉,面容狰狞的大汉不顾她的哭喊,扯着她的头发将她吊起,那双浑浊、嗜血且饱含欲(蟹)望的铜铃似的眸子死死的盯着她:“真是一个天生会勾人的荡货,不要说韦尔奇少爷,就连我也想来一发。” 爱娜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的盯着他。 “这眼神,干起来一定很带劲。”身材高大的佣兵舔了舔嘴唇,但大商人家的大小姐——这种规格的女人他可能再没有机会能上手了,如果不是这个小家伙是荣光之裔点名要的女人,他可能……不,是一定没办法忍耐住的吧! 但即便如此,打打擦边球应该也没关系。 ——看着她哭泣的吞咽的样子。 ——看着她双目无神、支离破碎的样子。 ——看着她脸上、头发上沾染上他的味道的样子。 单单只是想一想,就让人兴奋啊! 化身欲(蟹)望野兽的男人粗暴的将女孩按在床上,呼吸不自觉的粗重起来,蛮横的撕开那身精致的洋装,粗糙的大手肆意的在娇嫩的身躯上游走,满是胡渣的脸庞在小小的、尚未显露雏形的胸脯上啃咬着,痛苦以及某种不知为何生出的恐惧令爱娜不禁扭动着身体,想要远离这只伏在她身上的怪物。 到底……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边发出无助的哭喊,爱娜一边绝望的向神祇祈祷。 然后,恶魔回应了她。 那个寄宿在玩偶体内的恶魔,它操纵着抱抱熊的布偶身体,漂浮在她的面前,以冰冷的眸光注视着她。 “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 隐约间,她似乎听见了它发出的无声嗤笑。 我的选择…… 我的选择? 女孩的眸子猛地亮了起来,她看向了就在就在身边的烛台。 就是这样…… 杀了他。 不属于小孩子的冷静支配着她,她如同久经训练的老练战士,没有任何的犹豫,趁男人沉浸于欲(蟹)望之中,她挥动了手中燃烧着的烛台! 煤油洒出,火焰点燃。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男人骤然吃痛,然后熊熊火焰燃烧而起。 “啊啊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燃烧的火人一般,他在天鹅绒的床垫上打着滚,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行为更进一步加速了火焰的蔓延。 爱娜见此机会想要悄悄溜走,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被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男人一把抓住。 “啊……你这个裱(蟹)纸,你到底干了什么!” 他一把扯住她的头发——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嚎,一边将她拉近:“我要把你杀死,我要把你拖下地狱,每天干你一百次,你就到地狱里陪我吧!” 火焰,不分敌我的火焰,同样攀附到了她的身上。 “许下愿望吧。” 恶魔玩偶狞笑着:“把你的灵魂交给我吧!” 身体被火焰灼伤的女孩咬了咬牙,没有回话,只是用自己的力量挣断了被男人抓住的,烧毁了差不多一半的头发,从已沦为火焰燃烧之地的床铺上滚落,艰难的从地上爬起,然后倒下,然后再爬起,再倒下。 不能在这里倒下。 这么想着,她的意识渐渐昏沉,世界也越来越黑暗。 “不,你不能这样。”眼前的这一幕似乎令蛊惑人心的恶魔生出了某种急迫感,它慌慌张张的飞到身体半毁的女孩身边,“你难道不想改写这一切,改写这场毁灭你人生的悲剧,改写父母死去的结局,不必背负着那一身丑陋的伤疤吗?”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求求你——” “哪怕为了你自己考虑,也要向我许下愿望啊!” “没这个必要,”半残的女孩停下脚步,站在窗台旁,眺望着故乡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夜景,而后回过头,注视着那终于不占主导地位的玩偶恶魔,“这可是成长的伤疤,是我走出过去的证明——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笑了。 肤色渐渐变黑,肌肉渐渐隆起,骨架也随之蹿起。 在这一瞬间,她长大了。 从不谙世事的女孩,变成了勇敢无畏的战士。 “为什么?” 恶魔——更准确的说,是贪婪魔王的化身询问道。 “没有为什么。” 黑肤色,满身肌肉的持剑之人说道,目光平静的像是月光之下静谧的河水:“我的命运……只能由我自己掌控。”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世界终于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章四十六第二面墙III 汉森王子正在战斗。 这是一场足以载入大陆史诗的战斗,战斗的一方是为了讨伐魔王汇聚而来的传奇英雄们,另一方则是魔王麾下的最强者,翼展足以遮蔽天空,吐息足以焚毁大地的黑龙之王。 这场战斗甫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之中。 作为全队仅有的三名战士,他、科兹莫与犹大必须近身牵制那可怕的怪物,绝对、绝对不能给它留下升空的空档! “尼尔——” 小队的队长,队伍中当之无愧的最强者,无论近身战还是魔法战都能跻身超一流之境的魔剑士犹大发出了命令:“瞄准眼睛,牵制牠!” 弓箭手尼尔,是大陆的第一射手,他的弓箭一向例无虚发,但黑龙王的龙威非比寻常,仅仅是存在本身就足以造成空间的扭曲,致使箭矢偏转。 如果是一般的弓箭手,或许会束手无策,可这种程度的困境并不足以阻碍大陆第一神射手的步伐,在经过几次弹道上的修正后,尽管无论精度还是力度都有所下降,但他的弓箭已经能够穿透那层扭曲的空间,对黑龙王产生不小的威胁。 “还有瑞加娜,”在激烈的战斗中,依然游刃有余的犹大发出了第二道指令,“束缚牠——将牠束缚在大地之上!” 来自贤者之城的大法师翻开了手中的魔法书,高声咏唱起禁忌的咒文。 瑞加娜,这名其貌不扬的少女,一向以冷静著称,即便是在龙威的干扰之下,依然能够强打精神,驾驭住手头的高阶魔法,号令大气中混乱的元素,将之约束成型,形成禁锢双翼的枷锁。 “伤害还是不足。” 科兹莫,这位与他一道长大的好友,在战斗中大声的喊道:“牠的龙鳞太坚固,我的攻击完全不奏效!” “爱娜——” 重战士汉森,马蒂尔达的王子殿下大声的喊道。 “没问题,”牧师小姐,如同天使一般美丽的少女向着此世唯一的真神祷告,“主啊,请赋予行驰于汝道上的行者,以讨敌的利刃。” 于是,光芒降临。 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叠加了一层接着一层的赐福,每一个人的武器上都绽放出神圣的光芒,来自神祇的伟力加持在凡人的英雄之上,战斗的天秤于此刻悄然逆转。 跨越扭曲空间的箭矢夺取了牠的双眸。 法师制御的大气禁锢了牠的双翼。 战士们加持了神圣之力的武器,撕裂了牠的鳞甲。 伴随着战斗的进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给大陆带来恐惧与死亡的大灾变之主变得越来越虚弱,赤色瞳仁中的生机与活力也在不断的消减。 终于—— 来自大陆最强之人的利剑,洞穿了牠的逆鳞。 牠死了。 魔军之中,魔王之下的最强者,就此倒在了英雄们的脚下。 “接下来该面对的,”战斗结束后,众人在一旁的森林中扎营,一边整理着装备,一边讨论着之后的行动方略,“只剩下那位混乱的魔王了。” “我们的力量不足,”科兹莫摇了摇头,“单单是黑龙王就足够令我们陷入苦战,真正的魔王,必定十倍百倍于牠。” “但为了大陆的命运,为了大陆的未来,我们必须如此。” 说话的是队伍中的盗贼考伯克,在刚刚那场战斗之中,他并没有参与到正面战斗之中,因此,他的评价相对客观:“在主的注视之下,在主的加护之下,即便是魔王,也阻止不了我们的步伐。” “做不到,”牧师小姐爱娜摇了摇头,“主的威能是无限的,但我的羸弱限制了主的威能,像刚刚那个等级的神术,我半年只能发动一次。” “那就麻烦了,”法师瑞加娜说道,“每拖一天,大陆的局势就会恶化一分。” “所以——” 刻意拖长的声音从森林中传出:“你们或许一点小小的帮助。” “是谁!?” 充当斥候的尼尔发出了惊疑不定的呼声。 “是我。” 树木自两边排开,一名手持橡木法杖,白须白发的老人从道中走出,在他的身后,林木自动合拢。 “栖居于此的贤者,选王之剑的看守者。” “你们称呼我为森之贤者就好。” “向您致敬——” 汉森听说过他的传说,这是一位无论胸襟还是实力都堪称伟大的强者:“有了您的加入,此行的胜算将增添不少。” “抱歉啊,马蒂尔达的王子殿下。”老人叹了口气,“时间是所有人的大敌,留给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即便是加入你们,恐怕我也没机会见到魔王了。” “这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犹大说道,“但为了人类的未来,我们不得不与那位降临于此的魔王决死,还请您指条明路。” “明路?只是死路罢了。”森之贤者摆手,“跟我来,我直到一把最强的魔剑,只要手持它,即便是凡人也足以成为英雄,而落到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王者手中,更是可以改写历史,创造历史的神器。” “魔剑?”考伯克问道。 “一把吞噬灵魂之剑,只有真正的王者抱有舍弃一切的觉悟才能拔出,它又被称为狮心剑、斩铁剑,是诸多王者此生最后一把佩剑。”老人介绍道,“狮心王查理一世在凭借它统一大陆之后被吸干了全身的血液,它的上一任主人,洛伦丹的王子殿下,在击溃天灾后被它冰封在了王座之上——这是一把世间最强的兵刃,也是一把最为不祥的武器,每一位主人最终都会被它吞噬掉自己的灵魂。” “没有侥幸、没有例外。”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拿着这把武器去对付魔王?”剑士科兹莫问道。 “不是你,”森之贤者的目光在汉森身上停驻,“我说过的,这是一把选王之剑,只有真正的王者才能将它拔出。” “我?”汉森指了指自己。 “没错,只有你才能驾驭这把选王之剑。”老人看着他,目光灼灼,“为了这个美好的世界,你愿不愿意舍弃己身,讨伐邪恶!” “不愿意。” 出乎预料的干脆回答。 “怎么会?”贤者傻了眼,“你不是英雄的吗?你不想要力量吗?这可是无上的荣耀、无上的力量、至高无上的权柄——你为什么不要。” “没有这个追求。”汉森挠了挠头,“我在乎的只是和同伴一起冒险,世界会如何,实并不怎么重要——当然,能被拯救最好,不能……那就算了呗。” “你——”贤者大人大概气的说不出话来了吧。 “你的同伴会死,魔王会杀死他们,也会杀死你的!”老人猛地一跺脚,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经由我这只贤者之眼,看到了你们的未来,看到了你们鲜血的终末,看到了世界的黄昏……” “看来只能你上了。”犹大忽然说道。 “只有你才能拯救我们了。”爱娜可怜兮兮的看向他。 “你没有选择,”瑞加娜摇了摇头,“这或许是命运的启示。” “就靠你了,”与他一道长大的科兹莫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 “没有办法了。”尼尔叹息。 考伯克目光中满是深沉:“人类的未来,世界的未来只有你能拯救了。”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汉森看着身边纷纷劝说着他拔出那把吞噬灵魂之剑的伙伴们,心底忽然生出几分陌生,“我们是伙伴啊,怎么有牺牲伙伴,靠那种邪恶的力量拯救世界的办法?” “这就是你的命啊。” 森之贤者在一旁笑吟吟的插话道。 “我的命?”金发的大汉皱起了眉头,视线在那些变得陌生的伙伴们身上巡视一周,而后停驻在了手持橡木法杖,白发白须的老人身上,“我知道了——老东西,一切都是你搞的鬼——你这个蛊惑人心的邪术师。” 他拔剑,然后二话不说的斩出。 “我不是,我没有!” 这位森之贤者的面容永远停驻在了惊骇的瞬间,因为……生命走向终点的他,已经为自己的一生划上了一个不那么圆满的句号。 大家现在恢复了吗? 强压下心底的担忧,汉森转过身,忐忑的看向自己的伙伴。 “被蛊惑了……” “多亏了汉森。”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森之贤者会是这样的人。” “是不是森之贤者也是两说,毕竟……是自称。” “也是呢。” “对不起了,汉森。” 同伴们恢复了正常,真是再好不过了。 在或歉意,或鼓励的话语声中,汉森王子再一次的融入了集体,远离了这座埋藏着一把吞噬人类灵魂的邪恶之剑的森林,开启了新的征程。 人类会被救赎吗?世界还会走向黄昏吗? 关于前者的答案,没有人能够回答,但正如那位贤者,或者说假借了贤者之名行事的恶魔所说的那样,世界……终将毁灭。 因为,试炼被通过了。 以汉森独有的方式—— 英雄们与魔王的战斗永远不会爆发,他们最后的旅途还未开始便宣告结束,失去力量供给的幻境世界就此消散,归于了虚无之中。 “似乎……” “做了一场很有意思的梦?” 金发的大汉,相当单纯的想到,然后……翻了个身子。 章四十七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熟悉而又陌生。 注视着眼前的世界,艾米不禁皱起眉头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个炼金术相当发达的世界,但奇怪的是,在这个世界之中,人类的生活水平却没有太多的提高,不仅生存空间遭到了极大的压榨,只能被囚禁在狭窄的、不宜生存的囚笼之中,更时刻处在某种肉眼难以窥见的有害辐射之下,每日食用的水和食物饱经污染,甚至连呼吸的空气中都含有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有毒有害物质。 真有点好奇,生活在这里的人如何能忍受下这般恶劣的环境。 然而…… 现在却不是放任好奇心的时候,有两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其中之一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其二则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应当穿越了所罗门王布置的空间门,抵达了镜像中的潘地曼尼南,突破了那些堕落灵魂的阻扰,抵达了魔王玛门的最终封印地,然后…… 莫名其妙的在这里醒来。 是精心编织的幻境,还是某种空间转移的手段? 年轻的荣光者不是很能确定。 他所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里……这个幻境,或者说这个世界并不简单。 他隐隐感觉到熟悉。 是的,他对这里,至少是对这间屋子,相当的熟悉,仿佛在这里生活过十多年一般的……熟悉。 每一物件的摆放都恰到好处,都很随他的心意。 并且就连一些细微之处的生活习惯都能对的上号。 但最令他感到惊讶的,还是那仿佛天启一般的,如雨后春笋冒出的知识。 电视、电脑、电冰箱、洗衣机、互联网、汽车—— 这个世界的炼金术,似乎并没有使用蒸汽做动力,而是建立在一种被称为电的能源之上,并且发展到了极其高深的地步。 若是换过一个人过来,可能会如同那些终日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下层区贫民第一次来到上层区,第一次见到教团那高耸入云的至高之塔,第一次搭乘那蒸汽动力驱动的升降架,对这里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议、无法接受、乃至高呼神迹。 可他没有。 他会对此感到疑惑、不解,却……自然而然。 会下意识的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会自己到冰箱中翻找东西,也会打开电脑……尽管电视机所显示的只有一片雪花点,尽管冰箱中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他始终无法下咽,尽管电脑里没有游戏,更没有网络——但他会使用这些,这些第一次见到的、稀奇古怪的物件,本就显得相当奇怪。 如果这里是幻觉,那么构建幻境的基石必定来源于他的记忆亦或是梦境。 如果这里是异空间,也是与他大有关联的异空间。 然而,作为与之休戚相关的当事人,他的脑海中却没有留存下哪怕一星半点能够用得上的情报。 对这个给他熟悉感的陌生世界,他一无所知。 有探索的价值。 艾米以幽深的眸光环视一周,捏了捏手中标注着可口可乐字样的铝罐,而后随手丢在了一旁的垃圾桶中。 从床上起身,推开房门。 客厅的布置一如既往的熟悉,但……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完全没有驻留,年轻的荣光者仅仅以视线巡视一周,便放弃了对此处的探寻——可这并不意味着一无所获。 恰恰相反,他找到了此行的最大目标。 那是与客厅相连的,另一间卧室。 “……” 嘴唇下意识的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是一个名字?只是连少年自己都没有在意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过是借此宣泄着某种连他自己都无从知晓的情感。 明明没有哭的理由,泪水却不争气的淌落。 而艾米在这一刻,却没有生出任何的不谐感,完完全全的沉浸入其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异常。 他只是流着泪,推开了卧室的门。 ——这是一间属于女孩子的房间。 从布景的风格上可以很明显的判断这一点,粉色的墙底,卡哇伊的贴图,还有各式各样的、做工精致到不可思议的玩偶娃娃。 生活在这里的……会是谁? 情感的浪潮稍稍退却,象征理智的礁石浮上水面。 直到此刻,少年才察觉到了自身的不妥,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缺失了某种异常重要的之物,缺失了某种绝对不能缺失的情感一般,空落落的。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在与嘉苏的初识时,他就曾察觉到自身的记忆有所缺失,就曾复苏过一些被深埋于意识深处的记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赫姆提卡的战斗告一段落后,他毫无因由的忽略了这段虽然疑点重重,对他却至关重要的往事。 这不正常。 非常、非常的不正常。 还有这里—— 年轻的荣光者拿起摆在书桌上的相框,位于相片正中身穿再普通不过的休闲装,黑发黑眸,嘴角含笑,比划出“V”的手势的少年。 毫无疑问,正是他。 尽管眉宇乃至五官都有相当微妙的差别,气质神态更没有哪怕一丁点的相似之处,任谁都不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但没有丝毫逻辑,也不讲任何道理,他偏偏就是知道,这张相片上的人,就是他。 更准确的说,是他与某个人的合影。 之所以用某个人来指代照片中本应存在的另一半,并非是因为他失去了关于过往的记忆,而仅仅是因为……在这张照片上显示的,只有他一个人。 保持着清爽的笑容,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比划着“V”,身子微微向一侧倾斜,虚搂着根本不存在的某个人。 是这间房间的主人吗? 艾米伸出手,指尖微微触碰冰冷的相框,触碰那消失之人留下的空白。 “所以,你到底是谁?” 用力抿了抿嘴唇,他问道。 并不指望在这得到答案,只是单纯的有感而发。 他会靠自己找寻到一切的答案——他……不正是为此而来的吗? 端正了心态,艾米开始了新一轮的行动。 他开始搜寻资料。 从书桌开始,翻看着房间主人所留下的书籍。 初中数学—— 这个世界使用的文字是一种迥异于秩序疆域字母文字的方块字,但出乎预料的,语言文字的不通丝毫没有给他带来阅读上的障碍,就算是那些从来没见过的字词,他也能从语境中一一领会其语意。 这本书……似乎是一本学校用以培养炼金术士的基础教材。 房间的主人,是一名炼金学徒吗? 年轻的荣光者不禁这样想到,而后继续翻阅着书桌上那垒成一座小山高的书堆。 初中语文、初中地理、初中政治、初中历史、初中物理、初中化学—— 越是看下去就越是心惊。 太多了—— 这么多的课程,这么多的学科,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地理、历史等多个方面——哪怕是那些大家族邀请私人教师的定制课程都不一定能涵盖到如此多的方面,更别说还有涉及到世界真实的炼金课程,不得不说这套教材实在是太奢侈了。 或许……房间主人的身份比他预想的要高贵不少。 只是从那狭窄、简陋的居所完全看不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房间的主人——她到底是什么人?与他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而从同居的事实,和那张消失的合影来看,他们的关系非常亲昵,不是亲人就是情侣,只是现在不大能确定的是……这个平行世界——先姑且这么认为吧,这个平行世界中的“我”与现在的“我”,到底有什么区别和联系? 如果单单只是不同枝丫上结出的相似的果实,那为什么在讨伐魔王玛门的路上,他会莫名其妙的在这醒来。 幻境? 他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就算是魔王玛门或是别的什么人编织出的幻境,也必定基于某种真实,甚至很可能就是基于他潜意识而衍生的记忆迷宫。 所以……他很在意,非常在意,相当在意,不得不在意。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人生遭到别人的干预,也没有人想要成为他人手上的棋子,他无时无刻不想揭开身上潜藏的隐秘,将自己的人生,将自己的命运纳入掌控。 现在,无疑是一个机会,揭开他记忆谜团的大好时机。 艾米自然不会放弃,他小心的检视着房间中的每一样东西,但除了一些十二三岁女孩喜欢的漂亮衣物以及光看名字就让人感到十分羞耻的少女小说、漫画之外,什么都没有找到——直到现在,他连房间主人的名字都无从知晓。 学院的基础教材上没有写,日记本之类的东西也不存在,她就仿佛是一个曾在这生活过的幽灵一般,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至少是能判明身份,有价值的痕迹。 现在他所能确定的是,“她”很有可能是一个十二三岁,爱美、爱看书、喜欢幻想的女孩,如果这个世界的“他”不是禽兽的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兄妹。 兄妹…… 即视感略强。 不自觉的想起了他和尤莉亚,然后少年不禁叹息——说起来,能够近距离的照看尤莉亚本就是他接受嘉苏雇佣的一个重要因由,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谁能想到他们搭载的竟然是两艘不同的浮空舰,抵达教团之后又会陷入这种麻烦的事态之中。 也不知道她过的还好吗,还适应北地严寒的气候吗? 摇了摇头,艾米不再想这些琐屑事。 在确定房间中已没有了任何线索之后,艾米离开了这间房间,又在屋子中找寻了一番无果之后,决定进一步扩大搜寻范围。 于是,他转动门把手,推开防盗门,迈出步伐。 微微一愣—— 原本如水一般清晰的世界如同滴入了墨水一般浑浊、黑暗了起来。 不仅如此。 年轻的荣光者向身后望去,原本近在咫尺的“家”已什么都没有剩下,入目所及的只有一片蠕动的黑暗。 这又是……怎么回事? 超出预料的发展令少年再次皱眉,但不等他理清事情的脉络,一个带着金属尾音的女性声音在耳畔响起。 ——汗、毛、耸、立。 “你……” 她说:“不是犹大。” 章四十八片面的视角 不是犹大—— 或许一般人,从这句话只能感受到秘密被戳穿的惊骇,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艾米·尤利塞斯都离一般、普通这个范畴有相当的距离——在惊骇的同时,对这个世界最终极的隐秘也终于窥见了冰山的一角。 是幻境。 由教团精心编织的幻境。 注意—— 她,或者它,叫破的是犹大这个身份。 不要说黄衣之王这位曾经支配旧日世界的古老之王,就算在那位祸乱一方的魔王玛门眼中,除非是跨越了凡世顶峰的天选之人,或是统御整个秩序疆域的王,人类的名字没有任何铭记的价值。 会在意犹大这一重身份的,只有教团。 他现在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很有可能,也是教团的手笔。 但,破译了世界观,辨明了幕后推手的正体并不意味着局势的明朗,不,从某种意义来说确实明朗了不少——因为,他间谍的身份暴露了。 在教团总部这意味着什么? 不言自明。 所以,要不要……呃,是该怎么跑路。 “你到底是什么人?”声音的主人,是一名娇小可爱的少女,黑发黑眸,娇嫩的容颜颇有点孩子气,“或者说,到底是什么怪物?” 与外貌呈现出的气质不相符的,是她那虽然悦耳却冰冷平淡到没有丝毫起伏的电子音。 “我是犹大啊?” 犹豫再三,年轻的荣光者决定蒙混过关。 ——这是最为无奈的应对方式。 选择它的理由非常的简单,因为……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 跑路?说起来简单,可往哪里跑?如果他的猜测属实,那么眼下的他,往哪里跑都脱离不了这个该死的幻境——至于暴力反抗,在教团的大本营暴力反抗?这种大脑都长到肌肉里的蠢主意,还真不如束手就擒。 那样起码还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因为尤利塞斯这个姓氏被网开一面。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色欲、暴食——”明显从属于教团的少女的声音依然没有任何的起伏,“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七项大罪,但……你没有。” “所以我不是犹大?”艾米有些苦闷,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如果不是因窥视记忆得出的结论,那么一切就还有补救的机会,“这未免有些太过武断了吧?况且,傲慢、嫉妒、暴露、懒惰、贪婪、色欲这些负面情感也并未离我而远去,我只是小心谨慎的控制着它们,以行驰在主修持的道上。” 这是实话,七罪宗是基于人性衍生出的宗教概念,只要还保有着人格、人性,就注定无法摆脱这些罪孽。 嫉妒、暴怒、贪婪、暴食—— 这四宗大罪,以少年自身的视角来看,倒是勉强可以说没有。 至于色欲。 尽管偶尔会生出不太符合伦理的情感,但只是男女之间正常的冲动。 标准放宽一点的话,也可以说没有。 可剩下的懒惰和傲慢……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懒惰还好,赫姆提卡的那场灾难已经将这份懈怠差不多磨平,但傲慢这份情感,却伴随着时间的发酵,越演越烈。 反抗命运,扼住命运的咽喉,将命运踩在脚下。 这如何不是傲慢? 仅在僭越神祇威能之下的傲慢。 此乃第一大罪。 也是堕落之始。 没有道理,不被发现…… 等等! 似乎很有道理啊,以他那问题多多、疑点重重的精神世界,没有几道屏障岂不是会把那些秘密闹得人尽皆知? 所以,有相当大的可能不曾真正窥视到他的内心。 他先前所见的那个炼金术高度发达的世界,很可能如同没入湖水中小石子泛起的漪涟一般,是他的精神受到窥探所产生的应激性反应。 她、或者它,什么也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就等于不存在——从逻辑上来说,这没有毛病。 “但我在你的身上没有看到,”以少女形貌显现于此的幕后推手的回答一如荣光者所料,“你非常的干净——干净的不像人类。” 人类,是一种非常浑浊且善变的生物。 真善美与假恶丑在他们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就人的内心世界来说,永远处在善与恶的二元对立之中,七美德与七罪宗在纷繁紊乱的思绪中交替出现,哪怕是一位十恶不赦的恶徒都可能在人生的最后牺牲自己拯救他人,即便是品行无瑕的圣徒都有可能因一念之差而走向堕落,人类的善恶与薛定谔的猫一般,在没有付诸最终的行动前,都处于一种相当暧昧的混沌状态。 也正因为此,幻境的构筑者,才会于此现身。 ——没有罪恶。 同样没有美德。 少女所见到的,是一片空无。 不存在,所有理应存在的一切都不存在,哪怕是她借由他内心编织出的幻境,也并不存在,在这里她所唯一见到的只有黑暗与空无。 坦白的说……她有点怕。 但作为所有人工天使中最聪明的一个,她,玛娜,表示无所畏惧。 才怪—— 这……超可怕好不,好想把头埋进演算数据里! 但她还是开口说道——或许用说来形容并不太合适,她只是将想要表达的意思键入这具虚拟载体之中,然后借由“她”开口,进行交流。 虽然说话干巴巴的没有起伏在所难免,可这是必要的代价。 太可怕了。 无论是这片诡谲的空间,还是眼前这个人。 当说出“你不是犹大”这句话后,当注视着面前这个相貌勉强能说得上英俊的黑发黑眸少年后,她不禁战栗,不禁怀疑。 他……真的是人类吗? 明明有手有脚,长着一副与人类相近的模样,但本质上,无疑是超规格的怪物——单单只是看到,单单只是气息的流露,就足以令她感到震悚。 会死、会被杀。 本能一直在叫嚣,仿佛看见了某种天敌一般,又仿佛面临生命位格的压制,如果不是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形体,恐怕不要说说话,就连站在他的面前都做不到。 那是怪物。 虽然正在笑着,正在和她说着话,然而……她却始终能感受到,有一股深沉的恶意正透过面前这具形体打量着她,如同打量着被关在笼子里的珍奇动物,又如同打量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珍馐。 她连逃也不敢,整个空间都被彻底的锁死,根本没有丝毫逃脱的希望。 所以—— 她只有强打起精神,继续话题:“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冰冷的言语之下,是跳脱的心灵。 完……完蛋了…… 她,玛娜,教团总部的人工天使,难以自抑的在心底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把话说委婉一点会死吗?不会,说的不委婉才会死吧。 但出乎预料的,那个假借了犹大形体的怪物并没有将她杀死。 只是皱眉。 “只是一介人类而已。”黑发黑眸的少年相当坦率的说道,“既然是人类,就有善恶,就有罪孽,只是……你看不到。” 艾米·尤利塞斯自然不清楚对方心态的变化,他只是很自然的为自己找着理由——反正只要不是真的被拿捏到了把柄,而仅仅是基于不合理诞生的猜疑,他就有相当的把握能糊弄过去。 至于糊弄不过去怎么办? 当然是—— 自杀,从头来过,然后再换个理由、换种方法。 他的机会很多,能尝试的手段也不少,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重来的机会不说要多少有多少,但三五次应该……有吧? 他不是很确定。 “为什么?” 这一次,玛娜吸取了先前几次的教训,悄然转换了态度,态度有了很大的好转。 “大概是因为我的能力吧。”艾米秉持了荣光者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光荣传统,“精神干涉类的能力对我无效。” 他打了个赌,赌面前这家伙无法干涉他的精神、他的记忆。 ——就算赌输了也没什么,反正他还有着重新来过的机会,死亡先兆就这方面而言还真是强的不讲道理。 “确实。” 咦咦咦……说得通耶。 聪明的玛娜认可了少年的理由——不认可还怎么办?她可不想和这个可怕的家伙待在一起,一起被禁锢到永远。 会短命的! 尽管人工天使并没有寿命一说。 “那么,”艾米似乎掌握了主动权,“可以让我离开吗?” 你必须接受调查—— 脑海里组织的言语差点直接蹦跶出来,少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没问题。” 聪明的玛娜才不会自讨苦吃呢。 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太迟了…… “那么,结束掉这无聊的幻境吧。”年轻的荣光者说道,“这一切只是误会。” 结束掉这幻境? 难道这不是他制造的缓冲空间吗? 还是说……我误会他了? 但黑发黑眸,与犹大的外貌特征有很大的区别,难道是在炼金术士那里接受过相应的美容服务? 不过……果然还是有必要上报。 因为我是聪明的玛娜,最聪明的人工天使。 玛娜眨了眨眼,决定暂时先不去想那些太过复杂的东西,只是说道:“抱歉……”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接下来的话语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空间的禁制已被撤销,崩塌已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就这么,她在惊讶中目送着少年的消失,然后惊讶的发现……空间再一次的被锁死了。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啊!” 狭小的、封闭的空间之中,回荡着少女的哀鸣。 章四十九堕落之人 年轻的荣光者晃悠着视线从地上爬起,被从幻境中粗暴的抛出的感觉并不好,简直像在洗衣机中被来回碾上了数次——事实上,直到现在他的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在幻境中灌输的知识与真实的记忆被简单粗暴的杂糅在一起,以至于他现在都搞不明白到底哪边才是所谓的真实。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 现实可不会给任何人提供额外的喘息之机,还不等他的精神稍有好转,湛蓝的瞳仁中就映照出了一幅令人作呕、但更令人心悸的画面。 那是一名训导院毕业的预备役持剑者。 只是,现在要加上“曾经”这个令人不安的前缀——他死了,或许没有,但无疑,陷入了某种比死还要糟糕的状态之中。 妖魔化。 ——他或者说它佝偻着身躯,本应支撑着身体的脊椎骨高高隆起,全身上下的肌肉在如同野兽一般的喑哑低吟声中不断增殖,不断膨胀。 然后,整个人从中间向两边被撕裂了,被身体两端异化的如一个个附着在身体上的肉瘤一般的肌肉块给撕裂了。 但没有鲜血淌出,从艾米的角度也看不到任何脏器,他所看到的只是……手。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起码有数十只手,如婴儿呱呱坠地一般,极具仪式性的从背上生产而出。 它们拥挤着、碰撞着,在极其有限的生存空间之中,如饥似渴的吸取了孕育它们的母体的营养,越长越大、越长越大。 直至如同鲜花一般团簇着盛开,这场盛宴才告一段落。 然而,却是另一场盛宴的开始。 那是…… 杀戮的盛宴。 畸变成妖魔的怪物,已彻底失去了曾经的理性,沦为了混沌的俘虏,它以那早就增殖成与大象齐粗的四肢伏地行走,因苦痛和怨恨扭曲的面庞略微抬起,不知何时已猩红一片的眸子贪婪而暴虐的四下张望。 它发现了猎物。 不,应该是食物才对。 那是一名倒地未醒的少女,因为并非是觉醒了圣痕的主力,荣光者并不知晓她的名字,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必然是追随着他杀入神庙的最后几人之一。 而现在,怪物已经盯上了她。 粗壮到已经看不出人类痕迹的四肢迈动,如同花冠一般盛放的手之花如同解开了发髻束缚的宫廷丽人一般,最少有数十只手就此舒展,然后自手心处张开一道又细又长的裂缝,一根根舌头在交错的犬牙间舔抵。 逼近—— 艾米·尤利塞斯晃了晃依旧有些不稳的身体,微微定了定神,而后从地上捡起那把伴随着他杀了一路的宽刃厚脊重剑。 “你的对手是我。” 他说,朝着面前迫近的怪物挥剑。 “铿!” 被挡住了?明显不现实,荣光者的这一剑无论从角度还是其他的任何方面来看都堪称完美,只此一剑就斩断了它伸出的一条异化手臂。 站定。 剑锋指向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惊疑不定的怪物。 ——向前一步,踏步。 “就让我来赋予你解脱吧,”艾米·尤利塞斯微微眯起眼,语气虽然平淡,但异常的坚定,“既然无法保证你们能活着回去,但至少——” “我不能让你们即便在死后也无法安息!” 或许这只是一场游戏,或许这只是一次试炼,或许这里的死亡并非真正的死亡,可那份信任却实打实的超脱了真实与虚假的界限,他确实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信赖,以及他所必须肩负起的责任。 所以,无需多赘言语,杀吧。 在气势在累积到顶端的一瞬间,他发动了攻势,如山峦崩塌,如海浪翻腾,如天幕倾塌一般可怕的攻势。 挥剑、挥剑、挥剑! 如行云,如流水,少年一剑接着一剑,一剑压过一剑,仅凭一人之力便硬生生的将多臂妖魔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 胜利只是时间问题? 并非如此—— 因为,时间从来没有站在他这边。 他是第一个苏醒的人,却并非唯一一个,同样的,既然有了第一个妖魔化的预备役持剑者,自然也会出现第二个。 只是……这第二个出现的位置有些特殊。 恰恰在他的身后。 在荣光者的视线死角,被他保护的、昏睡中的少女豁然睁开了眼,睁开了只余下白茫茫的一片眼白的眼。 啊—— 她张大了嘴,没有声音传出,只是单纯的张大了嘴。 而后……只余下眼白的眼球开始肿胀,如金鱼一般从眼眶中凸出,白茫茫的一片加上那参差交错的血丝以及血色斑点,足够成为任何一个人噩梦中被使用到的素材。 但妖魔化还远未结束。 她的皮肤开始龟裂,张大的口中吐出了一个……蛋。 一个蜘蛛蛋。 更准确的说,是一个业已孵化的蜘蛛蛋。 那是一只人头大小的八爪蜘蛛,通体碧绿,背部长着一张清晰可见的人脸——然后随着八足深深刺入那早已浮肿的面部肌肉之中,嵌入大脑之中,少女的身体不禁痉挛起来,整个人违背重力的弓起在空中。 紧接着…… 八根巨大的蜘蛛脚从背后生长而出,它,那只人头大的蜘蛛的腹部与少女那早已看不清面容的脸紧紧的贴在了一起,融合在了一起。 待到一切结束,她缓缓的从地上站起,一根根、一根根难以计数的丝线从皮肤的龟裂处冒出,令她悬浮在了半空之中。 “啪嗒”、“啪嗒”、“啪嗒”—— 随着某种湿漉漉的蠕动声传来,一只只起码有餐盘大小的、五颜六色的蜘蛛顺着少女的战裙,从大腿根部爬出,然后滑溜溜的攀附在那一根根白色的丝线之上,形成了一道极其靓丽,也极其致命的风景线。 可惜艾米实在没心情欣赏。 早在身后传来了那异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声时,年轻的荣光者便意识到了不对,只是这个时候……已经太迟了。 她,更准确的说是它,已经完成了转化。 以一敌二? 年轻的荣光者还没那么大意,他选择的是退,毫不犹豫,也一点不拖泥带水的抽身而退。 但已成为另类蛛母的少女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打算,完全违背重力的、如同不存在的幽灵一般的飘到了他的上方,然后万千丝线张开,数以千百计、千万计形貌、大小、颜色各不相同的蜘蛛如同一道彩虹般铺面而来。 说真的,他一点也不想试试它们的毒性。 所以艾米退,一退再退。 相性太糟。 这家伙交给觉醒了塑能系能力的家伙去对付比较合适,像他这样一剑一剑傻乎乎的平砍下去,或许还没砍死这只妖魔,就会被那些一点也不小的小蜘蛛们逮着机会咬上那么一口或几口——届时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该怎么办。 在两头妖魔的夹攻下,年轻的荣光者左支右架,虽然不算多么狼狈,但损耗的气力可不少,真这样下去恐怕还没见到那位司掌着七罪宗之中的贪婪的魔王本体,体力就会从巅峰滑落。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但……该怎么办? 艾米沉默,但紧接着,并未握剑的左手不由深深攥紧。 ——就这么做! 决心定下,行动开展。 没有任何犹豫,他径直放下之前的主要防御对象,不再管那铺天盖地向他涌来的致命毒蛛群,撒开腿……就跑? 迎上了,或者撞上了那只多臂的怪物。 尽管妖魔的智慧在秩序疆域一直都是一句骂人的话,可任谁在几分钟内被人以狂风暴雨的姿态碾压了一遍又一遍,心底都会有那么一丁点或许微不足道的记忆。 于是,多臂妖魔下意识的进入了防御姿态。 它,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压根就没派上用场,只因为那个敌人,那个凶残、狂暴的一塌糊涂的可怕怪物,没有再一次的朝它发动攻击,更没有正面撞上它。 他,从侧面溜走了。 没有接敌,没有战斗,他绕开了它固若金汤的防御。 而后……迎面撞来了大群的……蜘蛛? 当然,以它的智力水平根本无法理解那五彩斑斓的蜘蛛群意味着什么,它只是遵循着生物本能带来的启示,以嗜血的赤色瞳仁打量着群蛛的主人,流露出贪婪的神色。 吃了它! 妖魔,从来没有同类不能相食的准则,从来都是强者吃掉弱者,弱者吃掉更弱者,然后从中获得进化的资粮,从而弱者更弱,而强者更强! 眼下,正是一个吞噬对方的机会! 它、扑了过去! 然后,还不等在一旁稍歇一口气的荣光者喘平呼吸,战斗便已落下了帷幕。 曾经的多臂怪物,现如今只剩下了一地散落的骨架,体内寄生着蜘蛛的怪物少女,在赢得了这场战斗的胜利之后开始了新一轮的变化。 “撕拉——” 血肉被撕开的声音。 “撕拉——” 血肉被撕开的声音。 正当艾米注视着眼前那至少数以千百的巨大蜘蛛,犹豫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强攻一波的时候,一只又一只的手臂从它的两肋生出,拉扯着海量的丝线,以及丝线之上那密密麻麻的毒蜘蛛。 “麻烦大了。” 年轻的荣光者还注意到,它的繁殖能力已更进一步的得到了拔高,身上悬挂的蛛丝已满足不了那么多蜘蛛宝宝的栖居,于是,为数众多的、大量的、海量的、一眼连大概数字都无法估算的蜘蛛,顺着一道道丝线从天而降,而后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看来……”他握了握手中的宽刃厚脊重剑,“没有时间浪费了。” “就在这里——” “解决你!” 章五十风暴前奏 战局并不乐观。 妖魔化的堕落之人在数量与通过了考验的清醒者几乎齐平,而在单体的战力上更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如果不是它们并不处于同一个阵营,彼此之间同样存在着对立,甚至还会出现大打出手、自相残杀的情景,仅凭现在这批清醒者,根本无力抵御它们的攻势。 但小聪明无法成为长久之计,驱狼吞虎也终究是权宜之策。 由未通过试炼的预备役持剑者转化的妖魔不仅实力相当不俗,并且都有着吞噬同样可以再度进化的潜质,放着时间流逝,如果苏醒的比率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么类似这头女蜘蛛一般的怪物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应付。 所以—— 趁现在,趁战力的天平没有彻底失衡前。 ——将它们击溃。 决意业已生出,剩下的只是付诸实践。 年轻的荣光者注视着面前生出八条手臂的恐怖妖魔,在微妙的对立与僵持之中,一点一点的调整着呼吸的节奏,以及血液奔流的速率。 他在回忆。 回忆那将奔腾的时光长河置于股掌之间的无所不能感。 然后调整,然后编织,然后再现。 于是—— 朦胧的感觉在心间显现,艾米再一次的支配了时光。 ——请你停一停。 “噗通——” 仿佛天地开辟的第一道雷霆,又仿佛统御苍穹的古老神王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少年的心脏跳动了。 意识随之自停滞的时光中复苏。 然后提剑、迈步、杀人一气呵成。 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一刺,一拧,精钢锻造的重剑就在它身上开了个窟窿。 而它—— 一无所察。 没有吃痛的怒吼或是哀鸣,也不存在四溅的淋漓鲜血,在时光的伟力之下,刹那仿佛成为了永恒,一切都美丽的像一副栩栩如生的静止画。 然而,美丽总是短暂且易碎的。 少年那并不羸弱的身体一个踉跄向后倒去,勉强站住身子,一步、两步、三步,步步后退。 然后,他松开了手中的剑,也松开了至高无上的权柄。 ——时间,再一次开始了流动。 年轻的荣光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虚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以一只手按住自己上下起伏的胸腔,按住那仿佛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大口大口的喘着带着一股血腥味的粗气,并抬起了头。 以冰冷的眸光注视着眼前的怪物,将死的怪物。 一如他所料,乳白色的、粘稠的污秽之花于此时绽放,带着不甘与绝望,这头异化的妖魔就此倒下,数以千百计的蜘蛛蜷缩着、扭曲着那可怖的形体,在短短的数次呼吸间蒸腾干净了体内的血液,化作了小小的一团,随风而走,随风消散。 因其而生,因其而亡。 艾米注视着眼前这多少有几分诡异的画面,情绪上没有太大的起伏。 胜利,是早已预料的事情。 毕竟是他此刻压箱底的绝活,是用以对付魔王玛门的底牌之一,若是随便一只妖魔都能破掉,那么这次远征就根本没必要进行了,不如随便找个地方坐下,静候“死亡”的来临。 反正不会真的死,大概? 尽管通过先前那场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偶遇,他确定了这场实验的本质,但要说掉以轻心,那未免也太早了——黄衣之王的威胁可不是说笑,他可不认为这个世界真的被教团纳入了掌控。 或者反过来被侵蚀了也说不定。 只是……以他现在的这个身份还真不好去提醒教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并将希望寄托在那位活了一千年之久的地上之神身上。 好歹是开创了一个时代的强者,好歹是人类历史中公认的最强者,镇压处于封印之下的旧日世界之主应该不在话下……吧? 年轻的荣光者不是很能确定,毕竟无论是地上之神的威能,还是旧日支配者那超迈凡世的伟力都远远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孰强孰弱只能连蒙带猜。 至少,那个层级的力量离他还有相当的距离。 能在一定程度上停滞时光,哪怕只是偶尔的、暂时的、不稳定的,也非常的了不起。 这绝对是不逊色于死亡先兆的强大能力——单以此来说,这次的潜入行动已不虚此行。 但凡人妄动禁忌的权柄并非全无代价。 或许是因为眼下糟糕的身体素质的缘故,反噬比死亡先兆还要严重,在能力结束后,他会陷入一个并不短暂,也不漫长的恢复期,在这期间,甚至连一个半大的孩子都可能杀死他。 所以,这是比死亡先兆优先级还要靠后的底牌,当之无愧的王牌。 当然,艾米选择在此时揭开一张本应用在决胜时刻上的底牌自有其理由,时下战局的恶劣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一个。 最重要的是精力药水的存在。 三百积分一瓶,颜色晶莹剔透、入口微微苦涩、只能用一次的精力药水,是少年之所以能如此任性的最重要的理由。 有了它,重演刚刚诞生的奇迹并非难事。 现在—— 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 爽快的将无论长宽都与食指相近的药剂一饮而尽,仿佛吞入了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又仿佛吞下了一轮煌煌的烈日,一股难以形容的炽热在他小腹处炸开,然后顺着血液奔涌、呼啸,疲惫之意一扫而空,全身上下都充盈着力量。 “吼” 下意识的低吼一声,荣光者发泄着体内那过于暴烈的力量,从地上重新站起,并再一次的投入了战斗。 气力无限,状态正佳! 在药剂的刺激之下,艾米平白生出几分有我无敌的气概。 但这不是狂妄,而是事实。 精力药剂,尽管名字取得好听,可少年知道它的本质。 是兴奋剂,是和另一个世界被称为兴奋剂的违禁品相类似的东西。 只是效果更强,后遗症更大,仅此而已。 现在有多强大,效果消退后就会有多虚弱。 所以,他的攻势非常的猛烈,除了没有发动能力之外,他已经将他能够做到的做到了最好——犹如一道被注入的新鲜血液,他的到来盘活了整个局势。 从岌岌可危到咄咄逼人,年轻荣光者展现出的,是接近碾压一级的强大与蛮横。 理所当然的,在虚弱到来前,战斗结束了。 但最终,能与他并肩而立的,只有六人。 倒下的七人之中,有四人没有通过预定的考验,恶堕成了只凭本能行事贪婪之魔怪。而剩下的三人,则尽数死于它们,死于这些往日里值得信赖的伙伴之手。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但现在没时间沉浸于伤悲之中。 艾米的眸光自考伯克、爱娜、汉森、科兹莫以及还活着的每一个人身上掠过,而后略一停顿。 “走吧。” 他说,语气平淡,却毋庸置疑。 ——也没有任何人会质疑。 能在那座被妖魔盘踞的死寂之城中生存至今,并随他一道突破潘地曼尼南怨灵封锁,通过了幻境考验的预备役持剑者们,绝不会有一个人还停留在训导院时期那种小孩子过家家的心态上,他们或许还不够成熟,或许还不够完美,但绝对够资格称得上真正的战士。 说不定…… 这正是教团组织这场试炼的目的。 年轻的荣光者率先迈开步伐,微微垂落眼帘。 只有真正的铁和血,才能让战士褪去青涩,走向成熟——持剑者这名头虽然好听,什么开辟前路的先行者,什么扫荡黑暗的无畏者,什么捍卫主荣光的持剑之人,林林总总的称谓总是会被冠在他们的头上,但他们终究只是教团手中的刀。 而刀子,在见血之前,总是要磨上一磨的。 至于这个世界—— 显然是教团为他们选好的磨刀石,从遍地妖魔的死寂之城,到可以积分换食品的交易祭坛,再到讨伐魔王的恶俗套路,此刻回首,不难其中的刻意。 但那又如何? 他,以及在场的每一个人,身后都没有退路。 向前——也只能向前,然后找到那位传说中司掌贪婪的魔王玛门,然后杀死它。 年轻的荣光者向着神庙深处走去。 他知道,等待着他的,必然是一场苦战。 然而…… 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世界的藩篱之外,在教团本部之中,一场因他而起的风暴已悄然而至。 章五十一惊动御座(第一更) 章五十一 地上之神奥古斯都。 即便是不可一世的荣光之裔,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一手创立教团的老人,是此世当之无愧的最强者,没有之一。 但在教团的权力架构中,却没有留下他的容身之处。 因为—— 祂,是神圣。 让世俗的归于世俗,神圣的归于神圣。 老人并没有破坏他一手拟定的准则——在教团初创的一百年间,比起神,他的角色更接近于人,更接近于“先知”这一角色,他不仅预见到了愚王之死,更预见到了黑暗千年的到来,带领着愿意相信他的人,在混沌潮汐将一切吞没之前开始了远行,一路风吹日晒,一路披荆斩棘,在横跨了大半个秩序疆域后,终于在黑暗与空无笼罩下的死寂之城上开辟了现世的迦南。 这是他们的应许之地。 教团的组织架构,教团的制度建设,都在这一百年间打下了雏形。 然后,他将他的权柄,作为代主放牧众生象征的牧羊人之杖交托给了笃本一世,并就此淡出了公众的视野。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销声匿迹,在其后的三百年,他不仅以得自天启的神圣知识创造了世界上第一艘能够穿越至深之夜的浮空战舰,更亲手促成了第一位植入圣痕的持剑者与大持剑者的诞生,为教团的壮大奠定了基石。 在一切落定之后,他才陷入了长眠。 人类无法永生不死,即便是地上之神也不行——肉体的衰老不足为惧,精神意志上的疲惫也可以缓解,但源于灵魂的腐朽与衰亡却无可挽回。 于是,祂的圣棺被安置在教皇厅之下,被置于幽深晦暗的地宫之中。 只有持有教皇手谕者才有资格觐见。 即便达芬奇作为装备部的部长,是跻身于真理之侧的大炼金术士,在教团的权力体系已居于高处,但想要获得教皇的手谕可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不,不要说获得教皇的手谕,就连现在面见教皇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毕竟—— “很抱歉。” 两把长枪相错,教皇厅门前的两位大持剑者将一脸风尘的中年绅士拦下:“达芬奇阁下,冕下正在与诸位枢机们商讨要事。” 戴着单边眼镜的大炼金术士后上一步,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就不能通融一二吗?我这边有非常紧急的事禀告。” “抱歉。” 连神色都没有任何波动,依旧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等等,”头发花白的炼金术士克里曼斯比爱猫的中年绅士慢了不止一步,好不容易赶上后,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友人的肩膀,“让我来吧——比起沉浸研究不可自拔的你,我对规章制度什么的可熟悉的多。” 他顿了顿,移开视线,看向面前的两位守卫。 “这是第一等事态,标注为3A,超紧急事态。”克里斯曼一脸的肃穆,“根据笃本一世颁布的《教会管理体制》第二十一条中的拓展法案,当爆发A级及以上的危急事态时,任何一位枢机或是同等地位的教团人员都拥有在任何时候觐见教皇的权力——而不巧的是,任何一个部门的部长,都与枢机地位等同。” 炼金术士刻意留了几秒的思考时间,随后摊牌:“现在,你们可没有理由阻拦我们的大炼金术士了。” 两位负责教皇厅安保的大持剑者对视一眼,而后相视着点了点头:“请稍等,这就去通传。” 虽然这么说着,两人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同样的,无论是达芬奇还是克里斯曼都没有催迫的意思,只是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来回踱着步子,等待着结果的传来。 稍稍等一了会儿,通向教皇厅的甬道中传来了牛皮靴子与大地摩擦碰撞的碰撞声,门前的两位大持剑者同时收起长枪,虽然没有说话,但不约而同的将身子挺得更直。 一名脸型偏方正的中年男性从甬道中步出。 教团的总部就这么大,有权责处理这件事的人就这么多,无论是达芬奇还是克里曼斯对眼前这位都不陌生。 帕特里克。 守护者大队的团长。 与神职者复杂的权责体系不同,持剑者的划分要要简单很多,在植入圣痕、完成适应性训练之后,会根据他们在训导院毕业时填报的志愿,以及大队进行考核的人事专员的意见,分派到诸如清扫者大队、守望者大队、审判者大队等大队之中。 守护者大队自是其中之一,专门负责维系诸位枢机以及教皇冕下安全,在五支持剑者大队之中,地位最为尊崇,高端战力最为出众。 帕特里克,作为守护者大队的团长,不管是实力还是地位,自然都非比寻常。 但就是这么一位大人物,对达芬奇的态度却相当的恭谨。 “达芬奇大师,”守护者大队的团长友善的和中年绅士打着招呼,“请跟我来,冕下以及诸位枢机已等候您多时。” 对于任何战士,武器装备都是头等大事,作为研发、配给武器装备部门的部长,达芬奇的实权其实非常之大,下面那些普通持剑者、大持剑者或许可以回上一句“职责所在,还请见谅”,但作为守护者大队的队长,他可不好太过铁面无私——要是这位大炼金术士真的针对起来,两方都不好收场。 “麻烦您了。”中年绅士抬了抬单边眼镜,跟了上去。 “我在这里就好,”克里斯曼的身份在教团内部只能算中高层,身份地位决定了他不能像达芬奇这般来去自如,“算了……在这傻等着也没意思,我就先回去了,事情有变化的话,我会通过传声机向你传递消息的。” 传声机是达芬奇的发明,可以借由炼金造物对声音进行传递,但新发明各方面都不完善,成本也不低,因此没有进行大规模推广,最多也就在装备部的几位实权人物之间有实验性的装配。 “希望不会有坏消息传来。” 甬道不长,中年绅士没走几步就迎来了尽头。 “欢迎,达芬奇卿。”通向教皇厅的大门被打开了,整齐而富有威仪的侍卫在红地毯旁分列成两排,狭长的方桌之上,数十位红衣主教相对而坐,而在方桌的尽头、视线的尽头,唯一一位端坐在主位上的老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对他礼貌一笑,“不过既然是紧急事态,就没必要进行那些没必要的礼节了,请说。” 奥古斯丁一世。 达芬奇收回了目光,微微躬身行礼:“核心算法遭到混沌侵蚀,持剑者选拔仪式宣告失控,直到现在,玛娜也没有传出音讯。” 玛娜,是自差分机中诞生的人格,是绝密项目“人造天使”的试验成品,即便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教团的大人物,但有资格知晓这项计划的人却是寥寥,因此,大炼金术士对此只是一带而过。 “混沌侵蚀——” “不可能吧?” 能够位列枢机的,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或许他们不具备超凡之力,但见识绝对不低,对黑暗混沌的理解更非是常人所能相比——他们自然知道,在这里,在这片秩序的腹地遭遇混沌侵蚀到底意味着什么。 与逐渐衰败,越来越容易被渗透的火种不同,主的光辉至纯至圣,绝不会容许任何污秽的存在。 但……真的不存在吗? 隐隐想到一个可能的枢机们,脸色渐渐阴沉了起来。 并非如此。 他们知道的。 比起一般的神职者、持剑者、大持剑者,位列枢机之位的他们,显然知道的更多,对教团、对迦南的了解无疑更加深入。 至少,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在现世迦南的神圣表象下,到底镇压着何等可怕的恶意,何等纯粹的邪恶——那是任何言语都难以描述万一的诸恶之源,那是人类绝对无法抗衡的大恐怖,它的名字不可述说,它的外貌不可描述,它即是黑暗本身、即是罪孽本身,是教团乃至人类的最终之敌。 “黄衣之王……” 有人难以自抑的呻(蟹)吟出声。 是的,黄衣之王哈斯塔,人类目前已知的四位旧日主宰之一,是整个秩序疆域内最强大、最无解的邪恶。 “肃静——” 代主放牧众生的冕下,那位与神接近者轻轻叩动权杖,然后抬起头,幽深、平静的眸光穿透层层的阻隔,与大炼金术士相对:“达芬奇卿,告诉我,我能为此做些什么。” “我需要觐见奥古斯都冕下。”中年的绅士顿了顿,补充道,“现在。” 章五十二折叠的空间(第二更) 不知其始,亦不知其终。 这里是一个迷宫,一个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迷宫。 艾米试过很多种办法,做过很多次记号,甚至已来回走过很多遍,但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迷失——现如今,他连自己在哪都已经辨不清了,而更糟的是,他同样不清楚其他人在什么地方。 又一次心灵的考验? 不太像。 更确切的说,是几乎不存在这种可能。 没有危险,没有诱惑,总不可能考验的……是耐心? 根本没必要。 能从训导院以前三成绩毕业的优等生,不可能连最起码的耐心都没有,更何况之前已经设置过这种类型的试炼,现在再设置第二次简直蠢得不能再蠢。 那么……是单纯的迷宫。 折叠式空间? 年轻的荣光者挑了挑眉头,这个思路逻辑上说得通,但以现有的情报根本得不出任何结论,思来想去也仍然像是猫咪玩过的毛线球——一团乱麻。 上、下、左、右,各个方向都仿佛是歪曲的影像,像是一面通向随机地域的传送门一般,相同的选择总是会得出不同的结果,并且还毫无规律可言。 没错,没有任何规律。 他们之所以会走散,必须归因于此——前一个人和后一个人,哪怕前后只相差一步路,通向的都是不同的区域。 从杀死那些堕落者的前殿离开后,所有人就在通过房间的一瞬间被分别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尽管根据多次试验的结果来看,依旧没有脱离神庙,但以神庙所占的广袤空间来看,在短时间内想要相遇,是一件非常考验运气的事。 那么……是打算各个击破吗? 这是理所当然的推论,既然空间传送的范围无法超出神庙区域,那么隐匿于神庙某处的贪婪魔王,必定打着分而击之的打算——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在都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不过这样一来,它的虚弱本质也暴露无疑。 为什么要分而击之? 因为不够强。 不要说四方的魔王这等能在史籍上留下名号的强大恶魔,就随随便便来一个高等妖魔,他们的胜算都非常的渺茫。 这还是艾米把自己的战力算进去的情况。 所以,玛门的状态非常糟糕,他们……并不是没有机会。 只是,为了等待这个机会,他现在必须忍耐,忍耐这糟糕的身体状态。 毕竟……精力药剂只剩下最后一瓶,必须留存到最终决战时再使用。 再这之前,就先咬咬牙吧。 “犹大?” 自身后传来的声音令荣光者不由回头,收回了即将迈出的步伐,看向了来人,瞳仁微微收缩,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预料之外的人:“科兹莫?” “没错,”金发的贵公子点头,“是我。” “情况还真是不妙啊”艾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后眉头深深皱起,“所有人都走散了的话,局势可就相当恶劣了。” 荣光者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考伯克、爱娜、汉森基本就在他左右,科兹莫以及另外一人离他则相对远一点。 既然连科兹莫都独自一人,那说明他们六人很可能全部失散了。 “你在担心什么?”金发的贵公子看着他,“只是一个迷宫而已,我们迟早能够找到他们的。” “前提是他们还活着。”艾米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还活着,”科兹莫听出了少年的潜台词,“你是担心这里潜伏着什么风险?嗯,这倒没错,既然利用随机传送把我们分开,找机会对我们下黑手简直再正常不过。” “你有什么看法吗?” 荣光者不抱希望的随口一问,然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复——找到他们,在被各个击破之前找到他们。 很简单,也很无奈的一个办法,但也是目前唯一能用得上的办法。 只是在付诸实践之前,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 “接着。” 他抛给身边金发碧眸的贵公子从行李箱取出的艾草绳的一端:“绑在不影响战斗的部位,然后我们再走走试试。” 既然没有在传送过程中将他们大卸八块,那么随机传送应当是以整体为目标进行判断,用尼龙绳相互联结有相当概率能够欺骗这个机制——如果这还失败的话,下一次就只能考虑手牵手了…… “真是个好办法。” 科兹莫接过艾草绳的一端,想了想还是把这个系在了左手的手腕——两个人若是被绳子系在一起,那么无论系哪里都会对战斗造成相当的不便,还不如选择非惯用手的手腕,至少在那里的话,若是陷入恶战,能第一时间挥剑将它斩断。 “对了,”艾米问道,“这一路上走来你有发现什么规律吗?” 他问的是场景变换的规律,有时候他发现不了,不代表其他人发现不了,尽管希望不大,但问一问总是好的。 “没有找到。”依然是预料之中的回答。 “这样的话,就随便选一个。”没有什么好犹豫、好纠结的,在情报不足的情况下,无论是停留在原地被动等待队友的到来,还是主动出击指望能碰运气碰到,其实概率都只有二分之一——碰到,或没碰到。 有时候看待问题不如简单一点,至少不那么累。 这么想着,他迈开了步子,然后……没有任何空间传送的感觉,他被置换到了另一个区域,然后下意识的看了眼系在手腕上的绳子,顺着它向身后望去。 是科兹莫。 “实验圆满成功。” 金发的贵公子笑了笑,晃了晃手上的艾草绳。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艾米倒没有他那么乐观,“但话说回来,你有没有觉得一路上走来,有点太平静了?” “太平静?”科兹莫看着他,“你想表达什么?” “假定敌人的数量是恒定的,”年轻的荣光者顿了顿,“而你我这一路上又没有遇敌,那么……你觉得敌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围杀……其他人了。” 顺着这个思路不难得出这个结论,于是科兹莫悚然而惊:“不行,我们必须快一点找到其他人。” 他急迫的想往前走,却被艾米用手上系着的绳拉住:“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闯没有任何意义,当务之急是确定他们的安全,然后再想办法进行汇合。” “听上去你似乎有办法?”金发的贵公子冷静了下来。 “一个说不上办法的办法,”年轻的荣光者耸耸肩,“先试试吧。” 他从行李箱取出纸和笔:“待会你穿过这扇门往回走,但不要走太远,不然联系着我们的这根艾草绳断掉了就麻烦了——然后,我们分别进行喊话,内容是——我是科兹莫,听到请回复。” “笔和纸是用来干什么的?”科兹莫问道。 “用来沟通的,”艾米回道,“有两个问题,一是声音传播的距离,二是在这被置换的空间中,声音到底能不能穿透各个空间的屏障进行传播——所以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做好我们无法利用声音进行沟通的准备。” “果然,”曾对他发起过袭击的金发贵公子由衷的感叹,“成功没有偶然。” “好了,开工了。”荣光者没有回他的话,只是扬了扬手上的笔和纸,“拿去,我们现在可没有时间闲聊。” “那我过去了。”科兹莫说道,然后向回走,伴随着近乎不可察的漪涟泛起,他已穿梭到了另一片区域,然后,有极其细微、嘈杂的声音从少年的左前方传来,隐隐约约可以听清“我是科兹莫”这半句。 果然随机折叠了空间。 艾米低头,蹲下身子,然后一个没站稳坐在了地上,将纸搁在膝盖上,写道:“能听到声音,但方向不对,并且声音很微弱。” 写完后,他传了过去。 但如泥石入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直到三分钟后,系着艾草绳的手忽然震了震,于是他收敛了脸上的疲惫与苦涩,从地上艰难的站起,注视着眼前这条根本看不到的边界线,想了想,没有把头伸过去,只是后撤一步,将系着草绳的手伸了过去,然后接住科兹莫用以传递消息的纸条。 很简单,却很震撼的消息。 “有人,”他写道,并在下面写出了名字,“考伯克。” 章五十三第一名死者 该怎么办? 艾米一时拿不定主意。 同伴的消息与位置确定是确定了,可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心中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底。 但时间——不,应该说敌人不会等人,现在所耽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有一名同伴濒临死境。 作为团队的负责人,他必须有这个觉悟。 于是,在短暂的静默之后,荣光者给出了答复:“让他先不要走动。” 没有办法不是理由,更不是借口,而害怕承担责任同样不能成为懦夫的挡箭牌——他清楚的意识到,既然时局已如此的紧迫、危急,逃避、退缩、彷徨都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他必须肩负起同行者们的性命以及……牺牲。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经历过赫姆提卡战火锤炼的少年多少有了些成长,并且在这个教团精心打制的世界之中,死亡……或许并非是一切的终结。 所以他才能以异常平缓的声音说出:“让我想想办法。” 然后……在相当微妙的沉默后,他默默的蹲下,将语言转换成文字记录在纸片上,装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将消息传递过去。 ——好丢人。 板着一张脸,艾米面无表情的想到。 竟然会忘了……虽然与他不过咫尺之遥,但彼此身处的两片空间,却存在相当的距离,不要说像刚刚那样小声说话,就是不顾形象的大声吼叫,恐怕科兹莫那边也就能听到一些无意义的杂音。 等等—— 既然隔了如此之远,那他们又是靠着什么联结在一起的? 是草绳,草绳只是一个引子,换做木棍,换做手牵手都可以达到这一效果,真正的答案是“统一的整体”。 仿佛淤积已久的河道突逢暴雨,灵感的洪流倾泻而下。 少年于此刻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在于找到,在于……统一的整体。 如果一切都是真正的随机,那根本没必要弄得这么麻烦——只需要利用他与科兹莫间的联系,以他为一个固定的锚点,可以就同一扇门扉进行反复的尝试,直到找到其他人活动的区域,然后……再以手牵手的方式,将“整体”这一概念进一步扩大,从而将他们拉扯过来。 这是一个简单,并且具备相当操作性的方法。 只是……同样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所谓的随机,并不一定是真正的随机,或许仅仅是他在短时间之内无法找到规律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有尝试的价值。 于是,他叫回了与他用艾草绳连结在一起的金发贵公子。 “我错了,”当科兹莫从另一端回返,艾米坦诚了自己的错误,“我们完全没必要通过如此麻烦的手段进行搜寻,效率偏低不说,即便能够发现他们的行踪,能够与他们进行交流,也没办法穿越空间的阻隔,与他们进行汇合。” 他顿了顿:“所以,我们有必要换一种方式,换一种更轻松,更简单,更直接的方式——比如说,一个一个空间的排除下去。” “什么意思?”这一套说辞可一点不通俗,一下子搞不明白也很正常,“一个一个的排除下去……你打算怎么排除?” “我站在这里,你进去,出来,就是一套流程,就可以排除一个空间。”艾米解释道,并进行更进一步的拆分,“如果空间的轮转真的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也不受玛门的意志影响,与其他人碰面只是时间问题。” 想了想,他补充道:“当然,我会在这继续思考其它方法的——如果能想出更好、更有效的办法,到时候再换也不急。” 基本上科兹莫能说的话都被堵死了。 正如荣光者所说的那样,这个办法确实更加简单,更加直接,也更加高效。 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那么,践行吧。 金发的贵公子将想法付诸行动,再一次的穿过那扇敞开的门扉,穿过那一层如流水般粘稠的空间,而后站定,而后……瞳仁微微收缩。 大约十来秒后,他才一边揉着脑门,一边说道:“不太妙啊——” 然后用笔写下了需要传递的信息。 “过来看看吧。” 作为锚点的犹大,本来是不能移动的,但考虑到现在他们还没找到哪怕一位伙伴,这个锚点不存在任何特殊意义,可以随时更替。 “发现了什么吗?” 他接过传回的纸条,读出其上的内容,而后挑了挑眉头,写下了回复:“一些非常让人在意的东西,你最好还是亲自过来看一看。” 确实是……相当的让人在意。 注视着不远处的那一抹鲜红,金发的贵公子不由摇头。 然后,空间如水幕一般泛起漪涟,年轻的荣光者终于步入了这一片地域:“到底有什么让人在意的……” 下意识的环视一周,话语声油然而止。 “确实,”艾米的声音失却了温度,在一段不短的沉默之后,他才再一次的开口,“令人不得不在意。” 映入眼帘的,是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一双彻底失去神采的眼睛,以及……一具大体完好的尸体。 ——他死了。 致命伤是胸口处的一刀,干净、利落,直接刺穿了心脏。 “一路走好,劳瑞。”年轻的荣光者轻轻的合拢这个看起来甚至比他还要小上不少的少年的眼帘,在从地上站起后,回身看了科兹莫一眼,“我们也走——继续吧,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他没有就这句尸体发表任何看法。 明明尸体上的线索是如此之多,依旧温热的尸体、虽然在脸上能找到惊诧莫名的神情,但在身上却没有多少挣扎反抗过的痕迹。 可以毫不负责任的说,这具尸体满是谜团。 然而……艾米却仿佛没看到一般,径直转身,离开了这把可能能打开真相大门的钥匙。 他什么都没有说。 “为什么?”疑惑不解的,科兹莫问道。 “活人永远比死人更加重要。” 艾米脚下的步伐微微停滞:“我们现在应当做的,不是复仇,更不是玩小孩子家家的推理游戏,而是找到剩下的人,无论他们是活人还是……尸体。” 微微停顿。 “在那之后,才是复仇——才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异常平静的声音,没有怒火,也没有歇斯底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再平实不过的事实,波澜不惊。 是的,荣光者并不愤怒。 一来他对这个世界的真相已洞若观火,二来则因为……他与这位名为劳瑞的少年并不熟悉,虽然能叫得出名字,虽然同属一个团队,虽然会为他的离开而感到悲伤,但绝不至于失态。 他的失态,他那异常的平静另有其因。 只是为了掩饰真正的真相。 满脸惊诧,来不及反抗,来不及挣扎—— 这能说明什么? 有两种可能,其中之一是敌人是无法被肉眼所观测的不可视之物,而另一种可能则是……某种怪物假借了某人的形貌,混入了他们之中,针对他们展开猎杀。 艾米由衷的希望一切只是他想多了,劳瑞的死亡仅仅是一个意外,仅仅是一次大意的产物,但在一切明朗之前,他不能就此否决第二种可能的存在。 更准确的说,他必须更加警惕那个伪装者,易形者。 因为…… 或许就在他身边也说不定。 年轻的荣光者想到,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第二瓶,也是最后一瓶的精力药剂。 ——实在不行的话,也只有如此了。 章五十四已死之人的情报 虽然艾米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但幸运的是,科兹莫的运气一直不错,只尝试了数十次,搜寻与营救便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实现了零的突破。 “你们的动作真快,”考伯克的等待也算有了结果,然而不等他向两人表达感谢,地上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便将他想说的一切堵死在了腹中,“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是叫不出名字、没多少交情的陌生人,可到了现在,还活着的也就那几个,他怎么可能不感到惊诧,不感到悲伤? “如你所见,”年轻的荣光者说道,声音异常的平静,“他已经死了。” “是妖魔杀死了他?”矮个子的少年问道,蹲下身子检查着尸体上的致命伤,“感觉不太像——从完全没有防备的角度……一击致命?” 惊疑不定的声音。 “似乎是这样,”艾米没有反驳,他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但现在的重要不是弄清劳瑞的死因,而是找到其他人——在敌人找到他们之前。” “汉森和爱娜。”科兹莫说道,“应该就差他们俩了。” “希望他们不要有事。” 考伯克叹了口气,而后将目光转向荣光者:“犹大,这边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既然明确了敌人的存在,就没必要以身犯险。”艾米从行李箱中找出一根艾草编成的绳子,将一端丢给他,“绑好,待会你和科兹莫一起行动,小心为上,出现任何问题就用力拉动绳子,我会在第一时间赶来的。” “没问题。”对荣光者的强大已有相当了解的矮个子少年,没做推辞,“你这边有什么发现,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通知我们。” “嗯。” 简单的交流后,少年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搜寻。 只可惜……幸运女神这一侧并未与他们站在一侧,接连数分钟都没有丝毫的发现,哪怕大声呼喊,也听不到任何的应答。 考虑到有可能某一片区域所能联结的区域是有限的,艾米甚至更换了几个锚点,并将草绳放长,给了他们更为自由的活动空间,进一步的拉大了搜索的范围。 然而成效甚微。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艾米·尤利塞斯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作为此地真正的主人,即便被智慧王封印了数千年,也虚弱了数千年,可在时间如此充裕的情况下,干掉两个连“一印”都尚不稳固的持剑之人,简直不要太轻松。 但—— 正当他以为一切业已尘埃落定之际。 意外不期而遇。 “犹大?” 汉森那憨厚中带着惊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年轻的荣光者下意识的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然后将目光停驻在位于他斜对面的两人之上。 是汉森与爱娜。 眸光微微垂落,艾米绑着两根艾草绳的手动了动,却并未牵动。 “是我,”他向前一步,迎向两人,脸上浮现出笑容,“正打算去找你们,没想到反而是你们先一步找到了我——话说,你们两个是如何走到一块的?” “这个啊——”汉森伸手挠了挠腮帮子,活像一只抓耳挠腮的金毛猩猩,“走着走着就走到一块了。” 爱娜在一旁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啊。”荣光者打趣道,而后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还记得我们最初相遇时的情景吗?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是啊,”金发的大汉说道,“真快——当初我们彼此都素不相识,只是在那个浑身上下都是触须的怪物逼迫下才团结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团队。” “嗯,”爱娜也在一旁点了点头,“那是场艰难的战斗。” “你们在路上有什么发现吗?”艾米继续问道,“比如说遭遇了敌人的阻截,或是发现了战斗的痕迹之类的。” “唉?这个么……”汉森不好意思的尴笑起来,“还真没太注意。” “我这边倒是有一些发现,”黑肤色的少女微微停顿,似乎是在组织着措辞,“我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一具尸体。” “尸体?”金发的大汉微微愣神,“我怎么没看到?” “在与你相遇之前,”爱娜出了解释,“——而在那之后,我们不是才走过一个传送节点便与犹大撞见了?” “也是。” “能和我详细说说吗?”艾米没有在意他们的互动,只是追问道,“我对你刚刚所说的情报可是相当的感兴趣。” “我……”爱娜挑了挑眉,多少有几分踟蹰的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尸体残破的比较厉害,留下的线索非常少——能用上的,有价值的就更少了。” “比如?” “呃……”有着一身健硕肌肉的少女顿了顿,组织着言语,“死者的身体残缺的非常严重,面部也近乎完全损毁,但形貌依稀却非常熟悉,只是一下子没办法和脑海中的人对照起来。” “我大致了解了。”年轻的荣光者用拇指与食指摩挲着下巴,湛蓝的眸光在明亮的庙宇之中不知为何显得有几分阴寒,“不过,还是要麻烦你回想一下,死者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就算头皮被怪物残忍的扒开并带走,地上也应当会留下为数不少的碎发,稍微观察的仔细一点,就能确定死者的身份。” 嘴角隐隐勾勒出一个弧度。 “毕竟——我们这里的人发色可各不相同。” “也不是完全相异,”汉森插入了这段谈话,纠正了荣光者刚刚那番表述中存在的错误,“至少我和科兹莫的发色是一样的。” “我……”爱娜抿了抿嘴,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当时没有太注意这个细节,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没事,我等得起。”艾米说道,“不要着急。” “嗯……”黑肤色的少女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将低埋的头颅抬起,“应该是金色,我记忆中似乎有看到金色的反光——但不是很能够确定。” “是吗?” 荣光者注视着她,在简简单单的一句反问之后,依然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我知道了。” “爱娜的消息有帮助吗?”金发的大汉问道。 “帮助?”艾米不禁轻笑一声,脸上泛起一个笑容,“当然,她所提供的情报非常有价值——我大概已经知道死者的身份了。” 真相的拼图接近完整,逻辑的链条构筑完毕。 只剩下,揭开最终谜底时刻的到来。 “是谁?”汉森问道。 “是……” 年轻的荣光者还没来得及给出答案,身后敞开的大门便泛起一阵阵漪涟,依靠艾草编织成的草绳联结在一起的考伯克与科兹莫一同步出,然后…… 还不等他们站定,暴风雨来临前的呼啸声便扑面而来。 “是他——” 爱娜忽然说道:“不会错的,就是他,就是……科兹莫。” 等等? 什么是他? 一向反应迟钝的汉森根本没有理清那如乱麻一般纷繁的线索,一脸疑惑的看着面前那陡然险恶的局势。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没有时间留给他理顺这一切了,本就险恶的局势在这一刻急转而下。 因为,荣光者终于挑明了立场。 “动手——” 他说,更接近于命令:“杀了她,杀了……你身边这个人。” 残酷的命令,没有任何周转的余地。 金发的大汉深呼吸、深呼吸、然后再深呼吸…… “为什么!?” 他问道——他无法理解、不能理解更无从理解,为何伙伴们一定要自相残杀?为什么大家不能相亲相爱,一道将这段旅程走完。 为什么! 一定是幻觉,一定是和那个荒诞不经的梦一样的幻觉! 既然如此的话…… 那就杀了他,那就斩碎他! 一个声音在耳畔、在心灵深处呢喃,金发的大汉深深吸入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 而后—— 拔剑! 而后—— 斩! 章五十五第三名死者 气浪排开,空气、粉尘在那双湛蓝的瞳仁中清晰可见。 而更清晰的,是剑,教团宽刃厚脊的制式大剑。 汉森—— 怎么会对他动手?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荣光者的所有计划与安排,以至于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的临近,但在回神之前,究竟生死磨练出的本能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身体一侧、一斜、一矮,恰到好处的避开了金发大汉的斩击。 然后…… 考伯克的声音才从不远处传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刚跨越了另一个区域赶来的少年,对三人先前的那场谈话一无所知,也对事情的前因后果没有哪怕一丁点概念,“汉森怎么了?犹大你又怎么了……怎么忽然就要对爱娜动手?” 对眼前发生的突变,他理解不能。 “冷静一点,不要冲动,”考伯克尚且如此,与荣光者相对疏离的科兹莫更没有理由加入这场战斗,“先把事情说清楚,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他看得分明—— 战斗的两方处于胶着状态,即便是攻击欲更强的汉森,也没有什么杀心,只是胡乱的、没有一点章法的挥舞着手中的重剑,声势不小,可实际上能起到的效果——从对方那漫不经心的神态来看,着实有限。 占据战斗主动权的是犹大,这一点毋庸置疑。 甚至……科兹莫觉得,只要他想,战斗随时都能结束——现在没有分出胜负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犹大显然不想伤害汉森,伤害这位曾经的伙伴。 而看出这一点的,不会只有他一人。 爱娜同样是其一。 汉森与犹大突然爆发的战斗吸引了考伯克与科兹莫的注意,本应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她在此时反而无人问津。 但这不能成为不作为的理由。 有着精致容貌的少女眯了眯眼睛,视线在战斗中的两人身上来回巡视,眸光晦暗难明,似是拿不定主意。 只是最终,她还是做出了选择,还是加入了这场战斗之中。 “小心——” 二对一,局势对犹大相当不利。 因此,在短暂的犹疑之后,考伯克终于放弃了“中立”,暂时挡住了爱娜的攻势。 那么……战斗就此重归均势? 并非如此。 爱娜,被压制了,被考伯克以及科兹莫两人压制了。 ——杀了她,杀了……你身边这个人。 金发的贵公子还记得犹大当时的命令,显然……他那时是希望整合他们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将爱娜杀死。 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 这便是科兹莫最初选择冷眼旁观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在刚刚,在爱娜出手的那一刹那,便不复存在。 她——那个女人,有问题。 明眼人都看得出,汉森与犹大的战斗除了最开始的那一下非常危险之外,没有打出真火,如果不发生其它什么意外的话,再过那么三五分钟,抑或更短,等到汉森稍稍困乏,稍稍冷静之后,两人最终会握手言和。 但爱娜并未选择等待。 连规劝也没有说一声,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就这么突兀的动了手。 这是偷袭。 以杀人为目的的偷袭。 她的插手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化解矛盾,反倒会如同为即将熄灭的火焰倒上一桶油一般,使原本趋于缓和的战斗再一次激化,以至于打出真火,彼此下重手、狠手也不无可能。 这……不可谓不恶劣。 联系到犹大一开始就让他们围杀爱娜,联系到一开始在地上发现的那具尸体,他的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只是还不能确定而已。 “抓住她。” 为了验证他的猜测,也为了终止这场不必要的战斗,金发的贵公子说道,并发动了他的能力。 ——重力操纵。 十倍! 额头上如血的六芒星圣痕闪耀,自潘地曼尼南城的那次之后,他第二次发动了他的能力。 这一次不是减负,不是加速。 而是—— 枷锁。 以大地,以重力为枷锁,压制、束缚她的行动,从而为考伯克创造机会。 “好。” 矮个子的少年未尝没有注意到爱娜身上存在的问题,不然很难解释他为什么会答应的如此爽快,虽然他愿意接受这个命令与科兹莫提出的是“抓住”而不是“杀死”,有着非常重要的关系。 他是一个非常注重感情的人。 突然让他杀死他的伙伴,他……做不到。 但如果仅仅是“抓住”,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了。 他会做,会去执行这个命令,并且尽可能的快。 ——时间有限。 这不难理解,爱娜的战斗技艺比他本就高上不止一截,再加上一边是有所顾忌,一边是无所顾忌,真要捉对厮杀,要不了三五分钟他就会被斩于剑下。 好在,有科兹莫的存在。 能活着通过数以千百万计的堕落怨灵的合围杀入神庙,并通过考验的,基本都是觉醒了圣痕身体却还没有真正开始适应圣痕的“伪一印”级别持剑者,他们的身体素质尚未得到提高,圣痕的激发也非常的不稳定,但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时候,能力这种东西都能成为扭转胜负的重要砝码。 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被重力束缚的爱娜,如同一只被逐渐凝固在琥珀中的小虫子一般——尽管尚能挣扎几下,但意义不大。 抓住她……没问题。 然而,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意外再一次的发生了。 ——不见了。 字面上的意思,爱娜突然从原本所处的位置上……消失了。 “你的能力,我收下了。” 耳畔传来一个声音。 紧接着,身后传来阵阵刺痛,锃亮的剑身从小腹处冒出,然后抽离,殷红的鲜血从被撕裂的创口中汩汩的冒出。 从创口的位置来看,这不是一道致命伤,然而对教团宽刃厚脊的大剑来说,即便贯穿之处并不那么的致命,它的大小也足以成为致命的理由。 所以,他死定了。 爱娜没有进一步扩大战果,她只是扫了一眼正朝这边赶来的科兹莫,而后……再一次的消失了。 ——相位移动。 这是圣痕赋予她的能力,能够自由往来于视线所及的任意一处的强大能力。 但能力的发动却失败了。 一只手抓住了她。 “抓住你了。” 嘴角隐约渗出鲜血的矮个子少年说道,然后以大剑格开随之而来的攻势:“虽然圣痕觉醒带给我的能力就和我本人一样毫不起眼,但……再怎么说,它也是我的能力!” 于此,能力发动。 ——再生。 创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刚刚还一副濒死样子的考伯克,在短短片刻功夫后,精气神便裹挟着自死亡边缘归来的凶横气势再攀高峰。 而另一边,科兹莫也从全力发动能力后的疲软中走出,朝她步步紧逼。 该怎么办? 爱娜的目光在两边来回的巡视一圈,没有任何的犹豫,她……斩断了自己的手臂! 然后再一次的发动了自己的能力。 这一次,她选择的落地点……是犹大与汉森的战场,一个非常危险的落地点。 只要有毫厘之差,她就会被卷入这场战斗,而到了那时,哪怕双方有心收手,也来不及了。 更别说,犹大铁了心要杀她。 但幸运之神今天似乎格外眷顾于爱娜,往日里时常出差错的相位移动,今天两次的落地都相当的精准——只在一瞬间,她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汉森的附近,然后……她加入了战局。 只此一瞬间,形势立刻天翻地覆。 伴随着鲜血之花的绽放,两人的战斗被终结了。 “你……” 金发的大汉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 “撕拉——” 沾染了同伴鲜血的大剑从胸腔中抽出,连看也没看曾经的同伴一眼,爱娜,或者说披着爱娜这张皮的怪物,再一次借助相位移动从战场上消失了。 这场变故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考伯克与科兹莫完全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汉森死了。 或许现在还有那么点声息,但被利刃贯穿胸腔,搅碎脏器,即便没死,也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艾米没有停下脚下的步伐,没有多看他哪怕一眼。 “追。” 他只是以冰冷的口吻说道,然后跟了上去。 章五十六断裂的绳I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逃离。 艾米有这个决心。 先不说爱娜与汉森的血债,眼下这个怪物,已经对团队构成了非常大的威胁,能够对外貌与能力进行完美模仿——这本就相当的罕见,而更罕见的则是……妖魔的混乱本性在它身上不见分毫,在先前的相处中,也能非常清楚的感知到,它的智慧根本不逊色于人类半分! 是个相当可怖的敌人。 放任它走脱,无疑会为之后的行动埋下极其严重的隐患。 有什么会比一个隐藏在暗处,不断观察、不断学习,更拥有完美异形能力的怪物更加危险? 尤其在这种复杂情境下。 所以—— 趁现在,杀了它。 “束缚它。” 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精力药剂所透支的体能已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恢复,艾米起码回复了七八分力气,但想要追上爱娜,在短短数十米的纵深内追上那只完美模仿爱娜的怪物,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 但好在,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无论是考伯克还是科兹莫都是非常值得信赖的队友——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金发的贵公子便停下了脚步,强忍着身体传来的不适感,再一次的发动了他的能力。 ——操纵重力。 十倍。 正在奔跑中的少女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就算凭借超人一等的身体协调能力勉强恢复平衡,速度也受到了相当大的影响,先前利用相位移动好不容易争取的距离,在这一眨眼的功夫便损耗殆尽。 双方只剩下了最后一步之遥。 然而,这一步对于考伯克来说,却是天涯。 ——相位移动。 圣痕赋予爱娜的能力被怪物玩出了花来,几乎在考伯克逼近并发起冲锋的一瞬间,能力被发动了,身体由实转虚,然后化作了空无。 对此有着一定准备的艾米立刻停下脚下的步伐,抽身回防。 但还是迟了。 “铿!” 火花四溅,来自身后的斩击被完美的格开,弹向了一边。 然后……荣光者的瞳仁微微收缩。 它的目标是—— 绳子! 艾米的反应终归是慢了一步,宽刃厚脊的制式大剑斩断了绑在他手腕上的艾草绳。 联系,被割裂了。 在追击过程中没来得及刹住车的矮个子少年,就这么一头撞到了区域的边界,被传送到了未知的疆域。 该死。 用视线余光捕捉到这一幕的荣光者少见生出了几分懊恼,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顶着爱娜这幅容貌的怪物之上。 ——相当棘手。 但与大局无碍。 只要能在这里将它解决,考伯克的安全应是无忧。 如此想到,艾米朝它发起了攻势。 为了将艾草绳切断,怪物爱娜相位移动到了他的身后,诚然——这割裂了三人所构成的有机整体,但与此同时,却也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荣光者不会给它再次脱身的机会。 相位移动并非类似杀人鬼所持有的雾化那般无视物理碰撞的“无敌”能力,其从发动到生效,有大约四分之一秒的延迟,或许其他人很难抓住持续时间如此之短的微小破绽,但对直觉惊人的艾米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 想要进行相位移动? 好啊,可以—— 请务必做好去死的准备。 年轻的荣光者没有留给它任何的喘息之机,攻击的速度与频率一波快过一波,哪怕是全力招架,在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也被打的疲于奔命,根本看不到反击或是脱身的希望。 人类技艺所能抵达的极限? 在越发艰难的处境中,怪物爱娜抿起嘴唇——怎么可能是那么简单的事。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类是如何做到的,但他的每一次攻击的确都恰恰好好的落在了它防御的最薄弱处,都迫使它不得不抽身回防,如泥沼一般深陷。 相当危险的猎物。 近身战不会有任何胜利的机会。 数千载、数万人沉淀的智慧令它迅速判明了形势,开始谋求脱身之策。 相位移动? 进行空间层面的变动无疑简单、方便、且快捷,但一点也不安全——反正它是不想去赌,赌自己的脑袋在相位移动之后还会不会在头上。 同理,需要一定时间进行增殖的巨大化也被否决。 好在,还没有被逼到绝路。 怪物没有迟疑,尽管这副罕见兼顾了力与美的身躯颇得它的喜爱,但在生死的大恐怖前,个人的喜好又算得了什么?被剥夺了一切,从云端坠落,碾碎成泥的它,说到底不过是失败者苟延残喘至今的残渣,有什么资格傲慢? 所以—— 没有选择。 血肉开始畸变,在招架攻势的同时,开始了蠕动,鼻子、眼睛、嘴巴,属于人类的五官开始塌陷,皮肤、肌肉渐渐融为一体,显露出一张如同老树盘根的空白脸庞。 相比较于面容的变化,身体的畸变越加的诡异、恐怖——没有任何前奏,一根根肉眼可见的肌肉纤维从皮下翻腾而起,有若活物的四处游走,彼此缠绕、交汇、一点点拼凑、编织出新身体的轮廓,而原本具备另类美感的健美形体则于瞬间崩塌,全身上下已没有任何地方还保持“完好”,很多地方甚至隐约可见隐藏在其下的白色骨骼。 这说不上血腥。 从头到尾,在“血肉支离”的过程中,都没有出现哪怕一滴的鲜血。 这是个怪物。 这本应是毫无疑问的事情,然而当变化结束之时,浮现在眼前这副虽然不熟悉,但绝对称不上陌生的容貌却让战斗中的艾米微微错愕。 劳瑞。 他们发现的第一名死者。 “果然,”错愕归错愕,动容归动容,荣光者的攻击没有丝毫停滞,甚至更快、更凌厉,“你能够完美的模仿你所杀死或见到的每一个人。” 但—— 凶猛的攻势就此戛然而止。 被挡住了。 更准确的说,是被血肉之躯挡住了。 “所谓的完美模仿,”一只手接下艾米势大力沉的斩击,宽刃厚脊的重剑切开了怪物的半个手掌,在雪白的掌骨之上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自然不会落下能力。” 这么说着,它咧嘴一笑。 配合着那被切开大半,却不见血液淌落的手掌,格外诡异。 ——钢化。 这是劳瑞所觉醒的圣痕所持有的能力,能力发动时能将身体组织的强度拔升到与钢铁无异的地步,并极大的钝化痛觉,加速自愈——只要不是被一剑砍下脑袋或是用重兵器在胸腔处打出一个窟窿,就能继续战斗下去,厮杀到死。 当然,只是理论上。 因为尚不稳定的缘故,劳瑞并未进行过更进一步的测试。 只是…… 就现在来看,这个怪物对能力的驾驭反倒比原主要更加的纯熟——若是和劳瑞一样时灵时不灵,它怎么能、又怎么敢不做抵抗,用血肉之躯去抓取足以斩断钢铁的迎面一剑?还有……以爱娜的形貌使用相位移动的那几次,无论对时机的把控,还是落脚点的选择都堪称完美,即便是他,都没有把握能做到更好。 这份战斗意识,绝对不是一只普通妖魔所能拥有的。 就算是高等妖魔之中,能保有理性,能拥有这个级别的战斗意识、战斗本能的都少之又少,是只会在偶然中诞生的特例。 它的身份并不简单。 可那又怎样?这不是现在的他应该考虑的问题。 因为—— 危机业已临近,獠牙业已显露。 图穷匕见。 怪物此刻的形貌再次开始溶解,肌肉组织再次解绑成一根根缠绕在一起的纤维状物质,然后……汉森那高大、粗犷的形象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而他,却无力阻止。 尽管劳瑞钢化的能力业已随着形貌的变化而消散,但手中的大剑却被钳制在了它的手中,一时之间根本没法拔出。 至于近身战……抱歉,当看到那有若活物的血色纤维时,他便一点不想与它打近身战——谁知道被那些一看就挺糟糕的东西缠上会发生什么?反正不会是什么轻松愉快的正向体验。 更何况,哪怕拳拳到肉,他也不认为能对这怪物造成多大的影响。 对方并不是人,而是某种有着与人类相近外表的人偶,或是其它什么东西,既然没有血液,那么体内那些对人类至关重要的脏器想必也不会存在,钝器打击造成的伤害会非常有限,更遑论拳脚,与其冒未知的风险换取如此小额的收益,还真不如静观其变,看看他会耍什么花招。 但当汉森的浮现于眼前之际,他的脸色却骤然起了变化。 汉森的能力是…… ——巨大化。 章五十七断裂的绳II(第一更) 膨胀形体,化身巨人。 这就是汉森的巨大化——巨大化之后的巨人大概有二三十米高,虽然不具备诸如刀枪不入、超高速再生之类的特殊能力,但他那堪称庞大的形体以及随之伴生的强悍力量、厚实脂肪都足以让任何不具备广域打击能力的敌人新生绝望。 但受限也非常明显。 也不知是能力本身的局限,还是圣痕觉醒尚不稳定,在之前的对练中,汉森只能保持巨大化五到十秒,完全没办法支撑一场对等级别的战斗。 可现在驾驭这份力量的不是那个金发的笨蛋,而是……一只怪物,实打实的怪物。 它的巨大化只能持续十秒? 艾米不敢肯定,但心中隐约生出不那么乐观的想法。 只是—— 现在没时间多想,也没时间去懊恼,既然犯了错,人就应该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后退!” 年轻的荣光者不得不松开手,看着眼前的顶着汉森外貌的怪物如苍天大树拔地而起一般猛地窜高,看着卡在它肌肉组织中的大剑离他越来越远,最后成了刺入巨人手掌中的一根刚刚冒头的小牙签。 于是,只能后退,拉着科兹莫一同后退。 若是在场的只有他一人,他不介意试一试这怪物巨人化的极限时长,但既然还有同伴生还,就没必要做这最糟糕的打算。 艾米心生退意。 诚然,这会将孤身一人的考伯克置身于险境,可这同样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优解——两个人结伴的话,依然可以依靠随机传送不会分隔整体的特质不断探索这间封印着魔王玛门的神庙,依然有机会先怪物一步找到考伯克,重整队伍,重整旗鼓,重新将战斗的主动权纳入囊中。 然而,一切没有那么容易。 显然他不是意识到这一点的唯一一人,怪物同样不打算放掉好不容易才进到嘴边的肥肉,几乎在巨人化完成的一刻,便抢先发动了攻击。 只是挥手,如拍苍蝇、打蚊子一般的挥手。 轰隆! 如于雨夜骤然响起的惊雷,大气猛地传出一声闷响,而后—— 气浪翻腾,五指覆压而下! “走。” 带着科兹莫一个翻滚避开几乎将人掀飞的气浪,年轻的荣光者简单明了的说道,也不回头看上哪怕一眼,起身就向离他们最近的“边界”跑去。 但巨大化的怪物速度比他们更快。 仅仅是一步跨出,他们的头顶便仿佛笼罩下一片黑压压的阴云,体型的优势在这一刻尽显无疑。 它太大了,单单是落下的脚掌,就足以将他们踩死。 好在大身材同样有大身材的烦恼,在获得碾压一级的可怕力量的同时,怪物的攻击意图、动作同样变得非常显眼,非常容易预判。 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击又落空了。 一脚踩在了空处。 但艾米紧绷的面容未曾有丝毫的舒缓,因为,他看见了,看见了那接近穹顶的巨人做出了一个微微前倾的姿势。 等等…… 神色乍变,荣光者一把推开身边的金发贵公子。 “你的能力——” “分开跑!” 简单的向科兹莫吩咐一句,意识到怪物打算的少年根本没有时间详细解释,立刻爆发了自己所能爆发的最快速度,向左前方疾驰而去。 快、更快! 在死亡危机的逼迫之下,他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何止数筹! 只是,这对二三十米高的巨人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多踏了半步,随后,巨大的、呼啸而来的肉山占据了荣光者的整个视野。 只能赌了。 抿了抿嘴唇,作为资深赌徒的艾米并未喝下仅有的一瓶精力药剂,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迎来了命运的审判。 轰隆—— 尘土飞扬。 巨人倒下了,没有奇迹,没有意外,荣光者……没有逃掉。 但同样没有死掉。 在令人窒息的汗臭味中,艾米艰难的顶开头上的“天幕”,以最快的动作向星星点点的光源处行进。 ——重力操纵。 在关键的时刻,科兹莫对重力进行了干涉,让巨人变得又轻又飘,将倒地所造成的冲击降至了最低。 他连伤都没受,只是稍稍狼狈了一点。 嗯,一点点。 这么安慰着自己,荣光者艰难的挤出了肉山。 然后…… 迎面就是一巴掌落下。 如果不是心头突发警兆,他这一下就要被按死在这! 好险。 艾米长长的呼因此出一口气,倒没有因此而慌乱,在第一时间跳上怪物的掌背,顺手拔出剑柄以下大半都没入其中的大剑,然后顺着手臂一路疾行,在怪物来得及做出应对前横跨过三五米的距离,跳上它的后背,在视界中搜寻着仅存同伴的踪迹。 “向前跑。” 登高远眺的荣光者很快发现了科兹莫的所在——此刻他的状态可远远称不上好,连续多次发动并不稳定的能力已耗尽了他的体力,满头大汗的半跪在地上,一时之间竟然无法从地上站起。 “先别管我——” 他放弃了与他汇合的打算,至少是暂时放弃了。 因为实在是太过危险。 对抗巨大化的怪物,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他们的机动性,而现在科兹莫的体力明显不能支持他进行高强度的活动,两人一起行动有很大的可能会被怪物一网打尽,还不如由他在这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让他先脱离这个随时可能遭到攻击的危险区。 至于如何保持两人不分散的问题。 很简单。 只要待在“边界”旁不随意走动就好。 大致理清了思路,将精神重新收束,艾米将目光转向了巨人的头颅处——他对大体型的妖魔一向都比较苦手,但既然怪物完美的模仿了人类的形体,那对准脖子、眼睛下手应该不会有问题。 这样想着,荣光者开始了行动。 巨大化的怪物虽然体型堪称庞大,可用来当做战场又未免有些太小家子气了,他一个冲刺踩在了巨人那柔软的细颈肉上,恰到好处的一个翻滚躲开了自侧后方呼啸而来的巴掌,然后蹿入了由头发丝编织而成的金色丛林。 嗯……别说,味道够呛的。 在这座死寂之城中,水是不折不扣的战略资源,别说是汉森,就连他都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没有清理个人卫生。 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时候。 该开工了。 他深呼一口气,双手拄剑,鼓起全身气力,而后向下插去! “噗呲——” 钢铁没入皮肉的声音,只是……一如所料,未有哪怕一滴血液从中淌出。 耳畔传来的只有巨人那掺杂着痛苦的怒吼。 有效。 但还不够有效。 艾米从他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中确定了本次的战果,然后从怪物的脖子上一跃而下,几乎在落地的同时,“啪”“啪”两声脆响震的他耳膜发痛。 “只能选择眼睛了么?” 双脚传来踏实的触感,荣光者抬头,看向那披着汉森外表的怪物那满是胡须的大下巴:“应该不会动口吧……应该?” 连续两个应该道出了他的心声。 然而这不能成为退却的理由。 艾米猛地一个冲刺,而后下意识的就是一个翻滚,避开了从天而降的断头台,然后反手就是一剑刺出,看也不看刺到了哪里,也不留给敌人任何的反应时间,直接拖拽着教团的制式大剑,向着眼睛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近了、近了、更近了—— 可惜…… 到此为止了。 巨大化的怪物并没有被痛苦支配,也没有继续徒劳的用挥动手掌的方式来攻击他,只是双臂撑地,微微发力,做了一个起身的前置动作。 于是,荣光者的视线骤然开阔,敞亮起来。 ——他失败了。 剑尖已连鼻尖都无法够着,更别说眼睛。 确定了这一点后,艾米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重创这个怪物的最好机会,抬头看了眼那张离他越来越远的巨大脸庞,而后抽身而退。 “准备——” 他朝科兹莫说道——金发的贵公子此刻已稍稍缓过一口气,离脱离这片区域的“边界”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区域。 是走是留,都可以自行选择。 真正危险的是他,尽管数十米的距离在他全力奔驰之下不过需要数秒的时间,但在真正的战斗中,不要说数秒……就连零点几秒都充满了变数。 永远不要把你的敌人当傻瓜。 身后这只可以将人类模仿的惟妙惟肖的怪物虽然不知道本体是什么东西,但可以肯定的是,它非常非常聪明,甚至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在这个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它必然会出手干预。 只是……荣光者没有猜到它会选择如此无赖的方式。 打滚—— 如同一辆隆隆作响的巨大战车迎面驶来,又如同一道遮天蔽日的巨浪呼啸而来,双方在体量上的巨大差距直接决定了这场碰撞的最终结果。 嗯,如果真的会碰撞的话。 艾米决定从心。 从脖颈处的间隙穿插而过不失为一个绝妙的选择,然而……怪物对此早有准备,双手直接在脑后环抱,肘关节如同战车上那刻意打制的金属尖刺一般对准了脖颈下那被填充的差不多的空隙——虽然不是没有机会从中穿过,但对方只要在滚动的时候稍稍变换角度,他连逃都没地方逃。 非常危险。 不划算。 尤其在有其它选择的情况下。 比方说…… 头发什么的? 章五十八重归原点 被发疯的公牛牵着到处乱跑是怎样的感觉? 是上蹿下跳的感觉。 嗯……说的不是噗通噗通跳着的心脏,而是大脑,而是……整个人…… 坦白的说,这种感觉糟糕透了,而更糟糕的是…… 脚下坚实的大地给了艾米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然而,环视一周后,他却没有发现科兹莫的踪迹。 被分开了啊。 已经确定的事实。 他、科兹莫、考伯克三人,在眼前这头怪物的行动下,再一次的分散在了这间神庙的各块区域,不知何时才能再一次碰头,或许……再也不能。 他握了握拳,指甲掐入肉中,借由痛苦暂时驱散脑海中的眩晕感。 失策了。 怪物那轮翻滚的目标并不是杀死他,而是将他们——将他与科兹莫分散。 在通过翻滚逼迫金发的贵公子先一步脱离这片区域之后,它没有丝毫的停留,携裹着他跨越了这块区域的边界,传送至了另外一片区域,一块只有他与它的区域。 被拆散了。 被以如此简单的方式拆散了。 还真是犯了相当愚蠢的错误啊。 他从地上捡起教团标配的宽刃厚脊重剑,晃了晃还有几分头晕目眩的脑袋,然后和它拉开距离。 汉森的巨大化是一项存在时间限制的能力,即便眼前这来历不明的怪物能够完美的驾驭这份得自圣痕的强悍能力,也绝没有可能更易一项能力的本质——换而言之,它迟早会解开这个难缠的巨人化状态,迟早会恢复成那个一米九几的金发大汉,也迟早会陷入能力发动后的虚弱期。 而这,正是他的机会,杀死它的机会。 轻轻的呼出一口浊气,艾米在一旁持剑而立。 他……在等待。 兔起鹘落的战斗虽然短暂,却至少也过去了四五十秒,甚至有数分钟也说不定,怎么看也该到极限了吧? 荣光者已随时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但并没有派上用场。 他所迎来的不是一场一对一的英勇决斗,而是一次可耻的逃跑。 或许是时限将至,又或许是有着其他的盘算,怪物化身的巨人在与他微妙的对视了数秒之后,再一次的打起滚来。 不过……这一次的方向……与之前恰好相反? 艾米微微愣神,然后错失了再一次抓住它的机会,只能出神的望着它消失的方向,深深的叹了口气。 “还真是……错漏百出。” 他如此评判着刚刚那场战斗——一场本该四打一的保卫战,硬生生的被整成了眼下这个局面,他……难逃其咎。 一开始,如果他不是那么急的逼迫汉森表态,或许就不会激化局势,令那个憨厚老实的大汉陷入疯狂。 而在之后,如果他能制定一个基本的战术,进行团队合作,那怪物再强大,以一敌多之下也必定进退失据,不要说反过来将他们三人拆散,就连能不能从他们的包围中逃出去,都是未知之数。 但这还不是他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在仓促到来的战斗中,人的思维没那么清晰、完善再正常不过,出现错漏也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可做事情颠三倒四,完全没有哪怕一点逻辑性、计划性,这就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 一开始想要与科兹莫联手将怪物围杀,见势不妙就打算逃跑,然后又冲上去吸引它的注意力,然后又开始了逃跑,整个过程犹犹豫豫,没有一点该有的决断,可以说局势之所以会糜烂到这一步,完全要归因于他。 “所以,要给我负起责来啊。” 半是无奈的长吁一口气,艾米从地上坐起。 现在不是懊恼,不是忏悔,更不是自责的时候——他必须肩负起他的责任,从之前犯下的错误中吸取教训,为与怪物的下一次遭遇做好准备。 第一时间停滞时间,然后斩杀它? 这是最保险的措施,但杀了它之后,他该如何应对之后出现的、更强、更可怕的敌人,又该如何讨伐那位曾经毁灭过潘地曼尼南的魔王? 几乎不存在胜算。 荣光者眯了眯眼,眼下只是进入神庙区遭遇的第一个敌人,就陷入了这般苦战,要是再多来几个…… 等等?多来几个? 杀死爱娜、劳瑞、汉森的是同一只怪物,而他和科兹莫通过随机传送的特质几乎踏遍了各个区域,可到头来也没有碰上哪怕一只妖魔。 也就是说……神庙区很有可能只存在一只怪物,只存在那一只杀死了爱娜、劳瑞、汉森的怪物,具备与人类相若的智慧,且能够完美驾驭多种能力的怪物。 发动时间停滞杀死它是一件性价比非常高的事,有智慧的生命与无知性的妖魔在威胁程度上有着天壤之别,在借由劳瑞或是汉森的形体发动钢化或巨人化前,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给予这只怪物致命一击。 但问题是,真的值得吗? 按照突破潘地曼尼南、通过内心的试炼、击杀团队中的堕落之人这种层层推进的关系来看,神庙区之后会不会还有着封印区?封印区中是不是还会有其它的敌人? 依然如无名者之雾一般尚不明朗。 然而,仔细寻思起来,不以最快速度停滞时间,予以致命一击,面对能够根据情况选择、切换各种能力,并具备极强的战斗本能、战斗意识的怪物,他,或者是他们,真的有胜算吗? 考伯克的能力是自愈,在团队作战中基本没办法进行配合。 而科兹莫的操纵重力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对怪物进行干涉,可他在今天已经多次发动了能力,对体力、精力都造成了极大的损耗,短时间很难恢复战力。 最后,他自己。 因为先前喝下过一瓶精力药剂,现在依然处于疲劳期,战斗起来虽然无碍,可再对时间进行干涉多少就显得有些有心无力——除非他将第二瓶精力药剂灌下,借助药力催发身体的潜能,才能暂时回归巅峰,才有击杀它的可能。 只是,这样做,又短视至极。 药力的累积直接会摧垮他的身体,没有十天半个月别想调理好——而在这里又哪来的十天半个月?他们怎么可能有这么多时间可供耽搁,可供浪费。 这是牺牲未来的可能来保障眼前的利益。 但不这样做的话。 艾米的眉头不禁深深锁起:不这样做的话,很有可能连未来都不会有。 是现在重要还是未来重要? 答案当然是现在,连现在都没有的人谈何未来。 但真正做出这个决定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至少直到现在他都没办法下定决心。 难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年轻的荣光者再次叹息,走一步看一步说着好听,可实际上不就是做事缺乏计划性的另一种说法? 而他,就在刚刚,还吃了在战斗中举棋不定、颠三倒四的大亏。 “至少要确定一根准绳。” 眸光微微垂落,艾米说道:“过了那根线,就没必要犹豫了,直接发动时间停滞将它杀死,免得到时候因为错判而犯下更大的错误。” 他已经有了这个觉悟。 接下来…… 就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了。 年轻的荣光者握了握拳,然后面前的空间忽然泛起一阵阵漪涟,金发贵公子的形貌渐渐清晰,最后分毫不差的显现在了他的面前。 “科兹莫?” “犹大。” 这是场两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偶遇。 章五九不复从前的轨迹 运气这次似乎站在了他这一边。 艾米眯了眯眼,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金发贵公子。 ——科兹莫。 然后,他注意到,对方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了小半步,与他保持着相当微妙的距离。 “怎么了?”荣光者大致能猜到他这么做的缘由,对他的小心谨慎也十分理解,但这并不妨碍他借以开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玩笑,“我难道就这么可怕吗?” “当然不,”金发的贵公子说道,“可我现在并不能确定你就是犹大。” 相当在理的话。 可惜…… 他还真就不是犹大,只是一个假借着犹大之名行事的伪装者,只是……真相归真相,说当然不能这么说。 只是摊了摊手,问道:“那么你想如何确认?需不需要我发动能力自证清白?” 他在这里耍了个心机。 圣痕觉醒所带给他的能力,他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无论是考伯克还是科兹莫都不可能知道他到底持有怎样的能力——呃……人工智能应该不能算人吧? 也就是说,如果他回答需要的话。 那么有相当大的可能,他,或者说它,会是怪物的新形象。 “没必要。” 然而金发的贵公子巧妙的规避了这个陷阱:“只要和你串一下问题,身份就能明朗,没必要那么复杂。” “好吧,”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荣光者的预料,他相当坦然的看着面前的少年,以低沉而平缓的声音说道,“请随意。” 尽管不是最佳的回答,但并没有露出破绽,一切还不好下定论。 “第一个问题,”科兹莫顿了顿,“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遭遇时发生了什么吗?” “这个……” 这个问题颇为刁钻。 艾米咬着嘴唇没往下说——他当然没忘记当时的场景,但他不确定黄衣之王残留的旧日之影对时空、对记忆的扭曲有没有令这场遭遇面目全非。 因此,他只能捡那些不那么容易变化的大方向来说:“我们当时是敌人,你试图对我动手,你试图杀了我——我可是记得很清楚。” “我倒是由衷的希望你能够忘记这一件事,”科兹莫笑了笑,脸上戒备的神情也随之消散了不少,“但现在看来,没指望了。” “我要是今天忘记了这件事,你大概会再砍我一次吧。”荣光者耸耸肩,“好了,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闲扯上,既然你和我走到了一起,那么孤身一人的考伯克随时都可能陷入危险之中,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赶快行动。” “绳子你还有吗?” 金发的少年不无尴尬的亮了凉手腕,本应环绕着草环的手腕处已空无一物。 “我这里还有半根断的,”艾米大致比划了一下长度,可能还不到一米长,聊胜于无吧,“行李箱里本来还有不少的,可惜……战斗中我实在无暇多顾。” 遗失了。 不仅仅是艾草绳,还有数量可观的药剂和道具,以及……水和食物。 统统没有了。 不得不说,是足以令荣光者肉痛的大损失。 好在精力药剂他一直随身携带着,不然本就渺茫的希望更是会点滴不剩。 “只能这样办了,”科兹莫叹了口气,接过荣光者递来的小半根绳子,绑好,然后在边界的线上停下脚步,回头,“要不……这一次你走在前面?” “怎么了?”艾米皱了皱眉。 “稍稍有点累了,”依然保持着贵公子一般的从容气度的少年摇了摇头,给出了解释,“刚刚发动了太多次能力,有点吃不消。” “吃不消?”年轻的荣光者愣了愣,随后反应了过来,直接点明了问题的实质,“你是在害怕,害怕再一次遭遇那个怪物。” “我不是它的对手,”科兹莫并未因此而窘迫,他以相当坦然的态度说道,“——但我相信你,无论再如何危急的情况,你都有机会全身而退。” “我大概理解了你的意思,不过既然如此的话,”艾米眯了眯眼,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语,“你就更应该走在前面——在前面探路的危险虽然不小,可那时至少你的后背值得托付,至少你能有那么一条任何时候都通畅的退路。” “而殿后则不然,后背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安全。”他摇了摇头,“尽管作为起始点,如果你没有从另一片区域撤回,它是直接被锁死的,然而它依然可以作为终点,引导来自另一区域的存在莅临。” 这位不速之客可能是考伯克,但更大的可能是那个能够变换形貌的怪物——如果是前者自然算得上意外之喜,可若是后者……或许用飞来横祸来比喻比较合适? “你吃得消吗?” 意料之外的回答令金发的少年不由沉默,好一会儿后才说道:“与那怪物的战斗应该也损耗了你不少的体力吧?要不要我们轮换着来?” “不用担心我,我没问题,”艾米摆手,他对这个问题并不上心,“那个怪物虽然棘手,可也就是那回事,体力上的损耗虽然有,但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就算它现在出现在我面前,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大不了再战上一场就是——说不定我们两人合力,还有机会将他斩杀,彻底消弭这个隐患。” “你还真是自信啊。”科兹莫注视着他,眼神中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颜色,随后眼帘微微垂落,遮掩了这抹异色,“不过,你确定不要我帮忙?” “不用了,”年轻的荣光者随意的扫了他一眼,半是提醒半是催促的说道,“时间有限——可别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还有,”他晃了晃手上的艾草绳,“请务必相信我。” “好吧。” 两人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 金发的贵公子转身,然后……跨越了边界。 他来到了一片新的区域。 以阴翳的眸光随意扫视一周,原本虽然称不上阳光但足够爽朗的面容立刻被黑压压的一片阴霾笼罩。 “犹大——” 阴霾之下,他说,以复杂难明的语调重复着这个名字:“哼,犹大。” 嘴角勾勒起一个不那么友善的弧度。 章六十无从得知的真相 将时间的指针稍稍向前回拨。 “咳咳——” 在满地的灰尘中轻咳几声后,科兹莫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而后环视四周。 空无一人。 “果然,和犹大失散了。” 他以肯定的口吻说道,这对他来说不是多难接受的事情——当巨大化的怪物如战车一般隆隆滚来之时,除了脱离当时那片区域以外,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于是,他选择了离开。 而现在,他必须吞咽下自己酿造的苦酒。 “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在神庙中找了一根石柱坐下,连续多次激活本就没完全稳定下来的圣痕强行发动能力,对体力与精力的损耗是破坏性的,直到现在他都晃晃悠悠的没法站稳,脚下的步伐都是虚的,“犹大那边在短时间内没法指望,而考伯克那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可以指望的上的对象。” 他对眼下的局势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就目前来看,犹大无疑是最安全的一个,经过先前那场战斗,那个能够夺取他人外貌与能力的怪物必然不会轻易对这根难啃的骨头下手——依靠它现在所持有、所表露的三个能力,想要战胜那个强大到仿佛永远都游刃有余的家伙虽然不是没有可能,但微乎及微。 如果犹大还有什么底牌,被反杀的概率非常之大。 而这时候……那头怪物会有怎样的考量,自然一目了然。 会对他,会对他们下手。 考伯克的能力应该是自愈,这一点从他被怪物贯穿了胸脯都能像一个没事人活蹦乱跳上不难看出。 而他的能力是重力操纵——亲身体会过数次的怪物,想必不会弄错。 只有杀死他们、从他们身上夺取能力,进一步的强化自身,它才有可能杀死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展露自己能力的犹大,才有可能赢取胜利。 不。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否决了自己的推论。 “主要目标应该是我才对。” 他明确了这一点——自愈能力的获得能够显著提高它的容错率,但对必须要更换面孔才能使用面孔原主能力的怪物来说,可操作的余地与价值却不是那么大,而反观能自如对重力进行干涉的他,一来是气力衰竭好下手,二来则是他的能力无论用来进攻还是守御都非常方便,非常具备开发价值。 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想了想,他扶着石柱从地上站起。 不宜久留。 作为本地的主人,怪物就算不能对空间的随机传送进行干涉,也掌握了能在一定程度上判明他们位置的方法。 不然,这很难解释它为什么能先一步发现爱娜,并杀死了劳瑞,然后……又接近了汉森? 这绝不是巧合。 至少,他绝对不能把这当作巧合来看。 离开——尽快离开这。 他心中有了决断,并立刻付诸了实践。 脚下的步伐尽管依然有些虚浮,可好歹不至于阻碍行动,金发的贵公子拖拽着沉重的身体,向对面的“门”走去。 然后……迎头撞上了一个……人? “犹大?” 他惊呼出声,随后小心的后撤了一个身位。 “是我,”冰蓝的眸光扫视而来,而后停驻在他身上,好一会儿后才点了点头,微微翘起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运气挺不错的,我们又见面了。” “嗯,又见面了。” “你知道的,”简单的打了个招呼后,他立刻切入了正题,“那个怪物可以自如的变换自己的形貌——抱歉,不是我怀疑你,但我有必要问你几个问题。” “请说。”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请求,换做是他,同样会这么做。 “我们第一次是怎么相遇的,”犹大说道,湛蓝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请务必描述的详细一点。” “当时我们是敌人,”科兹莫有点不太好意思,他当时做的确实不地道,“你受了不轻的伤,而我,则是想要占这个便宜的人。” “第二个问题,”犹大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我们是如何化敌为友的?”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金发的贵公子叹了口气,“大概是你原谅了我吧……大概?不过话说回来,你应该没有把我当做敌人吧?” “回答的很好,”一边这么说着,他一边问出了第三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你的名字是?” “科兹莫——” 科兹莫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而后微微挑眉,将手搭在了剑柄之上:“你这两个问题问的水平有点低啊,犹大。” 随时做好了拔剑的准备。 “因为,”犹大抬了起头,脸皮如同融化的蜡一般蠕动、淌落,“我并不是他。”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 科兹莫转身就逃! 但太迟了。 犹大这张面孔褪去的同时,属于爱娜的面目就此浮现。 ——相位移动。 轻轻松松的出现在了他的正前方,彻底阻截了他逃脱的希望。 “你似乎很惊讶,”肌肉健硕的少女抬起手中的大剑,用剑尖抵住少年的下巴,脸上浮现出满是恶意的笑容,“对我杀了你口中的那位犹大这一事实?” 她挑了挑眉头。 “不,你没有。”科兹莫直视着她那双相当拟人化的眸子,以相当平缓的语调作答,“如果你真的杀死了他,就不会问我刚刚那些问题了。” 那几个问题……是对他情报的搜集,更是用来迷惑犹大的烟雾弹。 至于为什么能模仿犹大的外貌,则是一个蠢得不能再蠢的蠢问题。 ——它隐瞒了它能力的本质。 它所夺取的能力在发动的时候确实有本体的限制,可这并不代表,它伪装成一个人的样子,必须要将那个人杀死。 事实上—— 如果不奢求尽善尽美,只需要看一眼,它就能模仿个八九成像。 “真是个聪明的家伙,”怪物并没有急着杀死他,没有急着杀死这只落入它编织的罗网中的猎物,“可惜……你还不够聪明。” 在被封印的数千年间,它一直被锁死在这间神庙之中。 空无一人。 一无所有。 普通的妖魔或是高等妖魔或许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情绪,可在情感方面已几乎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它看来,这无疑是比死还可怕的折磨。 它想要找一个人说说话,哪怕不一定要是人,一只猫,一只狗,哪怕一只完全不存在知性的妖魔——这些都可以,只要让它不再孤单。 长久的囚禁、折磨几使它疯狂。 即便明知道不应该和敌人多费口舌,可它还是贪婪的想要抓住这次机会,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倾述一番。 “所以,”它微微停顿,“接下来,我会以你的外貌接近他,接近那个男人,夺取他的信任,然后杀死他,挣脱那可憎的所罗门设下的封印,再一次的回归那满是物欲与荣华的应许之地。” “不,你做不到的。” “为什么?”怪物冷笑,“是什么给了你这份没有任何来由的自信?那个叫犹大的家伙?我承认,他确实强的不像人类,但也仅此而已了,在杀死了你、夺取了你的能力之后,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在各种形态之间的切换速度都将大幅度的提升,届时我将立于不败之地。” “没有什么为什么。” 科兹莫看着他,没有给出解释,更不会愚蠢到提醒自己的敌人,只是以淡漠的口吻叙述道:“你的败亡,不需要理由。” 在下一刻,他发动了能力,对重力再一次进行了干涉。 这一次选择的是…… 以他为中心,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能力在一瞬间强化到了极限,并跨越了极限,然后……身体中的一根弦…… 断了。 一切的一切在这微不足道的一瞬间划上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 他死了。 连死亡的到来都没有意识到的,死了。 ——没有闭上双眼。 章六十一 用事实说话 与科兹莫的相遇是一个意外。 考伯克没有任何遮掩、顾忌的从身后拔出宽刃厚脊的重剑,拖拽在地上,一步一步的逼近面前这位依旧不改从容优雅的金发贵公子,视线在他左手的草绳圈上微微停驻,而后问道:“你和犹大在一起?” “没错。” 肯定的答复,科兹莫朝他点头致意:“犹大就在我身后这片区域,跟我来吧,不要让他久等。” 然而,矮个子的少年并没有挪动脚下的步伐。 “但你的身后真的有人吗?”他毫不遮掩的将自己的不信任摆在了脸上,“非常抱歉,我并不信任你——也别试图解释,因为我同样不信任科兹莫。” “因为我们曾经是敌人?”金发的贵公子问道,“这就未免有些太不讲道理了吧?考伯克,现在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那个怪物之所以会变换成我们同伴的样貌,不正是为了让我们相互怀疑,相互提防,陷入不信任的深渊?” 短暂的沉默。 “让犹大过来如何?”考伯克并未因此动摇,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还是那句话,我不信任你。” “真是的……拿你没办法。” 出乎预料的碰了钉子的科兹莫叹了口气:“本来不想搞那么麻烦,但现在看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什么意思?” 不知是不是错觉,氛围一瞬间就险恶了起来。 “当然是……” 略显微妙的停顿,金发贵公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怎么看怎么诡异的笑容:“一个小小的惊喜。”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少年的视界被鲜血浸染成一片鲜红。 “你——” 考伯克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在伤害自己! 一剑,又一剑,每一剑都砍在了他自己的身上,伤口深可见骨。 自残? 完全理解不能。 但……很明显,科兹莫,这一个科兹莫并不正常。 他有很大的可能是怪物。 既然是怪物,既然是敌人,那就有必要阻止他的行动——尽管这可能会在客观上对他产生有利的结果。 于是,矮个子的少年展开了行动。 并非拯救。 阻止一个人、一只怪物自残、献祭,最好的办法不是其它,而是……杀死他。 生与死的界限从来泾渭分明,自古以来能够跨越它的人少之又少,至少据考伯克所知,有且只有一人。 ——那位在死后七日展现复活神迹的地上之神。 所以,只要杀死了他,杀死了它,杀死了那只怪物,无论它到底有什么谋算,都将化作虚无,都将随着它一道沉入名为死亡的深渊。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一次的出乎了他的预料。 怪物、顶着科兹莫模样的怪物并未抵抗,只是用拙劣的方式躲闪着他的攻击,任由它身上不断累积着新的伤痕。 等等、伤痕? 考伯克隐约察觉到了问题的关键,可他来不及往深处想,便看见面前的怪物嘴角微微翘起,朝他露出了一个饱含讥讽的笑容。 “希望这份惊喜你能喜欢。” 他说,然后拽了拽手腕上的艾草绳。 这是……什么意思? 矮个子的少年不由停下手中的攻势,心中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犹大。” 说出了自另一个空间造访的访客的名字,考伯克的神色难看至极,可还不等他开口解释,耳畔便传来了科兹莫的声音。 “犹大——” 怪物以科兹莫的声线说道,声音说不出的凄苦:“我们来迟了一步。” 来迟了一步…… 站在不远处,矮个子的少年咬了咬牙。 彻彻底底被摆了一道啊。 先前的自残是在制造证据,而之后他的攻击虽然打断了这一行为,但也留下了更多且更为自然的伤口。 连反驳的理由一时都找不到,是实打实的百口莫辩。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甘心就此沦为怪物利用的对象,即便明知道说服犹大、彻底打消他疑虑的可能微乎及微,他仍然开口说道:“他在撒谎。” 简单直接的指明了这一点。 而后,他给出了证据。 “你们第一次相遇,是你从霜巨人手中救下了我。”他一字一顿的说道,“而在之后,我们遇见了爱娜和汉森,再之后……在打退了科兹莫他们后,我们来到了营地,是尼尔接待的我们。” 矮个子的少年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这些,我都记得。”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犹大——以犹大身份参与这场试炼的荣光者低声说道,视线在两人之间扫视一周,没有表态,只是问道,“那么……谁来告诉我,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怎么爆发冲突的。” “他想杀我。” 伪装成科兹莫的怪物率先为这件事件定了性:“我一开始看到他的时候没有想太多,只是问了他我们第一次遭遇的几个细节,他都答出来了,我也就放松了警惕,准备带他来见你,但是——” 话音一转:“他对我动手了,我根本没来及反应,就被一剑贯穿了小肚,然后在我身上留下了各式各样的剑伤。” “你说谎!” 考伯克大声喊道,对方那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真是刷新了他的认知:“明明是我小心谨慎没有靠近你,然后你开始自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怪物粗暴的打断了。 “自残?”科兹莫的冷笑声盖过了少年的辩护,“用手指着身上还在淌血的创口,后背、两肋的侧肉、后腰子,我自残能砍得到这几个地方?你也太高估了人类的身体柔韧性了吧!” “不是这样的。”考伯克否认道,“突然当着我的面自残,然后流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怎么想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干吧?所以,我认定了你是怪物,并对你出手,它身上那些个伤口就是那时留下的。” 再一次的沉默。 对峙中的两人已把各自要说的话说完了,不约而同的注视着艾米·尤利塞斯,注视着这位最终的仲裁者。 “咳咳。” 年轻的荣光者咳嗽了两声,视线在各执一词的两人身上环视一周。 “非常抱歉——” 他叹了口气,如同一个小老头屹立在浩瀚沧桑的时光长河面前,多少有那么几分苦涩、有那么几分无奈:“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该相信谁,不相信谁,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又是假话——请你们拿出更多的证据。” “就让我们用事实说话。” 章六十二三人的选择 相信谁?这是一个问题。 若单以逻辑而论,科兹莫的说法显然更具备说服力,然而……艾米·尤利塞斯那过人一等的直觉,却让他始终对这位金发的贵公子抱有一定程度的怀疑。 荣光者罕见的陷入了迟疑之中。 理智与情感恰若天秤的两端,在双方不断的加码下左右摇摆,并最终维持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诡异平衡上,令他进退两难。 相信谁,都可能伤害到另外一个人,都可能令他、令他们所有人万劫不复。 百分之五十的概率—— 要不要赌上一赌? 沉默,艾米在思考,更是在抉择。 如果只涉及到自己的生死,以他多次赌命的经验,自是不会有丝毫犯怵,更何况这里的死亡是不是真的死亡还说不定,哪里至于犹犹豫豫的下不定决心。 但……如果赌错了呢? 是不是对真正的科兹莫,真正的考伯克的背叛——虽然他们有相当大的可能不会因此而失去生命,也不一定会怨恨他,但一根刺毕竟埋下了,不是埋在其他人的心里,而是埋在自己的心坎上。 终究只是一场试炼,没必要强求尽善尽美。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然后做出了抉择。 让事实说话—— 这只是漂亮话而已,事实不会也不能说话,会说话的,始终是人。 荣光者所希冀的,不过是从两人的对立中抽身而出,从他们接下来的反应中,抓住那个撒谎者的破绽,然后戳穿它的假面目,进而杀死它,为这场早该结束的演出落下帷幕。 机会只有一次。 他人的述说终究存在太多的主观情绪,他需要更多的思考的时间,他需要……眼见为实。 谎言,终究不可能完美无缺。 伴随着时间的流转,那个怪物终究会露出它的马脚。 而那时,就是它身死之时。 “所以——” “我会看着你们。” 用最为蛮横最不讲理的方式,艾米彻底将这盆水搅浑,并且在抛下一句怎么听怎么别扭的话后,他刻意与二人保持了距离。 然后……理所当然的,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原本黑白分明的棋盘,仿佛被一颗自树上滚落的苹果,砸了个七零八落。 无论是艾米,还是考伯克,亦或是科兹莫。 没有人知道被扰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 “这个结果,”出乎预料的,率先打破沉寂的,是考伯克——这位矮个子的少年在短暂的愣神后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可以接受。” 比起被误解,与犹大为敌这个结果,两不相帮,已经是他所能奢求的最好结果。 如此—— 又何必不知足? “但我不能接受,”科兹莫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我可不是眼前这个怪物的对手,犹大,你应当知道,在先前的战斗中我损耗了相当多的体力。” “嗯,我知道。”荣光者挑了挑眉,“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啊。” 他说出相当暧昧的言语。 在这里……出现了可能危及生命的危险,他是救还是不救? 金发的贵公子眼神微微一沉,但还来不及细细寻思,考伯克已先一步发动了攻击。 “铛——” 长剑互咬,火星飞溅。 两人的眸光相对,然后几乎同时咬牙,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这一次,他可不敢不做任何任由对方组织进攻。 那是取死之道。 但同样,他也不敢表现的太过激进,强势——因为,他所扮演的,是一个身体因过度激发能力而空虚、虚弱的持剑之人。 只要他显露出任何的不谐之处,都会更进一步的加深犹大的怀疑。 没错,是更进一步。 犹大……已经起疑了,不然解释不了他为什么会居于中立,为什么会任由一个有着怪物嫌疑的人对他的同伴下手。 只是缺乏证据。 不敢冒下决定,只能多做观察。 而他,更准确的说,是它,现在所要做的不是其它,而是扮演好科兹莫这个角色,扮演好一个虚弱的持剑之人。 然后等面前这个矮个子的讨厌鬼适应了这个节奏,等犹大放松了警惕,再爆发这具身体所具备的能力,对重力进行干涉、影响,在一瞬间——在犹大来得及做出反应前,将对方斩杀,夺取他的能力。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怪物从来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家伙战斗起来会如此的激进,如此的罔顾生死。 哪怕拥有非比寻常的自愈力,哪怕心脏被搅碎都能从地上站起、都能活蹦乱跳,可他到底是人而不是妖魔,被砍伤照样会痛,被砍掉脑袋照样会死,实在没有必要和他用这种以命搏命的战斗方式战斗。 但他现在却用了,而它则束手无策。 真令人窝囊。 明明有能力可以使用,明明浑身上下都有用不完的气力,可是却无法使用,只能憋屈的被压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将它一点一点逼入死角。 该怎么办? 有实力,有底气的怪物倒不至于慌张,只是现在也到了选择的时候了。 是继续隐藏身份? 还是于此暴起? 它很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 各有利弊。 隐藏身份有隐藏身份的好处,越是与犹大相处,它就越能感觉到对方的特殊,越没有能够战胜他,杀死他的把握——真要暴露了身份,哪怕它能杀死考伯克,夺取对方的自愈,也没有多少信心能面对犹大。 他就像一个深渊,无知的人根本看不出他的深浅,而真正懂行的人,越是接近他,从他身上搜集的信息越多,就越能理解他的可怕。 它要谋夺最后的胜利果实,脱离这个封印了它数千年之久的囚笼,就必须杀死他,杀死这个可怕的男人。 正面作战,不会有机会。 或许可以击败他,或许可以赶跑他,或许可以打伤他,但唯独不可能杀死他——虽然实力上占优,可怪物那沉寂了数千年之久的本能,却令它没来由的生出一阵惶恐,没来由的意识到——自己,或许会死。 尽管那说不定也是一条通向解脱的坦途,但它不会去选。 因为它……相当的贪婪。 这么想着,怪物做了一个符合它身份的选择。 无视了潜在的巨大风险,它减弱了自身抵抗的力度,任由手中宽刃厚脊的重剑被考伯克击飞,将生还的可能性彻底寄托在了一旁冷眼旁观的犹大身上。 可惜的是,犹大没有回应它的期待,视线依然冰冷不带任何温度。 ——没有必要。 矮个子的少年并没有下杀手的打算,将大剑复归入鞘,而后挥舞着一双拳头冲它身上招呼。 拳打脚踢。 一点一点的消磨着双方的体力。 这是犹大希望的。 考伯克十分清楚,犹大的两不相帮,既是对他的一种偏袒,也是对他们俩的一种平衡——最好的结果不是你死我活决出最后的胜利者,而是相互损耗,直至双方都无力再战,都没办法对他产生威胁。 算不上长久的相处让他多少摸清了少年的脾性,这种说不清是冰冷中掺杂着温情还是温情之下唯余冰冷的本质,是少年在性格上的最大特质。 他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也正是这么做的。 一拳又一拳,一脚接一脚,在称不上漫长的殴打之后,他看向了不远处的犹大。 “我不会杀了他。” 考伯克再次拔剑:“我记得,怪物是没有内脏的——要不要试一下。” 一只脚踩在科兹莫的胸口上,喘着粗气的矮个子少年躬下身子,用剑锋划破小腹处的衣服:“让我想想,你应该没有能力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凭空生成一个胃吧?” 不无讥讽的声音。 考伯克这么说着,双手骤然发力。 章六十三等待胜利的号角 但宽刃厚脊的十字重剑最终没有落下。 “好了,到此为止了。” 声音自矮个子少年身后传来,荣光者终于介入了战局:“这场赌博,我输不起——所以,考伯克,能不能请你放下手中的剑?” 良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考伯克给出了回答,他不是不想趁这个机会杀死眼前这头伪装成科兹莫的怪物,而是……他十分清楚的知道,犹大不是会在关键时刻犹豫的人,如果真的罔顾了他的警告,抵在他脖子上的剑绝对会毫不留情的剜落,“但……请务必小心,他非常的危险。” “嗯。” 艾米低低的应了一声,在这个复杂的情境之下,他并不方便表态——当然,除了表态外,他能做的事情其实还有不少,比如。 “我记得怪物不会流血,要不……现在试试?” 他问道,不容置疑。 考伯克最后那句话启发了他,尽管不能排除怪物具备伪装造血系统的能力,但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有尝试的价值。 “我没问题。”矮个子的少年欣然应允,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手上的剑,“不过我可不放心这个披着科兹莫外貌的怪物,由你来采血,或许更合适。” 荣光者没有说话,他以行动代替了言语。 反手抽出绑在腰侧的短剑,轻轻的在考伯克的侧颈肉上划开一个小口。 殷红的鲜血渗出。 问题不大。 好歹也是从惨烈战场搏杀而出的战士,艾米对血液相当熟悉且敏感,在有心探查的情况下不存在误判的可能,这的确是血液,新鲜的、刚刚渗出的血液。 于是,他将眸光转向科兹莫。 “该你了。” 他说,湛蓝的眸子如同死水一般平静。 然后……是再一次的、更加漫长的沉默。 “真拿你没办法,”在长久的对峙后,科兹莫轻轻叹了口气,而后—— 能、力、发、动! 重力的系数被改写了。 以科兹莫为中心,斥力生成。 “怎么可能?”哪怕在第一时间,考伯克便刺出了那早有准备的一剑,然而……轰然而至的巨力却在一瞬间令他的攻击发生了偏转,然后更是脑袋一歪,整个人连带着手上的重剑一同倒飞出去。 同样中招的还有艾米。 即便荣光者对这一结果早有预期,却也没想到操纵重力的能力会在怪物的手上玩出花来,一个站立不稳,整个人踉踉跄跄的向后倒退出去十数步才稳住下盘。 但怪物没有追击。 他,更准确的说是它依然站立在原地,脸颊苍白,气喘吁吁。 ——看起来损耗不小。 艾米·尤利塞斯眯了眯眼,不等脚下彻底站稳,便再一次的冲杀而出。 趁现在! 十米在战斗中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至少对身体素质受限的荣光之裔来说,并非可以转瞬跨越的距离,而正是那或许仅仅有一到两秒的时间差,给了科兹莫、给了那头擅长变化形貌的怪物反应的时间。 能力发动—— 没有任何犹豫,它发动了重力操纵。 系数再一次被改变了。 于是,在攻击来临前,怪物脱离了大地的束缚。 ——它,飞了起来。 然后,在踏入了那片被改变了重力系数的区域后,荣光者的身体也不禁向上拔升。 但他没有继续停留,更没有任由自己在对方能力的控制下升空,进入一个没办法借力,更没办法移动的“死区”。 他选择了后退。 没有战斗的必要—— “它的体力并非无穷无尽,”转身看了眼身后的矮个子少年,艾米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而后解释道,“现在只是强弩之末,它撑不了多久。” 这是事实。 能力的发动并非毫无代价,尽管机理不明,但根据能力的不同,对体力、精力乃至寿命都可能造成损耗,这一点无论对荣光之裔,持剑者、高等妖魔来说都是一样,即便是被神化的天选之人也不能例外。 它,必定有着它的极限。 从刚刚的一系列表现来看,它的虚弱不似伪装——况且,已经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刻,也没必要进行所谓的伪装。 所以,只需等待就好。 唯一让他忧虑的,反倒是……它为什么不逃? 以二对一,不仅体力、精力都在先前遭到了大幅度损耗,甚至连身体所承受的压迫都已隐隐抵达了极限。 即便一直维系着浮空不向下坠,也只是在慢性死亡罢了。 之所以不趁现在这个机会脱离这片区域,是打算在此处决一死战,还是已经没有这份气力操纵重力,在空中进行移动? 荣光者希望是后者,但不管是他的理智,还是他的直觉都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 在他的注视下,怪物以行动给出了答案。 ——它开始了变化。 仿佛消融的雪人,又仿佛融化的蜡像,它的形体逐渐软化,似有生命一般不断不断蠕动着、蜂拥着、一点一点拼凑着新形象的蓝图。 而就在这时,被改变的重力场消失了,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坠向大地。 但在坠地之前,形变业已完成,金发的大汉睁开双眼,平地里仿佛响起一声惊雷,原本就相较于普通人就颇为高大的形体在短短的刹那间隆起了数倍、乃至数十倍之多,一双大脚稳稳当当的站在了大地之上。 “散开——” 汉森的巨大化确实是一个棘手的能力,聚集在一处不仅不能给它施加更大的压力,反而会令艾米施展不开手脚,因此,年轻的荣光者在看到怪物形态变化的一瞬间,便下达了命令:“不要冲动,我来。” 他不打算重蹈覆辙,妥协、退让——根、本、没、有、必、要! 对怪物所掌握的能力,他依旧知之甚少,先前能确定的只有它能获得它所杀死之人的相貌与能力,而现在或许要加上这么一条:它所具备的每一副外貌或许都象征着一条生命,都具备着与之对应的体力、精力、耐力与能力,如果不是这样,完全没法解释,为什么不久前还体力即将耗尽,转眼间就有体力发动巨人化——甚至,从这条情报中还能推导出一个相当不妙的可能。 杀死它一次……是不是真的能将它杀死? ——等等、这个…… 隐隐想到了什么,但来不及细想下去,巨人已朝他发动了攻击。 “轰隆!” 依旧是浩大的声势,以及再好预判不过的动作,在近乎作弊一般的直觉引导之下,他直接从怪物按下手掌的五指缝隙间穿梭而过,几乎在巨大气浪掀起的同一时间,在它的手背上站稳,然后向上一路疾行。 似是察觉到了荣光者的动作,巨人猛地晃动手臂,呼啸的狂风几乎将他吞没。 但好在只是几乎…… 以剑拄地,刺入皮下的肌肉组织,他艰难的在如魔音灌脑一般的巨大风浪中站定,然后一个翻滚一个跳跃先一步脱离了接下来的攻击,爬上了巨人的肩膀。 “你好啊——” 以爽朗的口吻打着招呼,他将剑对准咽喉刺下。 干净、利落、一剑没柄。 理所当然的没有鲜血洒出,耳畔传来的只有巨人那吃痛的怒吼。 “这一剑是给汉森的——” 他说,然后在怪物反应过来前,一阵助跑纵身跃下。 ——绑在手上的艾草绳收紧,接着固定在咽喉处的大剑,艾米如同一只在雨林中生养长大的人猿一般,从一侧荡到了另一侧,然后拔出了短剑暗血——好吧,还是相当有必要对这一说法进行矫正,暗血那种种特异的能力并未被具现在这个世界,它现在只是短剑,不是暗血。 但它终归是一把剑,是一件凶器。 “撕拉!” 这既是在重力以及惯性作用下颈部嫩肉被撕开的声音,同样也是短剑没入血肉的声音。 如同一枚钉子,钉上了墙面。 就是现在—— 一只手抓住短剑的剑柄,而另一只手,则从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了一枚火晶石。 ——源于秩序火种辐射的能量结晶,天然与混沌敌对,即便是高等妖魔,也无法完全化解这份秩序之力,更何况……荣光者瞄准的是眼睛。 那是人体最为柔弱、脆弱之处! 至少是之一。 然后……投掷! 没有时间观察结果,荣光者松开了握剑的手,然后抓住那并不如何稳固的绳套,借势一荡,稳稳的落回了巨人的肩膀之上。 一气呵成。 直到此刻,艾米才有时间换上一口气。 刚刚太紧张也太累,完完全全是在生死之间走钢丝,哪怕只是慢了微不足道的一毫秒、一微秒,生死胜负都可能就此更易。 不过,现在更占上风的人,是他。 听着耳畔传来的轰隆之声,感受着脚下“大地”的倾覆,荣光者嘴角勾勒出一个畅快的笑容。 然后趁着怪物因苦痛而而双手捂目跪地之际,轻轻巧巧的脱离了战斗。 虽然没有杀死它——他也没这个本事杀死它,杀死一头十来米乃至数十米高的巨人。 但这一局,是他拿下了。 失去一只眼睛的巨人,还能对他们造成多少威胁?还能维系巨大化多长时间? 接下来……继续等待。 章六十四再见,以及……再见 比预想的要轻松不少。 在荣光者先前那轮搏杀中失去一只眼睛的巨人,威胁性相较之前有了大幅度下降,不仅攻击的轨迹变得更加容易预判,在锁定及追迹上更是存在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破绽,攻击虽然猛烈,却几乎没给他们造成什么麻烦。 只能说声势惊人。 而现在,更是连声势都没有了。 它倒下了。 在艾米的注视下,十数米、乃至数十米高的巨人归于了尘土。 然而年轻的荣光者并未因此而掉以轻心,巨人的倒下只是一个错觉,事实上这非但不是象征着一切的结束,反而标志着危机的再次临近。 科兹莫的操纵重力、汉森的巨大化—— 这两项能力在短时间内铁定无法恢复到可以使用的程度,可眼前这只怪物,所吞噬的能力又何止这两种? 爱娜的相位移动,劳瑞的钢化,他们接下来必须要做好面对他们以及他们能力的准备。 艾米轻轻叹了口气。 “来了,”他说,在第一时间握紧了寻回的十字大剑,并摆出了招架的姿态,“是劳瑞。” 对于这个死在怪物手中的少年,荣光者其实并不熟悉,只大概知道通过激活圣痕赋予他的能力,他能将身体的强度提升到与钢铁无异,并极大的钝化痛觉,加速自愈,虽然单单这样说起来无甚出奇,可真正面对起来却相当的棘手。 因为—— 他没有短板,至少没有明显的短板。 钢化的皮肤足以阻挡大部分刀剑的劈砍,超强的自愈力让他能够无视绝大多数伤口,钝化痛觉更是可以令他成为无所畏惧的战斗狂人,而最妙的则是……充当这项能力发动代价的,并非体力,而是理性。 换而言之,是可以常驻的能力,唯一限制它的,只有圣痕的承载能力。 不能做到真正的永动。 只是……在高强度的战斗中,一个曜日时与一整天又有什么区别? 被动的防御解决不了问题。 而主动出击又没办法击破那钢铁化的身躯,予以它真正的伤害。 “麻烦了。” 低声自语着,荣光者抬起头,迎面对上了变换成劳瑞外貌的怪物:“但抱歉——此处禁止通行。” 两把教团的制式长剑互咬,两道冰冷的视线碰撞在了一起。 没有言语。 嘶吼着的刀剑就是最好的言语,彼此的意志与决心碰撞在一起。 然后—— 角力! 艾米向前一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那头假借他人形貌的怪物——他的身体素质虽然被限制在了普通人的范畴,可无论速度、力量、耐力……他都达到了人类单纯依靠训练所能达到的一个极限,一个仅在理论上能够达到的极限。 劳瑞的钢化虽然没有短板,但却也不是全方位的补强。 至少,他的力量并未得到太多的强化。 于是……在荣光者的压迫下,身子一个踉跄,只能被动的后退一步让出空间,但即便如此,也险些无法站住。 到底谁是妖魔啊! 怪物放弃了与面前这个难缠至极的家伙继续战斗的打算,维持钢化对体力的损耗虽然比起巨大化要小得多,可与这个名为犹大的家伙纠缠却殊为不智。 它现在已经被击破了科兹莫、汉森两具化身,剩下的劳瑞、爱娜,无论是其中的哪一具都损失不起。 它……毕竟被封印、被囚禁、被折磨了数千年,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力量。 真要显露出真身—— 几乎有高达七成的可能会被杀死,会被面前这个少年毫不留情的杀死。 所以,它选择了让步。 它撤开了剑锋,迈开了步子,任由那宽刃厚脊的重剑斩在身上,斩进肉里。 没有血液溅射而出。 也不曾听闻苦闷的低吟。 如果不是有砍中什么东西特有的钝感,艾米甚至会以为,他这一剑所砍中的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 但终归是伤到了它。 创口自左肩一直延伸至小腹,伤可见骨,触目惊心。 只是……取得了如此战果的荣光者,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欣喜可言。 ——被甩开了。 不做任何格挡,不做任何规避带来的不仅仅是伤口,更是打破僵局、突破封锁的机会。 一步之遥。 真真正正的一步之遥。 就这么一错身的时间,怪物已突至了考伯克身旁,十字重剑挥舞而出。 “危险!” 哪怕明知道出言提醒已然来不及,艾米还是下意识的发出了示警——但出乎预料的被招架下了,矮个子的少年格挡下了怪物挥出的一记顺劈,而后不进反退,以决绝的态度向神情略有错愕的怪物发起了反击。 就是现在—— 两方都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彷徨,朝着对方的要害挥出了绝杀的一击。 规格相同的十字大剑没有在空中碰撞,两人也没有刻意进行躲闪,硬碰硬、实打实的吃下了各自的必杀。 “嗤——” 钝刀切肉,考伯克的一剑贯穿了怪物的胸膛。 “噗嗤!” 血色绽放,怪物一剑削下了考伯克的肩胛骨。 时间仿佛于这一刻停滞,乍然受创的两人都没有任何动作,只有粗重的呼吸声能够证明他们依然活着。 艾米不知道原因,但这并不妨碍他动手。 这从来不是一对一的公平决斗,而是……你死我活的厮杀。 于是—— 没有任何不应有的怜悯,荣光者一剑砍下。 斩落了那颗熟悉却又陌生的头颅。 劳瑞死了。 就算没有弱点,就算钢化强化了他的自愈能力,就算他感知不到痛苦——当头颅被斩落的那一刻,战斗便宣告结束。 无头的躯体会动? 或许吧,但已不成威胁。 艾米·尤利塞斯注视着面前倒下的身体,轻轻叹了口气,看向面前这位失去了一只手臂的矮个子少年:“只差一点,死的就是你。” 是的,如果不是在最后时刻考伯克偏开了头,他的脑瓜子就要像西瓜一样被劈成两半。 而那顶着劳瑞外貌的怪物,也能够夺取他的能力,创造新的化身。 但一切没有如果。 这场豪赌的胜利者是考伯克。 “差的可不止一点,”矮个子的少年耸耸肩,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断臂,然后按在了被怪物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截面上,发动了能力。 考伯克的能力是自愈。 没有任何花哨,也没有任何强化,他所拥有的,只是超越常识的自愈能力。 手臂被砍掉可以生长出,心脏被搅碎可以再生出,对绝大多数人致命的伤势,往往只能让他感受到疼痛——想要杀死他,或许唯有将他的脑袋砍下吧? 即便如此,艾米也不能确定,会不会像冬天冒头的竹笋一般再次长出。 毕竟—— 在没尝试过之前,哪怕再如何违反常理,一切仍是未知。 比如……眼前就有一个最好的例子。 ——爱娜。 视线的余光捕捉到那张并不陌生的面容,荣光者转身看向那具本应存在于此的无头尸体,然而理所当然的一无所获。 “你还有几条命。” 艾米的语言如同他的眸光一般冰冷:“或者说……我还需要杀你几次?” 他没有贸然发起攻击。 爱娜的能力是相位移动,以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他冲过去的同时,它——那个夺取了少女形貌以及能力的怪物,便能彻底潜入相位空间,如同瞬间移动一般出现在矮个子少年的身后,对能力发动后处于虚弱状态的他,发起突袭。 考伯克能不能招架的住? 荣光者无从知晓。 但他不能去赌,去赌这个危险的可能。 “你猜?”怪物脸上流露出俏皮的笑容,可惜的是,爱娜的容貌虽然精致,可那比男性更为健硕的肌肉,却无法令任何一个性取向正常的男人失神,“或许是一次,或许是两次……” “但总之——” 它微微停顿,而后朝考伯克伸出了手:“杀死他是够了。” 在艾米下意识的抽出注意力回身望去的同时,怪物发动了得自爱娜的能力。 ——相位移动。 于是,层层空间被跨越了。 以少女姿态显现的怪物,出现在了这片区域的边缘地带。 然后—— “再见。” 它回身一笑,朝触发空间传送的屏障伸出了手。 但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凝固。 它伸出的手、它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被冻结。 如同一道不存在的幽影一般跨越了时间与空间,荣光者的身影出现在了它的面前。 “再见。” 以低沉的口吻复述着它刚刚说的话语,宽刃厚脊的重剑破碎了时空。 于此—— 在惊诧、错愕的眼神之中,时光轮转,万物复苏。 章六十五予以恶徒最大的惩戒I 怎么、怎么可能—— 怪物瞪大了眼睛。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它身后?又是什么时候挥出了那一剑? 不知道。 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 但再如何拒绝,它也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自己又一次败亡的命运。 它快要死了。 至少,是现在使用的这具身体。 尽管肉体的死亡对它来说不是一切的终结,但……也宣告了它这次越狱的失败——它可不认为,面前这两个家伙,会放过它,放过它这位罪魁祸首。 于是,理所当然的,这具化身被击破了。 没入胸口的十字大剑在它体内搅动,而后自中间向两侧将它剖开,将整个人被残忍的一分为二。 可这远非虐杀的结束,爱娜之后……是汉森。 劳瑞、爱娜、汉森、科兹莫——四人的生命被它尽数制成了化身,虽然在先前的战斗中先后被犹大击破,但其中真正损毁的只有劳瑞与爱娜,汉森与科兹莫的损耗不可谓不小,也确确实实的失去了战力,可并没有伤到根本,只要留给它一点喘息的机会,恢复只是时间问题。 可惜,没有人会把东山再起的机会留给敌人。 毫不留情的,犹大——不,应当是艾米,将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切阻碍尽皆扫除。 终于—— 当凭依的形体被摧残殆尽,一直在模仿他人形貌的怪物不得不显露出它的真身。 那是一团扭曲、漆黑、不定形的烟雾。 与此同时,世界昭告了它的真名。 ——玛门。 四方的魔王,贪婪之魔王,自人类罪孽中孕育出的怪物,潘地曼尼南的毁灭者。 即便对它并不简单的身份早有所料的荣光者,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这位曾在历史之中留名的魔王。 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给他的感觉,竟然出乎预料的……弱? 是的,弱。 在感觉上甚至不如他曾杀死的那个幽体,了不起也就相当于一只暗行者的强度——即便是能力反噬后陷入虚弱的他,也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它杀死。 “这……这是……” 矮个子的少年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向不远处的魔王玛门。 与曾经和黑暗众卿、潘多拉、大衮与许德拉乃至世界之外的亿万黑山羊之母打过照面的艾米不同,考伯克还是第一次见到拥有真名的高等妖魔。 他被吓坏了。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年轻的荣光者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面前这位虚弱到了不正常地步的、传说中的魔王,“你没有听错,它就是魔王玛门,我们此行的目标,我们必须杀死的对象。” “这……”矮个子的少年直到现在也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线索被串联了起来,艾米隐约察觉了真相,“别忘了封印它的人是谁?是素有哲人王之称的所罗门——他怎么可能不布下相应的后手?在一千余年的时光侵蚀之下,衰弱的不仅仅是封印,玛门同样如此,甚至……它比封印衰弱的还要更快、更彻底。” 也无怪乎教团敢将它当做试炼的对象。 只是话说回来,既然能够生成一套能够自洽的剧情链,那么……关于玛门、关于潘地曼尼南,教团一定所知不少。 甚至……他们现在代入的,就正是当初探索那座毁灭于贪婪中的古城的持剑者与大持剑者的视角。 “你说得对,” 心底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艾米对这种交流方式并不陌生,在赫姆提卡城中,他就曾与阿奇博尔德家的大小姐建立过精神上的连结,而在此刻,格拉蒂丝自然不可能隔着数十、数百乃至数千里的距离对他喊话,具备这么做的动机与能力的,有且只有一个。 ——魔王玛门。 他望向了那团不定形的烟雾,微微皱了皱眉头,意识深处再次传来恶魔之王的低语声:“一切都拜他,拜所罗门所赐。” “什么意思?” 理所当然的追问,艾米对历史一直抱有非同寻常的好奇心。 “有没有兴趣做一件交易。” 潘地曼尼南是秩序疆域曾经的商业中心,而玛门作为自人心孕育出的恶魔,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它极其擅长用看似公平合理并有利可图的交易来蛊惑人心。 年轻的荣光者知道这一点,然而,他并没有拒绝。 他给了它机会,给了它蛊惑他的机会。 “你能给我什么——”他微微停顿,“而与之相应的,我又需要付出什么?” “什么都不用付出,”贪婪的魔王说出与“贪婪”本质一点都不相符的话语,“你所需要做的,只是杀死我,彻彻底底的杀死我。” “至于我能给你什么……很抱歉,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除了真相。” “真相……” 荣光者咀嚼着这个词,对玛门他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要知道,在这位位列四方魔王之席的妖魔诞生之初,只是一个羸弱到没有实体的小小恶魔,不具备任何超凡力量,但它偏偏就是凭借着它那蛊惑人心的本事,活祭数十万人,将秩序疆域经济上的心脏化作了死域。 “你的意思是?” 但在表面上他仍然恍若一无所知的踏入了可能存在的陷阱之中。 这是他搜集情报的方式。 谎言这东西,想要真正骗得到人,必须要半真半假的掺些真相,哪怕随口扯谎,都可能会流出一些本人不曾注意到的真实信息。 从目前来看,贤人王所罗门留下的后手,造成了它的虚弱,基本可以确定。 但杀了它……应当只是它刻意抛出的烟雾弹。 作为基于贪婪的概念、贪婪的恶行衍生出的妖魔,玛门可以被视为贪婪的化身,不论于情于理,它都必然存在着与寻死背道而驰的、贪生的念头。 而之所以会提议杀死它,道理其实在反向思考的情况下并不难理解。 “杀死它”是一个误导。 假如将它的提议看做是一场交易,那么交易的对象分别是杀死它这项服务,与获知真相这一报酬。 只要它不交付或刻意拖延报酬,无法成立交易很容易让他们在情境中得到误导,认为杀死它对它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而不杀死它则是一种惩罚,从而饶过这家伙一命,令它逃出生天。 所以—— 要杀了它么?不管它提出何种要求。 艾米…… 一时拿不定主意。 章六十六予以恶徒最大的惩戒II 其实,没有犹豫的必要。 好一会儿后,荣光者才发现了自己思维上的盲点——说到底,他、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不惜穿过那扇通向地狱之门远征潘地曼尼南,才会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为负责攻坚的小队创造突入神庙的时机? 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为了生存”所能囊括的,也没办法用“荣耀”“复仇”这类词汇一以概之。 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 无论他们来自哪座城市,也无论他们有没有觉醒自身的圣痕,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 杀了它! 杀了一切的罪魁祸首,杀了这位贪婪的魔王。 所以—— 不管它那是真的想死还是以退为进的手段,也任它花言巧语、巧舌如簧,它最终都难逃一死。 他会亲自动手。 只是…… 荣光者的嘴角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它还有利用价值,不是? “杀了你?”艾米表露出适度的惊讶,以及警醒,“如果你所谓的交易只是这个的话,我根本看不出你的诚意。” “何必跟它多置什么口舌?”考伯克自是无从知晓这其中的思量,甚至……对他们在精神世界中的交流都一无所知,只是通过少年的自语勉强能窥见一些鳞角,“还在这犹豫什么?还有什么犹豫的必要?哪怕仅仅是为了给爱娜、汉森、劳瑞他们一个交代,我们也必须要杀了它——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哪有这么简单,”荣光者摇了摇头,将交易的内容全盘托出,“就在刚刚,它找我交易了,希望我能够将它杀死。” “那就杀了它。”斩钉截铁的回答。 “但如果杀了它恰恰是它想要的呢?”荣光者并没有在意一旁的玛门的偷听,甚至这些同样是说给它听的,“说不定所罗门王布置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封印就是它自身的存续?杀了它反而会给它解脱、解放?” “不然,”他顿了顿,“这解释不通,那怪物……为什么要求死。” “唔。”矮个子的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亡从来都与美好绝缘。 没有人想死,即便是被混沌意识支配的妖魔,也拥有最基本的求生意志——所以,玛门的那个交易请求……说不通。 慢了一步,考伯克才想明白问题的关键。 但艾米没有等待他的义务,他的视线、他的关注自始至终都没有从魔王玛门,从那团扭曲的、漆黑的、不定形的迷雾上挪开。 “这个问题同样是我没法想通的,”荣光者以咄咄逼人的态度发起了提问,“你能给我答案吗?一个靠谱的、有说服力的答案。” “我如果说不能会怎样?” “不会怎么样?”年轻的荣光者微笑,露出八颗牙齿、宛若食肉动物一般凶猛的微笑,“只是有点好奇……像你这样的烟雾,是不是真的可以塞进瓶子里?” 他颇为感兴趣的将它上下打量一番。 而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算了,这么做似乎没有安全上的保障——或许往里面加一块火晶石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贪婪的魔王沉默,眼前的少年确实在三言两语间为它描绘出了一副地狱般的图卷。 ——没必要去进一步触怒他。 相当理智的,玛门做出了决断:“如果这是你的要求。” “我的要求是么……”艾米明知故问,“你指的是把你塞进瓶子,还是往你所在的瓶子里丢进一块火晶石?” “都不是。”恶魔之王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话,“是我求死的原因。” 相当微妙的停顿。 “——生不如死。” “是因为所罗门?”荣光者当然不会就此相信它的话语,只是顺着它的话头将这场谈话延续下去,“他对你做了什么?” 也只有那位智慧王、贤人王才能令一位曾经屹立于此世之巅的魔王生不如死。 “如你所见。”贪婪的魔王说道,“他剥离了我体内二十三万一千两百三十六人的灵魂,然后将我封印在了这座神庙之中,看着那些本应属于我的一切不归我的掌控,看着它们随着时光的流逝一点一点减少——看着、看着、看着、永远只能看着,看得见,摸不着,让我无时无刻不陷入自我的摧残和折磨。” 玛门,这位被被冠以贪婪之名的魔王,对应的自然是七大罪中的贪婪,它自然有着与之相配的贪婪本性。 在真实的历史中,所罗门王没有杀死它,而是将它封印、囚禁在一间空无一物的神庙中,根本不是拿它的不死身没办法,而是单纯的想要对它、对这位毁灭了一座城市的魔王加以折磨。 而对一名视财如命的守财奴来说,有什么会比夺取它的宝山,然后再加以封印更加的难受?又有什么能比让它只能空看着它的宝山被一点一点空耗更加难受? 当然没有。 也无怪乎它会想死。 如果不是他先前定下了决心,或许还真会被这个不知真假的消息迷惑、蒙蔽,但既然杀心已经坚定,也就没有悔改的余地。 于是,他点头:“我答应你了。” “你答应它了什么?”考伯克对精神世界中的通话一无所察,但联系起荣光者前后所说的话,不难理出一条逻辑线,“你该不会真的相信了它的那套说辞吧?” “当然没有,”艾米平静的给出了答案,“我只是做我自己应该做的事——顺便,魔王先生,该你兑现你的诺言了。” 他在等待一个真相,等待一个答案。 “我信不过你。” 玛门以合乎情理的方式拒绝了他,然而可惜的是,荣光者在对待敌人时,尤其是比自己更弱小的敌人时,可不是能讲理的对象。 “说什么废话呢,”干脆直接的拒绝,“我也信不过你。” 气氛僵持了一小会儿,似是厌倦了这种无聊的试探,艾米将双方暧昧的关系彻底挑明:“既然我们之间没办法相互信任,那么就不要说那些没意义的鬼话了——你我其实都知道,你没得选择,所以,给个准数吧,是接受还是拒绝。” 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也不管是生存还是毁灭,其实最终的结果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 它会死。 章六十七未完的尾音 掷骰子? 并不……贪婪一词虽然常会与赌徒联系在一起,但玛门不喜欢甚至讨厌赌博——原因其实非常的简单,因为,正如有光便会有影,有输也自然会有赢,贪婪如它,在无法保证每一次都能得到幸运女神垂青的情况下,敬而远之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但现在,它却没有选择的机会。 只能被动的接受命运的审判。 它讨厌这种感觉,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它是失败者,第一次失败,早在第一次失败时——所罗门,或者说那个自称所罗门的家伙剥夺了它所拥有的一切,现在就算眼前这个少年选择了最坏的那个结果,也不过是回归了原点。 除了生命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既然如此,既然结局无论如何都不会更糟糕,那么…… 为什么不行险一搏? 黑色的雾气翻涌,位列四方魔王之列的玛门终于定下了决心。 “我其实并没有选择的机会,不是吗?” 以相当拟人化的声音,它说道:“既然如此的话……那么,我选择相信你,人总是要学会相互信任的。” 这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抉择。 如果可以的话,直接大鱼吃小鱼就好了,谁愿意玩相互信任的幼稚游戏。 “那么,可以说了吧。”艾米·尤利塞斯其实并不在意眼前的怪物说了些什么,他所需要的只是它的一个表态,一个令话题得以延续下去的引子,“你所谓的秘密,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事先申明,”年轻的荣光者还伸出一根手指,相当坏心眼的附加上了条件,“如果你提供的素材不能令我满意的话,那么预定的报酬就‘撕拉’一声就没有了。” “会让你满意的。” 曾经毁灭了潘地曼尼南的魔王以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道:“因为,你即将知晓的或许是人类世界最大的隐秘。” “最大的隐秘?” 艾米表面上装出了惊讶的样子,内心却对此嗤之以鼻。 身为赫姆提卡的大祭司,哪怕并未传承那关于世界真实的禁忌知识,他也有足够的权限去调阅那些尘封在地下图书馆中的古卷,尽管因为时间有限,他真正完整翻阅的并不多,但……关于火种、关于秩序疆域内的隐秘,他了解的却比绝大多数人要多得多。 有什么够格称得上人类世界最大的隐秘? 火种的起源?先民的来历? 还是……秩序疆域之外那片匍匐、蠕动的黑暗混沌中的潜藏之物? 他不认为这些困扰了人类数千年之久的隐秘,会从一只妖魔,一只存在于虚假世界中的妖魔口中得到答案。 当然,一码事归一码事,情报的搜集依然有必要。 但荣光者所没想到的是,玛门所抖落的真相,竟然会是如此的……耸人听闻。 “王——” 刻意拉长的语调:“并非人类。” “你说什么?”简短的话语仿佛具备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一般,令艾米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你——再说一遍。” 然而,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答复。 心中掠过不妙念头的荣光之裔猛地看向那位贪婪魔王本应存在的方位,可是不等他找到那团漆黑的、扭曲的、不定形的烟雾,身后便传来了考伯克的惊呼声以及长剑斩破大气的呼啸声。 可是,他回身后看到的画面却不怎么能让人安心。 矮个子少年的干净利落的一剑径直将这团烟雾一分为二,但紧接着,仿佛被分开的大海重新归于一处,它、或者说它们在避让开攻击后再一次的融为了一体,化作了一团粘稠的仿佛能滴下水来的云雾,对准来不及变招的考伯克当头罩下。 已避无可避。 而更糟的是,这个时间、这个距离,除非艾米能再一次停滞时间,不然……救无可救! 但那显然不可能。 最后一瓶精力药剂在刚刚已经用掉,现在他之所以能站在这里,能先后击杀玛门的数个化身,而不是发动完能力之后就跟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很大程度就在于亢奋精神、恢复精力的药效,还没彻底消除——但即便如此,指望他再一次的发动能力,停滞时间,无疑是一件非常不现实的事情。 要么死,要么在能力发动、生效之前就会陷入反噬。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年轻的荣光者没有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等待与徘徊之上,几乎在发现了那位失去了形体的贪婪魔王的异动的同一时间,他如一道离弦的利箭一般朝考伯克——朝那个矮个子的少年疾驰而去。 只是……终归是迟了。 考伯克最终没有逃脱厄运,有若活物、更准确的说,是本来就是活物的黑色烟雾如同一只八爪的章鱼一般松开了它的触须,然后顺着嘴巴,顺着鼻孔,顺着眼睛,顺着耳朵,以极快的速度渗入了他的躯壳。 ——尤利塞斯姗姗来迟。 手中宽刃厚脊的制式大剑却始终无法挥下。 他下不了手。 在结果明朗之前。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什么都不会做,恰恰相反,在这段时间中,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 比如—— “抱歉。” 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呼出,没有丝毫犹豫的一拳挥出,将矮个子的少年击倒在地。 然后,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湛蓝的眸子彻底冰冷了下去——他简单、粗暴、更毫不留情的折断了倒地不起的少年的四肢。 如果艾草绳还有剩的话他倒不介意里里外外的再绑上一圈,但可惜的是,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绳子,在先前的战斗中已遗落在了不知道哪里,再想找出来虽不至于千难万难,可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考伯克的自愈能力非常强大,却同样有着自己的弱点,若得不到他人的帮助,对骨折、骨骼错位这类伤势完全束手无策,盲目发动能力甚至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比如……骨骼错误的生长在一起,成为一个畸形人也说不定。 所以—— 考伯克已经失去了威胁。 没必要杀了他。 荣光者神色复杂的看着地上被折断四肢的少年——局势的突然恶化他必须要负起责任,如果不是他的贪心与大意,根本不会被那位魔王找寻到空隙,更不会令他的同伴身陷险境。 只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不够小心、谨慎——这是他对自己的自省。 贪婪,有节制的贪婪,在艾米看来是必要的,是人类进步、是文明发展的源动力之一。 没必要因此自怨自艾,将一切的恶果都背负在自己身上。 那不是圣人。 是神经。 摇了摇头,年轻的荣光者不再做无谓的思考。 他将目光转向倒在地上至今没有声息的考伯克,等待着结果。 但意外再一次发生了——矮个子的少年忽然浑身痉挛起来,一根根青筋如触须一般在血肉之下蜿蜒,然后……他睁开了眼,只有眼白的昏黄眸子茫然的环视一周,而后停驻在了艾米的身上。 一切还没有结束…… 隐隐约约,荣光者似乎听到了喑哑如虫鸣的低语声。 不是玛门。 这种仿佛夏日蝉声一般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既如圣歌般庄严神圣又充满了亵渎感的声音,绝对不属于那位魔王。 会是谁? 那句话又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吗? 还不等艾米将线索理顺,考伯克发出的惨叫声便打断了他的思考。 “你、你们!” 不,不是考伯克。 是那位贪婪的魔王。 荣光者纠正了最初的误判,小心的握住手中的剑,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然而,没派上用场。 “到底是……到底是怎么招惹到那个存在的——” 最后的尾音,被拉的老长,而后戛然而止。 紧接着,少年的呼吸渐渐平稳。 ——如同暴风雨过后的大海,一片风平浪静,一派祥和。 结束了。 玛门那凄厉的惨叫不似作假。 只是…… 若要说结束,他还没那么天真。 紧紧握紧拳心,艾米·尤利塞斯的眸子阴晴不定。 然而最终,却只能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哈斯塔——” 他说,眼睑低垂,看不到喜怒。 章六十八上抵天听 火光摇曳,微黯的蔓藤在墙缝间艰难的生长、扩张。 达芬奇在地宫中漫步。 这里是教皇厅的地下,是地上之神奥古斯都的场面之所。 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见到那位冕下——这里很大,非常大,并且蜿蜒曲折的像一个永远无法脱出的迷宫,在这里迷路简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这位爱猫的中年绅士没有迷失方向。 他始终行进在正确的道路上。 这并不是因为他熟悉这里的环境,而仅仅是因为,他是一名炼金术士——更准确的说,是一名跻身于真理之侧的大炼金术士。 所以,他能够洞悉这处地宫的本质。 是一个炼成阵。 教团的传奇炼金术士忽的驻足,抬头注视着横亘在视线尽头的青耀石门扉,注视着其上铭刻着的古老字符。 “Sinner, Augustus, dormas ?i tie——” 下意识的将之读出,达芬奇不由皱起眉头。 先民曾使用过的古代语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对他这个级别的炼金术士而言,几乎是必须掌握的基本课程。然而,也正因为能够解读出这行文字的真意,他才会如此的迷惑,如此的不解。 毕竟……这说不通。 ——罪人,奥古斯都,长眠于此。 这是一段近乎亵渎的发言,然而……却直接铭刻在了教团现世迦南的腹地,铭刻在了地上之神的眼皮底下,要说教皇、要说奥古斯一无所查,显然不可能。 也就是说,铭刻下这段文字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长眠于地下的冕下,正是那位一手开创了教团的地上之神。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将自己称呼为罪人? 一只只名为好奇的猫咪在中年绅士的心中入住,不断的挠着他的心房。 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住。 更不想按捺。 于是,他推开了那扇青耀石打造的厚实大门。 ——也推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门扉之后,不是他所预料的神圣殿堂,也不是炼金术士掌控炼成阵的中枢机关,更与坟墓无关,而是一个真正的、实打实的…… 世界。 一个小小的世界。 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以及自天空洒落的和煦光芒。 这里是? 理所当然的感到疑惑,位于真理之侧的炼金术士并未在开门后感受到空间的置换,也就是说……门后掩藏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世界。 一个瑰丽到不可思议的奇迹。 不由驻足,不由流连于这份惊心动魄的美丽之中。 然后俯身—— 从玫瑰花的花瓣间,捡起了一枚纯白的羽毛,一枚完全由光芒凝聚成的羽毛。 “有翼之民。” 达芬奇说道,神色渐渐凝重,怀着虔诚的信仰之心,他步向了位于世界正中的小小木屋,轻轻叩响门扉。 然而无人应答。 只有给人相当微妙感觉的虹光在不断的扫描着他,好一会儿之后,门上的玻璃中显示出一大串不认识的识别码,而后……门开口了。 确切的说,是位于门后的某物发出了声音。 “检测到识别码WXYK-XSD3-B32J。” “上交文书审核。” “经书记官芙确定,申请人达芬奇,于伊甸历987年十二月十一日三点三十分二十七秒,经由奥古斯丁审批通过,并授予A级权限。” “危机解除。” “武器系统冷却。” “蒸汽阀将于三秒后开始增压,现进入倒计时阶段。” “三——” “二——” “一。” 戛然而止的声音,然后,面前这扇再朴实不过的小木门在浓郁且灼热的蒸汽之中向两边排开。 “欢迎您,达芬奇阁下。” 门后声音的主人,一个由大理石雕塑而成的半身女仆朝他说道,嘴巴明明就没见到开合,可声音却丝毫没受影响:“请跟我来。” “有劳您了。” 中年的绅士对此倒没有太吃惊,只是脱帽致谢,而后跟在了半身女仆雕像的身后。 “主人在此处进行休眠,”在目的地,在一间位于后方的卧室之中,大理石女仆向他介绍道,“出于主人的健康考量,我建议您,如非实在无法处理的紧急事件,不要唤醒主人。” “我知道。” 大炼金术士的目光在这间卧室中粗略的晃过一眼——布局很简单,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除了墙面经过简单的粉刷外,在这里几乎找不到任何一处装饰物,空空落落的令人发慌。 在这样的布局中,位于卧室本该放床位置的棺椁就异常的显眼。 大红的底色,纯白的十字,这个棺椁不仅并不阴森,反倒在配色上营造出一种超然其上的尊崇感以及神圣感。 奥古斯都长眠于此。 不用只有上半身的大理石女仆介绍,达芬奇都能猜到这一点。 但他没有点明,只是摇了摇头:“但我有非唤醒他不可的理由。” 短暂的沉默。 大理石女仆低垂眼睑:“如你所愿。” 她,或者说它,将手在棺椁上的一处凸起上按下,指纹严丝密合,而后自两侧弹出一排输入命令符的操作台。 但女仆并未输入相关的命令,反倒是将手从下往上按在了操作台下方的某处。 “权限确认。” “防护系统启动。” “休眠仓即将进入待机模式……请稍等……” “三、二、一。” 耳畔传来蒸汽大量排出的“嗤嗤”声,达芬奇挥手扬开大片大片的水雾,视线在触及那并不伟岸的瘦弱躯体之时,不由单膝跪下,以手抚胸。 “向您致敬,先行者。” 老人,曾被冠以先知之名,现今又被称作地上之神的老人睁开了眼。 仅仅是一瞬间。 跻身于真理之侧的炼金术士就生出了一种全身上下被看了个透彻的不真实感。 “达芬奇。” 老人——奥古斯都说出了他的名字,说出了他本不应该有所耳闻的名字,眸光悠远而深长:“你很好,很不错……说吧,无需紧张、无需拘束,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大贤人、大英雄,而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身体半边已然入土的老人——当然,他或许能替你帮上点小忙也说不定。” 这么说着,他相当俏皮的朝中年绅士眨了眨眼睛。 “感谢您的信赖。”炼金术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在路上已打好腹稿的社交辞令抛至一边,开门见山的说道,“我们发现了……旧日支配者活动的痕迹。” “你是说……”地上之神收敛了眉宇中的笑意,神情一丝不苟,“哈斯塔?” 那个单单存在就扭曲着人理、歪曲着人智的古老之名自他的口中吐露,达芬奇感觉到自己耳畔有成百上千个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祷告声响起,但仅仅是片刻之后,一切就如同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点滴不存。 “那位黄衣之王。”中年的绅士喘了几口粗气,将内心中的压抑释放,“他入侵了玛娜的中枢,入侵了我们的—— “地、上、天、国。” “是怎么一回事?”这位一手开创了教团的老人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表达了自己的疑问,“按照预定计划,天门计划应该还没开始。” “不是天门计划,”装备部的部长摇头,“是持剑者植入圣痕的适应性试炼——我们将他们的模板导入了地上天国之中,也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整场试炼、包括玛娜的控制权都被那位黄衣之王篡夺了。” “然后?”奥古斯都挑了挑眉头。 “我想请示下您,”达芬奇将头埋低,埋得更低,“该如何处理。” “如何处理?” 短暂的沉吟之后,教团现存的神圣给出了答复:“切断人工天使‘玛娜’与地上天国的所有联系,同样,也切断‘玛娜’与所有试炼者之间的联系,然后……再一一排查——必要之时,我会亲自出手。” “可是您的……” “没什么可是的,”地上之神的决断不容置喙,“一千年……我苟活的时间已经够长了,而现在……已经没必要了,没必要强行延长这毫无价值的生命——因为,天上的国终究会取代地上的国,主的目光已经注视到了这片小小的、毫无意义的土地,当有翼之民于地上吹响号角之际,象征万物终末的审判日即将到来。” “我……” “能股终结这场源于傲慢的错误,消除我们生而为人的傲慢原罪——”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我从不奢求能升入主的天国,与那些背弃主的犹大相比,我的所作所为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是罪人。” “从来都是,一直都是,至死都是。” 老人合上眼帘,再次睁开之际,双眸之中唯余冰冷。 ——既然如此的话,再背负一次罪孽,再背负一次杀戮,又能如何? 他意已决。 章六十九于此静候世界的终结 “我……” ——还活着? 考伯克摇晃着昏沉的仿佛被灌下了一千杯龙舌兰的头脑,艰难的睁开双眼。 紊乱的视界在好一会儿后才趋近于稳定,他定了定神,下意识的环视一周,而后目光停驻在了不远处的少年身上。 “犹大……” 他发出喑哑破漏如漏风鼓风机一般的声音——连他自己在出声的时候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但好在,成功的吸引了荣光者的注意力。 “你好点了吗?”艾米投以关切的目光,“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 矮个子的少年摇了摇头。 “有些头晕,说不出话来,差不多就这样——”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略显微妙的停顿,“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没。” 荣光者给出了一个他预料之外的答案:“要说有的话,大概也就是被我狠狠的揍了几拳,然后折断了四肢。” 他流露出一个有那么些尴尬的笑容。 “呃……”考伯克尝试着活动自己的身体,发现果然如犹大所说的那样,他的身体如同散了架一样,动弹不能,“不是不能理解。” 他尝试性的挣扎了几下,便完全放弃了,也不要求犹大解开他的束缚,帮他矫正被折断的骨骼,只是注视着面前少年:“我记得,我不是被玛门,被那个怪物……给侵入了身体?” 那种淤泥浸入皮肤的,深入脑髓的恶心感—— 至今无法忘怀。 “我也不是很清楚。”对此,艾米只是摊了摊手,“或许是诅咒,或是别的什么吧——你也别太介意,反正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 考伯克瞪大了眼睛。 “没错,那位贪婪的魔王已被我讨取。”荣光者顿了顿,“它死了——死的不能再死,我非常确定。” 一边说着,他一边帮倒地不起的少年矫正骨骼。 “希望如此。”考伯克发动了自身的能力,断裂的骨骼重新生长在了一起——他摇晃着身子,艰难的从地上站起,略显呆滞的活动着自己的身体,脸色苍白的像一个将死之人,“但现在……你有什么想法吗?” 贪婪的魔王已死,继续留在此处似乎已没有了意义。 那么……该做些什么? 矮个子少年的心中没有答案。 “没。”艾米相当坦然的说道,“魔王玛门已死——我们远征的目标可以说已经完成了,大家的牺牲没有白费。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想,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单就是神庙之外的堕落之灵,若只是依靠我们两个人,没有任何突破的可能。” 考伯克抿了抿嘴,没有回话。 他知道,犹大所说的,是事实,残酷而又血淋淋的真实。 “我们已经被困死在了这座神庙之中,”尽管说着糟糕到极点的消息,荣光者却相当的乐观豁达,根本看不到一个身临绝境之人身上应有的负面情感,“水源、食物的获取都成了摆在我们面前最急迫、最迫切的问题,而更糟的是,我们缺乏解决这场危机的办法。” “办法,总是找出来的。”考伯克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这和我们最初苏醒时的情境非常的相似,只要努力,总会有收获,总会有办法,不是吗?” 艾米注视着他,就这么注视着他,好半天没有说话。 我说错了什么吗? 矮个子的少年在荣光者毫不掩饰的注视下,不由生出了少许的心虚,但在心中的不安进一步扩大之际,对方终于开口。 “你能这样想,”艾米没有移开目光,只是这么说道,“最好不过。” “什么意思?” 考伯克不是特别迟钝的人,听出了荣光者话中的未尽之意。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艾米不打算将黄衣之王的存在告知于他,一来是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二来则是……曾支配旧日世界的上古邪神,普通人即便知道的再多,也于事无补,“只是有些担心你——毕竟,那可是玛门。” 半真半假的,他给出了解释。 “嗯……” 考伯克并没有怀疑,曾感受过身体被侵入的不寒而栗感的少年,对那位魔王的神秘消失始终无法介怀,以至于他对自己竟然也会生起防范之心:“犹大,你手头上还有艾草绳吗?把我绑上吧。” “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荣光者皱起眉头,贪婪的魔王虽然是足以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强横存在,可一个复刻的投影怎么想也不可能与旧日之影争锋——后者所带来的绝望与恐怖,甚至超出了人类历史所能记载的范畴,只是……这些事可不方便和考伯克明说,他只能再一次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相信你。” “可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矮个子的少年以相当认真的口吻说道,“听着,犹大,我不想辜负你的信任——更不想让我们所有人的牺牲都白费,所以,如果我最后成为受其控制、摆布的傀儡,请务必杀死我。” 荣光者沉默。 “你的母亲,还有妹妹……”好一会儿后,艾米才予以回应,“只有你活下来,活着成为持剑之人,才能治好你母亲的重病,才能给予你妹妹最好的成长环境,才能从根本上改变你们家的窘迫。” “所以我会努力——”考伯克握了握拳,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在失败之前,我不会死,不是吗?” “没错。” ——你必将失败。 这种话,这种扫兴的话,这种残忍的话,荣光者怎么忍心说出口。 凡人……是无法杵逆神祇的。 这无关意志。 单单是位格上的差距便决定了,蝼蚁的反抗,注定微不足道。 这就是现实。 “坦白的说……我一点把握都没有。”考伯克的声音非常平静,平静到仿佛在说的是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如果我没有挺过这一关,麻烦你替我照顾好那盆月光草——这是妹妹给我准备的临别礼物,如果连它都不能照顾好,我这个做哥哥的,岂不是太失败了?” “我会照顾好你的妹妹的。” 艾米大概猜到了考伯克的心思,直接给出了承诺——不是以犹大这个身份做出的承诺,而是作为尤利塞斯所给出的承诺。 矮个子的少年愣了愣,无力的笑了笑:“你这人,还真是……” 他没把话说完,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你的妹妹叫什么名字?”荣光者既然给出了承诺,就一定会去践行,“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会去……拉姆斯登?是叫这名字吧?我会去那里看看。” “安娜。”考伯克说道,随后半是开玩笑的拍了拍友人的肩,“我可是警告你,我的妹妹挺可爱的,你可别丧心病狂的对她下手。” “你想多了。”艾米干脆利落的予以回应,“我对你的妹妹不感兴趣。” “什么!你竟然会对我的妹妹不感兴趣——”矮个子的少年说道,而后话锋一转,“你以为我会这么说么?不过……还真是谢谢了。” “没什么好谢的,”荣光者摆了摆手,“只是我应该做的。” “我的老师曾经教育过我,”想起那位改变了他一生的导师,考伯克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事是别人应该做的——我深以为然。” “确实,没有任何事情是别人应该做的。”艾米咀嚼着这具朴实无华的话语,而后嘴角勾勒出一个笑容,“感谢你教会我这个道理,所以,这是我的谢礼。” “真是的——”考伯克不禁哑然失笑,“咱俩在这瞎客气什么?活脱脱的两个傻帽。” “也是,”艾米附议,“蠢透了。” 两人相视而笑。 在笑声停歇后,矮个子的少年伸出了手:“我的安全可就交给你了,在我失败之前,你可千万不要让我死啊。” “放心,”荣光者拍着胸脯保证道,“在那之前,你不会有事的——” 话音戛然而止。 随后—— 万事万物褪去了它们的颜色,无数景色变成了纯粹的,扭曲、抽象的线条。 ——世界骤然昏暗。 艾米·尤利塞斯于黑暗之中睁开了眼,吐出了几个……泡泡? 章七十持剑之人的诞生 “刚刚发生了什么?” 考伯克揉了揉眉心——就在刚刚,就在不久前,犹大从他面前消失了。 如同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幻影一般,在眨眼的功夫,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这不正常。 哪怕是之前消失的那些人,也会留下随身穿着的衣物,更何况、更何况……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位以玛门为名的贪婪魔王已被他们讨取。 犹大的消失。 没有道理。 矮个子少年的眉头深深皱起,但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仔细思索着可能被他遗漏的线索。 ——被骗了?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种可能。 被他们杀死的,很有可能不是真正的魔王玛门,而是一只特殊的堕落之灵。 犹大受到了蒙骗。 他也因此成为了又一个失踪者。 想到这里,他不由叹息。 薇娜、汉森、犹大,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战胜那位曾经将整个潘地曼尼南毁灭的可怕魔王或许在这一刻已成为了奢望,但这并不能成为他放弃的理由。 相反,他已经彻彻底底的没了退路。 因为—— 他忘不了。 ——没办法忘,也怎么能忘? 所以,他要杀死玛门,杀死那位贪婪的魔王,达成他们的夙愿,为他们报仇,哪怕这仅仅是弱者无谓的挣扎,哪怕这仅仅是自取灭亡的飞蛾扑火! 也在所不惜! 这是他的觉悟,赌上性命的觉悟。 尽管他自己也清楚,以他一人之力,去面对毁灭过一座城市的可怕怪物,希望极其渺茫,甚至就连是否能活着见到它,都是未知之数。 但除此之外,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逃走——像一个懦夫一样逃离这个战场? 别开玩笑了,不要说他,就连犹大都没有能力突破外面数以万计堕落之灵的封锁,况且……就算真的突破了又能如何?就算真的回到了那座死寂之城又能如何?先不说依旧未能解决的消失问题,单单是生存就是一个大问题。 他可没忘记,他与犹大的初遇源于一只霜巨人,而经过一个个团队的扫荡,那些羸弱的、相对好解决的妖魔们基本上已被清理了个干净——要他以一人之力去解决那些个三五人一同面对都觉得棘手的硬茬子,未免有些太过艰难,虽然有了觉醒了自愈后续战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但对付那些大家伙依然力不从心。 不是每一个人都是犹大。 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和那些强力的妖魔一对一的进行厮杀。 所以,他不打算后退,也没有什么留得有用之身的想法,他已经打算用自己的死,来换取一片不那么圆满的落幕。 可是—— 高昂的战斗热情并未持续多久,他迈出的脚步尚未落地,整个人就如同遭遇了不可视的重击一般,忽然捂住自己的小腹,身体如虾米一般弓起,眼球向外凸出,星星点点的血色遍布整个瞳仁。 “呕——” 一根根青筋暴起,如触须一般爬满了他的身体,矮个子的少年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胃部有什么东西在搅动。 不,应该说是蠕动才对! “呕——” 发出无意义的干呕声,被遗忘、被歪曲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的浮上心头,但考伯克却没有时间整理这些,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恐惧感顺着食道一点一点的向上蠕动而来。 是虫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毫无意问,那是……活物。 “呕——” 再也支撑不住的少年猛地跪倒在地,殷红的鲜血,以及难以描述形状的内脏碎片顺着指缝的间隙淌落在地,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 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按理说,这个出血量,人早该昏厥甚至死去,但考伯克的精神反倒在痛苦的折磨下越发的清醒,越发的敏锐。 甚至有余力整理那些从记忆深处浮现的碎片。 那是…… 真实。 他的眼睛瞪的更大,整个眼珠子都仿佛挣脱了眼皮以及连接神经的束缚,向外突出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难以自抑的痛哼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转变成类似野兽的喑哑咆哮,本应属于人的五官已扭曲变形的不成样子。 然后…… 蠕动、蠕动、蠕动—— 缓慢却不可抑制的向更上处蠕动,从食道到咽喉,殷红的鲜血仿佛不要钱一般大口大口的向外涌出。 考伯克拼命的扼住自己的咽喉,试图遏制它的上行。 但失败了。 一只接着一只,一群接着一群的通体斑白、有鳞有角、像虫子又像触须的东西,伴随着令人作呕的黑紫色血水,像泥鳅一般从他的嘴巴中游出。 “呕——” 到底有多少只? 不是一只两只,也不是一群两群,而是大量的,成百上千只这样的怪物从他的胃部一路逆流而上,穿过食道,穿过咽喉,然后完成了再诞的仪式。 它们在青石砖上生根,汲取着血液中的营养,然后快速发芽,快速生长,几乎在转瞬间便形成了一层又一层的松软菌毯。 踩在上面,犹如有无数虫子在用它们细小、滑腻的舌头舔抵着身体。 令人发寒、令人恶心。 但考伯克没有时间在意这些,在这近乎亵渎的生产仪式之后,他勉强回复了几分理智,用茫然的双眼环视一周,而后再一次的捂住了自己的腹部,一路向上,按压着自己的胸腔,按压着自己的心肺。 然而—— 空空落落的。 他按压下去,除了感受到一团软肉,除了感受到几根硬硬的肋骨之外,一无所有。 被啃食了个干净。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我又为什么还能够活着? 矮个子的少年踉踉跄跄的后退着,刚刚还坚韧的精神不过在短短数分钟后便破碎成了一滩无用的残渣。 魔王玛门? 薇娜、汉森、犹大? 那是……谁? 那是……什么东西? 意志被瓦解,精神被崩溃,考伯克那被破碎、被抹消、被歪曲的记忆从意识的最底层一点一点上浮,一点一点拼凑出被他所遗漏的真相。 “啊啊啊——” 无意义的呻(蟹)吟,少年回忆起了,被他,被爱娜,被汉森所遗忘的……真相。 ——他们,除了犹大之外,全部吃下了那用泥浆、虫子、和触须炮制的“茶”。 从那时起,他们就被盯上了。 被那位—— 黄衣之王。 是的,那位肮脏的、亵渎的、神圣的、伟大的、不朽的、难以名状的古老之神,盯上了,选中了。 成为了食物、成为了祭品。 会死。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但没必要逃,也没可能逃。 扭曲的面容之上,接连、同时浮现出恐惧、挣扎、抗争、期待、喜悦、虔诚、绝望、愤怒等一系列的表情。 可是最终,剩下的只是恭顺。 麻木的、茫然的恭顺。 只有在那双失去灵光的瞳仁深处,才有那么一丁点属于人类的知性在活动。 然而这绝非是渺小、卑微而又脆弱的人类的反抗起到了什么作用,而仅仅是……这是仪式所必须的。 考伯克仅存的意志,仅存的精神…… 正在回忆。 一次又一次的在那场被犹大击碎的幻境中轮回。 不断的充实、丰满着那位不可直呼其名的亵渎存在。 直到隐约能勾勒出祂的形体。 那类人的,披着黄袍,带着一张不断变化,宛若活物的柔软面具—— 不,那就是祂的脸。 如同灵光一闪,黄衣之王的形象终于借由人类那可笑的臆想得到了补完,然后……在菌毯上生长出的黄褐色如昆虫一般的节肢,如软体动物一般富有某种亵渎人智的扭曲韵律的招摇之下,他最后的意识连结到了一个伟大的、伟岸的、无法描述更无法形容的神圣存在之上。 “哈——哈——哈——” 不自觉的喘着粗气,大热仿佛要过载一般滚烫,难以置信的蒸汽流从耳中、从口中、从眼眶中、从鼻子中喷涌而出。 一道喷出的,还有血,气化的血、雾化的血、被蒸发的血。 然后—— 神圣的知识自遥远的彼端传输而来。 祂的名字是…… 祂的名字是…… 祂的名字是…… 属于人的意识在数十人、上百人、成千上万人的呢喃声中、低语声中彻底瓦解,成为伟大意识的一部分——微不足道、甚至连一滴血也称不上的一部分。 于是,他重新抬起头。 呼唤出那位被先民封印于此的古老之王的名号,也是……它自己的名号。 “深海星空之王。” “哈斯塔。” 无可名状的大恐怖就此降临,无限黑暗宽广的死寂空间之上,徐徐睁开了一只眼。 然后—— 自高空,自世界之外,有一根触须垂落,如利爪如吸盘一样的触须,紧紧的抓住了考伯克的脑门,暗藏于其下的的尖刺直接刺穿了头盖骨,贪婪的吞食着、吮吸着鲜嫩可口的脑浆。 名为考伯克的少年就此死去。 但触须并没有离去。 它还有其它的工作没有完成。 比如…… 传输情感。 传输意识。 传输记忆。 如医院输送营养液的橡胶管一般,触须向这个单薄而又渺小的身躯中传输着人类所无法理解的某种东西,对他进行最为彻底的改造。 终于—— 触须离去了,旧的一切业已结束。 在成片成片的菌毯之中伫立的少年睁开了眼,睁开了一双犹如红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的眸子。 “一切才刚刚开始。” “盗火者。” 于此,旧日的支配者创造了承载自身意志、诉求的新的载体。 ——持剑之人。 ——持剑之人考伯克。 章七十一苏醒,以及世界的真实 “咕噜”、“咕噜”、“咕噜”…… 艾米·尤利塞斯吐出一连串的气泡,然后开始了上浮。 “呼——” 艰难的推开头顶那并不厚实的舱门,他大半个身子浮出水面,来不及擦干身上的水渍,更来不及穿上衣服,就这么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虚弱。 异常的虚弱。 年轻的荣光者环视一周,他现在身处在一间满是休眠仓的地下室中,休眠仓?尽管觉得这个自脑海中蹦出来的词有点奇怪,但姑且这么称呼吧。 “编号B213苏醒确认。” 自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站在那里的是一位一身白色修女服的年轻修女,她此刻正低下头,在手上的纸板上记录着什么,大约两三秒后,可能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以深蓝色的眸子望向他:“您好,B213,有什么需要我帮助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艾米问道。 但没有得到答复,修女只是晃了晃手上的笔杆子,给出了公式化的回答:“抱歉,解答您的疑惑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 “好吧,”艾米没有强求,“那谁能够给我答案?” 年轻漂亮的修女小姐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呃……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了。”荣光者不是不识趣的人,立马岔开了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这样的话,能帮我拿条毛巾,拿套衣物来吗?” “请稍等。” 修女小姐没有让他的等待持续太长时间,大约过了三十秒,她从另一个房间取出了一条擦水用的毛巾,以及一套崭新的衣物。 “能不能麻烦您回避一下?”一般人或许会在异性,尤其是漂亮的异性面前束手束脚,但艾米倒没有太多的不好意思,简单直接的说明了情况,“我换一身衣物。” “抱歉,”修女小姐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平静,“我的职责是监视你。” “监视我……”艾米心头一跳,但没有发作,只是指了指自己,“为什么?” “为了防止污染的发生,我们必须监视每一个人——还活着,还有望苏醒的每一个人。”这不是需要保密的事项,因此面前的修女没有做太多的隐瞒,“以防被混沌侵蚀的信仰不坚定混入教团。” “被混沌侵蚀?” 年轻的荣光者追问道,如果是防止奸细混入,这倒说得清,但被混沌侵蚀……就多少有点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这里可是教团的总部,是秩序的腹地。 就算是高等妖魔,在这大概也就能翻起一个不大的浪花。 除非、除非…… 他生出一个不太妙的念头,然后看向不远处的修女,期望能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但修女小姐对此没有做出解释。 大致摸清了她脾性的艾米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相当坦然的从休眠仓中站起,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渍,换上一套红黑相间的持剑者制服。 他注意到,肩膀上有一道杠,那象征的是一印,经受过一次施洗。 “接下来我该去哪里?”荣光者整理了一番衣襟后,半是开玩笑的说道,“这个应该不需要保密吧?” “嗯,”简单的应了一声,修女小姐转身,“跟我来。” “其他人没必要看着吗?” 跟上她的脚步,艾米问道——之前大致扫了一眼,还有大约十来个休眠仓没有开启过,里面甚至依稀能看得清他们在水下的脸。 “没有其他人了,”修女的脚步微不可查的停驻了一瞬,“你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 意思是其他人都死了吗? 荣光者低垂眼睑,喜怒不形于色。 跟着前面这位修女小姐,一路通过数道门禁,经过一系列的检测后来到了一台占地约有一百来个平方,一眼都看不下去的巨大机器前。 “脑波检测仪,”似乎察觉了他的惊讶,修女简单的说明了一番,“这是最新款的——能够完美的检测出你的精神状态,哪怕只是最浅层的污染,都瞒不过它。” 她按下机器上的一个按键,在蒸汽喷涌出,吐出一张板床。 顿了顿,她说:“现在,躺上去。” 与其说是说,不如说是命令。 艾米自然照做,任由修女用皮带将他捆了个严实,然后整个人没入了这台被称为脑波检测仪的机器之中。 因为眼睛被蒙住了,所以没有太多感觉,只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触碰了他的思维、他的精神,然后不等他为自己会不会暴露而担心受怕之际,久违的光芒终于透过黑色的眼罩映入了眼帘。 “感觉如何?”修女小姐问道。 “还行吧,”艾米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的意识清醒一些,“结果如何?” “是健康的蓝色,”修女小姐给出了答案,看得出来,她很惊讶,“说实话,在我的工作中很少见到如此清澈、纯粹的蓝色,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你们、我们都会接触不少混沌的残留物,色相都多少有些浑浊——但你不同,你的色相……非常非常的干净漂亮。” “谢谢夸奖。”姑且当做夸奖吧,尽管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好了,我们这边的检测已经做完了。”修女小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你已经证明了你的纯洁性,接下来,我将带你去见达芬奇大人。” “达芬奇?” 艾米听过这个名字,从考伯克口中还是汉森口中?具体的细节有点记不太清了,但反正是和这次实验密切相关的人。 “装备部的部长,”修女小姐用推崇的口吻说道,“你刚刚所使用的那台脑波检测仪,正是他的发明。” “很厉害。” 荣光者由衷的发出感慨,尽管使用起来会有一种微妙的被冒犯感,但如果这台机器真的如修女所说的那样能识别最浅层的精神污染,那么确实是一件相当伟大的发明。 ——至少,就现在这个时代,这个秩序与混沌纠缠不清、暧昧不明的时代而言,是这样的。 “毕竟是达芬奇。” 理所当然的口吻,这个问题被简单的一带而过,艾米也没有找到机会继续套话,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的穿过数道关卡,登上了升降架。 “轰隆”、“轰隆”、“轰隆”…… 伴随着令人难以安心的金属碰撞、摩擦声,升降架一路向上爬升,并最终定格在了某一个象征着具体层数的字符之上。 “哐当”一声,门打开了。 “跟上我。”修女小姐率先步出升降架,往前大约走了二三十米,通过两位大持剑者的检查后,在一扇朱红色的门前停下脚步,做了个请的动作,“——B213,达芬奇大人已久候多时。” 艾米没有多说,只是推开门,步入了一间……实验室? 各式各样的实验器具几乎晃花了他的眼,但当那位带着单边眼镜,肩膀上趴着一只猫的中年绅士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便收敛了发散开的思维。 “达芬奇大人?” “叫我达芬奇就好,”中年绅士耸了耸肩,“事实上,我不是那么喜欢打官腔。” “那……达芬奇先生?” 艾米既不打算无视他的亲近之意,也不希望彻底打乱这层上下级的尊卑关系,因此,使用了先生的称谓。 “你好,犹大。”教团装备部的部长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虽然算不上闻名已久,但你在试炼中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 “呃……”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不过不用着急,先坐好。”达芬奇将面前的少年按在座位上后,自己也找了张牛皮椅子坐下,“首先……我要告诉你,你之前的经历,你同伴的死亡都并非真实。” “怎么可能……”荣光者装出惊讶的样子,“我是亲眼看到……” “眼睛有时候会欺骗你,耳朵也是一样,”中年绅士摊了摊手,“眼睛、耳朵、鼻子,它们采集的信息说到底都要传输到大脑中去——而如果我能欺骗大脑,向它输送虚假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信号,是不是可以认为……我可以构筑一个完全虚假的世界?” “你的意思是?” “没错,你很聪明,很有悟性。”达芬奇流露出鼓励的神色,而后说道,“你们的试炼,那座死寂之城正是经由我们虚构出的模拟世界……当然,其中涉及到的技术手段远比我刚刚说的要复杂的多,但原理大抵如是。” “那那些死去的人呢?”艾米问道,这是他关系的问题,“还有消失的人。” “消失的人没有消失,他们只是圣痕觉醒,开始步入相对安定的改造期,从那个幻境中被踢出来了,”装备部的部长顿了顿,“至于死去的人,这就有点复杂了……他们大概只有三分之一能够觉醒,剩下三分之一无法与自身的圣痕匹配,已经失去了成为持剑者的资格,而最后的三分之一……则永远无法再醒过来。” “原来如此,那这个试炼有什么意义呢?” 话刚刚说出口,年轻的荣光者便意识到了,他的话……他的问题……有些僭越了。 但好在达芬奇或许正如他所自称的那样,并不喜欢打官腔,对政治上的事情也不甚敏感,很是自然的说道:“意义的话……主要是提升持剑者觉醒的成功率,并进一步降低死亡率,从这一次比照实验的结果来看,结果无疑是成功的——B组的成功率、存活率要远高于A组,可惜……” 话音到此为止,他并没有说出到底在可惜什么。 只是看着他,以单边眼镜看着他,犹豫了好一会儿后叹了口气:“犹大……这一次你做不错,非常的不错——有没有兴趣知道真相,关于这次试炼的真相?” 章七十二错漏的真相 “为什么要告诉我。” 艾米不无谨慎的问道——真相,哪怕是一次注定废弃,哪怕是一次业已失败的实验的真相,说起来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机密,他现在这个身份的来历虽然清白,但在教团的权力体系中显然还不到能接触这个隐秘的等级。 先民有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所以在馅饼砸在他头顶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的追问,而是反思其中可能存在的陷阱,并且意识到了……刚刚她下意识进行的提问,其实放在一个自训导院中毕业的训练生身上已多少显得有些异常。 但幸运的是,达芬奇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位中年绅士流露出苦恼的神色,他挠了挠头:“这么说吧,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出于对你的感谢。” “不、不,”艾米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微薄之事,哪里值得您感谢?” 似乎表现的有些太过了,暗地里,他不禁这么评判着自己刚才的即兴演出。 “那是你没有意识到你做了些什么,”装备部的部长哑然失笑,“毫不客气的说,你就是英雄,你就是将数百人从混沌侵蚀中拯救的英雄。” “混沌侵蚀?”年轻的荣光者这次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达芬奇先生……您会不会认错人了,在那座死寂之城中,我好像并没有做出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不,你做出了。”中年绅士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带领着他们杀入了玛门所在的世界,这就是你最大的贡献。” “您的意思是杀死玛门?” 杀死玛门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潘地曼尼南只是一个虚假的世界,而构筑在其上的贪婪地狱,同样也只是差分机中的一段数据——杀死它,对位于差分机外部的人来说,没有多大的意义。 “恰恰相反,”达芬奇给出了理由,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理由,“你的贡献不在杀死了什么怪物,而在……集结、统合那些刚觉醒圣痕,或即将觉醒圣痕的持剑之人,并带领着他们亲赴死地。” “抱歉,我还是不太能理解您的意思?”艾米感觉隐隐抓住了什么。 “所以就有必要和你从头说起,”装备部的部长说道,颠了颠手上的小玩意——那是一个黑色的铁十字,其上铭刻满了炼金术的铭文,“不过在那之前,有必要先对你表示恭喜。” “恭喜?” “恭喜你成为教团近千年历史中唯一一个尚未成为持剑者就拿到了铁十字勋章的英雄。”达芬奇怕了拍他的肩,将这个铁十字饰品放入了他的手中,“收下吧,这玩意的含金量还挺足的,只有很少人才有机会在持剑者阶段一窥它的真容——当然,你手头上这个是我特别加了料的。” “加了料的?” 艾米一边摩挲着它,一边下意识的望向其上添加的复杂铭文。 “聊胜于无吧,”达芬奇对他的这件作品显然不如何满意,但终归是出自他之手,必要的解释还是必要的,“主要附加了几个小小的却有些实用的功能——第一是储能,可以储存空气中游离的秩序之力,第二则是照明,在需要的时候可以通过特定的口令激活这个功能,一定程度上能替代火把、提灯,第三则是爆裂,在面对真正的强敌时,你能通过内置在其内的特定指令引爆其储蓄的所有秩序之力,威力嘛……满状态之下,哪怕是高等妖魔也有可能会因此而受创。” “真了不起。” 荣光者由衷的发出感叹,小小的十字能被赋予如此多的功用,真是非常非常的了不起,无怪乎他能在成为教团装备部的部长。 “只是随手做的小东西,”中年绅士对此倒没有特别在意,他摊了摊手,“本来是要举办一个授勋仪式的,但我嫌麻烦就没弄,这些小功能以及我接下来说出的真相算是对你的补偿,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补偿。” 艾米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恭谨的坐姿,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在开始之前,我首先要问。”达芬奇换了一个相对舒服一点的坐姿,让肩膀上的猫咪跳到了大腿之上,用手抚摸着它柔顺的毛发,“对于先前的那场试炼,你都知道些什么。” “那是一个幻境,”年轻的荣光者组织着措辞,“一个并不简单的幻境。” “某种程度倒没有错。”教团装备部的部长摇了摇头,“我这边就从头开始吧——这场试炼,至少是你们的试炼,其实并不简单,用上了人工天……算了,你只需要知道用上了我们装备部最先进的实验成果就好了,希望通过战胜有形的敌人来塑造自身的自信心,帮助预备役的持剑者们更好的适应圣痕的力量。” “实验一开始成效非常不错,通过比较A、B两组的实验数据,我们可以发现,A组的不仅在觉醒率上低于B组,在存活率上更是完败。但事情的发展从来不会如此的顺利——意外如期而至。” “旧日支配者,”他顿了顿,“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当然听说过,还正面怼过。 艾米与那曾经支配过被混沌笼罩的旧日世界的上古之神缘分不浅,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犹大的他,能够知道这些禁忌的知识。 所以他只是摇头。 “那是世界曾经的统治者最为终极的邪恶,混沌大源的直接化身,人类绝对不能遭遇之敌。”中年绅士简单的解释道,并借此引出了接下来的话题,“基本上可以被视作整个秩序疆域最强大、最疯狂、最可怕也是最为无解的力量——而在你我的脚下,在教团的现世迦南之下,正沉眠着一位旧日的支配者。” “您就不怕我是混沌打入教团的棋子?” 犹豫了一阵,艾米不禁问道——旧日支配者的消息事关重大,哪怕泄露点滴,都可能引起教团内部的恐慌与震荡,这实在不像能说给他、说给一个刚刚加入教团没多年的新人听的隐秘。 “你的精神色相是纯粹的、健康的蓝色。”达芬奇说道,“我相信我的机器,也相信创造了它的我——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呢?况且……这些秘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教团的上层之中都是公开的秘密。” 但我不是教团的上层啊。 荣光者又好气又好笑,只是还是装出一丝不苟的样子。 “我相信以你在试炼中的表现来看,迟早都能跻身到这个阶层,而且,在那个幻境中,你或许已经和祂打过照面了也说不定,对你隐瞒不仅毫无意义,更可能会害了你。”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中年的绅士说道,而后微微愣神,用手杖敲了敲自己的头,不无尴尬的望向了他,“对不起,我刚刚说到哪里了?” “旧日支配者。” “没错,旧日支配者!”他拄了拄手杖,“这种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怪物能够以纯精神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潜伏在人类的梦境、或是意识之中——通过某种我们现今仍无法分析、理解的手段,它侵入了这场试炼之中,污染了那个虚假的世界,对相当一部分的试炼者施加了相当不妙的影响。” “有意义吗?”艾米问道,“还是祂打算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达芬奇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正如蚂蚁不能理解人的想法一般,人类根本无从理解那生于旧日宇宙的上古邪神,或许是打算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做些什么,又或者是出于单纯的毁灭与杀戮的欲望——祂的存在形式、认知方式、思维动因始终是模糊的、暧昧的、混沌的,仿佛一团永远在畸变、永远不可能看透的迷雾。” 或许吧。 荣光者抬了抬眉头——对此不置可否,赫姆提卡之下那可怕的怪物姑且不论,在幻境中所见的那位黄衣之王,却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有知性。 这是化身和本体的区别?还是其中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因由? 他不知道。 所以不做评论。 好在,他的沉默被当做了掩藏内心惊骇与错愕的手段,注视着他,注视着面前这位在试炼中有着远超预料完美表现的少年,教团装备部的部长不无欣赏的点点头。 而后,他继续说道: “当然,也没必要因此感到挫败,旧日世界的主宰虽然强大,但我们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待宰羔羊——你的存在恰恰说明了这一点——祂撒播下混乱的种子,尚未来得及萌芽,便被扼杀了,被你——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我?” 艾米指了指自己,直到现在他仍没弄明白,为什么这位即便在教团总部都有数的大人物会对他青睐有加。 “就是你,”达芬奇肯定的点点头,“魔王玛门,它的存在与其说是试炼的一环,不如说充当的是一个背景板、一个防御机制,那些觉醒了圣痕的优秀者的消失与它没有哪怕一点关系,是成功觉醒后自然的脱出。” “你的意思是……”或许与早就有过与之类似的猜测有关,荣光者很容易接受了这一切,“它根本不是所谓的最终之敌。” “嗯。”中年的绅士扶了扶单边眼镜的镜框,“你的做法超出了我,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玛门本来是相当于背景故事一样的设定,给所有人塑造一个长远的目标,一个必须击败的假想敌,可我们从来就没有想到过,真的有人能集结幻境中的绝大部分人,发起一场几乎必死的远征——更没有想到,这场近乎无谋的远征,反而令那位被封印于迦南之下的旧日支配者留下的后手失去了效力。” “它留下了什么后手?”艾米问道。 他想起了考伯克——他的身上应该同样有那位黄衣之王留下的后手,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只是想来不会太好。 “污染,混沌的侵蚀,噩梦的呢喃,心智的异化——总之,就是这么回事。” 达芬奇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很容易让人生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错觉”,但艾米知道,这绝非可以一带而过的小事,无论是混沌侵蚀,还是噩梦呢喃,抑或是心智异化,都足以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令最为虔诚的信徒,堕落成彻头彻尾的怪物,而大规模的腐坏堕落,对于一向以正统性、纯洁性自居的教团,绝对是最为糟糕、最不乐见的事态之一。 “但幸运的是,一切都被你扼杀在了尚未萌发之时。”他顿了顿,“所有人,所有在试炼中死去的人,都成功的脱离了幻境的束缚,赶在那无可挽回的恶堕到来前。” “所以——” “你是英雄,你拯救了所有人,这枚铁十字勋章,你当之无愧!” “他们,我是说那些被混沌寄生、侵蚀过的人……会如何?”短暂的沉默后,艾米忍不住问道,“还有……如果有人——有被混沌侵蚀过却没来得及脱出这场试炼的人,他最后会面临怎样的终局?” “浅层的混沌侵染并不难治愈,他们在经过一系列的治疗后还能再一次的进入战斗序列,”中年的绅士摇了摇头,“但若是未能及时进行干涉,精神与混沌逐渐同一化,那么……他将成为我们的敌人,不死不休、你死我活的敌人——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嗯,我会的。” 这不是虚言,来自赫姆提卡城的荣光者,可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该下狠手的时候,绝对不会有半分含糊。 只是……他仍然不免为考伯克,为那个来自拉姆斯登的矮个子少年的终末而扼腕——如果……他当时能狠下心来杀死他,杀死可能为黄衣之王意识侵染的他,或许……能够救他。 但世事没有如果,死亡先兆令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窥见未来,可他终归不是先知,终有疏漏的时刻。 一切已然无可挽回。 章七十三深埋于历史之下 “达芬奇先生。” 年轻的荣光者看向面前的中年绅士,恭谨的垂落目光,没有与对方对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躬了躬身。 教团装备部的部长大人没有说话,只是双手交叠,摆出了一个倾听的姿势。 “我有一个朋友,”艾米刻意放慢了语速,给自己留出相对充裕的思考时间,“他和我一道奋战到了最后一刻——魔王玛门在被我斩杀后试图入侵他的身体,但却失败了——临终前它留下了这样的话语。” 恰到好处的一个停顿。 “——你、你们!到底是怎么招惹到了那个存在!” 复述完那位只存在于幻境之中的的魔王的遗言,荣光者抿了抿嘴唇:“那时……我不是很清楚‘那个存在’指代的是什么?只是觉得惊讶、觉得狂喜,但现在想来,它很可能指代的是您说的旧日之主。” 话音落下,没有回应。 屹立于真理之侧的炼金术士沉默,好一会儿后才点了点头,说出一句不咸不淡的“是么”。 显然,能让幻境之中充当最终防御体系的虚假魔王如此失态的,只有曾经支配旧日世界的上古之神。 这本就是艾米有意透露出的情报。 教团跟荣光者不对付,并不代表他要对旧日支配者的行动坐视不理——说到底,理念的分歧、利益的分配不均这些道路上的细枝末节在人类生死存亡的大局面前根本无关紧要。 因为,在混沌的侵蚀、黑暗的撒播、在死亡阴云的笼罩下,人人平等。 对抗妖魔、对抗黑暗、对抗混沌—— 这是人类共同的利益,也是大义之所在。 艾米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自然不吝对同为秩序侧的友方提供情报上的少许支持——当然,是在力所能及、不妨害自身的情况下。 直接说出黄衣之王的名,或者供述他曾经与旧日支配者的化身打过照面的事实,再愚蠢不过。 他拿什么解释为什么在遭遇那即便只是看一眼、感那知到祂存在便会理智丧失、在混沌的侵蚀下成为不折不扣怪物的旧日之主后,还能保有相当的理性,还能活着、还能毫发无损的站在这里。 哪怕以达芬奇为代表的教团愿意相信他的清白,一番严格的审查必不可少,而这不仅意味着大量的时间被空耗,更会大大增加他暴露的风险。 荣光者不是烂好人,这种坑害自己成全他人的事,他不会做。 所以,他只挑能说的说。 考伯克正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一方面那位魔王确实说过类似的话,而另一方面,对当下情况两眼一抹黑的艾米,想真正帮助到那位与他并肩作战到最后的同伴,所能求助的只有教团,更准确的说,是能够干涉这场试炼的教团高层。 希望……还来得及。 年轻的荣光者叹了口气,心中其实隐隐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很遗憾,”果不其然,缓过神来的中年绅士拄了拄手杖,目光低沉,声音中隐含喑哑,“考伯克并不是那些幸运儿中的一员。” “这么说,”艾米顿了顿,“他……死了。” “或许比死更糟糕也说不定。”达芬奇摇了摇头,给出了答案,面前的少年所在意的答案,“你是最后一个复苏者,而从你意识回过到唤醒身体机能这个过程持续整整三天时间,只差一点你就无法承载圣痕中的力量,按当时的情况,很有可能会‘嘭’的一下炸开花——但其他人没有你这么幸运,他们要么侥幸保住了一条命,成为了持剑之人荣光之下的失败者,要么则干脆尸骨无存。” “你的意思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荣光者,对这个结果并不难接受,“考伯克他……” “我从来没说过他是这两者中的任意一者,”达芬奇继续说道,“他是特例,这一千余人中仅有的特例。” “什么意思?” “他、消、失、了。”中年绅士一字一顿的说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他的休眠仓中我们没有找到血肉,没有找到尸骸,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意味着什么?”艾米问道。 “我不知道,”达芬奇表现的相当坦然,“或许也不会有人知道——因为,人类永远无法站在旧日支配者的高度,去理解一个毫无理性、毫无知性的怪物。” 黄衣之王会是毫无理性、毫无知性的怪物吗? 并不。 曾与祂打过照面的荣光者清楚这一点,却不会武断的否定达芬奇的说法,因为他对那些个曾经支配过旧日的神祇,同样一知半解。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中年的绅士继续说道,“你们之间的下一次碰面,注定不会愉快。” “嗯。” 简单的应上一声,艾米对达芬奇话语中隐含的劝告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必要的时候,他下手绝对不会含糊,更何况……与其考虑与考伯克,更准确的说,是假借了他形貌的妖魔再会的遥远未来,有更现实、更实际、更迫切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 那就是关于潘地曼尼南、关于魔王玛门的真实结局。 那场通过模拟五感,或是其它什么手段进行的虚假的试炼中的潘地曼尼南与贪婪的魔王,虽然本质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幻影,或是一段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数据流,可既然它们能如此真实的存在于这个虚假的幻境,一切设定都一应俱全,那么教团方面必定拥有一个能将它们复刻的模板。 而那之中,必然尘封着一段真实的历史。 他想知道那段历史。 因为—— 在意。 他很在意,在意玛门为了吸引他注意力而说的那句话。 “王,并非人类。” 简简单单却充满了噱头的一句话,但没有任何来由,完全基于自己的直觉、基于自己的本能,他感觉……或许玛门没有在说谎。 王。 统御人类、统御秩序疆域、不老不死的王,真的是人类吗? 人类的寿命有其极尽,在先古列王时代,普通人无灾无病大致能活到一百左右,荣光者通常拥有一百二十年的寿命,活得长的甚至能活到一百五到两百,至于天选之人,则因为样本过少,缺乏可靠的统计,但根据一些民间传说和传奇故事,大概能活到两百以上,但也仅此而已了。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之中,无人永生。 寿元最为绵长的不是其他人,而正是以长眠的方式继续存在于教团现世迦南的那位地上之神。 按照嘉苏的说法,从先古列王时代末期至今,他大约活了近千年之久。 尽管从存世的时间上来说,比先古列王时代的“列王”们要长的多,也被教团尊为神圣,可却始终没有人认为他不老不死。 相反,因为黑暗混沌掀起的浪潮而战死的列王,几乎每一个都被视作不老不死的神圣——哪怕他们在经历传火者之仪前,也只是普通的天选之人,但在沐浴山呼,加冕王冠后,却无不凌驾于凡世之上,成为了不老不死的“王”。 是因为王权所附加的神圣性吗? 这个解释,说得通。 但艾米却不觉得答案会如此的简单,说到底,所有传承了姓氏的荣光者都是跻身于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统治阶级,其中甚至还有个别家族中真正出过王者,以常理而论,作为最为接近王权之人,他们就算对铁王座的主人报以最大的敬意,却也没有理由将之神圣化,升格至接近神灵的至上者。 只是……他的怀疑不过是一些基于“或许有”而生出的臆想,做不得推论的证据。 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唯有过问真正的玛门,或是曾与玛门打过交道,乃至可能将之击杀的教团。 但……该怎么问。 荣光者非常清楚,这类关系到世界真实的资料,搁任何地方都是真正的绝密,以他的现在身份想要接触到这一层面,绝无可能。 而达芬奇,这位对他青睐有加的装备部部长,这位即便在教团本部中都占据一席之地的大人物,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然而,该如何突破? 这是一个实打实的问题。 刚刚的话题还在旧日支配者,还在考伯克,怎么就突然窜到了玛门身上? 这般不自然的转换,也太容易令人生疑了吧? 虽然从道理上不是说不通,日常生活中也时常聊着聊着就不知道聊到哪里去了,可本身来历就不清白的艾米,并不想因此而留下把柄。 所以,必须有一个合适的插入借口。 比如说—— 潘多拉。 潘多拉的七罪宗。 贪婪之玛门,或许会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他想到,然后以此打开了话匣子:“达芬奇先生,令我困惑的不仅是玛门所说的那段话,它本身同样让我联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您知道的,我来自赫姆提卡,在那座城市之中,我见到了一个怪物……一个真真正正的怪物,从荣光者口中我得知了她的名字,潘多拉。” “潘多拉……”作为教团的高层,达芬奇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那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怪物。”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艾米不仅从中年绅士的口中听不出厌恶,反而……隐隐感受到了他的颤栗,他的……欣喜? “贪婪,”但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荣光者压下心底生出的疑惑,“她——潘多拉曾在战斗中释放过一只以贪婪为名的怪物。” 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尽管后来从嘉苏那里知道了潘多拉的“七罪宗”,但在被她追杀时,他根本未曾得见那些以人类大罪为名的使役魔。 好在,至深之夜阻绝了情报的传递,达芬奇没道理能知晓远在秩序疆域另一端的战场上的细节。 这给了他,相当大的可操作空间。 然而……出乎预料的,他所准备的后续追问都没有派上用场,爱猫的中年绅士就这么一头栽进了他所预设的语言陷阱之中。 “没错,”在不短的沉默之后,达芬奇说道,以平静的口吻说出了令荣光者万分意外的话语,“你猜的没错——贪婪之玛门,正是潘多拉所拥有的使役魔,或者说,正是构成她的要素之一。” 潘多拉的七罪宗之一是曾经毁灭过潘地曼尼南,曾经献祭过数十乃至数百万人的贪婪之魔王? 在艾米之前有过的所有猜测之中,哪怕是最为离奇的那个,也必须在现实面前甘拜下风。 只是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因此,荣光者只是问道:“玛门,是先古列王时代中期的四方魔王中的一位,而潘多拉,而混沌教派,他们出现的时间似乎还要更早一些。” 惊愕之下,他直接说出了“犹大”本不应该知道的历史细节。 甚至毫无所察。 而另一边,处于某种亢奋状态中的达芬奇,也没有在意少年身上的异常,只是相当随意的给出了解释:“那个时候的潘多拉还不是完成体,七罪宗中她所体现的,还只有傲慢,基于人类对神明之理的践踏而创造出的生命,人工合成的生命,炼金术的终极成果之一,从无到有的人体炼成的最终结晶。” 跻身于真理之侧的炼金术士在谈起他的专业领域时,已全然忘却了荣光者的存在。 “那‘贪婪’又如何落在了她的手中?”潘多拉的身世——这倒是意外之喜,但艾米并没有忘记他的本来目的,“从幻境中的情境来看,教团对潘地曼尼南以及魔王玛门应该是势在必得才是。” 死寂之城神庙中的那些石碑上,会有如此详尽的资料,只能说……教团的准备相当之充足,而需要秩序双极之一的教团慎重以待的敌人,在潘地曼尼南中唯有玛门一人。 但最终,夺走胜利果实的却是混沌教派的潘多拉。 这期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 并且极有可能牵扯到了秩序疆域的真正隐秘——毕竟,无论是魔王玛门,还是潘多拉,都是屹立于秩序疆域巅峰并且经历了数百载时光打磨的顶峰强者,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绝不会停留在浅薄的表层,知晓世界的一部分真实并不让人意外。 但令荣光者感到意外,乃至震怖的是达芬奇的回答。 “并非如此,”中年的绅士漫不经心的说道,“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在话音落下之后,在艾米来得及理顺其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之前,这位教团的大人物便眯了眯眼,单边眼镜的镜片边缘上掠过一道危险的反光: “抱歉……我在刚刚似乎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所以——真是抱歉了。” “请安心,不会很痛的,只是一下下而已啦。” 用轻松俏皮略带无奈的语调,跻身于真理之侧的炼金术士说出极其危险的话语。 而后—— 付诸了行动。 章七十四错位的时间 嘉苏是对的。 在教团这边确实能找到一些关于世界真实的线索。 教团与混沌教派竟然有着交易,更甚至进行过某种程度的合作?这样的消息若是外流,绝对会在各个阶层中引起轩然大波,就算是圣教军、持剑者这类被教团掌控在手中的军事力量因此而哗变也不足为奇。 但逻辑上说得通。 混沌教派的本质是什么?在秩序疆域内,一向作为反派势力登场的他们到底有着怎样的利益诉求? 总不可能真的是毁灭世界吧。 艾米与这个教派的交集不多,也就在赫姆提卡的与黑暗众卿们有过一些不那么愉快的交集,虽然双方立场相左,对方的所作所为也确确实实称得上恶行,但与从书卷上了解到形象有很大的出入,至少……他们的确拥有情感,拥有知性,尽管可能被歪曲的厉害,可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沟通与交流。 比起怪物,他们更像是人类。 摒弃了道德、伦理、对生命的敬畏、恣意妄为的人类。 要说他们是恶党,他们的目标是召唤旧日支配者降临,荣光者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但毁灭世界——单纯为了毁灭世界而去毁灭世界……简直就像是故事画本中标准的反派一样,充满了一种刻意性。 或许是能从世界的毁灭中得到什么。 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释的通,混沌教派引导混沌降临的行径。 但这说到底只是主观的臆想,没有任何事实的依据,从教团能够与之达成一定程度的交易与合作来看,他们作为恶党的立场或许很值得深思。 喉咙一甜。 恶果于此刻终于显现,年轻的荣光者吞咽下自喉间涌出的腥甜,然后抬起头,面色稍显苍白,但湛蓝的眸子依然熠熠生辉。 “怎么了?”他问,从容不迫。 “不,没怎么。”面前的中年绅士是达芬奇,是教团装备部的部长,地位与枢机主教等同,却更具实权,是仅在教皇御座之下的大人物,“只是你真的不要紧吗?你的状态看起来……有些微妙。” “多谢您的关心。”艾米以清亮的声音作答。 但不知为何,达芬奇却感受到,面前的少年与之前有了少许的不同,对待他的态度也隐隐透露出一种疏远的意味。 是错觉吧。 他摇了摇头,没太在意一瞬的观感,只是说道:“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可以和我说——教团的圣痕调配技术并不完善,很多人在初步融合阶段都会出现问题,进行更进一步的调理是必要的。” 顿了顿,他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替你进行一套全面的检查。” 因为太过全面,并且会极大的侵害他人的隐私,所以达芬奇向来不强迫他人接受他的检查。 “不,没必要。”年轻的荣光者摆了摆手,对于一个能发明洗脑机,并具备翻阅、删除记忆手段的大炼金术士,他自然是敬而远之,“一些小毛病,待会去医院那里处理下就好,没必要劳烦您。” “这样啊,”倒没有失落的意思,装备部的部长对自己的恶名心知肚明,也早料到了被拒绝的结果,只是用指节敲打着桌子,“对了,我们刚刚说到哪了?” “旧日支配者。”艾米说道。 “没错,旧日支配者!”他拄了拄手杖,仿佛进入了节奏,“这种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怪物能够以纯精神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潜伏在人类的梦境、或是意识之中——通过某种我们现今仍无法分析、理解的手段,它侵入了这场试炼之中,污染了那个虚假的世界,对相当一部分的试炼者施加了相当不妙的影响。” “嗯。” 对这些早就了解到的信息,荣光者并未生出厌烦的情绪,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的聆听着,并在需要的时候补上一些自己的看法,适时推动对话的展开,让两个人不至于无聊的坐在一起尴聊。 当然,考伯克的情报他也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机会送了出去。 一场谈话,在有意的推动之下,可谓宾主尽欢。 尽管依然没有获得关于“王”的情报,可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经历的艾米也不打算再踩一次雷区。 他只是顺道问了问,问了问关于他,关于他们这批持剑者的后续安排问题。 这是人之常情,并不出格。 因此,这一次,荣光者很轻易的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答案。 “之后的安排吗?”达芬奇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主要以适应性训练为主,让你、让你们能够渐渐的适应圣痕赋予你们的能力,然后各部门、各大队的负责人将进行一次私下里的会晤,在尊重你们意愿的前提条件下,进行人员的配给——当然,说归这么说,但历年来被调剂的人也不少,只能说……像信理部、禁卫大队这样大热岗位,历来竞争激烈。” “考核的标准是什么?” 艾米皱了皱眉头,很不巧,他的目标正是信理部,正是中年绅士口中的大热部门。 信理部的全名是神圣信仰教理部,在外界又被称为宗教裁判所,是教团专门处理异端、处理禁忌事项的部门,权力非常之大,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是直隶于教皇厅之下,权限、层级最高的部门,并且没有之一。 若是能加入其中,对他探寻世界真实将会有极大的裨益。 “很复杂,”达芬奇摊了摊手,“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我只能说负责人的好恶是一个重要的评判因素,而除此之外……你的性格、你的人脉关系,你能力的性质以及潜质也同样会对最后的结果有所影响。” “当然,你也别太上心。”说着,他起身拍了拍荣光者的肩膀,“你试炼的表现有目共睹,作为教团成立以来唯一一个在预备役持剑者阶段就拥有铁十字勋章的青年才俊,你的未来注定不会黯淡无光。” “感谢您的赏识。” 艾米深鞠一躬,以此结束了两人的会话。 章七十五能力测验(第二更) 结束了与达芬奇的会谈之后,艾米跟随在早已在实验室外等候着他的引导员身后,与他一道登上了升降架。 “轰隆——”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启动声,升降架一路火花带闪电的向下失坠。 “接下来是去哪里?” 在金属尖锐的摩擦声中,荣光者皱了皱眉头,而后问道。 但没有得到答复,更准确的说是,在得到答复之前,升降架已再一次恢复了稳定。 目的地到了。 身穿白色大褂的引导员看了他一眼,然后提着一个同样通体银白的手提箱先一步迈出了升降架:“这里是装备测试大厅,装备部的全称是装备研发部,新研发出的武器、机器还有你们这些新晋持剑者都会被带到这里进行测验。” “测验?怎么测验?”艾米追问道。 “很简单,”引导员在厚重的金属门前停下脚步,张开五指,按在了一旁的荧光屏上,伴随着一阵蒸汽排气声,阀门升起,“你只要使用你的能力就好,具体的——诸如你能力的持续时间、对圣痕造成的负荷、以及可以预估的伤害力、爆发力、破坏力等要素,我们这边会出一份详细的报告。” “听上去很复杂。”荣光者不无感慨的说道。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引导员迈开步伐,走入那扇被打开的蒸汽阀门,等到艾米跟上后,转身拉下控制阀,“而工作这东西,不管是好是坏,你都得习惯。” 完全由金属打制的厚重大门在他身后徐徐闭合。 艾米又走了几步,穿过机械风格显著的甬道后,视线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空旷的场地,模仿的大概是旷野的环境,除了大小不一的几个靶子之外,空无一物,令人仿佛置身于一处荒芜的钢铁荒漠之上。 荣光者跺了跺脚,感受着脚下的坚实感与踏实感,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身侧的白袍引导员:“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先告诉我你的能力。”引导员说道,“请不用担心你的能力会因此而外泄,根据教皇厅颁布的一一三号条款,你能力的详细参数将作为一等机密被严格保密,只有阿尔法级以上的权限者才有资格过目。” 短暂的迟疑。 “是加速——”艾米给出了答案。 “好的,”引导员从白大褂中抽出一叠记录纸,一边刷刷刷的写了起来,一边喃喃自语,“暂定为强化系,主要需要记录的数据是能力的极限负载时间,能力的初始加速度,以及极限速度……” 罗列了一大堆荣光者连听都听不懂的参数后,引导员提出了新的要求:“将你圣痕显现的位置给我看下。” “好的。”艾米点点头,扬起了左手,撸起袖子,将手背上那颗鲜红欲滴、璀璨的仿佛红宝石一般的结晶物展现给他看,“这里。” “排斥反应确定为极高。”引导员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打开随手带着的手提箱,从中取出一套全封闭的笨重服装,“穿上它。” “这有什么用?”尽管对排斥反应确定为极高这个论断隐隐感到不安,可显然还是眼前这套一看就知道不适合活动的衣服更让他在意。 “会记录你能力发动时身体的各项数据,并在能力过载或暴走时,对你进行强行拘束。”引导员给出了解释,“这是测试收集数据所需要的重要道具,别看它其貌不扬,可造价比一名持剑者还要高。” “造价?” 将死物与活物进行价值上的比较,令荣光者感觉非常不舒服,但终究没有发作,只是按照对方的指导,将这套笨重的衣物穿在了身上。 “接下来,以一号位的人形靶为目标,进行攻击,当然,别忘了发动你的能力。” 引导员递给他了一把普通长剑,并下达了指令。 于是,艾米深吸一口—— 万事万物于此停滞。 迈步。 如同在粘稠至极的泥浆中漫步,年轻的荣光者艰难的破开凝固的时光。 一步又一步。 仿佛支撑天地的巍峨巨人,他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在常人不可视的时光长河上泛起星星点点的漪涟。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以至于他生出了错觉——只要稍稍翻手,就能令时光倒流的错觉。 但…… 那终归只是错觉,他做不到。 只是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隐隐想要对被停滞的时光长河进行逆转,就在一瞬间抽干了他的体力与精力,整个人如同一条上了岸的鱼一般瘫倒在地,无法呼吸。 如果他再强个数百上千倍,或许才能对停滞的时间施加影响。 而现在的他,仿佛一只不自量力想要将大地与天空一道举起的蚂蚁一般,单单只是动念,那磅礴的大势便足以将他压垮。 “零点三七秒。”才刚刚按下计时器没多久的引导员几乎在意识到情况发生的同时立刻终止了计时,一边记录着相关数据,一边朝荣光者走去,解开那一套笨重的测验专用服,眉头微微隆起,“强制拘束装置失效?器材管理科那群尸位素餐的家伙,还真是不把人命当人命看。” 这么说着,他将艾米从那套笨重的衣服中艰难拖了出来:“还有意识吗?” 年轻的荣光者动了动嘴,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被火烧过一样,根本吐不出哪怕一个发音。 “看来没烧坏脑子,”引导员说道,将少年从地上扶起,“给你个忠告,以后最好不要使用你的能力——你与圣痕的融合度不高,发动能力很容易失控,像今天这样还算幸运,若是你没有及时终止你的能力,最好的结果是你的脑子因过热而烧坏,变成一个痴痴呆呆的植物人,要是更惨一点,或许会直接‘嘭’的一声炸开了花。” “嗯……” 勉强回复了点气力的艾米依然浑身都使不上力,哪怕有人搀扶着,也颤颤巍巍的仿佛随时会倒下,好一会儿后才感觉好了点,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谢谢。” “没必要道谢。” 一边说着,引导员完成了最后的记录,在最下面的定级上写道:能力极不稳定,几乎不具备进一步的开发潜力,不推荐计入评级。 然后,在右下角的评测员一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尘埃落定。 章七十六好久不见……以及初次见面I 尽管能力的具体参数并没有公布,但艾米大概也能猜到结果。 能力暴走。 不纯熟的能力运用。 极低的契合度。 如果教团会根据能力的强弱、适用范围、实用性给每个人的能力进行定级,那么以他在测试中的表现,有很大的可能会被列入最低一级。 而这无疑,将对他接下来的计划,尤其是进入信理部的计划,产生极其严重的影响。 过往的功绩、个人的能力—— 这些固然重要,但作为一名持剑者,衡量他价值的标杆始终都是自身的战力。 毕竟,持剑之人本身就是教团手中的剑。 如果连高强度的战斗都无法承受,那么要这把剑还有什么用? 所以…… 必须要在接下来的时间中证明自己的价值。 但现在更重要的是—— 找到他的宿舍。 是的,是一间四人的宿舍。 持剑者虽然从训练生时期起就一直被作为战士培养,但当他们成功融入圣痕,觉醒了自身的能力,掌控了超凡之力后,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简单的被视为战士,他们将会渐渐获得能与自身实力相匹配的荣誉与地位,而现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宿舍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值得畅想的开始。 花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好自己的宿舍,用引导员发给他的钥匙,打开了宿舍的大门。 机械表的指针标注在三点一十二分,宿舍内理所当然的没有人。 这个点,其他人应该都在做适应性训练,或是听课吧。 年轻的荣光者扫视一周后,将视线从另外两张明显有人的床榻上移开,将自己的手提箱搁好,横躺在剩下两张床铺中采光稍好的一张上,稍作休憩。 床铺并不软,但胜在安心。 轻轻闭上了眼,冷峻的面容也不禁变得柔和起来。 他睡着了。 短暂接触时光长河,并对它施加影响,不仅损害了他的身体,更让他的精神遭受了重创,这一觉他一直睡到了晚上七点,才在门把手的转动声中醒来。 然后起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哟,”心情愉快的他,罕见的加上了发语词,“是汉森啊。” “犹大!”打开宿舍门扉的金发大汉愣了愣神,随后犹如蒸汽机车一般朝他呼啸而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还好,只是一场试炼而已。”艾米对此理解不能,但一个大男人抓住他又哭又闹,他其实还……有那么点开心?但感觉归感觉,嘴上怎么说却又是另一码事,“又不是生离死别的,真的没必要这么激动。” 然而,汉森的下一句话、接下来的动作却让他不由愣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说,双膝跪下。 豆大的泪珠顺着那张粗犷的面容滑落,声声泪下。 “他这是……” 如果说先前还勉强能用友人阔别重逢的感动来解释的话,现在一个大男人哭成这幅模样无论怎么说也说不过去。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了门外的另外一人。 “他很内疚,”科兹莫——金发的贵公子耸了耸肩,“他一直认为,那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他一时冲动而向你动手,或许你和考伯克就不会死。” “我,”艾米指了指自己,“和考伯克?” “嗯……因为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加上劳瑞没能挺过与圣痕的融合,我们其实不是那么乐观。”科兹莫说道,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不过,回来就好。” “是啊,回来就好。”年轻的荣光者顿了顿,重复道,“回来就好。” ——可惜有些人,或许永远也没办法回来了。 他的脑海中不禁掠过了考伯克的身影,以及他曾许下的承诺,于是打开搁在床边的简易手提箱,从中取出了一盆月光草,一盆快要枯死的月光草。 “其实……没必要如此。”艾米将盆栽放好,看向了依旧痛哭流涕的大汉,“没必要将死亡想的那么糟糕。” 在那场试炼中,死亡不仅不是真实的死亡,更是脱离幻境的有效手段。而如果遭受到了黄衣之王的侵蚀,那这里的“死亡”还是一种解脱、一种恩赐。 “听上去似乎有隐情?”科兹莫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一点。 “嗯。” 艾米点点头,却没有多说,既然教团没有选择将混沌侵蚀这件事公开,这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他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多嘴而挑起事端。 “好啦,犹大都说了这里头有隐情了,别哭了,继续哭下去,只会惹人发笑。”金发的贵公子拉起跪在地上老半天没起来的大汉,转而看向他,不自觉的发出一声叹息,而后说道,“犹大——” “嗯?”下意识的发语词。 “做好心理准备,”科兹莫说道,“你现在的名声不太好。” “名声不太好?”艾米挑了挑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场试炼,所有人在苏醒后都被这样告知。”科兹莫摇了摇头,“而其中又有相当部分人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魔王玛门原本就不是一个必须攻略的对象——所以,有部分人将那些因你而‘死’,并且再没有醒来过的人的死,尽数归咎到了你的身上。” “听上去……”艾米抿了抿嘴,“挺糟心的。” “糟心还是小事,”金发的贵公子再次叹息,他看着他,相当认真的说道,“有些人在知道你还活着后,恐怕会将这种对立付诸行动。” “这样啊,”点了点头,荣光者并不在意那些人的敌视,“那就让他们来吧。” “你心里有数就好。”科兹莫摇摇头,“我也只是提醒你一下,有个心理准备总好过突然就接触到这些糟心的事。” “也是。”艾米认同的说道。 自始至终,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谈起那场试炼的最后,没有谈起……考伯克。 但耿直的汉森不同,完全没有意识到二人默契的金发大汉忍不住问道:“犹大,考伯克呢?他还活着吧——他一定也还活着吧。” 艾米沉默。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更不想回答。 只是在此时,看着金发大汉那双晶莹中满是希冀的大眼睛,他深刻的意识到,他已然无法继续逃避下去。 因此—— “他死了。” 他说道,干脆利索的否决了对方的念想。 章七十七章七十六好久不见……以及初次见面II(第二更) 考伯克的死讯无疑对汉森形成了强有力的冲击,让金发大汉的情绪低落了不少。 连带着也让三人间阔别重逢的氛围淡了下去。 毕竟,再怎么有心理准备,同伴的死亡对这个年龄段的少年来说太过沉重了。 好在,也仅仅是沉重。 即便是情绪起伏波动最大,最显著的汉森,在最开始的失魂落魄后,也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原本性格就偏冷静的科兹莫,此刻更是找机会岔开了话题。 “犹大——” 他稍作停顿:“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在埋汰你,还有不少人在关心你的消息,期待你的归来。” “是爱娜他们吧。” 艾米径直揭开了谜底,人有亲疏远近,看待问题的角度方向自然不尽相同,有的人会把亲友之死归咎到他的身上,有的人则会理解、同情他,这再正常不过。 而爱娜,无疑可以被归类到同情、理解的范畴之内,就算不谈相处的情谊,单单是一致的利害关系,就决定了她无法倒向另一边。 “是她们。”科兹莫流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其中有个人或许能给你个惊喜,不,是惊吓才对?” “哦。”荣光者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而后问道,“瑞加娜?” 虽然和这个精明而又有魄力的女人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在队伍组建初期,她起到的作用不小,有不少人正因为她的表率才选择了加入——所以,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所承受的压力不会比汉森、爱娜更少。 “她是其中之一。”科兹莫说道,“但有一个人,你绝对猜不到。” “谁?”艾米问道。 “说出来了就没意思了不是,”金发的贵公子嘴角勾勒出一个充满恶趣味的狭促笑容,“况且……我们不是正好可以趁今晚聚上一聚?” “也是。” 荣光者倒没有太在意这回事,说到底,他并不是太在意这个所谓的绝对猜不到的人——这些一印级别的持剑者,如果抛开个人情感上的偏向,其实都不太被他放在眼里。 和米娅相比,他们实在太过稚嫩。 “那么现在?”科兹莫发出了邀请。 艾米自然应允。 地下的训练场没有日夜的轮转,无论白昼还是黑夜,这里的照明都由炼金术士们提炼的燃素灯提供,但或许是因为持剑者多少还会受到人类那顽强的生物钟支配,入夜后的世界确实清净了不少。 也因此,食堂变得显眼了不少。 热闹、喧嚣与温暖。 这是艾米·尤利塞斯的第一感觉。 刚刚融合圣痕,摆脱死亡阴影的少男少女们,虽然离放纵还有相当的距离,但那轻松、愉悦、乃至神采飞扬的笑脸,是他之前所未曾见到的。 真好。 他叹了口气,视线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而后停驻。 “科兹莫,惊喜在哪儿呢?”艾米耸耸肩,一个个报出那些个已在记忆中留下痕迹的名字,“爱娜、瑞加娜以及尼尔——在他们身边,我可没看到第四个人。” “走近一点打下招呼就知道了。”科兹莫说道,“我虽然感受不到那份惊喜,但当时爱娜和汉森的表情都很精彩。” “是么?”艾米不置可否的说道,然后迈开了脚步。 随后—— 人群之中传来了细碎的低语。 显然,作为害死如此多人的罪魁祸首,“犹大”这层身份已不再是秘密。 他还活着的消息或许在第二天就会人尽皆知。 但他并不在意。 “犹大,你——”氛围的变化是如此的明显,若是爱娜、瑞加娜与尼尔还注意不到荣光者,那他们作为持剑者也未免太过失格,“果然活着。” 比起汉森,这三人无疑和科兹莫一样属于理智派。 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投怀送抱,只有微微颤抖的声音才显露出他们远非看上去那般的镇定。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冷静。 “犹大!” 有人显然按捺不住怒火,那是一位身材高大和汉森有的一拼的凶悍男子,脸上、头上、裸露的臂膀上密密麻麻的满是伤疤,肌肉更是粗壮的仿佛和榕树的主干似的,令人望而生畏。 他怒吼着、咆哮着、随手抡起凳子就朝他砸来。 然后—— 身体如煎锅上烘烤的虾子一般,满脸通红的蜷缩起了身子。 在他高大的身躯之下,荣光者收回拳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一脚将他扫开,而后目光在骤然安静的食堂中环视一周。 “还有其他人吗?” 他问,视线在每一个敢与他对视的人脸上停驻,将他们神态的变化尽收眼底。 “没有人的话,”艾米·尤利塞斯收回了目光,传承自先民之血的荣光之裔,其体魄的强横程度本就远在一印级别的持剑者之上,就算形体的差距再大,只要不进行能力的比拼,眼下这帮家伙就算一拥而上,对他也不存在威胁——也正是基于此,他才能如此的从容不迫,如此的气定悠闲,“那大家继续吃饭吧。” 在寂静的氛围中稍作停顿,他说道:“别在意我。” 然后就将他们,就将除了少数几张熟悉面孔之外的在场所有人摒弃在外。 爱娜、瑞加娜以及……尼尔!? 视线在触及最后那位的少女时,年轻的荣光者不由微微一愣——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为什么科兹莫会说这是一个惊喜……或者惊吓。 但也仅此而已了。 尽管在潘地曼尼南中,他没看出少年的正体是位少女,但这其实并不奇怪。 在潘地曼尼南那艰苦卓绝的环境之中,女性和男性除了第二性征意外并没有太显著的差异,即便是现在看来丽质天成、出落大方的瑞加娜,在当时都灰头土脸的只能看出个大概模样。 更何况,是身材不凸不翘,眉宇中还有股英气的尼尔。 被错判简直再正常不过。 “好久不见,”瑞加娜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一脸笑眯眯的看着他,“你还是一点都不嫌事大啊,犹大。” “是啊,好久不见。”艾米·尤利塞斯的视线在三人脸上微微停驻,等到汉森与科兹莫落座后才眯了眯眼,“不对,应该是初次见面才对。” 他打开了一瓶阿德莱德。 ——持剑者禁止饮酒。 这是现世迦南特有的,一种混杂着奶与蜜的饮料。 年轻的荣光者替每一个斟满,然后举杯:“于此庆祝我们的阔别重逢,于此庆祝我们的初次相逢,于此感谢神明的恩许与恩赐。” “让我们——” “干杯!” 章七十八来自御座之下的谕令 地上之神奥古斯都。 他不仅是教团册封的神圣,更是黑暗千年降临以来,整个秩序疆域公认的最强者。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战胜时光。 在数百年前,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老人,将自己尘封于地下,镇压着那位伴随着封印衰弱,越发活跃的深海星空之主。 所以—— 当他,当这位活着的神话出现在奥古斯丁面前时,即便以这位凡世最尊崇之人的身份,也不禁微微动容。 “您——”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老人,因为那位地上活着的神明开口了。 “有人拨动了时光。”奥古斯都,一手创立了教团的老人说道,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刻痕,但这丝毫无损他的威仪,反而平添了他的威仪,“尽管只有一刹那,但无疑……有新的棋手不甘寂寞的亲自下场了。” “您的意思是,”主在地上的代言人没有匍匐在地,也没有卑躬屈膝,他只是注视着面前的老人,注视着面前的神圣,“‘天门计划’……” 点到为止。 作为教团实际上以及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奥古斯丁作为代替主放牧众生的牧羊人,他所知晓的隐秘,所拥有的力量,并不会逊色于这位地上之神太多。 他所尊敬的只是老人曾经的功绩,尊敬的只是老人先行者的身份。 “嗯。”奥古斯都在面前面容与他同样苍老的现任教皇身上略微停顿,随后点了点头,“只有如此,一切才能说得通。” “天门计划”关系重大,如果真的走漏,那么整个秩序疆域无疑会迎来一场真正的地震,甚至……整个教团、整个世界就此覆灭也说不定。 毕竟—— “他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哪怕是自亘古的长眠复苏,哪怕是亲自掀翻棋盘,只要能阻止“天门计划”,“他们”都将在所不惜。 或许人类不会被毁灭,但世界破碎,并非什么令人惊讶的事。 因为…… “他们”一个个都僭越了主的权柄,一个个都拥有足以更易俗世法则的可怕力量。 即便是他,即便是他这位所谓的最强者,所谓的地上之神,也不足以与他们抗衡。 “您……确定了吗?” 同样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奥古斯丁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作为“天门计划”的提出者、实施者,以及践行者,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情报泄露的严重性。 那将是一场灾难,席卷整个秩序疆域的灾难。 即便是最好的结果—— 教团都将万劫不复。 “不能确定,”被誉为地上之神的老人摇头,“施加的影响只有一刹,并且几乎没有对世界的运转产生影响,像是错觉,却又不是错觉,像是试探,又不是试探,像是提醒,又不是提醒,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有着什么打算——但多做一重准备总是好的。” “您的意见是?”手持权杖的教皇冕下问道,语气中只有谦卑,并无恭敬。 “必须有一个足够大的动作,”奥古斯都,这位亲自终结了一个时代的毁灭者以及开创者以平淡却足够激荡人心的口吻说道,“一个足够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一个足够影响整个秩序疆域格局的动作。” “但需要有一个与之相称的敌人,”作为教团的牧羊人,奥古斯丁比任何人更清楚教团的强大,“以及……具备说服力的借口。” “这不难不是吗?”老人以低沉平缓的声音说道。 “也是,”教团现在的掌舵人理解了他的所隐含的意图,轻轻叹上一口气,“清扫黑暗,清扫长夜——这的确能找到足够强大的敌人,也的确有着足以使任何人信服的动机,只是……” 他没有说出之后的话。 要死很多人…… 这或许是一种仁慈。 但对他,对一方势力的最高领导人来说,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应、也不能说出的话语。 于是—— 来自御座之上的谕令就此传达。 整个教团如同一台最为精确的机械一般开始了运转,枢机院、信理部、装备部、禁卫军、清扫者大队、圣教军……在茫茫然的黑暗之中,一批批文件被审批、处理、加急送往教团势力辐射范围中的各大城市,一队队浮空舰队满载着武器、粮食与人员向着教团本部、向着现世迦南奔驰而来。 近千年的积累,近千年的底蕴,于这一刻被调动。 名为战争的狰狞巨兽,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然后—— 无声咆哮。 从神圣之城到迷途者之家,从迷途者之家到幽暗圣所,骑士团震动!迷途者之家震动!混沌教派震动! 于此—— 自现世迦南掀起的浪潮席卷整个秩序疆域! ——当然。 在现在,至少在现在,一纸谕令还无法发酵出如此深远的影响。 它现在只是被盛放在一张长桌之上,一张平淡无奇的长桌之上——这张方桌的与众不同之处只在于……承载着来自御座之上的至高谕令。 以及……桌子边上的人。 合计十二人。 他们每一人无一例外的是走至了凡人尽头,攀升到了力量顶峰的五印大持剑者,无一例外的拥有出席圣餐的权利。 但他们在这里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团体,而是十二支大队,十二支持剑者集结的武装力量。 他们,是教团手中捍卫光明的坚盾,是教团手中犁清黑暗的利刃,更是—— 教团最强大的常规力量。 “诸位,”一身红色法袍的枢机主教艾略特环视一周,扶了扶鼻梁上的老式圆框眼镜,“天时已至——为主荣光献身的时候到了,奥古斯丁冕下已下达了谕令,需要尔等做好相应准备,在约定之日到来之时不惜一切代价攻占目标。” 他拉开镂金花纹的卷幅,一双小眼睛在飞快的扫视一圈后,下意识的将卷轴合拢,然后深吸一口,再次打开,读出了铭刻在其上的文字,读出了需要教团十二支大队联手攻占的目标,读出了那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永夜长城。” 只有十三人的会场顿时一片嘈杂,而在嘈杂之后,所剩的唯有寂静。 章七十九两堂课I 世界黯淡无光。 来自自弗雷德里克的寒风犁过这荒凉而又贫瘠的黑土地,吹打在还尚显青涩的持剑者脸上,细碎的冰渣如刀子一般,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的细微的伤痕。 没有流血。 殷红的鲜血还没流出,创口便已冻结。 而在这恶劣乃至严苛的环境中,没有人抱怨,没有人离开,所有的人都如标杆一般挺得笔直,如同一颗忍受着冰雪与严寒的松柏,等待着讲师的到来。 斩首者加西亚。 即便在向以战力而闻名的清扫者大队中,他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强者。 能够在个人战之中胜过他的人寥寥无几。 但与他的强大同样声名遐迩的,是他的严格,以及……粗鄙。 “好久不见——”粗犷的喊话声从冰雪风暴的另一头传来,率先映入荣光者眼中的是,一个比汉森还要雄壮上好几倍的魁梧身影,以及……一个油光照人的大光头,“你们这帮猪猡!” 一边说出近乎侮辱的话语,他一边将手头齐人宽的大剑杵进大地之中。 “咔擦——” 伴随着一连串冰层开裂声响的传来,即便只是看着就能令人生出沉重感的大剑没入了北地终年不化的冻土之中。 “不过,有了那么一丁点进步。”大汉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凶悍的笑容,“至少懂了那么点什么叫命令,什么叫纪律了。” 他环视一周。 不知是否是错觉,艾米感觉那只铜铃似的大眼睛在他身上微微停驻了片刻。 随后,那位有着斩首者绰号的大持剑者说道,言语依旧是那么的粗鄙:“欢呼吧,雀跃吧,为主的恩赐满怀感激吧,你们、你们这群一无是处的猪猡——从今天开始,我会教导你们、教导你们这群蠢货——什么是真正的战斗!” 短暂的停顿。 “现在!”他突兀的交出了少年的名字,“犹大——出列!” 我? 年轻的荣光者倒不至于因此而愣神,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不甘不愿的神色,就这么默默的从队列中走出,大步走向了这位初次见面的讲师。 ——作为最晚结束训练的人,他算是中途插入课程的插班生。 会被如何对待? 他不知道。 “很好,”有着斩首者这个充满不祥称谓的加西亚重重的拍了拍荣光者的肩膀,丝毫没有顾忌的大声称赞道,“你昨天做的不错!” 昨天?做的不错? 艾米一头雾水,昨天……他连课都没来上,能有什么做的不错? “犹大!”本次实训课的讲师再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并提出了问题,“告诉我,告诉这群软绵绵的娘娘腔——” “什么是战斗!什么是……真正的战斗!” “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实在太宽、太泛,实在太不好回答,但在这位光头讲师的注视之下,他有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急迫感,仿佛要是回答的慢了一步,就会被身后的壮汉以此为借口教训上一番,“没有答案,至少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尽相同,在我看来,战斗的本质就是厮杀,一场不计较方式、手段,你死我活的厮杀。” “有人有异见吗?” 加西亚再次环视一周,在鸦雀无声的队列之中环视一周。 “真是愚不可及,”他发出一声闷哼,“战斗有什么实质?有什么道理?拳头大就是实质,拳头硬就是道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告诉你们这帮毫无价值的残渣,战斗到底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战斗,重要的是你要如何战斗,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取得战斗的胜利。” “我要教导的,我所能教导的,仅此而已!” 身材高大雄壮到不可思议的大汉将巨剑从冻土层中拔出,指向了离他不算远的荣光者:“而我之所以会让他,让这个看上去瘦的跟豆芽菜没两样的小不点上台,仅仅是因为——你们这群废物,统统不是他的对手!” 近乎挑衅,近乎折辱的话语。 然而没有人胆敢反驳。 一来是加西亚积威已久,那些个胆敢反抗他的刺头早在最开始就被他收拾了个干干净净,二来则是……尽管毁誉参半,甚至诋毁多于赞誉,可对于他的战力,却绝没有任何人会怀疑。 直接挑衅? 正面作战? 昨天那个被一拳打趴下的家伙就是最好的榜样! “很好,看来你们这群小垃圾也算是学会了什么是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嗷嗷叫的冲上去杀个你死我活,知道什么时候该认怂装孙子。”他再一次重重的拍了下荣光者的肩膀,“在正式教导你们这群没见过多少血的新兵蛋子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个事实——” “那就是,你们所谓的能力!”他稍作停顿,随后掷地有声,“根本一无是处!” ——一片哗然。 即便说话的人是斩首者加西亚,是一位实打实的大持剑者,也仍然无法压下学员们沸腾的情绪。 他也不需要压下。 更甚至,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引爆。 “要不要来试试看,看一看你们和他,和这个小豆丁的差距?”魁梧的不似人类的大汉咧了咧嘴,流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你们觉得自己有把握战胜他?哪怕对方被严禁使用能力。” 犹如迎面扑来了一盆冷水。 躁动不安的人群立马安静了下来,B组的试炼不是秘密,有一个怪物般强大的新人带领队伍硬生生凿穿了整个试炼空间,并将魔王斩于剑下可不是什么秘密。 扪心自问,在场的众人中没有一个有能战胜他的把握,哪怕他并不会在战斗中使用能力,哪怕他们在植入圣痕后早已今非昔比。 “想明白了吧,小家伙们。”加西亚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也忽然柔和了起来——当然,只是相对而言,“这就是差距,你们与一个真正的、合格的、不、应该说优异的战士之间的差距。” “能力固然强大,”他说道,“但绝非万能。” “你可以将它作为开场给敌人的见面礼,也可以把它作为一锤定音的手段。”相当认真的口吻,粗犷乃至粗鄙的男人口中没有任何玩笑之意,“你甚至没必要拘泥于一种或数种运用能力的形势,但有一点请注意,在任何时候都不能依靠你的能力,请注意,我们与荣光者不同,我们的能力并非与生俱来,是易损品,是残缺品,更是缺陷品,在战斗中,它的表现往往不会那么靠谱。” “没使用几次就会过载,持续时间也不长,和敌人打起来,相互对立的两种能力在互相克制的优先级更总是处于下风——如果真的被敌人看透了你的能力,那么你大概离死也不远了。” “所以——” “能力是一把见血封喉的玻璃匕首,它无比的强大、危险,却也无比的脆弱。”他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荣光者,以低沉平缓却不失张力的声音说道,“而一个真正的战士,总是善于藏起自身的匕首,只有等到真正有必要时,才会将那致命的锋芒展露,你们现在要学习的,就是这种心态。” “首先,要先忘记自己的能力。” “然后——” “再试图掌控它!” 斩首者加西亚将手上的巨剑重新归于背上的剑鞘之中,朝荣光者露出一个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猎食者一般的危险笑容,而后说道: “你说是不是,犹大。” ——汗毛乍起。 危险!危险! 这一刻,本能如此叫嚣。 艾米·尤利塞斯眯起了眼,而后……握紧了拳。 章八十两堂课II 与位于外城区的训练场那恶劣到普通人几乎无法立足的环境不同,沐浴在主光辉之下的加菲尔德大教堂,温暖、安静、圣歌缭绕,一片祥和。 同样,与实训课的讲师斩首者加西亚不同,军事理论课的讲师编织者卡修·瓦尔德是一位相当温和的年长者。 他大约三十岁出头,有着一头柔顺的栗色碎发,带着一副黑色边框的方框眼镜,本就俊秀的面庞在时光的沉淀下越发的温润,翡翠色的瞳仁如一泓清泉般清澈见底、滋润人心,无论何时何地总是穿着一套匀称得体的燕尾服,对待任何人脸上都始终洋溢着温和、得体的笑容。 若是要在教团范围内票选一位最受欢迎的大持剑者,他不说一定能稳拔头筹,但至少能在前三中稳居一席之地。 并且男女通吃。 这就是他的魅力,而这份人格上的魅力没有局限于为人处世方面,在教学与授课领域表现的也同样突出。 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学习对象有着何等特殊的身份、地位与来历,他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们教导成合格的人才。 这一次自然不会例外。 在短短的数次课程后,他便无可争议的成为了在这批新生的持剑者中最具人气的讲师,不要说加西亚,就算是剩下的讲师们一起加起来,也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而他,今天带来的课题是—— “战争中的多兵种协同作战。” 别看标题很大,很空,很泛,但实际上都是些很简单的知识理论,以及必要的信念传承、灌输。 比如—— “同学们,在了解未来战争中多兵种如何协同作战之前,我们首先要有一个概念,那就是什么是战争。”卡修·瓦尔德敲了敲手边的小黑板,视线在讲台下方巡视一圈后说出了答案,“战争是暴力的最高结晶,是超出了个人、群体限制的终极暴力手段,也是人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赖以生存的必要手段。” “它无关乎善恶,也没有无辜。”极富知性气息的大持剑者脸上明明挂着招牌式的温和笑容,说出的却是残酷无比的话语,“在秩序与混沌的残酷战场之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天秤上的筹码,是随时可以被丢出去进行兑子的小卒子,但没必要因此动摇了内心的信仰。” “因为——”他稍作停顿,“在我们的身后,是我们的族类,是我们的亲人,哪怕是为了他们,我们也必须死战不退,必须敢于牺牲。” “因为——”他再一次的以此为楔子展开话题,“我们,乃至教团,乃至人类,乃至整个秩序世界,都已没有了退路,都已经……输、不、起、了!”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足够振聋发聩。 他的口吻并不狂热,却足够煽动人心。 然而,艾米·尤利塞斯却并没有被这一套说辞所打动,他只是小心的隐藏好自己的小心思,然后冷眼旁观。 说是信念的传承也好,说是意志的继承也罢,甚至当成是洗脑也无所谓,年轻的荣光者对这些漂亮话不感兴趣。 持剑者是教团手中的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教团都绝不容许这把剑被他人染指。 这一点毋庸置喙。 集体荣誉感的塑造是必要的。 卡修·瓦尔德解决的,是加西亚所提到过的,却没有解决的……为什么而战的问题。 人要为了什么而战? 作为一把剑,应该将刀锋指向何方? 诚然,持剑者是战士,但伟力归于自身,把持着教团大半军事力量的他们,何尝又不是教团的统治阶层?他们势必不能成为只知战斗的蠢物,势必要拥有足够强大,足够坚韧,足够抵御权势侵蚀的精神意志。 为什么而战? 答案自然只有一个,那就是为教团而战。 但为什么要为教团而战?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值得商榷的问题——而现在,卡修·瓦尔德正在引导他们,引导这批新生的持剑之人得出问题的答案。 他们是在为谁而战? 为教团吗? 并不! 他们是在为了全人类,为了整个世界,更是为了自己而战! 集体的荣誉感,集体的自豪感,集体的自觉性油然而生,连带着精神面貌也为之焕然一新,而更重要的是……谁能代表正确?谁能代表正义? 只有背后握住刀子的人。 只有教团。 但就算如此,即便如此,艾米也不认为有干涉的必要,也只是冷眼旁观。 因为,持剑者终归是教团的持剑者,从他们的诞生到晋升,无不与教团休戚相关,盲目质疑、盲目怀疑不仅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反倒会给他们未来的晋升、发展造成大量不必要的妨碍。 况且,他也不打算针对教团。 只是多少有些让他意外,这位性格温柔的讲师似乎并不打算将这堂课变成一堂思想政治教育课,在寥寥数句激发了学员们的热情后,他就此打住了话题,笑眯眯的看着气氛越来越高涨的课堂。 一直到教堂再一次恢复了安静,他才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继续了课堂。 “正如我先前所说的那样,战争,是暴力的终极阶段。”卡修·瓦尔德说道,“但你们恐怕并不清楚,也没有这个意识——自从黑暗降临以来,自从王都普罗米修斯被黑暗吞没以来,战争的烽火与硝烟从未停息。” “敌人——”拖长的话音,凌厉的目光一扫而过,“是整个世界。” “为了对抗这个世界,为了对抗这个黑暗日益侵蚀的世界,为了对抗这个不断重复着悲哀与绝望往事的世界。无论是我们教团,还是那些生来高贵的荣光之裔,乃至是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战斗,无时无刻不在抗争,无时无刻不在竭力生存。” “所以,你们必须时刻做好准备,时刻做好战争到来的准备——真要说起来,这堂军事理论课也是为此设立的。”卡修·瓦尔德的嘴角抿出一个轻柔的弧度,“现在,我有必要和你们谈一谈教团的多兵种作战体系。” “第一个要说的,是持剑者。”性情温柔的讲师挥了挥手中的教鞭,“不过在说这一个问题之前,我想了解下同学们的看法——同学们觉得在战争中,我们持剑者需要扮演什么角色?有谁来回答这个问题吗?” 氛围稍显静默。 但只持续了短短的数秒钟,很快,哗啦啦的便举起了一片手。 “看来大家的学习热情很是高涨,”卡修·瓦尔德的目光在举手的学员之间巡视一周,而后点了点头,“现在,有请尼尔同学回答这个问题。” “是尖刀。”尼尔——银发的少女说道,一字一顿的说道,“凿穿敌人防线,击溃敌人斗志的尖刀。” “虽然有些片面,但大抵上没有错。”大持剑者温和一笑,示意少女坐下,“说持剑者是尖刀,其实有所夸大,在真正的战争中,尤其在正面作战中,持剑者扮演的角色是中坚,是正面承受压力而不至于崩溃的中坚——但战争是复杂多变的,也存在被打散成各个作战小组,帮助圣教军稳住局势的可能。” “因此,我对持剑者的定位是中坚兼多面手。”军事理论课的导师说道,“至于尼尔同学所说的尖刀,有些太过武断了,妖魔确实在大部分时候都浑浑噩噩缺乏知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永远如此——在广袤无垠的至深之夜中,存在着一类被我们冠以‘领主’称呼的高等妖魔。” “在力量上,它们与普通的高等妖魔没有多少区别,甚至普遍还会更弱一些,但在智慧上,以及统率力上却是千差万别——它们拥有真正的,近似于人的智慧,并且天然能通过自身的精神网络操纵处于它领域之内的,所有位格低于它的妖魔。” “而且,更关键的是,高等妖魔虽然有着高等这个一看就挺厉害的前缀,但在至深之夜中,它们的数量绝对不会少,而普通妖魔的数量更是会远远超出你们的预估,毫不客气的说,战斗一经爆发,无论有着多么精妙的战略,无论在行军上多么小心谨慎,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改变我们已经被包围的事实。” “那不是完蛋了?” 台下认真听课的学员中,有人忍不住说出了丧气话。 “所以,才有多兵种配合的必要。”卡修·瓦尔德笑了笑,“人类之所以有别于世间万物,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原因便在于智慧,哪怕再如何不利的局势,只要是能够分析、理解透彻,那就有解决的办法。” “如何在至深之夜中进行长时间高强度的作战,无论是我们还是荣光者的骑士团都在找寻着办法,现如今不说硕果累累,但至少也算积攒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而第一,就是炼金术、炼金装备的推广和普及。” “便携式提灯、抗侵蚀药剂、蒸汽大剑——前者解决了战场的照明问题,而抗侵蚀药剂则让远距离、长时间的作战成为了可能,至于最后的蒸汽大剑,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设计,它让凡人拥有了足以与荣光者、持剑者比肩的斩击强度——虽然仅仅是强度,仅仅是伤害力与破坏力,但也是非常了不得的事,至少给了凡人们一个机会,一个参与到正面战场的机会,一个斩杀妖魔,乃至高等妖魔的机会。” “第二,则是进行不同兵种的合作——持剑者、圣教军、圣歌队,现在教团所掌控的军事力量主要有这三类。持剑者自是无赘多言,圣教军主要吸纳凡人信徒,并对他们予以严苛的训练,使他们能够掌控军阵的基本变化,能够掌握蒸汽动力大剑的正确使用方法,并依靠精诚的合作以及数量上的优势形成对妖魔的局部碾压优势。至于圣歌队,则从虔信者中选拔,他们能以虔诚的祷告声与无处不在的主相沟通,从而成为至高之光在地上的代行者,借用那神圣的力量与权柄。” “第三,则是我现在在做的,为教团培养新血。”原本低沉平缓的语气骤然活泼了起来,他眨了眨眼,半是开玩笑的说道,“而你们……就是我的心血。” 顿了顿,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好了,玩笑到此为止,圣教军和圣歌队我已经介绍过了,同学们有能猜出不同兵种间是如何进行合作的吗?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吗?很好——科兹莫同学请起立。” “持剑者是进攻的中坚,圣教军是防御的主力,而圣歌队是予以一锤定音的关键一点。”科兹莫起身,“持剑者得大队承担着最重的负担,负责抵御住妖魔们第一波、冲击力最强的攻势,而之后被打散的攻势则由圣教军进行消化、进行固守,最后,决定战斗胜负手的,是圣歌队。” 金发的贵公子一字一顿的说道:“正如您所说的那样,圣歌队所借用的,是主的力量与权柄。” “看来这位同学对圣歌队的了解非常深。”卡修·瓦尔德,这位一向以好脾气而闻名的讲师微微抬了抬眉头,随后带头鼓起了掌,“在最初预演的沙盘中,圣歌队的确充当着决定战场走向的胜负手,但随着数次实战,我们发现,战术的拟定完全没必要如此死板,僵硬,圣歌队在辅助领域的作用,丝毫不逊色于它的伤害力与破坏力。” “该如何灵活拟定战术,这是后续会讲到的内容,之后我们会有专题,专门对圣教军、圣歌队,以及它们的军队、它们的战术进行介绍、进行分析。” “至于现在——” 他脸上浮现出和煦的笑容,而后挥了挥手。 “下课。” ps:今天的状态很糟糕,卡文了,然后圈子里又发生了一件特别让人震惊也特别让人心寒的事,《他从地狱来》被人实名举报了,然后被迫完结,无论以作品还是作者而论,真的是非常非常令人痛心的结局,因为文虽然不是什么正能量的文,却也有一股任侠之气,而作者本人,更是奇幻分类公认的好人,然而现下却发生了这档子烂事,有相当大的可能性还是圈子里的人动的手,真是应了那句话,地狱空落落,魔鬼在人间。 章八十一两场对话 斩首者加西亚。 哪怕在清扫者大队中,他的名声也一向不好。 性情暴虐,言语粗鄙,攻击性强,并且极其护短。 更重要的是,他很强。 四印级别的大持剑者几乎稳站了教团强者序列的第二梯次,而他,哪怕在四印级别中都是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 野性直觉、神速领域、圣灵觉醒、电能喷涌—— 四大能力虽达不到相辅相成的地步,却也足够以它们为核心形成灵活多变的多重战术。 能力的巧妙搭配再加上个人的勇武,在他真正计较的事情上,很少有人能让他让步。 但并不意味着没有。 至少眼前这位,绝对是其中之一。 那是一位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的中年男性,霜白的长发被很是随意的用马尾扎在了身后,一张并不如何沧桑的脸上却刻满了岁月留下的印痕。 并没有散发出什么惊人的强者气场,也不存在什么平淡无奇的就像一个普通人,他仅仅是站在那里,身如松柏,画风极其不妥的叼着一根苦艾草,玩世不恭的站在那里。 然而……加西亚在看到他的同一时间,面部肌肉微微痉挛。 在教团内部,在持剑者中,走到凡人之路尽头,有资格角逐最强之名的人虽然不少,却也绝对不多,陨落在赫姆提卡的布莱克绝对称得上其中之一,但与面前的这家伙相比,又多有不如。 他的名字是怀曼,尽管很多人将他称作老兵怀曼,但更多的人将他称作疯子,疯子怀曼。 但这还不是令他如此忌惮的原因,真正的原因不仅在他那强横的实力以及偏执到近乎疯狂的性格,更在于他是清扫者大队的队长,是他的……顶头上司。 “为什么不动手。” 霜白长发的男人问道,他的声音不大,很是低沉平缓,他的身材也并不怎么怎么魁梧,至少与他,与加西亚相较,可笑的就像一个体格才刚开始长开的小不点,可在气势上却完全压垮了那位素以粗鄙、凶悍闻名的斩首者。 如同豺狼遇到了雄狮。 加西亚久违的感受到了生命遭受致命威胁的战栗,感受到了全身血液奔涌激流的亢奋。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在经受第五次施洗前,彻底整合自身能力,打开枷锁前,他没有哪怕半分的胜算。 于是,他松开了握紧的拳头,一拍头顶的大光头,狰狞的面容露出一个憨厚老实的笑容:“队长大人,我听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你确定?”怀曼嘴角勾勒出一个普通的,却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拉尔夫那小子是你的侄子吧——你不打算为他做些什么吗?比如报仇什么的?” 拉尔夫—— 那个被人一拳揍进医务室,让他相当没面子的小混蛋。 加西亚脸色的表情微微一顿,如果要形容的话,大概是吃了苍蝇又吐不出来的那种难受苦闷,但只是一瞬间,很快他的脸上便重新摊上了笑容:“再怎么也要给您卖一个面子不是?” 怀曼,这位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是本届持剑者的总考官,也是全权负责者,不要说他,就连卡修·瓦尔德这般人物在这里都要受他节制,所以这个理由是充分且恰当的。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那我可要多谢你了,”怀曼脸上的笑意更甚,如刀锋般锐利的双眼给人一种令人浑身毛发顿直的危险感,“我记得你在今天的课程上似乎有专门叫他上前来发言,怎么?你当时难道不是打算趁这个机会找他茬,然后……教训他一顿?” “还真是关心那个小家伙,”有着斩首者称号的加西亚自然不会是只会一味逃避的软蛋,在意识到无法隐瞒之后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直接了当的问道“你当时在附近?” “或许吧,”怀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放弃了动手的打算。” “是——” 一时语塞,身材高大魁梧的光头大汉沉默。 但斟酌再三,他还是开了口。 “是直觉” 这是近乎不讲道理的回答,若是常人,大概会感到难以置信,但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对此却并不意外,只是了然的点点头,没有再看他哪怕一眼,就此转身离去。 注视着他的背影,加西亚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愠恼,但没有多说。 说——说些什么呢? 尽管知道那个名为犹大,被怀曼关注着的少年一定有问题,但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得出口! 他可是加西亚,斩首者加西亚! 怎么可能会被一个一印级别的持剑者吓到了?开什么玩笑! 目送着那个疯子的离开,身材高大魁梧的几如巨人的大持剑者发出一声冷哼,随后转身离去——也正因此,他没有看到,怀曼忽的停下了脚步。 “有何贵干?” 用马尾将霜白长发扎在身后的男人抬起头,以审慎的目光注视着拦住他去路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笑容的卡修·瓦尔德。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军事理论课的讲师朝他微微躬身,面色渐渐凝重:“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还请您高抬贵手。” 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教团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的持剑者之中有资格角逐最强称号的怀曼侧过身避开卡修·瓦尔德的行礼,眸光闪烁:“如果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自无不可。” “劳烦您了。”卡修·瓦尔德——有着编织者名号的大持剑者说道,“还请您帮我调查一个孩子。” “犹大……?”略显疑惑的语气。 “不,并不是。”性格温和的中年男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而后给出了回答,“是科兹莫。” “那个孩子,我知道的。”被加西亚称为疯子的男人脸上浮现出合理的温润笑容,“这一批新生之中,有一个非常非常有趣的小家伙,他和他走的很近。” “犹大是吧。”这个名字,卡修·瓦尔德明显也有所耳闻,“确实是一个相当有潜力的家伙。” “没有这么简单,圣歌队的编织者,至上的神灵。”怀曼说道,眼中隐隐流露出危险乃至于疯狂的光芒,“他……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一般的人绝对没办法令我们大名鼎鼎的斩首者感到畏惧,感到震怖。” “加西亚?”卡修·瓦尔德捋了捋右侧垂落的碎发,“他可不像是会被吓到的人。” “但比起人,他在直觉领域更接近于野兽。”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嘴角微微翘起,“而野兽……往往能察觉一些人类所无法察觉到的东西。” 他顿了顿:“比如血腥味,也比如——” “死亡。” 最终,勾勒出一个狰狞而嗜血的笑容。 章八十二坠入梦中 艾米对发生在地上世界,与他密切相关的谈话一无所知。 他此刻正在入梦。 没有日月,没有星辰,空空落落的天空,是钢铁筑就的穹顶,这里没有诗与远方,有的只是冷冰冰的,属于金属。属于机械、属于文明的美感。 这里是梦境,也是故乡。 年轻的荣光者难得的泛起了一丝亲近感,但来不及展露笑颜,视线便停驻在突兀出现在面前的小小女孩身上。 而后,他皱了皱眉,说出了她的名字:“嘉苏。” 魔女嘉苏,一个迄今为止他仍然没办法看透的女孩,一个迄今为止仍然被谜团所笼罩的女孩,一个对他表露过恶意,也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善意的女孩,一个既有着魔女式的狡诈与残忍,又有着孩童式的天真与无邪的奇怪的家伙。 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姑且能算雇佣者与被雇佣者。 她是他的雇主。 “让淑女久等可不是绅士所为——”身材娇小的女孩不满的嘟起了嘴,随后又无所谓的摆了摆手,“算了,绅士也不是什么好词。” “……”艾米沉默,好一会儿后才干巴巴的说道,“抱歉,有一些突发情况。” 对眼下的情境,对嘉苏的突然出现,他没有丝毫的惊讶——原因很简单,他知道,他早就被告知了,这里是何方。 是梦境,是嘉苏的梦境。 通过无颜之月的假面,他不仅得以获得一套与犹大别无二致的虚假形貌,更可以借此连通嘉苏的梦境,然后达成情报上的交流。 ——他可一点没忘,他来教团可不是真的来参加持剑者试炼的,而是为了照顾好他那令人操心的妹妹,为了探寻世界的真相,为了……完成嘉苏交代的任务,确定教团所谓的“天门计划”到底指代的是什么。 所以,联系是必须的。 而在地上之神奥古斯都的领域内,以任何方式进行联络都不存在所谓的绝对安全——甚至是他现在脸上这副由无颜之月变换出的虚假形貌,也无法真正遮蔽那位曾一手终结一个时代的老人的敏锐目光。 同样,现在所使用的梦境连结,也有暴露的风险。 只是可能性太低太低。 除非那位被教团信仰的神圣,是一位喜欢偷窥别人睡觉的绅士,不然几乎没有可能会被察觉,会被发现。 “也是,如果是你的话,不惹出点突发情况,还真说不过去。”嘉苏没有死揪着先前的问题不放,反倒相当惬意的在这片以钢铁筑就的大地之上散着步,东走走,西凑凑,如同孩子一般对周遭的事物保有旺盛好奇心,“说吧,你在那边遭遇了什么好玩的事?” “好玩?”艾米摇了摇头,“如果旧日支配者这种东西能被称作好玩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差不多也到了快坏掉了的地步。” “又一个旧日支配者?”身材娇小的女孩啧啧称奇,“你还真是走哪都会炸出深海级别的怪兽的主角体质——话说……哈斯塔怎么惹到你的?” “是祂的投影,”年轻的荣光者摇了摇头,“或者说化身。” 然后将在教团那场试炼中发生的事情,挑重点的大致说了一遍。 “然后呢?然后呢?就这么结束了?”嘉苏对他的故事相当感兴趣,一直叽叽喳喳的追问个不停,但显然,她对故事的结果非常不满意,“到最后你告诉我一切都是幻觉——你不觉得这个解释太牵强,太附会了吗?明明发生了那么多事,经历了那么多事,结果又回到了原点……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并不是回到了原点,”艾米说道,坦白的说,当发生在虚假试炼空间中的一切有了一个可以诉说的听众后,他的心态平缓了很多,也放松了很多,“无论这份经历还是这份情谊都不是虚假,当试炼结束后我们都有了各自的收获,也重新聚在了一起,继续着之前未完的旅程——这不是一个挺棒的结局吗?” 虚幻和真实,从来都只有一线之隔。 “是啊,”身材娇小的女孩叹了口气,“前提是你能回到现实。” “回到现实?”荣光者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你想想看啊,”嘉苏说道,“如果试炼因为某种原因没有被终止,你们所有人都被困在了那个没有希望的世界——这是一个何等悲哀的故事。” “确实,”艾米想象着那样的情境,不由打了个寒颤,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固执的坚信,“但只要人还活着,就会有希望不是?” “呵——” 对于他的后半句话,来历莫测的女孩发出意味不明的发语词,随后轻笑出声。 好一阵子之后才抬起头,说道:“希望如此。” “是啊,希望如此。”荣光者并未太过在意她那多少显得有些诡异的态度,“还活着不就是为了希望吗?如果连希望都没有了,那这个世界岂不是太过绝望,太过阴暗了——至少我相信,至少我愿意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希望,还有未来。” “呼……”嘉苏长舒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你开心就好。” 随后,她主动岔开了话题:“在那之后,有发生什么吗?” “那之后……”这话题略有些跳跃,艾米在短暂的沉吟之后下意识的问道,“哪之后?” “你们回归现实世界之后。”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当天晚上我们就在现实世界中聚了次,然后发现……虚幻与现实的界限,其实……很模糊。”模糊到太过真实的虚幻仿佛就是真实——年轻的荣光者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反而谈起了另外一个话题,“对了,关于玛门,关于教团与混沌教派的合作,关于潘多拉你知道些什么吗?” “当然——” 女孩以刻意拖长的尾音作答:“不知道。” 不等艾米提出接下来的问题,她便再一次开口,说出了更气人的话语:“虽然大概能够猜到,但我似乎没有告诉你的理由。” 她趾高气扬,流露出小女孩儿独有的,那种快来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的表情。 荣光者没有理会她。 因为他估摸着,如果他真的求了她,恐怕得来的只有一句你求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以嘉苏那和小孩子一样的贪玩性子,别说,还真有可能。 于是,当话题趋于冷却,生硬之际,他果断结束了今天的联络,和嘉苏,和这位梦境世界的主人告别,然后身影消失在了这片冰冷,空寂的大地。 “又是孤单一人了。” 若有所失的娇小女孩对着空无一物的世界叹息,偌大的世界之中,只有一人、一影相依为伴。 时光仿佛就此停滞。 嘉苏一个人坐在公园上的秋千上,孤零零的荡啊荡,荡啊荡…… 单调、重复的动作仿佛可以一直持续到永远、永远。 她没有离开,也没办法离开。 因为—— 这是她的梦境,也是她的……故乡。 章八十三演员业已就位 世界从来不会因一个人而停止旋转。 呃—— 这话放在这里或许有失偏颇,但大抵上没错,只是一些细节上的问题有待商榷。 比如……世界真的会旋转? 显然不可能。 当然,细节上的错漏不过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小瑕疵,真正值得人深思的,是其中的道理,放在眼下这个情形也丝毫不会让人感到违和的道理。 当艾米·尤利塞斯入梦之际,其他人可没有停止他们的行动。 在缺乏天然光源的地下世界中,昼夜的差别并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大,不是所有人都会被自身的生物钟所击败,也不是所有人都像荣光者这般心怀鬼胎。 当外界的夜色渐渐深沉之际,在教团的地下空间之中,依然有人在行动。 斯派克正是其中之一。 只是他所呆的地方既非是训练场,也不是图书馆,而是……办公室。 他在全权负责此次招录工作的总考官怀曼那里,静静的等候着审判、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简单的来说,就是 他犯事了。 他被抓了。 “你知道我来找你是干什么的吧?” 斯派克直到现在还记得,在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回到寝室洗了个澡正准备睡下时,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后,看见怀曼那张满是岁月刻痕,还有不少蜿蜒密布的疤痕的面庞时是什么感受——大概,和见到了真正来自地狱的恶鬼没什么区别吧。 是的,看到他时,少年就意识到了不好。 在学员阶段,他们所有人都被严格禁止了对能力的开发和使用,而他……并没有遵守这个规则,利用能力的隐蔽特性,肆无忌惮的在生活中磨练和使用自身的能力,记录着一些有那么点侵犯他人隐私的事情。 比如记录女生裙底的风光。 比如让走光的一刻成为永恒的瞬间。 有着完全记忆这一能力的少年,只要他想,他能够记住任何他所看到的画面,听到的声音,品尝到的味道,触摸到的感觉——在必要时,甚至可以反复回味、那不经意间看到的美好风光,反复重温那不经意间触及的那一抹少女的滑腻。 只要有过一次,他就能享受千万次。 这个能力对他,对信奉享乐主义的他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 稍稍有点欠缺的是—— 这些美好之物,只能自己一个人独享。 不能造福广大男性同胞,真是太可惜了——明明是那么广阔的市场。 但好在,他作画水平不错,能够还原脑海中画面的六七成神髓,倒也多多少少在男性学员之中打开了那么一点销路。 所以,当主考官怀曼找到他时,他才会如此的惶恐,如此的绝望。 ——完蛋了。 然后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被带到了办公室。 战战兢兢,神思不属的等待者,等待者审判的结果。 一直到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的是……卡修·瓦尔德讲师? “哦?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讲师看了他一眼,朝他流露出温和的笑容,“不打扰了,您这边先忙吧,我待会再过来。” 一边说着,他一边退了出去,并掩上了门扉。 “没有必要。”全权负责本次招录工作的主考官从桌上拿起一分材料,追了出去,但不知是没追到还是怎么着,又退了回来,“你在这边不要走动,等我把资料交给瓦尔德讲师,就会回来。” “好的。” 斯派克自然应允,并就此等待。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 一点消息都没有。 ——斯派克站立不安。 该怎么办好?该怎么办才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手足无措。 紧张,焦虑,彷徨—— 鬼使神差的,他挪动了僵硬的身体,鬼鬼祟祟,鬼鬼祟祟的摸到门边看了一眼。 什么也没有。 空落落的。 于是长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肌肉,被恐惧与不安支配的精神终于得以稍作舒缓,然后…… 一些小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没有人在。 要不要趁机逃走? 当然,这个念头也就在脑海中转悠转悠,真要付诸实践,就算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但不敢逃跑,并不代表他不敢做些无关紧要的小动作。 噗通—— 噗通—— 在越发亢奋的精神之下,心脏开始隆隆作响,血液则如重汞奔流。 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做些什么? 一边在门缝中露出半个脑袋探头探脑,一边动着某些不该动的小心思。 很好,还没回来。 有着完全记忆能力的斯派克,通过自回放怀曼离去时的情境,确定了一个细节——从离开,到脚步声消失,那厚牛皮靴与地板的碰撞声足足传出了五十四声! 也就是说……留给他反应的时间非常充裕。 可以一试。 斯派克的胆子本身就不小,不然也不会违背规章制度胡乱使用能力,更不会为了取材而大半夜跑去偷窥女性宿舍,贩卖那些游走在被封禁边缘的小黄……不,艺术品。 但与这次的铤而走险相比,以前那些犯禁反而不算什么了。 被逮到百分之百会死! 而且死的相当难看。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游走于生死边缘的紧张感,刺激感却令他空气的亢奋起来。 呼吸渐渐粗重—— 眸光反而渐渐明亮。 “干了。” 他说,然后付诸了行动。 ——小心、小心、再小心。 蹑手蹑脚的,斯派克逼近了办公桌,然后……屏住呼吸。 “噗通”、“噗通”、“噗通”—— 世界一片静谧,能听到的只有心脏那稍显急促的跳动声。 “完美。”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将目光移至了办公桌,更确切的说,是摊在桌面的文件上。 ——绝密。 瞳仁微微收缩,斯派克下意识的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 视线下移。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名字,一个并不陌生,一个近段时间耳朵都听出了茧子的名字。 “犹大。” 下面是他的相关信息。 地区:赫姆提卡 能力:加速(暂定名) 参数: 评定语: 1.圣痕融合度极低,“圣灵之血”呈块状分布,初步推断,融合进度低于百分之十,后续潜力极差,不具备二次洗礼的先决条件。 2.能力极不稳定,推断极限负荷在零点五秒以内,能力发动超过零点三秒有极大概率会诱发能力暴走。 3.能力表现因该生在第一次测验之时便发生了事故,数据不足,无法判断。 4.评级:未计入现有评级体系,属残缺品。 5.综上述所述,该生与圣痕的相性极低,无法稳定、有效、安全的运用能力,缺乏更进一步的上升空间,如具备相应能力,可转入后方文职体系发挥作用,若不具备此方面素质,推荐归入清扫者大队,予以相应的磨练。 他顺着被标注为绝密的报告书一路读了下去,跳过一系列复杂的让人看着眼睛都要花的参数,在最后面的评语处微微愣了愣神。 随后嘴角咧出一个弧度。 “真是太棒了。” 这么说着,他将视线从记录着犹大的材料上移开。 办公桌上的材料当然不止这么一份,但摊开的,能够看到的只有这一份。 那么……就此放弃? 虽然多少有些不甘心,但斯派克知道,继续下去有害无益。 想要看到更多的资料,想要了解其他人的能力分析报告,就必须要翻动桌上的文件——而与偷看不同,想要翻动文件不被发现…… 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而若是被发现了,尤其是翻动文件后被发现了,或许连解释的余地都不会有,直接以偷窃机要文件直接论罪押入信理部,接受惨无人道的拷问。 那才是真正的玩大发了。 理智在这一刻终于压下了蠢蠢欲动的冲动,斯派克小心谨慎的向后退去,回到了原来所在的位置,不动声色的呼出口浊气,战战兢兢的一动也不敢动。 这就有些过了。 低低的叹了口气,少年通过深呼吸调整着自己的节奏。 然后。 面容渐渐平静,呼吸渐渐平缓,紧张的精神稍稍有所和缓。 连他自己都要为自己的表现鼓掌。 而就在这时—— “不错,” ——骤然紧绷! 冬日里的一声惊雷,耳畔乍然传来了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 什、什么时候来的! 眼睛不自觉的瞪大,他有些想要转过身来,又害怕他脸上的惊慌被对方收入眼底,因此,直到最后他依然一动不动,如木讷的、任人摆布的人偶一般一动不动。 “表现的不错,”不知何时,那个用单马尾将身后长发扎起的中年男子已从他身后走出,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可以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 这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短句,让斯派克回忆起了,他被叫到这里的缘由。 ——是来受处罚的! 偷窥女性宿舍、滥用能力、传播不健康的刊物。 无论是哪一条罪状都足够让他被狠狠的批评教育一番,甚至因此关上几天禁闭也说不定。 若是在之前,他或许会担惊受怕的等待着审判。 但现在,怀揣着更大秘密的他,对曾经畏之如虎的那些罪状,那些处罚,丝毫不以为意。 当然,还是要装出表面上的惶恐。 “偷窥女性宿舍,传播不健康刊物。”一如他所料,这位负责本次招录工作的主考官大人接连列举着他的罪状,“你们训导院的学院长如果了解到了你的现状,恐怕会被你给活活气死。” “非常抱歉……”斯派克流露出非常愧疚的神色,这一套他玩的非常溜,早在训导院时期,那位垂垂老矣的学院长就这样被他骗的晕头转向的,“我只是一时好奇,一时觉得好玩,下次绝对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他是认真的。 至少在现世迦南,他不会再生出这样的想法。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很清楚的知道,教团总部不比训导院,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更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更有价值的商品。 “希望如此。”怀曼盯着他的眸子,好一会儿后才点点头,“本来应该要关上半个月的禁闭,但看在你是初犯,且态度良好,表现良好的份上,仅仅予以警告、记过处分——但你要谨记,宽容与反省的机会我只给你一次,请务必珍惜。” “万分感谢。” 雷声大雨点小么? 初看之下还以为会是什么厉害人物,没想到与训导院那个老东西没多少不同。 斯派克没有将心底的不屑表露出来,依旧毕恭毕敬的深鞠一躬,只是在低头的瞬间嘴角微微勾勒起一个弧度。 “好了,”被加西亚称为疯子的怀曼,在这一次却显得格外的温柔,没有对面前的少年有丝毫的刁难,只是平静的注视着他,仿佛已将他的未来看透了一般的,平静的注视着他,“你可以走了。” 斯派克转身,而后离去。 “路总是人自己走的,”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摸了摸自己那张满是岁月刻痕的沧桑面容,目送着少年的离去,“所以人总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低低的叹了口气,将桌上标注着绝密的资料收拢。 “能力鉴定——” 以绝对可以隶属于嗤笑范畴的口吻说道:“这种东西怎么能鉴定出一个人的真正本质?不过是世俗衡量的标准而已,不足为信。” 像是扫垃圾一般将材料塞进桌子的抽屉里。 “不过有一件事倒没有说错,比起信理部,清扫者大队才应该是他真正的归处。” 早在他从浮空舰艇上走下时,早在他在降落坪上时,他便已经注意到了这家伙,注意到了与所有训导院毕业生都与众不同的少年。 犹大。 来自赫姆提卡。 来自……那个近百年来,秩序与混沌厮杀最为惨烈的战场。 可是解释不通。 即便如此也无法解释,他身上那浓郁到有若实质的死亡气息,就算是有着“老兵”称号的他,与之相比也远远不如。 到底是屠戮了多少生命才能有着如此令人震怖的死亡气息? 这大概是个未知数。 因为怀曼不觉得,单单依靠杀人,或是屠戮妖魔,便能累积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的死亡气息。 那是完全不同的量级,那是……质的改变。 简直就像真正经历过了死亡一般,简直就像亲身经历过了地狱一般。 这不正常。 几乎可以确定,名为犹大的身上藏有秘密,藏有一个超乎想象的秘密。 “会是什么呢?” 目光闪烁间,怀曼低声自语:“演员业已就位,接下来,期待孩子们的表演。” 章八十四暗涌的波涛 在紧张的学习生活中,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尽管在荣光者的眼中,教团为低级持剑者所准备的课程,其实和他在赫姆提卡学院中学习的知识大同小异,顶多在侧重点上有所偏颇,但不可否认,重新温习一遍,尤其是重新温习一遍战斗方面的基础课程,对完全凭借直感战斗的他,有非常大的裨益,甚至说补全了短板也不为过。 当然,对艾米最有价值的,还是教团的藏书。 作为黑暗千年最大的赢家,教团拥有或许是秩序疆域内最大的图书馆,虽然以他的权限只能进入第一层的公共借阅区,接触不到那些真正珍贵、甚至可能蕴含着力量的原典,可对于一个历史的狂热爱好者来说,没有什么比琳琅满目的历史卷宗,更有诱惑力了。 唯一让人可惜或者遗憾的是,即便是教团,所收录所抄写的书籍中,对更早于先古列王时代的那个充满了神话与传说,先民尚在地上的古老时代,依旧语焉不详。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说不上心是不可能的,但也没太往心里去。 从面前已知的情报来看,先民的隐没不是偶然,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有相当高的可能是被他们或者某些别有用心的存在抹消了。 想依靠古籍追溯,不过是心存侥幸罢了。 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看看书总没有错——抱着这样的态度,他成为了图书馆的常客,几乎每隔个两三天就要往那边跑上一次,有时会借阅历史典籍,有时会借阅教会经典,甚至还有时会带两本政治经济学著作回家,久而久之,管理图书的修女小姐也渐渐知道了这一届持剑者中出了个怪家伙,也渐渐和他熟稔了起来。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百无聊赖中稍稍有些想念那个有几分英俊却出乎预料的平易近人的帅小伙。 说起来 ——他,今天没有来还书。 无所事事的修女小姐并没有为这个只是眼熟的少年浪费太多的神思,这个念头的生起不过是无聊时不经意掠过脑海的念想,只不过是片刻后便被她抛在了脑后,淹没在这无时无刻不在泛起的杂思之中。 然而,人和人是不同的。 对于图书馆的修女小姐可以一带而过的事情,对于艾米·尤利塞斯而言,却并非皱皱眉头就能解决的烦恼。 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三名连眼熟都称不上的持剑者,应该是与他同期的学员。 “嗨,犹大——” 以轻佻的声音,为首者和他打着招呼——当然,与其说是在打招呼,不如说是在挑衅,年轻的荣光者还不至于连这都无法分清。 “让开。” 也正因此,艾米没给他们留任何余地,冰冷的近乎不近人情。 “哈,真是可笑,”为首者发出一阵冷笑,没有后退哪怕一步,反而携裹着五人一道向前,“你还以为这里是那个所谓的试炼空间,你还以为你是被上门那些位大人关注着的天才吗?真是愚蠢透顶的可怜虫!” 什么意思? 意味不明的话语让荣光之裔不禁挑了挑眉头,但……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 因此,他只是重复道:“让开。” “再给你一次思量的机会,”拦住他去路的为首者说道,“这是我布伦特仅存的善意,如果你胆敢拒绝……” 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稍稍迟了一会儿,眩晕的视界才有所平缓,才意识到了他的现状。 ——被摔了出去。 干净利落的。 “这个家伙,这个家伙,这个家伙。”他攥紧了拳心,牙齿咬得嘎嘎作响,“真是不识好歹!” 看来不教训教训这个失败者,他还真不将他放在眼里。 于是,气急败坏的,他回到了两名同行者身旁,目光在往来的人潮中巡视了一圈又一圈。 “他人了?” 以阴狠的目光瞪下他的两名同行者,作为杰里迈亚城训导院院长之子,从小到大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更何况……现如今的他与之前已今非昔比,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持剑之人,已经是与凡人跻身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身份尊崇之人。 现如今却、却—— 被一个永远止步于一印,连自身能力都无法掌握的废物给羞辱了? 这简直是! 给脸不要脸!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的他只能看向与他一同来自杰里迈亚的两个跟班,抓住其中一个离的比较近的,平时就看不太顺眼的家伙的衣领,将他从地上举起,凑近面前:“告诉我——告诉我那家伙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 “留你何用!” 他重重的把手上的废物往地上一摔,在近半个月的融合期中,圣痕已逐渐开始反哺肉体,让包括他在内的新生持剑者们渐渐拥有超凡体魄。 因此,这一摔的声势可不小,吸引了不少往来者的目光。 “你呢——” 然而,杰里迈亚城的大少爷还不满意,将目光移向了另一人。 “他走了。” 剩下那人老老实实的回答道:“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这么走了。” 对这位仗着自己父亲宠溺而在训导院作威作福的大少爷多少有那么点了解的他,自然而然的隐去了其中的部分细节。 果不其然,布伦特脸上的怒色稍霁。 这才像话。 犹大虽然是个没多少潜质的废物,可也好歹是一印级别持剑者中第一流的人物,在他的眼中,大概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有资格作为对手,才有令他出手的资格。 至于另外两个蠢货,根本就是不入眼的垃圾。 这样想着,他的心情不禁有了那么点愉悦,也理所当然的不会注意到身边那两个根本无法入他眼的废物的表情。 那是无奈,那是怨毒,更是讥讽。 没错,犹大的确没看我们一眼,但他同样没有看倒飞出去的你哪怕一眼。 这就是被隐瞒的细节。 ——他不在乎,不在乎我们,更不在乎你,更不在乎你这个废物。 之所以会抛飞你,仅仅是因为—— 你,恰好挡在了路上。 这便是真相。 一点也不残酷却很真实的真相。 事实也正是如此,于艾米·尤利塞斯而言,今天的这一幕,不过是他于现世迦南平静生活中掀起的一道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漪涟。 以至于他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平静日常之下暗涌的波涛。 章八十五只是开始 艾米所遭遇的异常,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任何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都清楚,能力鉴定的结果其实并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重要——至少字啊对付犹大这一点上是如此。 因为,在学员时期,所有人都被严令禁止使用自身的能力。 或许有的人会在暗中偷偷摸摸的进行尝试,但这并不代表,那些位讲师,那些位在暗中观察着他们,考核着他们的人,会对他们明目张胆的使用自身能力进行械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哪怕用屁股想都知道,这绝对是一道红线。 所以。 没人打算对付犹大,至少聪明的人不会有这个打算。 虽然他的能力废了,虽然他已经没有了发展潜力,可是……可是他的战力却是实打实的,即便没有能力,单凭普通人的身体都能够轻松斩杀绝大部分的妖魔——这是即便他们现在都没有把握做到的事,而早在圣痕反哺之前,单纯凭借技艺,犹大这家伙便做到了,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所战皆无不胜。 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容小觑的人,哪怕作为敌人,哪怕作为仇人。 但有时候报复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打败他,并不一定要予以肉体上的伤害,就复仇而论,精神的打击或许更为合适。 毕竟—— 就战力而言,教团还真不缺一印二印级别的持剑者。 除了少数天才,一般二印级别的持剑者根本就不是荣光之裔的对手,只有经受三次洗礼,加载三枚圣痕的大持剑者,拥有凌驾于绝大多数荣光者之上可怕实力的大持剑者才是教团真正看重的战力。 他们现在的相互对抗,相互攻诋,只要不越过那一道大家心里都隐隐有底的红线,那就几乎不会有事。 弱小的、自暴自弃的家伙,可没有资格成为拱卫主的利刃。 于是 他们将目标选在犹大身边的人,尤其是好下手的身边人。 比如…… 汉森以及爱娜。 正因为如此,艾米那边遭遇的仅仅是连插曲都算不上的小麻烦,而汉森和爱娜所遭遇的,就是真真正正的大麻烦。 “你们打算干什么?” 爱娜注视着面前的十多人,其中有部分她认识,也有部分她十分眼熟,但也有数个她根本就未曾谋面,但出于女人的直觉,以及那并不友善的氛围,她对面前这些人生出了几分警惕。 “你不觉得这个训练场有些过荷了吗?”其中一人说道,“我们有这么多人,场地太小了根本施展不开,所以,只有请那么几个人出去了。” “不至于吧?明明还有很多闲置空间。”汉森很没有自觉的说道,以他的迟钝,根本没意识到对方的刻意找茬,只是很自然的说道,“如果你们也想要做肌肉训练的话,可以去那边,那边还有几台设备。” 还很好心的给他们指了指方向。 然后,不速之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阵尴尬难言的沉默。 “算了,不管了。”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其中的一人,他自人群中迈步而出,“实话实说吧,我们就是来找茬的。” 相当开门见山的说道,并作出了威胁“从今以后,不允许你们再踏入训练场一步。” “原因?” 爱娜拉住了想上前理论的汉森——虽然原因怎么想都只有一个,但如此关键的事情还是有确认的必要。 “因为看你们不顺眼,”有人囔囔道,“这理由足够了吧?” “因为艾米?”黑肤色的少女点出了问题的关键,“但为什么你们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矛盾虽然在很早的时候便已埋下了,可彼此相安无事这么长时间了,突然发作,完全不符合情理,必定存在一个诱因。 “你没必要知道这个。” 对方给出了答复,临场的对答自然不会如预先准备好的答案一般毫无破绽,至少,爱娜就此确定了,确定了对方在拒绝回答的同时,承认了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诱因的存在。 是“这个”。 但“这个”具体是什么,就有相当的必要进行调查,进行取证。 “既然如此的话,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爱娜摇了摇头,一手按住了想要发作的汉森,而后说道,“我们走。” 她没有选择进行反抗。 因为毫无意义。 她和汉森一对一或许能战胜对方任意一人,但粗略一看,对方至少集结了十来人,并且其中有相当部分是经历了试炼的B组成员。 能在那铁与血的厮杀之中幸存下来,并成功觉醒圣痕,其中定然没有弱者。 真要起了矛盾,他们百分百不会是对手。 所以—— 何必自讨苦吃,就此别过,日后再找回场子不是更好? 这件事终究需要犹大出面,他们这么多人之中,只有他有这个气魄将所有人压服,只有他有这个气魄与所有人为敌。 但有一点很让她在意。 那就是对方的依仗——敌对的人群之中既然有同为B组的生还者,那么想必对犹大的战力有所认知,可为什么……他们会表露的如此的有恃无恐? 不怕被打上门去吗? 就算不怕挨上一顿打,难道就不怕日后犹大进入中枢部门后的报复吗? 为了一场事故中的意外死者做到这一步,强行归咎于一个不说毫不相干,却干系不大的人身上,已经够出格了,还愿意为此赌上日后前途的人,绝不应该有如此之多。 是得到了谁?得到了哪个大人物的保证吗? 现今。 只能这么想了。 爱娜暂时按下心中的躁动不安的思绪,她环视左右,将每一个人的面容都记在了脑海之中,而后朱唇微启:“那么——” “回见。” 虽是简单的话语,但放在现在这个场合无异于挑衅。 然而没有人因此发作。 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说到底这里是现世迦南的持剑者训练班,说到底这里的每一个持剑者都是教团的重点培养对象,说到底现今他们所有人还在各个部门、战团的考核列表之中,所有人的表现都会被记录在案。 就算立场相左,将同阵营的持剑者驱逐出训练场已经算是极限了。 想要以多欺少的将对方狠狠的殴打一顿,就多少有那么点过火了。 但就这么放他们离开,又有一种一拳打在空处的苦闷感,根本不能发泄他们内心之中的怒火。 所以他们只是站着,如木偶、如雕塑一般的目送着他们的远去。 ——之后的日子还远着。 这只是开始。 章八十六绝不辜负 即便是再微小的石子,只要投入湖面,就必然会激起相应的涟漪。 变化虽然微小,艾米却能够察觉到变化的发生,只是无法确定这是否与他有关,更无法确定其中缘由——仿佛以被那个不知所谓的家伙拦截为开端,他身周的氛围骤然间恶劣、不,应该是险恶了起来。 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完全没有来由,甚至连他本人都是一头雾水。 但当他朝他们看过去,朝他们走过去时,那些家伙们要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干起各自的事情,要么则畏怖的四散逃开。 弄得他有一种自己成了骑士小说中散播恐惧与绝望的大魔王的错觉。 有这么夸张吗? 但仔细想想,似乎他的风评还真不太好,被当作魔王也情有可原——他不无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只是……就算如此,也太过了。 他的名声,早就败坏的不能再败坏了,要指指点点,要议论纷纷,之前也有的是机会,为什么氛围会在今天突然险恶到如此的境地。 理解不能。 在他没所不知道的地方,一定有“某事”发生了。 暂时只能这么推断。 并且是对他非常不利的事——至少是其他人认为会对他产生不利影响的事。 流传的很开,很广。 绝大部分人就算没有确切的情报,也或多或少有所耳闻。 也只有如此,才会对他指指点点,才会对他议论纷纷。 大致理清了目前的线索,年轻的荣光者便放平了心态,将身后那些满怀恶意的目光自动无视,将手中的图书交还给了图书馆的修女小姐,然后让她报备了几本他要外借的书籍,踏上了归程。 接下来—— 在宿舍内,他意外的看到了……瑞加娜。 “怎么?不欢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惊诧,少女挑了挑眉头,“我只是在听到了消息之后,觉得有必要知会你一声。” “消息?”艾米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一旁的科兹莫点头,“不知道是谣言还是真有其事——有很多人都在传,你与圣痕的融合度非常低,你彻底废了。” “这种没根据的传言……”年轻的荣光者摇了摇头,“应该没人会信吧?” 虽然这么说着,他却想起了回来时那一路的议论纷纷与指指点点。 “可不完全是没根据的传言,”瑞加娜叹了口气,曾经身为先觉者联盟中一员的她,人脉可一点不容小觑,“至少,反犹大联盟应该是拿到了确切的、有说服力的证据。” “反犹大联盟?” 艾米说道——他忽然感觉有点好笑,这些自小在训导院中长大的持剑者,与那些同龄的荣光之裔相比,果然还是孩子,虽然有必要称赞他们的行动力,但联盟这种形式……怎么说呢?一点也不适合阴谋诡计的开展。 人越多,情报泄露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一点毋庸置疑。 想来,瑞加娜的情报就是从那些加入了联盟的朋友们口中得知的。 尽管作为艾米组建战团的第一批响应者,稳稳当当的拉到了仅在犹大之下的第二仇恨序列,但凭借早先在先觉者联盟中积攒下的人脉,以及身为女性,尤其是漂亮女性的优势,受到的牵连反而不大。 而科兹莫,虽然现在和他同一宿舍,与汉森也极为关系不错,可因为之前的敌对与疏远,并未成为众矢之的,他的安全不需要怎么担心。 至于剩下的人,至于爱娜和汉森—— 爱娜倒是不用考虑,相对冷静的她没那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更不会轻易的付诸武力,出问题的可能性不怎么大。 真正麻烦的,需要担心的是汉森。 汉森的身材虽然魁梧雄壮,一眼看上去挺有威慑力,性格也不是易怒的那种类型——但不精明终归是不精明,终归是致命的弱点。 与人和善? 不易怒? 这些通通不重要,想要激怒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不怎么聪明,不怎么精明的人,有的是办法。 一旦生起了气来,以汉森的性子,动手的概率非常大。 相对起来,挨上一顿打还是小事。 若是打伤了别人,反倒是麻烦事。 艾米十分清楚,眼下他们这批持剑者,与其说是脱离了预备役的身份进入正式持剑者的行列,不如说他们是正面临教团第二次大考的考生。 持剑者,主的持剑之人。 但这并不意味所有持剑者都能平步青云——事实上,据荣光者所知,教团平均每年会有一百到一百五的新增持剑者,但持剑者的总体人数却未曾有过大的变化,那些少的,被损耗掉的人到哪里去呢? ——被至深之夜吞没了。 教团十二支大队中,公认最强,规模最大的是清扫者大队。 每年新增的持剑者至少有接近七成被归入清扫者大队,以补全那些在与妖魔、与高等妖魔作战中残缺的编制,只有少部分有天赋的、有关系的、有某方面特长的才能进入诸如信理部、禁卫大队、装备部等实权部门,或是训导院这类清汤寡水但胜在安全的清闲部门。 而归入清扫者大队的这七成持剑者之中,有绝大部分都挺不过深入黑暗的第一个年头,成为了来年训导院毕业生所要顶替的空缺。 所以,在这段时间,在这段考核期间的表现非常非常重要。 若是主动对同僚出手,无论过错在哪一方,都少不了被按个易受挑拨,冲动行事的帽子,而伤了人,性质则会更加恶劣。 别的不敢说,至少他填报的禁卫大队是肯定没戏了。 或许这正是他们,正是那群所谓的“反犹大联盟”所希望的。 ——通过伤害他的朋友来伤害他。 以这种令人作呕的方式,达成他们的目的。 罕见的,荣光者生出了愤怒的情绪。 他不希望因为他的缘故,拖累那些愿意相信他,愿意与他托付后背的伙伴。 哪怕,最后他必将背叛,必将成为背叛者犹大。 但—— 至少今时,至少今时今刻,他绝不辜负。 章八十七突破口 情况没有向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在听完爱娜与汉森的陈述之后,荣光者微微眯起了眼,然后看向了瑞加娜,看向了一旁的金发少女:“看来,你说的没错,他们确实是得到了某个情报,某个足以取信于他们的假情报。” “可惜不清楚具体情况。” 瑞加娜摇摇头:“因为你的缘故,我与很多朋友的关系都淡了不少,其他的事他们或许会和我们说说,但太过核心的东西想来不会那么容易流传出去。” “嗯。”艾米顿了顿,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以不急不缓的声音问道,“你们有什么看法吗?针对他们今天的行动。” “当然是狠狠的报复回来——”汉森握了握拳,用力的挥动,“不出这口恶气,于心难安。” “安静。”爱娜掐了他一下。 “他们的目的应该是向你施压,”瑞加娜冷静的进行分析,“汉森与爱娜都是你这边的人,于情于理你都有必要为他们出头,但……方法很重要,若你没有把握好其中的度,很有可能会反倒把自己搭进去。” “没错,”科兹莫也说道,“我赞同瑞加娜的意见——我们虽然都植入了圣痕,成为了真正的持剑之人,但我想愿意加入清扫者大队,履行清扫黑暗这一崇高职责的人应该不多吧?犹大你必须为你自己的将来考虑,像打上门去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无疑会降低那些不知隐藏在何处观察着我们的考官的评分。” “所以——” 稍作停顿之后,他提出了一个有建设性的建议:“我认为我们可以考虑借此机会建立我们自己的势力,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发出属于我们的声音。” “这不可能吧?”汉森皱了皱眉头,“我们不是一直遭到孤立、排斥吗?” “确实如此,”一旁的爱娜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了然的点点头“我认为有尝试的价值。” “你该不会以为,真的所有人都在敌视犹大吧?”科兹莫笑出了声,“诚然,的确有不少人在敌视犹大,敌视我们,但这绝非是全部,你看看犹大回来后真正敢跳出来针对他的人有几个?其中B组的又有几个?” 不等汉森反应过来,他便径直给出了答案。 “少之又少——” 金发的贵公子给出了相应的解释:“不小小看战斗情谊这种东西,也不要小看人的依赖感,作为在最后关头站出来,支撑所有人继续前行的救世主,犹大在很多人心中的形象可比你想象的要高大得多,之所以之前没有人站出来支持他,仅仅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表达过他的需求。” “是这样没错,”瑞加娜点头,“挑战魔王——这可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至高成就,而达成了这一奇迹的你,自然成为了很多人崇拜的对象,如果再加上先前在试炼中积攒的人脉的话,只需要一天到两天的时间,你的势力将全面超过‘反犹大联盟’,在这一届的持剑者中,你将成为真正的无冕之王。” 艾米不由沉默。 ——并非在怀疑,更非在犹疑,不过是因为…… 他清楚的知道,科兹莫和瑞加娜所言非虚。 他就是有这么多的人脉,也就是有这么大的人脉——只要他想,他随随便便就可以拉出一个架子和反犹大联盟打对台,嗯……只要他想。 但现在的问题是—— 他、不、想! 不想辜负其他人的期待,不想辜负其他人的信任。 他不是犹大,不是真正的犹大。 他是艾米·尤利塞斯,是一名传承了先民之血的荣光之裔,是一名打入教团内部探听情报的小虫子。 无论他个人到底有着怎样的主观意愿,背叛都是或早或晚必将发生的事情。 这种天然的矛盾,让他总是下意识的和教团的其他人保持着距离,让他总是下意识的疏远着那些明明可以利用的善意。 他不想欠别人什么。 在新生的持剑者中组建势力一方面可以解决掉那个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反犹大联盟,而另一方面……则可以拔高考官对他能力的评分,并提升他在整个持剑者权力体系之中的话语权,是个一举两得乃至一举数得,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然而,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所以这个提议只能否决,荣光者仅仅是在通过沉默来为自己留出思考的空间,来思考出一个能够拒绝瑞加娜与科兹莫提议,并解决他们现在所遭遇的难题的方案,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 然后……他找到了。 如同灵光一闪,年轻的荣光者回忆起了去图书馆的路上遭遇的拦路者。 叫什么名字来着? 艾米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都没想起对方的名字——在他的印象中,对方似乎自报过姓名……大概? 算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家伙,不记得名字也没什么关系。 他当时好像说了句:“你还以为你是被上门那些位大人关注着的天才吗?真是愚蠢透顶的可怜虫!” 想来他应该知道些什么,起码会比那些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人知道的要多上那么一些。 他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 而且特征还挺鲜明的——身后跟着两个小跟班,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已成功融合了圣痕的他们愿意卑微的跟随在他人的身后,但这样的组合在这一届的持剑者之中,应该相当的罕见,甚至很可能只有这么一对,独一无二。 果不其然,当荣光者将两个小跟班的情报说出之后,连为首者的狂妄性格都没多加描述,瑞加娜就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是杰里迈亚城的布伦特,”金发的少女皱了皱眉,脸上罕见的流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是一个根本没有自知之明,了不起也就托父亲的关系能在训导院谋一份差事的家伙,你问他做什么?” “不,不干嘛。” 艾米嘴角勾勒出一个弧度,然后抬起头:“我只是找到了突破口而已,仅此而已。” 章八十八溯源 找到一个人不难。 难的是如何让一个人开口。 艾米·尤利塞斯从来不是和平主义者,向来不介意使用暴力。 但现在不合适。 威胁、拷问—— 对待同僚,哪怕是注定形同陌路,注定分道扬辘的同僚,也不应该使用暴力胁迫的手段,这同样是底线,是一条不容僭越的红线。 虽然仅仅只是猜测,但年轻的荣光者不打算以身试法。 那太蠢。 然而,更加温和的手段…… 又太耗时了。 他没那个功夫和一个不知所谓的家伙虚与委蛇。 不过……幸好对面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加愚蠢上那么一点——只是看到他的,便开始大喊大叫,囔囔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更无所谓听不听得明白的话语,然后……还没等他有所回应,便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般,气势汹汹的朝他发动了攻击 软弱且无力。 连躲闪都没有必要,荣光者伸手接住了他挥出的拳头,接着用力一拧,在两个小跟班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将他撂倒在地。 “放开我。” 布伦特——似乎叫这名的家伙依然无所畏惧的朝他大喊大叫,也不知道他是真的看不清形势,还是别有所恃。 但无论是哪种,其实都并不重要。 肉已经到砧板上了。 想从他手上逃走,可没有那么容易。 没有更进一步的暴力,艾米·尤利塞斯只是看着他,只是目无表情的看着他。 “安静——” 他说,湛蓝的眸子之中毫无情感的波动,有若实质的杀机直接凿穿了少年的心防——恐惧、惊惶、悔恨……注视那双翠色瞳仁中映照出的浑浊色彩,荣光者的嘴角微微勾勒出一个弧度。 冷暴力。 这是艾米选择的手段。 简单、粗暴、却有效。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伤害他,没有威胁他,只是让他感知到了杀气,感知到了死亡。 或许对真正经历过地狱的战士来说,这只是连开胃菜都算不上的前戏,但用来恐吓一个从未经历过世事的公子哥,绝对绰绰有余。 至少,眼前这个曾不可一世的少年已成为了被恐惧支配的傀儡。 “我问,”年轻的荣光者不打算在一个连自己的意志都无法主宰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他简单明了的说道,“你答——听明白了吗?” 那个叫劳伦斯还是叫什么的公子哥只是啜泣,发出呜呜的,连女人都不如的啜泣声。 看样子他被吓得不清。 也对,像他这种没经历过战斗,甚至可能没有真正见过血的家伙,面对荣光者那自多次死亡中砥砺出的刻骨杀意,被吓傻简直再正常不过。 但现在艾米所需要的不是傻子,他需要的是情报,是能够派上用场的情报。 于是,年轻的荣光者相当友善的拍了拍对方的脸颊,以异常温和的口吻说道:“醒醒吧,朋友,我没有恶意,真的没有。” 这他倒是没说谎,他是真的没有恶意,他的敌人不是他。 “呃……”面容还算端正的少年愣了愣,有些慌张的挥舞着手爪,“不要杀我——求求你了,不要、不要杀我。” 惶恐之情溢于言表。 还真是丑陋、还真是狼狈—— 艾米冷眼旁观,只是再一次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善意”的提醒道:“放心,我们可是同僚,我怎么会伤害你?当然,既然是同僚,彼此互相帮助完全是应有之情,你说是不是?” 微笑。 和善的微笑。 但那双湛蓝的眸子之中,却依旧看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起伏,有一种无机质的冰冷。 “阿阿啊——”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少年张了张嘴,惨叫声才刚刚发出,就在那和善的目光中戛然而止,“是、是的——我们是同僚——同僚。” 他小鸡啄米似得点着头。 “这样就对了,”年轻的荣光者友善的将他从地上扶起,还顺道帮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既然我们是同僚,那么你、那么您应该不会拒绝帮我一个小忙吧。” “嗯——啊。” 不知是叫做劳伦斯还是路西斯的少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艾米权当他默认了他的提议,如变脸一般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告诉我,你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消、消息?” 一脸惶恐,一脸莫名。 “关于我的消息,”荣光者叹了口气,径直挑明了问题,“是从谁那里得到的。” “消、消息——”少年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随后,脸上被深深的怨毒所取代,“是斯派克,是斯派克那家伙——就是他!” 说到气愤处,他已全然摆脱了恐惧的支配,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极了戏台上的小丑。 “他在哪?” 斯派克是谁,和面前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艾米既不关心,也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在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是谁? 与他有什么利害冲突。 不弄清楚这个,他于心难安。 “在B区三栋一单元203号,或者是训练场东南角的休息室。”被愤怒与憎恶所驱使的少年说道,他巴不得自己能提供的情报越详细越好,一想起这个卖给他错误情报的家伙,他就气的要磨牙,只是碍于身边有荣光者在,只能将自己的愤恨往肚子里吞,“他基本上只会在这两个地方停留,前者是他的寝室,而后者则是他进行交易的场所。” “我知道了。”艾米点头,记下了这两个情报,而后皱眉,“但有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他顿了顿,问出了关键:“你如何确认情报的真实可靠?” “呃……” 公子哥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不无尴尬的说出了令荣光者始料未及的话语:“当时没有多想……只是想到,这么贵的东西,应该不会是假的。” “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吗?”艾米面无表情的说道,他算是对眼前这家伙彻底看透了——这种人都能挺过圣痕的融合?都能成为持剑者?真是对持剑之人这个称呼的最大否定、最大嘲讽。 “我记得……他提供的好像是一份报告,”小心的打量着荣光者的神态,少年吞吞吐吐的说道,“里面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能力参数,因为完全看不懂,所以才有那么点印象。” “能力参数,能力报告?”艾米挑眉,从少年的描述中他大概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核对。 毕竟,这件事说大虽然也不大,说小却绝对不小。 ——绝密资料的泄露。 怎么想都不是一介学员能兜得住的,那家伙的背后,一定还有什么家伙在行动着,在觊觎着。 而那家伙—— 必定身居高位。 章八十九疑窦渐生 斯派克正在逃亡。 亡命的、绝命的逃亡—— 但 逃不掉。 那个恶魔、那个恶魔,不是人类,绝对不可能是人类,是真正的怪物啊! 内心深处被惶恐与不安支配,有着完全记忆能力的少年完美的规避着脚下他所设置的各式各样的障碍物以及陷阱,然而,然而这该死的然而,身后追索着他的性命的死神的脚步未曾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停滞。 如同预先知道了障碍、陷阱所在的位置一般,斯派克为自己留下的后路,刻意创造的逃生之路在追索者的脚下有若无物。 ——不急不缓。 明明不急不缓,却似每个人都将迎来的平等之死一般,让他不禁生出了无处可逃的苦闷感与绝望感。 近了、近了、更近了。 双方的距离在不断的缩短,迄今为止他的一切努力都被残酷的现实证明毫无价值。 “呼……” 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已竭尽全力的少年回头看了眼身后依然游刃有余的敌人,而后如同被晒干的咸鱼一般—— 放弃了挣扎。 他停下了脚步,转身,调整着急促的呼吸,死死的盯着始终紧随在他身后的怪物,盯着那个披着人皮的怪物,那个名为犹大的怪物。 没有说话。 语言在此时此刻已毫无用处,他知道对方是为何而来,也知道对方到底有何目的。 但 那是绝对不能吐露的秘密。 “不逃了。”犹大——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死神,那位曾成功讨伐魔王玛门的B组、乃至这一届持剑者中最强者终于停下了脚步,在离他只有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还是说,你仍然打算继续你无谓的挣扎?” “当然,”斯派克以言语为自己打气,“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没必要逃。” “哦?”犹大,那位栗色碎发,湛蓝冰瞳的恶魔在发出意味不明的发语词后,用那双冰冷的不掺杂哪怕一分理应属于人类情感的眸子注视着他,用淡漠的口吻说道,平静的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你真以为我不敢下手。” “主动攻击其他学员。”斯派克的眼皮不由跳动了几次,但现在已不容反悔,他只能将自己的命运作为赌注压在天秤之上,一条道走到黑,“这可是大忌。” 顿了顿,他强压下心底生出的头皮发麻感,直视着犹大那双没有情感的眸子:“你之前没有选择动手,也正是因为这个——你不想让你的大好前途毁在我,毁在我这个小人物身上。” “是么?” 嘴角拉出一个弧度,面前披着人皮的怪物冷笑着说道,明明是在看着他,却让斯帕克不由生出了他所注视着的,是隐于他身后的某物的错误:“你不是看过我的能力测试报告了吗?你不是知道了,知道了我是一个圣痕融合度、共鸣度极低,缺乏更进一步可能的残缺品吗?” 这么说着,他向前迈出一步。 “既然如此的话,我还需要有所顾忌吗?反正最后的结果已经不可能再坏到哪里去了,我为什么还要按照你的游戏规则进行游戏?” “你、你知道了?” 如同被一把大锤子迎面锤了一锤后,斯派克踉踉跄跄的后退几步,然后一个站立不住,就这么摔倒在了地上,摔倒在了草丛里。 面如死灰。 “只是刚刚才确定的。”犹大的脸上浮现出堪比恶魔一般的恶质的微笑,只见他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自然而然的伏低了身子,而后轻声细语,说出玩弄人心的话语,“多谢你的坦诚。” 坦诚……我的坦诚…… 斯派克瞪大了眼,在对方的提示,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疏忽,致命的疏忽。 “所以——” 就这么一失神的功夫,他的视野就被犹大那张冷峻的面容所占据——他低着头,如同居高临下俯视着脚底的蚂蚁一般俯视着他,展颜笑道:“不妨让我们更坦诚一些,你觉得如何?” “我需要保密。”斯派克说道,“你要替我保密。” “你没资格提要求,”犹大直接了断了他的念想,“你应当知道,泄露教团绝密文件的人,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信理部。 不,应该说是宗教裁判所。 斯派克抿了抿嘴唇,他当然知道会是怎样的下场——接受日复一日的拷问,接受暗无天日的囚禁,这将是他的未来。 “所以我不会说的,”少年咬牙,“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无论你说不说影响都不大,因为,信理部有的是办法能查清实情。”犹大摊了摊手,脸上的微笑未曾有任何的变化,“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将一切都交给信理部去解决了。” “呼,”艰难的吐出一口浊气,斯派克的话锋稍稍松动,“如果我配合的话?” “我不会走信理部这条线,”犹大看着他,“虽然你依然会因为这番泄密而遭受严惩,但只要信理部不介入的话,你依然是主的持剑之人,你依然能够生活在阳光之下。” “我信不过你。”语言的承诺没有任何效力。 “你必须信我,”犹大简明扼要的点出了问题的关键,“因为你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 呵,别无选择。 斯派克苦笑,斯派克大笑,斯派克放声大笑。 而后,面容渐渐苦涩。 显然他做出了决定。 “我相信你,”他说,抬起头,看向面前栗色碎发的少年,“你想知道些什么?” “一切。”犹大说道,并在其后做出了补充,“关于你所获得情报的方式,所获得情报的来源,以及一切可疑之处。” “我知道了。” 斯派克点头:“你的情报来自怀曼,更确切的说,是怀曼的办公桌,我从他的桌上偷看到了你的能力报告,然后记在了脑子里,一时没想通其中的关隘,将脑海中的那份报告复刻出来,卖给了反犹大联盟,卖给了对此感兴趣,并出得起价钱的人,如果你需要他们的名单的话,我这里有……” “不,”犹大摆手,并皱起了眉头,“你刚刚说你的情报来自怀曼,来自他的办公桌,并且他刚好不好的离开了?” “被卡修·瓦尔德讲师叫走了。” “还有卡修·瓦尔德?” 犹大——不,应该说艾米·尤利塞斯眯起了眼。 怀曼以及卡修·瓦尔德—— 这两个人,在这个事件中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要说是算计他的幕后黑手,以他们的身份,完全没必要使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但要说不是的话,又实在有点巧合的过分了。 本能的,年轻的荣光者生出了疑窦。 章九十怀疑的种子 怀曼。 艾米对这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主考官不是很熟悉,只知道他是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是教团中了不起的大人物,是有资格角逐最强之名的大持剑者。 如果有可能,身份并不清白的他,不打算与教团上层有太多交集。 但现在—— 他有必要确定这一位的立场。 太巧了。 绝密级别的文件不是不存在泄露的风险,但为什么被泄露的人偏偏是他,偏偏是能力测验并不理想,正处于风口浪尖中的他? 巧合的有点刻意。 所以,他才会选择在此时此刻前来拜访怀曼,确定一下他的态度,以及立场。 “犹大是吧。”中年的持剑者很是自然的叫出了他的名字,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所料,一脸平静淡漠的在他对面落座,“你的事情,我一直都有关注,我必须为我们在工作上的失误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 “感谢您的体恤,”年轻的荣光者对官话套话并不感兴趣,他在适当的朝这位位高权重者表达了感谢后,直接了当的说出了他的意见,“但是怀曼大人,我希望这次这件事情能到此为止——因为资料的泄密,给我,以及我身边很多人都造成了相当恶劣的影响,所以我希望,您能代表官方平息这场因谣言引发的混乱。” “真的是谣言吗?”怀曼的嘴角微微勾起。 “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经由错误之人之口说出的话语,”艾米说道,微微眯起了眼,“就是谣言。” “这话说的不错,”执掌者清扫者大队的大持剑者点头,“但是,犹大你弄错了两件事,其一是教团的立场,其二是这次培训的实质。” 没有给荣光者说话的机会,他只是稍作停顿,便再次开口,解释道:“首先,是教团的立场问题,教团永远秉持公平、公正的原则,不会偏袒某个人,也不会公开站在某个人或某一方这边;其次,这次培训的实质,你应该有所察觉吧——是考验,也是试炼——由我、由我们进行观察、进行审阅、进行考核,并最终认定你们的资格。” “您的意思是?”艾米挑了挑眉。 “我们将会对引发事端的罪魁祸首进行严惩,包括我在内的责任相关人员也会承担相应的责罚。”怀曼说道,自始至终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大的起伏波澜,“只是你的要求我们不能尽数满足——教团不会特意为关于某个人的谣言进行澄清,而经过考官团队的一致确定,我们认为眼下的情况仍可被视为试炼的一部分,不会为你提供任何帮助,你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这样是么。”荣光者低声自语。 “抱歉,”位于教团顶端的大持剑者说道,“作为本次泄密事件的直接责任人,我有必要向你致歉,但……受限于这个敏感的时期,我所能为你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只能替你严惩泄露情报的罪魁祸首。” “严惩罪魁祸首?”艾米重复道。 “没错,五个小时前,布伦特向我们揭发了斯派克的泄露教团绝密资料的罪行,并提供了相应的证据。”怀曼的神色没有太多的起伏波动,平静就像风暴来临前的海平面一般,让人总是会觉得,在那平静的面容之下孕育着某种令人感到畏怖的疯狂,“在确定了材料的真实性后,我们在第一时间联系了信理部。” “宗教裁判所。”年轻的荣光者桌面之下的手不禁攥紧了拳头。 “他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如果他身后还有别人,在信理部的审问之下,他也会交代的清清楚楚。”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这位教团真正的实权人物,对宗教裁判所的那些手段自然心知肚明,“从时间上来说……那孩子应该已经被宗教裁判所的裁决官逮捕了,具体的审问报告会在三到五天后出炉,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份。” “麻烦您了。”艾米的神色没有太多的变化,他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得体的、礼节性的微笑,“非常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处理我的问题,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结果,那么我这边就不多做打扰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怀曼叹了口气,“这是我工作的失误,却要你来承担苦果……” “哪里的事。”艾米摇了摇头,湛蓝的眸光在面前这位教团大人物的脸上微微停驻,然后理所当然的一无所获——转而说道,“这同样是考验的一部分,不是吗?” “没错。” 于此,二人的对话落幕。 荣光者起身离开,办公室的大门在他身后闭合,将两人从空间上彻底隔绝。 “呼——” 吐出一口一直被压抑着的浊气,艾米·尤利塞斯迈开脚步。 同样开动的还有思绪。 ——不对劲。 明明语言和逻辑找不出什么问题,给出的理由也合乎情理,但年轻的荣光者偏偏就是觉得这一切并不正常,并不合理。 仿佛被木偶师操纵着的小人一般翩翩起舞,越是深入思考,他就越是能感受到,在暗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他所经历的这一切。 布伦特告发斯派克? 艾米一点也不意外,毕竟在离开时,他已注意到了那家伙满满的愤慨与怨憎。 但为什么会这么巧。 五个小时前,基本可以看做他前脚刚走,后脚那家伙就开始了行动——那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真的具备这般的决断力? 荣光者表示怀疑。 但更让他感到不对劲的,还是这次考核的话事人,那位名为怀曼的男人的态度。 倒不是说有什么不对,而是他的应对实在是太及时,太合理,也太游刃有余了——以至于他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他对他的到来早有所料,并且早就做好了准备。 这种感觉挺没道理的。 可艾米·尤利塞斯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忽视自己直觉带来的信息。 所以。 “有必要。” 年轻的荣光者下达了最后的论断。 有必要怀疑怀曼,怀疑负责这次招录工作的主考官,怀疑这位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怀疑这位即便在教团总部都是无可争议的大人物的大持剑者。 有必要怀疑他,有必要怀疑他是隐于幕后,操纵着舞台上的人偶的那只无形大手。 章九十一越发紧迫的形势 还差两百字,先发再改,凑全勤,待会刷新下就好 怀曼有问题。 即便确定了这一点又能如何?他所要解决的,终归是当下这个层面的问题,最为迫切,也是最为现实的问题。 那就是“反犹大联盟”。 注视着遍体鳞伤的汉森,年轻的荣光者罕见的被激起了怒火,然而,越是这样,他反倒越是冷静,语气也越是冰寒。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科兹莫、爱娜以及汉森,除了瑞加娜和尼尔外,其他人都在。 他记得,他应当提醒过汉森,提醒过这个有点傻乎乎但人却绝对不坏的大汉,不要被人激怒,宁愿挨打都不要与人动手。 但现在,眼前的这一幕却给了他一个血淋淋的巴掌。 有点痛。 “是‘反犹大联盟’的人干的。” 科兹莫揉了揉额头,目光来回的在荣光者与爱娜之间徘徊,似乎是在组织着语言,又似乎有所顾忌,但最后……在他来得及决断之前,爱娜接过了话题。 “都是因为我,”黑肤色的少女说道,声音仿佛在压抑着什么一般的异乎寻常的平静,“汉森是为了我才与他们动起手来的,才被他们打成这样的——非常抱歉,我没拉住他。” 与其说她是在说明情况,不如说是在为汉森开脱。 不过艾米并没有太过在意,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只是想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好在,不等他追问,爱娜就给出了解释。 “我似乎没有和大家说过,我的肤色并非天生,而是后天造成的,是即便圣水都没能愈合的伤疤。”皮肤黝黑的少女表现的相当坦然,至少在这一刻,她撕开了长久以来一直没能愈合的创口,“那是烧伤——我差一点被一个混蛋强抱的证明,也是我屈辱以及仇恨的见证。” 荣光者注视着她,注视着面前这个能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创口展现给他们的女孩,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的内心也如女孩子一般柔弱而又坚强。 “这件事情,即便在我家乡的训导院也很少有人知道。”爱娜说道,语气低沉、平缓,“但很少并不意味着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的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也听说我说过这段往事,她们也是知情者。” 所以? 艾米想要追问,却又不敢追问。 “但其中一个人选择了背叛,嫉妒将她整个人扭曲。”满身肌肉的少女深深吸入一口气,而后呼出,“在训导院的结业测验上,我排在第三,她排在第四,我将本该属于她的名额,挤占了——为了报复我,她将我的过往在训导院中肆意传播,弄得人尽皆知,而汉森正是看到了有人在刻意散播这些传闻,才会如此的鲁莽,如此的冒失闯入敌人的陷阱之中。” “这已经过线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但可悲的是,并非所有人都知道考核的存在,并非所有人都有明确的同伴意识、同僚意识,更多的人总是会在暴力以及施虐带来的虚假强大中迷失自我,成为一个根本无法自觉的失败者。 “但这事不能、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荣光者做出了表态,“既然他们已经踩过了那根红线,那么我们也有必要予以相应的回击。” 激进自然有激进的应对方式,既然已经被欺负到头上了,艾米可不打算继续做缩头乌龟。 “你打算怎么做?”科兹莫问道。 “还记得加西亚的实训课吗?”年轻的荣光者反问道,不等他回答,便给出了解释,“在那堂课上,有我们进行自由对战的环节,我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给那家伙一个狠狠的教训。” “但那有一个问题。”科兹莫不禁皱起眉头,“自由对战,是完全自由的对战,你如果选择在那个时候动手,很可能到时候要面临的是十来二十个的敌人。” “这只是细枝末节,”艾米·尤利塞斯摊了摊手,“对我来说,无论他们是十个还是二十个,其实都没多大的差别——我只是想借此表明一个态度,告诉他们,告诉那帮残渣们——什么叫适可为止!” “如果是别人说这么狂妄的话,我铁定不会信。”金发的贵公子沉默良久,“但如果是你的话,我既愿意相信,也不得不相信。” 荣光者的战绩,都是实打实的拼杀出来的,只要与他一道战斗过,就不会怀疑他那超乎常识的强大。 “但有人不信有什么办法?”年轻的荣光者被最后这句逗笑了,同样是半开玩笑的说道,但其中隐含的威胁却毋庸置疑,“我也只能用拳头教会他们什么是适可为止,用武力告诉他们,这里应该听谁的话。” 他扬了扬自己的拳头。 “会不会太激进了?”科兹莫问道。 “激进也没有办法。”艾米·尤利塞斯答道,“有时候,面对得寸进尺的人,必须要告诉他们什么是分寸,什么是绝对不能触及的禁区。” “如果他们仍然执迷不悟?”金发的贵公子显然并不完全赞同他的看法,“我可不认为武力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但不可否认,可以解决绝大部分问题,即使不能解决问题本身,也可以解决问题的制造者。”荣光者相当认真的回答道,一字一顿,“如果他们不服气,那就打到他们服气,相信我,我的耐心一向很好。” “注意分寸。”在最后,科兹莫只能如此提示道。 怀曼有问题。 即便确定了这一点又能如何?他所要解决的,终归是当下这个层面的问题,最为迫切,也是最为现实的问题。 那就是“反犹大联盟”。 注视着遍体鳞伤的汉森,年轻的荣光者罕见的被激起了怒火,然而,越是这样,他反倒越是冷静,语气也越是冰寒。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科兹莫、爱娜以及汉森,除了瑞加娜和尼尔外,其他人都在。 他记得,他应当提醒过汉森,提醒过这个有点傻乎乎但人却绝对不坏的大汉,不要被人激怒,宁愿挨打都不要与人动手。 但现在,眼前的这一幕却给了他一个血淋淋的巴掌。 有点痛。 “是‘反犹大联盟’的人干的。” 章九十二奉陪到底 战斗技艺,尽管被很多人吹嘘的神乎其神,但加西亚知道,由人类所开创、独属于人类的技巧有其极限。 人类可以凭借自身的智慧与意志战胜妖魔,在高等妖魔。 持剑者、荣光者之所以能够成为人类固守秩序疆域的尖兵,并非在于他们的战斗技艺有多么精深,也不仅仅在于对能力的运用有多么纯熟,最重要的是,超凡的体魄带来了菲比寻常的力量与速度,让他们能跟得上妖魔、高等妖魔的动作,让他们有了与被混沌侵染、自黑暗孕育而出的怪物相抗衡的基础。 然而,在这一刻,实训课教官固有的观念被打破了。 他第一次见到了,所谓的技艺极限。 那是预知。 那是先兆。 能够全方位无死角的读取敌人的每一次攻击,能够通过细微的变化直接预判出围攻者的战术意图,坦白的说,无论用战斗经验再如何老道,战术思维再怎么清晰,他都不认为有人能凭借单纯的战斗技艺,再现出像现在这样仿佛直接读取了对手的思维一般的完美预判。 是能力。 毫无疑问是能力,是比他的野性直觉更强大也更准确的能力,在持剑者之中非常罕见的被动常驻型能力。 以一敌十,游刃有余。 哪怕是向来自傲的斩首者,在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他当时的退缩,现在看来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单以战斗技巧而论,他不会是面前这个少年的对手。 “犹大么……” 低声说出少年的名字,加西亚抬起头,视线再一次的聚焦在战局上。 在实训课上设置自由对战。 他的本意是通过一对一的对战,来磨练新生持剑者的战斗技艺,但现在看来……却成了这帮家伙合理解决个人恩怨的场所。 这种感觉多少有些微妙,但不差。 至少他认为,没有什么能比一场实实在在的战斗,更刺激他们,更刺激这群小家伙们了。 尤其当战斗的水准如此之高的时候。 毫不客气的说—— 犹大的战斗,几如一场艺术。 每一分力道的使用都恰到好处,每一次对局势的判断都精准无误,这是一场教科书般精彩的指导战。 是的,指导战,两边的差距实在太过悬殊,战斗的胜负已完全没有了悬念,看上去就像是大人在指导孩子,就像是师傅在指导弟子,教导他们该如何厮杀、如何战斗。 作为敌人,那些参与围攻者做的做得不够好。 没有任何章法,也不讲究任何战术,只是简单粗暴的一拥而上,仿佛单凭借着人数的优势便能赢取战斗的胜利一样,天真幼稚的简直可笑。 一面倒。 人数,非但没有成为犹大的阻碍,反而成了他的助力。 组织上的散漫,以及战斗配合上的混乱,让这场围杀简直成了经典的反面案例,犹大的每一次踏步、每一次错身、每一次挥剑,就会有一个甚至不止一个敌人倒下。 无论是被未开锋的铁木大剑直接扇飞,还是被简单粗暴的一剑捶到脑门上,虽然有铁制头盔的保护,持剑者的身体素质也逐渐超迈凡俗,可这并不意味着持剑者感受不到疼痛,光是听见他们倒地不起后若有若无的哀嚎声,以及不知何时停止了演练的围观者们传出的倒吸冷气声,加西亚便可以想象得到,眼前这一幕到底给了他们、给这帮没见过真正战斗残酷性的新丁们造成了多大的震撼。 不是每一个持剑者都有机会在人工天界创造出的试炼世界中进行厮杀,也不是每一个预备役持剑者都能挺过与妖魔的初见杀,能够在模仿至深之夜的环境中生存数日之久的终归是少数,而能够打通隐藏世界观,有资格向充当试炼世界最终防御体系的贪婪魔王发起挑战的,更是少数中的少数。 至少,在装备部最初的预估中,那位被复刻的贪婪魔王充当的只是背景,他们根本就没指望有人能够发现这个彩蛋,更没有预料到有人能够杀死那位在整个秩序疆域都有着赫赫凶名的魔王大人——以至于他们根本就没有设计通关动画,整个试炼空间的流程到此戛然而止。 可谓蠢爆了。 但比那些技术人员更蠢的是眼前这已倒了一地的废物们,他们大多来自没有参与试炼的A组,根本就意识不到横亘在他们与犹大之间的鸿沟。 ——完完全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如果是真正的战斗,真正的厮杀的话,想必他们已经全军覆没。 而现在…… 至少他们还能捂住自己的伤口在那里发出细弱的哀嚎声。 “十三秒,”实训课的教官,斩首者加西亚扫了在地上躺尸的人一眼,“整整十七个人,连十三秒都没撑过,我是该称赞你们了?还是该称赞你们了?” 以冰冷、不带感情的声音说出不像称赞的话语。 然后话锋直转—— “所以说废物就是废物,”对这帮刚刚获得力量,对力量没有哪怕一点敬畏的小兔崽子们,他没有丝毫的客气,径直开骂,“一群游兵散勇,一群窝囊废,告诉我,你们的战术在哪里?你们的配合在哪里?你们的眼睛在哪里?” 但作为实训课的教官,他还是相当负责的指出了他们在这场战斗中犯下的那些不该犯的错误。 “没有一点战术配合,没有一点集体意识,只是一味的猪突猛进,眼中只有敌人的存在,而根本没用考虑过如何与队友配合,如何封杀敌人的走位,如何创造出以多打少——注意,是真正的以多打少的良机。”人数的优势在他们身上根本没有显现,错乱的步调予以了犹大利用的机会,被轻而易举的各个击破,“当然,你们最大的问题还不是这样,而是……根本就没长眼睛。” “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该退?你们没有任何意识!”加西亚说道,“选择敌人很重要,打不过的时候还强上——怎么?你们是不是觉得这里是实训课,有我这个讲师在,身上防护措施妥当,对方也没装备铁剑,砍不死人,所以可以放心莽,大胆莽,就是输了也没关系?” “愚蠢!” “战斗不是儿戏,而是力量、智慧与意志的较量,以你们现在这种心态去战斗,去厮杀,能活过第一场的没有几个战斗!” “现实不是游戏。” “所以——” “给我站起来,孬种们!” “如果是必须战斗的敌人,如果是必须击败的敌人,就拿出你们的勇气来,拿出你们的决心来,拿出你们的意志来,拿出你们的智慧来——拼尽你们所拥有的一切,耗尽最后一分气力,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也要将他击败!” 他大声喊道,洪亮的嗓门盖过了新生持剑者们传出的嘈杂之音,也盖过了呼啸的风雪。 然后,一时无语。 世界一片安宁,一片寂静。 直到 属于犹大的声音传来。 “如果你们执意如此,”轻松击败了所有敌对者的少年以可以听出强烈自信的声音说道,将手中扭曲变形的铁木大剑随手丢在了地上,在冻土的冰层上砸出一连串金铁交加的铿锵之音—— “我奉陪到此。” 于此,话音落下。 章九十三错误的对手I 差不多结束了。 先前的大胜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感触,一印级别的持剑者才刚刚超脱凡人,无论是战斗意志还是战斗技巧都乏善可陈,击败他们,击败一群连团队配合都不懂的热血少年,不能给艾米·尤利塞斯带来任何的成就感。 他所在意的只是结果。 ——借用这场一面倒的战斗,借用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他向所有人彰显了自身所拥有的力量,更用简单明了的事实告诉了每一个对他怀有敌意的人。 别来惹我。 简单地说,这就是秀肌肉,就是武力威胁。 尽管不方便直接动手,但通过这一顿胖揍,至少也能让相当部分的人意识到,他并不是一尊被吹起来的泥塑偶像,而是真真正正压在他们头顶的一座大山。 若要对他的朋友下手,必须做好直面他的准备——绝不姑息,绝不手软,并且奉陪到底。 对他的表态“反犹大联盟”那边会如何应对? 他无从知晓。 但他能够确定的是,在见识过了他展现出的武力之后,对方肯定会消停上那么一会儿,哪怕不能立刻放弃对他的针对,至少也要躲进角落里舔抵好自己的伤口,之后再谋后算。 加西亚的言语虽然粗鄙,其中却绝不缺少真知灼见。 缺乏组织,缺乏调度,除了人数之外便一无是处——而就连人数上的优势也没有得以发挥出来,乱糟糟的一团,简直就像是不知进退的傻瓜们挨个赶上来送死。 蠢得不能再蠢。 虽然对敌人做出了如是的评价,然而艾米·尤利塞斯却不敢掉以轻心。 这一次他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那十七个被他大倒在地的蠢货,真的就是“反犹大联盟”的所有人吗? 应当不是。 作为联盟,哪怕是再怎么松散的联盟,也必定会存在着一个或是数个首脑。 而在之前的战斗中,他并没有发现有类似身份的人存在,也就是说……“反犹大联盟”那些真正的“头脑”并未走向台前,他们这次的失败虽然伤筋,却并不动骨。 这轮交锋中的胜利者是他,这点毋庸置疑。 尽管战术层面的目标没有尽数完成,可十七人,十七人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哪怕是在通过洗礼,成功挺过圣痕融合的二百三十二人之中,这个比例也接近了惊人的十分之一,再剔除沉默的大多数,以及他的同情者以及支持者,剩下可能会加入这个联盟的人了不起也就四五十个。 而其中,又有多少是假借这个名头行事的?又有多少人在今天过后还会继续站在他的对立面?这依然是一个未知数。 可以肯定,通过这一轮交锋,他至少将联盟的基层士气给打垮了。 短时间之内,“反犹大联盟”将不再成为他的困扰。 但之后他们会如何反击,依然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 论硬碰硬,艾米并不将这群一印级别的持剑者放在眼里,可……像昨天那样对他的朋友下手,这就多少有些防不胜防了。 再发生这样的情况,他大概也只有放下自己无谓的坚持,如瑞加娜与科兹莫建议的那样,召集他的理解者、同情者以及支持者,组建属于他自己的势力,和对方来打擂台了。 ——尽管那可能会伤害更多的人,背叛更多人的信任。 但……那终归是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和将来哪个更重要,答案当然是两个都重要,只是在必须做出选择的情况下,包括艾米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现在。 而为了让两难情境的未来不出现在他的面前,年轻的荣光者也收回了早先对“反犹大联盟”的看轻,已于昨天拜托科兹莫与瑞加娜收集敌人的情报,尤其是敌人首脑的情报。 这并没有保密。 联盟终究是一种不太靠谱的组织形式,在有必要的情况下会很轻易的被渗透成筛子。 虽然不清楚是否具备实权,但发起人的资料已由尼尔转交给了他。 ——韦伯斯特。 视线掠过薄薄信纸上以娟秀字体写下的名字,情报出乎预料的详细,但更出乎预料的还是…… 目光在一行文字上微微驻留。 先觉者联盟。 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因为在试炼中他刷新的地点离中心区有着相当的距离,等他从尼尔口中获知了交易祭坛时,这位先觉者联盟的创始人,联盟的真正主导者便已经完成了对圣痕的融合,自动从这场试炼中脱出。 从他手上的这份资料来看,这家伙有相当的可能是B组的第一个脱出者,是这批训练生之中对圣痕融合度最高的几个人之一。 有自身实力打底,再加上先前就营造出了一定的声望,也无怪乎能如此快的拉出属于自己的势力,无论是个人的战力,还是组织架构方面的能力,他都表现的非常出色,大概能被归类到有潜质的极少部分人之中。 ——尽管艾米并不在乎。 说到底,他的战斗意志、战斗经验、战斗技艺与这些刚刚自训导院中毕业的毕业生完全不在同一档次上,就算是曾经让他感觉到惊艳的米娅以及那位雾夜中的杀人鬼先生所掌握的战斗技巧,在现在的他,在已经多次死亡,多次从死亡中被改写或者说复写了自身人格的他看来,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他已经很强了,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非同一般的成长。 普通的一印、二印级别的持剑者,对他所能造成的威胁非常有限,诸如米娅这种在二印级别已经能够拥有称号的天才或许棘手一点,但也只是棘手而已,真要战斗起来,哪怕吃了不熟悉对方能力的初见杀,哪怕是被对方的能力克的死死的,了不起也就是死上一次两次,最后的结果不会有任何变化。 当然,以米娅的底蕴,现在已经晋升了大持剑者也说不定,真打起来……他还真没多少把握。 但韦伯斯特不是米娅,哪怕他的天赋才情不会逊色于那位性情冷淡的少女,可人的成长需要时间,而他……现在恰恰没有时间。 因为—— 他选错了对手。 章九十四错误的对手II 而在另一边—— 韦伯斯特同样,不,应该是更加的苦恼。 “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对手啊。” 掩上书页,他清亮的黑色眸子中并没有太多情绪上的起伏。 这只是他的感叹而已,联盟的艰难早在最初——早在犹大活生生的出现在了训练生之列时,他便有所预料。 作为先觉者联盟的建立者,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试炼的艰难,而能在如此艰难的试炼之中顽强的生存到最后,将所有人的力量汇至一处,拧成一根绳子,并向隐于世界后的贪婪之魔王发起挑战——其勇气、意志、决心、智慧乃至力量都不容小觑,是更在他之上的天才级人物。 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与之为敌。 然而…… 已经没有退路了。 矛盾与冲突的种子在犹大出现前便已埋下,通过某些渠道,他获知了这次试炼因遭受混沌侵蚀而不得不强行截断,越是晚退出的人受到的侵蚀越严重,越需要花费时间进行观察、进行检测、进行恢复。 犹大在试炼中无疑奋战到了最后一刻,因此他所遭受的侵蚀无疑是最严重的,于是在漫长的等待后,他建立了反犹大联盟。 联盟是本体,反犹大只是一项夺人眼球,吸引其他人加入的属性。 或者说噱头。 然后联盟发展的势头一如他所料,凭借他先前在试炼空间中建立的声望,凭借着犹大那狼藉的声名,他所建立的联盟,他为日后自己打下的班底如野火烧过后的野草、如雪山上滚落的雪球一般从无到有、从有到多迅速扩张开来。 一下子便击败了所有的竞争者,居于这届持剑者权势的最顶端。 但—— 犹大回来了,他,从混沌的侵蚀中,活着回来了。 这对韦伯斯特,对整个联盟来说,绝对称不上是好消息。 糟糕透顶。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便意识到了,在以“反犹大”为名迅速聚拢声势的同时,他也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承担相应的苦果。 犹大的强势,活跃时间刚好与之错开的韦伯斯特并未亲眼得见,但从先觉者联盟其它人——尤其是瑞加娜的论述与规劝中,他大概能够看到一个无论是意志、智慧还是力量都在规格外的超群之人。 与这样的人为敌,他没有把握,没有丝毫的把握。 因为—— 他不是一个人。 恶名,不仅能毁掉一个人,同样能造就一个人,更何况,那位能统和整个B组的试炼者,带领他们杀向异空间,向高高在上的魔王举起屠刀的家伙,所拥有可绝不是单纯的恶名。 他同样是英雄,与魔王鏖战的英雄。 并肩作战而生出的情谊与倾慕,达成传奇伟业所营造出的声势——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建立一个不逊色于他,甚至更甚于他的联盟。 韦伯斯特有这样的觉悟。 甚至,做好了两个势力长久对抗的准备。 为了削减他的声威,他一开始就利用了马库斯,利用了那个光头的傻大个,利用了他与加西亚讲师的微妙关系,希望能够借大名鼎鼎的斩首者之手,对犹大的威名、对犹大的风头进行削弱,但没想到……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那位言语粗鄙,并且向来护短的讲师,不知为何没有选择发难。 而犹大,也并没有显露出组建势力的打算。 事情似乎到此为止了。 反犹大联盟尽管是以“反犹大”为目的,为口号建立的,但就算再如何短视的人,也不会傻到不做任何准备去挑衅犹大。 而他,而他这个联盟的创始人,联盟的真正主导者,在这时候,也乐得装傻。 直到消息的传来—— “犹大废了。” 这个消息如同导火索一般,瞬间引爆了双方的矛盾。 躁动不安的人心,即便是他这个创始人,即便是他这个主导者,也无法压下,如果不想让整个联盟因人心的浮动而分崩瓦解,他必须有所行动。 屁股决定脑袋。 他的利益决定了他的出发点,决定了他的行动。 于是拟定计划,于是执行计划。 避开犹大本人,从犹大的朋友处下手,以打压为主,绝不付诸暴力。 这是韦伯斯特原先的计划。 只是……计划终归是需要人执行的,而只要有人执行,就必然会生出变数——联盟的组织架构,联盟的性质决定了,他对联盟中的人缺乏影响力,缺乏管束力。 有人过线了。 侮辱人格,这是无论何时都不会被上层允许的事情。 而且,这必将彻底的触怒犹大。 早在实训课到来之前,早在他知道这件事时,他就预见到了,犹大反击的到来。 一如他所料,不,应该是更甚于他的预料。 尽管从他人的描述中,他已确定那位名为犹大的少年,拥有非同小可的力量,但他并没有想到,他所持有的力量会是如此的强大,如此的可怕。 十七人。 十三秒。 无论哪个数字都足够让人胆战心惊,而当两个数字被联系到一起时,更是让人忍不住怀疑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的真实性。 这……这真是一印级别的持剑者能够做得到的? 怕是大持剑者也不过如此吧。 第一次,韦伯斯特生出了强烈的自我怀疑,怀疑自己当初为了一时的胜势,而招惹到这么不可揣度的敌人,是否正确。 然而怀疑才刚刚生出,便被他以强硬的决心掐断了。 已经—— 无可挽回了。 作为反犹大联盟的首脑的他,必须承担起这个身份应该承担的责任,必须……与这个强悍到可怕的敌人战过一场。 他们所唯一拥有的优势仅仅是人数,以及他……他这个新生持剑者中目前唯一完成了与圣痕融合的存在。 只要倾尽全力,并非没有胜算。 所以—— 他摊开手上的信纸,拿起搁在桌上的羽毛笔,隽永的字迹于此铭刻,然后,将写好的文书用信封装好,并在其上写下“犹大亲启”字样。 接下来…… 韦伯斯特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腕,黑色的眸子却是罕见的明亮了起来。 ——拳头收握。 “全力以赴。” 章九十五将胜负置于天秤之上 “有趣。” 荣光者读完了手中的来信,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视线在端坐在床位上的三人身上一掠而过,将信搁在了桌上。 “信上有写什么?” 瑞加娜,这位信使小姐问道,她无论与“反犹大联盟”那边的韦伯斯特还是犹大都搭得上话,对二人真正的矛盾心知肚明。 也正因为此,她才清楚的知道,韦伯斯特不可能与犹大真的分出生死,也不会对犹大死咬着不放,尤其在犹大展示过他那非同凡响的超绝武力后,更是如此。 不过是单纯的利益冲突。 没必要继续扩大矛盾。 “很有趣,”艾米·尤利塞斯评论道,“看得出来,他似乎并不想和我闹得太僵,一面用了压低了身段,向我、向汉森、向爱娜表达了歉意,而另一边……他也没有和我和解的打算,语气强硬的表达了对我个人在试炼空间中枉顾他人生命的行为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并提议——” 微微停顿之后,他说道:“与我来进行一场无关生死的对等对决。” “无关生死?对等?”对决之前那复杂的前缀令科兹莫愣了愣神,随后问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对等指的是实力上的对等,他打算集结联盟中的所有人来与我战斗。”荣光者用低沉而平缓的声音说道,“而无关生死的意思则是,这场对决只分胜负不分生死——在胜负分清之前,联盟不会再找我,找我们的麻烦,而在胜负分清之后,无论谁胜谁负,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这条件未免太过宽松了吧,”科兹莫皱了皱眉,“这样看来,无论谁胜谁负,最终获益的都是我们——我感觉有些不太对。” “韦伯斯特与你们并不存在真正的矛盾,”瑞加娜叹了口气,她不止一次感觉,夹在两人中间很难做人,“很多时候其实没必要如此多疑。” “很难说这到底是不是一场零和游戏,”年轻的荣光者说道,“如果韦伯斯特真如瑞加娜所说的那样,谋求的是一个双赢的局面,我个人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从没有如此简单、轻易就给予一个素不相识,并且曾经针对过我的人信任,必要的审慎,是可以理解的。” 他不偏不倚的分析着现状。 “就目前来看,他邀请我进行对决,并许诺这些条件无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他的许诺发自真心,他不打算和我们撕破脸皮,希望能以一个相对和缓的方式化解这场矛盾;要么则是,这封信、这些释放出的善意都只是他欺诈的手段,他只是借此来使麻痹我们,借此来使我们掉以轻心。” 而后发出了问询:“你们更倾向于哪种可能?” 荣光者看向寝室内的三人,视线在科兹莫、瑞加娜、汉森三人之上微微停驻。 等待着他们给出答复。 “我还是坚持第二种,但不排除第一种的可能。”科兹莫说道,“理由其实很简单——我们,与‘反犹大联盟’不同。” 这是事实,与人数众多的联盟不同,聚集在犹大身边的总共就是他们几个,爱娜与汉森事情发生一次已经够多了。 “与他不同,”金发的少女扫了身旁的少年一眼,而后说道,“我倾向于第一种可能,当然,我也认同犹大你的看法,不能掉以轻心,要时刻保持警惕,不给对方任何可乘之机。” 她为韦伯斯特说话,并非基于他们是朋友,而是基于情理、基于逻辑的分析。 联盟元气大伤。 ——并非说笑,而是事实,实训课上犹大那于眨眼功夫横扫十数人的威势大家有目共睹,“反犹大联盟”中那些本就无所谓仇恨的墙头草们立马倒戈,而强硬派则在与犹大在实训课的那轮交锋中损失惨重,不是没有人一边舔抵着伤口,一边暗暗发狠,但那样的人终归太少太少,整个联盟一片人心惶惶。 在这种情况下,韦伯斯特的工作重心肯定在维持内部的稳定上,哪会有时间、有功夫再耍什么小心思。 “答应是肯定要答应没错,”在两人表态后,荣光者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种合则两利的条件,没必要回绝,问题的真正关键是答应他的提议之后,我们该怎么做?” “放松,显然是不能放松的,至于警惕——”他的声音微微拉长,“虽然保持警惕肯定没错,但这太空太虚太泛,几乎没有实质的意义。” “我们真正欠缺的,其实不是警惕心,而是一套情报系统。”荣光者在最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至少,我希望能够知道‘反犹大联盟’的动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连敌人在哪都不知道。” “——所以。” 他看向了对面的金发贵公子,问道:“我能信任你吗?科兹莫。” “这是我的荣幸。” 科兹莫以手抚胸,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多少有几分玩笑意味的说道:“也算有个将功折过的机会。” 显然,他对自己曾对犹大与汉森出过手仍耿耿于怀。 尽管他们对过去所发生的事情似乎并不在意,但他,作为加害者的他……做不到——他有必要为他们做些什么,只有这样才能对他过去犯下的错误稍作弥补,才能让他的内心获得少许的安宁。 艾米对科兹莫内心深处的起伏波澜并非一无所知,好歹也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十来天,大抵也能猜到他的赎罪心态。 所以,他才会向他发出请求。 论能力,曾参与先觉者联盟创建工作的瑞加娜绝不比他差,论亲疏,爱娜绝对比他更值得信任,之所以选择他,既因为他的才能确实值得肯定,也因为年轻的荣光者并不希望他在之后的人生中再背负着向同伴挥动过屠刀的枷锁。 他能应下,没有出乎艾米的所料,但……荣光者还是多少感觉到了安心——既为他的选择,也为这份默契。 “那么……” 艾米说道,一锤定音: “——拜托你了。” 章九十六好消息与坏消息 情报在作战中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在下层区艾米·尤利塞斯就有过因情报的缺位而被耍的团团转的惨痛教训,现在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而被他委以重任的科兹莫也没让他失望。 仅仅是第二天,就给他带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在一天的课程结束后,科兹莫回到寝室的第一句话就直入了正题,“你想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 “韦伯斯特去了……”金发的贵公子说到一半时才发现了不对,有些尴尬的看向犹大,然后叹了口气,“一般人不是都喜欢先听坏消息吗?” “但我不是一般人?你以为我会这么说么。”艾米挑了挑眉,“其实无论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都无所谓,只是……这是你第一次探听情报,我想了想,先讨个喜当做开门红也不错。” 讨个喜?开门红? 科兹莫不是很能理解荣光者的意思,但……这种没营养的话,不理解也没关系。 因此,他只是说道:“好消息是,联盟内部现在一团糟,各个派系都在倾轧,他们暂时不可能有大动作。” “看来,”年轻的荣光者用手指摩挲着下巴,“那封信上说的是真的也说不定。” “也有可能是障眼法,”科兹莫依然坚持他的观点,“尽管我确实从朋友那里得到了切实的情报,但这说不定也是韦伯斯特耍的小花招。” “从你朋友那里听来的情报?”艾米稍稍有些发愣,但旋即轻笑出声,“不,没什么,你继续。” 情报系统可不是这么运作的啊…… 科兹莫。 荣光者在心底苦笑,但也没打算浪费口舌去解释这些。 ——没有必要。 说到底,是才刚刚从训导院毕业才月余时间的训练生,指望他们真的运作一个组织未免有些太异想天开。 这要就好,这样就足够了。 “接下来是坏消息,”金发的贵公子定了定神,语气也随之低沉,“韦伯斯特在课程结束后,去找了加西亚讲师,希望他能协助他们进行团队合作对战的训练。” “加西亚怎么回的?” 艾米问道,这则消息与他密切相关——“反犹大联盟”的具体人数尚不确切,但保守估计也有二三十人,若是他们结成队列对他进行围杀,在不暴露他那凌驾于二印级别持剑者之上的超凡体魄的前提下,还真有几分棘手。 “他说‘有趣’。”科兹莫摇了摇头,“我个人感觉,他应该会掺上一手。” “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荣光者低垂眼睑——虽然无论从战斗经验还是战斗技艺来看,他能够完完全全的碾压这些新生的持剑之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会看轻大持剑者,尤其是有着称号的大持剑者,他们所经历的战斗只会比他更多,对战斗的驾驭只会比他更娴熟——若是由那位斩首者亲自带队训练,将最大程度的弥补他们经验上的短板,实战能力在短时间之内将会有巨大的飞跃,“看样子,这场对决不会太轻松。” “但韦伯斯特的行动还不止这些。”金发的贵公子稍稍缓了口气,而后说道,“在结束了与加西亚的对话后,他又去找了另外一个人。” “谁?” “怀曼。” 这是个不出所料的答案,怀曼这个人存在问题,艾米·尤利塞斯早就有所猜测,只是因为双方身份上的悬殊差距,他才一直按兵不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没想到,在“反犹大联盟”这件事上这位负责本届持剑者的考核与录入工作的总考官似乎也有参与。 还真是—— 阴魂不散啊。 “对了,科兹莫。”对那位只有数面之缘的大持剑者,来历很成问题的荣光者抱有极大的警惕,“你对他,对那位怀曼大人了解多少?” “怀曼大人?”金发的贵公子于此稍作停顿,“他是清扫者大队的总负责人,是教团内部公认有资格角逐最强之名几位五印级别的大持剑者之一,现年四十来岁,却经历了这二十年来教团大大小小的数十场战役,其称号是‘老兵’,但因为其古怪的性情,也有不少人称呼他为疯子怀曼。” “来头这么大?”艾米皱了皱眉,这对他可不是一件好事。 “嗯,不过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历年来有资格坐在总考官这个位子上的可没有等闲之辈,基本都有等同于枢机的权势地位。”作为真真正正自训导院中毕业的训练生,科兹莫在这些问题上显然知道的比荣光者多得多,“不过……也蛮让人意外的,直接由教团十二支持剑者大队中某一支大队的总负责人坐镇,还是第一次,以往选派的总教官都由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枢机、牧首出任。” “牵一发而动全身。” 艾米低声说出这句传承自先民的箴言——如果嘉苏所言不虚,教团现在已经工作的重心放在了那个神秘的“天门计划”上,这一届持剑者考核之所以会出现如此之大的变化,与此应该脱不了干系。 “你刚刚说什么?”科兹莫问道。 “不,没什么。”荣光者摇头,“我只是在想,韦伯斯特去见我们的总考官,到底有什么盘算,总不成是让他来做公证的?” 他半是开玩笑的岔开了话题。 “倒真有这个可能,”金发的贵公子摊开双手,“但就算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一位大持剑者的办公场所偷听——万一要是倒霉的涉及到机要,恐怕我也会步上斯派克的后尘。” 那个胆子大到敢公然贩卖绝密情报的训导院毕业生,早在数日前就被宗教裁判所的人带走了,然后如一粒小石子沉入了大海,再没有任何的讯息传来。 “没必要这么拼,”艾米·尤利塞斯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科兹莫的肩膀,“情报对于我来说从来不是必要事项。” 他才不想说什么“你的安全比情报更重要”这类招揽人心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 他甚至不想与这里的任何人建立联系。 然而…… 他没有选择。 章九十七禁令解除 世界的变化总是超乎人的想象。 凌晨四点,绝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 ——号角被吹响了。 那是低沉、古朴而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在持剑者们的营地响彻,为了不至于沦落到成为清扫者大队成为可怜的炮灰,每一位新生的持剑者都在听到号角声响起的第一时间穿好衣物,集结在了本应空旷的训练场上。 艾米自没有例外,和汉森、科兹莫一道,他来到了训练场上。 这时—— 已有了一百来号人,整整齐齐的站成方阵,将自己最好的精气神展现给位于队伍正前方的那个男人,那个嘴角始终玩世不恭的叼着一根苦艾草的男人。 怀曼。 老兵怀曼,疯子怀曼,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本届持剑者的总考官。 有那么一瞬间—— 荣光者与其目光相对。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看见了,看见了那个叼着一根苦艾草的凶悍中年男子,嘴角微微噙出一抹笑容,一抹如掠食者一般危险的笑容。 “哈……” 艾米呼出一口微热的气流,微微眯起了眼,低下了头,与他错开了目光,然后一步一步不急不缓的走入了队列之中。 站定。 而后,在将自己隐藏在了人群之中后,他的心思才开始转动。 这家伙—— 到底想干什么? 年轻的荣光者抿了抿嘴唇,即便是总考官,也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好玩便吹响了宣告集结的号角,可若说这是考核的一部分,那未免又有些太简单也太轻易了——还有……刚刚那抹危险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到底是不是他的错觉,如果不是的话,那家伙又到底有什么打算? 总不可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这个潜伏者揪出来吧? 想不明白。 干脆不去多想。 艾米·尤利塞斯摇了摇头,和身边的数十、上百人一道,等待着队列的最终成型,等待着那位总考官大人揭晓最后的谜底。 五点一十。 全员齐至—— 本届持剑者考核的总考官,那个有着一头银发的中年男性以凌厉如鹰隼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一掠而过。 “九分三十五秒。”他报出了一个数字,而后微笑,用那张满是岁月刻痕,其上还掺杂着不少疤痕的脸微笑,“如果这是真正的战争的话,那么恭喜各位——” 他顿了顿,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 “——全员淘汰。” 于此,理所当然的,全场静默。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下马威,但在场的持剑者中,有谁,又有谁敢真正无视这个下马威——即便是艾米·尤利塞斯也不打算当这个没有意义的出头鸟。 “但幸运的是,我是一个仁慈的人。”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语气急转而下,“至少比死神,比妖魔,比至深之夜要更加仁慈。” “因此,”话锋又是一转,“我不打算夺走你们的生命,也不会剥夺你们视之为生命的前途。” “我只会——” 再次的停顿,自那稍显干瘪的唇中吐露的是有若雷霆的话语:“给予你们一个上阵厮杀的机会。” 他伸出手,高举过头顶。 “我宣布。” 他说:“五点零三分之后到场集合的人——通通被我们清扫者大队预定了!” 话音落下之后,他摊开手,吐掉还叼在口中的苦艾草,脸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饱含讥讽的微笑:“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一点也不。” 艾米小声说道,他的声音在一片哗然的人潮中,微不足道。 “我先前已经说过了,我是个仁慈的人,”怀曼继续说道,没有刻意拔高自己的声音,在一片混乱嘈杂中很难分辨,但在下一刻,之前还吵闹的方阵于霎那间止息——只因他,只因这位教团真正的大人物说道,“但我的仁慈不是没有底线,你们说,我要是杀掉几个人,杀掉几个不服管束的人,教皇冕下会如何处罚我呢?” 清澈的杀意将整个训练场笼罩。 他是认真的。 无需言语,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身体明悟了这一点。 而后沉默。 鸦雀无声。 “很好,非常好,看来大家都是愿意听人说话的好孩子,”如来时一般突然,凛冽的杀机骤然消逝,负责本届持剑者考核与录入工作的主考官脸上再一次挂起那虚伪的、饱含讥讽的微笑,“那么这件事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有人反对吗?反对的朋友请大声说出你的意见,说不定理由充分的话,我可以收回我的决定。”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说话。 “可惜了——”冷冽的目光在方阵中巡视一周无果后,怀曼叹了口气,“本来想找一个人来立一个榜样的,但你们都不上当,真是可惜了。” 他说出令人心惊不已的话语,那满脸的遗憾,更是令在场的所有人心跳都快了好几十个节拍。 但幸运的是,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 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继续这个令人胆战心惊的话题。 他说起了正事。 之所以要吹响号角,进行紧急集合的正事。 “这是一个好消息——” 尽管他这么宣布着,然而有过前车之鉴的持剑者们,并不敢当真,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站姿,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全场静默无息。 “不要紧张,也无需畏惧,这次是真的好消息。”视线在每个人紧绷的脸上巡视一周,怀曼的脸上再次勾勒出一个笑容,但与之前的不同,既无讥讽,也无恶意,只是非常普通的笑容,“经装备部的测算,你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已经结束了圣痕的初步融合阶段,能力已开始趋于稳定。” “也即是说——” “从今天开始,你们可以自行锻炼自己的能力,”负责本届持剑者考核与录入工作的总考官说道,“当然,场所依然有所限定,你们锻炼能力的场所仅限于训练场、以及装备研发部提供的能力测验场地。” “在寝室、食堂、图书馆等非场所,仍然禁止使用。” “违反者——” “我很高兴清扫者大队的先锋营能有新的炮灰。” 这么说着,他结束了发言。 然后转身离开。 独留下了训练场上一脸莫名的持剑者们。 在他离开后。 在确认他离开数分钟后,训练场上才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艾米·尤利塞斯注视着身边沸腾的人潮,心情也不禁愉快了起来。 “——果然。” 他低声说道:“还是一群孩子啊……” 章九十八真正的敌人 禁令解除—— 这对艾米·尤利塞斯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因为……在即将到来的那场对决中,并没有对能力的使用有所限制——也就是说,他要同时提防数十位持剑者的……狂轰乱炸? 这想想都让人头痛。 不要说他必须要隐藏那源于荣光者那源自先民之血的强横体魄,就算是在实打实的战阵厮杀,他也没有任何把握能孤身一人迎战数十名持剑者。 那不是公平的对决,那是找死。 眼下这群新生的持剑者之人,单论战斗经验与战斗技艺,在他面前都是菜鸟中的菜鸟,就算十来天的时间能有很大的提高,他也丝毫不惧——可能力则不同,源自圣痕的能力与持剑者是一印二印或是三印四印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持有者本人等阶的高低,对他的威胁都是相同的。 都是能够瞬间更易战局的胜负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留给他们熟悉能力的时间非常有限,哪怕有加西亚帮助,也无法开发出能够最大化发挥自身能力的成熟战法。 但即便如此,也仍是胜算渺茫。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怀曼在这场对决中到底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时间上有些太巧了。 昨天科兹莫就曾亲眼见到韦伯斯特走入了这位总考官的办公室,而今天,他就突如其来的公布了这对他异常不利的消息。 这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只是有关解除持剑者使用、练习自身能力的禁令,绝对不是儿戏,这种涉及到教团大政方针的事项,不是某个人一拍脑袋就可以更易的——他有理由相信,即便以怀曼的身份地位,想更易这份禁令都必须要走一系列的行政程序,至少要走上好几天的流程,绝对不可能说改就改。 有相当的可能,他只是单纯的撞枪口上了。 但真的如此吗? 想到先前与那家伙目光的交错时那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艾米·尤利塞斯不是很能确定——他所能确定的,只有那个家伙对他怀有某种程度上的恶意。 只是碍于双方在身份地位上的悬殊差距,哪怕是知道这一点,他也不能、更不敢有任何的动作。 他所能选择的只有沉默。 不,或许并不只是沉默,他还有其它途径可以获悉,怀曼的立场。 灵感如火花般乍现。 荣光者从书桌边长身而起,目光掠过图书馆那一排排鳞次栉比的书架,眯了眯眼,和负责登记借阅图书的修女小姐打了个招呼后,径直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借阅任何书籍。 因为—— 已经没有了那份余裕。 他必须亲自下场,去好好见一见那位“反犹大联盟”的创始人,那位韦伯斯特。 韦伯斯特的情报不是秘密。 事实上,在这个训练班中,没有人的情报是秘密——新生的持剑者才刚刚经历从学员到战士这一身份上的转变,他们需要学习,需要补足的东西很多、很多,而很遗憾,情报搜集能力与保密意识不在其列。 至少,现在不在其列。 很轻易的,艾米·尤利塞斯就从瑞加娜的口中得知了对方的行踪。 是实训课的训练场。 “加西亚。” 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荣光者大概猜到了韦伯斯特在那边捣鼓些什么,但……这并不能成为他回避的理由。 相当坦然的,他跨越了层层风雪的阻隔,步入了建立在终年不化的冻土地之上的训练场,而后在十多人或惊讶或敌视的目光注视下驻足。 “我找韦伯斯特。” 他说,视线在这十来人的脸上一掠而过。 合计十三人,基本上都是些老面孔,不在上次那十七人之列的,只有那么两三人。 这并不难理解。 联盟,尤其是松散的联盟,其实在很多时候都缺乏足够的向心力,很容易因利益纠葛、历史遗留因素等各方面的问题产生派系,新生持剑者们的小联盟虽然不太容易出现真正的派系,但因交情、地域、利益联系在一起的小团体的出现无可避免,联盟中真正怨憎他的死硬派,可能也就是十来二十样子。 眼前这个数量,比他之前的预估值还要少上不少,看来应当是之前的震慑起到了应该起到的效果。 想到这里,他冷峻面容上紧绷的肌肉稍稍舒缓,看向了实训课的讲师,那位被冠以斩首者这个称号的大持剑者。 “加西亚讲师,韦伯斯特在吗?” 他对现场那诡谲的氛围仿佛一无所查,举止、谈吐都没有任何动摇,平静的让人心底不自觉的往上冒着寒气:“我找他有点事。” “我在。” 没等身材高大魁梧的实训课讲师做出答复,正在进行演练的十三人中的一人,从中排众而出。 中等身材,一身红黑相间的持剑者制服穿在身上十分的得体,棕褐色的碎发留的不长,并且梳整的很用心,五官端正,单论面容仅是中上,但看起来很有一种斯文的书卷气,在穿着打扮的映衬下,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的精神。 “关于你在信中提出的那场对决,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详谈,”荣光者上上下下的将他打量了一遍,没有给对方留下拒绝的余地,径直转身,“跟我来。” 伴随着话音的录下,他迈开了脚步。 三分钟后。 脚步声停息,两人在肆虐的风雪中相对而立。 “初次见面,韦伯斯特。”艾米·尤利塞斯朝他伸出了手,礼貌性的说道,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疏离,“我是犹大。” “很高兴见到你。”韦伯斯特,这个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大男孩接过了他的友谊之手,象征性的握了握,“尽管很想这么说,但站在你我的立场上,我们可做不成朋友。” “但也不应当成为敌人。”荣光者说道。 “谁知道呢,”韦伯斯特没有正面给出回应,只是用棱模两可的回答将这个问题暂时撇在一边,“我只知道,我们还有一场对决必须分出胜负。” “信中提及的那场对决?”艾米摇头,“我好像还没有做出正式的回复吧?” “公平、公正、公开——”反犹大联盟的创始人说道,“以这么一场对决让我们的对立落下帷幕,在我想来你应当是不会拒绝才对。” “这可不一定,”艾米在此微微停顿,随后图穷匕见,“有谁会在有其它选择的情况下,去打一场必输的战斗?” “至少——” “我不会。” “果然,”韦伯斯特对此并不意外,“你是为此而来。” 这是完全可以猜到的事情,正如加西亚所说的那般,在荣光者、持剑者的战斗中,能力往往被视为一锤定音的关键手、胜负手——若是禁令还在,大家各凭身体素质,无论战斗经验、战斗技艺还是战斗直觉都近乎非人类的犹大,哪怕以一敌十,获胜的几率都不小。 但当禁令失效后,他不认为同期中有任何人能以一敌十,哪怕是以一敌二,以一敌三都并不容易。 因为,能力这种东西,完全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就像圣教军手中配备的火铳与蒸汽动力大剑,这种规格的武器不要说是握在了身经百战的战士手中,就算是在孩子手中,都有可能能够杀死妖魔。 用这个不怎么恰当的比方来形容,持剑者自身就好比是手持火铳或是蒸汽动力大剑的人,而圣痕赋予他们的能力,就好比是那威力巨大、能够将敌人一击致命的武器——他原本邀约的对决,相当于由犹大这个训练有素的专职战斗人员在空手格斗的赛场上经历他们这十来人的围攻。 经验、技艺与直觉,能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在禁令被取消之后,就相当于直接变更了比赛规则,将空手格斗这一限制条件直接取消,变成了所有人身上都装备了足以致死的火铳的无限制战斗,变成了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斗。 说是必输的战斗也一点不为过。 “没错,”荣光者也没想隐瞒什么,相当坦然的说道,“我正是为此而来,我们有必要为这场对决确定一个章程。” “这是应有之请。”韦伯斯特没在这点上纠缠。 “那么首先,”艾米说道,“我们有必要确定战斗的时间、地点、参加战斗的人以及战斗中应当遵守的准则。” “时间已经拟定了,人数的话,我这边就是你刚刚看到十三个人,不会再多了,具体名单在战斗正式进行前会上交裁判审核,至于地点则交由你拟定。”稍作停顿之后,他说道,“这很公平不是。” “一点也不,”荣光者冷笑,“什么时候是以多打少还体现公平了?” “必须承认,没有人能充当你的对手,在一对一的前提之下。”反犹大联盟的创始人摊了摊手,“当然,你有拒绝的权力。” “地点就选在训练场。”艾米摇摇头,“没必要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训练场?” 韦伯斯特皱了皱眉,训练场作为进行对决的场地其实对犹大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这里太小,也太空旷了,一旦短兵交接,根本没有退缩的余地,只能一战到底。 所以,他再一次的问道:“你确定?” “确定。” “好,”韦伯斯特说道,“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要确定的是战斗过程中理应遵守的准则,”年轻的荣光者说道,“武器防具都直接用实训课上模拟对战现成的装备就可以了,输赢以一方倒地不起为基准,以脱离场地的一方判负,禁止使用炼金药剂及训练器械以外的任何道具,同样……也禁止任何人使用能力。” “除了最后一点外,”韦伯斯特摇头,“我没有任何意见。” “抱歉,”艾米·尤利塞斯以冰冷的言语予以回应,湛蓝的眸光中没有任何情感上的波动,“这一点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犹大,这不是和你商榷,而是已经被拟定的事实。”反犹太联盟的创始人兼实际掌控者说道,“怀曼——那位主考官大人,他提出了这个要求。” “什么时候?”荣光者不动声色的眯了眯眼。 “就在昨天。”韦伯斯特给出了确切的答复,“我之前不是说过吗?为了保证公信力,我力图做到公平、公正、公开,所以我去找了我们的这位总考官大人——然后,他告诉我,他对这套方案并不满意,至于到底是哪里不满意,他当时没有明说,只是告诉我,等明天一早,我就会知道答案。” “解除能力的禁令。”艾米·尤利塞斯一字一顿的说道。 “就是这个,”韦伯斯特叹了口气,“所以,最后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变更。” “我大概了解了。”年轻的荣光者异乎寻常的平静,“除了这一点外,他还有什么要求吗?” “没做其他要求。” “既然如此的话,”艾米干净利落的做出了决定,“就这么定了。” “还真是自信啊,犹大。”反犹大联盟的创始人叹了口气,“如果你觉得这场对决并不公平的话,我们还可以就一些细节再进行商榷。” 他说的其实已经相当的直白。 再商榷什么?还能再商榷什么?只能就人数、时间、地点进行商榷,而在时间、地点没什么可调整的情况下,只能调整参与这次对决的人数,只能减少“反犹大联盟”这边的参与者。 韦伯斯特的最后一句话,可以说释放出了极大的善意。 然而年轻的荣光者没有接受。 “谢谢,”他说,“但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通过今天这场谈话,他算是明白了,谁是躲在暗处的、真正的敌人。 他的对手,他的敌人并不是站在明面上的“反犹大联盟”,而是那位即便在整个教团都排的上号的大人物,那位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本次持剑者考核与录入工作的总负责人,那位老兵怀曼,那位疯子怀曼。 那家伙……很有可能已经发生了什么,已经在怀疑他了。 所以—— 必须要证明,要向他,要向所有人证明他的潜质,证明资质测验出错了。 只有证明了他的潜质,才能证明他的价值,才能—— 让这家伙投鼠忌器。 章九十九艾米在行动 熟悉能力、把握能力、驾驭能力—— 是每一个荣光者、持剑者所必须经历的阶段,如果说强横的超凡体魄是他们能与妖魔、高等妖魔乃至至深之夜战斗的基础,那么能力——对能力的开发与运用则是夺取胜利光辉的必要手段。 所以,对能力的熟悉、掌握与更进一步的开发,异常重要。 艾米·尤利塞斯现在就卡在第二阶段上——把握,或者说掌控能力。 通过试炼空间那么多次的使用,荣光之裔对这个能够使时光停滞的能力已是相当的熟悉,但那到底是源于幻境的虚假经验,与现实有一些虽然不明显却确实存在的微小差别,而且诸如能力生效的时间,能力具体作用的范围,能力的优先级等一些相对具体、相对细化的数值也必须要纳入考量的范围。 所谓把握能力,即是完美了解自身的能力。 说起来—— 不要说新获得的能力,就连死亡先兆这个能力,他都尚未真正的了解。 他只是本能的,不愿使用,更不愿深究这个与死亡直接挂钩,并且会对他的记忆、人格等方方面面产生一定程度影响的能力。 说到底,那只是弱者在面对强者时不得不赌上一切的无奈之选,相比较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圣痕赋予他的新能力。 简单、直接、高效。 在必要的时候解放这项能力,无论敌人是强是弱,无论敌人到底有着怎样的能力与手段,只要在与他在近身搏杀,只要没有过分的再生能力或是超巨型的体格,他都相当的把握能够一击必杀。 停滞时间,就是这么的强大,就是这么的不讲道理。 作为杀手锏来使用,再合适不过。 只是稍稍有些不足的是,这项能力对身体产生的压迫,实在太严重,哪怕他不触及时间长河,只是单纯的停滞时光,一场战斗下来,很有可能也就能使用上一次——了不起在拼命的时候可以尝试下发动两次,但也仅此而已了,根本无法作常规战术使用,只能充当分胜负、分生死的杀手锏。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强大的能力必然存在着相应的限制,艾米·尤利塞斯对此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所能做的只有熟悉,只有掌控。 于是—— 轻轻呼出一口微热的浊气,荣光者从停滞的时光中脱离。 大约三点七秒的体感时间,可能会更长一些,也可能会更短一些,但误差不会超过零点二秒。 强忍着身体那仿佛被掏空一般的虚弱感,他看向能力测试房中被他专门搁在了另一个角落的时钟,上面的时针还停留在下午七点一十二分三十五秒,停留在他发动能力的那一刻。 “覆盖范围看来有够广了。”艾米这么说着,步伐虚浮的走到了时钟旁,然后将这个他刻意带来的时钟揣入口袋中,“之后刻意和其它的时钟比照下,看看是不是有所偏差,如果没有的话……那可就不得了了。” 那意味着,他能力笼罩的范围很有可能囊括了整个现世迦南,乃至秩序疆域。 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对他战力的提升,没有实质上的帮助,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尝试都毫无价值。 至少,荣光者有了一个新的思路。 如果说他的极限是保持时间静止三点七秒,或是更长一些?那么,这些时间能不能拆分出来,分段使用? 尽管现在还没有经过实践检测,还不确定是否具备可行性,可是如果能将每次停滞的时间缩短,那么每次使用这项能力对身体所造成的压迫力也应该会随之降低,在战术的选用上也能更加的灵活。 很具有尝试的价值。 只是不确定他能否赶在对决到来前完成。 毕竟,目前来看,他现在还没办法把控这个圣痕赋予他的能力,每次使用都像长江大河般一泻千里,不把他最后一分体力榨干决不摆休。 想要精细化的进行操控,任重而道远。 然而这不能成为推脱的理由或是借口,想要做一件事,就尽力去做,就力所能及的做到最好,甚至他完全没必要像现在这样专门跑到能力测验的场所进行测验,只要体力充裕,完全可以在宿舍中进行更进一步的数据收集。 想到这里,他紧绷的神色微微舒缓,将手中训练用的铁木大剑放回武器架后,拉起了合金大门的门阀,从装备部专门为新生持剑者准备的能力测验室中走出,然后一路向寝室赶去。 在那里,他有一个专门为核准时间准备的时钟,上面的一分一秒都被他刻意的校准过,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绝不至于出现误差。 通过时钟的比较,能验证他的另一个猜想。 他之前的想法还是不够成熟。 虽然就算他能停滞整个秩序疆域的时光,对他的战力也没有任何的增益,但……如果反过来呢? 他所停滞的只是他身边,只是他所见所听所闻的整个世界的时间。 那么……假定如此,他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角度进行思考,既然范围没有被锁死在一个特定的区域,他是不是能够通过缩小停滞时间的范围来减少消耗?是不是能够通过局部停滞对方的时间来实现战术意图? 可供开发的战术有很多很多。 但再怎么多的战术也必须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那就是他的能力是可控的,是可以调节的,是可以精细化操作的。 如果像死亡先兆一样,毫无规律可循,那么现在想再多都是多的。 接下来…… 年轻的荣光者推开宿舍的大门,视线在时钟的指针上微微停驻。 下午八点零三分零九秒—— 然后,与口袋里经过他能力影响的小时钟进行比较。 快了大概三秒到四秒的样子。 ——是可行的。 艾米·尤利塞斯嘴角微微上扬,随后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这样的话……又有另外一个问题他不得不考虑。 那就是保密。 他对教团上报的能力是急速,而现在回想起来,他还真是幸运,自从脱离了试炼空间后,他只在能力测验室测试过两次能力,虽然可能会引起一些数据人员的怀疑,但暴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先前没有暴露,不代表之后不会暴露。 尤其是在与韦伯斯特约定好的对决上,他已经决定要使用时间停滞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当然,对外宣称是急速。 不要说时间,就连空间这个要素都非常罕见,至少赫姆提卡乃至赫姆提卡历史上的荣光者都没有一个觉醒了这方面的能力,持剑者或许因为基数的原因偶尔会出现一到两个,也仅此而已了,绝对是相当稀罕的宝贝货。 而时间方面的能力者,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一旦暴露,绝对会吸引高层乃至最高层的目光。 虽然嘉苏给他的无颜之月假面虽然迄今为止都很可靠,但她之前也说过,它也不是不存在被看破的风险,至少别在地上之神奥古斯都的眼皮底下晃悠,不要太过招摇,不要太过高调,不要太过引人注目。 能力千奇百怪,如果将真实视野类别的能力挖掘到极致,并且有针对性的去看他,有相当的可能会发现他的伪装,进而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而到了那时,他可就真是插翅难飞了。 所以—— 必须要寻求场外救援。 这么想着……他坠入了梦乡。 坠落,坠落,意识不断向深处坠落,直到久违的踏实感从脚下传来。 艾米·尤利塞斯睁开眼。 “好久不见,”荣光者的视线掠过了成片成片蔚为壮观的建筑物,落在了面前娇小女孩的身上,熟稔的和她打着招呼,“嘉苏。” “有七天零二十三个小时。”骰子屋的魔女目无表情的看着他,“再准确一点可以精确到五十七分。” “你记得还真是清楚,”艾米不无尴尬的笑了笑,其实进入嘉苏的梦境对他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但他本能的还是对“骰子屋”这三个字产生了戒备,如非必要情况,他并不愿意进入这个梦境世界,并不愿意和眼前这小只的女孩打交道,“但怀曼似乎对我产生了怀疑,我暂时也脱不开身。” 他半真半假的说道。 “清扫者大队的怀曼?”果不其然,一谈到正事,嘉苏便进入了状态,从受气的小媳妇到君临却不统治的骰子屋魔女,两种人格的切换泾渭分明,连带着整个人看起来都成熟了不少,“这是一个棘手的家伙,你怎么招惹到他的?” 不等荣光者给出答复,她又自顾自的给出了答案:“不对,怀曼的核心能力是杀戮感知与死亡掠夺——说不定,他还真有可能发现了什么。” “杀戮感知?死亡掠夺?”艾米顿了顿,“还有那个所谓的核心能力是什么?” 年轻的荣光者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别看他在那些新生的持剑者之中表现的好像无所不能的样子,可实际上他很清楚自身的局限性,尤其是和伊格纳缇、潘多拉、怀曼这种老牌强者相比,他在视野上、知识上还有很大的不足——甚至他现在知道的能力者划分方式,还是从那位葬身在赫姆提卡的大持剑者布莱克口中得知的。 所以他一向不懂就问。 “杀戮感知,和你那不讲道理的直觉属于同一个类型的能力,但主要集中在杀戮,以及如何去进行杀戮方面。”嘉苏回答道,“而死亡掠夺,通过这项能力,怀曼可以通过杀死他的敌人,夺取一些记忆、经验、能力的碎片——比如说,他如果杀死了一个能够自如操纵金属的剑术大师,他可能会自然而然的通晓对方的部分剑术理念,还能对金属产生趋近于无但确实存在的影响。” “也就是说,他杀的越多,他就会越强?” “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嘉苏说道,“至于核心能力,主要还是在教团内部流传的一种说法——因为当成为大持剑者后,持剑者最少也有三种截然不同的能力,他们渐渐的就会着手于自身的能力体系以及作战风格,确定一个最为核心的能力,然后再根据那个核心的能力进行能力的演化和补全。” “也就是全即是一?”将多项能力进行整合,凝缩到统一的战斗风格之中,荣光者是这样理解的。 “差不多。”嘉苏回道。 “长见识了,”艾米·尤利塞斯点头,旋即不加掩饰的皱起了眉头,“不过,照你这么说,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有这个可能,”骰子屋的魔女面色凝重,“他对死亡非常的敏感,而你嘛……身上死亡的气息太过浓郁了。” “死亡的气息?”艾米挑了挑眉。 “和杀气有点接近,又有点不同。”嘉苏摆了摆手,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总之,是非常玄学的一个概念。” 玄学?是什么意思?是一门学问吗? 陌生却又有点熟悉的词汇令荣光者不禁沉默,但好在女孩的意思不难明白,他也没继续在这上面深究。 只是点点头,而后问道:“你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吗?” “很遗憾,并没有。”嘉苏摊开了手,“作为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他的实力在秩序疆域是top级的,与杜克·高尔斯沃西相差仿佛,至于死在你手上的伊格纳缇,如果他全力全开,并且年轻个二十岁,也大概是这个层面——所以,小手段你是别想了,遇事不顺就多问问自己的内心,这不叫怂,这叫从心。” “……” 虽然道理是没错,但听起来,怎么就这么的微妙? 想到这里,艾米·尤利塞斯不禁叹了口气,这位骰子屋魔女给出的建议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他来这里也不是异想天开的想请求她隔空施法杀了那位大持剑者,而是为了之后的那场对决,为了隐藏自己真实的能力。 时间停滞——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能力,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哪怕是冒着被嘉苏抓住把柄,冒着被嘉苏看穿跟脚,冒着走捷径的风险,他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个能力掌握,完完全全的掌握。 而嘉苏,无疑是最好的老师。 而这个梦境世界,无疑是最好的训练场所。 所以—— 能行的,一定能行的! 章一百胜利将会属于你们 “啪嗒——” 伴随着一声脆响,剑刃交加。 加西亚举剑格住迎面斩来的铁木大剑,注视着与他角力的韦伯斯特,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贫弱!” 他说,以腰部为中轴,调动了全身的气力,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便将少年的气势彻底压垮。 一步、两步、三步……一连退了五六步,韦伯斯特才踉踉跄跄的稳住身形。 然后—— 迎面接下了加西亚的斩击。 “咔擦。” 力量上的碾压令他几乎无法握住手中的大剑,一个站立不住直接单膝跪倒在了这片被冰雪笼罩的冻土地上,护膝防具在与冰层的碰撞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让人毫不怀疑它会在下一秒宣告寿终正寝。 但对抗并未因此而告终。 韦伯斯特依然在咬牙忍耐着,依然在做着无谓的抵抗。 只可惜……结果业已注定。 ——在战斗开始七分二十三秒后,他耗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双膝跪倒在塌陷的雪地之中,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 他太累了。 在刚刚这场指导战中,加西亚讲师虽然没有使用能力,可即便没有使用那些花花哨哨的能力,没有动用大持剑者这一层级的身体素质,他所展现出的实力也不是一般持剑者所能企及的。 要战胜他,要与他过招,谈何容易。 最初几天,即便他们十三个人一拥而上,也不过就能坚持个一两分钟,而现在有了章法,战局也仍是一面倒,单单是为了应对那如浪潮般凶猛的攻势,他们便疲于奔命,不仅无法组织出一波像样的反击,连带着战斗的节奏一直被加西亚牢牢的把持住,连韦伯斯特都说不出他们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除了被动的挨打外,还干了些啥。 从头到尾都惨遭压制,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完败。 名符其实的完败。 “反犹大联盟”的创始人兼主导者,在连续数日的惨败之后,难以自抑的对自身、对他所能组建的这个团队能否夺取最后的胜利产生了怀疑。 因为—— 早在最初,加西亚,这位大名鼎鼎的斩首者,这位大持剑者就相当直白的承认了,单以战斗经验、战斗技艺以及战斗素养而论,他其实还不如犹大,不如那个披着新生外皮的怪物。 想要在对决中击败犹大,首先要在训练过程中将他,将他这个讲师击败。 若是连这都做不到,就别想那有的没的了。 但现在…… 距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周,而他们却连最基本的前置条件的达成都遥遥无期,更别说夺取最后的胜利了。 他不想输。 他……不甘心。 不仅仅是他不想输,更不仅仅是他不甘心,他们这一群人之中,又有谁想输,又有谁甘心? 但—— 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 双方的差距是如此之大,如此之绝望,在这七天之中,他们在不断的进步,不断的提高,坚持的时间也在不断的拉长。 然而,这该死的然而! 他们越是努力,越是适应战斗,反而越是能体会到加西亚对战场那近乎绝望的支配力。 战胜不了。 至少在数年的时间内没有希望。 在不断的战斗中,在不断的蹂(蟹)躏与折磨中,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有人都认清了事实。 但耳畔却传来了加西亚的声音,那粗犷豪迈的声音。 “你们合格了。” 斩首者加西亚的眸光在倒地不起的十三人身上一掠而过,而后将手中训练用的铁木大剑随手插在地上,嘴角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说,朝他们竖起大拇指:“恭喜你们,经过为期七天的加强训练,你们终于不再是被动挨打的沙包,而是一群真正的、合格的——” 不等少年们流露出畅快的笑容,话锋便稍显突兀的一折。 “沙包。” 他说道,注视着少年们那满脸的惊诧与难以置信,他罕见的、不掺杂任何负面情感的、酣畅淋漓的笑了起来,越来越大的笑声甚至将风雪的呼嚎压下,甚至将松林间的积雪震落。 “但也别妄自菲薄。” 清扫者大队的大持剑者第一次没有爆出粗口:“想成为我,想成为我斩首者加西亚口中的沙包可并不容易,这意味着你们的合围已经能让我感到压力,更意味你们这群小子已多少有了些持剑者的样子。” “你们——” “不是孬种!” 他这般说着,这般称赞道,这般为这群才刚刚离开训导院,即将投入残酷战斗中的孩子们打着气。 人,并不是弹簧。 加西亚很清楚这一点,人所能承载的压力是有限的,一味的给他们施压,只会击垮他们的自尊,只会崩断他们的脊梁——在必要的时刻,必须给予他们鼓励,必须告诉他们: 你们的付出并非一所所获,你们的努力并非一名不值。 人,是需要鼓励,需要肯定的。 越是重压的情况下越是如此,也越需要如此,所以,加西亚一向不吝惜他的表扬。 “比起七天前,比起那群被犹大以十一秒钟时间击倒的那群窝囊废,你们已经有了十足的成长。”他那张凶悍的面容之上罕见的浮现出了和蔼的笑容,“能在我手底下坚持七分钟,能够迫使我,迫使我斩首者加西亚感受到压力,你们的努力值得夸奖,更值得自豪。” “但是……还是没能将你击败。”有人小声的自语。 “击败?”大持剑者愣了愣,随后再度大笑出声,“你们想要将我击败?就凭借这几天的训练?未免也太看得起你们的天赋了吧?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们大持剑者了吧?” “可是……是您说的,犹大的技巧更在你之上。” “但真打起来他不是我的对手,”加西亚相当武断的说道,“战斗技巧又不是万能的,我的身体素质差不多会是他的三到四倍,我所拥有的能力比他更多、更系统、开发的更完善——我们的差距完全就是大人和孩子的差距,若是他能幸运的接连挺过三四次施洗,才有资格当我的对手,不然的话……在我眼里也终究是一个毛头小子。” “另外……”他说道,“你们弄错了一件事情,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这场对决,并没有限制能力的使用。” 他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或许是连续的失败让你们的心头蒙上了阴影,但是……十三个人代表的是十三个截然不同的能力,代表的是十三个可以逆转局势的胜负手,坦白的说,十三个人打一个,我都想不出你们会输。” “所以——” “放宽心,胜利会属于你们,属于我斩首者加西亚。” 章一零一敌军还有三十秒抵达战场 有什么比一场激烈的战斗更适合告别? 当怀曼拍板之后,反犹大联盟与犹大的对决,便被理所当然的安排在了课程的最后一天,现世迦南郊区的训练场被临时的征用了,结束了步入岗位前最后月余空暇的学习时间的新生持剑者们,在各位讲师的组织下落座,等待着这场起码酝酿了半个月的终结之战的开幕。 但,在看台上等待着对决开始的,可不仅是他们,还有来自各支大队,各个部门的考官,以及讲师。 甚至地位尊崇的大持剑者们,还有一个专门的看台。 怀曼、加西亚、卡修·瓦尔德……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大持剑者们聚集在一起,这些教团里往日里难得见上一面的大人物们,在此刻扎堆出现,显然对这场代替了毕业表演的对决,抱有了较高的期待。 “这个形式挺好的,”位于怀曼身侧的一名大持剑者说道,因为他并未负责本届持剑者的培训与监考,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后可以作为传统流传下去,只是大规模的械斗,尤其是不禁能力的械斗,一定要做好相应的防范措施。” “已经麻烦医务班的同僚了,还请了几位拥有治疗方面能力的持剑者坐镇,”卡修·瓦尔德相当温和的笑了笑,随后给出了解释,“只要不是当场被塑能系的能力切掉脑袋或是挤压成肉沫,我们都有相当的把握能够抢救回来。” “你们……”发问的是另外一人,一名同样没有负责本届持剑者考核工作的大持剑者,“是指圣歌队?” “没错。” “那我们就放心了。” 作为奋战在第一线的大持剑者,他们对卡修·瓦尔德以及他的圣歌队都非常的了解,十分清楚这一位在必要时可以创造怎样的奇迹。 说不定…… 就连死而复生也真的可以办到。 “不过话说回来,十三个人打一个人……”最初提问的那名大持剑者注视着训练场两旁被渐渐炒热的氛围,不由挑了挑眉,“胜负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难道说被挑战的那家伙的能力具备非常罕见的上级要素?” “这可是绝密资料,”怀曼摇头,“我有义务为学生保密——但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们,我很看好犹大那小子。” “那可真是可惜,”在他的一旁,斩首者加西亚与他针锋相对,“我看好的是韦伯斯特,他们的努力我可实实在在的看在了眼里。” “你还亲自参与了他们的训练是吧?”清扫者大队的最高负责人眯了眯眼睛。 “没错,”加西亚对自己的顶头上司没有多少敬重之情,更确切的说,他对这个疯子既害怕又讨厌,“所以我很确定,他们将会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 “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你们两个的对峙中似乎可以确定,这场战斗还算有点看头?”在场的十余位大持剑者中唯一的女性优雅的挑了挑眉,“不过说起来……这位犹大是不是前段时间那枚铁十字勋章的得主?” “史上最年轻的铁十字勋章得主,”达芬奇扶了扶单边眼镜的镜框后说道,“虽然我不是专职的战斗人员,但从试炼空间的表现来看,他的战斗力可非常的不简单——我甚至觉得,如果再给他点时间成长,在植入第二枚圣痕后,他甚至可以在持剑者阶段一对一的挑战高等妖魔。” “呼,即便是布莱克那家伙最器重的风语者米娅,似乎也做不到吧。”其中一人说道,却忽然止住了话锋,“算了,布莱克那家伙……混沌教派还真是在赫姆提卡干出了一场了不得的大事。” “说起赫姆提卡,”怀曼眯了眯眼,“我所看好的这个小家伙正出身于此,据说是整个训导院中唯一的幸存者。” “哦?那还真了不起,连布莱克和牧首这个级别的人物都会陨落,这小家伙还能活着,不管是运气还是其它什么原因,能从那样的地狱中生还,就是有潜力的象征。”在场的唯一女性大持剑者说道,“加西亚,这一次我站怀曼这一边了。” “随你,”斩首者冷哼一声,“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有潜力,有实力又如何,单纯凭借技艺与运气可翻不了天——你要知道,我这边可足足有十三个人,就算他们还仅仅停留在融合圣痕的初级阶段,也至少能使用十三次能力,至少有十三次或反败为胜或锁定胜局的机会,即便与他们对战的是你我这样的大持剑者,又有谁敢在对战之前、敢在确定他们的能力之前就妄言必胜?。” “说得好,”更多的人,显然更愿意相信逻辑的判断,“我站你。” 以一对十三。 哪怕是限制能力的使用,也是一件并不简单的事,更何况现在。 那个叫犹大的小家伙没有哪怕一丁点的胜机。 “那么你觉得谁会赢?”怀曼忽然将视线转向了卡修·瓦尔德,“是犹大还是韦伯斯特?” “我更倾向于韦伯斯特,”气质温和有书卷气的中年讲师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犹大既然敢应战,也必然有着相应的依仗,因此,他们应该能带给我们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 “这一点我倒是赞成瓦尔德,”达芬奇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尽管因为混沌的侵蚀,试炼空间的影像资料有相当一部分遭到了损毁,可从那些尚有留存的部分,我大概了解到了犹大的战力,该怎么说……因为我有相当大可能是最弱的大持剑者,所以在我看来,他在融合完圣痕之后,战力或许不会逊色于一般的大持剑者。” “达芬奇,还有瓦尔德,当两面派可一点没意思,”守护者大队,直隶于教皇厅的禁卫大队的负责人帕特里克半是开玩笑的说道,“难得这么多人聚在了一起,快点干净利落的表态吧,权当有点乐子。” “真拿你们没办法,”卡修叹了口气,“我投韦伯斯特一票。” “既然如此的话,”达芬奇犹豫了一会儿后,做出了抉择,“我还是和怀曼站在同一战线吧,这家伙看人怪准的。” “买定离手,不许悔改哈。”帕特里克说道,“还有谁要站队,趁现在,真的开局了就概不接受下注了。” 仅仅是为了图个氛围,图点乐子,教团那些个位高权重的大持剑者纷纷选出了各自支持的对象。 其中有九人支持韦伯斯特的反犹大联盟,有四人直接站在了犹大这一边,还剩下两人未参与投票。 九比四,赔率近乎三比一。 抛开怀曼个人的号召力姑且不论,位于教团持剑者体系最顶层的大持剑者们的看法,其实出奇的一致。 人数的多少,能力的多寡,直接决定了双方谁将占据更大的胜率。 并不是说人数少的一方没有可能获胜,只是……几乎不具备获胜的可能——因为,能力在荣光者、持剑者乃至高等妖魔、黑暗众卿的战斗之中,或许使用的频率不会很高,但起到的作用,却是压倒性的。 于是—— 理所当然的,他们更加看好韦伯斯特,更加看好人数众多的反犹大联盟。 这就是真实。 章一零二开始……以及结束 战斗对艾米·尤利塞斯来说,并不陌生。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不以生死为赌注的战斗——或者说竞技,年轻的荣光者还是第一次经历。 只是,完全没有一般人理应有的激动。 当礼仪用的号角吹响之际,他面色平淡,不急不缓从休息室中走出。 没有穿戴防护用的道具。 “这不是玩笑,”在他的对面,穿戴整齐的韦伯斯特说道,只是大半的面容都笼罩在防护盔之下,看不真切,“你应该对你的生命负责。” “谢谢。”荣光者平静的看着他,但反犹太联盟的领袖却觉得,他的目光并未驻留在他的身上,而是停留在了更上、更之后的地方,“但真的不必。”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韦伯斯特说道,“这是对我,对信赖我的人,以及——你的负责。” “好。”荣光者点头,移开目光,看向训练场正中的裁判,那是一位不认识的持剑者,或者大持剑者,“可以开始了吗?” 主持本次对战的裁判没有说话,只是如雕像一般静默着。 并非他不打算说话。 而是作为基层的他,没有这个权限做这个决策。 因为,这很有可能会牵扯到的是人命,是持剑者的生命——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只能等待上面,等待能承担起这个责任的人做决定。 然而,他并没有想到的是,上面……同样也被荣光者的意外决定打乱了阵脚。 “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专门供给大持剑者使用的看台上,有相当多的人皱起了眉头,“是打算以自己的生命威胁对手吗?这种盘外招,未免有些太下作了吧。” “不一定是心理战术,”达芬奇摇了摇头,“但我认同你们的观点,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他们的矛盾说到底只是一场误会,由我出面的话,很容易就可以解开——真要弄出人命了,冕下至少在几年之内不会允许同类活动的开办。” “我也赞同达芬奇的看法。”卡修·瓦尔德附和,“这是不必要的风险。” 几乎所有大持剑者的看法都趋于一致,但“几乎”这个前缀恰恰说明了,并非所有的大持剑者都认为应该取消这场“危险”的对决。 怀曼正是其中之一。 作为全程负责本次考核的最高执行官,决定权掌握在他的手上。 因此,哪怕大多数人都表达了反对,他也仍然能固执己见,他也仍然能力排众议下达最后的决定。 “继续——” 他说道,重新做回了座位之上,等待着这场对决的开始。 而得到了上级背书的裁判,也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在用简明扼要的言语以及手势分别示意两方人马来到了场地的两头后,他猛地一挥比赛用的小彩旗,清澈洪亮的声音如平地的一声惊雷,直接将风雪的呼嚎声掩盖。 “比赛——” “开始!” 训练场的场地其实不小,保守估计也有两三千平,甚至四五千也有可能,作为十四人战斗的场所,其实非常的宽广辽阔。 但太过空旷。 没有任何可供藏身之处,也缺乏后撤的战略纵深。 游击,不存在的。 陷阱,同样不存在的。 也就是说……只能战斗,只能一战到底,一战分胜负,战到一方彻底倒下,战到一方彻底精疲力竭。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的选择。 无需谋略,变数也少,甚至连索敌的步骤也省略了。 尽管彼此相隔有数百米远,可这点距离对于荣光者、持剑者这种逐渐趋于超凡之人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全力奔跑的话,只需要数秒便能跨越。 只是……没必要,完全没必要。 这场对决,这场战斗,没有人想输,更没人觉得自己会输。 于是—— 罕见的,两方明明没有交流,却不约而同的向赛场中央走去。 在那里一分胜负。 脚步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急切,双方的距离也伴随牛皮靴踩在雪花上的吱呀声越缩越短。 当相隔不过五十米之际,韦伯斯特抢先发动了攻击。 ——动手! 没有言语,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 连日高强度的战斗,让这群才刚刚脱离训练生范畴的新生持剑者们,拥有了极高的战术素养与默契。 在最为合适的攻击距离之内,塑能系的持剑者已先一步发动了能力。 闪电招来! 火焰招来! 于虚无中诞生能量,于虚无中塑造形体,闪电与火焰,冷风与暴雪中本不应该更不可能出现的两种事物在这一刻同时出现在了犹大的视界中。 危险。 但比起肉眼,更先一步意识到它们存在的,是直觉。 荣光者来不及思考,本能已先一步做出了应对,几乎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他那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便牵引他向前一个侧滑,灼热的火焰与蔚蓝的闪电几乎是擦着发丝从头顶划过,然后……被他甩在了身后。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持剑者的圣痕尽管有过载的风险,却绝不意味着他们在一场战斗之中只能使用一次能力,不等艾米·尤利塞斯稍稍喘过一口气,第二波攻势便接踵而至。 这一次,动手的可不止是塑能系的两人。 还有操纵系。 教团对能力的五大领域的划分归根结底只是经验的总结,操纵系划分的非常笼统,其中既有可以操纵植物的能力,也有可以驾驭动物的能力,甚至将人类当做傀儡操作,对金属、对大气、对冰霜、对火焰的操作也能被归于这一大类之中,而加入第二轮攻势中的,是两位寒冰类的操纵能力者与一位大气类的操纵能力者。 首先动手的是大气制御者。 只见他双手一张,而后向内侧做出一个缓慢、艰难的拥抱,脸上随之浮现吃力、痛苦的神色。 “喝啊啊啊啊——” 他发出气势十足的爆喝声,一边奔驰着行进的荣光者,能够非常明显的感受到,身边的大气变得和水、和液体一样的稠密,每一次的迈步,每一次的动作,都要花费比平常更多的时间与气力。 动作,不可避免的变僵硬了,变迟缓了。 但仅此而已的话,仅仅只是对动作施加少许的影响的话,第二波攻势也不过如此。 所以,这仅仅是前兆,真正攻击到来前的前兆。 两位操纵冰霜的持剑者在大气制御者先行对荣光者施加了影响后,开始对这漫天飞舞的冰雪进行干涉。 其中一人操纵的对象是整个天象,如同小孩牵引着巨象,他以自身单薄乃至贫瘠的力量拖拽着冰雪,拖拽着风霜,携裹着整个天地的沛然巨力向荣光者投掷而来,在他身周生成了一片肆虐的暴风雪。 另外一人只是单纯的影响了冰雪,漫天的冰雪在他的号令下随之起舞,数以千百计的雪花凝结成了落叶般的细利冰刀,然后……旋转着,呼啸着,宛若活物一般潜入了这片被终年不化的落雪尘封的大地,如蛇般蜿蜒前行。 除此之外,两位塑能系的持剑者依然保持着他们绚丽的攻势,火箭、闪电箭、火球、闪电球……林林总总,本应不受拘束的能量被他们随心所欲的塑造成了各式各样的模样,点亮了半边的天幕。 像这样无节制的挥霍着他们的能力,以他们目前的融合进度,最多也就能持续五到六秒,但……他们所争取的也就是这么几秒的时间。 与其挨个上场,被各个击破,不如一鼓作气,将火力尽数压上,在进入白刃战阶段之前,便将胜利锁定。 这是韦伯斯特的策略,同时也是加西亚教导他们的方法。 就算你的技艺再如何惊人,就算你的经验再如何丰富,不给你施展的机会以及空间——就没有意义。 扬长避短,恃强凌弱—— 这是战术上的胜利。 惨遭集火的艾米·尤利塞斯的状态并不好,尽管早就预料到了开战之初会遭到对方的能力糊脸,但他没想到,韦伯斯特所组织的攻势竟会是如此的狂暴,如此的猛烈。 大气的挤压迟缓了动作,气象改变招来的暴风雪模糊了视线,密密麻麻的闪电与火焰尽管没办法在暴风雪中锁定他,却极大的压缩了他活动的空间,而最后的杀手锏——那条突然从地上蹿起,并在空中炸裂成数以千百计的锋利冰刀的冰蛇,更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尽管反应及时,铁木大剑抡出了一个几近完美的防御圈,但仍不可避免的挂了彩。 脸上、手上、身上、腿上——至少有几十处创口见了血,而更多的伤口连流血的机会都不会有,在这严酷的天气下惨遭冻结。 痛? 倒不至于,只是有些不开心。 只差一点—— 若是他的反应再慢一点,说不定会在阴沟里翻船也说不定。 脑海中掠过这样的念头,荣光者感受着大气与暴风雪所产生的负面影响逐渐衰弱,以及闪电与火焰组成的弹幕的消失,脸上自然而然的绽放出一个笑容。 而后,迎来了第三轮攻击。 那是—— 兽! 变化系的能力,变化系的持剑者,四人。 数十米长通体漆黑的巨蟒,起码有七八米高的白色巨虎,小房子大小的甲壳虫,以及同时拥有六只手臂,同时手持六把大剑的肌肉怪人。 开动物园呐? 在仓促的应战中,艾米来不及回想“动物园”到底指代的是什么,便陷入了这群变化系的持剑者的围攻之中。 挥击、践踏、碾压! 变化系的能力没有塑能系以及操纵系那般显著的光影效果,但所造成的破坏力却丝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因为—— 无论是力量,还是破坏力,身体异化。巨大化的他们都远胜于普通的持剑者。 仅仅是摆尾就可能扫塌一片树木,仅仅是扑击就能撞倒一栋房屋,变化系虽然不仅仅局限于变身一种能力,但初期破坏力最大的,却无疑是这一类。 而更令艾米糟心的是,形体的变大,也意味着防御的提高。 他本来就对这类体型巨大的怪物没有特别好的办法,手上拿着的又是一把未开锋的训练用大剑,想要击破眼前这群大家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好在,这些变化系持剑者们此刻的形态不适合协同作战。 好在,绝大多数持剑者的能力,都要考虑过载。 一般而言,一印级别的持剑者能保持变化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而新生的持剑者,圣痕尚未完全融合的持剑者,能保持三十秒已经顶天了。 所以—— 他真正要做的,不过是坚持三十秒。 而这…… 对于早在赫姆提卡时期,凭借直觉就能强行和高等妖魔与黑暗众卿强行五五开的艾米·尤利塞斯来说,再简单不过。 甚至没有喘气,那些个凶悍的有些过了头的巨兽,就在追逐之中失去了最后一分气力,气息奄奄的瘫倒在地上,然后……身体越来越小。 已经彻底丧失战斗力了。 不再看他们一眼,年轻的荣光者将眸光转向了还剩下的人,转向了剩下的九人。 其中有五人已经发动过能力了,气息稍显虚弱,至于剩下四人……所持有的应该是强化系的能力,但不排除特异系的存在。 必须多加警惕。 不,反倒没必要多加警惕。 荣光者停下迈出去的步伐,转身看向了裁判,指了指在雪地上倒地不起的变化系持剑者们:“他们应该算出局了吧。” “没错。”负责仲裁局势的持剑者,相当爽快的给出了答案,“在战场更易后,我会将他们交给医务组。” “好。” 艾米·尤利塞斯将视线收回,将视线重新投诸于面前的少年们身上。 “开始了——” “反犹大联盟”的创始人,以及联盟真正的主导者,韦伯斯特透过防护盔看向他,看向眼前这个在前后数轮攻势下虽然有几分狼狈,但气息未见丝毫紊乱的怪物,而后发动了自身的能力。 ——感知完全共享。 链接八人。 状态完美。 “我们上!” 他说。 然后—— 九人合围而上。 “开始了?”面对围攻,艾米尤利塞斯并未有丝毫的动容,他只是注视着不断缩小的包围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应该是结束了才对。”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冷风、飘雪、喧闹的氛围以及周遭一切的一切—— 骤然止息。 章一零三惊喜总是不期而遇 厮杀与竞技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或许对看台上的新生持剑者来说,这种级别的对抗足够令人热血沸腾,但对于见惯了生死的大持剑者们而言,一印级别的持剑者不过是刚刚学会拿剑的孩子,而这场对决充其量不过是小孩子们赌气的玩闹,难登大雅之堂——本该如此。 但战斗的发展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塑能系、操纵系、变化系—— 战术的运用虽然称不上多么巧妙,却足够实用。 ——至少物尽其用。 无论是塑能系的火力压制,还是操纵系的控场与灵活多变,都具备了一定水准以上的认知与理解,只是对变化系的持剑者的处理还稍欠妥当。 不过已经非常不错了。 毕竟才刚刚从训导院毕业没多久,能力……对他们来说还是相当陌生的一种东西,战术的安排与选定也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思维方式,在初次接触之下,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有才能的证明了。 只是……如果说对团队的驾驭,对战术的妥善安排给他们的感觉是惊艳,那么另一边,以一人之力与团队展开对抗的持剑者,给他们带来的则是惊吓了。 战斗意识满分。 战斗直觉满分。 战斗经验满分。 战斗技艺满分。 不要说以持剑者的角度找不出茬,就是站在大持剑者的立场上,也挑不出刺,甚至换他们上场,在同等条件下,也不一定能比他做得更好。 “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家伙。”有人如是感慨,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没有这个习惯,这位大持剑者没有在“家伙”之前加上“小”这个前缀。 “这一届持剑者的质量都挺不错的,”在场的大持剑者中唯一的女性表示了认同,但话锋突然一转,“可惜……他们晋升的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什么不是时候? 大持剑者们心知肚明,这在他们之中,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但没有人接茬。 因为……是真的不是时候。 无论是这批刚刚脱离训导院没多久的新生持剑者,还是他们讨论这个话题的时机,都不是时候。 于是沉默,短暂却让人感觉漫长的沉默。 “确实是一场精彩的战斗,两边的表现都很亮眼。”最终,岔开话题的是直隶于教皇厅的帕特里克,他仿佛没听到就与他隔了一个身为的女性持剑者的感言一般,由衷的称赞起了参与本次对决的两方人马,“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 “是啊,”为之前的沉默感到尴尬的大持剑者们纷纷附和,“很难想象这样一场战斗会是两帮一印级别的持剑者。” 这样没水分的话题,用来转移注意力正合适。 然而……一直未发一言的怀曼忽然将视线自赛场挪开,锐利的眸光在所有人身上一掠而过,而后问道:“你们,有谁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刚刚?”卡修·瓦尔德第一个接过话茬,视线在被临时充当竞技场的训练场上微微停驻,脸上罕见的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好快。” “什么好快?”达芬奇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后,就在他身边的加西亚给出了答案,铁青着脸给出了答案,“是战斗的终局。” 终局? 战斗已经结束了?就在刚刚那说两句话的功夫? 突如其来的冲击性事实,令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语——没有人能预料到,战斗会结束的如此快,如此突然。 之前看的时候,两边还在纠缠,十三人建制完好。 然而,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爱猫的中年绅士转过头去,目光洞穿了飘摇而落的风雪——偌大的训练场上,只剩下了最后两道身影,其它人则横七竖八的倒在了冰雪之中,再没有了任何声息。 ——胜负已分。 “没想到,”达芬奇轻轻叹了口气,随手扶了扶单边镜框,“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怀曼重复道,皱了皱眉头,“什么又是这样?达芬奇……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嗯,”中年的绅士给出了答案,“有一点小小的猜想。” “说来听听。”关心问题答案的,绝不仅仅只有怀曼一人,人都有好奇心,哪怕是大持剑者,也是如此。 “因为涉及到能力,我不方便透露,只能尽可能简单模糊的给一个或许不那么靠谱的解释。”达芬奇在此处稍作停顿,组织着言语,“尽管试炼空间在进行过大扫除后所剩的材料不多,但还多少能找到一点影像资料,其中就有犹大一部分战斗的影像,我在那时便发现了一个特点,他的战斗很少有僵局——就算有,也会被瞬间打破——同时,生死胜负的分晓也往往在这一刻。” “这能说明什么?”直接对教皇负责的帕特里克不禁问道。 “能说明很多,但最简单的是,”爱猫的中年绅士说道,“能通过他过去的战斗,确定他掌握着一种瞬间可以更易、改写战局的能力。” “所以战斗会结束的如此之快。” 怀曼了然的点头,作为本次考核的总负责人,他对每一位学员的能力自然能够做到心里有数,犹大的能力测验尽管因为发生了能力暴走事故,而没有取得详细的参数,但测试人员却给了加速类能力这个鉴定结果与最终分类——现在想来,他持有的应该是一种可以瞬息将速度拔升到极限的能力。 但与之相对,不仅能力所能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同时也会对身体形成非常严重的压迫。 不过—— 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因为,不管在任何时候,以任何理由进行的厮杀、战斗,其最终的目的都无外乎是击败敌人或杀死敌人。 你死,我活。 就是这么简单。 真正强大的能力不需要多么华丽,多么花哨的显现,简单、直接、粗暴——永远是高效的代名词。 加速,虽然不是一类多么罕见的能力,但如果能够快到任何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是真正的杀手锏,就是真正可以决定一场战斗胜负的绝杀。 果然…… 惊喜总是不期而遇。 章一零四静谧的摇篮 一片狼藉的雪地上,一片落雪飘荡之中,年轻的荣光者将训练用的铁木大剑丢在一边,以双手拄着膝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他很累。 并不仅是因为能力的发动,更因为……他有这个必要。 他必须告诉其他人,告诉所有在看的人,告诉那些位大持剑者,告诉怀曼,告诉他们……他的疲惫,以及他的虚弱。 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戏,一场演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看的戏。 他很清楚这场对战的本质。 对韦伯斯特来说,这是整合散乱的联盟,统合人心的必要手段。 而对他来说,对怀曼来说,这只是他们较量的一环,一场试探与反试探的交锋。 所以,谁是真正的胜利者,其实与这场战斗的胜负毫无关联,而是取决于他们是否达成了预定的目标。 以此而论,韦伯斯特是毫无疑问的赢家。 至于他自己有没有资格接过胜利者的冠冕,目前尚不得而知,还有看台上那些大人物们,尤其是怀曼的反应。 会买账吗? 荣光者不是很能确定。 单纯击败敌人,夺取战斗的胜利,对他来说,并不难。 难的是夺取胜利的同时,能恰到好处的掩藏好自己的特异之处——尤其在怀曼很可能已经生出怀疑的情况下,这种小心,这种谨慎,必不可少。 选择现世迦南外郊终日被风雪笼罩的训练场作为双方对决的场所,很大程度正是考量到了这方面的因素。 ——随风飘摇的雪花,是掩盖自身异常的最好遮蔽物。 尽管他毫不怀疑,那些位大持剑者不会缺乏观战的手段,但恶劣的天气必然会对他们的观察产生影响,一些细微之处因此被忽略,简直再正常不过。 更何况,他所依赖的并不仅是场地的便利,更是对自身能力的进一步开发。 超速状态。 这是他对新掌握的能力的称呼,姑且算是基于对时光停滞的进一步掌握而开发出的衍生能力。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在荣光者中很常见,比如他曾遭遇过的黑暗旅者伊格纳缇,他的能力是操纵血液,但在真正的战斗中,他不仅可以如同自己身体一部分一般对血液如指臂使,更可以转换血液的物理性质,令其成为致命的长枪、保护要害处的坚盾、防止伤口进一步恶化的绷带……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而他的死亡先兆,虽然他一直对这个奇怪的能力抱有极大的警惕心,但在不断的使用过程中,对能力的开发也在不断深入,到最后甚至衍生出了预言类的能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预见到与自己有关的人的死之未来。 只是……当得知圣痕赋予他的能力还可以继续生成衍生能力的时候,嘉苏表现的非常奇怪,不正常的奇怪。 并且,更重要的是,他没有从她那里得到解释。 令他的心底始终有阴霾笼罩。 尽管心情并不如何愉快,但这并不妨碍荣光者对这项得自教团的能力进行梳理。 通过在嘉苏梦境中的不断使用与练习—— 一来他对停滞时光有了更为精细的掌控,时光停滞的极限时间也差不多延长到了四点二秒,只是在将这四点二秒拆分进行分段使用上他遭遇了瓶颈——最多只能拆分成两次使用,并且在拆分过后使用时间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每次最多只能停滞不到一秒的时间,若停滞的时间超过了一秒,他将没有这份气力再一次停滞时间。 二来他试图将时光停滞波及的范围这一因素纳入可掌控的因素之内,但这一方面成效寥寥,在近半个月的努力下,他已经能够大概感知到每次发动能力时时间停滞影响的范围,可却像是缺少了某种必要的条件,从而卡在了某处一般,始终无法进行相应的干涉。 三来他则是开发出了被他命名为超速状态的衍生能力。如果说停滞时间,是令时间趋于静止的话,那么超速状态所追求的,则是缓慢的时间——更确切的说,是相对缓慢的时间。在进入了超速状态的他眼中,时间的流速被无限的放缓了,而他本身的速度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因此,超速状态的“超速”是名符其实的超越速度。 相比较于时间停滞,进入超速状态对他身体的压力要小得多,极限状态他大概能保持十秒左右,将十秒钟拆分开来使用有一定影响,只是并不大,总体来说是时间停滞的劣化版本,在中低端的战斗中会非常实用,然而面对那些真正处于巅峰的强者,可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抢占先机,却别想凭此决出胜负。 为了以示区分,他将这项源自圣痕的能力命名为静谧的摇篮,其下囊括了能够停滞时光的停滞之环,以及超速状态,如果后续还能开发出新的衍生能力,他还会继续往这个体系中填充,从而丰富自己的手段。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 他抬起了头,看向了风雪中的来人。 那是这场对决的裁判。 在经历了最初的惊诧之后,他回过神来,安排早就在一旁等候的医务组将昏迷不醒的十三人人一一抬走,送至医院进行相应的检查。 而后,宣告了艾米的胜利。 “你刚刚是怎么做到的——”负责本场对抗的裁判下意识的问道,然而话音才刚刚落下,他便意识到了不妥,改口道,“不,我是说恭喜你,恭喜你,犹大。” “如果没有后续安排的话,”荣光者露出虚弱的笑容,脸上写满了疲惫,“我需要休息。” “暂时没有什么后续安排,”担任本次对决裁判的持剑者给出了答复,“但怀曼大人对你很感兴趣,有时间的话还需要要去他办公室一趟。” “好,我知道了。”艾米摆摆手,没有回绝,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回绝的余地,所以,他只是,也只能朝对方说了声“谢谢”。 然后转身,然后远去。 脸上礼仪性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凝重。 事情…… 似乎还没有结束。 章一零五为友谊干杯 年轻的荣光者睁开眼,视线在床边的小时钟上微微停驻。 下午四点二十二。 已经……这个点了吗? 他叹了口气,从温暖的床铺上坐起,冷峻的面容上没有太多的表情。 疲惫是切实的。 就算再如何删减,再如何弱化,这终究是涉及时间领域的超凡之力。 艾米很是困乏。 但既然想要融入集体,有些事情,没法推脱。 比如……庆功宴。 因此,在短暂的休憩之后,荣光者不得不从松软的床榻上爬起,在对仪容稍作整理后,鞠了一捧清水,抹去脸上困倦的痕迹。 然后工工整整、清清爽爽的出门,来到了约定之地。 这是餐厅的一间单间,里面的空间虽然不大,布置的却很是清爽,包括瑞加娜、尼尔、爱娜在内,他熟悉的人基本上都到了。 他是最后一个。 “抱歉,”艾米·尤利塞斯脸上挂起一个微笑,“让大家久等了。” “无所谓什么久等不久等,”科兹莫率先说道,“大家也难得聚一次,而且以后我们可能可能也很难有机会再像今天一样聚在一起了。” 荣光者沉默。 他知道,科兹莫说的是事实,既然月余的培训已经结束,那么他以及所有人短暂的学院生涯将会再一次的结束,在考核过后将根据各自填报的志愿各奔东西,虽然不是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但恐怕几乎没有齐聚的可能。 事实上,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参加这场庆功宴的缘由。 也算是大家相识一场的散伙饭。 只是,所有人——包括汉森在内的所有人,都很默契的没有就这个话题展开,反倒是艾米·尤利塞斯接过了话茬。 他在稍显沉重的氛围中笑了笑,视线在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伙伴们的脸上一掠而过,而后说道:“其实没必要太过在意这件事情,我们又不是没有再见面的机会,说说看呗,大家填报的意向是哪里?” 罕见的俏皮语调,打破了沉闷。 “我的话,是守护者大队。”汉森指了指自己,守护者大队又名禁卫大队,是驻扎在现世迦南,直隶于教皇厅的部队,大概是教团十二支大队中身份最显赫,实际权力最大,油水最多的一支,“我这个人想的比较简单,因此也就干一些比较简单的事,当当大人物们的护卫,其实也蛮清闲的。” “我的目标是信理部。” 科兹莫想了想,给出了答复——信理部又名宗教裁判所,与十二支持剑者大队虽然无关,却是同样直隶于教皇厅,并且只对教皇一人负责的特殊部门,主要负责的是教团内部的事务,清除敌人打入教团内部的潜入者以及某些在权力的深渊中的腐化堕落者,因此,这个部门的名声非常不好,在其中工作的持剑者经常会被视为刽子手,披着人皮的恶魔。 所以,他在回答之后,在一脸惊讶的众人面前,给出了解释。 “——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调查清楚。” 这合情合理。 信理部作为对内的部门,情报一向是被最优先供给的,并且每一位裁决官,尽管没有真正的品级,却都有着不低的身份、地位与权限,若是真的打算调查什么,加入宗教裁判所无疑是一个非常恰当的选择。 “我打算加入训导院,”接过科兹莫递来的“接力棒”,爱娜犹豫了一会儿后,才给出了答案。 “不考虑留在迦南吗?”瑞加娜扫了一眼汉森,而后问道。 “不了,”黑肤色的少女在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后,脸上浮现出了温和却不失坚定的笑容,“在家乡,我也有一些必须要处理的事情——况且,我们所处在的部门又不一定是恒定的,按照制度,我们这些外派人员每年都必须回迦南述职一次,大家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 汉森也在一旁一点:“爱娜的决定我是支持的。” “你们俩的事自行解决就是”荣光者半是调笑的说道,随后看向了一旁的金发少女,“瑞加娜,你呢?” “装备研发部,”瑞加娜爽快的答复道,“也算个人爱好吧,我从小就比较喜欢蒸汽机械,能加入装备部也算得偿所愿。” “挺好的,”艾米将目光移至了最后一人,“尼尔,你呢?” “我?”少女指了指自己,而后郝然一笑,“其实我和大家不太一样,我是来找人的,所以我意向上面填的是枢机院。” 枢机院是教团处理日常事务的职能部门,对持剑者没有太大的需求,但没有太大的需求并不意味着没有,每年依然会从新生持剑者中选拔两到三人,作为一些棘手事务的执行官,权能虽然不小,但不仅肩上的担子重,危险性其实一点也不小,横向比较起来并不是一个好的岗位。 “找人?”爱娜忽然问道,“是你的妹妹吗?” 女孩子们显然有自己的谈话圈子,至少尼尔的妹妹,荣光者从来没听她谈起过。 “嗯,”银发的少女点头,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说道,“我和妹妹从七岁起就相依为命,到十岁那年,我妹妹觉醒了能力。” “等等,觉醒能力——”科兹莫问道,“你们是荣光者吗?” “不是的,虽然我们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没有谁的名字后面冠有姓氏,也没有超凡之力。”尼尔用异常平静的口吻说道,“所以,他们没能活下去,死在了一群醉汉的拳打脚踢之下。” “抱歉……” “没必要抱歉,”这么说着,她朝所有人深鞠了一躬,“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非常冒昧,如果有我妹妹的消息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你的妹妹……”艾米·尤利塞斯微微沉默,尽管他对尼尔口中她妹妹觉醒能力一事还抱有相当程度的怀疑,但现在显然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她的外貌特征?她现在在可能在哪里?我想,大家都很愿意帮忙,但我们需要更详细的资料。” “我和妹妹是双胞胎,她的名字是莎伦,小时候的她就和我近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我比她稍微要高一点,性格和外貌也更刚强一点。”尼尔停顿了一会儿,“至于她在哪里,我很确定她在教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和我见面,但……她一定在教团,一定就在教团——当时接受她请求的主教大人,那位将我送入训导院的大人是这么告诉我的。” “所以,你来了?”瑞加娜挑了挑眉,“你没有和其它的持剑者或大持剑者打听这件事吗?” “我曾经拜访过怀曼大人,也曾向卡修大人请教过,但他们的回答无一例外是不知道。”尽管只是一刹那,但银发的少女罕见的流露出了沮丧的神色,“他们没听说过莎伦这个名字,也没有见到过一个和我长相相似的人。” “麻烦了。” 荣光者说道,教团的势力范围遍布大半个秩序疆域,想在这之中找到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真正麻烦的是,她……并不一定真的如尼尔所一厢情愿认为的那般加入了教团。 教团,尽管和荣光者同属秩序侧,并且某些方面还更加的纯粹,但其中的腐化堕落者同样为数不少,就算尼尔口中的那位主教真的将她送往了现世迦南,说不定也会被人利用职权之便从中拦下,然后收入囊中。 毕竟……一个荣光者女(蟹)奴,在市面上可是有价无市。 “是啊,是挺麻烦的。” 其他人显然没有理解他所谓的麻烦到底是什么,身在教团之中,一直接受教团提供的教育与训练的他们,显然意识不到其中必然存在着的黑暗。 艾米叹了口气,没有加入这个话题。 因为—— 没有必要。 与自己不同,他们可是从教团那一套训练体系中出来的,是持剑者中真正的“自己人”,教团的黑暗面哪怕再如何猖獗,也影响不到他们,影响不到这群已渐渐开始迈向超凡的教团新贵们。 没必要让他们对教团产生怀疑,这对他们来说,这百害而无一利。 但多少有点让他措不及防,在讨论完尼尔的问题后,矛头被转向了他—— “犹大,”瑞加娜问道,“你的打算是什么?” “和科兹莫一样,”艾米一边思考着该编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应付过去,一边以平缓的声音给出了回答,“是信理部。” “宗教裁判所啊?”爱娜挑了挑眉头,“你理由去那里吧。” “事实上,有。”荣光者说出刚刚想出来的借口,“你们应该都知道我的家乡赫姆提卡吧,差一点——真的只差一点就要毁灭在了混沌教派挑起的战火中……” 他稍作停顿。 “所以,我想要抓住他们的狐狸尾巴。” 混沌教派。 这个名字在座的所有人都并不陌生,尽管明面上一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但混沌教派一直都在教团的黑名单上,被视为更在妖魔与至深之夜之上的死敌。 因为,它对教团的渗透一直没有停止过。 信理部的成立,以及逐渐在教团内部成为一个凌驾于诸部门之上的畸形怪物,混沌教派在背后的运作功不可没——正因为它的活跃,才让历代教皇都对教团内部的纯洁性建设越发的重视,不断加大对信理部的支持力度,以至于在数百年后信理部——或者说宗教裁判所成为了一头即便是教皇都难以控制、难以驾驭的猛兽。 如果想找寻到混沌教派的线索,加入信理部确实是不二的选择。 “非常理解,”尼尔点头,脸上忽的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过犹大……按这个趋势你或许真的会成为持剑者中的大魔王。” “大魔王……”汉森的反应总是慢人一拍,“什么意思?” “声名狼藉的意思吧,”艾米耸了耸肩,他对名声这个与他其实没多大干系的东西其实并不如何在意,“现在我的恶名本来就称得上远扬了,再加入同样恶名昭著的宗教裁判所,这两两相加或是相乘,估计迟早所有人都会对我敬而远之了。” “另类的光环效果,”科兹莫开玩笑的说道,“说不定以后犹大你为新生持剑者授课时,那些小家伙们恐怕会心惊胆战过好一阵子——毕竟,是活着的传说啊。” “想太多。”荣光者面无表情的说道。 “是你想太少,”瑞加娜说道,“你和其他人接触的比较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你的——基本当骑士小说中的那些勇者、那些魔王传颂的,在这场战斗之后,你猜他们给你取了个什么称号?” 称号,荣光者作为统治者,在这方面不怎么讲究,但持剑者则不同,他们是专职战斗的机关,他们的力量是他们存在的根本。在教团内部称号通常被当做是强者的象征,比如斩首者加西亚,编织者卡修,老兵怀曼,风语者米娅等。 艾米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也是有称号的。 虽然没有被教团本身认可,但能够拥有一个约定俗称的称呼,同样也是实力的证明。 坦白的说,他心中不无窃喜。 只是听瑞加娜的口吻,他这个称号似乎有点问题?于是,放平心态,艾米问道:“什么外号?” “一瞬九杀。” “听上去很蠢,”荣光者啧了啧嘴,毫不掩饰他的不满,“他们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么蠢的名字的?” “大概是谁也没看懂你怎么一瞬间将韦伯斯特九人打倒在地吧。”科兹莫点明了称号背后的真相,“不要说是他们,就是我们,就是我们这些一路跟你杀到魔王玛门面前的人,都完全没意识到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啊,”艾米·尤利塞斯不打算遮掩超速状态的存在,或者说他本就打算将这个能力公开,当做加入信理部的敲门砖,“是我的能力——能够在一瞬间爆发出超越正常人感知极限的极速,我将它命名为超速状态,威力固然不可小觑,但后遗症比较大,我基本上只有分胜负时才敢用。” “这么说起来,”汉森挠了挠头,“确实有时候见你突然一下就把敌人解决了——只是当时没往那方面想,单纯因为是我看差了。” “这么说起来,我也有印象。”爱娜也随之点头,“但那个时候光是活着就够辛苦了,也没那个余裕多想。” “也是……”科兹莫点点头,而后举杯,“感谢全知全能的主使我们在那里相逢,为了我们的友谊干杯。” “干杯!” 盛着果酒与饮料的玻璃杯碰撞在一起,灯光在绚丽的酒水中映照出各式各样的颜色——年轻的荣光者随之目眩神迷,罕见的放开了心中绷紧的那根弦,沉浸在了这片欢乐的有些不真切的色彩之中。 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就此驻足,永远的停留在这静谧的迷梦之中。 但他知道。 这做不到—— 他有必须达成的使命,在达成之前,绝不能停下脚步。 只是……那个使命是什么呢? 意识就此戛然而止。 混乱的思绪吞没一切,艾米·尤利塞斯醉倒在了酒精的魅力之下。 然后…… 在无声的寂静中,黑暗降临。 章一零六纷争的种子 比宿醉更难受的,是应付怀曼。 荣光者推开了虚掩着的办公室门扉,视线掠过那装潢典雅的家居,掠过办公桌上那盆郁郁青青的苦艾草盆栽,最终停驻在了他那张满是岁月刻痕的斑驳面容上。 “日安,怀曼先生。” “日安,犹大。” 中年而早衰的大持剑者从案牍上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羽毛笔,看向了面前的少年,嘴角流露出了一缕笑意。 “恭喜你,在昨天的竞赛中取得了优胜。” “谢谢。”艾米·尤利塞斯稍显矜持的向这位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点点头,而后径直进入了主题,“不知您找我是什么事?” “哦,那个啊。”怀曼摸了摸下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想征求下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年轻的荣光者挑了挑眉头。 “没错,”将一头霜白长发扎在身后的大持剑者起身,“我看了你的档案,你填报的意向是信理部——有没有兴趣加入清扫者大队。” 他顿了顿。 “如果你选择加入清扫者大队,我别的不敢保证,至少能保证提供给你最好的晋升渠道,以及最优先的资源供给。” 艾米·尤利塞斯沉默。 这是出乎预料的邀请,如果不是他本身另有目的,恐怕真有可能会被说动。 条件很是优渥。 畅通的晋升渠道与最优先的资源供给,对任何有志于顶峰的持剑者,都是无法回绝的条件——那几乎意味着想什么时候接受施洗,想什么时候植入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乃至第五枚圣痕都可以,不需要将职称、贡献等一系列因素纳入考量范畴,也不需要将时间浪费在等待上。 教团有资格做出这个承诺的人不多,而作为清扫者大队的总负责人,怀曼恰恰是这不多的人中的一个。 作为潜伏者的荣光者可以对这个承诺视若罔闻,但犹大这个身份不行。 哪怕是拒绝,他也必须给出合理的因由。 “考虑的如何?” 在留足了时间后,怀曼问道。 “感谢您的厚爱。”荣光者微微躬身行礼,“但请容许我拒绝——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忘却,发生在赫姆提卡的惨剧。” “我想要找到他们,想要抓到他们,想向他们复仇。” “这已经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 “如果你坚持的话,”中年的大持剑者摊开了手,“不过请记得,清扫者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他的张满是伤痕与岁月刻痕的斑驳面容上看不出情绪的起伏波动。 “再次感谢您。” “没必要说这些客套话。”怀曼的声音比起先前少了几分热切,多了几分冷漠与疏离,“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我无权干涉。” “不过,这本来也只是顺带一说,”负责本届新生持剑者考核与录用工作的主考官岔开了那个注定无趣的话题,“之所以叫你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知会你,让你提前有一个准备。” “更重要的事?”荣光者重复道。 “今年有一点特殊,”怀曼说道,语气低沉,“教团对至深之夜有大动作,而你们这批新生的持剑者,也必须参与这场远征。” 大动作?远征? 这些敏感的词汇,令艾米·尤利塞斯不自觉的提高了注意力。 ——天门计划。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自己潜入教团的目的,至少这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远征的话,”年轻的荣光者压平呼吸以及气血,试探性的问道,“那么我们的敌人是谁?” “整个至深之夜,”怀曼看了他一眼,“或许还要加上混沌教派。” “是啊,”尽管这说了和没说没什么区别,但艾米清楚的知道,继续追问下去无疑是不合时宜的,因此,他只是放开了心态,做了符合他人设的举动,“混沌教派……还真是让人热血沸腾。” “这个消息……可能会引起新生们的紧张情绪,所以目前并不适合流传出去。”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说道,“之所以通告你,是希望你能向试炼中表现的那样,肩负起你理应肩负的职责。” “我大致了解了。”荣光者点头,但并未一味的应承下来,“只是……我在承担这份职责的同时,希望能享有相应的知情权。” “比如?”怀曼问道。 “既然您将指挥新生持剑者的权力交托给我,那么想来,我们这批持剑者不会归入现有的持剑者序列,而是成为单独的作战单位。”艾米展开了分析,“并且,他们在战斗中承担的危险、承担的角色会比较次要,这同样能恒伟是您会选择我,选择我这么一个从未踏足至深之夜的新人担任指挥的缘由。” “非常清晰的思路,我越来越中意你了。”清扫者大队的总负责人称赞道,而后给出了交代,“不错,你的权责相对简单,压力也最小——还记得卡修讲师在课堂上曾经提及的多兵种联合作战吗?” “持剑者、圣歌队、圣教军。”艾米说出了答案。 “没错,你们将以小队的形式穿插在圣教军之中,负责维持圣教军的士气。”怀曼简单明了的说道,“更直白一点,这项任务你们要清除的那些圣教军难以处理的棘手妖魔,因为是小队的形式,指挥权其实都在各个小队的小队长手上,你所需要处理的是大方向,以及……其他小队所处理不了的,可能潜入队伍中的高等妖魔——我相信你,有这个实力。” “各个小队的人员安排是如何确定的?”荣光者皱了皱眉头,“我能否参与小队的组建工作?” “当然可以”怀曼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那么我想推举一个人,由他来担当我的副手。”艾米·尤利塞斯说道,“另外我的应急小队的人选,必须由我来选定。” “没问题,”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予以了肯定的答复,“你想推举谁?” “韦伯斯特。” 荣光者以异常平静的口吻说出了本该成为他宿敌之人的名字。 章一零七倘若火焰尚未熄灭 当从怀曼办公室离开的时候,艾米·尤利塞斯满脑子想的都是这场战争。 ——不大对劲。 虽然清扫者大队一向以至深之夜作为假想敌,也无时无刻不在与至深之夜的妖魔厮杀,但连带尚未熟悉自身力量,战力相对有限的新生持剑者都会被送上战场,怎么看都有那么一些……不太正常? 杀鸡取卵。 任何一个脑袋相对正常的决策者,都不会干出这样的傻事。 除非—— 情况已经恶劣、危及到了不得不这么干的时候。 或者是有某种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比如说…… “天门计划”。 他本能的将教团的异动,和嘉苏曾与他提起过的大计划联系在了一起——也只有能吸引隐隐和先民有所联系的骰子屋魔女目光的天门计划,才可能令势力遍布整个秩序疆域的教团人手捉襟见肘,不得不启用刚刚接受洗礼,尚未稳固自身力量的新生持剑者。 但,向至深之夜进军与天门计划有什么关联? 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崇尚至高之光的教团,与盲目痴愚的黑暗混沌互不相容不假,可没有利益……谁会去平白无故的和强敌进行生死之搏。 说到底,没有人是小孩子,没有人会以单纯的好恶来做决定。 那太蠢,也太天真。 所以与所承担的风险相对的,必然有足够让教团将大半身家压上的利益。 只是……这份利益是什么? 有什么利益值得让身为秩序世界双极之一的教团甘冒奇险,不喜拉上大半个身家背水一战? 是秩序疆域的主导权,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失落的王都普罗米修斯,又比如……永夜长城。 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两个地域,值得教团大动干戈。 但到底教团的目标是什么,其实与他没有太大的干系——真正在意的人,绝对不是他,而是……赫姆提卡骰子屋的那位魔女大人。 魔女嘉苏。 这么想着,他以宿醉为由,再一次的坠入了梦乡。 钢铁筑就的穹顶,成片成片的几与天地齐高的建筑物,阴沉的天幕,寂静的街道,以及……空无一人的世界。 尽管不是第一次来到嘉苏的梦境,但每一次,他都感慨颇深。 虽然不清楚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但从那恢弘壮绝到令人麻木的高楼大厦,以及精细精巧到令人咋舌的艺术风格,足够让他确定,这是一个曾经高度发达乃至远远凌驾于先古列王时代之上的文明。 是的,曾经…… 荣光者收回目光,然后转身,看向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女孩。 “说吧,这次来又有什么事?”黑发黑眸的女孩儿摊开手,一脸的无奈,“反正你没事肯定不会到这来。” “不,只是这段时间恰好都有事。”艾米耸耸肩,“而且这一次是正经事——教团那边……有动静了。” “比如?” “教团准备发兵至深之夜,”潜伏在新生持剑者之中的荣光者说道,“并且,对兵源的需求已经到了不得不杀鸡取卵的地步了。” “杀鸡取卵,你是从哪里……”嘉苏说到一半时,自顾自的摇了摇头,“算了,就算问你你也不知道,还是让我们来谈一谈教团这边的动静——听你的意思是,你被教团征召了?” “不只只是我。”艾米·尤利塞斯摇了摇头,“是和我同届的所有持剑者。” “哈,那可是大手笔。”嘉苏眼中泛起异样的神采,“已经动员起少年兵了,这局势有点难看啊,看来他们真的打算有大动作了。” “天门计划。”荣光者说道。 “大规模的兵力调动,粮草的筹备,再加上少年兵的启用。”骰子屋的魔女嘴角扬起一个赏心悦目的弧度,随后漆黑的瞳仁被赤色充盈,“——你说的不错,这确实是足以震动整个秩序疆域的大动作,但同样……这不可能是天门计划。” “为什么?”艾米难以理解。 “天门计划是一个保密度极高的计划,即便是我,也只知道这么一个名字。”嘉苏给出了解答,“如果单单只是针对至深之夜的行动,教团完全没必要将秘密捂得那么严实,毕竟……一来那些全凭本能行事的妖魔不可能有计划的渗透入秩序疆域,二来则因为真正行动起来,这些先兆想掩盖也掩盖不住。” “有蹊跷。”荣光者了然。 “没错,就像是刻意抛出去的诱饵,如果对天门计划没有认知,很容易便会被这声响吸引过去。”嘉苏说道,性情老练的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举一动皆是风情,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成熟的魅力,“但一旦有了认知,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很容易就可以发现,这是标准的欲盖弥彰。” “真是透彻的分析。” “过誉了,”这么说着,赤红之色渐渐褪去,黑发黑眸的娇小女孩眨了眨眼,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是基本操作。” “基本操作?”艾米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和基本操作联系在一起,但好像也没有逐词逐字深究下去的必要,他只是挑了挑眉头:“对了,嘉苏,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说。”骰子屋的小个子魔女心情似乎不错。 “荣光者有隔代遗传么?”年轻的荣光者问道,如果尼尔没有说谎,那么她的双胞胎妹妹——不,应该说她的祖上应当有传承先民的荣光之血。 “你问这做什么,”嘉苏歪了歪脑袋,轻轻的咬着食指的指甲片,“这个问题,说实话很蠢哎——荣光之裔一直都是以血脉传承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存在什么隔代大遗传之类的。” “但我听人说有。”艾米·尤利塞斯说道,“她的双胞胎妹妹,明明是个普通人,却觉醒了能力。” “同卵还是异卵?如果是异卵,她爸爸的头顶可能是一片原谅色。”骰子屋的魔女还是一如既往的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然后摇了摇头,“等等——如果她们一模一样的话,那么就不存在被绿的可能喽?” 自言自语间,身材娇小的女孩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我之前说的没错,”她的脸上满是凝重,“荣光之裔确实不存在隔代大遗传的可能,但……只是荣光之裔罢了。” “什么意思?”艾米问道。 “天选之人。”嘉苏一字一顿的说道,“当血脉断绝之后,假如火焰尚未熄灭,将会自行寻找新的宿主。” “听着——” “艾米。” “那孩子,很有可能是天选之人。” 章一零八枢机会议 当奥古斯丁到来的时候,会场一片安静。 作为教团的现任教皇,这位经院出身的老人在教团内部拥有无比浓厚的声望,在座的诸位枢机中,超过半数以上都曾研读过他的神学著作,而就算是与神职者们并不在同一体系内的持剑者们,对这位一手提拔了编织者卡修·瓦尔德,并为他创立了圣歌队的权力者,也多有敬畏。 “日安,诸君。” 然而,熟悉这位老人的人其实都知道,他是一个永远待人彬彬有礼,永远温和如玉璞的长者——比起高居众生之巅,替全知全能的主放牧众生的教皇,他其实更像是一位学者,一位谦逊而虔诚的学者。 “日安,冕下。” 诸位枢机,以及与枢机同级的大持剑者们一同起身向老人躬身行礼。 老人的身材并不高大,衣着虽然华贵,装饰却异常的简单,象征主在地上的最高代行者的牧羊人权杖被他紧握在手中,随着他不急不缓的步伐一道来到了众人的面前,而后扶了扶头上象征教皇身份地位的红宝石冠冕,在方桌的尽头的主座上落座,璀璨如晨曦的金色眸子在所有人身上一扫而过。 “诸位——” 于此处微微停顿。 “我相信诸位都已经知道了这次枢机会议的内容,因此就不再赘述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尽管节奏舒缓,却自有一股振聋发聩的力道,“现在,请各责任人一一汇报工作进度。” “回禀冕下。”率先站起的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别看他其貌不扬,他与在座的怀曼、帕特里克等人同属最为巅峰的五印大持剑者,只是是他并不归教团十二支持剑者大队统辖,而是单独负责的是浮空舰队的营运,与信理部一般,只需对教皇一人负责,是名符其实的实权人物,“总计四十三城的物资已尽数运抵,目前正在统计中——外派在各地的持剑者,除极少数外,已尽数归还,等候您的谕令。” “持剑者十二大队已集结完毕,”代表持剑者大队发言的,是守护者大队的帕特里克,作为直隶于教皇厅,负责现世迦南诸位枢机安全的守护者大队大队长,他不管是身份、地位,还是话语权都隐隐高于他的十一位同僚一头,“随时可以接受您的检阅。” “报告冕下,圣歌队已准备妥当。”卡修·瓦尔德起身说道,作为圣歌队的创立人兼最高统帅,尽管只是三印级别的大持剑者,但在座的所有人中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小觑他,“意志坚定,心态平和,随时能够建立与‘神’的链接。” “来自各地的圣教军已集结完毕,”负责圣教军的,是赫克利斯,他与卡修·瓦尔德同样是三印级别的大持剑者,但在身份地位上相去甚远,“目前已做好了战争动员,剔除尚不能形成战力的新兵,所能动用的总兵力约为五万两千人。” 这五万两千人当然不仅仅来自教团的现世迦南,而是通过浮空舰队从各座城市转运而来,都是能够熟练使用蒸汽动力大剑与燧发火铳的精锐——也只有能够这样的精锐,才能在至深之夜这种高强度的战场上保持相应的战斗热情,不至于在日复一日的战斗之中彻底失去战斗意志。 “枢机院方面无问题,各项机制已全面转入战时体制,”在圣教军的负责人发言结束之后,做汇报的是负责枢机院的枢机主教,作为纯粹的神职者,他只是一名纯粹的凡人,但他起到的作用却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小,战时的统辖、战时现世迦南的运转等各个领域的事情都需要他或负责,或中转,“人工天界系统已预热,‘加百列’系统已预热——随时可以启用。” 人工天界运算核心,是以差分机智能意识‘人工天使’为基本单位运作的全方位即时演算系统,启用该系统需要占用整个现世迦南百分之二十的蒸汽机组,但与之对应的是整个枢机院,整个现世迦南的各职能部门的周转效率能快上百分之五十,在战争这种争分夺秒的时期,犹为有用。 而加百列系统则是由地上之神奥古斯都建立的现世迦南最终防御体系,单单是启用就需要占用迦南百分之二十的蒸汽机组,转入攻击状态则需要整个迦南百分之五十的蒸汽机组满负荷乃至超负荷运作,但它的威力与它的耗能同样可观——据说,不逊色于奥古斯都的全力一击。 “很好,”老人——教皇——奥古斯丁点头,视线在旁听的诸位枢机身上一掠而过,最终驻留在了坐在不起眼角落的少年身上,“斯图尔特,你了?” 被老人唤作斯图尔特的少年看上去大概十五六岁,长着一张非常显嫩的娃娃脸,有着一头鎏金色的碎发与一双天青色的锃亮眸子,在听到奥古斯丁的问询之后,他俊秀的面容上绽放出一个非常爽朗、非常阳光的笑容,而后以清朗如金玉夹击一般的清脆声音作答: “——信理部时刻准备着。” 他一边把玩着手中银白色的手杖,一边吐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在近段时间,已对两位枢机主教,一名大持剑者,五位白衣主教,十二位地区主教,二十三位持剑者予以净化。” 净化,无疑是一种偏文艺的说法,其表述的真实意思,在座的诸位心中其实都有数——以宗教裁判所那种鸡犬不留的行事风格,就算还活着其实与死去也没太大的区别——或许还要更糟? 作为信理部,或者说宗教裁判所的总负责人,被唤作斯图尔特的少年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少年,但在座这么多人,这么多位教团的大人物中却没有一个能说出他的确切年龄,只能根据他活跃的时间大概说出一个四十或五十这样的泛数,而关于他到底是不是持剑者,则更是众说纷纭。 但普遍认为,他很强,至少是凌驾于普通大持剑者之上的强悍,不然没这个资格成为宗教裁判所这个刽子手机关的总负责人。 “我知道了,”教皇奥古斯丁收回目光,仿佛死去的枢机主教与大持剑者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数字一般,不足以让他挂念在心上,面容始终波澜不惊,“接下来,让我们进入下一个议题——” 短暂的停顿。 他说:“关于永夜长城的具体攻略。” 章一零九不安的前奏 时间总是如流水般飞逝。 直到此时此刻,艾米仍时常回想起前些日子与嘉苏在梦境中的谈话。 无论是连远征至深之夜这个级别的行动都仅仅是为其掩护的“天门计划”,还是尼尔的妹妹可能是传说中的天选之人这一冲击性事实,蕴含的信息量都不少,都足够令他反复琢磨上数日之久。 而在这期间,他已渐渐察觉了逐渐在新生持剑者中弥漫开来的躁动与不安。 如同地震、海啸来临前先知先觉的小动物们一般,他们敏锐的从那不断降落而后又升空的浮空舰队中察觉到了不妥,然后……各种小道消息开始流传。 有目的的流传。 ——据荣光者观察,其中有数种说法与真相其实不谋而合,但淹没在形形色色或真或假的消息之中,毫不起眼。 以至于连他都不能确定,这到底是某位学员不经意的猜测恰好命中了事实,还是怀曼未雨绸缪的为新生的持剑者们打起了预防针。 两种猜测都有可能。 但具体是哪一种,艾米·尤利塞斯无法下判断。 他所知道的只是—— 离战争真正爆发的日子已然不远。 现世迦南很大,非常非常大,其光是地面面积就至少是赫姆提卡的五到六倍,足以容纳数十万人一同生活——但也很小,小到数万名训练有素的圣教军涌入,都足以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坊间传闻。 正如嘉苏所说的那样:如此大规模的军力调动,根本瞒不住任何人。 看来教团是真的志不在此。 不然哪里会、哪里能容忍机密情报的外泄? 但教团到底有什么打算,暂时与他关系不大,他真正需要在意的,与他密切相关的反倒是眼前这场远征。 为此,他约见了一个人。 一个很少有人能猜到的人。 韦伯斯特。 尽管他对这位打着“反犹大联盟”的幌子收拢人心的家伙并没有太多的恶感,但两人因身份而生出的立场对立却足够使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本该如此。 如果……没有这场该死的战争的话。 “似乎冷清了很多……”这位带着股书卷气,始终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少年在踏入图书馆的第一时间便发现了此处的变化,一边感叹道,一边在荣光者对面落座,一语双关的说道,“果然,发现地震的鼹鼠可不会仅有我这一只。” 以鼹鼠自比,以地震形容教团的大动作,这家伙对时局的把握,还真是惊人。 微微眯了眯眼睛,荣光者结果话茬:“那么,你想不想知道——这场地震到底是什么呢?” “你知道?”韦伯斯特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随后了然的点了点头,“也是,以他们对你的看重,你能提前知道一点内幕消息再正常不过。” 他顿了顿,话锋就此一转。 “不过——” “你找我来,应该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吧?” 以一句话直接点出了问题的核心。 如果单单是为了分享情报,犹大找谁都没理由找他,找他这个旗帜鲜明站在他对立面的反对派领袖。 所以,一定别有所求。 “当然不是,”荣光者没什么好避讳的,与韦伯斯特的敌对只是源于双方在利益上的冲突,尽管这种冲突在短期之内不可能弥合,但是在当下这个动荡不安的时局下,他们俩的联合是大势所趋,“——我来,其实是和你结盟的。” “形势已经恶劣到了这种地步吗?” 反犹太联盟的创始人兼主导者皱了皱眉头,他十分清楚现在犹大的声名到底有多么隆重,可以毫不客气的说,这一届的持剑者中除了他所代表的反对派、少数派外,几乎所有人在必要的时刻都会成为他的拥趸。 而坐拥大势的犹大,会向他寻求联合……也就是意味着…… 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或是出于其他因素的考量,他有必要统和这一届毕业的每一名持剑者。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这种行为都昭告着危险的临近。 “嗯,”艾米·尤利塞斯没打算隐瞒,也同样不打算卖关子,他径直给出了答案,一个相当不妙的答案,“教团打算进军至深之夜,而我们,而我们所有人,都有必要随行,并且充当圣教军的救火队员。” “所有人?”韦伯斯特用惊疑不定的声音重复道。 “没错,是所有人。”年轻的荣光者以肯定的答复浇灭了对方心头最后一丝侥幸,随后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圣教军、圣歌队同样会加入这次远征——无论胜败,战争的烈度都将超过你我所能想象的极限。” “呵。”无意义的发语词自“反犹大联盟”的创始人兼主导者的唇边吐出,他用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心态,“你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救火队长。”艾米平静的给出了答案。 “不出所料,”韦伯斯特点头,而后问出了问题的关键,“那么,尊敬的救火队长大人,您希望我在您的救火大队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一个副手,”荣光者微微停顿,“无论是你的大局观、战术思维,还是你的人脉——对我来说都不可或缺。” “同样是意料之中。”对此,反对派的领袖没有丝毫的意外,他只是以低沉的声音问出了接下来的问题,“时间了?发起攻势的时间了?” “不知道。”艾米摊开了手。 “从圣教军的集结来看,那个日期显然不会太久远。”韦伯斯特说道,这是很容易推断出的线索,哪怕迦南已筹备了足够应对远征的战略物资,也不可能会坐视它们被无缘无故的损耗在不应当损耗的地方,“但是——你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怀曼那边没有知会我,”荣光者挑了挑眉,“直到现在……这个消息其实都是一个不对外公开的秘密。” “那现在那些传闻是……”韦伯斯特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猫腻,“原来如此。” “嗯,”艾米·尤利塞斯低低的应上一句,随后问出了他早已知道答案,却又必须问出口的问题,“怎样?你考虑的如何了?关于我的提议。” “我——”少年的持剑者苦笑的给出了回应,“不,是我们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然后伸出了手。 握住。 “当然没有。” 荣光者微笑着作答。 章一一零转动的齿轮 战争的阴云密布在现世迦南的上空,也密布在所有人的心头。 是的—— 所有人。 就在昨天,怀曼再次吹响了号角,再一次的公布了一个重磅消息。 ——远征至深之夜! 这个口号任何一名持剑者,哪怕是预备役持剑者,亦或是训导院的毕业生都不会陌生,因为……他们在年少轻狂、热血沸腾时曾不止一次的喊过,曾不止一次的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将世界自黑暗深渊中拯救的英雄。 但此时。 但此时所有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感受到的只有深深的寒意。 原因很简单—— 他们早已不再是小孩子,他们早已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 远征至深之夜?听上去挺酷的,然而说起来深入妖魔的腹地,在诡谲难明的至深之夜以及无名者之雾中战斗……要死多少人? 这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而他们,作为整个持剑者阶梯的最底层——绝对是阵亡率最高的那一小撮人! 但没有人出声质疑。 服从这一天性,早就通过训导院的教育写入了他们的本能。 于是—— 在无声的静默之中,怀曼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召集,也结束了他的宣讲。 可是会议并没有就此结束。 尽管没有事先通过气,但无论艾米·尤利塞斯还是韦伯斯特都意识到,这是一个宣布接下来双方合作事宜,并确立领导权的大好时机。 不约而同的,两人一道登台。 “我想——”年轻的荣光者率先发话,湛蓝色的眸光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众人,“大家应该都猜到了我想说些什么吧?” “意气用事的时间已经过了,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反犹大联盟”的创立者兼主导者,艾米在新生持剑者中反对派的领袖代表那躁动不安的极少数人给出了回答,“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这不仅是对我们自己生命负责,更是对我们身边同伴的生命负责。” “我这边已经接到了上级的通知。”等到会场的氛围稍稍冷却,荣光者开展了接下来的话题,“上面已经决定了,我们将会作为特殊部队参与到这场注将载入史册的伟大远征中,我们将负责与圣教军一道维持拱卫圣歌队的防线不崩塌,为这场战争的胜利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 “我们已经逃不掉,也没办法逃了。”韦伯斯特捂住自己的胸口,“因为,这是我们的责任,更是我们必须履行的义务——因为,我们是持剑之人!” “持剑之人!” “持剑之人!” “持剑之人!” “我们的剑秉持的是公理与正义,我们的剑斩破的是黑暗与混沌。”荣光者看着眼前这被炒热的氛围,看着在人群之中奔走相告的,喊的尤为热烈的几人,不由产生了某种深深的即视感,但旋即收敛了心态,继续说道,“诸位,应该不用我在这赘述我们曾经于圣灵的注目之下发过的誓言,也无需我赘述这场远征的神圣……” “我们不该——更没有理由选择逃避。”韦伯斯特接过话头,“正视困难,面对困难,挑战困难,然后跨越困难——然后,让我们的名字铭刻在历史的星空之上,让我们的荣光与主同在!” “与主同在!” “与主同在!” “与主同在!” 这一次,通过最先喊话的那几个人,艾米确认了……韦伯斯特这家伙,学习他在试炼空间中组建兵团时所采取的造势方式——在人群中埋入几个专门负责喊话的托,再刻意说一些气势昂扬、有节奏感的词句,然后再让他们进行复述,再带动所有人进入情境、进入氛围,随之一道摇旗呐喊。 不过也真亏这家伙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安排好一切,单单是这份组织调度能力,就让他自叹弗如。 是天生的领导者。 “但这首先——要夺取胜利,要征服这广袤无垠的至深之夜。”荣光者毫无顾忌的一盆冷水淋下,“而这绝不是在这里喊几句空洞无力的口号就能办到的事情,需要我们——至少需要我们摒弃过往的利害冲突,摒弃曾经所发生过的所有不愉快,将所有人都团结在一起,众志成城。” “所以——” 艾米微微停顿:“我需要你们,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愿意将你们的性命,将你们的力量托付与我吗?再次托付与我吗?” 短暂的沉默。 一时无言。 随后—— “我愿意。” 声音自人群中传出,荣光者能够听得出,这是汉森。 “我愿意。” 声音自人群中传出,荣光者同样能够听得出,这是爱娜。 “我愿意。” 接连几个声音自渐渐嘈杂的人群之中传出,荣光者依然能够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有科兹莫,有瑞加娜,有尼尔……还有曾与他一道杀入数以万计的堕落之灵,曾将性命托付于他的那些熟悉的伙伴们。 然后—— 声如潮水,声如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这就是信任? 艾米·尤利塞斯的拳心不自觉的攥紧,那山呼,那海啸,那沉甸甸如秋实的信任,几乎将他压垮。 但也仅仅是几乎。 少年荣光者那饱经苦难的心灵,早已坚逾钢铁。 因此,强忍着那种身为背叛者的不适感,他看向了高台上的另外一人,象征着反对派的韦伯斯特,而后伸出了手:“为了未来——为了所有人璀璨的明天,所以,拜托你了,韦伯斯特。” “当仁不让。” 两双手就这么握在了一起。 ——而此时,距离远征开始,还有七天。 此时的少男少女们,此时的持剑者们,根本不曾意识到,他们将会在那里——在那片广袤无垠的至深之夜中经历些什么,见证些什么。 那是…… 远超这个世界的奇迹。 也是…… 被层层历史迷雾笼罩着的,世界真实的一角。 整个世界,凌驾于无尽深渊之上,万千星海之中的亿万世界—— 即将拉开新的篇章! 无穷举世界的第三次变革,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变革—— 在即! 整个秩序疆域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变局! 这章是二十五号的,凌晨发的,因为之后的一个礼拜都要加夜班…… 章一一零别无选择 想要将数人,乃至数百人不着痕迹的隐藏在一座城市中,对教团来说轻而易举,但需要隐藏人数一旦上升到数万人,再如何高的统治力,再如何高的执行力,在这简单粗暴的数字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无论是兵员的运输,还是军队的日常训练,亦或是每日物资的调拨…… 都极难掩盖。 没有谁能抹去接近一座城市现有人数总和四分之一的军队活动的痕迹——即便是这座城市实质上的主宰者,统御此接近千年之久的教团,也不能。 所以,干脆就没有掩盖。 也正得益于此,艾米·尤利塞斯才能如此轻易的找到圣教军在现世迦南的驻地。 只是很多时候,找到和进入……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作为一个军事组织,圣教军必然拥有严格的军事纪律以及门禁制度,没有办理相应的手续,没有相关人等提供的证明,哪怕是持剑者都无权通行。 好在,荣光者对此早有准备——在关卡处,他提供了由怀曼开具的信物与证明。 于是,被放行了。 直接说是被放行有点不太妥当,因为……在上交证明之后,他们被一位穿着打扮与基层士兵有着明显区分的年轻军官,牵引着入内。 从两旁手持燧发式火铳,严阵以待的圣教军士兵那肃杀的神情上,艾米·尤利塞斯不难推定,他们其实尚未真正取信于圣教军高层,不具备在此自由通行的权力。 但没必要沮丧,他,他们,本来就不是来游玩的。 与圣教军高层建立联系,对圣教军有一个直观的、具体的印象才是此行的目的。 而现在,虽然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军官会将他们带向何方,可有一点能够确定,手持清扫者大队大队长怀曼信物的他们,一定能够见到圣教军的高层,至少是能够说得上话的高层。 然后,在穿过了一座座简易的演练场,穿越了一顶顶行军帐后,他们被带入了行伍的主营之中,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位二十八九,介于年轻人与中年人之间,眼神锐利而举止却不失稳重的金发男子。 “很高兴见到你们。” 在荣光者一行打量着这位在圣教军中能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的时候,他同样在打量着这群远道而来的持剑者——三男一女,皆是少年人,模样尚显青涩,却又不像没有经受过战火洗练的新生持剑者,反而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种在一印级别持剑者中相当罕见的干练气息。 为首者是一位黑色碎发,湛蓝瞳仁,面容冷峻的少年,虽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但能成为这群人的首领,且又深受怀曼器重,想必未来一定会成为清扫者大队中了不得的大人物。 于是,他伸出了手,简明扼要的做了自我介绍:“我是埃尔维斯。” “您好,埃尔维斯长官。”荣光者握住了他的手,“我是犹大——我,我们之所以冒昧打扰,只是因为,在战争到来之前,我们双方有都必要对对方有一定的了解,并建立长效的沟通机制。” “双方……”自称埃尔维斯的青年军官相当微妙的顿了顿,“你所代表的是?” “新生的持剑者。”艾米·尤利塞斯说道,“我们已经接到了通告——我们将与圣教军协同作战。” “所以,”他这么说着,嘴角流露出一抹笑容:“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虽然埃尔维斯以相对平缓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然而荣光者可以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手……有那么一瞬间被握紧了。 看来,这位圣教军的青年军官远远不像他表露出的那般平静。 艾米·尤利塞斯想到,他大致能猜得到对方心绪起伏波动的缘由——也正因此,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再一次的重申了他们此行的目的:“请相信我们的诚意,我们为增进双方的共识而来。” “我知道。”埃尔维斯用食指下意识的敲了敲桌子,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这位青年军官烦躁时常见的小动作,“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对此,我代表圣教军对你们的到来表示欢迎。” 公式化、礼仪化的套话到此结束。 他话锋一转:“可是,你们想知道些什么?圣教军的训练方式?不,我想那对于你们来说没什么可看的,都是训导院的那一套一脉相承。” “当然,您说的很对。”年轻的荣光者眯了眯眼,“刻苦的训练与强健的体魄是成为一名战士,一名士兵的基础,但在讨伐至深之夜的战斗中,凡人用以决胜的法宝,永远是智慧,以及智慧的结晶。” “你想看的是蒸汽动力大剑——”埃尔维斯微微一顿,“还有燧发式火铳?” “不仅如此,”艾米·尤利塞斯补充道,“军队的战斗方式,同样是我、我们想要知道的——只有对圣教军足够熟悉,我们才能更好的配合贵军的作战,从而在至深之夜那残酷的战场上,为我们所有人博取一线生机。” “你……”金发的青年军官略一沉吟,“说服我了。” 尽管起用新生持剑者与圣教军协同作战在他看来是一件非常蠢的事情,那些还是少年的持剑者们,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战斗,意识不到战争到底是一个多么残酷的词汇,在战场上他们所能做的仅仅拖后腿,起不到哪怕一点实际作用——但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栗色碎发的少年所说的,的确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面。 ——哪怕他是圣教军的高层,也无法改变那些真正大人物们的决定,与新生持剑者们的合作,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既然无法改变现实,那么所能做的不外乎是引导现实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锻炼那帮子尚且青涩的新生持剑者—— 训导院的优秀毕业生,好歹也是真正见过血的……只要能够挺过第一场战斗,战胜自己内心的怯弱,之后也或多或少可以派上用场。 这么想着,他最终做出了决定。 一个艾米·尤利塞斯早有所料的决定——荣光者打从一开始就清楚,他,埃尔维斯,乃至整个圣教军,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 作为弱小者的他们,所能选择的唯有接受—— 接受这残酷的、冷漠的现实。 章一一二凡人的力量 章一一二凡人的力量 凡人的力量是有极限的。 艾米·尤利塞斯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但他同时知道,尽管荣光者、持剑者往往被视为超凡之人,可实际上……哪怕他们走到了道路的尽头,所能抵达的也不过是凡人的终点,永远无法凌驾于俗世之上。 也正因此,那些往往等同于渺小、卑微的普通人的力量,无论如何都不应被忽视。 从先古列王时代的动力驱动铠,到现在的燧发式火铳,再到蒸汽动力大剑——无论是哪一样,都充满了炼金术士们所崇尚的暴力美学。 “这是燧发式火铳。” 在带着一行人来到训练场后,埃尔维斯,金发的青年军官接过身边士官递来的一杆齐臂长燧发枪,朝年轻的荣光者以及他身后的新生持剑者们流露出一个骄傲却不失自矜的笑容,随后瞄准不远处的靶子,叩动扳机。 “砰!”的一声,有若雷鸣。 然后三百米开外的靶子猛然炸裂。 “威力不俗。” 瑞加娜惊叹出声——她,科兹莫,以及韦伯斯特,跟随着犹大一道参访圣教军,只是比起她,比起她这个蒸汽机械的狂热爱好者,三位男士的表现要冷淡的多。 科兹莫流露出了惊诧的神情,但很快便敛去了。 韦伯斯特注视着这把破坏力凌驾于大多数一印级别持剑者之上的火药武器,若有所思。 而犹大……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其实,”女孩,尤其是貌美女孩的惊叹,令埃尔维斯找到了话题的切入点,他将燧发式火铳拿起,“炼金术士们对火铳的研究已持续多年,但直到黑暗的时代降临已来,才真正迎来的蓬勃的发展。” 随后轻轻吹灭其上飘扬的烟圈。 “火与光,”他说,语气不无狂热,“这是神明予以人类的恩赐,这是全知全能的主予以我们撕裂黑暗的坚盾!” “所以——” “赞美主!” 荣光者漠然的扫视了一眼后不由沉默,尽管燧发式火铳的威力比起赫姆提卡的老式火铳精度更高、威力更大,但还不足以让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真正令他不置言语的,是埃尔维斯那疯狂的信仰。 火铳的时代之所以会来临,这与神明的恩赐完全无关,真要说起来,他应该感谢的对象反而是那逐渐侵蚀着秩序疆域的黑暗混沌。 正是因为它的入侵,蒸汽机失去了稳定性、可控性,蒸汽动力驱动铠才成为了被历史碾过的尘埃,燧发枪才能登上历史的舞台——点火的威力,所造成的破坏力,在某种不知名因素的强化下,反倒被大大的强化了。 这是法则的扭曲。 炼金术探寻真理的道路,早在黑暗千年降临之际,早在秩序疆域被至深之夜吞没之际,便触及了一个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壁垒,所谓的真理……所谓的真实,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一点也不可笑的……笑话。 ——而人类,却根本无法确定这些变化发生的因由,就仿佛是……世界的底层规则在黑暗降临的那一刻被改写了,一切依托于其上建立的学科与技术,都在顷刻之间沦为了笑柄,化为了乌有。 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艾米·尤利塞斯时常会这么想: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神,那么在祂的眼中,在这绝望的世界上,如同蝼蚁一般挣扎着偷生的人类,到底算什么呢? 还是……根本不算什么? 年轻的荣光者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他曾经向嘉苏,向那位隐隐与先民有联系的魔女寻求过答案。 然后……身材娇小的女孩沉默了良久,给出了答案,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是人类。” 她这么说,并且无论他再如何追问,都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而这个答案,直到今天他也没有想透彻。 “最大射程是多少,有效射程是多少,”与习惯跑题的艾米不同,充当他副官的韦伯斯特,是实打实的实用主义者,他根本没在意埃尔维斯那即便在持剑者眼中都多少有些扭曲的信仰观,径直发出了询问,“最大装填数是多少,能否对坚甲类或是大型妖魔造成威胁?” 一连串的问题,都围绕着“实用性”这一共同的主旨。 “最大射程一千两百米,有效射程五百米。”埃尔维斯对枪械的数据显然异乎寻常的熟悉,“最大装填数为二,如果不顾炸膛的风险的话,最大装填数为九,对坚甲类妖魔效果显著,而大型或超大型妖魔,则难以造成有效杀伤。” “装填时间呢?”科兹莫追问道。 “装填时间需要十五秒左右,”圣教军的青年军官相当坦诚的说道,“在一场战争中,真正能有机会进行齐射的也就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最多可以交互射击两到三轮,之后将转入白刃战。” “非常棒的设计,后发式的装填方法,比起前发式要便捷太多。”自幼对蒸汽机械感兴趣的瑞加娜,显然看出了更多的东西,但现在可不是任由个人兴趣泛滥的时候,因此,金发的少女相当自然的切换了话题,“可进入白刃战之后,我们的战士将会使用什么武器与妖魔战斗?” “蒸汽动力大剑。”埃尔维斯一边将士官递来的大剑样本展示给他们看,一边给出了回答,“当然,我们更喜欢叫它斩击大剑。” “斩击大剑?”艾米仔细的审视着这把造型粗犷的大剑,与火铳枪不同,这是赫姆提卡所没有的,新式武器,“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你注意到了没,”圣教军的年轻军官敲了敲狰狞剑鄂下的宝石状储气瓶,“这里储存了大量高浓缩的蒸汽液——只要在挥剑的同时按下相应的开关,喷涌而出的蒸汽流,足以令人挥出斩断钢铁的超绝一击。” “具体威力如何?”艾米问道。 “足够充当对抗妖魔的白刃战武器。”埃尔维斯说到,“据目前所做的测试,极限出力,与三印级别的大持剑者的相差仿佛。” “但缺点呢?”韦伯斯特问道,如果真有可以使普通人斩击威力逼近大持剑者的武器,教团没道理不给持剑者们列装。 “缺点的话……” 圣教军的青年军官顿了顿,苦笑着说道:“其实也不能算缺点,至少对我们——对我们这种凡人来说,不能算缺点,来,我给你们演示下具体操作,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麻烦您了。” 在埃尔维斯的示意下,年轻的荣光者带着伙伴们,一连退出了五米的距离。 “好。”见到新生持剑者们退到一个安全距离,实权不小的青年军官轻吁出一口气,“我开始了。” 他移开目光,看向了面前的靶子——那是斩击大剑的训练专用靶,造型为一团蠕动的软泥怪——当然,这只是表象,其实质只是一个通体用铁木制成的靶子,圣教军还没有奢侈到能用活的妖魔充当训练的对象。 “喝!” 健硕的肌肉膨胀出一个漂亮的形状,埃尔维斯抡动大剑,没有附加任何花哨的动作,仅仅是一记干脆利落的斩击。 于是—— 涡流喷射,蒸腾的水汽四逸,灼热的气浪向两侧排开——而同样向两侧排开的,还有那铁木制成的靶子。 ——被简简单单的一分为二了。 “真厉害,”荣光者拍着手,发出了由衷的称赞,“这大概真有大持剑者全力一击的风采吧。” 反正他没办法挥出这般刚猛绝伦的斩击。 也没这个必要。 这是真真正正的死力,没办法变向,更没办法变招,在局势瞬息变化的战斗中,太过僵硬也太过死板,一击之后若是没能将敌人击杀,那么完全被这一剑带散开的架子根本无从招架敌人接下来的攻势,所面临的唯有一死。 这大概就是埃尔维斯所说的弱点吧。 当然,只是其一。 艾米的眸光在镶嵌在剑颚上形同宝石的储气罐上那下降了整整三分之一的刻度上微微停驻,只是在随后挪开了视线,并未开口指出。 ——以他目前的身份,不适合做这种挑刺的事。 “缺点,是使用的次数,”韦伯斯特皱了皱眉,“还有掌握的难度。” “说得没错,”金发的圣教军军官并不忌讳蒸汽动力大剑弱点的暴露,他相当坦然的说道,“充能的确是一个大问题,而更大的问题是驾驭这把武器的难度——没有数年的功夫以及一定的天分,常人很难驾驭这本应隶属于超凡者的力量,每年都有新兵因为这只凶蛮的野兽而受伤乃至身死。” “那么在远征军中,”科兹莫问道,“有多少位能够驾驭它的精锐战士?” “全部。”埃尔维斯不无自豪的说道,“这一次有资格前往现世迦南的,都是圣教军中的精锐——而能否驾驭、驯服狂暴不安的蒸汽动力大剑,自然是精锐考核的标准之一。” “数万人的军队,”荣光者称赞道,“每一位战士都有能力驾驭大持剑者的全力一击,都能够娴熟的使用火铳进行射击,贵军……还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那是自然。” “所以,”如果能够牟取到充足的利益,艾米·尤利塞斯并不介意将自己的身段摆低,“您认为我们能为您,能为圣教军提供些什么便利?” “坦白的说,”圣教军的青年军官话锋微顿,“你们不来添乱,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了——如果你们真的想替我们做些什么,麻烦你们找到那位能够真正做决定的大人物,帮我们改变他的决定。” “说点现实点的吧,”荣光者摇头,他丝毫不留情面的否决了对方的提议,“假如你们的诚意仅此而已,那么我们之间也没必要多赘言语了。” 气氛于一瞬间险恶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给了你敢说这话的勇气?”理所当然的,埃尔维斯的脸上流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在我——在圣教军的面前。” “那么又是谁给了你说这话的勇气——”艾米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先前的错误,一味的妥协与退让换不来平等的合作,只有展现出自身的力量,展现出自己的强势,才能谋求一场相互尊重的谈判——所以,他寸步不让的与之对峙,湛蓝的眸子中彻底失却了温度,唯余一片冰冷,“对主的持剑之人?” 以近乎质问的口吻。 主的持剑之人,持剑者在教团的地位从从这个称呼上就可见一斑,也就是新生持剑者去向尚不明晰的现在,圣教军的人才有资格对他们,对尚未拥有相应职权与职务的他们指手画脚,不然的话……现在诚惶诚恐的人应该是埃尔维斯才对。 但就算他们是目前尚且没有职务新生持剑者,持剑者这个身份,就是他们最大的后台。 不容轻辱。 埃尔维斯当然知道这一点,但他无论怎么都想不到,几个才刚刚从训导院出来没多久的持剑者,竟然会、竟然敢威胁她。 于是,对话就此僵住。 直到瑞加娜打破了沉寂—— “其实……没必要闹这么僵。”女性独有的细腻令金发的少女适时的介入了这场尴尬的谈话之中,“既然我们谁都无法改变大人物们的想法,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只有面对,只有适应。” “我同样这么认为。”荣光者找了个台阶下,同样,也给了对方一个台阶,“我们只有坦诚的进行合作,才能创造出一个共赢的局面。” “我知道了。”圣教军的青年军官在短暂的迟疑之后给出了回复,“你们的意向我已知晓,但……你们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能够正面抗下,乃至吃掉高等妖魔的王牌——非常抱歉,我不认为你们能够做到。” “以个人的力量的确做不到。”艾米·尤利塞斯在此处微微停顿,稍稍放缓谈话的节奏,“但以团队的力量——抱歉,忘了告诉你,在装备部设置的试炼空间中,我们这批新生的持剑者,在尚未获得与圣痕完全融合,获得超凡体魄前,就已经打穿了整场试炼,杀死了那位魔王玛门。” 年轻的荣光者露出和煦笑容,但在埃尔维斯看来,却如出鞘的匕首一般寒意森森。 但 万一……如果……真的……是真的呢? 那么,蒙主庇佑。 章一一三大幕拉开的舒缓前奏 圣教军之行,其中虽多有波折,但结果却差强人意。 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获得了一大批关于至深之夜,以及栖居其中的妖魔族群的资料。 至于付出—— 只是少许口头上的承诺。 当然,这并不意味圣教军在这场合作中亏了本或吃了亏。 这是明显双赢的局面,而且资料这种东西,说珍贵自然也珍贵,但说到底,圣教军所付出的不过是一些抄写员的誊抄费罢了。 对组织来说,这只是些“小钱”。 而至于尤利塞斯所做的承诺,其实与圣教军给出的资料一样,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东西,只是双方在初步交流达成后所隐隐表露出的一种态度、倾向、或者底线。 一口气吃不成一个胖子,汉莫拉比也不是一日建成,虽然初步的交流并没有让双方一下子就亲密无间,但至少明确了共识,建立了一个简易乃至简陋的联系渠道。 这其实已经足够了。 因为……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 在从圣教军驻地回来的当天夜里,自枢机会议归还的怀曼便通告了他们远征的时间。 比预计的还要短一点—— 就在一周后。 无论如何这都算不上好消息,留给新生持剑者准备的时间本就不多,而需要补齐的短板却如赫姆提卡底层那缝缝补补又一年的老旧衣物一般,到处都是需要缝补、填补的漏洞。 但没有时间。 荣光者也记不清,他是第几次为时间而头痛—— 一个礼拜。 对新生持剑者们来说,是一个极其尴尬的时间——大战在即,始终保持高强度的训练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而若是因此而松懈了下来,在战场上丧命更毫不稀奇。 而且,需要补足,需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多到哪怕以一周的时间进行填鸭式教育,也根本达不成教学目标。 所以,艾米·尤利塞斯退而求其次。 他选择的是针对新生持剑者的专项弱点进行重点突击。 比如实战,比如合作,又比如对妖魔、对至深之夜的了解与认识。 这些其实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但也正因为它们的重要性,才会在训导院的学习训练中,大持剑者为新生持剑者们开设的速成班中的被反复的谈起。 只是以往设置的课程以高屋建瓴的理论性知识居多,更多的是立足于为日后的发展打下夯实的基础——而现在则大为不同。 生存的需求压倒了一切。 实战课程由荣光者本人亲自进行讲解,他一面为数百位持剑者传授着自身的战斗技巧,一面反过来梳理着自己的战斗体系,并且秉持着用事实去说话,用身体去感受的实战第一原则,让数百人体验到了被远超自身阶层的力量支配的恐惧。 这客观上进一步增进了他在统帅上的权威地位,尽管本人实质上完全没有这个意愿与自觉。 而关于合作与配合的课程,则被荣光者转交给了韦伯斯特,这位曾经的反对派意见领袖,为了击败犹大可着实花费了不少时间与精力去研究战阵配合,在团队组织,协调调度,分工合作等方面确实是担任讲师的最佳人选。 至于最后的关于妖魔习性与至深之夜的课程,暂时还没有开设——因为即便是新生持剑者中经验最为丰富的艾米·尤利塞斯,在这方面与曾真正在至深之夜中进行过作战的圣教军相比,也异乎寻常的贫瘠。 好在,最为致命的短板已被那份来自圣教军内部的资料补全。 通过这份资料,年轻的荣光者总算对至深之夜的生态,有了一个相对具体的印象。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最先理解吸收并完全掌握的人,不是艾米·尤利塞斯,不是韦伯斯特,更不是科兹莫和瑞加娜,而是尼尔。 这个银发的少女仅仅花了三天,便将厚厚一摞的资料完全印入了脑海之中,并转化成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是,她成为了荣光者所设置的课程的最后一位讲师。 “我们都知道,至深之夜很危险,但很少有人知道,至深之夜的危险,是分级的。”此刻,尼尔正在授课,艾米在底下旁听,不得不承认——英姿勃勃的少女在专注于某一件事的时候,确实具备非同寻常的感染力,“通过数百年的探索,教团以至深之夜呈现出的某些特质将至深之夜划分为四个不同的等级,分别是趋近级、感染级、疯狂级、不可接触级。” 她顿了顿,而后逐一给出了详细的解释。 “其中趋近级,指的是靠近火种,已多半为秩序所同化的近郊区,这里是大量妖魔滋生的危险区,栖居着难以计数的妖魔群落,但其中多为中下级妖魔,真正上级的、人类常识难以束缚的诡谲之物,并不存在于此。” “只是有一点,有必要特别的、专门的指出——” “在城市的近郊,高等妖魔呈不正常的集聚,这些已具备了一定知性的怪物,总是出于某种目前尚不被了解的本能,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也仍要趋近于秩序的火种,这也导致了,城市的近郊,火种力量的薄弱区,非常非常的危险,其危险系数甚至要更甚于感染级,只比疯狂级稍逊。” “至于黑暗混沌侵染更深一层的感染级,相较之下并无什么危险,暂且掠过不谈。”这不是理论授课,而是专门针对此次远征的特别授课,一些相较之下不那么重要的知识点被银发少女简单的一带而过,“感染级之后,是疯狂级,是至深之夜目前已知的,最危险的地域,也很有可能是我们此行的目标。” “黑山羊——” “那里栖居的疯狂之物,被冠以如是称呼,它们虽然与恶魔一般被视为妖魔的特异种群,但实际上,却是妖魔本质最为疯狂的具现。” “人外之物……非人之物……亵渎之物……” 尼尔一一细数着圣教军对它们的称谓,而后进行了更进一步的论述:“关于它的本质,教团内部各部门各机关一直各持己见,争论不休,有人认为它们是真正的、终极体的妖魔,有人认为它们是至深之夜的人格——或是野性意志化身,甚至有人坚信,至深之夜只是孕育它们的摇篮,人类真正的大敌乃是这群四足行走的黑暗子嗣。” “最终唯一选定的,是由地上之神奥古斯都亲自拟定的称谓——黑山羊——而为了将普通个体与领主级别的精英相区分,往往又会加上幼崽的后缀。” “黑山羊!”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这个临时布置的简易讲堂就这么炸开了锅,荣光者可以清楚的听到,身边传来的那一连串的惊呼声,以及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没错,禁忌目录XIII,游荡之山,文明之敌,暴食者,毁灭了纳撒尼尔、沃拉斯顿与塞西莉亚的黑山羊。” 银发的少女微微停顿:“它是至深之夜恶意的显化,也是目前我们唯一所知的黑山羊终极体,更是我们很有可能会遭遇的敌人。” 确实。 能令教团集结数万名圣教军,甚至押上还没完成训练的新生持剑者也要开始的远征,怎么想都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 趋近级、感染级的至深之夜,注定只会是征途的起点,而就算栖居着黑山羊族群的疯狂级区域,说不定也并非远征的终点。 不可接触级—— 伊格纳缇所言的“黑区”,真的会是一切生灵的灭绝之地吗? 艾米·尤利塞斯表示怀疑。 既然那位黑暗旅者能够自其中脱出,那么作为秩序世界双极之一的教团自然没道理办不到,只是愿不愿意付出这个代价的问题。 而现在,他毫不怀疑,为了“天门计划”,或者说为了掩盖真正的“天门计划”,教团将不顾一切! 无论是永夜长城,还是失落王都普罗米修斯,抑或是一切皆是未知的至深之夜黑区,都可能是教团此次远征的目标。 只是那样的话,他可就麻烦了…… 还真就不得不为教团出生入死上一次——或者很多次? 轻轻的摇了摇嘴唇,年轻的荣光者陷入了沉思之中,只是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因此而停滞,尼尔的授课还在继续。 “至于不可接触级。”银发少女颦起好看的眉头,“没必要细讲,因为……” “完全没有什么好讲的,不可接触就是不可接触,在那里时间、乃至生命与死亡的概念都是扭曲的,人类的逻辑、常识、思维以及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是绝对不可接触的禁区。”她摊了摊手,将这个等级的至深之夜一带而过,随后就此展开了另外一个课题,关于妖魔的课题,“至深之夜的分级很大程度是基于混沌对秩序的侵蚀程度进行划分的,但那漫漫长夜中威胁我们安全的可不仅是源于黑暗混沌的力量,更是那被盲目痴愚的邪恶意志所支配的妖魔。” “妖魔的品类划分我想不用我多说,”尼尔直接跳过了这一部分的内容,“真正对我们有威胁的,并且极有可能成为我们主要敌人的,是‘领主’以及它麾下的高等妖魔。” “领主是特殊的高等妖魔,比起那些尚且受本能支配的怪物,它们因为种种原因、巧合乃至奇迹拥有了一定的知性与智慧,并且能够对特定品类的妖魔形成类似蚁族蚁后的强势支配,从而创造出一支属于听命于黑暗混沌的大军,乃至一座属于妖魔的邪恶王国。” 教团若是发兵至深之夜,几乎必定会与它们对上,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大持剑者来说,或许只是一场热身的战斗,但对于他们这样的底层持剑者而言,丝毫不亚于一场浩劫。 而他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有未雨绸缪,只有了解他们可能遭遇的敌人。 ——并提出相应的,具备可执行性的作战方略。 “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将会是我们遭遇的第一波敌人,真正意义上的敌人。”银发的少女说道,一字一顿,“若是大持剑者能将它们扫除,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毕竟是具备一定知性的怪物,它们在遭遇那以抗衡、不可揣度的强敌之时,有相当可能会隐匿行迹,藏身于普通的妖魔之中,伺机而动——所以在这个时候切不可有丝毫的疏忽大意,如果发现不对,请及时进行反馈,犹大会负责将它们扫除。” “而若是领主已死,受领主控制、支配的妖魔将会不可控制的陷入混乱之中,届时圣教军完全有能力控制局面,我们也没必要冲杀在最前面——”尼尔将荣光者给他们这些亲近之人的忠告进行了复述,“没必要为了少许的战功,成为为圣教军所驱使的廉价炮灰。” “趋近级、感染级之后,是疯狂级。”尼尔说道,“疯狂级的至深之夜中,栖居着难以计数的黑山羊与黑山羊幼崽,以及数量不明的黑山羊领主——如果远征至深之夜的途中真的遭遇了黑山羊的聚落,那么毫无疑问会是一场真真正正的恶战。” “关于黑山羊,关于这群黑暗子嗣,我们了解的太少太少,现在少许能确定的情报是,它们全员都具备知性,某种扭曲的、亵渎的知性,并且它们对人类抱有极端的恶意,没有缘由的憎恶着人类以及人类所创造的一切。” “与此同时,它们作为最为完美的妖魔,在战力方面也极为可怕——仅仅是幼崽就需要复数的持剑者进行合作才有望讨伐,而成熟体的黑山羊则拥有与普通的大持剑者比肩的力量,至于领主级的黑山羊……具体战力不明,唯独能确定的是,在趋近级至深之夜中游曳的那头代号为‘黑山羊’的终极体,拥有凌驾于凡世之上的可怕战力,是即便复数的大持剑者也无力讨伐的‘天灾’。” “所以——” “我必须要再一次的提示你们,”银发的少女站在搭建的讲台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一众新生的持剑者,“这场战争不是儿戏,你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为你自己,为其他人,乃至整个团队负责!”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掌声响起,属于尼尔的课程也正式的告一段落了。 从万千的思绪中挣脱的艾米·尤利塞斯,朝讲台上的少女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随后转身,离开了这个简陋的教室。 看课只是今天计划的一环,接下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要找人,找一个人。 ——达芬奇。 章一一四蠢蠢欲动者 作为装备研发部的部长,达芬奇并不好见。 尤其在这个战争随时可能爆发的动荡之年,无论是始终战斗在第一线的清扫者大队,还是一直隐隐超然于其外的守护者大队,亦或是其他的持剑者大队都迫切渴望能得到这位中年绅士的支持,在第一时间列装最新的装备,提升战斗力以及生存率。 艾米·尤利塞斯并不打算和那些位大人物们争食,一没权力,二没地位,三没力量的他以及新生持剑者们拿什么去和那些老牌强者争?靠同情牌?开什么玩笑! 他所指望的,是能得到一点大人物们分剩下的残羹冷炙。 所幸,或许是上次给达芬奇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的缘故,他获得了这位爱猫的中年绅士的接见。 “日安,达芬奇先生。” 走入摆满了实验器材,凌乱的不成样子的办公室,年轻的荣光者敛了敛目光,略带恭谨的和此地主人打了个招呼。 “你好,犹大。” 达芬奇眯了眯眼,他大概能猜到这个节骨眼上少年的来意,但没有点出,只是问道:“有段时间没见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有一件事情,”艾米并没有矫情,开门见山的点出了来意,“我想要寻求您的帮助。” “什么事,”中年的绅士一边抚弄着手上名为“艾莎女士”的黑色猫咪,一边说道,“如果是想要列装最新式的装备,我想有点困难。” 最新式的炼金装备,肯定是优先供给给战斗在第一线的大持剑者与持剑者,有什么理由留给那些尚不能发挥几分战力的新生持剑者?没把话说死,没有直接回绝,已经算是给他留了几分情面。 “我想要一套联络装置。” 艾米说道——韦伯斯特的能力是五感共鸣,能够将能力作用范围内,没有主观上拒绝意愿的人联系到一起,从而达到同心同体的效果,在小规模的战斗中非常有效,但在战场上,那有限的覆盖范围与有限的持续时间,注定了它无法成为常驻的联系手段。 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想要运用战术思维,对人员进行合理的分配与指挥,保证命令的直达以及命令的时效性至关重要。 所以,他才会来到这里,才会利用自己的人情,向达芬奇提出这么一个条件。 但能不能得到满足,他心里没底,所能确定的只是……这个条件不至于被对方一口回绝,具备一定的可操作空间。 毕竟,各持剑者大队,已经有相对成熟的技术成品实装。 “这个要求……” 爱猫的中年绅士以指节叩击着桌面,一时没有给出答复。 艾米在此时自然不会催促,只是耐着性子等待着他的答复。 好一会儿后,中年的大持剑者,跻身于真理之侧的大炼金术士终于开口。 “成品没有。” 他相当直白的说道:“目前也没有余裕恢复生产线,如果你真有这个需求,或许只能从试做型入手。” “试做型?”艾米问道。 “尚未投入使用的样机大概有三十左右。”达芬奇说道,“以小队形式进行配给足够满足你们的需求,但我必须提醒你们一点,它之所以没有大规模的配装,就是在测过过程中,发现了技术上的缺陷。” “什么缺陷?” “对正常作战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干扰。”一说到专业领域,中年的绅士立马滔滔不绝了起来,“众所周知,声音的本质是振动,这套联络系统的本质是振动,更确切的说是频率的传递……” 不,不,不,这一点也不众所周知好吧? 荣光者面无表情的听着面前的大持剑者讲授那繁复的、让人根本听不明白也不愿去明白的炼金学知识,有求于人的他又不好发作,只能沉默以对。 “也就是说,”虽然原理、过程什么的,艾米还并不明白,但最终造成的影响却表述的很清楚,“在使用这套系统的时候,会干扰到人正常的听觉?” “没错,会对使用者的战力以及生存造成影响——这就是未能大规模进行推广的原因。”达芬奇摇了摇头,“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并不是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但……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战争要来了。” 是的,战争要来了。 简单的一句话更胜过千言万语——没有人能够摆脱战争的漩涡,即便是达芬奇这般跻身于真理之侧,位于整个秩序世界最巅峰的炼金术士也不能——更确切的说,正因为他拥有这般出众的才能,才越发无法脱离这个漩涡。 所以,这三十套试做型联络器材,是留给他,留给年轻荣光者的唯一选择。 并且没有拒绝的余地。 “感谢您的支持。” 艾米·尤利塞斯深鞠一躬。 尽管最终的结果离预期有相当的偏差,但也算是达成了目的,他不会因此而不满,甚至生出怨憎之心—— 已经不再是孩子了,不会再有天真、任性的权利了。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应当理所当然的对你好,更不会有人理所当然的要帮助你,达芬奇贵为装备研发部的部长,能够接见他这么一个小人物,并且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他还有什么好不满的? “同样也感谢你的理解。”中年的大炼金术士虽然不懂政治,也很少参与那些党派斗争,但作为装备研发部这一实权部门的最高负责人,他也算见惯了人心,自然清楚,有些人不是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他们的欲(蟹)望如沟壑一般难以填满,“以后有兴趣来装备部发展吗?犹大。” “感谢您的厚爱。”年轻的荣光者并非真正的持剑者,他也不打算在教团谋求长远的发展,所以他再一次的拒绝了大人物的邀请,以同样的理由,“但非常抱歉,有些事情永远无法忘却,我……绝不能容许赫姆提卡这样的悲剧再一次的发生。” 拳头不自觉的握紧,指尖渗出血珠。 “我大概能够理解你的心情,”爱猫的中年绅士注视着面前的少年,注视着面前新生的持剑之人,注视着面前年轻的战士,而后轻轻叹息,“如果你真的渴望复仇的话,我不妨告诉你一个消息——信理部已经抓住了他们的狐狸尾巴,那群甘心为黑暗混沌驱使的怪物们,已经察觉到了教团的行动,并有所动作。” 微微停顿,以食指关节他敲了敲楠木制的桌面,意味深长点的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章一一五启程 针对至深之夜的远征,如期而至。 也拜这次远征所赐,艾米·尤利塞斯第一次看到教团的教皇,看到这位位于整个秩序疆域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老人。 出乎预料的和蔼。 象征主的牧羊人的老人以平缓的步伐上了高台,但出乎预料的没有发表长篇大论——他只是环视一周,苍老却不失魄力的声音透过炼成阵,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秩序与混沌终有一战,但这场远征或许能够成为终结黑暗混沌的最后一战,因此,无论胜败,历史的星空必将铭记你们的功绩,荣耀的殿堂也必将为你们而敞开!” 他张开了怀抱,仿佛在拥抱整个世界。 “所以——” “诸君,请与我携手,于今日一道创造历史!” 话音就此落下,在深沉的天幕下拉出长长的尾音,随后,老人转身,华贵的衣袍随着冷风激荡,而更加震撼人心的,是他接下来的话语。 “开拔吧。” 他说,金色的瞳仁中仿佛有一簇火焰在熊熊燃烧:“目标至深之夜,目标——永夜长城。” 于是,混杂在圣教军之中,荣光者随着大军一道开拔。 心中的激荡却久久不能平息。 永夜长城。 尽管早就猜到了这种可能,但当一切成为现实之后,他仍然不免生出几分如梦似幻之感——如果教团的教皇,那位奥古斯丁冕下没有骗人的话,那么教团的目标将会是永夜长城,将会是他的先祖世代戍守的永夜长城。 尤利塞斯是守夜人的姓氏,也是传承着古老誓约的血脉。 对伊格纳缇所述,年轻的荣光者没有尽信,也没有一味的否定——至少,尤利塞斯的来历,他已经了然于胸。 对永夜长城,自然也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但这种混杂着好奇、缅怀等多种观感的复杂情感只是刚刚出现,便被一种更加强烈的情感取代了。 那是—— 惊讶! 并非对至深之夜的惊讶,尽管他事实上已身处在了至深之夜之中,但有着赫姆提卡火种熄灭之后的经历,以及试炼空间那段时间的磨砺,再加上圣教军中人人都准备了提灯,这种程度的黑暗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不要说他,就连其它的新生持剑者,与身为普通人的圣教军士兵,虽然不能说安之若素,但确实没有什么夸张的反应。 一路上波澜不惊。 也与妖魔的汹涌而来无关。 至深之夜之中妖魔众多不假,可现世迦南附近的黑暗,妖魔的数量却在清扫者大队的清扫之下一直不那么可观,现在朝着队伍发动袭击的妖魔为数不少,但如同滴入了长河大海中的一滴水一般,连浪花都没有溅起,便彻底被涌动的人潮吞没。 真正令荣光者惊讶的,是歌声。 来自圣歌队的歌声——空灵、悠扬而神圣的歌声自每个人的心底响起,然后……神圣之光从天而降。 撕裂了黑暗,撕裂了阴云,也撕裂了阻拦在前方的妖魔。 于此,世界归于清静。 神圣的光芒洒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原本做好苦战准备的新生持剑者们纷纷好奇的打量着萦绕在整个军阵上方的金色光辉。 ——那是凝结到极致的秩序。 艾米·尤利塞斯可以感受到其中汹涌澎湃的秩序之力,以及……思念之力。 那是源于信徒的祷告。 他们在呼唤,呼唤主的降临! 这就是神力吗? 然而荣光者并未拜倒在这股凡人不可能抵御的伟力之下,他只是注视着这道仿佛自天空之上,仿佛自世界之外垂落的光芒,然后……皱了皱眉头? 不太像。 强大归强大,却并没有一种僭越于人理之上,超然于世界之上的凛然感,比他曾经感受到过的,路西菲尔的晨曦之力与至深之夜的本体,那位亿万黑山羊之母要弱上不止一筹,简直就像是某种真正伟大力量的拙劣仿制品一般,仅仅是一股力量而已,缺乏理应具备的真正灵魂。 是与至深之夜一样,是超然于世界之上的伟大存在映射于地上的投影? 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艾米·尤利塞斯心中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教团的秘密或许为数不少,但他不认为在笼罩了大半个秩序疆域的至深之夜面前,这个来历神秘,隐隐和骰子屋的魔女不和,对目前秩序疆域接近一半城市都拥有不俗影响力的超级组织还有藏拙的余地——要知道至深之夜的本体,那位曾经有过一“目”之缘的亿万黑山羊之母,可是单单是其存在本身就可能毁灭整个世界的究极怪物。 教团那位神秘的“主”和它比起来孰强孰弱? 不知道。 但随着教团远征军的逐渐深入,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会自然而然的揭晓在他的面前。 因为疯狂区的存在,更因为黑山羊的聚落的存在。 黑山羊与至深之夜,黑山羊与黑山羊之母……如此紧密的联系,很难不让人怀疑,它们是否与超然于世界之上的那位古老存在有什么关联。 不,应该是一定有所关联才对。 荣光者眯了眯眼,他记得圣教军的材料中有提到过,那群诞生于至深之夜中的黑暗子嗣,一开始并没有特定的称谓,直到……地上之神奥古斯都予以了它们“黑山羊”这个怎么听都有点不那么合适的名字。 他相当清楚,奥古斯都与嘉苏一样,都是跨越了凡人之路的尽头,已趋近于神祇的存在,要说他们对世界的真相、世界之外的伟大存在一无所知,那还不如相信狄克那张满嘴跑火车的臭嘴。 至少十句话里头总有那么一两句是真的。 低低的叹了口气,艾米没有放任自己思绪的发散,哪怕现在看上去还很安全,但在至深之夜中,哪里又存在真正的安全? 而就在他渐渐进入临战状态之时,他忽然感觉到,走了整整大半天的队伍,忽然停止了前进。 随后—— 空灵、悠扬而神圣的歌声就此停歇,象征备战的嘹亮号角声忽然响起,浓郁的黑暗终于有机会吞没这难得的光明,然后…… 一片群魔乱舞。 一路上沿途吸引的妖魔,在此刻—— 蜂、拥、而、上! 章一一五妖魔狂潮 一千头?一万头?十万头?还是更在其上的数字? 其实没有意义。 因为—— 它们都是敌人,必须歼灭的敌人。 艾米·尤利塞斯放下手中的远望镜,即便圣教军的战士皆持有秩序的灯火,在这片仿佛能将一切吞没的至深之夜中,依旧只能燃起星星点点的光亮——荣光者所能看到的,只有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密密麻麻的妖魔。 “需要我们协力么?” 随后,他转过头,看向了身边负责与他接洽的圣教军军官。 “完全没有必要,”埃尔维斯脸上浮现出自信,乃至稍稍有点桀骜的笑容,“这种场面只能算是正戏开演前的开胃小菜。” “既然如此的话,”耳畔传来有若躁动不安的雷鸣一般的火铳轰隆声,荣光者的视线在光明与黑暗暧昧不清的战场上一掠而过,“那么打开一个豁口,将一切交由我们来解决如何?” “你——”出乎预料的请求,令圣教军的青年军官不由收敛了脸上那多少有些肆意的笑容,“是认真的吗?” “当然。”艾米·尤利塞斯平静的给出理由,“如果战场战斗的烈度仅仅是一道开胃小菜,那对于我们这群没有接触过战场的新丁,不正合适吗?” 他顿了顿,嘴角勾勒出一个隐约的笑容:“况且——作为协力者,我们有必要向贵方证明自己的价值,不是么?” 短暂的停顿,短暂的沉默—— “你说的没错。”圣教军的联络人以低沉的口吻给出了答复,“但这件事情,我缺乏相应的权限,需要向上级进行请示。” “应有之请。” 荣光者对此早有所料,埃尔维斯的身份虽然不低,可却绝无干涉整个战场,哪怕仅仅是圣教军所负责的低端战场的走向,必须向上层以及更上层做汇报。 而汇报的结果。 其实非常好猜测。 因为,这场战斗的目的在荣光者眼中一目了然。 ——是预演,也是练兵。 教团的持剑者大队或许有过联合作战的经验,但自天南海北征召而来的圣教军,就算经过再如何严苛的适应性训练,也绝对无法在短时间内,适应集团作战。 所以,在抵达黑山羊们栖居的至深之夜深处前,通过浅层区的妖魔以及高等妖魔进行练手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既然如此,圣教军的上层不存在回绝他提议的可能。 只需静待。 事实也正是如此,只在大约两到三分钟后,埃尔维斯便带来了应允的答复。 ——在十分钟后,在八点钟方向,圣教军的防线将会打开一个小缺口。 没有做任何要求,他只是简单的把这个消息,告知了艾米·尤利塞斯,告诉了面前的这位少年。 “我知道了。” 没有多赘言语,年轻的荣光者拉了拉环在脖颈处的金属联络器,随后清了清嗓音,通过耳麦发出了命令。 “八点钟方向。” 他说,然后率先向约定的地点赶去。 数万名圣教军虽然将战线拉得老长,但对于拥有超凡体魄的持剑者来说,穿越整个战线并不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仅仅是三分钟后,就完成了初步的集结。 而后,在妖魔的嘶吼声,火铳的齐射声,以及战士们浴血杀敌的怒吼声中,属于新生持剑者们的战斗拉开了序幕。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当妖魔、当敌人出现的那一刻—— 厮杀开始了。 两百多名持剑之人,哪怕仅仅是初次觉醒的“一印”持剑者,在这片战场之上仍旧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自缺口蜂拥而入的妖魔们,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战斗热情异常高涨的新生持剑者们一路砍瓜切菜的杀了回去。 这是场屠杀。 实力的不均衡让这场战斗不存在任何的观赏价值,但艾米·尤利塞斯依然不曾挪开目光,依然在冷眼旁观。 说到底,这并不是一场危险的战斗,比起消灭敌人,更需要在意的,是对战场的熟悉,是对团队的磨练。 就新生持剑者们目前的表现,差强人意。 战斗意识姑且算是过关,团队合作只能说是勉强,但最关键的战场适应能力却表现的极为糟糕—— 没有哪怕一丁点保存体力的意识! 就知道冲冲冲、砍砍砍—— 真这样下去,这群家伙连半个小时都坚持不到就要进入疲劳,即便不考虑高等妖魔对战局的干涉与影响,只要这场战斗持续两个小时以上,精疲力竭的他们将被迫转入守势,甚至出现伤亡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荣光者没有出言提醒。 ——有些东西、有些道理只有自己亲身体悟才能领悟透彻。 至少还有半小时才会进入疲劳,至少还有一个半小时才会陆陆续续力竭,在那之前,让他们吃点亏也好。 艾米·尤利塞斯观察着战局。 在韦伯斯特的指挥下,在渐渐让人感到麻木的杀戮中,不仅团队配合的默契度有了很大的提高,那股子从训导院中带出的青涩气息也也随之一道消泯,被磨炼出了几分漠视生命,漠视死亡的气魄。 这种改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但就算他们杀戮的效率再如何被拔高,也无法改变体力已经被大量损耗的事实。 在二十分钟后,年轻持剑者们的杀敌的效率不仅没有增长,反而有所降低——而在四十五分钟后,经由他们维持的那段防线甚至出现了少许的不稳。 进入疲劳期了。 荣光者对未来局势的发展了如指掌,但短时间内,他仍不打算进行干涉—— 因为,他想看一看,在这种情况下,韦伯斯特打怎么做。 然而,比起韦伯斯特的应对方式,他更先看到的是…… 死亡。 以某人之死,开启的鲜血盛宴。 那是…… 高等妖魔。 视线的最后,定格在了那屹立于残缺的尸骸上,人立而起的蝙蝠型怪物身上,与它宛若夜幕般深邃的眸子四目——不,应该是六目相对。 “嘶!” 伴随着一声嘶鸣,它的嘴角咧出一个凶厉的笑容。 画面就此戛然而止。 但预见了死之未来的艾米·尤里塞斯并未因此而驻足,恰恰相反,几乎在从代表可能性的未来中脱身的同一时间,他——年轻的荣光者开始了行动。 屏息,凝神,然后…… ——静谧的摇篮·超速。 他解开了他的束缚,时间在他脚下匍匐。 于这一刻,少年超越了时间! 章一一七短暂的交锋 超速状态绝非万金之釜。 荣光者很早之前就有这个自知之明,他异常清楚这个分支能力的本质——虽然与时间这一要素相关,但就外在表现而言,和一般的“加速”没有多大的区别,顶多也就是对速度的增益更快,对体能的损耗也更大。 算是一个非常优质的能力,但也仅此而已。 然而,纵使早有这个预期,艾米·尤利塞斯也没有想到,才刚刚离开现世迦南,还没真正深入至深之夜,他新开发的分支能力在这场烈度不算多高的战斗中,折戟沉沙。 被克制了。 减缓时间,从而客观上达到加速效果。 这是他新能力的本质,因为和一般的“加速”类能力不同,他影响的不是速度而是时间,所以无须顾忌过快的速度对身体以及精神的影响,能够气定悠闲的漫步在接近停滞的时光之中,完美驾驭身体中的每一分力道。 但如果反应的足够快,并且能够及时的反制,那么—— 这项能力在战斗中起到的作用将大打折扣。 ——而现在,年轻的荣光者正遭遇了这样的情形。 高等妖魔的战力虽然在顶峰强者之中属于计量单位,但若是放在普通的荣光者、持剑者身上,说是绝对不可抗衡之敌也没有错,像艾米、米娅这类在持剑者阶段就有能力一对一的与高等妖魔捉对厮杀的,少之又少,即便是人才济济的现世迦南,数年也不一定能出现一个。 它们的强大,对普通的荣光者、持剑者来说,是压倒性的。 几乎在艾米·尤利塞斯展露杀意的同时,那头隐匿在普通妖魔之中的高等妖魔便起了反应,它那对又尖又长的耳朵忽的竖起,骤然间人立而起。 紧接着,它张开了嘴,又尖又长的牙齿裸露在外。 ——世界于此刻寂静无声。 不,并非是没有了声音,而是……耳朵已经没办法听见声音。 听觉被摧毁了。 不仅仅如此,艾米此刻更感觉到,自己在刚刚迎面撞上了某种不可视的大气浪潮乃至壁垒,即便以荣光之裔的那非凡体魄也不由一阵恶心干呕,头晕目眩。 更糟的是—— 他被打出了超速状态。 而且,那头妖魔,那头高等妖魔,那头罕见的、具备智慧的领主型妖魔,在这一刻已然盯上了他。 张开双翼,数人宽的蝠翼在身后舒展。 ——振翼! 炽热的战场上掀起狂风,年轻的荣光者下意识的一个翻滚。 泥土飞溅。 大地被犁出了一道鸿沟。 艾米·尤利塞斯没有时间理会高等妖魔到底以何种手段瞬息之间造成了这等可怕的杀伤,他只是——也只来得及抬起了头。 湛蓝与猩红相对。 “铿!” 大气一阵震鸣,年轻的荣光者在这一刻没有余裕隐藏实力,一印级别持剑者近倍许的力量于这一刻爆发,银白的双手十字剑与那半人半蝠怪物的利爪碰撞在了一起。 退、退、退! 一连后退三步,他才站稳身形。 “来啊——” 他说,尽管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但那份气魄却是十足。 只是与他的气势十足的喊话截然不同,他脚下的步伐始终未曾挪动过哪怕一次,在这场对峙中,一直维持着守势。 尽管若是停滞时光片刻,他有相当的把握能将这头高等妖魔斩杀于当场,但作为一名打入教团内部的潜伏者,如此高调展示自己那远超同侪的力量,虽然不能简单的说是自寻死路,却也无谋至极。 像刚刚那样硬碰硬的对上一剑实属无奈,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话。 这么叹息着,荣光者如同最为灵活的舞者一般,躲闪着半人半蝠的高等妖魔那简单直接却足够粗暴的攻势。 妖魔没有智慧,高等妖魔同样没有,但广袤无垠的至深之夜总是充满了变数,在那庞大的基数之下,总有那么些特殊的妖魔能够因种种缘故生出一些简单知性,并对它的同类具备一定的统御力,教团将这一类极其罕见且特殊的高等妖魔称之为领主级妖魔。 与正常的高等妖魔相比,拥有知性,拥有智慧,能够不断的进行总结、反思的领主级妖魔无疑从整体上要强一个档次,但拥有灵智不代表能够像人类一样思考问题——未接受过正统的教育,也不具备逻辑思维,就算拥有不俗的智慧,又能如何? 在艾米看来,它的威胁度甚至不如赫姆提卡下层区的那位杀人鬼。 处处都是破绽。 年轻的荣光者强忍着动手的欲望——凭借着自死亡中读取的战斗经验与战斗技巧,再加上他那近乎能力的精准直觉,如果不考虑隐藏实力的因素,他有至少八成的把握能将这头高等妖魔斩杀。 但这里到底是教团的主场,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暴露自己。 况且……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两百余位新生持剑者此刻与他同在! 在经历最初的混乱之后,韦伯斯特终于将持剑者们再次组织了起来,分成各个小组对他展开了支援。 重力操控、大气制御、精神干涉、五感错乱、迟钝感官、视界剥夺—— 一系列的控制类能力被施加在了那头可怜的半人半蝠的怪物身上,诚然,生命本质凌驾于人类之上的高等妖魔对持剑者的能力存在着一定的抗性,可质量不足数量来凑,在顶了十几个负面状态后,它那狂暴的攻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退了下来,软趴趴的仿佛没有一分气力。 而反观艾米·尤利塞斯,反观“犹大”,他的状态好的不得了,增益性能力在持剑者之中虽然少见,可在现在这个基数上,至少有五六个个增益效果套在了他的身上,涵盖了力量、速度、自愈等多个方面。 虽然效果也就勉勉强强,但多少也给了他一个不再隐藏自身实力的理由。 于是—— 嘴角挂起一个充满了进攻性的笑容,荣光者再一次开启了静谧的摇篮,硬顶着妖魔掀起的无形声波的干扰,进入了超速状态。 ——挥剑。 伴随着乌黑血渍的飞溅,伴随着领主级妖魔的枭首,这场并不算激烈的战斗就此告一段落。 章一一八思考的时间 并不理想。 尽管斩杀了一只高等妖魔领主,但艾米·尤利塞斯十分清楚,他们——他们这些新生持剑者的敌人,从来不是一只或两只高等妖魔,战斗的烈度也绝不会一直像今天这样安逸。 而伴随着逐渐深入至深之夜,尤其当进入黑山羊族群出没的污染区后,在大持剑者与持剑者大队那些资深者无暇多顾的情况下,圣教军那相较之下多少有那么些单薄的防线必定会被高等妖魔或是黑山羊们渗透成筛子,而到了那时候,他所带领的这批新生持剑者,即将迎来最为苛刻的考验。 若是以现在这种状态迎接这场考验,若是他们的成长仅止于此,那么……凶多吉少。 轻轻叹了口气,年轻的荣光者翻阅着这场战斗的战损报告——当然,仅限于他所统辖的这两百余名新生持剑者。 先前那场战斗的结束,如同它到来一般的仓促、突兀,几乎在艾米斩杀那头疑似领主级妖魔的同时,原先还井然有序的妖魔大军于顷刻间土崩瓦解,那些身体被黑暗混沌侵染,那些思想被盲目痴愚支配的妖魔们,完全被本能所支配,你推我攘,一窝蜂的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撞向了由火铳组成的第一道防线。 这还只是混乱的开端。 它们,这群妖魔们,不同种属的妖魔们,在有秩序的大敌在身侧之际,依然我行我素的自相残杀,尽显混沌的愚昧本性。 但战斗的结束与它们的内斗无关,仅仅是因为……圣歌队那空灵而悠扬的歌声再一次的响起,来自全知全能的主的神圣之光自天穹之上散落,亲近混沌的恶物匍匐在地,在温和光芒的笼罩下,发出感动的哭泣声,然后被烧却了形体,燃尽了意志,沦为了一簇簇灰烬。 胜利来的如此突然,也是如此的轻易。 但作为领导层,年轻的荣光者清楚的知道,属于他的工作,还远远没到可以宣布完结的时候。 或者说现在才刚刚开始。 清点战损,只是其中之一,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侧影。 “战死两人,受伤十七人,失踪一人。”艾米·尤利塞斯掠过其下那一系列的物资,然后将战损报告合住,“近二十人的战损名单,接近我们总数的十分之一,而这……仅仅只是我们在秩序近郊的第一战,敌人也仅仅是一头高等妖魔。” 他顿了顿。 “我想,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目光在一众或熟悉或陌生的人身上一掠而过。 现在是会议时间,尽管远征军并没有停止行进,但作为持剑者,哪怕尚未拥有真正的编制,他们也或多或少拥有些特权。 比如—— 能在四蹄兽拉着的移动营帐中举行一场小队级别的会议。 有资格位列其中的,要么是荣光者自身的嫡系下属,要么则是各个小队的临时队长,可以毫不客气的说,这二十余人的队伍,代表着整个新生持剑者团队。 伤亡二十人,尽管其中真正死亡的不过两人,而且受伤的十七人大多都是皮外伤,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战损比有多么难看,更能清楚的意识到这到底是一个多么恶劣的开端。 远征军如同一个正在运作的精密仪器,它冷漠、高效且无情,不会因他们这群小人物的伤亡而停下步伐进行等待,更不会改变行进的方略。 既然会在第一战受伤,那么在紧随其后的第二战中,他们很有可能会伤上加伤,若是局势得不到改善在时间与伤患的累积下,一个人被彻底击垮,绝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但好在,眼下正处于秩序的近郊,正处于至深之夜的薄弱区,单单只是圣教军,就足以应对那些蜂拥而至的妖魔与掺杂其中的少许高等妖魔。 他们完全有这个时间进行总结与反思,进行必要的休整。 “我必须要对此负责。” 韦伯斯特率先承认了错误:“如果能判断清楚形势,拆分出一支预备队进行轮替,并且控制好大家的战斗热情,至少能将受伤的人数减少一半以上。” 持剑者,即便只是一印级别的持剑者,体魄都非同小可,在面对大部分妖魔时,都具备碾压一级的优势,之所以会在这么一场全面优势的对局中打出如此难看的伤亡率,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 第一次直面高等妖魔,尤其是具备一定智慧与知性的高等妖魔领主,骤然吃下那一轮无形音波,骤然迎上那一道将大地切割的狂暴风刃,准备不足的新生持剑者们,都有不小的损伤,至少那两位战死者之所以战死,与它都脱不开干系。 而另一个影响因素,则是战阵经验的缺乏。 完全没有留存体力的意识,也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杀戮欲,当战斗的时间拉长,当敌人的数量在长时间的战斗之后也不见衰减,那么势必会被拖入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惫之中。 这极其的危险。 虽然没有战死者,但大半的受伤者都出现在这一阶段,确实有必要进行相应的反省。 只是……需要反省的绝不应是韦伯斯特一人,而是现在在场乃至不在场的所有人。 因此,对韦伯斯特的反省,年轻的荣光者只是摇头。 “没这个必要。”他说,“我们真正的考验在至深之夜的深处,到了那里,到了那时,无论如何都是疲劳作战,我们必须学会适应。” “那我们该怎么做?”问题旋踵而至,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就有人发问。 “这个问题不要问我。”艾米·尤利塞斯自然能给出一系列的建议,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他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应该问你,问你们每个人的这里——我们的时间还有,因此没必要那么着急,好好想一想,小队讨论一下,明天的这时候,再给我好好说一说你们的思考。” 他人的建议只有在自我发酵之后才能有深刻的体悟,荣光者知道这一点,所以给面前的新生持剑者们留出了时间,留出了思考,不,应当是成长的时间。 章一一九逐渐深入 ——没有什么比战斗,尤其是残酷的战斗更能砥砺人。 艾米·尤利塞斯对此深有体会。 这不仅仅因为他曾在赫姆提卡,在那场不说空前绝后,却足够惊世骇俗的大战中,有了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化,更因为在这场以至深之夜为假想敌的远征中,这群新生的持剑者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青涩,逐渐的成长了起来。 很难想象,从一开始连面对一群妖魔都傻乎乎的全力以赴的愣头青,到现在哪怕面对高等妖魔都能面不改色的继续战斗下去的战士,如同正在一点一点洗练掉杂质,逐渐显露锋芒的利刃,他们越来越适应这残酷、暴虐又瞬息万变的战场,越来越能适应他们的身份与角色。 而这一切,仅仅只发生在了半个月不到的时间之内。 不得不说—— 有心的话,人总是能找到变强的道路。 可惜…… 变强的速度还不够快,远远不够。 ——他们的敌人,不是其它,而是……那广袤无垠的至深之夜。 与那等存在为敌。 即便抵达了凡世的顶点,跻身于最强之列,也不过是稍大一点的蚂蚁。 说来可悲。 真正决定这场战争走向,乃至胜负的,不是他们这些凡世之人,而是教团的那位神祇大人,那位地上之神。 奥古斯都。 那位一手引导黑暗时代降临的传奇人物。 他们,包括他在内所能做的,不是其它,而仅仅是活下去,在抵达终点之前,在这场大战开幕之前…… 活下去。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即便是混入新生持剑者之中的艾米,了不起也就能与教团的大持剑者相若,而通过赫姆提卡的那场注定被载入史册的大战,他早已知晓,若是不能如杜克·高尔斯沃西那般抵达凡人之路的尽头,或是如他这般能在一定程度上驾驭超迈俗世的伟力,再如何的强大,在秩序与混沌的亘古纷争之前,也不过是趟河过江的小卒子,或许连战斗的余波都无法承受。 黑山羊。 这充满了不祥意味的名字。 再加上从嘉苏口中,他对至深之夜的来历已有所了解——那是凌驾于世界之上的庞然大物,被誉为亿万黑山羊之母的黑暗之母,莎布·尼古拉丝映射于地上的投影,是绝对的超凡脱俗之物。 而污染区的中栖居的怪物的名字,被奥古斯都,被这位很难让人不在意的人物,命名为“黑山羊”,让人很难不将它们与那位亿万黑山羊之母联系起来。 假定它们真的与那凌驾于世界之上,他这等凡人仅仅是注视或被注视都感觉大脑被灼烧,意志被吞噬、被瓦解的可怕存在。 那么其战力绝对会远远超出赫姆提卡那群信奉旧日支配者的半人半鱼怪物。 是哪怕现在的他都无法轻视的强敌。 若是再佐以族群的后缀……即便教团的军力十倍百倍于赫姆提卡,也胜算渺茫。 未来——那并不太久远的未来,将注定会面临一场艰难的战斗。 轻轻叹息一声,年轻的荣光者就此收敛了脸上的担忧,然后将目光转向了前方,转向了前方越来越稀疏的迷雾。 离开现世迦南已经过去了十四天,他们现在身处在至深之夜的感染区,相对于高等妖魔以及妖魔领主大量出没的趋近级,这里无疑要安宁许多。 ——尽管妖魔数量不减反增,尽管妖魔的难缠程度与诡异程度与日俱增,但真正能对队伍行进起到影响的高等妖魔的数量大大的减少了。 只是当雾色显露出稀薄的征兆时,他便知道,这段安宁,这段无论对他还是他们都极其难得的安宁,已临近了尽头。 眼前这片渐渐稀薄的迷雾没有名字,但人们总是将之称作无名者之雾。 在至深之夜中,这片浓郁有若实质的雾气并不罕见——更确切的说,几近无处不在,而更糟糕的是,这种介于秩序与混沌之间的暧昧之物,并不会受到秩序之火的影响,只要它在,人类和绝大部分妖魔眼中的视界永远是灰蒙蒙一片。 然而,艾米更清楚的是—— 无名者之雾的消失,并不是一件好事,甚至恰恰相反,是局势趋于恶化的显现。 诞生于秩序与混沌夹缝之中的无名者之雾,也只会存在于两者暧昧不清的中立地带——比如赫姆提卡的迷雾区,又比如至深之夜的趋近于感染两层区域。 也就是说…… 栖居着黑山羊族群的疯狂区,已近在咫尺。 但荣光者所没预料到的。 是—— 黑山羊的族群虽然栖居于至深之夜的深入,那足以令任何一个意志不坚定者在瞬息之间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的疯狂区,可这并不代表……它们活动的范围,仅在至深之夜的深处,仅在那片难以名状的黑暗之中。 作为妖魔的完全体乃至超越者,具备人类难以理解的智慧的它们,尽管没有建立人类所能理解,所熟知的文明,但确实能够理解人类的思维,并加以利用。 ——这一次,利用的是人类的大意。 没有任何征兆,甚至圣歌队的歌声依旧嘹亮,但偏偏攻击已然展开。 率先吹响战斗号角的是…… 两根自天空之上甩落的肉鞭,仅仅是一击之下,黑紫色、充满着异质特征的腐烂大地就此龟裂,数以千百计的圣教军要么被直接碾成了肉泥,要么则坠入了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深渊之中,整个圣教军的军势被简单粗暴的一分为二。 然后…… 也不知是何时,更不知从何处来,它们—— 那被冠以黑山羊之称的黑暗子嗣们,就这么极其突兀的出现——不,应该是降临在了四面八方,践踏着大地,层层叠叠的蜂拥而来。 突如其来的攻击令整个圣教军的指挥系统一片混乱,艾米·尤利塞斯来不及打量远方那自至深之夜中孕育而出的究极怪物,先一步稳住阵脚,通过达芬奇赠予的联络器对下辖的各个小队下达了命令。 “准备战斗!” 他说,然后—— 拔剑。 章一二零 布伦特。 这位杰里迈亚城的大少,此刻无比的惶恐。 他瘫坐在地上,两位一直任劳任怨的小弟此刻早已不见了踪影——倒不是他们胆小到敢抛弃他们的主人,而是……他们,早已成为了眼前这头怪物的食粮。 那是—— 一棵树? 树、树……树妖? 很明显,来自杰里迈亚城的大少爷并没有认真的听课,他那贫瘠的知识根本没办法告诉他,他到底遭遇了怎样的怪物,怎样的邪恶。 他的恐惧,仅仅来自本能,以及…… 同伴——姑且算是同伴吧,或许在此处用同类会更合适一些?但现在已没必要再深究这些,他只是看着他们,看着他这支小队的其他人被这只怪物当面击倒,而后被触手串起,丢入那张满是腥臭的大嘴中啃食。 “啊、啊、啊……啊……” 超越想象,更超越认知的恐惧,令他无法说出哪怕一句有意义的话语,甚至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他只是瞪大了眼睛,茫然的注视着面前凌驾于妖魔乃至高等妖魔之上的邪恶之物。 ——它大约八到九米高,远远看上去身躯的轮廓就像是某种树木:粗短的脚是树干、长满触手的身躯是树冠,周遭还张着一张、或是数张巨大的嘴,从嘴里不断滴下绿色的粘液,数根粗壮的黑色触手在头顶上不断的盘旋飞舞着,伴随着一声声的惊呼,肆无忌惮的捕捉着四散而逃的圣教军士兵们。 狼入羊群。 这是一场屠杀。 不是没有人抵抗,但人类的武器武器根本没办法伤害这头可怕的怪物分毫—— 火铳齐射只能射穿它的表皮,令它吃痛的扭曲着自己的身体,挥舞着头顶顶着的,如同树冠一般的细密触手,狂暴的进攻进攻着身周的一切事物。 蒸汽动力大剑的威力固然不俗,可也无法给它,给这头可怕的妖魔造成太多的伤害——几名被触须卷住的“幸运儿”在必死的境地之下,用这把能够媲美大持剑者全力一击的蒸汽驱动大剑斩下了它的几根触手,溅落了星星点点的墨绿色血迹,但也仅此而已了。 根本无伤痛痒。 即便是牟足了气力一剑斩在它那粗壮的蹄部,虽然可以见血,虽然可以让它吃痛,然而……就像被小刀在身上轻轻划出了一个伤口,它顶多也就会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而后,敢朝它挥剑的人要么被吞入了腹中,要么则在一通乱踩之后沦为了一地的肉沫,悍不畏死的勇士至少有十数人,却没有一个真正伤害到了它,伤害到了这个有着扭曲形貌的怪物。 但圣教军们没有停止攻势,在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散乱的军势以极快的速度重整。 “保护持剑者!协助持剑者展开攻势!” 一位兴许是小队长的圣教军战士大声吼道,他的声音如同风暴之中的一道小小浪花,响亮却也微不足道。 然后—— 他带头冲锋,发起了必死的冲锋,蒸汽驱动大剑完全超负荷的运转,散气孔排出的炽热水汽几乎将他皮革手套下的手掌闷熟,但他没有哼上哪怕一声,只是怒吼着,咆哮着—— 挥剑! 可是……什么也没有斩到。 他砍到了空处——那可怕的怪物早已凭借非凡的智慧预判到了他攻击的轨迹,又黑又粗的触手翻腾而出,将他整个人卷起,然后不等他挣扎,数根细密的枝丫就直接从耳部贯穿了他的脑袋,挂着那具怒睁双目的尸体,向那张散发着比尸体更浓郁也更恶劣的恶臭味的大嘴送去。 好在,他的牺牲并非没有价值。 黑山羊——这栖居于至深之夜最深处的可怕怪物,它们虽然强大,却也并非无解——至少,他们主触手的数量是有限的。 十数人一同发起攻势,最终有三人侥幸的避开了触手编织出的罗网,一边大喝着,一边将手中全功率运转的大剑砍在了它的脚上。 理所当然的血花四溅,但不等他们更进一步的确认战果,这只四蹄的巨大怪兽发出一声喑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紧接着……毫不留情的发动了践踏。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这位杰里迈亚城的大少的注视之下被碾碎成泥,战争的恐怖,死亡的恐怖几乎压的他说不出话来。 但心中却又隐隐有什么在孕育。 实力的差距如此的悬殊,人类的挣扎、人类的反抗像极了一个可笑的笑话。 只是没有人发笑,即便一向不知进退、不知死活的布伦特,在这一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与渺小。 ——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因为—— 他已被人扑倒在地。 “小心!” 稍后耳畔才响起声音——一名圣教军战士压在了他的身上,头盔之下的面容在昏暗之中稍显模糊——而还不等他看清对方的面容,这位圣教军战士便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一根满是细密颗粒状物,像植物枝丫又像动物躯干的黑色触手,从他的胸腔之中破土而出。 “呜哇——” 又是一口鲜血,一口掺杂着内脏碎片的鲜血吐在了他的身上。 拜、拜托了…… 尽管不断开合的嘴巴中没有声音传出,但通过眼神的对视,布伦特却极其微妙的理解了对方在最后试图传达的信息。 “不、不可能的——”这位杰里迈亚城的大少爷发出连自己也听不见的呻(蟹)吟声,“这种怪物、这种怪物……呜哇哇哇!” 他仓惶的想要后退,然而没退几步,却又自顾自的停下来脚步。 ——逃不掉的。 在他心底,隐隐传来这样的声音。 “逃不掉的。” 在他的身后,确切的传来了一个声音。 新生的持剑者下意识的回头,然后,看到了一个普通的、平淡无奇的、与其他圣教军一般用厚重的盔甲将自己全身笼罩的身影,只有肩膀上的勋章才能说明他的军官身份,他仿佛看穿了他内心深处的怯弱:“我们逃不掉的,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增、增援——” 布伦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没有增援,”圣教军以低沉的口吻揭露了残酷的事实,“也不会有增援。” 不会有增援。 杰里迈亚城的大少自然知道这一点,整个圣教军都被那根又粗又长的触手凿穿,像这样的怪物在整个战场不知道有多少头,怎么能逃的掉,怎么又能避得开? 太天真了。 这么嘲笑着几十秒前的自己,新生的持剑者沉默。 然后摇了摇头:“不可能的。” 即便经历了连日来战斗的洗礼,心性比起最初那个嚣张大少已有了不小改观,布伦特也没有为这场注定徒劳无功的战斗,献上自己生命的打算。 “但我们别无选择。”圣教军军官以平稳的语气作答,从那低沉的声音来看,应该是一名中年男性,“你我,乃至这里的所有人,都无处可逃——”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短促。 “只有杀死它,只有杀死那头怪物,我们才能活下去——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你死,我活。 秩序与混沌那不可调和的矛盾也体现在它们的造物之上,人类与妖魔,与高等妖魔,乃至这于至深之夜孕育出的可憎怪物,只有一方彻底消灭另一方,才能为这场战斗划上一个句号,一个相对的句号。 指望对方的怜悯—— 不存在。 “但做不到!”一幕幕死亡的场景在眼前回放,最终定格在那位圣教军战士为保护他而死的画面之上,布伦特用斑斑血迹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双耳,歇斯底里的大声喊道,“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不是犹大,不是韦伯斯特,我只是一个废物!只是一个残渣!我没办法杀死那个怪物……没办法拯救我的同伴,也没办法帮助你们……” 泪水不争气的自眼眶中洒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了一阵阵有的没的呜呜声。 “但我们所能依靠的只有你,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中年的圣教军军官平静的吐露出这个事实,“所以——” 话音戛然而止。 鲜血再次洒了新生持剑者一脸。 粗壮的触手直接没入他的后背,直接将他,将还在酝酿着某种情感的他贯穿,然后不等他吐露剩下的言语,便顺势回卷。 布伦特失却了言语。 他本以为他会发出一浪盖过一浪的尖叫声,但或许是这个虚弱的躯壳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份力气,又或许是他对眼前的残酷之景早已习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已经坏掉了,彻彻底底的坏掉了。 双眼渐渐失去了神采,某种浑浊的色彩在瞳仁中蔓延。 在至深的黑暗之中,有某种无形之物正在孕育。 在新生持剑者所看不到的后背,鲜红的圣痕逐渐暗淡,并最终失却了光泽。 来自至深之夜的意志,腐蚀着少年那脆弱的自我,扭曲着他那无用的心智,将他一点一点改造成祂喜欢的样子。 于是—— 形貌开始异化,一根根触须从头顶那浓密的发丝中生出,并不算强壮的身体开始不正常的隆起增殖,长成一个近乎肉瘤的形状,并从那之中,生出了第二双乃至第三双类似兽类的蹄子,而后属于人类的双腿开始萎缩,成为了两条看不出原本形状,垂在那张腥臭大嘴旁的两根触须。 而后,至深之夜新诞的子嗣自残酷的战场睁开了眼。 食物—— 大到可怖的嘴开心的裂开。 它完全忘记了曾经生而为人时期所经历的名字,连听到自己的名字也不会生出任何的波澜。 现在的它仅仅是一只幼崽,一只……黑山羊的幼崽。 而这一幕,这些死亡,这些牺牲,都只是惨烈战场的一角缩影,一角微不足道的缩影。 ——这是战争。 秩序与混沌的终极战争。 章一二一必要的牺牲 麻烦了—— 艾米·尤利塞斯的视线掠过混乱的战场,从他的角度看不到持剑者大队的反应,但单以圣教军而论,局势不容乐观。 大约有三十头黑山羊被投入了圣教军的战场,如果是集团冲锋,依托组织、人数上的优势,也未尝没有一战的可能。 但正如它们突然的出现一般,没有谁清楚,它们到底是怎么跨越了层层空间,突然出现在了军阵的内部,混乱的局势直接让圣教军的集团作战能力被废掉了一大半——没有当场溃散,已经能称得上军纪严明,战斗意志旺盛了。 只是…… 人类的意志无法更易这客观存在的世界,一如荣光者所料,黑山羊——那可怕的怪物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不仅在身体的强度上足以与高等妖魔比肩,更具备一定程度的智慧与知性,不要说对圣教军这类依靠炼金器具掌握超凡力量的凡人们,就连复数的持剑者,若没有一定的默契也无法与之抗衡。 不—— 应该说朽木立摧才是。 “韦伯斯特,听得到吗?”他谈了谈环在脖颈上的联络器,自从黑山羊出现以来,通话的质量就受到了极大的干扰,在得到那边肯定的答复后他才点点头,将手中那满是褐绿色鲜血的大剑径直插入脚下那令人震颤的巨大尸骸,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你那边怎么样?” “不怎么样。”艾米的副手,曾经反对派的意见领袖回答道,“十九支小队,在短短的三分钟之内有四支已完全缄默,而剩下的、能联系到的十五支小队中,几乎全员带伤,并且其中九支已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减员。” “预料之中。” 荣光者低垂着头,视线在脚下那扭曲的、畸形的尸体上微微停驻:“它们比普通的高等妖魔可还要难缠几分。” 强横的体魄,巨大的形体,再加上丝毫不输人类的智慧—— 足以让它们成为凌驾于高等妖魔之上的究极怪物。 至于能力…… 目前能确定的,是它们——或许是这些入侵的个体,也有可能是整个族群,具备空间跳跃的能力。 在遭遇黑山羊的第一时间。 他便开启了静谧的摇篮,进入了超速状态。 然后…… 当手中的大剑即将斩向它相当于躯干的隆起肉瘤时,那接近十米高的,伫立在面前与一栋阁楼一般的黑山羊,就这么突兀的消失在了视界中。 然后—— 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好在,也仅仅只是出现,它的速度依旧被时间紧紧的禁锢着,那头顶挥舞着的如同鞭毛一般的触须在艾米·尤利塞斯眼中,如同蜗牛一般缓慢却不可阻挡的推进着——照这个速度,即便他的能力因损耗过大而解除,触须离他也有相当的距离。 ——也正因此。 他大意了。 黑山羊,至深之夜深处孕育的怪物,它与妖魔乃至高等妖魔最大的不同并非战力,而是智慧与文明。 它们在战斗中同样懂得运用战术。 示敌以弱。 几乎在荣光者下意识的放松警惕的同一时间,至深之夜的黑暗子嗣,那头可怕的四蹄怪兽,骤然冲突了时间施加于其上的枷锁! 危险! 如果不是那堪称作弊的直觉令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意识到了死亡的临近,并在第一时间发动了停滞之环,将时间彻底冻结,恐怕他还真会阴沟里翻船。 但好在……世事没有如果。 艾米·尤利塞斯没有去思考黑山羊到底是如何挣脱接近停滞的时间束缚,能力的世界总是千奇百怪、多种多样,没有人能够断言自己所觉醒的能力绝对无解,也没有人能够深入探究能力这一点也不炼金超凡之力的本质。 所以—— 只需要面对,以冷静的态度,面对所遭遇的一切。 经过发生在赫姆提卡的那场灾难的洗练,年轻的荣光者已经是一名合格的——不,优秀的战士,他对自身能力失效一事,早就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只是他并没有预料到,这头看似蠢笨的怪物,竟然会利用人的固有思维设下陷阱,竟然能够如老练的猎人一般,耐心的等待着猎物的上门。 只可惜……胜负已定。 开启了停止之环的荣光者,时间相当有限,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他直接接着冲势顺着那粗壮的有些过分的蹄子爬上了它的躯干,强忍着那直击灵魂的腥臭,一剑插入了那形如“树冠”的巨大隆起。 撕拉—— 被冻结的时光之中没有声音,撕裂开的躯体也没有血色溅出,除了艾米本人之外,视线所及范围之内的万事万物都凝固在了这永恒的瞬间。 然后,年轻的荣光者解除了对时间的封锁。 墨绿色的腥臭血液就这么溅了他一身,黑山羊那近十米高的身体,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尖锐鸣叫,轰然倒地,随后失去了声息。 “呼……” 尽管战斗只发生在不到一分半钟的时间中,但损耗着实不小,先是超速状态,再是停滞之环,他的体力就在这瞬息的功夫耗去了接近一半。 也就是说,他还能再发动一次停滞之环,予另一只黑山羊以仲裁。 ——没有必要。 这个念头当然只在脑海里转了转,年轻的荣光者并不打算付诸实践——他必须留存有相对充裕的体力,才能更好的进行战斗。 为了战果不顾体力损耗?即便是缺乏实战经验的新生持剑者,在他的有意引导下,都渐渐矫正了这个坏习惯。 更遑论他本人。 但黑山羊这一级别的敌人,就算是他,也没有多少把握能够一个人吃下,他必须集结集体、集结团队的力量,才能在确保优势的情况下对它们展开讨伐。 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联系韦伯斯特的原因。 “既然如此,”在确认了单凭小队的力量难以应对目前的局面后,艾米·尤利塞斯做出了决定,“执行计划B。” 短暂的停顿。 “全员撤退、全员集结。” “可是——”联络器中传来了韦伯斯特迟疑的声音,这位年轻的持剑者,显然有着自己的顾虑,“圣教军的同袍们还在抵抗,我们这一退……” 他没有说出接下来的话语。 “我知道。”荣光者粗暴的进行了打断,他没有叹息,更没有优柔寡断,因为他十分清楚,这是必要的牺牲,也是必要的恶,“但为了胜利——” 略微拖长的声音,斩钉截铁的语调。 “我们别无选择。” 没有人能够拯救所有人,至少,他不能。 “好的,”少顷,联络器中传来了韦伯斯特稍显无奈的回话,说到底道理其实并不难懂,真正难的是狠下心来去做,“集合地点是。” 单从这句话来看,他已经做好了背负骂名,成为刽子手的准备。 “七点钟方向,灯火最密集的那处,”荣光者以尽可能简短的话语描绘着地点,并直接点明了最大的地标性“建筑”,“那头黑山羊处。” “没问题。”韦伯斯特给出了答复,但同时也说出了他的担忧,“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小队拒绝执行命令呢?” “没有如果。”艾米·尤利塞斯以冰冷的口吻说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连最基本的命令都无法服从——那么……也不用去管他们了。” 持剑者,与圣教军,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教团军事力量的显现,都是教团手上的一把刀,相差的只是它们的锋利度。 “我知道了。”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韦伯斯特切掉了这次通话。 荣光者能够想象那个一向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少年,在传递这条命令时会面临多少刁难与非议,也可以想象他在遵循他命令时到底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压力。 但他没有这个余裕为他人担忧。 因为—— 战斗还远未停歇。 艾米·尤利塞斯轻轻的叹了口气,将教团分配给持剑者的制式大剑从黑山羊的尸体上拔出,并且转身,看向了身后,看向了身后……那被吸引而来的怪物。 那是…… 黑山羊? 他挑了挑眉,湛蓝的眸子中满是凝重。 尽管形体比起正常的个体要小上好几倍,却也有两米余高,而除此之外,与被他杀死的那头怪物近乎一模一样。 但如果仅此而已,还不足以令他、令斩杀过一头黑山羊的荣光者如临大敌,真正令人不禁毛骨悚然的是它的数量。 至少……三四十头。 没有太多的犹豫,在确定了它们的目标是他,是他这个手刃过一头黑山羊的他后,艾米·尤利塞斯潇洒的一个转身,留下了一个离它们越来越远的背影。 开什么玩笑! 被这个级别的怪物群殴——一点也不好玩! 曾经与友人一道将半人半鱼的旧日眷属的大军杀了个对穿的荣光者,其实并不忌讳敌人的包围,但……此刻的他,并不适合被它们,被这群怪物拖住,他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抵达那个约定好了的地点。 因此—— 这些小家伙们,还是交给圣教军们处理吧。 简单、轻松、却一点也不愉快的,艾米·尤利塞斯做出了决定。 章一二二战斗的理由 如果说持剑者是主的利刃,那么圣教军就是拱卫主的坚盾。 比起尽数由超凡之人组成的持剑者大队,几乎全员都是普通人的圣教军,无论在政治权力,还是军事地位都矮上不止一头。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在教团军事体系中微不足道。 恰恰相反—— 在奥古斯丁一手开创了圣歌队的军事编队之后,正式确立了持剑者大队、圣教军与圣歌队的铁三角,它的地位毋庸置疑。 ——是防御、是守护。 持剑之人的战力确实完全凌驾于凡人之上,可很多时候力量并不代表一切,数量稀少,习惯以小队或中队形式作战的持剑者,若是用来充当凿穿敌人防线的尖刀无疑是合格乃至优秀的,但用作防御……不仅效果不甚理想,也对他们才能、战力造成了极大的浪费。 也正因为此,圣教军这一基层军事组织才渐渐进入教团上层的视野之中。 与持剑之人相比,用不堪一击来形容他们都没有辩驳的余地,但作为职业军人,他们的军事素质远在持剑者之上,而更重要的还是…… 他们人多。 ——并且便宜。 再不济,也能作为肉盾、作为消耗品使用。 于是—— 在此之前一直以地方常驻武装存在的圣教军,获得了资源的倾斜,不仅拥有了接触诸如燧发式火铳、蒸汽驱动大剑之类的炼金武装的权限,更在教团的总部,在现世迦南成立了直隶于枢机院的,专门的统辖机构。 这在以前,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也正因为如此,圣教军在享受着这优渥的待遇同时,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战争的爆发。 只有这样—— 他们的磨练才能有用武之地,他们的存在价值才能被证实。 然而…… 当战争真正来临,当大地被撕裂,当名为黑山羊的亵渎之物将战线踏破,他们——圣教军们才真正意识到他们肩上的担子比他们想象的,要重得多。 埃尔维斯正是其中的一员。 这位热爱蒸汽与火焰的金发军官注视着前方那有他四五倍高的黑山羊,这头黑暗子嗣浑身上下都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邪恶气息,单单只是出现在视界中,就有一种视界仿佛被污染、被渗透的异样感,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后退,想要逃离它,逃离这一无法认知、无法理解的非人之物。 但—— “不会让你得逞的!” “怪物!” 他反手从后背拔出特制的火铳枪,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做什么无用的威胁,他径直叩动了扳机。 “砰!” 枪口喷出火焰,肩胛骨传来的后座力让埃尔维斯的身体骤然失衡,然后…… 墨色的血水飞溅。 接近十米高的黑山羊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吼,一双双赤色的瞳仁自躯干上睁开,顶端的触须疯狂的挥舞着、卷动着。 让人毫不怀疑—— 只消靠近,必死无疑。 然而这不能成为他们退缩的理由,尽管圣教军并不讲求死战不退,可是,在埃尔维斯的身后,在那数百米之后,存在着他们绝对无法后退的理由。 那是圣歌队。 ——职责所在。 金发的青年军官咬牙,黑山羊移动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此刻只能匆匆的射出第二枪,来不及确认战果,便将需要再次填装的火铳丢在一边,抡起插在地上的蒸汽驱动大剑。 “跟我上!” 他吼道,也不看身后的人跟没跟上,身先士卒的发起了冲锋。 数十乃至上百人的怒吼声。 气势如虹! 但没什么用—— 人类的士气影响不到非人之物,黑山羊对此不为所动,它迈步,粗壮的四蹄自然而然的践踏着周遭的事物,数以百计的细密触手翻腾飞舞,同时向埃尔维斯以及他身后的百余人发起了攻击! 仿佛穿行在枪林弹雨之间,金发的军官艰难的躲避着从天而降的死亡之枪,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他一般幸运。 仅仅是黑山羊的一轮攻势,随他一道冲锋的队伍就倒下了一半。 而现在—— 第二轮攻击即将来临! 时刻处于危险之中的埃尔维斯并不清楚他的身后只剩下了三四十人,可从刚刚传来的那一阵惨叫声中不难推断出,那些随着他一道冲锋的嫡系们必然损失惨重,而伴随着冲锋人数的减少,黑山羊接下来的攻势将会更为猛烈。 所以! 必须更加的小心,更加的谨慎! 圣教军的金发军官眼前同时出现了三根触须,瞳仁下意识的收缩,他猛地呵出一口气,躲过来自天上的第一道攻击,随后按下了蒸汽驱动大剑的开关,炽热的蒸汽自两边的排气阀排出,银白的大剑径直斩向了第二根触须。 “哧——” 干净利落的斩断,腥臭的墨绿色鲜血淋了他一身。 恶心、干呕……这些统统没有生出。 ——更确切的说,是没来的及生出。 连眉头都没来得及皱上一下,几乎在斩断触手的同时他立刻就地一滚,满是颗粒状物的第三条触手就这么从他眼面前擦过。 好险…… 他劫后余生的长舒一口气,正准备继续向黑山羊发起冲锋,脚下却是一滑。 等等! 一滑? 整个人骤然失去了平衡,被第四根触手——来自腐烂的大地之下的触手,缠住了左脚脚腕,拖拽着前行。 然后高高抛起。 不行、不能这么下去!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用手中的大剑斩断缠绕在他脚腕上的触手,亦或者是斩断他的左脚,但已被抛至半空中的他虚不受力,根本没办法——至少在短时间内没法办坐直身子,对着自己的左脚挥剑。 这无疑是一个坏消息。 埃尔维斯对自己即将成为怪物的食粮一事不存怀疑,但就算如此,他也打算给这头四个蹄子的蠢物一个教训。 摸了摸口袋里的炼金炸弹,圣教军的军官已做好了使用它的准备。 和我一起去死吧! 他向天上的神祇祷告,而后…… 身体重重的摔落在地。 “唔——” 下意识的发出了一声闷哼,摔的七荤八素的埃尔维斯凭借着过人的反应与意志,立刻从地上爬起,连自己的状况都没来得及确认,便立刻将视线投诸于不远处那头只差一点就能杀死他的黑山羊身上。 然而…… 他所看到的,最后所看到的,只是一具倒在地上的,巨大的尸体。 “看样子没迟到。” 屹立于尸体之上的人,以轻快的口吻说道,然后抬起了头:“不过……还是要麻烦你过来一下,给我搭把手。” 圣教军的金发军官沉默,而后一瘸一拐的迈开脚步。 “该说谢谢的是我才是。” 他说,朝少年伸出了手,并说出了他得名字: “——犹大。” 章一二三 连续两次将时间停滞,对体力的损耗非常大。 艾米·尤利塞斯现在已经没有气力再一次发动能力,即便是进入超速状态,在短时间之内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好在,他并没有真正的力竭。 只需要休息一阵子,便能再一次的投入战斗之中。 至于救下埃尔维斯。 并非脑袋一热后作出的决定,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抉择。 这个人很重要。 作为联结新生持剑者与圣教军之间的纽带,他不能死。 他的死虽然并不意味着联系圣教军高层的渠道的断绝,可是……绝对会成为横亘在双方合作中的一道裂痕,绝对会成为他们拱卫圣教军防线工作失败的耻辱证明。 所以—— 哪怕耗掉最后一次停滞时间的机会,他也要救下他,救下这个在双方合作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关键人物。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正确。 “有一件事情,必须拜托你,以及你的团队。” 埃尔维斯说道,他此刻的状态很不好,与死神擦肩而过所带来的压抑感依旧停驻在他的脸上,并且从近十米高的地方没有任何准备的摔下,对不具备超凡体魄的普通人们来说,绝非一件可以一笔带过的小事,运气稍差,都可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强忍着不适,继续着对话。 “这里是核心防卫圈。”金发的圣教军军官缓了口气,没有去解释什么是核心防卫圈,只是尽可能简短的给出了任务说明,“圣教军的使命是保卫圣歌队,但现在——” 稍作停顿。 “拜这些家伙所赐,”他指了指脚下的尸体,“精心布置的防线被彻底凿穿,指挥系统完全瘫痪,我代表圣教军,恳请你们进行协防。” 他深鞠一躬。 “圣歌队?”艾米·尤利塞斯放眼望去,这里的确是那道自天穹落下的神圣之光的中心区域,但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他的眉头反倒皱起,“你说……它们的目标会不会是圣歌队?” 圣歌队—— 撑起了目前抵御至深之夜的天幕,单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人理解他们对教团、对这次远征到底是何等的重要。 更何况…… 他们本身就是足够与持剑者大队,与圣教军并驾齐驱的军事编制,甚至在教团拟定的“铁三角”中,他们是集团作战的真正核心。 不容有失。 简单的权衡了一番利益的得失后,荣光者意识到,已与教团的这次远征捆绑在一起的他,其实根本就没有选择。 必须上—— 即便不能,也必须硬着头皮上。 所以,他在提出问题的同时,也就之前的问题给出了答复。 “我答应你。” “感谢配合。” 预料之中的结果,却不能当做对方的理所当然,金发的圣教军军官在表达感谢之后,说出了他对黑山羊这波袭击的看法。 “应该不是,现在指挥系统一片混乱,我无法与上级取得联系,但有一点可以确定。” “持剑者大队迄今为止依然保持缄默——这无疑意味着,他们正与数百乃至上千或者上万的怪物厮杀,根本没那个余裕进行驰援。” 他在最后说出了他所推导出的结论。 “所以——”微微停顿,“敌人的主力并不在我们这边,我们只是被牵连的一方。” “这太过乐观,”艾米·尤利塞斯挑眉,一针见血的指出了埃尔维斯推论中的疏漏,“如果对持剑者大队发动的攻势仅仅是一个幌子呢?” “这不可能!” 他大声驳斥道,但比起否决,他表现的更像是拒绝相信。 “没有什么不可能,”艾米摇头,“它们——黑山羊们很聪明,甚至比我们更聪明——它们精心策划的突袭恰恰佐证了这一点,无论是埋伏地点、时间的选择,还是撕裂阵型,直接摧毁组织枢纽的做法,都不是单纯的野兽能做出来的。” “承认吧,它们远比你我预想的更加聪明,也更加富有智慧。”荣光者说道,语气低沉,“它们很有可能已经有了自己的文明。” 这只是巧合。 圣教军的青年军官想要以此来说服自己,但在此刻,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接受了犹大的那一套说辞。 ——黑山羊的目标是圣歌队。 甭管这个猜测与事实有没有偏差,作为他,作为一名圣教军的军人,他有必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于是—— “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我可没办法给出答复。”荣光者苦笑着予以了回应,“站在咱俩的角度,所能做的事情无外乎是等待,以及静观其变。” “还真是万用的答复啊,”埃尔维斯脸上同样浮现出苦涩却饱含无奈的笑容,“不过,你倒是点醒了我——我有必要去圣歌队那边给他们提个醒。” “那边就交给你了,”这么说着,艾米·尤利塞斯挺直了腰板,“我这边要等的人也来了。” “那么——”圣教军的军官朝他点头致意,“我们回见。” “回见。” 荣光者点头,与他错身而过,然后将视线移至赶来汇合的小队身上。 这是第一支,也是他最为信任的一支,说是他的嫡系也一点不为过。 “看样子你们似乎经历了一场苦战,”艾米·尤利塞斯眨了眨眼,“怎么,被小山羊撵的够呛?” 没有减员,这是他在这时候敢开玩笑的原因所在。 “你已经斩杀一头了?”担任他副手的韦伯斯特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巨大尸体,脸上流露出复杂的表情,“该说不愧是你吗?犹大。” “仅仅是侥幸罢了,” 荣光者不愿就这个问题详谈,总不能告诉他们,在他们狼狈逃窜的时候,他以一己之力,斩杀了两头黑山羊吧。 对一印级别的持剑者来说,这份战绩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他一点不想将那些大人物的目光吸引过来,尽管现在那些大人物们很可能已忙得焦头烂额,但他不打算再增加任何暴露自己身份的风险——他现在已经够引人注目了,没必要画蛇添足。 因此—— 他岔开了话题:“其他人联系的怎样了?” 章一二四禁忌目录XIII:黑山羊 静默—— 在沸反盈天的战场之上,以荣光者为中心,数十人围成了一个圈子,一个气氛如铅汞一般凝重的圈子。 没有人说话,并非能不能或是敢不敢的问题,而在于……没有人知道,在这时应该说些什么。 犹大抛出的话题实在太过敏感,以至于在场的众人中没有人愿意接下。 直到圈子的氛围已凝重到了近乎压抑的地步,韦伯斯特才排众而出,视线与在新生持剑者中拥有赫赫凶名的魔王陛下的湛蓝眸光微微交错,随后不经意的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后问道:“犹大,还有必要等待剩下那十三支小队吗?” 时间离约定之时已过去了好一会儿,然而……最终抵达约定地点的,却只有七支队伍,剩下的就算使用联络器进行联络,能听到的也只有一片杂音。 是个人亦或是小队已经遭遇了不幸,还是处于激烈战斗中的他们,根本没有这个余裕接听通话,不得而知。 所以,韦伯斯特才会有此一问。 ——也算给曾经撂过狠话的犹大一个台阶下。 “不,不必了。”艾米·尤利塞斯想的没有韦伯斯特那么多,他只是单纯的为人数的不足而感到担忧,“已经等了那么久了,该来的都已经来了,还没到的很可能也不会到了,没必要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等待之上——更何况,我也不认为,敌人会将宝贵的时间留给我们进行休整。” “是要开始与黑山羊作战吗?”汉森拍了拍胸脯,他战斗的热情与意志异乎寻常的高涨,“我早就想和那群食人怪物们一较高下了!” 这并不是妄言,而是他的真实想法。 巨人化—— 圣痕赋予金发大汉的能力,荣光者在试炼空间中早已亲身体会过不止一次,如果不是有着时间上的限制,哪怕他开启静谧的摇篮,令时光停滞,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将那身高有差不多十数米的巨人击败。 好在,越是强大,越是异常的能力,所带来的损耗就越是恐怖。 不仅汉森的巨人化如此,他的静谧的摇篮同样不能免俗。 想到能力的消耗这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年轻的荣光者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但此刻显然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 “不要恋战,”他告诫道,点出了接下来行动的关键,“敌人有相当的可能,是冲着我们身后的圣歌队而来——如果在至深之夜深处,我们失去了圣歌队的庇护,失去了那道自天幕垂落的至上之光,那么大家最好的结果也不外是迷失在了这接近永恒的黑暗之中,从躯壳到意志,尽皆被黑暗吞没,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所以。” 艾米·尤利塞斯没有喊什么激动人心的话语,更没有发表激情洋溢的演说,他只是简简单单的将其中的利害关系揭开,简简单单的向在场的持剑者介绍着情况:“这一战,我们不能逃、不能退,更不能输。” “是的,我们必须夺取胜利。”科兹莫在一旁附和道。 “夺取胜利——” “夺取胜利!” “夺取胜利!!!” 以言语诉说决心,以言语增强气势,在相互感染下,原先沉滞的氛围一瞬间活络了起来,那侃侃而谈的样子,让人不禁坚信,即便是黑山羊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也仍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将随意拿捏。 荣光者没有选择在这时候泼冷水。 因为,人心可用。 作为最先抵达约定地点的人,艾米将所有队伍来时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也正因如此,他十分清楚,与黑山羊的战斗到底给他们的心灵蒙上了多么沉重的阴影——不说绝对,但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如果不是有他这根主心骨在,根本不可能生出再次向那食人骨髓的怪物挥剑的勇气。 那么—— 趁现在!一鼓作气! 然而不等艾米·尤利塞斯吹响进攻的号角,左手手背上由圣痕凝结而成的“红宝石”忽然传来一阵灼热感,年轻的荣光者的视界忽的升高,意识、魂灵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挣脱了肉体的束缚,向上拔升、向上超拔——超拔于天穹之上,超拔于世界之上,也超拔于时间之上。 这是种很奇妙的体验。 广袤无垠的世界在眼前如微尘一般渺小,浩瀚的时间在眼前分岔开万千条支流。 以第三者的视角—— 少年窥见了未来的一角。 那是…… 黑暗。 如潮水般涌来,如潮水般吞没一切的黑暗。 以及死亡。 如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般,圣教军战士如同寒潮之下的麦穗一般,一个接一个,一茬接一茬的倒下,倒落在那腐败的土地之上,倒落在那如苔藓一般蔓延的黑暗之下,一点一点的失去了声息,成为了那团蠕动的黑暗的养分。 然后向前,向前、再向前。 如同瘟疫一般,它朝四面八方扩散。 但目标始终只有一个—— 圣歌队。 横亘在它面前的一切阻碍,都是必须消灭的阻碍。 而这之中…… 自然包括他们这群试图螳臂当车的蠢货。 至于他们会不会因此死去? 荣光者并不乐观。 这次幻视的本质,他大致心中有数。 ——是死亡先兆。 早在赫姆提卡时期,他就在多次的濒死体验之中,对死亡先兆有了更进一步的挖掘,不仅可以窥见自己的死点,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预见与众多之死密切相关的未来。 而现在,尽管机理不明,但借由教团植入的圣痕,他所觉醒的这项能力,终于揭开了神秘面纱的一角。 与时间有关。 这既在意料之内,又在情理之中。 只是现在没工夫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当黑暗将他们、将新生的持剑者们吞没之际,艾米·尤利塞斯从超拔的视角跌落,失重感从脚下传来,他略有些虚浮的伸手摸了摸鼻端的滑腻,入目一片猩红。 “走。” 相当仓促的,荣光者下达了命令。 “去哪里?” 科兹莫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尽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犹大忽然变得如此虚弱,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很明智的没有多问。 “圣歌队。” 艾米·尤利塞斯回答道,他体力上的消耗并不大,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损耗,而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缓冲,他的状态已趋于稳定,尽管不管怎么看都不能说是“完好”,但至少已经不能算得上糟糕。 “它没有留给我们多少时间。” “它?” 短暂的停顿,荣光者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禁忌目录,编号XIII——” “黑山羊。” 章一二五黑暗蔓延 斩首者加西亚。 这位四印级别的大持剑者终于结束了苦战,在他的脚下,在腐败的大地之上,已层累了十数具黑山羊的尸骸。 有些不对劲—— 结束了自己战斗的斩首者,并没有赶去支援自己苦战中的下属,只是拖拽着一把大的有些过分的十字大剑,陷入了思考。 ——黑山羊。 对生活在至深之夜深处的怪物,斩首者并不陌生。 作为清扫者大队的一线大持剑者,至深之夜的污染区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绝对无法踏足的禁区。 恰恰相反,他对这里非常的熟悉,熟悉的简直不能再熟悉。 清扫者大队,清扫的对象本来就是至深之夜,而像他这样的大持剑者,他们的敌人已经不是至深之夜浅层的妖魔,而是更为深层、更为贴近黑暗混沌本质的疯狂区,以及其中孕育着的黑暗帝国、黑暗文明。 对黑山羊,加西亚并不陌生。 算是老对手了。 下至幼崽,上至那些个长老,他都打过交道,虽然互有胜负,但却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傻。 它们—— 并没有多么高涨的战斗热情。 仿佛只是在完成任务,攻势虽然绵延不绝,却缺乏应有的进攻性与战斗欲,更重要的是,那些掌控着混乱之力的长老们……并没有出现。 是在准备或者谋划着什么吗? 野性的直觉让加西亚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也没有太过在意。 连他这样的肌肉脑袋都能看出问题,想必怀曼他们对现状一定也有所认知,没必要为自己增加无谓的负担。 况且,退一步说,哪怕确定了黑山羊们在暗地里谋划什么,于大局其实也无甚影响。 准备在战前就已做好,没必要为了可能存在的威胁自乱阵脚吧。 但……当黑暗、当至深之夜开始不安的蠕动之际,他便意识到,他以及教团还是远远低估了黑暗子嗣的决意。 ——禁忌目录XIII:黑山羊。 游曳在至深之夜中的死神,蠕动的黑暗,文明之敌,绝对不可接触者。 尽管在教团内部的很多资料中,将它与黑山羊一族归于一类,但实际上两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被教团列入禁忌目录的黑山羊,是至深之夜的长子,是黑山羊族群的源头——虽然没有任何理由,也找不到任何决定性证据,但教团经学院中的很多人,都将它视为至深之夜意志的代行者,亦或是至深之夜的意志化身。 那是凡人绝对无法抗衡的敌人。 无论是持剑者、大持剑者,乃至栖居于至深之夜的黑山羊们,在它面前都有若孩童般无力,单单只是接触,意志就会遭到污染,单单只是感知到它的存在,自我的概念就会出现偏差。 越是古老的黑山羊,就越是敬畏它,越是将它如神祇一般高高供起。 一旦接触,它们在漫长时光中所沉淀的智慧,所形成的自我,都将如同被海浪拍打过的砂砾城堡一般,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它是智慧与文明之敌。 即便对它所孕育出的黑山羊一族,也同样如此。 所以加西亚万万没想到—— 黑山羊们的意志会如此决绝,竟然会不惜以一整支族群为祭品,召唤出这位不可接触的神明。 但再如何意外,既然已经发生,那么就必须面对。 加西亚看了眼还处于胶着状态的战场,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注视着那自极远处侵蚀而来的蠕动黑暗。 他已好了接战的准备。 尽管还没有步入凡人道路的尽头,但身为大持剑者的他,同样有着自己的骄傲。 哪怕是禁忌目录上那些凌驾于凡世之上的怪物,那些从古老神话中活生生走出的无貌之古神,在必要时,他也绝对不会退上半分。 说到底—— 不过是被先民埋葬在旧日世界的鬼魂罢了。 来! 就让我来好好看一看你的真面目! 攥紧了手中的大剑,斩首者发出如蛮牛一般粗壮有力的呼吸声,能力全功率的运转起来,植入体内的四道圣痕被依次点亮,在渐渐昏暗的战场上熠熠生辉。 但 做了无用功。 黑山羊,那位自至深之夜中孕育而出的黑暗之神,并未以战局最为胶着,最为激烈的持剑者大队为目标。 他选择的是—— 圣教军!? 嘹亮、空灵的圣歌依旧,纯洁无瑕的光芒自天穹之上洒落,但这根本无法遏制黑暗的扩张,隐于其下、难以窥见具体形貌的黑山羊之主,携裹着整个至深之夜的伟力,不断的压缩着、蚕食着圣教军的阵地。 好比倒塌的多米诺骨牌,又如同寒潮之下的麦穗,圣教军的战士一个接一个,一茬接一茬的倒下,倒落在那腐败的土地之上,倒落在那如苔藓一般蔓延的黑暗之下,一点一点的失去了声息,一点一点成为了那团蠕动黑暗的养分。 恍若瘟疫降临,黑暗的狂潮席卷四方。 仅仅是余波便殃及了整个战场。 后退、后退——再后退。 没有任何的交流,无论是持剑者还是黑暗子嗣们都不约而同的选择的退却。 这不仅因为,当超迈凡俗的伟力开始介入战场,俗世的战争已没有了任何意义,更在于……这位黑山羊之主的力量,不辨敌友。 只要处于其伟力覆盖范围内,万事万物都会被赋予平等的毁灭。 它即是天灾 ——货真价实的移动天灾。 而现在,它的目标是—— “圣教军。” “不——应该是圣歌队。” 斩首者加西亚遥望着被黑暗逐步侵蚀的神圣之光,遥望着那悠扬圣歌传来的方向。 在那里,在黑暗的步步紧逼之下…… 有光在萌芽。 随后—— 天穹之上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威严而又浩大的声音。 “主说,要有光。” 章一二六创世纪 从云端跌落—— 艾米·尤利塞斯从超拔的视角跌落,失重感从脚下传来,他略有些虚浮的晃了晃身子,随后伸手摸了摸鼻端的滑腻,入目一片猩红。 “走。” 相当仓促的,他说道,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去哪里?” 科兹莫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他,尽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令犹大忽然变得如此虚弱,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很明智的没有多问。 “圣歌队。” 年轻的荣光者以急促的口吻给出了答案——经过这段时间的缓冲,他身体的状态已趋于稳定,尽管不管怎么看都不能说是“良好”,但至少已没那么糟糕。 “快点!我们没有时间浪费。” 但糟糕的是他的耐心。 显而易见,此刻的艾米·尤利塞斯,不打算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言语与等待上。 连解释都欠奉。 年轻的荣光者只是行动,以行动代替了言语。 ——他逃跑了。 从必须坚守的阵地上逃走了。 逃避也好,怯弱也罢,年轻的荣光者当然知道其他人会在背地里怎样非议自己,也十分清楚,之所以在他的身后还会有人追随,之所以还会有人愿意相信他这个逃兵,绝不仅仅因为权威,更因为信任。 这是一份沉重的信任,以信理部为目标的艾米,理所当然的知晓未有调令便擅离职守的罪责到底有多么恶质。 毫不客气的说,即便被人当场斩杀,也绝没有人可以说出半个字。 哪怕在战争结束后——哪怕在真相大白后,或许会有人理解,或许会有人同情,但无论如何,这份罪责都只能减轻,不能逃避。 可以说,他们,那些尚且支持着他、信任着他的人,完全是别着脑袋、拿自身的前途一并压上在跟着他冒险。 不是他不想说出事情的真相,也不仅仅是他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想出一个能够逻辑自洽的解释,最关键之处在于—— 没有时间。 自天穹之上垂落的神圣之光已渐渐黯淡,世界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昏暗吞没。 只要有心,很容易就能猜得到。 那被教团列入不可接触的禁忌名单的黑山羊,游曳之山,文明之敌。 已降临在了这片腐烂的大地之上。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哪怕一星半点的浪费,他们都浪费不起。 所以,荣光者才会铤而走险,冒着事后担责的风险,也要在第一时间脱身。 这不仅是为了那些信赖他的同伴们,更是为了他自己—— 虽然完全解封状态的路西菲尔足以斩破黑暗混沌,但哪怕是为了这个世界,为了所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上的人,他也不能轻易的解开短剑暗血的封印。 森之黑山羊。 他可从来没忘记这个凌驾于世界之上的可怕存在。 吞没了秩序疆域的至深之夜仅仅是祂的投影,单单只是一只眼睛显露,单单只是一眼的凝视,就足以动摇整个秩序世界的根基。 他不会原谅这样的自己。 为了苟活,而不惜牺牲一切,乃至整个世界。 所以—— 他将希望寄托在了圣歌队之上。 作为教团常规武力“铁三角”的核心,这个新近成立的编制显然并不简单,或许它无法与那不可接触的禁忌之黑山羊匹敌,但理应能牵制一二。 如果地上之神奥古斯都不能坐视教团大半的常规武力及中坚战力尽数沦丧于此,他必然会出手,必然会对这场超出控制的战争进行干涉。 到了那时 ——尚存生机。 但是—— 黑暗侵蚀的速度远比他预想的要快,并且快的多。 他们现在所处的防御圈,已经算是非常靠近圣歌队的核心圈,距离那支被层层保护起来,战略作用更大于持剑者的队伍,已不过数百米。 但偏偏,就是这数百米的距离,偏偏就是这只需要十来秒便可跨越的距离! 成了生与死的距离。 “小心——”在队伍的最后,有人提示道,然而话音尚未落下,声音的主人便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不要回头!”在第一时间,荣光者发出了命令,“跑!” 尽管这么说着,处于最前方的他却还有相应的余裕回头—— 身后是黑暗。 一片蠕动的,有若活物的黑暗。 ——它来了! 艾米·尤利塞斯出乎预料的平静,他的视线在甚至还在那团黑暗之上微微驻留。 然后,看清了那一排排在如利齿般渗人的蠕动触须。 这是那不可名状的黑山羊的脚?还是进食用的器官? 荣光者不是很能确定,但他异常的清楚,这些隐没在黑暗中,只有在攻击时才会显露少许端倪的触须,非常非常的危险。 刚刚那名死者——显然是遭遇了类似的危险。 如果仅仅是被黑暗吞没,不会有任何的声响,更确切的说,就连“声音”这一法则、这一概念都于同一刻被吞没了。 它与大衮一般,不,应该更在其上,都是某种超越人智之物。 不解封短剑暗血,不解封路西菲尔。 不要说这群新生的持剑者,就连他,都难逃一死。 ——这本身就不是人类可以抗衡的怪物。 哪怕凡世的最强者,那些行走至凡人道路尽头的强者,在它面前或许尚有还手之力,但绝不可能是它或者祂的对手。 所以—— 圣歌队! 荣光者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在这生死时速之中,他所能为那些信赖他的人做的,只有带头冲的更快。 至于什么断后啊,至于什么留下背影啊—— 不要说他还没高尚到这种地步,就算真的有人这么做,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也会一巴掌拍过去。 因为……毫无意义。 如同瘟疫这等无形之物,黑暗的扩张无从阻挡。 直到有一个声音传来。 “神说——” 声音宏大,嘹亮,明明没有什么外在表露,却有一种盖压天地的巍峨气势。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有点熟悉。 还不等艾米·尤利塞斯从记忆中搜刮出声音的正主到底是谁之际,心灵深处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一个……甜美可人的娇憨女声。 “玛娜申请链接——” 于此,意识剥离。 年轻的荣光者跻身于一片混沌虚无之中,在他的视界中,自空无一物的视界之中凭空生出了大片大片的光点。 “——人工天界展开。” 一个机械音说道,尽管他不知道什么叫机械音,但在此时此刻,这些疑问,仅仅只是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 没必要寻思,更没必要追问。 “密匙确定。” “——创世纪准备。”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光点舒展开来,如星云舒卷,宇宙爆炸,五彩斑斓的世界就此在眼前构筑出雏形。 而后意识就此脱落,重归于肉体。 方才所见仿佛仅仅是他的幻觉,天穹之上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说出了教会经典所载的剩下半句话。 “于是,便有了光。” 然后—— 艾米·尤利塞斯的世界,只余下了一片光明。 章一二七光芒之下 关于世界的本质,一直众说纷纭。 ——至少,在世界尚未被黑暗,被绝望吞没前,是这样的。 先古列王时代的炼金术士们认为,世界是由极其微小的质子构成,这种只存在于假想中,从未被人观测,从未被人证实的基本粒子,是构成世间万物的基本单位。 而在更加古早的神话传说中,人们认为世界的本质是一片盲目痴愚的混沌,所显现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仅仅是疯嚣者无意识的梦呓。 ——直至先民自光中来。 长剑斩破混沌,火焰照亮前路。 他们为这个残酷的世界带来了第一缕火焰,第一道光芒,以及……第一次的变革。 名为秩序的力量就此显现。 无貌的古神、不应存世的邪物,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旧日世界的支配者。 这是一场凌驾于凡人想象之上的神话之战。 战斗的过程早已不可考,甚至就连这场未被载入史籍的战争存在与否,史学界至今都没有定论。 但在那残缺的、最为古早的传说中,正义战胜了邪恶,先民最终在这片混沌的狂躁之海上开辟了秩序的原野。 ——象征光明与希望的火种,被点燃了。 来自未知之地的先民借由那神圣辉煌之力点亮了整个世界,随后,以法理编织出秩序疆域的雏形,以火焰塑造万物的形貌。 于是,世界终于呈现出了我们所熟知的模样。 或渺小,或伟大,或平凡,或瑰丽,从肉眼难以窥见的微小虫豸,到苍茫大地浩瀚群星,当混沌的阴霾褪去之后,生机与活力终究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孕育而出。 而在那之后—— 没有任何征兆,也找不出任何因由,神话的时代就此谢幕。 第一代先民退出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传承了他们的文明与知识的二代先民——也是现今人类真正的先祖。 至此,历史正式诞生。 秩序疆域的第一个千年,就在大片大片的空白之中,落下了帷幕。 没有任何一部成文史,完全由口述传说流传,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后人的层累与附会? 在数千年后的现在,恐怕没有人知道答案。 当然,在秩序的火种摇摇欲坠,世界濒临毁灭的现在,除了艾米·尤利塞斯外,也没几个人会渴求着这个问题,以及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就算是年轻的荣光者,在此刻想起这个古旧的神话传说,想起这个早就被讨论烂了的问题,也并非基于纯粹的好奇。 更多的,是想借此,理清眼下的这一幕。 ——创世纪。 通过意识中的链接,艾米·尤利塞斯知晓了它的名字,可是关于它的存在,关于它运行的机理,却一无所知。 他所能看见的,只有一片最为纯粹、最为炽烈的光芒。 才怪。 如果仅仅如此的话,他才没必要大惊小怪。 真正令他惊讶的是……他的视角在这一刻被一分为二了。 一部分属于人。 而另一部分,则超拔了肉体,悬浮在空中(如果还存在空中、还存在上下的概念的话),借由纯粹的光构筑出形体。 那是一具女性的胴体,那是一位背生双翼的有翼之民。 ——编号IV:玛娜。 玛娜,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之前意识深处传来的那个声音。 人工天界。 那个声音似乎有提到过这个词汇。 意义不明。 但此刻的视觉特效却异乎寻常的夸张—— 在他,或者她的视线之下,光的洪流吞没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 无论是那被教团列入不可接触的禁忌目录中的黑山羊,还是至深之夜,亦或是吟唱着圣歌的圣歌队,以及在黑暗侵蚀下损失惨重的圣教军,乃至于整个持剑者大队,在这道毁灭之光的照射下,都蒸腾殆尽。 即便是他,都没能逃脱。 死亡先兆未曾有过示警,连时间都来不及停滞,他的躯体就在纯粹的光中归于了虚无,归于了纯粹。 所有人都死了。 ——虽然一点实感都没有,但从物理角度来说,确实如此。 但如果仅此而已,年轻的荣光者或许会感到奇诡,或许会感到惊诧,却不会在这时候对世界的本原生出浓郁的兴趣。 让他不自觉的联想起先民创世神话的,是接下来的一幕。 世界,被改写了。 如同创世之初先民所做的那般,教团做到了同样的,或是类似的事情。 “我宣告——” 他,或者她看见了面前十数个彻底凝结了形体的有翼之民高举权杖:“此即为创世纪——” 于是,权杖落下。 被纯粹光芒所充盈的世界,一点一点褪去了它神秘的面纱。 阴沉的天幕不再,紫色的腐败大地不再,黑色的腐烂之河不再,如同被人用橡皮抹过,再用画笔画过一般,那些在至深之夜侵蚀下如化脓的伤口一般难看、恶心的景色就此消失,在超迈凡世的伟力加持之下,化作了神圣的殿堂,化作了绵延不绝的森林,化作了浩浩荡荡的群山,化作了流淌着乳白色的奶浆与金色蜜糖的河流。 那是…… 迦南? 不是教团于极北构筑的现世迦南,而是真正的迦南,真正的、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只是一个概念,只是一个虚影。 如同过了期的老式胶卷放出的画面,眼前这奇伟、瑰丽、非常的景象,只在他面前晃动了一帧,便彻底敛去了痕迹。 然而改变并未因此而停止。 在越发空灵的圣歌声中,一具具形体得以重塑,一位位圣教军、一名名持剑者自那逐渐褪去的纯粹之光中凝聚。 如同被人重新画在了世界之上,仅仅是看着就觉得不真实,觉得不可思议。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从持剑者到圣教军,再接下来复生的应该是圣歌队。 可是映入他眼帘,映入那高高在上的有翼之民眼帘中的,却只是一群五官扭曲到没有五官,如同一团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燃烧的扭曲蜡像一般的、披着兜帽的、只能看到一对巨大而无神的空洞眼睛的、长大了那仿佛在呐喊着什么的嘴巴的怪物。 这—— 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就是所谓的圣歌队? 章一二八降临者 然而,不等他思虑这些蜡人们的正体,一个浩大的意志跨越了层层空间的阻隔,降临于此! 那是什么? 荣光者挑了挑眉头,抬头望向天穹。 但一无所获。 入目的,只有一片并不刺眼的神圣之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身后传来了韦伯斯特强打镇定,略带颤音的声音,“刚刚那道光……” “我不知道。”艾米·尤利塞斯收回目光,给出了一个不那么让人满意的答复,“大概是圣歌队那边做了些什么吧。” 这是可以基于情理推导出的结论,也是这个时候最恰当的回答。 他没必要表现的无所不知,很多时候知道的太多,反而会惹人怀疑。 而他这个身份,恰恰最经受不起怀疑。 “嗯。” 韦伯斯特低低的应了一声,没有追问,只是沉默着,不置言语。 毕竟—— 是死里逃生,是真正与死神擦肩而过。 就算他们在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了生离死别,可他们还是第一次遭遇这如同天灾一般无法抗衡的怪物,在精神上累积了相当之大的压力,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来进行调节,以缓冲、适应、接受这场根本称不上战斗的战斗,以及它的结果。 虽然黑山羊与旧日世界的支配者还有不小的差距,但作为至深之夜孕育出的最强怪物,其邪恶本质甚至更在大衮之上。 哪怕是感知到其存在,都足以使人疯狂。 荣光者的视线在最后剩下的这十来名新生持剑者身上一带而过,而后再次将视线投注于圣歌队方向。 在那里—— 有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存在的,一个多出来的人。 尽管是与一般圣歌队成员无二的装扮,甚至在看到他或者她或者它之前,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但当那个身影出现在圣歌队中时,他自然而然的就将之与其他人,与“人类”这个概念区分了出来。 在他的感知中,那是一个更甚于大衮,更甚于黑山羊的发光源。 仅仅是简单的站在那里,没有任何的动作,空间与时间仿佛就被某种东西给弯曲了、给压垮了,整个世界,以及世界的法理不由自主的围绕着他或者她或者它旋转。 这种异质感。 独一无二。 但还不仅于此,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的压抑与恐惧抑制不住。 不能被那家伙发现。 无论如何都不能被那家伙发现。 ——心底传来了一个声音,不,并没有声音,只是他的潜意识意识到了,降临而来的那家伙,是他天敌一般的存在。 战栗感油然而生。 若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雄螳螂在交配完后一脸懵逼的被雌螳螂抓了个正着时的感觉。 总之,非常微妙,也非常糟糕。 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就想开溜。 但—— 做不到。 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艾米·尤利塞斯叹息,先不说笼罩在上空的浩大意志的主人是不是那降临而来的非人之物,就算不是,他也不可能就这么简单的跑掉。 这里。 可是至深之夜的深处,临近疯狂区只有一步之遥。 他还没做好准备成为一名探索至深之夜的旅者,若是真的在这广袤无垠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他很怀疑自己最后会不会被活活渴死或饿死。 那是真惨。 他没有更新自己死法的打算。 所以。 没必要自乱阵脚。 荣光者抿了抿嘴唇,要说心里不慌那是骗人的,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明白自身在精神上的异常。 ——连凌驾于世界之上的亿万黑山羊之母他都见过,都打过招呼。 不管他或者她或者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其本质总不可能凌驾于黑暗混沌之上吧? 而且…… 他能够感觉到。 除了畏惧,除了慌张之外,他还有那么点期待,有那么点心虚? 心虚和期待是什么鬼? 不对——“什么鬼”又是什么鬼?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乱作一团,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如沉渣泛起,一团乱麻。 但越是如此,年轻的荣光者便越是意识到,这个降临之人与自己,或者说自己背后那位幕后之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兴许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 他不禁这样想到,但在下一刻便将这个念头扼杀在襁褓之中。 自己往枪口上撞? 作死也要有个限度啊。 往日里连听也没听过,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词汇一个接着一个涌上心头,混乱的思绪令他有些分不清其中到底有哪些是他真正的想法,哪些又说不定是赋予他火种之人在幕后干涉的结果。 艾米·尤利塞斯对之前一直仰仗,一直依赖,来历却不明的直觉,第一次生出了如此明确的怀疑。 他的本能,他的直觉,真的值得依靠吗? 真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用以操纵他这枚小棋子的手段? 这个问题荣光者得不出答案。 但若是因此而枉顾直觉的预警,又有几分因噎废食的感觉。 没必要如此。 当他——当那个不知自何处降临而来的非人之物不存在就好。 反正天塌下来会有高个子顶着,这个很明显超越了“凡人”概念的家伙,没道理和他,和他们这群小小的持剑之人过意不去。 双方应该不会有交集。 顺其自然就好。 理清了思绪之后,荣光者的心境渐渐平静了下来,正如他所料的那般,那位降临之人并未发觉藏身于人海之中的他。 他或者她或者它,只是隐藏于圣歌队之中,没有任何动作。 也就是说…… 结束了。 他这般想到,然而这个想法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他,更准确的说,是她—— 抬起了头。 兜帽向上扬起,显露出其下精致的有些过分的面容,以及那双漆黑的眸子。 她、看了过来! 艾米·尤利塞斯悚然而惊,下意识的缩了缩头,但只是片刻之后,他便认知到了问题所在。 她看向的不是他。 小心的打量着离她不算远的少女,或者说假借少女形骸的某种东西,年轻的荣光者确认了这一点。 她看向的是更远处的黑暗。 ——在那里。 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着。 章一二九最后之作 “啊——” 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叫声,黑森林女巫——无穷奥秘者艾琳娜所带来的梳妆镜,或者说魔镜就此碎裂。 鲜血自空无一物的眼眶中淌落,顺着苍白到不见血色的脸颊一路淌下。 而对她的惨状,她的同党,与她站在一道,混杂着男女、老少、侏儒与巨人等除了那一身的漆黑长袍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共通之处的数十人,根本无动于衷。 “真是碍眼的光。” 仅有一人,仅有一位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身高只到一旁巨人的大腿腿肚处的娇小女孩,一边咬着手指,一边发出了如上的感慨。 如果在一般的情境下,这大概会被当做小孩子耍小脾气吧。 但在场的众人,无一不是声名足以使小孩止啼的恶党,他们之中不止一人有过匹敌复数的大持剑者的经历,没有谁会真的将身旁矮矮的、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银发女孩当做一名真正的、处于叛逆期的女孩。 猩红之血、魔性之女、人类之敌—— 教团对她冠以了如是称呼。 作为混沌教派九卿中的第五席,哪怕在强者如云的黑暗众卿之中,她都够资格被旁人或敬或畏的称上一声“大人”。 在今天,在第三席海拉缺位的情况下,这位恶魔之女,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在场的数十名黑暗众卿的统帅者。 ——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 作为人类时,她曾有过显赫的姓氏,但当意识在黑暗中复苏,曾经的自我逐渐被鲜血带来的饥渴以及狂乱吞噬后,她更加喜欢“莉姆”这个称呼,这个独属于潘多拉与海拉的爱称。 但在现在,站在这里的是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是那位在整个秩序疆域都享有赫赫威名的猩红王女。 “大人——”黑森林的女巫以空洞无物的瞳仁注视着她,谦卑而恭谨的,这位执掌着人类最原初的神秘与恐惧的黑暗众卿,躬了躬身子,“刚刚那是……” “艾琳娜,你没看错。” 有着一头银色短发,面容妖娆而又冷峻的娇小女孩伸出了手,被一层从小臂一直延伸到五指指尖的血色甲衣的手,而后轻轻晃了晃手指。 “那是圣灵——真正的圣灵、活着的圣灵。” 她稍作停顿,嘴角勾勒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有翼之民。” 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说道,猩红的眸光在尚且虚弱的女巫身上一掠而过,在所有人的身上扫视一周,随后,面朝着广袤无垠的黑暗,她张开了双臂。 “那群愚蠢的黑暗子嗣对我们并不信任,在它们顽固的思维中根本没有盟友的概念,不仅没有在约定的地点与我们一同行动——更愚蠢的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召唤出了至深之夜的意志化身,使我们不得不放弃先前的计划,和教团、和教团召唤出圣灵来一场殊死决战。” “这挺糟糕的,不是吗?”相当微妙的停顿,她抬了抬下巴,赤色的瞳仁中映照出癫狂、危险而又令人战栗的光芒,“但在我们面前的反正不过是教团,就让我们大胆的去干吧,去将一切闹个天翻地覆!” 被红色鳞甲覆盖的五指攥紧,她仿佛将整片天空、整个世界纳入了股掌之中。 “不愧是猩红王女,这份恣意妄为,这份肆无忌惮,真让人动心。” 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的声音才刚刚落下,在这片与黑暗众卿身上的黑色衣袍一般浓郁的黑暗之中,响起了一个成熟、妩媚、且充满诱惑力的声音。 这是蛇—— 在场的众人神色不由一凛,对于声音的主人,即便是他们,也忌惮非凡。 那是一位如蛇蝎般美丽动人却又致命无比的女人。 她的名字早已尘封在了漫长的历史之中,尽管具体席位不祥,却同样位列九卿,在整个混沌教派之中,是实打实的大人物。 ——莉莉丝。 至高无上的三位大公为她命名,为她加冕,为她缔造了独属于她的权能。 那是窃取自至深之夜的权柄! 黑暗、堕落与繁衍—— 即妖魔之母。 若是不考虑火种的压制,单单她一个人,就足以覆灭一座城市! “莉莉丝,”银发红瞳的王女对这位妖魔之母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她只是挑了挑眉头,“你的巢穴找好了吗?” “当然!” 在她的对面,一身黑色衣裙的成熟女性展颜,露出一个充满了魅惑的笑容:“我可是为那些蠢物们准备了一份不大不小的惊喜。” “希望如此。”身材娇小,却完美杂糅了癫狂与沉稳两种截然相反特质的女孩不置可否的说道,“但真正阻碍在我们面前的敌人,可不是教团,而是那位圣灵、那位——有翼之民。” 黑山羊们的猜疑与鲁莽,令原定的计划成为了一张白纸。 此刻的教团远征军,虽然在刚刚的大战中损失不小,但一来持剑者的编制并未遭到破坏,二来夺取了胜利的他们不仅气势如虹,更获得了战力凌驾于凡世之上的有翼之民的援助,三来教派先前做好的准备有不少已不适用于眼下的情境,所以就算再心不甘情不愿,黑暗众卿们也不得不放弃了这次看上去大好的机会,只能将毁灭与激突的火种留待日后点燃。 而莉莉丝的巢穴,在即将到来的纷争之中,必不可少。 那是一个源源不断孵化着新生妖魔的兵源地,更是这场即将打响的战争中,为混沌教派供血的心脏。 ——黑暗众卿强大归强大,具备超迈凡俗之力的却少之又少,即便是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自己,尽管有自信能够以一敌多击败数位大持剑者,可离那伟大而非凡的力量的距离仍然不可以道里计。 真正有资格在凡人的尽头再往上迈上一步或者半步的,只有九卿中的前三席。 ——她们与后六席,存在压倒性的差距! 那是真真正正迈入了非人的领域,真正意义上拥有了碾压世俗的力量。 人数、数量,对于她们这一级别的存在,已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无论是海拉、潘多拉以及沙耶—— 单单以一人之力,就具备歼灭一城的可能性。 而能够穿越层层世界屏障,无惧吞没一切的深渊之伟力,自无尽位面之上降临的有翼之民,毫无疑问执掌着凡人难以理解甚至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 若是那位圣灵小姐真的全力以赴。 即便他们这群黑暗众卿携手,恐怕在她面前也支撑不了多久。 但好在…… 他们绝非毫无还手之力,被赋予了歼灭教团远征军使命的她,同样拥有一张足以更易战局的底牌。 那是—— 她低垂眼睑,视线在不远处那无人敢靠近的被一道道铁链层层锁死,颇具仪式性的黑色棺椁上停驻。 在那里躺着的是…… 位列九卿之列,有着人类之敌、猩红王女等诸多称号的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也从未见过真容的黑暗众卿之首。 ——沙耶。 被三位开创了混沌教派的大公封印的最后之作。 如果有必要的话。 她被允许揭开这一位的封印,以对抗教团,以对抗那位地上之神奥古斯都。 章一三零不速之客 远征军的脚步于此处暂缓。 哪怕经过再如何严苛的训练,哪怕每一位圣教军战士,都将自己的身心交托给了信仰,交托给了那位全知全能的神祇。 但即便如此,也做不到在大幅度减员后,不进行任何休整,依然能保持着昂扬的战斗热情投身于新一轮战斗中去。 说到底—— 在与黑山羊以及黑山羊族裔的那轮短暂的交锋中,教团只能算是惨胜。 充当圣歌队护卫的圣教军,付出了难以承受的惨痛代价——经此一役之后,超过一万人长眠在了这片迟早会被黑暗吞没的土地之上,并且在黑山羊之主与创世纪的接连侵蚀之下,连尸骸都没有留下。 战死沙场,当马革裹尸。 尽管在秩序疆域中并未流传有这样的说法,但对于袍泽的情感,无关地域与时代的变迁,也无关风俗与文化的迥异,始终如一。 甚至因为至深之夜的特殊性,圣教军在这方面尤为注重。 没结束一场战斗,随军的神职者都会举行一场虽然简约质朴却足够浩大的仪式,他们会按照司祭的指示,将收捡好的袍泽尸骨投入那熊熊燃烧的神圣之火中,并保持沉默,一直静坐到火焰熄灭。 然后,战死者的灰烬将会被神职人员带走,统一进行留存,并会在远征军回归之际,洒落在现世迦南的土地之上。 可是—— 这一次却没有尸骨留下。 一万余人,就这么活生生的被吞噬了。 连一丝漪涟都没有泛起。 所以,即便是艾米·尤利塞斯这个外人都能够感受的到,整个圣教军营地的氛围虽然没有归于死寂,却陷入了一种不正常的悲伤与彷徨中。 这很正常。 没有人能对袍泽的逝去无动于衷,也不是任何人在面对过那无论如何都无法抗衡的敌人之后,仍然保有昂扬的斗志。 尤其当这个敌人本身就是具备极强精神污染能力的禁忌之黑山羊的时候。 不要说他们这些肉体凡胎的普通人,荣光者甚至有理由怀疑,就算是持剑者之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精神污染。 禁忌名单、绝对不可接触之敌,可从来不是玩笑。 圣教军所受到的影响,只会更大。 但现在表露出的仅仅是意志方面的消沉,而且这份消沉,在圣歌队那连续数个昼夜都不曾间断的歌声下,正在逐渐褪去。 如同满是锈蚀的铁剑,一点一点的被打磨干净。 大概只要再休整上一到两天,编制都被打到半残的圣教军,就能恢复大半的战力。 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但对于艾米·尤利塞斯,以及一众新生持剑者而言,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因为—— 那意味着再一次的启程。 深入至深之夜,尽管年轻的荣光者曾不止一次生出过这样的念头,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的打算。 太过危险。 以教团对至深之夜的四级划分,远征军即将抵达的是第三级,疯狂级。 在那里…… 有着一个文明,由难以计数的黑山羊组成的文明。 像刚刚结束的那场战斗一样惨烈的战斗,很有可能只是一道开胃小菜,在深入疯狂区后的每一天都可能爆发。 届时,不要说照顾好汉森、爱娜他们,就连他自己,都自身难保。 所以。 在大军开拔之前,有必要理清之后的作战方式,以及作战思路。 但这数日来的讨论,一直毫无进展。 不仅如此,反倒在今天—— 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陌生的外貌,阴鸷的气息,以及以红色为主体,掺杂着少许黑色的法袍。 ——来者不善。 任何人看到他们的第一眼,都会生出这样的观感,更别说对他们身份心知肚明的新生持剑者们了。 一瞬间的静默。 针落可闻。 稍稍缓了一会儿后,韦伯斯特从座位上站起,朝那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走去:“两位执行官大人——” 礼仪性的点点头,并伸出了手。 “欢迎。” 然后,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两位不速之客没有看他哪怕一眼,更没有接过他伸出的友谊之手,只是以阴冷的眸光在帐篷内的众人身上扫过。 “犹大是谁。” 其中个子偏高的一人问道,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质问,那声音简直就像是在问犯人是谁一般,粗鲁无礼。 如果以这般傲慢粗鄙的口吻问这个问题的是一般人,恐怕刚刚才被荣光者救上一命的新生持剑者们就算没有群起而攻之,也必然会施以极其不善的眼神。 但偏偏…… 问话的是红衣的执行官。 于是哑火。 不得不哑火。 执行官在教团内部算是很正常,很大众的编制,很多部门很多机构都会有派遣执行官这一职位,但身穿红色法袍的执行官却少之又少——倒不是说红色有什么特别的象征意义,而仅仅是因为,没有任何一个部门,没有任何一家机构,希望自家的派遣执行官与宗教裁判所撞衫。 毕竟—— 恶名在外。 而这两位粗鲁甚至称得上蛮横的执行官,显然来自那个臭名昭著的部门。 ——信理部。 或者说宗教裁判所。 只是他们来找犹大做什么? 疑惑,深深的扎根于每一个人的心头。 于是氛围越发的险恶。 “我是。” 与身边尚且懵懵懂懂的新生持剑者不同,艾米·尤利塞斯对信理部的到来尽管同样惊疑不定,却清楚的知道,他们所来为何。 ——擅离职守。 这是他的罪责。 早在禁忌目录上的黑山羊降临之际,早在他决心带领大家向着圣歌队逃窜之际,他就知道,作为带头者,作为第一责任人,他必定会被问责。 哪怕从事后来看,这个决定,毋庸置疑的正确。 可规矩就是规矩,规章制度就是规章制度,一旦违反,就必然要付出代价。 只是…… 年轻的荣光者没有想到,他所要付出的代价,竟然会是如此之大,他的自救之举竟然会惊动信理部。 麻烦大了。 当两位红衣的执行官出现在他面前之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逃不掉的。 思虑再三,他也只能坦然面对。 “罪人犹大,以擅离职守、滥用私权等多项罪名将你逮捕。”自始至终,红衣执行官的面容都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肃穆的有些可怕,“你有权保持沉默,但在圣灵的注视下,你的一言一行,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另一人接口道,声调冷硬,不容置疑。 “不要妄图反抗——” “现在跟我们走。” 从决绝的态度上不难看出,他们绝对不会吝惜于使用武力。 这是最后通牒。 视线在两位不速之客身上一扫而过,艾米·尤利塞斯叹了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章一三一等待与征兆 信理部,全称是信仰理论部,这个听起来无甚特别的部门,在教团内部的恶名足以使任何一个人闻之色变。 如果说,教团的各职能部门,其假想敌都是盲目痴愚的黑暗混沌,以及由它而衍生出的奇诡之物。 那么信仰理论部则不太一样。 它的假想敌是混沌教派。 ——更确切的说,是混入教团之中的混沌教徒。 清除异端,纯净信仰。 这是信仰理论部初创时的宗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权柄的与日俱增,它越来越成为一个在不受限的权力下滋生的恐怖怪物。 仅受教皇节制—— 说得好听。 作为代主放牧众生的牧羊人,教皇的身份、地位自然尊崇非凡,但整个教团也不是教皇一人的一言堂,诸如枢机会议、枢密院的存在一直掣肘着教皇的权柄,很多时候教皇对信理部倚仗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怎么能自断臂膀? 所以,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信理部是一把好使的刀子。 屈打成招、网罗罪名对他们来说简直不是个事。 也正因此,在教团内部,信理部声名狼藉,有着宗教裁判所的别称,无论是神职人员、还是持剑者对他们都敬而远之。 艾米·尤利塞斯之所以想加入信理部,也仅仅只是想要借它威名便宜行事而已——但年轻的荣光者没有想到,他第一次与信理部接触,竟然是以阶下囚的身份。 作为罪人,他被两位宗教裁判所的执行官押送至了黑牢。 远征军终究不是信理部的本部,所谓的黑牢并非真正的牢房,而是一辆马车,一部被封的严严实实的马车。 也不知道是材质的原因,还是上面被刻画了特殊的炼成阵,马车内部不仅进不入哪怕一丝一毫的光线,更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 世界,被隔绝了。 连时间的流逝……都难以知晓。 如果是一般人,或许会在这极度的寂静中疑神疑鬼、寝食难安,说不定还就此被叩开心防、吐露真言,但荣光者对此倒是坦然。 原因其实很简单—— 一来他正好借这个环境、这个氛围好好的休息一番,二来则是……他清楚的知道,他不会在这里待上多久。 现在,到底是战争时期。 虽然不知道持剑者方面的伤亡如何,但在远征开始前就将才刚刚形成战斗力的新生持剑者压上前线,想来在人手方面捉襟见肘。 而他的战力,在怀曼、加西亚、卡修·瓦尔德等一众大持剑者之间从来不是秘密,虽然没有实打实的一对一杀死过高等妖魔,可在特定的情况下却足够被当做同级的战力使用——在战力如此短缺的当下,实在没有理由对他弃之不用。 这只是敲打。 规矩就是规矩,纪律就是纪律,哪怕情理上他能站得住脚,哪怕他并没有真的做错什么,也必须承担相应的罪责,接受相应的惩处。 以儆效尤。 若是在急需立威的时候,他甚至会被直接处死也说不定。 但没什么好后悔的。 艾米·尤利塞斯低垂眼睑,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说到底,禁忌名单之上的黑山羊与赫姆提卡城之下的深海大衮一样,都是凡人所无法抗衡的恐怖存在。 这是非战之过。 只是必须提防,有人借此机会对他落井下石。 虽然从情理上说应该不至于。 在大方向一致,彼此利害没有冲突的情况下,有谁会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勾当? 可没人检举,敲打归敲打,军纪归军纪,他是持剑者系统的人,哪怕现在还没有一个编制,若是真的有惩处,怎么说也应该是由本系统的人出面——把事情闹大,牵扯到牵扯出宗教裁判所,不仅没有必要,反而会让上面的人难看。 有人针对他的概率非常大。 会是谁? 怀曼—— 不太可能,这位就算真的要对付他、敲打他也不会使这种小手段,或施于恩,或施于威,以他的身份地位,方法多得是,何必选最不靠谱的那种。 至于同届的、对他心怀不满的持剑者。 对他下黑手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先不说这段时间他逐渐建立起的权威,单论越演越烈的战事,或许不足以让剩下的十数位新生持剑者尽皆归心,却足够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不可或缺。 除非真的疯了,不然不会在这个时间点上使绊子。 那么……还有谁? 总不可能信理部那位坐镇远征军的裁决官看他不顺眼吧? 幕后一定有人推波助澜。 荣光者自己清楚,他的身份十分敏感,虽然这一次进信理部有很大可能只是走一遍程序,但有了第一次很有可能就会有第二次,他做事虽然小心谨慎,却还不到滴水不漏的地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被人再一次的抓做了把柄,送交宗教裁判所。 到了那时,可不一定有这一次这么幸运。 艾米·尤利塞斯抬了抬眼,在被刻意封闭的漆黑世界中,一双眸子清亮幽深。 ——必须找到他。 这是祸根。 拳心不禁攥紧,但他的脸上却意外没有怒容。 急不得。 必须徐徐图之。 强压下难定的心思,年轻的荣光者合上了眼帘。 并未睡去。 只是进入了梦境—— 借这个可以难得安稳休憩的时机,他打算再一次与嘉苏进行接洽。 无论是从她口中知晓至深之夜深层的隐秘,还是获悉教团本部的动态,对他此刻都大有助益。 下坠、下坠、下坠。 他的意识穿过层层黑暗,最终坠落在了大地之上。 ——昏暗无光。 艾米·尤利塞斯睁开眼,黑色的瞳仁之中满是惊疑不定。 这里是…… 至深之夜? 念头才刚刚生出,耳畔就传来了……歌声? 年轻的荣光者下意识的找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地却在突然之间倾覆,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空间——不,应该说世界的屏障如同镜面一般破碎。 然后—— 世界被侵染成一片血红。 他看见了一只眼睛,一只布满了血丝,将世界侵染成一片鲜红的眼睛。 思维仿佛被冻结。 大脑仿佛被烧焦。 慢了好几拍,他才意识到了他所看见的到底是什么。 ——瞳仁不禁放大。 而后,难以置信的声音自口中呢喃而出。 那是一个名字。 一个单单只是吟诵便是亵渎的名字。 “莎布·尼古拉丝。” 章一三二并不重要 宗教裁判所—— 鼻端发出一声低哼,怀曼将目光移至了眼前之人身上。 昆廷。 这是他的名字。 裁决官虽然等阶不高,与那些可以一言决断生死的审判者尚有一定距离,可现在他们所在的并不是教团本部现世迦南,而是……至深之夜。 昆廷,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此时此刻代表的,是信理部。 无论如何—— 他都不能轻视他。 于是落座,强忍着内心中的不满,落座。 略微抬了抬眉头,视线在面相稍显阴柔的男子身上微微停驻,而后怀曼开门见山的说出了来意:“犹大是我的人。” 听起来似乎有点没头没尾,但大持剑者相信,对方知道他的意思。 犹大尽管尚未确定编制,可持剑者的身份却毋庸置疑,更何况…… 这一届的持剑者,在名义上依旧归于他统属。 “临阵脱逃,玩忽职守——”昆廷,这位红衣裁决官,信理部驻扎在远征军的全权负责人抿了抿唇,语速不急不缓,“如果是您的人,我可要对您好好说教一番——眼睛还是放亮一点比较好,千万不要所托非人啊。” “你什么意思?”怀曼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去。 “就是字面意思。”信理部的红衣裁决官眯了眯眼,面对眼前这位无论地位还是权柄都远在他之上的,真正的大人物的愤怒,他的身子反倒微微前倾,脸上流露出愉悦且扭曲的笑容,“那家伙……嫌疑很大啊。” “那不可直呼其名的邪恶之物——”在此稍作停顿,“我翻阅过他的档案,我不否认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小家伙,但与此同时,我坚持认为,他非常值得怀疑。” “凭什么,一个赫姆提卡的幸存者会这么强?” “又凭什么,所有人最后都遭受了污染,却唯独他不仅活了下来,还未曾遭受哪怕一丝一毫的污染?” “这合理吗?这现实吗?” “不、一点也不。”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如此不可理喻的事情——你太信任达芬奇,以及他那些充满了亵渎与堕落的炼金技术了。” “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它们遭到蒙蔽,如果它们反馈给你的信息是错误的——” “你该怎么办。” 然而,面对信理部裁决官咄咄逼人的态势,怀曼只是冷笑:“你是在质疑十三支持剑者大队以及技术部集体商议后做出的判断吗?” “不敢。” 丝毫没有诚意的回答,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得出来,这仅仅只是托词。 “不敢?”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与信理部部长在理论上平级的大持剑者挑了挑眉,“在你们宗教裁判所的词典中,还有‘不敢’这个词汇吗?” 他没有用信理部,而改用宗教裁判所称呼他们。 “当然有。”昆廷回答道,言语谦卑,神态平静,除了在狂热程度上的区别,他表现的与最虔诚的教徒无甚区别,“身为人子,我们理应敬畏神灵。” “空逞口舌之利。”源自教团经典的话语令大持剑者无可反驳,他只能发出一声冷哼,随后岔开了话题,“听着——宗教裁判所的小家伙,我来可不是为了与你进行一场无意义的辩论。” “所以,告诉我,你的打算。” “现在、立刻、马上——” “告诉我答案!” 怀曼的耐心已所剩无几,裁决官的身份地位虽然不低,可也仅仅是不低而已,在信理部审判者、裁决者、执行者的三级权力体系中,仅位于第二级,仅仅是一名中层人员——他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尊重是相互的。 如果他真的把他当傻子耍,那么谈话也就没必要进行下去了。 “答案?”红衣的裁决官在此处微微停顿,随后摊了摊手,一脸的无辜,“什么答案?” “不要和我装傻。” 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不打算继续虚以为蛇下去,直接向他挑明了来意:“你到底放不放人。” 波澜不惊的声音之中却蕴涵着十足的魄力。 “怀曼大人,我尊重您,尊重您的付出,尊重您的贡献。”表面上的称赞,随后话锋一转,“但这不能成为您干涉信理部内部事务的理由。” “所以——” “请恕我拒绝。” 这是早就能预料到的答案,但怀曼仍忍不住怒极反笑:“好,我们审判会上见!” 信理部的权力很大,因为职能的特殊性,给人一种隐隐凌驾于诸部之上的感觉,但还做不到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它依然有相应的掣肘。 比如审判大会。 这是一个需诸部公认的审判环节,也是那些被关入宗教裁判所的倒霉蛋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尽管在绝大多数时候那只是摆设,无用的摆设。 若是要处死,若是要公开罪责,才需要走上一遍流程。 但羁押—— 没有时限。 真正难处理的角色,宗教裁判所有的是手段,有的是时间去炮制——哪怕你真的无罪又如何?先关上十年二十年,先将这里数百种刑罚体验个遍再说。 能真正进入审判流程的终究是少数,而审判会上能够脱责的,更是少之又少。 但那是教团本部,那是现世迦南。 在至深之夜,在远征军内部,权柄最大的,无疑是持剑者。 想要无限羁押?想将审判的时间无限延后? 呵,怎么可能! 脸上浮现出冷峻的笑容,怀曼以低沉的口吻说道:“相信我,我们很快就能再见。” 不等话音落下,更不等昆庭答复,他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不欢而散。 红衣的裁决官将目光从大持剑者那渐渐远去的身影上收回,嘴角努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切不出所料。 情报没错,怀曼——或者说那些个大持剑者非常中意那个小家伙。 他选对了人。 作为饵食,无疑非常的优秀。 他悠哉悠哉的躺在藤椅之上,晃荡着高脚杯,视线在其中晶莹剔透的湛蓝流体上微微停驻,随后一饮而尽。 接下来…… 审判大会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三天?还是五天? 反正—— 这并不重要。 不是吗? 章一三三时光、梦与现实 莎布·尼古拉丝—— 居于世界之外的,凌驾于世界之上的外神。 祂的强大,祂的可怕,凡人根本无可揣度。 即便是与祂有过一面之缘的艾米·尤利塞斯,也不过于孔中窥见了真理之貌,所见的不过是祂那庞大身躯的一小部分。 但就算是如此,他也为那足以吞没世界的伟力所深深震撼。 这等伟大之物。 单单是存在本身,就足以令整个秩序疆域走向无可挽回的末路。 因此 哪怕曾亲身体验过亿万黑山羊之母那教人根本生不出反抗之心的伟力,年轻的荣光者也从未将祂视为会阻碍在他道上的假想敌。 甚至他十分清楚,有生之年他还真不一定能见到祂第二次,实在没有必要太对祂上心。 无谓的好奇往往会招致灾祸。 艾米·尤利塞斯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好奇心开始发酵前,他便将这个名字,连同那不知为何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阿尔·阿吉夫(Al Azif)》一道被锁死在了意识深处,如非必要,绝不调用。 这是禁忌的学识。 越是深究,就越可能会走上歧途。 对这力量、对这知识,理应敬畏。 但即便如此,在那不知距离现在有多远的遥远之梦之中,他依然见到了祂的存在。 无边无际的黑暗,毫无目的的恶意—— 以及睁开的猩红之眸。 ——恍若噩梦重演。 惊惶、仓促之间,他仿佛回到了赫姆提卡,重新置身于世界的创痕之下,再一次的与那位几乎等同于黑暗混沌本身的伟大神明来了一场无论如何都说不上浪漫的邂逅。 结果很不美妙。 这一次,没有嘉苏替他分担压力。 仅仅是一瞬间—— 意识就开始错乱,恍惚间,梦境似乎发生了某种畸变,现实与虚幻的界限越来越模糊,身下的赫姆提卡以及天空中的空洞越来越真实,伴随着黑暗与黑暗的蔓延,以及苍穹之上那连通着世界外侧的缝隙的逐渐扩大,一种前所未有的浓郁危机感笼罩在荣光者的心头,令他的身体连带着灵魂一道悸动起来。 会死。 自直觉传递而来简单的信息直接道明他现在的处境,直到这时艾米·尤利塞斯才后知后觉的开始了挣扎——徒劳无功的挣扎。 仿佛被看不见的蜘蛛丝紧紧缠绕,又仿佛是已在砧板上的鱼,他根本没有办法挪动自己那如同操线木偶一般的身体哪怕一步。 只能悲哀而又绝望的,注视着那位森之黑山羊一点一点将祂的肢体,将祂的触须挤入这个世界,注视着整个世界在这等庞然大物的压迫下,如同即将碎裂的镜面一般,遍布裂纹。 该怎么办? 慌张—— 其实并没有。 在生死关头,荣光者异乎寻常的平静。 “只能如此了。” 嘴唇微微蠕动,艾米·尤利塞斯开始了行动。 ——静谧的摇篮发动。 停滞之环展开。 但超然于世界之上的亿万黑山羊之母未受丝毫的影响,依旧不紧不慢的在被撕裂的天穹之上,烙印下独属于祂的痕迹。 但年轻的荣光者很是平静。 他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 没错,他基于圣痕而诞生的能力确实奇诡到足以干涉时光,但对面凌驾于时光长河之上的可怕存在,他的这点能力算得上什么? 什么都不算。 说是虫豸都未免有些太过高看自己。 在莎布·尼古拉丝面前,他就是如此的弱小,如此的微渺。 他的反抗注定如此的……不值一提。 但艾米·尤利塞斯从来就不指望能够通过停滞之环改变目前的困境,被他寄以厚望的是—— 时光长河。 对贯穿整个秩序疆域的时光长河下手,这多少有点惊世骇俗,但荣光者有其自己的道理。 首先,不能忘记的,这是梦,哪怕再如何趋近于真实,也是梦境。 至少在他被噩梦吞没之前,不会成为真正的现实。 其次,他别无选择。 哪怕明知道再一次对时光长河进行干涉,很有可能又会面临一次能力暴走,在死亡的步步紧逼之下,他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有一搏。 于是—— 意识超拔肉体,屹立于无尽时光之河之上。 过去、现在、未来—— 与之前几次不同,这一次,他所跻身的位置不是“现在”,而是“过去”,在他的面前,命运岔开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一条是他所熟知的未来,嘉苏及时赶到,帮助他屏蔽了亿万黑山羊之母的感知,从而令他、令赫姆提卡、令整个秩序疆域逃过了一劫。 而令一条则是一片黑暗混沌,其中蠕动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 曾经发生过的“历史”真的能够被改写? 一向对线性时间深信不疑的荣光者第一次生出了疑惑,但疑问的种子很快被他掐灭——现在可不是思考这些东西的时候! 他的目光如同刺激到了时光长河下方的黑暗,它或者祂,如同岩浆一般沸腾了起来,并在其后—— 溯流而上! 没时间犹豫了—— 在前所未有的紧张感逼迫之下,漆黑的瞳仁之中隐隐浮现出一个虚影,紧接着,艾米·尤利塞斯转动了不知何时、也不知来自何处的怀表。 时间,在这一刻,被加速了。 与嘉苏的谈话、赫姆提卡的重建、登上浮空舰、抵达现世迦南、进行持剑者的试炼与洗礼、与同期生在训练营训练的时光、远征军的筹备以及出发、在至深之夜中经历的一场场激烈却可控的战斗、黑山羊之主与圣歌队的碰撞—— 终于,伴随着怀表指针的疯狂转动,时间来到了现在。 ——他被关入了黑牢之中。 然后—— 继续向前。 尽管他已停止了拨弄,但在惯性的作用之下,又往前滑动了两格。 他看到了一群人在大帐中针对自己的审判,也看到了教团向着至深之夜深处——临近被伊格纳缇称为“黑区”的疯狂区开拔、行进,更看到了战争的到来。 戛然而止。 意识从苍穹之上跌落,跌入时光长河之中,跌回自己的肉体之中。 然后—— 睁开了眼。 鼻腔满是炽热,眼眶下、鼻翼下满是濡湿滑腻。 一阵眩晕。 他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才刚刚跌落的意识再一次的下沉,年轻的荣光者再一次的跌入了梦境之中。 章一三四填补历史的空白 这是梦, 还是现实? 荣光者已然分辨不清。 这并非源于他无从分辨梦境与现实,而恰恰是因为他能够清楚的意识到,这里……这个看上去真实无比的世界,仅仅是一个梦境,一个虚假的梦境。 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 这个梦境一点也不简单。 艾米·尤利塞斯环视左右,视线在负责押送他的两位红衣执行官身上稍作停驻,随后叹息出声。 当他坠入这个梦境之时,他尚且被关押在黑牢之中。 好一会儿后,才被两名红衣的执行官带出了马车,跟随着他们身后,迎接那早已知晓的命运。 审判。 在时光长河中,这个未来曾惊鸿一现,只是不等当时的他反应过来,那段时光就被埋葬在了“过去”。 他了解的也不深。 或者说极浅。 知道的不过是少许细枝末节之处,能确定的只有他并未因此而治罪这一点——至于那时的他到底是如何为自己做无罪辩护,那些大人物们到底与他站没站在同一边…… 无从得知。 一开始,他以为这场梦境,只是对他所未经历过的那段历史的补完。 然而…… 伴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他渐渐的融入了这段情境中,并且逐渐意识到,这绝不是单纯的影像,他在其中也不是简单的看客或是参与者,而是主导者。 可以自如的行动,完全没有受到阻碍。 如果仅仅是单纯的想让他知晓过去曾经发生过的“历史”,那么高度的自由反倒会平添不少变数。 所以,他更倾向于创造“历史”。 这段他所不曾经历过的空白将会由他亲自填充。 只是……这样还是说不通。 ——姑且不论梦境与现实的关联,也不谈过去是否可以改变,令荣光者感到困惑的还是…… 在他真身所处的时空中,其他人是如何看待这段被他“跳”过去的“历史”的。 是空白。 还是已经发生过且完全没必要在意的往事? 细思恐极。 他感觉自己生存的世界一个满是孔洞的奶酪之中,处处皆是漏洞,处处都是bug。 bug?虫子? 意味不明,但这无关紧要。 现在真正重要的,还是眼下这场审判。 虽然就他所知晓的“历史”而言,是早就盖棺定论的“过去”,但被困于过往迷雾中的他,可没资格大意。 谁敢将自己的性命赌在命运的可能性之上? 好吧—— 他必须得承认,这事他没少干。 但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扼住命运咽喉的人,而不是成为被扼住的那个人。 眯了眯眼,艾米·尤利塞斯在营帐前停下了脚步。 “进去。” 简短有力的命令,负责押送他的两名执行官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押入了大帐。 然后瞳仁微微收缩。 营帐内的人,出乎预料的多。 ——并且,其中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位于中央主位的那人,正是卡修·瓦尔德,处在他身侧的是怀曼,以及一位不认识的红衣裁决官。 “罪人犹大,以擅离职守、滥用私权等多项罪名将你逮捕。”不知名的红衣裁决官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冷漠、疏离、不近人情,“你有权保持沉默,但在圣灵的见证之下,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在惯例的开场白之后,他说道:“请开始你的辩护。” 辩护?有权保持沉默? 如果不是他早就想好了自己的辩词,他还真想保持沉默试试,只是此刻既然有了更好的选择,就没必要冒这个险。 于是,他刚一开口,就将责任推卸了个一干二净:“擅离职守——滥用私权,很抱歉,您所指认的罪状,我一个都不承认。” 视线在那些个陪审的大持剑者身上稍作停驻,从他们的表情中读出了默许后,更进一步的进行了解释:“根据《战时管理条例》第三十七版第二十三条的补充条例——我作为前线指挥官,在必要时可根据前线战局的变化,自行决断。” “但这不能成为你消极作战的理由。” 红衣的裁决官显然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你应当清楚,在战事胶着的情况下,突然指挥自己的部众撤离,性质到底有多么恶劣。” “抱歉,尊敬的裁决官阁下,我必须纠正您一个错误的观点。”在被关押在黑牢的那段时间,艾米·尤利塞斯早就想清楚了该如何脱责,“当时的战局我比您更清楚,那可不是胶着,而是溃败。” “——禁忌目录,黑山羊。” “您应该知道它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吧?”年轻的荣光者反问,“根据当时的情形,我判断,继续坚守毫无意义,有必要保持有生力量,以便再战——而事情之后的发展,恰恰也证明了,我的判断是正确。” “巧舌如簧。”红衣的裁决官闷哼一声,艾米能够非常明显的感觉到他那丝毫不加掩饰的针对,只是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如果你真的判断出了黑山羊之主的存在,为何只顾着自己撤离,不提醒圣教军的同僚?” “我当然提醒了。”艾米对这番诘问早有准备,几乎立刻给出了回答,“我不止一次的对身边的人吼过‘跑’,或是‘快走’,又或是‘不要回头’,但在那种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我所能兼顾的只有我的嫡系——这其中既有亲疏远近的关系,但更关键之处在于我在圣教军中缺乏威信,我的呼唤、我的命令别说跟随或执行,连听得进去的人都没几个——即便是现在我依然认为,我已经做到了当时能够做到的最好,所以,我认为您的指控,站不住脚。” “但你有没有想过,圣教军之所以不跟随你,完全是因为你指挥的失当。” “你之前曾经下过命令,让你手头上的人不管圣教军的死活,全部向你所在的方位靠拢,而据我所知,那时黑山羊之主尚未有哪怕丝毫降临的迹象。” “也就是说,你这完全是因为一己之私,而将大局于不顾。” 信理部的裁决官死咬着他的失责不放,这让年轻的荣光者心中升起浓浓的疑惑——他貌似没有得罪这位吧? 只是现在,不是考量这些的时候。 “我必须再次纠正您的疏漏。”艾米·尤利塞斯说道,“我之所以集结我手底下的持剑者,同样是基于战场形势的判断——黑山羊的强大有目共睹,就算不如高等妖魔,相去却也不远,我认为,单凭一个或两个战斗小组,很难抵御他们的攻势,必须将力量集结,把拳头握紧,才有有效的消灭敌方的有生力量。” “那么,你是怎么判断他们无法应对黑山羊的……” 裁决官的追问已经多少有些强词夺理了,只是受限于双方在身份上的差距,荣光者也只能一个接着一个的回答着他抛出的问题。 直到—— “好了,够了。” 怀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位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皱了皱眉头,看向一旁的卡修·瓦尔德:“我认为这场闹剧已经没必要进行下去了。” “……” 圣歌队的队长低垂眼睑,稍稍过了一会儿后才给出了答复:“确实如此。” 两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接连表态后,关于犹大是否渎职一事已基本尘埃落定,即便是那位多少有些咄咄逼人的红衣裁决官,在这之后也并未发作,只是任由这场虎头蛇尾的审判走最后的过场。 命运回归了正轨。 无罪释放。 艾米·尤利塞斯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能够清晰的感知到,随着这一幕的完成,一段历史的空白已被填充完整——倒果为因,近乎荒谬的,站在未来,处于睡梦,完成了对过去的书写。 难以置信。 以至于他不禁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如果当时他不为自己做辩护,而是应下这桩罪责,既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命运长河的走向——到了那时,会发生什么呢? 当然,也只是想想。 就算光影流转,时光倒流,他也不打算去赌这个可能性。 有这个心思,不如好好想想,信理部的那位裁决官为什么要如此露骨的针对他? 不能理解。 从刚刚结束的那场审判来看,包括怀曼在内的大部分持剑者,都和他站在同一立场,真正借机发难的,只有裁决官——原则上与他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信理部裁决官。 无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那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裁决官,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总不可能只是单纯的看他不顺眼吧。 他对此感到疑惑不解,但同时意识到,这反常的针对或许能成为一个突破口,一个突破现有僵局的关键点。 可是—— 该如何下手?以他的身份地位,该如何展开对信理部驻远征军的最高裁决官的调查? 他抿了抿嘴。 这是一个难点,却不能成为望而却步的理由。 尤其当他所在的并非是法则严明的现实,而是虚假的梦境。 有些平日里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现在反倒可以尝试一二。 比如—— 逆流而上,追溯过去。 章一三五溯流 逆流而上,回溯历史。 如果是在“今天”以前,艾米·尤利塞斯绝对会把这个主意当做在疯狂意志侵蚀下无端生出的臆想。 但在经历了不久前的那番追逐后,他对自身能力的掌控已越发的纯熟,对时光长河也越来越缺乏敬畏。 可以做到—— 如果是他的话。 拳心一点一点握紧,年轻的荣光者最终做出了决定。 于是深呼吸。 ——静谧的摇篮·停滞之环。 展开! 世界于一瞬间归于寂静,并如琥珀一般凝固。 轻轻叹息。 艾米·尤利塞斯的意志向上超拔。 一步—— 世界在脚下坍缩成点,浩荡的时空长河在眼前川流。 “果然……” 他回身,看了眼身后不远处开始命运分岔的节点,神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甚至平静的有些可怕:“这里是过去。” 被他补完的过去。 在身后,还有一段出征疯狂区的过往有待补完,他能感受到呼唤——仿佛被磁石吸住,又仿佛被八爪鱼死死缠绕,无论如何都动弹不能,无论如何都脱身不能。 当然,这只是错觉。 虽然没有人告诉他,但他偏偏就是清楚,他无法脱身、无法离开的仅仅是这个梦境——至少在将错漏的历史填补完整之前,他不能自这场介于真实与虚幻的暧昧境界之间的梦境中醒来。 但现在…… 这不是需要顾虑的东西。 向前。 他现在所要的只是抛开不必要的顾虑,只是向前。 沿着光阴的长河, ——逆流而上。 一幕幕或熟悉或陌生的画面在眼前晃过,有些意外的,荣光者发现,时光长河,并不是字面上的形容,而是…… 它真的是一条河。 最浅层、最容易接触到的,是河面。 浮现在眼前时间碎片,几乎全是他的第一视角。 而若是再往深处潜行。 视界开始扭曲。 所见的世界不仅如艺术课上用铅笔涂鸦的素描画一般只有黑白二色,更像被小孩子揉过,一片模糊、歪曲的不成样子。 只能勉强凭借感觉分辨大概发生了什么。 ——有趣的是,这部分“历史”的场景,全部发生在至深之夜中,全部发生在远征军中,并且没有一个场景,他曾亲历。 更深层则越发的模糊,入目一片昏暗,如果不是他对赫姆提卡和现世迦南的一些场景非常熟悉,根本无从辨别,这黑糊糊的一坨又一坨到底是什么东西。 当然,所谓的“更深层”也只是相对而言,艾米·尤利塞斯能够清楚的感知到,他现在所处的不过是这条时光长河的最浅层,在他所能接触到的“底层”之下,还有无法言喻的暗潮在涌动。 或许是其它地域的时空,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对此并非毫无好奇之心,只是已经没办法再深入下去了。 越是向下,水质就越粘稠,就越难深入——到了第二层,到了发生在远征军中的那一段段过往时,就已经非常吃力,而若是想介入赫姆提卡与现实迦南所在的碎片层,花费的气力就更是惊人,即便对他来说都是一种难以承载的负担。 只是浅藏辄止。 然后将意识投入到早先搜寻到的,一块与红衣裁决官相关的碎片之中。 虽然……在他的眼中,碎片中的那个人影,单单只是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乃至变形的人影,但他偏偏就能知道,他没找错人。 只是多少有些出乎预料,或许因为找到它的位置与他先前所处的位置并不远,这段历史很新鲜。 就在审判结束后不久。 伴随着意识逐渐的深入,原先黑白二色的素描世界渐渐稳固、鲜活,但依然不那么清晰,世界以及位于世界正中的人影,依旧模糊,看不清面目,虽然有声音,却如受到干扰的老式联络器的通讯一般,充满了杂音,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但最令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 在空落落的营帐之中,还有第三者的存在。 ——感知不到的第三者。 “****,迷雾即将破晓。” 他之所以能确定这个场景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就在于这没头没尾的对话——那位对他似乎很有意见的红衣裁决者似乎提及了一个名字,但杂音太多,他能听清的只有后面半句。 不过…… 迷雾即将破晓,这是什么意思? 暗号? 艾米·尤利塞斯提高了注意力,随后,他听到了另外一人的回答。 空无一人之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时间比预计的要少。” 听不出是是男人还是女人,也分辨不出是老人还是孩子,异常诡异的,无论怎么、无论如何给它下定义,这个声音都处于“可能”、“也许”、“大概”、“说不定”之类暧昧不清的区间,让人无法分辨。 是某种干扰认知的手段? 若是真身亲至,说不定还真能给他寻到相应的线索,可是眼下所见的不过是往昔的回响,画面、声音还严重失真,他的推论根本没办法得到确认。 所以,他暂时放弃了思考,只是静静的聆听。 对话再次展开。 “损失比预计的小。”信理部的裁决官说道,“也正因此,他们的态度很坚决。” “他们”指代的是谁? 疑惑不自觉的生出,但荣光者按捺住自身的好奇,让自己能保持一个相对专注的状态,不漏过任何可能存在的线索。 “什么时候开拔?”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发出了问询。 “应该是第二天。” 信理部的裁决官给出了回答。 开拔?第二天? 艾米·尤利塞斯不禁挑了挑眉头,从刚刚那轮对话来看,“他们”似乎指代的是远征军? 一个疑惑的解开,往往伴随着更多疑问的到来。 如果真的指代的是远征军的话,那么,与那位裁决官对话的人是谁?信理部的高层?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还有,他为什么要使用“他们”这一充满了割裂意味的称谓来称呼远征军?又为什么要拖延大军开拔的时间? 谜团,越积越多。 然而这块碎片的所承载的“历史”是有限的。 在信息被全部读取完之后,“世界”如泡沫一般破碎,年轻的荣光者一个恍惚,不知何时已跻身在了时光长河之上。 一股困倦感油然而生。 尽管没有人对他明言,但他清楚的知道,这是追溯历史的必要损耗。 因此,即便对那位一直针对他的裁决官的立场越发的感到怀疑,他也没有再次潜入时光长河,只是任由身后那段尚未补完的历史将他拖拽入其中。 然后醒来。 章一三六追寻之人 差可乏陈。 与审判会上的波云诡谲相比,第二段需要补完的历史简直如死水一般波澜不惊。 只是些日常而已。 日常的交往,日常的寒暄,日常的训练,以及日常的行军。 在这段历史中,远征军结束了休整,继续向至深之夜深处进军。 所谓的疯狂区也一点一点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其实—— 除了针对精神的污染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依旧是腐败荒芜的大地,依旧是被浓重铅云笼罩的阴沉天际,唯一的变化大概是,这里……绝少见到妖魔的踪迹,除了行军扎寨的声音外,始终保持着一片死寂。 但圣歌队咏颂圣歌的时间不仅没有减少,反倒增加了。 ——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自天穹之上垂落的神圣之光都眷顾着这支远征异域的军队。 只是危险恰恰发生在圣歌队休整的那短短几个小时。 妖魔化? 并不。 是精神上的异质化。 十数乃至数十年来虔诚的信仰,在黑暗的侵蚀下,一触即溃。 无处不在的低语声,亵渎的仪式与知识,邪神的蛊惑—— 尽管荣光者不曾有过实感,却亲眼见过不少圣教军的战士,堕落成至深之夜意志的走狗,外貌虽然变化不大,但满口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胡话,手舞足蹈,以屠戮同类,刻画乱七八糟且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杂乱符号,向不曾听过名讳的古旧之神献祭为荣——哪怕自始至终他们都未曾得到过回应。 疯了。 并不是妖魔化,而是精神内核遭到了扭曲。 不存在邪神。 也不曾拥有过真正的亵渎知识。 然而那些堕落者却自以为接受了天启,在疯狂中自取灭亡。 不管发生多少次,都让人毛骨悚然。 好在—— 目前这类疯狂只是发生在圣教军中,持剑者尽管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干扰,但少许的渗透以及影响会在第二天响起的神圣之歌中得到洗涤、净化,迄今为止并未出现过陷入失心状态的堕落者。 至于艾米? 说实话,他也曾听到过亵渎的言语,但只是如苍蝇发出的“嗡嗡”声一般,虽然会厌烦,却不会产生实质的影响。 感谢体内流淌的先民之血。 也感谢圣痕的庇护。 梦境中补全的历史大致在深入至深之夜疯狂区三天后截止,在这近四天的时间中,只与妖魔发生过寥寥数次的遭遇,而传闻中栖居于此的黑山羊更是未曾谋面,他们唯一的敌人只有这诡谲难明的环境,以及多变的人心。 虽然深入至深之夜疯狂区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天,可在这三天中,有一个趋势触目惊心—— 那就是,陷入疯狂者的人数,波及范围在呈同心圆式扩大。 短时间内或许只是每天疯上几个、十几个人的事,但时间一旦拉长,事态超出控制是迟早的事。 如果教团方面还拿不出应对措施的话。 只是这与他无关,至少暂时无关,年轻的荣光者垂落眸光,他大致能感受到,这段历史,已临近补完。 ——排斥感、疏离感已渐渐出现,他随时都可能自其中抽身而出。 只是对接下来的发展,他心里没底。 是直接由虚幻过渡到现实? 还是经由时光长河,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醒来? 他不清楚。 所以—— 多少有些好奇,也多少有些忐忑。 七窍流血。 关于现实的最后记忆,他能够明确的感知到,他身体的状态,异常的糟糕。 或许会死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然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 眼睛稍稍有些湿润,鼻端稍稍有点湿热。 ——时候到了。 意识戛然而止,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就此远去。 随后—— 他睁开眼。 瞳仁猛地扩张,映入眼帘的,是一对雪白的羽翼,以及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容——自那双如黑珍珠一般清澈、闪亮的眸子之中,艾米·尤利塞斯看见了自己的脸庞,也看见了自己那双漆黑眸子中的惊疑不定。 “哈!” 多少有些惊诧的,他呼出一口浊气。 ——接下来该怎么做? 身体一阵虚弱,大脑一片空白。 而就在这时,这位来自世界之外的圣灵,高居亿万位面之上的彼端的神圣者,默默的摇了摇头,移开了视线。 “你——” “不是他。”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让年轻的荣光者冷汗直流。 不会真的发现了什么吧? 他心底异常的心虚。 无颜之月的伪装效果虽然不俗,可也要分对象,瞒瞒普通的大持剑者也就算了,碰到真正的狠角色,还是有很大的概率会被识破。 而有翼之民—— 尽管不清楚她的实力,但从感觉上来看,应该是不逊色于位列禁忌名单的黑山羊,是凌驾于俗世之上的超然存在。 她有没有看破自己的伪装? 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艾米·尤利塞斯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逼至了悬崖的逃亡者,再往后一步,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你——” 这位传说中的有翼之民,说话的腔调异乎寻常的古怪,冰冷、机械、一字一顿。 “在紧张?” 她伸手,按压在了他的胸腔上。 “呃……” 本能在预警,近乎疯狂的预警,他有些慌张的侧过头去,急中生智:“你离我的距离太近了。” 他表现的像一个纯情大男孩。 沉默—— 不知姓名的有翼之民将前倾的身体抽回,不知想到了什么,黑珍珠般璀璨的眸子渐渐黯淡了下来,随后,她问道: “刚刚,你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艾米注意到,她的断句,非常的刻意、不自然,只是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他的眼珠子转了转。 “我……” 他一边组织了言语,一边吞咽着口水,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看见了黑暗。” “黑暗。”停顿,短暂的停顿之后她发出了追问,“你有没有碰到过一个人。” 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相应补充说明的荣光者注视着她,缩了缩头,试探性的问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能够自如操纵时间的人,”来自世界之外的神圣者说道,她咬了咬嘴唇,给出了补充,“应该是男人。” 操纵时间—— 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艾米·尤利塞斯心里有点慌。 但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没有表露出来,在刻意的停顿后,以尽可能平稳的声音给出了答复:“或许……” “——我见过他。” 章一三七真实的谎言 “或许我见过他,”年轻的荣光者稍作停顿,随后犹疑着将信息吐露,“在赫姆提卡。” 这并非深思熟虑后给出的回答,而仅仅是下意识抛出的烟雾弹,或许是因为无颜之月的伪装随时可能被看破,艾米·尤利塞斯并不想和她同处一室,一刻也不想。 “赫姆提卡。” 陈述的句式,陈述的语气,以及波澜不惊的表情,来自世界之外的神圣者在简单的复述后发出了追问:“你发现了什么?” “什么都没发现。” 年轻的荣光者摊了摊手,以低沉的口吻说道:“但发生在赫姆提卡的事情……很不对劲。” “不对劲?” “结束的太轻易了。”艾米·尤利塞斯皱了皱眉头,脸上浮现出混杂着怀疑与惊惶的微妙神情,“那个怪物……那个怪物——不知怎么的就被光的洪流吞没了,随后,时间仿佛被错位了,仿佛只是一瞬间,又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如同那道光的出现一般突兀的,一切都落下了帷幕。” “Lucifero。”有翼之民不禁低吟出声。 “路西菲尔?”荣光者装作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以“犹大”的身份,的确不应该知晓这等隐秘,“是您要找的人的名字吗?” “我问——你答。”有着一对洁白羽翼的神圣者没打算满足他的好奇心,依旧牢牢的把控着谈话的主动权,“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所提及的那位操纵时间之人会与赫姆提卡有关?” “因为,涉及到我所无法理解的伟大之物的战争的,除了现在这场以至深之夜为目标的远征外,只有赫姆提卡。”艾米·尤利塞斯说道,“若是我真的与您口中那位能够自如操纵时间的男人打过照面的话,赫姆提卡的嫌疑无疑最大。” “你说的有道理,”面前的有翼之民注视着他,然后,不急不缓的摇了摇头,“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 “为什么会,险些堕入黑暗。” 她的断句依旧很有问题,但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更有问题的是艾米·尤利塞斯。 ——该怎么回答? 不,在思考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前,更应当知晓的是,面前这位以少女姿容显现于世的神圣,到底发现了些什么? 是时间扭曲的痕迹。 是触目惊心的黑暗气息。 还是那险遭篡改的历史,以及只差一点就要将他吞噬的莎布·尼古拉丝。 年轻的荣光者缄默。 好在,只是短暂的缄默,不过在数次呼吸后,他便隐隐察觉到了对方的目的。 其一,是为了那位正体不明的时间操纵者而来。 从她的言语中不难推倒出结论——他的身上很有可能遗留下了时间被篡改过了的痕迹。至于篡改者……他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她所要找寻那个人就是他,然而与此同时,他又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说到底,缺乏决定性的证据。 其二,则是为了那不知从何泄露的黑暗气息而来。 亿万黑山羊之母的降临尽管是发生在另一条时间线上的事情,可对于那般伟大的存在而言,时间这东西不过是束缚自身的小小枷锁,在另外一种可能性上贯穿过去、现在、未来,打通虚幻与现实的壁垒,也未尝不可能。 所以—— 他必须基于这两点,给出一个能令面前这位神圣者满意的答复。 “因为,黑山羊。” 用于思考的时间是有限的,在有翼之民的审视下,他必须尽可能快的给出答复——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仓促选择一个能说得过去的作答思路,并据此进行再创造: “我刚刚见到了它,”他咬了咬牙,“在梦魇中。” “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艾米低着头,抿着嘴,组织着语言,“我……看到了一片黑暗,它们朝我涌来,想要将我吞噬。” 他适时的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并且死死的将双唇咬死,不发一言。 “然后?” “我不知道。”面对背负双翼的神圣者的问询,年轻的荣光者只是、也只能摇头,甚至他此刻的目光多少有些呆滞、眼神也多少有些游移,“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最后看到的只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黑暗。” “直到最后——直到噩梦惊醒,依然如此。” 半真半假的说道,他一点也不指望能用这个简陋的故事说服面前这位有翼之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是傻子,没有人会傻到对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听之任之。 他所做的,不过是放一个烟雾弹,以混淆视听。 但效果似乎不大。 “你的时间,非常紊乱。”以少女形态显现于世的神圣并未因他先前的言语而生出动摇,相反,她一针见血的指出了问题的关键,“你刚刚经历的事,一定,没那么简单。” “可那不是梦吗?”好在艾米早有准备,他装出一副惊慌失色的模样,目光毫无焦距,视线左右摇摆,“等等——我、我该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发疯吧。” “不会。” 罕见的,来自世界之外的有翼之民对他的问题给出了回答,但仅此而已。 在短暂的凝视,短暂的沉默后,洁白无瑕的羽翼微微在背后并拢,渐渐隐没,随后这名黑发黑眸的少女将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悄无声息的迈动脚步。 如同一阵夏日里吹过的微凉晚风,又如同一个月光下悄然飘过的幽魂——不知什么时候,她如来时一般一般突兀的,消失在了他的视界中。 蒙混过关。 他长舒一口气,重新躺在了床榻之上。 可是才刚刚躺下没多久,他便再一次从床铺上惊起。 以手抚胸。 视线左右巡视一周,而后面容冷峻的从怀中抽出一张几近透明的假面。 然后瞳孔扩张。 在如玉质般晶莹剔透的假面之上,映照出的是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容——黑发黑眸,看上去稍稍有一点腼腆秀气。 这是他的本来面目。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冷汗打湿了衣襟。 是谁?在什么时候? ——摘下了他的面具。 年轻的荣光者心中一片冰凉,只是在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并逐渐逼近之际,他还是第一时间将手中的无颜之月覆盖在脸上,幻化出属于“犹大”的冷峻面容。 等待着来访者的到来。 章一三八我 与科兹莫一行人一番寒暄后,年轻的荣光者总算理清了他昏迷前后发生的事。 ——一如他在时光长河中所见的那般,他昏厥的非常突然,七窍流血的样子将同行者吓了个够呛。 然后,初步判定是遭到了精神污染,有必要进行隔离观察。 只是没等事情真正恶化到这一境地,他便先一步醒了过来——虽然相应的审查依然必不可少,但这至少杜绝了最坏可能的发生。 唯独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在旁敲侧击之下,他从韦伯斯特口中获悉,他昏迷的时长其实远远低于预期,只有不过数个小时——而在这期间,除了他们以及负责急救的那位拥有医疗能力的持剑者外,并没有其他人曾进入过他的营帐。 那么……问题来了。 摘下他面具的人,会是谁? 在谈性正佳时,年轻的荣光者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但随着伙伴们的离去,这间不算大的营帐再一次归于冷清,他终于有少许的余暇,能将那多少有些凌乱的思绪好好整理一番。 首先,必须明确一点,导致他暴露的原因,并不重要。 ——至少在短期之内,这不是需要在意的事情。 就算知道了他被谁摘下了面具,就算知道了他到底因何露出了马脚,但被发现了就是被发现了,这已成为无可更易的事实,无论再如何深究,也无法改变他糟糕的处境,对当下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所以,怎么做成为了关键。 是趁远征军的高层尚未反应过来,打个情报传递上的时间差,偷偷溜走?还是主动找到远征军的高层进行忏悔,将嘉苏与骰子屋的情报反手卖个好价钱? 这两个念头才刚刚生出,便惨遭否决。 偷偷溜走——在至深之夜的深处,缺乏准备的个人若是选择了这条道路,最终只会被广袤无垠的黑暗彻底吞没,除了那扭曲的形体以及彻底崩坏的意志外,什么都不会剩下。 至于出卖嘉苏。 最后导致的结果很有可能还会比迷失在至深之夜更糟——他可不认为以情报组织自居的骰子屋创始人,会对可能存在的情报泄露没有哪怕一点的反制手段,若是真的反手将骰子屋的消息卖给了教团,他怀疑他当天晚上就会被噩梦吞没——梦境的连通可不仅仅是单行道,这不止意味着他可以借此暂住在嘉苏的世界,更意味着……嘉苏也能通过此入侵他的梦境,乃至精神,乃至意志。 毫无疑问,这两种方法都不可取。 也正因此,艾米·尤利塞斯到最后,也只能选择一种不是办法的办法。 ——静观其变。 或者叫见招拆招更好?他低垂着眉眼,想到,等待着远征军高层传递来的回馈。 但什么都没有。 一直等了大半天,一直等到那位之前素未谋面的、掌握了治愈之力的持剑者为他进行复查,也没有等到那些位预料中的不速之客。 这就有点奇怪了。 不、或许不止有点—— 远征军的行政效率可一点也不慢,更别说涉及到情报外泄这种机要之事的大事件,那些自战场搏杀而出的大持剑者们肯定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之处理完毕。 只是一直等到队伍启程,他不得不离开营帐,跟随着队伍一道远行,都未能得见处理此类事件的专员。 ——如怒涛前的大海一般,空气静谧的有些可怕。 以至于艾米·尤利塞斯罕见的有些焦躁不安。 不能这么下去了。 在等待了、煎熬了三天后,荣光者打算主动出击。 先前那次说不清是在梦境中,还是在时光长河中光怪陆离的遭遇虽然将他坑害的挺惨的,但和风险与危机呈正比的,是他的收获。 他的能力—— 死亡先兆。 以及圣痕赋予他的能力—— 静谧的摇篮。 诞生于两种截然不同体系内的能力,似乎在于过去、于梦境中再诞的亿万黑山羊之母的逼迫下,如烈焰中不断被捶打的钢铁一般,逐渐排除杂质,融于一体,产生了某种出乎预料的变化。 有关“时间”的能力被进一步的解锁了。 经过几天的磨合,他确定,他现在已经能够以梦境为跳板,踏足时光长河,或是可以对过去进行简单的追溯,或是可以对未来的种种可能进行一次微不足道的眺望。 只是—— 即便只是浅尝辄止,损耗也异常的大。 对过去的回溯,若是追寻与自己有过接触的他人的视角,最多只能向前追溯一天的时间,读取的情景也被死死的限定在了一个。而若是选择自己的第一视角,各方面的限制会小上不少,不仅能够追溯的时间会更长,能够读取的场景也会更多,对身体、对精神造成的压力也会小上很多。 但就算如此,一天也最多发动一次。 发动一次之后,恐怕在至少十来个小时内,静谧的摇篮都会处于被锁死的状态。 虽然就战斗而言,这个受限颇大的新能力,根本没办法派的上用场。可放眼战略层面,它的强大毋庸置疑。 风险、代价与收益,都非常高。 假如不是这段时间的氛围一直如暴雨将至一般的沉寂、压抑,假如不是身份暴露的可能太过在意,太过担忧。 他根本不打算在一个随时可能遇敌的环境中使用这项能力。 但现在他觉得,还是早点把这个定时炸弹引爆掉比较好。 于是—— 在黑暗中,他合上了眼帘。 随着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中向深处坠落,视角却在不断的拔高、不断的超然。 不知何时。 他已身处在了时光的长河之中。 向前是已经被确定下来的“历史”,向后是存在着无穷可能性的未来,而左左右右则是属于其他人的时间——无法读取、无法触及、无法干涉的现在——至少在它们成为历史之前是这样的。 如果环境足够安全,如果时间足够充裕,他说不得会就此深入探寻。 可惜…… 他此行的目标不是它们。 顺着自己的过往,沿着自己一人在时光长河中留下的痕迹,年轻的荣光者逆流而上。 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晃过。 一段段过往在心头淌过。 在没有时间概念的时光长河之中,艾米·尤利塞斯恰到好处的停下脚步,以指尖轻戳漂浮在眼前的时光碎片。 然后,意识就此歪曲—— 以第三视角,荣光者漂浮在营帐之内。 正如韦伯斯特他们所说的那样,营帐内除了昏迷不醒的他之外空无一人。 而此时,无颜之月假面依然被好好的戴在脸上,他显露在外的形象,依然是栗发蓝眸的“犹大”。 会是谁……摘下了他的面具,获悉了他的身份? 他由衷的感到好奇,但才刚刚生出没多久的好奇,却在下一刻被一股顺着脊梁骨末端一直延伸到脑髓的刺骨寒意所粉碎。 他看到了—— “他”睁开了眼睛。 湛蓝色的,寒冷如同传说中的不死者眼眶中象征着死亡的幽蓝之火的眸子张开,幽幽的注视着他所在的方向,幽幽的注视着他。 目光有若实质。 视线仿佛洞穿了过去与未来,又仿佛洞穿了真实与虚幻。 年轻的荣光者感觉自身就像不着一缕处在现世迦南的严寒风雪之中,感觉自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被看了个通透。 思维在巨大的恐惧之下被停滞、被冻结。 大脑几乎无法运转。 他只是呆呆的看着,看着病榻上的“他”动作。 只见“那个男人”——不,应该是“那个存在”收回目光,视线在门外稍作停驻,脸上流露出一种混杂了多种情绪的复杂神情,随后轻轻摘下了面具。 “到此为止了。” “他”明明没有开口,声音却自然而然的在艾米的耳畔响起。 而后—— 世界轰然破碎。 与之一道破碎的,是荣光者的梦境。 在现实世界中,艾米·尤利塞斯睁开了眼,目光空洞的、一脸难以置信的注视着眼前的空无一物之处。 在他记忆的最后,在那段已经成为过往的时光之中,他所看见的最后—— 有一根纯白无瑕的羽毛在窗外飘落。 章一三九时机未至 自己身上藏有秘密—— 早在赫姆提卡的动乱尚未萌发之际,艾米·尤利塞斯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无论是脑袋里时不时蹦跶出的古怪字词,还是那时常会干扰判断的使命感,亦或是偶尔会浮出水面的、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的记忆,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他的身世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普通。 而在之后,在那场致使火种一度熄灭的残酷战争中,他渐渐深入了这个世界的真正隐秘之中。 火种、尤利塞斯、守夜人、旧日世界、古旧之神—— 以及世界的真实。 在不断的战斗、不断的追寻之中,他了解到了许多可以被冠以辛秘之称的秘闻,接触到了许多平素连想都不敢去想的大人物,但越是如此,他便越发意识到了那层层轻纱之后的真相到底有多可怖,越发察觉了他到底有多么的渺小无知,越发怀疑起了自己那看似清清白白、简简单单的身世。 尤利塞斯。 单单是这个姓氏,就足够不凡。 但他身上的秘密还不止如此,更确切的说,是远不止如此。 ——在这具看似普通的躯壳之中,除了名为艾米·尤利塞斯的荣光者之外,还有许许多多不属于他的东西。 比如……那些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记忆,以及堪称禁忌的知识。 又比如,隐藏于他体内,连嘉苏都要为之动容的火焰。 他身上的秘密太多太多,多到不堪重负。 然而,就算如此,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这具差可乏陈的躯体之中,竟然还存在着另外一个意识。 从对能力轻车驾熟的驾驭来看,“他”对这具身体的掌控程度远比他强得多。 是他的第二人格,还是一直暗中掌控着他命运的幕后黑手? 不知道。 唯独可以确定的是。 包含命运在内的一切,都正朝着无可预料的深渊坠落。 而他却无可挽回。 压抑、彷徨以及少许绝望—— 在负面情绪的侵染之下,艾米·尤利塞斯的心境不可思议的趋于平缓。 “已经不会更糟了。” 倒不是宽言安慰,而是荣光者已于此刻意识到了,第二个“我”的浮出水面,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相反,甚至能称得上有了突破性进展。 原因很简单。 很早之前就有过猜测,在看似普通的人生之下,一直有一只隐于幕后的黑手在暗中操纵他的命运。 而现在,“他”,不,应该是“我”,已经从幕后走上了台前。 尽管只是第二个“我”的出现不过是惊鸿一现,尽管在得知体内还存在另一个灵魂时,那种油然而生的震怖感几乎将他击溃,但——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不可能更糟了。 无论如何,那个操纵着他人生、他命运的幕后黑手,在可预见的将来,都将长期并且客观的存在于他的体内,哪怕他去求助魔女嘉苏,或是那位有着地上之神赞誉的奥古斯都,都不大可能能够改写这一现状。 只是也没必要太过悲观。 另一个灵魂的存在并非始于今日,而是至少在数年前,至少在那场致使他遗忘了绝大部分记忆的疫病爆发后,便已存在于他的体内——或许就长期来看,定然存心不良,可短时间内——更确切的说,是在“图穷匕见”之前,应当不会对他产生太大的妨害,甚至恰恰相反,居于同一个肉体内的“他们”,或许是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最天然盟友也说不定。 少年的眸光低垂,湛蓝色的光华在微暗的环境中明灭不定。 仔细寻思起来…… “他”,那个“我”的出现,非但没有害她,反倒是在帮他。 帮他隐瞒身份。 ——在有翼之民这种天生的神圣面前,无颜之月这个等级的道具不仅很难起到应有的作用,更有相当可能成为他暴露身份的主因。 在那时。 摘掉它,无疑比戴着它更好。 当然—— 艾米·尤利塞斯没有天真到认为这是另一个“他”对自己释放善意的手段,更不会因此而对“他”感恩戴德。 这只是被逼无奈之下的联合。 暴露在有翼之民的目光下,无论于他,还是于“他”而言,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从这个角度来看。 他要感谢的人反而是那位有翼之民少女。 如果不是她的到来,隐于他体内的幕后黑手完全不会那么快露出马脚、那么快显露狰狞。 通过她,荣光者清楚的知道了幕后黑手,也即是第二个“我”的存在。 无论那个“我”到底有怎样的目的,至少,这为他敲响了警钟。 虽然不是什么刻不容缓的事情,但确实有必要将解决隐患提上日程——即便是再怎么慷慨大方的人,也不会乐意有另一个意志与他分享自己的身体,更遑论艾米·尤利塞斯从来不是一个乐于分享的人。 如果有机会,他丝毫不介意找一个机会一劳永逸。 但现在不是时候。 一来教团的远征进行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眼下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如大海上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二来则是…… 他一时半会下定不了决心。 在他看来,目前有能力与体内的第二个“我”博弈的,只有魔女嘉苏、地上之神奥古斯都与今天这位降临于地上的有翼之民。 后两者暂时不在荣光者考虑的范畴之内,而即便是还算得上熟悉的嘉苏,他也没有百分百的信任——他又不是记忆力只有七秒的鱼,在赫姆提卡被狄克坑了那么多次,哪能过上几个月就忘得一干二净? 况且。 是敌是友还尚不明朗。 艾米·尤利塞斯很清楚,嘉苏之所以对他与对旁人很不一样,很大程度针对的是他的特异性,而他的这些特异性有很大可能来自隐藏在身体的幕后黑手,如果直接摊牌,她会站在哪一边……很难说。 所以,有必要从长计议。 而在展开行动之前,在从长计议之前,首先要面对的、要解决的,还是至深之夜,以及在这令人压抑到喘不过气的平静中孕育着的……危机。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就在这几天。 冥冥之中,荣光者似乎看到了未来,看到了一场如同神话传说再现于世的恢弘战争,在面前拉开了那张血腥的大幕。 章一四零新时代的钟声 至深之夜的黑区。 看起来暂时是无缘得见了。 艾米·尤利塞斯低垂着眼睑,冷峻的面容令人很难分清他到底在为此遗憾,还是在庆幸。 此刻,距离他从昏迷中苏醒苏醒已过了三天,而在这三天中,至深之夜一如既往的平静。 不,更确切的说,应该是更平静了。 通过这几天以来对远征军的观察,年轻的荣光者很清晰的感受到了氛围上的变化——别的不说,仅从那渐渐销声匿迹的陷入疯狂者来看,源自至深之夜的黑暗侵蚀,无疑在某种力量的干涉影响下,渐渐趋于薄弱。 这是一个好消息,只是真相却不是那么美妙。 从怀曼口中,他得知—— 之所以至深之夜的侵蚀会有所减缓,并非是教团为此做了什么努力,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发生了改变。 ——他们已经逐渐脱离了混乱无序的疯狂区,向着污染区进发。 按照教团对至深之夜的划分,侵蚀区、污染区、疯狂区、不可接触区,层层深入,越来越危险。 但在此刻,远征军在至深之夜中反常的不进反退。 这当然不是教团有了退缩之心,也不是远征军在漫漫长夜中迷失了方向,恰恰相反,这不仅意味的是此行目的地的临近,更意味着最终决战的临近。 ——永夜长城。 快到了。 作为传承了禁忌知识的第二代先民用以抵御黑暗混沌侵蚀的终极壁垒,一直到先古列王时代终结前,它都充分履行了它应尽的职责,即便是黑暗时代携裹着无可阻挡的大势莅临,那无可名状的黑暗混沌,也未能真正攻破它的防线,将整个秩序疆域彻底化为生命的死域,混沌的沃土。 直到今天,哪怕守夜人的血脉已接近断绝,哪怕人类早已失去了过去的荣光,可它依然屹立于世界的尽头,为秩序的子民遮挡着最大的风雨。 盲目痴愚的混沌。 蠕动着的无形之子。 于黑暗中觊觎着这个世界的古旧邪神。 已很少有人知道,作为现今留存最高层级的秩序造物,作为针对黑暗混沌的终极手段,永夜长城其存在本身,就是不逊色于火种的秩序源。 只因需要面对的敌人实在太过强大,它才会如此的虚弱,如此的风雨飘摇。 谁也不知道,在缺少守夜人驻守的情况下它还能坚持多久,更没有人知道,当混沌之海的海水倒灌而入之际,这个世界将会变成怎样。 或许会毁灭也说不定。 荣光者这般想到,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实感——说到底,他不认为地上之神奥古斯都以及骰子屋的魔女嘉苏这类人,会袖手旁观。 而像他们这样的人,在整个秩序疆域,又隐藏有多少呢? 或许不会太多,但绝对不止他们俩。 世界很大。 没必要给自己强加责任。 在这一点上,艾米看的很开,哪怕作为尤利塞斯流传于世的血脉,作为天生的守夜人,他都有足够的理由为这场注将到来的战争贡献出所有的力量,可是……用这些虚无缥缈的使命感、荣誉感、责任感来买他的命,依然太过单薄。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他厌恶牺牲。 况且,教团打不打算真的收复永夜长城,还真是一个未知数。 ——“天门计划”。 年轻的荣光者可从没有忘记这个将隐秘主义贯彻到底的神秘计划,在与嘉苏的交流中他基本确定,教团所组织的这次远征,就算声势再怎么浩大,也不过是一个刻意摆在明面,用以吸引火力的幌子。 而既然是精心准备的“饵食”,不钓上些什么,是显而易见的失败,艾米·尤利塞斯尽管不清楚其中到底有多少利益博弈,但他很确信,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战必定无比的凶险。 活着…… 这是他为自己定下的最低目标。 带着其他人活下去—— 如果条件允许,他当然想保存明面上的身份,当然想与那些信任他、将他作为精神支柱的人同甘苦,共命运。 所以—— 在这平静的日常之中,他并没有松懈,更没有放松对仅存的十余位新生持剑者的训练。 不得不承认,战争,或者说战争所带来的高强度厮杀以及无处不在的死亡,是战斗者成长的最好资粮——在经历过与黑山羊族群的惨烈战斗之后,在荣光者昏迷不醒的这段时日之中,他们的精气神有了飞跃式的突破。 那是沉淀。 至深之夜的高频率高强度的战斗如同铁砧上的不断捶打,而进入疯狂区后难得的安宁则好比最后的淬火,给予了一个消化吸收的过程,让他们好比百锻的钢铁一般,整个人、整个集体的精神意志都经历了一次升华。 新生的持剑者? 不、不、不—— 他们绝对算得上是老兵,若不考虑此次远征的去芜存菁,恐怕他们的平均水准会比普通的一印持剑者高上整整一大截。 但也仅此而已。 一印级别的持剑者终归是整个持剑者体系的最底层,就凡人的视角而言,他们所拥有的力量的确真实不虚,课时放眼整个秩序疆域,炮灰虽然谈不上,却与妖魔一般,只能充当衡量战力的基本单位,在教团与至深之夜这两个庞然大物的纷争之中,翻不起哪怕一丁点的浪花。 而在这一点上,年轻的荣光者与他们并无二致。 在不解放路西菲尔之剑的情况下,他的战力,或许更在二印级别的持剑者之上,甚至在短时间内与三印级别的大持剑者争锋也不是不可能,可在一场波及大半个教团以及以至深之夜深处,以永夜长城为目标的旷世大战中,这种程度的战力根本无法决定战局的走向,只能随波逐流。 诸如许德拉、大衮之类的超迈凡俗之物理所当然的会一个接一个的涌现,而堪比禁忌目录上的黑山羊一般的可怕存在也有相当的可能会再一次于世间显现。 届时,战斗将真正步入白热化。 只是—— 就算荣光者在心中将这场战争的能级、烈度再如何的高估,也并没有预料到……在并不久远的将来,这个世界将因此迎来怎样的变化。 ——那或许并不意味着旧的终结,但确实是一个新的开始。 以一种出乎了所有人预料的方式,拉开了纷争的大幕。 大地在哀鸣。 山川在隆动。 世界在一瞬间—— 被改写了。 章一四一向您致敬,伟大之母(补更一,周四) 昆廷睁开眸子。 幽冷的目光在崩塌的大地与隆起的山峦上一掠而过,这位信理部的裁决官微微抿了抿干薄的嘴唇,而后长身而起。 “大人。” 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一位红衣的执行官闯入了这个在剧变下濒毁的营帐。 “时间到了。” 昆廷注视着他,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抬起手,将下属接下来想说的话压下,而后大步迈出,推开了如北风中的落叶一般飘摇的门帘。 “跟上。” 他说,步伐在迈出营帐的一瞬间有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 即便对眼前的场景早有所料,可初见之下,仍然震撼人心——深紫色、腐烂变质的大地仿佛被不同怪物的无数根触须一同抓住、拉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裂痕毫无规律的显露在大地之上。 而与此同时,不讲任何道理甚至违背客观规律的,在一道道通向地渊的裂缝之间,一座座山峦不可思议的拔地而起,将整个远征军的军势彻底割裂。 不要说圣教军、圣歌队、持剑者,就连持剑者大队内部,在这种情况下,都只能各自为战了。 场面极其的混乱。 “现在能联系上多少人?” 在一处隆起的高台停下脚步,昆廷将视线稍作偏转,在身后三三两两汇聚起来的人群中环视一圈,随后微微眯起了眼,人群中理所当然的有他信理部的嫡系,但素不相识的持剑者与圣教军也不在少数——说来可笑,平时对宗教裁判所畏之如虎的他们,到了此时此刻,下意识依靠的依然是他们这群往日里被恐惧、被唾弃的刽子手。 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 心中对此嗤笑不已,但信理部的裁决官很快便收敛了眼中隐含的讥讽,摇了摇头,以冷漠甚至称得上冷峻的声音说道:“算了……跟上我。” 他没有多说些什么,也不需要多说些什么,只是简简单单的撂下一个不是命令的命令,便再一次迈开了脚下的步伐。 没有犹豫。 并非因为他不在乎他们会不会听从她的命令,仅仅是基于一个判断,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判断—— 他们一定会跟上。 因为,他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他们已别无选择。 这多少有些可悲。 但人类,不正是如此可悲的生物吗? 怀抱着毫无价值的怜悯之心,他在信理部驻远征军的营地前停下脚步,然后反身,看向追随在他身后的人群。 只有一百来个啊…… 比预计的要少。 不过,也够用了。 他想到,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自己的嫡系,在大致确定人手布置足够充足后,点了点头。 “动手。” 没前没后,甚至意味都多少不明的一句话,彻底引爆了现场。 并不是人群对信理部裁决官的话有什么反应,而是……突如其来的杀戮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发生了什么? 许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殷红的鲜血就染红了视界。 而更多的人,则是在红衣裁决官话音落下的同时,彻底被黑暗与混沌吞没。 ——死亡之花于此怒放。 ——生命之花于此凋零。 短短的片刻之间,除了零零散散十数位浑身浴血的红衣执行官外,此处再没有一个活人,密密麻麻的尸骸横七竖八的堆积在一起,浓郁的化不开的鲜血顺着大地的纹路一路蜿蜒曲折的流淌,腐败的大地如沼泽一般向下塌陷,贪婪的吞食着死者的尸骸,而伴随着时间的流逝,一道道红色的阵纹在黑暗中逐渐显露。 “差不多了。” 一直冷眼旁观,甚至主动击杀了几个想要逃走的持剑者的昆廷平静的发出了感慨,视线掠过大地上层层累累的尸骸,望向被浓重黑暗笼罩的天空,随后说道,“可以开始了。” 于是,鲜血再次飞溅。 没有任何言语,乃至连最起码的迟疑都没有,造成了这场屠杀的刽子手们,不约而同的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剖开自己的胸腔。 掏出自己的心脏。 本不可能出现的动作,在这一刻,成为了现实。 十二颗悖逆常理、依旧在跳动的心脏,以昆廷为中心,被整齐的安放在等距离的圆环之上,构成了正在进行的亵渎仪式的“基盘”。 而位于逐渐成型的炼成阵最中心的信理部裁决官,毫无疑问,正是这场亵渎仪式的主持者,正是这场屠杀的幕后黑手。 无论是那些跟随在他身后的同僚,还是全身心信赖着他,甚至不惜一死的嫡系,对这个男人来说,都不过是可以牺牲的棋子,不过是用以达成献祭的手段,他们的死,在他的眼中,根本没有掀起哪怕一丁点的漪涟。 他只是凝视着漆黑天幕之上的未知之处,干涩、喑哑、不成韵律的亵渎之语自唇齿之间吐露。 或许冥冥之中确实存在着神灵,即便远征军的营地在天地更易的伟力下地动山摇,也仍能听得清那天穹之上响彻的雷霆之声。 若是有人能透过层层黑暗,看清千里之外的云海,必定会看到令人咋舌的一幕——浓重的、粘稠如墨渍的铅云如同大海之上的漩涡一般翻腾涌动着,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深紫色闪电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天际,在有若实质的厚重云层中撕裂出一条条令人震怖的通道。 但诡异的是,昆廷所正对的位置,云海翻腾的最中心,却平静的可怕。 没有电闪,没有雷鸣,甚至连云层也并不存在。 那是绝对的黑暗,那是绝对的空无,那是…… 世界的创痕。 通过仪式,通过血祭,世界间隙的大门被打开了。 早于世界诞生,被先民封印在亘古空无之中的旧日眷属,在仪式坐标的牵引之下,在红衣裁决官的呼唤声之中,自遥远的彼端振翅而来! 数百?上千? 不—— 是成千上万! 追随着旧日世界的支配者的上古邪物,穿过电闪、穿过雷鸣,穿过厚重有若实质的铅云,拍打着如同蝙蝠一般的翅膀,在不可见的高空中游荡着、盘旋着,而后……俯冲而下! 尽管人类所能穷尽的视线看不到那般的高度,但信理部的裁决官对此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在仪式结束后,他的注意力被偏转到了其他的方向。 那是一个身影。 一个模糊的,透过空间技术传输而来的身影。 他单膝跪下。 “向您致敬,伟大之母。” ——莉莉丝。 章一四二变革之幕(补更二,周五) 一片混乱—— 只是艾米·尤利塞斯知道,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 因此,哪怕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妨碍他立刻结束休憩,在第一时间离开大营,并喊出“敌袭”。 真相是什么,在这一刻,一点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真正能决定生死的,是变故发生后的应对。 而现在来看—— 他们的应对,还算不错。 尽管还称不上秩序井然,可能在这种危局中以最快的速度进行集结,与数十日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情况很不妙,”荣光者的副手,曾经反犹大联盟的创始人,韦伯斯特排众而出,粗略的将目前他所知的情况向少年反映,“因为地形的变化,与圣歌队完全失联,而圣教军方面,虽然可以看到一些零零星星的小部队,但和我们一样无法与上级部门取得联络,只能各自为战。” “我知道了。” 艾米没有去问有没有收编他们这种蠢问题,先不说局势到底如何还不明朗,就算真的有必要统筹所有人的力量,他也不会去做——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如果局势真的糟糕到了这个地步,以他的声望,以他所能统辖的人手,就算真到了不得不相互依靠的关键时刻,也没有这个余裕来进行磨合、进行整编。 管好自己的事,是当务之急。 至于其他人的死活,抱歉,暂时没那个能力去考虑。 无关的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带而过,年轻的荣光者当然清楚的知道时间的宝贵,在简单盘算一番后,他给出了第一道命令。 “——列队。” 简简单单的一个指示,压下了浮躁的人心。 “这是敌袭,”艾米·尤利塞斯冷着一张脸,视线在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一掠而过,随后一字一顿说道,“敌人的目标很简单,很直接,也很明了——他们打算分散我们,打算将我们各个击破。” “所以——” “我们决不能自乱阵脚。” 说归这么说,但也只是但求心安,真的有敌袭吗?这一切真的是敌人的阴谋吗? 荣光者无从知晓。 一直待在营帐中的他,所知的不会比别人更多,只是在这时候,作为领导者的他,不能有丝毫的胆怯,必须用他自己的言行,创造出一个值得依靠、值得信赖的形象。 只有这样,才能稳定住局势。 “静观其变——”短暂的停顿之后,艾米说出了后续的安排,“暂时不做考量。” “既然敌人为了分散我们,可以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那么他们的图谋想必也非同小可。”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尽快行动起来,搜集情报,寻求汇合。” “现在——” 年轻荣光者的声音戛然而止,在直觉的引导下,他猛地抬起头,湛蓝的瞳仁之中,闯入了……一只马? “唳!” 耳畔没有声音传来,甚至连风都未曾感受到。 只因为, 无论是声音,还是风,在那不速之客面前,都太慢了。 极致的速度。 瞳仁中映照的,只有漆黑一片的残影。 ——如果艾米没有展开静谧的摇篮,令时间的步伐稍稍放缓,即便以他的目力,也看不真切。 但当时间的流速被减缓,那自天穹之上俯冲而下的怪物,终于显露出了真容。 那是……马? 还是蝙蝠?还是鸟? 荣光者的记忆深处,记载在《阿尔·阿吉夫(Al Azif)》之书中的禁忌知识向他敞开了门扉,只是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他来不及多想。 超速状态—— 再加速! 停滞之环,展开。 艾米·尤利塞斯漫步在时光的夹缝间,三只漆黑的、肮脏的、遍布鳞片的怪鸟保持着俯冲而落的姿态,停滞在离他们头顶不足一米的高度。 千钧一发。 是真正的千钧一发。 很难想象,对拥有比声音还快速度的它们,“一米”这种狭隘的长度单位到底有没有存在的意义。 但可以肯定的是,真的只差一点点,哪怕他当时多眨了一下眼,或是稍稍犹疑了一分半分,就会有牺牲者出现。 好在—— 世事没有如果。 现在的它们,只是砧板上的鲶鱼。 于心中冷笑,没有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杂思上,他一阵兔起鹘落,手起刀落,那马头、蝠翼、满是鳞甲的鸟类身体的怪物,纷纷身首分离。 在撤去停滞之环的瞬间,乌黑、腥臭、粘稠的鲜血喷射而出,血如雨下。 “轰!” 与血雨相对的,是翻飞的腐烂泥土,那在至深之夜侵蚀下,已完全异化的土壤,在从高空坠落的尸身的冲击之上,掀起老高的泥土与泥水,几个靠的近的倒霉蛋(或者说幸运儿?),措不及防下,被上上下下浇灌了一身,如同从粪坑中打了个滚一般,无论形貌还是味道,都惨不忍睹。 “归队——” 在一番意外后,场面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少许的混乱,但好在一切尚且可控,他没花费多少功夫便平息了混乱。 “小心天上。” 看着再一次齐整的队伍,荣光者发出了提醒。 可不过片刻后,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 敌人—— 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又怎么可能只从一个方向进攻? 除了来自天空的威胁,地面上自然也有着相应的敌人,尽管不知道它们的正体是什么,但从不远处浩荡的烟尘来看,来势不小。 “准备战斗。” 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艾米命令道,并再一次的给出了提示:“地上、天上乃至地下,你们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但请放心。” “我会与你们同在。” 这么说着,他站在了最前方,毫不畏缩的抬起头,挺起胸。 ——拔剑。 在他的对面,尚未安定的大地之上,依然在隆起的山峦之间,数以千百计的、形貌古怪的扭曲者、畸变者们如同大雨倾盆下爆发的山洪一般,汹涌而来。 十数—— 不,加上周围零零散散的圣教军,也不过堪堪过百。 而敌人。 至少上千。 但没必要想这些,没必要思考这些没意义的东西。 只要厮杀就好。 年轻的荣光者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眸光渐渐趋于冰冷。 你死—— ——我活。 就是这么简单。 然后,完全不成正比的两支队伍,冲撞在了一起。 千言万语,战场百态,于这一刻汇聚成了同一句话: “杀!” 章一四三前知(补一更) 这是一支军队。 短兵交接后不久,荣光者便意识到了对手的难缠。 并非力量上的强大。 而在于秩序性。 尽管列阵混乱,尽管军容不整,但厮杀时,却能清楚的感受到,这群形貌扭曲的畸变者,与至深之夜孕育的妖魔,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 或许它们没有近似的形貌,有的臃肿恶心如肉瘤,有的浑身上下都长满了一开一合的眼睛,有的形同一滩软泥,拖拽了粘稠、高温、与岩浆相类的躯壳。 但就本质而言,它们与他曾在赫姆提卡下层区黑暗议会所见的那群怪物近似, 它们,留存有一定程度的智慧。 并且同样能够共享感知,共享经验,在战斗中不断成长,变得更具威胁性。 是怪物。 凌驾于人类之上的怪物。 虽然在知道至深之夜中还存在诸如黑山羊这类具备文明的族群,也不是第一次碰见这类具备群体网络的妖魔,可即便如此,仍不免为之生出了少许的心悸。 偌大的至深之夜中到底存有怎样的秘密? 而广袤千百倍于它的黑暗混沌,又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诸如此类的念头如杂草一般难以根除,艾米·尤利塞斯只能强压下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将注意力重新投注于战斗之上。 坦白的说,这场战斗给他的压力并不大。 就算眼前这些扭曲畸变者比赫姆提卡黑暗议会地下遭遇的那些怪物更强,更具备成长性,可对现在的他也不过那回事。 说砍怪切菜, 一点也不夸张。 从不谙战斗的初心者,到身经百战的老练战士,只花了月余的时间,这种有悖常理的实力增长速度,如果说这其中没有另一个“我”的暗中影响,暗中操纵,他怎么也不会信。 或许“他”有他的目的,但现在,至少在现在,他确实是受益者。 换做赫姆提卡时期的他,在这一浪赛过一浪的妖魔大潮之下,根本不存在幸存的可能。 哪能像现在这般直接将数千妖魔的军势凿穿大半。 如果不是顾忌身后还有其他人的存在,仅凭一己之力完成突围,并非难事。 可惜的是,他并非孤身一人。 他的敌人也不单是地面上的怪物。 他还有同伴需要照顾,还有不知何时会从天空俯冲而下,马头蝠翼,如猎隼一般进行捕食的怪鸟需要提防。 死亡先兆在这种情况下频繁被触发,同伴死亡的惨象在眼前争先恐后的显现,一幕一幕血腥残忍的景象彼此交错、杂糅,混杂成一幅地狱般的图卷。 恶心,眩晕,想吐。 明明自诩已经能很好的掌控自己的能力,但直到今天,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天真,多么的幼稚。 但再怎么痛苦也必须坚持,因为他所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生命。 不能输。 意识一片模糊,思维仿佛被分割,他在冥冥中感受到了无穷多自我的存在,每一个自我都对应了一根时间线,伴随着大脑的越发浑噩,他的视角变得越发的超然——与灵魂升华至时光长河近似,他的视界中出现了无穷多的分岔时空,每一个时空便是一重视角,每一重视角又有无限多的可能。 如同超然物外的神祇,万千未来,世界变迁,尽在股掌之中。 观之,如观掌纹。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不可思议,换做往常,艾米怎么说也要惊叹一番。 但现在,完全是无意识为之。 当他意识到自己眼中那纷繁紊乱的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时,意识猛地从更高层级的视角跌落,恍恍惚惚的归于原处,再也不能回忆起曾经看到过的风景。 这不能说不可惜,只是现在也不是惋惜的时候。 荣光者硬生生的止住步伐。 “退!” 他说,但他自己却并未后撤。 “我断后。” 简单直接,不做任何解释。 ——来不及了。 先前那个状态可遇而不可求,其中或许蕴涵着某种深意,蕴涵着某种至关重要的情报,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 这是个陷阱。 这些怪物兴许有一定的知性、一定的智力,但它们离智慧还有相当的距离,它们绝对不会聪明到懂得诱敌深入,懂得布置如此复杂的陷阱。 而他,也大意了。 被怪物刻意营造出的假象,迷惑了。 那就是—— 这些扭曲变形者,尽管形貌不一,但绝对不是千奇百怪,以外貌做区分的话,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其一,是类人型,只是在人类的基础中发生了某种畸变。 其二,是触须型,形体上大致是一团蠕动的肉团,使用自躯体上延伸出的触须进行攻击和防御,算是怪物之中的强力种。 其三,则是不稳定的聚集态,它们的形貌极其的不稳定,无时无刻不在扭曲变形着,战力极其微弱,除了被砍杀后会炸出一堆恶心的内脏以及肉脓外,看上去无甚区别。 但所谓的无甚区别,其实只是错觉,被怪物,更准确的说,是怪物背后的操纵者刻意营造出的错觉。 他们,先假定幕后的黑手为“他们”——驱使着怪物,并巧妙的安排着怪物。 前军使用多类型混杂,且刻意不显现它们的特殊之处,让人惯性的一路冲杀下去,直至图穷匕见。 而进入中层之后,则安排了大量的第三型,不稳定的聚合型妖魔。 作为兵种,作为兵器诞生的它们,当然不会真如前军中表现出的那么无害——恰恰相反,它们的存在反倒是真正的威胁所在。 ——自爆。 这正是它们存在的意义,它们的血肉本身就是炸弹,其上有腐蚀性的液体,其挥发出的气味还具备相当的毒性。 一只两只的死,或许对战局的影响不大,可一旦成规模,就算侥幸躲过了第一波爆炸,也会因其后的毒气挥发,而极大的妨碍战斗。 所以,这是个陷阱,是一个死局。 自家人知自家事,艾米·尤利塞斯知道,他,以及这些个剩下的新生持剑者们,只是在战场上打打边角的小人物,不会有人专门针对。 也就是说, 这个陷阱并非是作为“陷阱”而存在的,而是一个战术,一个刻意编排出,专门针对远征军的战术。 简单、拙劣但却有效。 麻烦大了—— 无论是刻意改变地形,分割战场,还是驱使妖魔,构建专门的战术进行作战,荣光者意识到,敌人……有备而来!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袭击! 章一四四米诺陶的迷宫(还欠一更) 突入容易,折返难。 把后背暴露给敌人——这在任何时候,都是取死之道。 如果不是长久以来培养出的信赖关系打底,根本不会有人理会这意味不明的命令,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领会荣光者的好意。 至少有很多追随着持剑者一同冲杀的的圣教军战士,对此很不能理解——已经杀至中军,只要再加把力,就能将敌人整个凿穿,在这种情况下后撤?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 在此类想法的支配下,有不少人仍在踟蹰。 但执迷不悟的终归只是极少一部分,大多数人眼见着充当主力、充当先锋的持剑者后撤后便不在逞强,随大流一道脱离。 若是事情到此结束也还算完满,可惜大部队逐渐脱出似乎触发了某种机制,那些扭曲畸变者在短暂的停滞后,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突然就彻底的摒弃了阵型,摒弃了防御,一味的猪突猛进,一味的疯狂进攻,使得原本尚且可控的局势,一下子岌岌可危。 殿后的艾米·尤利塞斯,首当其冲。 很难用言语描述荣光者的感受,他此刻也没那个心思去形容——总的来说,就好比独自一人面对奔腾的万马,那种面对势不可挡的堂皇大势所带来的憋屈感与无力感,足以使任何一个心志不坚定者,就此崩溃。 作为秩序疆域内少数几个有机会直面旧日支配者的人,艾米自然不会被这区区的妖魔狂潮所冲垮,但在大部队开始后撤后,哪怕他占据的地形是一片因地势的变化而狭隘的险关,但狭隘也只是相对而言,对他、对小规模战斗来说,这同样是至少能容纳十来人并肩同行的“大”通道。 扼住要口,如果这些怪物没那么疯的话,用杀戮与死亡,足够使它们放缓脚步。 可是现在—— 死亡本应带来的生理恐惧,被硬生生的抹除了。 它们,如同脱缰的野马,又如同失去大坝控制的洪水,奔腾着,呼啸着,将任何胆敢阻挡在它们面前的存在吞没。 艾米没能幸免。 作为断后者,他第一时间被怪物掀起的浪潮淹没。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拔剑四顾,目之所及,到处都是面目狰狞的怪物。 杀,杀到手软。 杀,杀到作呕。 如果单凭杀戮就能够解决问题,那么荣光者愿以手中之剑,杀出个未来! 但艾米清楚。 问题的关键从来不在怪物的多寡或是强度,而是在……那些第三型,存在形式并不稳定的自爆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它们所处的位置是妖魔狂潮的中军。 ——而伴随着怪物们不要命的狂奔,它们迟早会追上被他命令后撤的持剑者与圣教军战士,到了那时……就真是后果不堪设想了。 能阻止吗? 恐怕不行。 年轻的荣光者根本没有时间静下心来思考,单单是应付那些蜂拥而来的怪物,就耗去了他大部分心力,至于在战斗中思考对策的急智,很抱歉,他没有。 他能为他们所做的不过是,尽可能的拖住那些扭曲的、畸形的怪物的脚步。 战斗、战斗、战斗! 厮杀、厮杀、厮杀! 一直到那瘫软的、蠕动的、比鼻涕虫还要恶心的怪物扎堆出现在面前时,他才意识到—— 危险已近在眼前。 ——后撤。 从他的视角,看不到大部队的撤离情况,但他十分清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没时间犹豫了。 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剩下的,唯有相信他们,相信命运,相信神灵。 在心底叹息一声,艾米·尤利塞斯没有理会依旧如潮水般涌来的怪物,不带一点留恋的,抽身而退。 更确切的说,是杀出一条血路。 他已深陷怪物的海洋,所谓的后撤,不过是改变方向的冲杀,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到处都是敌人。 茫茫然然。 而这些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向前撒欢的怪物们,对身后存在的敌人一无所知,无论荣光者在背后对他们施以怎样的辣手,它们都无知无觉。 期间他不是没有看到在怪物海中苦苦挣扎的落伍者,只是在彼此都有相当距离,并且相互间也不熟悉的情况下,他没闲心去做好人。 只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只是,伴随着失陷者越来越多,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他渐渐察觉到了不对。 尽管没有仔细清点过,但他的身后,哪怕是算上那些圣教军战士,满打满算也不过百人,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多的落伍者? 光是他现在一路上看到的,起码就有四五十个! 总不可能,他的努力,他的拼杀,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 这未免太过不可思议。 一定、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虽然心情郁郁,荣光者却没有停下脚步,说到底,那些圣教军对他来说都是些不认识的陌生人,他的同情心既不廉价也不泛滥。 尤其在面临生死抉择之际。 他不会因为他没有牺牲自己去拯救他人而感到内疚,更不会因此而自怨自艾。 因为, 比起无可挽回的过去,他更为关注的是当下,是未来。 ——比如。 这里到底是哪里,这一切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对劲、不对劲—— 艾米·尤利塞斯的嘴唇越抿越紧,他虽然一开始没有察觉,但随着怪物渐渐稀疏,越来越接近外围,他越发的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首先,在怪物海外,他没有看见他所管辖的持剑者的身影。 其次,环境也不对。 他原先所在的营帐外,因为两侧的造山运动,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个近似于峡谷的隘道,而现在,他突围后所见的,是一处断裂的陡坡。 完全对不上号! 是他突围的方向错了?不可能,就算他对方位再如何的白痴,也不至于在被怪物们围了一通之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在彻底冲出重围之后,他终于有时间稍稍喘一口气了。 拄剑而立,艾米·尤利塞斯浑身一片湿哒哒的粘稠血渍,甚至还在不住往下淌血,如同从恐怖电影中走出的杀人魔一般,甚是渗人。 只是荣光者此刻没有心思注意形象,他现在正努力在脑海中重现自己突围的细节。 是什么时候走错的? “不,” “应该说——” 他意识到了先前被他忽视的可能,湛蓝的眸光骤然一亮,猛一拍手掌。 “——被置换的。” 而就在艾米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之际,在战场的正中央,远征军的大持剑者们,也迎来了他们的敌人。 “魔性之女——” “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 怀曼的视线在身材娇小的女孩身上稍稍停驻,而后挪开目光,注视着躲在在她身后,向他扮着鬼脸的,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小个子侏儒。 “还有……‘淘气鬼’米诺陶。” “以及——” “米诺陶的迷宫。” 章一四五另一处战场 来势汹汹。 并且来者不善。 注视着丝毫不惮显露形迹的不速之客们,加西亚心中升起了浓浓的忌惮。 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 ——人类之敌、猩红之血、魔性之女。 在混沌教派的阶层中隶属仅在三公之下的九卿之席,地位甚至更甚于现世迦南的实权枢机,是名符其实的大人物。 而她身旁这位比她还矮上几分的小个子侏儒,虽然并不在九卿之列,却也是有资格被列上教团黑名单的黑暗众卿之一。 ——‘淘气鬼’米诺陶。 关于他,教团所能搜集到的情报极其有限,能确定的只有他的主要活动地带为东部地区,所持有的权能不明,但曾在斯温伯恩发起过名为“候选者游戏”的黑暗竞赛,经由此初步断定,其权能具有干涉乃至创造空间的威能,暂定名为米诺陶的迷宫。 而从怀曼与艾丽西亚的对话不难推断,这家伙或许正是将地形、地势变迁,造成远征军相互分隔、各自为战的罪魁祸首。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动声色的,加西亚打量着与那位魔性之女一道前来的黑暗众卿。 至少有十数位。 其中既有黑女巫、淘气鬼这一类早先就被教团登记在案的知名人物,也有许多不认识、未曾被记录的危险角色。 是一场硬仗。 他抿了抿嘴,血液久违的炽热了起来。 “斩首者”加西亚,作为赫赫有名的斩首者,他的好战,他的嗜血,在清扫者大队无人不知,只是在晋升大持剑者,尤其是进行了第四次施洗后,冲杀在一线的机会少了许多,一直以来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手,以平息那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的战斗欲望。 即便是持剑者大队的远征,即便是至深之夜的高等妖魔,乃至领主,都无法使他得到满足。 太弱。 而且,太少了。 战斗起来没有任何激情可言,枯燥无趣的让人想睡觉。 黑暗众卿则不同,他们的战斗力普遍还在大持剑者之上,哪怕是五印级别的大持剑者,面对其中的强者也不一定能讨到好——虽然到了大持剑者这一阶层,接受施洗的次数只能充当实力的参考,并不与强弱直接挂钩,但黑暗众卿的强势,由此可见一斑——对加西亚这等战斗狂人而言,他们确实可以被称作最好的敌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 不用担心,不够分。 他的眸光在对峙的双方身上扫视一周,无意义的试探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无论是怀曼,还是那位魔性之女,都没有下场的打算。 “真是矫情。” 他低声嘀咕一句,也不怕别人听到。 事实上,怀曼还真没心思去听他的抱怨,他只是面色凝重的注视着面前看上去可能还不足十岁的年幼女孩,注视着这位人类之敌。 “那些怪物……是莉莉姆吧。” 莉莉姆,莉莉丝的子嗣,对于这位仅有一个名字流传的黑暗众卿,教团所知不详,除了知晓她是混沌教派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妖魔的关键所在外,其余一概不知。 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或者她,或者他,在混沌教派,地位尊崇。 应当是九卿之一。 并且很有可能是权力、地位更在这位人类之敌上的第四席。 “或许吧,”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咬着手上的拳套,赤色如血的瞳仁中映照出妖异的光芒,“潘多拉、海拉、莉莉丝,说不定那位你们一点情报都搜集不到的,一切成迷的第一席也在——” “即便如此,”怀曼面色平淡的回应,“我们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不过——” 但在随后,他话锋一转。 “我在此必须代表教团警告你们,”略显微妙的停顿,随后加重了语气,“——你们过线了。” “先是赫姆提卡,” “再是现世迦南,” “守夜人的血脉尚未断绝,千年前的盟约并未告破,怎么,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揭开先民遗留下的封印?” 教团的高层混入有混沌教派的人,在很早之前,这就不是秘密。 只是,怀曼并没有想到。 那个奸细的身份地位竟然会如此尊崇,竟然是有资格接触到先民遗留的旧日封印的大人物,在教团的权力金字塔中,比他这样的实权人物,还要高上半个乃至一个身位,是名符其实的“一人之下”。 尽管那位被封印在现世迦南之下的旧日世界支配者,依然被奥古斯都牢牢镇压在地下,但教团所掌控的先民封印却不止一处。 被经学院标注为“星界马”的旧日眷属,正被封印在世界狭间的永恒空无之中。 只有这样,才能束缚住那群,能够自由穿梭虚空,仿佛能往来于星间的骏马——说是说马,但只是一个形容,与其它旧日眷属相比,它的攻击性虽然不强,可对人类也抱有极大的恶意,也是食人的恶兽。 混沌教派将它们放出来,不怀好意。 ——必要时,只能揭开第一印了。 他心中已有了觉悟,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如此早把底牌掀开。 “约定之时将至,必须早做打算。”而年幼之姿显现的魔性之女显然不知道他在短短的刹那之间已掠过了如此多的思绪,她只是看着他,只是冷笑,“不要光说我们,你们不是也一样?” “——你们来这的目的是什么,你们心里难道没有数。” “看来依靠对话我们是无法达成共识了,”怀曼点头,并未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是握着别在腰际的长剑,眯着眼说道,“不过这样也好,比起言语,我更喜欢的还是刀剑。” “我不喜欢刀剑。”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说道,伸出左手,五指攥紧,冷色调的尖锐金属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嗞嗞”声,随后露出自己的两根尖锐犬牙,“我所相信的,只是我的拳头。” 这么说着,背后的蝠翼张开。 权能发动。 原初之魔·吸血鬼。(别人车的技能,原名,别说我中二) 然后—— 挥拳! 章一四六变局 处理自爆兵种,圣教军有的是办法。 而最简单的,无疑是齐射。 燧发式火铳—— 每一位参与本次远征的圣教军战士,都配备了这件大杀器。 若是组织完备,只需一轮齐射,就能将怪物大军的先头部队射爆一片,轮换之下,更不会有丝毫悬念可言。 多齐射几轮,连渣子都不会剩下。 可惜, 有这个想法的,可绝不只有荣光者,作为自爆战术的制定者与执行者,敌人显然早就拟定好了对策。 ——打乱部署,将战场分割。 这个策略毫无疑问是成功的,驱使着妖魔狂潮的幕后之人,通过某种近乎不可思议的手段,改写了山川的走势,将整个远征军拆分成互不统属的多个部分,从而直接从源头上扼杀了齐射战术执行的可能。 说到底,火铳之所以强力,正在于数量的积少成多,若没有一定数量打底,威慑力会相当有限。 就好比现在—— 他身边的圣教军战士手上不是没有火铳,可在这时却没有一个人想起来用,这当然不是他们被吓傻了,而是因为一个朴实的不能再朴实的道理。 没用。 怪物的数量太多了,多到个体的损失已无碍大局。 一个人一把火铳,数十个人也就是数十把火铳,一轮齐射之下最多也就只能干掉十几个怪物——这还是建立在有人组织的情况下! 大多数时候,都是忙于奔命。 或许有些地方,圣教军人数众多,局面能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可在那种情况下,那些由扭曲形变的怪物组成的大军还会出现吗? 这是一个问题。 所以,指望别人,并不现实。 艾米·尤利塞斯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以及自己手中的剑。 可在为其他人断后的过程中,荣光者已然意识到,个人的战力在堂皇大势的碾压之下是何等的软弱,何等的无力。 也是到现在,他才初步理清了他被空间转移的真相: 先一步读取到了“自爆怪”的存在,并作出了撤退的决定。 这不能说不正确。 然而,就是这“正确”的一步,反而触发了第二个陷阱。 ——空间的陷阱。 一旦观察到敌人的大部队作出撤退,或者溃逃的举措时,隐于背后操纵这群怪物的敌人,将会通过混淆空间感,将本就在乱局中被以小队形式分割的圣教军或持剑者进行再一次的分割,从而进一步的扩大优势。 之所以是混淆空间感,而不是进行空间传送,一个原因显而易见,二者在进行大范围、多对象的操纵上,难度截然不同。 若是有能力将这么多人一道进行随机传送,还要整那么多弯弯道道做什么?直接将他们放逐到至深之夜的一个角落,失去辎重,物资有限的他们十之八九会迷失在那茫茫然的黑暗之中,就算有少数幸运儿能活着回到教团控制的城市,也无法对这场战争施加任何影响。 所以,只可能是混淆空间感,让他们自己走错了“路”。 但事到如今,即便知道了这些又能怎样?除了解放路西菲尔,他难道还有其它办法能够扭转战局? 但真的要这么做吗? 不等他下意识的给出否定的答复,局势已先一步有了变化,而且是没有任何先兆的、于骤然间生出的变化—— 首先,是一道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的醒目白光。 随后,隆起以及正在隆起的山川,龟裂以及正在龟裂的大地,被抹平了。 字面意思上的被抹平了。 平平整整,没有高低起伏,没有中间的断裂带,更没有河流湖泊,甚至连腐败的土壤以及生长在其上的奇形怪状的扭曲植物,也一道消失不见。 偌大的战场上,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 “——预备主的道,修直祂的路。” 至于那些形貌扭曲的怪物。 早在光芒荡过的第一时间,它们便在自体内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燃烧殆尽。 除了偶尔能闻到的恶臭之外,什么都没剩下。 而当整个战场被涤清后,他的下一句话才堪堪落下。 那是一句祷告—— 没有任何意义的祷告,声音罕见的带着几分低沉、沙哑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只是,沉浸在局势逆转的喜悦中的人,没有到这小小的不谐。 包括艾米在内,只是听到: “主啊,愿您的道行于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是卡修·瓦尔德。 花了好大的功夫,荣光者才认出了他的声音——对于这位大持剑者,对于这位圣歌队的队长,他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其权势、地位甚至更在怀曼、达芬奇哪怕在教团本部都有数的实权人物之上。 但存在感出乎意料的稀薄,在远征至深之夜期间,他甚至没有想起过这位曾经相处过、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圣歌队队长多少次。 直到今天—— 直到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艾米才意识到,那位看上去无甚称奇的中年男子,好像一直都在远征军之中。 他的出手,代表着圣歌队终于腾出了手,可以干涉、影响战局的走向。 这是一个好消息, 久违的好消息。 只是还不等荣光者为此感到高兴,他便注意到,卡修·瓦尔德的声音正在不断的衰减,而更糟的是,哪怕在衰减过程中都能明显感受到他的虚弱,并且是越发的虚弱。 反映在好不容易再次笼罩在天际的圣光帷幕之上的,是光泽的不断黯淡,是笼罩范围的不断缩减,更是一闪一闪明灭不定的现象。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艾米·尤利塞斯挑眉,尽管大地在圣歌队刚刚那轮爆发下,被削的平平整整,可经过一轮空间混淆后,他离圣歌队所在的方向已有相当的距离,根本无从知晓那里发生了什么。 只能满怀不安,向着神圣之光升腾而起的最中心赶去。 在那里, 他看见了—— 尸体。 一地的尸体。 密密麻麻的,人挤着人,人扎着人的尸体。 其中有圣教军战士的,有持剑者的,更有……圣歌队的。 而最让他意外的还是…… 所有的尸体,都死于同一类型的伤口。 简单、直接、一击必杀。 而造成伤口的武器, 他同样很熟悉。 是—— 瞳仁猛地放大,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他惊疑出声:“训练生所使用的训导大剑?” 章一四七永不再见 训导大剑。 艾米·尤利塞斯对这一类武器极其的熟悉。 训导院是持剑者的摇篮,在那里的每一位训练生都以成功通过试炼考核,从而真正成为一名持剑者为目标。 因此,持剑者的制式大剑,在训练生之中很受欢迎。 虽然因为持剑者的超凡体魄,持剑者的制式大剑被刻意的加重过,按理说尚未经受洗礼,不曾植入圣痕,依然是肉体凡胎的训导院训练生根本无法挥使那般沉重的武器,但有需求就有市场,同样规格同样款式,甚至是同一批匠师打制的宽刃厚脊大剑很快就出现在了训导院的训练场上,并一跃成为最受训练生欢迎的武器。 久而久之,训导大剑之名不胫而走。 而荣光者之所以能到仅从伤口便判断出所有死者的伤口都由训导大剑造成,原因很简单,因为……在从现世迦南的地下苏醒前,在那段经由教团编织的试炼之梦中,他所使用的武器一直都是同类的宽刃厚脊大剑。 可是,尽管判明了行凶者的凶器为何,可疑惑却不减反增。 杀死他们, 杀死如此多之人的人是什么人? 不—— 凶手真的是一个人吗? 会不会是一群人,他们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混入了圣教军中,当山川与大地的轰鸣声响起,在战场被分割,乱战到来之际,他们不仅没有与外敌展开殊死战斗,反而对队友举起了屠刀。 似乎只有如此才能解释的通,为什么所有人都会死在同一种武器的伤口之下,为什么他们的直至死时,依然满脸的震惊,满脸的不可思议。 大概只有来自同伴的背叛,才能令他们即便身死也仍未合上双目。 轻轻叹了口气,荣光者没有任由无谓的同情心与好奇心支配自己的行动,只是短暂的停顿,在为手头这具尸体合上眼帘后,他便再次动身。 令他感到触目惊心的是—— 地上堆积的尸骸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 但更多的,还是与他一样,能够通过神圣光辉变化判断圣歌队出了问题的持剑者以及圣教军战士。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在其中没有见到大持剑者们的身影。 是被牵制住了吗?荣光者想到,随后摇了摇头,遏制住发散的神思——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处理好圣歌队这边的状况。 目前来看…… 敌人出乎预料的棘手。 按理说,随着聚集而来的持剑者、圣教军战士越来越多,那些叛逆者的攻势即将得到有效的遏制,但结果却恰恰相反,不仅那驱散黑暗的神圣光幕依然黯淡的仿佛随时会熄灭,圣歌队所在的方向更是如无底洞一般,贪婪的吞噬着每一个胆敢深入其中的人。 在那里……会有什么? 罕见的,艾米·尤利塞斯的心底油然生出了紧张感。 ——总感觉先前的推论有哪里出了问题。 越是临近,心脏的跳动就越是剧烈,心中的不祥感与不安感也就越是浓郁。 但偏偏—— 没有退意。 怀着这般复杂的心态,他趋近了那依旧在厮杀的战场。 然后, 瞳仁收缩。 不仅厮杀的烈度远远高于他的预期,更重要的是,事情的真相与他的判断存在着非常大的偏差。 ——背叛之人并不存在。 敌人, 是持剑者。 并非接受过施洗,植入了圣痕的持剑之人,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持剑者。 持有长剑之人。 或者说,被长剑侵染之人。 ——在他们的手上,曾经被他们信赖的武器,在这一刻悖逆了主人。 一根根深紫色的触须以剑柄处豁然睁开的一只血色瞳仁为核心蔓延开来,并透过握剑的手,死死的扎根在持剑之人的手臂上,随着心脏一同脉动,贪婪的自它们曾经的主人、现在的傀儡身上吮吸着血液,壮大着自身。 而持剑者本身,则在挥舞着长剑的同时,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原本还算健硕的身体,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在每挥出一剑之后,都迎来一轮肉眼可见的干瘪与收缩,最后更是会变成某种类似“尸鬼”的怪物,完全没有了自我的意志,只是一具尚且还活着的傀儡,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但即便如此,不畏受伤,不畏死亡的他们,战力仍不容小觑。 至少, 连寻常的持剑者,都难以招架。 比起人类—— 他们反倒更接近于妖魔,确切的说,是凌驾于普通妖魔之上,真正能与持剑者、荣光者争锋的旧日眷属。 只是……这伤口前后不一的也未免太厉害了一点吧。 荣光者不禁皱眉。 虽然被控制的圣教军以及持剑者们使用的武器不一,但细看的话,无论它们原先使用的是什么武器,在遭到寄生之后,都变得与正常的武器截然不同,完全不可能仿造出训导大剑所造成的伤口。 也没有仿造的必要。 那么, 有一个答案显而易见。 这些被寄生者只是被利用的道具,在幕后还有着一只操纵着这一切的黑手。 会是谁? 或者说,会是什么人? 在强烈涌现的不安感的驱使下,他杀入了这群怪物之中。 没有狼入羊群。 哪怕是现在,他也很好的控制了自己的力量,不使出超过“犹大”这个身份所能使用的力量,让自己在战斗中不至于显得那么显眼。 但即便如此。 他的到来,也为战线的推进贡献了一份力量。 而伴随着战线的不断推进,那些寄生在持剑者、圣教军战士身上的怪物的数量不断减少,混杂在人群中的艾米·尤利塞斯,也发现了更多的真相。 ——圣歌队的全员恐怕凶多吉少。 都是那些将容貌裹在兜帽里,其内在为某种不明物的圣歌队成员,他们,或者她们,或者它们,都死了,成为了地上难以计数的尸体之一。 并且没出现过成规模的抵抗。 甚至连最基本的混乱与逃窜也没有。 死的安安静静,像提线的木偶一般,从来没反抗过这操蛋的命运。 但这些还尚且在荣光者所能接受的范围之内,真正的真相,从来残酷无情,并且酷爱捉弄世人。 当寄宿在长剑之上的怪物被清扫一空之后,当最终的防线被突破之后,艾米·尤利塞斯终于见到了那位全灭了圣歌队的背叛者。 “他”此刻正单手扼住卡修·瓦尔德的咽喉,并将他高高举起,手中的训导大剑毫不留情的刺入他的胸口。 “噗嗤!” 伴随着鲜血的飞溅,“他”不急不缓的转过身子,视线在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藏在人群之中的荣光者。 “好久不见,”他说,说出了艾米现在在用的假名,“犹大。” “如果找知道会以这种方式与你再见,”注视着那张熟悉年轻的荣光者稍作停顿,心情复杂的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我宁愿——” “永不再见。” 章一四八重逢 作为清扫者大队的大队长,整个持剑者序列中有资格问鼎最强的几人之一,怀曼的强大,毋庸置疑。 但局面没有打开,战况依旧胶着。 因为—— 他的敌人,同样不容小觑。 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这头吸食人血的怪物,尽管身材娇小,却有着与她名头与权柄相衬的不俗武力。 在不久前的数轮交锋中,他没能占到哪怕一分的便宜。 甚至在刚刚, 仅仅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分神,就被这位猩红王女抓住了机会,在他那张满是伤疤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崭新的刻痕。 ——只差一点点,脑袋就要像西瓜一般被开瓢。 如果他的反应稍稍慢上一点。 但这不能成为他后撤的理由,身为一名在战场上百战不死的老兵,他决然不会被这种程度的危险吓退。 令他不得不终止这轮交锋的,是那越发浓郁的不安。 绝对有什么……被忽视了。 他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圣歌队那边到底的变故,只是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敌人身上。 然而,出乎预料的,艾丽西亚并未趁胜追击。 不知为何,她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扩大胜势的机会,相当悠哉的待在原处,舔抵着拳套上沾染的血渍,露出苍白而病态的施虐笑容:“下一次,你可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如果你真的有下一次的话。” 尽管双方在立场上是不折不扣的死敌,但怀曼知道,她说的没错。 在他们这个级别的交锋中,即便只是一刹那的失神,都可能意味着胜负与生死的分晓,像刚刚那样的好运气,可一不可二。 只能说是“主”在那时真的听到了他的祷告,并护佑了他。 “刚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你只会比我更清楚。”怀曼眯了眯眼,“你可千万不要说,你对那一无所知。” “虽然我这边也所知不多,”艾丽西亚,这位持有“人类之敌”概念的黑暗公会九卿之一,一反常态的将本应隶属绝密的吐露予他,“但恰好能满足你的疑惑。” “请说——” 哪怕明知对方的“好意”不怀好意,大持剑者也必须咽下这可能能救命的“黄连”。 因为,他输不起。 圣歌队在“天门计划”中所起到的作用,更甚于十三支持剑者大队,甚至说的诛心一点,他宁愿他的持剑者大队与混沌教派血拼至最后一兵一卒,也不愿让圣歌队无故折损在这里。 前者,损伤的只是皮毛。 而后者,动摇的则是根本,自黑暗千年以来,终结不幸轮回的根本。 与之相比, 他个人的胜负、生死,微不足道。 “我曾听恶魔公说起,在教团的总部,现世迦南的深处,镇压着一位旧日世界的支配者。”艾丽西亚不急不缓的说道,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都未曾消减,“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纯以战力而论,奥古斯都足以比肩先民——可是,你该不会真的被教团洗脑了,以为那一度令先民陷入苦战的旧日支配者,会如此好对付吧?” “你……是什么意思?” 怀曼皱起眉头,如果说她说那番话的目的是动摇他的心志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她成功了,但怕就怕—— 她说的是真的。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这位魔性之女摊开手,“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你,现世迦南的封印,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牢不可破。” “毕竟——” “早在千年前,先民所设下的封印就被突破过一次,即便有奥古斯都坐镇,黄衣之王不可能真身脱困,可……如果仅仅是一道化身呢?” 短暂的停顿。 艾丽西亚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一届持剑者选拔仪式上发生了什么,应该不用我提醒你吧。” “那是胎动。” “旧日世界的支配者在孕育着行走于凡世的新化身。” “祂自称——”刻意拖长的声音,身材娇小的女孩欣赏着大持剑者那逐渐浮现于面容之上的惊诧,嘴角咧开一个满是恶意的弧度,“持剑之人。” “持剑之人,” 于同一时间,在战场的另一端,这个名字被另一个存在提及。 “持剑之人考伯克。” 屹立于尸山血海之上的少年将手头的尸体随手抛至一旁,对周围的越来越惨烈的厮杀视若罔闻:“这是我的新名字,怎么样,犹大——姑且还是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你吧,你觉得我这个称号怎样?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小酷?” “你到底是谁?” 在他的对面,在汹涌的怪物狂潮中,荣光者面沉如水。 他没有在战斗。 说不清是妖魔还是眷属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怪物们,似乎接受到了来自更上层级的指令,不仅没有朝他发动攻击,反而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直抵中央的道路。 在那里,少年等候已久。 “我是考伯克啊,你该不会连我都忘记了?”他瘪了瘪嘴,“真让人伤心,我明明才刚死没死多久。” “收起你的恶趣味,”艾米·尤利塞斯的神色趋于冰冷,自称考伯克之人的身份其实不难推断,除了那位曾支配旧日世界的黄衣之王外,他不信有任何人能在教团的眼皮底下做手脚,“哈斯塔。” “相当敏锐的直觉。”以考伯克的外貌显现于世的怪物拍了拍手,发出不是赞叹的赞叹声,“可惜……你把它用错了地方。” “抱歉,我不这样认为。”旧日支配者的可怕毋庸置疑,可对不止一次与祂们打过交道的荣光者而言,若单单只是一具化身,尚不足以令他知难而退,“应该说恰恰相反才对,选择考伯克作为你的代行之身,是你最大的错误。” “是吗?真是可惜。”尸山血海之上的持剑之人耸肩,“我本以为,我们这次可以达成共识。” “结果,还是要拿刀兵说话么。” 他发出看似文艺的感慨,但动起手来却比谁都快,比谁都很。 话音还未落下, 训导大剑就直往脑门上招呼。 而艾米·尤利塞斯的反应同样不慢,在第一时间,他已发动了自己的能力——没有任何保留,静谧的摇篮·停滞之环。 全功率! 章一四九交锋 全功率。 艾米·尤利塞斯在第一时间激发了圣痕赋予他的超凡之力,于这一瞬间,无处不在的厮杀声就此泯灭,飙飞的血液、激荡的刀光与剑影就此定格。 银白的火焰在眼中摇曳,世界仿佛在眼前坍塌成纸。 荣光者持剑而行。 一步、两步、三步—— 数十米的距离转瞬即逝,艾米·尤利塞斯挥剑! 斩开了灰尘。 斩开了大气。 斩开了时间。 也斩开了世界——世界如白纸一般,被简单、粗暴的一分为二,雪白的剑光,完全独立于时间与空间之外。 这是超迈凡世的一击! 这是他最最巅峰的一击! 然而, 在荣光者那满是不可思议的眸光中,考伯克——或者说有着考伯克外貌,支配着考伯克尸体的怪物,动了。 由二维转换为三维,由平面转换为立体。 如跳出了河流中的鱼, 他,跃然于纸上。 横击。 横剑而击之。 “铿——” 剑脊碰撞,剑刃互咬。 夺目的火花划破了长夜,两人的视线交汇于一处。 而后不约而同的后撤。 果然…… 对祂无用。 年轻的荣光者晃了晃稍稍有那么点眩晕的脑袋,早在不久前那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他便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与空间,远远没有许多人想象的那般牢固,对于那些真正强大、可怕的存在来说,不过是可以随意篡改的新奇玩具。 所以, 他果断中断了自己的能力。 确切的说,是撤销了停滞之环的影响。 那种超脱时间、空间束缚的感觉就此褪去,世界再一次在眼中清晰、生动起来,只是荣光者没时间感慨风花雪月,几乎在时间恢复流动的同时,自称持剑之人的哈斯塔化身已攻至身近,祂手头上那把看似平淡无奇的训导大剑,也于这一刻显露狰狞—— “噗通——” “噗通——” “噗通——” 心跳声宛若雷鸣,考伯克手中的大剑,于挥动的瞬间解体、变形。 化为了异形。 扭曲的、满是倒刺与荆棘的、形同镰刀、遍布口器的某种怪物。 拉伸、收缩、扭曲、变形—— 这把武器,是活的! 剑刃相交,预料之中火星四溅的场景没有出现,说不清是大剑、镰刀还是某种生物的武器,如蛇类一般顺势缠绕在剑身上,并不断向下蜿蜒。 “抓住你喽。” 平淡中隐含笑意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自称考伯克的持剑之人趁势将身子前倾,以方便对荣光者施加更大的压力。 “尽管只是资源有限下临时拼凑的半成品,但现在来看,似乎不差。” 一步、两步。 艾米·尤利塞斯被逼的连退两步。 “真是的……” “已经够了!” 面对步步进逼的持剑之人,面对那离手腕已不远的触须及口器,荣光者再一次激活了自身的能力。 并非是停滞之环。 也不是超速。 而是最最简单的加速。 ——他加快了自身时间的流速。 二倍速。 三倍速。 四倍速。 五倍速。 世界在眼前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割裂感,但眼下显然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趁黄衣之王的地上行走之身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荣光者拔剑。 那是, 一直藏在他身上的第二把剑。 短剑暗血。 或者说路西菲尔。 剃! 剑锋横扫—— 耳畔传来了类似金属摩擦的尖锐之音。 ——那是寄居在训导大剑之上的怪物的哀鸣。 理所当然的毫无怜悯。 但艾米·尤利塞斯没有趁胜追击,不仅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再下一城,相反,他在斩断了寄宿在大剑之上的怪物缠绕的根须后,立刻抽身而退。 他十分清楚。 哈斯塔的地上行走之身,绝非是可以靠偷鸡耍滑战胜的对手,大意冒进之下,很有可能反倒会把自己搭进去。 ——没必要冒无谓的风险。 荣光者想到,在不远处站定。 “你改变了自己的时间?”在他的视界中,那位以考伯克的外貌显现的持剑之人以极慢的速度转动脖颈,在旋转了近乎二百七十度后才稍作停顿,满是恶意的眸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真是可惜……如果刚刚你的胆子能再大一点就好了,这场本不应该发生的战斗就该落下帷幕了。” “是啊,”艾米·尤利塞斯眯了眯眼,随口附和道,“那还真是可惜。” “哦?”哈斯塔的地上行走之身咧了咧嘴角,拉出一个怎么看都能让人直冒寒气的诡异笑容,“是在惋惜错失了斩杀我的良机么。” “你觉得呢?” 艾米冷笑,却并没有急着动手——既然刚刚那么好的机会都没有趁胜追击,那么现在就更没有必要冒险抢攻了。 “你、在、拖、延、时、间。” 他,或者祂,一字一顿的说道,然后不急不缓的朝荣光者迈出步子,一点一点的缩短着两人间的距离。 被发现了。 荣光者的瞳仁微微收缩,在五倍的时间流速下,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去抉择,去选出一个最优解。 但在最后,他既没有躲闪,也没有退让。 只是向前。 要说理由? 没有理由—— 驱使他做出这个有悖常理决定的,不是其它,正是他的直觉。 逃?逃不掉的。 只有迎难而上,正面一战,才有一线胜机。 更确切的说, 是彻底杀死“祂”的机会。 于是—— 在错身的一瞬间,两位已将全部筹码压在桌面的赌徒,各自揭开了底牌。 十倍速! 大气骤然变得粘稠,艾米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边艰难的在这个无声的世界中开辟出一条前路。 他已突破了音障,声音已被他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可是, 却甩不掉那如影随形的死神。 仅仅是一瞬间,无论是胜负还是生死都有了分晓。 ——如同骰子落地, 考伯克的人头滚落在众多的尸骸之间。 是他赢了? 艾米·尤利塞斯心底涌现出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感,但在下一刻,却尽数被危机感取代—— 战斗还没有结束。 或者说,才刚刚开始。 自考伯克那断掉的脖颈中,密密麻麻的触手争先恐后的涌出——它们蠕动着、缠绕着,一点点编制出人脸的形状。 而更在那之前,无头的尸体便已先一步行动了起来。 它挥舞着那把诡异的大剑,如同搭上了顺风车一般,完完全全同步了荣光者十倍加速后的速度,将估计不足的荣光者打了一阵手忙脚乱。 艾米不是没有反击。 但完完全全没有效果,砍掉脑袋,会翻涌出新的触手组成新的脑袋,劈开身体,身体会化作难以计数的暗黄色虫豸,虽然在剑光的逼迫下会一哄而散,可要不了多久便能再次聚合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曾经受过创。 简直就是不死之身。 在旧日支配者化身那更甚于暴雨的凌厉攻势之下,荣光者渐渐落於下风。 左支右架,好不狼狈。 但在那近乎作弊的直觉牵引之下,尽管看上去如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般随时可能倾覆,却始终稳而不乱,看起来还能支撑相当一段时间。 而时间, 对持剑之人来说—— 非常宝贵。 继续强攻?还是算了吧,在可预见的将来都无法突破目前的僵局——眼前这个持有火种的家伙,别的不说,在抗压上倒真是无懈可击,不管他面临的攻击有多么猛烈,不管他表现的有多么狼狈,可无论是呼吸的节奏,还是脚下的步调,都未有丝毫的紊乱。 果然……有必要开辟第二战场。 他想到。 于是,仿佛骤雨初歇—— 如森罗般令人喘不过气的攻势极其突兀的慢了一到两个节拍,年轻的荣光者终于迎来了一次宝贵的喘息之机。 但在下一刻, 他便知道,他错了。 章一五零至暗时刻 “有意义吗?” “无谓的挣扎,无谓的反抗——” “注将降临的命运。” “你认为,” “这有意义吗?” 黄衣之王的地上行走之身轻声低语,祂的声音似乎具备某种魔力,穿透了沸反盈天的战场,盖住了耳畔的怒吼与哀嚎。 直抵心灵。 “生命如夏花,绚丽而短暂,生命如秋叶,静谧而凄美——” “凡世之人。” “凡世之物。” “凡世之世。” “终有其终点,万物皆有一死,人类亦然,文明亦然,世界亦然。” “世界的真相恰若你们人类的先觉者所言的那般——秩序不过繁华泡影,唯有混沌亘古长存。” “你应当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所谓的秩序,所谓的文明,不过是随着混沌潮汐的起落,随时可能会被吞没的沙筑堡垒。” “所以,” “不要阻挡我,” “我不过是在纠正世界的错误。” 持剑之人停下攻势,给荣光者留出重整旗鼓的机会:“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 “你真的知道吗?你真的能看清这一切吗?” “你以为教团是救世主——” “可实际上……呵!” “真正想要毁灭这个世界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是教团。” 教团?毁灭世界? 真是无稽之谈。 艾米·尤利塞斯忍不住在心底发出嗤笑,但自始至终都不打算出言驳斥——甚至恰恰相反,他还要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以争取更多的时间。 于是—— “为什么?”他问。 “为了他们的主,”旧日支配者的地上行走之身给出了答复,“那位全知全能的神祇,似乎也打算横插一手。” “而很不幸,” “这个由你们口中的先民创造的世界,可承担不起这般伟大者的降临。” “所以,”荣光者挑了挑眉头,尽管对这位旧日化身的话语,哪怕一个字他都不愿意相信,但不得不承认,祂说的很有道理——至少在没有明显的谬误,如果教团的那位光之主真的如信徒们鼓吹的那般强大,那么这个世界可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牢固,因此而土崩瓦解也不是不可能,“世界会因为这么可笑的原因毁灭?” “为什么不,”持剑之人摇了摇头,“人类自诩万物之灵长,是神依据自身模样塑造出的完美生物——可事实上却有若琉璃般脆弱,走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吃饭时不小心噎了一下,睡觉时不小心被虫子咬了一口,都有可能招致死亡。” “那么,我问你。”他收敛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凝视着面前的少年,一双眸子仿佛化作了一个不断旋转的漩涡,一个连光都能吞噬的可怕黑洞,而后他问道,“这可笑吗?这荒谬吗?” 艾米没有回答。 也不需要他回答,持剑之人已先一步说出了“不”。 “死亡无分高低贵贱,英勇的战死在沙场上与可耻的浪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在我看来无甚区别,死亡的本质就是死亡,平等的、绝对的死亡。”祂的声音低沉而喑哑,与考伯克的声线截然不同,“即便是世界——” “也不能例外。” “既然如此,不应该插手的人是你才对。”艾米·尤利塞斯深吸一口气,寸步不让的与之对视,“毁灭世界,不正是你的夙愿吗?” “并非如此。”旧日支配者的地上行走之身再次给出了否定的答复,“归于混沌与毁灭不能简单的混为一谈——那位天国之主的降临,带来的是无穷的光,是无尽的热,是绝不允许哪怕一丝杂质的净化与毁灭,但唯独不能达成我之所愿,世界,哪怕千疮百孔,哪怕满目疮痍,也仍旧为秩序所支配。” “这就是你与混沌教派联合的原因?”荣光者冷不丁的问道。 “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相对平等的实力与地位。”持剑之人鼓了鼓掌,“还有比这更棒的合作伙伴吗?” “说的也是。”艾米不禁赞同的点了点头。 “怎样,”眼见蛊惑的差不多了,黄衣之王的地上行走之身适时的抛出了橄榄枝,“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 “抱歉,”荣光者的眸光低垂,“我对毁灭世界不感兴趣。” “这样也好,”祂摊了摊手,“至少我们现在没有了战斗的理由不是。” “也是。” 艾米点头,然后转身、 加速! 一倍速、两倍速、三倍速—— 十二倍速! 只是一瞬间,他的身影便宛若幻影般消失了,当再次现身时,浩大的战场上响起了有若雷鸣的巨大轰隆之声。 声音,被撕破了。 这不仅是挥剑所产生的音爆,更是高速移动对大气造成的贯穿伤。 在这一刻,他移动的速度超越了音速! 挥剑的速度更是数倍于音速! 荣光者携裹着庞大到超乎想象的动能,一剑砍向了持剑之人。 来不及了—— 旧日支配者的确是超脱了时间维度上的伟大者,但祂地地上行走之身显然不是,或许因本体的缘故,持剑之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豁免时间类能力的干涉,但面对十二倍速的艾米·尤利塞斯,祂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嘭!” 仿佛迎面撞上了高速行驶的蒸汽机车,由无数细小触手组成的恶心躯壳,在骤然及体的剑压之下,崩解成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肉沫,满天飞散。 “结束了。” 荣光者吐出一口浊气,凌驾于时间之上的力量并不好驾驭,时间仿佛在十二倍速的他与正常世界之间划分出了一道界限,当时视界中除了“持剑之人”这个敌人之下再无一物,在突袭的过程中,他没有脚踏实地的实感,没有狂风呼啸而过的实感,世界好像变成了一款简单的二维游戏,用一个朴素的方式告诉他了: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于是—— 毁天灭地的一击,自时光之海的彼端跨界而来。 一剑! 仅仅是一剑! 持剑之人那由无数触手编织而成的躯体就被打的打爆! 一剑! 仅仅是一剑! 磅礴的剑势直接在大地上犁出了一条至少十数米长的沟壑! 但在不是没有代价。 ——竟然超越了时间,就要承担时间的反噬。 十二倍速。 艾米·尤利塞斯所需承担的,是十二倍速,是以肉身撕裂声音,以肉身撕裂大气的后遗症。 荣光者的体魄大约是常人的五倍。 在植入圣痕之后,他的体质更是接近常人的六倍。 而就算如此, 十二倍速的反噬,也绝非可以一带而过的小事。 他受伤了。 持剑的手直接弯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眼睛、耳朵、鼻子都在沁血,伴随着一阵“咕噜噜”的声响,更是吐出了一大滩粘稠的血液,其中甚至隐约能看到内脏的碎片。 但终归是赢了。 而只要取得了胜利,以荣光者的身体素质,恢复只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 这一局,是他胜了。 …… …… …… 才怪。 艾米·尤利塞斯的嘴角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比他预计的更糟,持剑者与圣教军组成的联合攻势,被遏制了。 他不得不只身面对,数量众多的持剑怪物。 但怪物们并没有急着出手,而是自其中推举出了一个代表——一个浑身上下都有触须冒出,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可怜人。 “为什么?” 裸露在外的声带震动着,怪物发出了询问。 听到这一声“为什么”的时候,荣光者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他注视着眼前,那形貌变得越来越熟悉的怪物,沉默良久,而后说出了祂的名,“哈斯塔。” “不,”再一次显现出考伯克模样的怪物给出了答复,“是持剑之人。” 然后, 所有的持剑怪物一同发声,同一个声音,自不同人的口中统一说出,聚合成了一个低沉喑哑却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的浩大声音:“为什么?” 一个宏大的、足以引动漫天阴云,足以泯灭圣歌队以最后生命谱写的光辉的伟大意志就此降临。 似在问询,似在愤怒,似在咆哮。 又是在俯览面前这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祂没有说话。 ——世界却在颤鸣。 “理由……” 灵魂仿佛背负了一道道枷锁,无数个声音在耳畔歇斯底里的哀嚎着,脊梁不由自主的被压弯,艾米·尤利塞斯咬牙,豆大的汗珠一串串的滑落,落入眼中,落入唇中,苦涩的味道也随之蔓延。 “不存在。” “我,” “只是单纯的不信任你而已。” 随着话音的落下,位于天空之中的浩大意志似乎被激怒了,在无数道闪电的簇拥之下,一个扭曲的、异质的、亵渎的身影,一点一点被勾勒出那根本不存在的轮廓。 那是什么? 艾米注视着祂,注视着天空中逐渐成形的投影,想要描述,却又发现他根本无法描述。 黑暗, 一切黑暗的终点。 混沌, 扭曲着的、流动着的吞噬一切的混沌。 若要形容的话,大概只能如此。 至暗时刻已至! ——黄衣之王哈斯塔。 那自混沌大源中流出,自创世之前便业已存在,人世间任何恐怖、邪恶都不足以描绘其万一的可怕怪物,于这一刻,将祂的形貌投影与此。 宣告—— 此即为祂的御座! 宣告—— 此即为祂的王国! 宣告—— 此即为祂的猎场! 于是, 大气、土地、河流在短短的刹那间,被那无可名状的疯狂魔力侵染,演化成滋生妖魔的苗床。 无数的怪物如同雨后春笋一般,拥挤着、推攮着,一个接着一个冒出。 群魔乱舞。 章一五一揭开第一印 时间稍稍向前回拨。 现世迦南。 这座被光辉笼罩长达千年之久的古老之城,正处于一片风雨飘摇中。 电闪与雷鸣,山崩与地裂。 浩瀚无穷的天穹之上,通向世界外侧的通道被打开了,冰冷、黑暗而又空无,单单是自那不可知之地流露的气息,便令现世迦南所处的时空坍塌,产生了某种畸变。 不知何时,这座信仰之城已被浓厚的乌云笼罩,伴随着狂风的呼号与雷霆的生灭,神圣的光辉在黑暗的侵蚀下逐渐趋于黯淡。 如果单单只是如此,尚不足以使人震怖——对危机的处理,教团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应急预案。 祈祷—— 在修道院的组织下,全体民众统一祈祷。 人的信仰自有其力量。 在响彻全城的祷告声中,焦躁、不安、恐慌等一系列负面情绪逐渐趋于平缓,心灵不可思议的归于澄静。 但现世迦南,这座主的应许之城,依旧处于矛盾螺旋的最中心,它所需经历的考验、磨难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天崩之后,是地裂。 大地震颤,青石砖铺就的道路龟裂,整座城市四分五裂,湖面沸腾,至少有数十米高的触手自深渊之下翻腾而出,搅动漫天风云。 自原初混沌中诞生的上古之神睁开了眼—— 这一刻, 脑后门仿佛遭到了钝器重击,所有还在祈祷的人——无论是神父、修女这类圣职者,还是持剑者这类超凡者,亦或是数以万计的平民们,胸口都不禁一闷,连带心跳都不约而同的慢了半拍。 然后,在原本整齐划一的祷告声中,出现了杂音。 耳畔仿佛响起了细碎的低语声。 有一个声音,有一个越是想忽视就越是令人在意的声音,在心底细数着他们丑陋与罪恶,一点一点引诱着他们堕入深渊。 即便这里有信仰最为坚定的圣职者,即便这里有执掌超凡之力的持剑者,即便这场祷告统和了全城数万名信徒的信仰,可在旧日世界的支配者面前,依旧如沙筑城堡一般满是漏洞、稍触即溃。 只要祂有心,现世迦南或许会如赫姆提卡一般,转瞬之间沦为人间死域。 或者更进一步, 成为一座妖魔滋生的堕落之城。 但哈斯塔, 这位黄衣之王,这位遥远的欢宴者,其意志却并未君临于此。 祂的目光在更远处。 在那,至深之夜深处,正进行一场残酷厮杀的战场之上。 “就这样放任祂好吗?” 教皇厅内,斯图尔特,这位有着少年模样,具体年龄却不详的信理部部长以低沉平缓的语气向身边之人发出了询问。 “无妨。” 在他身边站立着的,是整个教团身份地位最尊崇之人,代主放牧众生的牧首,主在地上的代言人,教皇奥古斯丁冕下。 这位一直以和蔼形象示人的老人抬起头,没有去关注因失去奥古斯都镇压而蠢蠢欲动的旧日支配者,只是遥望着头顶破碎的苍穹:“封印足够牢固,短时间内,祂没可能真身脱困。” “也是,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天门计划。”信理部的少年部长点头,将注视着现世迦南的目光收回,同样遥望天穹,遥望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扭曲“原点”,“那是门?是我们世界的坐标?” 老人并没有说话,只是顿了顿手中的权杖。 沉默良久, 他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卡修·瓦尔德,以及圣歌队——” “全军覆没。” 短暂的沉默,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如惊雷一般轰落在此间所有人的心头。 好一会儿后,有资格参与本次行动的达芬奇才推了推自己的单边眼镜:“消息可靠吗?” 圣歌队到底有多强大,它到底有多重要,哪怕是有资格站在此间,参与本次行动的实权枢机们,绝大多数都只能算得上一知半解,但作为在整个秩序疆域内寥寥无几的、能跻身真理之侧的大炼金术士,他对这支异想天开,却又能够创造不可思议奇迹的部队了若指掌。 自然,他清楚,圣歌队的覆灭,其中内情并不简单。 如果……消息属实的话。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动手的,是哈斯塔。” 哈斯塔。 这个亵渎的发音,令所有人再次沉默。 “这不可能!” 如同错觉一般的短暂沉寂后,有人提出了质疑。 旧日支配者的存在,对有资格参与“天门计划”的实权人物们并不是秘密,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接受不能。 ——封印依旧牢固! 所渗透出的不过是少许的意志,能冲击的不过是凡人的心灵,怎么能在脱离现世迦南,在广袤无垠的至深之夜中找到远征军,找到圣歌队,并将之覆灭? 这太不可思议。 “是新的化身,”奥古斯丁,教团的现任教皇低声说道,“并且,祂与混沌教派已经有了合作。” 视线不动声色的掠过在场的众人。 虽然没必要说出来徒惹猜疑, 但可以确定, ——教团的上层,乃至他身边的这些人之中,都有可能存在着混沌教派的暗子。 不然, 即便那位黄衣之王创造出了新的代行之身,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就与混沌教派搅合在了一起,并掺合进了针对远征军展开的行动中。 “这可真是,”斯图尔特,信理部的部长随之叹息,“最坏的可能。” “是啊,” “麻烦大了。” 响起一阵附和之声,有资格参与“天门计划”的,无疑都是教团的实权人物,对远征军存在的意义,自然心知肚明。 是诱饵, 是分散敌人注意力的饵食。 尽管是刻意送出去吸引那些可能存在的敌人的注意力的弃子,可垮的太快,对计划的开展同样不是好事。 ——因为,这意味着敌人可以抽调回被吸引、被误导的战力,对现世迦南的仪式现场展开合围。 届时,局面将会极其的不利。 甚至“天门计划”会因此而夭折也说不准。 所以,他们看向了奥古斯丁,看向了这位最高决策人。 老人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答复,他转动着手中质感粗糙的权杖,大约在三个呼吸后,才猛地一顿,黑铁铸就的权杖与大理石地板因碰撞而发出一阵铿锵之音:“告诉他,告诉怀曼,” “我准许他,” “——揭开第一印!” 章一五二教团的底牌 如天崩,如地裂,如山崩,如海啸—— 世界的秩序、法理乃至其存在本身,在眼前不断崩解、塌陷。 宛若世界末日般, 来自亘古的空无如潮水般淹没了荣光者身为“人”的感官,黑暗与混沌将他紧紧缠绕、束缚,并彻底吞没。 如果是一般人,在这如有实质的恶意与绝望感支配的下,必已深陷疯狂。 即便是植入了圣痕的超凡战士,即便是主的持剑之人,在旧日世界的支配者的注视下,在先于世界诞生的古老邪神的怒火下,也绝无幸免的可能。 但艾米·尤利塞斯不同。 对曾直面世界外侧之神的少年而言,所谓的旧日支配者,所谓的旧日世界的主人,值得仰望,值得敬畏,却绝非不可接触者。 他抬头,苍白的火焰在漆黑的瞳仁中燃起,直视着高居天穹之上,那以言语难以描述其万一的古老之神,说出了祂的名。 “哈斯塔。” 在荣光者的灵魂深处,《阿尔·阿吉夫(Al Azif)》之书就此摊开,充满恶意的文字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像蝌蚪一般在页面上游曳着,然后……像黑泥一般从书页上淌落,与那些被文字所记载的禁忌知识一同,流入了他的脑海中。 哈斯塔。 无以名状者,深海星空之王。 无论是他所熟知的黄衣之王,还是他未曾谋面的遥远的欢宴者,亦或是他所不愿承认的持剑之人,皆是祂的化身,皆是祂本质的一部分具现。 而现在, 跻身于视线正上方,支配大气,支配天穹,仿佛一层阴影笼罩在整个世界上空的无以名状者,并非本体,而仅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投影。 可即便如此, 天空、大地乃至整个世界,都在震天的轰鸣之中,低眉顺眼,卑躬屈膝的迎来了它们旧日的主人。 尘归尘,土归土,自混沌中开辟的秩序,终将复归于混沌。 这是一个轮回。 而祂,而那些个旧日支配者,则跻身于时光长河之上,俯览着凡世的变迁,目送着这个本就千疮百孔的世界最终步入终焉。 本该如此—— 祂们本就是如此超然的存在,单论位格,甚至更在这个世界之上。 如果……先民不曾存在的话。 但一切没有如果,在那场遥远到人类尚未诞生,世界尚未开辟的创世战争中,带来了火焰、光明与秩序的先民,击败了那些个自腐烂世界的尸骸之上诞生的古老之神,并将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根本不具备死亡概念的四位旧日世界支配者封印,进而犁定了秩序的边疆,开创了人类文明的第一个千年。 即便在先民隐遁的第二个千年、第三个千年,在先古列王时代、在火焰黯淡的黑暗时代,祂们也未能真正突破先民所施加的束缚。 依旧只是囚徒。 哪怕现在祂所掀起的声势再如何的浩大,也无法改变祂的本体依旧被镇压在现世迦南之下,依旧充当着世界的基石这一事实。 在这的,不过是一投影。 而既然是投影,就有战胜的可能。 ——他, 握紧了短剑暗血,握紧了路西菲尔。 没错, 能行的。 艾米·尤利塞斯在心底为自己打着劲,伴随着禁忌知识的流出,一些被他淡忘的记忆在这一刻也逐渐清晰。 这让他漆黑的眸子越发的清亮。 “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 虽然与这位被冠以深海星空之王之称的无以名状者只是初次相逢,可在赫姆提卡,在那难以分辨其是真实还是虚幻的暧昧空间中,他曾直面过另一位自混沌大源中流出的旧日支配者,并以手中之剑,予以祂安眠。 尽管当时那位拉莱耶之主并未真正醒来,可如今他面对的也不过是那无以名状者的投影而已。 能赢—— 不,是必须赢。 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荣光者没有去想什么隐藏身份,什么“天门计划”,只是单纯的将短剑暗血举起,任由它吞噬着体内的血脉之力,低吟出解封的咒文。 “维斯特——” 但, 解除封印的咒语就此被吞入肚中。 只因, ——有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很低,很轻,很平静,却自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但更让荣光者惊诧的是,这个声音…… 他曾经听过。 卡修·瓦尔德—— 与那位性情温和的圣歌队创立人,至少有九成相似。 他说: “要有光。” 于是, 在天崩、地裂、山崩、海啸,在秩序的沙筑堡垒的坍塌中,初生之光刺破阴沉昏暗天幕,也刺破了那厚重有若实质的浓厚铅云。 然后, 洁白的羽毛自高空洒落,嘹亮的圣歌声凭空响起。 一道完全由光芒凝结而成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天穹之上,与那位深海星空之王于此世显现的投影遥遥相对。 光明与黑暗,秩序与混沌。 世界,被简单粗暴的一分为二。 伴随着黑暗潮水的退去,大地、山川以及满地的尸骸,再一次显露了痕迹。 不,或许不是尸骸。 艾米·尤利塞斯叹了口气,视线在那些倒地不起,但尚有呼吸的“尸骸”上稍作停驻——还活着的,还能看见尸体的,都是持剑者——一如赫姆提卡的那场浩劫,旧日的复苏,哪怕并非本体,也足以令没有超凡力量的普通人,被黑暗与混沌吞没,点滴不存。 同理,面前这道光之化身也是一样。 祂,单单只是存在,就抚平了世界的创痕,照亮了半边的天穹,将腐烂的大地与其上属于不洁者的尸体一并抹去。 被神圣光辉充盈的天际。 平整、空旷、仿佛一望无际的原野。 神祇屹立于云端之上。 ——高高在上,俯览世间。 是教团所信仰的那位光之主,还是……地上之神奥古斯都? 不可直视主。 这是写入十戒的铁则之一,但年轻的荣光者显然不打算遵守。 他抬头, 目光锁定了那光辉伟岸,让人不自觉为之折服的光影。 与哈斯塔投影相近,这位伟大存在同样没有正体亲至,在这的,只是由纯粹之光编织的虚影。 力量来源不明。 存在机制不明。 但无疑, 祂拥有僭越凡世的超凡伟力,是一位实打实的神明! 凡人哪怕仅仅是直视,都会灼瞎双目,甚至因此招致熊熊燃烧的光焰,成为连灰烬都无法剩下的可怜虫也大有可能。 只是,艾米·尤利塞斯并非凡人,连那位亿万黑山羊之母都曾直视过的他无需忧虑。 不仅如此,他所见之物与常人也大为不同。 ——那是另一重视界。 一道莫名出现在眼前的光幕——他似乎听嘉苏谈起过这东西,叫……操作者系统?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监测到次级管理员权限接入,权限核准中……” “欢迎回来玛娜。” 大约停顿了三秒之后,系统给出了准入许可。 视线豁然开朗。 无限光明在眼前绽放, 他, 窥见了真实。 章一五三编织神明之人 人工天界。 世界的真实在荣光者眼中铺开了一角。 他看到了—— 卡修·瓦尔德,以及追随在他身后的圣歌队。 神光闪耀,熠熠生辉。 他们成了至高无上光辉的宠儿,沐浴在神恩之中,宛若圣灵。 是死者苏生? 不,与其说是复活,不如说是转变成了另一种存在形态。 比如……灵魂。 艾米·尤利塞斯轻咬嘴唇,这与他最初的推测相左,但事实胜于雄辩,死亡或许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是万灵恒久的归宿,人类在步入命定的终焉之后,仍然可能以灵魂的方式继续存在,或者……转世? 冥冥中少年似乎抓住了什么,可不等他五指攥紧,灵感便如流沙般自指尖淌过,不留丝毫痕迹。 现在不是思虑这个的时候。 他挑了挑眉头,视线在卡修·瓦尔德以及圣歌队身上稍作停驻,然后……顺着那位素以温和著称的大持剑者身后那有若活物的金色丝线延伸而去,他看向了那位高居于天穹之上,俯览众生的神祇。 风筝? 不自觉的生出了这般的即视感。 但, 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真相比起所谓的风筝,要可怖的多。 艾米·尤利塞斯后知后觉的倒吸一口凉气——他看到的是什么?是一张涵盖了大半个秩序疆域的大网! 堪称无穷无尽。 无数的光点,无数的丝线从黑暗的大地之上飘摇而上,穿过了“她”,以及早先被锚定好的十一个“点”,在筛选掉那些细的、淡的、不纯粹的,留存下来的丝线分别没入了正在咏唱的圣歌队成员体内,并伴随着他们兜帽下嘴唇的开合,尽数汇聚在了卡修·瓦尔德的身后。 并凝结成无数有若活物的金色丝线,沿着虚空,逐级向上,一直延伸到神祇的御座前,构成祂存世的基石。 这是……仪式? 荣光者不是很能确定,事实上,就连他为什么会以“玛娜”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他都未能完全清楚。 但这并不妨碍他做试验。 小心,再小心。 他触及了穿过“他”胸腔的一根丝线。 很薄、很轻、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可也仅仅是几乎而已,在他接触到丝线的同时,他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一个苍老的、虚弱的、却又虔诚的声音。 “吾主吾主,您高于一切。” 然后,另一根丝线被触动了。 这次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男人,他以男人所特有的,雄浑有力的声音歌颂道。 “吾主,您是至上之神,您是光中之光,愿您的道行于地上,如同行于天上。” 这些……是祷告词? 荣光者想到,并很快纠正了他的想法。 不, 是信仰。 “主啊,请让妈妈的病好起来。” “主啊,请保佑塔克能平安归来。” “主啊,仁慈的主啊,请救救我们,救救这座城市吧……” 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个声音先后在灵魂深处响起,它们有的在歌颂着主的光辉与伟大,有的在诵读着教团的经典,有的在向这位至高无上的神祇祈求着奇迹的发生。 他感觉“玛娜”,或者说此刻的“自己”,如同一个满负荷运作的处理器一般,疯狂处理着这些向神灵祈求的信息,将之按信仰的虔诚与否,情感的强烈与否分门别类,最终剔除掉那些不够纯粹、不够强烈的次等品,将最优质的信仰传输给圣歌队,传输给卡修·瓦尔德。 ——用以召唤神明。 但随着他观察的深入,对这个仪式了解的加深,疑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更多了。 首当其冲的,还是这位神祇的正体。 祂, 到底是什么? 世界并非唯一—— 他早已知晓。 但秩序疆域,先民在混沌原野中开辟的秩序疆域,却是无尽世界中最为特殊的存在。 这里是归墟, 这里是深渊。 诸界陨落之地,神火熄灭之地。 万事万物,无论何等高傲的种族、何等璀璨的文明、何等伟岸的神祇,何等辉煌的世界,都将在这迎来命定的终焉。 能够超然其上的,大概只有那位创造出有翼之民,超脱于亿万世界生灭之上的无尽光辉之主。 但不太可能是祂,甚至不太可能来自世界外侧——这个世界太过封闭也太过脆弱。 可要是说眼前这位神祇与哈斯塔一般,是于世界内侧诞生的源生神明,在逻辑上也说不通。 ——若真有神祇存在,祂在哪里?现世迦南? 不太可能。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黄衣之王残留的旧日之影,曾警告他——不要介入祂与奥古斯都的战争。 尽管拟人化的旧日支配者不是不存在骗人的可能,但在当时的情形下,祂似乎没有撒谎的必要?如果教团真的存在一位真正的神祇,祂没道理察觉不到,更没道理忽视,反倒将奥古斯都这位无论资历还是位格都低于祂的“地上之神”当做假想敌。 可若是不在现世迦南,祂会在哪里? 总不可能是活在梦里吧。 反正艾米是很难想象,一个教派名义上至高的存在,不坐镇中央,反倒在不知道哪个旯旮中缩着…… 等等? 梦,虚假,信仰—— 仿佛抓住了什么,荣光者再次将目光投注于那神圣所在,瞳仁微微收缩。 没错。 信仰,传输,编织。 他发现了关于这位神祇的真相,近乎亵渎,近乎禁忌的真相。 祂是人造物。 其超越凡世的伟力,来自教团数以万计的虔信者的信仰,其形体、其精神、其意志则由圣歌队赋予,而最关键的步骤——歪曲现实,将之编织成神明,则经由卡修·瓦尔德之手。 编织者卡修·瓦尔德,他早该想到的,所谓的编织者,所指代的正是—— 编织神明之人! 无怪乎教团会以他为核心创造圣歌队,无怪乎他能以三印持剑者之身,具备更甚于怀曼与达芬奇之上的权柄。 种种线索摆在了荣光者的面前,并共同指向了唯一的真相。 才刚刚加入教团没多久的艾米·尤利塞斯,自然没有资格知道卡修·瓦尔德的能力本质,更无从知道,他是如何将神祇从虚无的信仰中编织而出,赋予形体,赋予意志,赋予生命。 ——思维读取。 圣痕赋予卡修·瓦尔德的第一项能力,令他能够入侵并读取人类的精神,这是一切的发端,也是他能力的基础。 ——思维烙印。 强行植入思维钢印,将他的精神意志彻底复写在受术者的人格之上,使受术者彻底变为与他一心同体般的存在,尽管性情温和的大持剑者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过于霸道的能力,并为之深深内疚,但不可否认的是,圣歌队的建立,以及编织神明的奇迹,离不开很多很多人的……自我牺牲。 ——多重认知·梦想编织。 将被共同观测、确定的概念,根据认知人数的多寡、认知的强弱等多方面施加的复杂影响,将只存在想象中的存在,编织、投影、创造至现实中,这正是“造神计划”最为关键的一环。 人工天界,提供了收集、过滤信仰的渠道。 以自身意志复写改造后的圣歌队,则能在最大程度上,提升他能力的上限。 最后,则是…… 将祂的王座举于天上! 这绝对是一个天才、疯狂乃至匪夷所思的计划,创造神明——即便是最为狂妄的狂徒,最为邪恶的魔鬼,也绝难生出这般亵渎的念头。 可他,可卡修·瓦尔德,可教团却真正做到了。 荣光者罕见的为这颠覆性的大手笔惊愕,罕见的忽视了身周的危险。 然后, 伴随着鲜血的颜色染红了视界,他从“玛娜”的视角中跌落。 虚弱感袭来。 长剑自胸腔中拔出,他张口,看向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难以自抑的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踉踉跄跄的向后退去。 考伯克, 不—— 是“持剑之人”。 祂没有死,不仅没死,反倒趁他的意识深入人工天界之时,发动了致命的攻势。 长剑贯穿了胸腔,无数触须在体内乱窜,苍白的火焰在五脏六腑中燃烧,灼热的气息以及强烈的失血症状令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别说抵抗,就连站也站不稳。 “再见,” “或者说再也不见。” 深海星空之王在地上的行走之身说道,毫不留情的发动了斩击,冰冷的剑锋迎面而来,并在瞳仁之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要死。 能够僭越时光长河的哈斯塔就在附近,死亡先兆恐怕不会生效,但奇怪的是,死亡即将莅临之际,艾米竟然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畏惧。 死亡, 真的是万灵的归宿吗? 他不禁这般想到, 随后坠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 章一五四坠入梦中 坠落、坠落—— 意识仿佛从高空抛落,重重的摔在了平地之上。 痛! 本以为死亡之后是彻底的空无,艾米·尤利塞斯根本没想到,临到头来还要挨上这么一记重击,不禁发出一声闷哼。 然后睁开眼。 率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名脸色苍白、身材娇小的漂亮女孩。 在她的身后, 钢铁的苍穹与灰白的大地勾连成一片,层层峦峦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如同茂密的群山一般绵延不绝。 “嘉苏?” 他眨了眨眼,视线在女孩那惨淡的面容以及仿佛在淌着血的嘴角身上稍作停驻,而后问道:“你这是——” “你还有脸说?” 身材娇小的女孩儿扫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莽莽莽,成天就知道莽,你是被神圣的F2A连接着,还是遇事不决莽一波的忠诚信徒?我是让你去当间谍、当卧底的,你不要真把那里当家!你倒好,明明是我这边的人,却在为教团抛头颅,洒热血,还傻乎乎的又怼了个旧日支配者——我快要被你气死啦!” 强行将荣光者拉入梦境世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经由汉莫拉比法典确立的秩序,尽管历经数千年,却也未曾消散,依旧如命运一般笼罩在这个世界的上方。 她作为参与法典的订立的誓约者之一,哪怕事出有因,贸然出手,也很容易招致秩序意志的惩戒。 事实上, 如果不是艾米·尤利塞斯本身就与她联系密切,加上哈斯塔的存在歪曲了那片区域的法理和秩序,她根本没办法将现实与梦境进行置换,将少年拉入梦中。 可即便如此,她付出的代价也不算小。 只是, 这就没必要和说了。 “抱歉……” 荣光者愣了愣神,刚刚的问话只是脑袋不清醒时下意识的反应——等到真正冷静下来后,他已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除了救他,还有什么因素能让女孩如此虚弱? “没必要谢我,”嘉苏闷哼一声,气呼呼的偏过头,“我救你只是为了你脑袋里的情报,与其它任何因素都无关,况且……现在的你还不能称得上活着。” “不能称得上活着?”艾米皱了皱眉,他不是很能理解女孩的意思,但还是朝她深鞠一躬,“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 “真要谢谢我就别说这些虚的,”嘉苏伸出手来,“喏,给我。” “什么?” 荣光者问道,只有没头没尾的一句“给我”,谁知道要给她什么。 “情报,”女孩说道,“关于爆发在至深之夜深处的那场战争,以及旧日支配者,还有教团召唤出的那位虚假神灵的情报。” 据她所知,混沌教派与教团的战争已全面爆发,荣光之裔虽然没有横插一脚,却也时刻保持着最高级别的关注力度,整个秩序疆域都被这场突如其来却早有征兆的战争拉下了水,一片风声鹤唳。 尽管那些最上级,已经跻身于凡人与非凡之间那条暧昧不清的红线之上的强者尚未大打出手,但现世迦南那边的局势已经恶劣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真正惨烈的战斗随时有可能爆发。 相比较之下,远征至深之夜尽管战况如火如荼,可真正能够入目的,也只有那位深海星空之主的投影与那个虚假神灵的对峙。 至于其它,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人工天界,”艾米稍作停顿,对那位自人类愿力中诞生的神明,他所知其实也只是寥寥,只能以此为开端,“对教团的人工天界,你了解多少。” “不多,”女孩打了个响指,一个学校里常见的课桌极其突兀的出现在了身边,她就近坐下,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小臂睡下,半眯着眼看着面前的少年,“你说,我听。” 与此同时,荣光者的身边也出现了一对同样形制,同样规格的桌椅。 艾米从容落座:“人工天界,人工天使,虽然我不清楚它们的本质,但无疑都是了不起的一套系统——我无法准确的说出它们到底对教团有什么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是那位人造神祇存在于世的基石。” “哦?”嘉苏眨了眨眼,流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人造神祇?” “是的,以整个秩序疆域的信仰为基石,经由人工天界与人造天使的过滤与筛选,再由圣歌队进行统合,最终将空有概念而无实体的神明自虚无中编织成型。” 荣光者不清楚具体的原理,也不知道那位卡修·瓦尔德在其中有什么作用,他所做的不外是将他的所见所闻,向女孩一一道出。 “原来如此,倒也称得上别出心裁。”在听完少年的叙述后,女孩由衷的发出了称赞,“可惜……有这份聪明,反而在歧路上越走越远,真是可惜了。” 连续两个可惜,道出了她的心境。 “歧路?”艾米挑了挑眉头,“你指的是依靠信仰人造神祇,还是……教团存在本身?” “你猜?”嘉苏歪着脑袋朝他扮了个鬼脸。 “我不知道。” 荣光者摇了摇头,很是认真的看着她:“教团的道路我虽然并不认同,但我并不认为是错误的,而人造神祇尽管称得上是亵渎,却仍能够成为对抗混沌侵蚀的力量,若以此来否认祂存在的意义,我个人并不接受。” “对未来的道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倾向、各自的选择。”趴在桌子上的嘉苏,百无聊赖的用手敲着桌面,答非所问,“所以,我们将选择的权利留给了你们,这个世界最后到底会走向何方,只有你们才能决定。” “‘我们’,指的是先民?”艾米对女孩的遮遮掩掩早已习惯,毫不尴尬的转换了另一个话题,一个甚至更为重要的话题。 “你觉得……”嘉苏这一次倒没有避重就轻、答非所问——她只是忽的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少许落寞,“人真的能活数千年?” 不等少年给出答案,她便将手指抵在唇边,做出一个嘘声的动作,伴随着又一声叹息后,脸上重新挂起了轻松俏皮的笑容,连带着语气也变得欢快了起来:“而且,打探美少女年龄的秘密,可是禁止事项哦!” “你要是不乖的话——” “就别想什么泉水满状态复活了。” “待在这里陪我做梦也挺不错的,是吧?。” 章一五四被吹响的号角 尽管艾米·尤利塞斯对先民的秘密非常感兴趣,但他也不是读不懂氛围的一根筋,注意到女孩不想谈论这方面的问题,他主动掲过了话题,转而问出了另一个他很关心的问题:“你刚刚说……” “复活?” “没错哟,”嘉苏用手比划了一个手枪的动作,轻轻点在了他的胸前,“你已经死了——被一剑穿胸,死的不能再死。” “那现在的我,”荣光者犹豫了一会儿,而后问道,“是灵魂?” “嗯嗯,”身材娇小的女孩漫不经心的点着头,随口给出了回答,“如果你这样理解,也不能说错。” “也就是说,不是最优解。”艾米读出了她潜藏的意思,“既然不是灵魂,那现在的我又算什么,某种不愿意死去的执念?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猜,尽管去猜。”嘉苏眨了眨眼,用拖长的语调说道,“反正我是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那换个问题好了,”对女孩的神神秘秘早已习惯的荣光者,对她的避而不答丝毫没有意外,“人在死后真的会有死后世界吗?” “你这家伙还真是会为难我啊,”嘉苏扫了他一眼,相当坦然的摊了摊手,“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这么说来,你在骗我,”艾米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没有死。” “真敏锐,”嘉苏点头,“但我可没骗你,你在物质世界的形体已然死亡,但你的灵魂——姑且用你能理解的方式这么称呼吧,你的灵魂被我及时拉入了我的梦境之中,没有随之消散。” “也就是说,灵魂才是根本,肉体的消亡并非一切的终结。”艾米顺着她给出的线索推导出了这个结论,“但祂,但哈斯塔的化身,为什么不当场消灭我的灵魂——总不可能祂作为旧日世界的支配者,连针对灵魂的手段都没有吧。” “并非没有,而是没办法对你的灵魂施加影响。”女孩以极其认真的口吻说道,“你是特殊的,你的性灵中寄宿着火焰——那是原初的力量,若是祂本体亲至,或许能真正杀死你,可凭借区区一个化身,凭借区区一个投影,最多只能摧毁你在物质世界的载体。”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是这么厉害。” 荣光者自嘲一笑,在赫姆提卡之时,他就从嘉苏口中获知,他体内的苍白之焰有着极其了不得的来头,他很有可能是某个大人物的棋子,如地上之神奥古斯都那般身上承载着某种足以改写秩序疆域历史的重大使命,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那竟然是连旧日支配者这等存在都难以摧毁的原初的力量。 而能被深不可测的嘉苏称为“原初”的,大概只有那开辟秩序,创造世界的初代先民了吧。 即便心大如他,在推导出这份可能时,仍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等等——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不过照你这么说,先民是不是有可能还活着?”稍作停顿,艾米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以灵魂的方式。” “脑洞挺大,值得鼓励。”女孩鼓了鼓掌,“但你该不是认为,灵魂能够恒久不灭的存在于世吧?” “你要知道,人类是存在极限的。”她不知何时变出一把折扇,随手“啪”在了荣光者的脑门上,“无论肉体还是灵魂,皆是如此。” 可能是错觉,有那么一瞬,荣光者觉得嘉苏的神色有些黯然。 “嗯,”犹豫再三,艾米还是选择将刚刚那一幕当做自己的错觉,本能的岔开了这个话题——不,应该是回归了正题,“话说回来,我该怎么复活?” “很简单,”女孩打了个响指,“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你体内的火焰,曾经隶属于先民,是先民用以驱除黑暗,点亮世界的第一道光。” “同时,也是先民们用以创世的力量。” 她顿了顿,出神的望着远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单纯的发呆:“世界自虚无中来,先民镇压混沌,编织法理,犁定秩序,最终创造了你们理所当然生活着的秩序疆域。” 好一会儿后才从自己的世界中走出,低声说道:“尽管你完全无法利用你的火焰,但作为同源的创世之力,单单是它存在本身就在干涉影响着这个世界,在离开后,你只需要想象,想象你的形体、想象你的躯干、想象你的外貌,接下来交由火焰去完成——相信我,它比你更熟悉你自己。” “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物质恒久不变,是炼金术存在的基础之一,自虚无中凭空创造出形体,这多少有些冲击他的三观,“但我相信你。” 他也只能选择相信了,嘉苏没有害他的理由。 至少,暂时没有。 “安一万个心好了,”身材娇小的女孩笑着摇了摇头,“不会有事的。” 她没有起身,但世界——梦境的世界却开始排斥荣光者,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他的意识就被推攘着向高处飞去,穿越了一片片黑暗,穿越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终于回到了至深之夜,终于回到了新生的神祇与旧日的支配者相互对峙的战场,透过超然的视界,他看到了他倒地不起的残破身体。 也看到了, 在苍白之火的燃烧下,他的手,他的足,他的衣物,被一点一点编织而出。 而后, 世界被改写了,他蓦地一下出现在了原先尸体所在的位置,而那具被洞穿了胸腔的尸骸则凭空被火焰点燃,归于了虚无。 他活了过来。 尽管没有一点实感,尽管整个过程充满了梦幻,可他终究踏实的站在了大地之上,终究再次归还了战场。 “持剑之人。” 艾米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在一片诡异平静的战场上巡视一周后,锁定了在对面深海星空之主投影下持剑而立的一个身影。 虽然这具新生之躯上并不存在伤口,可他的曾被贯穿左胸腔在此刻依然隐隐作痛,复仇的火焰在其中熊熊燃烧着。 他,要杀死祂。 以眼还眼,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但在那之前, 谁能告诉我,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抬起头。 注视着天穹之上被吹响的号角。 章一五五万胜的白骑士 伴随着号角声的响起,在端坐于天穹之上的神祇之下—— 有王座浮现。 高贵、典雅、而又圣洁。 洁白的花瓣洒落, 似真似幻。 ——艾米·尤利塞斯注视着这一切,不适感油然而生。 规则在歪曲。 世界的本质在更高的权柄之下遭到了篡改。 然后, 毫不突兀的,王座的底部,有四个活物探出了身子。 是的,活物。 说不上扭曲,也说不上亵渎,在神圣的光辉下,反倒有一种超然于世的圣洁。 但在荣光者看来,它们,只能被冠以“活物”这个称谓。 半人半兽的躯体,宛若怪物一般,遍布全身的细密瞳仁,六对纯白无瑕的羽翼在身后张开,或狮子、或牛犊、或飞鹰、或类人的面容肃穆,用八瓣仿佛黄金雕琢而成的金色嘴唇不断开合,礼赞神明的赞歌响彻寰宇。 坦白的说,它们在声光效果之下颇具威仪。 可…… 形象未免有些不可名状。 艾米·尤利塞斯将视线自那四头活物身上密密麻麻长满了金色瞳仁的眼睛上移开,转而看向了持剑者中罕见没有跪下,向神圣的王座,向天穹之上的神祇奉献信仰的大持剑者。 怀曼。 这位远征军的总负责人,放下了手中的号角,神色凝重的看着在眼前摊开的羊皮书。 ——然后! “撕拉——” 明明没有声音传来,年轻的荣光者却在看到老人动作的同时,脑补出了某物被撕裂,不,应该是被揭开的声音。 怀曼的嘴唇上下开合,对古代语有所造诣的艾米,能够读出他的发音。 “你来!” 意味不明的话语。 但在下一刻,荣光者的神色便不由一变。 只因。 神圣的王座之下,那背负着王座的活物开口了。 它的口中,第一次吐露出并非赞美的祷言,而是实打实的话语。 “你来!” 它说,风云色变。 艾米·尤利塞斯伸手遮住了扑面而来的狂风,在几乎将他吹起的风暴漩涡之中,艰难的睁开眼,上窥神意。 ——光。 有光自远方而来。 那是一匹……马? 他瞪大了眼睛,一匹背负双翼,纯白无瑕的天马。 马背之上端坐着一位同样纯白无瑕的骑士。 他的面容钢铁筑就的铠甲与神圣的光辉遮蔽,他的头盔上被赋予了一顶满是荆棘的冠冕,他手持长弓,宛如一名满载着荣光,得胜归来的征服者,又好似一名即将开赴战场,斩获荣誉与胜利的开拓者,驰骋着漫天的光辉,破开风暴,破开笼罩在苍穹之上的祥云,坠入了凡尘。 寂静。 天地有那么片刻陷入了寂静,然而在转瞬之后。 ——雷鸣炸裂! “万胜!” “万胜!” “万胜!” 没有人说话, 只是世界自然而然的回应了他的到来。 如同万民恭迎征服者的凯旋归来,又如同世界在至高无上的王者脚下臣服,被光明与黑暗瓜分的战场之上,“万胜”之音不绝于耳。 直至纯白无瑕的白马与其上的骑士落在了地上, 他环视四周, 充盈着光辉的面容看不真切,开合的嘴唇中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然而,仿佛送到了某种感染,又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一名名持剑者,一名名圣教军,乃至大持剑者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汇聚到了他的麾下。 ——等等! 圣教军? 他们不是早在那位深海星空之主投影降临的瞬间,被黑暗吞没了吗? 那么, 现在在这里的是什么? 油然而生的悚然,加上对正体不明的活物,以及经由活物呼唤而来的骑士的不安,令艾米·尤利塞斯并未混入这支怎么看怎么都不大对劲的队伍。 只是在远处小心的隐匿好形体,窥探着这只初具规模的军队的动向。 但在大军开拔之前,他有了意外的发现。 那是…… 在汇聚而来的持剑者之中,荣光之裔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直隶于他的,新晋持剑者。 可是, 他们已经死了,他亲眼看到,他们倒在了血泊中,倒在了战场上。 “死者复苏。” 通过这些身影的存在,艾米·尤利塞斯隐约触及了真相。 当然不是真的复活,只是某种借由超凡之力,唤醒死者体内尚未熄灭的战斗之火,令他们暂时跨越生死的藩篱,重归战场的手段。 可即便如此,也充满了奇迹的意味。 不知实情的人大概要为眼前这一幕顶礼膜拜,献上虔诚而真挚的信仰。 毕竟, 哪怕只是召唤英灵的仪式,哪怕只是操纵死灵的秘法,在经过事先的铺垫与渲染后,任何一个怀有信仰之心的人,都会因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而动容,都会将之视为神迹。 但荣光者不同。 他本就不是教团的信徒,又洞悉了光辉假象下的本质,所谓的感召,并不存在。 所以, 只是冷眼旁观。 “万胜!” “万胜!” “万胜!” 震天动地的并非天地之音的回响,而是成千上万名战士整齐划一的怒吼。 然后, 为首的白骑士勒马,拔剑。 长剑所指, 即为兵锋所向—— “你来!” 神祇王座之下,那身上有着一千只眼睛的活物震动羽翼,羽翼之下的万千瞳仁同时张开,狮子的宛若黄金一般璀璨的头颅微微转动,视线停驻在了白骑士之上: “便要胜了又胜!” 似是回应,又似在作答。 白马昂首、嘶鸣—— 四蹄奔腾! 纯白无瑕的骑士,一骑当先! 搭箭,拉弦,弯弓—— 射! 绚丽之光离弦而出! 如长虹贯日, 它撕裂、贯穿了眼前浓郁有若实质的黑暗。 于是, 怒吼着,咆哮着,挥砍着—— 全军冲锋! 生者与死者混杂的军势,紧随其后,杀入了黑暗、杀入了混沌之中。 面目可怖的妖魔、自旧日归还的眷族,以及恍若活物、张牙舞爪的黑暗,如潮水般一波一波的涌来,将这支混杂着生者与死者的队伍吞没。 而后, 光阴停顿了千分之一个刹那。 长剑斩破了黑暗。 宽刃厚脊的仪式剑被骑士高举,纯净的光辉自天穹之上洒落,如晚春的暮雪,黑暗消融。 ——万军踏出。 势如破竹。 章一五六门 “怀曼揭开了第一印——” 在现世迦南,在风暴汇聚的最中心,少年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低声自语。 “万胜的白骑士。” “真是一个惊喜。” 这么说着,他视线微微偏移,落在了不远处身子有些佝偻的老人身上,脸上的笑容随之敛去:“不过,你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 短暂的停顿。 “奥古斯丁。” 他说出了老人的名字。 那个名字属于—— 现世迦南真正的主人,代主放牧众生的牧首,位于整个秩序疆域权力金字塔最顶层的大人物,教团代行神祇权柄的教皇冕下。 “斯图尔特,”老人对少年的发问显然早有所料,不仅语气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起伏,就连那满脸的皱纹也没有抬上哪怕一下,“我认为这值得。” “但我不这么认为。”斯图尔特,或者说信理部的部长,教团黑暗面的执掌者提出了异议,“末日号角姑且不论,但……《福音书》,你必须给出解释。” 在两人的附近,枢机主教们沉默——作为教团的实权者,他们当然知道眼前两人的身份,也对末日号角与《福音书》并不陌生,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沉默,才通过沉默表达了他们的立场,表达了他们的不满。 末日号角。 尽管缺乏实用价值,却是初代教皇奥古斯都传承的圣物,在出处已不可考的古早传说中,全知全能的主称量善恶的天秤,当世界沉沦,罪孽滋生之际,将会由司掌善恶的有翼之民吹响末日的号角,呼唤那亿万光辉之主的降临。 审判日。 而当这一天到来之际, 地上的国终将破灭,而天上的国终将降临。 这就是地上天国的由来,也是……天门计划的由来。 至于《福音书》。 则是教团千年底蕴的体现——自初代教皇奥古斯都以降,每一代教皇都会召集经学院的大师,参与这部经典的编纂。 但只有相当少的人知道,所谓的编纂只是个幌子,所谓的经学院,其实是教团秘密培养炼金术士的场所,有资格被经学院冠以大师称谓的炼金术士或许没办法与达芬奇这等已跻身真理之侧的鬼才相比,但无一不是在当时闻名遐迩的炼金术士,乃至大炼金术士。 历经千年,承载了数十代人的智慧,这部《福音书》,堪称秩序疆域内最为强大,最不可思议的炼金道具。 哪怕是一名手无寸铁的平民,只要能翻开它,只要能读出铭刻在其上的文字。 就足以拥有在秩序疆域内横行一时的可怕力量。 即便是高等妖魔,即便是大持剑者,即便是黑暗众卿,即便是……天选之人,都存在战而胜之的希望。 这就是《福音书》,这就是教团只有教皇才有资格调动的底蕴所在。 而现在, 教皇竟然让人将这部典籍带至了至深之夜的战场!? 这让他们如何能接受? 如果下达这个决定的,是其它人,或许他们早就沸反盈天了,但……偏偏是奥古斯丁,偏偏是这位一向英明神武的教皇冕下。 所以,沉默蔓延。 这是场无声的对抗。 位于御座之上的老人用浑浊的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最终驻留在了斯图尔特那张年轻的有些过分的脸庞之上。 “这是值得的,”微妙的停顿之后,他继续说道,“同样,他也这么认为。” 他? 他是谁? 凭什么与教皇并列,凭什么“也认为”?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但当那个“他”的名字被斯图尔特,被这位信理部的部长说出之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这个资格! “奥古斯都——” 这个名字,在教团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本人,更是一个活着的神话。 ——秩序疆域的最强者,地上之神,以及教团的初代教皇。 甚至可以说,教团的千年辉煌,完全由他一手筑就。 他对这个组织的影响太深,以至于很多荣光者有时会不无恶意的猜想:这个所谓的教团,到底是信仰那位只存在于典籍中的全知全能者更多一点,还是崇敬这位拥有超迈凡俗的伟大之力的地上之神更多些。 总之,在奥古斯丁搬出这位与他名字发音颇有些相近的初代教皇的名头后,诸多枢机主教在一震惊的同时,不由哑然。 只有极少数枢机还保有最基本的理智。 他们关注的重点只有一个:“圣奥古斯都大人,复苏了吗?” “祂与我们同在。” 教皇冕下的声音低沉平缓而富有魄力,虽然没有直接给出答复,但这话已经说的相当浅显刻骨。 至少,有资格站在这里的枢机,没有听不明白的。 “愿祂与我们同在。” 他们齐声回应,然后,再一次将注意力投注在穹顶之上那被撕裂开的豁口上。 幽深、晦暗、令人不安。 真的能成功吗? 真的能打开“门”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天门计划”作为教团千年以降一直在筹备的大计划,枢机主教这一层级虽然有机会接触、执行其中部分,可始终如盲人摸象一般,缺乏整体、直观的印象——绝大多数人只知道是打开通往世界外侧的通道,让“门”在秩序疆域显现,从而实现某种目的。 就算是私底下被唤作“黑暗教皇”的信理部部长,所知道的也不会比其他人更多,有资格一览全貌的,除了奥古斯都外,或许只有教团的历代教皇。 所以,当他们看见教皇冕下那波澜不兴的神色时,当他们听到奥古斯都将与他们同在时,所有人都不由放下了他们心中的大石头。 紧绷的神色趋于平缓,紧张的心绪趋于和缓,他们极富耐心的等待着,最终时刻的到来。 “警告,警告,储备能量已跌破警戒线——” “警告,‘加百列’系统严重过载,累计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一个攻击节点损毁,根据底层协议XTP-2103,自毁程序将于10秒后启动。” 一系列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从人工天界传出,无论是储备能源跌破警戒线,还是充当教团最终防御体系的‘加百列’系统的告破,在平时都是足以令枢机震动,惊动御座的大事,但在现在,却连让奥古斯丁的抬头纹加深哪怕一点点的资格都没有——甚至恰恰相反,他的脸上反而浮现出了笑容。 “终于!” 他说,目光微微闪烁:“找到你了。” ——在天穹之上,在世界之外,有“某物”悄然莅临。 轰隆! 没有声音,甚至连异象都没有,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接触的发生。 但并非所有人都无知且幸福。 对那么一小撮的人来说,这场接触所带来的后果,将会比一千年前永夜长城失守,秩序疆域沦陷还要更加的恶劣,更加的不可预料。 ——世界的法理,世界的规则,坍塌了。 时间与空间从维度上回归了永恒的终点。 那是一,也是万。 那是有,也是无。 所有的一切都能在那里得到解答,所有的一切在那里都没有答案。 那是真理,那也是悖论。 同时,那也是一扇“门”,一扇通往世界外侧永恒未知处的门。 而在“门”前, 在通向世界外侧的“门”前,在通往真理的“门”前,有一个无法被描述,无法被认知的不定形之物存在着。 它或者祂没有发出声音,可声音却自然而然的在现世迦南的所有人心中响起。 “梅菲斯特的眷者,” 这尊凌驾于世界之上的伟大存在屹立于门前,祂并不存在所谓的情感,也没有所谓的善意、恶意,但祂存在的本身,就足以让这个脆弱的世界不可逆的瓦解、崩坏、走向消亡,就足以令所有感知到祂存在的人与祂万物归一。 但祂对此浑不在意,只是例行公事一般,俯览着整个苍茫世间。 “你们,” “所求者何?” 章一五七要有光 “请您,” 奥古斯丁大概是现场唯一还保有意识的人,这位无可名状者,远比教团预想的要更加强大,哪怕通过仪式统合了现世迦南数万名虔信者的灵魂,将他的位格拔升,在这等超然于世界之上的存在面前,他依然……脆弱有若蝼蚁。 仅仅是注视祂的形貌,便仿佛烈日焚身,万蚁噬心,整个人如同被一根象征着痛苦的利箭射穿,灵魂、精神与意志,濒临崩溃。 仅仅是听到祂的声音,大脑就一片空白,别说对话了,连人类引以为傲的理性与逻辑都点滴不存,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恍若行尸走肉。 “请您……” 他遗忘了之前要说的话语,如老年痴呆般,双目无神的望着空无一物处,鲜血自双目中满溢而出。 “请您……予以……” “通行。” …… 漫长的沉默,短暂的沉默,或许没有沉默。 屹立于时间与空间的尽头,连存在与否都无法确定的存在,于此应允。 “如你所愿。” 祂说,然后“门”被打开了。 门户大开。 通向世界外侧的道路,第一次于秩序疆域显现。 无尽光辉,无尽璀璨的诸多世界,如星辰般高悬天际,而就在那闪耀的群星之间,有点点萤火在星海飘荡。 ——其中既有以信仰为舟征战位面的神王,又有游走于多元宇宙的神秘商人,更有高歌九重天,逍遥人世间的仙人,甚至在那茫茫多的世界之上,仍有诸如主神空间、梦魇空间、超维空间、时空管理局等更高维度存在牵引着诸多世界的命运。 在那里,黑暗只是黑暗,混沌不过是理论上存在的概念。 他们无需忧虑漫漫长夜的到来,也不用警惕那无以名状的恐怖,侵蚀心智。 对生活在秩序疆域之内的人们来说,这扇通向世界外侧,通向世界外侧瑰丽的多元宇宙的大门,无疑满载着希望,满载着对幸福的幻想。 在“天门计划”中,这扇门更是被冠以了“天堂之门”的称谓。 然而, 在其他人眼中,哪怕是那些纵横诸多世界的神祇、仙人、旅法师、次元舰队,亦或是处于更高维度,只需要轻轻拨动命运之弦,就足以引起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的位面走向动荡的高位存在,这扇“希望”之门不仅充满了不祥,更是灾厄之门,更是毁灭之门,更是通往深渊之门。 终极深渊。 万界归墟。 在这一扇门之后,是不存在时间也不存在空间,同样连认知与概念也并不存在,甚至连“有”或“无”的对立都不成立,完全颠覆理性、颠覆逻辑的“莫名”。 所谓的“观测”、“采样”、“推导”—— 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正确与错误的概率完全随机,甚至连“正确”与“错误”本身也很有可能是悖论。 不可理解,不可揣度。 关于它的一切,尽皆被“不可知”的谜团所笼罩。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当世界坠落、下行,并最终走向命定的终焉之际,它们必将为深渊,为多元宇宙最底层的黑暗面吞噬。 而它,总是与这残酷的一幕相伴相随。 若是被人知晓,有这么一处地域,有这么一群人将这扇通向死亡与毁灭的大门视作希望之门,一定会吃惊的合不拢嘴。 当然, 现在他们的嘴也未能合拢。 不为其他, 而仅仅因为—— 祂动了。 亿万世界的主宰,亿万世界的缔造者,如太阳一般高悬于诸天最高处,主宰着整个次元海无尽位面生灭的神祇,多元宇宙当之无愧的最强者。 有史以来第二次,离开了祂的御座。 离开了祂的国。 ——有光。 在坠落。 秩序的光辉,在无尽位面之海绽放。 神明那不可揣度的伟力同样点亮了所有人的视野。 祂的目标是…… 深渊? 无底之深渊,诸界之毁灭者,诸界之吞噬者。 哪怕宇宙被冠以了“多元”的前缀,它也仍非无穷无尽,而既然有所穷尽,有所极限,那么自然也要面对死亡、面对消亡。 而深渊。 正是时间与空间交汇、坍塌所剩的最后归宿。 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有传言说,它出现的时间,甚至比创造了诸天万界的那位至高主宰更长——并且,早先的它,远不如现在温和、平稳,是彻彻底底的“怪物”。 如同寄生在人身体内的恶性肿瘤一般,它疯狂的汲取、吞噬着无尽位面之海中的一切以壮大自身,如阴暗潮湿的石块之下生出的苔藓一般,它以近乎倍增的速率,不断扩张着它的领域,不断蚕食着这个广袤无垠的多元宇宙。 ——末日近在眼前。 而更糟的是,它还在加速到来。 如果按正常的进度,现在不敢说整个多元宇宙,但已知疆域的五分之一肯定跑不了。 但毁灭没有如期而至。 令整个无尽次元之海动荡的,不仅不是世界之底的无尽深渊,反倒是……那超然存在于所有位面之上的…… 至高天。 被那位至高的主宰所宠爱的天选之人们,朝他们的神祇举起了叛旗。 这场叛乱声势浩大,仙人、神明、恶魔、旅法师、星河舰队—— 整个多元宇宙席卷其中。 更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有翼之民随他们一同堕落,连被赞誉为“与神相近者”的Lucifero,同样向至高王座的主宰举剑相向。 甚至有传言, 这场叛乱的背后,存在着不可知、不可揣度的推手。 但真相, 早已掩埋在了时光长河的尽头。 或许除了那些篡夺了神祇的光辉的叛逆者们外,再无人知晓。 同样成为谜团的,还有深渊。 在那场打碎了接近三分之一位面的战争毫无悬念的落下了帷幕之后,已经扩张到了接近已知疆域二十分之一体量的深渊,不知为何呈现出了本不该呈现出的惰性化。 从原先宣告万界灭亡的丧钟,到现在成为世界衰弱陨灭的现象,它的变化不可能不大,但关于它变化的原因,却没有人,没有存在敢探究。 因为, 这是禁忌。 在第一个时代结束后,关于天选之人的一切全部成为了禁忌。 不可被提及的禁忌。 连带着第一个时代,都成了罕有人知晓的秘闻。 而现在, 自第一个时代宣告终结以来,无尽位面海当之无愧的主宰者,再一次离开了祂的御座。 这一次…… 是否宣告着又一场浩劫的爆发? 是否宣告着第二个时代的终结? 没有人、没有存在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便是那些相对于低层世界更高纬度的存在、组织,相较于那位至高的主宰,也太过微渺。 祂是光,祂是秩序,祂是一切的缔造者。 能与祂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天道、命运之类不知其有无的存在。 所以, 浩瀚无垠的位面之海,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之中——越是强大的存在就越是缄默,越是了解多元宇宙辛秘的存在,就越是惊惶。 一直到…… 来自深渊的大门,向世界敞开了怀抱。 整座深渊, 宛若从长眠中复苏,不安的躁动着。 Azathoth——Azathoth——Azathoth—— 如怒吼、如咆哮、如金属碰撞、摩擦的尖锐嘶鸣、又如一场混乱喧嚣的爆炸摇滚乐。 无意义的杂音撕裂了所有旁观者的精神。 道尊、佛祖、众神之王—— 一个个在本方世界如煌煌大日照耀众生的存在难以自控的自群星之上坠落。 星如雨下! 超时空观测站、阿瓦隆宏位面检测系统、全知之眼—— 一座座以星河、以位面为单位的要塞之城,在疯狂、混乱、以及异化之中,沦为了璀璨的星空、位面烟火。 世界震动! 随后, 无量光芒爆发,世界一片昏暗,感知被扭曲,存在被混淆…… 或许只过了微不足道的一瞬之间。 又或许在这恍若须臾的片刻恍惚之中,已度过了永恒的时光。 碰撞发生了。 然后, ——结束了。 没有“过程”,没有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 至少,在时间中未曾留下痕迹。 至少,在所有能观测这场“战斗”的存在记忆之中,并不存在。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这一段时光,从时光长河中截取了出去,也从所有存在的记忆之中抹去了。 只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却让人浮想联翩的空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存在知道答案。 无尽位面之海中无人知晓,位于无底深渊之上的秩序疆域中,更不可能有人清楚整个事件的全貌。 他们看到的,所能看到的是…… 如天将拂晓—— 有光降临。 章一五八仲裁议会 天亮了—— 不, 应该说,天空被点燃了。 浩瀚的天火从天而降,强烈的光与热仿佛将一切燃烧殆尽,不要说那位占据了大半个天幕的深海星空之王,就连艾米·尤利塞斯,都感觉这份光明有些过于灼人了。 是……白骑士的权柄么? 他想,但在下一刻,便否决了这个可能。 ——一瞬间,仅仅只是一瞬间。 无论黑暗,还是混沌,亦或是哈斯塔显现于此的投影,都仿佛遭遇了天敌一般,冰消雪融。 连惨叫,连哀嚎都不曾留下。 炽热的光辉点亮了整个至深之夜。 结束了。 尽管没有任何实感,最后的胜利也如同一场随时可能醒来的幻梦,可荣光者清楚的知道,这份胜利,其中没有掺杂哪怕一丝的虚假。 因为—— 消散的不仅仅是深海星空之王的投影,更是长久以来笼罩在秩序疆域上方的阴霾。 至深之夜,秩序疆域黑暗千年的梦魇,被击破了。 那一点也不仁慈,甚至称得上严苛的光, 与其说是驱散,不如说是毁灭了至深之夜。 阳光普照。 炽烈的、不留一分情面的光辉,令视线、令空间呈现了一定程度的扭曲。 太热了。 不要说普通人,就连传承了先民之血的荣光之裔都难免有些喘不过气。 白骑士—— 仅仅是基于仪式诞生的、象征胜利的骑士,或许能够与旧日支配者的投影、地上行走之身角力,甚至战而胜之。 但于瞬息之间,将哈斯塔的投影彻底歼灭,将至深之夜彻底驱散,这就未免有些太过不可思议。 如果一切真能如此轻易的达成,那这近一千年以来,一代代人坚持不懈的努力,一代代人前仆后继的牺牲,岂不成为了笑话? 一个再好笑不过的笑话。 不管是理智还是情感,艾米·尤利塞斯都不能接受。 所以, 一定有其他变化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但……会是什么?或者说到底是什么? 与教团的“天门计划”有无关系? 问题有很多,荣光者并不清楚它们的答案,可他知道,有人知道答案——至少是部分的答案。 于是,在越来越炽烈的光辉烘烤下,他合拢了眼帘。 坠入梦中。 向下,向下,再向下。 或许因为这具身躯的构成并非基于血肉,而是秩序的法理,荣光者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他所潜入的,并不止是梦境。 至少,不独独是嘉苏一人的梦境。 那是一个广袤的世界。 入目所及是一片波澜壮阔的梦幻海洋,无数璀璨如珍珠的世界随波澜起伏生灭,而在那多如牛毛的小小世界之中,一幕幕悲欢离合在上演。 这是一个万花筒。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取蕴—— 无论喜忧,无论爱恨,世事百态,皆在其中。 这里, 是梦,是梦境之海。 所有人的梦境,所有人的意识,共同构成了一个超越个体存在的集体概念,年轻的荣光者遨游于其间,遨游于这光怪陆离的世界。 但没有久留。 ——现在可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 时间紧急。 没有来由的,艾米·尤利塞斯生出了不安,并在这份不安的支配之下,链接上了嘉苏的梦境。 与大多数梦境不同,它并未随着波澜诡谲的梦境长河上下起伏,而是超然于其上,如同一颗星辰般点缀在浩瀚无垠的深黑色天穹之上。 高高在上,却也死气沉沉。 就外观而言,是一颗灰色的、黯淡到难以发现的星球。 钢铁覆盖了大地,钢铁支撑起了苍穹,几与天高的摩天大厦如刺猬的针刺一般密密麻麻,足够跑数十辆马车的道路四通发达—— 但除了嘉苏以外空无一人,宛若死域。 这代表了什么? 孤独,还是别有寓意? 艾米眸光低垂,在短暂的沉默后,没入了其中。 然后, 看见了身材娇小的女孩。 “祂来了。” 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语气也不复不久前的轻松俏皮。 “祂?” 荣光者挑眉。 “教团的主,”嘉苏给出了解释,“当然,这只是奥古斯都给祂披上的一件宗教外衣而已,我,我们更习惯将祂称为主宰。” “主宰?” 艾米·尤利塞斯重复着这个称谓——他曾于孔中窥见真理之貌,看见了更上层级的位面大海,看到过那凌驾于无尽位面之上的伟大之光,就是不知道祂是不是就是嘉苏口中的主宰。 “‘天门计划’,‘天门计划’,我早该想到的,他们的目的,是‘门’。” 身材娇小的女孩叹了口气。 门? “天门计划”的目的,是门? 荣光者愣了愣神,尽管嘉苏并未告知他所谓的“门”到底是什么,可他的直觉,却自顾自的将它与他要找寻的那扇门联系在了一起。 找到门—— 这是他,或者说,是操纵着他命运的那个人,那个存在的目的,乃至执念。 即便他不打算成为另一个人手上的提线傀儡,可在精神干涉下,他仍免不了对“门”生出了难以自抑的好奇心。 于是,艾米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漫不经心的问道:“所谓的‘门’,是什么?” “通向世界外侧之门,真理之门,深渊之门……不同的人对它有不同的解读。”嘉苏并没有注意到荣光者的异常,“不同的人,对它有不同的称谓,但在我眼中,它只是一扇门,一扇防止客人不请自来的防盗门。” “打开门……”艾米下意识的说道,旋即缄默。 “打开门,”身材娇小的女孩冷笑,漆黑的瞳仁中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圈日轮般的赤色光晕,“自然是为了让那些‘外界’的存在,好进入我们的世界。” 外界的存在, 进入我们的世界。 荣光者咀嚼着这句话,心底忽有一股寒意蔓延,某种可能性的存在,令他不由战栗了起来。 “祂来了——” 不禁重复了嘉苏最开始的话语。 “希望还来得及,” 而嘉苏,并没有在意身边的少年到底说了什么,小小的拳头只是重复着握紧、松开的动作,一直循环了七八次,才终于定下了决心。 “以嘉苏之名,我提议——” 她伸手,高举,赤色的火焰升腾而起,点燃了灰白色的钢铁苍穹,也点燃了整个梦境世界。 星球赤红如在高温下融化的玻璃,可离奇的是,艾米·尤利塞斯却感觉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灼热,他眼中只有眼前这瑰丽到极点的壮丽之景,只有那睁开赤红色瞳仁,气质生出翻天覆地变化的娇小女孩。 模样依旧,身高依旧,神色依旧。 可那份淡然、那份冷漠,那份在漫长岁月中沉淀下的印痕,却在那双赤色的瞳仁中尽显无疑。 “召开仲裁会议!” 话音落下,火焰熄灭,黑暗倒卷而来—— 不等荣光者做出反应,他已脱离了嘉苏的梦境,双脚踏在了巴洛克风格的深黑色议事大厅的黑曜石地板上。 章一五九裁断世界的命运 “嘭!” 就在艾米·尤利塞斯还在为场景的变化而惊疑不定之时,巴洛克风格的议事大厅凭空出现了一簇幽绿色的火焰,并像变魔术表演里的火苗一般一蹿老高,显现出一个全身上下都掩盖在衣袍、兜帽中的神秘人影。 “真没想到,这一次召开会议的人,会是你。”将全身笼罩在兜帽中的人影拉了拉帽檐,年轻的荣光者能看清帽檐下那双如同玉翡翠一般美丽的瞳仁,但其具体的容貌,却仿佛存在于记忆的盲区,明明应该可以透过兜帽能够窥见少许,可实际上……自始至终存在于在记忆中的,只有那双漂亮到有些过分的翠绿瞳仁,“传承明明进行到了如此关键的时刻,强行苏醒,我可不希望‘这一次’之后,你已非‘你’。” “依苏,你应该知道的,对我来说,你早已不是我所认识的依苏。”有着赤色瞳仁的嘉苏轻轻的敲了敲桌子,仿佛陷入了某种悠久的回忆之中,“距离最初的相聚,已过去了那么漫长的时光,有些人已经为苦难所击倒,背离了我们最初的理想,有些人则在漫长的守望中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将权柄交托给了后人,即便像我这样还在苟延残喘的幽灵,也终有走向终结的时刻,我们皆非神祇,皆没有办法把握命运的脉搏,旧日之我非我,明日之我非我,对已经守望这个世界千年之久的我来说,比起已经确定的过去,和不定的未来,我更想抓住、更想把握的,是现在。” “哈,还是说不过您这位‘初代’。”被称为依苏的神秘女性——如果从清脆悦耳的声音推断,她应该是一位女性,“不过哦,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即便你不宣布召开这次会议,也有其他人会站出来,‘浪费’掉这次权限。” “或许吧,但我不想做那个‘万一’。”嘉苏平静的给出了回答,“况且,这一次涉及到了‘祂’,我想我们每一个从那个时代过来的老怪物,都不会将未来寄希望于可能性之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深幽:“毕竟,那一位……可是不声不响的就将整个人类文明葬送的怪物。” “说的也是。”依苏同样叹息。 艾米站在嘉苏身后,全程旁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可即便如此,他也搜集到多少有效情报——明明她们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搁一块儿,他如坠无名者之雾,满脑子都是问号在打架。 而就在他仔细旁听这场对话之际,一簇簇火焰凭空出现,然后幻化出年龄不一、穿着打扮各异的十数名与会者。 有面容苍老的老者,有身材高大、相貌威仪的中年人,甚至有还未断奶的孩子。 有人以绷带缠绕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有人身穿黑色燕尾服,拄着手杖,戴着顶高礼帽;有人浑身上下不着片缕,只有关键部位有若隐若现的云雾遮掩;有人身体以简单的线条构成,长着个四方形脑袋,戴着副四边形眼睛,看上去充满了一种荒诞不经的不现实感……林林种种,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都有自己的特色,只是有部分特色,太过鲜明。 而就在他打量着与会者的同时,与会者们也在打量着他,打量着这位以前从未见过的“新人”。 “嗨,兄弟,怎么以前没见过你,是换了套形象吗?”有自来熟的,还和他打着招呼,“这一身是在cos教团的持剑者吗?别说,挺衬你的,方便展现一下火焰吗?你这变装跳跃幅度太大,我都有点把握不准你是谁了。” 哈? 年轻的荣光者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是?” 最终,他看着面前作小丑打扮的自来熟,只能这样问道。 “果然,换马甲换太勤了会出问题。”小丑——姑且这么称呼吧,挠了挠头,“我是威尔逊·奥利费、不,不对,是奥利弗,哎,你知道的,转生太多次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他用轻佻的口吻,说着本应沉重的话题。 转生? 是依苏口中的传承吗? 转生太多次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指的是记忆力衰退,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需要消化的东西太多,艾米选择了沉默。 “好吧,好吧,我不应该指望自己都记不住的东西别人能记住。”自称威尔逊·奥利费的小丑还在喋喋不休,“那这样吧,换一个名号,比如……历史发明家?” 历史发明家? 荣光者咀嚼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汇,尽管不知道这个词汇具体的内涵,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好词。 “嗯,比如上上次的聚会,我们大家签订的那个协议,就是我取名叫汉谟拉比法典的。”小丑伸出手指如数家珍,“又比如黑暗公会那套即视感超强的权力架构,也是我命的名。” 汉莫拉比法典…… 取名? 他是先民!? 艾米·尤利塞斯又惊又疑,说实话,他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给人感觉和神经病有点像的小丑,竟然可能是自混沌原野点燃火种的先民! 冷静、冷静—— 他不动声色的掐了掐手心的肉,刚刚那番言语,保不准是这个小丑用以动摇他心智的诡计。 不要暴露自己…… “好了,叙旧的时间有的是。”作为会议的主持者,身材娇小的嘉苏只比这张圆桌稍微高上一点,从其他人的角度大概只能看到一个脑袋孤零零的搁在桌面上,画面有些滑稽,又有些惊悚,但在场的所有人,却在她发出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不约而同的停止了争吵,落座。 “时间有限,开场的漂亮话我就不多说了。”她直入主题,“我以裁决者的身份,向议会申请,启用‘壁虎’方案。” “同意。” “同意。” “同意。” 齐刷刷的一片附和之声,如果是赫姆提卡的城市议会,这场景大概会很是热闹,但此时此刻,荣光者所感受到的却只有悲哀。 议事大厅很大,供与会者落座的圆桌也很大,保守估计,即便坐上一百人,乃至数百人也不会显得拥挤。 可是,一直到现在,一直到这场意味不明的会议召开之际。 落座的与会者,也不过二十余位。 大与小,多与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人没来由的生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全票通过——”嘉苏以平静的口吻宣布着最终的结果,“既然如此,我以全体参与创造者的名义,启动创世引擎,进行界壁分离。” 伴随着话音的落下,议事大厅的穹顶浮现出了一道光幕。 那是张地图。 永夜长城环绕着整个秩序疆域,炽热之光撕破长夜,侵占了整片天幕,一座座城池如棋子一般坐落在四方,山川、河流乃至不久前他曾经待过的战场,都一览无遗。 “首先,要将现世迦南封闭。” 嘉苏没有动作,身上也没有任何力量的波动,但单单是言语,便令世界——更确切的说,是世界的法理生出了变化。 地图上象征着空间的虚线发生了扭曲,大地、泥土、空气、乃至天空都随之卷曲,变成了一个闭合的球。 “然后,将之分离。” 简单的言语,其中包含的是并不简单——更确切地说,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力量——仪式的发生地,产生着引导“主”降临作用的坐标,如同战地医生切除坏死组织一般,被从秩序疆域中“切除”,并抛飞至了黑暗深处。 于是,光芒渐渐黯淡,渐渐趋于温和。 会场凝重的氛围也趋于和缓。 “呵,这下阿卜杜拉这家伙麻烦了,被抛入虚数混沌,想根据预先设立的坐标牵引回来,少说也要几十年的时间,也不知道他剩余的‘生命’还能不能支撑到那时候。” “少说两句吧,这次毕竟靠他们牵制住了回归派的后手,不然那一位降临了下来,我们的所有努力都会化为灰烬。” 与会者三句两句闲聊着,包括嘉苏在内的所有人,神色都放缓了不少。 艾米·尤利塞斯即便对他们的谈话半懂不懂,可在氛围的感染下,心情也随之舒缓了不少,直到…… 他看见那位小丑再次向他走来。 “不自我介绍一下吗?”小丑变魔术一般变出了一个杯子,向他举杯致意,“嘉苏带来的新人。”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念头冒出的同时,他就猜到了答案。 是座位。 所有的与会者都有他们自己的座次,唯独他,唯独始终站在嘉苏身后的他,没有。 “我是……” 他打算先报上犹大这个有嘉苏背书的假名,但才刚刚开个头,注意力便被会场爆发的混乱转移了注意力。 同样,做小丑打扮的威尔逊,也没有继续深究这个没多少意思的细节。 他的眸光停驻在议事大厅的穹顶,停驻在那片光幕,那张象征着秩序疆域的地图之上,久久未能离开。 “上帝啊——” 他的瞳仁,深棕色的瞳仁中,映照出光,越来越炽烈的光。 章一六零当天使吹响号角 果然……早有准备。 注视着那于秩序疆域之上重新显现的炽热之光,嘉苏于心底轻轻叹息。 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早在召开仲裁者会议之前,她就对这种可能有所预料,只是……当这个结局真的摆在她的面前时,小小的胸腔之中也仍不由涌现出几分酸楚之意。 毕竟,我们是失败者啊。 接连遭受两次反戈一击之后,被誓约困守的失败者。 无论是奥古斯都还是教团,其底子都来自归还者一派,作为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就算他们没在创世引擎的使用权限中掺合一手,但对它的用途,绝对知根知底,提前挖好一个令他们不得不跳的坑,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所花费的无非就是人力、物力与材料。 但以此换掉了本就在回归派、疯狂派两面夹击之下千疮百孔,职能近乎完全瘫痪的仲裁者会议,以及这个世界最高权柄“创世引擎”的使用权,简直再划算不过。 现在—— 只能指望那几个在“深潜”过程中越陷越深的疯子,能揭开底牌,断绝那个埋藏在人类集体无意识之中,引导“祂”降临的道标。 眸光微微垂落。 少女合上了那双赤色的瞳仁。 而在同一时间, 艾米·尤利塞斯睁开了眼,视角与意识仿佛被某种处于更高维度的存在简单粗暴的一分为二。 一部分仍处于会场中,仍宛若局外人一般旁观着那些怪异之人的喧嚣与惊叹,而另一部分则与本体相剥离,好似浮萍一般,飘荡至了无穷高处。 那是一张网,一张网罗了大半秩序疆域的网,一张荣光者并不陌生的网。 人工天界。 这是它被冠以的称谓。 时至今日,在由生到死,又由死向生走了一遭后,他的意识相当微妙的发生了某种改变——仿佛限制器被打开了一般,世界的表象——那些往日里完全无法理解、完全不能认知的神秘一下子褪去了身上的朦胧纱衣,显现出了本来面目。 人工天界的构筑虽然称得上巧妙,其本质却与嘉苏的梦境空间一般无二,都是有别于现实世界的意识空间。 最大的不同大概只有一个,那就是牵扯的广度。 一个全赖嘉苏一人之力,虽然足够小巧精致,却失之宏大;另一个则牵扯众多,其覆盖面涵盖了大半个秩序疆域,待填充的细节简直数不胜数,可那框架一旦立了起来,自有一份令人动容的法理气度在。 教团以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虔诚信徒为基石,以共通的信仰为网络,搭建了一个有别于现实,却能够从更高的层面将现实统合的恢弘空间。 在那里—— 有号角声传来。 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有翼之民,吹响了号角。 “呜……” 听起来无甚出奇,可在这片纯粹以意识构筑的特殊世界之中,本应无形无质的音波却有若实质的扩散了开去,顺着人工天界支开的网路,自上而下的输入了数以十万乃至百万计的虔诚信徒的精神世界。 在这一瞬间,有十余万人接受了天启。 他们看到了—— 云端之上,一位有翼之民吹响了第一个号角,无穷无尽的光明划破黑暗,然后如迎面拍打来的滔天巨浪一般,吞没了一切。 大地龟裂,河川干涸,无论妖魔、人类还是草木之属,在那过于炽烈的光明之下,都毫无挣扎余地的沦为了一捧余烬。 地上之国毁于一旦。 整个秩序疆域有三分之二的地界,已沦为了生灵绝迹的死亡禁区。 而这,还只是开始。 不等“先知们”惊惶,不等狂热与恐慌扩散,第二声号角便顺着人工天界搭建起的意识网络,传输而来! 那是神祇的盛怒! 那是末日的审判! 同样也是通往天国的阶梯! 一切诚如奥古斯丁冕下在《上帝之城》中所说的那般:地上的国必将毁灭,而天上的国终将降临! 圣哉!圣哉! 虔信者以灵魂讴歌神圣,如同点亮夜空的星火一般,人工天界那数以十万计的节点逐一亮起,璀璨的如梦似幻。 只是这一切,对窃取了支撑起这个网络的“一柱”身份的荣光者而言,却并不那么美好了。 海量的信息,以及堪称磅礴的力量,不由分说的涌入了他的体内。 经由“玛娜”——经由那位在持剑者试炼中被他捕获的少女的过滤与提纯,向着更上一级单位,向着那位吹响号角的有翼之民涌去。 仅仅是瞬间,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有翼之民,在人工天界中的位格得到了进一步的拔高,在万千道神圣光辉的簇拥下,她越发的超然,越发的美丽,也越发的令人不可直视。 然后,有翼之民举起了号角。 “呜——” 第二声,响起。 声音顺着网络传输入人工天界屹立于人类意识之海上的每一个节点之中,本身就充当了一个中转站角色的艾米·尤利塞斯,此刻更是接收到了在第二声号角中蕴涵、传递的信息。 “第二位有翼之民吹响了号角” 毁灭之光坠入大海,气浪蒸腾,生灵灭绝,可怕的光辐射污染了水源,一切饮水者皆受诅咒,声音喑哑、破陋,皮肤龟裂,伤口流脓,身体组织异常增生,在身上生出一个又一个的丑陋瘤子,直至在虚弱无力中饱含痛苦与绝望死去。 一幅幅人世走向荒凉终焉的画面,通过以某种迄今为止仍不可知的方式囚禁在荣光者体内的玛娜,向着在人工天界中充当最下层的基石的虔信者传递。 或许有那么些人会将这视为疯人的幻景,可更多的人,都将这些视作了他们所信仰的主显圣于人间的象征。 奔走相告。 一时间世界末日的言论沸反盈天、甚嚣尘上。 但恐慌并未如期而至。 先一步抢占思想高地的,是如脱轨的蒸汽列车一般一路猪突猛进,不知会驶向何方的信仰,疯狂的信仰。 更多的光点亮起,人工天界的规模以几何级在扩张。 同样,接收到这些信息的先知们与天启者们也呈爆炸性的增长——而这,更进一步的佐证了审判日即将到来的论断,佐证了那教团经典上关于末日的预言,反过来促进了人工天界的扩张。 并且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事到如今,若还是猜不到教团的盘算,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假借修真。 尽管他对教团与以嘉苏为代表的仲裁者会议之间的博弈不甚明了,但从结果来看,无疑是教团的手段更为高明。 奥古斯都,那位地上之神,以自身、以整个现世迦南为诱饵,完成了一次相当漂亮的换子。 兑掉了以嘉苏为代表的仲裁者会议。 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有资格列席仲裁者会议的那些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似乎不能直接干预现实世界,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甚至怀疑他们都是先民。 于混沌原野之上点燃火种,开辟秩序疆域的先民。 而在一手兑掉仲裁者会议干涉现世能力之后,又以远征军这条摆在明面上吸引火力的暗线,开启了新一轮的仪式。 那位一直藏身于其中的有翼之民,在那里展开了人工天界,展开了仪式的基盘。 然后,以教团经典中著名的“启示录”为楔子,半真半假的将“七个天使吹响七个号角”演绎出一幅幅无声的画卷,并借由人工天界与信徒天然的联系,将这些虚构的画面灌输入那些虔诚信仰着“主”的信徒的精神世界,营造出一种“天启”的假象,并以末日审判,以神祇显世为依托,大规模的扩张着信仰。 ——反过来,为有翼之民现在所主持的仪式灌输能量。 即便站在敌对者的立场,艾米·尤利塞斯也不得不称赞这位地上之神的手段,但这并不意味着荣光者将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眼睁睁的看着眼前这个似乎与他有着某种复杂联系的有翼之民吹响七声号角,以完成对秩序疆域的定位,以促使那高高在上的“祂”降临此方世界。 所以—— 不能再拖了! 然而,就在他好不容易暂时抛却对那位似曾相识的有翼之民的复杂观感行动起来之际,变故却以一种谁也没能想到的方式发生。 有歌声突入。 纯粹的光芒染上了漆黑的色泽,无垠的星空成片成片的黯去。 黑暗蔓延。 以人类所无法理解的腔调编写,没有曲谱,更不曾有哪怕一丝一毫音律的美感,犹如扭曲形变的浑浊之中,成千上万的怪物被扭成一团,彼此相互撕咬,发出的怒吼、哀嚎、咆哮、呻I吟声混杂在一起,然后再丢入搅拌机搅拌得乱七八糟,最后再在榨汁机中搅碎成一团浆糊。 即便以荣光者的精神抗性,也不由一阵头痛欲裂。 毫无疑问, 这是一首毁灭之歌,更是一首亵渎之歌。 即便只是聆听到了几个凌乱的音符,疯狂都将如期而至。 章一六一听!沙耶在歌唱 艾米·尤利塞斯并非全知全能的神祇。 哪怕拥有双重视界,能同时监测教团与仲裁者会议的动向,可在秩序疆域,能对时局直接进行干涉的,却不止是这两家。 还有混沌教派。 比起仲裁者会议,同样或多或少带有点宗教意味的混沌教派,对教团显然更加知根知底。 他们不仅在现世迦南下了注,三大公之一的穿刺公直接驾临圣城,与奥古斯都大打出手。 在远征至深之夜的远征军方面,更是下了重注。 不仅出动了三位“九卿”级别的战力,其中更有“沙耶”这一特殊的存在。 要知道即便是潘多拉这等能匹敌天选之人,未曾有过败绩的生体兵器,在九卿的序列中也不过排在了第二位。 能压过她一头,登临三公之下第一人的沙耶,自然有着不输于,甚至更甚于潘多拉的力量与权势。 只是……在整个混沌教派,关于这位九卿之首的情报,是完全的空白。 就算是潘多拉,就算是这位与混沌教派一般年长的九卿第二席,对她这位秘而不宣的“妹妹”,也始终语焉不详。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被誉为最完美的生体兵器,混沌的长女的潘多拉,在谈及沙耶,在谈及这位从未出现过的九卿之首之际,那张仿佛万年不化的小脸之上,罕见的流露出了与一般小女孩无二的恐惧。 而其他有资格接触沙耶的九卿,也只知道那是一个未完成作,或者说失败作,由三公合力封印的怪物。 但具体是怎样的怪物,拥有何等可怕的力量,教派内部无人知晓。 而在今天…… 困扰了混沌教派千年之久的谜团,终将揭开一角面纱。 “已经到时候——” 在被教团冠以“人类之敌”、“魔性之女”这般称谓的混沌教派九卿第五席,猩红王女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的灵魂深处,凭空响起一道如雷霆一般威严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她并不陌生。 是混沌教派的三位创始人之一,三公中的恶魔公。 “艾丽西亚,”这位拥有凌驾于凡世之上的超凡伟力的人间神圣,以前所未有的紧张乃至紧迫口吻说道,“局势已经失控,我允许你揭开最后的底牌,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潘多拉的盒子,就是那个绝类棺椁的封印器,听说潘多拉就是诞生于这个其貌不扬的盒子中,而沙耶,作为潘多拉最后也是唯一的妹妹,同样在这里被创造出了属于人类的形骸——只是,还不等她出世,不等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就被三位大公联手封印在了盒子之中。 至今已有千年之久。 而现在,似乎已经到了开启之时。 猩红王女抬头,用沾满了鲜血的钢铁手套遮挡住那越来越灼人的光芒,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轻轻叹了口气。 “准备打开哈根廷斯之门。”她对与教团的远征军一战后的残部如是命令道,“执行最终计划。” 没错,她是要解开三公施加于潘多拉之盒之上的封印,释放九卿之首,释放那头连三公都无法控制的怪物。 但在那之前,必须准备好退路。 哈根廷斯之门是经由三公之手,建立在黑暗领域的次元之门,召唤此门,无论身在何地,都可直接回归教派的本部——回归那个漂泊于永恒黑暗空寂之中的奇异空间。 如果沙耶真的如她想象的那么强大,这是必要的。 舔抵着钢铁手套上的血渍,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等待着传送门的搭建完成。 大约一刻钟后,时机终于成熟,她才点点头,走进那给人强烈不祥感,黑漆漆的如同死亡本身的潘多拉之盒。 将手按在了其上。 一圈圈光幕浮现,其上全是意味不明的乱码。 “错误——” “程序自检中,警告!警告!警告!” “根程序遭不明代码篡改。” “潘多拉III型培养舱内部参数混乱,无效数据,无效数据,无效操作——” “嘀!嘀!嘀!” “检测到外接插口,识别中,识别码为A789-3156-M781,识别名为阿卜杜拉。” “外接端口启动中……” “启动成功,开始自检,根据底层协议,对使用者进行身份认定。” “认定成功,欢迎,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小姐,您拥有临时管理员权限,根据底层协议,您可以进行以下操作:一……” 一大段听不懂的操作指南,猩红王女选择了跳过。 她的目标是揭开三公施加在沙耶身上的封印,直奔主题就是,没必要横生事端。 “给我释放沙耶。” 简单明了的发布了命令,并得到了应允。 “指令处理中……” “警告!警告!收容物为登录在册的超危级危险物,根据真人类联盟管理规定第三百二十二条,一应操作需上传至仲裁者议会,经由议会审批,才能进行相关操作。” “链接建立中……” “图像传输中……” “等待批复中……错误、错误、错误——检测到错误代码,自动跳转外挂程序,权限确认,唤醒程序启动。” “轰隆!” 伴随着机器的启动,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心跳,可仔细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仿佛有某种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怖之物复苏,四周……明明有风吹草动之声,可却沉寂的可怕。 会死。 会生不如死。 本能开始预警,处于一个生命体最基本的求生本能,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她: ——快跑! ——别回头! ——别去看! ——别去听! ——别思考! 可双腿就和灌了铅似得,大脑如同被灌了沙一般,昏昏沉沉的,一动也动不了。 你不想知道吗? 心——吸血鬼化,早已冷却,早已停止了跃动的心,不知为何,有些瘙痒。 黑暗的真理,世界的真实…… 一步,两步。 明明已经察觉了危险,她却不退反进。 并非基于意志,而是冥冥中的灵魂被什么东西蛊惑了,控制了,如提线木偶一般,她无知无觉的接近着面前黑漆漆的棺椁。 “啪!” 培养舱内部拘束带解开的声音。 “嗞——” 蒸汽排出,黑色的棺椁弹开。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平躺在培养舱中的娇柔少女,完美到超越人类审美的端丽面容,浑身上下不着片缕,稚嫩的、尚未成熟的女性神秘地带却并未因此而暴露,在那头长到仿佛可以将她绕个两三圈的长发遮掩下若隐若现,充满了一种欲语还休、欲迎还拒的致命诱惑。 如盛开的罂栗一般,她魅惑到了极点。 就算同为女性,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仍跪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大脑彻底宕机,意识一片空白,灵魂深陷浑浊黑暗的混沌之中。 眼睫毛微微颤动。 鲜嫩欲滴的小巧樱唇轻轻开合,如冬日里贪恋被窝的二八少女一般发出可爱的低吟声。 然后—— “走!” 恶魔公的嘶吼声如雷鸣般在浑浊的大脑中响起,如同一道惊雷划开了混沌,惊醒了沉睡于其中的魂灵。 糟糕,被魅惑了! 猩红王女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一点,并试图抽身而退。 但太迟了。 名为沙耶的少女,更确切的说是披着少女外皮的怪物尽管尚未真正醒来,可她那一头几乎挤占了整个培养舱的漆黑长发,却已然锁定了猎物。 如毒蛇一般人立而起,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 只差一点就要将她彻底携裹、吞食! “呵——” 强忍着不去看棺椁中依旧在沉眠的绝美少女,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按捺住那颗悸动不已的冰冷心脏,猛地撕裂了自己的胸腔! 鲜血四溅。 这是伤害,这是痛苦,却也是能力的媒介,能力的源泉。 以先民传说中“吸血鬼”为原型的权柄,让她拥有自如操纵血液,变化乃至超脱其物理物质。 而越是接近力量源泉,越是接近心脏的血液,所能承载的“魔力”就越大,所能引爆的威力就越大。 就是现在! 目光一凝,漫天的鲜血化作一根根血线,径直对上了那数量同样近似于“无限”的幽黑发丝。 ——一触即溃。 如同毛线触碰到了火一般,又如同清水被墨汁渗透,连片刻功夫都不到,宛若活物的发丝便篡夺了少女对鲜血的掌控,反客为主,布置下了更大、更细密的包围圈。 但即便是片刻不到的功夫,也终究花费了功夫,仅在那微不足道的刹那之间,她便动用了“吸血鬼”权柄衍生出的另外一个能力。 蝙蝠化。 化身出了数以千百计的小蝙蝠! 扑腾着翅膀想要冲出这片天罗地网——而这,又是一重障眼法,根据“吸血鬼”传说衍生出的能力绝不只有“鲜血魔法”与“蝙蝠化”,还有“雾化”。 在化身出成百上千的蝙蝠的同时,身体缩水成一个可能只有四五岁女孩高的猩红王女发动了雾化的能力,趁着这群无知性的怪物追捕着她的化身之际,悄然无声的脱出了这个危机四伏的包围圈。 在空落落的哈根廷斯之门前停下脚步,迈入其中。 只是在光影变化的最后一刻,她终究没有按捺住那躁热不已的冰冷之心,回身投以最后一道眸光。 蓦地一僵。 ——沙耶的身体已在如蛇潮般涌动的发丝支撑下漂浮在空中,眼睛依旧紧闭着,小巧动人的樱色小嘴微微开合。 她…… 她在歌唱? 禁忌的、亵渎的歌声毁灭了她的理性,猩红的眸子中不可避免的侵染上了一抹令人心悸的黑色,但转瞬即逝。 “她……”从魅惑的状态中醒来,猩红王女回忆着最后转身时看到的场景,下意识的喃喃自语,“想要做什么?” 没有恶意。 只是单纯的、肆无忌惮的接触并毁灭着身周的一切。 以她为中心,周围至少数百米的土地已沦为了黑色发丝滋生的土壤,不,更确切的说,应该是菌毯。 ——难以计数的虫豸在其中蠕动,在其中交配、繁衍。 ——一眼望不尽的异形在黑暗的泥沼中打滚、嘶吼、咆哮并最终成型。 世界的法理支离破碎,仅仅是存在本身,她就在支配、在毁灭着这个世界! 怪物。 诚如潘多拉所言,那是一个纯粹的、无解的怪物。 “接下来该怎么办?” 艾丽西亚·布雷德哈特扪心自问,即是问自己,也是通过灵魂深处的无形联系,向坐镇黑暗领域本部的恶魔公问询。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她得到了答复。 “回去静养——” 在黑暗领域的最深处,在一处诡秘莫名的殿堂之上,恶魔公给出了指令,并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那片被沙耶所污染的地域。 “千年,你在的吧?” 似在自语,可实际上,千年确有指代的对象。 ——千年公,三公之一的千年公。 “在。”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既然你在的话,那就好办了。”恶魔公嘴角咧出一个笑容,“松开阀门吧,既然我们最小的女儿想要找‘妈妈’,她‘妈妈’也一直在找这片从她身上掉下的骨肉,我们可不能做这个坏人。” “你越来越有反派的气场了。”居于世界之外,端坐于王座之上,游离于混沌之海之上的千年公发出不像是称赞的称赞,“但你确定?那一位的脾气可一向不好,你确定打开限制阀不会被她拆家?” “那也是没办法的是,只有暴力才能制约暴力,只有神祇才能对抗神祇。”恶魔公摊了摊手,“况且,沙耶被制作出来的目的,本就是充当一个道标,充当一个容器,充当一个限制器——只是当年的我们,远远高估了我们自己,也远远低估了这片完全有悖于逻辑世界的深潜区。” 他顿了顿,随后说道。 “这也导致了计划的功败垂成,导致了我们最终收获的只是一个连半成品都算不上的废品。” “所以你打算废物利用?”隔着层层虚空,千年公笑了笑,“不过有一点你说的没错,只有暴力才能对抗暴力,只有不可揣度才能对抗不可揣度——做好心理准备,我可是要开门,放羊了。” 他从王座上站起,中断了对整个宫殿——不,应该说是宫殿为载体的超大范围信息遮蔽装置的供能,秩序疆域这颗隐藏于深渊之下的明珠,在失去了门之主的庇护之后,再一次的显现在了混沌之海那些蠕动着的不定形者的视界之中。 有些碍眼啊。 浑浊的、混沌的、反逻辑的、反理性的混沌之物们发出毫无节律、毫无意义的杂音,在不存在上下左右的空间,不存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中扭动着它们肥大、宛若拼接在一起的臃肿身体,向那片秩序之地或赶去、或远离。 但它们最终没有一个真的接触到了那片空间。 在混乱中,它们最终为黑暗吞没,与孕育了它们的黑暗重新归于了一体。 ——黑暗、黑暗之母的意识在“秩序”的刺激下复苏了。 它没有所谓的物质身体,甚至连存在也没有,它就是黑暗本身。 它不需要接近这个微不足道的秩序光点,不需要捕捉它,因为那个世界,就存在于它体内。 它没有名字,不需要名字,也没法被观测、被命名。 但…… 它听见了歌声,听见了优美的、动听的、恍若幻觉一般的歌声。 “妈妈——” 倘若它具备智慧,具备知性,大概能从歌声中读出了什么,同样,它也能记起数千年前曾有一群渺小之物,以某种手段剥离了它的一部分躯体以及本质(如果混沌真有所谓的时间尺度的话)。 但它没有,它只是本能的受到了秩序的牵引,在混沌与秩序相互抵消、相互湮灭的边缘地带,一个曾短暂诞生过的存在再一次作为一个现象降临在了这个混乱的边际线上。 首先显现的是眼睛,无数只比那渺小的世界更大的眼睛。 随后诞生的是欲望。 繁衍的欲望,创造的欲望,扭曲的欲望,毁灭的欲望,补全的欲望,吞没一切的欲望。 最后诞生的是名字,经由人类进行观测、进行定义、进行有意识的引导的名字,并非它的,而是祂的名字。 莎布·尼古拉丝。 森之黑山羊,亿万黑山羊之母。 章一六二坏结局 亿万黑山羊之母,纱布·尼古拉丝。 曾与祂打过交道的艾米·尤利塞斯,没来由的想起了这位凌驾于世界之上的神祇——只是,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由现在追溯过去—— 他能感受到, 因歌声而蠕动的、如泥沼般粘稠、且有若实质的黑暗,与他那段用不堪回首来形容都再好不过的回忆,形成了微妙却又不那么妙的共鸣。 ——过去、现在、未来。 在荣光者的感知中,那条本该万古不变的时光长河,逐渐趋于暧昧,已经发生过的,以及还没有发生过的,亦或者正在经历的,尽数杂糅在一起,难辨彼此。 所谓的上游、中游、下游,早已不复存在。 浩浩荡荡、本该奔流不复返的时光长河,被硬生生的扳成了一个“O”型,属于未来的、不定的、难以计数的“支流”,在圆形之内纵横交错,填满了这个造型别致,怎么看怎么奇怪的……湖泊。 混沌的时光,一切都处于“确定”以及“非确定”的概率漩涡之中。 而能决定二者之间界限的强观测者,只有一个。 纱布·尼古拉丝。 这位居于世界外侧的神祇,似乎对这个世界进行某种他根本无法理解的干涉——受到影响的不单单是时间长河的走向,更是秩序、法理乃至此世一切存在之基的物质基石。 沃土化? 温床化? 不,应该是苗床化才对 为了避免遭到污染与腐蚀,艾米·尤利塞斯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仲裁者会议这边,也正因为此,他才得以确认世界的变化。 早先被驱散的黑暗,此刻已浓郁的化不开,那涌动的与其说像乌云,不如说是一摊又一摊随时可能淌落的黑色泥浆。 ——而与天空相对的是大地,原本在过于强烈的光与热烘烤下干涸的土地,此刻成片成片的沼泽化,黑色的脉络如同正在飞速传染、扩散的病毒一般,以令人瞠目的速度覆盖了整片秩序疆域。 除了极少数有着火种庇护,或者火种刚刚熄灭没多久,辐射尚存的人类文明之城,四境之野乃至整个秩序疆域的原野之上,在黑暗的侵蚀与腐化之下,大地如发了酵的酵母一般膨胀、酥软了起来。 无数根毛发,更确切的说,是类似昆虫节肢的某种令人厌恶之物从如同面包一般松软肥沃的腐败土地中似初春的草木一般疯长着,招摇着。 并且—— 还在不断增殖。 若参与到这场以世界为游戏的博弈中的超然存在只有祂一位,或许秩序疆域的命运已然注定,但偏偏…… 棋盘的双方,执黑白者,均是远超世界体量的怪物。 如今不过是黑方先行一子。 而宣告白方入场的号角,才刚刚吹响第三声。 “——呜。” 黑暗的侵染,只是使位于人工天界树状阶梯中最顶层的有翼之民轻弯黛眉, “麻烦。” 这名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天生神圣伸出了青葱如玉的食指,视线扫过由教团构筑、充当人工天界支柱的十二位人工天使,在居于最后,状态稍显特异的少女虚影上稍作停驻,随后一对、两对、三对纯白羽翼在身后张开,洒落漫天的光辉。 反馈到外界的,反馈到真实世界的,却是一副真实的末日图卷。 滚滚的乌云遮蔽天空,赤红的、宛若岩浆一般的光芒,透过厚重的云层,洒落下红褐色的黯淡之光,宛若苍穹泣血。 而大地之上,伴随着蒸汽的蒸腾,热浪的冲出,整个秩序疆域一片动荡。 群魔乱舞。 错愕、惊惶与混乱—— 除开神圣之城汉莫拉比,所有的城邦,在这诡异、充满了不详意味的天变影响下,恐惧与不安如潮水、又如瘟疫般四下蔓延。 在这种境地下,即便“先知”们再如何奔走相告,也无力阻止事态向一个更糟糕的深渊滑落。 即便是病毒式的传销,也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将人洗脑,更遑论宗教? 哪怕末日论尘嚣甚上,人们在慌乱之中会本能的寻求依靠,可这终究需要一定的时间,需要一定转化的时间。 只是,吹响号角的有翼之民并未给予他们传教的机会,不等第三声号角落下,第四声号角便在广袤无垠的赤色天穹下响起。 紧接着, ——苍穹被撕裂了。 一只猩红的眼睛占据了整个秩序疆域的天空。 那是莎布·尼古拉丝,更确切的说,是那凌驾于世界之上的可怖神祇的一只眼睛。 无数只眼睛中的一只。 可即便如此,这份“重量”,对秩序疆域也太过沉重。 如蛛网遭到重物的碾压,象征秩序法理的蛛丝,寸寸崩裂——这是真实的写照,在绝大多数人都没意识到变化发生的时刻,关于时间、关于空间、关于重力、关于质量等的无处不在的“常数”都被混淆了。 π有时是3.14,有时是4.13,又有时是159.26。 g有时是9.8,有时是8.9,有时又是998。 试想一下,一个生产在正常重力之下的普通人,有那一秒,重力变成了8.9,又有一秒变成了998,会成什么样?一团肉沫,还是不成形状? 没有人想要知道答案。 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至少是绝大多数人,在感受到那可怕的、非人的痛苦之前,名为理智的弦便先一步崩断了,在那猩红眸光的注视之下,无形的混沌侵染了整个世界,人类、动物、植物、虫豸乃至没有生命气息的死物,都受到了祂,受到了这位孕育万物的黑山羊之母的影响,在不知不觉间化作了形态各异、千奇百怪的妖魔,沐浴在昏暗的“月光”之下,撕咬在一起,分享彼此的痛苦与欢愉。 尽管世界仍未毁灭,但人类的文明已宣告破灭。 从神圣之城汉莫拉比到赫姆提卡,再到整个秩序疆域,除了被仲裁者会议放逐的现世迦南,整个世界已沦为了妖魔的乐土,沦为了那一位在地上的国。 无人生还。 或者说生还的不是人。 比如跻于荣光者最顶端的天选之人,比如仲裁者会议的与会者,又比如…… 人工天界的那位有翼之民。 章一六三祂来了 世界末日。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并不陌生,也并不遥远。 人性沦丧,秩序崩塌,文明的火种摇摇欲坠,哪怕是生性乐观的人,面对这黑暗深沉的世界,也迟早会心生麻木。 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诸如此类悲观的念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 但绝没有一个人料到,世界——人类的文明,会以这种荒诞不经的方式落下帷幕。 这真是太可笑了。 注视着被黑暗吞没的秩序疆域,艾米·尤利塞斯不禁呵笑出声,既为这个世界,也为他自己。 渺小、无力、坐以待毙。 逆转时光? 他有过这个想法,也切实的尝试过了,然而一旦超拔视角,他进入的就不再是那条仿佛无穷无尽的浩荡长河,而是一片由无数粘稠、滑腻之物组成的泥沼深处。 目不能视,而不能听。 分辨不出上下,更分辨不出左右。 所能感受到的,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以及那仿佛成千上万条鼻涕虫在身上蠕动的恶心感。 没救了。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所在的到底是被侵蚀异化的时光长河,还是莎布·尼古拉丝,那头凌驾于世界之上的恐怖怪物的体内。 本身“时间”这一领域就够挑战人类的逻辑了,而现在,更是光怪陆离。 感官被混淆,逻辑出现紊乱,这是一个连“想”也不能多“想”的世界,越是去认知就在歧途上越行越远,越是去理解就越是身陷囹圄。 更甚至……荣光者能清楚的感受到。 这片泥沼、这片黑暗,仿佛正在随着他的想象逐步完善,经由他的认知,朝着更为奇诡、更为可怖的形态转变。 所以,在意识到不对之时,他强行结束了能力。 意识跌落。 从仲裁者会议以及人工天界的两重视角跌落,整个人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在地。 好一会儿后,逻辑与理性才慢慢回归。 他抬起头。 巴洛克风格的石柱,空旷宽广的大厅,以及形态各异宛若群魔乱舞的与会者。 这里是仲裁者会议。 只是多少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包括嘉苏在内,所有人的脸色虽然异乎寻常的凝重,可却没有哪怕一人失态。 面对文明的倾覆,世界的毁灭,他们似乎都拥有异乎寻常的定力。 “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已经穷途末路了。”说话的是一名带着一顶草帽,做稻草人打扮的异类,“无论主宰,还是那头深潜区的怪物,我们都缺乏正面抗衡的能力,不得不承认,这一局,是我们输了,是我们出局了。” 尽管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所说的都是不折不扣的丧气话,可无论他说话时的语气还是神态,都异常的平静,仿佛对这场失败,他早有所料,又好似他陈述的只是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事”。 “均衡,存乎万物之间。”曾与荣光者有过一番攀谈,自称“历史发明家”与“小丑”的怪人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说人话。”理所当然的,被瞪了。 “喂喂,我不是说的很清楚嘛,只不过惯例玩了梗而已。”小丑耸了耸肩,却也还是说了人话,“还记得英吉利的大陆均势政策吗?我其实想表达的是一个意思——我们虽然退了场,但可以搞场外救助嘛。” “你的意思是……” “一边是主宰,一边是那几个疯子捣鼓出的外神,我们就像是电视里表演的高空走钢丝一样,保持着非常危险且微妙的平衡。”小丑收敛了脸上的玩笑之意,“无论是那位黑山羊之母取得了胜利,还是我们的‘主’成功降临了这个世界,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前者,所带来的只有毁灭,而后者,呵,尽管他对人类的态度非常微妙,但我们最好的结果特不过是再被清洗记忆,关入‘伊甸园’。” “现在看来,我们的天使小姐可撑不到吹响第七声号角,开启末日审判。”依苏薄薄的嘴唇微微开合,轻声说道,“所以,我们要给她加一把力?” “只能如此了。”嘉苏点头,没有废话,“时间有限,现在开始新一轮投票。” 她大约停顿了一到两秒,给所有与会者一个思考的时间后,才继续说道:“同意威尔逊提议的,与另有打算的,请表态。” “同意。” “弃权。” “同意。” 大约三十秒后,表决结束,大约有接近三分之二的人投了赞成票,剩下弃权与反对各占一半。 提议得到了通过。 但在具体的实施细则上却发生了分歧。 有一方认为,应当帮助那位“天使小姐”抵御黑暗混沌的侵蚀,让宣告末日审判的负担完全由她承担,以最大程度的削弱降临的主宰。 另一方则认为,继续在这稳坐钓鱼台才是最佳的选择,不仅没必要亲自下场,让自身置于了险境,更没必要在两方对冲前,盲目的对其中一方进行削弱。 双方各有各的道理,但最终取得胜利的是平稳派。 以仲裁者会议为中枢,向人工天界、向那位吹响号角的有翼之民传递能量。 而这一切,对艾米来说,有些差可乏陈。 没有什么特殊的光影效果,也没有大地震动,天空轰鸣的大场面,会场平静的有些可怕,可怕到荣光者都不清楚,他到底该不该在此刻展开话题。 但最后,他还是没有忍住,不合时宜的打破了沉默:“那、善后的事情该怎么办?人类真的绝灭了吗?” 人类的文明业已灭绝,就算有幸运儿能逃过一劫,在这末日一般的景象中苟延残喘,也注定如风中残烛,时日无多。 然而,哪怕知道这不切实际,可艾米还是希望能,得到一个否定的答复。 “善后,”有人苦笑,“那也要有后可善。”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考虑更多了——”也有人这么说,“先度过了眼前这重难关再说,实在不行的话只能用创世引擎中备份的模板重启世界了。” 备份的模板?重启世界? 艾米愣了愣,视线下意识的看向嘉苏,期待着能从她的口中得到答案。 但身材娇小的女孩并没有在意这个小小的间幕,她只是摇头,将眸光投向了更高处,投向了那无尽的虚空之中。 “安静。” 她说,眼睑微微垂落,语气低沉、肃穆、强作镇定:“祂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