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求仙》 第一章 顾良 他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坐在一个木盆里。 耳边的水声急流翻涌,已吵闹了三天。不停有水滴溅进盆里,打在他的身上,湿漉漉的水汽令他浑身不适。 比起水汽,他更难以忍受的是下身溶成一锅“汤”的排泄物,还有持续了三天的饥饿感。 比起这些,河上的湿气、以及木盆在漂流中的颠簸,都算是能忍受的事情了。 为什么要把我扔掉呢?他无力地看着天。 不如把我卖给人牙子,还能节省一个木盆,并换些粮食,不是吗? 这时,顾良注意到两岸似乎有人声传来,他张开嘴,努力、但微弱地哭喊起来—— ………… 顾良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他望向窗外的景色,春光明媚,阳光正好。就是周老的小喜鹊在山上有些烦人,应该是它把自己吵醒的。 早晚有天把你抓来将嘴绑上!顾良恨恨地想着。 他又深吸一口气,理去梦里的阴霾。简单洗漱罢,他在床上盘膝打坐,静心凝神,守心沉气,遂默念起桑秋尊者给的修行口诀: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注1) 吐纳之间,他能感到体内暖洋洋的,还觉得似乎有一只温热的小老鼠从心室旁醒来,游动在气脉间。它速度不快,但是格外温暖。 顾良知晓这温热的“小老鼠”是昨晚纳灵入体时以真气包裹的灵气,心中升起一阵欣喜,又迅速守住心神,耐着性子运转真气,令其在体内缓慢游走三个小周天,稳稳地将灵气压制住,存于气脉。 接下来只需花几日时间涵养,便自然可将这灵气凝作本命真气。只要凝出本命真气,可就正式踏入了修仙之门! 一念至此,顾良从床上一跃而起,来不及穿好鞋子,随意踩两下便出了房屋,趾高气昂地走到半山腰,洋洋得意地坐到石桌前,等着一旁的师长发问,好向其炫耀。 桑秋尊者坐在桌前晒太阳,只一瞥便看穿了顾良的小心思。片刻间他已想好了敲打的法子,只是心中暗笑,故意晾着顾良不搭理。 两人心思转动,周老溜着喜鹊来到跟前。周老见顾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也未多想,张口问道:“纳灵入体了?” 等的就是这句话!顾良心中一喜,只是得意地一仰头,便想奋力运转真气,吐出那灵气让两人看看。谁知他嘴还没完全张开,便遭桑秋尊者抬手给了一个爆栗。桑秋尊者剜一眼顾良,佯怒骂道:“费了两月才吞入这么一口灵气,不放在心室旁好生滋养以求早日养化,你还想吐出来任其凭白遭损不成!” 顾良被说得脸上一红,又不甘心被骂,只小声抱怨道:“我这、我不是为了给你们看看么……” “修行之路,戒骄戒躁。忌讳的便是狂妄自大、得意忘形。”桑秋尊者厉色指教道,“满招损,谦受益。你小子既然没有我这般卓越超群的天资,平日里就得谦逊恭敬,尤其是在我跟前的时候,听见没有!” 顾良不忿,正欲说这人不要脸皮,又听桑秋尊者继续道:“再者说了,一口本命真气便要修炼两月,你有什么资格得意?” 我从修炼至今不过四个月!顾良眉头一竖,辩驳道:“我从修炼至今——” “至今不过四个月,便将凝出本命真气,踏入炼气期。”桑秋尊者随意开口,竟将顾良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桑秋尊者不甚在意地搓着手指,又戏谑地看了顾良一眼,问道,“四月凝出本命真气,你真当靠的全是自己?” 顾良一愣,随即低眉顺眼,阿谀奉承道:“还得是宗主你教导有方。” 桑秋尊者轻哼一声,而后道:“我问你,你几岁上的山?” “该是三岁。” 桑秋尊者再问:“那你现在几岁?” “该是八岁。” 桑秋尊者最后问:“这五年间难道你什么都没干不成?” 顾良一愣,旋即疑惑:“我也没修炼啊。”顾良一岁时被捡回净林门,三岁因早慧上山拜入归元宗,一直到四个月之前才从桑秋尊者那里拿到净林功法,开始感灵运气以求仙法。 “五年养气。”桑秋尊者瞥一眼顾良,“没这五年养气,就凭你自己没长全的气脉,真当进展能这么快?” 顾良起初还有些怀疑,转头看向在一旁的周老,见周老捋着胡子点头,才吐了吐舌头,安慰自己道:“总之我这天资也不算差……” 桑秋尊者收敛起轻蔑,对顾良谈起正事:“等吃过了午饭,我便教你两门遁术。借着修习遁术时运转体内真气,正巧养一养你那口灵气,早日将其养化了。” “遁术?”顾良眼前一亮,“是御剑飞行还是凭虚御风?” “想得倒美!”桑秋尊者嗤笑一声,“就你这点功夫,还想学御剑飞行?下午教你的一门是闪转腾挪之法,一门是长途奔袭之法。至于御风术么……等你修为上去了,才飞得起来。” 顾良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口气,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桑秋尊者也不在意顾良的态度,继续说道:“教你的腾挪步法,名为疏影步,乃四百年前的武林绝学,无需你掌握通透,懂个三四分便够用了。” 顾良不解道:“四百年前的步法,不早就落后于时代,该被淘汰了吗?” 桑秋尊者挑眉,正眼看了看顾良,解释说:“我不说了吗,‘懂个三四分就够用了’。再者说来,这疏影步虽是四百年前的步法,代代传承间却都有改进,学着用来也不算差。疏影步局限于肉身腾挪,遁速远慢于御风术,只是暂且让你有个闪躲保命的法子罢了。待你夯实真气运转、能以真气引动灵力时,便可以御风术代替疏影步了。” “原来如此。”顾良表示明白。 桑秋尊者摇摇头,又道:“虽然只是暂用,但这两门遁术却是巩固真气运转的好法子,平日里不能懈怠了……嗯,你最近多修习些,五日后我们便下山去凡俗间游玩几个月,让你顺带着练练这两门遁法。” “哦。”顾良点头,又摇头,问道,“两门遁法一门叫疏影步,另一门呢?” “长途奔袭之法都大同小异,哪有什么秘诀,多调和真气运转,注意些身姿、体态、呼吸之类,再不济最初几日多绑绑腿,大致便是这些了。”桑秋尊者摆手驱赶顾良,“自己去置备午饭!” 一旁站着未走的周老见指点结束,一边逗着喜鹊,一边状似随意地说道:“论起时日来,下下月便该是门内十年庆典了。” 桑秋尊者咂咂嘴,抱怨起来,“十年不过一眨眼,有什么好庆贺的?五十年一庆、或百年一庆才合乎些道理。再说这些庆典不就是喝喝酒、跳跳舞、唱唱歌、作作画,非要办这办那……麻烦、麻烦!” 周老暗笑,幽幽道:“归元宗门下就一个弟子,庆典上排面小得紧,可不得避着庆典吗……” “我带这小子下山修行,能是为了躲那庆典吗?”桑秋尊者梗着脖子辩道,“不是,绝对不是!” “说起来——宗主你为什么不多收门人?”顾良疑惑道,“其他各宗弟子少说几十,多则几百。怎么归元宗里就我孤零零一根独苗……我懂了!必然是我天资聪颖——” “可闭嘴你!”桑秋尊者抬手甩一个爆栗给顾良,“问题真多!还不去做饭,难不成下午想饿着肚子学步法?” 顾良不满地揉揉脑袋,嘴中嘟囔一句,灰溜溜地去自己准备午饭。桑秋尊者看着顾良离去的身影,恨铁不成钢地道:“非觉得自己天资聪颖,说了也不改,记吃不记打!” 周老笑问:“那这小子到底如何?” “虽不如我这般天资绝伦,却也……咳,只是不差。” 周老呵呵一笑,还想问桑秋尊者为何不多收些弟子进归元宗,却见桑秋尊者已答得生出几分厌烦,忽而转口说起凡间的士绅剥削,对百姓生苦嗟叹了一阵。 注1:选自《大宗师》。 第二章 练得遁术便下山 “昨天才练会,睡一觉就忘了!你怎么不把自己叫什么给忘了?” 归元宗正厅前的空地上,桑秋尊者插下四十多根树枝,又在其中系上细绳,在绳末端绑着铃铛。绳线交叉间留出不大的空隙供顾良行走。但顾良哪怕谨慎到了极致,走在其中也难免碰到绳子,只碰一下那铃铛便响个不停。 顾良一边避着脚下的绳线,一边回忆着疏影步的动作。他心中也因失误而自恼,嘴上却不认输,与桑秋尊者辩道:“我昨天才接触这步法,能练会就不容易了,一天就给我上实战,还数落我的不是,你这人良心不会痛吗?” “还敢顶嘴,反了你了!”桑秋尊者手一抖,变出根戒尺甩向顾良。顾良忙用疏影步朝旁边一躲,正自喜于躲开了戒尺的同时没有触动线绳,却见桑秋尊者手指一勾,那戒尺便在空中拐了个弯,在顾良脚踝处抽打两下,疼得顾良嘶叫一声,急忙运起真气施展疏影步稳固身形,这才没再踩到绳子。 桑秋尊者看着顾良认真的模样,暗自点头,不再挑顾良的毛病,只是将戒尺收在手上,随时准备抽顾良一下。 疏影步有多难,桑秋尊者自然有体会。顾良一天能练到这个地步显然小有天赋,也因小有天赋,顾良未尽全力,甚至在昨晚还有余力去外门中的坊市溜达一圈。桑秋尊者亦知顾良尚有可进,既然是块可造之材,那便逼迫得紧些,不能凭白荒废天赋。 顾良在绳阵中练习已有一刻钟,早觉气力不支,他咬牙坚持了一会儿,最后叫苦道:“宗主,给一炷香时间休息休息。” 桑秋尊者点点头,“自己出来,别碰到绳子,碰到了再加半盏茶。”(注1) 半盏茶约等于五分钟……顾良心中一紧,一边提防着桑秋尊者故意使坏,另一边小心翼翼地从绳阵中走出来。刚一坐到地上,便觉得双腿酸胀难忍,嘟囔着揉捏小腿,却觉这腿像泥砖般瓷实,两手揉上去竟无感觉。 桑秋尊者瞥一眼顾良,道:“运转真气,多在腿中游走一阵,好舒缓些劳累。” 顾良尝试一阵,默然道:“还是好酸……” “想要练成,自然是要多吃些苦头的。”桑秋尊者瞥一眼顾良,又道,“下山游历时,你可全靠两条腿走,会累得多。” 顾良哀叹一声,又问:“为何要先练疏影步呢?” “一则是助你炼化本命真气,二是练会一门保命遁法,就算炼气前期遇到什么打不过的对手,起码能周旋逃遁,不至于白白赔上一条性命。”桑秋尊者说到这里,正色叮嘱道,“出门在外,切记保命第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遇上打不过的,能跑就跑,跑不过也得想法子跑。跑回净林门,便有我替你做主,哪怕是不出世的老怪,在净林门之前也得礼让三分,给个面子。” “恁叽歪呢,我又不是不知道。”顾良翻个白眼,又觉得疑惑,“宗主,你刚说的我觉得不对。炼气前期学不得御风术,疏影步又是顶尖步法,那遇上打不过的我必然跑不过,跑得过的我又未必打不过,我还练它干嘛?” “满嘴歪理!”桑秋尊者给顾良一个爆栗,“让你练就练,废话真多!再者说了,你一黄口小儿打得过谁?” 顾良一愣,想起自己才八岁,只能讪讪一笑,附和道:“宗主指教的是。” “虽说如此,待你炼化本命真气之后,我便传你五行换气法,再刻苦修炼一年,养足体内真气。如此一来,即便你斗法上不敌修士,凡俗武者却也不是你的对手。” “五行换气法便是真正的仙法了?”顾良向桑秋尊者确认,心中有些欣喜。 桑秋尊者嗤笑一声,道:“你若说的是凡俗眼中的仙法,那净林功法便已是仙法了。” “那就继续练习,争取早日炼化本命真气!” 顾良心中有了目标,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甫一站立又觉两腿灌了铅,险些跌倒。他又连忙坐回地上,顶着桑秋尊者不解的目光,道:“再歇会儿、再歇会儿……” 桑秋尊者突然随和了起来,道:“只要你想,歇多久都可以。” “此话当真?” “今天只是普通绳阵,明天我便将其换作棘绳,再淋上盐水浆水,让你露着小腿在其中练习。你若是觉得今天在绳阵中练够了,明天就受疼去。” “你还是个人啊……”顾良小声嘟囔。 桑秋尊者微微眯起眼,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全凭宗主安排!” ………… 四日后,顾良理好行李,背着小布包来半山腰,意料之中地找到坐在石桌前的桑秋尊者。桑秋尊者瞥了眼顾良的小布包,“呦”地嗤笑一声,问道:“就你那点东西,居然还带行囊?放心,即便你惹我生气,路上也有你一口饭吃。”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带的是一包吃的?顾良暗自腹诽,解释道:“我没带吃的,倒是宗主你带够干粮了吗?我听闻凡间发了好几场洪水,许多县都在闹荒。” “我储物袋中的肯定够你吃了。”桑秋尊者朝顾良的小布包看了眼,道,“两册话本、一块火镰、一册功法、一柄小刀。嘿,还有两张符箓。你怎么不带两张黄纸?反正你也用不了。” “我……”顾良顿了一顿,抢道,“等过几天炼化了本命真气不就能用了吗?有两张防身总比没有好。” “等你炼化了本命真气,自己画符箓用不是更好?”桑秋尊者嫌弃地啧啧嘴,“这两张符箓么,灵纹画得倒是标致,可惜封灵模糊了些,其中灵力一旬便会逸散,沦为次等。啧,你不会是在外门受骗了?” 说到这里,桑秋尊者突然想起些什么,凭空摸出一叠黄纸,连着一册书一同扔给顾良,“不过,等你炼化了本命真气,确实是得教你符箓之法。上不上得了台面另说,至少不能在坊市中吃亏。” “符箓上不了台面吗?”顾良迅速抓住了桑秋尊者话中的重点。 桑秋尊者呵地嗤笑一声,反问道:“你见我和周老用符箓吗?” “我平时也没见你们用过什么术法神通……” “炼气期时用用符箓还有些帮助,等筑基之后,符箓便无大用了。”桑秋尊者没理会顾良的嘀咕,指教道,“究其缘由便是‘封灵’。封灵没做好的符箓,其中灵力过不久便会逸散,逐渐失去绘制时的威力;就算封灵做到最好,符箓终究画在纸上,一张纸能封存多少灵力?只是因为普通修士炼气时掌控灵力的本事稍次些,便也用得符箓充个数。筑基后符箓便跟不上了,与其琢磨符箓,不如琢磨琢术法、法宝、或是悟道来得有用。” 顾良思索一阵,问道:“那若是用妖兽材料当做载体,再辅以更有效的灵纹、封灵绘制,行得通吗?” “按你这般想法,制得的便不是符箓,而是法器了。你若继续追问孰强孰弱,便涉及炼制法器与天地法宝的优劣。” 桑秋尊者挥手制止了顾良继续询问的念头,一口气与顾良解释,“修士间斗法,重术法、重法宝、重悟道。这三者在斗法中功用优于法器,你知晓这一点便可,其间自有理法依据,现在与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顾良没有放弃,继续提出猜想,问:“那若是我依照天地法宝的理法炼制法器——” 桑秋尊者挥手制止了顾良,道:“并非是法宝在理法上更可行、在斗法中更优越、修士便重视;而是因为这三者在斗法中优越、修士才会重视,才会探究其理法根源,发现其中奥秘。” 顾良听得一头雾水,疑惑道:“有区别吗?” “虽说你也早慧,到底是不如我这般惊才绝艳、聪颖卓群。”桑秋尊者兀自唏嘘了一阵,仰头道,“也罢,也罢。或许你以后便能体悟个中差别了。” 顾良早熟悉了桑秋尊者的自大,也未做出什么反应,随口换了话题,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能走。”桑秋尊者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素色道袍。 一旁的周老随口问道:“你们这次离开多久?” “三四个月。”桑秋尊者想了想,又道,“若是庆典推迟,七八月也不无可能。” “与掌门说过了?”周老问。 “说了。”桑秋尊者点点头,面色自然,“五日后我会给他传书,届时他该会遣人——嗯,说不得还会亲自来看一眼。” 结果还是没告诉掌门呗……顾良暗自嘀咕,瞥了眼桑秋尊者,却遭桑秋尊者赏了个爆栗。打完顾良,桑秋尊者束手在身后,身子不着痕迹地微抬了些,在离地一指的距离漂浮着,道:“走了!” 注1:书中“一个时辰”两小时;“一刻”半小时;“一炷香”二十分钟;“一盏茶”十分钟;“半盏茶”五分钟;“一个呼吸”三秒;“一弹指”一秒。 注2:关于“一炷香”、“一盏茶”所代表的时间有诸多说法,书中仅将时间精确以简单计算。 注3:其余时间量词诸位读者可自行斟酌分析。包括且不限于:“片刻”、“少顷”、“一天”、“顷刻”、“刹那”。 第三章 初下山顾良遭蛇咬,施小计悠平训劣徒 与桑秋尊者离开了七处核心区与略显薄弱的内门,顾良拿着身份铭牌通过内外间阵,途径熙熙攘攘的外门坊市,再穿过凡门负责种植的行列整齐的灵田,最后走出烟云幻阵,才算半只脚离开净林门领地范围。 置身于净林门外山峰脚下的一小片草原上,顾良先是望了望草原对面绵延不绝的山势,又回头看向来时的净林门,仔细地挤了挤眼,勉强能看到半空中运转着的烟云幻阵,却看不穿幻阵下的净林门。 顾良站在草原上,感慨道:“若非亲眼看到,我必然无法想象这深山老林中竟藏着宗门。” “这便是烟云幻阵。”桑秋尊者说完,又提醒道,“炼气期时带好身份铭牌,我可不想哪日被当值弟子叫到幻阵中去领你回归元宗。” “寻常人若是走进去了呢?”顾良好奇。 “再被送出去。”桑秋尊者想了想,再道,“误入的若是快死了的凡人,兴许能救一救;修士误入的话,非净林门弟子是会遭到敲打的。” 顾良了然,收回目光,“那接下来我们往哪里走?” “你先走出这片山脉再说。”桑秋尊者看向对面的山林,勾起了嘴角,似乎已看到了顾良出糗犯难的模样,“你若是十天后走出山脉,那我们就十天后再琢磨往哪里走;若是一月后才走出山脉,那就一月后再琢磨。若是四个月都走不出,那我们就不必出去了,直接回宗门就行。” “四个月……”顾良小声嘀咕,显然在考虑四个月没走出山脉的情况。 “虽然干粮管够,可你若让我不满意了,就等着挨罚。”桑秋尊者说得满不在乎,“走,别忘了此行的目的是练习步法、运转真气。” 顾良想了想,又问:“哪个方向走出山脉距离最短呢?” “该是东南方。” “东南是哪个方向?” “自己琢磨!” “嘁……”顾良左右环视一圈,迅速走进树林中,四下看了看,再走到一棵树前,围着树根转了一圈后蹲下来,伸手摸摸地面,再捻捻手指,最后似有所得地点点头。 桑秋尊者没看明白,纳闷道:“你干嘛呢?” “这是苔藓。”顾良指着树根处的一层细密绿植,洋洋得意地回答,“苔藓生长环境阴暗潮湿,一般是背光处,也就是北面。这里是北,东南方就该在那里,往那儿走。不过现在不急着出发,我得先折根树枝当拐杖。宗主你离地飘浮自然安全,可我走在地上,保不齐会踩到藏在落叶下的蛇虫。有树枝探路打草惊蛇,我能安全不少。” 说得倒是有理有据,可这不是苔藓,那个方向也不是北边……桑秋尊者奇怪地看了顾良一眼,没指出顾良的错误,只是看着顾良走向一条从绕在树上的蛇,顾良似乎将其当成了树藤,直接伸出了手。 难得悠闲下一次山,多在这树林里历练历练……桑秋尊者想着,确定顾良已处于来不及收回手的距离,才出言提醒道:“看仔细了!那不是树枝,是条蛇。” “卧槽!” 顾良折树枝本就是为了防蛇,哪能料到不偏不倚地碰上一条蛇。他刚觉抓到软中带硬、湿滑冰凉的什么东西,眼前那“树枝”便猛地弹来,在顾良手腕上咬了一口。甫一咬中又松口掉回地上,伴着悉索声消失在落叶之中。 “呦,跑得还真快。”桑秋尊者看向地面啧啧称奇,“原来一条凡蛇都能跑这么快么?” 顾良脸色铁青,撸起袖子看了眼手上的咬痕,浑身冰凉。这长虫既没有整条绞上来,也没有直接逃走,而是咬了一口迅速消失……顾良看向桑秋尊者,问道:“毒蛇?” “嗯。”桑秋尊者态度轻浮地点头。 “现在我该怎么做?”顾良一边问,一边箍住手腕,然后从布包中拿出小刀,忍痛将手臂划开,想将毒液放出来。他本顾忌毒血在吸出时会被吸入舌下静脉,又觉血渗得有些慢,略一犹豫还是直接用嘴吸起伤口。蛇毒不一定会从舌下静脉侵入,不吸出来则一定会身亡,生死之前容不得矫情。 桑秋尊者看着顾良干脆利落地割开手臂皮肤,并无平日里的矫揉冒失,眸底略过一丝夹杂疑惑的惊讶。虽说是中了招,猝不及防之下却能立刻应对而不是傻傻站立,初次遇袭便如此果断,确实值得称赞。 这小子除了天资和早慧之外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傻是傻了点,但该心狠就心狠,该干脆就干脆……桑秋尊者暗自点头,指点道:“运转手部真气。” “你放屁!”顾良只顾处理伤口,一时忘了礼数,一边吸血,一边抽空辩驳,“运转真气加快血液循环,毒液更早进入心室、更早遍布全身,到时候我直接毒发身亡,你是想救我还是想害我?” “憨货!” 桑秋尊者暗怒,抬手便给顾良一个爆栗,骂道:“只会运转真气带动气血,就不会运转真气压抑气血了?我看你是话本小说看太多、将气脉当做经脉了!真气虽不如灵气,却也是气脉之本,妙用无穷!用得好不止能在气血翻腾时压制气血,还能锁阳固——咳咳,你自行琢磨便是。” 顾良闻言,只得箍着手臂尝试一阵,却不见情况好转,又觉得连手臂带胳膊都麻痹起来,隐约透着乌黑,不知这是毒发还是气血不通,心下顿时一沉。 事已至此,顾良只能服软。他长叹了一口气,看向桑秋尊者,道:“宗主,你要是再看下去,净林门上下可就都知道归元宗有个弟子因为凡间蛇毒而死在宗门脚下了。” “不过是被毒蛇咬一口罢了,我有门清脉术能传给——”桑秋尊者话语一顿,嘀咕道,“就算我将清脉术传给你,好像也来不及学了?” “能不能来点靠谱的法子!” “瞧给你急的。”桑秋尊者走到顾良身边,道,“伸出手来。” 顾良闻言照做,将被蛇咬的那只手伸到桑秋尊者面前。后者伸出两只手指搭在顾良手背上,轻轻朝下一压,道:“随我运气。” 怎么随你运气?顾良心中刚升起疑惑,便觉体内真气不受控制地运转起来,连被他压制涵养着的那股灵气也在气脉内迅速游走。且那灵气不似平日运转时阻塞迟滞,速度奇快。才几个周天下来,本命真气的炼化进度便跨了一大步。顾良心中正喜,忽遭桑秋尊者在脑袋上打了一下,骂道:“让你随我运气,你这兔崽子怎么干站着!就想我出力,你落好?” 这一巴掌肯定是公报私仇……顾良在心中腹诽,忙不迭运起真气,从未觉得自己的气脉有如此顺畅。 正这么想着,真气速度猛地一提,气脉内隐隐发热,遭毒蛇咬过的小臂也感到胀热。顾良忙抬眼去看,却见自肘部往前的整条小臂都红了起来,他划开的伤口处也开始流出淤黑的毒血。顾良暗自体悟一阵,发觉手臂与其他部位仿佛割裂成了两个部分,臂内真气自成一派,还从天地间吸收着灵气。 又是几个周天,小臂猛然一轻,突出的胀热感随之消失,其颜色也与胳膊恢复一致,更仿佛是打通其中关节,手臂与躯体连了起来。顾良猜测这该是毒液完全排出,可桑秋尊者却没有收手,他搭着顾良的手背,逼着顾良真气运转速度再提一分。 “吐纳运气。”桑秋尊者的声音响在顾良耳边,温和中夹着些许轻佻,“我帮你纳灵炼气,你注意别将灵气泄出。” 桑秋尊者语气温和,顾良却有了跳入滚水的错觉,他只能咬着牙不喊出声,死死坚持。顾良本以为这样的提速会使他涵养的那团灵气变得涣散,却不料其依旧紧固,甚至有越来越多的真气裹上去,只是速度运转速度快得离谱,仿佛一颗烧红的铁球在气脉内冲撞。 再忍一忍……顾良连眼睛都紧紧闭上,他能感到那灵气炼化进度越来越多,若是能直接化作本命真气,便是吃点苦也认了。 心性倒是不错,再提些呢……桑秋尊者的眼中露出些许玩味,将真气速度一提—— “啊!” 仅一个呼吸,灼痛感便布满全身。顾良发出一声惨叫,无可避免地泄了灵气。灵气外泄后,灼痛感迅速褪去,真气运转回归原来的速度,丝丝缕缕的清凉绽放在气脉中。顾良正想再痛呼几声,却发觉全身上下唯一的不适便是气脉稍坚韧疲惫了些,本命真气更是炼化了大半,其中灵气也与周围真气融作一体,几近成形。 简单地感受了气脉的改变,顾良睁开眼,恰好看见桑秋尊者收回手,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平静中带着些微阴沉,似乎心情不好。顾良想到桑秋尊者提醒过的“不要泄气”,不免讪讪一笑,道:“刚刚一时没忍住——” “无妨。”桑秋尊者打断顾良,平静地将目光从顾良身上移开,又问道,“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顾良一愣,猛然想起被毒蛇咬了一口,慌忙看向右臂,却见其上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愈合如初,也无乌黑之状,只是袖口还沾着污血,昭示着方才的经历并非一场幻想。 直至此时,顾良才发觉身上各处都是汗涔涔的一片,站在这无风的森林中竟感到些许阴寒。 蛇毒……顾良思索片刻,抬起头问道:“宗主,那条蛇现在在哪里?” “怎么?” “总不能凭白给它咬一口。”顾良摸着小臂,道,“晌午就烤蛇肉吃。” 第四章 真元剑 “呦,还真抓住了?” 顾良得意地挑挑眉,迅速拿出小刀割下蛇头,笑道:“只要夺得先机,一条小蛇而已,有什么不好杀的。” 说完,顾良边撕边抠地剥出蛇肉,将中间内脏与蛇头丢在一起。顾良又问桑秋尊者要了一碗清水洗去血丝,最后拿石块与木材堆出火堆,把蛇肉缠上树枝架在火堆前,等着蛇肉烤熟。 竟如此熟练……桑秋尊者面不改色地看着顾良,随口问道:“为何只割下蛇头?” “毒蛇的毒囊在头部,连头一起吃肯定遭罪。”顾良悠然躺在火堆旁边,忽觉背后湿湿凉凉,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潮湿的泥土已染黑了衣服。 衣服在山里总会脏的……顾良安慰着自己,趁空闲问道:“宗主,这真是那条咬了我的蛇?” “你只是要杀蛇吃肉,是不是咬了你的那条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觉得它太迟钝了。”顾良摇摇头,“寻常毒蛇刚刚咬了猎物,就算没有等待猎物毒发身亡,之后的一整天也应该特别敏锐,至少不该让我如此轻易靠近、直接一棍子抽死。是宗主你有暗中出手帮我?” 桑秋尊者摊了摊手,道:“至少将它抽晕的那一棍子是你自己打的,蛇头也是你割下来的。” 顾良嘿嘿一笑,道:“或许我是个天生的猎人。” “天生的猎人刚走进森林就遭蛇咬了?”桑秋尊者呵地嗤笑了一声,没提顾良认错东南西北的事,随意踢了踢顾良,问,“吃完这条蛇打算怎么走?” “就近找水源,沿着河走。” “我这儿有水。” “那就直接往东南方走。” ………… 林中探险本是件折磨人的事情,但对顾良来说,食物、水源、安全问题有桑秋尊者照拂,顾良需要做的只是在林中行进,忍受些污泥与露水、再熬过行进途中的劳累以及桑秋尊者时不时的命令——比如以疏影步跳下峭壁、掠过水面,或是在一片平整的草原上奔袭前行。 与面对的困难相比,本命真气炼化进度增长所带来的满足感则完全弥补了其中劳累,足以使顾良精神振奋,因此他并不觉得此次行进有折磨之处。甚至说,在不用担心如何生存的情况下,顾良有足够的时间将注意力放在林间四周,哪怕找不对方向走出山脉,这林间游玩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在林中行进五天后,顾良终于炼化了那口压在气脉内的灵气,将其凝作本命真气。炼化本命真气之后,呼吸吐纳的效率直升一倍,气脉中的真气也壮大两分。若将此前气脉比作几近干涸的水痕,有本命真气运转的气脉便可称作一缕细微的水流。 除此之外,炼化了本命真气后,顾良还可将真气布于体外。他能在指前凝出一尺真气,手一挥便能将碗大的石头切成两半。此招锋利,消耗也大,得花费数息时间调息凝神准备,约一个时辰才能用出一次。使用后真气仍能运转,但是再强行凝真气于体外时,便会有真气涣散之感。 顾良将此招取名为“真元剑”,收获了桑秋尊者的白眼一枚、嗤笑一声。 寻常真气凝结的真元剑便有如此效果,若以本命真气凝结,该是更加锋利。只是顾良想尝试时却遭桑秋尊者打了一巴掌,说这会伤到本命真气的根基,有损气脉与往后修行,顾良才作罢不试。 这真元剑不好改进啊……顾良坐在折断的枯木上,真气每运转一个周天,便将一股真气逼到手指,随着真气运转越来越快,一股股真气在指间聚集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最终在运转真气时猛地向前一挤,凝出一尺真元剑。 一息、两息、三息、再多坚持一会儿!顾良全神贯注地盯着指前那无形的清风,看上去面色平静,实则在运转真气、呼吸吐纳间使足了气力,用力到险些憋出一个屁来。 又散了!顾良懊恼地看着指前真气一片片变得模糊,最终溃散消失,郁闷地撇了撇嘴。真元剑的最长维持时间是三息,仅够仓促地挥砍三四次,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能再延长些。 桑秋尊者悬浮躺在半空,他懒洋洋地在空中支起身子,饶有兴致地指教道:“这真气既是从你体内逼出去的,何不再收回来呢?” 顾良一怔,正琢磨着该怎么收回用过的真气,又听桑秋尊者懒洋洋道:“正是因为你让真气散在身外,一个时辰才只能用一次。净林门的功法大多重本正息,在行气上底蕴深厚。你身为净林门七处弟子,若是不擅行气,说出去可丢人。” 将真气收回……顾良此刻正处于用不出真元剑的疲惫期,只能闭眼回想凝结真元剑时的感觉。他细细体悟了番其中步骤,便睁开眼苦恼道:“宗主,我凝结真元剑时,真气本就是一轮轮催动后才得以逼出体外的。即便我想将其收回,也有心无力。这该怎么办?” 桑秋尊者扭头瞥了眼顾良,仍是懒洋洋的,“我倒是忘了你才炼气一层。你若不急就等等,过个一年半载,等你炼气二层,自然就能收回真气了。” “也就是说,炼气一层也能收回真气?” “想收回也不是现在。”桑秋尊者勾起嘴角,“你气脉尚幼,平日还是得多加锤炼,或是修些行气法诀才好。凝气法、固气法、宁气诀之流,都不是什么难学的功法,学两日便会了。” 顾良点点头,突然想起一茬,又问道:“宗主之前不是要教我五行换气法吗?它与凝气法这些比起来如何?” “五行换气法比凝气法要高出一阶,教你也教得,只是——” “只是什么?” 桑秋尊者道:“你若想学,就先走出山里。出不去,我就不教你。” “这又是为何?” “问题恁多!”桑秋尊者剜一眼顾良,又解释道,“五行换气法乃进阶行气功法,你小子天资驽钝,单是想学会便要一两月时间,初学时也免不了要锤炼好几日气脉才能开始。既然是锤炼气脉,不如拿疏影步和你这‘真元剑’锤炼,还免去我在这深山老林中教你的麻烦……这分明是摆在明面上的缘由,你自己不想,却还要来问我!” 桑秋尊者忽然来了火气,咚的一声照顾良脑袋上敲了一下,立刻起身,赶着顾良道:“还要搁这儿歇着,我看你是想四个月全住在山里了,快起来,往外走!” 第五章 两旬觅路出山林,八日奔袭至灵安 “镇子,镇子!那个一定是镇子!” 山林中,顾良欣喜若狂地欢呼着,迫不及待地将那山脚下的一座座房屋指给桑秋尊者看,高兴得几乎要流下眼泪,“二十天!二十天!我们终于能走出去了!” 若非五天前你迷了路,早该看到这山镇了……桑秋尊者悠闲地扫了眼镇子,随口调侃道:“我看你这二十天在林中不是挺自在的嘛,还能时不时弄点吃的。” 提到这个,脸上沾着泥土的顾良不免得意一笑,自夸道:“我有丰富的荒野求生知识!” “分不清南北东西,五天的山路走成二十天,也不害臊!”桑秋尊者鄙夷地看了看全身泥污的顾良,朝远处河边努了努嘴,“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好。”顾良认准了方向朝河边走去,边走边问道,“宗主,我们现在出山了,总该教我五行换气法了?” “不急。”桑秋尊者看着眼前的风景,“你先奔袭三天,练练气脉再说。” “哦。”顾良没把三天的奔袭当回事,二十天山路都走过了,还在乎三天奔袭吗?顾良走到一空旷处,视野豁然开朗,只见幽深的树林中夹着几分翠意,一股股涓细溪流自山上流下,汇成小河,最后注入山脚下的河湖之中。他驻足欣赏一阵,开口吟道:“看漫江碧透、万壑争流……” 桑秋尊者初觉这句不错,又见顾良闭口不语,只当顾良还在想词,便随口道:“这景色只能算瑰丽,称不得‘万壑争流’。真正的万壑争流还须去看星州水景,那里水陆交融,江河湖景可称十二州之最,海景则要去近水州看,或是深入无尽之海。” 顾良默默点头,看着水色流淌,安静不语。 桑秋尊者仍在等顾良吟首诗出来,等了好一阵都没等得后续,又见顾良似在发呆,便踢了顾良一脚,问:“下文呢?” 顾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问道:“什么下文?” “你不是要吟诗吗?下文呢?” “随口蹦两个词罢了。”顾良乐呵呵笑道,“平日话本小说我都挑着剧情看,肚子里哪有墨水作什么诗?” 桑秋尊者暗自捏拳,催道:“傻站着看够了没?还不快走!” ………… “就这儿。” 桑秋尊者于一片树林前落下,回身瞥眼不远处的镇子,随后微微仰起头,负手看着眼前的树林,对顾良道:“那是仪九镇,这林中有座灵安观,我们便先在这观中小住几日……你怎么了?” “我、我怎、我怎么了,你还……还有脸问?” 顾良瘫倒在地,全身发红,缕缕白烟自身上升起,又有一股股汗水似瀑壁水流般倾泻而下。他抬手抹过一片水花,气喘如牛,想跟桑秋尊者辩驳些什么,突然一时提不上气来,只能急促地吞入两口空气,竭力调整呼吸。 “宁心运气,吐纳调息!” 桑秋尊者提醒之后又嗤笑一声,道:“在出发之前,你不是说奔袭没什么吗?” “你他……你当初分明只、分明只说奔袭三天。”顾良垂头撑着身子,汗流滴滴答答地自脸颊颧骨两旁滑落,谈至气愤处,顾良猛地抬起头,奋力道,“结果呢?八天!你知道我这八天是怎么过的吗!我才八岁……八岁的我,这八天在路上、在路上我跑得比马都快!” 桑秋尊者摇摇头,“还是比马慢些的,若与千里马、或是才开始凝妖丹的马妖相比,还要再慢一截。” 顾良气得牙痒痒,好在缓了些气,便一边吐纳调息,一边催动本命真气,修整番因疲惫而混乱的气脉。一炷香时间过后,体内气息虽已平缓下来,仍然全身发热,一回神便觉得口干舌燥。顾良朝桑秋尊者伸伸手,“水、水!” 桑秋尊者随手丢出个青葫芦,看着顾良仰头只顾猛灌,心下生出几分不满,督促道:“喝水时别懈怠!奔袭前还记得运转真气,怎么现在就不记得了?” 顾良捏一把湿哒哒的衣服,喝完葫芦里的水,抱怨道:“我出了这么多汗,一时忽视也值得体谅?” “体谅?等你将来斗法受伤时,断了气脉运转便是自绝后路,到那时你便乞求对手体谅!”桑秋尊者冷哼一声,眼眸阴沉,五官中透出股阴狠,轻扫眼顾良,扫得顾良脊背发凉,心下不妙,忙催动本命真气从地上跳起来,哈哈一笑,道:“不是说要去这林中道观吗,快走,我还得学五行换气法呢。等锤炼够气脉,便不会忘记运转真气了。” 两人起身,顾良又随桑秋尊者走到一潭小湖边擦洗更衣,之后便走去灵安观,在观内借了间空屋住下。这时的顾良已觉腹胃空空,饿得前胸贴后背,恰巧观主经过,便由观主带领前往食堂,顾良一人便点了两份饭,狼吞虎咽间充实着自己的肚子。 时值晌午,食堂中除顾良两人外,也坐着些其他食客。顾良正大快朵颐,忽听左方传来一声轻笑: “呦,这观内餐食居然还有肉?” 说话者语气轻佻,透露几分嘲讽。顾良对其不以为然,道家又不是佛家,不戒荤腥肉,便是所谓辟谷,也得在筑基期之后,不是凡俗道士能做到的。 顾良夹起一片菜叶往嘴里塞,又听一人道:“这是道观,又不是寺庙,不忌荤腥。” “说得像寺庙便忌荤腥一般。”又有人加入对话,“你们是没去过永平城,我亲眼见那城中寺庙的和尚吃肉!嘿,就那明着破戒的假和尚庙,要钱时竟也委婉遮掩起来,说什么礼佛、功德、经文之流。面上委婉,里子可直的很,一柱香功德就要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似乎也不多?” “不多?嘿,自然不多!”前者冷笑两声,“街边卖炊饼起早贪黑一年到头能存下十两,那一柱功德只要五两,一年辛劳就能换来两柱功德,这岂不是天大的便宜!” “念佛便要诚心,诚心自然添有功德!你怎敢这般颠倒黑白、抹黑佛门——” 左方骚动起来,顾良则听得诧异。虽说他没怎么出过净林门,却也知天下道门间清静和平,本料想佛门也该如此,怎听到如此传闻?顾良愕然看向桑秋尊者,问道:“是真是假?” 桑秋尊者嗤笑一声,随意布下障眼法,道:“凡间佛寺么,有几个好东西?蓄私兵、占良田,佛田租给佃户时的租子可不含糊。十二州也就西圣州是正统佛门,他们念的乃是云隐寺悯善祖佛,是位得道真佛,州内又有云隐寺约束,自然不会如凡间那般污浊不堪。” “得道真佛?”顾良咀嚼着这个词,先是觉得不对劲,顿生疑惑,“佛门又不是道家,怎么得‘道’?” “佛便不是道了?”桑秋尊者饶有兴致地反问一句,见顾良仍是一头雾水,先是揶揄了顾良一句“早慧”,随后才道:“天道乃天地自然,万物至理,众生敏慧者皆可修习。当今佛门修‘真佛’,其修行之法传承自悯善祖佛。而悯善祖佛从何处创得此法?自然也是天地自然间,其依循之道称作‘佛’,便是‘佛道’。” 顾良恍然大悟,甚至觉得天地都清晰了不少。此时已有道观弟子劝开争吵的两人,避免争吵演化为干戈辱骂。 顾良正看着热闹,又被桑秋尊者催着快吃,心想该是吃完后要教授五行换气法了,便风卷残云般将剩下饭菜塞进胃里,与桑秋尊者一同离开食堂,兴奋问道:“下午便能教我五行换气法了?” 桑秋尊者白一眼顾良,“凡人不知修士存在,只当作是没见过的呼风唤雨的仙人。身处凡俗间,你平日说话小心些,免得让他们听了去。” “这不是有宗主你吗?”顾良说到这里,装模作样摆好架子,学起桑秋尊者的口吻,“‘我想让他们看见时,才让他们看见;想让他们觉得我们怎样,就让他们觉得我们怎样。’当时我在路上奔袭时,你可是这么跟我说的。” 桑秋尊者微微颔首,又道:“我们在此小住一月,你共有三件要紧事。” “三件?”不是就学一个五行换气法吗? “五行换气法是其一,但你初学此法,总有气脉疲惫时,正好学一手画符消磨时间。画符好学,也就只要引动灵气、背记灵纹、再学会封灵,每日学上一个时辰,一月后便足够你炼气使用了。” 说话时,两人已回到借住的屋中。顾良关上门,自觉给桑秋尊者倒好茶,再问:“那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桑秋尊者坐到椅子上,伸手招来小杯,晃着其中的半杯热茶,随意道,“这观中有只阴魂,你用这一月时间把它找出来。” 第六章 五行换气法 “道观里有鬼?” 顾良一时间难以接受,只觉认知中的什么东西破碎了:和尚吃肉、道观有鬼,这世界还是他理解中的那个世界吗? “凡间的道观,偶尔有只鬼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桑秋尊者挥手叫顾良冷静,“不过是只游魂,也好对付,找出来尽早送去鬼界便是,免得在凡间遭阳气损伤,魂体受损还算小事,若是受阳气侵损太重,免不得失魂失智、化作凶煞厉鬼,再无救回来的可能。” 一只鬼……顾良不放心,向桑秋尊者确认道:“我对付得了吗?” “一只游魂,生前也是凡人,只是执念太重,死后没去鬼界,并非什么厉煞邪祟,没什么好担心的。”桑秋尊者不在乎地摆摆手,“便是真打起来,疏影步足够闪躲,你那‘真元剑’也能将其斩了。” “那就好。”顾良仍有点小心思,说好这一月要学五行换气法,结果中间要画符也就算了,还要再捉鬼,那他什么时候能学会功法? 桑秋尊者继续摆手,道:“杀鬼容易寻鬼难。就你这愚笨模样,或许与其迎面撞上都分辨不出是人是鬼。而且,毕竟是凡人魂魄,能送去鬼界还是送去鬼界,实在奈何不得再杀。” “我该怎么把它送去鬼界?” 桑秋尊者指了指顾良的小布包,道:“以符箓布阵,辅以五行之物便可,都很简单。” “符箓?”顾良从布包中拿出桑秋尊者给的黄纸与那册《符纹集》,佯装苦恼,道,“可画符要引动灵气,我还不会——” “学五行换气法也要引动灵气,你学是不学?” “学,学!” …… 钻木而生火,故木生火;木焚而成灰,故火生土;金居石依山,故土生金;销金亦为水,故金生水;水润而能生,故水生木。(注1) 所谓五行换气法,就是依据五行相生之理将灵气五行转换,再以本命真气引动灵气,完成施术。顾良修为稍低、气脉薄弱,无法随意纳灵入体,只在感灵吐纳时能勾动灵气。因此顾良若想运转五行换气法,共有四大要点:先是感灵吐纳,再依五行相生使灵气转换,而后运转本命真气,最后引动灵气。 这四点中,感灵吐纳没什么难度,只是感灵时要细分五行,稍上些心便可;灵气转换按理说也不难,可问题在于顾良太熟悉呼吸吐纳,往往五行还没来得及转换,灵气便已化作真气纳入气脉,五行换气法便进行不下去了。 桑秋尊者也不指点,只说“先自己练个三天”。顾良闷头练习一下午,五行换气法没学会,吐纳倒是又熟悉了些。可吐纳越熟练,灵气便越早化作真气,想五行转换便越难。顾良愣在桌前,怎么都想不出法子。 桑秋尊者注意到顾良身边灵力归于平静,瞥眼愁得直抓脑袋的顾良,呵呵一笑,道:“遇到坎了?” 顾良默然点点头。自感灵以后,顾良在吐纳运气上就没遇到什么难题。即便是为本命真气吞下灵气,失败后反省一阵也总有长进。而这五行换气法练一下午反倒离成功越走越远,不禁令顾良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桑秋尊者看顾良吃瘪似乎格外开心,语气中带着轻佻,道:“早与你说了五行换气法乃进阶行气功法,遇到坎也好,还能磨一磨你小子的傲气。” 顾良不服,反问一句,“我哪里有傲气了?” 桑秋尊者呵地嗤笑一声,没与顾良辩驳,只是道:“别懈怠了性子,这才两个时辰。五行换气法练不会,去琢磨琢磨画符也好。” “捉鬼不急吗?” “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桑秋尊者舒展身子侧躺下,凭空变出一只烧鸡腿,“我却怕你假借捉鬼的名头光明正大地偷懒,那还不如画符。我先与你说好,画符是低阶手段,学得快、长进也快。若是我考校你时发现你进展慢了,我便教训你。” “画符先不急。”顾良手一挥,“我再琢磨琢磨这一下午是哪里出了问题。” 桑秋尊者眉毛一挑,微微颔首。顾良能不能琢磨明白无所谓,但他愿意自己琢磨是桑秋尊者乐于看到的。至于顾良为何练了一下午五行换气法都毫无进展,在桑秋尊者眼里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但桑秋尊者有意让顾良磨练一番——能琢磨明白最好,琢磨不明白也无妨,挫挫傲气不是坏事。 少顷,努力思索的顾良咂摸两下嘴,有了些主意,又不知道琢磨得对不对,便抬眼瞟向桑秋尊者。桑秋尊者看到顾良的眼神,也不说话,只等顾良自己开口。 “……”顾良犹豫一阵,最终选择舍下面子,道:“有些想法了。” 桑秋尊者只是抛给顾良一个玩味的眼神,顾良则想着反正都舍下面子了,不如舍得干脆些,便坦然道:“虽有些浅薄的想法,却还是想请宗主点拨一番。” “点拨自然是不能点拨的,不过听听你那皮相之见倒也无妨。”说到这里,桑秋尊者突然长吁短叹一阵,“到底是我这人心软,看不得别人为难,更见不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求我——” 你这人心软个屁!顾良暗自腹诽,双手一拱,正准备作揖行礼,忽遭桑秋尊者隔空打了一巴掌,啪的一声被打懵了几个呼吸。 正茫然间,忽听桑秋尊者骂道:“老子让你学会舍下脸皮,没让你把老子当外人,更没让你整这么多规矩来恶心老子!五行换气法你怎么想的,说!” 能恶心到就是胜利。顾良嘿嘿一笑,又正经道:“练五行换气法时,转换五行不难,我应付得来,我一直失败的缘由是在五行转换之前便已将灵气集作真气。这是我吐纳太熟导致集气过快,因而我打算减慢吐纳速度,在集气前多留些时间给五行换气,想来该比现在有效。” 集气快确实是原因之一,这倒是没想错……但想明白这点又有什么用?吐纳集气受制于气脉,顾良才入炼气一层,气脉本就薄弱,再想缓慢吐纳只会导致行气不稳。桑秋尊者看着顾良,未加点拨,也不予评论。 顾良只当是桑秋尊者在等待下文,继续说道:“如果我在吐纳时不去默念吐纳口诀,或许能让吐纳生疏些,从而延缓集气。想来该有裨益。” “吐纳口诀?”桑秋尊者疑惑,“什么吐纳口诀?” 顾良一愣,道:“‘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这口诀不是宗主你教我的吗?” “吐纳便如走路般容易,还要口诀?你在走路时,会默念‘迈左脚迈右脚迈左脚迈右脚’的口诀吗?”说到这里,桑秋尊者嗤笑一声,“只是当时你感灵不顺,问得我烦不胜烦,我随意从书中截一段扔给你的罢了,实则没什么用处。” 顾良暗恼,问:“没用?” “没用。” “真没用?” “真没用。” 顾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嗯,宗主你没用,于我说不定便有用了。” 这小子敢变着法儿的来骂我……桑秋尊者目光微敛,看顾良二话不说便着急忙慌地开始吐纳练习,先扫眼顾良附近的灵气,随后又将注意力移到道观外三里处的一个地洞中,轻念道:“一窝子狐媚……” 顾良不知桑秋尊者所作所为,只是骂完了人要赶紧转移话题,把事情糊弄过去,于是便迫不及待地打坐吐纳,校验起之前的想法。他先是不去念吐纳口诀,果然没什么用处;试了三次之后,顾良又将吐纳、集气、周天行气这整个过程的速度都降下来,却导致行气不稳,连吐纳都进行不下去了。 顾良不死心,接连试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他硬着头皮卯足了劲往前闯,都无功而返,无奈之下只能放弃这法子。没有吐纳接通,顾良便无法控制灵气,遑论五行转换。 顾良怔怔睁开眼,有心继续琢磨,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新的法子,只能将苦恼堆在心里。当是时,忽闻一阵悠远绵长的钟声自主院传来,回荡在灵安观内。顾良疑惑地看向窗外四处张望,桑秋尊者站起来,道:“观内的晚饭好了。” 注1:五行相生之理,文本摘自游戏《纸嫁衣》,简洁明了,故引用这段。 第七章 夜里听经 一下午的五行换气法没有让顾良太过饥饿,而且吐纳行气间对气脉、对身体来说本就是一种滋养,只是八日奔袭撑大了顾良的食量,故而顾良在晚间仍吃了两份饭,惹得不少人诧异的眼光。吃完后顾良摸着肚子感受,饱腹感比整日奔袭时强了些,或许下一顿该少吃些了。 面对来往食客对顾良饭量的惊奇,桑秋尊者则以“男孩正长身体”为由搪塞,等顾良吃完后又什么都没说地甩给顾良两个爆栗。顾良心知这两个爆栗是之前的报复,见桑秋尊者一副不再计较的模样,只是挠着脑袋嘿嘿一笑,心里嘟囔一句小心眼,面上则没敢抱怨什么。 晚饭过后,顾良拿着符箓集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描起灵纹,实则一直想着五行换气法的问题出在何处。他将分属五行的符箓各描了一张,正想以本命真气引动灵气汇入符中,忽觉窗外影影绰绰地走过人影。抬眼望去,有明亮的烛光自大厅洒向院里,不时有人经过庭院走入主厅。 “这观里的观主晚上会在厅内讲习经法。”桑秋尊者走至窗边,“清晨也会讲。观内弟子自然是要听经的,住客则随意。” 桑秋尊者晓得顾良重实学轻心学,鲜少翻阅理法典籍,他平时不计较,此时正值有人讲经,便对顾良道:“观内弟子虽都是凡人,收藏的经义却是不差的。天下心法多少都源自先贤典籍,也有不少修士阅读典籍后自悟心法,再以心法为根基创储功法。你若无事,可去听听。” “心法?有用吗?”顾良反问。 桑秋尊者点头,“自然是有用的。” “心法有用,我怎么没见宗主你修行过?”顾良不重心法,全是跟桑秋尊者有样学样。净林七处有一佲灵山,其中弟子个个饱读诗书,三天两头往藏书阁跑。若是桑秋尊者敲打顾良心法典籍重要,顾良就算不喜欢也会没事翻两页,而不是抱着话本小说捡剧情看了。 “你宗主我天资超绝,理法典籍不看也能悟出七八分。”桑秋尊者瞥眼顾良,“至于你,都说你年幼早慧,在理法上却愚笨迟钝。你宗主我是不屑教一个榆木脑袋的,正巧这里能碰上,此观观主也算对道经小有研究,你若是不炼气、画符、捉鬼时,便去听听。” “晓得了晓得了。”顾良见桑秋尊者劝了好几次,便生出顺应的心思。顾良平日常与桑秋尊者拌嘴,其实对桑秋尊者一直有种迷信。桑秋尊者让顾良做些什么,顾良有时会想想原因,有时则直接照做,反正不会出错——至少从三岁拜入归元宗开始,顾良便没见桑秋尊者出错过。 应完了桑秋尊者,顾良理了理桌上的黄纸与笔墨,便携一册小说走去大厅。他与桑秋尊者走进大厅时,厅内已坐了三十多人。有一大半是观内的道士及弟子,住客也不少。厅中有许多蒲团,即便三十多人都已坐下,仍有许多剩余。 坐在厅首讲经的自然就是灵安观的观主了。观主姓沈,该是壮年时,看面貌约三四十岁。他穿一身蓝色道袍,此时坐在蒲团上,本有些瘦削的他倒只显得身形修长。沈观主讲经刚刚开头,见顾良与桑秋尊者走进来,抬手朝两人拱了拱,引得座下一片听经人回头。 迟到打搅观主讲经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顾良平日虽胆大冒失,此刻仍面上一红,稍正式地作揖还了一礼,接着便急忙找个靠后的蒲团坐下。 与顾良一道进来的桑秋尊者先是迅速环视厅堂一圈,又见沈观主拱手行礼,心知这礼是行给自己的,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示意沈观主继续讲经,接着便坐在顾良身旁,不免眉头一皱,觉得顾良坐得有些靠后。 厅首,沈观主见两人坐下,继续讲解起经法,“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注1) 厅堂不小,沈观主声音苍劲却不震耳,绵厚而不浑滞,坐在后排的人也能听得清楚。桑秋尊者静听了一阵,觉得不错。在讲经的时后,沈观主不但归纳了前人看法、对所讲经文解释完备,还有其自身领悟与见解,显然对经文有过深入研究,并非照本宣科,是个认真研习的。 听经者中多数对经义有些了解,其中不及沈观主理解深刻者,听后多少有所感悟;也有一窍不通者,听得云里雾里、心不在焉、昏昏欲睡。桑秋尊者瞥眼顾良,这小子自打头起便抱胸垂头,此时早已梦谒周公、正入臻境,只差打起鼾来被人赶出去了。 反正顾良对典籍经义不感兴趣,桑秋尊者也便懒得喊醒顾良了。当今的修界已不似千年前那般注重理法、道经,三百年前桑秋尊者才开始修仙时,便只用修习些微心法,草草读过藏经阁内的理法典籍便可;如今修士不重心法,若非摊上那些老学究当师父,典籍更是不必强读。 讲经结束已是亥时,听经人三三两两地站起来准备离去,也有前座弟子上前继续未完的研讨。桑秋尊者瞥眼睡得正香的顾良,先布下障眼法,再使一道昏睡咒,而后欣欣然起身离去,把顾良独自留在厅中,没有人发现不对。 ………… 这是哪儿? 顾良醒来时,入目一片漆黑。他先是怀疑被蒙住了眼,伸手用力揉了揉,才发觉不是眼前有东西,而是四周太黑了。 灯呢?顾良按记忆中的方位去寻找屋中烛台,发觉身处一宽敞的空室,这才想起他睡着前正在厅堂内听经。此刻厅内没有一点亮光,大门也关得严丝合缝,四下无人,独留顾良一人在黑暗中。 我怎么会一人在这里……定与宗主脱不开关系!顾良还记得在最初感灵时,桑秋尊者只因一句话就在三更半夜把自己丢到净林门外的深山老林中,故而他料定此事与桑秋尊者有关,而桑秋尊者又是个心肠硬的,顾良如果自己不想法子出去,求桑秋尊者帮忙必定是没有用的。 厅内伸手不见五指,饶是顾良使劲挤眼,在黑暗中也只能看出些模糊的轮廓,看得还极不清楚,更分不清黑暗中除他之外是否有什么别的鬼怪妖魔之类,闹得顾良心中痒痒的,有些发憷。 “奶奶滴……”顾良蹑手蹑脚走向门口,轻声嘀咕,“我记得宗主说这道观里闹——有脏东西。” 顾良不怕鬼怪,毕竟桑秋尊者就在附近,这道观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有个子高的顶着。而桑秋尊者贵为净林门七处一宗之主,凡间的宵小之辈自然没有他一合之敌。但顾良怕自己被突然蹦出来的鬼怪吓一跳,若是不慎喊出声来,若依桑秋尊者的德性,他能把这事儿念一辈子来嗤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遇上鬼其实倒简单,先将其捉住,再布阵送去鬼界,或者直接杀掉,省去寻鬼的麻烦,反倒能让顾良将接下来的一月时间定定心心地修炼五行换气法。 胡思乱想间,顾良已走至门口,仔细循着门缝透来的微光找着正门,顾良伸手推了推,推不开门。 “怎么会有布置在门外的门栓啊!”顾良哝咕着抱怨一句,短暂权衡了片刻。虽然只开始修炼几个月,可他堂堂一名炼气修士,肯定不能叫一扇门给挡住。顾良当即催动真气运转,在指间凝出一尺多长的真元剑,沿着门缝抬手一挥,轻松隔着门斩断门栓。 真元剑却有些厚了……顾良摸了摸门缝边被真元剑挤出的豁口,再伸手将门推开一条缝隙,扶着被切成两段的门栓防止其掉在地上,而后侧身溜出厅堂,再反身将大门合上。 “我若只是个寻常孩童,要么在门里被关一夜,要么则拍门呼救,别无他法。”顾良低头看着手中厚实的实木门栓,断口平整,寻常菜刀也难有此锋利,真元剑却能轻松切断,“哪怕我是个使剑的青壮,面对这么厚的大门和门栓,也难以不声不响地从中出来。” “这便是仙凡之别……”顾良低语,摩挲着木栓断口。 正感叹时,四周忽亮了几分。顾良抬头望去,却是一纱轻云自月前飘开,现出静谧浓厚的夜与当空一轮净白皓月。月色映在眸中,顾良微微仰起脸,倚在寂静的院中。他看着空中那轮明月,久久没有说话。 注1:选自《逍遥游》。 第八章 五行符箓学三日 顾良回到屋中的时候,果不其然看见桑秋尊者坐在桌前。也不知桑秋尊者用了什么手段,从屋外往内看是漆黑的一片,似乎在正常休息,实则桑秋尊者正端书坐在窗前,凑着窗边的蜡烛阅读。 桑秋尊者瞥见顾良进门,一边示意顾良关好门,一边状似随意地抢先问道:“你在观里转了一圈,找出什么名堂没有?” 顾良本想质问桑秋尊者为何将他留在厅里,经桑秋尊者一打岔也减了计较的心思,摇头坦然道:“没,我只是寻思着晚上说不定能撞鬼,谁知白转了一圈,啥也没有。” “撞不到也正常,左右有一月时间在观里,也不急这一时。”桑秋尊者此时似乎格外随和,还伸手拿起窗台上的蜡烛,“你打地铺,我睡床。” “怎么又是你睡床?” 桑秋尊者眉毛一竖,“废话,就一张床,难道不是给我睡的?” “我明天高低得跟观主讨张小床来……”顾良嘀咕一声,又制止桑秋尊者熄灭蜡烛,道,“不急着睡觉,我才醒没多久,现在正精神着,再画些符练练。”顾良再想了想,“我出来时砍了大厅的门栓,中缝也被刮坏了些,宗主你记得把它复原了。” “复原?” “对啊,宗主你手一挥,将其恢复至没被我破坏的样子,不就是复原吗?” “老子是修士,用的是道法,还没成仙人!”桑秋尊者瞪了眼顾良,“平日少看些话本小说!什么挥手间复原至原先的模样,那是道法吗?那是白日做梦!” “嘁,还老说自己厉害呢,连个门都修不好,还不如村野里的木匠……” “你小子刚刚说什么?” 顾良连连摆手,“画符、画符!” 桑秋尊者冷哼一声,又道:“话虽如此,却可另辟蹊径。一个门和门栓罢了,修好不过是手到擒来。” “怎么做?”顾良好奇。 “五行术法!” ………… 一晃三天,顾良竟日在观中修行,闲暇时也出屋搜寻过一番鬼魂踪迹,却总一无所获。若非桑秋尊者言之凿凿地说这观里有鬼,顾良都会怀疑观里有鬼的说法是不是在诓骗自己。 厅堂的门自然是修好了的,顾良也不知桑秋尊者使了什么办法,反正无人察觉厅门层有过损毁。顾良向桑秋尊者询问时,桑秋尊者也只是说句五行术法,除此之外再不解释。 五行换气法有了些长进,却长进得有限,仍然无法完成五行转换。画符却不一样,三天时间顾良已掌握了五行符箓的绘制法,威力受限于修为和气脉稍弱些,但实打实地能用出效果。 顾良当前会的五行符箓中,木土两行符箓用处较小。火符能引火,可当做火折子与火镰用;水行符箓稍好些,有振水、辟水、分水之用;金符用处最大,金剑符制成后薄如蝉翼,也能吹毛断发,以本命真气引动时,还能环身飞行。只是顾良御动不稳,练习时削掉自己身上好几块皮。若非桑秋尊者在身边,连鼻尖都得少一截。 符箓除五行之外,若是以分属阴阳虚实的真气注入符箓中,还能制成天眼符与地耳符,若将五行灵气以相克的顺序引入灵纹、再辅以阴阳虚实的真气分隔,可制成毁爆符,只要以本命真气引动便可使其爆炸。即使顾良无法引入太多灵气,使用时威力也不小。贴在磨盘大的石块上,不但石块被炸得四分五裂,中心两个巴掌大小的地方也被炸得粉碎。此符威力大,绘制难度也大,顾良三日勉强绘得五张,还只有一张毁爆符看得过眼,其余四张都非常潦草,也就是个威力翻了三四倍的爆竹。 顾良翻着符箓集,五行符箓后的内容便只有薄薄的几页。之后的符箓,诸如传音符、迷神符、敛音符这些,便不是顾良当下能绘制出的。拿迷神符来说,需得炼气四层以气练神之后才有能力绘制。 在顾良当前的修为下,由于体内只有真气运转,故而想使用道法必须引动天地灵气。绘制符箓是如此,五行换气法也是如此。三天绘制符箓的经历让顾良在引动灵气上熟练了些,对五行换气法也有些帮助,只是这帮助有限,五行换气法还是使不出。绘制符箓时也无法转换五行,只能抓住什么用什么,先引动灵气,再绘制相应符箓。 顾良合上符箓集,运气引灵,练了练五行换气法,意料之中地迎来失败。他又坐到草席上,将三日绘制的统共三十七张符箓铺在地上,一张张检数着,分别按五行、功能分好类。 桑秋尊者扫了眼地上的符箓,随口道:“灵纹描的不错,封灵却不行,便是其内灵力不多,也就只能保存三日。三日后灵气逸散,这些符箓便用不出了。” “我晓得,肯定天天练习,逢大事也会正经准备。” 顾良说着,从中挑出几张贴身藏好,又将剩下的符箓放到小布包中,准备出门寻鬼。三日积累,顾良已有了独自对付鬼怪的底气。只要寻到那只游魂、将它送去鬼界,剩下的时间便能心无旁骛地练习五行换气法,好让自己早点掌握。 桑秋尊者猜到顾良的打算,随口问道:“今天怎么换做早上寻鬼了?” “我都半夜巡查了三天,半点动静都没有。既然半夜找不着,说不定早上便能找着踪迹了。”顾良说着,犹豫片刻,又多藏了两张符箓进怀里,再道,“况且白天就算我自己找不着鬼,还能向观里的人打探消息,也许能打听出什么线索。” 桑秋尊者微微颔首,首肯顾良的想法,道:“有了主意便去。” 顾良点点头,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隙,见对门关得正严,也没有开门的迹象,才小心从屋中走出,迅速远去。 对门住了个秀才,姓刘,是仪九镇中刘家旁支。秀才考举六年不中,正在灵安观中发愤图强、潜心研读。顾良听闻那是个寒门儒生,本对其印象不错,但那秀才偶与顾良交谈时,发觉顾良年少早慧却不读经史子集,甚至没有科考的念头,便苦口婆心地劝导顾良,一回两回地让顾良又烦又怕,故而一直避着,平日也害怕遇上。 还好那呆秀才没看见我……顾良心中嘀咕,在廊上转了转,见一观内道士迎面走来,便朝其行了一礼,道:“大师留步。” 第九章 探罢观主查书阁 顾良拦下道士,是想请他指路去见一见沈观主,探听些口风。沈观主处理平日事务,在经文上又颇有所得,这灵安观内若是出了什么鬼怪,沈观主不该一无所知,故而顾良早对沈观主疑心不浅。他请遇见的道士带路,那道士指了指方向,又找了一年纪稍轻的小道士,让他带顾良这小居士去南房找沈观主。 与小道士行走时,顾良随口问起观里情况,得知灵安观有田两百亩,观内道士在念经之余都是要耕田的,少的种三亩、多的耕五亩。便是沈观主,平日处理完观内事务后也需耕田。不过他只耕两亩,且田地就在灵安观旁,到了农忙时则会帮着其他道士务农。如今观内有近三十名道士,两百亩田多出不少,便会佃租给仪九镇附近的佃农,收租仅两成半。 这听着怎么像是个好人?顾良心中忍不住犯嘀咕。他偷眼看向小道士,后者又不像有撒谎。可观里有鬼,若说与观主毫无干系,顾良是不信的。即便再怎么是凡人,桑秋尊者都觉得不错的讲经人,怎么会对观内有鬼毫不知情? 交谈间,两人走到南房,小道士见沈观主在房内,便喊一声,将顾良送了进去。顾良向沈观主拱手行礼,后者也打了个道礼,一边请顾良落座,一边亲自泡茶。 顾良迅速环视周围环境,南房从外看空间不小,入房门后却不算大,有堵墙隔出里间,外间仅有一组桌椅,两个半人高的橱柜堆在一起。顾良观察周围灵气,各处无恙。 沈观主边泡茶边与顾良寒暄,道:“小兄弟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小兄弟?顾良一愣,觉得这称呼略显怪异。他看向沈观主,恰巧与沈观主对上眼神,只觉对方眼神复杂,心中一突,立刻环胸揣手,悄悄摸向藏好的符箓,说:“还算习惯。” “嗯。”沈观主收回目光看向壶中滚水,竹竿似的身子立在门前,壶中滚水流落时像一缕银丝。沈观主手法仔细,随口问道:“那你家少爷觉得如何呢?”顾良与桑秋尊者借住此地,桑秋尊者称顾良是奉笔的童仆,而他是名门贵少,由于家主不是他,便以“少爷”自居。 顾良砸了咂嘴,咬牙切齿道:“少……少爷也觉得还算习惯的。” “那你家少爷觉得这灵安观如何?” 顾良一听,心道敲打的机会来了,佯装犹豫一阵,道:“嗯,少爷其实有说过——” “说过什么?” “他说这观中有些古怪。”顾良言罢,立刻看向沈观主,想从沈观主的表情中找出些蛛丝马迹。不料后者表情沉静,没透出丝毫想法。 顾良一边琢磨着沈观主的表情,一边又补充道:“不过,少爷又没说古怪在何处。这几日下来,少爷对观主的经文功底倒是颇为赞赏。” “当真?”沈观主微微动容。 “确实如此。”顾良点点头。 “那——”沈观主将半杯热茶递到顾良面前,他仔细地看着顾良,嘴唇翕动两下,终是问道,“你家少爷可有什么指教?经文上的。” “这倒没有。”顾良摇头。桑秋尊者只评论说讲得不错,却也没有细说。就算细说了,按顾良的性子,也记不住。 沈观主缓缓点头,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目光看向前方虚空,对着顾良抛出了一个疑问:“风起北方,一西一东,在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注1) 顾良疑惑地看着沈观主,疑惑道:“观主刚刚说什么?” “忽有所感,想起些经文。”沈观主见顾良不加解答,只是平静地摇摇头,端起茶静静品茗。 顾良也端起茶喝了一口,他学着桑秋尊者的样子晃晃杯子,再将其放下,故作高深地盯着杯沿,问道:“沈观主为何要修道呢?” “我家本是村中农户,为洪灾害为流民,侥幸被上一任观主收养,也就一直留了下来。”沈观主说完,想了想,补充道,“最初是稀里糊涂地进了这道观,后来也有回报恩德的原因,如今深感经文大义,欲清心潜修。” 洪灾……顾良心下一顿,莫非这人真是个纯粹的道士?他又转换了思路,问道:“不知观中这几日可有什么怪事发生?” 沈观主看了眼顾良,细细思索一阵,摇头道:“不曾有过。” 不曾有过?顾良皱眉,又不好直接将观中有鬼的事说与沈观主。仙凡有别,不可将修士之事随意告知凡人,更不可以修士之力干扰凡间社稷、对凡人生杀予夺。这是门规,桑秋尊者都叮嘱说不能违背的东西,顾良对待时自然小心翼翼。 沈观主见顾良表情为难,主动问道:“可是观中有什么怪异?” “这倒不是。”顾良摇摇头,不急着一天摸清事情。观主这里摸不清,便去藏经阁看看。既然有不少修士从经文中悟出功法,经文道统间也就多少该具备点辟邪驱鬼的功效。这观里经文不错,却有阴魂藏匿,保不齐是藏经阁里出了什么问题。 一念至此,顾良便生出离去的想法。他起身与沈观主作揖,瞥见南房内屋堆着些草铺,随口编扯道:“我家少爷之所以带我来贵观借住,就是他喜好些鬼怪异事,故遣我来问问。” 沈观主上下看了看也就八九岁大的顾良,没出声质疑,又听顾良道:“我若问不出什么怪事,我家少爷又要责骂我了。不知小子可否去观内藏经阁看看,读些先贤古籍、或是奇闻异事说给我家少爷听听?” “那是自然。”沈观主微微颔首,喊来一名道士,让他领顾良去藏书阁。 待顾良离开后,沈观主静静思索着方才的对话,目光落到书柜上的《仙缘窥见》,喃喃自语: “古怪?莫非是缺些狸奴鹤侍?” “一只白鹤可不便宜……”沈观主走到推开内屋的门,看着里间堆着的一卷卷草席,轻叹一声,“也罢,没有便没有。” ………… 灵安观的藏书阁建在观外,从道观去藏书阁的路上要穿过一片菜地,藏书阁不远处还有一处别院。据领路的道士说,这别院是出身于关口吴家的心学大师兹仁公隐居处,兹仁公曾与前任观主坐而论道,留下一段佳话,离去后将这别院与附近的二亩田赠与灵安观。 道士指着菜地向顾良介绍道:“这两亩田平日都由观主负责照顾,离道观和藏书阁是近些,附近却无水渠。前几日刘秀才住在别院里时,还能从院中水井打水;这几日举人老爷来了后,观主挑水便要去远处了。” “那是为何?” 道士正色对顾良道:“举人老爷是要考进士的人,可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我们这样的道士,自己不能参加科举便罢了,怎么能去打扰举人老爷读书呢?” 谈至此处,道士上下仔细看看顾良,觉得顾良年龄尚小,还有转机,便劝道:“你虽是主家买来的家奴,也还是能考举的,莫非你想做一辈子家奴、让子孙后代也自打生下来便沦为贱籍、服侍别人不成?你且听我一句劝,你这般的孩童,虽是家奴,却也是义子。你若考上举人、进士,不但能由奴转主、迁出贱籍、成为老爷让别人服侍,你自己也能进主家族谱,不再被别人呼来喝去的,还能养好几个家奴。” 顾良惊疑地看着道士,莫名感到一阵恶寒,感觉四周都凉了几分。他向道士随意摆摆手,不管道士再说什么也不再言语,闷着头直往前走。那道士说了几句,见与顾良讲不通,便也不再规劝。 科举在修仙之前有可比性吗? 顾良暗自腹诽,恰巧转头看向别院,却见院内屋中晃动着人影,还有古怪诵声从其中传出。这便是那所谓的举人老爷?顾良皱了皱眉,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盼着快些从被催科举的阴影中脱出,快步走向藏书阁。 ………… 灵安观的藏书阁是一座尖顶白塔,塔楼不高,算上塔顶也就三层半的样子。白塔藏在树林之中,勉强能露出半个塔顶。 藏书阁内有道士值守,看年纪与沈观主相仿,约三四十岁,气质清癯,面容却有些古板严厉,与净林门内分派苦役的那些老头有几分相似。值守道士一身书卷气,听领路道士说顾良是沈观主送来的,又瞥见顾良只是个孩童,嘱咐顾良不要损毁阁中书籍、也不能将书册拿出白塔,见顾良点头称是后便让顾良进去,若是有事再找他。 顾良找到书阁内存放经文典籍的地方,随即犯了难。他只是猜测此处可能有线索,却不知该如何验证寻找。观察附近灵气后,却发现别说经文典籍区灵气无恙,藏书阁整座塔内的灵气都流动自如,没有异常。 接下来该怎么查证?顾良看着一个个书柜,犹豫着伸手从柜上拿下一册,想看懂其中一段都得花大功夫翻译,还只看得懵懵懂懂。顾良将书放回书架,在藏书阁中墨迹了好一会儿,装作看了许多书的样子,便立刻逃离藏书阁,只与值守道士随意拱了拱手。 值守道士见顾良这么快就离去了,心道这童子果然耐不下性子读书,又怕顾良在阁内不声不响地捣乱,便上楼四处查看。这藏书阁内书籍摆放都有理可循,外人初次入阁时不晓其中道理,大多都会将书籍放错位置。值守道士上楼查看,一是想将书籍放回原处,二是不放心顾良,毕竟顾良这年纪的孩子即使安安稳稳做事也容易出错。 “奇怪……” 值守道士在阁中转了转,见所有类别的书册都在其该放置的位置,不免感到疑惑,“难道那孩子都没看书不成?” 注1:选自《天运》。 第十章 觅鬼之期余五日 也不知道是哪儿有问题…… 顾良从白塔回到灵安观,一路琢磨着该怎么寻鬼。 沈观主看似是个正常的,但这观内就数他最不该没问题;藏书阁就算有问题,顾良连其中书册都看不懂几本,根本无从下手;去往藏书阁路上的那座别院,院子未必有问题,屋内那晃动的人影倒透着些古怪,让顾良颇为在意。 先在观内转转再说。顾良从大门走进灵安观,瞥见三两个道士与沈观主正从南房里搬出一卷卷草席,把它们晒在院里。那些草席已破败得不成样子,边缘已发着卷翘起,顾良驻足看了一会儿,疑惑道:“这是在做什么?” “柰河发了大水,今年汛情格外严重,估计会来不少灾民。”沈观主弯腰轻拍打着刚铺下的几张席子,没怎么用力,仍有几根枯草掉下,“先将这些席子晒晒,到时候直接拿出来就能用,用不上也能防止这些席子发霉。” 顾良犹豫片刻,也进南房帮忙搬着席子。他力气不小,但是臂展和身高不够,一次只能抱两张草席。顾良走在沈观主身边,问道:“年年都有灾民吗?” 刚问完,顾良不小心吸入一口草灰,呛得连打几个喷嚏,慌忙屏息不语。 “柰河年年都发水。”沈观主叹了口气,“汛情不重时,灾民聚在巡城、云城那一片,今年先是大旱再是大涝,怕是连宛城附近都会有流民聚集。” 顾良将草席放在院中,掩着口鼻拍打几下,疑问:“年年发水,官府不治理吗?” 沈观主摇摇头,没说话。顾良还欲再问,一旁帮忙的道士嘲讽道:“怎么治理?柰河流经十几个县镇,光是其中官员拉扯就要数个月,之后又要联合士绅、招匠筹钱、征徭募役。县官一任才几年?来一任,立着治理的名头刮一次钱,拿着钱走了,遂没了下文。便是把柰河治理好了,这么劳民伤财的事,哪有世家大族一封颂德信来的有用。治理柰河?治理柰河算什么功绩!” “合明——” 沈观主轻声劝告一句,摇摇头,让道士不要太过火。 “那都是些狗官!” 一个声音突然加入了谈话,顾良回头,看见住在对门的刘秀才。刘秀才站在院边走廊上,他看着阳光下的几人,扶着阴影中的栏杆,骂道:“残民逞其私欲,还求什么功名。便是登上第、致青云,也不过一时侥幸,往后必被治罪下狱,死后也得受罚!我若做了县官,自当团结乡民、轻徭薄赋,平日安民生息,灾年则开仓平抑粮价。” 周围几个道士朝刘秀才拱拱手,继续从南房搬席。顾良只当没看见刘秀才,希望刘秀才不要注意到自己。而那刘秀才却赖着没走,一直等到顾良往房中走,还跟在顾良身后,撺掇着顾良念书科举,“既有才情,便该志于朝廷。百姓只能上书请愿,官员却能召集士绅。为什么狗官多?就是因为好官太少,狗官才多。若是你我走入朝堂、致身青云,把那些狗官都赶下来,造福百姓,岂不美哉?” ………… 自遇见顾良搬席开始,刘秀才便跟了顾良一路,不停地在顾良耳边嘀咕着科举、功名、做官。顾良不情愿地应付刘秀才,好不容易熬到回房,慌忙躲进房中,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还能在门后听见刘秀才不死心的念叨。 耳朵都磨出茧子了!顾良生气地朝房门的方向剜了一眼。考得功名做好官,功名是那么好考的吗? 房中的桑秋尊者眼中带几分玩味,见顾良回房,笑问一句:“如何?” “烦都烦死了!”顾良没好气地抱怨着,“念书、科举、功名,这秀才脑子里也就这些东西了!手下那么多胥吏,想做好官便能做成吗?这人竟能念叨一路来劝我念书,还不如继续用前几日的理由呢!至少贫寒书生考得功名后确实能回报父母,尽尽孝道。” “哦?”桑秋尊者眯了眯眼。 “我倒不是想去考功名。”顾良怕桑秋尊者多想,忙解释道,“科举哪有修仙来得好?只是做好官不如尽孝道能打动我。前几日他说父母生养不易,考功名能让父母颐养天年时,我还只是烦;现在则是厌,考上功名就一定能做好官了?一心想做好官就能做得好官了?浅薄!” 桑秋尊者伸手招来远处桌上的茶杯,声音清冷,“我是问你寻鬼的事如何了。” 顾良打个激灵,才意识到自己跑偏题了。他嘿嘿一笑掩饰尴尬,遂将外出时的猜测与发现全部说了,最后道:“藏书阁里就算有什么古怪我也找不出来,索性不找;沈观主那儿要再观望一阵,我总觉得他不该没关系;还有那座路上的别院,当时我没注意,但现在回想起来,附近似乎有些阴寒。就是不知道一个举人地位有多重,等院内无人时我溜进去看看。” 桑秋尊者微微颔首,叮嘱道:“平日修炼也不能懈怠。” “我晓得。”顾良犹豫片刻,开口问道,“宗主,你跟我透个底,沈观主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哦?” “我总觉得他不像坏人……”顾良小声嘀咕。 桑秋尊者反问道:“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我自然是知道好坏是要以标准与立场评判的。”顾良连忙摆手,阻止桑秋尊者开始说教,才道,“沈观主悟经文、救灾民,我觉得他不像是会在观内养鬼的人。可他是观主,我又总忍不住怀疑。” “他说自己救灾民,你便相信了?”桑秋尊者“呵”地嗤笑一声,“看来你还是过得太好,如此轻易就交出了信任。” 顾良一脸不可置信,“难道是假的?” “那倒不是,他确实救济灾民。” “那你还这么说?” 桑秋尊者摇摇头,“不管结果真假,都不可轻信于人。我得找机会让你吃个大亏,涨涨记性。” “我哪儿轻信了,他分明有搬旧草席,旁边道士也是证人……”顾良嘀咕一句,忙拉回话题,“别说这么多,宗主你就告诉我,沈观主是不是坏人?” “你若是想问他是好是坏,我还能与你说道说道。可你想问他与这观中阴魂有没有关系——”桑秋尊者嗤笑一声,“我自然不会告诉你。你若真想知道跟他有没有关系,便自己去把答案找出来。” “不说就不说呗,还扯这么多干什么……” “虽说如此——”桑秋尊者忽然拔高了声音,正色道,“留给你优哉游哉地寻鬼时间却不多了。你现在困于局中倒是无妨,但再过五六日,那阴魂便要受不住阳气化作煞鬼了。你若三日后还没找到那阴魂真身,我便教你破局之法。届时你自可选择,是要我教你智法破局还是教你力法破局。” “怎么只剩五日了?”顾良有些懊恼,“先前说好住一月寻鬼,突然变这么短了!” “世事向来无常,哪能件件都如你所愿的?”桑秋尊者摇摇头,说教道,“静心!想做事,先动脑。与在那里其怨天尤人,不如静下来早作打算。” 顾良深吸一口气,劝说自己放松下来,又问道:“智法怎么说,力法又怎么说?” “智法、不需你动用任何真气灵力,只我点出观内其他人的举动,便能得到阴魂所在的线索;力法、我便教你如何以真气找出阴魂所在。”说到这里,桑秋尊者佯装嗟叹一句,揶揄道,“唉!分明都是极简单的法子,谁知你竟愚笨到如此地步,三天过去还是一无所获。此前我还以为你与我只是差若云泥,现在重新审视,我就好比那天上皓月,而你则是将亡的萤火,根本比不上我哪怕千分之一。” 萤火好歹是自己发光,而月亮不过是反射日光,有什么好得意的!顾良暗自窝火,又确实没找出阴魂踪迹,此刻只能咬牙暗怒,恨不得立刻将那阴魂抓出来挫一挫桑秋尊者的威风。这时,又听桑秋尊者道:“你此番初次寻鬼,保不准会出些岔子,我许你三次出手机会,寻鬼间闯了什么祸,我帮你将其平了。” 第十一章 见罢举人查别院 如何才能将那阴魂早些寻出来呢…… 顾良倚在窗边,看着侧院里来往的人,遭桑秋尊者打了一下,让顾良不要偷懒发呆。顾良狡辩说他在窗边收集道观中的信息,又遭桑秋尊者打了一巴掌,说教道:“吐纳不能停!没有盘膝正姿也可吐纳,增补修为。你天资也就勉强看得过眼,平日中要多对修行上心,还敢这么懈怠?” 下午分明已修炼过两个时辰,才休息一会儿就惹来一阵说教,顾良无奈搪塞过桑秋尊者,在呼吸间开始吐纳。他继续看着院中,忽闻一阵喧哗传来,便扒着窗沿探出身子,听见有说话声,似是刘举人来了。 住在别院的那个举人?顾良一下子来了精神,仔细朝院门看了看,又蹭的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机不可失,先在近处观察观察那刘举人,再趁着别院无人的机会溜进去探查一番。顾良与桑秋尊者知会一声,开门前先听了会儿门外的动静,只听见对门传来两声沉闷的咳嗽。又等待片刻,确定不会被住在对门的刘秀才逮住,马上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出去了。 走进院中,便看见有几人聚在一起寒暄。站在人群中央的有两人,一个是棕布衣小厮,另一个是身穿藏青绣衣的青年,佩一把红流苏木折扇,头戴金边方帽,腰间挂着貔貅白玉坠。 青年看面相不到二十,脸上带着浅笑,笑道:“几位叔伯喊我名字就好,可别再叫我举人老爷了。小子读书只愿窥得先贤遗志,因幸考取功名,怎会是只为了当老爷的?我今晚来观内,一是想效仿兹仁公宜丘论道之雅,二是我那别院人少、冷冷清清的,想来观中见些烟火气。” 听这话果然是个读过书的……顾良悄悄走近,观察周围灵气。四周五行和谐、阴阳均衡,并无任何鬼怪来往之征。顾良暗自点头,对刘举人的怀疑打消几分。 “这是哪家贤侄?” 顾良正想离开,刘举人却注意到了角落里的这个孩童。他本想以称赞相貌为寒暄,却见顾良晒得偏黑,又穿一身简陋白衣,心思一转,夸道:“‘人生小幼,精神专利’,古人诚不欺我!贤侄双目灵动,定然才思敏捷,若有志于学,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位公子谬赞了。”顾良朝刘举人拱手作揖,面色淡然,“在下顾良,此行随我家少爷一同外出。我家少爷喜好鬼怪志异之闻,常遣我搜寻来说与他听。近日旅途疲惫,故而我家少爷决定借居观中,稍歇歇脚。”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谈吐……刘举人脸上的笑容浓烈几分,却不想继续称一家奴为贤侄,便走近了问道:“可曾开蒙?” “不曾。”顾良摇头。 “不曾?” “不曾。”顾良补充道,“小四书也未读过。” 怪不得晒得这么黑,原来是个只知玩耍的乡野劣童……刘举人不想再与一个态度倨傲的家奴多费什么口舌,几句话应付后,便不再与顾良交谈,转而向别人询问了沈观主所在,移步拜访沈观主。顾良正打算去别院探查,却听闻刘举人要找沈观主,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试试两人深浅,顾良便也随簇拥着刘举人的众人前往大院。 午前晒出去的席子,傍晚间便该被收回来了。刘举人带着仆从与身后的众人见到沈观主时,沈观主正在抱着一卷席往回走。沈观主听见刘举人的招呼声,又瞥见一同跟随进院的众人,便将草席放在一旁的土台上,先拍去身上的灰尘,再与刘举人规规矩矩地拱手作揖,道:“举人老爷大驾光临,怎不提前让人知会一声,沈某也好先备好酒菜招待。” 说罢,沈观主对身旁的一名道士吩咐道:“让后厨加些好菜,今晚饭菜丰盛些。” “沈观主叫我举人老爷,可是把我叫的老了。”刘举人笑眯眯地站在廊中,身后的人也哈哈笑起来,刘举人又道,“曾蒙州府大人垂怜,赐字‘蛰尘’。沈观主若有闲暇,我想效仿兹仁公论道之雅,共探道家经义。” “蛰尘公子如此雅兴,若能在蔽观留下一段佳话,沈某自然是求之不得。”沈观主又朝刘举人拱拱手,“还请先移步去大殿,沈某换身干净衣裳,随后就到。” “多谢观主成全。”刘举人正准备迈步,又瞥见沈观主手旁的草席,不禁问道,“这些草席是拿来做什么的?” “柰河又发了水,若是有难民至此,这些草席也可用上一用。” “沈观主真乃心系天下之人,今晚定要与沈观主痛饮三杯!”刘举人肃然起敬,持扇向沈观主拱手一点,又叹道,“我也曾劝族老救济百姓,却总无功而返,几年来只收下几个粗通文墨的流民当童子。我看这些席子枯败,不如我买些新席献到观中,如此可好?” “蛰尘公子忧国忧民,沈某敬佩。若公子有心,收拿些旧席便可,新席却是不用的。” 刘举人站在院中哈哈大笑,再与沈观主聊了两句,才走向大殿。顾良站在角落,静静看着几人,他要去别院探查,此时也不方便帮沈观主搬席,等两人聊罢也就离去了。 ………… 片刻接触下来,刘举人的嫌疑已在顾良心中排除。当时经过院中的诵声与古怪人影,想来也许是刘举人在诵读文章时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少年得志,正是意气风发时,举止间夸夸其谈、古怪乖张些也无可厚非。但那院子的阴寒叫顾良忽视不了,还是要去看看才好。 别院院门只是掩上,并未锁住。顾良先在院外喊一声,见无人回应便推开门迅速闪入别院。进门确定无人之后,顾良先插上门闩,才四处走动感应院内灵气,寻找阴寒之感的来源。 院中小屋附近的阴寒倒减弱不少,该是刘举人这几日在屋中活动,阳气将之驱散。窗台上还放着一卷书?顾良扫一眼,懒得阅读。院里几棵树长得倒是不错,毫无被阴寒之气侵染的痕迹,只是树干摸上去觉得冰冰凉凉…… 树长得不错? 顾良一怔,走向屋侧的水井,阴寒之气果然逐渐加重。这附近的水行灵气几乎都凝聚在一起,不单单是井水,周围的水行灵气都朝此处汇聚,且阴气颇重。这等浓郁阴气,必然与观中阴魂有联系。 这井中不会藏了只鬼?顾良心里毛毛的,运转真气戒备起来,又取出一组天眼符,以真气引动后先将阳符贴在左眼,后将阴符贴在桶壁上,缓缓放下水桶,观察井内状况。 一切如常、一切如常、一切如常……奇了怪了,单凭肉眼看不出分毫异常,若不是此处灵气有异,顾良还以为找错了地方。难道是肉眼看不见的?或者说不能通过眼符,得亲自下去才能发觉异常? 顾良俯身看向井壁,壁上阴寒潮湿,不好着力。倘若只是平壁,运转真气配合疏影步,丈高的墙壁三两步就能登上,但井壁湿滑,未必那么好上来。 求桑秋尊者帮忙?先等等,求他帮忙下个井自然轻轻松松,可往后肯定要挨不少揶揄,不值得。 肉眼看不出,若是用真气呢?顾良犹豫一下,便开始运转真气,尝试着将真气注入眼中。顾良修炼不久,如今的真气周天是按桑秋尊者的指教定下的,以桑秋尊者当时的介绍,此乃小周天运气,仅在腑脏、躯干处运转,而涉及头部的周天运转乃大周天运气,需待真气运转遍布全身、身体各处真气调运只需心念一动便自觉运转时才可修习。到那时候,便能突破炼气中期,走入以气练神的最后三层。 初次将真气引入头部,顾良没敢太过放肆。一则不知这举动是对是错,脑子毕竟是最重要复杂的部位,出了问题桑秋尊者也未必能治好,所以行动时心里难免有些摇摆;二则给自己一个反应时间,若是有什么不对也能及时撤回;再者桑秋尊者应该也是在注意着的,得给桑秋尊者阻止自己的时间。 第十二章 阴水之精 初次将真气引入双目,引至半途便感到些吃力。顾良又催动本命真气,让本命真气聚向双目,过程遂顺畅许多。当本命真气汇至眼后,世界在顾良眼中一下子大为不同。除了将四周看得更清楚之外,更重要的他能直接看见灵气了。过去他只能感应四周灵气分布,如今则能切实看见,近处的灵气清晰些,越远的灵力在顾良眼中受干扰越多,也就越模糊。顾良如今实力低微,一丈外的灵气便看不真切了。 有了这等视觉看向井内,顾良不但能看到井中的水行灵气,原本黑漆漆的井壁、壁上挂着的水珠、还有原先看不清深浅的井水也都能分清了。井内的水行灵气并不像其他灵气那般游离浮动,此间灵气仿佛是铁屑被磁石吸引,向着井内一点聚集,没有聚在水面下,而是聚在空中。 顾良仔细挤挤眼,仍看不清井中灵气为何向一点汇聚,便继续引动本命真气,才将本命真气注入双目,视野突然猛地一黑,刺痛感随之从眼睛里传来。他闷哼一声,双手连忙推向井口,让自己摔在实地上,然后才捂住双眼,冷嘶着等待疼痛过去。 初修炼吐纳时,顾良的气脉尚不足以直接吸入灵气,故而只能通过吐纳将灵气换作真气,再将其吸收。若是强行纳灵入体,便会有剧痛传来,直接昏死过去。顾良被疼晕过五次,其中前两次是尝试与好奇,其后则是几次失误。此时双眼传来的刺痛与纳灵入体的剧痛有几分相似,痛感上则轻了许多,至少顾良没晕过去,也没疼得喊出声来。 片刻过后疼痛褪去,顾良将手从眼前移开,首先看到的便是掌心的一抹鲜血,之后便觉看到的世界模模糊糊的,似乎蒙了一层湿布,目前的情况起码得是个半瞎。顾良只得苦笑,希望没有落下后遗症。眼球可是精细物件,出不得差错。 过了约半盏茶的时间,视觉稍恢复了些。顾良再看向井内,此处阴气浓郁,与鬼魂有几分关系,但是鬼已不在这里。水行灵气的聚集该是由阴气引起,凝成了枚阴水之精结在井里,致使此地阴、水浓郁。 顾良看着井中,犹豫一阵后放弃了收集的想法。他从小在归元宗跟着桑秋尊者生活,月月贡有灵果,这阴水之精顾良虽没见过,却终究是藏在一口凡间的水井之中,算不得珍贵。贸然下了井,顾良未必上得来,到时候还得求桑秋尊者出手相助。即便桑秋尊者允诺出手帮顾良三次,顾良心有傲气,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请桑秋尊者帮忙的。既然如此,为了枚小小的阴水之精让桑秋尊者出手,不值得。 不过,虽说拿不到这阴水之精,却也可以用一用。顾良在等待视觉恢复时突然冒出个念头,此地既然水行灵气如此浓郁,岂不是只要准备好以水生木之理转化灵气,便能让五行换气法成功? 说干就干!顾良盘腿坐在井边,静心凝神,守心沉气,催动体内真气缓缓运转,随后感灵吐纳,使本命真气引动附近灵气,准备五行转换。 却说那本命真气与四周的阴水之气甫一接触,顾良便觉有阴寒渗入体内,连气脉都隐隐有冻结之趋。若是在纳灵入体时如此霸道就罢了,可现在这阴寒之气只是与本命真气相接,还未吸收转化,竟能这般影响到气脉和真气运转?顾良心中对这阴水之精的评价遂高了一层,起初将其当做炼气前期的物件,现在则将其移至炼气中期的水平。(注1) 自己只是借地修炼功法,可别练着练着自己栽进去了……顾良心中一紧,忙提了运转真气的速度与霜冻之感对抗,正欲结束本命真气与灵气的接触,又陡然一喜:此前他想降低集气速度而缓慢行气时,总会因为行气不稳而失败;此刻借住这霜冻之感,行气虽慢下来,但自己还是使着劲,没有失稳,正巧可以减慢集气速度,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来五行转换。 接着转换!顾良稍稍加了几分力气,再根据绘制符箓时的经验引气,以五行相生之理转换……成了! 顾良心中大喜,将转换出的木行灵气引至身前,木行生息之感随之从灵气中传来,再于空中将这木行灵气绘成灵纹,随即感到其中生息之效大大增强,精神一振,连阴寒之感都驱散不少。 水生木是成了,能不能继续木生火呢?顾良试了一阵,都没成功。水生木有余力,木生火却来不及了,换作火行灵气之前,灵气会被集作真气。看来拿这阴寒之感的取巧法子只能用一段日子,真想熟练学会五行换气法还是得靠平日修炼积累。 话虽如此,即便是取巧的法子,若能拿到这阴水之精,平日里就能练习五行换气法,取巧做成总好过做不成……顾良比划了下井宽,再探身摸摸井壁,井口处便已经阴寒湿滑了,底下还有枚阴水之精,越靠近越阴寒,爬井壁估计上不来。 这井上的辘轳可以当定滑轮……顾良将水桶里的水倒回井中,捏了捏底部的吊绳,暗自估量一番,应该能抓牢。 有了主意便开始行动,顾良将水桶搁在辘轳一侧的井口上,随后转动轮轴,将井绳松开丢到另一侧,再从辘轳上表面绕过,自下方拉至水桶同侧,便做成一个滑轮。 下井之前,顾良再次确认了院门门栓是插好的,才坐在井口踩着水桶,手里抓着挂在辘轳另一侧的吊绳,小心翼翼地离开井口。刚踩实了井桶,顾良便觉掌中传来一阵因摩擦而起的剧痛,他不敢撒手,强忍着痛攥紧井绳才防止滑落。顾良倒吸一口冷气,疼得微微抽搐。 只要打足了精神,应该是能防止意外发生的。顾良这么想着,咬牙将自己送入井中,过程中两手死死握着井绳,丝毫不敢懈怠。行至一半,顾良忽然意识到以此法下井,井绳长度只能用到原来的三分之一,长度未必足够。 “又不省力又不省距离,到时候费半天功夫还够不着就有意思了……”顾良嘀咕着,将井绳绕左手缠了一圈,随后朝右手呵气,又搓了两下胳膊,继续下行。 下行越深,井中的阴寒之气便越重。阴冷让顾良的双手有些麻木,他害怕一个不慎松手坠落,便将真气更多地注入双手,每一抓都更用力地攥紧麻绳。 搭乘在水桶之中,偶有井水滴落,声响在阴湿的井壁间反弹,仿佛顾良遁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抬头看到的是不大的井口,明亮的天空被阴暗的井道衬得刺眼,那圆圆的一小片光亮此刻看来忽远忽近,该有清风从井口吹来,可视野中更多的是仿佛要塌下来的阴暗,压得人有些难喘上气来。 在一片阴冷、麻木与寂静之中,顾良握着井绳徐徐下降。他运气不错,阴水之精吸附在高处的井壁上,井绳还没放到极限位置便能够着。顾良将井绳绕了两圈缠在手上,伸手去摸这附在壁上的水精,刚一触碰便觉有炙火在烤打指尖,忙缩回手,水桶也在空中晃晃悠悠地摇荡起来。 左手被井绳勒得生疼,右手则因触碰阴水之精而连蜷曲都有些僵硬。顾良运转真气抵御阴寒,又以木行灵气生息之效回复了身体,再看向井壁的阴水之精。金生水、土克水,不知这些符箓有没有用…… 顾良从怀中挑出两张符箓,费了些功夫将其铺在掌中,再伸出手,触碰时便无炙烤之感。他费了番功夫将阴水之精用符箓包着拿下,然后将其扔在桶里,再以本命真气催动左臂气血。右手虽接触阴水之精,却也只是略有冰凉,而缠着井绳微微上举的左手已发僵发紫,顾良甩了好一会儿,才让左手恢复知觉,从中感到些僵硬。 下来容易,上去难。即便有真气运转催动气血,顾良仍在麻木之下隐隐察觉双臂泛酸。此刻情况紧急,顾良不敢浪费多少时间,一心奋力拖拽井绳,得赶在力竭之前回到地表!他未察觉到自己紧咬牙关,眼里看着的只有井口与横在天空前的辘轳。他开始放纵自己粗重的呼吸,想用牙齿咬着井绳、想用脸下压双臂,想用尽一切办法来上升。阴寒与冰冷已让顾良的意识逐渐滞缓,让他想用一切可行或不可行的方法帮助自己靠近地面。被滞缓的意识中充满了疲惫与寒冷,但上升这个念头一直占据着顾良的大脑。 ………… “宁心运气,吐纳调息!” ………… “体谅?等你将来斗法受伤时,断了气脉运转便是自绝后路,到那时你便乞求对手体谅!” ………… “吐纳不能停!” ………… 恍惚间,桑秋尊者的训斥回荡在耳边,顾良不由自主地提起了体内真气的运转速度。平日被桑秋尊者撵着修炼的效果出现了,运转真气已成为顾良的肌肉记忆,当他升起哪怕一丝运气的念头,便能熟练地运起真气,保证体内气力不绝。 顶着痛苦、疲惫、阴冷与力竭,顾良逼迫着双臂与气脉持续行动,终是奋力升至井口,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顾良先将符箓包裹着的阴水之精抛到地面上,再手脚并用地扒着井口,在疼痛从手掌传来之前,他猛地一个翻身,顺利扑到井外,仰面看着蔚蓝色的天空,再一次感受到活着的喜悦。 注1:净林功法将炼气期分作九层,其中前三层以气练体,中三层以气练神,后三层以气练心;前中后各三层,分别划为前期、中期、后期。本书此前以炼气期层数划分修为,此处以阶段划分,为防止混乱特作此说明。 第十三章 诸事准备 在院中稍作休息之后,天色已不早,是吃饭的时候了。顾良捡起丢在地上的阴水之精,走至院门口拔出门栓,悄悄探出脑袋左右望了一眼,准备前往灵安观吃完饭。 刚走出院门没几步,桑秋尊者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自己去丘后那条小河里洗澡。” 顾良惊疑四顾,却未发觉桑秋尊者的身影,不禁疑惑问道:“宗主?” “不必找了,我在灵安观内,这是传音之法。衣服和毛巾都给你放在河边了,快去快回。” “那我吃饭怎么办?”顾良对着空气问道。他从井中上来,全身早已湿透,又冷又饿,恨不得眼前有一头烤熟了的牛,哪有心思绕路去河边洗澡? 桑秋尊者的声音再次响起: “给你备好了饭菜,把身上的泥污冲干净了,回来以后你想吃多少有多少。” “烧鸡和烤鸭?” “都有!不过,先去洗澡。” 顾良顿时有了动力。 ………… 走到灵安观的时候,顾良已饿得几乎快站不直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直奔房间,对着屋内的桑秋尊者连连道:“吃、吃的!” “瞧你那样。”桑秋尊者轻啧一声,倒没为难顾良,直接从储物袋里拿出盘鸡腿递给顾良。顾良伸手抓出一根便朝嘴里塞,又端起饭来往胃里开灌。桑秋尊者看着顾良狼吞虎咽,只是轻描淡写地让顾良吃饭动静小些,也没揶揄,反倒耐心指教道:“平日里心思得藏得住。手上有什么、想要什么,都不能写在脸上。不然,就如被人抓了痛脚,随意便将你拿捏了。就如此刻,饿了也得忍住,叫人看穿后一盘菜就能制住你,你还有法子与人周旋吗?” 顾良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在大快朵颐间抽空挤出点时间道:“跟宗主你还藏什么,没必要,你还能害我不成?” 平日对这崽子太好了……桑秋尊者目光微敛,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则盘算起该如何整治。他又瞥见顾良状似随意地摆弄了几下由符箓包着的阴魄,随口道:“能把它从井里拿上来,虽说下的都是死功夫,倒也不错。” 听到桑秋尊者谈及阴水之精,顾良面上顿时露出得意之色,又将口中的饭菜全部咽下去,满不在乎地说:“害!这有啥啊,简简单单就拿上来了,小菜一碟!” 桑秋尊者似笑非笑,“小菜一碟?” “小菜一碟。”顾良点头。 “过来。” 顾良连忙扒拉两口饭,又塞一块肉进嘴里,才放下饭碗,不解道:“怎么?” “手伸过来。” “这……不好。”顾良陪上笑脸,两手缩在身后。 “让你伸就伸!”桑秋尊者瞪眼,顾良只能照做。他原本细嫩的一对手掌上此刻伤痕累累,未消的勒痕、掐出血的指甲印、卡在血肉里的绳须、还有翻动的指甲,显然,这双手前一个时辰的经历并称不上轻松。 桑秋尊者瞥一眼顾良,忽然抬手打向顾良右掌。后者早有防备,忙缩回手,正暗喜于猜透了心思,不料桑秋尊者身形突然靠近,一手抓住顾良胳膊,“啪”的一声便打在顾良掌心。顾良闷哼一声,攥着手掌捂在腹间,疼得险些没叫出声来。 “打肿脸充胖子!”桑秋尊者冷哼,重新坐下,端起茶轻吹一口,又道,“卖乖倒是不妨事的,却别在我面前卖。你宗主我何等天资?能在我面前充胖子的统共没几个,其他的那些,包括你,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顾良咂咂嘴,揉着双手坐回桌边,嘟囔一声重新端起饭碗开吃。桑秋尊者看着生闷气的顾良心中暗笑,随意说起正事:“你拿的这阴魄平日里虽没什么用,此次拿来寻鬼倒是能方便些。” 顾良一时本不想与桑秋尊者说话,又一下子感到疑惑,不解问道:“阴魄?这不是枚阴水之精吗?” “这是那阴魂在阳间遭阳气侵蚀,魂魄受损后掉下的一枚阴魄罢了。”桑秋尊者说得云淡风轻,顾良则紧张了些。桑秋尊者看着顾良,微微一挑眉,继续教道:“这阴魄只是掉在井里,恰巧聚起了四周的水行灵气,并非什么阴水之精。你把符箓剥开后仔细看看,水行相对阴属松散游离,并非同源。” “魂魄受损……”顾良放下饭菜,皱着眉思考一阵,“严重吗?” 桑秋尊者摇摇头,“阴魂留在阳间,本就不是好事。如今魂魄受损,自然雪上加霜。” “有的救吗?”顾良正色问。 桑秋尊者看顾良认真的模样,心中已有了打算,便撒谎道:“两可之间。” “那就好。”顾良松了口气,不再留恋桌上的饭菜,道,“宗主,我有事想问。” “说。” “对门的刘秀才怎么能是鬼呢?” 桑秋尊者呵呵一笑,反问:“他怎么就不能是鬼呢?” “他——”顾良哑然,许久之后才喃喃道:“他一直那么正常,还想着要读书、考功名、做官、孝顺父母、造福百姓……” “世事无常。”桑秋尊者摇摇头,又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那别院有问题。”顾良闷闷不乐,兴致缺缺,“沈观主、藏书阁都是我猜错了,但别院的阴寒之感我没感受错。别院里统共住过三个人,沈观主、刘举人、刘秀才。观主和举人没问题,有问题的就是刘秀才了。方才进门前我将真气聚于眼后,看了对门一眼……发觉有阴气。” “不错。”桑秋尊者颔首,没有吝啬夸奖。桑秋尊者先前说有智力两法破局,那灵视便是力法。顾良在只能炼气时能独自用出灵视,已然难得,下井的过程与对阴魂身份的猜测也都可圈可点。此次寻鬼的考验可谓收获不小,之后还能磨练磨练顾良的心性……桑秋尊者看着顾良,问道:“你已知晓了刘秀才是阴魂,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送他去鬼界。”顾良长叹一口气,“既然阴魂在阳间遭侵蚀,那便必须送他去鬼界了。” “哦?”桑秋尊者挑眉,好奇问道,“你不是一直被他孝心打动,觉得其心可嘉吗?我还当你会心生怜悯,犹豫数日再动手。” “阴阳两隔,已成定局,我已经无能为力了。”顾良抬头看桑秋尊者,“宗主有法子救活他吗?” 桑秋尊者摇头。 “那便没得谈了。”顾良起身,“我去看看他。” “送他去鬼界之前——”桑秋尊者叫住顾良,“先去与沈观主说一声。好歹是人家的地盘,做事前要让他知道。” 顾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沈观主果然知情,恍然道:“他果然有问题!” “问题倒没有,却也并非单纯的凡人。”桑秋尊者道,“他炼气六层。” 炼气六层早已到了以气练神的地步,沈观主是个和善谦恭的人,任由刘秀才在观内,想必也是动了恻隐之心,才会对其网开一面。如此说来,动手前确实应该与沈观主知会一声。顾良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 站在刘秀才门前,顾良犹豫片刻,伸手敲敲门。 “谁啊?”刘秀才疲惫的声音从房间内传出。 “是我,顾良。” “顾良、咳咳……”刘秀才的声音有些沉闷,夹着许多声咳嗽,“咳,我似乎染了风寒,你、咳咳……你有什么事吗?” “我今天念书时,有些地方读不懂。秀才哥能指点我一番吗?我身体从小就好,没生过毛病,不怕染病。” 刘秀才静默一阵,后来才道:“你……咳,进来。” “好。”顾良伸手推开房门,走进房间后找到看着桌边低头捂额的刘秀才,反手在身后关上门。观察刘秀才时,肉眼和感灵都没什么异常,只是看着憔悴些,而将真气聚于眼后,却能看到微弱的、丝丝缕缕的紫雾从刘秀才胸口冒出,飘到面部后聚重成皲裂的黑纹,像大火过后的伤疤。 进门后,刘秀才也没与顾良说话,只是兀自捂着额头。顾良缓步走近,轻声问道:“你还好?” “我……有些累。”刘秀才抬起头,面上的黑纹时隐时现,黑纹出现时,刘秀才便会咳嗽,“你不是有地方读不懂吗?把书拿过来,我与你讲讲。” “现在哪是念书的时候啊,你先去床上躺着歇歇。”顾良迅速搪塞过去,道,“你先躺好,我去把观主叫来。” “观主……不是在与我族兄论道吗?我族兄……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既是同族兄弟,见过不是很正常吗?” 刘秀才摇摇头,“他是本家丰衣足食的宗室,我家不过是旁支自耕,该是没怎么见过的……似乎是在谁的灵柩前?可我从未去过谁的灵堂,怎么会……我的记性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说到这里,刘秀才忽然直愣愣地看着顾良,胸口的紫雾核心忽然波动起来,像块碎掉的玻璃。他的表情一动不动,目光呆滞,语气僵硬地问道:“我……应该不会染上恶疾的,对?” “那是自然。”顾良附和,见刘秀才状况仍未好转,又面不改色地撒谎道,“等此次病养好了,秀才哥还要潜心念书,考功名、致青云呢。” “对,对。”刘秀才面上的黑气隐去了些,缓缓站起身,“等沈观主空闲了,替我把他叫来,我有些事要问他……” “好。”顾良看着刘秀才向床边走去,一步步退至门口,反手摸索着打开门,退出了房间。 第十四章 夜半降鬼 刘秀才真的有救吗? 走在前往主殿的路上,顾良不自觉地问着自己这个问题。虽说他从未见过鬼魂,可刘秀才那病入膏肓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没得救。 还是尽早把他送去鬼界。顾良暗叹一口气,赶往主殿。主殿中聚集着众人,原先放置蒲团的地方都变成了桌椅,桌上放着茶点。沈观主与刘举人在殿首主座,交换着对诗文经典的看法。一问一答之间,引来众人声声喝彩。分明是场思学雄辩,顾良却听得心烦意乱,恨不得这论道赶紧结束,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场论道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夜色都降临了许久,殿内论道才结束。 沈观主送走了刘举人,又散了众人,回到南房时,看到如雕塑般安静候立在门侧的顾良。沈观主站正,朝顾良行了个道礼,问道:“小兄弟有事寻我?” “是。”顾良点头。 沈观主见顾良似乎不愿多说,便主动道:“进屋内一叙,如何?好歹明亮些,也能避避晚风。” “也好。” “小兄弟进来。”沈观主推开房门,进屋点亮了蜡烛。他见跟进门的顾良已关上房门,正准备烧水倒茶,却听顾良道:“沈观主不必烧茶了。” 看来是有急事……有急事为什么还要等到现在?沈观主心中疑惑,等待顾良的下文。 顾良没有墨迹,直接开门见山道:“沈观主是修士?” “是,我——” 顾良举起手打断沈观主,再道:“刘秀才是阴魂。” “是。”沈观主已经明白了顾良想问什么,直接答道,“他是个好孩子,一直说要考取功名孝顺父母、要做官造福百姓。而且他似乎忘记自己已经死了,也无害人之举。我便动了恻隐之心,没将他送去鬼界。” “阴魂滞留在阳间会遭阳气侵蚀,最终失去人性与理智,对他人进行攻击。”顾良对沈观主道,“不管他知不知道自己死了,侵蚀不会停止。而且,他自己已经发觉不对了。” 沈观主想说些什么,抬眼看到的却是顾良没多少坚定却古井不波的眼神。他有些不忍,又找不到反驳顾良的话,最后只能妥协道:“该是时候送他去鬼界了。” “现在便走,他还说要见你。”顾良说完,没给沈观主反对的时间,当先推门走了出去。沈观主看着顾良幼小的背影,有些发怔。 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两人走到刘秀才房前。顾良回头看了眼沈观主,对其点点头,遂推开房门,看见坐在桌前的刘秀才,随口问道:“你怎么又下地了?我不是叫你在床上好好躺着吗?” 刘秀才没搭理顾良,只是痛苦地抬起头看向沈观主,问:“观主……我娘来过观里,是吗?” 沈观主犹豫一阵,看了眼没有动作的顾良,最后点头,“是。” “是出什么事了吗?有人病倒了?可我为什么还在观里?”刘秀才目光发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向沈观主,“有人病倒了,是吗?是谁?谁病倒了?” 沈观主后退一步,不忍地移开视线。顾良看着刘秀才身上混乱的紫雾,劝慰道:“别想那么多了,先去床上躺着。你不是还要考功名吗?赶紧休息,病养好了还要念书呢。” “不……不!别想糊弄我!”刘秀才一颤一颤地转头看向顾良,忽觉顾良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便改变了前进的方向,一步步朝顾良走去,“谁病倒了?是……是我?” “不、不……不!”刘秀才的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的大脑,有妖女、有病榻、有灵柩…… 刘秀才胸口的紫雾沸腾起来,面上的黑纹也变得狂暴。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撞歪了桌椅,最后自己倒在地上,蜷作一团。他拼命地朝地面挤着身子,似乎想把自己埋进地里,或者说,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召唤他。 刘秀才的身子抽搐着、蜷动着,仿佛一个发了病的癫子,将地上的一切都搅成一团乱麻。他的衣袍上已满是尘土,凌乱地拧出褶皱。顾良看着刘秀才,迟疑间上前一步,又被刘秀才的动作惊了一跳,往后退了退。 “不,我没有病倒!我还要念书,还要考功名,我还有爹娘!我没有病倒,我不能病倒!我——” 刘秀才低语到一半,忽然不动了。他直勾勾地看着顾良,本来有些瘦弱的面孔变得狰狞,紫雾与黑纹都静了下来。 他失智了。 在这个瞬间,刘秀才忽然张牙舞爪地朝顾良扑了过去。他身影如风,但顾良自进房间后便一直在戒备,暗暗运起疏影步,自然不会被刘秀才抓住。这样狭小的房间中,格外适合疏影步的腾挪闪躲,沈观主本想上前帮助顾良,却发现顾良面对刘秀才不要命的撕咬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心下的慌张减轻几分。 顾良在屋中借住桌椅床铺与刘秀才周旋,又瞥见一旁准备支援的沈观主,先是脚步一蹬便踏上桌子,再瞅准刘秀才扑来的瞬间向后一跃,翻身在墙上一点,稳稳落在地上。刘秀才扑倒在桌上,刚想起身再寻顾良,沈观主顺势迎了上来。沈观主稳稳地压住刘秀才,与其缠斗起来。 “你制住他!” 顾良脱身而出,将符箓从怀中取出,“拖住五息,我布阵送他去鬼界。” “好。”沈观主点头,猛地一脚揣在刘秀才肚子上。看上去如竹竿一般瘦弱无力的沈观主,却踹得刘秀才一时间爬不起来。沈观主后退一步,运起真气,开口吟诵道:“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他见刘秀才隐隐要站起,心中一叹,闭目虚指身前,声音变得空远浩渺,“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注1) 吟诵间,顾良恍然觉得天地都变得空明寂寥,似乎世间再无任何急迫、紧张、匆忙之事,舒服得直想就地躺下。就在这时,他忽觉头上挨了一巴掌,一下子被打醒了。顾良猛地一惊,正准备开始布阵,忽闻桑秋尊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已不必布阵送它去鬼界了。” 顾良疑惑地回过头,看见桑秋尊者闲庭散步般朝刘秀才走去。沈观主道一声前辈,桑秋尊者淡然地点点头,继续道:“送去鬼界,也是个死,他还会攻击其他阴魂。遭阳气侵蚀这么久,魂魄受损到这般地步,已救不回来了。” 沈观主愣在原地,顾良也说不出话来。鬼界虽不是阳间,却也是阴魂的归宿,似乎死后还有得机会再活一次,故而顾良一直没把送去鬼界当做太严肃的事,只是觉得让刘秀才与父母阴阳相隔有些残忍。可桑秋尊者却说刘秀才连鬼界都没必要了—— “你们若是于心不忍,或是想逃避,自然可以送他去鬼界,权当不知道他必死无疑,骗自己说在此事上没出什么差错,也可粉饰太平。”桑秋尊者看着被沈观主压制的刘秀才,后者不停地想挣脱束缚,眼神中已无任何理智。桑秋尊者又将目光移到顾良身上,“若是不想蒙骗自己的,便去动手杀了他,算是将此事了却。” 顾良愣愣地看着刘秀才,又回头看向桑秋尊者,想从桑秋尊者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挽回的可能性。可桑秋尊者面色平静,只是静静望着顾良。生死之事对桑秋尊者来说并不陌生,只是一介不认识的凡俗书生而已,死多少也不会扰乱桑秋尊者的心情。他只想看看顾良会如何选择,这是顾良第一次杀人,桑秋尊者想试一试素来有早慧之称的顾良心境如何。 顾良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他忽觉一阵颤栗,那是既短暂又悠长的一瞬间,仿佛有股电流掠过身子,之后便是血液涌向双腿,后背感到彻骨的冰凉。恍惚中,顾良忽然意识到,桑秋尊者是想让他动手杀掉刘秀才。 顾良再一次看向刘秀才,目光呆滞又仔细地盯着刘秀才脸上的黑纹,最后迈出腿,声音低沉,下定决心,道: “我来。” 说着,他伸手凝出真元剑,脚步有些虚浮、还有些颤抖地一步步走向刘秀才。他低头看向与野兽无二的刘秀才,后者不断地想要挣扎起身,却被压在地上,像只翻了身的甲虫那般手足无措。刘秀才又仰着脖子看顾良,喉中传来阵阵低吼。顾良深吸了一口气,高高地抬起手,对准了刘秀才。 “晚安。” 顾良或许是有犹豫的,但是他的身体自己做出了决定。他只觉心下一沉,胳膊也一沉,手起刀落间,并无血液喷洒,而成鬼的刘秀才已消散于真元剑下。顾良看着这具身首异处的鬼尸,回想起这几日间的交往,眼前这具身首异处的尸体与记忆中的那个“人”缓缓重合,顾良逐渐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斩了一只鬼,而是剥夺了一条生命、一个之前还在与他交谈的人。 顾良沉默不语,盯着刘秀才的尸体,想把这一切都深深地刻在脑子里,直到那具尸体化作飞灰,连紫雾与黑纹都寸寸碎裂,消失于天地间。 片刻死寂过后,桑秋尊者对顾良道:“用张木行符箓。” 顾良转过头,尽力用眼神表达出疑惑。桑秋尊者瞥了眼顾良,道:“虽是回到了天地间,但阴魂终究是阴魂,难免影响附近。木行符箓生息镇宅,能免去些阴气。” 顾良木讷地点点头,照做。桑秋尊者又看向沈观主,道:“你既读过《天运》、《人间世》,那也该读过《养生主》。修道,修的是天地自然,自该顺应天地,也当顺应形体之理。该吃吃该喝喝,如你这般喝风饮露,连身子都养不起来,谈何养气?筑基后才能辟谷,你不过炼气,莫要冒进。” 沈观主脸色微动,最后低下头,道:“前辈指点的是。” “时候不早了,顾良,该回屋了。”桑秋尊者说罢,便抬脚离开了刘秀才的房间。他没等顾良,顾良也没迟疑,只是像木偶般跟在他身后。 房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顾良木然跟在桑秋尊者身后回房,他关上门,再次听见房门发出的刺耳的吱呀声。顾良默然不语,只怔怔地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黑夜。 突然,桑秋尊者忽然道:“怎么,第一次杀人,受不了了?” 顾良闻言看向桑秋尊者,眼神中迷茫居多,“我杀他的时候,他还算人吗?” 桑秋尊者一挑眉,反问道:“不算吗?” “他——” 顾良突然被噎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那具鬼尸、那只鬼魂、那名厉鬼、那个被叫作刘秀才的人,这些形象在顾良脑中反反复复地萦绕、交替、重叠、转化。顾良什么都没想明白,最后转过头,怔怔看着窗外,他怔了许久,偶然间发现窗外渐亮,那是空中的明月。 这时,顾良胃中忽然一阵翻滚,他扒着窗户俯下身子,看着漆黑的地面与泥土,觉得胸中有股滞气翻涌。他张开嘴,喉中涌出一段难以遏制的、悲伤的、痛苦的干呕声。 注1:选自《人间世》。 第十五章 两月 剑斩刘秀才之后,过了约三日,顾良逐渐从低沉中走出。这三日来修行倒是没懈怠,桑秋尊者也没有开导顾良,想看看顾良的心性如何,结果也没有令桑秋尊者失望。 三天修炼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太大长进的,五行换气法日日在练,但没了“阴水之精”后,五行换气法再没成功过。刘秀才死后没多久,顾良从井中拿到的那枚阴魄便消失了,想想也正常,这毕竟是刘秀才身上掉下来的。 由于灵纹、封灵顾良都没练到家,符箓上倒是有的长进。将真气聚于眼后有助于引灵,引灵也是五行换气法必不可少的一步,符箓练得多了,自有些行气上的体悟,也有助五行换气法,平日便又能长进些。 除此之外,桑秋尊者还教顾良一手敛息术,既可隐去体内气脉痕迹,也可用天地灵气掩盖自身气息。顾良当前自然是只能隐去气脉痕迹的,但这也已足够了。据桑秋尊者所说,沈观主刚见面时便已猜出两人是修士,究其原因就是顾良体内真气运转被沈观主发现了。七八岁的孩童有练气痕迹,不会是凡间武夫。顾良体内都有真气运转,即便沈观主看不出顾良身旁桑秋尊者的深浅,也能猜出桑秋尊者是修道前辈,便将两人住房安排在刘秀才对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便如在归元宗时那般,修炼、吃饭、睡觉、看话本小说、和桑秋尊者斗智斗勇,日子过得悠闲。灵安观里人多,平日能与他们闲聊、或是听沈观主讲经,观外的树林里也多有兔、狐、山鸡、飞虫,都是不错的消遣。 偶尔偶尔,顾良还会想到刘秀才。他问桑秋尊者修仙到底是为了什么,桑秋尊者只是呵呵一笑,道:“是你自己觉得修仙好、一直想要修仙的。真想知道修仙是为了什么,那只有你自己能回答。”顾良仔细一想,觉得桑秋尊者说得有道理,便也不再问,只是一个人会暗自琢磨。 沈观主不时会来访桑秋尊者,隔个天就会来一次,都是备了问题来请教。问题大多都晦涩难懂,顾良听都听不明白,桑秋尊者的回答都是诸如“天地自然”、“澄心静气”、“精气化神”的寥寥几字。这些话在顾良耳中,都是平日里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的正确的废话,可沈观主却每次都能若有所思。桑秋尊者看着顾良一脸茫然的样子,有次揶揄嗤笑了几句,随后叹道:“这后生是个用心研究琢磨经书的,可惜天资差了。修为不到位,旁人说得再细也是体悟不出本源的。” 顾良不会自讨没趣到请教经义,只随口问道:“沈观主天资很差吗?” “比凡夫俗子强些,却也强得有限。”桑秋尊者从储物袋中拿出册小说,“不过,只强这么点儿,反倒是运气不错。” “怎么说?”顾良一下子迷茫了,怎么只好一点而还是运气不错呢? “入不了元婴又能避免筑基,那便是运气好。” 顾良来了兴趣,恭恭敬敬地从远处拿来茶壶,给桑秋尊者倒下半杯,好奇问道:“修为不是越高越好吗?既然如此,天资不就是越强越好了吗?” 桑秋尊者摇摇头,“不入元婴,便不是越高越好了。” “这是为何?” “筑基之后你便明白了。” “提前说说?” “不说。” 顾良无奈叉腰,见桑秋尊者怎么都不愿多说,嘟囔一句“谜语人”,抢过桑秋尊者身前的杯子将茶喝光,气得桑秋尊者抬手直敲打顾良。 ………… 安生住了有十多天,碰上仪九镇赶集的日子,顾良也去凑了把热闹。当日观中有许多人都去了,观主也带着五个道士背着筐筐篓篓下了小丘。 集市上吆喝不断,卖农产的、卖干烧饼的、卖黄糖的都挤在路边铺着摊,不少孩童在摊间路上奔走嬉闹,惹来父母呵斥。还有戏班搭了戏台唱戏,敲着掉漆的铜锣,头上系着绿巾。戏班主弓着腰卖着笑,不停向众人抱拳问好,还遣两人舞狮在集上转了一圈,引来不少围观。台上唱至精彩处,众人便喊几声好,稀稀拉拉地丢些赏钱。 集上有被抓了的扒手,先是被众人打个半死,又丢进粪池里。仪九镇不大,外姓人也不多,集上冒出的生面孔是会被人盯起的。而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流民都被赶在集外,连外围都不叫进,免了许多麻烦事。 至晌午,集上的人都拿出了自备的口粮,多是些糙米饼、黄面馍之类,蹲在摊旁一口一口的咬。桑秋尊者面色如常地拿出鸡腿和包子,见顾良敛容屏息,不禁啧啧称奇,“寻常孩童在集市游玩,性子庄重些的也该有几分悦色,怎么你小子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集市?又有什么好的?”顾良一路走到集市外层,找了处人少干净的地方,坐在石头上啃气鸡腿。集上泥泞,地上又多是驴屎鸡粪之类,时至晌午,味道也就逐渐难闻起来,顾良便没了心情继续闲逛。他看着热闹的集市中心,忽然问道:“沈观主他们呢?怎么一圈转下来却没见到过。” “在集外。”桑秋尊者朝远处努努嘴,顾良循着方向望去,只能看到蹿动的人头,也看不清晰,又问道:“沈观主不是来赶集的吗?他在集外做什么?”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也好。”顾良三下五除二地啃完鸡腿,想将油脂偷偷抹在桑秋尊者衣摆上,遭打了一巴掌。顾良若无其事地站起来,道:“下午便回去,这集上玩着没意思。” “你自行安排便可。”桑秋尊者负手在前头,仍是离地一指漂浮着;顾良跟在桑秋尊者身后,不时要加快脚步才跟得上。 走到集市外,路旁已没了地摊,两边的人却不少。天上阴云不散,偶有几缕阳光照在地上,却显得微弱,颤颤巍巍的像是将死之人的呼吸。在来往的行人之外,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神色麻木的灾民半躺半撑地坐在路边,他们面容枯槁,像是白日下的僵尸,空洞的目光随经过的行人一同晃动。 顾良见这些人中有捡了块牌子写着卖孩子的,脚步不自觉地一顿,眼睛轻眯,仔细看了一个呼吸。桑秋尊者注意到顾良的动作,也没停下等顾良跟上,只是径直往前。顾良很快重新跟上桑秋尊者,一边埋头走,一边想着事,忽然听桑秋尊者的声音传来,“附近都是饿了许多天的灾民,你若走丢了,小心被他们抓起来当口粮吃。” “那也得他们先抓得住我。”顾良顺口答完,沉默一阵,又问,“他们都是柰河发水后的灾民?” “或许。怎么,看着他们,想起你自己了?” “嘁,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顾良继续跟着桑秋尊者往前走,道路变成了模糊的野地,周围的灾民渐次密集,逐渐有吞咽、吸食声传来。有的灾民守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包裹,有的捧起一个磕出豁口的破碗,还有的舔舐着手指上撒漏的残汤。野地上有一队长龙,队里的人或勾着腰,或撑着一根木棍,缓慢地向前蠕动。队伍之首,沈观主架起一口大锅,正一勺勺分发着多是稀水的面粥。 ………… 在灵安观里住了快两月时间,顾良第一次不借助任何外力地用出了五行换气法。他本不抱什么希望,只是例行公事地每日修炼,没曾想体内气脉逐渐平稳,他忙从不远处拉来灵气,手忙脚乱地将其转化,最后看着面前的火行灵气,辅以真气引动,令其化作一团火球。顾良看着这团茶杯大小的火苗,嘿嘿地傻笑。 一次成功之后,顾良连忙坐正了身子,姿势标准地吐纳行气,接连运起五行换气法。水行灵气、木行灵气、土行灵气、木行灵气……成了! “成了!成了!成了!”顾良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高兴地挥舞双臂,嘴角咧到耳根,擂了两下桌子又跑到桑秋尊者跟前,想把正在打坐的桑秋尊者晃醒,被后者抬手直接阻止了。桑秋尊者无奈地睁开眼,道:“不就练会个运气法,值得这么兴奋?” 顾良哈哈一笑,摆手示意桑秋尊者不必泼自己冷水,“高兴就是高兴,练会了就是高兴!” 这小子……桑秋尊者伸个懒腰,尔后道:“既然练会了,今日便歇息歇息,明天就该离开这道观了。” 顾良一愣,问:“这么突然?” “突然?”桑秋尊者呵呵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扭着屁股活动者腰部,“怎么?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舍不得了?” “哪里有舍不得?只是觉得奇怪,宗主你之前一句都没提要离开的事,连个苗头都看不出。现在则说明天就走,这不突然吗?” “嗯……”桑秋尊者闭眼撑了撑腰,顶出两声脆响,“之所以在这观里住下,单是为了方便你学五行换气法,不然该奔袭去更远处,而不是在这里停下来。现在你学会了换气法,自然该离去。”桑秋尊者解释完,又补上一句,“你果然是舍不得了。” “我才没有舍不得!”顾良强调一句。 “舍不得才好。”桑秋尊者懒得听顾良解释,“这么悠闲的一个多月日子,往后可不多咯!” 第十六章 生死 习得五行换气法的第二天,顾良与桑秋尊者离开了灵安观,继续西走奔袭,锤炼顾良气脉。沿途难民渐多,动辄遇到几十几百成群的难民,沿栈道或土路拄着木棍游荡。 情况如此,桑秋尊者便改了顾良的作息,将黑白颠倒过来,每天都让顾良睡到晌午,午后扮作书生缓行,待天黑后再让顾良奔袭。晚上即便在野外惊到一些人,以顾良奔袭的速度,他们看不明白,只当是撞了野鬼精怪,引不起什么波澜。 顾良起初只道昼夜颠倒没什么大不了,直到第一夜奔袭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外看不清夜路,跑两步便跌一个跟头,偏偏桑秋尊者还在后面撵着让顾良跑快些,不到半个时辰便摔得鼻青脸肿,擦破、摔肿的位置不计其数。 这时的桑秋尊者突然化身地府酷吏,不停让顾良加快脚步,若是顾良还磨蹭,便一脚踹出。在奔袭时候遭踢一脚,摔个狗啃泥是运气好的,运气差些便直接蹭破半张脸,一身鲜血淋漓。 偏偏桑秋尊者又是个心肠硬的,有次顾良被踹得火了,索性赖在地上不走。桑秋尊者只问了两声,接着便将顾良绑结实捆起来,封上嘴吊在半空打了个半死,任凭顾良如何挣扎呜咽也不停手,几乎将顾良身上所有的骨头都打折了,打得顾良身上没一块好肉,疼得几乎昏厥过去,后来才发现桑秋尊者只是用戒尺将顾良的双手抽打成猪蹄,被往死里打的感觉只是幻术罢了。虽是幻术,顾良仍能记得当时的疼痛,便不敢再与桑秋尊者来硬的。 硬的不行,顾良也试过软的。顾良跌了好几跤,早该摔肿脚踝,他便指着脚踝叫苦道:“右脚肿了,跑不了了。”桑秋尊者随意瞥了眼,用补天术治好顾良全身上下所有的伤,轻描淡写道:“继续跑。” 看着幽黑的夜路,顾良默然从地上站起来,胃里一阵翻涌。身上的伤分明是治好了的,他却从未觉得这么虚弱过。顾良嘴唇嗫嚅着看向桑秋尊者,后者只是微微颔首,道:“死不掉的,继续跑。” 顾良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真气,继续闷头跑起来。若调动真气开启灵视,夜路是看得清的。但是顾良如今只能以本命真气启动灵视,这需要他静心调息运转气脉,而在奔袭中是无法把握其中度量的,强行开启灵视只有失败。 一夜奔袭折腾下来,顾良跌了数不清的跟头,光是补天术桑秋尊者便用了四次。第四次补天术结束时,远处的天空已泛起曙光,周遭虽还有些昏暗,却也已能看得清路了。顾良坐在地上,怔怔看着远处一线白霞;此时看得清路,桑秋尊者也不催促顾良了,悠闲地浮在空中欣赏黎明的景色。 安静了有一会儿,顾良忽然指着远处的晨光,问道:“那是东方,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对?” 桑秋尊者点头,看向顾良,不知道顾良想说什么。 “为什么……”顾良咬牙切齿地捶着地面,懊悔得几乎要流出泪来,“为什么我们要往西走啊!如果往东走的话,夜晚不就能短一点、不就能更早见到太阳了吗!” 桑秋尊者“呵”地嗤笑一声,却并未收获顾良的搭理。他又看了会儿黎明,忽然问道:“你现在还觉得修仙好么?” 顾良本想还嘴,又想到一晚上经历,遂不言语,只顺势瞅桑秋尊者一眼。后者呵呵一笑,开口说道:“一百七十年前,天下修士大战。净林门有一元婴前期的尊者不慎遭修林门五名元婴修士围攻,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勉力苟活,最后以独门秘法急速远遁,还是未能完全摆脱追捕。后来,他委身于妖兽粪便之间,由于害怕灵力运转暴露踪迹,非但散去护体真气,连呼吸都只能口衔苇杆。他在那腌臜屎尿中躲了三日,身上的皮都快泡烂了,方才离开,摆脱了必死之局……不必用这般目光看我,那人不是我。你宗主我天资何等超绝,沦不到这等境地。” 顾良在心中呸了一声,不再看桑秋尊者。桑秋尊者瞥了眼顾良,道:“你当我要与你说些什么吃苦受累的好话?我呸!我是要说,只有你够厉害,才能避开那等局面。你本来就是个笨脑子的憨货,若修为再不够,躲到粪里都未必能保全性命。你小子真当修仙是什么好事?我告诉你,修仙就只有两个目的,其一寻仙问道以求飞升,比这再重要的一点,便是防身保命,不至于遭外物欺辱。” “为了长生呢?”顾良突然问了一句,“修仙不为长生吗?” “长生?”桑秋尊者不屑地笑了,“为了长生修仙,终究也只能活着受罪,还不敢死。生不如死罢了。我过去有一好友,就是为了长生修仙。他一辈子想着长生,也没保全得了性命。在他死前,只说了一句话: “修仙修仙,修甚鸟仙!” 顾良没再搭理桑秋尊者,只是愣神看着远处的日出。 ………… 许是桑秋尊者的高压逼迫起了效果,又或是桑秋尊者不厌其烦地以补天术帮顾良维持身体健全,在第三天夜间奔袭时,顾良已能边奔袭边施展灵视法。虽说因不熟练重重摔了两跤,却脱离了十步一踉跄的糗境,能稍微放开脚步大步前跑,而不是时刻因看不清路提心吊胆。 在那段漫长的、压抑的努力过后,灵视法起作用的瞬间,仿佛是从漆黑的甬道间奔到霜月上的广寒宫里,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远处模糊的小动物、柳柏的枝条、路边的花草甚至是道路间的枯尸都蒙上一层白色的月纱而变得曼妙清丽,原先令顾良感到恐惧的幽黑也剩一片静谧祥和。当奔袭时一股股汗流滑落时,顾良喜欢仰头看着天上的月轮,感受着清风从耳际划过,总没由来地感到欣喜。 桑秋尊者见顾良练会了灵视,心道等过几日顾良从此前的惧怕中完全走出后,便该再体悟下生死之间的心境。 当是时,顾良的声音忽然传来,语气逍遥自在,毫无几日间的畏缩颤栗之态,“宗主,你这几日逼着我大步奔袭,就是为了让我练成灵视法?” “不错。”桑秋尊者微微颔首,在顾良身后的他眼中蒙上一层思忖。修行之本是灵气,感灵、运气、灵视都是重中之重,只有千锤百炼之后,才有足够坚固的根基为日后仙途铺路。 “害,宗主你这训练也太玩命了。我若是没开窍,一直练不会怎么办?” 桑秋尊者暗自点头,心下已有决断,“不妨事。” 不妨事的意思是说练不会就一直摔下去吗?这教育方式也太狠了……为了日后的训练生活,顾良决定将桑秋尊者的观念扭转过来,争辩道:“你这也太——” “看路。”桑秋尊者忽然出声提醒。 顾良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脚下一空,骤然间仿佛身临万丈深渊。他先是感到脚踝传来的剧痛,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的滚落——这样的感觉顾良这几日间熟悉得不得了。但这次与之前不同,他并未滚几圈便停下,而是不停地翻、不停地滚。顾良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某个下坡处失足了,便想抓住沿途的凸石或是藤木,只是伸出手就遭好几个东西又绊又磨地撞了好几下,不足半个呼吸双手已鲜血淋漓。 顾良又想扭动身姿以疏影步止住身形,忽然全身一震,仿佛是脑仁遭铁棒直接砸了一棒槌。当知觉再次传来时,身体撕裂般的剧痛却被掩盖在另一种温和但可怖的感觉之下:他觉得腹部又热又凉,还有空落落的、不停有温热飞洒的错觉。 ………… “倘若你反应够快,可用疏影步立在近处,便不会跌落了。”桑秋尊者喃喃自语,他悬在空中,看着顾良翻滚下陡峭的悬崖,整个人遭一块莫名凸起的锋利石刃拦腰斩断,上半身与下半身自此分离,咕噜噜地分别跌至谷底。 桑秋尊者缓缓飘下来,看着顾良残缺不齐的上半身,来到跟前,将顾良的手放在腹部的断口上,轻声问道:“晓得现在什么情况吗?” 顾良看到桑秋尊者,眼中忽然焕发出一点神采,死死地抠住桑秋尊者的手腕,用为数不多的、剩余的力气呼着气,吹出一个字: “疼……” “疼没关系,顾良。”桑秋尊者以护体真气撑开顾良的手掌,接着再次将顾良的手放在肚子上,让顾良的手指抠入腹部内里,“记住这种感觉,记住死的感觉,顾良。”桑秋尊者见顾良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便用婴气帮顾良吊住死前最后的一口气,柔声道,“这就是死,顾良。不了解死,就不会明白生;不知道死的感觉,就不能体会生的幸福。好好记住这种感觉,顾良。记住死的感觉,去更深刻地体悟生。” 第十七章 灾民 清晨,顾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忽觉身上凉飕飕的。他看向自己光溜溜的身子,有些惊疑,又望向一旁的桑秋尊者,问:“我衣服呢?” “喏。”桑秋尊者朝床尾努努嘴。 顾良看向床尾两件整齐的新衣,重新问道:“我昨天的衣服呢!” “烂了,而且全是血,便扔了。” 顾良一怔,忽然想起昨晚的记忆,喃喃自语,“我死了?” “离死不远,但没死。”桑秋尊者纠正,看着顾良。后者慌忙抓向肚子、大腿和脊背,随后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低头沉思不语。桑秋尊者饶有兴致地问道:“还记得什么?” 顾良刚想回答,忽然一顿,警惕问道:“我若说的你不满意,会不会又让我再死一次?” 桑秋尊者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生死乃修行间的常事,炼气时便能体悟到的机会可不多。你有过一次经历,往后总该认识得透彻些……一次便够了,不会有第二次的。说说,还记得什么?” “疼。”顾良听桑秋尊者这般解释过了,便如实道,“我还记得宗主你在我耳边哇啦哇啦地说些什么,但我那时都快疼死了,哪有心情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没别的了?” 顾良一怔,眼神有片刻的游离,顷刻又恢复神采,摇摇头,道:“没有。” 桑秋尊者轻笑一声,不再深问,“没有便收拾收拾,吃完饭该走了。” 顾良点头,边穿衣边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 那怎么不觉得饿?顾良疑惑地揉揉肚子,感受着腑脏安然无恙的幸福,又问:“接下来继续往西走?” “往南,去车城。”桑秋尊者知道顾良会追问,一口气道,“车城有同门求助,恰好我在附近,便过去了,也能让你长长见识。那是两百年前入门的弟子,现在已是元婴尊者,他尊号拾烁,不可失礼。” “哦。” ………… 不知昏迷时桑秋尊者走了多远,顾良印象中的车城明明不在近处,但离开旅店后只小半天功夫便走到了。车城北门外,挤着密密麻麻的灾民,一眼望不到边际,丈许的城墙在这么多灾民之前仿佛是一座低矮的栅栏,不禁让人怀疑那城墙能否挡得住这么多灾民。 顾良看着这片黑压压的人群,一时有些难以言语。下山前他知晓柰河洪汛,下山后一直知道有灾民流离失所,两月间也见过不少。但那些零零散散的灾民、夜晚路边的枯尸、或是沈观主支锅救济的几十个,都从未像此刻这般让顾良深刻意识到柰河发水到底是件多严重的事情。桑秋尊者立在顾良身旁,想听听顾良有何感想,顾良沉默许久,问:“这么多人……最终能活下来多少?” “十之六七?或者四五?”桑秋尊者淡淡道,“我也不知道。” “那也得上万人了?这么多人死去,不会变成鬼吗?” 桑秋尊者佯装听不懂顾良的意思,道:“变成鬼也会去鬼界,凡人死去后想留在凡间可不容易。若是个个都能留在凡间,那不早就乱了套了。” 那刘秀才为何会滞留在凡间、最终变成煞鬼呢?顾良心有疑惑,此刻却不是追问这问题的时候,他状似随意地问道:“宗主不能救一救这些灾民呢?” “哦?” 桑秋尊者忽然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良。顾良脸一红,壮了壮胆子,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么多人受苦受累必然是有违天地的。若是宗主能救下他们,也是一件大功德,日后该能有助修为……大抵该是这样的。” 桑秋尊者面色阴沉,抬手一个爆栗狠狠地砸在顾良头上,让顾良抱头痛呼。他微微收敛起目光,道:“你想我出手救这些灾民,出自好心,这是不妨事的。可你小子别给我编些什么什劳子修行窍门!不过是个连门都没入的炼气崽子,又不研心法、不修理法,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信口雌黄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呸!修道修道,天道就在那里,顺者合于天道、便有所精进,逆者违背天道、便止步不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才是天道。好生?功德?都是放屁!” 说教罢了,桑秋尊者冷眼盯着顾良,厉声问道:“听明白没有!” 顾良心知自己不该在修行上胡诌、也明白桑秋尊者动怒,连连点头如捣蒜,片刻后观摩桑秋尊者的神色,试探着问道:“那这些灾民……” “赈灾济民是朝堂大事,我若代劳,必然影响凡间社稷。”桑秋尊者摇摇头,“既是会影响凡间社稷的事,哪怕是好心,也不能做。” 顾良愣了愣,疑惑问道:“这是为何?” “道理自然是有的,却不是什么无懈可击的大道理,只是五大宗门定下的规矩罢了。既然规矩定下了,便不能违背,除非——” 顾良连忙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让那些定下规矩的加起来都打不过你,或奈何不得你。否则,你还是老老实实遵守的好。” 顾良张张嘴,觉得喉中生了铁锈般艰涩,只能闷声道:“我明白了。” “走。”桑秋尊者语气轻松,行在前方。 顾良跟在桑秋尊者身后,一边用余光观察着这些面黄肌瘦、身如枯槁的人,一边在其中穿行。他忽然看到一个骨骼宽大但饿得几乎只剩骨架的男人,有个小女孩闭着眼靠在男人臂弯里,面色蜡黄,了无生气。 发觉顾良忽然停步,桑秋尊者回头望了眼,心下有几分了然,便饶有兴致地来到顾良身后。坐着的男人瞧见衣装光鲜的两人突然停在面前,喉结动了动,挤出为数不多的力气,对两人道:“两位官人行行好,卖下小女……”男人说完,又狠心加了一句,“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要有口饭吃……” 桑秋尊者没有表态,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良。顾良面对男人的请求沉默着,最后扭头看向桑秋尊者,道:“公子,给块馒头。” 桑秋尊者挑眉,抛出一块馒头给顾良。顾良正想把馒头递给男人和女孩,女孩忽然醒过来,朝顾良跪下磕头,乞求道:“求你们救救我爹、救救我爹!” 顾良狠心咬咬牙,没搭理女孩的请求,只是将女孩扶起,正准备将馒头塞过去,却发觉四周传来一道道不怀好意的目光。他愣了愣,将手中的馒头掰下一小块,耐心地一块块喂着女孩。 待大半个馒头喂完,顾良又看向男人,将剩下的馒头交给他,道:“得现在吃完,不能留着,不然会被抢走,你们也性命不保。” 男人看着手中的馒头,又麻木地看向顾良,最后将手中的馒头又掰一半,塞给女童。这对父女又推让了一阵,低头向顾良与桑秋尊者表达感谢。顾良等两人吃完,没搭理其他灾民伏在地上的乞求,只是阴着脸来到桑秋尊者身前,道:“公子,我们走。” 桑秋尊者走在前头,边走边问:“天下那么多灾民,你救得过来吗?” “能救一个是一个。” “那为何只救这一个?” 顾良一愣,忽然捏紧了拳头,道:“我还在家时,也有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姐姐……” 桑秋尊者笑问:“在那个因为发水而把你卖掉的凡间家里?” “我没有被父母卖掉!那也不是我家!”顾良梗着脖子顶了一句,又生气地看着桑秋尊者,“你知道多少?” “大多是猜的。”桑秋尊者这次答得非常坦诚,“七年前,同样是发大水的时候,有个邪派收了一车婴儿。大抵是趁着柰河发水的机会装成人牙子,刚好拿这些婴儿来血祭练功。而同样在这群婴儿之间的你么,自然也是被父母卖给——” “我没有被父母卖掉!” 桑秋尊者看着生气的顾良,收敛了脸上的玩笑之色,颔首表示了解,又继续道:“你生来早慧,应该记得家里是什么样子。若你是被偷走、或是遗失的,理应想念父母、盼着回家,可你三岁上山后——甚至打一岁开始时——却从未说过要寻家里……”桑秋尊者呵呵一笑,不再纠结顾良的过去,“放心,宗门是不会抛弃你的。” 顾良冷哼一声。 “嗯?”桑秋尊者忽然朝城门处眺望。顾良也向南望去,看见城门口的灾民被城中募集的乡勇呵斥推搡着往远处驱赶,不多时便在城门口让出一片空地。顾良正疑惑,忽听桑秋尊者嗤笑道:“呵,居然舍得赈灾布施。” 顾良皱眉看向桑秋尊者,赈灾布施是好事,那桑秋尊者口中的戏谑与轻蔑从何而来呢?桑秋尊者深深看了顾良一眼,道:“自己走过去看看。” 一头雾水之间,顾良随桑秋尊者一同上前。该是桑秋尊者施了术法,两人未经什么阻挠,一路畅通无阻。待顾良走到近处时,忽然闻到一股与灾民身上不同的、难以言明的怪味,像是臭味中夹着香味、又像是香味掩住了臭味。那怪味越走越浓,好几步之后,顾良才意识到这是从城口架起的铁锅中传来的。 这时,桑秋尊者回头看了眼顾良,示意顾良大胆上前查看。顾良心里莫名一突,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想错了什么,他也不顾周围人能不能发现他,快步走上前去,仔细看着布施的中心。 往滚水里倒下去的,是麸糠和草料。 ps:麸糠,指谷物外壳碎屑,是谷物加工成的副产品。 ps2:麸糠是牲口吃的。 ps3:麸糠现代属粗粮,可吃,不建议当主食吃。 ps4:多吃粗粮身体好。 第十八章 车城 一袋袋灾粮倒入滚水锅中时,刘承志站在不算坚固的城墙上,静默中望着压在城北之外的灾民。沉默中,他忽然看见有一大一小两人自城外径直走来,两人衣着光鲜整洁,年长的那名男人还挎着把文士剑。刘承志正想遣守城的乡勇询问两人跟脚、放箩筐吊两人上来,脑中忽然嗡的一晃,再回过神来时,他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从背后传来,回头瞧见城内孙家的族长在两名家丁的陪同下登上城墙。 “刘县长。”孙仲乾晃个拱手,笑呵呵寒暄道,“今日风大,县长不在衙里,怎么顶着这么大的风登楼而望?” 刘承志举起捏得关节发白的双手,朝孙族长作揖,又看向城外的灾民,“城外似是在施粥。” “哦?”孙家族长也望向城外,表情随之一变,故作惊讶道,“今年竟下放赈灾粮了?好啊,放的好。有灾粮赈济,这些人可得感恩戴德好一阵了。” 刘承志定定地看着孙仲乾,缓声道:“朝廷有无发粮赈灾,孙老爷不该不清楚?” “衙里的事都是小辈在管,我呀,整日清闲,哪会过问这些事。”孙家族长打个哈哈,又劝道,“刘县长,城上风大,还是快回去。若是染上风寒伤了身子,您一倒下,百姓、灾民、大族可就都要乱作一团了。” “百姓、灾民、大族?”刘承志移开眼神,先扫过城中民居,又掠过城外灾民,最后落在城外布施的几口大锅上,才缓缓开口道:“车城附近所有的百姓、灾民、大族里,孙老爷怕是只关心你们孙家?” “刘县长说笑了。”孙家族长呵呵一笑,往城墙边走了一步,又晃晃身子,扶住身后的家丁,“我若只关心孙家,又怎么会愿意拿这么多粮食出去施粥,怎会——” “你管那叫粮食!” 刘承志勃然大怒,怒气冲冲地指向城外施粥的乡勇,向孙家族长靠近两步——又被孙家的家丁上前一步拦下。刘承志死死捏着拳头,隔着家丁的身体质问道:“你管那些东西叫粮食!那是粮食,孙家牲畜吃的都是什么?粮食吗!还是说你不知道城外发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你说啊!” 在刘承志暴怒的质问声中,孙家族长只是站在家丁身后,他微笑着,面容慈祥。孙家族长的目光越过家丁,一边看着发丝在风中因愤怒而飘扬的刘承志,一边又将注意放在远处的矮丘、城外的黄土、以及城外围简陋的屋舍中。孙家族长只以静默对待刘承志的暴跳如雷,等对方不再言语了,才缓缓开口。 “刘县长养气的功夫,还是没练到家。往后在朝堂之中,可不能这般武断鲁莽。”孙家族长不在乎地朝刘承志摆摆手,嘴角含笑,眼眸微凉,“孙某人我自然是知道,这城外施粥,粥里发的是什么的。虽是些麦麸、米糠之类,煮成粥发出去却是不妨事的。” “麸糠是给牲口吃的不是给人吃的!你——” 孙仲乾忽然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问道: “灾民还算人吗?” 刘承志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孙家族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用一声厉喝镇住了刘承志,孙家族长又变回起初那个圆滑柔和的样子,揣着手随意地拉起家常,“我记得刘县长是来自铣城,不错?”孙家族长扭头看一眼刘承志,没得到回应,也不恼火,继续看着城外乌泱泱和大地几乎一个颜色的灾民,感慨道,“我年轻时也去过铣城,铣城好啊,那可真是个好地方。过了顺口就是沃野千里,河两岸有良田万顷……啧啧,那密密麻麻的稻子便是把全部的车城百姓藏进去,也看不出分毫。当初途经铣城的时候,那儿的富饶真让我羡慕得挪不开眼。” 刘承志不自觉地直起脊背,又想起孙家族长的为人,厌恶地看了孙仲乾一眼,仍不言语。 孙家族长看着远处的天空,继续说道:“在那么富庶的铣城,百姓该是安居乐业、该是丰衣足食,自然是见不到饥荒、见不到灾民,更不会像车城这样,年年闹灾的?刘县长在铣城见不到的灾民——”说到这里,孙家族长忽然扭头直直地看向刘承志,他表情肃穆板正,仿佛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他指着城外,一字一句地道,“我在车城可是年年都见、年年都看。” “今年还好啊,既有灾粮发下,又有刘县长这么个心系百姓的好官。”孙家族长轻叹一口气,往城墙边走了一步,他身后的家丁也靠近一步。他又看着城外的场面哀怜地摇摇头,“今年好,那往年呢?在没有灾粮下发、没有人想着这些灾民的时候,刘县长想过这些饿极了的灾民要怎么活吗?想过他们在那时候吃什么过活吗?”孙家族长走到刘承志面前,“草根!树皮!茅房屎里的蛆!西家的哪个娃娃、东家刚死了的那个人、甚至就连这地上的泥土、土里的草籽,都是能吃的。” “麸糠是畜生吃的?”孙家族长冷笑着拍了拍刘承志的胳膊,“对灾民来说,又能吃饱肚子又吃不死人,麸糠那可是好东西。” 刘承志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随后抬起头,问道:“难道朝廷发的赈灾粮里,给的都是麸糠?” “给的是粮食,但那些粮食能吃多久?拿那些粮食换成麸糠,一斤粮食能换三斤麸糠,一下子多了三倍啊,三倍!”孙家族长伸手在刘承志脸前比划着,又转身看向城内,“况且,我把粮食都分给城外的灾民了,城内的百姓吃什么?你以为城内就有很多粮食了?刘县长你觉得,你是什么地方的县长?刘县长你又觉得,这发下来的赈灾粮,是发给哪座城的?是你们铣城?还是南边的模阳?或者说——”孙家族长拍了拍身边的城墙,“它该是发给车城的?” ………… 进城后,顾良脑子里仍想着城外向锅中倒下去的一袋袋麸糠和草料。他几度想与桑秋尊者理论这城县官怎么敢煮这种东西拿出去布施,又念及桑秋尊者说过布施赈灾是凡俗大事,修士不能管,便只能一边压抑着怒火愤愤不平,一边又忍不住地去想、忍不住地暗自动怒。 桑秋尊者瞥见顾良纠结不断,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一路带着顾良直奔城内,走到一家关了半扇大门的客栈前,抬手敲了敲木门,领着顾良走了进去。 店里空空荡荡,仅一小二坐着看店。他见桑秋尊者走入,不自觉地道:“客官,近日粮少,若是打尖儿——” 正说着,小二忽然注意到桑秋尊者身后跟着的顾良,感到几分疑惑,不自觉地一顿。桑秋尊者目光微敛,抬起手,对小二道:“住店。” 说罢,桑秋尊者将一块木牌放在桌上,伸给小二看。后者神色一肃,恭敬道:“楼上请。两位住房时可有什么讲究?” “无妨,主要是这兔崽子住。”桑秋尊者说着,踢了顾良一脚,提醒道,“收心!就算心里想着事,平日行事间也不能懈怠。” 我一直在运转真气,哪儿懈怠了!顾良不满地看了桑秋尊者一眼,碍于有凡人在场,没有出声辩解。 两人随小二上了三楼,走向走廊最深处。小二替两人推开门,向两人展示着房间内的布局。桑秋尊者略一颔首便领着顾良进了房间,小二也跟在两人身后,反身将门带上。 顾良只来得及看清整个房间被两座隔断分作三间,小二便已朝着桑秋尊者抱拳,道:“车城阮复康见过前辈。” 桑秋尊者微微颔首,手在储物袋上一拍,搬出五六袋粮食与两个大麻袋,对阮复康道:“柰河发水闹荒,门内未必知晓,这几袋先拿去应急。” 阮复康朝桑秋尊者拱手抱拳,“谢前辈恩赏。” “你们在门外做事,总会遇上些预料不得的麻烦,宗门也难以及时予以帮助。你们为宗门尽职尽责,平日遇到门内尊者与弟子往来,有什么难处大可开口,不必顾忌太多。”桑秋尊者说完顿了顿,见阮复康没有说话,便继续道,“这几日我外出办事,留这小子住在店里。他年纪虽幼,事情与道理都是晓得的,你平日稍分神照顾些微,不必太迁就他。” 顾良瞥眼桑秋尊者,朝阮复康抱拳行礼,“顾良向阮哥问好。” 阮复康连忙抱拳回礼。桑秋尊者点点头,挥手间使灵力将粮食全部放入麻袋,道:“大抵就这些事情,你且下去,若有急事,再来寻我。” 阮复康点头称是,随即带着麻袋离开房间。 第十九章 治理 阮复康离开房间后,顾良听着阮复康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将目光从房门收回,看向桑秋尊者,问道:“他也是门内弟子?” “不全是。”桑秋尊者摆摆手指,道,“五大宗门不许修士与妖兽扰乱凡俗社稷,却总有不安分的、或是机缘巧合下生出灵智的野鬼精怪,若不加防范,凡间便遭了秧。故而门内设立有凡务司,会外遣弟子在州内巡查、或直接派驻在凡间。”桑秋尊者接过顾良倒的茶,“巡查使多是无望元婴的筑基与金丹弟子,而派驻使,有的是从凡门抽调的炼气弟子、有的则是建立后自行在凡间挑选弟子传承——若是自行挑选的弟子中有天资卓越者,也能送往宗门,拜师修炼。这间客栈的小二、灵安观的沈观主,便都是凡务司内登记在册的派驻使。” “沈观主也是派驻使?”顾良诧异。 桑秋尊者点点头,继续道:“派驻使发现附近灵力有怪异之处后,便会上报宗门,宗门调遣附近巡查使前来查看,探明真假、虚实、深浅之后,若是风险大的,便求援将其肃清;若是风险小且暂时造不成什么危害的,便将此地报至常务堂,由常务堂发布任务给内门与七处弟子,供弟子外出历练。七处弟子修为至炼气三层后,每一年需做一次任务,你也不例外。” “一年一次……”顾良嘀咕。 “寻常弟子一年一次,你半年一次,且不必等炼气三层再开始,自今日起就开始。一直到筑基前,每半年就外出历练一次。”桑秋尊者伸手制止顾良发作,继续道,“常务堂也有在门内挑水运竹、指导凡门弟子之类的任务,这些你自不必做。我会亲自帮你挑选合适的任务,一年两个。” 顾良咬牙切齿道:“事务有些繁重了?” “繁重?想要成长,历练是必要的。”桑秋尊者摇摇头,又道,“况且,这次出来便算你一次历练,莫非及觉得这几月间的日子过得不好?” “几日奔袭时的日子还真不好过……” “总要经历些磨砺。”桑秋尊者不在乎顾良的抱怨,“七处弟子因天资得以入七处,但只有宗门供养修炼是不够的。没有哪个修士自出生起便一直待在宗门内,直到老死的。外出游历是每个修士都要经历的,你现在年纪小、修为弱,才会觉得门内的闲散生活好。等你修为提升、能一次飞过千里距离时,你就巴不得每天都在门外游玩了。”桑秋尊者说教一番,忽而神色一动,不经意地瞥向远处的天空,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还有些时间能让你问。过会儿拾烁尊者就到了,你小子别丢了我的脸面。” “脸面……”顾良顿了顿,问道,“拾烁尊者可有什么功绩值得说道?” 桑秋尊者意外地一挑眉,又微微眯了眼,道:“他为人正直,但生性豪放,年轻时吃过不少苦头,三天两头被苦役长老责罚;所幸结了婴,那爆竹脾气在元婴修士间虽有些扎人,但左右是元婴修士,总能得到几分礼让。” 顾良有些为难地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道:“我晓得了。” “嗯。”桑秋尊者颔首,又扭头看向门外,看了几眼,再对顾良道:“进城的一路上你都想着灾民的事,虽说一直在运转灵力,却忘了敛息术。从灵安观到这里,两次都因真气运转的痕迹被看穿身份,再一再二不要再三,不要让我发现第三回。你是七处弟子,心高气傲自是不妨事,但是傲气得放在心里,平日行事间不可小瞧了凡俗间的炼气散修。他们天资不如你,术法道术也比不上正经修士,但你才炼气一层,正经打斗斗法未必斗得过他们。你若能隐藏住气脉,再辅以小儿外表,出奇便能致胜,接近后一式真元剑,胜负立判。” “晓得了晓得了!以后啊,我真气运转、还有敛息术,都不会落下的。”顾良不耐烦地挥挥手,桑秋尊者正欲训斥,忽闻敲门声传来。屋内的两人都早有预料,没人感到意外。桑秋尊者看向房门,道:“进来。” 房门悄无声息地开合一次,顾良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定神看时,屋内便出现了一个穿着靛青道袍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神情中冷漠居多,身形微胖,道袍边角有些泛黄。顾良心知这便是拾烁尊者,也知道这不是自己开口说话的场合,便站立在一旁。 拾烁尊者抬手向桑秋尊者行个礼,又看见师徒二人出奇一致的观察的眼神,嘴角一咧,呦了一声,道:“不愧是师徒二人,你们这眼神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桑秋尊者轻轻笑一声,伸手示意拾烁尊者坐下,道:“我传不了他功法,真论起来,只能算他半个师父。他叫顾良,几个月前刚开始修行。” “我知道,归元宗桑秋尊者门下有个早慧弟子,早听说过。”拾烁尊者抬手随意与顾良打了个招呼。顾良脸上挂着淡笑,恭敬与拾烁尊者行礼问好:“素闻拾烁尊者正直豪迈,今日顾良一见师叔,果真如此。” 拾烁尊者扭头仔细地看向顾良,拱了拱鼻子,摸着下巴道:“‘正直豪迈’?这要是年轻时的我,兴许还觉得你在骂我。”顾良一愣,不解地看向桑秋尊者,却见桑秋尊者脸上挂着淡笑,半点看不出想法。 正迷茫间,忽听拾烁尊者嘿了一声,将一颗蓝色珠子抛给顾良,道:“一声师叔不能让你白叫,这枚辟火珠你且拿着,算不得什么好法器,当做见面礼就成。” “谢师叔。”顾良朝拾烁尊者拱手,退回一边偷偷琢磨这蓝色的辟火珠,又听桑秋尊者对拾烁尊者道:“便不寒暄了,说说你们那儿情况。” “草木尊者已经探明了柰河沿岸山林中的植被脉络,正在准备着手修整。我和翼淼砍妖兽还算趁手,但根据山脉水土修治植被却使不上劲。我们俩与草木一道配合时跟不上速度,草木盘算许久,若再加一人帮忙照应,她便能按常速修整。”拾烁尊者说完,再邀请道,“有任何一尊者来帮忙,都能修治如常。若帮忙照看的是桑秋尊者你,理应更加方便,你意下如何?” 桑秋尊者抬起手,继续发问道:“柰河沿岸不只有山林,还有其它城池县镇、河口码头。光治理山林没有用,凡间安排得怎么样了?” “已经向都朝说过了,他会知会齐国皇帝,齐国不日便该派出河防使修整柰河沿岸水土。” 桑秋尊者端起茶抿了一口,问道:“直接与都朝说的?” “是。” “不太好。”桑秋尊者摇摇头,“先传书给掌门,再等都朝消息。修治柰河山林只需我们四人,但对凡间来说不是小事。齐国如今的府库、百姓未必供得起一次柰河治理的徭役,若贸然干扰凡间社稷,这治理柰河是不能强做的。” 拾烁尊者眉头一竖,手在桌子上一撑,表情中透露出三分不忿,“这柰河——” “我自是会与你们一同去修治的!” 桑秋尊者高声喝断拾烁尊者,眸中白光一闪,一股冷冽之息扩散,惊得一旁顾良愣在原地,脑中只剩一片空白。桑秋尊者见拾烁尊者停了口,伸手一推顾良将其唤醒,口吻又恢复了平和,对拾烁尊者道: “我还不至于推脱这几日繁琐,自然是会和你们一同修治柰河的。只是光我们治理山林未必能根治柰河发汛,说不好几年后又旧病复发。若凡间今年能派出河防使,那是最好;如若不行,我们不可强逼,需得草木尊者多加照顾柰河周遭,给周围百姓年时间休养生息——”桑秋尊者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直至凡间派遣河防使,才算根治柰河大汛。” 拾烁尊者的表情由愤慨转为冷漠、又由惊讶转为了然,最后敬佩地朝桑秋尊者拱手,道:“我晓得了。先前我误会尊者了,声音有些大,先赔个不是。” “都是净林门内修士,解释清楚便可,哪有这么多讲究。”桑秋尊者说着,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若是无事,便准备准备出发。” “好。”拾烁尊者也随之起身。 “对了。”桑秋尊者又转头看向顾良,“我不在的几日,你平日里的功课莫要落下,更不许懈怠了修行。还有,你既对城外布施那么上心,修行之余不如查一查这城中灾粮的怪事。能查几分便查几分,量力而行即可,不必过于苛求。可别我只离开几天,你就在这儿捅尽篓子,到时候还得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顾良等桑秋尊者说完,才问道:“我不与你们一道去吗?” “你小子遁速太慢,来了也是拖累。况且,我们修治柰河沿岸山林,你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不如留在这里。”桑秋尊者说完,又抛给顾良一锭小巧精致的银元宝,见顾良接过后只掂了一掂便再无反应,遂继续道,“平日住行都在这客栈里,应该没什么消耗。若出门想买些什么东西,就拿这些去买。” 顾良本想说晓得了,又想到桑秋尊者要脸面,便恭敬朝桑秋尊者行礼,道:“是!” 桑秋尊者微微颔首,对拾烁尊者道:“我们走。” 第二十章 消息 桑秋尊者与拾烁尊者离开后,顾良一人在房中琢磨着该如何完成桑秋尊者布置的任务。顾良如何琢磨暂且不论,在另一边,拾烁尊者跟着桑秋尊者飞在空中时,却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他对桑秋尊者传音道:“尊者,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嗯?不妨说说是什么事。” “是您临走前给顾良的那锭元宝。”拾烁尊者飞离桑秋尊者近了些,桑秋尊者带着笑意看了拾烁尊者一眼,又朝对方点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拾烁尊者道:“那锭元宝银纹清晰标致,整体崭新银亮,又是十两重的元宝,寻常人家可接触不到。他一个孩童拿这元宝出去,轻易没人敢收。” “噢,你说这事啊。”桑秋尊者点点头,解释道,“那元宝给他不是让他花的,是给他查粮荒时镇身份用的。” “镇身份?” “嗯。你也说了,这么崭新标致的十两元宝,寻常人家也接触不到。那他一个八岁生面孔的幼童能拿着这样的银元宝,得是什么家室出身呢?”桑秋尊者朝拾烁尊者笑了笑,道,“不管猜他家中是国之高官还是巨富商贾,这锭银元宝给他的身份,都足够在这个小小的车城里保他平安了。他若是查粮荒查到了正主头上,有这一锭银元,起码在他背后的大人出面前,别人不敢对他做什么。除非他拿着这锭银元走在大街上被人看见,哪个地痞无赖见财起意一刀把他了解了。若是死在这等情况下,那也是这小子自己犯浑,怨不得别人。” ………… “查粮荒,查!说得轻巧,我一不能去府库衙门,二管不了米店粮行,就算真想查,我拿什么查!” 桑秋尊者离去的房屋之中,顾良咬牙切齿地坐在桌前,气得恨不得当即追上桑秋尊者给他一拳。兀自气恼一阵,顾良默念着消气,打算推开窗户看会儿窗外的风景,看到的却只是尘土飞扬的街道,一副衰败肃杀之景。顾良皱眉咂咂嘴,又合上窗户,深吸一口气。在这客栈里住着,每日全拿来修炼也显得枯燥,修炼之余找些消遣也好。 坐在房中,顾良才练一会儿五行换气法,便传来敲门声。他打看门,门外是提着笼屉的阮复康,顾良朝阮复康一笑,道:“阮哥好。” “叫我富康就好,小仙长可别叫我阮哥了。”阮复康放下笼屉,摆摆手,道,“后厨备了些饭,也不晓得你们吃不吃得惯,若是不合胃口记得要与我说……前辈呢?” “宗主他已经出发了。”顾良瞄两眼笼屉的高度,又道,“最近柰河发水,粮食本就不多。富康哥不必备这么多饭菜,能留一碗饭菜给我已经足够了。” “宗主?”阮复康愣了一下,眼中随即冒出光来,他不自觉上前一步,问道,“前辈可是内门七处之一的宗主?” 顾良一怔,没回答,而是朝四周张望了一圈。阮复康心知顾良这是怕有人偷听,宽慰道:“小仙长你且放心,车城最近没什么人住店,我给你们安排的客房又在深远处,左右无人。除此之外,我也学过几门凡俗武家拳法,虽比不上前辈和小仙长这等仙人,周遭有没有凡间人物我是时刻都能辨清的。” 顾良哈哈一笑,不再疑心。他略过桑秋尊者的身份,又以饭菜丰盛一人吃不完为由拉着阮复康一起吃了午饭,再与后者拉近了身份,吃完饭后独自修炼一阵,便下楼去寻阮复康问些消息。 ………… “问车城这儿的情况?” 客栈后院,阮复康提着斧子劈柴,顾良则坐在一边,帮忙将木柴捡起放在木桩上。两人一边做活,一边交谈。阮复康抡起斧子劈开一块木柴,想了想,道:“车城这儿的情况还有什么好说的,穷乡僻壤里建座县城,说是县城,生活也过得紧巴,还不如一些富庶城镇旁的乡里。” “那这儿的灾情呢,我进城时在城外看到不少灾民,年年都这样吗?” “年年……”阮复康垂下斧子,轻踩在斧肩上,眯眼望着远处的墙面,最后道,“柰河年年发水,粮食就年年不够吃。俗话说‘谷贱伤农’,可这年年发水闹灾,谷是不贱了,可就连有的农家都吃不饱肚子,伤得就更狠,粮食也就更少。我刚来这地方的时候就饿过肚子,有阵子实在活不下去,还当过梁上君子。后来长记性了,啥时候感觉时候差不多了,就掰着指头数日子,多买些粮食存起来。说是多买,但日子快到了粮价就上去了,买也买不了多少,拉车来时还有些地痞无赖过来闹事,都被我打了出去,明里暗里费了不少功夫,才抢出些平安。就是这般,也只是勉强度日。有次实在没办法,我把情况报给门里,几日后司内遣巡查送来许多救济,这才熬过开头那几年,能在这儿过下去,日子也才慢慢好起来。” 说到这儿,阮复康卷了根烟叶,又注意到顾良在旁边,便没点火,只在咬在嘴里嚼了一阵,遂将烟叶吐了,继续道:“年年发水、年年闹灾,我这客栈有司内送来的粮食,可别处没有啊。幸好我向司内求助时,司内每每送来的粮食都有富余,街坊邻里间实在揭不开锅的,我还能救济些。可这勉强留个活路的日子看都看不到头,也不是个事儿啊!柰河这片连年闹灾,小门小户勉强过日子,那些贫农、佃户,就真是难活下去了。今年闹了大灾,灾民来得多,城里粮价也贵得要吃人。别说城外身无分文的灾民了,就连城内百姓,也买不起粮食。想熬过这段时间,只能看家中存了多少粮……今年过去,得死不少人。” “柰河年年发水,官府难道就不——”说道这里,顾良又住了口。他想起在灵安观时那个道士的话,又记起桑秋尊者与拾烁尊者的谈话,遂不言语。阮复康看了眼欲言又止的顾良,暗叹一声,向顾良劝道:“官家才能拿主意的事,寻常百姓也做不得主。” 顾良沉默一阵,默默帮手做着活,忽然又问道:“这里连年闹荒,没工夫治理柰河,却连赈灾粮都没有吗?” “灾粮?”阮复康冷笑一声,“一月一人却只发三升米,户籍不在车城的,还没米发。大部分的灾粮,怕是都在哪家粮店中存着发烂。” “这杀千刀的县长——” “今年上任的县长,刚来时断过几个案子,还算公允,并不总偏袒县里的士绅,我还当他是个好官。”阮复康狠狠批下一斧,“那时候,我还想着今年发下的灾粮能多些、街坊日子也能过得顺畅些,好官却也抗不过这浑浊的世道!也是,灾粮这么大块的肥肉,又有那么多喂不饱的胥吏,到底还是把这半个好官的良心全部吃了去!我却是没料到,这好官贪起来竟比前几个更狠!一口粮食都没看见,粮价还都翻了几倍!” 平日里,阮复康向来是谨慎而慷慨的。他修行仙家功法,自诩为仙家在凡间的耳目,故而这份谨慎中常常掺有几分高傲,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只是仙家时常警醒阮复康不得扰乱凡间社稷,故而阮复康在面对城中大族、县长县令时,总得保持一份克制——他既不能因看不惯而对这些东西动手,又无法向其他人诉说他的感受。 但此刻不同。从未有哪个仙家弟子向顾良这样愿意与他说话,且顾良身份特殊,阮复康也能毫不顾忌、毫无遮拦。此刻的阮复康想着那些趁着粮荒欺压百姓、靠贪赃枉法赚得盆满钵满的败类,恨恨骂道:“那些猪狗不如的畜生!” 第二十一章 江洋大盗奉地图 在阮复康的怒骂过后,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短暂的沉默过后,顾良慢慢开口,说:“进城的时候,我看见城外在给灾民施粥。但是那粥里煮的,是麸糠和草料。” 阮复康听着顾良的话,叹了口气,道:“对将饿死的人来说,麸糠未必不能吃。” “我知道。”顾良点头,又轻声道,“起初我想不通,后来我才想明白这道理:都快饿死的人了,只要能填饱肚子,还管它是什么呢。” “那……”阮复康看向顾良,不知道顾良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可这只是一点,并不是全部的道理。也不能单因为这个,就说施粥时用麸糠便是对的。”顾良沉默片刻酝酿完说辞,又道,“还有些事情得查,查明之后才能下结论。” 阮复康略微察觉了顾良心中所想,只是不敢确认,佯作不知,问道:“查什么?” “假若统共有一百斤赈灾粮,拿其中的五十斤换了麸糠布施城外,剩下的五十斤发给城中百姓,这是不妨事的。”顾良抬起头与阮复康对视,继续道,“但现在的情况可能不是这样……他们可能贪下了大批的灾粮,吸着百姓的血肉、吃着人血馒头。得找到灾粮的账本,或是查明白到底有多少灾粮在车城内、又被谁半路截了去。” 阮复康看着语气坚决的顾良,突然一个恍惚,惊觉面前这言之凿凿的孩童不过八九岁的样貌。他在顾良身上既看到了与孩童不符的心性与主见,又看到了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量。阮复康沉吟片刻,道:“你若想将此事查明,可就要把车城搅个天翻地覆了。”说到这儿,阮复康止住了话,他静静观察着顾良,见顾良神色不变,便咧开嘴角,笑容中掺上几分平日里不曾有过的猖狂,向顾良问道,“你打算怎么查?” “不能急于求成。”顾良神色沉静,只微微压低了目光,“慢慢地查。” ………… 桑秋尊者去修治柰河沿岸山林,这不是日能做完的事情,起码也得费个一二十天。也就是说,对于顾良来说,他有一二十天的时间来查车城的粮荒。查粮荒不是件小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贸然行动必然出错,他得十分小心,把前前后后都想清楚、把左左右右都办对了,才能得到一点进展。 顾良靠在窗边的椅子上,侧过头去看天空,盘算着自己到底有哪些资源能用上。与阮复康谈话时,他说得果断坚决、胸有成竹,实则顾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查。没了桑秋尊者的照拂,顾良满打满算也就会些才入门的术法。论及监听、跟踪、潜入、踩点之类的功夫,顾良连专攻此术的凡人都比不上,更不知自己在查案时会遇上什么样的难题、怎样的布置。 此刻面对桑秋尊者叫他查案的吩咐,顾良除了犯难之外,心中还有一股子怨怼:什么都不教、什么都不告诉,他一个才修炼的普通人凭什么能查出东西来! 兀自恼火一阵,顾良心中又升起放弃的想法来——他曾是个擅长放弃的人,也清楚地明白放弃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从放弃的那一刻开始,便是无穷无尽的轻松,就连灰暗的天空都会吹来轻飘飘的风。刚升起放弃的想法,顾良又迅速掐一把自己的大腿,连带着将放弃的念头也掐死在脑中。他好不容易坚持了七八年,获得了这么优越且前程一片大好的生活,顾良不允许自己因过去的陋习而与其失之交臂。 哪怕不能坚持到底,多坚持一会儿也是好的。 该怎么查…… 顾良将自己掌握的所有手段一一列出来,又感到一阵无力。五行符箓、毁爆符、真元剑、五行换气法、净林吐纳功法,这些都是打斗防身或修炼用的功法神通,帮不上查案的忙。疏影步倒是有点用处,却也只能翻墙入院,遇上一把锁、或是翻墙后发现院内站着两个看守,便只剩下逃跑的用处。 他还有别的用得上的手段吗?顾良不自觉地掐起自己的指肚,闭着眼思量半晌,又睁开眼。他取出黄纸,压下心中的焦躁,下笔稳重、全神贯注,依次画上灵纹、注入真气、绘制封灵。顾良一口气做出四对天眼符与地耳符,便觉得身心俱疲,体内真气运转不济。他调息片刻,等体内真气运转如常,又开启灵视观察这四副符箓,见其中灵气紧致内敛、灵纹隐隐夺神,嘴角一咧,方才觉得有了些查粮的底气。 “直接找机会放到衙门里?”顾良摸着这四副符箓喃喃,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行,得先踩点。除了府衙还有粮店,都是要查的地方……不够,之后还得再画几对。” 半个下午,顾良只画出五对地耳符、四对天眼符,之后便觉耳边微鸣不断、神气不聚,再怎么集中精神都画不出效果出色的符箓,不是灵纹出差,就是真气排不稳,或是绘制封灵的速度跟不上。顾良只能收笔调息,仍觉精神干涸,只能作罢。他将九对符箓放好,目光又落在符箓集上,沉吟片刻,还是将符箓集放到小布包中,再打坐修炼,休养起下午的疲惫。 一直修炼到晚上,顾良只在笼屉里挑了一碗菜吃,便提着笼屉找到阮复康的房间。进屋后他先将笼屉放在桌上,接着向阮复康抱拳行礼,郑重道:“承蒙富康哥抬爱,得以品味两顿佳肴。只是中午时我已说过了,不必给我备这么丰盛,简单些便可。今年大灾,店里若真有多余的粮食,不如存下来在需要时留给百姓。” 阮复康在顾良的眼神暗示下打开笼屉,见到其中吃得干净的两个碗和剩下未动过的饭菜,心下微叹。真正有着大好前程的仙家弟子体恤百姓,而那些胥吏贪官却使着劲地去舔舐哪怕一分带着血丝的民脂民膏。阮复康与顾良点点头,答道:“明白了。” 顾良又道:“此外,还有些事想麻烦富康哥。” “但说无妨。” 开口之前,顾良左右看了看,又望向阮复康。阮复康向顾良点点头,暗示周围无人,顾良便放心开口:“我想要标有城中粮店、县衙的地图。还要各粮店、县衙的布局。” 阮复康担忧地看向顾良,低声提醒道:“情势不明之前,擅闯县衙并非明智之举。” “不闯进去,我这几日只在周遭转一转,确定情况之前才会翻进去。”顾良见阮复康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又道,“宗主教我有独门步法,潜入时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你在这儿等着。”阮复康说罢,只瞅了顾良一眼便推门离开。顾良回顾着阮复康略显阴沉的脸色,默然挠了挠下巴,心下有点忐忑,阮复康不会为了自保而去官府举报? 应当不会。顾良摇摇头,又比划下窗户的大小,再悄悄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仔细看着窗外。 片刻后,阮复康悄悄推开门,迅速闪身进来。他招手让顾良靠近桌边,再从怀中抽出几张卷着的纸来。几张白纸带有泥土、柴木、灰烬的味道,边角早已染上许多污痕,中央却干干净净。 “这是城中地图,画得不准,大致方位却是对的。”阮复康将声音压在顾良耳边,指着地图道,“城内四家粮店,三家被大族把持,另一家背后的主人是衙内胥吏,四家粮店盘根交错,平日联手抬价。县衙在这里,在任的县长姓刘,不是软柿子。县衙六房里,如今有两房半都在县长手下,县长身边也有高手,别动心思。” 顾良诧异地看了阮复康一眼,阮复康侧了侧脸,状似随意地解释道:“前几年城内闹过江洋大盗,我这几张地图是那时捡的……” 你这话自己信吗!顾良腹诽,又见阮复康抽出另一张地图。后者看向顾良,问:“县衙内的布局你清楚吗?”他见顾良摇头,便指着新图道,“大门后是主道,主道间有座仪门,仪门平日是不开的,仅城内大事或升堂审案时才开;无事时,都从仪门两侧小门进出,过仪门后两旁是县衙六房,之后是大堂、二堂、三堂,县丞、主簿房在这两处,账房、粮库在这里,这里是兵器库和刑具库。还有几间房在此处,具体做什么的我不清楚;再往后便是县长住处,几间房子可能有陷阱,我也不知道哪间是看什么的。县长住处有高手,即便你有独门步法,不要随意潜入,即便进去,见势不妙要立即出来。” “高手?”顾良心里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他看向阮复康,问道,“有多厉害?” 阮复康见顾良不甚在意,不自觉地开始夸大起来:“这任县长来时借机整治大族,孙家没被抓住什么把柄,但是城南两家遭不住,勾结城外马匪想给县长一个好看,十多个马匪想威吓县长,反叫杀了个落花流水。坊间说是典史带着二十巡差埋伏了马匪,但车城的典史和巡差都一副鸟样,必然是刘县长身边有高手保护,兴许还不止一个。若没这高手坐场,这县衙里你大可放心来去;就因这几个高手在,切勿随意进出县长住处。” 顾良思索一会儿,道:“让马匪有机会截袭自己,应该也是这县长故意给的机会。” “嗯,这任县长短短几月便从大族手里夺到县衙两房半,明里暗里都不是个善茬。” 顾良见还有几张压在下面,问道:“这几张呢?” “是粮店布局。”阮复康将后几张纸抽出来,道,“平日看管粮店的都是几个龌龊鸟蛋,没一个有本事。除了八九年前被——被江洋大盗劫了一次而改过布局之后,就再没变过。” 顾良按捺住笑意,凑近了阮复康低声问道:“今年,这江洋大盗不会出现?” “要么没人发现,若是被发现了,一定搅得城内不得安宁了。”阮复康悄声说完,将几分地图都卷起来塞到扫把柄里,又将一个盖子盖回末端,最后扫把递给顾良,嘱咐道,“切勿露白,你行事之前,也要处理好。” “好。”顾良知道这几张地图直接关系到阮复康能不能在车城安稳把这个客栈开下去,将扫把靠到一步就能够到的墙角,“最后一个问题,富康哥什么修为了?” “炼气六层许久了,后一步无论如何都难以突破。” 顾良眨了眨眼,与阮复康抱拳道别,遂带着扫把离开了阮复康的房间。 第二十二章 探粮店假叫花受挫,起歪心真乞丐挨打 车城城北,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泥灰的小乞丐拄着木枝,吃力地拖动着身体。 隔了老远,他瞅见一家粮店的酒旗,心下一振,快步靠近了些,又看见酒旗下在远处不那么显眼的地方,有一行小字: 斗米八百。 顾良一怔。 他披着漏风的破衣,支着细木棍,在街上呆立许久,心中只喃喃自语着一句话: 到底是什么做的米,一斗要八百钱来买? 一斗米十二斤上下,就要八百钱。在灵安观时,顾良与桑秋尊者两人住一间房,每月吃住也就比八百钱多些。 本就因泥灰而显得灰落落的脸,更阴沉了。 顾良拄着拐杖继续往粮店靠近,距粮店还有三四丈的时候,店内的伙计走出门口,盯着拖行着的顾良。他见顾良前行的方向确实是粮店,走上前来大声呵斥道:“哪儿来的叫花子?怎么混进来的!这儿是你能来的地方?赶紧滚开!” 说罢,那伙计抬起一脚便踹向顾良。顾良拿木枝挡了一下,顺势扔飞了木枝向后倒去,嘴里发出一声沉闷浑浊的痛呼。 “赶紧滚!”伙计厌恶地朝顾良吐了口口水,落在顾良的破衣服上。顾良一愣,身体颤抖了两个呼吸,又一咬牙,朝伙计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乞求道:“官人行行好、行行好,给点米粮、给点吃的……” “滚开!”伙计一脚踢开顾良的手,嘴里骂道,“上辈子也是个饿死的东西,看都不看就来这闹事情?赶紧滚!我告诉你,肚子饿就去吃荒地上的土,土吃饱了也屙不出来,以后就不会饿了!听懂没有?听懂了,就赶紧滚!” 说罢,伙计连踢几脚,直直把顾良踢远。顾良连滚带爬地让出道来,好几次忍不住想出手,又一边默念着小不忍则乱大谋,一边想着不能暴露,只能咬着牙忍受屈辱。那伙计见顾良尚有余力躲避,嘿嘿冷笑两声,站在街上骂道:“直娘贼!有手有脚的懒蛋玩意儿,不自己去挣钱买粮,还在这儿骗东西。我呸!没娘养的狗卵子畜生!” 顾良恶狠狠地盯着那伙计,目光又不自觉地扫过周围。又不少人在看着他,那些人却并没有围住顾良,只是像一个个木偶一样或稀稀拉拉地戳在街上、或蹲在店门口。他们眼里无神,只是默默地看着出现在一潭死水般生活中的一点波澜。有些人的脸上透露着些许不耐烦,他们不满顾良明明有力气,为什么没和那伙计打一架。不然,他们兴许能趁乱从粮店里偷走一捧米。 捡回被自己扔开的木枝,顾良默默离开,准备去试试另一家粮店。他走过几条街,接近街角时一愣,他警惕地走过拐角,便看见四个不怀好意的乞丐站在面前。为首的乞丐是个疤脸瘦子,那刀疤脸见顾良止步,冷笑着带着其余乞丐上前,嘲讽道:“哟,哪家来个没见过的生面孔?不是城南的,甚至都不是车城的?现在城门都关着,你从哪儿混进来的?在城南走江湖,拜过码头没有?你这健健康康的怎么讨江湖?得不得断支胳膊——” 说着,疤脸瘦子便朝顾良伸出手,其余几个乞丐也都想伸手制住顾良。柰河发大水,乞丐平日更讨不到东西,有几个乞丐都饿了几日了。他们此刻想着的,是把眼前这生面孔砸断条腿掰下来,人肉也是肉啊!未必不能煮锅汤喝—— “我断你妈了个巴子!” 顾良正在气头上,此前因为不能暴露身份打草惊蛇而一直隐忍,现在四下无人,心里的一股火腾地一下冒出来了。 他抡圆了手里的木棍,先是抡过前两人的脑袋给他们开了瓢,又将手中被抡断的木棍甩向第三个乞丐,擦着后者的脸蛋过去,直接破了相。第四个乞丐正想扑住顾良,便见一个小拳头在视野中越变越大,随即捂着眼睛仰倒在地。 这时,第三个被吓呆了的乞丐才感觉有些泛凉的脸上传来些许痛觉。他正奇怪这刚刚被粮店伙计欺负得连手都不敢换的少年怎么突然怎么生猛,顾良却一脚蹬在他的肚子上,给他踹得呼吸一滞,退了两步后跌坐在地上,一张脸上顿时又红又白,疼得喘气都接不上来。 打完一轮,顾良只瞪了四人一眼,便趁着不见旁人时使上疏影步,飞也似地走了。四个乞丐中有遭打得轻的,刚想抬头记住顾良的长相把场子找回来,却见那披着褴褛衣衫的身影迅速远去,还在墙壁上蹬了两脚。在好几日饥肠辘辘的情况下,乞丐眼中的那身影仿佛只闪了几下,接着便消失了。 ………… 奔走在街巷之间,顾良的心已静了下来。他默默探查着周遭的灵力,不时能在一片浑然的灵气间察觉到几处怪异。这些怪异像是浪中的石影,一眼扫过时注目不多,仔细观察后能辨出差异。 这是人的气息……顾良心下有几分笃定。他回想起自己在街边察觉那四个乞丐时,探查到的就是这般怪异混乱、与平常不同的灵气分布。顾良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能在感灵时分辨何处有人,但他每日修炼时不曾偷过懒,因为感灵运气熟练而具备新的手段,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能提前探查到人的气息!顾良心下一定,潜入城中粮店、府衙、大族的把握又多了一分。能提前得知什么地方有人、能用疏影步腾挪闪躲、再加上灵视能让自己在夜间看清黑暗,有这三招傍身,顾良自信不会在潜入时出什么岔子。 只不过,顾良仍不知道该怎么对付门闩门锁。他能用真元剑或金剑符将其打开,可没有桑秋尊者帮助,打开之后该怎么复原呢? 这仍是个难题,也不知道阮复康会不会开锁技。 顾良正想着,一步冲出街道。分明没有任何异常的感知中,他却用余光瞥见不远处有四人走来。 怎么会有人?顾良心中大震。由于能探查到别人的气息,顾良一路上都避着人,专挑无人的街道以疏影步迅速前行,防止暴露自己迅捷的身法。好在疏影步步法独特、收发随心。顾良只用两步便站住了脚,还装作跌跌撞撞的样子摇晃几下,掩盖住之前的速度。 路上突然遇见未被提前发现的四人,顾良住了脚,只扮作是冲出街道,接着便扭过头看向他们。四人中为首的是个与顾良差不多大小的面色红润的女孩,一身新衣,腰间挂着两个香囊。女孩身侧是一个穿着布衣的老妈子,她身上的布衣洗得发白,还有一双粗糙的大手。过去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沧桑的印子,也留给她一副敦厚壮实的身材。二人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他们用警惕和敌视的目光注意着街边的每一个人,以防有人心怀不轨,突然靠近女孩。 突然出现的顾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不加掩饰望向四人的视线也让两名小厮打起精神,其中一人睁大了眼恶狠狠地瞪着顾良。一旦顾良继续靠近,他们必然高声呵斥着驱赶顾良。 顾良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自他停下脚步之后,对周围灵气的探查更加敏锐。此刻的顾良忽然发觉,面前四人并非一点气息都没有露。那个女孩、那个老妈子的气息虽然掩盖在周围毫无异常,右后方那名小厮的气息则如之前探查到的人一样,气息中透着些与四周不同的怪异。只是这小厮的怪异程度比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轻不少,站定后才发现得了。 这是为什么?顾良暗自思忖,注意到四人正走来,便退至街边,思索起个中缘由。这四人的气息与其他人不同,是因为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还是说一路上遇到的气息显得怪异的其他人有古怪?再或者,这种怪异感正代表着人的气息,而面前这几人能更好地掩饰体内的气息流转……这四个也是修士? 第二十三章 无心扮乞丐得饼,有意葬高堂没钱 顾良微微抬眼审视这怪异的四人,又摇摇头,觉得不对。这四人装束该是凡间的大户人家,不是修士。 毕竟,这四人腰间都没有储物袋。 “看什么看!” 左后方的小厮发现了顾良探试的目光,大声喝道:“走开!你小子可别动什么歪心思,不然就叫你尝尝沙包大的拳头!” 顾良一怔,正准备后退离开,那女孩却直直看向顾良,走来几步,又被老妈子拉住。那老妈子低声劝道:“七小姐,得小心些。你别看他小,但这种年纪正是什么都敢做的时候。你这次求了好久老爷才准你出来,路上若是出什么事,以后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我晓得——”女孩娇声与老妈子说着,又往前走两步,走到一个与顾良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好奇问道:“你多大了?” 顾良如实回答:“八岁。” “你这么小就成了乞丐,你爹娘呢?” 爹娘?顾良想到进城时遇到的那对依偎在一起的父女,顿了顿,答:“今年柰河发了大水,庄稼也被淹了,好多人找不到吃的,都死了。没死的都变成流民和乞丐,也都快了。” 女孩在家中肯定不会听见这样的话,她不知道外面成了这等局面,先是一怔,又问道:“你也好多天没吃过饭吗?” “小姐,我们该走了。”老妈子又拉了拉女孩,但女孩执意要和顾良说话。 顾良想到那八百一斗的粮价,道:“粮食太贵了,一般人买不起,也讨不到。” 女孩扭头看向不停拉她衣服的老妈子,天真地问道:“吴姨,我们家粮食那么多,不能分给他们一点吗?” “小姐,家里那么多人,粮食也不多的,只是紧巴巴够吃而已。而且你也听见了,现在粮食又少又贵,我们分出去了,自己就没得吃了。”老妈子低声和女孩说完,又催促道,“小姐,该走了。我们出来是有正经事要做的。你再不走,赶不上时间,晚回去的话老爷会担心的。” 女孩仍没搭理老妈子的催促。她看看顾良,又回头看向两个小厮,道:“来福,你不是还剩了半块饼吗,拿给他吃了。” 右后方那小厮一愣,委屈道:“小姐,这是我早上省下来的,还要吃呢……” “给他就给他嘛!”女孩跺跺脚,“晚上你多拿一块,不就好了?我去伙房里帮你拿,好不好?” “可——” “还啰嗦什么!” 左边那小厮朝来福怀里一掏,便拿出包着的半张饼来。不等来福有什么动作,他便走上前来,将那半块饼递给顾良,“给。” 顾良一愣,先拿过饼,接着又后退两步。他摸着饼上小厮残余的体温,内心挣扎片刻,立刻剥开咬了两大口,又将剩下的包好藏进怀里,警惕地看着四人。 那递饼的小厮微微一顿,往后退了几步,侧挡住女孩,低声对女孩道:“小姐,按您说的,饼给他了。” “那是我的饼!”站在最后的来福小声嘟囔着。 女孩见顾良惊慌的样子,咬着嘴唇想了想,最后道:“你没地方去的话,要不要来我家做事?能给你吃的,饿不死。” “小姐!”老妈子抬高了声音,“您别再胡闹了!” 递饼的小厮也点点头,劝阻道:“小姐,这事儿您是做不了主的。聘雇外人的事儿,老爷也得和凌夫人商量才行。您带个非亲非故的泥腿子回去,凌夫人若知道了,少不了苛责您坏了院里的规矩。” 这时,顾良注意到远处屋子的门打开了。屋内走出两个人,一个有些黑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两人抬着一卷破席……不对,两人抬着的是卷着尸体的破席。顾良能探查到席中人还是有气息的,只是气息尤其紊乱,和四周格格不入。 那种气息有些怪,既微弱又强烈,既与四周的灵气分布泾渭分明、却又像是要融入四周似的,一直在变小,也一直在消散。 顾良盯着从屋中走出的两人,微微压下目光。递饼的小厮回头看了一眼,又迅速转过头来,两人抬着的尸体没引起他过多的注意。 正值灾期,这城里城外因为饥荒而死人,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苛责就苛责呗,就被骂一顿,这算什么……”女孩不服气地撇撇嘴,却也没再坚持。女孩的嘟囔清晰地传入顾良的耳朵,他的注意却不在这里。 顾良听见那少年吸着鼻子,带着哭腔说出一句话: “爹,我舍不得娘走……” “你娘已经走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和他偶尔看向外面的目光一样,浑浊而麻木,“不把你娘搬出去,会害疫病的。” “我们把娘埋土里吗?” “省省,扔到荒地就成。好几天没吃饱,别费力了。” “今年的县老爷不是好善人吗?我们去求求他,让县老爷帮忙把娘埋到土里,行吗?”少年抬手抹一下眼睛,又稳稳托住草席和里面的尸体,“我们多跪一会儿,县老爷说不定就愿意帮我们了。” “他要是好官,你娘就不会死了。” 男孩又吸吸鼻子,小声抽泣道:“娘……” “不准哭!”男人的声音捎上几分中气不足的凶狠,“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能让你哭出来的事!不准哭!哭了就是输了,过得再苦再累再难,都不准哭!” “我知道了……”少年抽抽鼻子,又抬手抹过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再问道:“爹,娘每天都有吃东西,怎么会突然这样?” 中年男人沉默一阵,才说:“你娘有病根,一直瞒着你,寻思着能扛过去。今年没熬过去,这是她的命。她一直念佛,死后佛祖会保佑她的。” “可是我听他们说,得烧香才算念佛,寺里的香钱……”少年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男人在沉默中站了一小会儿,他的眼前逐渐模糊,又使劲地、恶狠狠地眨几下眼,清过嗓子,说:“遁儿,你别听那些人放屁!念佛不是要烧香的!只要心善、只要是真心,就叫念佛。你娘天天念佛,一定是有用的!她在人间吃了这么多苦,死后一定能在佛祖身旁安乐的。” 顾良怔怔看着两人,又看着草席中那具气息不断消散的躯体,默默掐着自己的指肚。女孩注意到顾良的目光,回过头去,带动剩下的人也回过头。女孩疑惑问道:“他们在干什么啊?” 那老妈子答道:“家里有人过世了,他们得把人搬出去。” 女孩觉得奇怪,“过世了不该雇人抬着棺木埋进土里吗?怎会是这样的?就连牌位和墓碑都没有。” “小姐,”老妈子蹲下来,看着女孩的眼睛,轻声道,“不是每个人都能进棺材的。” “这样啊……”女孩懵懵懂懂地点头,看见顾良突然朝后退了好几步。她正欲出声,不料顾良转身便跑,几下没了踪影。这时,只听老妈子说道:“这样没规矩的叫花子,得了赏赐连个谢字都没有。好在小姐你没带他回去,这要是带回去了,指不定闹出多大事。” “嗯,没带回去是好的。”递饼的小厮附和,他面色凝重地回到自己的位置,机警地小心着四周,仔细盯着顾良消失的方向。 女孩也盯着顾良离开的地方,难过地撅着嘴,小声嘟囔道:“可是他的眼睛真的很好看啊!” 那种警惕但是清澈的眼神,和街上、和家里的好多人都不一样,像是冬天的雪花。 来福小声看见递饼小厮面色有些僵硬,不禁问道:“常威,你怎么了?怎么心事重重的?” 常威瞥眼走在前面的小姐和老妈子,悄声回复道:“小心点,刚刚那小子不是真乞丐。” “啊?你怎么知道?” “他身上太干净了。虽然穿一身破衣裳,但是一点都不邋遢,没一点臭味。”常威小心道。 来福不同意,“也有可能才当乞丐,还没开始邋遢呢!” “有可能。”常威瞥了眼来福,没辩解,只是道,“小心无大错,这路上仔细点。” 第二十四章 羡天骄小二叹根骨,缓查粮顾良练感灵 摆脱了四人后,顾良在街上奔跑时便吊起警惕,每当靠近拐角时都会放慢些脚步,只是顾良之后也再没遇到辨不出气息的人,小心警惕都打了水漂。一路上再无它事,没引起什么注意地回到客栈。 阮复康见顾良这么早回来,没问缘由,只是道:“怎么样?” “出师不利。”顾良摇摇头,随阮复康一起来到后院,将身上破破烂烂还带着口水的衣服脱下来,“不能扮乞丐,他们不把乞丐当人,扮乞丐根本进不到店里。” 阮复康点点头,道:“城中的乞丐分属三个丐头,四家粮店背后有人,会专门防着他们。” “得穿好些去粮店,说是买粮。”顾良叹口气,又问道,“富康哥,有水么,我冲个澡。” “缸里有水,也能到井里打。”阮复康拿起木盆,与顾良一起用水瓢舀水。他边舀边道:“去粮店买粮也得小心,你年龄小,服不了粮店的人,说不得还是会被赶出来。你探粮店只是踩点,之后还要做事。城里认识我的人太多,我不能在这时候帮你。” “我晓得。”顾良点点头,又问道,“富康哥,你在感灵时能靠气息探查到别人吗?” “感灵时?”阮复康一怔,随后摇摇头,“不能。我在探查周围人时,靠的是武家闻声法……你在感灵时能探查周围?” “突然能辨出一点,但是还辨不完全。”顾良思索片刻,又问向阮复康,“富康哥平日中有用敛息法吗?” 阮复康脸色一滞,摇摇头,“我也不会敛息法。” “富康哥没用敛息法,我却也辨不出富康哥的气息。”顾良看着阮复康,明明是个站在自己身前的大活人,顾良感灵时却查不到阮复康分毫。是因为阮复康修为比自己高吗?顾良觉得这是有可能的。他又想到街上遇到的主仆四人,难道他们也是修士、而且修为还比自己高?顾良觉得不会,他始终认定那四人是凡间的主仆。 “兴许是我修炼不到家,只能查到一些人,剩下的人则不行。”顾良想着那主仆四人中唯一被探查到的那个小厮,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没有错。他抬起头来,对阮复康道,“这几日我先去修炼,争取能在感灵时探查到所有凡人。这样一来,往后行事都会方便许多。” 阮复康点点头,道:“若能练成此术,之后踩点、潜入、调查都能提前避开许多危险。你快去修炼,争取早日练成。” “好。”顾良点点头,用水冲掉了身上因乞丐装而产生的别扭之后就离去了。 在顾良离去时,阮复康怔怔地看着顾良的背影,怅然若失。 阮复康是从净林门凡门中出来的,修行至今已有十五载,仍是炼气六层,不得存进。 自修行之始的十五载中,阮复康清楚地明白自己天资不佳,从未欺骗过自己、或为自己谋得偷懒的接口。他听说练习内家拳法有助气脉,便额外花时间练习拳法以辅助运气;他听说外门有个师叔知道如何更高效地运气,便爬山采得最嫩的茶叶来博得对方欢心;他在修炼时一板一眼地按图册姿势打坐运气,不敢有丝毫偏离。但天资不好就是天资不好,就算阮复康将所有时间都拿来修行,一路成长仍是磕磕绊绊。 阮复康不知道自己的努力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无用的,也不知道自己大量的努力到底为自己增添了多少裨益,但他不敢停下。为了这点不成比例的回报,他愿意为了童年时的梦想与憧憬、为了父母的期望而付出巨大的努力。过去的十五载中,他经历了太多风霜雪雨,却仍摆脱不了天资不佳的事实。 在凡门生活时,阮复康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内门弟子、外门弟子穿梭,总觉得自己修为高了以后也能像他们那样,并不了解别人的天资是什么样的。而此刻,这个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七处弟子,那个年龄不大、修为也不高的弟子,却让阮复康觉得有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自己和顾良之间。 至少,在过去的十五载中,阮复康从没见过有人在修为低微时,能用感灵辨别到其他人;顾良隐藏气息后完全像个凡人的手段,也是阮复康从未见识过的。 “这就是天资卓越的七处弟子……” 在顾良离开许久后,阮复康仍站在原地发怔。他看见了自己过去所羡慕的一切,那种天资、那种修行的便利,这一切分明出现在自己眼前,可它出现的唯一意义便是让自己明白真正适合修行的天资是什么样子。他看得清清楚楚,却遥不可及,只剩下憧憬被冲撞后失意蹉跎的嗟叹。 ………… 到底怎么做才能增强感灵呢? 在房间里打坐时,顾良一直琢磨着这个问题。 运气、引灵、修炼、施法,这些顾良都小有了解,若想增强哪点方面的能力,顾良就算能力不足办不到,该往什么方向努力他却总能猜个一二三四五出来。可唯独是感灵,这修行中第一步要做的事情,顾良对其如何提升则一无所知。 最初修炼时,顾良花了两个月完成感灵。那两个月是怎么完成感灵的呢?顾良只是默念着桑秋尊者糊弄自己用的口诀,整日装模作样地在各种地方枯坐,突然有一天莫名其妙便能感应到四周灵气了,这便是顾良从开始到结束的全过程。怎么完成感灵、又为什么能完成感灵呢?顾良一点都不清楚。 不清楚感灵依据什么理法,顾良自然就不晓得如何才能提升感灵了。 遇到的事情一个两个都是难题……顾良第一次体会到有个师父在身边解答疑惑究竟多么重要。哪怕桑秋尊者没有正面回答,或是回答问题时拐弯抹角、答非所问,顾良却总能嗅到些语气里的倾向,自己再琢磨时也便有几分方向和底气。而此刻桑秋尊者不在,所有的问题顾良都得自己琢磨,既没有人帮自己找个大致的方向,也没人告诉自己是对是错,顾良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往迷雾里走,不知何时便会一脚踩空,心下忐忑不已。 要是宗主在就好了。顾良这么想着,如果桑秋尊者在的话,他至少能问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以及怎么继续。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顾良暗叹,又拾起了桑秋尊者在顾良感灵时给的口诀,默默吐纳修炼。虽然桑秋尊者说那口诀是糊弄人的,可万一呢?万一这口诀是真的、或万一这口诀对自己就是有用呢?说不定它就能帮助自己增强感灵,反正不费什么功夫,默念就默念呗。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 顾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感受着体内的真气运转。 第二十五章 测符箓夜转城,感气息修为增 自窗外飘来的风,似乎在哭泣。 不,不是似乎,这风里就是有呜咽的声音。 阮复康看着窗外,他能听见风中断断续续的哭声,城中又有人死了。今年的灾期格外难熬,店里多余的粮食最多能多救活两家人,但城中大多数人都是缺粮的,他没法盯着哪一家接济,想救城里的灾情,凭他的能力只是杯水车薪。 楼上的小仙师正潜心修炼着感灵,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阮复康内心是有些挣扎的,他既希望顾良一直磨着日子直到那位前辈回来,因为顾良年纪小且修为低;又怀有一丝顾良能查明案情的期望,这样至少能稍稍缓解大灾之年百姓的困苦。 这两种期望之中,若问阮复康自己偏向哪一方,他是希望顾良不要查案的——顾良的年纪太小了,说是小仙师,其实只是个还未与凡人有太大差别的孩童。阮复康心里明白,现在的局面,不能光明正大断案的顾良不太可能起到什么作用。所以他希望顾良不要出手,平平安安地等到那位前辈回来。这样,至少顾良不会在查粮时出什么事,那位前辈也不会觉得他阮复康是个连“带孩子”都带不好的废物。 同一时间,顾良也坐在窗边,静静看着窗外。 从他决定以修炼时默念口诀来加强感灵开始,已过了一天半。这一天半的时间证明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顾良的猜测是错的。口诀运气无法使感灵更敏锐,对感灵没有丝毫增强——他之前无法用感灵探查到的人,现在仍探查不到。 顾良明白,是自己努力的方向错了。 “可惜……”顾良长叹一口气,决定给自己一点时间重新取舍方向。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桌上的两副符箓,又将城中的地图描了一份小的放到怀里。这时,顾良注意到桌上放的那半块被破油纸包住的饼。 这饼放了约一天半,顾良一直没有吃它的心思,他想了想,将饼一并拿起来带在身上,一边感灵探查客栈里其他人的气息,一边走到阮复康门前。顾良仍探不到门内的气息,他敲了敲门,试探着问道:“富康哥?” “我在。”门内传出阮复康的声音。阮复康打开门,心下一顿,问道:“修炼出结果了?” “还没。”顾良苦笑着摇摇头,“富康哥接下来闲吗?我想请富康哥帮个忙。” 阮复康将顾良迎进屋里,“你说便是。” “看这两对符箓。”顾良将天眼符和地耳符放到桌子上,“这一对,是天眼符;这一对,是地耳符。我绘出它们之后,还未测过它们的距离。过会儿我会各带一张出去,一路跑去粮店和县衙外,还请富康哥帮忙坐在这里,看看它们会不会在半路因为距离过长而断掉。” 虽然顾良没说,但阮复康单从这两对符箓的名字上就能听出来它们是做什么用的。若是能坐在客栈里用这些符箓窥得粮店与县衙内的线索,便免去许多危险。阮复康沉吟片刻,道:“要不我蒙面出去,你坐在这里,如何?” “富康哥是想帮我做掉最危险的事吗?”顾良朝阮复康一笑,“这是不必的。难道此后事事我都得麻烦富康哥吗?这么一来,我宗主回来可要训我了。” “可城内的宵禁……” “富康哥自可放心,身法上我还小有自信,不会被抓住的。” “这倒也是。”阮复康点点头,他也不是相信顾良,而是相比在查粮时被抓住、阮复康更希望顾良被夜巡的衙役抓住。只是违反宵禁的话,阮复康有信心把顾良赎回来。 毕竟顾良看着也不大。 “那便请富康哥注入真气。”顾良将两张阳符交给阮复康,自己携阴符出了房间。他来到院里,一边感灵一边听着院外的动静,没察觉有人后翻身而起,脚尖在水井和墙檐上点了两下,没发出一点声音便来到街上。 好轻俊的身手!阮复康暗暗喝彩。他虽看不见顾良翻墙的全过程,却也能通过符箓窥见一斑半点。就凭这一手悄无声息又干脆利落的出院,县衙养的那些酒囊饭袋确实是抓不到顾良的了。 “我接下来会先去徐记粮店。”顾良对地耳符说了一声,之后便贴墙疾步前行。顾良施展疏影步,又有灵视法和感灵帮助,一路上什么波澜都没惊起,平安来到第一家粮店旁。 抵达之后,顾良没有停下脚步,他低声对地耳符说一声“到了”,又多跑出去二十丈藏在拐角,一边警戒着四周是否有巡查的衙役,一边对地耳符说:“保险起见我多跑了一点,路上安全……接下来我会去孙家粮店,距我这里有一段距离。” 说罢,顾良便准备继续疾行。他刚抬脚,忽然听见身边屋内传出一声孩童有气无力的嚷声: “爹,我饿……” “清儿乖,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我真的饿……” 顾良愣了愣,他将怀中那半块饼放到这户人家前,敲了敲门,随后便快步离去了。 他离去之后,一个男人悄悄推开门,看见放在地上的半块饼。男人左右环顾没发现有人,也不知是谁冒着宵禁为自己送来这点吃的。他悄声向着空气感谢了好一阵,才把那块饼捡起来,最后合上门。 ………… 通过天眼符看见顾良忙了一晚,最后安然无恙地翻身入院,阮复康一边取下盖在左眼的符箓,一边在心中感叹顾良的身法轻盈。这一路上顾良展示的漂亮身手,让阮复康忍不住与自己比较起来。他想起自己二十岁炼气四层时,又学了一年内家拳法,也就比如今的顾良好一点儿,论轻巧来还比不上。 不愧是七处的核心弟子。阮复康感慨,他打开门让顾良进屋,道:“可喜可贺,之后的事省了不少,两对符箓一直有联系,四家粮店和县衙处都不例外……你怎么了?” 顾良沉着脸瞧了眼阮复康,道:“百姓太苦了。” “这便是车城。”阮复康明白顾良所感,自己也收了欣喜的表情。 顾良没再多说什么,与阮复康抱拳道谢之后,便回了自己房中。他仍坐在窗前,侧过脸看着窗外。窗外幽黑的街道在灵视法下看得一清二楚,除了萧条衰败外,还有隐藏在风里的、时时刻刻压得人喘不过起来的痛苦和揪心。 今晚出门,本是为了测试符箓。两类符箓的范围都能囊括四家粮店及县衙,这本该是令顾良感到开心的,可顾良却高兴不起来。 这一晚上的奔走中,顾良并非只遇到一家孩童喊饿。当他放下那个饼后,再于城中疾行时,他总不自觉地注意起两旁房内的动静。自那时起,他才注意到每门每户都忍受着饥饿。城中如此,更不用说聚在北门外那些灾民了。顾良在客栈里住了三天,三天时间那些灾民死了多少呢?他之前没去想,现在则不敢想。 若是当时被扔到河里的他没被人捡出来、没有遇到那个邪修、没有被那三个净林弟子救下来呢?他是会死在河里、还是成为这柰河周遭的哪一个人、或是被那个邪修当作练功的材料呢? 顾良的指甲掐入指肚,静静吹着窗外的风、辨着风中的呜咽和哀嚎。 他将感灵的范围扩到最大,感受着其中每一个怪异的气息。这每一个气息,都是因挨饿而身体有恙的人。这是顾良在晚上疾行时意识到的:寻常人精气饱满、内息浑然,身体不受病害时气息内含,顾良修为低微、又未修习过什么特殊功法,也就无法在感灵时察觉到;由于城内百姓吃不饱肚子导致身体虚弱,体内气息外露,这种有别于天地的怪异气息才会被顾良察觉到。 此种气息,在城里数不胜数。 顾良沉默着、探查着、感受着。就在这时,他发觉体内真气突然扩大,本命真气不断游转,还在运转时震动起来。在这一瞬间,他听见远处将有雨落下、看见乌云将让出明月、闻见魂灵将浮自荒野。仿佛是清风吹进荒凉的山谷,顾良觉得真气运行间陡然顺畅了一分。他甚至有片刻的错觉,误以为整个天地在某一刻与自己呼吸在同一个节奏上。 顾良忽然意识到,他修炼至净林功法的第二层了。 第二十六章 真元双剑劳气脉,后院闲谈改筹策 突破至炼气二层,顾良实实在在地能在感灵时辨出他人的气息了。他之前能探到气息混乱者,大抵是修为将突破的前兆;当他踏入炼气二层后,连气息正常的凡人都能探查到,吐纳运气间的行气速度也快了一半。 五行换气法、真元剑、遁术、以及符箓上又有什么长进呢?顾良正想尝试,忽然听到敲门声与阮复康的声音:“顾良?” “我在,富康哥。”顾良将门打开,问,“怎么了?” 阮复康进屋,目光瞟视左右,“我刚刚察觉周遭有灵力扩散,就来问问你……你突破了?” “嗯,刚刚突破。”顾良一边回答,一边收敛体内的气息。顾良没有结束感灵,但阮复康在他探查中仍是一片空白,炼气六层的阮复康确实不是顾良能探查出来的。 “怪不得……可喜可贺。你刚突破,赶紧调息歇息,我就不打扰了。”阮复康说罢,准备离去。 “等等。”顾良叫住了阮复康,“突破以后,我在感灵时更敏锐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辨出所有人,明天出门试试。若没什么问题,明晚我便去将两种符箓在粮店与县衙贴好,听听是哪里有问题。” 阮复康好奇,问:“能在感灵时察觉我吗?” “富康哥修为比我高得多,自然不行。”顾良摆摆手,送走了阮复康。他运气调息一阵,将因突破而过于活跃的真气压下去。再用敛息术盖住体内行气踪迹,检查两遍确定无误之后,坐下试了试五行换气法,虽未将转换出的灵气用于术法,也能发现自己在转换时更加顺手了。 遁术得出去测;符箓长不长进无妨,此前已经够用,且五行符箓效果不小,没有桑秋尊者在一边看着顾良怕把客栈的墙毁了。 接下来便该测试真元剑了。顾良心有期待,真元剑可是他虽喜欢的招式。虽然真元剑消耗大、维持难、间隔长,但是它帅啊!那一尺透明的剑气就像空气组成的宝石,炼气一层时遇到的种种问题,在炼气二层总该有所改善。 真元剑! 顾良伸出两指,不再需要提前酝酿数息,也不再需要一次又一次地让真气堆积在指间。只要不到一息、体内真气运转两周,便能凝出。不过真元剑长度改变不大,似乎仍是一尺。顾良看着指间没怎么变长的真元剑,疑惑了两息,才尝试将凝成真元剑的真气收回,预料之中地迎来失败。 又得等一个时辰……不对!顾良再次盯着自己的手指,奋力运气,继续像之前那样一轮一轮地使真气聚集,仍是猛地一逼,再次凝出真元剑。第二轮真元剑小了不少,才六七寸,不到一息便消散了。 两次真元剑之后,顾良只觉得气脉干涸艰涩,小周天附近的肌肉仿佛萎缩了一样,只有本命真气艰难行过时,才稍舒缓些。顾良明白这便是过度运转真气的后果了,他回忆第二次凝结真元剑的感觉,当时气脉稍热、运转受阻,他一股脑想着要凝出第二把真元剑,哪里意识到会有这种后果。顾良苦笑着盘膝而坐,靠吐纳灵气恢复气脉。 ………… 日上三竿。 阮复康在屋内盘坐着吐纳,忽然头一转,看向房门。这时,便听房间外传来敲门声:“富康哥,在吗?” 阮复康打开房门,看见神色疲惫的顾良。阮复康笑着问道:“昨晚又出去了?怎么才起床?” “没,突破之后我想试试自己长进到什么地步,一不小心累到气脉,打坐恢复到下半夜才睡。”顾良苦笑。修为高了以后是可以用打坐替代睡眠的,到了桑秋尊者那个地步,甚至可以不用睡觉。但顾良不行,他还没到那个境界。 阮复康问:“现在情况怎么样呢?” “饿,饿极了。”顾良挠着脑袋,“有吃的吗?我现在能吃下好几碗饭。” 阮复康推开门,带顾良出去,边走边道:“去灶火,我三叔应该已经开始做饭了。” 顾良好奇:“富康哥的三叔?” “我在这儿站稳脚跟后,便把家里的三叔、两个表弟叫来。”阮复康点点头,与顾良一同往后院走去,“这么大的一个客栈,我一个人也管不过来,就把家里人叫来了。你放心,他们都晓得轻重。虽然知道我的身份,从没和别人说过。”他抬头见烟囱里正飘着烟,一边喊着“三叔”一边推开灶屋的门,他进去先聊了一阵,接着先后端了两碗饭、四个菜、五个馒头出来,与顾良坐在后院里一同吃着。 顾良见厨房里有三个身影在忙,疑惑道:“店里不用人看吗?” “灾期,门不开了。”阮复康摇摇头,“再进来住店的都是家里没粮,想在这儿讨口吃的,不好收钱,也不好不收钱,所以这时候就把店门关上,先熬过这段日子再说。” 顾良细细嚼着饭菜,闷声道:“昨晚我在城里奔走时,有不少人家都饿着肚子……” “这便是车城。”阮复康神色如常,他看眼顾良的脸色,继续道,“我刚来城里时,也与你现在差不多心情。后来连自己都吃不饱,就没了苦他人之苦的心思,一天天的都在想着该怎么填饱自己的肚子。后来富裕了,也只能偶尔帮一帮邻里,这全城的情况我也无可奈何……不说这些了。你气脉恢复得如何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恢复一夜大致无事了。下午我先去各粮店里转一圈探探情况,就说我要买粮,也在路上熟悉下突破后的气脉。”顾良活动活动身子,身上骨节间劈啪作响,“等到晚上,我再去各处把符箓贴好,看看这灾粮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粮店的人看你年纪小,未必会让你进去。” “不妨事。”顾良摆摆手,“我宗主走之前给过我钱,我拿着钱去说要买粮,他们总不能拦我。而且,我年纪这么小却能拿出一大笔钱,又是城里的生面孔,他们必然会猜测我背后有个富商。我再——坏了,可能会打草惊蛇。” 阮复康一笑,问:“怎么说?” “我拿着一笔大钱,若是遇上个目光短浅的、只想着把我这些钱赚了去的还好;可若是遇到一个想谋财害命的、或是对我心生怀疑而想查清我跟脚的,那便麻烦了。”顾良捏着筷子静静思索,再道,“下午……下午不去粮店了,我去粮店也未必能得到什么消息。下午画符,今晚把符箓贴好,直接去探消息。” 第二十七章 设晚宴孙家请贵客,摆空城县令捉贼子 “我要见我三哥!” 孙家院里,孙铃儿站在一内院外,扒着门外赵姨娘的手,不住地往院里张望。赵姨娘拦着孙铃儿不让她进去,说:“七小姐,三公子正为了晚宴准备呢,你别去打扰他!” “可是我就想见我三哥!就说一句话!”孙铃儿急得跺脚,赵姨娘眼见时候差不多,正准备撒手,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招呼: “铃儿,怎么了?” 赵姨娘一惊,连忙将手一收。她回头看院内,瞧见青年手上把玩着一个玉壶,脸上笑容一僵,朝屋内走出的青年问好:“三公子。” “三哥!”孙铃儿一边喊一边朝青年奔过去,她围着青年转了个圈,“三哥,我想学画!” “赵姨娘。”青年招呼一声,伸手将孙铃儿牵至身边,同时眼神迅速扫过院中的两个小厮和四个丫鬟。他瞥了眼赵姨娘,随手将玉壶递向远处的丫鬟,嘴上语气稍冷,嘱咐道:“重新将这玉壶放好,好好放,放仔细了!别再放在什么容易撞掉的地方。这是我三叔给我的,若是放不好叫人碰到地上摔碎了,我唯你是问!” 那丫鬟忙过去接过玉壶,赵姨娘也陪着笑过去。她正想说话,却见青年弯下腰,笑吟吟地朝孙铃儿问道:“怎么又想学画了?上月你说要学琴,没几天就不学了,爷爷还唠叨过你一阵呢。” 孙铃儿撅了撅嘴。她还没开口,赵姨娘瞅准机会截去空当,忙说:“三公子,老爷正叫你呢。” “我晓得,正打算过去。”青年嘴上这么说,仍看着孙铃儿,继续道,“今晚爷爷摆了宴,三哥现在要去安排,你想学画的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哦——”孙铃儿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青年一笑,从背后摸一块糖出来,嘱咐道:“今晚不能闹腾,不然爷爷会生气的,听见没有?”他见女孩点了头,便直直看向一直站在一旁的赵姨娘,“赵姨娘,晚上有客人来,我们不能失了礼数。让灶房好好备好饭菜,这些小厮、丫鬟也得好好管束管束,不能让客人觉得我们没有规矩。还有,虽然铃儿不上桌,可万一客人要游园呢?深菱苑可就在不远处。你带铃儿换身好看的衣服,顺带着今晚也帮忙看着铃儿,别出了什么岔子。铃儿,今天要听赵姨娘的话,一直到客人走了才行,好吗?” 女孩仍是嘟着嘴,不情愿地答应。在小女孩的声音里,赵姨娘同样不情愿的“哎,好”被盖了下去。 ………… 这里就是最后一处了。 顾良藏在县衙旁街道的阴影中,探查着衙内的人员分布。门口有两个站岗的、牢狱里人不少,双祠无人……顾良眯眼看向墙顶,随后翻身而上,于檐瓦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落到县衙内。他继续找一片阴影在其中藏好,从怀中拿出县衙地图。 还要翻过仪门,六部班房是要贴地耳符的……这班房怎么还分两个?浪费!粮库钱房也得贴符,公堂应该也得贴符,还有县长住处,这里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的,只能慢慢摸情况。 想罢,顾良按顺序依次在各处贴上符箓。有间班房门没锁,顾良进去将两种符箓贴在屋顶中心,另外的班房、粮库、钱房的门都锁得牢牢的,粮库和钱房还上了好几把锁。顾良只能以金剑符在门缝处轻轻划一道,然后将地耳符沿缝隙插入,再引动房间内的灵气将符箓贴在门后。这对炼气二层的顾良来说是件精细活,引灵控物本就不容易,尽管这是在顾良身周两尺范围内,想将符箓妥妥帖帖地布置好,每完成一次都得花费大力气。 粮库和钱房门口他是各贴了张天眼符的,县衙公堂没锁,他就蹑手蹑脚在天花板上贴上两张符。这些符箓贴完后,顾良手中只剩下三张地耳符、一张天眼符了。炼气二层后他画符的消耗虽小了些,但凭一下午绘制的符箓想把四个粮店加一个县衙各处贴好,还是有些紧张的。 进后院的门房处坐着两个打瞌睡的看守,顾良也未搭理他们,纵身一跃翻越围墙,来到后院。他看着后院里的假山、池塘、亭台和曲桥,这里的布局与阮复康给的地图上的后院布局截然不同,令顾良感到一阵头疼。 先转转!顾良只能在院里踮着脚行走。整个后院都静悄悄的,除了月光一片黑暗,没有一间房里是点着蜡烛的,这让顾良觉得奇怪。 转了一阵,顾良才发觉这县令谨慎得很:后院屋外大多都仔仔细细上了新锁,而那些没上锁的,要么是空房,要么藏着好几个人。那三间藏着人的屋子连半点声响都没传出来,若非顾良有感灵探查,他肯定发现不了里面有人。 这些人是在干什么?埋伏起来等着小偷? 正疑惑间,顾良察觉有人从院外翻进。顾良忙藏进树林间,眼尖地避开几个悬着的铃铛,在阴影中躲好。不多时,便看见翻进院里的人。此人蒙面,一身黑色夜行衣,只露出两只眼睛来。顾良心里一乐,没想到碰到同行了。 顾良见这黑衣人走上前去摸着门锁,本想跟在此人身后,让这黑衣人帮他把那些门上的锁打开。不料此人在锁前捣鼓半天,竟也犯了难。他捣鼓了好几个锁,皆是无功而返。顾良正暗自腹诽,又见此人鬼鬼祟祟走到一栋没锁门的房前,小心翼翼推门走了进去。 那房内是有人埋伏的……顾良正这么想着,就听“咚”的一声脆响传出,接着是几声兴奋的“抓住了!”、“绑好!”、“塞后面去,等下一个!”。四五个呼吸后,门后又恢复了安静,院内仍是静悄悄的,似乎无人来过。 顾良咂咂嘴,一阵无言。 又有人来了?顾良豁然转头看向公堂位置。不对,这几个是从仪门那儿进来的。不多时,便见五人走来。为首的一个年约三巡,戴宝蓝锦帽,绣带双飘,腰间缀一把文士扇。身后四人戴着方巾,皮肤稍黑,都举着火把。 为首的男人正是车城县令刘承志,他赴宴归来,并未直奔住处休息,而是依次走到几间埋伏了人的屋子前,叫屋里藏好的人出来,又遣心腹看管着将潜入者统统关进牢里。 前两间埋伏人的屋子都没上锁,最后一间则上了三把有些年岁的破锁。他将锁打开,问得这一晚竟都没人能进这间屋子,只是摇头冷笑,将一个袋子交给他们,接着遣散了屋里人。 最后,他才带着身后一黝黑汉子往住处走去。 第二十八章 伏声息顾良查灾粮,施奇计县长逼族长 顾良看着几队大汉压着捆住的贼子往狱所走去,暗道一声这县令好阴险的手段,不禁又感到疑惑,这县令怎么知道今晚会有人潜入县衙,还提前布置好埋伏呢? 顾良远远看着戴宝蓝锦帽的县令与那黝黑汉子往屋里走,并没有立刻跟上。他等四周都静了下来,也没有人往后院走了,才悄声在树林中行动起来。在夜色的掩护下,树林中藏着不少铃铛。顾良有灵视法,最初练习疏影步时要躲避桑秋尊者挂的铃铛可比这难多了,此刻行走间易如反掌,他又轻声越过其他几个机关,伏在屋外窗下,悄悄听着屋内的对话。 屋中,一个浑厚声音说道:“少爷,今晚那几个贼人就这么押进狱里了?衙内有不少三家狗腿子,今晚抓的人,一定会被三家知道的。” “知道就知道了。”另一个人语气微醺,“他们知道得越早,心里就越害怕,我们就越好办事。嘿嘿,孙仲乾这老东西把我钓出去,真当我会上两次当?我来这儿这么久了,孙家一次都没吃过亏。今晚这一次将计就计,我要让他把吞下的东西全吐出来!” “少爷英明!我这就去让老五老七仔细看好牢房,再不能出差错!” “这不妨事,那窝马匪一除,这三家士绅也没什么手段来劫狱了,除非他们敢让家丁动手。我还真盼着哪家早点被逼急了。他们敢动手,我们直接去抄家,全部从严治办,把他们库里的钱粮全拿出来……呵呵,倒是我想得简单了。这几家都精明的很,指望不上他们犯蠢,只能我们一点点磨他们的血了。孙家在车城这么多年,不知道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把孙家剿了,车城接下来好几年的灾期都能熬过去——” “少爷。”那浑厚声音提醒道,“孙家孙林兑这一脉父子两个都是举人,孙林兑在韩阳做官、孙见离又颇受知府老爷器重,说不好能中进士。孙家有这两人在,轻易倒不了。” “许坪朔那老头看谁不器重?这老头只是害怕树敌,不敢有棱角而已!”那醉醺醺的人打个酒嗝,“罢了罢了,就给许大人一个面子。只不过,等我查明白今年灾粮丢在哪儿了,城中三家一个都别想躲过去!” 浑厚声音道:“都怨我当初太大意,考虑不仔细。若不是我把人都遣去抓马匪,也不至于让灾粮被拐了去。” 灾粮被拐?顾良一怔,本来悠闲的心思一下子收进了。他转头附耳贴在墙上,想要听得更清晰些。 “此事休要再提,你们当初是为了我的安全,谁知道灾粮恰好就在这时候送过来。”刘承志摆摆手,发现刘武突然蹑手蹑脚地朝窗边走去。刘承志心知有异,不动神色,继续说道,“灾粮丢了,早晚能找回来,只是麻烦些,左右还在这城里。查,就一定能查出线索。我本想着查到灾粮的下落后放出灾粮,却没想到苦了百姓……明天开仓放粮,粮库里虽没收到多少粮食,至少能让全城人垫一垫。我却是把做官看得太简单了,我这一举一动,都攸关全城百姓生计——” 刘承志说道此时,刘武已悄然来到窗边,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刘承志继续说道:“明天就逼那赵家、黄家开仓放粮。孙家虽没有把柄,但他敢多拖一日,就多欠一分——” “贼子看打!” 刘武往前一扑,猛地撞破窗户,顺势一拳朝外打出。刘武在出拳之前掩尽了气息,分明自觉是十拿九稳的偷袭,却不料窗外那贼人早就做好准备,不但提前躲开这一拳,还在拳上垫了一脚。这一脚看似轻盈,劲头却不小。刘武本就是扑身而出的姿势,被这一脚压在拳上,面门、下颚、脖颈数处空门大开。好在刘武反应机敏,他在空中勾头一扭身子,左臂护住咽喉要处,本以为这一个照面要吃大亏,没想到什么都没发生,对方竟没有趁胜追击。 刘武起身欲追,却惊愕地发现仅是自己摔在地上这一会儿,那贼子已退至远处树林,眨眼的功夫便离开了五六丈。 “贼子休走!” 刘武大喝一声,才跨出两步,那贼人在林间纵身一跃,两脚登上树顶,在树枝间如履平地,飞身而去。 院外传来几声衙役慌乱的叫声,刘武没心思去看。这等了得的轻功,院外那群酒囊饭袋定然抓不住。会这样喊叫几声,也只是为了佯装在抓贼、而不是在偷懒罢了。刘武知道自己已追不上,又怕被调虎离山,便回到刘承志身边,闷声道:“叫他跑了。” “你没事?” “没事,他没与我动手。”刘武摇摇头,心有不甘,“不然,拼着落下残疾,我也得缠住他;等老三他们来了,定能将其困住。” “连你都没把握对付?他什么水平?”刘承志诧异,又转念一想,问道,“有没有匕首,没让人见过的?” 刘武抬脚从靴内踢出一柄小刀递给刘承志,再道:“我从未见过这么了得的轻功,兴许是传言中的踏雪无痕,我也没见过。轻功这么厉害的人,功夫不会弱。得我和老三一起动手,才能制住他……少爷你干嘛?” “照你这么说,他应当对我们没有敌意。不然怎么着也得让你吃个大亏,不会就这么离去。”刘承志说着,深吸一口气,在胳膊上拿小刀猛地一划,连衣服带肉一齐割开。刘承志惨叫一声,他的喊声仿佛黑夜里出鞘的寒刃,惊起一片人。他泪眼模糊地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臂,撕心裂肺地喊道:“把这贼人给本官抓住!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本官要杀他一百遍!” 惨叫罢,刘承志捂着伤口瘫坐在地上,挥手叫来刘武,乘着其他衙役赶来之前,对刘武低声道:“别管他是谁,就说这人一身黑衣、中等身材,按晚上在屋里埋伏到的人的身形说。我要给三大家族施压,让他们慌起来。嘿嘿,我现在受了伤,刺杀朝廷命官可是形如造反,抄家灭族的事情,哪一家都担当不起。明天我们不必开粮仓了,三家大族会替我们放粮的。” 这时,除了刘武几兄弟外,在衙内站岗的、看门的、值守的衙役也纷纷出现,一副悍不畏死的样子,忠心耿耿地说要前来保护刘承志。几个衙役看到刘承志染血的衣裳,慌忙道:“县长,您的手——” 刘承志伸手阻止那说话的衙役,转而指示道:“老三,你就跟在我身边。老四,你去跟老五老七说没发生什么大事,让他们守好不要离开,说完以后回来找我。你、你、你——”刘承志随手点了几个衙役,“你们三个,分别去把孙家、赵家、黄家族长叫过来,然后召集士绅。有人行刺本官,哪个敢不来的,等我伤好了,就过去把他们抄了!” “还有你!”刘承志点向一个哆哆嗦嗦的衙役,“把秦大夫请过来,本官受伤了,得看病。” 第二十九章 阮复康细问夜间事,卤鸡腿三撕易其主 与县衙里那个武人对上一个照面之后,顾良一边狂奔而逃,一边大呼侥幸。那悄无声息的一扑一拳,若非顾良一直探查着屋中人的气息,发觉有一人不声不响移至窗边,这一拳肯定是躲不掉了。 一边逃跑,顾良还能回忆起那人将窗户撞破时,向自己飞溅而来的木窗碎渣。要是那一拳头打实了,自己只能伏诛。 幸亏自己躲过了……顾良在心中想着 “贼子休走!” “贼子纳命来!” “快回去保护县官老爷!” “在那儿!快追!别让贼子跑了!” 忽闻一阵声势震天的喊叫声从身后传来,将顾良吓了一跳。他连忙提起速度,转而又回头看了两眼,最后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身看着身后。 明明喊得那么响,怎么没一个人追过来?顾良探查着附近的气息,突然想明白个中缘由,不禁哑然失笑。他想到阮复康评价车城典史巡差时,说他们是“一副鸟样”,现在看来,还真没说错。 顾良不再浪费时间,立刻又加快脚步,一路没什么风波的奔回客栈找到阮复康。阮复康见顾良安然无恙地回来,随口问道:“符箓都贴完了?没什么变故?” “大致没出事。就是我偷听县长谈话时被发现了,过了一手,就赶紧回来了。”顾良迅速把衣服换了。 阮复康一愣,顺手将顾良的一身夜行衣放到箱子里,问道:“过了一手?你没受伤?” “没事。”顾良摆摆手,“也不算过招,只是有个人朝我扑出来,我借他扑过来的力度直接跑了。他第一眼看我时,我已经逃到十丈开外了。”说罢,顾良将自己如何伏在窗下、如何发现有人准备抓自己、又如何逃离的过程与阮复康完整说了一遍。 阮复康大致听完,了解了前因后果,也明白了为何顾良与人“过了一手”后,被看见的第一眼还能在十丈开外。阮复康思索片刻,对顾良道:“偷袭打你的应该就是县长身边的那名高手了,他虽没法仔细看清你的身形,但大致还是能认个六七分。你与他若是在街上遇见了,他未必会去怀疑一个孩童,露面行事时他若在场,你也要小心别露出马脚。” “我晓得。”顾良点头答应,“另外——” 顾良正准备继续说话,却听客栈外有人敲门。咚咚捶了两下,门外的人喊道:“阮小爷?阮小爷醒着吗?我是孙过成。阮小爷,开开门,有事找您。” “是县里的衙役。”阮复康疑惑地看了眼顾良,高声应了门外一下,起身去开门,“这么晚了,怎么了?” “害,肯定是有事儿,才会来见阮小爷的。”衙役伸头往店里看了看,没什么异常。他见阮复康眉头微皱,忙笑一声,又缩回脑袋,语气里带半分轻佻、半分审视,问道:“阮小爷,您这儿最近没住什么古怪的人?” “这几日关了城门,我这儿自然也不收客了,客栈里都没什么人,哪儿有古怪的人。”阮复康挑挑眉,“什么古怪的人?大致什么样子?出什么情况了?你与我说说。” “按理说,这事儿是不该跟阮小爷说的——”衙役说罢,见阮复康没什么表示的意思,也不气恼,继续笑着道,“不过啊,这事儿明天阮小爷就知道了,我现在也不瞒着了。我告诉您啊,县老爷晚上遇刺啦!” “遇刺了?”阮复康一惊,顾良不是说只过了一招,而且还是以逃为主吗?怎么到衙役这里,变成遇刺了呢?阮复康反问道:“那个把马匪都剿了的县老爷?在今晚?遇刺了?” “可不嘛!”衙役点点头,“阮小爷您是不知道,县太爷那一袖子上血淋刺啦的,伤得可不轻呢!他老人家正生着气呢!”衙役说着,左右看了看街道,再往门上一倚,缩着头压低了声音道,“害,县太爷现在把孙家、赵家、黄家的族长都叫去了,暴跳如雷啊!我估摸着明儿就得召集城里士绅、还有像阮小爷您这样的能人异士,一起就要把这行刺的贼人揪出来啊!要我猜啊,这肯定是马匪的报复。好端端的没事儿剿什么匪,你看看,现在遭——” “孙小蛋——” 衙役正倚在门上说得起劲,忽然听到街上传来捕头的喊声,整个人一抖,连抱着的粗木棍都哐当一声摔在地上。他连忙喊了一声回应捕头,喊完便蹲下身子想去捡木棍,又觉得那一声喊得声音有些抖,扶着棍子站起来,再喊道:“我在这儿——没事!” 喊罢,衙役作势要离去,“阮小爷,我也不与您说了,捕头正喊我呢,我先走了。” “你等等。”阮复康走进柜后,扯了块鸡腿下来。他又觉得鸡腿上带着的鸡屁股肉有些多,再撕了两撕,将卤鸡腿和一小块肉递给衙役,“这时候了,你们晚上还得巡察,都怪累的。这根鸡腿拿去补补身子,算是一点心意。”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衙役搓搓手,见鸡腿上的卤汁快滴下来了,忙俯下脑袋照鸡腿上一嗦。嗦完又仰起脸来朝阮复康一笑,才直起身子。 他乐呵呵地舔着手指,用胳肢窝夹着木棍,笑道:“行了,我也不打扰你了,待会儿邢捕头等急了,我先走了。哎呀,以后有什么事儿啊,听我的消息,保准没错!” “哎,好,慢走啊。”阮复康看着衙役离开,关上门,脸上的表情立刻转喜为忧。 那衙役孙过成听见客栈合上门的声音,便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馋味,连忙凑近了深深吸一口鸡腿的香气,嘴里的口水一片一片地堆了起来,想一口咬下去,又止住动作。他想起家中的爹娘和九岁的弟弟,喉结上下动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下嘴。孙过成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将纸里包住的一小块干裂的糙饼沾上卤汁,塞到嘴里静静地嚼,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 吃罢饼,他又将那片鸡屁股肉包进油纸里,仔仔细细地折了好几折,又仔仔细细地贴身放在怀里,再仔仔细细地将衣服勒紧。做完这些,他才发现自己的口水都淌了出来。他忙一吸溜,分明咽下的是一大口口水,他却仿佛尝到了卤汁的味道。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从鸡腿上又撕下一小条肉来放进嘴里。他细细嚼着这一小条肉,都快将这一口肉嚼成了沫子,仍舍不得咽下去,只是一直靠着墙,仰脸瞧见天上薄薄的月光,眸子里也映着光。 “孙!小!蛋!” 正享受着,孙过成又听见了捕头的怒吼。他一哆嗦,吓得咕噜一声将嘴里的碎肉沫子连带着口水一齐吞了下去。他有些恼怒,又立刻换上笑脸,仔仔细细地摸了摸怀里油纸包住的那片鸡屁股肉,再一路小跑地去找到邢捕头,悄悄将手里的鸡腿递过去,赔笑道:“邢捕头!您尝尝,卤鸡腿,好东西!” 邢捕头的喉结微微动了动,表情严肃,瞥向孙过成,“你这不会是从哪里抢过来的?” “哪儿能啊!”孙过成贼眉鼠眼地嘿嘿一笑,与邢捕头一同走到偏僻处,“这年头还能放卤肉的,我一个小衙役怎么敢抢啊!是阮小二给的,孝敬您的,让您补补。” “阮小爷不是一般人,可不能怠慢了阮小爷。”邢捕头不动声色地接过鸡腿,又瞥了孙过成一眼,孙过成找个借口溜走了。 邢捕头一人站在阴影里,吞下口水,从怀里取出一块折得发皱的油纸,仔仔细细地将这块不大的鸡腿包好放进了怀里。 第三十章 唯谨慎阮复康觅退路,多诈诡刘承志设议事 应付走衙役后,阮复康找到顾良,疑问道:“行刺?” 顾良将两人之前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此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行刺?” “不是你?” “不是我。”顾良连连摇头,“我要想行刺,几张符箓飞过去随便就杀了了账,哪儿有失手的道理?” “那县长怎么遇的刺?”阮复康同样满脑子糊涂,“除非有人藏在你身后,趁你引起混乱时出的手……可能吗?” “可能吗?”既能避过顾良感灵探查,又能避过县长身边武人闻声。这得是多高的高手才能做到?整个车城里,估计只有阮复康能做到。顾良疑惑看了眼阮复康,阮复康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顾良猜道:“除非,城里还有个修士,修为比我高……修为比我高怎么会失手呢?” 两人相视无言,谁都想不出个说法来。顾良使劲琢磨,阮复康经历的更多,此刻也不再纠结于此,转而对顾良道:“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你这几日都得小心些。你与我到院中来,若是这几日有人搜查客栈,你就从这几条路跑。” 阮复康拉着顾良走到院中,他知道顾良在晚上仍看得清,便指向顶楼的一扇窗户,“那是你住的房间,翻出窗子后,墙上有布置凸出的石阶,贴墙而下,到二楼,踩着一楼房顶往北走,进到墙外的拐槽道。这拐槽道,从楼下看是看不见的,你贴在里面行走,不发出声音便能避人耳目。它一路通向隔壁院的小巷,翻身而下就能逃之夭夭。这条路,出窗后半息时间就能进拐槽,把好机会,出不了岔子。” “如果你在后院被围住了,就往灶火走。”阮复康带顾良走入灶房,将烟囱旁的柴火搬开,从地上抠出六块砖,使一张分土符,墙后便出现一个向下的地道,“这里通往我放粮食的地窖,进去后,用合土符将地道封上,便看不出痕迹了。地窖里还有一条路,通向城北荒地,旁边是义庄。” 顾良吃惊地看着阮复康准备的两样后手,再点点头,“我晓得了。” “这两天小心些,若只是两三个衙役来,说明对我们没多少怀疑,我说你是家里亲戚的小孩、逃难来混口吃的,也就能糊弄过去;一旦遣兵来将客栈围住,你就从我说的两条路跑。”阮复康说完,再想了片刻,“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太要注意的事了,无事的话,你回房里睡。” “有事!”顾良忙道,“我伏在县令窗外时,听见他对人说灾粮丢了。” “灾粮丢了?”阮复康一愣,“灾粮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丢了?” “具体怎么丢的我也不清楚,我听见他们两个对话,说是剿马匪时把人手都带出去了,然后就丢了灾粮。”顾良说罢,又补充道,“我还听见县长说要整治三家大族,还说想治孙家麻烦,得从另外两家入手。他们还说孙家孙林兑那一脉如定海神针,能保孙家不倒。孙林兑是谁?” 灾粮……整治大族……阮复康轻轻眯眼,隐隐约约想明白些事情。阮复康道:“孙家当家的族长有四个儿子,孙林兑是第二子。孙林兑和他儿子两个都是举人,他儿子孙见离不到二十,前途大好。这父子两人至少能保孙家四十年兴盛,不出车城、不犯大罪的话,还能更长。你把你当时听见的话原原本本与我说一遍,我来听听是怎么回事。” 顾良随即从院子里埋伏的人手开始说起,一路把刘承志对付大族的主意、灾粮被拐的消息、明天放粮的打算都一股脑说给阮复康听。阮复康听完,对县长刘承志想做些什么大致有了猜测,他沉吟一阵,对顾良道:“大致上我晓得了,按你这么说,他大抵算是个好官。只是县长遇刺这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你还是要小心些。” ………… 翌日,县大堂,士绅议事。 阮复康走过仪门旁的小门时,发现已有许多人提前候着了。除了堂首县官椅无人落座之外,另外五六把椅子都坐上了人,皆是城中大族族长——这令阮复康颇觉意外。就凭孙、赵、黄三家平日作风看来,就算三家族长亲至,也应该故意摆着架子晚些时候到,而不会早早落座等着议事开始。 怎么今天这三个驴脾气的黑心老头这么早就来了?阮复康挑挑眉,想起昨晚孙过成说县长已召集过三家族长一次,看来昨晚谈话时县长是大获全胜啊。 阮复康想着,与几个熟识的衙役和巡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走进大堂后发觉众人布局有些微妙:六把坐着士绅的椅子和其他人聚在中央,两列衙役拿着杀威棒站在两侧,其中为首的两个生面孔皮肤黝黑、一脸狠相。阮复康想到他对这县长的猜测,一下子乐了:这哪儿是议事的安排,分明是准备要审犯人施压嘛! 除阮复康以外,在场有两三个江湖汉子也觉得目前的情况有些怪异。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士绅也颇不忿,那士绅正想发作,却被孙家族长叫住了。孙仲乾揣着手,心平气和地悠悠道:“别着急。安安生生地听完刘县长待会儿怎么说,不要冒头生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孙仲乾说罢,那系着宝蓝绸缎巾的乡绅才压下脾气,仍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 几个江湖汉子见阮复康进来,悄悄凑过来,低声问道:“阮小爷,这是怎么回事?” “别急,看看刘县长准备怎么做。”阮复康说罢,静静站着。有个候立在一边的衙役想与阮复康说话,遭邢捕头呵斥一声,其他人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刘承志才在护卫的陪同下施施然从堂后走进来。刘承志身上一身药味,左手包着厚厚的细布,细布外又裹着一层细腻的缎锦。阮复康看向两人,目光在刘承志身后的护卫身上一闪而过,心中诧异。这护卫步稳肩平、气息悠长,体内还有一丝真气流转,内家拳法练至养气,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高手行列,怪不得县长能把那窝马匪剿了去。 “诸位久等了。”刘承志步伐有力,又装作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缓缓坐到堂首主座,扬起了裹着缎锦的手,乐呵呵道,“我手上这布,还是青平知府当年拜访我爹时送的。我来车城前,我爹将这匹锦缎交予我,还写了一封《与子知县书》,让我在车城大治之后,把这锦缎做成衣裳,穿着回去见他。我却是没想到啊,这匹布居然提前用在这种地方……” 刘承志在堂上炫耀,堂下众人大多面面相觑,不知道刘承志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刘承志忽然拿起醒木,照桌上狠狠一拍,大声喝道: “升堂!” 第三十一章 召士绅假议事,审狱囚真施威 刘承志一声“升堂”令下,两列衙役也纷纷捣起棍子,喊出“威——武——”。站在列首的两个汉子拎着杀威棒,来回瞪着台下乡绅。 堂下众人皆吓了一跳,阮复康则不动声色地朝后挪了几步,万一出什么事他能第一个溜走。堂上刘承志笑眯眯地看着惊慌的士绅,乐呵呵道:“唉!错了错了!看看我给这事办的。习惯了,坐上这位置就想拍案升堂,也没注意该不该喊。” “诸位都轻松些,”刘承志摆摆手,却没让两列衙役下去。他看着众人,继续道:“今儿把大家叫来的缘由,你们中应该也有人晓得了。昨晚呢,孙老爷在府中宴请本官,他老人家盛情难却,本官就去了,一晚上主欢客乐,多好的事情啊,这这这这、谁能想到,竟然有人行刺本官!” 刘承志说罢,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孙仲乾身上。孙仲乾面色不变,先站起身来望了眼身后众人,又朝刘承志拱拱手,道:“刘县长说得却是有些省事了,这样的玩笑老夫可不敢应下来。刘县长遇刺这是大事,还是得向大家说清楚,我们也好早日帮刘县长找出凶手,将其捉拿归案。” “孙老爷所言是极。”刘承志连连点头,“也不怕与诸位说,昨晚本官到孙府赴宴时,便有不少贼人潜入县衙。这些贼人我一个个地都抓住押去了狱内,本以为抓全了,没想到还有条漏网之鱼,趁着本官松懈突然行刺。幸亏本官机敏,又有刘护卫在身旁,如若不然,还真要叫那贼人得逞!这么多人潜入县衙,幕后主使必是同一人。本官料定如此,正让手下衙役严刑拷打,定要让他们供出幕后主使——” “刘县长!”一乡绅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刘县长万万不可,县里的衙役没一个通晓刑讯的,若是失手打死可就丢了线索!” 孙仲乾回头瞥了眼这乡绅,刚想训斥让他坐下,又转念一想,觉得有个替罪羊站出来也不错,便用手捂着脖子低吟一声,扭了扭,什么正话也没说地便转回头来。 “不妨事!”刘承志一摆手,“昨晚贼人抓了不少,失手打死一两个也无妨!” “若是屈打成招——” “有什么好屈打成招的?”刘承志一拍醒木,又笑呵呵地与众人道歉,继续道,“他们潜入县衙被抓了现行,这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哪有什么屈打成招的说道?倒是王老爷你——”刘承志往前探过身子,“王老爷如此阻止本官查案,莫非是心中有鬼,想遮掩些什么?” “我,这——”乡绅的脸皮一点点白了下来,他左右环顾想求人帮忙,却发现周围人不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色,便是眯着眼假寐摆明了要置身事外,没一个愿帮忙的。 夯货!孙仲乾在心里暗骂一声,他抬眼与刘承志对了一对,便又站起来,解围道:“刘县长有所不知,王老爷平日信佛,是个乐善好施的。可坊间不知为何总有流言诋毁王老爷,奈何王老爷心善,不与一般小民计较。但此刻大不相同,潜入县衙这么大的事,在座诸位都担当不起。故而王老爷此刻站起来,是关心则乱,害怕遭人构陷,凭白蒙冤。” “哦?”刘承志眯眼一笑,“真是如此?” “确实如此。”士绅只觉自己躲过了杀身之祸,连连点头,大出一口气,“孙老爷当真慧眼如炬、细察入微,竟将小人心思一点不差地全部说了出来,小人佩服,当真佩服。” 孙仲乾继续道:“县长容禀,孙某还有话想说。” “孙老爷不必这么客气,直说就是。”刘承志笑眯眯挥手,阮复康则觉得有些怪异。这番对话看似是县长诘问乡绅、孙仲乾为其开脱,可县长怎么如此轻易放过了乡绅?还有那孙仲乾,潜入县衙行刺县长的大事,他怎么敢在这时候起身袒护?就算孙家出了两个举人,可若是被钉作刺杀县长的幕后主使,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除此之外,阮复康还觉得,县长与孙仲乾的对话仿佛唱戏般一唱一和的。是昨晚说好的?阮复康心里犯嘀咕,几个乡绅在台上唱戏,好看是好看,可千万别把台下的几个江湖汉子当彩头杀了。 这么想着,阮复康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四周,找到两个方便逃离的出口,悄然往那儿挪了挪。 “此前,刘县长说,昨晚潜入府衙众人都为一人指示。就孙某人猜测,其实不然。”孙仲乾这句话刚说完,堂下几名士绅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孙仲乾没搭理他们,继续道,“刘县长初来车城,对车城灾时不甚了解。许多百姓在灾时吃不饱肚子,一时被猪油蒙了心,便想翻墙入院,偷些粮食。往年这个时候,潜入县衙的贼子也不少,都是想找些粮食的,行谋逆之事的未曾有过。对付这些人,只要押在牢里好生教化,便足以让他们改邪归正了。” “按孙老爷所说,他们都是吃不饱肚子,才会到县衙里来找吃食的?” “正是。” “好。”刘承志点点头,“果然如王老爷所说,孙老爷当真是慧眼如炬、细察入微,本官话都没怎么说,孙老爷便将本官想议的第二件事给说出来了。” 说罢,刘承志蓦然拿起醒木往桌上狠狠一砸,大声喝道:“来人!把罪人孙一、赵二、黄三、还有那个吃里扒外的胥小四给本官带上来!”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却见四个囚犯被押上公堂。一直站在后面的几个江湖汉子相视一阵,在阮复康的示意下都让至两侧,又退至堂外,仿佛是观审犯人的百姓。坐在最前的几个士绅表情也都惊疑不定,他们意识到刘承志是要在此审犯,可他们六个正坐在刘承志与犯人之间。如此一来,刘承志审犯时反倒变成盯着他们看,那他们变成什么了? 几个士绅看着孙仲乾,孙仲乾也看着堂上岿然不动的刘承志,互相揣摩着意思。少顷,孙仲乾缓缓转过身来,这个平日身娇体贵事事要人服侍的车城第一族长,竟一言不发地亲自动手将椅子搬至一旁,让出了中间的空位。剩下的士绅纷纷有样学样,也让至两侧。 孙仲乾阴沉着脸,朝刘承志拱拱手,道:“刘县长,审犯人。” 第三十二章 借良机县长杀威压价,避灾祸士绅开仓捐粮 “倒也不是审犯人,只是说到恰好处,便带他们四人上来,问两句话。”刘承志一边说,一边解开胳膊上的锦缎,却见他胳膊上缠着的细布中,已渗出一片殷红。刘承志暗叹一声“伤还是没好”,堂下几个士绅虽然都冷着脸,却纷纷低下头,一言不发。 “孙老爷。”刘承志忽然开口,继续追问道,“您方才说那些贼子都是吃不饱饭,才潜入县衙的。本官有几事不明,还请孙老爷不吝赐教。” “刘县长客气了。治理一城一县的大事,在下自当尽心尽力帮助刘县长,哪有什么麻烦的。” “那本官就奇了怪了,他们吃不饱肚子,不去粮店里找吃的,来我这县衙里做什么?” “刘县长有所不知,这都是些鼠目寸光的苟且小民,做事像驴子一样到处乱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刘承志晃了晃身子,再问道:“那他们为什么吃不饱呢?” “这些刁民大多好吃懒做,平日只顾玩乐,到了需要拿出钱的时候买不起粮,也是寻常事。” “好吃懒做!”刘承志冷笑两声,一砸醒木,喝道:“赵二!你是赵家粮店主事的,你来告诉本官,你们粮店粮价多少?” “回、回县官老爷……”堂下一个囚犯直起身子,咬着牙颤颤巍巍道,“粮店的粮、粮价……八十!” “好一个颠倒黑白的八十!”刘承志一挥手,一旁的黑脸汉子呈上一张旗帜,刘承志指着那旗帜上的字,“清清楚楚写着斗米八百,你和本官说八十?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给本官打他七百二十棍子!” “老、县官老爷饶命!”赵二砰砰磕着头,“小人知错了,知错了!是八百,粮价是斗米八百!县官老爷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拖下去,打!” “刘县长——”赵家族长想站起来,遭刘承志扬着胳膊剜了一眼,又悻悻坐下。赵家族长不忍见心腹挨板子,闭眼面向一侧,嘴里不住地念佛,心里求着能有佛来一掌劈死这嚣张跋扈的县长,了却这一桩麻烦事。 刘承志冷笑一声,道:“拖下去,打他二十棍子!” 几个早有准备的衙役上来按住赵二,拿着杀威棒便开打。在惨叫声和痛打声中,刘承志又说道:“黄三!你是黄记粮店主事的,你来告诉本官,你们粮店粮价多少?” “回县官老爷,斗米、斗米八百……” “你们是真敢开价啊……”刘承志的眼神瞟向黄家族长,“这粮价,莫不是黄老爷订的?” 黄家族长忙站起来,撇清干系。刘承志问了一圈,这城中的四家粮店,均是斗米八百。他着看着堂下几人,又让衙役将四名囚犯带走,接着招手让几名士绅坐回中央,道:“怪不得车城百姓吃不起粮食,八百的粮价,寻常人家谁吃得起!” 说罢,刘承志又压下怒火,笑眯眯看向孙仲乾,问道:“孙老爷,您觉得,粮价多少合适?” 孙仲乾权衡片刻,道:“斗米五十钱,差不多。” “斗米五十……”刘承志沉默片刻,忽然抬高了声音,“不多吗?” “刘县长容禀!”孙仲乾毫不犹豫道,“粮店是要挣钱的,孙某人才会定下斗米五十的价钱。但在粮店之外,孙某人愿意从孙家粮库中拿出一些粮食捐给县衙、救济百姓。这些捐出来的粮食,分文不取。” “孙老爷高义!”刘承志又看向另外两家族长,“黄老爷、赵老爷,你们觉得,这个法子如何?” “甚好、甚好……” “甚好?”刘承志冷笑一声,“那你们两家的粮店,之后打算定价多少?” “五、四十……不,不,三十,三十……” 孙仲乾一直挂着笑的眉角忽然僵住了,他仍笑着,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向一边,透着一股要将人生吞了般的阴狠。 “好。”刘承志缓缓点头,目光在剩余三名士绅身上徘徊。他眼神忽而一顿,扬起嘴角,乐呵呵道:“王老爷,您也听到了,百姓被斗米八百的粮价为难了许多日子。您乐善好施、素有善名,应否——” “应该的、应该的!”那士绅站起来,“小民家中没多少粮食,愿捐三十石——” “三十石?”刘承志目光骤冷。 “不,五十石——” “五十石?” “一百石!”士绅叫了起来,“小民愿捐一百石粮食!” “一百石?不够!”刘承志咧开嘴角,幽幽地笑着。他看着堂下的六名士绅,尽量让语气缓和下来,“方才商量的事情,诸位回去以后,还是‘好好’地考虑考虑,早些答复本官。此事议得太久,诸位都有些疲乏了,我们还是说回原先,轻松些,聊聊本官遇刺的事——” 刘承志扫视堂下,六名士绅无人抬头。阮复康看着这一出好戏,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聊粮价,是在扒这几个大族的皮;聊行刺,就是要他们的命了。也不知道这些大族更好聊哪个。 刘承志将受伤的胳膊搁在桌上,“方才,孙老爷说,昨晚潜入县衙的只是饿急了的百姓,不是贼子——”刘承志见有的士绅想说话,便伸手作势要摸醒木。几个士绅连忙安分坐好,刘承志才收回手,乐呵呵道,“本官想了一想,确实,那些人里大抵不全是贼子。可如果说其中没有贼子……本官的胳膊是怎么回事?这胳膊上的伤口、那刺客留在我房内的匕首,难道是假的吗?或者说——”刘承志怒目扫视一圈众人,“难道是你们拿了匕首在我胳膊上划的吗!” 士绅们想劝县长息怒,又被刘承志摆手阻止了。他自己平复了怒火,再道:“本官的县衙,就像东边的集市那样,那么多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贼子在县衙内行刺本官,还扬长而去!昨晚被抓住的那群人里,必然还有刺客的同伙,本官就是要动刑给他打出来。就算不是同伙,潜入县衙的人动刑也就动了,全是他们自己作孽!” “就算是现在!”刘承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个行刺本官的刺客仍逍遥法外!那刺客中等身材、皮肤偏黑,夜行衣下穿了件靛青细布衣,衣肩有被刀剑割破的缺口。我要全城稽查,把这贼子给我捉拿归案!”刘承志说到这里,略微一顿,再朝站在后方的几个江湖中人抱拳行礼,“今日我请各位宗师来的缘由,也是晓得诸位各有功夫在身,希望诸位能多加注意。” 说罢,刘承志一挥手,“今日召集诸位,为的就是这么两件事。第一件,捉拿行刺本官的刺客;第二件,就是麻烦各位老爷约束粮店价格、还有捐粮的相关事宜。还请诸位老爷早些安排好,给本官一个答复。再无它事,诸位可以散去了。若实在想留下的,衙里虽不富裕,也能备些粗茶淡饭。” “散会!”刘承志遣散众人,几个江湖汉子纷纷快步离去,或多或少想帮忙寻找刺客的行踪。阮复康则边走心中边笑,他已经看明白了这位县长的意思,分明是要借着遇刺受伤的借口迫使大族开仓放粮,并不准备真找那名刺客。 江湖汉子离去后,六名士绅方才聚在一起,缓步向外走去。他们想在堂内就议论,又怕被旁人听见,只能强挤着笑寒暄着往外走。刚走出大堂,六人便看见缓缓关上的仪门,又被摆了个下马威。一直走出县衙大门,看见门外站岗的是两个大族子弟,才有一人忍不住说道:“我们怎么办?难道真把粮食捐出来吗?” “那还能怎么办?”赵家族长咬牙切齿道,“这姓刘的不知道中了什么风,连钱都不捞,就是要跟我们对着干。这次,他摆明了要借着遇刺的机会构陷我们,你敢不捐,他就说你是同伙!这么大的罪名,谁能拿住!” “可是——” 孙仲乾缓缓开口,道:“都安安生生地把粮捐了。六家人里,谁的屁股是干净的?拐次灾粮那么简单的事儿,结果办成这幅样子,你们留下了不少线索?这次,不但要捐粮,还得多捐,不仅得把今年的吐出来,往年的也不能全留!我把话放在这儿了,孙家捐三千石,只多不少。” “你们孙家家大业大、三千石拿得出来。我们呢?别说三千石,就算把王家搬空了,一千石都凑不出来,我们怎么办?” “凑不出来,那就能捐多少是多少。一百石也是粮,总比没有强。”孙仲乾不愿多说,只希望王家真的只捐一百石,如此一来,王家今天捐,明天就被刘承志带兵抄了,凭空有一只替罪羊,多美的事。 替罪羊……孙仲乾的目光在几家乡绅中转来转去。原本把灾粮线索毁掉、大不了一把火烧了就能做成的事,到底是哪个夯货,敢派人带刀潜入府衙去行刺县长! 真是晦气!孙仲乾气得牙痒痒。就在这时,一个孙家的衙役从县衙内出来。他看见门口聚着的几位老爷,脸上一喜,喊声“几位老爷留步”,一路小跑到六人身前,邀功似的道:“几位老爷,刘县长方才让我带话说,诸位先把捐的粮搬去孙家,列项记好。等几位都捐好了,再请孙老爷将义粮搬到县衙来。” 孙家衙役话一说完,六名士绅间的气氛陡然古怪起来。几道猜忌的目光纷纷投在孙仲乾身上,孙仲乾面色一滞,只眯眼看着这衙役,倒吸一口气,怒极反笑。 第三十三章 诸事渐息,查缺补漏 “这位刘县长当真是好手段!” 客栈内,阮复康一回来便找到顾良,哈哈大笑着将县长如何议事、如何巧妙谈起城中粮价、如何半途审起犯人、又如何下压粮价逼大族开仓的事情一股脑与顾良说了。顾良不忍打断阮复康的兴奋,悄悄把用过的天眼符与地耳符藏进袖子了,没好意思说他其实在客栈里看完了堂上诸事。 阮复康只觉得痛快非凡,他在这车城住了好几年,前几任县令要么与大族联手贪粮、要么被大族治得服服帖帖,这刘承志还是第一个有手段反制大族、还生生将士绅威风尽数杀灭、压得连孙家那老头都敢怒不敢言。阮复康想着自己过去每年面对的粮价、再看如今的情势,突然的扬眉吐气,阮复康险些在堂上直接拍手称快。 “这县长真是奇了!”阮复康万般佩服,“放着刺客不管,反倒借着自己受伤和大族的猜忌、生生将一次遇刺玩出花儿来,盘活了一城百姓。但我还是觉得奇怪,那六个老头今天怎么这么乖顺、硬忍着压价捐粮呢?” “应当从孙家宴开始说起。”顾良有自己的猜测,“昨晚有那么多人潜入府衙,我是凑巧撞上的,但其他人估计不是。应该是孙家放出了宴请县令的消息,其他人是特地挑着昨天晚上过去的,而且还都是士绅派的人。富康哥你还记得县令剿马匪那次吗?我们当时猜的是县令故意露出破绽,设下埋伏。这次也一样,县令主动赴宴,故意离开县衙,然后设好埋伏,引诱他们上钩。或许昨晚赴宴的消息连县长也有意放出过……我现在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县令吃定士绅会派人潜入?” “大抵是之前就被县长抓了把柄在手,此前县长和大族都较量过一番,只有孙家无事。”阮复康说罢,细细思索一阵,觉得顾良说得颇有道理,继续顺着顾良的思路往下推测,“因为他们的确派人潜入了,而县长又遇刺受伤,所以才不敢妄言、只能服从?” 顾良补充道:“城中大族应该都派了人潜入,而且相互之间又没有通过气,所以才会是今早的局面:几家的人都被抓了、都有可能被审出来、谁都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对县令动的刀子、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独善其身,才会完完整整地吃下这次哑巴亏。” “那县长不急着抓刺客,甚至还说中等身材、皮肤偏黑、靛青细布衣,这是——”阮复康想起昨晚的疑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错。”顾良点点头,“他遇刺的事是编的,胳膊上的伤口要么是装的、要么是自己弄的。他借着这个机会浑水摸鱼,把大族全给骗了。” “你早该想到这些了!” 一道清朗男声从门外传来,顾良和阮复康皆是一愣。两人对视一眼,顾良忙过去把门打开,看见站在门外的桑秋尊者,惊喜道:“宗主?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一条柰河旁的山林而已,还需我治多少天?”桑秋尊者反问一句,走进屋子坐上主座,与阮复康颔首示意之后,继续点评道,“昨晚你分明是最后一个见到这城内县令的,除你之外再无他人,你被发现的动静将整个县衙都闹乱了,你没有动手行刺,谁还有机会?” 顾良大汗,“宗主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下午。我想看看你能查到什么地步,就没有现身。”桑秋尊者说着道理,又将话题拉回去,“昨晚你潜入县衙,见到的线索都那么明了了,竟然还猜不出遇刺是那县令捏造的……憨货!” 顾良解释道:“我这不是想着人外有人,害怕有什么藏在车城的高手能避开我和那个护卫的探测,出于谨慎,所以才不敢确定。” “谨慎是好事。但你那是不确定吗?你分明想都没想到!”桑秋尊者气得瞪了眼顾良。阮复康在一旁看着,被桑秋尊者突然阴狠的表情吓得一惊。 顾良嘿嘿一笑,扯开话题,问:“宗主,柰河治得怎么样了?” 桑秋尊者本想继续敲打敲打顾良,又发现阮复康对这问题同样关心,便沉吟片刻,道:“柰河这一片,就像一个久病之人。精、气、神,全都烂了,而且烂到了深处。如今的情况,不管是希望这害病的人自己康复、还是用药石帮他治病,都没得救。柰河连年发水,这是天灾;贪官污吏和士绅大族克扣灾粮,这是人祸;百姓连年灾荒而不得自救,这是病根。 “如今,我们治好了柰河附近的山林,却还是止不住连年发水,只是在烂掉的精气神里吊一吊精,让柰河往后不至于像今年这样发大水。好在齐国朝廷有意修治柰河,二十名拿着圣旨的巡游使已经在来柰河的路上了,几年后,也会有派遣总河防使治理柰河,但在治好之前,还是会死人,而且死的人会越来越多。” 桑秋尊者说罢,舔了舔嘴唇,伸手想拿什么。顾良忙给倒好茶递过去,问道:“宗主,这是为什么?明明已经开始治理了,怎么还会继续死人呢?” 桑秋尊者举到嘴边的杯子一顿,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良,问:“你想知道?” 顾良点点头。 “既然不是修行上的困惑,那就自己去想。”桑秋尊者喝口茶,“你又不做官,这样治国理政的事情,不管想对了、或是想岔了,都没什么影响。” “小气鬼……”顾良嘟囔一声。 桑秋尊者瞥一眼顾良,伸手示意顾良倒茶,“你现在已经知道这车城县令握着把柄摆了个空城,又假装遇刺威逼城中大族开仓放粮。我问你,你若是这县令,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若是县令,下一步要做什么?”顾良想了想,揶揄道,“我又不做官,这治国理政的事情,我想他做什么!” 桑秋尊者手一顿,笑眯眯看向顾良,“你这话是认真说的,还是说着玩的?” 顾良哈哈一笑,忙道:“我肯定是跟宗主你开玩笑呢……我要是县令,下一步肯定在城外布施、在城内赠米,让百姓先活下去再说。” 桑秋尊者目光微敛,又转过头去看阮复康,问道:“你呢?你若是县令,会怎么做?” 阮复康:“回禀尊者,应当先煮稀粥在城内外布施,一两日后才能在城中发米;之后,应当以工代赈,或修葺县祠、或巩固城墙、或挖掘水渠、或筑堤扩池。” 桑秋尊者指了指阮复康,道:“你是个实诚人。”又指了指顾良,“你是个憨货。” 顾良:? “不要想着理政,想想城中大族。”桑秋尊者又伸手让顾良倒茶,“他这一步确实狠狠压过城中大族一头,但是下一步呢?之后呢?就凭他自己那些班底,斗不过车城的士绅。他斗大族是为了百姓,斗大族也需要借助百姓。他该怎么做,才能让百姓归心?” 顾良思索一阵,道:“开堂公审。” 桑秋尊者微微颔首,“说下去。” 顾良:“百姓之前受粮价压迫颇多,县令放粮能赢得百姓感激,但是还不够。他手上有四家粮店的主事,开堂公审这四人,再施仁政让百姓休养,才能逐渐让百姓归心。” “不错。”桑秋尊者点头,“总算有了长进。灾粮的事呢?我让你查的,查到什么样了?” 顾良一怔,老老实实道:“县令刚来车城时,整治大族抓了城中大族的把柄,士绅恼怒之下勾结马匪,却被这县令将计就计反把马匪剿了。本事一桩杀威的好事,谁知县衙无人看守,刚到的灾粮却被截了……应该是城内大族截的……我就只知道这些了。” “缺头少尾,不过差强人意。”桑秋尊者点点头,“晚上带你出去一趟,你且去修炼。” 第三十四章 夜访县令示好,信步院里见粮 夜晚,刘承志翻着从班房拿出来的籍册,眉头紧蹙。正困惑着,他忽然听见一道敲门声,顺口问道:“谁啊?” 门外的声音道:“贵客。” “请进。”刘承志眼神一紧,深吸一口气。他望向房门,看见一穿着青色道袍的男子走进屋子,毫不客气地坐到自己对面。男子身后跟着一名皮肤略黑的童子,童子穿着一身布衣,眼神清澈灵动,神采不俗。 “两位深夜造访,刘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说着,刘承志倒下三杯茶水,自己拿起一杯一饮而尽,向两人展示空杯,随后将杯子一放,“长夜漫漫,不知两位前来何事。” “果真是个聪明的。”桑秋尊者轻笑一声,隔空取来茶杯,一手术法看得刘承志眼睛都直了。桑秋尊者轻抿一口,又将杯子放下,道:“我们二人此番造访,是为了给刘车城一个说法。” “说法?” 桑秋尊者朝顾良努努嘴,道:“本座这童子昨晚惊扰了刘车城,因而本座今晚特地带着这童子前来向刘车城赔罪,也请刘车城放心,本座对刘车城并无敌意。” “仙师言重了。”刘承志朝桑秋尊者拱手,“仙师想取刘某性命只如探囊取物,如今刘某得以窥见仙师真容,已是刘某之幸。况且,刘某也借着昨晚见到仙童的机会为城中百姓博得几分生机。真论道起来,还是刘某要感谢仙师。” “刘车城如此聪慧机敏,想必也无需本座多言。”桑秋尊者站起来,示意顾良起身离开。走之前,桑秋尊者又对刘承志道:“齐国天子已派遣二十名巡游使来柰河一片,确保灾粮下发无误。” 刘承志一愣,正准备点头,忽然觉得四周像抹了浆糊一样粘滞起来。他看着对面那青袍道人推门而出,其身后的童子也不慌不忙地跟上,离开前还向自己招了招手。回过神来时,桌上的蜡烛已燃去半根。刘承志忙起身推门环顾屋外,只引起几名护卫的诧异。 ………… “宗主,你特地在车城县令面前显露身份,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 “可你一口一个本座,到我这儿却变成童子,不觉得很过分吗?” “确实……”桑秋尊者暗自思忖,“就你炼气二层的修为,应该说你是奴仆才对。” 顾良翻了个白眼,“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去粮仓。”桑秋尊者领着顾良往前走,“你不是不知道灾粮被谁拐走的吗?我现在来告诉你答案。” “谁说我不知道的?不就是城中大族吗?” 桑秋尊者嗤笑一声,问道:“到底是哪一家拐了多少呢?” 顾良干咳一声,没再说话。片刻后,他又问道:“那宗主你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反正此间事毕,没必要再带着我去啊。” “此间事毕,跟你的关系却不大。”桑秋尊者语气平淡,“本来我还想看看你会怎么做,却没想到车城县令把此事办好了……顾良,我现在问你,假如这个县令没有成功整治大族、车城百姓仍旧吃不饱肚子,你会怎么做?你打算怎么做?” 顾良一愣,沉默半晌,道:“我其实已经想好了的……我虽然做不到什么,但是富康哥是炼气六层,已是中期圆满,画得了迷神符。假如百姓还一直忍受饥饿,待我查明灾粮去处之后,我会请富康哥绘制迷神符,诱骗截粮之人放粮。” “怎么诱骗?” “我在使迷神符时,会冒充地府小鬼,不但要索对方的命、还要索他全族的命……具体还没想好,我只想了这么多。” “漏洞百出。”桑秋尊者摇摇头,“一张迷神符难以做到这些,你低估了士绅的贪婪。” “假如不行,我就只能请宗主你出手了。”顾良坦然道,“在灵安观时,宗主你许诺我过三次出手机会,但我一次都没用过。假若我眼睁睁地看着车城百姓挨饿致死,那我只能请您出手一次,算作抵了灵安观时的承诺。” 桑秋尊者瞥了眼顾良,对顾良的想法不置可否。片刻之后,他问道:“自我们到车城起,你知道这里死了多少人吗?” 顾良一愣,摇摇头。 “城内,五十二人;城外,六百三十一个。”桑秋尊者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的一户大院,“我们到了。” 顾良接过话头:“粮仓就在这里?” “不错。”桑秋尊者点头,继续往前走,“城外的六百三十一个人里,未必全是死了,或许只是离开了车城周围,离开了我的感知而已。” 说着,桑秋尊者随意将院门推开。院内站着六个手持棍棒的家丁,守在一间大仓前。桑秋尊者施施然走进院里,六人对桑秋尊者视而不见。顾良看着他们,问:“他们怎么了?” “你之前不是打算用迷神符吗?”桑秋尊者淡淡道,“这就是迷神符。” “这么厉害?” 桑秋尊者:“厉害的是我,不是迷神符。”说完,桑秋尊者又随意将仓门打开,走进一片漆黑的仓库里。顾良开启灵视,呼吸随之一滞。他看见一袋袋粮食压在仓库里,黑压压的像是漫天蜂群,将仓库堆得满满当当,除了几条窄道,容不下半点其他的空间。顾良上前几步,发现粮袋上隐约有个“粮”字,他想将其抽出看清字迹全貌,但其上粮袋压得太死,抽不动分毫。顾良几个纵身跃上粮顶,看到袋子上的字迹: 车城赈灾粮。 桑秋尊者站在这些粮袋之前,悠悠道:“车城应有赈灾粮九千石,现少粮七千二百六十石三斗。其中,三千二百石五斗进了孙家粮仓、一千三百三十石进了赵家粮仓、一千二百石进了黄家粮仓,余下一千七百三十石进了王家、赵家、钱家和剩下的一些人家里。卖给士绅的,斗米三百钱;胥吏倒卖的,斗米四百钱;进了粮店卖给百姓的,斗米八百钱。” 这么多粮食就在车城里,五天时间却死了近七百人……顾良怔怔看着眼前,问道:“这是孙家粮仓?” 桑秋尊者摇摇头,“只是赵家的一个粮仓罢了。别的粮仓,你还想去看吗?” “不去了。”顾良闷闷站着,觉得心中有股气散不出去,又觉得胸口藏着一面鼓,咚咚地发着响。他迟疑着想不说话,最后还是没忍住,道:“宗主,这些人,不能杀了吗?” “哪些人?” “那些贪了灾粮的、长了黑心的、吃人血肉的!”拾烁尊者出现在顾良身边,看着桑秋尊者,“有一个算一个,全杀了!” 第三十五章 劝两人遵门规,保安定守谨慎(说声新年好) 桑秋尊者的目光转向拾烁尊者,“派你到凡间过了这么久,性子还是没改过来吗?” “这样贪赃枉法的人,在凡间也得下狱治罪!”拾烁尊者蓦然朝仓库外打出一掌,一道青光自掌间飞出。桑秋尊者没什么动作,却听门外传来叮叮两声,一道云气裹着一颗青色小珠回到拾烁尊者面前。桑秋尊者将青色小珠还给拾烁尊者,又伸手一指,将仓库外的六名横七竖八地扔到仓库前的空地上。 “你如果只想把这门外的六个人杀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不违门规,我都不会阻止你;但你若是想杀这一城士绅,不管什么原因,我都得阻止你。”桑秋尊者走出仓库,示意拾烁尊者随时都可以杀了躺着的这六人,“拾烁,五大宗门维持现今的局面并不容易。你见过两百年前的天下,知道凡间如炼狱的日子,你愿意天下变回那个样子吗?” “可如今的样貌也不是我愿意见到的。”拾烁尊者认真道,“善良本分的遭受无妄之灾饿死在城外、作奸犯科的却贪赃枉法赚得盆满钵满,修士退出凡间为的不是这样的天下。” “这始终是凡间的事,拾烁。”桑秋尊者尽力劝说道,“凡间事、凡间了。一旦允许修士显身凡间、插手社稷,只会让凡人的生活比这更惨。”桑秋尊者瞥了眼沉默着的顾良,道,“两百年前,修士能插手凡间的时候,百姓在修士眼里虽好过蝼蚁草芥,却仅是猪羊般的牲畜。修士对凡人想杀就杀、想打就打,凡人在修士面前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只能任其宰割。现在,这城里的士绅只敢偷偷摸摸地吃人血馒头;可修士若插手凡间社稷,那可是明着杀人都无处申冤了。” “惩恶扬善也不行吗?”顾良出声道,“这城里的士绅都害死那么多人了,难道能一笑了之吗?” “顾良,你的认为的正义、你秉持的伦理、你坚持的道德,就是所有人的正义、所有人的伦理、所有人的道德了吗?”桑秋尊者看着顾良,认真道,“你向来早慧,不会连这些都想不明白的。你拿着你的正义杀了这些凡人、他拿着他的道德杀了那些凡人,若遇上伶牙俐齿、颠倒黑白的,杀了又一些凡人。倒霉的会是你吗?会是他吗?不会的。倒霉的不会是修士,只会是凡人。而且到了最后,杀凡人就不需要任何理由了。 “顾良,你还不清楚凡人和修士到底有多少差距。我可以告诉你,这一车城的凡人,一个术法我便能杀得七七八八。修士想对凡人出手,凡人是无论如何也防不住的。在凡人不可能反抗修士的前提下,不管出于什么初衷,一旦允许修士对凡人、对社稷出手,最终受苦的只会是凡人。不管你是想要杀人炼尸、拘魂锁魄,还是为了仁义道德、惩恶扬善,只要允许修士干扰凡俗,终会有人要钻空子的。” 顾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知道自己阅历尚浅,对理法的理解也不如桑秋尊者,肯定说不过桑秋尊者——更何况顾良自己又没法把这一城士绅杀完,辩过了桑秋尊者也毫无意义。 桑秋尊者见顾良如霜打的茄子般焉了脑袋,又见拾烁尊者沉默不言,知道两人并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只是争不过自己所以压着怒火而已。 仓库外忽而吹来一阵冷风,桑秋尊者笑了一声,惊得顾良与拾烁尊者都看向他。桑秋尊者五官单看都极俊朗,放一起却会偶尔透着一丝凶煞,即便玩笑般的表情,仍然常将人吓一跳。顾良与桑秋尊者生活许久,早习惯了桑秋尊者无意间透出的阴狠,此刻却被桑秋尊者的笑脸吓得心里发毛。 笑了两声,桑秋尊者收住笑容,缓缓看着顾良,也只看着顾良,淡淡道:“虽说如此,我也不是铁了心不出手。顾良,你听了我方才说的那么多话,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求我,我就带你去把这满城士绅、把那些抬着粮价饿死人的东西全杀了,一个不留。只要你现在求我,我就动手。之后也不会让你受责罚,长老们怪罪下来,我也一个人担着。拾烁尊者就站在这里,我当着他的面与你保证。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你想开口吗?” 顾良迟疑一阵,最终在自己的迟疑间败下阵来,闷声道:“不了。” “什么?” “我说不用了。”顾良重复一遍。 “那便好。”桑秋尊者换了一副笑容——或者说,那笑得人心惊的厉煞没了。桑秋尊者没管院里躺着的六人,转身朝院外走去,“走,回客栈了。” 顾良趋步上前,问道:“你是在诈我的,对?宗主你只是想试一试我会不会遵守门规,才说你可以动手,是?” 桑秋尊者意外地挑眉,“不,我是认真的。我方才与你说了,在两百年前,修士视凡人如牲畜。你宗主我都快四百岁了,两百年之前的天下,我见识的可不少。”桑秋尊者说到这里,呵呵一笑,眸中透出冷光,“我劝你不杀这一城士绅,只是因为门规不许,再加上当今天下有些微妙罢了。” ………… 回客栈后,顾良被赶到了一旁去打坐。拾烁尊者坐在窗前,像块冷掉的石炭,定定盯着窗框。桑秋尊者神游天外,眸中不时有银光闪过。 忽而,桑秋尊者眼神一凝,略略伸了个懒腰,注意到拾烁尊者仍盯着窗沿,心中一笑,传音问道:「怎么,还没想明白?」 拾烁尊者微微叹了口气,表情沉郁:「想是想明白了,只是觉得不畅快……我晓得你是对的,可我没法接受。」 桑秋尊者:「你的念头要是这么快就通畅了,便不是拾烁了。你能想明白就好,不必强逼自己接受。之后让掌门把你派到禁区外,眼不见为净,不至于让你一直想这些。」 拾烁尊者一时没回答,片刻之后,他又传音问道:「尊者你是怎么让自己念头通达的?」 桑秋尊者:「你有你的脾气,我有我的性子。我的念头肯定不适合你,你真想知道?」 「请尊者不吝赐教。」 桑秋尊者:「我从未想过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不管它对不对,而是看它能不能做。所以我从未做到问心无愧,只是就这么过下去罢了。」 拾烁尊者又沉默半晌,再问道:「此前尊者说‘天下有些微妙’,这是怎么回事?」 「天下修士前一次开战,是什么时候?」 拾烁尊者:「一百七十年前。」 「天下已经安定了一百七十年了……不说五大宗门或是森木教那样的门派,散修中都有不少元婴期的修士了。你看着面上,觉得修士间仁善亲和,邪派都被赶去了北山雪林,天下修士也都安分修炼,一派祥和欢乐。可天下十二州只有五大宗门。就说森木教,东贺州有净林门压着翻不起事,它会不会想迁去西面成为第六大宗门呢?清欢宗因心法而喜静低调,会不会有哪个门派想要取而代之,成为新的五大宗门之一呢?安定得太久,结婴变得太容易了,会让很多蠢货自视甚高,最后划破这安定的局面。」 桑秋尊者继续道:「你当我为什么要阻止你们杀城里士绅?现在天下太安定了,有人盼着起事,或许一点失误就会被人抓住痛脚、刺破现今的局面。」 「那你方才承诺的杀人,果然是假的?」 桑秋尊者笑了笑:「不,那确实是真的。一城士绅而已,杀了就杀了,掩住痕迹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倘若在两百年前,想管这事的修士只会将士绅都抓起来,问他们愿不愿意放粮。嘴里说不的,就杀了;让修士不满意的,也一并杀了。杀了反倒省事,根本不用费心商量些什么。」 第三十六章 处城楼谈恶气,借山巅习御风(初五早,动起来) 桑秋尊者带着顾良向阮复康告辞,离开了客栈。拾烁尊者送了一柄青玉小剑给阮复康,看得顾良口水直流,一路上不停地问桑秋尊者为什么他这个“独苗大弟子”没有任何防身法宝,万一路上遇到歹人还不是被打得手无还手之力,遭桑秋尊者白了一眼。 出城如进城时一样,桑秋尊者带着顾良从城门边的守卒眼前经过,飞到外城墙上。桑秋尊者在城头驻足,看向城外黑压压领粥的灾民。他瞥了眼身边的顾良,果不其然见到顾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盯着城外。桑秋尊者笑了一声,问:“怎么样,看着这么多逃荒的灾民,想杀那些士绅吗?” “想有什么办法?”顾良静静道,“没法杀啊。” “没法杀?” “我也杀不掉,宗主你也说不能杀。”顾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还能怎么办?” 桑秋尊者挑挑眉,问道:“昨晚你是有机会的,后悔吗?” “不后悔。”顾良摇摇头,“宗主你都说不行,那不杀便不杀了。我现在想不明白,就先不杀,以后能杀也不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杀。” “你素来早慧,那么简单的道理,还一晚上都想不明白?” 顾良:“就是想不明白!” 桑秋尊者哈哈大笑,他站在城头看向城外,道:“这块玉,真是越看越好啊。” “什么意思?” “你知道当初为什么我会收你进归元宗吗?” 顾良疑惑道:“当时不是宗主你把别的弟子都退了,恰好我复见掌门,掌门一怒之下把我强塞去归元宗的吗?” 桑秋尊者咂咂嘴,道:“你就说我收没收!” 顾良:“那宗主你为什么收我?” “自然是早慧。” “别的呢?” “天资看得过眼,再加上早慧,便够了。”桑秋尊者眺望远处,又收回目光,看向顾良,“现在我才发现,你还是个杀胚。跟我在山上清修了这么久,心头还养着一口恶气。有恶气挺好,顾良。养好这口恶气,别叫它牵住你。” 顾良:“恶气?我怎么不知道?” 桑秋尊者呵呵一笑:“所以我才说你是个杀胚。” 顾良不与桑秋尊者争辩,而是继续问:“那我若是被它牵住了该怎么办?” “养不养这口恶气,我都能继续教你。”桑秋尊者神色轻松,“养住它有养住它的教法,你被牵住也有被牵住的教法,无非是孰优孰劣罢了,不遇上大变故,结婴是没有问题的。” 顾良:“遇上大变故了呢?” “死呗。”桑秋尊者白了顾良一眼。 “我还是不遇上大变故。”顾良缩缩脑袋,转而又一喜,“那我被这口恶气牵住、硬想杀这一城士绅,是不是也可以?” 桑秋尊者赏了顾良一个爆栗,“昨晚你没抓住机会,现在就老老实实把这口恶气养好。” 顾良又问道:“那我昨晚如果抓住了机会,会怎么样?” 桑秋尊者左眉一挑,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顾良。顾良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忽然觉得桑秋尊者脸上阴气弥漫、煞气凶神。那种感觉仅一瞬间就消失了,顾良望着桑秋尊者平静的表情,嘿嘿一笑,道:“算了算了,宗主你不必与我说,我也不想知道。” “所以你才能养好这口恶气。”桑秋尊者呵呵一笑,道,“你向来早慧,自知趋利避害,又把握得了个中度量。什么时候出恶气、什么时候养住恶气,你辨得清,昨晚就是最好的例子。” 桑秋尊者静静看了会儿城外,突然回答起顾良的问题,“昨晚,你若硬要杀那一城士绅,我自然会帮你杀。但我一定会让你动手,让你真真正正地认识到杀人是什么感觉。”桑秋尊者伸出两根手指,缓缓刺向面前的空气,“你得感受到刀剑划破皮肤、嵌入血肉、割开喉管、血液自伤口沿着刀剑流出的感觉;你还要看着对方垂死挣扎、嗬嗬低吟、绝望愤恨、死不瞑目的样子;我还会要你杀掉几个与你有联系的人、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几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 桑秋尊者说到这里,负手向前走了一步。城外架锅处燃出的灰烬乘风飞上城头,与桑秋尊者的衣袍一同在风中飘荡。 “这样,才能帮你在心头聚出一口恶气——现在看来却是不需要的了。聚出恶气,我便会换一种方法教你,把你养成一个浑身煞气的杀胚……如果你昨晚抓住了机会的话。”桑秋尊者扭头瞥了眼顾良,表情似笑非笑,“现在挺好,你不是没有恶气,而是把它养住了。养住它就挺好,养住它,你能走得更远了。” ………… 离开车城后,桑秋尊者带着顾良继续往南走了一段,随后西行返回净林门。回程中,桑秋尊者没再一直逼着顾良长途奔袭。遇到凡人时,桑秋尊者以嗣湖举人自居,一路上得到不少优待。 两人也有与镖车同行、雇舟泛湖、遇见山匪、攀山登峰、以及在破庙里卷入江湖截杀的经历。只是仙凡有别,桑秋尊者没费什么力气,顾良也一路有惊无险。在破庙中卷入江湖截杀时,顾良已经历颇多。他先是佯装小童袭杀了两个称号响得震天的武夫,又以真气御使一张金剑符杀了四个自称凶名赫赫的江湖人,余下的几个吓得四散而逃。 返程路上走了三月,两人还驱了几只妖,才回到净林门。此时宗门庆典已结束,桑秋尊者被掌门拉到大殿去念叨了许久。回到归元宗时,桑秋尊者看见顾良手持一根木棒,正满山头地追着小喜鹊跑。询问一旁乐呵呵的周老,才知道顾良回宗门后的第一顿饭被这小喜鹊的一泡鸟屎糟蹋了。 顾良之后的生活便如桑秋尊者先前安排的那样,每半年出宗门历练一次,下山除妖或是周游驻地。回来后第一次下山时,桑秋尊者让顾良下山杀一只蛇妖。在桑秋尊者的看管下,顾良成功被蛇妖勒断一手一腿,并被蛇毒溶坏了半个手掌。顾良拼着同归于尽的势头杀了蛇妖,自己身负重伤,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他瞪着桑秋尊者,质问道:“你管这叫小蛇??” 桑秋尊者笑呵呵以补天术帮顾良把身子修出来,让顾良把蛇肉煮了吃下去,又以各类妖血沐浴,顾良泡到一半受不住妖血滋补,两眼一黑又晕死了过去。桑秋尊者再把顾良救过来,道:“以气练体的功夫,如今便算练得差不多了。” 顾良打算与桑秋尊者掰扯,但桑秋尊者一句御风术便把顾良制住了。御风术是以真气引动灵气,再以灵气引动风气,将风流聚在身周,乘风而起,便是御风。桑秋尊者让顾良在那蛇妖洞窟中修习御风术,一连练习九日,才能将风流聚在身周,之后,顾良又花了三日控制风流,终于能摇摇晃晃地飞起来。桑秋尊者微笑着点点头,道:“晓得为什么我帮你接下这个任务吗?” 顾良摇头。 “跟我来。”桑秋尊者负手走出洞窟,向高处走去。顾良紧跟在后,一路走到山巅,是一处高耸的绝壁,心下顿觉不妙。他往后退了两步,偷偷摸摸地四下窥视,琢磨着自己能否靠这点三脚猫功夫逃出桑秋尊者的手掌。 桑秋尊者:“这处绝壁,高五百丈……别费劲了,你跑不掉的。修为浅薄时,你没那么多真气引动风气,能使出御风术的次数本来就少,自然使不好。从这处绝壁跳下去,便有无限风气供你引动聚拢,练好御风术自然不在话下。” 顾良苦笑着垂死挣扎道:“宗主您老人家修为那么高,伸伸手,不就有风气了吗?” “我懒。”桑秋尊者用眼神示意顾良走过来,然后看向悬崖,“自己跳。” 顾良不敢走到边缘,隔着两步的距离瞄向悬崖,还探出多少脑袋,便腿肚打颤、两腿发软。他只觉口感舌燥,回头望向桑秋尊者,“能不跳吗?” “快跳。”桑秋尊者有点不耐烦。 “我——” “下去你!”桑秋尊者手指一弹,顾良莫名朝前一个踉跄,便觉天旋地转的狂风自四面八方吹来,已自云端坠下。 顾良花了一百丈的距离撕心裂肺地惨叫,花了一百丈的距离晕倒又醒来,又花了两百丈的距离憋着尿在空中平展身体伸出四肢,准备控制风气聚引风流,最后一百丈被桑秋尊者救起,带回绝壁上。 桑秋尊者见顾良一副劫后余生又惊魂未定的表情呆站在山巅,扬扬下巴,道:“再跳。” 顾良喘了口气,道:“尿个尿。” 桑秋尊者嫌弃地挥挥手。 此后几日,顾良不停在这处绝壁练习御风术。他一次又一次地跳下悬崖,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不再有其他时间。第一日快结束时,顾良跳崖跳到麻木,除了在将落地时仍会觉得浑身发凉,别的时候已不再抵触。 几天好吃好喝好睡,只需全心全意地跳下悬崖,再琢磨怎么学会御风术就行。第五日时,顾良已能在跳下绝壁后自己借风飞上来。桑秋尊者便让顾良在山崖上继续练习,顾良每每有疑惑或是想法时,便纵身跃下悬崖打磨御风术的技艺。一直又练习了二十天,顾良能在无风处也能平稳御风而行时,桑秋尊者才带着顾良从这里离开,回净林门。 第三十七章 历诸事顾良初长 学会御风术后,桑秋尊者让顾良打坐时安心吐纳增进修为,直到进入炼气四层。两人一路飞回净林门,速度却比奔袭时慢了许多。御风术要一刻不停地以真气引动风气,真气不停高速运转,实在太过耗费体力,顾良飞不了多远就得落地调息。再回净林门时,顾良已炼气四层,使御风术仍得休息。 炼气六层时,顾良已十一岁。这一年,小喜鹊老死了。自顾良三岁上山入归元宗时,便已认识周老和小喜鹊。归元宗周围的灵气或许是有帮助小喜鹊增补寿命的,但它还是死了。周老在山上林间挖了小坟包,顾良驻足看了一会儿,当晚找桑秋尊者问道:“修仙到底是为了什么?” “人各有志。”桑秋尊者看着远空,“你得找到自己的答案。” “宗主是为了什么?” 桑秋尊者:“我与你说过的。” “寻仙问道、防身保命……”顾良低声嘀咕着,觉得这似乎不错,又觉得有点瞧不上眼。 小喜鹊的死除了让顾良感到悲伤外,还让顾良联想到了周老。桑秋尊者曾对顾良说过,周老天资不好,只有筑基中期的修为,寿命顶了天也就两百岁。顾良问周老去鬼界后还会记得他吗,桑秋尊者则摇摇头,道:“他进鬼界后就完了。” “啊?” 桑秋尊者:“还记得我与你说过,若是不能结婴,最好不要筑基吗?” 顾良点点头。 “魂魄入鬼界后,有条必经之路,叫彻骨池。寻常魂魄可安然无恙地通过彻骨池,可若是神魂有异——缺点什么、或是多点什么——便会在彻骨池中魂飞魄散。炼气期的修士,体、神、心都已饱满,筑基时三者合一,功力大增,神魂已与凡人不同,是走不过彻骨池的。只有结婴后以婴气护住魂魄,方可安然无恙通过彻骨池。而且,婴气仅能护住自己的魂魄。” 顾良听得心里发凉,忙问道:“那周老怎么办?” “没得办。”桑秋尊者摇摇头,“筑基、金丹修士死后只有魂飞魄散这一个下场。要么在阳间魂飞魄散、要么在彻骨池内魂飞魄散。修道的,五十岁不入元婴便终身无望,不少修士在金丹圆满不得存进,哪怕是天资卓越的修士,在年岁蹉跎后魂飞魄散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都说修仙好,也都羡慕修仙,原来修仙以后还得死啊。”顾良小声嘟囔。 桑秋尊者嗤笑道:“修士便不是人了?” 顾良没吭声,继续抱着自己的迷茫在归元宗修行。桑秋尊者看不惯,便将顾良踢了出去,让顾良下山抓鬼,顺便把扭捏的心情给换掉。 这是顾良炼气六层后第一次下山,桑秋尊者不再像以前那样跟着了。除鬼的地方在不远处的村庄,路上走了三天,到地方后花五天把鬼除了。桑秋尊者为了方便顾良除鬼,还给了顾良一柄木剑,但顾良没用上木剑,只用符箓就把鬼抓住了。统共两只鬼,一个修为低性情一般的,送去了鬼界;另一个修为稍高但是凶狠暴戾的,顾良没把握制住它,便直接杀了。 回宗门的路上,顾良略有迷茫,他已有了独自生活的能力,却想不明白自己这辈子的十二载加上辈子的十六年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似乎好像是不平凡的,但是自命不凡的他在死亡面前还是像其他人一样束手无策。顾良拐去城里给周老买了几包药,周老的身体逐渐衰弱,像小喜鹊一样,大限将至。 回来以后,顾良嫌找鬼麻烦,询问桑秋尊者有没有神识类扩大感灵的术法,桑秋尊者最初听得云里雾里,后来明白了顾良的意思,让顾良去藏经阁借一册名为天眼的术法。寻常修士在金丹之前基本学不会天眼,结丹后又能自然掌握。桑秋尊者让顾良学天眼,本意是想为难顾良,谁知顾良修习两个月后竟能磕磕绊绊地将天眼用出来。桑秋尊者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则诧异十足。可顾良并非神魂强大的那一类弟子,似乎仅是能用出天眼。桑秋尊者没找出其中原因,只让顾良自己慢慢用着,有得用总比没得用好。 天眼练会几个月后,桑秋尊者有一名画师旧友要在山川中融汇各景作一副山河图,便交给顾良一枚妖兽内丹制成的丹雷子,让顾良前去护送。画师白发苍苍,须发皆白,身后还跟着两个肌肉紧实的护卫。据画师自己所说,在上一次和桑秋尊者分别时,他给了桑秋尊者三个爆栗,桑秋尊者则抢了他一套马鞍和一个车轱辘。他和顾良都对桑秋尊者都意见,两人一见如故,在背后一起编排桑秋尊者,哈哈大笑。 画师在作画时,身体状况已极差,时常咳出血来。有次他们在山中遇到老虎,顾良不好对凡兽出全力,便与两名护卫配合着将老虎赶跑。与老虎相搏的三人还没什么大事,年老的画师却在老虎逃跑后晕了三天。画师醒来后处于弥留之际,气息浑散,却硬要上山作画。三人无奈只能背负画师上山,看着他将山河图一角补全。画师将山河图交给顾良,让顾良转赠桑秋尊者,又朝皇城方向颤颤巍巍地磕了一个头,饮下一壶酒,只来得及自言一声“罪臣”,话未完便气息断绝,身死山中。 之后,那两个护卫想抢夺山河图。这两个护卫外练皮膜、打熬筋骨、内练脏器,在凡间已属于处于武道顶流的人,却被顾良以一敌二轻松拿下,问讯后才知道这画师被卷入谋逆之事,当今天子悯其年老,才恩准其画完山河图再赐毒酒。两名护卫奉天子之命护送画师,也有要带回山河图的任务。顾良放了两人,自己带着画作回净林门。 回净林门后,桑秋尊者见到抱着画轴兴致缺缺的顾良,道:“死了?” 顾良点点头,“死了。”又将画给桑秋尊者,“这是他的画。” 桑秋尊者展开画卷,看着其上墨笔丹青、瀚海崇山、云锦纱雾、林静谷幽,嘴上啧啧叹道:“多少年了,这画技还是没个长进。”说罢,桑秋尊者又问顾良,道:“这是他送给你的,还是给我的?” “他给你的。”顾良说完,为画师感到不忿,小声嘟囔道,“识人不明……” 桑秋尊者哈哈一笑,最后看了眼这画作,笑道:“这老家伙一生放荡不羁,自负为皇家宗室,成年后从不轻易将画示人。这副天鹅之作想必这老家伙是要传世的……我就帮你藏起来。” 说着,桑秋尊者信手一抛,将画抛出,展开在空中。顾良看着其上瑰丽山景,精神忽而一晃,仿佛画中世界映在整个天空。那画作又越变越淡,最后隐匿在空,不见踪影。顾良看得瞠目结舌,最后四处都找不到,回头望向桑秋尊者,焦急问道:“画呢?” 桑秋尊者眸中有灵光闪动,似乎是怔在原地。他站了一会儿,又负手转过身,道:“毁了。”说话,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反正是送给我的,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这幅画流传于世假以时日便是国宝,你给他毁了?”顾良大怒,“你修仙修得都没有人味了!” “‘国宝’也只是烂在皇室的国库里罢了。”桑秋尊者步伐不紧不慢,又叹了口气,“憨货!我要毁它,做什么这么大费周折的,一把火烧掉不好吗?我是把它藏起来了,以后再让它现世。这老家伙拧巴得很,把画送我是求我帮他,不然他才舍不得把画送我。” 第三十八章 召弟子五人出行 炼气九层这年,顾良十五岁。归元宗的广场边缘开了几朵花,被顾良一把扯掉装进随身携带的小布包中。 这日,顾良正在山头草地上晒太阳,忽然见到传令官香香御剑飞至归元宗上空,朗声问道:“顾良顾师弟可在?” 我躺地上这么明显,你还能看不见我?顾良暗自腹诽,起身回道:“香香姐,我在。” 香香从袖中拿出一卷令纸,道:“掌门有令,明日巳时一刻召顾师弟去大殿集合,派遣有事务历练交予顾师弟。” 说罢,香香将令纸抛与顾良,准备告辞离去。顾良忙道一声香香姐留步,御风飞至香香面前,手中拿着一束小花。 香香小声提醒道:“你怎么敢飞过来?内门和七处上空无要事要职是不得御空飞行的!” “害,归元宗算我上统共三人,没那么多规矩。”顾良摆摆左手,又笑吟吟地将手中小花递给香香,道,“三年来香香姐愈发标志漂亮了,简直就是落尘仙子。这朵小花我存了许久,特地来送给香香姐你。” “你在动什么歪脑筋!”香香连忙退了两个身位,又瞄一眼顾良手上单调的小野花,一下子笑了,“你不给我些灵果,倒送我一朵凡花?” 顾良:“性质不一样。给花是夸香香姐你好看,给灵果就是贿赂了,我可不想被罚做苦役。” “直接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良嘿嘿一笑,“倒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掌门明天要给我分些什么事务。” 香香白了顾良一眼,道:“是要你们出去送信,五个弟子一起。” “送信?五个弟子?” “多的我就不能说了,再说下去掌门肯定要责骂的,我先走——呀!香香见过桑秋尊者。” 桑秋尊者出现在归元宗山头,微笑颔首看着香香,问道:“这小子不是队长?” 香香犹豫片刻,而后答道:“不是。” “那便好。”桑秋尊者说完,香香便走了。顾良落回桑秋尊者身边,问:“‘好’?好什么?我不想和其他弟子一同出任务,这几年来和我搭过伙的除了叶云都是憨货,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最后还得靠我收拾烂摊子。” 桑秋尊者微微摇头,“此前是叫你们捉鬼除妖,又是随意结伴,与你一同出行的都是寻常的内门或七处弟子,你自然看不上眼。这次是叫你们外出送信,掌门亲自安排的弟子,你又不是队长,莫要小瞧了其他人。” “晓得了。”顾良点点头,又摇摇头,“可送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捉鬼除妖呢。” 桑秋尊者:“这话倒是不错,送信确实没意思。掌门应该是想借着送信的事情让你们五个人先配合熟络,也不会只让你们把信件送到附近,或许想让你们到远处游历一番。”说到这里,桑秋尊者一笑,“我若是华温,反正精心挑选出来五个弟子,就让你们把信书送到云隐寺去。” “云隐寺那么远,我才炼气九层,一来一回几年都过去了。”顾良翻了个白眼,“我看你是想让我们死在路上。” “死就死呗,不遇点危险怎么叫游历呢?”桑秋尊者顿了顿,又道,“你小子平日精明得跟狐狸似的,我就不唠叨你了,但是你别丢了老子的面子。” “我晓得了。”顾良发觉桑秋尊者语气稍严肃了点,便暗暗上了心。 ………… 第二日上午,顾良沿主峰石阶飘至大殿外时,发现已有人在这里等着了。除了在殿外站岗的香香,另有两女一男三名弟子。 两名女弟子站在一起小声说话,看五官大抵是双胞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一个柳叶弯眉樱桃嘴,那一个杏眼桃腮凝脂肤。两人连身上的衣装都是同一副打扮,只有头顶的发簪显露些区别,一人簪着红簪,一人簪着蓝簪。那名男弟子比顾良小些,看面貌约十二三岁,脸上稚气未脱,沾点羞赧腼腆。男弟子假意抱书在看,实际偷眼瞧着四周,又好奇又害怕,应是七处里哪个涉世不深的小师弟。 顾良发觉几人似乎相互没说过话,便朝几人行了行礼,问道:“三位都是巳时一刻来见掌门的?” 戴着红簪的女弟子挡在蓝簪子身前,她看着顾良,神情中除了紧张还带着些许戒备和警惕,略略点下臻首。那名小师弟则合上书,规规矩矩道:“见过这位师兄、两位师姐。” “我叫顾良,归元宗桑秋尊者门下弟子。”顾良率先道出姓名,又看向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香香,语气里有些埋怨,“香香姐你也不为我们介绍介绍。” “不要和我客套。”香香瞥了眼顾良,又挪正眼神,目视前方,“今天,我除了带你们进大殿外,其他什么话都不会说的。” 顾良好奇道:“你不会昨日叫掌门责骂了?” “没有!”香香略带些羞恼,瞪了顾良一眼。她会因透露任务而被掌门发现,也不知是哪对师徒害的! 香香正欲想办法整一整顾良,忽而又看向石阶,“最后一个来了。”说完,香香忙住了嘴,又觉得不对,忙小声辩道,“刚刚那句话不是我说的!” 余下四人经香香提醒,也转头看去。只听有脚步声自石阶处传来,那脚步声响了几下,便有一年龄稍长的青年踏着石阶出现在几人眼前。他神色沉稳、眉眼有神,穿一身白袍,挎半片披肩,后背一张棕木弓。 “落云师兄?”红簪子有些诧异。在近几年的宗门大典中,落云都以天隐宗弟子的身份侍立在桌旁,去年更是受诸多长老夸赞,列在座上。七处乃净林门弟子之首,而天隐宗则是七处之首,这一代不少弟子都将落云称作大师兄,没想到这次竟与落云一同出行。 “天隐宗落云。”落云朝几人抱拳,目光沉静礼貌地扫过众人,“来得太迟,害几位久等了。” “我也是刚到。”顾良朝落云回礼,在落云腰间的储物袋、衣角的纹饰上多看了两眼,“归元宗顾良,见过落云师兄。” 落云神色一动,一旁那十二三岁的小师弟突然出声问道:“这位师兄是桑秋尊者门下素有早慧之称的顾师兄?” 他这一声询问吸引了众人目光,脸上一红,支支吾吾道:“咱、嗯……我、我叫徐天,十三岁,师从佲灵山正平尊者,炼气六层,好看典籍书册。” 原来是佲灵山的小书呆子……顾良微笑着为徐天引开注目,道:“当不起早慧之称,不过是师长谬赞罢了。” 徐天点点头,没再开口说话。两名女弟子见三人都介绍好了,那戴着红簪子的女弟子便与几人行礼,“我叫冉小月,清花园弟子;这是家妹,冉小霜,她可聪明了。” “姐!”冉小霜脸上一红,拉了拉红簪子的衣角。冉小月嘻嘻一笑,“聪明就聪明、早慧就早慧,别害羞嘛!” 老子没有害羞!顾良腹诽,面上不露分毫,只是淡笑着看向几人。落云正欲说话,站在一旁的香香忽然开口道:“时候差不多了,我带你们进殿。” 五人遂跟随香香一同走进大殿,在殿上一字排开。香香行至殿首,候立在掌门身旁。掌门是桑秋尊者的同辈师弟,面貌不过三十,一副儒雅随和、仙风道骨的样子。掌门看着殿上五人,微笑着问道:“都认识彼此了吗?” 霜月二女齐齐回答明白,像是塾里乖巧的学生;徐天点点头,声如蚊讷;落云笑笑,也答明白;顾良则一脸鄙夷,觉得掌门故意摆谱——桑秋尊者与掌门私交颇好,故而顾良不止知道掌门在殿上仙风道骨的样子、还知道掌门私下里的德性。五个小辈在殿外聊天,顾良知道掌门肯定偷听了。 掌门与五人点点头,示意道:“香香。” 侍立在一旁的香香立刻拿出五个锦袋,别交予五人。顾良接过锦袋,想着自己不能有失礼貌,便没当场打开,只是隔着袋子摸了摸,猜测袋内应该是卷宗之类。 掌门等香香走回身侧,说道:“此次历练,是要你们五人去送些信件给东贺州的凡间大族。他们虽都是凡俗世家,在东贺州内却也举足轻重,维系宗门与他们的关系,能保下东贺州百姓的安宁。你们在拜访时需礼貌谦恭,不得倨傲失礼,更不能有伤风俗,切记不得进退失据,有失身份。此次历练,来回路程时间大抵五个月,方位地图、卷宗信件都在布袋内。你们五人中落云修为最高,平日行事也沉稳谨慎,外出诸事可听落云的安排。一半盘缠大家公用,交给落云,剩下的每人一份,各自拿好。” 说完,掌门看向落云,道:“落云,你已筑基,外出时要照顾好师弟师妹。” “是。”落云拱手,“定不负掌门所托。” “顾良。”掌门又道,“你机敏早慧、又有你宗主悉心栽培、处事间手段不俗。出行时若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你需多留些心眼。遇事时可与落云商议,落云也可听听顾良的意见。” 两人齐声答是。 “小霜、小月。”掌门看向霜月二女,嘱咐道,“落云他们多有历练,你们二人可向他们学习。小月你修行功法特殊,容易冒进,要听落云和顾良的劝阻,不可使性子。” “我才不会使性子……”红簪子冉小月嘟囔,被冉小霜拉了拉袖子,才答道:“好。” “徐天。”掌门最后提点道,“你年纪虽小,但仙缘不俗。且你在佲灵山里饱读经书,晓得不少事情。出行时遇到什么生僻异物,你要及时与师兄师姐们说;也可学习师兄师姐们的处事手法,对你大有裨益。” 轮到徐天回话,想答好却说不出来,发出好几声羞涩嘶哑的声音,急得满脸通红,又逞强硬绷着表情不愿露怯,最后只能点点头表示明白。 在场几人都没笑话徐天,掌门微微颔首,最后道:“你们五人都是门内极优秀的弟子,外出送信想必出不了什么问题。同门师兄弟间多些包容,有难处大可放心出言,相互指教、相互进步。我也不与你们多说什么了,其它事你们便自行讨论定夺即可,下去。” 掌门说罢,五人就退出大殿。在落云的建议下,他们在主峰山腰处的望月亭内落脚,拿出地图分析讨论。顾良看着那一副地图,对路程了然。按他心里算,大约四个月不到就能回到宗门,五月时间已经放宽了许多。 闲话无几,五人很快约定次日晌午集合出发,便速速散了。 第三十九章 忆往昔岁月峥嵘,注山河行程明辨 从净林门主峰回到归元宗时,周老正在石桌前与桑秋尊者争吵。顾良经过时觉得疑惑,发问:“周老,他又偷子了?” 不应该啊,桑秋尊者偷子成性,周老早就习惯,怎么会和桑秋尊者生气呢? 桑秋尊者:“你那局棋死活赢不了,我帮你拿掉一个子就赢了,为什么还怪我?” “我正琢磨这谱残局,你给我棋谱改了,我还琢磨什么!”周老大怒,愤愤不平地离开了。桑秋尊者看着周老离去的背影,疑惑道:“至于吗?” “不晓得。”顾良摇摇头,他和桑秋尊者对弈时总被偷子,久而久之便礼尚往来,反正他也不与别人下棋,与桑秋尊者下棋时便互相偷子。顾良瞥眼棋盘,道:“你把哪个偷了?” “这儿的兵。” 顾良:“我觉得偷这个车好。” “憨货!”桑秋尊者怒骂,“残局里用处最大的都是兵,你想破局,不偷兵去偷车?” 顾良琢磨一阵,摇摇头,“宗主你想想,一个兵一次走几格?” “一格。” 顾良:“那车呢?” 桑秋尊者:“车自然是想走几格走几格。” 顾良:“那我车一步抵你兵走好几步,你说是偷车还是偷兵?” “好像也有道理?”桑秋尊者一怔,又挥挥手,“不聊了,两个臭棋篓子有什么好聊的。我问你,你们这次送信,领队的是不是落云?” “你怎么知道?”顾良诧异道,“你偷听我们说话了!” 桑秋尊者:“没有,猜的。” “怎么猜的?” “小家伙的心思,好猜得很。”桑秋尊者呵呵一笑,“也是我聪明绝伦,所以给这个猜出来了。” 顾良:“我不信,不然,你是怎么知道落云的?” “你个憨货怎么会觉得我不知道这一辈弟子中的大师兄?”桑秋尊者乜斜了顾良一眼,“不但我知道落云,弈天尊者还知道你呢。” “落云怎么变大师兄了?弈天尊者又是谁?” “弈天尊者是落云他爹,也是我同辈的师兄。”桑秋尊者说到这里,乐呵呵眯着眼,感慨道,“我开始修炼时,他已在筑基威名赫赫,外派弟子看见他都不敢大喘气。四百年前道妖之战如火如荼,修士不止与妖兽斗法,盟军中互下黑手的情况也不少。当时各个宗门间剑拔弩张,没点名气是不敢一个人在外游历的——结伴也不行,寻常修士至少十人结伴,也不保险,人多了易被其他势力盯上。还是得有名气镇场才行。” 顾良:“那宗主你呢?” “你宗主我自然凶名赫赫,可惜我修炼有成时道妖之战已经结束了,只在修士间留下凶名——你宗主我筑基时杀了两个金丹,一战成名。” “骗人的?”顾良不信,筑基杀一个金丹就够离谱的了,还一战杀两个,真以为他不懂境界差距啊? “你宗主我的名号不必取信于你。”桑秋尊者负手回忆道,“到金丹时,我和弈天尊者便四处闯天下,一起走南闯北,惹过凶兽,杀过天骄,我俩金丹后期就敢触怒元婴,好几回险象环生,一路掀着腥风血雨。元婴后在外行事,不久后便坐镇一处,直到一百六十年前,那十年大战结束,你宗主我功成名就,才安定下来。” 说着这些的时候,桑秋尊者似乎回到了当年那辉煌时光。他沉浸了一会儿,再道:“不过,现在当然不必那么紧张,大宗门间再怎么样也都和和气气的,散人和小宗门也不敢惹我们,你只要把自己屁股擦干净了,就不必过于警惕。” 顾良在一旁嘀咕道:“宗主你不是与我说当今天下表面平静,实则天下暗流涌动吗?” “暗流涌动也得有借口让他们发作。你把痕迹处理好,他们没法借题发挥,便对你动不了手。”桑秋尊者眯了眯眼,又道,“就算真想对你动手,也不敢一开始就下全力,再蠢的夯货也不敢独自面对五大宗门任意一家的怒火。他们不敢下全力,你跑就是了,跑回来,老子带人给你找场子。”说到这里,桑秋尊者顿了顿,“不过你小子自己也得好好修炼,不许辱了我的名号。你宗主我两百多年未尝败过的一世威名,你若是让我名号蒙尘,老子就亲手捏死你。” “是——”顾良拖了长音。桑秋尊者不会怎么念叨顾良的修炼进度,但这是有代价的:一旦桑秋尊者看不下去,就会直接动手,绝不废话。 “行了,自己去准备准备。”桑秋尊者挥手让顾良离开,“此次历练,你比落云差点正常,但不能差的太多。” “我怎么就比他差了!”顾良不乐意。 “不错,有志气是好事。”桑秋尊者嘿嘿一笑,“你以为为什么宗门上下的尊者都对落云赞不绝口?你若不想比他差,现在的功夫可还没下到位。” 顾良嗤之以鼻,“不过是想骗我修炼罢了。” “你这次与他相处过就知道了。”桑秋尊者懒得与顾良解释。 ………… 次日晌午,顾良来到约定地点时,五人中年纪最小的徐天已经捧着一册书等在集合处。徐天偷偷瞧见顾良到了,面上有一丝轻松闪过,他合上书,鼓起勇气看向顾良,酝酿许久,才小声称呼道:“师兄好。” “师弟好。”顾良回礼。他有心闲聊,却发现徐天问好后便心满意足地打开书继续阅读起来,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顾良只能讪讪合上嘴,假装看起周围的风景。 接下来到的是霜月二女。徐天似乎是突然有了信心,这次没费太多功夫准备,他合上书,对两人行礼:“师姐们好。” “徐师弟好。”霜月二女答罢,便转眼看向顾良。顾良也向霜月二女行礼,但顾良还没说出“师姐好”,蓝簪子就已经看向顾良,抢先道:“顾师兄好。” “师……妹好?”顾良心中疑惑。昨天闲聊时,谈到各自年纪。霜月二女年方二八,顾良却只有十五岁。论年岁来说,他不该是两人的师弟吗? 这时,落云脚踏清风飘然而至。徐天带头行礼,这次他行礼已是相当自然,没了最初的腼腆和吃力。 五人相继行礼,一番折腾后,落云扫视一眼几人,也不废话寒暄,就将地图从锦袋中拿出展在桌上。地图上标注了许多痕迹,有板正小字写在山川河谷旁、也有两条长线将几人要送信的目的地串在一起。看得出落云做足了准备,顾良暗道一声好认真的人,心中不觉放松了些。 和落云一同出行,想必能轻松许多。 “这是我昨晚考虑的路线。”落云指在地图上,“过颖阳、沿颍水至仓山、再去嗣湖,之后一路北行去平城,最后到荆溪镇。这样我们能在去时送完所有信,折返时便可随意些。往返时间大致在三到五月之间,可以吗?” 落云等待一阵,见无人有异议,便道:“那好,各位都站在这里,想来该是做好了准备。不如各自再看看行囊,若无东西落下,我们便直接出发了。” 顾良摸了摸袖中藏着的三颗丹雷子,又看眼腕上挂着的炼化过的小剑,只要这两者在便没什么问题。徐天紧了紧背负的箱笼,霜月二女则没带什么行礼,只是各挎了小包。 落云与四人相继对视,观察几人表情,确定大致无事后,道:“出发。” 第四十章 路遇小妖劝无果,历经波折倒交熟 一路向北,五人飘然而起,速度上都互相迁就着。落云修为最高,一路在前破风;徐天掌上摊着一本绿皮小书,手指点在其上,默念法咒,一道青绿小罩环住周身;霜月二女手牵着手,头顶的发簪分别闪烁微光。 两件御空的器物!顾良暗暗心惊。当今器道衰败,炼制的法器多是兵器、飞舟之物,鲜少会往御空上做文章。所以徐天的绿皮小书和霜月二女的这对发簪极有可能不是法器,而是由灵气凝成、自含道意的法宝。 他们有法宝!顾良在心中呐喊。他在桑秋尊者身边生活十余年,没有储物袋、没有法宝,只有一柄桑秋尊者自己制作的小黑剑;而落云有储物袋、霜月二女和徐天各有法宝,一下子让顾良羡慕了。 遇人不淑!顾良暗叹,异常后悔,他跟错师父了! 一路无休直至傍晚,快到歇脚的镇子时,顾良忽而察觉到有股妖气在镇中弥散。他施展天眼一看,查到镇中那只妖物气息,粗略看眼妖力大小,应当与炼气后期的修士相当。这不加掩饰的妖气瞒不过人,更瞒不过落云,所以顾良没说话提醒。他觉得有些不妥,这么一只妖物气息不敛地在凡间城镇里活动,即便不伤人,也不太合规矩。 况且,这镇子就在净林门不远处,这小妖怪这么张扬,不要命了? 不多久,一行人飞至镇前,低头探着这妖气。顾良观察其余人表情,徐天脸上迟疑为多;蓝簪子冉小霜低眉抿嘴,略有不解;红簪子冉小月绣眉紧蹙,欲言又止;落云只微微皱眉,目光沉静,直直看向那妖怪所在。 冉小月没法再压住心中的不快,出言提醒道:“师兄。” 落云不置可否,只是点点头:“嗯,我晓得。” “捉吗?” “先不理他。”落云不动声色地扫视一番四周,再道,“我们奔波一天,气脉总有些疲惫。捉这只狗妖不成问题,却怕其后还有什么别的妖物。况且,它未必有意与我们为敌,或许只是凑巧得以修行,又无前辈指引,故而不晓规矩。若是能与其讲明白,让其收敛妖气、或是迁出城中,不失为一种方法。今晚先找间客栈住下,各自调息,明天再去寻它。” 冉小月面色稍平,点点头,道:“好。” ………… 客栈里,顾良一行人坐在大厅角落用饭,餐桌上气氛十分古怪。落云气息内敛、目不斜视,一边修炼一边吃饭;徐天面前摊着书,正在推衍一出阵法变幻,看不出他有观察四周的动作,许久才动一下筷子;霜月二女挤在一起,吃饭动静极小,仅两双眼睛在周遭徘徊;顾良无奈看着四人,吃饭时各做各的一言不发,换别人来看根本想不到他们是同门弟子。 好在我能闹也能静……顾良默默吃着饭。吃着,他又叫来小二,递过去五枚铜钱,问道:“最近镇里可有什么大事?” “回这位客官的话,没有。”小二答完,见顾良还想加钱,竟阻止了顾良,笑道,“这位客官,我不是嫌您给的钱少。我们这儿偏僻,又只是座小镇,一年到头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确实是没发生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 说罢,小二朝顾良一笑,到一旁端盘子去了。顾良啧啧称奇道:“寻常跑堂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他却能见好就收。这么懂分寸的人,竟然只在这里当一个伙计?” “顾师弟。”自点完菜便不再说话的落云突然开口,道,“我们只是得以修行、又遭宗门看重罢了。除了侥幸,我们与寻常人并未有什么不同。” “师兄指教的是。”顾良从善如流,心里暗道这人也忒正经。 落云不再言语,继续修炼吃饭。冉小月又看向顾良,问道:“师兄平日花钱都这么豪气吗?” “倒也不是,只是我好打听四周的消息,若遇变故也能提前有些准备。” 好容易捱过这段时间,五人分作两拨回房休息。顾良正想借着晚上的时间与徐天落云交谈,谁知刚一进屋,落云便到椅上闭目打坐,徐天看看落云,继续推衍起他的阵法。顾良张了张嘴,又合上,暗觉此次旅途或许不妙,一人墨迹了一会儿,既觉无聊又怕打扰两人,便也坐到一旁,开始修炼。 接近睡觉时,顾良忽然睁眼起身,与两人打个招呼便走出房间。落云推开窗子,瞧向窗外,又发现徐天看着自己、神色间有两分焦急,便道:“你若担心,可跟上去瞧瞧。” “落云师兄不担心吗?” 落云摇摇头,“顾师弟不会出事的。” 顾良独自出门走至空旷无人处,等待一阵,看着不远处的拐角,笑道:“出来,身上妖气那么重,也不遮掩,就别躲着了。” 言罢,便有一只半人半兽全身绒毛的小妖自拐角阴影中走出。这小妖穿一件不合身的宽大布衣,目光凶狠,尖声道:“离开这里。” 顾良一怔,沉吟片刻,尽量让自己的措辞和善,道:“你之前大抵没有遇到其他的‘妖族前辈’,但目前的情况是,比起让我们离开,更应该是你离开这个镇子,或者是你约束一下自己的本性——” 顾良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那小妖逐渐妖化,已能看出是只狗妖。它四肢着地,高耸着脊背,喉中低沉咆哮。 妖力与炼气中期相似,估计还未凝出妖丹,但是妖兽肉体强横,大致还是寻常炼气后期的实力……顾良示意狗妖不要冲动,道:“你不妨先冷静一些,我并无恶意,若能与你谈成,我是不愿动手的。” 狗妖咆哮一声,直直朝顾良奔来。顾良佯装大惊失色,实则玄铁剑从手腕飞出,在灵气催动下直刺而去。狗妖爪子一举,想把玄铁剑拨开,不料剑尖突然冒出灵力,向四周爆开,将其冲倒在地。 果然只是寻常初通灵智的小妖,平日行事和战斗时都依存妖族天性。灵智不开、又不愿离开城镇,不能放任其在城镇中了,不然这里的凡人早晚会遭殃……顾良召回玄铁剑环绕在身周,充入真气,剑刃里透出微弱的寒光。 狗妖倒在地上,晕晕乎乎地爬起来,偷偷朝顾良靠近几步,没有逃跑的意图。 顾良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好笑,嘴上仍尝试着劝说狗妖:“你修行不易,不如就此收手,我们以和为贵。当今天下间,修士和妖族都要守一定的规矩——” “呜!” 狗妖被打红了眼,径直扑向顾良。顾良暗叹一声,负手而立,只是开启护体真气,再将玄铁剑挡在身前,没有攻击的意图。 就狗妖即将扑到顾良的时候,一道青线从周遭射出,一下子缠住了狗妖。在青线源头,徐天翻着绿皮小书,右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束得那狗妖动弹不得。 “多谢师弟。”顾良朝徐天招手。他用灵力冲倒狗妖,本就是为了示警,引来落云他们。狗妖倒地时,顾良不动手的原因之一就是发现徐天他们靠近,所以在等人罢了。就算徐天不来,一只寻常小妖,顾良也应付得来。 “下贱!”狗妖恨恨道。 “这是哪儿学的话?”顾良纳闷,并不恼怒。 这时,落云和霜月二女也相继显出身影。落云看了眼倒在地上的狗妖,又问向顾良,道:“如何?” “兽心太重,没得聊。”顾良摇摇头,“杀了更好。” 说罢,顾良招手,玄铁剑飞起,寒光大盛,“上路了。” “呜!” 狗妖拼死一嚎,妖气横冲,想摆脱束缚。但徐天只是脸上一紧,并未断开青线。玄铁剑径直没入狗妖的脑袋,从下巴穿出,将其贯穿。顾良再将玄铁剑拔出,看着狗妖身躯倒地,又补两剑刺穿狗妖心脏与咽喉,保证狗妖死透。 可惜,这只是寻常狗妖,牙骨皮毛没多少灵气,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战利品。而且其修为尚浅,连内丹也没有。顾良看向狗妖的尸体,嘀咕道:“这尸身怎么办呢……” 徐天没说话,哗啦啦一翻绿皮小书,然后默念口诀,一道红光从指尖射出,没入尸体,尸体便慢慢开始破碎,一片一片化作灰烬。 顾良惊叹道:“师弟你好厉害。” 徐天脸一红,小声道:“小事、小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原来是个经不得夸的小孩。顾良这下子找到了徐天的软肋,便继续逗笑道:“该夸便该夸,羞赧个什么劲。” 徐天一下子埋下脑袋,脸红得像个苹果。 冉小月出言让顾良不要再戏弄徐天,顾良哈哈大笑,引得一阵白眼。几人交谈间,才少了早时那层隔膜。顾良又想到开始时一行人生疏的样子,不禁有些感慨,狗妖这一闹腾,原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之后,再无出什么差错,一行五人又赶路四天,终于到达第一个要去送信的家族。 第四十一章 送信见豪族,奉钱易修行 宛城王府前,落云将一张金边名刺交与值守大门的小厮,道:“劳烦兄台将此帖送至堂内,通报一声,多谢。” 小厮看了眼名刺上描的金边,上下打量了落云,觉得此人颇为不凡,收起敲拿一番报门费的念头。他又看看其余四人,说:“几位稍等,小的这就去通报。” 顾良轻声问身边的徐天:“那张名刺有什么讲究吗?”徐天是佲灵山弟子,虽然年龄最小,却是几人中读书最多的一位。 霜月二女也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不自觉凑近了些。 “这是宗门里与凡间大家的信物,正面描金边、缀云纹,中央写有‘净林’二字,背面是净林门仙云台,据说是始祖渡过仙劫后布道飞升之处。”徐天小声对顾良说着,“百年前,信物还是宝玉、飞剑、书画之类,中途出现了许多波折,发生了散人冒充、弟子僭越、小厮羞辱等许多事,二十年前统一制成金边名刺。” 过了不久,大门内传来了慌慌张张的招呼声。几人循声看去,看见一中年男人匆忙地出现,他身着华服锦袍、箭袖宝带,富态宝气,却神色着急。这中年男人身看到顾良五人,立刻奉上和和气气的笑容,行礼道:“让各位仙长久等了,快快进门,快快进门!” 说罢,男人又急语对身边的小厮吩咐道:“快去把厅堂理出来,备好茶水糕点,不得怠慢!” “先生不必多礼。”落云忙上前一步,问道,“不知大人是?” “鄙人王均顺,”男子将金边的名刺双手递还给落云,“算是王家管事的。” “王家主客气了,”落云笑着点出男子的身份,“在下落云,这四位是我的师弟师妹。”说罢一一介绍。 “久闻落云仙长射术无二,今日一见名副其实,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王家主笑着奉承,又夸起顾良等人,各奉上一句美誉。随后,王家主朝伸手身后一招,热切邀请道:“几位仙长快快请进,我们不妨边走边说,在这小院一游,聊作娱乐。” 说罢,几人便同游院中。一路上见的皆是山水亭台、木廊石窗、松竹兰柏之类,徐天在途中轻吟了两句诗词,王家主便想将其制成牌匾挂在院上,急得徐天满脸通红、连连摆手。顾良文采薄微,忍住了到处感叹的冲动,只是轻轻颔首,看着这气派幽典得超乎他想象的庭院,强忍着才没有表现得像刚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游玩罢了,又吃过午饭,几人才在厅中谈起正事。落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将其交给王家主,道:“我们五人前来特地送此信件,还请王家主过目。” 顾良在一旁抿茶发呆,用天眼扫视着院落布局,仍旧沉浸在这院落的大气奢华中。此刻,他由衷庆幸自己选择了修仙这条路,否则,若他还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如何见识这样的府院。 在顾良发呆时,王家主盛情邀请五人留宿一宿,吩咐侍女带五人去闲置的屋院,又安排一众侍女将几人引至屋中,让侍女们侍候在屋外院里,随时差遣。 顾良朝窗外瞟了几眼,他见屋外的这些个侍女都模样精致,个个穿着绫罗绸缎,不似普通丫鬟,不禁暗自思忖起来:莫非王家主是希望有哪个侍女或亲眷被他们看中,好图个“仙人”亲戚,谋得便利?这也确实说得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有一个侍女被看中,哪怕只是当做姬妾,对王家来说,换来的收益也是足够的。 嗯……顾良捏着下巴,在心中想道:以修士的身份与凡间接触时,要小心美人计。 不过,屋外的侍女并未侍立太久。因为红簪子冉小月不多时便走出房屋,找到了王家主。她从没受过这样的服侍,托了个“喜静”的借口,请王家主将这些侍女都安排至别处,一个侍女小厮都没留下。 落云见侍女全部离开,先是微微诧异,随即又面色一肃,绷起脸微皱着眉。趴在床上的顾良见状,笑问道:“师兄可是觉得小月师妹赶走了这些侍女小厮,会使他们惹得王家主的迁怒?” “是有这顾虑。”落云点头,他见徐天还不理解,便解释道,“王家主盛情难却,我们突然驳了面子,难免会让王家主猜测是这些丫鬟小厮们有失礼态,说不得会责备一番。” “师兄大可不必如此顾虑。”顾良在床上翻了个身,开释道,“王家也是名门大族,府内侍女个个都穿着绫罗绸缎,神色灵动,小厮们也不是裸着上身,这就说明王家追求教化、善待下人了。只要我们不说他们的不是、或在晚饭时僵硬着脸色,王家主最多是心疑,不会只因此一事便惩罚下人的。” 落云被顾良说服,道:“师弟所言极是。” “而且,这样其实也挺好。”顾良说着,诶呦一声又翻了个身,道,“这床还真是软,躺着舒服……若是有外人在,我还不能这么恣肆放纵呢。现在就不一样了,根本不用顾忌会被别人听见。” 落云看向顾良,想说教又放弃了,便在一旁静心打坐起来。 顾良躺了一会儿,闭着眼状似随意地说道:“话说,比起其他地方的丫鬟来,你们不觉得这里的侍女们要漂亮得多吗?” 落云睁开眼,欲言又止,有些疑惑地看着顾良。徐天则啪地一声合上书,语重心长地劝诫道:“师兄,可千万不能随意对凡间的女子动凡心啊!” “哦?”顾良一下子来了兴趣,从床上坐起来,问,“师弟为何这么说?” “仙凡有别,寿元差太多了。”徐天正色道,“她十四岁时,你看上去十六;等她三十四岁时,你或许还保持着十八岁的容貌。凡人百年,容颜娇丽不过十数载,修士却要看着凡人从青春年少至黄昏枯骨,很多与凡人结合的修士都因此受到影响,轻者陷入瓶颈、修为停滞,重者走火入魔、为天道所惩。”徐天本不想解释太多,但他怕顾良不死心,便多费了几分口舌。 “那万一王家主对我们用美人计……”顾良沉吟。 “师兄,一定要静心!”徐天一本正经地嘱咐,“千万不可在美色前动摇。美人计不过是图个‘鸡犬升天’的便利罢了。” “是极是极。”顾良赞同地点头。 落云坐在一旁,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少顷,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暗自琢磨起来: 徐天这边有顾良旁敲侧击地提醒,小霜小月她俩该怎么避免呢? ………… 另一院房里。 冉小月趴在冉小霜身边,不解地问道:“落云师兄真的这么有名啊?” “啊?”蓝簪子不解地看着冉小月,“姐姐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想啊,居然连凡间的这个王家主都知道落云师兄擅长射箭,难道还不能说落云师兄很有名吗?” “哎呦,我的傻姐姐。”冉小霜笑着点冉小月的脑袋,道,“拍马屁谁不会啊,又不要银钱灵果,张张嘴就行了。落云师兄背着那么大一张弓在身后,明眼人都知道他会射箭啦。” “啊?”冉小月惊叫,“那万一落云师兄不擅长射箭呢?” 蓝簪子问道:“就算落云师兄不擅长射箭,他会直接说出来自己不擅长射箭吗?” 冉小月沉思一阵,突然一把抱住冉小霜,笑嘻嘻道:“小霜你这么聪明,姐姐我以后就靠你了。” “好是好,不过……”冉小霜眼珠子一转,道,“就算我们是孪生姐妹,以后也总有成家分离的日子,到那时候——” “我不要小霜你离开我!”冉小月大急,又忙着指责道,“我们是修士,你现在才十五,才刚炼气后期,可千万别发春啊!” “这可说不好。”冉小霜佯作愁苦地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道,“我看这王家就有一个公子——” “不成不成!”冉小月急忙打断,连连摇头,恨不得跺脚出气,道,“成家不行,和凡人成家更是不行!” 冉小霜见冉小月急得直跺脚,便扑哧一笑,开怀道:“好啦,咱逗你玩的啦——” “你敢骗我!” “哎呀,哎呀!我错了,好姐姐,我再也不敢啦。” ………… 晚饭时,顾良不得不承认自己过于谨慎了。 王家主确实有注意让同桌的人及小厮侍女注意衣着打扮,但那与顾良所设想的“美人计”差了许多。即便是王家主的几个孩子,也只是令人眼前一亮而已,没有阿谀谄媚之色。 这让顾良略有惭愧:王家是名门贵族,在修士不干扰凡间、决定不了家族兴衰的情况下,王家主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去不管不顾地巴结奉承。而自己连这一点都都没想明白,还大放厥词地猜测王家会使什么美人计,让着实羞惭。 随着腹中渐饱,饭局进入了尾声。落云之前没有接受王家主搭台听戏的招待,用完晚饭便该回房中休息了。王家主给几人斟上茶酒相敬,五人除了落云外都以茶代酒回敬,再交谈一阵,算是结束了饭局。 在几人离开前,王家主拿出一个礼盒,交给落云,道:“落公子,在下有一封信给净林掌门,还请您帮我转交。” “不负所托。”落云接过信封,再客套几句,五人便一齐告辞去歇息了。 回到房中,落云也不避着顾良徐天,当着两人的面拆开礼盒,把一叠银票装进一个盒子里,又记好数目,将其收进储物袋。 顾良惊讶地下巴都要掉下来,问:“信里居然是钱?”就这个数额,够自己挥霍……不知道多久了。 “也确实有一封书信。”落云拿出一个稍小的信封挥了挥,见顾良还没回过神来,不由得一笑,道,“书信外还有钱就是了。” “可,这、这……”顾良语无伦次,“收这么多钱,这不是受贿吗?” “师弟不会真当宗门派我们出来,只是为了和凡人交换信件的?”落云问道。 “不是吗?” 落云摇摇头,问道:“师弟知不知道我们净林门有多少人?” “千?”顾良皱眉思索,“七处、内门、外门、凡门……加上前辈和再之前的,最多也就万把人。” 落云笑笑,看向徐天,道:“不妨听听徐师弟所说。” 徐天见有自己发挥的余地,眼睛一亮,开口便道:“顾师兄,只算弟子,七处现今有九百三十二人、内门有一千七百八十二人、外门有三千人,凡门与杂役合共八千人。过了五十岁而未结婴的上代弟子,有两万人之多。 “这么多人,平日吃穿用度、外出行事都是要银两作盘缠的。所以宗门就与凡间大家族约定,大族出钱,宗门则匀出名额收弟子。根骨好的就入门修炼,根骨不好就进杂役凡门。即使是杂役中根骨一般的弟子,按照净林功法修炼,少说也能活八九十年,还不会沾染顽疾,在凡间是不常见的。” 徐天又接着补充道:“不过,在杂役中,有成就的弟子寥寥可数,几个佼佼者一生修为仅止步金丹左右。而对于七处弟子来说,三十多岁就要金丹圆满,在五十年前冲击元婴了。” “原来是这般……”顾良感慨一句,忽而一顿,疑问道,“我们为何会谈到这里?” 落云即刻答应道:“是师弟见了王家供的银两,想知缘由。” 顾良装傻装了个没趣,干咳一声,不再言语。落云装好银两,便开始打坐,徐天也看起书来。 一夜无话,在第二日清晨,顾良五人离开了王家。 第四十二章 诡镇 顾良不似徐天、霜月二女那样有法宝帮助御空,也不像落云那般修为深厚连续不断的整日飞行对顾良来说负荷不小,一直到第二十天,顾良才习惯了竟日在飞行中度过的日子。 同样也是在二十天后,令顾良小觉惊喜的是,他的修为有了增长的迹象——他进入炼气九层已经许久,进度却迟迟不涨。原先顾良以为是遇到了瓶颈,去问桑秋尊者,桑秋尊者也不点明,只道是“你现在的进度已经不弱”以及“想要精进就自己去打坐修炼”。而顾良平日仗着天资、早慧,修炼时相对懒散,打坐四五个时辰便觉刻苦,又坚持不长,稍多打坐一段也不见长进,所以修为的停滞一直让顾良摸不着头脑。 现如今,顾良的修为不再止步于炼气九层之初,他渐渐地能不依靠真气直接引动收纳在体内的灵力了。按这个速度下去,顾良觉得这次送信结束之后,自己有望闭关突破,百日筑基。 第二十几天的傍晚,街上没什么人影的时候,一行五人赶到一小镇。镇上空旷,寥寥无人。 看眼寂寥空旷的街道,顾良使天眼随意一扫,发觉百姓大多在家里,街上近乎无人。他挠着下巴喃喃自语,顺带提醒四人道:“这是快到夏至,所以天黑得晚了些,因而天还亮着街上便没人了吗?” 另外四人经顾良这么一提,也发现了不对劲。落云环视四周,犹豫片刻,道:“先找店家住下再说。” 于是乎,五人找到了一家大门虚掩着的客栈。进门时,店内的小二直吓了一跳,他见五人都模样出众、衣着整洁,才稍稍放下戒备,招呼着五人进了房间,之后又不见踪影,不知道哪儿去了。 到处都透着诡异……顾良对落云道:“师兄,此地怪异,贸然行事颇为不妥。不如我们先行退去,如何?” 落云沉吟片刻,道:“先探探情况,再退也不迟。” “也行。”顾良没有坚持。这地界虽透着诡异,却并未诡异到需要几人立刻逃离。出于谨慎,顾良其实更偏向于明哲保身的选项。但落云的选择也无大错,顾良便不坚持。他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道:“那便把这小二叫过来问一问?” “好。” 顾良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小二,上菜!” “来了来了!”小二的声音从后厨传来,似乎是缩着脑袋回答的。片刻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陪着笑脸请求道:“客官,声音稍小一些,成吗?” “嗯?”顾良面色一肃,定睛看向小二,问道:“最近,镇子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二脸色一滞,连连摆手,小声干笑着,道,“只是我家掌柜的在睡觉,最讨厌被人打扰罢了。” 顾良“呵”地嗤笑一声,轻蔑地翘起二郎腿,斜着肩靠在桌子上,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他微微眯了眯眼,眼中寒光若隐若现,“小二,你很不仗义啊,我这般好心问你,想帮你们的忙,你居然用掌柜在睡觉来搪塞我?” 小二急了,忙道:“没有啊,真没有。” “你不老实。”顾良收起腿,身子前倾,盯着小二的脸,轻捏一道迷神诀,道:“你还想骗我们到什么时候?” “没、没……” “别说没有,”顾良打断,顺势多用了一丝真气,道,“你骗不了我,你说不说?” 小二有些颤抖。 顾良绕到小二身后,声音变得雄厚又干脆:“你到底说不说!” “我……” “说不说!”三个字炸雷般响起来,顾良和落云不约而同地用术法把声音锁在房间里。 “我说我说……”小二软了下来,垮着脸说出一件怪事,“那大约是大半个月前……” ………… 二十多天前的夜晚。 一阵响声忽将小二吵醒,他揉眼起身,点亮一旁的灯笼,打算在店内转一转,看看响声从何而来。走两步,小二清醒了些,心里有些打鼓。 万一是飞贼来偷东西,被自己撞见后一刀把自己结果了,怎么办? 去叫掌柜的?小二迟疑片刻,又想起掌柜最恨被人吵醒,叫醒他免不得被责骂一阵。小二咬牙斟酌许久,最终拿了根木棍给自己壮胆,才朝厅内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 小二想吓跑蟊贼,他连说了好几声,才走进厅内,发现各处都没什么异常,暗道一声自己吓自己,又听见有动静从门外传来。越靠近门,那动静便越大。他疑惑着朝门口走了两步,不知为何突然犯了迷糊,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才辨出那动静是许多马蹄在地上踢踏的声音,还夹杂着金铁摩擦的声音。 那时的小二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也没有在意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声音,心里的疑惑渐渐也消了念头。他的眼皮直往下耷拉,一点一点地犯起困来,竟这么睡了过去,直到早上被人打醒,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客栈大厅的地上。 “你小子在这里干什么!” 掌柜虚浮着眼,声音里窝着一股子怒意,瞪着犯迷糊的小二。 “啊?”小二尚未回过神来,只是呆呆地回看着掌柜,问道,“什么?” 掌柜见小二像是着了魇,二话不说一拳朝小二嘴边打去。咚的一声,疼痛和嘴角的血味一下子让小二清醒过来,他捂着嘴抽冷气,委屈地说了前因后果。 听到小二这么说,掌柜也愣住了。昨晚,掌柜也被迷迷糊糊被吵醒,只是他在床上便重新睡过去了,睡了也睡得不踏实,以为是做了梦,这才在醒来时心情不好。 两人一通气,这才知道夜间听到的声音不是在做梦。 小二担忧地问道:“不会是店里有魇怪?” “瞎说什么!” 掌柜又瞪了小儿一眼,压低了声音骂道:“口里没个把门的混账东西!我们做的开门生意,经得住你这样瞎说?去!赶紧去把门打开!” “真开?”小二害怕地看向大门。他虽猜测是有魇怪,又觉得门外是有着什么妖魔鬼怪,闹了一晚只等他卸下木栓,扑进来一口将他咬死。 “没胆量的蠢货色,难道还能一辈子不开门了不成?开!” 掌柜拍了小二一巴掌,想让他上前开门。小二不敢动,掌柜口中骂着,想走近了再打他一巴掌,不料跌了一个踉跄,若非扒住一旁的桌子,都要摔在地上。 “你他奶奶的!”掌柜脸上一红,狠狠瞪小二一眼,又伸手推他,道,“去开门!快去!” 小二被催得没招,只能走上前去,一咬牙拉开店门。门外是黎明前黑黢黢的街道,略显冷清,但清早开门时,街上就是这副光景,没有任何异样。 “你、你……你看,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掌柜给两人壮胆,又叮嘱道:“你这嘴里再瞎蹦出什么狗屁来,就拔了你的舌头!” 说罢,掌柜快步离去,便独留小二一人在厅里收拾。小二正觉得厅里静得像是冒出鬼来了一般,掌柜又回来了。两人哆哆嗦嗦地等到天亮,直到日头出来,街上也有了行人,两人才舒了口气。 太阳出来照了会儿,驱散了小二心中的大半害怕。小二在太阳能照得到的地方擦桌子,心里安稳了些,门外却忽然骚动了起来。 掌柜与小二走到门口晒着太阳,侧耳听去,只听街上的人吵闹道:“哎,哎,王、王老三和他媳妇,好像死在家里了!” 第四十三章 对策 小二与掌柜走到王老三家时,门外已站满了人。由于几个官差挡着,门外的人只能踮着脚向屋里张望,目光中不乏好奇。 两人挤到近处,小二正觉人群一疏,忽然闻到股恶臭,不禁捂住鼻子,嚷嚷道:“什么味啊?这么臭。” “噤声!” 旁边一个人拉了小二一把,“别乱说话。” 掌柜捂着鼻子瞪了小二一眼,随后向旁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见有人问询,突然精神一振,得意地炫耀道:“这事啊,得从早上说起。今早起床的时候,周围人忽然闻到这臭气。竟是那清早的雾中飘出一只臭狸精怪,登时迷晕了好几个人——” “狗屁的臭狸精怪!我看是你吃了臭狸,满嘴瞎话!”另一人骂道。骂完,他再说道,“不过是早上闻到臭味,循着来到这里,往里叫了几声没人应,便闯进去,发现屋里的两个人已经没了,这才慌慌忙忙找来捕快。” “哪儿有这么简单!”又一人说道,“你们想想,要多少天尸体才会变得这么臭?” “七八天……”小二不确定。 “但是王老三昨天还和人说笑呢!” 那人突然吊眉咧嘴瞪圆了眼,把小二吓了一跳。 “诸位,都静一静。” 屋中走出一杵作,他拍拍手,道:“屋中二人是昨晚过世的,臭味也不是从他们身上传出来的。现在,我想问一下住在附近的几人,昨晚子时左右,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怪事?” 杵作等了好一会儿,先前与小二交谈的几人都一言不发地闭着嘴。就在小二以后没什么消息的时候,突然有人喊出一句话来:“是不是子时不知道,但昨晚我听到车马军队经过的声音。” 小二心里一炸,哆哆嗦嗦地回头看向掌柜。 “一派胡言!” 县令从一旁走来,怒道:“若是有军队经过,会不和本县说吗?” ………… “起初,县太爷也不信。但是那天之后,几乎夜夜都能听到那古怪声音,听说声音的范围也越来越大,现在全镇都能听到了。” 小二对顾良几人说道:“镇上如今人人自危,只是没再出事,所以大家也就只是害怕,晚上睡早些,安静些,闭着眼熬熬,说不得便熬过去了。” 这鬼故事叫霜月二女听得出了神,顾良与落云则对视一眼,晓得此事有异,必然不是凡人所为。徐天与四人已经混熟了,此刻又只有一个生人在场,便也没了之前的害羞,直接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不赶紧跑吗?” 小二丧气地说道:“那些本家在外的,当然就跑了。可像我们这样在镇上生了根的,就算想跑又能跑到哪儿去?而且跑出镇子的人从没回来过,他们跑出去就真活了?我可不信。”小二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再道,“不过,听街头的王赖头说,县太爷专门叫张捕头和刘捕头半夜坐在门外看着,谁知当天晚上那声响又出来的时候,两人竟没有进门。声响响了一夜,大家也吓了一夜,第二天白天再出去看情况,才发现两个人已经躺在地上了。把他们叫醒,他们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睡着,只记得似乎是起一层白茫茫的雾,然后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听完这故事,顾良看向徐天,送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徐天作为佲灵山弟子,博览群书,兴许知道这镇里有发生什么怪事。 徐天见顾良看自己,看明白了顾良眼神里的疑问,便点点头,然后又努努嘴。 顾良一愣,又送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他不知道徐天是什么意思。 徐天无奈地走到顾良身边,耳语道:“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 顾良恍然,然后拍拍小二的肩膀,道:“你看我这人,做事就是心急鲁莽。好兄弟,之前多有得罪,错都在我,都赖我,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你可别介意。” “不敢不敢。”小二连连摆手,受宠若惊。迷神诀的效果还没过去,顾良虽然态度亲昵,小二还是吓得差点逃出房门。 顾良拉住小二,拿出一点碎银子,“这样,这点银子也就算我的一点心意,你且收了去,千万别把兄弟之前的话放在心上!” 顾良看着小二,一脸歉疚。 “不敢不敢!”小二连声摆手,“客官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后厨的菜也该做好了,再不送来就凉了。”说着,小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逃也似地跑了。 看着小二逃走的背影,徐天疑惑地自语道:“这小二怎么连送的银子都不要?” 冉小月也疑惑地点头。 落云闻言,心中暗叹一声,觉得这两人有些单纯。正值闹鬼的时候,顾良凶神恶煞的,又用了迷神诀,若是几文小钱当赏也罢,但顾良一给便是银子,顾良敢给,小二也不敢收。想到这里,落云若有明悟地看向顾良:顾良应想明了这些,才会送上碎银。 徐天见房门关好,便解释道:“应该是阴兵借道。大致比较符合。”说完,他又顿了顿,再道,“不过也有对不上的地方。阴兵借道不常见,若不是闹了天灾、或是有千万人之战,几年一次便算得上频繁,这地方却天天都有,这是一不对。此外,鬼界阴兵,在凡间应是来去无形、凡人无可察觉才对。但这里却夜夜有阴兵,又夜夜被发现,这两点都很奇怪。” 蓝簪子冉小霜直接问道:“既是镇中有阴兵借道,那刚才师兄在感知时为什么没有察觉?” 顾良瞥了一眼落云,落云面色如常。 徐天坦诚道:“不知道。” “如果我们现在遇到阴兵借道,会有问题吗?”冉小霜又问。 “没什么问题,只要他们不针对我们,我们修为自保已经有余了。”徐天说完,又道,“而且,我可以布阵,避免被发觉。” “那好。”落云下结论道,“那我们便等到夜间,当阴兵出现时,我们再去一探究竟,怎么样?” “不太好。”冉小霜摇摇头,“比起见阴兵,更重要的是查出缘由,才能解决这镇里情况。既然现在无事,不如先去那死了人的家里去探一探原因,兴许能有些作用。” 落云略一思考,接着便点头,道:“不错,小霜师妹的提议更好。我们先打坐调息,等休整后去探探情况……镇里诡异,查明情况后,今晚去镇外休息。” 冉小月拉一拉冉小霜的衣角,悄悄提醒道:“你收敛点。” 冉小霜讪讪一笑,没再说话。 第四十四章 灵膜 施了敛息术,一行五人走在街上。此刻还未入夜,天色渐黑,街边所有门窗都牢牢关紧,了无生气。顾良以真气勾动自己不大的识海,再通过识海使起天眼,扩散出十里范围,罩住半个镇子。镇子里的房屋内不乏居民,并未有哪处是死地; 顾良再认真观察片刻,察觉镇中有处地方稍显怪异,便直接道:“那里有些古怪,灵气与周遭相比滞缓许多。” “怎么知道的?”冉小月好奇。 “天眼。”顾良道。 落云诧异地看了眼顾良,徐天则直接开口问道:“师兄竟会天眼?” “怎么了?”顾良不明白。 “应是师兄天赋异禀,所以不晓得其中说法。”徐天解释道,“天眼这功法,在金丹之前,用心去学也鲜有人能学会。而到了金丹之后,不用费力便能领悟。所以到了筑基后期,宗门长辈才会教弟子去学。像师兄这般炼气时便能掌握使出的,极为罕见。” 顾良一怔,忽然想起自己学会天眼后有段时间里桑秋尊者问过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还让自己做了点莫名其妙的测试,莫非那时候是在探查自己有没有神道天赋? 正想着,顾良又听徐天道:“说起来不怕师兄师姐们笑话,我知道天眼时也去学过,仍是一窍不通,现在都使不出来。当时,我将那册功法翻了好几遍,还不小心洒了汤水在书上,叫师父一阵好骂。” 顾良闻言,忽然笑道:“怪不得我借的那册书上有几片污渍,原来是借到同一本了。” 徐天脸一红。 落云等两人停下交谈,才道:“都小心些,要提防着周围突变。顾师弟,近处你观察细致入微、远处有天眼预防,路上警戒麻烦你了。” 顾良苦笑道:“师兄,我没法一直使出天眼,最多连使半盏茶,再多会头疼。” “不时看一眼就好。”落云说完,带着几人往镇中走去。 顾良感应中,周遭灵气浑合,屋内百姓的气息也较为自然,并未显露多少病态或多少失调。查到这里,顾良忽然暗叹一声,道:“这镇子里虽怪异,可居民体征大多正常,似乎这怪异并未对百姓出手。若是我们贸然出手,会不会反倒使百姓蒙受损伤?” 落云点点头,道:“我们做事需得小心谨慎,莫要打草惊蛇、殃及此地百姓。之后向门内求援,解决这里的怪异,让凡俗重静下来。” “都是这诡事出现在镇子上,才会这么棘手。”红簪子冉小月小声嘟囔道,“若是在别处,管它有什么问题,直接打灭就好。” 冉小霜对自家姐妹的话有些无奈,道:“能波及一镇的妖邪不是我们能应付的。” 冉小月吐吐舌头,没反驳。 几人继续前行,快走到地方时,落云道:“前面是一层灵膜,将内外隔绝了。” “灵膜?”冉小月好奇,看向前方,只看到正常的街道。 顾良提醒:“灵视看不见,得探出灵力才察觉得到。” 落云停在灵膜之前,思量半晌,没拿准主意要不要走进灵膜中。蓝簪子冉小霜分析道,“二十多天里镇中百姓来来往往,也没有听得说这里有什么别的古怪诡事,进出该是无碍。虽说如此,也不妨提前多留个心眼。” 落云道:“小心有阵法。” “我来试试。”徐天走到灵膜前,从身后布包里拿出一个个小巧的法器,开始施法。顾良看不懂里面的门道,只知道徐天画了阵捏了诀,再将绿皮小书一摊,周围忽而起了些烟雾,丝丝缕缕的白雾浮在灵膜上,让其显出形状。徐天又慢慢抛出几支手指大小的木柄小旗,却见那些白雾卷着小旗散至四方,引动周遭灵气流转。 徐天的脸上露出吃力的表情,将灵气与白雾一同映至灵膜上,他忽而看向手中绿皮小书,又看向面前,伸手一挥,没伤到灵膜,在其上剥开一个口子。几人透过那道窄口朝内里看去,看见数不尽的白影在空中漂浮,心下一凛。 徐天深吸一口气,朝顾良他们笑道:“好了。我布阵将这灵膜控住,不管它是谁放在这里做什么的,都不用担心了。” 落云看向徐天,问道:“人宝通明了?” “是。”徐天开心地点点头,轻轻捧着手上的绿皮小书,“我炼化它许久,没想到这时候突破了。” 那果然是个法宝!顾良心中大喊,再次羡慕起来。天地法宝被炼化后便能使用,其后还有四个境界,每过一境界,不但能使得更熟练、手段和威力也会增强;炼至“灵宝初成”的第三境界,还能调用法宝在凝形之初融于其中的一丝道意。顾良颇觉艳羡,他手上还啥都没有呢,比他年龄还小的徐天便拿到法宝,还炼至第一境界了! 落云又问:“里面是什么样的?” 徐天:“鬼气森森,不知凡几。成片成片的鬼气在里面,怪不得夜夜会有阴兵借道。” 那白影原来是鬼气……顾良正想着,落云忽而道:“你们在外稍等,我进去看看。” “师兄不可!” “无妨。”落云淡淡一笑,对几人道,“内外有差,隔着灵膜未必能感应清楚。我只进去看一眼,马上出来,不会逗留。” 四人面面相觑,方才同意。落云跨步从窄口走入,果然没有走远,只是在几人目所能及的地方仰头看了看,不多久便回到外面,道:“风险不大,可以进去。” 顾良当先问道:“内里如何?” “鬼气森森、魂魄遍地。”落云透过窄口朝灵膜内看向那些白影,“不是人魂,都是牲畜孤魂……这灵膜或许束缚了这些魂魄出入,不知是谁布在这里的,连阴兵都带不走魂魄。” 冉小月问道:“阴兵夜夜借道,却没带走魂魄,这么多天的怪事,鬼界还没发觉有异、派阴差来看吗?”这问题冉小月早就想问,一直没恰当的机会,此刻才终于问出口。 “鬼界兴许没工夫管。”徐天解释道,“四百一十年前道妖之战时,有五只道破妖丹的大妖趁鬼皇大圣闭关合手打入鬼界,搅闹了个天翻地覆,杀了十殿鬼王。鬼皇强行结束闭关、受功法反噬、两败俱伤之下将那五只大妖斩灭,放出其法宝内的无智阴魂充当阴兵,又拖着重伤之躯与鬼界相容,才没让鬼界被毁。鬼界当今只有牛头马面两位阴差,四百年来仅出手几次,兴许不会在乎凡间的异常。” 冉小霜听完,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落云道:“内里不算危险,但诚如小霜师妹之前所说,能引发一镇怪异的妖邪不是我们能随意处置的。再往内探查,需留下几人在外策应。顾师弟感灵敏锐、又有天眼探查,我与顾师弟进内里探查;小霜师妹聪颖,可与徐师弟、小月师妹在外照应。” 顾良乐呵呵道:“原来在师兄心中我这么重要?” “顾师弟修为也高,遭遇变故时也有力闪躲。”落云说罢,取出一只木箭交予冉小霜,“我们在内遭遇变故时,若是我的灵力分作三道射向天空,你们便将此箭向外快速扔出;若你们遇袭,不敌时也可这么做。” “好。”冉小霜点点头。 “既如此,顾师弟我们便进去。” 落云说完,当先迈步走进了灵膜。 第四十五章 阴兵 跟在落云身后跨入灵膜,顾良眼前忽然一白,一阵阴冷的感觉随之而来。 在这片空间中,一片片白影在空中飘转游荡,一眼望去数都数不尽。这些不是鬼,只是涣散的魂魄,既没有攻击的意图,也无法主动地去鬼界。 顾良伸手召来一朵,以灵力为引,助其凝形。本是苹果大小的白影便一点一点缩小,接着凝成实体,变得像一粒花生米那么大,这是一只猪魂,呆呆地立在顾良掌中。顾良将这只猪魂放到一边,没有贸然送去鬼界。一是顾良怕将其引去鬼界的动静太大、被幕后主使发现;况且此处魂魄太多,靠道家弟子送引太难。不如解决了灵膜主人之后让阴兵来收,或是请几位僧佛来超度。 落云道:“先去死者家里看看。” 顾良没意见,便与落云一同前行。此处灵气阴寒,四周百姓气息稍掺寒气,却未受太大的影响。这是为何?顾良心中一动,有些疑惑。 一路未遇惊险,顾良先闻到一股臭味,紧接着看到一间大门上贴了封条的屋子。落云回头看了眼顾良,顾良使天眼仔细看了一圈,道:“屋内有处怪地,内里我却看不明白。” 落云施法揭下封条,挡在顾良身前,走进屋中。顾良还没指明,落云也看见了地上的机关。他先拭去地表掩人耳目的灵气,再将一块大石板移开,四周臭味登时加重。顾良下意识捏住鼻子鼻子,定睛一看,石板后掩着一个通道,一级级阶梯通向地底。灵视能看见有亮光从通道的另一端传来,天眼却无法探过通道,似乎地底的真实样貌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一样。 落云探出灵力,如泥牛入海般没丝毫反馈,他又看向顾良,问道:“天眼探得怎么样?” 顾良面色犹疑,摇着头说:“只能探出一点,中间觉得被一层布给遮住,看不清下面的样子。” “那便不下去了。”落云警戒着四周,再问道,“还有什么探查的法子吗?若没有,我们原路返回。” “有最后一个法子。”顾良从袖中拿出一对符箓。落云下意识问道:“天眼符?” 顾良:“师兄知道?” “家父曾说过桑秋尊者的两张奇符。”落云的脸上不自觉露出一分笑意,又将其收敛,道,“放下去看看。” 顾良也笑了笑,激活眼符后将阳符覆于眼上,再挖了快石头裹着阴符扔下去。石头滚过黑暗的通道之后,豁然一亮,传来的画面却让顾良看得愣住了。地道的另一头连接着地底的一个巨大空间,在这处空间里,堆满了血肉和皮囊。入目各地尽是尸山血海,脏器、皮肉、骨骼、毛发或淋着污血、或浸着血河,泥泞着腐烂着散落在各处,看不见一点干净的地面。 在这些血腥剥离的血肉皮囊里,除了几个特征明显的零散碎片,其他根本分不清其原主是谁、生前是什么东西。顾良看见一段鼓鼓囊囊的肥肠盘盘绕绕地压在半个死猪脑袋上;也看见一截沾染这红、青、黄三色的牛角顶破了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腻肉,浮在一片血河中央。 这血腥浑浊又引人作呕的场面看得顾良胃里一阵翻涌,他忙取下眼符,调息静气,还给自己施了一道清心咒,随后对落云道:“上报宗门,有使血肉之法的邪派。” 说着,顾良嗅见弥漫在屋内的恶臭,他喉中一干,朝地上吐口口水,巴不得直接离开这个地方。落云接过顾良手中的眼符,以灵力连接看了一阵后又将眼符移开,没什么反应,闷声道:“走。” 两人快步离去,直到走出灵膜,顾良仍觉得鼻尖萦绕这那片尸山血海里传来的臭味。冉小霜见从灵膜中出来的两人皆面色难看,不禁疑惑道:“怎么了?里面发生什么了?” “有使血肉妖法的邪派,镇子下面有个地洞,里面全是猩红的血肉,到处都是。”顾良将地下的情景大致与几人一说,落云也与宗门汇报完,将一枚玉简从眉心移开,道:“先出镇。” 几人无异议,正准备往外走,街上忽然起了一层白雾,瞬间将远处的风景遮掩住。冉小月心直口快,疑惑道:“起雾了?” “是阴气。”落云皱起眉,“阴兵借道?” 徐天下意识觉得不对,道:“可现在还不到子时……” 落云:“敛息后避到一边,把路主干让出来,注意不要泄露声息。这次阴兵来得蹊跷,要小心它们是冲着我们来的。” 顾良敛息匿形,又扩出天眼,看不真切,仅能探出个大概。他听见踢踏马蹄声从前方传来,还有整齐的行军迈步声、以及轻微的莎莎声。忽然,顾良发觉最前的几名阴兵顿足停了下来,接着调整了方向,直直地对向自己,然后奔了过来。 “小心!”顾良忙道,“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白雾中透出几对红光,伴随着古怪的马嘶声,这些红光朝着几人快速奔来。落云飞身至空,拉弓引箭,眨眼间便有数箭射出,却听叮的一声,几对红光倒在一旁不再靠近,还留有最后一对快速奔来。顾良不再掩饰气息,散出天眼与灵力,看清了那红光的真容是一名骑着红眼魇马的骑兵。 “不要恋战,尽快逃出!”落云喊道,“阴兵人多,莫被缠住!” 那骑兵继续朝几人奔来,冉小月忽然冲出,快步迎上前去。顾良一惊,才御起玄铁剑准备掩护冉小月,却发现她竟已逼近了骑兵。 这跑得未免有些快了?顾良心惊。只见冉小月一步踏出,抬拳打去,不料魇马脚步一顿,身形先是一缓,接着猛地加速绕过冉小月,朝顾良奔来。 它绕过了小月?顾良隐觉不对,抬眼望去,看见阴兵与魇马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只听三道破空声,落云又射出三箭。那阴兵还欲舞刀挡箭,却没抵住箭上巨力,身形被打乱,座下魇马被射中,一下子从马上跌落。 “应是奔着我来的!”顾良趁着空隙忙道。 空中的落云喊道:“不只是你,还有我。御空,我们直接向上飞出阴气!” “你敢躲我!” 前方忽然传来冉小月的怒吼,她冲至落马的阴兵身前,怒气冲冲地轰出一拳。阴兵举刀挡拳,顾良只觉得那阴兵身形一顿,接着就被连人带刀地打飞十数丈,在空中化成片片碎纸。冉小月站在原地,怒道:“我看你再躲!你再躲啊!” 这是什么力量……顾良看得眼角直跳。修士修炼道法,鲜少有如妖兽、佛门那样炼体的,功法也少见。冉小月这一拳的力气都不输妖兽了? 落云在空中喝道:“小月,走了!” 冉小月神气地轻哼一声,飘然而起。五人一齐飞起,忽闻百道箭矢破空声。落云不再收敛实力,他伸手一挥,扫乱前方阴气,裹挟着四周灵气形成一片护盾,宛如天幕般拦下所有的箭矢。 这是顾良第一次见到炼气以后的修士正经出手,看得目瞪口呆。顾良在这阵箭雨下也能保证自己安全,却做不到像落云这般挥手将所有箭矢拦下,炼气与筑基的差距竟大到这等地步?那平日一直不显山水的桑秋尊者又有多厉害? 想到这里,顾良不禁心潮澎湃起来。修仙这条路,当真是条康庄大道啊。 “走。”落云声音平静,护着几人飞至镇上方,离开阴气范围。 几人在镇外草地上打坐调息,等待后援。至午夜时,顾良忽觉周遭气息流转,一个人蓦然出现在自己身侧。他抬眼看见桑秋尊者,整个人一愣:“宗主?” 第四十六章 指教 “宗主?你怎么来了?” 顾良疑惑不解,净林门有巡查使派布在东贺州内,顾良他们遇见血妖,前来的后援应是附近的巡查使才对,怎么会是七处宗主之一的桑秋尊者? “你当我想来?”桑秋尊者瞥了顾良一眼,“顺手把你们这儿清了,之后还有事要做。” 这时,徐天他们在落云的带领下齐齐朝桑秋尊者行礼,道:“弟子见过桑秋尊者。” 桑秋尊者略一颔首,问道:“底下那洞里是什么样的?” 落云与顾良对视一眼,落云上前一步,道:“回禀尊者,有血肉成山、尸体遍地。还有四道血链从洞顶垂下,拘束住四只妖体。具体是什么弟子未看清,答不上来。” “你们应该下不去才是,怎么见到的?” 落云:“灵力与顾师弟的天眼都探不到情况后,又绘了符箓扔下,才见到洞里样子。” 桑秋尊者心知落云说的符箓是天眼符,便继续问道:“符箓里面包着石头扔下去的?不怕惊扰了洞里的邪物吗?” 落云一怔,顿了片刻,道:“弟子当时与顾师弟已经走到了地道屋中,察觉洞底异状,心中已有报回宗门的想法,因此只想着多探得消息报回给后来者,并未考虑其他。” “你呢?”桑秋尊者看向顾良,“你不怕吗?” “那通道不长,能看到另一头的亮光并不微弱,应是灯火通明的宽敞地界,不会只有一间点着蜡烛的小室。我和师兄走到那么近的地方,要被发觉早就露陷了。”顾良说罢,又小声道,“真若惊扰,跑就是了……” 桑秋尊者白了顾良一眼,没与顾良计较,对几人道:“洞里是只重伤的血妖,妖丹破损,大致相当于金丹前期的修为。我现在要下去把它灭了,你们谁要跟着?” 顾良第一个站出来,道:“我自然是要跟的。” 落云四人也跟在桑秋尊者身后,朝镇里走去。看着镇中阴气白雾,落云示意顾良与桑秋尊者提前解释一句,顾良上前道:“宗主,今晚阴兵借道起得蹊跷,还向我们攻击。” “无妨。”桑秋尊者神色淡然,又恨铁不成钢地说,“这些阴兵也就相当炼气修为,你怕什么?” 顾良撇撇嘴,“谨慎总是不错的。” 桑秋尊者没再多说,继续带几人向前,挑着宽敞的主道走在路中央。桑秋尊者走在前面,前方遇到的阴兵纷纷让开道路,又对几人熟视无睹。顾良想起之前与桑秋尊者下山游历遇到众人挡路时,也是这么一番状况。顾良此前还以为那是桑秋尊者在欺负凡人,原来对凡人之外的东西也有用? 桑秋尊者瞥眼顾良,似乎随时能看穿顾良的心思,淡淡道:“阴兵只是幽魂幡里拘束的魂魄罢了,在凡间化身纸人,行动时都依着幽魂幡的指示和理法。掩饰好自身气息,它们便察觉不到你们;模仿幽魂幡的理法改动周围阴气,便能想让它们去哪儿就让它们去哪儿。” 顾良想了想,道:“可是之前我们都使了敛息术,还是被发现了。” “你那就叫敛息术了?”桑秋尊者嗤笑一声,隔空取来一块石头,注入灵力,让石头内里透着光,往空中抛了抛,“看得见它吗?” 顾良点点头。 “不要直接看它。”桑秋尊者用灵力掩住石头,石头仍透着光“察觉得到它吗?” 顾良点点头。虽然桑秋尊者掩住了石头中的灵力,但是顾良能明显感觉到有处与四周不符的异常,像是纸上有一个窟窿……窟窿突然不见了? 顾良看向桑秋尊者手掌,仍能看到那块透光的石头。桑秋尊者仍动手抛着石头,那块石头却在顾良的视野以及感知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桑秋尊者继续问道:“看得见吗?” 几人都摇摇头。 “看不见很正常,我把它藏进储物袋了。” 桑秋尊者呵呵一笑,左手在储物袋上一拍,那块石头又出现在右手手掌上。冉小月暗暗捏拳,正想说这哪是个宗主的样子,却见那石头又消失了。 “但这次没有。”桑秋尊者掂了掂,右手一扬,似乎扔掉了什么东西。几人分明听到脚边传来石头落地的声音,凝神望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敛息术不止是收敛气息,还要藏入四周、藏入天地间,将自己的灵力掩饰成周围的灵气,让自己的气息与天地的气息合一。”桑秋尊者伸手指了指路边,几人回头看去,那块被扔掉的石头此刻安静地躺在地上。 桑秋尊者回头看了眼落云,道:“你已筑基,理应了解些天地气机之流。” 落云脸色一暗,“弟子知错。” 死正经的……桑秋尊者暗骂一句,忽觉顾良身周气息调动,斜眼看去,顾良问道:“这样算掩饰了吗?” “差得多。” “怎么会呢?”顾良犯嘀咕,不断调整着周围灵气。有顾良冒头带领,其余人也纷纷学习起来,在桑秋尊者的保护中肆无忌惮地尝试。桑秋尊者心知五人是这一代的核心嫡传,也包容着五人,只是除落云外都修为不济,炼气后期的弟子大多还不熟悉直接引动灵力,也就掩饰不出个好结果。一边想着,桑秋尊者帮落云将两道灵力改了位置,传音指教道:“这两支,放在这里更合适。” 落云心中升起些羞愧,微微低下脑袋,暗道一声感谢。桑秋尊者分神注意其他人,顾良控制得还算不错,两个女弟子也有一人看得过眼,这两人的功法有一人能掩住灵力便行。说起来,她们这对双生子,功法、法宝皆是两者相合……这么合适的一对双生子,不趁着双生出现的时候猎一只来也太可惜了。 剩下的男弟子……桑秋尊者诧异地回头看了眼徐天,在推衍因果?怪不得拿着祖老头的这本书。祖老头这么舍得?也是,岁数也不小了。 桑秋尊者没再说话,带五人走进藏着通道的房屋,移开石板。顾良与落云之前来过一次,知道下面是什么情况;余下三人闻到臭味,面色都一变。 “跟上来。”桑秋尊者没给他们犹豫的机会,说完便当先走入通道。落云和顾良理所当然地跟在他身后,冉小月从荷包里拿出一只香囊放到冉小霜鼻下,拉着她往下走,徐天犹豫一息,也踏上了向下的石阶。 第四十七章 血妖洞 沿地道走下至一半的时候,桑秋尊者忽然停下了脚步。他侧过身子,对几人道:“此处有个屏障,能挡住探查,也能挑出一些人。顾良,你走过去试试。” 顾良闻言一怔,神情有些无奈,又不敢当众驳桑秋尊者的面子,只能壮着胆子一步三探地往下走,却没受什么阻挠。只是识海微微一颤,仿佛通过了一层水膜,接着他就觉得四周血煞冲天,随着鼻息侵入气脉与识海。他连忙调息运气,又施下清心咒,将血煞逼出体外,排除了血煞的影响。 “在那儿练练,别回来。”桑秋尊者对顾良说罢,又看向身后,“落云,你下去试试。” 落云照做,义无反顾地撞在了屏障上。桑秋尊者纳闷地问道:“你撞上去做什么?” 落云揉揉鼻子,道:“走不过便撞上去了。” “既然有可能过不去,那便先想法子试试。”桑秋尊者朝在屏障内抵御血煞的顾良努努嘴,“那小子就知道一路试探,我不是硬要你们撞上去。”桑秋尊者又回头看向剩下三人,“你们想试试吗?” 几人前后试了试,皆被拦在屏障外。桑秋尊者施法使屏障显出血红的原貌,又随手一扯,将赤色屏障撕破,边走边道:“这血妖屛是八百年前邪道血灵门的神通,以血妖之躯、血肉之法维持。但是血灵门的功法要吞噬识海来增长神魂、稳定血煞,所以血妖屛有一点特殊,便是它能放有识海的修士走过。” 桑秋尊者说罢驻足,看着奋力抵御血煞侵染的几人,淡淡道:“运气时要注意甄别侵入气脉的血煞,将其逼出体外。血煞入体,先是混入鼻息、侵入气脉、满布周天,之后会依次浸染气海、识海、心神、最后是神魂。若被血煞占住神魂,甚至是与你的神魂合一,那当今世上基本无药可医。往后你们若真遇上挡不住的血煞,就在血煞侵神前封住心神与神魂,兴许能觅得一线生机……平心静气,运清心咒,这么微薄的血气不能挡不住。” 待几人都在这血煞中稳固了心神后,桑秋尊者散出灵力,罩住一片清空。他看见落云和顾良走出庇护范围,两人在外独自抵御血煞,微微颔首,继续迈步向前。 走出通道看到血妖洞真容的瞬间,除桑秋尊者以外的五人皆面色改变。落云和顾良之前透过眼符见过地下景状,可透过眼符不如亲眼看到来得真切,此刻身处血妖洞内,又有血煞侵扰,顾良再使了一次清心咒,才稳固了心神。冉小月三人之前只听说地下洞内是尸山血海,认识并不深刻,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震撼的场面,又加上鼻中嗅到的气味,皆是胃中翻涌,脸色煞白。 桑秋尊者停了几个呼吸,微微飘起,朝前行去。顾良几人忙不迭地跟上,一路贴着腐臭血腥的地界前行。徐天忽然呕了一声,忙向几人道:“刚刚、刚刚地上有个烂掉的眼珠子看了我一眼……” 霜月二女一听,面色更加难看起来。顾良一直观察着四周,除了眼珠子还看到粪便、筋膜、断指等东西,那烂掉的眼珠子还算是个不错的物件了,他尽力屏住心神,勉强能不被影响、运转灵力。 “无妨。”桑秋尊者面色不变,瞥了眼落云,这一路下来落云的脸色反倒恢复了些,许是适应了此地风貌,桑秋尊者继续道,“这洞里的血妖害怕了,才会偷偷摸摸地看我们。” 言语间,几人飞至一处肉丘前,沿丘面飞起。正行路间,这血丘忽然爆开,组成血丘的胳膊、骨骼、脏器、组织等物件仿佛活了一眼,齐齐向几人扑涌而来。桑秋尊者还未有什么动作,冉小月尖叫一声,运足十成灵力悍然轰出一拳,打完一拳的她断了体内气脉运转,险些从空中跌落,倚在扶住她的冉小霜身上大声干呕起来。 “周天不能停、气脉不能断。”桑秋尊者随手托了一把冉小月。冉小月那一拳将扑来的血肉打了个七七八八,剩余飞溅在空中的血液陡然化作血刺,继续向几人刺来,又在空中被尽数击落。 桑秋尊者对冉小月叮嘱道:“不运气御空,你姊妹只能帮你片刻,片刻后她力竭,要么你自己跌下去、要么你们两人都会跌下去。” 冉小霜脸色煞白,看着桑秋尊者,虚弱地问道:“尊者,为何我们不飞至高空、在高处前行?” “本来我是不打算飞起来的,但是这里太脏了,我不想衣服染上血,才会飘起。”桑秋尊者注意到远处涌来的几团血肉,伸手一指,指间飘出三朵紫色的火焰。仿佛一个眨眼的事情,那三朵火焰已飘至远处,几团血肉上燃起烈焰,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桑秋尊者继续道:“至于不往高了飞么……血灵门被灭之后血妖就罕见了,这等规模的血妖洞也不常见。你们跟着我见识见识,好过以后独自游历时束手无策。自然,也有想打磨你们的心思……落云,回来,这血妖不是你能对付的了。”桑秋尊者最后才将目光投到顾良身上,见顾良白着脸眯眼乜斜着自己,道,“你小子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对她们怎么那么好?”顾良不满意,若是他断了气脉维持不住御空,桑秋尊者肯定看着顾良跌落,绝不会伸手帮忙。 桑秋尊者嗤笑一声,没回答顾良的问题,反而道:“自己出去,这血妖的术法我会拦下,但血煞之气你自己抵御。中心血煞之气渐浓,正好帮你练练气脉。” “我谢谢你……”顾良咬牙切齿地离开桑秋尊者周围的净空,再度出去抵御血煞之气。不远处的落云没有完全请求桑秋尊者庇护,他也应付着一些血妖的攻击。但是他修为稍低,纵然身影如烟、箭如流星,在遍地血肉的攻击下仍旧好几回险象环生。 桑秋尊者随意为落云挡住一片袭来的血肉,道:“继续往前。” 这时,一道血红的锁链忽然从地面的断肢中窜起,直直蹿向与几人分离的落云。锁链之下还有无数骨骼密密麻麻地升起,全对着落云冲去。桑秋尊者眼眸里银光一闪,伸手朝地上挥出,一片银白的剑气如山岳般横扫,又如银蛇白驹般一闪而过,余下几人还未反应过来,那道剑气便将数十丈范围内的血肉、骨骼、锁链、血气全部清尽,只剩地上一层薄薄的血水。 一剑扫出,似乎划下了血妖袭击的休止符,周围的血肉纷纷重落回地上,再无半点异状。桑秋尊者冷哼一声,揣起双手,慢悠悠地道:“做地主的如此盛情款待,我们做客人的,不能让人家等急了。” 说罢,桑秋尊者收敛全身气息,继续朝前飞去。 第四十八章 血灵门遗踪 血妖被桑秋尊者震慑后停止了攻击,一行六人不紧不慢地来到血妖洞中央,飞至一处血湖边缘。离湖岸不远处,丝丝缕缕的肌条在湖中并成一片严实平整的“土地”,撑出一片小洲。洲上肌条连接横平竖直,每一部分的肌条边缘或裹于里、或浸于鲜红的血水之中,诡异十足。 在这片肌条洲上,一个由各类血肉组成却无皮肤包裹的略呈人形的血妖俯下身子跪在那里,一条鼓胀粗大的“胳膊”笔直支在地上,另一条胳膊却不知所踪,仿佛被什么东西平整切去了一样。在这只血妖身前,有序摆着三颗猩红妖异的珠子,仿佛是任人拿取的贡物。 这一幕邪气森森又诡异血腥的画面看得顾良眼角直跳,他先是觉得这画面红得刺眼,又隐觉其中透着些许妖异的美感,似乎引起了心中暗藏的嗜血与杀欲。顾良连忙稳住心神,不能叫血肉邪物污秽心境。这时,他听见桑秋尊者说道:“你是佲灵山弟子?” 身后的徐天答道:“是。” “知道它这是在做什么吗?” “这……望尊者弘恕,弟子不知。” 桑秋尊者没再继续引导徐天,直接说道:“在四百年之前,道妖之战未启,当时的天下混战已久、妖邪四起,不说五大宗门共治的局面,就连邪正都尚未分出。在那时候,天下只一个道理,便是强者为尊。弱者不敌,向上位者表示臣服,有三种姿态。其一是低头侍立、放开心神,表示甘愿归顺;其二是跪立俯身、独臂单支,表示予取予求、奉作尊主;其三是献出精血元神,愿以死消怒谢罪。” 这三者我是知道的……徐天暗自恼悔,他在书中读到过这些,却因一时心神晃动而没记起来,在前辈面前丢了面子,神色一黯。 “这血妖的动作便是第二种姿态。”桑秋尊者说完,淡淡对血妖道,“抬起头来。” 血妖闻言缓缓仰起脸,看向几人。顾良提前想过血妖面目该会憎恶可怖,做了些准备,仍是被惊到了片刻。他没想到血妖五官竟是由各种牲畜的器官拼凑而出,整张脸四分五裂,连两只没眼皮的眼珠子都不一样。 “我还当你是新造的血妖,原来是几百年前的遗祸。”桑秋尊者看着血妖,语气轻佻,“不错,四五百年过去了,仍记得以前的规矩。” 血妖未动,桑秋尊者身后的五人也不敢妄言。 “你这个修为的血妖,纵使在五百年前的血灵门,也不会是无名之辈。”桑秋尊者伸手,隔空将血妖身前的三颗血煞珠取来,拿在手上把玩着,忽然问道,“炼器,晓得么?” 血妖点头。 “炼体,晓得么?” 血妖仍是点头。 桑秋尊者神色如常,继续问道:“炼丹,晓得么?” 血妖迟疑,伏下身子。桑秋尊者没继续问下去,转而状似随意地说道:“我门下有个弟子,刚修炼时,我教他用一门数百年前的步法锻炼气脉。” 谁不知道那个“你门下的弟子”就是我……顾良没想到桑秋尊者会突然说起他来,正腹诽着,听见桑秋尊者继续道:“我当时正准备教他,没想到他说了句出乎我预料的话。” 桑秋尊者顿了顿,目光微动,仿佛在看着什么。他继续说道:“当时,那小子说:‘四百年前的步法,不早就落后于时代,该被淘汰了吗?’我倒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尤其是那句‘落后于时代’,说得真是不错。” 顾良脸上一红,还不习惯在熟悉的人面前被说道小时候的事情。他注意到四周有目光看来,装作毫无反应的样子,静静等着桑秋尊者的下文。 “你五百年潜修闭关不入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桑秋尊者话未完,眸中银光一闪,一柄仙气缭绕的宝剑骤然出现,凌厉一剑将血妖直接劈死,构成其身躯的血肉全部碎成肉块。 “五百年前的血灵门遗祸,如今可是容不下的邪派。”桑秋尊者伸手取来血妖残破的内丹,掌中升起一股难言的似灵力又非灵力的气息,将妖丹包住,不过一息,妖丹便化作粉末,消失在空中。 碎完妖丹,桑秋尊者随手拔起几道石柱撑起,再对顾良几人道:“这血妖洞门内之后会派人处理,上面的魂魄等屏障除去后自有阴兵收走。此间事毕,先出去。” 不将这血妖妖丹练成丹雷子吗?顾良心有疑惑,嘴上没提,转而道:“宗主,此事还有一点不对。” 桑秋尊者挑挑眉,道:“说说。” “地上异状近十五日内才出现,再之前镇中并无怪事发生。血妖洞内的血肉繁多,且不少血肉都开始腐烂,不像是是十五日才收集的。这血妖应是在半月内来到这里,可它之前在什么地方疗伤?为何没有消息?”顾良分析道,“此事定然牵扯了其他邪派妖人,甚至会有血灵门余孽法现世,只除了血妖不算结束。” “不错。”桑秋尊者微微颔首,“我一来便说,除了你们这儿,我还有别的事要做,记得么?” 顾良点头。 “你最初还疑惑,怎么来这儿的是我。”桑秋尊者带几人离开血妖洞,“在颍川这一片巡查的尊者失踪了,我来查查发生了什么,顺手把你们这儿的血妖洞平了。” 言语间,几人来到地面上。血妖身亡,它布在镇里拘束魂魄的灵膜没了源头,徐天也未维持,灵膜消散,阴兵进入镇中,有条不紊地将空中魂魄一片一片地押在军中。顾良几人好奇地瞧了一阵阴兵收魂,又随桑秋尊者飞起,看见桑秋尊者正望着西方,眼眸在月光下不断耀着银光。 顾良呼唤道:“宗主?” “怎么了?”桑秋尊者收神,看向顾良。 顾良道:“失踪的尊者与这血妖后续有关?” “猜得不错。”桑秋尊者目光微敛望向西边,又看着落云,“之后的事情就不是你们能掺合的了,我一人去做便可。你们接下来要沿颖水往北走?” “是。”落云点头。 桑秋尊者:“往北走便好,你们休息一晚准备启程,我先走了。” 说罢,桑秋尊者不等几人说话,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朝西边遁走。 第四十九章 访山 “这城里的便是最后一处了。”落云拿着地图确认之后,对顾良四人道,“从这家离开后,我们就能返回了。” “那便全部交由师兄应付啦。”冉小月已和三人熟络起来,她露出两颗皓齿,笑嘻嘻道,“如此一来,我们就能早些回宗门了。” 落云有些无奈地看着冉小月,抬起手,又是一顿,顺势理了理发丝与衣装,随后道:“都理一理衣着,我们不能在最后失了礼数。” 另外几人闻言都深以为然,他们确实在这最后显得有些散漫随意,纷纷依言照做。只有顾良笑眯眯地看着落云,整理时不甚上心。落云起初抬手时,应该是没绷住人设,想叉腰,最后才刹住手。 顾良心中暗笑,一路以来落云都装得十分老成,只有熟络之后才稍稍透出他稚气的一面,又会因他的稚气而感到害羞。 “顾!师!兄!” 冉小月生气地喊了一声,把顾良从窃笑中揪出来。她皱着黛眉,指责道:“师兄你连衣服都未整平!还有额前的发丝,一缕一缕地飘着,怎么不束一束!刚刚落云师兄也说了,我们展示着宗门的脸面,可不能失了礼数、让人小瞧!” 顾良只得苦笑着认错,落云看着顾良奈何不得的样子,一时没憋住,便掩嘴发出一声轻笑。落云也没劝冉小月,而是等顾良在冉小月的指教下老老实实地收拾了衣袍,才带领四人走到此地府院前,递上金边名刺,便是一番主欢客乐、游园逛府,主人又在晚宴时搭了戏台,不由分说点了戏班舞姬。等诸事收毕,还有小厮端来浴盆热水供几人沐浴,随后便送五人回屋歇息。 顾良坐在窗边,饶有兴致地托腮看着窗外。 徐天见顾良目光飘移,便问:“师兄,在看什么呢?” 顾良回过神,答道:“隔院有几个公子千金在限韵贴诗,听着有趣。” “师兄有这雅好?”徐天惊奇。 “我倒不会,只是胡乱听着图个乐子罢了。”顾良摆摆手,“他们也有意思,诗行一圈,答不上的便罚饮料汁水。” 徐天疑问:“不罚酒吗?” 顾良正色道:“还未成年,怎么能喝酒呢!” “师兄指教的是。”徐天连忙低头。 两人说到这时,一旁打坐的落云突然站了起来,皱着眉走到窗边。 顾良和徐天都是一愣。三个月以来,只要休息,落云必然在房中打坐,两人已经习惯了落云的勤奋,也不像最初那般顾虑——落云也说过两人不用刻意保持安静。这是落云第一次因为两人说话而中断打坐,让两人感到些尴尬。 顾良疑惑道:“师兄?” 落云朝顾良摆摆手,他看向窗外,道:“远处的灵气的气机流转有些怪异。” 顾良和徐天面面相觑,顾良又将天眼扩出去,周围灵气均匀普通,没能察觉什么异常。他仔细查了一阵,没查到灵气异常,反而察觉有几名修士御空经过。顾良出言示警,道:“有人飞过。” 落云:“朝我们来的?” “不清楚,但应该经过附近。” 落云思索片刻,道:“我们上去看看。” “好。”顾良与徐天随即跟着落云飞至空中。 令顾良稍觉惊奇的是,隔院的霜月二女虽稍慢了些,却也跟着三人升空,就像是有人通知了她们一样。 五人升至空中,落云散出灵力,示意此处有人。不多时便迎面飞来三名青年,他们也不飞近,而是相隔了一段距离,紧张地向五人行礼。顾良抬眼望去,三人都穿一身干净道袍,身无特色,似乎都是散修,没有储物袋,有三件法器傍身。这三人年纪比落云稍长,看气脉运转是炼气后期,且敛息术用得不佳,气脉稍弱。 “无量寿福。”落云回礼,随后道,“在下净林门落云,与师弟师妹行至此处。几位道友行色匆匆,不知是为何事?” “净林门?”对方闻言,紧张的神色稍有舒缓,他们略一思索,便答道,“此处过去百里,有灵气凝集,蘅海尊者与辉阳上人前日布告,会在一月之后开布道集,为我们宣讲修炼之法。因此附近大小散人都会前去,借势感悟,或增长修为。我等三人也有此意,只是修为低微,不图能在道集时挤得中心,因便打算早早前去,趁着人少修炼一阵。” “原来是这般,多谢几位。”落云说罢,犹豫一阵,稍作点拨,道,“若是几位觉得修为停滞,可先以真气贯通气脉,等周天舒展之后,再带以灵气运转。如此一来,再每日勤加练习,自可精进修为。” 三人闻言大喜,如获至宝,连连向落云道谢。又想要约定结伴,被落云婉拒。 等三人离开之后,顾良五人落回地上。冉小月当先问道:“我们去看看吗?” “我们有任务在身,不能误了返回宗门的行程,所以一月后的道集怕是看不了。而那灵气凝集——”落云没有把话说完。五人皆是净林门正经弟子,都知道修炼的根本在于自身。即便灵气稍浓郁些,也未必能使修为暴增。天地间的灵气是吸收不完的,最重要的是让识海容纳灵气。 顾良想去看,但是也没有太渴望。霜月二女和徐天则有些蠢蠢欲动,徐天犹犹豫豫地道:“灵气凝集,应该不会有过大的异变才是,灵气凝集也不常见……” 落云见几人都有想游览一番的心思,便道:“那我们告辞以后去看一看也好。” 冉小霜立刻抽出地图,分析道:“如今才过三个月,距离五个月的期限还早。从这里回宗门至多一个半月,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停留十天……五天!五天便足够了。” “也好,那今晚就早些歇息,我将行程报回宗门,明天一早我们便出发。”落云说完,又嘱咐道,“过去以后,注意安全。” “是!” ………… 翌日清晨,五人告辞离去,向北飞了有一百多里,来到灵气凝集附近。顾良本以为灵气凝集之处该有奇峰怪景、或是风云缭绕。但此处实际上只有五座约百丈高的小山,除了稍显凝集的灵气与一些散修之外,所处相当荒凉。若不是有元婴修士将布道宣讲之处选在这里,估计也不会有多少散修来此。 此地灵气也驳了几人兴致,说是灵气凝集,实则只比平常好上一丝,只与净林门外门地界的环境类似。几人兴致受挫,落云则面不改色,他谨慎地提防四周,又细细观摩着凝集起来的不多的灵气,遂带领四人飞入山中,并嘱咐五人收敛灵力、运起护体真气,随后便在山腰找了一处半露天的石洞,当做落脚的地方。 进了石洞后,落云并未如往常那样盘膝打坐。他立在高处,凝神看着灵气聚集处,若有所悟。徐天轻咦一声,随即两眼发光,拿出绿皮小书坐在石洞角落,又在四周摆上许多木雕小旗,认真捣鼓起来。 冉小月好奇走到徐天身边,问道:“此地有何不妥?” “很是奇怪。”徐天一边摆弄着面前几柄小旗,一边答道,“进山之前,这儿的山韵分明无甚波澜,可现在再一看,机缘时大时小、又大又小,实属奇怪!” “山韵?机缘?”冉小月疑惑道,“你要占卜?” “是推衍!”徐天强调道,“易卜之术和推衍之术相差甚远,易卜之术是——好、好,我不说了。”徐天撇撇嘴,“师姐你就当我看见了一张有黑又白的纸,觉得奇怪就行了。” 冉小月茫然地望向其余几人,见他们都没有反应,也就不再多想。她是个不怎么闲得下来的人,坐了一小会儿,便凑到落云身边,问:“师兄,这里大概有多少修士?” 落云一怔,随即看向躺在石头上的顾良。此地单调,顾良天眼随意一展便能将五座山全部笼入观察范围,故而他一直懒洋洋地提不起兴趣。顾良注意到落云望向自己,便道:“有二三十伙人,大多炼气修为,我数数……炼气六层以下的有二十三处,三四十人,剩下的共十一处看不清,也许有金丹或元婴前辈。” 冉小月没想到会得到这么认真的回答,有些发愣。落云则问道:“天眼?” “是。”顾良点头。他虽然懒散,但是出门在外万事都要小心,所以一直没有卸下防备。 落云对顾良叮嘱道:“小心些,别太张扬了。”五人身边没有长辈,可别被人找上门来。 “嗯,一眼看不穿的地方我都没有细看。”顾良解释,“炼气六层以下的修士都不怎么会掩饰,就像白纸上的黑点,所以我才能看清人数。” 说着,顾良听见一旁认真推衍的徐天喃喃自语道:“白也不白、黑夜不黑……” 落云道:“是我过虑了,师弟宽心。” 顾良客套:“哪里,我们出门在外,师兄多费些心,我们应该感谢才是。” 冉小月等两人说罢,又问:“那我们现在在这里做什么?” “做自己。”顾良倚在石上,枕臂半躺,懒懒道,“小天在那边推衍、师兄在观摩景致。反正现在没什么事,乐意的话可以随便四处转转,结识些朋友什么的。如果遇事,直接散出灵力,不止我们,附近的人都会赶来。” “那你在做什么?” “我在修道。”顾良认真伸了个懒腰。 “修道?” “对,修道。”顾良信口胡诌道,“修道之路,就是不断地感悟天地自然。我躺在这里,借山势悟天地、寻真我守本心。” 正推衍着的徐天忽然一怔,道:“真我?莫非是此地山韵有真有假,我才会看不清楚……” 落云白了顾良一眼,冉小月朝顾良做了个鬼脸,不再与顾良多说,抓着冉小霜的手便打算出去游玩。 “等等。”顾良叫停二人,组织了一下语言,随后道:“附近有不少修士都疑心此次灵气凝集是将有法宝出世。你们两人在外走动时,尽量多留个心眼。”说到这里,顾良顿了一下,又刻意道,“我们也不是要与别人抢夺——毕竟净林门也不缺法宝。只是出门在外要小心些才好。” 冉小月知道这是关心,笑着眯起了眼睛,施施然行了个礼,眉眼弯弯,道:“谨遵师兄教诲。” 说罢,冉小月便拉着冉小霜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顾良总觉得冉小月只是开心,实则没怎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顾良转念一想,此次大家都是名门正派,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若真吃了亏,也算让冉小月涨涨记性,不算坏事。 故而躺在石头上的顾良又懒洋洋地闭上眼,顺带翻了个身。 第五十章 相合 这附近的灵气有点拧巴啊…… 顾良躺在石头上,天眼观察着远处的灵气。天地间的灵气向来是舒展、随和、平滑的,这附近的灵气却呈现一种拧扭、纠缠、曲折的样子,更奇怪的是这些灵气在纠结之外,仍显露出些微的圆滑。既是有、又是无,在“有”里呈现着“无”,又在“无”中显露着“有”。 徐天一直在推衍的莫非就是这个?顾良心有疑惑,没打扰徐天,他伸出手御使着灵气,心血来潮地想把自然出现的灵气凝集复现出来,他在空中画出一笔,勾出第二笔,合上第三笔…… 顾良画出第一笔灵气时,便引来了落云的目光;待到第三笔时,落云看出了顾良的想法,遂将目光聚在顾良勾勒的灵气上,一直看着顾良将灵气凝集的分布模仿了个七七八八。 画到这里,顾良忽然画不下去了,他一挺腰直起身子,皱眉盯着自己模仿的灵气形态,又扭头望向远处的灵气凝集,在脑中回忆对比着两者。分明差相仿佛,自己的仿作却显得怪异。也正是这里透出的一丝怪异让顾良下不去手,觉得再添下去便毁了。 落云飘到顾良身边,道:“差了些东西。” “差什么?” “气势。”落云道,“聚在那里的灵气发自于天地,便与天地相合,形成了气势。你把那里的灵气脉络移到这里,却与周围天地不合,与周围割裂,便形不成气势。” “与天地不合……”顾良暗自思索,又发出疑惑,“可我若改变了这里的灵气,它便始终出自于我,而非天地。如此一来,始终与天地不合,便形不成气势。”顾良一边说着,一边推究思路,他想着平日桑秋尊者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姿态,又念及净林门藏于深山不显异状的融合,继续猜测道,“要么我在改变灵气时便让其与天地相合、以模仿天地衍生灵气的变动;要么我去改变天地,掉头让天地与我构出的灵气相合,从而获得气势……” 顾良与落云正探论着,一旁有人忽然开口道:“变了后仍在天地间。” 两人闻声望去,看见一个手持紫笛白衣胜雪的中年人舒展了些眉头,道:“你总觉自己改动的灵气便与天地不合,是将自己放在天地之外的处境中。可你有没有想过,修士与天地并不割裂?人、妖、道、佛、山水、自然,皆发自于天地、囊括于天地。” “那——总不能我随手一布皆与天地相合。”顾良思忖着,道,“总要因循法理才行……法理何求?” 中年人指教道:“存于天地。” “去天地中找?” “去感悟天地。”中年人点头,“便是悟道。” 顾良正色向中年人行礼,道:“谢前辈指点。” “微末之理,称不得指点。”中年人呵呵一笑,“你们是净林门的弟子,我说的这点道理随便一个师长都了然于胸,并困惑不了你们。” 顾良拍马屁道:“前辈慧眼如炬,竟能看出我们来自净林门?” “净林门气道见长,论行气讲究,净林门高过其余宗门不少。你们三位年纪尚小,气脉功夫与眼界却不输筑基,又身处东贺州,自然便是净林门弟子了。” 落云上前一步,抱拳道:“前辈来此,莫非也是为观摩此处灵气凝集?”中年人修为颇高,自不会是为了一月后的道集提前来此的。 “途径此处罢了。”中年人摆摆手,环顾五山,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驻足片刻,才对两人道,“我便不继续叨扰了。” 说罢,中年人飘身而起,两人言一句前辈慢走,目送其远去。中年人离去后,顾良又躺于石上,琢磨起周围的环境。落云正欲打坐,忽见一旁专心推衍的徐天将身周的木旗全部理起来装好。顾良睁开眼,笑道:“推衍出什么结果了?” “机缘大小割裂,并非一体。”徐天解释道,“这便解释得通了,山韵无奇,是小;至于大机缘只一闪而逝,飘渺无踪,应是远去了。” 大机缘远去了?顾良与落云对视一眼,两人皆想到了方才的中年人,顾良笑叹一句,道:“仙缘难得啊……” “仙缘飘渺。”落云不觉遗憾,道,“唯有磨砺自身,方得问道有成。” 顾良乐呵呵问道:“师兄可曾想过,拜入净林门、天资卓越、能有缘求仙,这便是最大的仙缘了?”这可是桑秋尊者说的,修仙路上最重要的是仙缘,最初的仙缘便是天资。 落云一怔,暗自琢磨一阵,道:“既然我已得到了最大的仙缘,自当焚膏继晷,不负仙缘。” 这死正经的……顾良暗自咋舌,不再与落云说话,闭目感受起周遭灵气。三个月的奔波和间刻无停的运转真气已使顾良修为逐渐涨满,似乎在炼气后期已进无可进。方才与白衣中年人的对话让顾良暗觉打通某些关节,又想到桑秋尊者曾经说的天地皆道,对悟道之意的体悟又有加深,遂觉修为瓶颈有些松动。 天地自然是道,修行修的便是天地自然……我自身修为接近饱满,几日增进渐缓,但我运转的灵气、体内的灵力多如天地间寻常的灵气那般舒展,看似溢满,实则还可凝集。 与天地相合……没必要那么冒进,我还不知道天地具体是什么样、不知天地法理,没可能一蹴而就。修为瓶颈松动,只要一点助力就能冲破。修士也是人,生于天地间,我体内的灵力只要能与自己相合便可……凝集的灵气有疏有聚,我体内的灵力亦不必完全舒展,也能以两者相合的形式保存——我才动了个手! 顾良正在琢磨着模仿灵气凝集的动作能不能撬动瓶颈,体内真气忽然如滚水般沸腾起来。真气沸腾、灵力运转、瓶颈松动,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顾良一个咕噜坐直身子,一边正姿吐纳,一边调动体内灵力。周围的灵气朝顾良涌来,又被顾良纳入体内,模仿起灵气凝集时的扭结与舒展,准备一鼓作气将封于顶端的瓶颈冲破。 吐纳呼吸间,顾良仿觉自身与天地融为一体,一个念头便能探明各处景致。这是天眼?不对,不是天眼、不止是天眼……相合,原来这就是相合。不止灵气与天地相合,人也能与天地相合。顾良内视自身,外视天地,发觉有根微不可查的银线自心中冒出,悬于高天之上。 这是我?顾良心中升起疑惑,又陡清醒。不对,这是这个世界的我,是与这个世界相连的我,但我不只是这里的我,还是上一世的—— 顾良正哀思间,忽觉有一线飘渺的熟悉感自远方升起。正盘膝打坐聚气突破的顾良忽然扭头向北,一直注意着顾良的落云微微皱眉,袖中右手不自觉抬起,不知道顾良遇到了什么事情。 顾良北向,虽未睁眼,仍感应到前方天地间许多气息。灵气褪去形态展出脉络、山地间透出沉厚连绵、流水勾勒出守中曲势、山林间焕发起交融生息,修士的气息变作一团团分明的灵力,也有些气息处于一片模糊之中,它们隐匿了自身,并朝自己投来目光。 那熟悉感究竟在哪儿?顾良仍想继续探寻,勉力向外,却再难前进。这时,有个向自己投来目光的修士忽然发出声音: “正与天地相合,不赶紧圆满自身修为,莫非你想神归天地不成?” 言罢,顾良察觉一股柔力将自身推回远处,看到了盘坐在石头上的自己。 突破!顾良念头一收,不再去追寻那飘渺的熟悉感,心神聚敛于自身,发觉体内灵力皆已调整完整,冲破在即。 冲!顾良运转灵气,却感虚不受力、精神疲惫,周遭灵气还向四处逸散。竟是周围灵气略薄,顾良此前又未做准备,比起修为上的瓶颈,竟是周遭灵气先抵不住。 要不这次先放弃,过几日准备好了再冲破瓶颈?或者再调息一阵,断开内外灵气接通,只靠自身灵力,应当也是能冲破瓶颈的……顾良正想着,忽觉四周灵气密致起来。他一愣,便听见落云的声音:“突破。” 好!顾良不再犹豫,轰然一声顶开瓶颈,瞬间与四周灵气融作一体,仿佛隐匿与天地之间。 炼气圆满的顾良起身与落云行了一礼,又朝北方遥遥一拱手。 第五十一章 石洞 顾良冲破瓶颈的动静不大,但在平静环境下却称得上引人注目,周围的不少修士都御风前来。第一个火急火燎赶过来的是冉小月,她快如流星,急如炽火,几乎是扛着冉小霜匆忙前来。她赶回来后看见三人皆无事,问道:“方才是顾师兄的灵力?你们遇敌了?” 这时,冉小霜才喘着气道:“你、你听我说啊!这不是斗法的动静,是突破的动静!” 冉小月正欲反驳,又见落云三人衣着完好,看样子确实未与人相斗,不禁动摇了念头,狐疑道:“真是突破?” 顾良坦然道:“侥幸有感,恰好突破了。” “师兄你吓死我了!”冉小月先松了口气,又瞪一眼顾良,埋怨道,“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再突破!我和小霜虽不如落云师兄修为高深,却也能为你护法,万一你突破时有歹人来袭,我们也能帮你挡上一挡!” “契机所至,一时收不住手,师妹勿怪。”顾良哈哈干笑,应付了冉小月气嘟嘟的不满,又向御风前来借着恭贺之名探查的诸位散修抱拳还礼,说:“小子乃净林门归元宗门人顾良,一时侥幸有感,不料惊扰了诸位,请诸位莫怪。” 顾良一番话下去,这些散修小派中见识再低的也晓得东贺州净林门的势力,见识多些的则意识到这五名净林门弟子来自核心七处,打定主意不与几人相争。纷纷前来客套寒暄,顾良使眼色求落云来解围帮忙,落云则不急不缓地给顾良一个微笑,故意云淡风轻地退了两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看着顾良手忙脚乱的样子。 好不容易应付走了诸多散修,几人才得空休息。恰好顾良冲破瓶颈,霜月二女与徐天问了些突破时的心得,落云与顾良一道解答。答完冲破瓶颈的问题,落云又对顾良道:“百日筑基,自突破起百日内,需依次锻打气脉、运转真气、凝练灵力、稳固心神、压聚基台。此行结束顾师弟回宗门后便可闭关,有桑秋尊者指点,顾师弟又自行圆满了修为,只要调理心神、气息后,自然能突破。” 冉小月想起了几个师姐的情况,好奇问道:“未将修为圆满也能突破吗?” 落云:“自然是能的。圆满修为相当于提前调理气息、自行锻炼气脉,更易于突破,并非必须。修为不圆满便筑基、结丹的修士数不胜数,只是结婴则不然。结婴困难,极易失败,修士结婴前做足准备,自然会圆满修为。且结婴契机难求,一次失败,未必能有第二、第三次机会。若错过了五十岁的关卡,便只能遁入假婴境界,难以真正踏入元婴。” 徐天也来了兴趣,他在书中多次见到五十岁后不能结婴的说法,却未见解释,此时问道:“为何五十岁后便无法结婴了呢?” “这……”落云犹豫一阵,将原因说给徐天几人自然是无碍的,但是顾良才冲破瓶颈,附近也许有其他人在探视。心念转动,落云道:“许是修为、身体有什么变故,具体我也未问,毕竟结婴略远,该着眼当下才是。” ………… 刚入夜,霜月二女便点起了篝火。顾良躺在稍远处的石头上,想着与天地相合时看到的那根银线、以及那一缕飘渺的熟悉感。这两项东西顾良没与几人说,他怕这涉及自己过去的身世,也没敢向落云询问。 快十六岁了……顾良默默调理着体内的真气,并想再次进入悟道天地的状态,却没成功。顾良也不怕悟道有感时修为再不受控制的突破,真正开始筑基时必须要高速运转灵力,这点他向落云确认过。 想了一阵,顾良又观摩起周围,调整灵力,再次与天地相合。正推衍阵法的徐天和霜月二女忽觉顾良本就飘忽的气息消失,都扭头看过去,仔细地确定顾良在石头上躺着,才收回目光。 冉小月不满地嘟囔道:“恁爱吓人呢……” 冉小霜扑哧一笑,忽见顾良又露出气息,猛地坐起看向石洞深处,看见徐天白天推衍的地方有个地洞。顾良有些惊疑,方才他遁入相合之境时,竟觉得似有似无的熟悉感从那儿传来? 打坐的落云睁开眼睛,问:“顾师弟,怎么了?” “这儿怎么有个地洞?” 推演阵法的徐天抬眼看了下,漫不经心地道:“本来就有个地洞啊,一直在这里的。” 我竟一直没注意?顾良在洞前张望片刻,这石洞一人多高,斜斜地往下深入山内,兴许还通向地底。落云以灵力探下石洞,没发觉什么异常,他见顾良还看着洞内,突然出声道:“顾师弟想进洞看看?” 顾良犹豫地点点头。这洞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熟悉感挠得顾良心痒痒。 “左右无事,便一起下去。”落云道。 “啊?不、不用……”我下洞是为了看看那熟悉感从何而来,你们跟来做什么? “师兄如今修为圆满,随时可隐去气息。”徐天合上书,走到顾良身边,报复道,“若师兄下洞后又隐去气息作弄我们怎么办?还是得我们跟着。” 落云听得微微颔首,霜月二女也走来。冉小霜掩嘴一笑,“想不到顾师兄还喜欢探险。” 几人盛情难却,顾良难以拒绝,只能装作坦然道:“提升修为便是为了见些没见过的,我看着石洞少见,下去看看或许也能有所收获。” “走。”落云当先踏入石洞,其后几人也跟着鱼贯而入。下行了约二三十丈,周围石壁都无甚出奇,五人便纷纷御空而飞,加快了速度。 行至半途,徐天微微皱眉,道:“这石洞是不是有些长了?” “它伸到地下,该有这么长。”落云一直使灵力感知着四周。 不多时,五人将飞至洞底。石洞底部比中间通道宽了两三倍,是个略小的石室。落云不自觉皱起眉,他并未探到石室这一段,感知中应是在石室前便封了底。落云回头看向身后的顾良,顾良也没探查到石室,道:“应该是有什么隔绝天眼、掩饰探查的手段。” “下去看看?”冉小月好奇道。 落云道:“我下去看看,你们在外等着。” “不。”顾良忙拉住落云,“师兄你修为高、速度快,我下去。你下去若遇事了,我们未必跑得掉。” 落云沉默片刻,他见顾良态度坚定,又觉得顾良说得有理。再者五人已至室外,进与不进其实也就丈的差距,便由顾良进去。 顾良蹑手蹑脚走进石室,先以天眼扫视一圈,再以灵视环顾一圈,皆未看到什么异状,他又伸手敲了敲四处石壁,不禁觉得好笑:这儿没什么异状,几人这么小心谨慎,实则是自己吓自己。查到这里,顾良道:“毫无异常,该是有什么隔绝探查的材料。” 顾良说罢,余下四人都进了石室,略显拥挤。五人只停了片刻,便又折返回去,冉小月嘀咕道:“白跑一趟。” 顾良翻个白眼,正想说话,落云则说:“洞底的石室不但能防灵力探查,还能隔绝天眼,也算奇特。往后若是有空,也可在此观摩,或许能有所感悟。”说到这里,落云又补了一句,“顾师弟你这几日若想再来看看,我可以陪你。” 顾良一怔:“为何要师兄你陪?” 落云不语,似乎没听见顾良的疑问。徐天则低声道:“顾师兄你老隐去气息,落云师兄也不放心。” 几人都笑起来,继续上飞,在石道间行得有些久,不禁都有些疲惫。不多久,几人看见石洞口透出的白光,皆精神一振。顾良正觉有些怪异,忽而听身后的冉小霜急道:“都先等等!先停下来!” “怎么了?” “我们是在晚上进的这石洞……”冉小霜说着,拉住冉小月的手。似乎是有了信心,她继续道,“那洞口怎么会有日光?” 第五十二章 洞府 几人正拿不住主意,便听落云道:“不要贸然分开,我们先聚在一起再说。” 几人点头,皆踩到地上,不再御空。顾良道:“纠结没用,我们不可能一直躲在这洞里,始终是要出去的。” 落云目光一凝,道:“出去之前,先试试别的办法……小天,此地可有阵法存在?” “我在外推演时没察觉有阵法……” “再推演一遍。”落云道,“在这里。”他似乎注意到自己语气有些豪横,便仔细解释道,“在外我们也没探查到洞底的石室,或许内外推演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徐天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好。” 说罢,徐天拿出木柄小旗和绿皮小书,摆阵测算起来。顾良掐着自己的指肚,颇觉自责。若不是他要下来追什么飘渺的熟悉感……顾良低声道:“是我不对,若不是我说想下来,也不会遇到这种事。” “无妨。”落云淡淡道,“有奇遇不是坏事。” 冉小月拉了拉顾良的衣角,小声宽慰道:“师兄宽心,总是我们要跟你下来的。论起来应是我们的不是,与师兄无关。” 等待中,顾良以灵力联通识海、再以识海引动天眼,运足了十成力气施展天眼,想观察洞外情况,却探不得分毫。他低声将情况说出来,落云点点头,道:“我也探不见外面情况。” 这时,徐天停下推演,他忐忑地看向众人,面色微白、嘴唇嗫嚅,说:“我、我算不出来……” 落云拍拍徐天的肩膀,示意他放松,宽慰道:“我与顾师弟都探不出这里的异状,显然是对方有所防备,等闲不想让我们看出深浅。”说罢,落云看向四人。不知是不是顾良的错觉,他觉得落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阵。随后,落云道:“与其在这里傻站着,不如先离开这里,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几人同意,顾良让开位置,处在队尾断后。 五人相继飞出,都没遇到什么阻碍。出洞的瞬间,顾良感到一阵恍惚,恍惚之后,发觉自己正飞在半空中,天眼的范围瞬间扩大,他的视野与通过识海所看到的景色豁然开朗。洞外不是光秃秃的山,而是一片广阔的青色草原,草芽饱满圆润。远方,有一道河水流过,河边开着各色的花朵。这风景清新亮丽,看得人心情舒畅,之前在山洞中的压抑沉闷之感也一扫而空。 徐天有感而发,正欲吟诗,却听见顾良的惊疑: “洞呢?” “洞?”徐天没听懂顾良在说什么,他顺着顾良的目光向下望去,只看见一片青葱嫩郁的草地,却无那石洞的出口。徐天也傻了眼,看向另外几人,重复着顾良的疑惑,问道:“洞呢?” 五人面面相觑,都说不上话来。这一夜的经历实在诡异,先是被石洞吞入,再是辰昏颠倒,顺着石洞出来,却来到一片不知在什么地方的草原,最后又没有那石洞的踪迹,连原路返回都做不到。 顾良缓过神,捏着眉心苦笑起来。虽说一晚上经历诡异,情况却也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往小了说,五人目前也只是不小心迷路罢了。 落云看着慌了神的冉小月和徐天,主张道:“我们先去四周看看有没有附近的居民,先问问这是哪里再说。” 话虽是说给徐天和冉小月听的,落云的眼神却朝顾良与冉小霜看去,询问两人的意见。顾良向右指了指,道:“那儿有人,只是——” “怎么?”落云接话。 顾良道:“那是只化形的妖兽,而且很厉害。”寻常妖兽凝出妖丹后才习得化形,凝出妖丹的妖兽已与筑基修士相当。 落云考虑片刻,道:“先过去看看,不要贸然靠近。”说罢,落云又嘱咐道,“非常时期,不要惹是生非。即使是妖族,也未必没有能与之交谈的。” 几人都点头称是,随即由顾良带路,五人缓缓飞去,在离对方约两百丈时停了下来,徐天他们三个感知能力稍弱的人初一接触前方的气息,都面露惊诧。 在远处的草原上,看似风和日丽,实则灵力搅动,构成了一座巨大的灵力漩涡。那灵力并非凭空聚集,几道妖力在漩涡内部连成脉络,是那漩涡中心站着一名黄衣小童,他将妖力散出,以妖力引动附近的灵力,形成这座停在原地的漩涡。 灵力肆虐,那小童却一点都不狂躁。他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那等肆虐的灵力气轻易便打散了天眼,让顾良探不真切。 “它好像是在卜算些什么。”徐天小声道。 落云:“能看出来在算什么吗?” 徐天摇了摇头。 这种规模的灵力漩涡,落云自问也能引动,却做不到这般平静,也维持不了太久。那小童却不怎么吃力,他的修为显然是比五人要深厚得多的,故而落云打消了问路的想法,决定暂且避开。 剩余几人心里也都有这打算,尤其是顾良。顾良凑近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即使看到那狂乱的灵力,还仍觉得两百丈的距离有一段的缓冲。但就在刚才,顾良心里猛地一突,莫名觉得那黄衣小童转头看了他一眼——只看了他,不包括落云他们。 这时,几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陌生的询问: “你们在这里看什么?” 这声询问将五人都吓了一跳,顾良更是险些催动灵力攻击,但他念及周围的诡怪,又硬生生刹住车,只是维持起护体真气,用以自保。 这时,五人才看清提问者。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看面貌约十六七岁,皮肤白皙,两腮淡粉,嘴角轻扬,眉眼含笑,身穿一袭轻纱素服,削肩细腰,体态娇柔,轻盈灵动。 她见五人惊诧警惕的神色,似乎是看到什么趣事,用袖子掩着嘴道:“不必担心,你们今日遇见的是善良的我,不会加害几位的。” 顾良与落云对视一眼,随后上前一步。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一边与女子行礼,道:“在下孟蓝。说来惭愧,我们五人一时失了方向,迷路至此。有幸碰见姑娘,想向姑娘请教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她眨了眨眼,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回答。她的眼神明亮纯净,没有一丝浑浊。顾良看着这一双美目,连忙收敛心神,在心中暗自警醒,此地诡异,可不能中了美人计。 素服女孩答道:“这里是主上的洞府。” “洞府?”徐天惊呼。洞府在修士间已不像在几百年前一般风靡,道妖之战后各地洞府遭到破坏,又有许多修士为奇遇、功法四处搜寻,十二州洞府数量骤减。直到一百七十年前天下大战,定下五大宗门的格局,散修之势渐息,洞府之风不再,十二州内再难见到一个了。现如今,天下洞府大多分布在南边海上——而那里的洞府也规模极小,只能算是在山洞凿出一府,能有院落那么大的洞府在海上也屈指可数。一座大到能装这么一片草原进去的洞府,还自有灵气、呼风、日照的神通,即使在几百年前那个四处构建洞府的时代,也得是元婴期里有名有姓的前辈才拿得住。 顾良的知识虽然没有徐天那么丰富,却也知道洞府并非凡物,便恭敬道:“可否讨教一下贵地主人尊名?”几百年前流行称元婴期为道人、真人、真君等,直到近两百年才改称尊者。 “主上不让我们告诉别人。”她说着,轻扭腰肢,摇身变成一只娇憨的白兔,她左右腾跃两下,又化作人形,眸子扑闪扑闪的,笑嘻嘻道,“主上还说了,若是有外来的贼人意图不轨,可以一口把贼人的脑袋啃下来,或是一脚踢烂贼人的心肝,反正直接杀了便是。” 这么漂亮的姑娘,分明是只兔妖,怎么说的话这么恐怖……顾良暗自腹诽,面上不露分毫,只当是没听到兔妖刚说的话,自顾自道:“既然前辈有言不说,那我等自然不会再问。只是我们五人迷路至此,斗胆想请姑娘指点一二,可否?” “这你可问对人了!除非是问了咱,你才问到消息。若是问到他们,还不一定知道哩!”兔妖开心得原地蹦了蹦,伸出右手指向远方,一小节白皙的手臂滑出袖子,道,“往那里,一直走一直走,就可以出去了。” 顾良大喜,再次行礼,道:“多谢姑娘指点!敢问姑娘芳名?若日后修炼有成,定回报姑娘!” 兔妖扑哧一笑,又慌忙拿衣袖掩了掩嘴,只露出两只笑弯了的眼睛,道:“才不告诉你!你们快走,可别在这里等太久了。” 落云几人也一齐行礼道谢,飞离此地。 兔妖站在原地,看着几人飞远,一直呆呆的发着愣。直到五人消失在天边,她才恍然回过神来,一蹦一跳地在原地唱起歌谣: “小白兔,白又白,主上几时会回来…… “左边跳,右边玩,只盼主上快回来。” 她正唱着,那黄衣小童忽然转头看向她,迈步朝她走来。兔妖见状,立刻变回原形,奔向小童。 刚一碰头,她便抢着问道:“你算出来没有?主上今天会不会回来?” 黄衣小童脸上露出一丝惭愧,摇摇头,说:“算不出来。” “天天摆弄着那堆破石头,一次都算不出来,你还不如把它们丢了。”兔妖恼道。 小童脸上露出一点愠色,身上的衣装如水般波动了两下。他转而又收起表情,问道:“那几个小道士是什么人?” “不知道,误入府内的。”兔妖说着,咯咯笑了起来,“反正我给他们指了路,是死是活,看造化。” 第五十三章 试解 顾良一行五人飞在空中,路上都收敛着灵力不敢张扬,也遇到了些别的妖族。这些妖族都已化形,顾良与它们攀谈时,有的对反应冷淡,只看五人几眼;有的愿意交谈几句,却不知道怎么离开洞府。少数几个知道如何离开的,指导的方向都与兔妖指点的一致。 五人正飞行,忽见前方草地上长着一棵苍劲古树,树上倚着一红衣女子。她见五人飞来,主动释放妖力,示意五人下来。那红衣女子年约二八,白雪凝肤,一身红衣似火,面如满月犹白。她将妖力一收,不露分毫,叫五人看不出深浅。 顾良正欲开口攀谈,却忽然一怔,不自觉地向女子身后的草原深处瞟去,只觉得心里有些痒痒的。 那女子倚在树上,声音如月般清冷,道:“你们不能再往前了。” 顾良回过神来,朝着红衣女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还请姐姐指点一二。” “出口确实在那个方向,但现在不能过。”红衣女子道。 “为何?”顾良疑问。 “再往前走,有一片幻阵,幻阵既固锁气脉,化伟力为凡力;又产生幻术,迷幻阵内的生灵。”红衣女子详细地解释道,“你们修为不足,既运转不得灵力,失去灵力后又抵御不了幻术。贸然进入阵法,只会在中了幻术后一直往前走,无法醒来。如今洞府初开,还未到送你们离开的时候,你们现在若陷入阵法,要么一直行走力竭而死,要么不吃不喝饥渴而死,所以你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顾良耐心问道:“那我们该如何离开洞府呢?” “等!”红衣女子答道,“十日后,洞府自然会送你们出去,不必去强闯幻阵出口。” 从红衣女子那里得到答案,五人互看一阵,面色各异。顾良又朝女子作揖,道:“姐姐答得真诚详细,教人不得不信。只是我们有五人,众念难调。还想再商讨一阵,还请姐姐见谅。” “请便。”红衣女子面色不变,一直都冷冷的,看不出喜怒。 五人随即走到稍远处,相互看看,落云首先道:“大家都怎么看?” 冉小月第一个低声道:“一路上那么多人都说往这儿走能出去,怎么到她这儿却不一样了?” “也许是她这儿离得近,所以知道得详细;而那些离得远的,只知道个大概,并不清楚具体。”徐天说着自己的想法,却没敢直接和冉小月唱反调。在他看来,红衣女子说得最多,细节也最清楚,应该是真话。 冉小霜犹豫一阵,道:“我拿不准主意。她说得清楚,既有可能是真话,也有可能是特地编出来骗我们的,想让我们多留十日。” 落云也有相同的顾虑,不知该如何定夺,他看向顾良,问:“顾师弟有什么看法?” “我?”顾良犹犹豫豫地说,“我虽然分不清真假,但我或许有解法……” “师弟请说。”落云道。 顾良道:“首先得向师兄讨一样凡物,若有,或许能解。” “凡物?”落云疑惑,他不觉得凡物在这局面能发挥什么破局之用。 “嗯,得有一根结实的绳子。” 落云一愣,随即便在储物袋中翻找起来。若是顾良想要什么简单的小法器、黄纸、炉鼎、香烛之类,落云肯定能直接找出来,这些辅助的小玩意儿他都在储物袋中有携带。但顾良冷不丁要一根绳子,这凡物不似金银笔墨那般游历时天天在用,却又常见普通,故而落云也说不好他有没有装一两条绳子在储物袋里,便只能慢慢翻找。 片刻之后,落云喜道:“有了!” 说着,他的手中出现几条黄绳,全部递到顾良眼前。顾良看着有些熟悉,略一回忆,想起这种黄绳在杂役那边常用来捆扎竹子,想必是落云哪次役完后顺手收进了储物袋里。 一念及此,顾良不免一笑,又迅速收敛了笑容,挑出几条结实的简单编好,接着叫来徐天,将绳子一端绕了个圈,绑在徐天腰上。 “暂且委屈师弟了。”顾良笑道。 徐天一脸茫然,不知顾良是什么意思。正疑惑着,冉小霜忽然扑哧一笑,她拍着手乐道:“明白了,明白了!” 落云有所明悟,又不敢确定自己所想。只听冉小霜说道:“顾良师兄的意思是,一人绑着绳子走在前面,其他人跟在后面。若那红衣姐姐所言是真,走在最前的徐师弟先入阵没了灵力,我们只要在外把师弟拉出来就行;若是她在骗我们,那简简单单一试便知。” 说罢,冉小霜看向顾良,问:“顾师兄,我猜的对?” 顾良夸道:“不愧是小霜,就是聪慧,只一下便看出了我的主意。” 徐天脸色变得有些黑,问:“可、那,为什么是我?” 顾良笑而不语,徐天年纪小、体重最轻,但这句话可不敢说,小霜小月还在旁边呢。 随后,五人来到红衣女子面前。顾良见红衣女子还等在原处,脸色一如往常,心知她是个面冷心善的好妖。他又回想在洞府中遇到的这些妖族,虽态度冷淡居多,却未因人妖之别而出售攻击几人,恶意不多。顾良心中有些把握,便上前一步,朝她一拱手,道:“望姐姐宽恕,我们又想了些办法,想前去试试。只是——” “只是什么?”红衣女子问道。 果真是个心善的好妖。顾良笑着说道:“只是我们几人阅历尚浅,想出的办法也多不着调。幸亏遇到仙子姐姐好心,斗胆请姐姐与我们一同前去,帮我们照拂一二。” “油嘴滑舌。”红衣女子表情动了动,似乎瞪了顾良一眼——也似乎没有,道,“你们不听劝告,真遇到什么事,我可不帮你们!” “多谢仙子姐姐。”顾良朝女子作揖,再看向徐天,道:“师弟,临行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徐天吞口水,哀怨地看了顾良一眼,“我不是去送死,师兄别这个态度。” 顾良轻笑,没有回答。他看向远处的那片草原,心中一直若有若无地涌起进洞前他察觉到的那熟悉感,一直在呼唤他往那个地方走。顾良默默运转真气,牵住绳子在手上绕了个圈,自行稳住心神,不表露太多。 徐天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边绳子,然后开始往前走。待绳子绷紧时,顾良也跟着迈步,落云与霜月二女跟在顾良身后,几人都有些紧张,连前后次序都不敢改变。只有红衣女子悠暇地前后走动,不时与几人简单交谈几句。 走了一阵,顾良大声问:“有感觉吗?” 徐天回头看了一眼,大声回答:“没有。” 又走一阵。 顾良:“有感觉吗?” 徐天:“没有。” “有感觉吗?” “没有。” 女子看不下去,幽幽道:“一炷香的功夫,你就问了三次。” 顾良洒然一笑,又低下头,沉声道:“姑娘,我师弟快到幻阵时,还请您知会一声,也好让我有个准备。” “我还以为你真是那么胸有成竹。” 红衣女子第一次笑了,只是短短的一小下,仿佛是稍微用力呼出一口气一样,又迅速收回。她接着说:“放心,差不多的时候会与你说的。” “多谢。”顾良朝女子点了点头,内心稍自信了些,却还是没什么把握。现在回过神来想想,他并没有掌握太多线索,就贸然提出了一个并不保险的办法。如果幻阵的边界会突然变动呢?如果幻阵的效果会传递过来呢?这些情况顾良都没有考虑到。 即便如此,顾良也没有终止尝试。他的心中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想让他走向前方。 顾良突然又低声道:“师兄!” “怎么?”落云立刻回答。他就在顾良身后一步的位置,一伸手就能抓住顾良。 “如果我突然有什么不对,记得把小天拉回来。”顾良语速急促。 落云感到意外,愣了一愣,又道:“放心,我会把你们都拉回来的。” 不多久,顾良又大声问:“有感觉吗?” 前头的徐天仿佛做了很长时间的斗争,然后才回答:“没有……” “怎么回答这么慢?” 徐天沉默,然后道:“师兄,你太烦了……” 顾良四下里看看,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 “哎呦!”徐天叫了一声,停下脚步摸着脑袋回头看顾良。顾良嘿嘿一笑,招招手。 嬉笑之后,红衣女子轻声提醒道:“快到了。” 顾良眼神一紧,轻轻深呼吸,真气运转起来。他没敢贸然探出灵力,害怕幻阵的效果会顺着灵力传过来。 “有感觉吗?”顾良又大声问。 “没有……”徐天再回答,把这当做顾良又一次的啰嗦。 顾良觉得掌心有些湿,又不敢放开,便加了几分力气。 突然,绳子上传来的力道猛地变大,仿佛牵着一头牛。顾良心知有异,便大声开口,道:“师弟?” 没有回应。 “师弟!”顾良用上了灵力,声音传到远方,还是没有回应。 顾良运转真气,双手用力,才勉强把绳子拉过来一些。 徐天还在往前。 第五十四章 异常 顾良心知有异,真气疯狂运转,将绳子往回一拉,徐天被拉近一大截,栽倒在地,即使爬着还在前进。 还没出幻阵范围? 落云正想伸手相助,冉小月忽然往前一窜,拉着绳子往回猛地一拽,竟将徐天整个人扯到空中,倒飞而回。顾良再一次感叹着冉小霜修炼功法练出的蛮悍,看着徐天从地上爬起来,回头问道:“师兄?” “做个记号,赶紧回来。”顾良喊道。 徐天依言,很快回来了。徐天甩了甩手,指缝间全是污泥,随后又运转真气修复脸上的蹭伤。身上都只是些小伤,很容易复原,徐天并不在乎,但是道袍上泥斑块块,这让徐天有些不舒服。 “在那里有什么感觉?”顾良问着,落云从储物袋中拿出一身道袍让徐天换上。 徐天一边思索一边道:“确实是有幻术,但幻术不强,感觉就像是突然着了魇、迷了魂,控制不住地一直往前走。我能听到师兄你们的声音,只是没什么想回来的念头。问题还是出在真气和灵力上,如果能运转真气,很轻易就能抵挡。” 顾良闻言,仔细思索了一阵,二话不说便穿上徐天换下来的道袍——徐天的道袍有些小,但好在道袍宽松,顾良勉强能穿上。随后,顾良把绳子系在自己的腰上,将另一端递给落云,道:“师兄,你拉着。” 落云明白顾良的意思,问道:“你想试试?” 顾良点头,这毫无危险,见识一下这样的幻术不是坏事。 “行,你去。” 一切准备结束后,顾良便开始前行。他不用胆颤心惊地忐忑自己什么时候会中幻术,因为徐天早已在醒来的地方做了标记,顾良要做的只是走过去而已。 离标记还有十步,顾良警惕起来,他向身后打手势,落云表示明白,高喊道:“放心往前。” 顾良一步步往前走。 没有感觉。 顾良迈出脚步越过了标记,还是没有感觉。 红衣女子狭长的眼睛眯了眯,看着走在前面的顾良。 又走了两步,他难以置信地回头,大声道:“没感觉。” 说完,顾良转头看向身前,看向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心中的熟悉感突然翻腾起来。得知前方有幻阵存在的时候,顾良只觉得这片草原仿佛笼罩在一片朦胧中,而现在,它在顾良眼中突然变得清晰了。 他又往前走,十步、二十步,顾良再次回头,大声道:“还是没感觉。” “怎么可能?”徐天吃惊。 “真的没感觉!”顾良说罢,又慢慢坐下来,努力尝试运转真气,尝试无果,他大声道:“真气不能运转,灵力也是。” 但是……我却没有中幻术。 顾良看着面前的草原,既熟悉又陌生,既惊喜又害怕。 “先回来!”落云在后面喊道。 “好!”顾良依言往回走,离开幻阵的范围。 往回走的路上,顾良一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应该陷入幻术的地方没有陷入幻术,他再怎么样也找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难道……是上一世的灵魂?顾良摇摇头,上辈子那浑浊羸弱的灵魂还能帮自己免疫幻术不成? 落云拿起绳子,绑在腰上,道:“我去试试。” 说罢,落云将绳子交给冉小月,也不等几人反应,便当先往前走去。 顾良心里一暖。 随后,落云中了幻术,被冉小月拉了回来。 “我也去试试。”冉小霜道,她看向冉小月,嘱咐着,“你用力仔细些,别太重了。” 越过徐天做的标记,冉小霜也中了幻术,立刻被冉小月拉回来。 冉小月没去尝试。虽说在阵内没有真气与灵力,冉小月运行不了功法,但谁也说不好拉回冉小月时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五人相顾无言,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唯独顾良在幻术中幸免。 顾良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红衣女子,问道:“为什么?” 红衣女子思考许久,然后道:“有个办法能让修士避免幻阵的影响。” “是什么?”冉小月急忙问。 “元婴。”红衣女子回答,“这阵法简单,对结婴后的修士,不会有任何阻挠。” 元婴……几人面面相觑。顾良犹豫一阵,不再纠结于自己的奇特,只是轻松道:“想这么多干什么,等回去之后,找掌门他们看一看不就好了。” 说完,顾良不等别人回复,立刻看向红衣女子:“如果是姐姐走入,能不受影响吗?” 红衣女子看了顾良一会儿,道:“府内有许多妖族,不论寿元多少、化形与否,各有一片地盘。为了不闯入他人的地盘,我们要尽量避免随意走动。中间这有幻阵的一片草原尤为如此,如非必要不得擅闯。” 冉小月好奇地问:“如果你们不小心越界了呢?” “不小心自然不碍事妨,但是我们都有各自的喜好,谁也不想自己的辛苦布置被别人弄乱。所以我们平日活动在自己的地盘,偶尔出去交谈倒是无妨。” “那我们是不是真的就只能在这里待满十天了?”冉小霜逐渐放开胆子,也朝红衣女子问道。 顾良没插话,静静看着被幻阵笼罩的草原。 红衣女子看了看顾良,突然道:“你在幻阵中只是能独善其身罢了,最好不要想带他们四个进去。” “什么?”冉小月问。 “他或许想凭借自身奇特,带你们四个进去,然后一人管住你们四个。”红衣女子说着指了指顾良。 “姐姐说笑了,我其实还没那么自大。”顾良淡淡道。 红衣女子不置可否,道:“等,等满十天,然后被送出去。” “嗯。”顾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道,“多谢姐姐招呼,我们几人就不继续叨扰了。” “不送。”红衣女子淡淡点头。 五人与红衣女子道别,接着一同离去了。 走远之后,顾良停下来,对落云道:“师兄,我想走过去看看。” 四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最后落云打破沉默,问道:“有把握吗?” 顾良犹豫了一下,然后道:“有一点。” “别试了,回去找掌门看看就好了。”冉小霜劝道。 “说不得里面就有什么宝贝呢。”顾良笑笑。 冉小月看看僵持不下的四人,直接坐到地上开始打坐,道:“左右要在等十天,这里灵力不错,我就先闭会儿关。” 落云见状,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支竹箭交给顾良,道:“这支箭你拿好,只能用一次,应该够防身了。” 顾良愣愣地接过箭。 冉小霜也拿出一个玉佩,道:“受伤了就捏碎这个,它还能治一点伤。” 徐天左右看看,随即哗啦啦一翻书,将几道印记打到顾良身上。顾良没有阻拦,任凭印记刻下。徐天道:“里面有四道束缚术法和一道静心咒,静心咒可以抵御一会儿幻术——” 冉小月好奇问道:“不用真气或者灵力也能引动印记吗?” 徐天一愣,尴尬地挠了挠头。落云也愣了一下。徐天又道:“嗯,它,它还能指引方向,能让我们知道彼此处于什么方位。” 说完,徐天拿出九根香插在地上,点燃第一根,道:“一根香够烧四个时辰,师兄早些回来,别让我浪费太多。” “你们就放一百个心好了。”顾良哭笑不得,道,“拿了这么多东西,我肯定不会出事的。” 落云:“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去,便快去。” “是。”顾良点头,便朝那片草原走去。当他感到自己的灵力与真气停止运转时,顾良明白自己已经走进了幻阵的范围。他向身后看去,与落云他们挥手致意,随后便转身,坚定地朝着幻阵深处走去。 第五十五章 变故 入目是大片的、地势略有起伏的草原。这里的丛草高高低低,平均有半人高,最茂密的地方,弯下的草尖甚至能拂过顾良的面庞。 顾良行走在草原上,那莫名的熟悉感仍是影影绰绰的,像丝丝缕缕的香气,又像飘飘渺渺的远歌。除此之外,草原上只有微风拂过的声音,起初伴着阳光还能装出几分温暖,走久了之后却觉得这一成不变又寂寥静默的风景显得鬼峭峭、冷冰冰的。 顾良这时才发现,这片幻阵草原上的阳光一点都不热,像是夜间的冷光。 还好,顾良后颈处的印记有温热的感觉,隐隐指向身后的某个方向。 当阳光突然暗下来的时候,顾良才第一次在这洞府里见到了天气的变化。 渐渐的,顾良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顾良也并不觉得疲惫,他内视自身,明明还未辟谷,灵力和真气无法调动,识海内也一片静寥寥的,却并不太过饥饿。 黑夜降临提醒了顾良时间的流逝,他拿出一个馒头塞进嘴里,边走边吃。 走两天,最后用一天赶路回去。顾良想好。 啃完馒头,灵力依然不能运转。 内视识海,顾良发现其中有了一丝起色。他欣喜若狂,尝试着以识海激动真气,却一无所获。再用识海连通天眼,总算有了点成效。顾良将天眼逼成直线,探向熟悉感传来的方位,甫一看到座在草原上隆起的山丘,识海便支持不住消耗,使得天眼溃散,连真气都干涸断流了,让顾良头昏脑涨地目眩了好一会儿。 “山丘……” 顾良休息了一阵,遂朝前方走去。明明在白天时行走不觉体力有多少消耗,目眩之后却走得腿脚发酸,腹中也空落落的,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凡人。 好不容易走到山丘之前,顾良险些摔倒在地。心底的熟悉从面前的这座小丘上传来,似乎与他连接在一起。顾良看着面前不算很高的山丘,这要是在平时,纵身飞上山顶也易如反掌,可现在只能靠四肢爬山,没有真气的支持,绝不轻松。 顾良正坐在山脚下休息,忽然注意到一块怪石。这怪石有西瓜那么大,表面光滑平整,像面镜子一般。石面上用细细的红纹画着一只向前探出头脑的鸟兽,两翅后扬,尾翼有扬有俯。 顾良轻咦一声,俯下身子凑近了看,发觉鸟兽瞳中画着团扭曲的纹线。顾良细细看去,忽然感觉那线纹勾着他的思路,大抵是藏着什么奥秘。他想参透,忽然感觉脑中翁的响了一声,周围的一切顿时像是墨彩铺到水中,变成浓墨重彩的一片,耳边还有咕哝呢喃的兽声人语。 这样的世界弄得顾良直泛恶心,再等四周恢复原样的时候,顾良再看那扭线,已不觉得它有什么奥秘了。顾良尝试搬起石头,沉得抬不起来,只能苦笑着揉着脑袋,也不知这算不算机遇,反正他是没有把握住,将其记录下之后便开始爬山。 一路走走停停,顾良爬了一夜,当远处的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终于登上山顶,欣喜地都要喊出来,然后却愣了一下。 在山丘的另一边,是金黄色的沙漠。 只有在白天才能看到的、有阳光照耀的、金黄色的沙漠。 面对沙漠,顾良却并未感到扑鼻的热浪。 沙漠那片区域,现在是白天。 顾良再回头看,草原上的太阳都还没跳出来。 “这地方有两个太阳?”顾良揉了揉眼,难以置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到这时,顾良忽然发觉那一直便隐约存在的熟悉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顾良细细回想,也许是在登山中的某个时候,他太过麻木,才一无所觉。 那熟悉感为什么会消失呢?回想中,顾良又开启内视,发觉识海又有起色。顾良没敢再贸然开启天眼,万一又遭到反噬,真气断流的感觉可不好受。 这时,突然冒出一声尖锐响亮的鸟鸣,像是刺破黑暗的利刃,吓了顾良一跳。他环顾四周,除了沙漠是白天、草原是黎明之外周围一切正常,没有什么异动,也没有动物的行迹。他又忽觉不对,自己在真气灵力无法调动的情况下一夜未眠,居然毫无困意。 难道是中了幻术?顾良连忙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幻术。 正想着,头顶又响起鸟鸣。顾良循声望去,之前还空无一物的树梢上,正落着一只肥硕的红色胖鸟。它分明只是一只禽鸟,神态却得意洋洋,莫名透露着一股自大。 顾良见这胖鸟的自大,本不想搭理它,却不想这胖鸟嗷得怪叫一声,振翅一跃,从树梢上朝着顾良落下。那胖鸟身肥体硕,落下时速度却一点都不急,轻飘飘地乘风而下。顾良识海一动,不自觉地开启天眼,伸手接去。待到那胖鸟稳稳落到顾良的手上,顾良还捏了捏,手感饱满,羽毛柔顺,不禁疑惑地多看了这胖鸟两眼:分明是只胖鸟,怎么在天眼中是根羽毛? 顾良看向手中捧着的肥鸟,他发觉后者也侧过头,一只圆睁睁的眼看向他。 这时,顾良想到了红衣女子的话: 每个化形的妖怪都有自己的地盘。 不会轻易到别的地方。 她进来这里也没有灵力。 想必手中的这只肥鸟应该便也是洞中妖兽,而且定然更不寻常。顾良便恭敬问道:“前辈……晚辈在来此之前,曾觉有熟悉之感,一路指引来此,不知前辈可否指点一二,晚辈不胜感激。” 那肥鸟也不回答,眨了眨眼,安安稳稳地卧在顾良手中,像是没听懂一样。顾良见状苦笑,请求道:“前辈,前辈若是愿意,那还请您化成人形,若是不愿意,您就算一直在我手里坐着也可以。不知前辈想让晚辈做些什么,略微指点一句,也好让晚辈有个明白。” 那肥鸟置若罔闻,扬起一只翅膀,自顾自梳理起羽毛。 “前辈……”顾良苦了脸,“您若是不喜欢,也别为难晚辈啊。”说着,顾良捧着鸟的手松了松,希望这赤鸟能离开自己的手掌。 但肥鸟还是置之不理,顾良在心里已经骂起了娘。别看他在洞内言谈自若,其实是因为遇到的妖兽都举止循礼,才敢放开胆子;真要论道起来,顾良可不敢和这些动辄三四百年的妖兽起冲突。道妖之战前秩序混乱,存活在那个时代的妖族更少有善类,顾良真怕一言不合被这些几百年前的妖族一巴掌拍死。 且说顾良见这肥鸟怎么都不作回应,渐渐地开始怀疑起来,觉得它不像是有灵智的样子。蓦然,顾良突然觉得手里的鸟小了一分。 顾良一愣,却见鸟闭上眼睛,收起羽翼和脑袋,状似小憩。 顾良轻轻唤了一声:“前辈?” 那红鸟的身上开始冒起红光。顾良大惊,也不顾这肥鸟可能是什么大妖,直甩手想直接将其扔在地上。可这鸟死死地黏在顾良手上,虽然轻若无物,却怎么都甩不掉。 最后,这肥鸟变得通红,那红光刺眼,缩成了一个红色的光团,再看不出它原来的形状。同时,那光团还渐渐缩小,似乎是被顾良吸收了一般。顾良正惊得着急,猛地一个恍惚,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沸腾了起来,他的真气、灵力、识海、身体、灵魂无不激荡翻涌,像是熔化在岩浆中一样,顾良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那熔化的感觉似乎只有一瞬——顾良无法确定,因为他的记忆和意识在那时也像熔化了一样。之后,熔化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顾良回过神来的时候,冷汗淋淋的他已经将化作光团的那只鸟妖完全吸收了。顾良感到真气在运转、识海也充满了活力。他下意识用识海连通天眼,毫不费力地通过天眼看到了附近这片草原的全貌;顾良又控制起灵力,前所未有的得心应手,比修为圆满后更加熟练。 显然,顾良在吸收肥鸟之后实力提升了。而且,他在幻阵中也能运转真气和灵力了。 不再被幻阵拘束,顾良却暗暗叫苦:肥鸟是洞府中的奇异妖禽,和洞中的其它妖兽至少有数百年的交往,虽然顾良不是故意的,但那肥鸟确实是被他给吸收了。 麻烦大了! 第五十六章 入阵 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突然刮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接连不断的寒风,莫名阴森森的。 顾良不敢耽搁,依着脖后印记中指引的方向朝徐天他们飞过去。 那肥鸟的消失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顾良得赶在东窗事发前与落云他们汇合,趁着自己现在能在幻阵中使用灵力,赶紧从这里逃出去。 好在现在能用灵力,可以飞回去。顾良大致估算一下,大约三到四个时辰就能到幻阵边缘。 ………… 与此同时。 落云忽查一阵怪风从草原深处刮来,迅速掠过几人,压倒一片又一片的野草,向远方席卷而去。 饶是落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怪风惊扰,真气紊乱了一阵。落云连忙静心运气,稳定了状态,接着关心地看向徐天他们,发现三人都未打坐入定,所以没有遭受太大影响。 落云看向怪风吹来的方向,心有忐忑。这怪风从幻阵方向刮来,希望顾良没事。 这时,红衣女子突然出现在几人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不晓——”徐天说到一半时愣了一下,因为他感应到顾良身上的印记正在飞速接近,那速度快得不正常,和昨天一比就像是飞起来了一样。 这怪风不会和顾良有关?徐天没有声张,继续道:“不晓得。” “是阵破了。” 一个娇小的绿衣女孩突然出现,她看着幻阵下的草原,皱着眉仔细分辨道:“有人破坏了压阵之器,府内起了变故,这阵法现在不封灵气了。” 说完,绿衣女子看看欲言又止的冉小月,道:“可以叫我翠元。” 冉小月想询问什么,冉小霜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怕冉小月透露顾良在草原内的事情。 落云向翠元拱手,道:“请教前辈,这会影响我们离开洞府吗?” “除非当时与主上一同布置了府内的阵法,否则谁都不知道。”翠元说完,目光盯向幻阵深处,似乎想往前走。 冉小月疑惑地看向冉小霜,冉小霜没说话,紧张地把她护在身后,看着周围出现越来越多的化形的或是展露原形的妖族。 这些妖族都是瞬间出现的,并无残影或是破空声。这是神通,是移形换位的挪移之术。挪移之术难得一见,只有在元婴期的修士间才见得稍多些,这洞府内的妖族居然全都会用。 落云微微眯起眼,将逐渐锋利的眼神藏了起来。他现在只能盼望两件事:一是希望这怪风与顾良无关,二则是没有哪个妖兽像五百年前那样敌视修士。 不然的话,他们几个性命难保。 翠元看了看落云几人,忽然道:“幻阵灵力禁锢消失了,提起灵力走进去。” 落云一愣,随即深吸一口气,抱拳道:“还请前辈明示。” “那个人,你们的师弟,他不是走进了这片幻阵吗?”翠元丝毫没有掩饰她知道顾良走进了幻阵,她的目光锁在草原深处,淡淡道,“趁着我们还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也趁着我们犯不着杀人前,你们自己走进去。 “至于到底是迷失在里面还是走出幻阵,全凭你们的造化。 “草原过后是一片沙漠,沙漠里有六个巨大石堆,洞府的出口就在那里。” “可是——”徐天面色苍白,冉小霜的嘴唇嗫嚅了两下。他们想辩解,不想走进那幻阵之中。 “晚辈知道了。” 落云面色沉静,朝翠元拱手作揖,道:“多谢前辈指教。” 说罢,落云对徐天三人道:“我们走进去。” 徐天忙道:“我们可以解释的!” “他们不会听我们解释的。”冉小霜面如死灰,她已经看到了几个妖兽眼中的寒意,“他们都来自道妖之战以前的。” 冉小月左右看了看,觉得几人兴致都不高,便拉着冉小霜的手,道:“别担心,我在呢。” 走近幻阵标记,落云回头看了眼那些妖兽。远远站着的妖兽们构成一道墙壁,把他们围在幻阵的那面。他们毫无表情地盯着四人,如一桩桩木偶,一言不发。 自幻阵吹来的风越来越大了,饶是已然筑基的落云都隐隐感到了一丝寒意。他深吸一口气,拿出绳子捆在腰间,将四人连在一起,道:“一起走进去。” 走到标记之前,落云拿出子母玉简想联系宗门,玉简那头却一片寂静。落云看了看另外三人,运起真气和灵力,第一个走了进去。 灵力禁锢消失,但幻术还在,用灵力运转抵抗幻术,四人都能够前行。 “不是说元婴才能过去吗?”冉小月边走边问。 徐天闻言答道:“元婴能抵抗幻术,而且自有威能,所以能轻松过去。我们如今是在用灵力抵抗幻术,是在用灵力代替元婴。”在这里抵抗幻术纯粹拼灵力多少,徐天修为低、灵力少,真气运转得也最吃力。 “别说话了。” 落云灵力一涨,四人本来就靠得近,这样一来四人都在落云的灵力之中。另外三人都靠近了些,尽力减少落云的消耗。 “一个时辰。”落云道,“一个时辰之后,我就无力照顾你们了。” “多谢师兄。”徐天松了一口气,不过走了一炷香而已,他就有些吃不消了。而且这里不只有幻术需要抵御,刮起的风还越来越大,对灵力的消耗实在太多了。 ………… 当四人的背影都消失在视野中的时候,翠元转身看着聚集在这里的妖,显出了原形,变成一只翠绿的大鸟。 “你为什么要放走他们?”红衣女子幻化成一只狐狸,红色的毛发像火焰般美丽,“这种时候,完全可以杀了他们。” “这种时候也可以不杀他们。”翠元化成的大鸟口吐人言,“生杀随心,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就不怕他们出去之后,泄露了幻阵受损的秘密么?”一只老虎走上前来,两只眼睛盯着翠鸟。 “外面的世界早和五百年前不一样了,”翠鸟道,“况且,我们在洞府里又会怕了谁?” “希望你放走他们不是有别的原因。”一只银狼声音嘶哑,说完便不再看翠鸟,而是看向其余或化原形、或化人形的一干大小妖,道:“一天后,把外人清空。” 其余妖兽都无异议。 “散了。”狐狸道,“除非你们想赖在这里不走。” 翠鸟振翅,体型慢慢变小,最后化作一只麻雀大小的珍奇,在狂风中慢慢飞远,它时而看向草原深处,就在刚刚起风的时候,那里有一股它从未感受到,但又打心底熟悉的感觉。 ………… 顾良一路乘风往回飞,风不停打在他的脸上,吹得顾良觉得自己的连都快要冻起来了。想使个火咒暖一暖。双手还没捏诀,随手便搓出来一团火焰,让顾良一愣。 顾良浮在半空,把火焰举在手心,不禁疑惑道:他什么时候将火咒用得这么顺溜了? 不过此刻也无暇顾念其他,赶紧和落云他们汇合逃跑才是要事。顾良摇了摇头,在印记中感应了一下,一直在靠近,应该是四个人一起过来了。 第五十七章 寒冷 风越吹越大。 落云并没有撑住一个时辰,风势太大,才半个时辰的光景,他不得不收敛灵力。风势变得太快了,吹得几人衣袍乱抖。四周灵气随风势一同周旋席卷,饶是净林功法以气道见长,几人在这风中吐纳集气的速度也降了一成不止。 好在有落云为几人庇护了半个时辰,徐天恢复了一些灵力,还能支撑;霜月二女则本来就游刃有余,此刻亦能稳步前行。 “风真大……”冉小霜收紧了衣服。只是她现今勉强能保证灵力出入平衡,可按这风势变大的速度,用不了多久就入不敷出了。 甚至再过一个时辰,她就要用上真气了。 徐天咬着牙翻绿皮小书,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而且灵力在持续消耗,没有一个术法能帮他哪怕缓一缓这种趋势。 “我来。”冉小月把徐天拉到自己身边,十六岁的她比徐天高一头多。她把手放在徐天的肩上,道:“一炷香,现在我灵力还有富余,一炷香之后你到小霜那里。” 徐天没有挣脱也没有说话,只不过他觉得脸上烧起来一样,说不出的尴尬和惭愧。 蓦然,徐天想起来什么,他立刻翻开书打出一道恢复术法到三人身上。见三人不解,徐天解释道:“我能省下些灵力。” “好、好。”落云有些吃力。方才那半个时辰的庇护让他灵力大耗,他从四周集气时察觉气脉内有些阻滞,无法像平时那样聚集灵气,徐天的术法让落云体内灵力增长起来,使他略微松了口气。 “顾良怎么样了?”落云问。 “还在靠近,速度慢了一点,但是应该没有大碍。”徐天喘一口气,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 顾良状态还好,却不敢高空飞行了。 高空的风太大了,而且风势乱得离谱,不但御风术难以借势,一不小心就会在空中打无数个璇儿,偏离到不知何处。在这个等级的风力下,高空中的人也只是一只凌乱的风筝罢了。饶是炼气圆满的顾良都无法在高空长时间开辟出一片能为他所用的风势,只能伏在低处,在风势没那么紊乱的地方使出速度不快的御风术。 顾良现在可以说是贴着草在飞,半丈高的草被风一吹齐齐弯下来。顾良为了操控更多的灵力好飞得快些,便散去了护体真气,感到无数草尖擦拭皮肤。 这么大的风,还好有这火焰…… 顾良想着,瞥了眼身后。他以火咒施出的火焰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即使顾良断了灵力和真气的供给,仍不会消失,就连周围的狂风也奈何它不得,任其燃烧。 自它出现起,寒冷再未侵蚀过顾良的身体。置身于呼啸席卷的寒风中,顾良却温暖如春,丝毫不觉寒意。 甚至还有些热得慌。 应该是那只赤鸟的问题,是因为吸收了它,才发生了这样的变化……顾良一边想着,一边往回飞,现在没有时间让他研究这变化,他得快点和落云他们汇合。 顾良看向远方,本来飞快点三个时辰能飞回去,但风势越来越大,他又不敢提高速度度,一来二去,就算飞了这么久,仍旧得好大一会儿功夫。 现在得赶紧和落云他们汇合,然后趁着这一洞府妖兽寻仇之前抓紧逃走。 ………… 风越来越大。 落云剩余的灵力已然不多,他拿出一块玉佩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不要放弃,一直往前走……” 冉小月和冉小霜依偎在一起,徐天默默地点头。除了落云,另外三人早已绝望。席卷整片草原的狂风不停消耗着他们的灵力、一丝不留地带走他们身上的热量,数个时辰的无力让他们提不起反抗的念头,若不是落云还逼着他们一直前行,徐天早已放弃。 落云“咔”一声咬碎了玉佩,吸收尽其中蕴藏的灵力,问:“顾良还远吗?” 徐天摇头,没有再费灵力到印记里探查。顾良和落云孰强孰弱毋庸置疑,落云都做不到的事,就算顾良出现也无法帮助四人逃脱幻境,更没有力气拖动四人。 顾良完了吗?还是说停住了?落云想深吸一口气,又立刻屏住呼吸,安排道:“我先用一半灵力包裹,徐天你撑半柱香……不要再用术法了。然后小霜小月你们之后各撑一会儿,我再收尾包裹一次,剩半成灵力,各自前行。” 三人没有说话,如落云安排地往前走了一阵,油尽灯枯。狂风愈盛,力竭的几人在风中艰难前行,落云给三个人每人一把匕首,说:“不管是谁,只有有生还的希望,记得立刻割断绳子。” 说罢,落云收起灵力,他现在最多照顾自己一炷香的时间了。 缩着身子的徐天逐渐停下了脚步,他感受着急速削减的灵力和在寒冷中运转不畅的真气,看不到尽头在哪里的他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在狂风之中的几人行走速度虽不快,但止步不前的动作还是太明显了。落云看着想用匕首隔断绳子的徐天,大喝一声:“走!” “可是、我……” “往前走!”落云愤怒地推了徐天一把,“不要停!” “走!”落云怒吼一声,徐天不敢违逆愤怒的落云,终是向着黑压压的、又狂风吹来的前方迈出脚步。 冉小月挡在冉小霜身前,顶着寒风、拨开杂草、她搓了搓没有知觉的双手,弯下腰轻呵一口气,想以此温暖一下手掌。可那口热气瞬间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连半点都没有传到自己的手中。冉小月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视野逐渐模糊起来。但她忽然想起冉小霜还在身后,又朝后挤出一个笑脸,道:“我们一起走出去……” 冉小霜两眸明亮,认真道:“我们能走出去的。” 冉小月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再回头看向前方,看向那走不穿的黑暗和看不见的草原尽头,心底飘起的希望瞬间又消失了。 真能走出去吗? “师、师兄……” 落云蓦然听见徐天细微的呼唤声,他本累得不想说话,此刻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道:“怎么了?” “好多、好多冰啊……” 冰?落云扭头望向徐天,看见徐天冻得发紫的脸上透出一种诡异的疑惑,两瞳聚焦在空处,看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冰缩寒流,川凝冻霭……(注1) 徐天看着周围的大片冰雪,想起了自己曾在书上看到的对北山雪林的记述。原来在北山雪林啊,怪不得这么冷。徐天心里想着,用最后一点不多的清醒说道: “师兄,我好冷……” 徐天的声音在狂风中被撕作碎片,却狠狠地刺在落云心里。落云双拳紧握,忽觉腰间的绳子一紧,却看见原先走得最慢的徐天竟不惧寒冷地大步往前,成为走在最前面的一个。 徐天耗尽灵力,陷入了幻阵里。 回来!落云想伸手把徐天抓回来,却觉迎面的狂风不停阻止他,难以碰到最前的徐天。 冉小月再也掩不住悲伤,捂嘴抽泣起来。冉小霜拉过冉小月,抱在怀里安慰着,悄悄用自己的灵力包裹住两人。哭着的冉小月几个呼吸之后才发现,一把推开冉小霜,问她为什么。 然后冉小霜也没有了灵力,她像徐天一样,盲目地往前走着,仿佛前方的狂风和寒冷从未存在一样。 落云沉默地看着这些,无力和愤怒挤在心头。 “师兄……”冉小月擦着擦不完的眼泪,哭道,“我们怎么办?” 问完,冉小月忽然停下抽泣,只有不多的泪珠涌出眼角,然后被狂风吹散。 她也陷入了幻阵。 落云看着陷入幻阵的三人,目眦欲裂。一股执念忽然升起,落云在心里拼了命地吼道: 我会把你们带出去的! 我会把你们带出去! 一定会! 落云紧咬牙关,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前方,他不再畏惧前方的寒冷,也迈开了步子。 我一定会把你们带出去! 行走在一片冰雪中,落云对自己说道。 冰雪? 怎么会是冰雪? 落云猛地意识到这是幻觉,扬起匕首刺在自己的左臂上。刺痛和寒冷顺着伤口侵入身体,将清醒还给落云。 眼前冰雪消去,他又看到了那个黑压压的刮着狂风的世界,看到了自己的师弟师妹。 我会把你们带出去! 落云再一次看到冰雪。 他扬起了匕首—— 然后狠狠刺下。 注1:选自《氐州第一》宋·刘天游。 第五十八章 缓和 好不容易循着脖后印记里的感应飞来与四人汇合时,顾良却被眼前看到的事情惊呆了。 徐天、冉小霜、冉小月三人神色呆滞,目光聚在空处,盲目且呆板地向前迈步。 三人腰间皆系着绳子,身后跟着浑身是血的落云。落云双目赤红、怒目圆睁,右手攥着一柄染血的匕首,左臂和两腿的衣服上浸满了鲜红的血液,仿佛刚从血池里走出来一般,一瘸一拐地迈步向前。 “师兄!”顾良连忙落到地上,他听见噗通几声,一直走在前的徐天和霜月二女竟栽进了四周的草里。顾良无暇顾及三人,紧张地看着落云,摸着落云满是伤口的左臂和两腿,惊慌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这些伤口……顾良的眼神落到落云右手的匕首上,是落云自己扎出来的? 他扎自己做什么? 这时,顾良听见落云喉中挤出声音: “别停!往前走!” “师兄!是我!”顾良看见落云的伤口中不停有血渗出来,连忙拉住落云,喊道,“我是顾良!师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顾良!” 落云的目光移到顾良脸上,他忽然扔掉匕首,一把拽住顾良胸前的衣服,死死攥紧,“往前走!别停!” 这人魔怔了!顾良拉住落云,大声喊道:“师兄,没事的!交给我!交给我!我们能出去的!” 落云怔怔地看着顾良,忽而放松了神色,朝前一倒,被顾良接住。 顾良将落云轻手轻脚放到地上,又将徐天和霜月二女他们都搬过来。四人皆手脚冰冷,显然在风中行走时被掠走太多热量。顾良看了眼在空中飘摇而不显颓弱的火焰,感受着从上传来的热量。若不是这火团,顾良也不得不将更多的灵力浪费在破风保暖上,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到这里,顾良又搓出几道火团,布在四人身周,防止寒冷进一步侵蚀他们。做罢这些,顾良再检查起几人情况。落云的左臂、两腿上尽是被匕首捅出的伤口,一层层地北风吹干、又一层层地渗出来,鲜血淋漓。两条大腿上各有三四道刀伤,常人大抵都疼得没法往前走。顾良想起落云之前一瘸一拐的走姿,也不知他拖着伤口走了多远。 可他为什么要捅自己?顾良想不明白,又发觉落云身上虽然血痕累累,但并无太过严重的伤势,体内气脉也在自行运转。探到落云体内气脉仍在运转,顾良松了一口气,不伤及根本的皮外伤对修士来说并不严重,落云都筑基了,问题应当不大。 查完落云,顾良又看向另外三人,眉头一皱。他们除了手脚冰冷外,体内气脉空旷,竟无真气与灵力运转。气脉是修行之本,运转真气应是本能,怎能随随便便停断?顾良分别引导三人真气运转,随后捏着土诀沉下,花了大功夫在地下腾出一个两丈见方的地洞,留了气孔通气,便将几人搬入,隔绝了地面上的狂风。 做完这些,顾良在地下盘膝,调理心境,感受着四周情况。 ………… 迷迷糊糊中,徐天觉得背后凉凉的。 他似乎处在一个温暖的环境中,右侧传来低声交谈的声音。 徐天想坐起身子,这才发现身上盖着厚重的衣服。他推开衣服,看到两位师姐盖着衣服躺在地上。在他的右边,顾良和落云并排坐着。 “醒了?”落云问。 徐天点点头,眼神呆滞地看着交谈的两人,还没晃过神来。 “怎么魔怔了?” 顾良走到徐天身边,抬手摸一摸他的额头,见徐天还是迷迷糊糊的,便一掌打在徐天脖后:“晕!” 砰的一声,徐天应声倒地,又昏了过去。 下手这么重?落云吓了一跳,道:“不会有事?” “别担心。”顾良不以为意,他走回落云身边,道,“昏过去是人体自我保护的一种措施。” 落云多看了徐天两眼,没说话。 “就他现在这状态,醒了还不如睡过去呢。”顾良道,“等他们都醒了、精神恢复了,我们再说其它。师兄你也是,身上那么多伤口……这些是你自己捅出来的?” “是。”落云坦然承认。 “为什么捅自己?我见你的时候你全身是血,吓死我了。” 落云犹豫片刻,道:“这幻境不强,若有防备,能靠疼痛醒过来。小天小月他们虽然陷入了幻境,但我得保持清醒。若遇到出去的机会,得有人清醒着把其他人带出去。” 顾良轻笑一声,说:“我遇到你们的时候,可不觉得师兄你有多清醒。” 落云一怔,知道当时自己被疲惫拖累了心神,实际只有不到三成的理智,又道:“没有陷入幻境就好。若非师弟你说我们能出去,我也不会放松。” 顾良表示理解,道:“赶紧恢复,有什么想问的先缓一缓。等他们都醒过来了,到时候我一同与你们说。” “好。”落云点头,他多看了几眼洞中顾良用术法引燃的火焰,便盘膝打坐,没过多久,附近的灵气便随他的真气运转律动起来,一点点修补着落云身上的伤口。 ………… 徐天再一次睁开眼时,是被周围的声响吵醒的。他从潮湿寒冷的地上坐起来,看见顾良、落云、冉小月、冉小霜四人围坐在火堆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说些什么。 顾良拍了拍身边的地面,对徐天道:“过来坐。” 徐天依言坐过去,走近时才发觉这火堆是一颗悬空的火团,朝四周散着微暖的热气。 顾良等徐天坐好,便清了清嗓子,道:“分开后你们那里发生了什么,我大致了解了。我先不作评价,与你们说说我这边的情况。嗯……首先、最重要的一点,你们所说的阵法变故,是与我有些关系的。” 听到这里,霜月二女和徐天都呆呆地看着顾良,他们早有猜测,但仍不敢相信;而落云则露出了一瞬的苦笑,一瞬之后便又重新收敛了表情,等待下文。 顾良继续道:“和你们分开之后,我就一直在草原上走——虽说阵法中起初无法运转真气与灵力,但是我并未完全沦为凡人,尚有天眼能用,探到一处山丘。我一直在草原上走,没有休息,直到我看到一块怪石、爬上一座山。那怪石上有奇怪的纹路……” 说到这里,顾良伸了伸手,突然又说不下去了。他皱起眉,捏着下巴喃喃自语,道:“怪石、奇怪的纹路、纹路……” 落云问道:“怎么了?” 顾良看向几人,眼中尽是迷惑,“我在山脚下看到了一块怪石,却记不得具体是什么样子了。算了,先不说这些。看到怪石之后,我爬上了那座山,变故由此而生:我在山上遇到了一只赤色的怪鸟……” 顾良接着将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几人,从吸收怪鸟到阵法突变、真气运转,再说道风势变大、赶路与几人汇合,顾良道:“我飞了有三四个时辰,好在有印记感应,一路循着方向找到你们。 “找到你们时,狂风大作、阴风呼号,而你们四个仍然行走其中,面色诡异——” “怎么个诡异之法?”冉小月好奇问。 顾良一顿,有些答不上来:当时情况紧急,落云又全身是血,哪里有心情去记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如今再回头说来,“诡异”之辞不过是添油加醋,怎么回得上话?顾良面色一滞,转而羞恼道:“反正就是诡异便对了,当时我心急如焚,生怕你们出什么状况,哪有心思注意这些?别插嘴!听我好好讲述!” “哦——”冉小月拖了长音。 顾良忽视尴尬,继续讲道:“当时你们在寒风中都快冻僵,我也顾不得其它,便先使出火法给你们暖身子。怎料我刚将火球引到你们身边,你们四个人便不再前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我大致查了你们的伤势,助你门重运真气,后来风势越吹越大,我便捏了土诀,废了好大劲才弄出这么个地洞,一直坐到你们醒来为止。” 说罢,顾良留了一段时间让几人消化之后,便转眼看向徐天,问:“我遇见的那赤色怪鸟,师弟可有所耳闻?” 徐天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 徐天的回答在顾良意料之中,他也没将其放在心上,略一点头,道:“连师弟都未曾听闻,便有些难办了……” “那怪石上的奇怪纹路呢?”落云出声提醒,“或许纹路与那怪鸟有关,便可知一得二了。” “那纹路……”顾良苦思,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他竟没将那奇怪的纹路记录下来?回忆无果,顾良只能将此略过,摇摇头道:“还是想不起来,也罢,先将那怪鸟和纹路放之一旁,我得和你们论道论道一件事。” 顾良依次与四人对上目光,引起了十足的注意,才说:“我问你们,你们当时在地面上行走至灵力耗尽,难道全是因为抵御阵法中的幻术吗?” “应该不是!” 顾良看着若有所思的几人,直接道:“除了这破幻术,这么大的风吹过来,防风保暖的灵力才是大头。而你们几个,又抵抗风力、又抵抗幻术,最后把灵力耗尽,险些死在这破阵法里。” 顾良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几个,都不知道动动脑子,就地挖个洞避避风头都想不到,我、我真是——恨不得骂你们一顿!” 落云四人听着顾良的数落,面色皆有惭愧。冉小霜轻轻推了一下冉小月,后者立刻会意,可怜巴巴地看向顾良,道:“师兄,我们知错了,往后肯定不敢这样了。我保证!” 顾良一愣,嘀咕道:“你撒娇倒是撒得熟练……” 冉小月闻言轻捏拳头,道:“什么?” 顾良干咳一声,摆了摆手,道:“也罢也罢,骂也骂了,以后你们多留个心眼便是。现在你们得快些打坐恢复灵力,我吸收了那怪鸟,说不得是这洞府的什么重要人物,等别的妖兽发现我们就惨了,得快些离去才行。 “从此处算起,多至五六个时辰便能抵达沙漠。依你们所说出口就在沙漠之后,那便不算太远。我还能去那山脚一趟,顺便将石上纹路描下。” 冉小霜这时问道:“幻阵中的幻术也失效了吗?” 顾良闻言,与落云对视一眼。后者朝他点点头,顾良了然,便道:“关于幻术一事……我这火法似乎亦能破幻。” 冉小月羡慕道:“是遇上奇遇了!” “得知道个所以然,才能称得上是奇遇。”顾良说完,心中坚定了想法,道,“看来我还真得去那山脚一趟。” 第五十九章 沙漠 等到四人恢复完毕,顾良便掀开头顶的泥土,五人一同飞出地面,地面上依旧狂风肆虐,伴着灵力卷动,令五人隐约有些担心。 顾良捏出道一人多高的火焰,落在五人中心,像是驱散黑暗一样罩住一片不大的区域。 “这风越来越大了,还不见减弱的前兆。”落云说着,看向顾良,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先去记下那纹记的样子,然后再飞入沙漠离去。” 顾良听到落云的话,有些为难地说:“好是好,可是——” “怎么?”落云问。 “我找不到那山丘在何处了。”顾良显得有些惊疑,“我刚刚在地下便没找到,只当是隔着泥土影响了天眼,所以一时没有声张。但我现在仍是寻不到,我……” 落云出声抚平顾良的情绪,“师弟当时是怎么找到那处山丘的?” “当时还不能使灵力,我凑巧发觉天眼能用,便探出天眼,发觉了那处山丘,可如今——”顾良看向狂风,风势凌乱,天眼探出太远。 “先走出这片草原,找到沙漠。”落云道,“依师弟所说,那座山丘不就在草原与沙漠的交界处吗?我们沿着边缘找,说不定能找到。” “那便依师兄的意见了。”顾良同意。 随后,五人纵身而起,在略显阴暗的狂风中飞身前行。顾良之前有在狂风中飞行的经验,便将其全部说给四人,避免大家重蹈覆辙。 飞行途中,徐天朝中心那团火焰看了好几眼,又朝顾良看了好几眼,才确定这火焰居然真的不用顾良输入灵力来维持,更觉不可思议,感叹道:“师兄这火术当真神奇!” “神奇是神奇,却也有缺点。”顾良回话,“这火法我使的出,收不回。而且,在挖地洞之初,我就留了一朵火苗在地面上,任它自生自灭。谁知那一小朵火苗愣是在狂风中都燃烧依旧,不会熄灭。如此一来,我以后该怎么办?难道带着一大群火焰跟在身后?” 徐天听着,莫名总感觉这抱怨的话里有炫耀的意味。 待到五人飞近交界处,周围的光景逐渐亮了起来。再飞近,却是草地边缘隆起一道倒卷的屏墙、将狂风尽数拦住。屏障这面的草原是阴风怒号、天昏地暗,而在屏障的那面,依稀能看见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沙漠。 五人站在屏旁,落云瞥一眼顾良,思考片刻,道:“出口在沙漠那边,别说是中间有一道风屏,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们也得往前走。” 余下四人赞同,便琢磨起该如何越过这风屏。顾良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朝着风屏一扔,轻而易举地丢到了风屏另一边。五人相互看看,顾良又将火团送过去,仍是毫无阻碍地送到沙漠那方。有了把握,落云一马当先穿过风屏,毫发无伤,其余四人随即跟上。 在沙漠中,顾良毫不犹豫地将陪伴几人闯过狂风草原的那团火焰遗弃了。沙漠已经够热了,他不想再带着一团火焰烧屁股。 “现在往哪儿走?”冉小月问。 顾良感应识海,开启天眼,将感知一路扩散出去,最后却放弃了。这沙漠实在太大,天眼完全扩散也找不到出口在哪里。 落云也在同时散开灵力感知,同样放弃。 “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顾良耸耸肩。 落云道:“我们也可以先陪着顾师弟找找那座山丘。” “如此也好。”顾良没有拒绝。 就在这时,只听“莎莎”一声响,沙地中突然竖起一个沙人。顾良没提前发觉沙人涌起的前兆,见沙人突起,二话不说飞身而起;落云喊一声“散开”也立刻飞起;冉小霜拉着冉小月一同躲避;徐天则有些发愣,先是看着那静静站立的沙人,听见落云喊声也跟着退开。 确定没有埋伏,顾良几人才缓缓地飞回原地,看向那沙人——或者叫它沙雕——随后研究起来。 “精致!”这是冉小霜的评价。 落云道:“没有灵力。” “那我们走不走?”顾良问。 “先别理它。”落云说罢,就准备迈步离开。 只听“刷啦”一声,那沙雕竟动了起来。顾良的反应绝不算慢——从他一直第一个逃跑便能看出一二——可那沙雕速度更快,快得连顾良都没反应过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住了顾良的手,等顾良下意识地要去逃跑时,已跑不掉了。 顾良一见自己跑不了了,便召出玄黑铁剑砍向沙雕。其余几人也纷纷使出术法,可所有的招式落在沙雕上都没有效果——不论是铁剑斩击、落云的箭矢、徐天绿皮小书里的术法、或是冉小月抡拳头打,都如泥牛入海一般了无消息。 这时,几人才注意到那沙雕一手抓着顾良,另一手却指向远方、沙漠中心的位置。徐天好奇问道:“莫不是想让我们朝那里走?” 修为深不可测、这洞府里的前辈,大抵是来寻仇的……顾良心下犹疑,道:“你们离我远些。” 说罢,顾良看着沙雕手指的方向,试探着往那个方向走了一步,沙雕立刻松开手,弯腰鞠躬,做一个请的姿势。 冉小霜拿不住主意,弱弱开口:“我们……” “不想去也得去了。但你们要离我远些,记得随时准备跑路。”顾良心下各种念头流转。按那红衣女妖所说,这洞府内每个区域中都各有妖兽,这沙雕定然是这片沙漠的主人了。这么一片沙漠,随处都有可能蹦出另一座沙雕,就算想逃,也没处能跑,除非……除非不想走出口,重新折回那狂风大作的草原上。 几人此刻也没有其它选择,只能顺从沙雕指路的方向。唯一令几人稍有宽慰的是对方的还算照顾了些礼数:对方在沙地中标出了清晰的路径,隆起一条平整的沙路,在沙路两旁,每过十丈各有一对沙雕,一左一右地看着路中的五人。 虽说有礼数,胁迫之意却也浓厚……落云想着,提醒道:“一会儿都机灵些,有什么不对赶紧跑,不要在原地傻站着。” “分头跑。”顾良补充,“对方的目标大概率是我,记得要离我远些。” “我们不会放弃师兄的!”冉小月一脸不忿,对顾良的建议十分不满,“若不是师兄,我们早就冻死在草原上了。师兄才救了我们,我们怎么能抛弃你呢!” “傻不傻!”顾良批评道,“对方目标是我,定不会轻易伤害我。只有你们全跑了,它威胁不得我,我才能有恃无恐。再而且,我也不是没有保命的手段,你们在我身边,只会让我束手束脚。若真不想抛弃我,你们得先出去,回宗门找救兵来,我才有可能离开。” 冉小月不再反驳,却也不高兴,长长地拉了一个音:“哦——” 说话间,五人逐渐走到了地方。在沙路尽头,立着一座沙制的小亭。五人走到亭外,顿了一顿,顾良便走到最前,第一个踏入亭内。 那亭中只在中心放了一张圆桌,桌外再无他物。桌上放着几杯清水与一个奇特的白絮绵窝。窝内趴着一只仓鼠,懒洋洋地看着几人。 顾良开启灵视,虽未在那仓鼠身上观察出灵力,但那仓鼠神态不似凡物,此处也没有其它生物存在,他便试探着问道:“前辈?” 仓鼠抬了抬眼,以一种与它身形完全不匹配的沧桑声音问道:“叫什么名字?” “孟蓝。”顾良瞎话张口就来。 “孟小友。”仓鼠称呼了一声,它完全没管落云几人,“小友在府内做了些什么事,我等都一清二楚。若全说错在小友,那就有些不近人情——” 你一只妖兽在这儿跟我讲人情世故?顾良腹诽,却也只是皮里春秋,面上仍拍马屁道:“前辈当真慧眼如炬!” 仓鼠呵呵笑了一声,继续道:“但是,若完全说错不在孟小友,那也有失公允。不论如何,这洞府阵变是小友引起的。小友有意无意、是否得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与小友脱不了干系。” 顾良心里暗叹一声,附和道:“前辈说的是。” “小友既有那鸟妖的机缘,老夫……”仓鼠干咳一声,“本座也不想向小友寻仇。只是,这府内草原本来天朗气清,小友既引起了变故,还是需要小友再助我等恢复府内安宁才是。” 顾良心下一顿,连忙道:“前辈公正,言之皆有理,晚辈敬佩;贵府内风势变动,虽是晚辈无意之举导致,晚辈心中其实也于心不忍、愧疚难当,也想尽一点绵薄之力恢复贵府神祥静宁……只是!晚辈天资愚钝,对奇门异阵、开洞建府之术一窍不通,前辈恢复府内安宁之法必然高深莫测,晚辈冒失,只恐帮不上——” “止言!”仓鼠抬起头,顾良只觉有股半妖半灵的浑气包攫住了他,顿时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落云一把将弓握在手中,弓上的布条消失无踪。顾良忙挥手让落云不要动作,那仓鼠修为高深、又身处沙漠,此处是仓鼠的主场,他们五人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只小老鼠。 第六十章 补救 仓鼠安静看着顾良几人动作,等几人安静下来,它才继续道:“老……咳!本座年岁已高,也不图某小友什么,不想与小友做些勾心斗角的闹腾事,索性将话说敞亮了,省得你们妄自揣度,倒显得本座小气。本座要修整洞府阵法,需要小友你的火焰,所要不多,据本座估度,小有只需全力施展三次即可。作为回报,本座便说些见闻,为小友解惑,如何?” 顾良心中一喜,抱拳恭敬道:“全凭前辈安置。” 仓鼠满意地理了理毛发,道:“八百年前,主上与妖族的赤阳妖尊缠斗三天三夜,拿到了一根赤羽。纵然只是羽毛,却也蕴含非凡,主上炼去妖气,便将那羽毛放置洞府内,当作压阵的阵器。” 说到这里,仓鼠挠了挠头顶,看向顾良:“这仅是开头,欲知后话,火焰来换。” “谨遵前辈安排。”顾良抱拳,接着便念咒捏诀,制出一团两人高的火焰。顾良停止动作,问道:“可达前辈要求?” “嘤!”仓鼠用鼻子发出了一个尖锐的声响。 顾良不知仓鼠仓鼠什么意思,迅速补充道:“前辈,在闯过草原时,晚辈曾在风中留下了几点火苗——” “那些我早就拿在手上了。”仓鼠打断顾良,随后张嘴,一连串吐出九朵,八大一小,赫然是顾良因处理不掉而留在山顶、草原、沙漠中的那些。 仓鼠吐出火苗之后,继续道:“那吉光片羽不过是赤阳妖尊的一根羽毛,先由我主上炼去妖气,几百年来又被本座消磨了戾气,这才让你有所机缘,得以吸收。否者,即便与那赤阳妖尊联系不大,哪怕是一根羽毛,别说由你吸收了,便是他一个眼神、一声冷哼,多少个你都是不够打祭的。” “前辈指教的是。” 仓鼠用爪子指了指它吐出的九朵火团,道:“你将这些凝成一个,本座再接着指教你。” “这……”顾良有些为难,坦白道,“前辈恕罪,晚辈天资愚钝,初识这火焰神通,还不知如何收聚。若非如此,晚辈也不会将其遗留于野。” “这是你的火苗,你才知道该怎么收敛。”仓鼠道。 “可——”顾良刚想说话,突然又被那半妖半灵的浑气攫住,又半个字都吐不出了。 “自己去打坐钻研。”仓鼠指教道,“这是你的机缘,你自己不琢磨,难道还要外人帮你指点不成?你既能吸收那片羽毛,便必有火资,能成火体。具体该怎么做,你自己去想。” 顾良闻言,便只能打坐凝神,期盼自己能在这段时间内找到办法。一般来说,得到了什么功法术咒,必然要花费时间去闭关,短则几日、长则数月,花了时间去修炼磨合,如此才能初步掌握。但顾良沿袭了桑秋尊者偷懒不闭关的作风,每次闭关必坚持不久,一旦在钻研时找不到方向,绝不浪费时间、闷头做无用功,不出两个时辰便离开练功房,直到下一次再有灵感,才会再回去静心琢磨。 而这一次,被那只仓鼠逼着,顾良没灵感也只能枯坐着。他先是回想自己运转火法时的五行火咒,那是最基础的五行法诀,翻来覆去玩不出什么花来。顾良随后再内视自身、想与天地遁入相合的状态,却无功而返。他从识海看到经脉、从真气运转到灵力流转,还是一无所获。 这该怎么办?顾良苦恼起来。换作以往,没有灵感的他必定结束闭关,此刻却被仓鼠强迫着,顾良无聊地让自己的意识顺着真气运转的路径一遍遍地走动,一个周天,两个周天…… 顾良逐渐忘却了自身所处的环境,一边想着火法,他一边在心中引起了火诀。 …… 自顾良打坐开始,已过了近半个时辰。桌上的仓鼠在顾良打坐后便一言不发,只是在窝里自顾自地啃着谷粒。落云站在顾良身边,默默为顾良护法。 仓鼠啃到一半,忽然看了顾良一眼,接着便直起身子,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毛发。护法的落云察觉顾良身上传来灵力激荡的波动,他施展灵视法朝顾良看去,只见顾良体内流转的真气如火,仿佛整个人化作火焰,周围的一切也变作火海,炙如炎轮,将他包围其中。 幻术!落云使劲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方见顾良的真气染上赤红,在流转的同时如有生命般舒张脉动。落云还欲细看,顾良突然身上红光一闪,灼得落云双目一痛,连忙闭了眼。 与此同时,周围的几团火苗也摇摆了起来。仓鼠将顾良制出的第一朵火焰收入口中,随后对落云命令道:“行了,将他叫醒。” 落云一脸戒备地挡在顾良身前,顾良此刻正值修炼有感的紧要关头,若是贸然喊醒,轻则周天受损、落下真气凝滞的弊病,重则真气过激,走火入魔。落云虽知他们几人敌不过仓鼠,但作势挡这么一下,能为顾良多争取几弹指的时间也是值得。 仓鼠见状,便说道:“你且放心地叫醒他,不会出什么差错。本座一把年纪,也不屑用这般下作手段去谋害一个小辈。你若还不动,本座便亲自动手,到时若是举止粗鲁了,可休怪本座无情。” 落云无奈,先是不情不愿地转身面对顾良,再小心翼翼地朝前方伸出手,又缩回来,吸气、叹气,一边慢悠悠地探出手,一边观察着顾良体外的灵力。 落云本就是个毫不拖泥带水的人,拖延到此时便再也墨迹不下去了,他只得再深吸一口气,随着顾良灵力汶漾的韵律轻拍顾良两下。 拍完,落云仔细地观察起来,正防备起可能出现的异状。顾良立即睁开眼睛,平稳收起灵力与真气,左右环顾着问道:“过去了多久?” 落云眼见顾良无碍,悬着的心放下了半颗,答道:“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值了。”顾良哈哈一笑,极为高兴。他眼睛盯着空中剩下的火苗,那八个火苗一齐缩小,并在空中引出一团新的火苗来。到八个火苗都消失时,那团新火已有西瓜大小。 顾良还欲让那新火继续变大,忽然心念一动停了动作。他故意紊乱了真气,让灵力猛地一散,装作用力过猛遭了反噬。 做完这些,顾良朝仓鼠看了一眼,随后闭眼打坐,巩固起方才的收获并暗自盘算起来。仓鼠也没有催促,直到顾良睁开了眼睛,它才问:“休息好了?” “多谢前辈指点!”顾良抱拳。 “休息好了便可。”仓鼠甩了两下爪子,随意道,“小友既然休息好了,本座便再指点小友几句,小友便可拿第三朵火焰相抵——” “前辈!”顾良猛地打断仓鼠,“晚辈有一事相求!” 仓鼠心中猜测到了七八分,也不点明,只是道:“小友且说来。” “请前辈先放我这四位同门离去。”顾良朝仓鼠抱拳,随后拱手作揖,一揖到底,再道,“晚辈一人受前辈指点便好。”仓鼠修为远超五人,若想害五人,五人绝无还手之力。顾良怕那仓鼠过河拆桥,先让落云几人离开,起码不至于全军覆没。 “可。”仓鼠首肯,随后在沙地中标出一条明线,对着几人道,“你们沿此线飞行,两刻便至。” 落云带领几人朝仓鼠抱拳,他随后转身,对另外冉小霜三人道:“诸事听小霜安排,你们三人先行离去,我随——” “师兄!”顾良打断落云,“师兄也一同离去。” 落云皱眉,没有说话。 “师兄留下,于事无补。”顾良道。 落云没有被顾良劝服,却也不再坚持。他朝顾良郑重抱拳,随后便带着徐天三人沿线飞离。 顾良先目送几人远去,随后转身朝仓鼠抱拳,不再过多言语。 “等两刻后他们离去,你才会将火焰交给老夫?”仓鼠问得漫不经心,却从窝里立起来扭头看了看顾良。 顾良总觉得仓鼠语气中有一丝奇怪的意味,但他没有过多分辨,而是道:“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晚辈再交火焰。” 仓鼠瞬间明了,笑问道:“要留给他们折返的时间?” “前辈恕罪。”顾良不置可否。 仓鼠来了兴趣,问道:“若本座指出的不是出口,他们也回不来,小友又该怎么办?” “如此一来,左右无法离开洞府,倒不如从了前辈。”顾良淡淡回答。 仓鼠“嘤嘤”笑了两声,再用深沉的声音问道:“本座觉得奇怪,小友为何妄想本座必然会迫害你们?” 为何?顾良顿时想到了桑秋尊者,顾良与桑秋尊者朝夕相处,自然觉得世间人物都是心狠手辣、老谋深算。若不必他人强一点,凭什么处在他人站不到的位置上呢? “晚辈阴暗多疑,还请前辈恕罪。”顾良抱拳,“出门在外,需以和为贵,却也要小心为上,一者、不恃强凌弱;二者、不引人攻击,方可避免争端灾祸。” 一人一鼠随后无言,他们看着空中飘荡的那一小颗火焰,静默等待着时间过去。过了许久,仓鼠出言提醒道:“一个时辰到了。” 顾良看了眼仓鼠,也不言语,开始全力引动识海、施展火法。他将所有灵力都凝作火焰,造出一团十数丈高的火焰,之后力竭,便缓缓吐纳调息,修整气脉。 “还差两次。”仓鼠提醒,并随意挥了挥手,将火焰收了起来。 顾良恢复状态后,见仓鼠不愿言语,便继续奋力施展火法。全力施展三次之后,仓鼠随意挥了挥手,将火焰收起来,道:“小友顾虑虽情有可原,但本座亦心存芥蒂。既如此,便算作小友赔罪,本座也不再指点了。” “晚辈告辞。”顾良朝仓鼠抱拳,他心知自己敌不过仓鼠,便坦然将后背交给仓鼠,随后沿线飞起。 只在沙漠中飞行一段,顾良忽觉整个沙漠摇晃了起来。数十丈的沙瀑拔地而起,朝顾良袭击而来。别说闪躲,这袭击来得顾良连一句谩骂都来不及发出,眨眼间就被那沙瀑纠缠掩埋。顾良的护体真气瞬间被破,只听得耳边莎莎地传来声响,不断有沙粒冲过他的身体。 那种被掩埋挤压的感觉持续了一段时间,等顾良全身都被冷汗打湿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处在一处石堆前。这石堆由六块巨石组成,每一块都有三丈高、半丈宽。石堆中间有一个黑咕隆咚的圆洞,这圆洞和五人进洞府时通过的地洞大致相似,应该是离开洞府的出口。 真的错怪那只仓鼠了?顾良愣愣地看着出口。 这时,沙地中鼓起一条沙绳,那沙绳传出了声音: “老子赤诚对待你们,你这小冤种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老子勾心斗角,还污蔑老子的为鼠。若不是老子不想亏了主上教化,而且杀你便顺了你的猜测、让你如了意,老子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 “现在,滚! “马不停蹄地给爷滚!” 第六十一章 飞舟 顾良走入了石堆中央的地洞,其后的经历与进入洞府时一样,先是往下走到洞底,再往上走,等重新离开洞口时,便来到了外界。落云几人还在洞口,顾良的出现吓了他们一跳,随后松了口气。 落云正欲询问,顾良却皱起眉,问:“你们离开后,便一直在这里等待?” “是。”落云点头,还打算再做补充,顾良忙让落云噤声,道:“先别说那么多,趁着还没多少人注意到,赶紧跑。” “怎么了?”冉小月不明白。 “我们消失了这么久,又突然出现,一看就知道有问题。人多的地方歹人顾忌我们身份,光明正大处不好出手,万一有人跟上我们,那便麻烦了。”冉小霜解释后问顾良,“是不是?” 顾良点头,还没说话,便听见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 “你们要去哪儿?” 五人一惊,急忙回头,看见一黄衣男人背手站在一凸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被惊吓的一瞬间,顾良便顺势引出了玄黑铁剑。落云看清来者面貌,只来得及朝顾良喊一句“师弟住手”,玄黑铁剑就飞到了黄衣男人身前。 黄衣男人伸手一点,顾良的铁剑便如被驯服的小狗儿一般在黄衣男人身边减了速。他抓在铁剑的剑柄上,看了铁剑一眼,再一甩手,把铁剑甩回顾良的脚边,插在地上。 直到这时,顾良才夺回了对玄黑铁剑的控制权。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黄衣男人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又伤心地捡起玄黑铁剑。 桑秋尊者给的这不中用的劣等法器!顾良恨恨地想着,连认主都不会,一个照面就被夺了过去,为人所用! “你家大人教你见人就打的?”黄衣男人皱眉问道。 “寅赟尊者!”落云朝黄衣男人抱拳,随后朝几人介绍道:“这是凡务司内任职巡察使的寅赟尊者。” “见过尊者。”顾良一听是打错了人,连忙补充道:“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寅赟尊者看顾良不似有佲灵山弟子的气质,再合上之后的表现,心料顾良该是五人中出自桑秋尊者门下的那名弟子,便没再揪着不放,略一点头,朝落云问道:“出了什么状况,让子母玉简失了联系?” 外出办事遇上麻烦,还把自家大人引来了。落云顿觉羞愧,将误入洞府的事与寅赟尊者说了。寅赟尊者闻言不做评价,抛出一只叶片大小的精致木舟。那木舟迎风见长,转瞬便有五六丈长,舟上一间小屋,窗阁门栏俱全。寅赟尊者走至舟上,道:“一起上来。” 五人走至舟上屋中,寅赟尊者关上屋门,手中捏诀,木舟便升入云霄,御空而行。五人朝窗外眺望,看见周围的景色如流矢般飞快朝后掠去,无不惊讶于飞舟之快。寅赟尊者等五人平静后,开口道:“此乃飞舟,外刻阵法,以灵力驱动,可御空载物,速堪金丹。此次子母玉简失联,掌门担心你们安危,先令我前来探查,后寄来飞舟,待与你们相见后用飞舟将你们带回宗门。” “尊者。”冉小月好奇,举手问道,“搭乘飞舟,几日可回宗门?” “多不过七日。”寅赟尊者答道。 问答片刻,寅赟尊者便不再言语,他故意与五人拉开距离,远远坐在前方,闭目打坐。寅赟尊者不出声,余下五人也不敢造次聒噪,只是耐着性子安生静坐。落云面色如常,却未像往常一样抓着一切时间修炼打坐。顾良心想着掌门的安排,不禁有些奇怪:虽然子母玉简失联,但毕竟已派了尊者前来查看。若见不到五人,便该求援为五人报仇;若见到五人,再做他议。怎么会二话不说就寄来飞舟,要这样把五人接回呢? 思来想去,顾良咂摸着觉得掌门这一安排有种外出办事不力后被加急召回的意味。想到这里,他壮起胆子,不徐不疾地走到寅赟尊者身后,本想直接说话,又见寅赟尊者闭目打坐,不好贸然打扰。 顾良料定寅赟尊者并未凝神潜心,便坐在其身后等待。但不论顾良怎么等都不见寅赟尊者呼唤,他眼睛骨碌碌一转,先是坐立不安地抓耳挠腮了一阵,又渐渐地给出些暗示,最后直接向寅赟尊者伸出手。 就在顾良快要碰到寅赟尊者时,之前一直打坐的寅赟尊者突然转身看向顾良,他朝顾良狠狠地一瞪眼,“师侄何事?” 寅赟尊者虽面色凶狠,但比之桑秋尊者却逊色不少——桑秋尊者偶尔一个不甚注意的板脸或是瞪眼却会显得异常阴狠毒辣,令人生惧。顾良久在桑秋尊者身边,对这等表情早已习惯,此刻也没有被寅赟尊者吓到,反而笑嘻嘻的朝寅赟尊者拱手作揖,道:“师侄顾良见过寅赟师叔。” 这等没脸没皮,必是那位桑秋尊者门下的了……寅赟尊者腹诽,仍旧装得高深,指教道:“师侄天资卓越,若是勤加练习,日后成就必不可估量。此行返程虽不过七日,看似不值一提,却也须知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道理。师侄何不抓紧时间,打坐修炼呢?” 怎么是个督促修炼的古板师叔……顾良拱手强笑道:“师叔教诲的是。只是晚辈听闻寅赟师叔出自凡务司,顿生敬佩敬仰之心,故尔冒昧上前,想与师叔论道攀谈一番。” 功力上与传闻中的桑秋尊者倒是差了不止一点,不过这弟子年纪尚小,倒也情有可原……寅赟尊者点点头,道:“师侄且问,师叔必倾囊而出。” 顾良朝寅赟尊者凑近了些,故意压低了声音,实际上还能足够让所有人都听到:“此番掌门请师叔以飞舟将我们加急送回,除去担忧之外,可还有其它原因?” 寅赟尊者没想到顾良会冷不丁地问这么一个问题,旋即一愣。他又思考片刻,多看了顾良几眼,赞叹道:“不愧是桑秋尊者的徒弟。” “师叔容禀!”顾良忙抱拳,“晚辈只是归元宗门人,与我宗主并非师徒。” 寅赟尊者也不在意,道:“是是非非,自有你宗主断定。至于此次加急召回你们……传音玉简乃飞升前才有机遇制作的大神通秘宝,突然断了联系,宗门内又不知你们情况,必然惊动不小——” 说到这里,寅赟尊者意味深长地看了顾良一眼。这一队五人都不是普通弟子,落云是天隐宗精锐弟子,在门内本就小有名声;顾良是几年来唯一留在桑秋尊者宗内的弟子,不会是善类;剩下三人又都各有法宝——法宝可不是能让寻常炼气期随意拿着玩闹的。这一队精英弟子突然消失,牵连不小,宗门内评价必然有一番变动了,而此次带队的落云也肯定要经受责骂,落个带队不力的评价…… 寅赟尊者看了落云一眼,发现落云依旧面色如常,宠辱不惊,心下又赞叹一次。目前看来,这一队五人里,顾良与落云的心性都是极好的。寅赟尊者不禁心生感慨:若是他在炼气时能有这样的心性、或是能有这样的同伴,哪怕只有一个,他的修炼之路也该会通畅许多。 这几个虽然闹出动静,却也是不错的苗子…… 念及此处,寅赟尊者朝顾良摆了摆手,在顾良一头雾水中站了起来,走到落云几人身前,道:“飞舟御空,虽然要阵法支撑,却也离不开灵力控制。上舟以来,我便一直在以灵力驱动控制。这飞舟虽不常用,体验一番却也未尝不可。你们若有兴趣,便各自来试试罢。” 第六十二章 汇报 飞舟的速度比寅赟尊者预估的要快一些,返程只用了五天,六人便回到净林门。一行人来到净林门主山大殿前院,寅赟尊者上前一步,对院门前侍立的传令官香香抱拳,说:“请向掌门通报一声。” “殿内正有弟子复命,还请尊者稍等。”香香说完,向寅赟尊者行个礼,走进院中。 不多时,院中传来殿门打开的声音。随着一阵颇显轻快的脚步声出现,四名与落云几人差不多年纪的弟子从院中走出。四名弟子三男一女,顾良认识其中一名男弟子,名叫叶云。过去顾良与叶云一同做过一个任务,知道他言行颇有些张狂,行事不迂腐,相当有主见。叶云与顾良打了个招呼,落云也朝其中领头的弟子问好道:“午月师弟。” “见过尊者、师兄。”午月回礼,再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香香从院中走出,道:“掌门请寅赟尊者上殿。落云,你们五人且候着。” 寅赟尊者走后,香香仍板着脸站在门旁。顾良好奇地向落云问道:“方才那几位师兄师姐是谁?”顾良虽是对着落云问的,实则用余光看着香香。就顾良对香香的了解,她一定会忍不住开口介绍的。 令顾良有些意外,香香这次竟没有说话。落云没有发觉顾良的这点小心思,直接道:“那位与我说话的是午月师弟,他与我一同开始修炼,平时也常来往;其他人我只认识一位叶潇师弟,在一年……一年半前,我与叶潇师弟一同外出游历过一次。” “原来如此。”顾良有些明白,午月大概也是天隐宗弟子,而叶潇叶云则是青年才俊,剩下一名师妹应当也是,他们四人同自己几人一眼,也是一组精英弟子。 徐天正欲补充,突然听见香香面无表情地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午月师兄他们外出的历练任务比你们要稍难些,全程一帆风顺,而你们却惊动了掌门两次……落云师兄,你现在还是先想想待会儿怎么向掌门交代才是。” 顾良又好气又好笑地叉腰看向香香,落云则朝香香表示感谢。五人遂不再言语,过了不多久,寅赟尊者从殿内走出来,对门外的几人道:“掌门让你们进去。” 五人走进大殿,看着坐在高处的掌门,一齐道:“参见掌门。” “回来了就好。”掌门罕见地没有批复卷轴,他也没寒暄什么,直接对五人说道,“先说说这次任务中你们遇到的事情——不是任务内的事。我知道你们送信内的事情完成的不错,说说宣吉镇血妖洞的事,还有洞府,你们在这两个地方经历了什么。” “是!”落云上前一步,将两件事大致的前因后果、所见所闻都说了。 宣吉镇经历较短,也有桑秋尊者前去收尾,落云猜想掌门知道大致情形,所以很快就说完了;洞府的经历则与寻常不同,故而关于洞府的经历落云说得更多更详细,并时常让四人一起补充。 两件事说完,时间已过去了快一个时辰,顾良都感觉累,落云却毫无疲色。掌门听完汇报,让顾良展示了一下火法,看了眼顾良身侧,思考片刻后道:“此行辛苦,暂时就先这样,你们先下去。” 徐天举手,问道:“掌门,关于卷宗的事——” “嗯,我正打算说。”掌门朝徐天点点头,“半月之内我会安排人整理卷宗,如果有细节不清楚,还要与你们面谈。就这样,落云留一下,还有顾良,你去门外候着,也可以先去找你宗主。” “叫家长?”顾良的脸一下子绿了。 掌门没听明白顾良在说什么,也没计较,补充道:“你这火法来源奇异,总要和你宗主说一声,让他看看。” 顾良抱拳:“是。” “那你们便下去。”掌门说罢,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份卷宗,等待四人离去。 离开大殿的时候,顾良朝后瞄了一眼,看见落云仍旧身姿挺拔地站在殿上,等待掌门发落。顾良正欲再看,掌门挥手关上了殿门。 回到归元宗时,桑秋尊者正在石桌前坐着。 顾良一边暗道真巧,一边道:“宗主,掌门让我回来和你——” “啧!”桑秋尊者鄙夷地看了一眼顾良,挖苦道,“就你这脑子,难怪在那洞府里会出事,幸亏那些妖兽不图谋你们性命,否则你早死在那里了!” 听到桑秋尊者的数落,顾良惊疑起来,道:“你怎么知道——你刚刚在殿上偷听我们汇报了!” “偷听?”桑秋尊者呵地嗤笑了一声,“我就在你身侧,光明正大坐在椅子上听的,分明是你发现不了,怎么叫偷听?” 顾良一愣,灵光闪动,随即嘀咕道:“宗主你当时都在,羿天尊者就应该也在了,那落云师兄他——” 桑秋尊者肯定顾良的推测,道:“落云正在殿上挨训呢。” 顾良抿嘴,心中有些愧疚:洞府是顾良发现的,若不是心中那股熟悉感,他应该会阻止几人进入。若非他动歪脑筋,落云肯定不会挨骂,顾良懊恼道:“都是我的错。” “你的错?”桑秋尊者瞟一眼顾良,问道,“何错之有?” 顾良想到午月他们完成任务后步履轻盈的样子,反省道:“送个信那么简单的事,老老实实完成历练就好了,不该多生是非,连累别人,还有辱宗主你们的名号。” “憨货!”桑秋尊者骂道,“你有错,却也没错在这种地方!你……算了!” 许久不见,顾良被桑秋尊者咬牙切齿时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了一跳。顾良忙道:“宗主你说清楚些。” “憨货!”桑秋尊者见顾良抱拳,抬手便照着顾良脑袋上敲了一下,又道,“具体哪儿错了先自己想!事有轻重缓急,现在老子没工夫与你论道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你先过来,凝个火球。” 顾良照做。 桑秋尊者细看了两眼,心下有两三分明白,他朝火球伸出手指,指间蹿出一道水流射向火球,一道之后又是一道,最后再是一道。前两道水流只是让火球摇晃了几下,直到第三下才将其扑灭。 桑秋尊者若有所思,但他没给顾良说话的机会,又直接命令道:“过来,运功。” “是。”顾良立刻走近一些,认真地运转起体内真气。桑秋尊者见状骂道:“都炼气圆满的人了,运功还只运真气!想不想筑基了?带上灵力一起运转!稍快些。” 我看你是闰土想找茬!顾良暗自腹诽,也不敢发作,只能依言照做。顾良起初觉得全身上下暖洋洋的,没过多久便有些发热,汗津津的有些酥痒。顾良觉得不对,当即内视,发现他自己不但识海微透红芒,连周天附近都如被炙火烤过一般。 这可是自己的身体内部!顾良吃了一惊,连忙将真气运转速度降低至平常,再看向双手,却没察觉什么异样。 桑秋尊者瞥了顾良一眼,道:“怕什么?你宗主我不就在这儿吗?继续运功。不用像刚刚那么快,你如今炼气圆满,若以刚刚那个速度运转真气,指不定就突破了。” “筑基这么简单吗?”顾良好奇问了一句,又琢磨一会儿,问,“突破不好吗?” “筑基当然简单,但你现在的真气灵力与先前大不相同,在你习惯前便贸然突破,保不齐落下什么病根,不得圆满、抱憾终身。”桑秋尊者嗤笑一声,又道,“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运功!” “哦。”顾良再度提起周天运转速度,同时微微激发识海,细致地观察体内情况。一查之下果然发觉有异,却是真气与灵力在经过识海时会沾上识海中的红芒,将其带到周天运转之中。 正思考间,顾良忽然被桑秋尊者用两指按在胸前,有一股不明不白的气息从胸前指间传来,令他本能地有些排斥。顾良微微睁开双眼,看见桑秋尊者身上散着一层蒙蒙亮的微光,其衣袍无风自动,身后似乎还有一道虚影。顾良正准备抬头细看,便被桑秋尊者一按脑袋,训斥道:“不能看!” 顾良只能忍住好奇低头不看。 没过多久,便听桑秋尊者道:“行了,我心里有数了。” “怎么样?”顾良问。 “非魔非邪,对你而言肯定利大于弊。”桑秋尊者道,“走,去见掌门。” “能不能早点进大殿?”顾良又问。 桑秋尊者瞥一眼顾良,道:“想帮落云,让他少挨些骂?” “是。”顾良没掩饰。 桑秋尊者点点头,没多说什么。等两人回到主山大殿外,殿门已开了。两人来到殿上时,掌门正捧着一杯茶。他向桑秋尊者问道:“如何?” “是我多虑了。”桑秋尊者答道,“目前看来,他这异火应该没什么埋伏。你先记录。” 第六十三章 火识 “异火……详细说说洞府界的事情。”掌门从面前的卷宗中抽出一册,对顾良道,“你发现洞府入口、还有你独自走入幻阵的事——尤其是那只赤鸟的事,尽量说详细些。” “是。”顾良抱拳,他没提那奇怪的熟悉感,其他事则和盘托出。 等顾良说完,时间已过去不少。掌门理着卷宗,道:“两处蹊跷。第一处,为何独有你不被幻阵影响;第二处,你在山下看到后又忘记的怪纹,它是做什么的。” “我们当时还打算再去看看那怪纹的,可等我们一走进沙漠,便被那鼠妖拦住了,之后也一直没有机会折返。”顾良道。 掌门猜测道:“赤阳妖尊?” “得打听打听。”桑秋尊者点点头,又皱着眉看向顾良,道,“你自己平日里也机灵点,自己上些心。” “是。”顾良点头,又问道,“那我为何能不被那幻阵影响呢?” 桑秋尊者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掌门看向桑秋尊者,道:“我对他用幻术试试,如何?” “寻常幻术对他已没什么用了。”桑秋尊者道,“这异火入体之后,他现在的灵力与真气破邪破幻。就他如今实力,哪怕对上寻常筑基期,也自保有余。” “真的?”顾良大喜过望,他终于能越级干架了? 桑秋尊者呵地嗤笑一声,道:“寻常筑基而已,高兴个什么劲?一点真本事没有,只靠异火增强的灵力,就值得你夸夸其谈了?” “夸夸其谈不是这样用的……”顾良小声嘀咕。 就在这时,香香走到殿外,拱手行礼,道:“掌门,云月尊者到了。” “快快有请。”掌门忙抬手。 “‘到了’?”桑秋尊者眯眼看向掌门,表情多少有些狠辣。 掌门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解释道:“顾良有奇遇,异火入体,你又不通火法,教不了他。云月尊者火法造诣出神入化,请她来看一看顾良,指点一二,难道不好吗?” 桑秋尊者没和掌门废话,他抽空向顾良介绍道:“云月尊者是门中老前辈,排资论辈要比你高出两三辈,火道造诣在门内屈指可数。她若愿意,可以向她请教一二。” 顾良在对话中听出有故事,却也没敢多嘴,只简单回一个“哦”。 桑秋尊者刚说完,一名中年妇人便从外走进大殿。云月尊者五官姣好,白雪凝肤,看面貌约四十多岁。她头上挽着云髻,簪着一枝赤金匾簪,身穿一件杨妃色锦纱裙,整个人带着几分华贵与沧桑。云月尊者先向掌门行礼,随后瞥了眼桑秋尊者,再看向顾良,问道:“这便是那异火入体的弟子?” 顾良朝云月尊者抱拳躬身:“归元宗弟子顾良,见过云月尊者。” “归元宗……”云月尊者沉吟片刻,也不与顾良废话,直接向顾良提问,“何为火?” 顾良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片刻之后,顾良硬着头皮道:“入侵如火。” 云月尊者面色不变,她又道:“还有呢?” “疾如风、势如火。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还有,野火烧不尽……不是,这个不是。”顾良见云月尊者仍旧平淡地看着他,只能继续搜肠刮肚地想着答案,“大者曰灾,小者曰火;嗯……炎而上为火,南方之行也……” “足矣。”云月尊者的面色看不出喜怒,“你自己的感悟呢?” 顾良只能胡诌道:“呃,火无形,炙则芒,直视灼目,近有热气。” 云月尊者静静看了顾良一会儿,挥手聚出一大一小两个火团,问道:“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除了一大一小,还有什么区别?顾良看着两个火团,琢磨许久,道:“短暂与……永恒?” 云月尊者不予评价,只是道:“运功让我看看。” “是。”顾良点头照做,这个他会。 看了片刻顾良运功,云月尊者点拨道:“你这是真火融于识海,此乃火识,可真气燃火、灵力附火。且你这火识破邪破幻、灼目防身,与其称为异火入体,不如叫做阳火入识。在接触鬼怪、阴冷、寒灵时切忌直接以火识灵气触碰,你宗主应该教了你五行运气法,记得换气之后,以寻常灵力与之接触。 “此外,你仅得火识,并非火体,火道造诣也不过初窥门径,算不得有成。‘火,言毁也,物入其中皆毁坏也’,你初得火识,尚不知其中精妙危害,切不可妄用火识灵力,一旦反遭焚身,得不偿失。(注1) “离为火,旺则烈,烈则爆,所以你得时刻注意自身的性情。你宗主性情看似冷冽,实则阴冷,在门内时有他看管你则大致无忧,但若有事远离、无人管束,你要要时常约束情绪,防止走火入魔。” 桑秋尊者听到云月尊者对他的评价,直直翻了个白眼。 云月尊者从储物袋中拿出一本线装小册,递予顾良,道:“我这有一本《火术浅析》,你若有志于火道,全本翻阅感悟之后,每月初七初八可来炼器阁旁地火房旁来寻我答疑解惑。” “谢尊者指点赏赐!”顾良忙道谢。 云月尊者微微颔首,再道:“我不过教你些火道浅义。如何修行,还是要依你宗主指点。虽说如此,火识非火体,两者大不相同。火体虽不常见,却也不乏修为高深的前辈,修行尚可沿袭;而火识则是珍奇,世间少有,如何修炼尚未可知,切莫对此期望过高。” 说完,云月尊者便行礼离去。 顾良站在殿上,云月尊者前半段点评说得他大喜过望,最后那番话却猛浇了顾良一盆冷水。火识是宝,他能用,却不知该如何提升。现在他用火识可作一大杀器,可将来随着他不断修炼,火识总有跟不上自己的那一天。 赤阳妖尊……顾良暗自思忖,他吸收一根羽毛便能阳火入识,若是能找到那赤阳妖尊,或是依那妖尊的修炼之法修行,说不得便能增强火识。想到这里,顾良抬头看向桑秋尊者,问道:“宗主,我该如何提升火识?” “机缘造化,日常修炼。”桑秋尊者道,“你对火道本就一窍不通,能得到火识就偷着乐,别好高骛远地想那么多。先去闭关修炼,等你巩固了火识之后,就去筑基。筑基之前,不许出关。” 顾良一下子苦了脸。 注1:选自《释名》。 第六十四章 点拨 回归元宗的路上,顾良正琢磨着该怎么说自己想提升火识的心思,突然却听桑秋尊者说道:“别想着去找那赤阳妖尊来提升火识。” 顾良一愣:“为何?” 桑秋尊者让顾良坐下,答道:“能在八百年前坐拥那般洞府宝地,洞府主人绝非寻常元婴期。能与洞府主人缠斗,那赤阳妖尊也非泛泛之辈。如今已过去八百年,赤阳妖尊死了还好,若是没死,就算妖族修炼缓慢,最次也是个道丹一体的大妖——相当于元婴圆满的修为。妖族修炼大多妖邪,你若与它功法同源,说不得便被捉了去提升修为。”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想不到,真啰嗦。”顾良小声嘀咕一声,他见桑秋尊者面色不善,害怕吃爆栗,忙转移了话题,问,“宗主,你与云月尊者结过梁子?” “说话莫要如此匪气,一点都不像修士。”桑秋尊者摇摇头,再解释说,“只是她有个宝贝徒弟念头不通达,最后身死道消。结果这老巫婆硬是将她徒弟的死赖在我头上,便一直看不惯我。你宗主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罢了。” “哦。” 顾良随口答应一句,又拿出云月尊者给的《火术浅析》。桑秋尊者瞥见,道:“你之后去找那老巫婆,她必然拿这书考你。这老巫婆的习性我再熟悉不过,你若不能句句读透、过不了她的考验,她不但不会教你,还会在心里看低你。” 顾良草草看了几眼,只觉得书上内容晦涩难懂,便又合上,问道:“宗主,我炼气圆满,筑基时要注意什么吗?” “筑基有什么难的,花些时间准备准备,眼睛一闭一睁便过去了。更何况你已有识海,更是方便,只要将灵力压入识海就成了。常人百日筑基,你用不着百日准备,运转起真气和灵力就够了。”桑秋尊者再指点道,“你现在唯一要注意的便是先熟悉火识。那老巫婆虽然不讲理,但她火道功夫还是有的。你先去闭关几日慢慢运转火识灵力,再开始筑基。接下来你便闭关,连操控火识带突破筑基,你至少下两个月功夫——两月内不许出关。” 顾良一下子苦了脸,闭关两个月,这么枯燥还不如杀了他。 “你还真别急着摆张臭脸。”桑秋尊者数落一句,再道,“筑基之后便该修炼着准备结丹,你小子根骨尚可,不用担心什么。嗯,二十岁之前得筑基圆满,随后就准备结丹。” “这也太快了?”顾良抱怨。 “你宗主我是何等惊才绝艳之辈?你听我的安排便行了。”桑秋尊者懒得跟顾良解释,又道,“此次外出归来,有什么感受?” 提到这个,顾良立刻来了精神。他先佯装消沉地长叹一声,揶揄道:“这次外出,那些年龄比我小、修为比我低的师弟师妹们,都有一件傍身法宝;修为比我高的落云师兄,不但有储物袋,修炼的一套功法也自有规章。独独我这个归元宗出去的独苗弟子,不但没有出众的功法、连常用的玄铁剑也只是寻常法器,实在是抹不开面子……” 桑秋尊者瞥一眼顾良:“哭穷来了?” 顾良嘿嘿一笑,挤到桑秋尊者身边,道:“宗主,我也知道法宝难得,所以平易不会张口要,但是我现在好歹是宗主您门下唯一弟子,出去不能让别人看扁了不是?丢脸什么的我倒无所谓,却不能堕了您的名号。你看我这一没有法宝、二没有成套的功法、三没有储物袋,出去说是您的弟子,怎么都不合适。” 桑秋尊者乜斜了眼顾良,道:“法宝少见。” “对,法宝咱是开不出口要的。” 桑秋尊者又说:“功法么……你这一路没少看落云?” “是。”顾良坦然承认。顾良观察仔细,最初只觉得落云使的御空术和自己有些不同,却难以言明不同在哪里。直到血妖洞时看落云独自抵御血妖攻击,才发现落云修行的功法都配合箭术,连御风术也是,进可破敌、退能防身,箭法有功法加持、功法有箭法接引,两者互相裨益,战斗颇强。而顾良只会些寻常的功法,只一样五行换气法稍厉害些。且五行换气法独木难支,无法像落云那样众功法配合。 桑秋尊者问:“晓得我为什么只教你五行换气法吗?” “你不还教了我固气法、宁气诀那些吗?” “那些只是让你练着玩的。”桑秋尊者嗤笑一声,再道,“归元宗的功法……归元宗并不像佲灵山那样注重理法、雕琢阵道,也不像紫竹林那样凝水集木、生息不觉,更不像水月境那般有一串幻术传承、水月无痕…… “五大宗门中,唯有净林门除内门外辟有七处,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净林门以气道见长,当气道练成之后,修行各类法术都事倍功半:想修行阵法,就去佲灵山;想修习剑法、五行术法,就去灵山居;宜水宜木的,可以去紫竹林。 “净林功法能开好气脉,宜于你往任何方向修炼;归元宗的功法也是一样的,它不会让你去走定好的哪条路,但它能祝你在每条路上都走得通、走得远。我只教你能一直用到元婴时的功法,至你元婴时,学全了归元宗的功法,便融会贯通,能与世间万法相依,何愁无前路? “至于我现在只教你五行换气法,是因为别的功法太过高深,你学不明白。炼气圆满也学不明白,得等你筑基、等你金丹之后,你才学得会。” 顾良听完桑秋尊者的一番话,琢磨一阵,问道:“宗主,除了气道之外,还有什么是能与世间万法相依的?” 桑秋尊者呵呵一笑,道:“你已经会一些了。” “我怎么不知道?”顾良一怔。 “观察。”桑秋尊者扬起一根手指,几道灵力在空中环绕,“古语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灵力就是修士的粮草。你最初感灵时,我便以周身变化的灵力让你学会观察,至你元婴时,归元宗的功法能让你更早发现周围灵气的异状,提前知道何处有人、下一次术法将从什么地方来。学会了观察以后,不论你想钻研自己的火识、或是你一直心心念念的飞剑、亦或是你之后有其他奇遇得到了什么法宝,都能学之用之,任何修习过的功法都不会阻碍你。” 顾良听得怦然心动,立即问道:“那下一部功法我什么时候能学?” “筑基之后。你若没有别的事,便去闭关。”桑秋尊者并没有忘记自己之前说的话,“别忘了,两个月。” “怎么没有别的事?”顾良连忙跳起来,“外出小半年了,我回来以后不得看看周老?” “也是。”桑秋尊者首肯,“那今天便放你一马,明天再开始闭关。” 第六十五章 筑基(本卷完) 顾良找到周老时,周老正在房中往箱子里收拾东西。他见到站在门口的顾良之后,脸上晕开慈祥的笑容,招呼道:“是顾良啊……历练回来了?” “是。”顾良笑嘻嘻走进屋子,“宗主催我去闭关,我特地来看看周老你……哎呀!”顾良一拍脑袋,“这次是坐飞舟回来的,返程匆忙,没来得及带药膳。” “飞舟?”周老恍惚了一下,问道,“怎么是坐飞舟回来的?” 听到周老发问,顾良遂将路上的事情与周老说了。他隐去了其中受伤和惊心动魄的部分,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提两次波折。顾良的本意是报喜不报忧,不料周老听闻后却摇摇头,评价道:“不好,你们这样不好……历练任务时最好不要出什么问题。” “很严重吗?”顾良不明白。 “历练任务都是很简单的事,尤其是……年轻时候的历练,年轻时候的历练一是积累见识,二是考察评判。”周老坐到床边,挥着手对顾良道,“历练做得好的弟子未必能力出众,但是连简单的历练都做不好,只会让别人看低你几分,觉得你能力有缺,以后必然不会将重要的大事托付于你。大多数时候,交给你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败,再无下回。就说你宗主,别看他平日没个正经,交给他的历练是一个也没有出差错的……那还是天下动乱的时代。不然他凭什么当归元宗宗主?” 七处就归元宗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弟子,桑秋尊者也不是很称职啊……顾良在心里嘀咕着,没敢说出口。 许是周老自觉念叨得有些严重,便又自己缓了缓语气,宽慰道:“不过你也不要太把一次失误放在心上,你之前历练都不错,也不会被这一次失误给钉死了。你此次不是机缘巧合得到了什么火识吗?这可是别人没有的东西,赶紧去闭关练熟了,以后这便是你的机会了。” “是。”顾良连忙附和道,“我宗主不是一直催我闭关吗。一个是让我筑基,另一个就是让我筑基之前把火识练一练。” “筑基……”周老愣了一下,他眯着眼仔细地看向顾良,缓缓抬起满是皱纹的手,一点点升高,最后升到顾良耳朵那么高,在顾良的脸旁比划了一下,接着感慨地笑起来,喃喃道,“筑基……筑基好啊,筑基好!你可要好好准备,认真闭关。” “是。”顾良规规矩矩点头。 “好了,你也别陪我这个老头子了。”周老从床边站起来,叮嘱道,“赶紧去准备,早一天筑基成功便是一天,快去。” 顾良没有再啰嗦,他站起身,道:“那我出关时再来找你。” 周老微微颔首,看着顾良离开后,缓步走向他整理到一半的大木箱,从中拿出一册泛黄的、被压得工工整整的《净林功法》。 ………… 夜晚,桑秋尊者坐在石桌前,使劲挤眼睛盯着远处树上的叶子,忽然瞥见顾良从山路上走来,不禁嘲笑道:“好不容易能偷一日空闲,我还当你今天都会躲着呢。” 顾良没理会桑秋尊者的调笑,他坐到桑秋尊者对面,问道:“周老他——” “寿元将尽。”桑秋尊者说道,“周老修为止步筑基,仅一百多年的寿元,已经时日不多了。” 顾良闷闷不乐地抿抿嘴,没有言语。谈及死亡的时候,桑秋尊者对周老和对小喜鹊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让顾良感到异常难受。 桑秋尊者自然看出了顾良的低落,他换起高高在上的口吻,指教道:“难不成你还要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抱着周老哭?我等修士,即便寻仙问道,比之凡人也不过是寿元稍多些、力量稍大些。生死自有命数……你怎么走了?” “我去闭关!”顾良头也不回,闷闷答道。 “啧啧。”桑秋尊者摇摇头,又眯起眼睛盯向远处的树叶。没过多久,桑秋尊者突然看向右边,疑惑道:“他去右边做什么?” ………… 坐在小喜鹊的坟前,顾良有些失落。每每想到周老和小喜鹊,顾良总觉得心中堵塞。再想到桑秋尊者的豁达和释然,顾良想去模仿,却没法真正学会。 修仙难道就是不停地看着别人死去?第一个是小喜鹊、第二个是周老,接下来是谁呢?大抵不是桑秋尊者,他修为深不可测,为人又阴险狡诈,祸害遗千年,轻易死不掉。 周老会定时来小喜鹊的坟包旁边清扫,所以这附近很干净。顾良坐了一阵,采了朵花栽在小喜鹊坟前。 “还是得朝前看……”顾良暗叹一声,便进了闭关室。 在顾良想来,积郁的心境是不适合闭关修炼的,但好在熟悉火识不需要太过激烈的运转灵力,他只要维持火识灵力的周转就好。在这种状态下,与其说顾良在闭关,不如说是在闭关室中静坐。 一连静坐好几天,顾良不断沉寂心境,他的烦躁和对生死的无奈一层层流走,逐渐转变为不算强烈的哀伤。在这段时间中,顾良内视时总能隐约在心中看到一团模糊的红色。随着顾良日复一日的观察,他逐渐看清那是一团跳动的火焰。那火焰周围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薄雾,顾良没由来地意识到这屏薄雾就是他心中的哀伤,每当顾良注视起心中的火焰时,他的心境便会愈发沉寂稳定。 内视这心火能在闭关时稳住心境,不至于走火入魔。但也正因其沉寂心境的作用,内视心火的时候,那薄雾就会隐去几分,使顾良在想起周老时都有模糊之感,令顾良感到阵阵恐惧。 静坐二十天之后,顾良完全调静了心境,便进入闭关的第二阶段。他加快灵气的运转,开始准备筑基。照桑秋尊者所说,不断将真气与灵力压入识海,依靠过盈的灵力冲破瓶颈,这便是最简单的筑基方式。 能沿前路不出差错,顾良自然乐意照做。可每当他有突破之感时,识海总会震动一阵,莫名空出几分,便又需要压入新的灵力。如此往复好几天,顾良渐渐烦躁起来,便时不时地会在压入灵力时出错。他只能耐下性子,暂且稍放松一些灵力的运转,一边顶着识海中的灵力,另一边通过内视心火来压抑烦躁。 准备筑基的第十五天后,顾良不再为灵力消失而烦躁了,因为顾良发现他的识海逐渐分作两个部分:左半部分充满了致密的灵力,右半部分则由火识灵力组成。顾良若有所思,每次临突破识海震动时,灵力便会被变为致密灵力或火识灵力,是一个将灵力提纯的过程,故而识海中时不时产生空缺。 除此之外,顾良还发现这两半灵力的交界处并非轮廓分明,它们还会相互交融——这是他尝试将两种灵力配成太极时发现的事情。发现两者能互相融合,顾良便减缓了筑基的进度,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灵力运转,打算先让识海同时充满致密的灵力与火识灵力,再去筑基。 这是一件极其耗费精力的事情,没过多久就会使顾良感到心力交瘁,不免感到疲惫。即便有心火帮助沉寂心境,顾良仍旧耗费了二十五天才完成两种灵力的压缩与融合。之后,顾良又耗费了五天时间适应新的灵力。等他完全能以致密的火识灵力运转于周天之后,顾良安静地注视了心火一阵,识海一沉,火识源源不断地朝经脉输送灵力,真正开始向筑基突破。 破!识海猛一用力,四处膨胀挤压的灵力忽然聚向中心,迅速化作基台,托住了火识、也拖住了与火识重叠的心火。顾良仿佛又遁入了与天地相合的状态,周遭的一切在顾良的感知里相比之前都清晰了许多。 这时,顾良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清明,前世与今生的经历重叠在一起,林林总总的喜怒哀乐冲进脑中,顾良本该在这些情感中徘徊往复,可一直沉寂的心境却使他剥离在这强烈的感情之外,安静看着过去。 “人终有一死,即便寻仙问道,也有寿元耗尽的时候……”顾良望着安静燃烧的心火,暗自消沉,“坐拥洞府百里,也逃不出天地轮回,自以为的永恒也抵不过热寂;也有可能哪天又莫名其妙地穿越,远离双亲、兄弟、尊长、师父。” 心火越来越大,顾良一步步走进回忆中,孤独自语道:“生死自有命数……与其在红尘里如无根之萍般浮沉,不如就此潜心悟道清修。我有心火能安神定情,闭关多久也不会走火入魔、更不会为枯燥所困。如此一来,哪怕外界沧海桑田,也与我无关了。” 顾良的回忆逐渐暗淡,最后定格在几处画面上。顾良的目光一幅幅掠过他们,心底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父母、妹妹,上辈子的亲朋好友,顾良大抵是再也见不到了,只是他们似乎离自己太远了,让自己看不清他们的容貌;桑秋尊者与自己亦师亦友,周老过不了多久就寿终正寝了……人这一生,终究是会被七情六欲所迷困。若是就此清修,日后便再也不会被这些杂情所困、有碍修炼。 顾良在心中轻叹一口气,渐渐有了决定。就在他准备于潜修中寻找真我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自己亲手为小喜鹊种下的那一朵红花。 ………… 探望过周老情况之后,桑秋尊者忽有所感,便走进归元宗山头的树林,闲庭信步。不多久,桑秋尊者经过小喜鹊的墓旁,他随意一瞥,忽然“呦”的一声乐了——小喜鹊墓前新栽了一朵花。 “原来那晚这小子拐到这儿是栽花来了。”桑秋尊者轻笑一声,他俯身用手指推了推花朵,那红花被推得向后一仰,又摆了回来。桑秋尊者直起身子,微微颔首,道:“这小子还有些人情味……人情味?” 桑秋尊者忽然一怔,少顷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突破的契机便在人情味上。好,好!你既要我有人情味,我便给你人情味!怪不得那老算命的说我该收此子……嗯,下次再见那老头可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就溜了。” ………… 闭关两个月后,顾良在静室中睁开眼,低吟道:“十六岁了……” 他上一世只活了十六年,这一世则在十六岁时突破至筑基期。 从今往后,顾良便是那个活在天下十二州的小修士了。 (第一卷完) 第一章 出关 闭关两月又十天之后,顾良离开了闭关室。 他站在归元宗的山头上,面色沉静地看向周遭。筑基突破之后,识海中多了基台与凝聚成型的火识灵力,顾良大有长进。炼气时在归元宗,他所看到的只有附近的花草树木,如今再看便能隐隐发觉净林门七处群山间灵气联动,想必是除了各山的护山大阵之外,七处还有其他阵法相护。 “呦,出来了?” 顾良正将目光投向天边的烟云幻阵时,桑秋尊者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双手环胸,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道:“在闭关室中闷了两个月,我还当你一突破便会迫不及待地跑出来呢。” “宗主……” 见到桑秋尊者,顾良表情微动,他向桑秋尊者微微低了下头,汇报道:“突破后我多闭关了一段时间,用来巩固突破后的修为。” 桑秋尊者意外地挑挑眉,问道:“巩固成效呢?” “若不计火识,比之炼气大有长进。”顾良照自己的情况回答,“修为更深、灵力更多,天眼小有长进。不计火识,比炼气圆满时强十倍。” 桑秋尊者眯起眼来,问道:“如果计入火识呢?” 顾良顿了一下,不怎么带情绪地回答说:“火识长进不多,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运用火识。而依宗主你们所说,火识已经很强了。所以计入火识的话,此次闭关的提升大抵在两到三倍之间——突破后灵力运转更强烈、持久,且火识密致,这是长进最多的地方。” 桑秋尊者闻言点点头,评价道:“筑基突破有三大长进,一者真气灵力,二者体骨气血,三者寿元大增。至于火识么,也不必太过在意,它本就是超出炼气筑基的神通,即便寻常使用,也可媲美金丹修士。” “是。”顾良静静点头。 桑秋尊者看着顾良,微皱起眉,又开口道:“一般来说,你筑基突破,我这半个师父应该赠你半册秘籍、或是件法器什么的。不过你宗主我转念一想,反正你小子运气好,有一项火识傍身,便不给你什么东西有助斗法了。” “全凭宗主安排。”顾良面色不变,心中有些小小的不满。他注意到远处有微风拂过,又迅速消去,将他心中那点不满也一并带走了。 桑秋尊者面色一肃,对顾良道:“运功,将手给我,放松心神。” 顾良照做,桑秋尊者又抬手压下顾良的脑袋,让顾良看向地面。不多时,桑秋尊者问道:“你小子这心境是怎么回事?这阳火心法也是从那火识中来的?” “是。”顾良毫不隐瞒,“闭关内视时,有一团与火识对应的火焰,我将其称为心火。它能稳定心境,十分好用。” 桑秋尊者松开顾良的手,面容显得有些狠厉,命令道:“先别用这心火稳定心境。” “为何?”顾良不明白。 “让你别用就别用!”桑秋尊者瞪了顾良一眼。他话锋一转,问道,“闭关出来了,不去看看周老吗?” 顾良恍惚一瞬,又轻出一口气,道:“生死自有命数……我会去看看周老的。” “那你先跟我来。” 桑秋尊者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沿山路走去。顾良跟上,不多时便走入树林,最后走到小喜鹊墓前。顾良看着小喜鹊的墓,又看了看墓前那朵小红花,没想他到闭关两个多月过去,小红花还在墓前开得好好的。 桑秋尊者站在顾良身边,开口道:“周老说,等他死后,也要将他葬在这里。” 顾良愣愣地将目光移至小喜鹊的墓上,又看向一旁的空地,心中翻涌起哀伤来。他又下意识地以心火稳定情绪,也许是不在闭关的缘由,他这次费了些功夫才稳住心神。 顾良转头,只见桑秋尊者身旁泛着淡淡的白雾,遗世独立般站在一边,仿佛疏离于当前的时空。但周身仙风道骨的桑秋尊者却一脸毒戾阴沉,两道鹰隼般的目光刺在自己的脸上,就像一层压抑着暴怒的雷云。 桑秋尊者的神情将顾良吓了一跳,连呼吸都滞了半刻。前者见顾良已睁开眼,便道:“随我来。” 顾良心底有些忐忑,道:“宗主……” “不会害你。”桑秋尊者收了神情,边走边道,“天语师祖听闻你有火识奇遇,恰巧他老人家最近休养无事,便让我等你出关后带你去净月山一见,点拨一番。” “是。”顾良抱拳跟上。天语师祖乃净林门开山鼻祖净林真人的关门弟子,在四百年前的正邪大战时就已是坐镇一方的绝顶高手。即便是桑秋尊者的师父,遇上天语师祖都矮了两辈。能请得动天语师祖出面,桑秋尊者估计费力不小。 顾良随桑秋尊者走进天隐宗,来到净月山前。两人在净月山下拜了一拜,随后踏上净月山的台阶拾级而上。顾良的目光游走于石道两旁的奇花异草上,能察觉到附近植株所蕴含的灵气,随便一株都足以支撑顾良使出好几式术法。 这么浓的植株灵气,换作平常早该孕化花妖草精了,为什么一只精怪都没见着呢?顾良心中小有疑惑,很快又将其抛之脑后。 随着一级级台阶的升高,顾良却并不觉腿酸。相反,一直呼吸着净月山上浓郁的灵气,顾良感到体内的灵力都活跃了起来。这里灵气易于呼吸,却与火识灵力不同,纳入太多而来不及转化,只会让火识灵力掺杂;且浓郁的灵气并不会增长修为,修为增长的关键不是外界灵气多么浓郁、而是自身能否留住灵气。故而顾良便运转起周天真气,将此处的灵气摒在体外。 走到半山腰,路上出现一座赭红的山院。顾良还未说话,便听见一声尖细的轻咦声从檐上传来。 顾良循声望去,一只靛青毛发的肥猫从墙上跃下。它竖着尾巴、迈着优雅的步子围着顾良绕了一圈,最后在顾良身前站定,朝顾良嗅了嗅,口吐人言道:“好奇怪的小修士!分明修着一身正火咒,怎么心法却如此凄寂?这心法可冷得紧,怕是清欢宗的那些小辈见了你这心法都得喊一声师叔!” 第二章 赤阳妖尊 顾良一愣,悄悄看向桑秋尊者,见桑秋尊者并未有什么动作,便朝那肥猫拱了拱手,喊一声前辈,任其观察。 “奇哉怪哉……”那肥猫摇身一变,化作一名中年文士,它掂着扇子打量顾良,随手将那扇子朝天上一抛。 化形至人身之后,肥猫文士的声音又变得浑厚起来,道:“你这心法倒和那清欢仙子有几分相似,可她守心后能存情于外,以情御人,你这心法守心之后将情置于何地呢?再者说来,一介小小筑基便守得如此凄寥寂落心,当真不怕哪日心寂清修了去?奇怪,这可真是奇怪……噫!怪不得、怪不得!你这心法不是守心,你这是焚情!这便对了嘛,终究还是火道心法!” 说到这里,那肥猫文士哈哈大笑起来,他正笑着,一直悬在空中的折扇突然落在他头上打了一下,这文士大怒,伸手朝折扇抓去,一人一扇一抓一躲,来来回回斗了一阵,没斗出个结果。那文士只得暂且停手,对顾良道:“松弛心神,让我来把你这焚情火管一管。” “我——”顾良舍不得,一时间没有动,他想说不干,又没有说出口。 桑秋尊者淡淡道:“不必担心,这是师祖灵宠,不会加害于你。” “是友人——挚友!不是灵宠!”肥猫文士瞪着桑秋尊者,生气地强调一句,再与桑秋尊者一同将目光投向顾良。 顾良面色平静地看了看桑秋尊者与肥猫文士,最后选择放开心神。顾良听得懂桑秋尊者的意思,他的话字面上是劝顾良相信肥猫文士,实则是让顾良不要拒绝,消去心火。 肥猫文士搭上顾良的手掌,顾良随之觉得有股气息攀上了他的识海。体内火识自发开始抵抗,还没抵抗多久,顾良便感觉心火一震,竟是心火代替火识抵抗了起来。 “嘿!”肥猫文士的声音中带着玩味的语气响在顾良识海中,“可真有趣!” 肥猫文士话音落下,便有一层雾气从识海外飘入,越过火识卷在心火之外,将其掩住。顾良正犹豫间,心中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像是熟悉与陌生、混乱和秩序混杂在一起,令顾良感到一阵迷茫。 等迷茫过后,顾良再内视看去,心火并未消失,只是其外绕着一层淡淡的蓝雾,那蓝雾十分奇怪,既如云纱,又似厚土,先消散几分,再死死笼住心火。教心火时隐时现,内视时静心寂情的效果还有,却不如先前显着。 虽然还能静心,但效果毕竟减少许多,下次再闭关时,沉寂心境用的时间就多了……想到这里,顾良苦了脸,惋惜地叹一口气,不舍道:“我的心火……” 呦!桑秋尊者挑了挑眉,情绪回来了。 “那焚情火虽是好东西,却太过冷清霸道,以你如今心识用之太早,我便以幻雾将其压制。你心识每强一分,便能消去一分幻雾,等你心识强到足以完全消去幻雾时,自有足够修为驾驭这焚情火,便不会伤你心神了。”肥猫文士说罢,偷看向桑秋尊者,揶揄着叹道,“只是可惜了方才那个冰冷寒凉的性子,若能练至阴毒,便能极好地继承悠平衣钵了。” 桑秋尊者“呵”地嗤笑一声,道:“就凭这小子的天资,还有正火入识,怎么练我的功法?” 听见桑秋尊者的嘲讽,顾良顿生不满,道:“我又没说话,你笑话我做什么?还有,我天资难道很差吗?” “跟你宗主我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桑秋尊者得意洋洋。 肥猫文士没搭理幼稚的两人,他一边悄悄乜斜起空中的折扇,一边对顾良问道:“小子,你这火咒是哪儿来的?” 闻言,顾良便将得到火识的前因后果捡了大概说给肥猫文士听。顾良刚开口时,肥猫文士还不甚在意,不时朝悬空的折扇扒拉两下。等顾良提到他吸收了火鸟羽毛时,肥猫文士忽然愣了一下,尖声惊道:“谁?你说谁!赤阳妖尊?赤阳妖尊的羽毛!” 话还没说完,这文士又化回原形,却见那只靛青肥猫前足腾空,一根猫立得如柱子一般,目瞪口呆地呆立着看向顾良,问道:“真是它的羽毛?” “前辈认识这赤阳妖尊?”顾良惊喜,又假装不经意地瞥了眼竖在猫猫头顶的尾巴。 “我的阅历可不是那些只几百岁的小娃娃能比拟的。”靛青肥猫的声音又如原来那样尖尖的,它用发颤的爪子摸了摸胡须,追忆道,“那赤阳妖尊可是两千年前的大妖,传闻它妖道同修,妖身、法宝、神通,样样精妙绝伦。它曾万里追凶,在数名元婴修士的围攻下救出挚友;又有血战三十八山,短短两日间就降服一整片山脉的蠃鳞毛羽昆,不许妖族攻击天下凡人。数千年前,天下有御兽邪法,可将灵兽强行收作奴兽,便是被那赤阳妖尊上下屠了个干净,断了传承灭了全道;还有如今你们这些道士口中的四大禁区,一开始便是它划下的地盘……” 靛青肥猫望天感慨道:“可惜啊,那赤阳妖尊突然便销声匿迹,了无踪影。若非如此,还得晚几百年才轮得到你们这些小道士入主天下十二州呢。” 桑秋尊者在一边嘀咕着:“你不也就一千多岁,怕是都没亲眼见过两千年前的赤阳妖尊?” “我可是亲眼见过的!”肥猫生气地朝桑秋尊者哈了一口气,“在我妖丹小成时,便亲眼看着妖尊划下北山雪林的界禁,封边建碑的!” 妖丹小成也就与刚入金丹的修为相当,看的真不真切还不知道呢……桑秋尊者没想到肥猫动了真火,缩了缩脑袋,不再言语。 肥猫再看向顾良,失落道:“赤阳妖尊若是活着,外人必然吸收不了他的羽毛的……哎,没想到那般精彩绝伦的辉煌天骄都无法道破入仙,可叹啊,可叹!” 顾良追问:“那赤阳妖尊当真身死道消了?可有留下什么功法传承?” 肥猫瞥了一眼顾良,没好气道:“赤阳妖尊妖道同修,既有妖体,又有神识,那般功法岂是寻常人物能练的?单这一样正火入识的异法便足以造就一代成名高手了,我若是你,便潜心悟透这功法,说不得日后便能开山立派,把七处再扩一个正火宗出来。 “罢了,我知道的都说给你们。天语不是还在等你们吗,你们快上去。” 第三章 指教 拜别了靛青肥猫之后,顾良跟随桑秋尊者穿过山院,继续沿路登过少许台阶,走入一片树林。林中树叶或紫或红,缤幻如仙。阳光自叶间如冰柱刮落,有水流声绕光柱曲折回荡。 再走一阵,来到林中开阔处,只见阳光在地上打作一个莹莹泛光的圆影,似乎吸去了周围的光芒。影后坐着一名鹤发童颜的慈祥老者,身边的灵力点点闪烁。 桑秋尊者躬身行礼,道:“师祖。” 顾良也有样学样:“弟子归元宗顾良,见过师祖。” 老者朝两人笑了笑,笑容中似有春风拂过。他抬眼看向桑秋尊者,道:“悠平。” 许是顾良错觉,他看到桑秋尊者身外白光一闪,顾良恍惚了一瞬,等他回过神来,天语师祖已微微颔首,对桑秋尊者问道:“突破在即了?” “是。”桑秋尊者稍稍低下头,“不久前找到了突破门径,现在只等一个契机。” 想不到桑秋尊者还有如此谦恭温驯的样子!顾良大跌眼界,不禁暗自咋舌,悄悄瞟了眼天语师祖。 “不错。”天语师祖又将目光移到顾良身上,道,“顾良,走到我身边来。” 顾良拱手一揖,便迈步朝天语师祖走去。初几步还没什么问题,等走至中途的时候,忽然觉得周身传来厚重的粘滞感,仿佛陷身池沼,举步维艰。顾良看向天语师祖,后者笑着对顾良道:“对,走到我身边来。” 顾良心下了然,便运转火识灵力,寻找挣脱之法。天语师看了眼桑秋尊者,淡淡一笑,暗道这顾良果然是悠平带出来的孩子,归元宗的机灵可谓一脉相传。天语师祖之前用素丝试探落云时,星河家的孩子即便猜到是让他自行挣脱,还是再三确认后才敢动手,性子跟他父亲简直……咦? 天语师祖发觉顾良已从粘滞感中脱出,他定睛看去,却见顾良身外围着一层淡淡的火色灵力,素丝一与其相接便根根断落,不得侵入分毫。天语师祖对顾良道:“且用护体真气试试。” 顾良早已试过,他一边运起护体真气,一边答道:“寻常真气仍觉粘滞,但火识真气可破。” 火道灵力,却如金刃般切断素丝……天语师祖心下了然几分,撤去素丝让顾良走近,拉着顾良的手指教道:“你这火识强不在形,而在其质。” 顾良听不懂,只能眨眨眼睛,礼貌但迷惑地看着天语师祖。 天语师祖温润一笑,解释道:“你这火识之于灵力,便如灵力之于真气。真气弱于灵力,却可以量抗于灵力。真气御法止于成形,灵力御法便可增威,而这火识强于灵力,以之御法自得精妙。不过,一人以真气用神通,一人以灵力使术法,灵力虽强,却也大致该神通胜过术法。” 顾良稍明白些了。通俗来说,真气品质普通,灵力品质优秀,火识品质卓越。 天语师祖继续说:“虽说火识御动各类法术皆有奇异,但火识属火道,御动火术则相得益彰。你若有志于火道,自可向门内前辈求学;至于提升火识,此等异法实属可遇不可求,非有机遇难以提升。” 顾良心念一动,问道:“若是能觅得那赤阳妖尊的传承呢?” “两个难点。”天语师祖耐心道,“其一,那赤阳妖尊距今年代久远,难以寻觅;其二,它以妖体修炼,留下的传承未必适合修士。你这火识可用至金丹圆满,等你结婴之后,再去找那传承也不迟。” “弟子受教。”顾良抱拳。 天语师祖又与两人聊了几句,桑秋尊者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带着顾良离开了净月山。走在回归元宗的路上,桑秋尊者自言自语道:“修林门五百年前好像出了个离火真人……” “宗主是要帮我去偷离火真人的手稿?”顾良大喜。 “偷你个头!”桑秋尊者趁着附近无人给了顾良一暴栗,“修林门虽逐渐没落,却也还是有底蕴在的。那离火真人的手稿几乎被修林门列作镇宗之宝,不是那么好偷的!” “嘁。”顾良揉脑袋,桑秋尊者的手劲这几年来是越来越大了,“偷不到就偷不到呗,下手这么重作什么……” “做事之前得先考虑周全!”桑秋尊者指教,“会遇到什么阻挠、有什么人会跟你抢、需要你准备些什么、找什么帮手,都是你在行动前就得考虑清楚的事。” 顾良撇撇嘴:“我又不是不知道。” 桑秋尊者嗤笑一声道:“洞府界……” 顾良立刻闭上了嘴。 “外出游历呢,讲究运气与机缘,自然是与宗门任务是不同的。”桑秋尊者说到这里,瞥了眼呆头呆脑的顾良,沉吟一阵,道,“宗门历练都是些简单的小事,做成是应该的,就算真出了岔子,也不会影响些什么。拿你们误入洞府界来说,没这一档子事,你能得到火识吗?别说任务没做砸,就算你们做砸了一个任务,以炼气、筑基的修为闯过大能洞府,收获相当金丹的秘术,有几个人会鼠目寸光到觉得你们能力不足?” 顾良眼睛一亮:“那——” “但你这憨货还是该打!”桑秋尊者再顺手给顾良一个暴栗,“打你是因为你根本没想明白,愚笨到连这点简单的小事都想不明白,还矫揉造作地纠结好几天,简直给你宗主我丢脸!”桑秋尊者骂完了,指教道,“不过是个送信的小任务,为了机缘做不美满,出错就出错了;而若是关乎宗门存亡的紧要任务,即使遇上了天大的事,也不能耽搁。” 说到这里,两人已走到归元宗山下。桑秋尊者懒得再爬山,便纵身御空往上飞去。有桑秋尊者带头,顾良自然乐得方便,也跟在桑秋尊者身后飞起,回到半山腰的石桌处。 桑秋尊者坐下,继续批评道:“而且,你错不在任务出错——你的任务就没有出错。你错在太过莽撞冒失!我之前与你说过,如今五大宗门休养生息已有百年之久,四大禁区的妖族也蠢蠢欲动,修真界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抛去这些,斗法、生死对修士也不算遥远。你虽捉过鬼、除过妖,手上沾过几滴鲜血,却皆占着除魔卫道的大义之名,对生死的感悟还不透彻……你还是见识太浅、历练太少。我有一散修好友名唤海林,五月后该是其两百岁的寿辰,我修书一封,你替我带去恭贺,顺便在路上历练一番。” 顾良疑惑看桑秋尊者,道:“路途五月,宗主你这好友住得也太远了?”送信的小组任务也才五个月,还是在炼气期包来回的。况且顾良如今已筑基,五个月的时日都够他飞出东贺州了。 “路上一月足矣。”桑秋尊者摇摇头,“剩下的四个月,你自行在野外历练,别误了时间便可。” 顾良一愣,拒绝道:“可是周老——” 桑秋尊者摆手打断,道:“生死别离乃修真常事,待你境界提升之后,一次闭关便可能与好友阴阳相隔。若是不趁早看淡,你这修为怕是就止步金丹了。” “若是连人情味都没了,这仙还不如不修……”顾良嘟囔,又道,“至少让我先陪周老两月。” 桑秋尊者看了顾良一眼,道:“十日。” “你这砍得也太多了?”顾良不满,“再而且,你不是说等我筑基以后有功法要教我吗?” 桑秋尊者摇摇头,“现在不急,等你修为稳固之后再说。”说罢,桑秋尊者再将话题拉回来,说,“住一个月。” “最多十五日。” 顾良连忙道:“十五日便十五日,不许反悔啊!” 桑秋尊者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顾良听得有些心慌,主动道:“宗主,我替你恭贺总不能失了礼数,你那好友尊号什么?” “他没有尊号。”桑秋尊者淡淡道,“他一直不得突破契机,四十岁时又中了一招巫毒掌,用了十余年闭关疗伤,再出关时已五十多岁了,一生修为止步金丹,虽说臻入假婴之境,比之寻常金丹后期要强些,却也强的有限。” “是、是,是!”顾良连忙堵上桑秋尊者即将开始的念叨,点头如捣蒜,“我在结婴之前一定会以修为为重,必不会三心二意、顾此失彼、耽搁了结婴的日程。”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问题,五十岁不入元婴便终生结婴无望了。有记载的五十岁后结婴修士加起来也不足一百个,而且最迟的那个都是五十二岁。 桑秋尊者瞥一眼顾良,再道:“海林与我论交时,一向以晚辈自居,你若不嫌弃,称他为海林兄便可,他自然会感到高兴。” 我一个不到二十岁刚刚百日筑基的小修士跟一个两百岁的假婴境界的老头称兄道弟,他还会高兴,这是个什么道理?顾良疑惑地看向桑秋尊者,难道是海林觉得桑秋尊者没忘记他,所以哪怕被自己称作兄长都会感到高兴? 桑秋尊者仿佛看透了顾良心中所想,再次嗤笑,道:“憨货!” 顾良怒道:“你怎么随便骂人呢!” “你阅历不足,才总会想些让人笑话的滑稽事情来。”桑秋尊者怜悯地看了眼顾良,负手道,“你心中所想的,无非是些浅薄的、幼稚的、滑稽的、放不上台面的东西。不是么?” 顾良回忆了下他刚刚所想的理由,干咳一声,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远处的树枝。 桑秋尊者今天似乎格外喜欢说教,他敲了敲桌子,道:“我且问你,何为人脉?” 顾良一愣,思索一阵,答道:“在我寻求帮助时,施以援手的人便是人脉。” 桑秋尊者向后一仰,以灵力托着背部,继续问道:“那他们凭什么愿意援助你呢?” 顾良立刻想到了答案,准备开口时却噎住了。桑秋尊者睁开眼,戏谑地猜出顾良所想,道:“因为情谊,因为故交,因为与你关系好,便愿意帮助你了?” 顾良脸一红,讪讪笑了笑。他不知道这样的回答错在哪里,却也觉得这回答透着说不清的稚气。看桑秋尊者的样子,似乎这也的确不是答案。 桑秋尊者追问:“因为认得你、与你有交情,他便一直愿意帮助你了?” 顾良低着头没敢说话,实在是又羞又恼。想说教什么直接说就是了,这么步步紧逼的干什么! 桑秋尊者继续问道:“即便你过去帮过他,救命之恩,他也确实是个有良心的人,难道他就愿意自那之后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帮助你了么?” 顾良隐约抓住了些什么,张口答道:“不。我帮过他之后,他会愿意回报我一次两次,但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情义淡了,我的帮助在他那里淡化了,他会厌烦……” 末了,顾良补一句,“即便救命之恩,也是这样。” “不错,即便救命之恩也是这样。”桑秋尊者点点头,“那么,什么是人脉?” 顾良愣在原地,一时间找不到任何答案。 桑秋尊者身子前倾,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子,道:“有求于你的、你帮得了的,才是你的人脉。”桑秋尊者看着顾良若有所思的样子,懒得让顾良自己思索,直接点破,“只有当你强于他、当他长久以来一直需要你的时候,他为了能以后得到你的帮助,才会在此次帮助你。这种时候,他便是你的人脉。” 顾良有所明悟,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所以海林是宗主你的人脉,但你不是海林的人脉;我本和海林毫不相干,因为有宗主你的缘故……” 顾良又理不下去,他自己和海林该如何计算呢? 桑秋尊者瞥了眼顾良,不甚在乎地道:“不过,人脉这种事,不能全拿利字衡量。人总得有那么一两个情义好友。落云这小子就挺不错的,你有求,他必应;至于你么,幼稚得紧,想要你帮助,随便骗一下就有了,再容易不过。而你宗主我么——”桑秋尊者戏谑地看着顾良,“只要你愿意流着眼泪挂着鼻涕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来求我,我自然会出手帮你。” “嘁。”顾良不屑,“定不要你帮!” 桑秋尊者嗤笑一声,没再揶揄顾良。他换了个话题,道:“你已筑基,应当在筑基时勾动过天地。现在运功至顶、辅以识海震荡,勾动天地试试。” “这有什么用?” “筑基时勾动过天地,便在天地间有了号,再勾动时便可借天地之力传书,传书分作‘掷书法’和‘接引法’两步,寻常修士轻易拦不下来。”桑秋尊者说着,施展起接引法,心念一动,将自己的接引法打入顾良心神。 顾良勾动起天地,隐隐能看见一道银线发于自身、接于天地。这银线似乎是当初遁入天地时的那一条?而且此刻更明显了……顾良正勾动着,忽觉桑秋尊者身上蓬发一股蛮横气息,这气息夺目惊心,直有将连接顾良的银线收走的趋势。 这是什么东西!顾良正欲看,桑秋尊者又收了气息,同时将一道纹息打进心神。心火不自觉动了起来,却只拦了半点,那纹息飞入顾良识海,静立于一边。 “这是什么东西!”顾良惊诧看向桑秋尊者,却见后者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笑道:“你这心火还真挺厉害。” “你——” “那是你宗主我的纹息。”桑秋尊者道,“以后想传书给我时,施展掷书法、勾动天地、再绘出我的纹息,就能传书给我了。” 第四章 取舍 “周老,我用火识灵力炖了半个时辰呢,来尝尝!” “好,好。呦,还真不错。” “周老,你跟我说实话——真的不错?” “嗯……其实还差点。” “那我下顿再改进!” “好。” ………… 顾良从床上坐起来,低叹了一口气,凝神打坐吐纳,周老这几日的神态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陪伴周老的几天里,顾良没怎么见周老发自内心地笑过。顾良一次次试着逗周老开心,也只是让周老强挤出笑容。这与顾良陪伴周老的初衷背道而驰,令顾良心中积郁,不吐不畅。 看到窗外薄纱般的月光,顾良推开门,打算在晚上出门散散心。夜晚的归元宗环境很好,顾良走在其中只觉得清净。他看向树林中的月光,天眼扫过,忽以灵力包裹自身,敛息走入林中,往小喜鹊墓的方向走去。 当小喜鹊的墓进入视野时,顾良在一棵树后停下了脚步。他默默看着,看着在白天失落低沉的周老沐浴着夜晚的月华,安静地坐在小喜鹊墓前,怡然自得地处在一片温润光华的环境里。 看着面前的画面,顾良微皱起眉,心中有些迷惑,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只是想趁周老寿元耗尽前多陪伴些,却让周老心情一日压抑过一日;而这夜间凄凉的月光与小喜鹊的墓碑却让周老静心怡神,比他的陪伴好过不知多少。顾良难以置信捂着额头,低吟道:“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周老想要的是一个合他心意、能悠闲地磨过最后时光的休养之所。”桑秋尊者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把顾良吓了一跳,“至于你,有一搭没一搭地叽叽喳喳,像娘们一样,聒噪!” 顾良回头看向桑秋尊者,表情一副惊魂未定。桑秋尊者挑眉,指教道:“你这敛息术用得太过粗浅。我分明教过你,敛息术不只是用灵力包裹自己,还要与周围融为一体。下次若再让我见你用成这样,当心我收拾你!” 说罢,桑秋尊者抬手在顾良头上敲一下,便将顾良留在原地,转身向树林外走去。顾良看了眼坐在林中的周老,又看向离开的桑秋尊者,静步跟上,撵在桑秋尊者屁股后,问:“宗主,我该怎么做?” 桑秋尊者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深深看了眼顾良。 顾良抬头看去,桑秋尊者的眼眸在夜间的林中仿佛蕴着幽暗的光,令顾良莫名感到心惊,只听桑秋尊者反问道:“什么‘怎么做’?”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周老开心?”顾良仔细地问了一遍。 桑秋尊者定定地看着顾良。半晌,他忽然冷哼一声,重新迈步向外走去,边走边道:“待你元婴之后便自然会明白,人的心神与身体是分不开的。身体走向衰弱的时候,心神也会变得阴暗消沉,这是必然的。当你处在这种心境下,一点不顺心的小事都会变得难以忍耐,令你感到烦躁——对你来说不是这样,你自有焚情火,可以很好地料理心境。但周老不过寻常筑基罢了。你吵闹这么久,周老还能忍住不发作,便已是老人家独有的容忍了。” 桑秋尊者走出树林,坐回半山腰的石桌前,从储物袋中取出茶壶和茶杯,一边示意顾良倒上,一边道:“待我百年之后、行将就木时,我只想在山间摇椅上躺着晒太阳,一个人静想着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至于我的那些徒子徒孙,他们可以离我远点,只要我抬眼时能看到他们在远处,这便够了……不过你宗主我是要得道飞升的人,必不会衰老到如此地步。所以我便把这念想交于你,等你小子老了,便照着这图画规划自己晚年便好——”桑秋尊者看向自己满满一杯茶,纳闷道,“你怎么把我杯子倒满了?” 顾良嘟囔道:“酒满敬人,茶满欺人。” “嘿,还有点小脾气。”桑秋尊者一乐,又道,“之前还说要留下来两个月,现在不过五天就坐不住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把十五日住满再说。”顾良回答。 “住满,在现在的气氛里?”桑秋尊者嗤笑,“你就非要证明什么,然后折磨自己,顺便折磨周老?” 顾良沉默。 “另外,是你说要陪周老,我才允许你缓住一阵的。你若为图清净躲着周老,我便将你踢出门外。”桑秋尊者补充。 顾良低着头没有立刻接话。半晌,他憋出一句来:“不在最后的时间里陪陪周老,我怕以后我会后悔。” “那现在不后悔吗?”桑秋尊者追问,“不但蹉跎光阴,还让周老在最后的时间里都得不到清闲。往后,你有大把的时间去为现在后悔,但周老却没有别的时间了。”桑秋尊者敲了敲桌子,让顾良看向他,道,“学会取舍,顾良。并非每一次选择都能两全其美,也并不是每一次选择中都有最完美的那一项。只有学会取舍,才能更游刃有余地面对选择。” 顾良心中纠结得紧,再次沉默起来。桑秋尊者突然变耐心了,他不紧不慢地用灵力将杯子举起来,一口一口慢慢喝茶。 等一杯茶全下肚了以后,桑秋尊者啪的一声将杯子放到桌上,随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手掌大的小盒,道:“你若是什么时候打算出发了,提前与我说一声。你代表我去为海林贺寿,总要带份贺礼。” 说罢,桑秋尊者从盒中取出一大一小两块黑石放在桌上。这两块十分诡异,顾良初看见其上星光点点,再定睛一看,又很快感到眼睛泛酸。使劲挤了挤眼再用上灵视,顾良才看清这两块石头泛着晦涩的幽芒,小的那块相对普通些,而大的那块隐隐有这要隐进空中的趋势。顾良不禁瞪大了眼睛,叹道:“这是——” “幽魂石。”桑秋尊者点了点头,对顾良那幅没见过世面的表情极其满意。桑秋尊者继续道:“大的那块,是玄阴幽魂石。” 顾良吞了口口水,目光死死盯在两块石头上。幽魂石乃制作储物袋时不可或缺的原材料,平日极其少见,相传幽魂石乃鬼界彻骨池中湮灭的修士魂魄所化,但也没有人能肯定,姑且听之信之。想要幽魂石,必须去鬼界找寻,而能进出鬼界的只有元婴修士——元婴以下进彻骨池则魂飞魄散;寻常鬼魂入了鬼界则不可能再离开。 “毕竟我还是你宗主,你筑基了也还是要些表示,我便给你个能拿到幽魂石的机会。”桑秋尊者见顾良伸手要拿,抬手照顾良手背上打了一下,道,“急什么!先听我说完。这两块石头本是我打算给海林的贺礼,但我方才不是教你要取舍么?你便拿这两块石头试上一试。这两块石头怎么处理,你自行定夺。也不用与我商量,也不用告诉我。等你决定好、准备出发了,自己走便是。” 一共就两块石头,还要什么取舍?顾良盯着两块幽魂石没说话。桑秋尊者长笑一声,把装着两枚幽魂石的盒子交给顾良。 三天后,顾良带着两枚幽魂石与桑秋尊者的贺信离开了净林门。 ………… 周老合上了房中的最后一个箱子,长叹了一声,开口道:“顾良出发了?” “嗯。”桑秋尊者缓缓点头。 “上山二十年,也到了付账的时候啦。”周老感慨一句,缓缓转过身,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桑秋尊者,拱手躬身,道,“弟子周寓闻,拜见归元宗桑秋尊者。” “我与你相识二十载……”桑秋尊者的眼眸如一汪深潭,“顾良这小子虽蠢了点、憨了点、傻了点、笨了点,这几日又一直在你这儿闹腾着,心底却是真真切切地念着你的。” 周老愣了一下,想到这几日对待顾良的态度,心中升起几分悔恨,没说话。 “这瓶中的丹药,唤作夺天造化丹。”桑秋尊者将一个小玉瓶放到桌上,他起身走至周老身侧,拍拍周老的肩膀,“与天相争。服下之后,若有造化,说不定能助你突破筑基,晋入金丹。金丹之后,虽说你已过天命之年,可依你的心境,未必没有结成假婴的可能。” 假婴……周老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稳住心神,沉声问道:“这丹药之前有多少人尝过?” “如今丹道崩坏,世间还能有多少丹药?”桑秋尊者冷冷地说,“这瓶中的三颗造化丹还是我依据上古丹方炼制,成丹的时机与条件严苛得很,算得上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东西。” “毕竟相识二十载,顾良还视你为亲人,所以我也不会逼你。”桑秋尊者推开窗户,看向窗外的明媚阳光,“究竟是像你年轻时那样什么都不做、等着寿元消耗、度过余下的时日;还是最后拼一把、搏一个金丹、假婴的修为。这里的丹药要不要吃,你自己选择。” 第五章 相约讨狐 桑秋尊者给的幽魂石,顾良已经打定主意要昧下一块来了,既然桑秋尊者将最难拿到的幽魂石补上了,顾良便决定将收集储物袋材料的事情提上日程。出发之前,顾良特地去找佲灵山找徐天问了储物袋的材料,打算趁着这次外出将其凑齐。 制作储物袋的材料有两样不好找,第一是幽魂石,顾良已经有了;比幽魂石稍简单些的是一块妖兽皮,这需要花些功夫。除了这两样,其它材料都很常见,顾良在净林门内就换到不少,其余没换到的也都不难收集。 海林的住处在东贺州北部,在附近能寻到水花藤。如果拿到水花藤之后再往北的话……顾良的目光聚在地图上,东贺州上方是青州,两州交界处是青州小禁区。 禁区乃妖兽聚集之地,大多是人迹罕至的自然景貌。天下十二州,除了四大禁区之外,各州也有自己的小禁区。道妖之战后,各州小禁区面积大减,最大的一个也不过本州三成地域。大小禁区内虽然都兽族林立,但相比四大禁区来说,小禁区却对修士相对友好些,筑基期且掌握有火识的顾良在小禁区外围有自保之力,遇事至少跑得掉。 至于为什么青州小禁区在东贺州与青州的交界处,顾良就不得而知了。 妖兽皮不能是太次的,至少得两百年的妖兽,或者是和筑基圆满修士相当的妖丹小成妖兽,不然的话储物袋容量太小,不好用。 要对付妖丹小成的妖兽,得怎么准备……顾良正坐在茶楼角落暗自思索,识海中忽然传来被窥视之感,他当即天眼一扫,抬头看向茶楼二层内厅,与一头戴宽黑抹额的青年对上目光。 青年看上去约十七八岁,比顾良稍大些,神识却不如识海早成的顾良强大。看灵力也就是个普通的筑基前期……顾良眼睛一眯,面色不善,当即传音问道:「道友何事?」 「兄台且勿动怒。」 青年朝顾良行礼赔罪,再召来一旁的小二,吩咐了几句,想让小二请顾良上楼。 顾良心中冷笑一句好大的架子,不等小二传话,便拿着茶杯自行登上二楼,走进青年包下的雅间内,大马金刀地坐在青年对面。虽说这茶楼地处城池中心,但顾良也时刻提防着埋伏,灵力蓄势待发,只要情况有半点不对,他立刻就能撞出茶楼,逃之夭夭。 “在下袁久,方才见道友一表人才,情不自胜之下行事多有孟浪之处,还请道友莫怪。”青年袁久举起酒杯,“袁某在此为先前失礼自罚一杯,道友海涵。” “孟蓝,未成年,不能喝酒,以茶代酒,回敬一杯。”顾良抿了口他自己带上来的那杯茶。 袁久心下一顿,面上笑道:“道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实属人中龙凤,想必日后得道结婴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不知依道友之见,我辈修士寻仙问道是为了什么呢?” 顾良面无表情地看着袁久,心里嘀咕道:这袁久岁数不大,一直装着少年老成的模样,实则连寒暄与带话题都非常青涩。也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念至此,顾良开口淡淡问道:“袁兄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听见顾良如此配合的询问,袁久一下子来了劲头,立刻抛出蓄谋已久的答案,说:“我辈修士,求仙问道自然是为了寻觅仙途。而在证道成仙之余,若能降妖除魔、伸张正义,受万人敬仰青史留名,这也是一件美事。” “兄台高见,当浮一大白。孟某以茶代酒,敬袁兄一杯。” “孟兄有所不知,自我修行以来,便一路惩恶扬善、匡扶正道,倒不是图谋些什么,而是我这个人看不惯那些恃强凌弱的恶霸,性格使然,天生如此。只是……”说到这里,袁久叹了一口气,他见顾良没有搭话的想法,便自己开口继续说道,“前几日,我发现了一只荼毒百姓的狐妖,那狐妖心狠手辣,在野外已诱害了二三十个凡人。我本想为民除害,心急之下却遭了它的暗算,没讨得好。我苦恼了好几日,所幸遇到孟道友,这行侠仗义才有了眉目。” 顾良神色一动,问道:“有狐妖为祸一方?” “不错!” 袁久见顾良反应似乎是有意除妖,立刻喜上心来。他又怕顾良临阵脱逃,便补充道:“道友大可放心,那狐妖修为不高,仅一百多年的修为,还未妖丹小成。若是你我二人联手,定能拿下那狐妖!” 妖丹小成大致相当于筑基圆满,筑基期的妖兽顾良还是第一次对付。不过,只要小心些,应该不成问题。嗯……比起这狐妖,顾良更不想被袁久利用。顾良正色道:“袁兄此言差矣!对付妖兽定不可掉以轻心。身处东贺州,不如将这狐妖的踪迹报予净林门,借净林门之手将那狐妖除去,此法更为保险有效!” “万万不可!”袁久大惊,忙劝道,“妖兽一身皆是宝,除了内丹兽皮之外,还有鳞甲、牙骨、灵物等材料,炼器时皆有大用。那净林门虽说平日里一直维护州内安宁,却是将所有正在凝练妖丹的零散妖兽都给霸占了。我们这等小派散修,好不容易遇到个凝结了妖丹的妖兽,可不能将它拱手让出啊!”说到这里,袁久想起顾良方才在茶楼中看地图时,其上记载了不少储物袋材料的分布,便又说道,“孟道友你有所不知,这一两百年的兽皮虽然只是一般,却也能用以制作储物袋了。就算不制作储物袋,在修士之间,这兽皮也是硬通货!” “一百年的兽皮……”顾良假意沉吟一阵,又摇头道,“不值,不值!单为了匹一百年的兽皮,去与妖丹小成的妖兽相搏杀,犯不上如此凶险的事情。不做,不做!不如报予净林门,说不定还能混个人情。” “你——”袁久倒吸一口凉气,他这下听出味道来了:这小子嫌狐妖兽皮不够,在这里讨价还价呢!袁久扯出一个笑脸,商量道:“孟道友所言极是,不过毕竟你我二人相互能有个照应,其间凶险便小了好几分。等除了狐妖之后,那狐妖眼、心脏、内丹归我,而兽皮、牙骨归你,这般如何?” 如何?顾良玩味地看向袁久。妖狐并非以牙骨坚硬出名,该是身上如眼球、心脏之类的灵物更强,袁久这么分配,分明是在占自己的便宜。十七八岁就想占我的便宜?顾良佯装喃喃道:“一百年的兽皮……做出的储物袋也没多大。而且狐妖牙骨也没什么用……” 无利不起早!袁久气得牙痒痒。若是平时,这桩买卖他肯定不做了。可那狐妖灵物有助于增强他的本命法器,又是师父给他的降妖试炼,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帮手,错过这个机会,想再找一个年纪不大的筑基期散修可不容易!想到这里,袁久牙齿一咬,道:“那这般、这般来!等除妖之后,我再拿一块三百年的兽皮与你交换那狐妖的皮,怎么样?” 第六章 下洞 一百多年换三百多年的兽皮,这可是多赚了!顾良心下一喜,面色不变,问道:“三百年的兽皮?” “正是!”袁久直接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张叠好的兽皮来。 真是实诚的孩子!顾良心中暗叹,同时抬眼看去,那兽皮算不上绝佳之物,却也不是他这几日杀的那些连妖丹都没凝出个大概的小妖能相比的。顾良又装模作样地犹豫道:“可我要那狐妖的牙骨也——” “你要再不满足,咱们就一拍两散!”袁久炸毛了,这张兽皮是他压箱底的宝贝,拿出去换便是心在滴血。 “袁兄且勿动怒,先听我说完。”顾良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袁兄如此仁义大方,愿意拿出三百年的兽皮来与在下交好,我自不会亏待袁兄。我的意思呢,是说反正我也用不上狐妖牙骨,不如那狐妖尸身全由袁兄拿去,也算是投桃报李,如何?” 袁久深吸了一口气,心中还是多少有些别扭。但除狐妖是大事,他仍抱拳笑道:“孟道友如此慷慨,袁某便却之不恭了。” 谈好了战后分配,顾良又问道:“袁兄与那狐妖斗过一次,可记得它善用什么手段?” “只是只寻常狐媚,妖身稍蛮,未修习什么独门功法。” “那便好……事不宜迟,我们便快快出发!”顾良起身,对袁久再提两分戒备,“若是那妖狐此刻正在荼毒百姓,我等却在这里吃茶饮酒,实属良心有愧。” “孟道友高义。”袁久拱手奉承。 两人随即一同走出茶楼,使个障眼法腾空飞起。袁久修为一般,飞行时也不像徐天、霜月二女他们那般有法宝傍身节省气力,故而速度不快,顾良在其后能稳稳跟上。 飞行中,顾良问道:“袁兄,那狐妖所在何处?” “道友莫急,约莫再飞一个时辰便能到那妖狐洞穴。”袁久口中含糊,想把主动权抢在手中。 “再飞一个时辰。”顾良暗自思忖,按这般速度,让他飞一个小时也就跟玩儿似的,丝毫不影响什么。但是对袁久来说么……顾良将注意力放在袁久身上。顾良识海早成,又自幼习得天眼,他的神识比同阶修士要高出不少,轻轻松松便能探出袁久体内灵力情况。长时间飞行下来,袁久灵力稍显急促,耐力略有不足。若是再飞一个时辰,袁久的状态大约会下滑一至两成。 顾良心中大致有了些盘算。此外,虽说可能性不大,也得防备着袁久设计暗算自己,顾良一直以识海勾动天眼,悄然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大约确实是飞了有一个时辰,袁久忽然道:“到地方了。” 顾良探向地面上的山丘,其内有一片错综复杂的地洞,顾良心下了然,道:“别停,先飞过去了。” 袁久没有问为何,但还是明显表露出疑惑。再往前飞二十里,二人在袁久的不耐烦中停下来,袁久低声问道:“怎么?” “我们未隐藏灵力,若是直接落下,定会让那妖狐警惕。”顾良道,“再者,我们长途飞行,此刻内息不稳、灵力不定。不如先调息一阵,等准备完全之后,再前去讨伐那妖狐。” “道友机敏!”袁久恍然大悟,说罢便打坐调息起来,顾良则拿出箱笼中的纸笔开始画符。 袁久打坐完,见顾良正在画符,心中不免一突。自炼气后期起,符纸在斗法中的作用便不大了,普通符纸的威力还不如随手搓出来的法术,何必费心费神画这么多符箓?莫非是个没磨砺过的新手,待会儿可别拖自己后退。 顾良瞥眼袁久神态,心知袁久想法,毫不结巴地胡诌道:“此乃‘镇地罗天’符阵,十二张为一组,三组为一队,三队为一层,三层为一齐。对付这妖狐用不着画那么多,否则这符阵若依秘法布下,自毁时甚至可抵元婴一击,弹指间便可灭那妖狐。” “当真?”袁久多看了这叠符纸几眼。符纸不过初具灵力罢了,一则威力低,二则只能当画当用,久则失效,故而过了炼气期修士便不再用,还没听说过可抵金丹、元婴的符纸。但袁久不通阵道,看顾良言之凿凿的样子,一时间也被唬了个三四分。 “当真!”顾良点头。 “道友准备完全,此行必定万无一失。”袁久半是真心半是奉承,也懒得去管这符阵的真假。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杀了那狐妖,完成这他还要回去向师父复命。就算这符阵是花架子,面前这小童高低是筑基期的修士,应上那狐妖至少能帮自己分担一些。 准备完毕,两人敛起灵力,匿了气息探入狐妖洞穴。顾良站在山丘上,以天眼扫查山内洞穴,洞口处有一具凡人的尸骨。他抽出一百单八张符纸布在山外当做埋伏,完成后看向袁久,道:“走,我们闯进去!” 袁久点头,两人身形如虹,一前一后冲入一个洞穴。刚入洞穴时一切都算安好,可等两人深入后,顾良忽觉周遭一阵天地转动,附近的灵力如云层般翻卷起来,瞬间将两人掩盖。顾良暗道一声糟糕,立刻稳住身形,惊说:“此处有阵法!” 说罢,顾良多提了几分警惕,阵道可不是闲人散修能摆布研究的,须得是背后有宗派资源支持,研究者还有阵道天赋,才足以有闲暇和能力研究出成果来。顾良当即以天眼横扫四方,想要看明出阵的生路,竟觉得有层锦布罩在天眼之上一般,滑而不可破。 天眼在阵外扫查不觉、在阵内扫查不破,这阵法隔绝神识,可不是大路货!顾良看向袁久,问道:“此处怎会有阵法?” 袁久摇摇头:“我也不知。” “狐妖呢?”顾良又问。 “在洞里。” “洞的哪里!”顾良抓狂。 袁久羞愧道:“我只与这狐妖在外斗过一次……” 顾良倒吸一口凉气,千算万算,他竟没算到袁久是个雏儿,连情况都未探明就敢约人下洞捉妖。 “也罢,待我在这阵中布阵,再作打算。”顾良说着,怀中符纸飞出几张附在墙上。这其实是虚张声势,顾良未在阵道上下过死功夫,他只对阵道推衍的手段略知一二。若是徐天在,或有个佲灵山弟子在身边,兴许就能破阵了……顾良想着,瞥了眼身边略带慌张的袁久,愈发觉得五人小组中的每个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孟……兄。”袁久问道,“这阵法可破吗?” “兴许。”顾良没说实话,他将灵力注入符纸之中,靠着相互联系的符纸灵力又抢回了一片空间,不禁让顾良感到疑惑。这洞穴内的阵法分明该有更精妙的变化,怎么开启之后便再无动作,还被轻易开辟处一块领地呢? “往前走。”顾良说完,一边往前走,一边将符纸贴到洞穴两边。走了一阵,顾良突然看向身后。袁久也停下来,问道:“孟兄,怎么?” 顾良示意袁久别说话,悄悄开启后方的一张天眼符,借着灵力的模样看到了一名穿着暴露的红衣妖女。她并未完全化形,半人半兽的样貌虽略显潦草,气质却格外妖媚,似露未露着贴身的红色肚兜,有股令人血脉偾张的媚态。 第七章 斩妖狐 “一身子媚骨……”顾良砸了咂嘴,不愧是狐妖,天生使媚术的好胚子。想必她害人时也是用媚术引来凡人然后杀掉,不止男人,女人也会被它吸引。 这便是妖兽的妖性了,兔妖、鹿妖天性清灵,算得善妖灵兽,鼠妖之流胆怯猥阴,而蛇妖、狐妖等则各有淫毒、妖媚不同。这在妖兽看来是天性,在修士看来就是妖性。道妖之战的本质原因之一便是妖性与人性的冲突,不论人族妖族,若是对心中的本性不加以约束,都会引来纷争。 且说顾良通过眼符发现狐妖的踪影,他一边将手中符纸向前扔出,让它们自行往前贴上墙壁,做出一切如常的假象;另一边则内敛灵力消匿身形,隐藏自身所在,与环境融为一体。 袁久不用顾良提醒,也机灵地隐匿了气息。两人一同蹑手蹑脚地往回走去,很快便接近到狐妖附近。顾良停住脚步,以天眼符观察,那狐妖似乎还未察觉。顾良自恃敛息功夫颇好,有信心再往前摸;但袁久匿形敛息功夫的还不到家,若是再接近,被狐妖发现的概率可不小。 该突袭了。顾良又在一个拐角停下来,朝拐角后指了指,示意冲进去。 袁久点点头。 三、二、一!顾良打手势。 袁久嗖的一声便冲了过去。顾良提前作势要冲,实则慢了一拍,跟在袁久身后,心里还有些内疚:自己耍了个心眼躲在袁久身后,却没想到袁久如此实诚…… 那妖女撕符纸撕得正欢,忽然看到两人从前方冲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娇声尖叫,慌慌张张地往后逃遁。袁久心下有疑,奇怪狐狸怎么这么胆小,但时间紧迫,他也来不及多想,闷头追了上去。 “小心有诈!”顾良急忙提醒。这妖女虽然在逃,但是速度一点也不快。且她一身媚姿没半点消散,妖力与灵力也无慌张失态,明显是故意放水。 顾良话音刚落,一根红色的尾巴已朝接近狐妖的袁久心脏刺去。 见到尾巴袭来,袁久却并不惊慌。他似乎早有准备一般,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根臂长的银色尖钉,握在手中对准了狐狸尾巴。袁久正欲推下银钉,将狐妖钉在壁上。但那狐妖却也不是没有后手,她看着袁久,口里哝咕不清地轻吟着,眼中闪过一道桃色的光芒。 一介修士怎么能在斗法时被媚术干扰!顾良心中暗骂,正赶过去准备帮忙,好在袁久中招不深,只僵硬一瞬,之后立刻又恢复清醒。醒来的他用力推出银钉,将狐妖那根柔滑的尾巴钉住。 袁久心中正喜,却横空扫来一条稍小的尾巴,狠狠地抽在身上。护体真气被破,袁久当即就被抽飞到一边的石墙上。狐妖竟修了一大一小两条尾巴,大的那条被钉住了,小的那条却还能随意挥动。她正欲上前将袁久抽成两段,顾良及时赶到,放出铁剑与狐妖的第二根尾巴周旋,再将袁久拉回身边,随手使一道唤神咒,将袁久拍醒。 袁久支着身子趴在地上,哇的吐出一口血,被抽得七荤八素,短时间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顾良以铁剑与狐妖相抗,打算拖延时间,等袁久恢复过来。 狐妖的第二根尾巴还未修成,只是个半成品;顾良的铁剑在筑基后也就是个随时可能会被淘汰的武器,而且铁剑还受不住火识灵力的御控,故而顾良以铁剑对上狐妖,此刻只是斗了个平手,谁也讨不得好。 “什么烂铁剑!”顾良心中暗怒,伸手一指,以火识灵力凝出两道冰刺朝狐妖射去。 洞穴道窄,再加上狐妖一尾被钉,她在闪躲之下还是被一道冰刺擦过小臂。仅是浅浅的一道划痕,那妖女竟痛吟出声,娇怜之声传遍洞穴。她再看向顾良时,眼中浮现几分楚楚可怜的惧意——这冰刺在划过娇肤时竟会带来灼痛! 顾良在遇到袁久之前也斗过几只小妖,他心知火识灵力的神奇,再凝出几根冰刺对准狐妖,准备试探一波。若这妖女目前束手无策的状态不是装出来的,他便该酝酿大招,将狐妖斩杀了。 “仙长且慢!”那妖女面容凄楚、桃眼含泪,她无助地捂着白皙手臂上的伤口,鲜红的血液从玉葱般的指间渗出,一副楚楚可怜、无依无靠的样子。她哭腔甚浓,泪眼里藏着万种风情,挽求道:“小女愿奉公子为主,任凭——” 妖女的媚术罢了!顾良冷哼一声,先以心火抵御媚幻,再以火识反击。那施展了媚术的狐妖正打算迷惑眼前那年龄不大的小修士,却因媚术反噬而闷哼一声,喷出一片粉红的血雾,妖丹内媚气震荡,妖力流转时隐隐作痛。 那小修士正是青涩的年纪,怎么媚术却不起一点作用!狐妖惊诧,在人形时吃了亏,她便露出原形,化作一只体型稍小的花狐狸,全身毛发炸起,呲牙咧嘴地朝顾良嘶叫。 显露原形的妖狐舍去大半媚术,妖身却比人形时要厉害、灵动得多,爪、牙、尾都能阻挡铁剑,再加上它舍弃理智的拼命打法,虽然负伤不少,短时间内却也将顾良逼得往后退了几步。 眼见妖狐要去挣脱被钉住的尾巴,顾良当即喝道:“看我镇地罗天大阵!” 说罢,贴在周遭的符纸都横空飞来。狐妖不敢托大,只能放弃挣脱,转而保护自身,却没想到那些符纸并无什么组合变化,即使在附近尽数自爆,也只是激起一阵尘土飞扬、灵力翻涌罢了,并未伤到狐妖。 被骗了!狐妖心中暗恼,正打算借着烟尘掩护拔出尾上的银钉,却不曾想一道铁剑从烟雾中飞来,划过娇柔的侧腹。狐妖正在疑惑着铁剑从何而来,七八根冰刺接踵而至,全部刺在身上。灼痛感从身体各处传来,狐妖痛嘶不已,怎么都想不明白冰刺是如何命中的:明明到处都是烟雾,灵气也异常混乱,为什么会被探得方位? 顾良牢牢以天眼锁定着狐妖的位置,踹了脚躺在地上装死的袁久,道:“恢复好了就起来!” 被揭穿的袁久也不恼,他嘿嘿一笑便爬起身来,奉承道:“孟道友修为深厚,一人便可敌这狐妖,在下佩服至极!” “别嘻嘻哈哈的,可有办法防止它自爆内丹?”顾良一点都没有放松,别看他在打斗中一直占尽上风,实则不敢逼得太死。妖兽若是自爆内丹,半点材料都捞不到不说,自己还可能被炸伤。而且狐妖内丹自爆时说不得会媚气弥漫,这洞中如今只自己和袁久,若是两人一齐中了媚术……属实恐怖! “孟兄放心。”袁久拍着胸脯担保,“有我银钉控制,它爆不得内丹!” “那便好!”顾良出了一口气,除了束住狐妖主尾,这袁久可算再派上用场一回。顾良走至袁久身后,道:“袁兄帮我护法,等烟雾散去之后,我便施展术法,斩了这妖狐。” 说罢,顾良注意起烟雾中的狐妖,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狐妖被冰刺刺中之后便再无什么动作,除了妖气还在绕动之外,便停留在原地,像是认命等死了一般。 洞穴中回荡起低声的呜咽娇吟,顾良提防狐妖异动,又提起几分精神,一直等到烟雾散去,才看清那狐妖又化作人形。此刻的她曲着长腿坐在地上,被钉在墙的红色尾巴掩盖住半只香肩,双手护着胸前破破烂烂的红肚兜,衬得凝脂般的皮肤愈发晶莹。 狐妖的千娇万媚让袁久看得眼睛都直了,顾良对这花娇月艳的媚色春香虽有些微心动,亦知这是狐妖魅惑。心火一卷,拂去心中波动,顾良冷哼一声,对袁久道道:“清醒点,不过是妖狐的媚术罢了。” 妖女眉若翠羽,唇如朱樱,低眉垂暮地露着白皙的脖颈,她朝两人俯下身来,娇声乞求道:“小女子诚心认错,望两位仙长手下留情,饶小女子一命。我愿终身为奴,奉两位仙长为尊主。” “手下留情?”顾良觉得好笑,他反问道,“你祸那些害凡人时,可想过手下留情?现在人也杀了、口腹身欲也都满足了,倒知道有手下留情一说了?你这妖狐危害凡间,朗朗乾坤之下,岂能留你!” 说罢,顾良一边飞出铁剑,一边施展法术,将以命相搏却愈发虚弱的狐妖斩杀。狐妖伏诛后,原形尸身瘫倒在地。顾良没有贸近,使铁剑在喉、脑两处补了刀,看得袁久眼角直跳。 检查确定这狐妖没了生息,顾良便将袁久的银钉从墙上挑到一边,道:“如此,总算是斩了这只妖狐了。” 袁久暗自心惊,他特地找了年纪稍小的顾良帮忙,本意是在找帮手之外给自己留一些老成、熟练的安全感。谁知这小修士不但修为深厚,而且行事狠辣,那么漂亮的狐妖说杀就杀了,毫无半点犹豫,这这这……定是个转世杀胚! 如今洞里两人,自己灵息紊乱,本命法器也在稍远处;而那转世杀胚修为不浅,未必没有暴起发难的心思……想到这里,袁久又发现顾良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打量意味略浓,他慌忙从储物袋中取出之前答应的三百年兽皮抛给顾良,自己则朝本命法器跑去。 顾良见到那三百年兽皮,心中大喜。他点头接过,又看向地上的狐妖尸身,道:“按之前的商议,这狐妖尸身——” “孟兄此行出了大力,理当多拿一些。”袁久连连抱拳,顺手将地上的银钉捡起来,再道,“在下拿这兽皮与灵物就好,内丹与牙骨,还请孟兄拿去。”袁久心里肉疼,却也无可奈何。一则和狐妖斗法的主要是顾良,出力甚多;二则袁久看出顾良修为明显高于自己;三则袁久被狐妖抽了一尾巴,体内还有伤势。几项累加下来,就算袁久赔了一块三百年的兽皮,他也不敢再按之前的商量一人拿走狐妖尸身。 把我当成利欲熏心、趁火打劫的那类人了……顾良看着袁久,心中暗笑,面上却叹了口气,失落地摇摇头,道:“除魔卫道本就……也罢,袁兄盛情难却,我取个内丹便好,余下所有还是袁兄拿去。” 说完,顾良以破开狐妖尸身,取出妖丹,将其余尸身交给袁久。袁久赔笑接过,费尽脑力想要赶紧开溜,却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借口。顾良看着手中的妖丹,隐隐有媚气缭绕,凑近了还能闻到些被女子体香遮掩的骚味。妖丹上桃纹点点,内里妖气纵横,是颗凝练了不少时日的妖丹,略看一眼便知这与刚刚成型的雏丹不同。 顾良见诸事完毕,便天眼一扫,突然一愣。他看向来时的方向,伸手一指,对袁久道:“往此处走,便能离开这洞穴了。袁兄似乎有些紧张,不如先离开。我还想再往深处探寻一番,便自行前往了。” 袁久忙不迭地点头,收起狐妖尸身,依言离去了。顾良在原地调息了一会儿,等确定袁久离开洞穴之后,便使个土遁术,迅速前往洞穴深处,不多时进入了一间石室。 石室里有一张石床、一个石桌、几个石凳、甚至还有一个有些破败的梳妆台。石床上堆着一个草窝,窝内铺着棉絮。草窝该是狐妖休息的地方,没什么奇异的。顾良转而看向梳妆台,台上有一面普通的铜镜,还有些胭脂水粉,想必这狐妖平日里就在这里打扮自己了。 明明会媚术、能化形,还要胭脂打扮干什么?顾良不能理解,扫了眼梳妆台便看向石桌,桌上放着两个篮子和一杆小旗,顾良先将小旗拿到手上,再看向篮内,一个篮内有琉璃小珠、折扇锦布等物,他又看向另一个篮子,将其内的一具婴儿尸体用锦布裹着抱了出来。 “魅惑成人就算了,害一个婴儿作什么?”顾良低声自语,又想到背后箱笼里的三百年兽皮,没再说话。 搜查完整个石室,顾良打量起了手中的小旗,这小旗神识不透、灵力不侵,之前顾良扫视地穴的时候,还遮蔽了半个石室的存在,定然不是凡物,而且肯定比铁剑好上不少。 或许是个法宝呢?顾良念及此处,怦然心动,却又感到疑惑:若这小旗是个法宝,狐妖为什么不用呢? 带着一肚子疑问,顾良搜完了石室。他将婴儿埋在山上,竖块石头当做墓碑后,便离开了。 第八章 偶遇 如顾良所想,这小旗果然是个法宝! 得到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法宝,让顾良高兴了好几天,连那不中用的铁剑看着顺眼了不少。桑秋尊者可是再三与顾良强调过,天下法宝乃造化于自然,融得道之意蕴,法宝只有厉害和更厉害之分,绝无庸弱无用之流。顾良虽不理解为何法宝不能由修士炼制得出,但既然桑秋尊者都这么教了,顾良也就先信着,等以后有机会了再试试自己炼器。 炼化法宝是个耗时耗力的大工程,顾良甚至打算直接赶去海林住处附近的野外寻得一方僻静之处,决定将余下的所有时间都堆在炼化小旗之上。不料小旗一则没有原先主人的炼化痕迹,二则以火识炼宝似乎有奇效:顾良先以寻常灵力炼化半日,收效甚微,再以火识炼化时,小旗竟直接与顾良的识海产生联系。 产生联系之后,炼化就变得轻松起来。顾良盘腿坐于林间,以灵力托举小旗于额前,炼化时以火识包裹,能感受到火识气息逐渐侵入小旗之内。火识每侵入一分,小旗与顾良之间的联系便深化一分。 付出能得到看得见的回报时,人就会自发地努力。顾良没日没夜地炼化小旗,进展之快令人乍舌。仅仅三天,火识气息便完全充满了小旗,炼化完成的那一刻,顾良识海中的基台上便有了容纳小旗的地方,只要顾良以火识一勾,便能将小旗收入识海。 爷以后也是有法宝傍身的人了!顾良将小旗置于掌上,恨不得亲上一口。小旗还是原来的大小,一个巴掌便能握住旗杆。能不能变大些呢?顾良捏着下巴捣鼓了一阵,小旗却毫无反应,大抵是不行。 “先看看有什么用。”顾良以火识勾动小旗,再催动灵力,将小旗插到地上。 小旗插到地上之后,四周掠过一道难以察觉的微风。顾良正疑惑着发生了什么,忽感阵法已然布下。这阵法笼罩了方圆三里的范围,将阵内划分为二十九宫,其中阴宫十二座、阳宫十六座,小旗所处的中心则为元宫。阴宫幻象神殇、阳宫眩目蔽识,阴阳各宫相辅相生,以阵中草木为界,可任意交换,达到困敌于阵的作用。除此之外,由于小旗以火识催动,若有人长时间处于旗阵之中,免不得被火识侵染。 阵法内的情况由小旗通过识海传递给顾良,让顾良有种大局在握的自信。他把玩了一会儿,熟悉了如何操纵阵法,又捉两只妖兽进阵试验一番,便将旗阵范围缩至百丈,免得影响林中生灵。修仙者已超脱凡俗,不该扰动凡间,动摇凡间社稷更是五大宗门间的大忌,不可妄行。 布下旗阵之后,炼气期在其内会晕头转向,但对付筑基就没那么有效了。顾良回味着小旗的作用,觉得还差些火候:旗阵并非杀阵,在斗法中作用并不显着。真有筑基期的对手陷入旗阵,也可以灵力或妖力强行冲破。御控旗阵的毕竟是顾良,他能用以维持旗阵的灵力以及自身的阵道造诣决定了旗阵的上限。 “还有什么作用没有?”顾良拿起小旗把玩,再以神识研究一番,最后榨出一点功能来:若仅以小旗包裹自身,匿形与隔绝神识倒是效果超群,敛息匿形的功夫再上一阶,但在斗法中的作用还是不够。 “也不能说它无用……”顾良稍有叹息。他若是在阵道上略有小成,拿到小旗便是如虎添翼;可他分明对阵道一窍不通,就有些明珠暗投的意味。 也罢,毕竟只炼了三天,能有这样的功用已然不易。顾良盘膝打坐,准备再炼一炼小旗,即使达不到人宝通明的第一境界,能炼出些用于斗法的手段也是好的。顾良先以心火摒除杂念,随后——顾良动作一顿。他之前炼化时将火识气息炼入小旗,气息满了也就炼得能用了,可他该怎么更进一步炼化? 再以火识炼化……没处下嘴;以真气……也没用。顾良纳闷地看着小旗,难道就这么结束了?顾良有些不甘心,他以火识灵力包裹小旗,辅以心火调节心境,强行多炼化了三日。 三日的努力收效甚微,顾良不再强求。他随即拿出狐妖内丹,按桑秋尊者传授之法将其炼制成丹雷子,过程中有几次被媚气侵染,但心火强横,又有那肥猫文士的心境法术在,这媚术干扰不了顾良半点。 顾良搓了搓这颗筑基品阶的丹雷子,留下火识印记,再仔细地以秘法包裹防止其爆炸,之后便贴身收好。丹雷子威力巨大,按桑秋尊者当时的说法,炼成之后的丹雷子在威力甚至比自爆内丹时还要强劲三分,但也是消耗品,炸完就没有了。 凝出内丹的妖族已与炼气圆满的修士实力相当,故而平素并不多见。顾良外出一月除了不少妖,可身上也就两颗丹雷子罢了,一颗筑基期,一颗炼气期。 去那儿能找到那么多凝出妖丹的妖兽呢……顾良在心中嘀咕一阵,纵身朝北方飞去。 ………… 自离开净林门算起,顾良外出有两个多月了。两月来一路采集材料,储物袋已集出了七八成,顾良还将普通的妖兽皮毛的卖给凡人,换了几百两银子。 且说这日气清风和、薄云轻浮,正是赶路的好天气。顾良飞在州野,顺风时御风而行、逆风时缩身避流,他观测着空中与风相交的灵力,稍有所感。正在此时,前方空中有灵气激荡,扩散而来。顾良以天眼朝前探视,发觉是一人一兽在空中斗法,动静不小。这一人一妖约都有筑基修为,顾良稍作思考便以小旗包裹自身,匿了声息躲在云中,悄然以天眼观察起来。 那妖兽乃一只羽翼丰润的宽翅雀兽,招式间无时不刻引御风流,伴风而飞。这雀兽修为不弱,若在空中对上,顾良都得周旋一阵,此刻它却被一口飞剑追得尖鸣阵阵,非但近不了那修士的身,而且还东躲西藏,四处折羽。 这飞剑绝非普通法器,定是法宝出世时凝形成剑了,可是罕见的大宝贝!顾良以天眼关注那柄宝剑时,隐隐有锋芒刺目之感,甚至还不太能以天眼察得清那宝剑尊荣,不禁让顾良联想到桑秋尊者那柄霞光异彩的宝剑。想着这两把神兵利器,再想到自己这杆无法用于斗法的小旗,顾良不自觉叹了口气。 那雀兽在空中闪躲着,忽以妖力招起一阵狂风,它正欲乘风而起聚集风流,那宝剑竟也随风而行,剑速还比雀兽快了好几分,只是一个眨眼便刺在雀兽翅上,直直扎出一个窟窿,穿翅而出,射向远方。 雀兽吃痛,却也知道宝剑飞远后修士无物防身,在飞剑折返前是它进攻的机会。虽说翅上漏风,但它聚起的风流也非同小可。雀兽正欲将这风流威加在术法之上,忽觉身后风流有异,当机立断转攻为逃,一个引翅便飞起数十丈,致使宝剑的偷袭落了空。 “到底是御风的行家,不做遮掩还是欺骗不过。” 那修士将宝剑招致身旁,抬手一抹便驱散了剑周的风流,只留剑势在上。方才刺穿雀兽翅膀时,这宝剑夺了一些风流过去,以风流配合剑速,才能转瞬折返偷袭,却也被雀兽提前察觉而躲过了。 “若是能将这风流转为剑风,再增于剑速,应该便足够掩饰了。”修士暗自琢磨,从腰间抽出一把寻常折扇,他舞着扇在手中打了个转,将剑势转作剑速,朝雀兽一指,道:“看剑!” 宝剑化作一道青光射向雀兽,雀兽舞动翅膀刮起大风,吹得风流混乱、剑速稍缓,虽躲过了剑刺,却被那青剑缠住。雀兽每次引风想要闪躲时,那青剑总能出现在风流聚叠的位置上,导致雀兽聚不起足够的风流脱身逃离,一时间只能以羽翅抵挡青剑攻击。 “看来得找更厉害点的妖兽了……不对,也不够。如我这般绝世天骄,也许得妖丹小成的妖兽才能让我有所感悟了。”修士看着在自己宝剑下拼命闪躲的雀兽,决定不再与这雀兽玩闹,早些杀了便是。左右有两三百年修为,剥了皮还能当个储物袋材料的备选。 这修士一转折扇,朝着那雀兽一挥,正欲以剑势将其斩杀,忽觉周遭风向有异,一道风刃随之将他的护体剑势砍破,另一道更剧烈的风刃紧随其后,就要将修士懒腰斩断。 护体剑势受创,修士大惊,只听一声破空声,他伴着风芒极速后退,速度在一瞬间居然快过了声音,轻而易举地躲过第二道风刃。修士目光扫视在四周,冷哼一声,周身剑气一卷,将隐藏在附近的风刃全部卷碎。他正准备施展杀招,决定先涨起灵力探测四周,意外扫查到藏云端闪躲不及的顾良。 第九章 斗剑 那青年修士看向顾良的方向,语气不善,“这位道友,藏着干什么?出来。” 这小旗的匿形敛息怎么被灵力一冲便漏了破绽!顾良心中暗骂,哈哈一笑从云中显出身形。 顾良出云,见那修士面如白玉,目如明星,眉似刷漆,鼻梁高耸,足蹬粉底翘皂靴,围着攒珠白银带,手戴玉珠、襟系香囊,身披软锦青坎肩、头戴束发亮银冠……分明丰神飘洒、品貌不俗,却一身华丽饰品,全身上下不少花花绿绿。顾良没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诌道:“实在是天气宜人,一不小心在云里睡着了,道友莫怪。” 修士稍有不满地冷哼一声,他本想发作,又觉顾良看上去年龄稍轻,躲藏手段却十分高明。这般年纪便敢一人游历,修为也看不出深浅,他暗道这顾良大抵不是什么庸手,也应是名门大派出身,便抱拳道:“在下青霄门弟子剑者张继,游历时偶遇上这雀兽,还请道友行个方便。” 青霄门的年轻弟子……顾良向对方回礼,笑道:“那是自然。” 两人说话间,雀兽也没傻愣着。它眼见张继与顾良交谈,立刻振翅开溜。可它一逃,竟有两把飞剑同时拦下它,和它一同缠斗起来。 “道友也使剑?”张继眼中闪过欣赏,虽然那柄铁剑差了些,但他与自己年龄相仿,修为不错,勉强有资格和自己一战。与他切磋一场,说不得能得到些新的思绪。 顾良看着张继热烈殷切的眼神,心里咯噔一声,决定找机会赶紧开溜。 就在这时,雀兽突然急啸一声,以长啸贯通妖身天地,一下子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吼这一嗓子不就告诉别人你要开大招了吗?顾良心中纳闷,紧张地从怀中取出丹雷子。只见那雀兽强行祭出妖丹抢夺四周风流,以风灌体,妖力澎湃,尽数收入妖丹之内,浑身羽毛竖立,依稀有纹路印出。 妖丹强攻!得赶在它出招前打断!顾良正欲打出丹雷子,忽察张继默不作声地流转了周身灵力。顾良即刻收起丹雷子,决定让张继顶上,准备开溜。 张继诧异地瞥了眼顾良,其剑势剑风剑气剑速竟同时合一,青剑蓦地掠过,化作一道流光穿入雀兽腹部,带出一串妖异的紫色血液,又被后来的威势绞得粉碎。 一剑穿出,张继负手而待,俨然一副高手做派,淡定地看着那雀兽全身风流四泄,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直直朝地面栽去。这时,张继召回青剑,打算去接雀兽的尸体。顾良抓准机会道了声“告辞”,立刻开溜。 “别走!”张继一边回头喊,一边冲向雀兽尸体。 顾良充耳不闻,速度一提。 “有没有点礼貌!”张继大喊,他一手捞起雀兽的尸体,接着便踩上剑追了过来。顾良回头一看心中大惊,那张继踩上剑后速度竟快了一倍不止,就是顾良起步早也逃不过了。 眼见走不脱身,顾良只能站定,转身看着张继。 张继追上来,和顾良隔了几丈对视,半晌行一个剑礼,道:“道友修有所得,若是与我切磋一番,既可互相探讨,又能有所感悟,岂不甚好。” 顾良无奈摊手,道:“你看我还有得选吗?” “道友不必露怯,只管出手便可!”张继哈哈一笑,接着向顾良抱拳行礼,“青霄门弟子,剑者张继。” 青霄门怎么出了这么个怪胎……顾良在心中嘀咕,将玄黑铁剑舞在身前。青霄门也是五大宗门之一,张继又修为有成,日后相见的次数大抵不少,故而顾良这次没有隐瞒姓名,他直接报上名号,道:“净林门归元宗弟子,顾良。” “净林门归元宗……归元宗?”张继捏着下巴苦思冥想,忽然记起了什么,问道,“道友师尊可是净林门桑秋尊者?” “我只是宗主门下弟子而已,算不得师徒。”顾良指正,这是礼法辈分,不能有差错。 “桑秋尊者……”张继沉吟一阵,心下犹豫。桑秋尊者是师辈父辈再三叮嘱过不能招惹的阴险无耻之辈,可张继又眼馋这次切磋,他硬一咬牙,多做一层礼数,道:“请赐教!” “请。”顾良不啰嗦,他以灵力操控玄黑铁剑,直直飞向张继。 张继仔细看去,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玄黑铁剑上不附任何剑速剑势,没有剑法,寻常至极。 顾良大抵不是主修剑道的修士……张继打定主意不以剑风风流欺负顾良,只以剑法切磋。他放出青剑与铁剑缠斗,不曾想铁剑竟与雀兽一样东躲西藏,只是撞一撞剑格、摆一摆剑身,每每还能提前躲避,只有实在避不过时才会使玄黑铁剑迎上来,而且一触即走,再度游戏周旋起来。 这轻佻的斗剑方式不禁让张继暗暗恼火,觉得被小瞧了。他伸手一指,青剑在空中预布了风流的地方转了几转,将其化作剑速,速度凭空上升几分,紧紧追在玄黑铁剑之后,不论铁剑怎么闪躲都甩不开。 两把剑在一个呼吸间便叮叮当当相撞了好几下,撞得顾良甚是心疼。张继的青剑是法宝,自己的铁剑可只是寻常法器,别说与张继斗剑了,撞一次便多个缺口。顾良平日虽看不上铁剑,可这也是他唯一的飞剑,至少得避免在用的时候折断。他先前便一直观察着张继灵力以预测青剑动作,还能闪躲自保,等青剑掠过空中几个灵气涣散处时,青剑速度便蓦地一提,导致铁剑闪躲不过了。 定是那几个灵力涣散处有什么机关!顾良御控着铁剑穿过余下几处,想要找到青剑增速的窍门。可铁剑纵然穿过,速度却没怎么变动。 张继先是纳闷地看着顾良的动作,后来不自觉地笑问道:“我备给剑诀用的风流,你这样抢去有什么用?” 怎么是剑诀啊!顾良心中抓狂,各宗各派修习剑诀不同,张继以剑诀增剑速,顾良未修习过相应的功法剑诀,自然比不得张继。顾良叹气道:“我还当我也能用上呢。” 张继见顾良焉了脑袋的样子,哈哈一笑,道:“虽说各派所用剑诀皆不相同,但归于剑道之后实则大同小异,各派剑诀所追求的大抵皆为四类剑意,分别是剑势、剑速、剑风、剑气。你若剑道感悟能融会贯通,便能观而知之,别人的剑诀准备同样能为你所用。” “剑势、剑速、剑风、剑气……”顾良看向自己操控的铁剑,他之前从未听过这些,也没学过剑诀——桑秋尊者让顾良不要轻易御剑,至少寻到上乘宝剑之后再学剑诀,一者收效快,二者不至于在寻常飞剑上浪费太长时间。就如顾良这口铁剑,若以心炼,自然能增其威势,但铁剑太次,以后用不上,出什么岔子还容易反噬。 张继估摸着铁剑的速度,伸手招过铁剑,上下扫视几眼,点评道:“你这剑品质有些低了,其上至多控留十层剑意,再多便留不住了。而且,不止剑道上是这般,在其它道法领域也是如此。” 怪不得抢了那么多风流也没见增速,原来是留不住。张继暗暗摇摇头,他原以为长辈再三叮嘱不要招惹的桑秋尊者会是什么心狠手辣、高深莫测之人,没想到教出来的徒弟却差了点劲,连柄像样的剑都没有。 也该是如此,毕竟像我这般天资聪颖、惊才绝艳之人千百年来也难出几个。想到这里,张继摇了摇折扇,将铁剑遥遥一抛,扔给顾良,道:“接好了——” 顾良琢磨着剑道四类变化,心想着此次回去后定要去藏书阁寻本剑诀翻翻,忽然看到铁剑被抛来,正欲伸手去接,不料有道白影如闪电般突然出现,它一脚踢在铁剑上,将其踢得直直朝顾良刺来。顾良大惊,竭力控制铁剑。好不容易将其稳住,但他刚稳住铁剑,白影就来到顾良身前,毫不拖泥带水地一拳打向顾良。 这一刻,顾良多么希望自己有冉小月的武力造诣。 铁剑横在胸前,挡住这一拳,然后便被打出一道裂纹。顾良的护体真气在这一拳之下宛如一张薄纸,瞬间便被打碎。顾良只觉得双手一沉,胸口一闷,接着便是狂风从耳际呼啸而过,四周的一切都模糊了样貌,连天眼都晃动不断。被打落的顾良如滚石般砸向地面,激起一阵烟尘鸟兽。 白影瞥一眼地面,身影猛地朝右一躲,避开一道青光。青剑一击不中,速度却不减,朝白影继续刺过去。白影继续闪躲,它对青剑明显有忌惮,只有寥寥几次和青剑接触,以妖力干扰,减慢剑青的速度。 第十章 剑者战白狼 “原来是只狼妖。” 张继召回青剑,盯着半空中毛发雪白的凶狼,“居然行那鼠辈的偷袭之事,真是扫你狼族先辈的颜面!” 那狼妖此刻化作人形,在空中站定,半人长的白尾在身后摇动,道:“青霄门张继,我今日来胜你、来杀你。” “鼠辈太过嚣张,不如拿你这一身皮毛来制作储物袋,想必不会太差。”张继伸手一指,剑风化作剑速,一路破风而过,直直朝白狼刺去。狼妖露出獠牙,露出些许兽态,迎上青剑,一爪子将其拍开,正欲朝张继飞身冲去,却见青剑在空中一摆,一个眨眼的功夫又如先前那般刺了过来。 “剑者张继不过尔尔!” 狼妖放声大笑,照旧挥出狼爪回击,还多使了几分妖力,想把青剑拍远,再趁着宝剑远离时逼近张继。可那青剑突然缓了速度,在凑近时骤然一挑,展露锋芒,剑势迭起,即刻划破狼妖小臂,并一直刺入血肉,其势直欲刺穿其手臂,逼得狼妖不得不后撤暂避。 与此同时,张继也微速后退,与狼妖保持距离。妖兽大多身、法兼修,血肉气力比修士强出百倍,故而大多修士被妖兽近身后都难以撑过一个照面,他张继再自负也不敢和妖兽近身。肉身随意接近妖兽,对修士来说无异于插标卖首。 一边后退,张继一边掐诀引剑。他不愿给狼妖休息的空档,便使青剑扫掠几圈,于妖气与灵力混杂的空中聚起风流,转为剑风后继续刺向白狼。 吃了苦头的狼妖这次小心闪躲,它看着速度稍慢了一分的青剑从身侧一尺处穿过,正以为躲过了这次攻击,心中突然升起一阵警兆。狼妖不疑有他,身形爆退,仍是被看不见的风划破了皮毛。 狼妖阴沉地看着张继,时刻警惕在空中不断游走的青剑,问道:“这也是剑势?” “想不到你这阴险鼠辈还对剑道有所耳闻。不过你错了,此乃剑风,而非剑势。”张继说罢召回青剑,周身灵力环绕,青剑上的剑风一层层化作剑势,他再双手一展,甚至将用于守身的剑势都合于剑上。 青剑剑势节节攀升,剑周的灵力、妖力、空气、阴云都隐隐被其割开,威龙暗怒般凌悬于空,寒芒对准了白狼。白狼先是被剑势威压震得心头一惊,随后慌忙一咬舌尖拉回心神,它暗道一声失策,不再维持人形,全身兽化,化作只肩高一人的雪白狼兽。 白狼全身毛发悚立,喉中沉嘶,一边辐散妖力,一边死死盯住空中的青剑。青剑威而不动、含而不发,一时间令白狼不敢有一丝懈怠,只能集中精神全力防守。它知道此刻决不能有半点差池,若被青剑抓住空档,一个闪失立即就是身首异处。 “这,才是剑势!” 张继朗声一喊,伸手兀地朝白狼一指,高悬于空的青剑瞬间激射而出。其剑势轰鸣,势若游龙,又如掠日惊鸿,裹挟着万钧雷霆之声,凌空划出一道霹雳青光。 白狼处在空中,分明上下左右都有处逃遁,却隐约觉得不管怎么走都避不开这雷霆一剑。白狼心知逃遁时必遭重创,索性以妖力卷覆自身,化作一片白影,在半空一闪而逝,竟直直迎着青剑而去,似欲与青剑一争高低。张继忽觉有些思绪,正禁不住叫好,那白光速度又突增一倍,直直消失在青剑之前。 张继定睛看去,依着空中轨迹看出白狼在与青剑相接之际突然调转了方向,避过雷霆一剑,以伤保全了性命。白狼现身在青剑之后,此刻毛发染血,须发张扬,一瞥身后急射飞向远方的青剑,立刻全速逼近张继,他知道青剑很快,但是他对自己的速度同样有自信。 “天真!” 张继眼中皆是不满,他闷哼一声,脸色苍白几分。那飞向远处的青剑突然声势消隐,其上剑势、剑气、剑风尽数化为剑速,只见青光一闪,上一刻还在远方的青剑此刻已然回到张继身旁。强行召回那般剑势累叠的青剑,张继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已遭反噬受了内伤。 “呵。”看着青剑再度回到张继身边,白狼竟不觉棘手,它轻笑一声,瞬间凝聚起周身妖力。张继眼神一紧,虽然不知白狼在笑什么,他还是迅速后退,想要与白狼拉开距离。 “晚了!” 白狼大笑,它突然又化作人形,空中兀现一道紫色霹雳朝张继打去。张继怎么都没想到会有闪电从天而降,他惊诧地看向上空,头顶不知道何时已经聚集好几片翻腾着的黑色云朵,青剑一闪,朝天刺去。一声闷雷炸响,青剑在半空中竟拦下了闪电,但是其上的光芒也弱了几分,失去许多层剑势,隐有休眠状。 一枝枝霹雳凌空刺下,乱如银蛇。张继心中一紧,急忙召回青剑,张口将其收入神中,争分夺秒地以本命真气涵养恢复,防止青剑休眠。他又以剑速环身,整个人卷作一道青风,在云下左右闪躲,正欲长驱逃出,便被一道霹雳打在身上,喉中一甜,气血翻涌。 张继本想边躲过霹雳边逃离而出,此刻却是躲不过了。他来不及聚起护体剑势,只能强祭出护体真气,硬抗数次攻击,最后才逃出阴云范围,面如金纸,连连咳嗽几声,大口大口地吐血。 “被算计了……” 张继偷得一口喘息时间,又召出青剑,强行让其缠上化作人生的白狼,自己则奋力运转净水林木诀来恢复伤势。白狼在先前打斗时不断将妖力散至四周,暗布霹雳雷云;张继只当那妖力是控制不周,又自恃修为深厚,失察之下中了算计,不但宝剑险些被打至休眠,自己也受伤严重。 此刻的张继只能让青剑多与白狼纠缠一阵,为自己博得时间。少了威势与控制的青剑自然不如先前那般威风,一番缠斗后,白狼死死抓住了青剑。它看着远处的张继,不顾抽动的青剑割破自己的手掌,狰狞笑道:“没招数了?” 张继也向白狼笑了笑,青剑突然光芒一闪,几道剑气激发,瞬间刺伤白狼的腹部,同时青剑也摆脱了白狼控制,回到张继身边。 “困兽犹斗。” 白狼捂着腹部伤口冷笑。这样的伤若是在修士身上,那是必然要打坐疗伤的,但对于妖兽而言,不过是皮外伤罢了,不甚打紧。它眼中闪过轻蔑,道:“还有什么手段?一并使出来!” 张继冷哼一声,不再托大。他双手一展,青剑绕于身周,不断舞动旋转,每转一周,青剑便贴近张继一分,其上剑势也增加一层。不过眨眼的功夫,青剑便悬于张继腹前,稳稳落定,其上剑势澎湃远超之前。只听细微的剑鸣传遍四空,青剑与张继竟有重叠之势,一时间教人难以将这一人一剑视作两物。 白狼脸色凝重,它没想到伤至如此地步的张继竟然还有杀招,立即将所有阴云凝作一片乌黑雷云,其中紫光闪烁,静如凶兽怒吼,蓄势待发。一人一剑既已重叠,青剑刺来时,张继也必然跟来。他敢进来,注定要闯入雷云范围,承下这一招雷击。 “人剑合一!” 张继伸出右手,只听一声剑吟,他握上了青剑剑柄,直直地指向白狼咽喉。白狼头顶浓厚的云朵已经成型,只待张继攻来,它也将落下四道紫光惊雷,将青剑打灭、拘杀张继。 就在这时,一道风刃突然击中白狼,斩出一道血印。白狼看向左手施法偷袭的张继,只看到一人一剑在视野中不断放大,直刺而来。 “若是能杀你,我吃下这风刃又何妨!” 白狼仰天大笑,不顾手臂飙血,操控妖力引动惊雷落下。 就在这时,一声谩骂从头顶传了过来: “我日你八辈先人!” 忽然有什么东西混入了它头顶的雷云,蓄势待发的雷霆竟开始减弱,最后只落下几道霹雳,干扰了一下手握青剑的张继。 随后,雷云消失了。 白狼愕然,它虽没忘记用最快的速度躲开冲来的青剑和张继,离青剑逃了有丈许距离,但它的一条手臂还是被剑势擦过,在空中化作齑粉。 白狼朝天空中看去,一个伤痕累累的人手握一杆怪旗,怒目圆睁地看着自己。 是顾良。 第十一章 伺机待发 且让时间稍往前些,将其拨回到顾良被打飞的那个时刻。 许是铁剑以裂纹为代价替顾良卸去了伤害,顾良在空中坠落时受伤还不严重,只是衣角有些灼热、速度有些快罢了,若是顾良能及时稳住身形,受伤还不严重。 但正是因为速度太快了,过程中灵力紊乱,直到落地前他都未减缓多少速度。顾良落地时唯一做到的便是用灵力包裹住后背,随后坠落在地,他险些被砸得失去意识。 好在顾良条件反射地使了一个五行遁地术,强行遁入土中减缓冲击,又顷刻因灵力不稳而从土中弹出,一路磕磕撞撞地在地上拖行数丈,身上衣衫零落,后背一片血肉模糊。随身背的箱笼也不知落到何处,桑秋尊者的礼盒、怀中藏的丹雷子、有裂纹的铁剑也都全部落到四周。 顾良呲牙咧嘴地躺在地上,痛不欲生。等情况稍缓、意识稍清晰了些后,回荡在体上各处的疼痛与怒气占据了顾良的大脑。他一边运转真气疗愈伤势,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几近疯狂。 自天眼有成以来,他还从未莫名其妙地吃过这么大亏!顾良气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能感到火识在周天中疯狂运转,灼得经脉烧痛。心火也在不断跳动,甚至将其上封印都跳得松动了一丝,似乎急于想使顾良冷静心神。 “滚开!”顾良愤怒地低吼一声,将心火躁动压了下去。他现在可不想冷静,他恨不得手撕了那个偷袭自己的阴险小人。顾良阴狠地瞪了眼空中,缓缓地站起身子,心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变大: 去把这个场子他妈的给找回来! 顾良刚一站起来,便咳出一大口血。他抹了抹嘴角,闻到极重的学腥味,仍旧能听见自己心中的声音: 去把这个场子他妈的给找回来! 就在这时,识海中忽然一动,暗淡基台上的小旗自动飞出,悬在空中的它隐隐发着并未远透的光。这一瞬间,顾良心中突然闪过一阵清明:虽然不知为何,但小旗的炼化程度骤然增加,此刻竟与顾良到达了人宝通明的第一境界。 “好、好、好!”顾良恶狠狠地点头,将小旗插在地上布下阵法,藏起了自己的气息。顾良在阵中默默打坐,过了半盏茶,虽然全身仍在隐隐作痛,但灵力已能流畅运转了,顾良结束打坐,站起身来。 此时,他掉落在四周的物件都已被小旗阵法聚在身前:丹雷子、满是裂纹的铁剑;辛辛苦苦收集到的储物袋材料与银两则丢失了不少,丢的那部分大抵是找不回来了;而桑秋尊者给的那一大一小两块幽魂石与三百多年的妖兽皮毛则在礼盒之中,礼盒是唯一安然无恙的东西,定然不是凡物。 顾良想了想,将礼盒贴身放在胸前,保不齐能救自己一命。 丢的都不是昂贵东西,这让顾良稍舒了口气。他将其余东西就地藏好,再用破碎的衣服围住下身,接着便以小旗卷住自身,将气息尽数收敛,悄悄飞上空中。 初与小旗进入人宝通明的境界,顾良一时之间也没有闲暇与其磨合研究,只是大致了解小旗多了样护主的功用,再者就是此前布阵敛息的功用都精进不少。张继与白狼的战斗可是将空中搅得一团乱麻,到处是混杂在一起的风流、灵气、灵力、妖力,小旗裹着顾良穿行在这样的空间中,竟没漏一丝跟脚。 不愧是人宝通明!顾良在心中暗赞一句,这般融入环境的手段已是超过顾良的技巧。他由小旗卷着藏在空中,敛息蛰伏起来。张继和白狼的战斗令顾良暗暗心惊,白狼妖丹已近小成,约是筑基圆满。张继不但有青色宝剑,修为也属于筑基中最顶尖的那一类修士,手段亦是不凡。 与白狼、张继相比,顾良出色的攻击手段颇少:他既没有白狼那般强悍的妖族肉身,也没有张继能将四种剑意随意转化的剑诀,只一样借住火识的火法拿得出手。但火法难以聚在一点,爆发不足。顾良若想在两人的战斗中插上手,必然要使用丹雷子偷袭,故而他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如果说顾良有某一点强于张继的话,那必然是洞察力。顾良注意到白狼在一招一式间浪费在四周的大量妖力,他认为这妖力必有所图,并暗中警戒起来。 白狼与剑势对峙时,顾良没出手。 白狼逼近张继时,顾良没出手。 白狼以妖力引下霹雳时,顾良退出阴云范围,没出手。 白狼与青光剑缠斗时,顾良还没出手。 白狼将阴云凝作雷云时,顾良看了看小旗,又看了看空中的雷云,觉这雷云不过是妖力的堆积,天眼扫过,轻易便找到其中几处妖力相连的核心。身边卷着小旗,顾良心中横生一股可将雷云用于布阵、顺便将雷云拆解的想法。这想法愈演愈烈,裹挟着顾良来到高空。他收起丹雷子,瞅准机会扔出小旗,蓄谋已久的报复与怒火在此刻宣泄,并发出了一声怒吼: “我日你八辈先人!” 小旗飞至云中,绽出紫色幽光。它以云雾、风流、电势为引,迅速且不由分说地抢过片片雷云,化作构建阵法的阵列阵脚。顾良顺势以小旗送出火识灵力,击碎雷云中的妖力核心,更快地瓦解了雷云威势,使其酝酿的暴雷退作威力不大的霹雳,为张继谋得机会。 原本厚重的雷云变得稀薄起来,白狼没想到顾良不但没死,竟还有余力反制自己。它奋力躲过,侧移数丈,本以为躲过了这一剑,不曾想这人剑通明霸道得很,只是数丈外被剑风刮过手部,瞬间翻涌起一片剑势,将整只手臂绞成粉末。 与此同时,小旗阵法构成,将白狼罩在阵中。阵法虽被张继的人剑通明抹去阵法一角,但小旗迅速衍变,减少几宫布置,顺带排出其内妖力。 受伤的白狼被困于阵法之内,身边全是雷云翻滚,根本看不穿雷云有多厚。这本该令它熟悉的环境却不断灼痛着它的身躯,散出的妖力也如泥牛入海般了无消息,令白狼感到异常疑惑。 “这是什么?” 白狼喃喃自语,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第十二章 退狼妖 阵法之外,张继抱着青剑飞到顾良身边,他神色疲惫,对顾良略一拱手,道:“所幸有顾道友出手相助,那白狼如今——” “困于阵中。”顾良看向眼前雷云大阵。 张继暗暗心惊,他没想到顾良竟精于阵法,甚至还能行夺灵霸术之事,将白狼凝聚的雷云抢作己用,真不愧是那阴毒狡诈的桑秋尊者门下弟子。 顾良不知张继所想,他观察着阵中白狼。若是能将白狼困于阵中一天一夜,其内的火识气息便能将白狼焚尽。但此刻大家都状态不佳,顾良也不例外,这阵法至多维持一刻,但是心中的一口恶气还没出完…… 顾良看向张继,道:“你我二人联手,能斩这白狼,动手吗?” 张继犹豫一阵,最后道:“好。” “那便随我入阵。”顾良与张继走入旗阵元宫。顾良对张继说:“你一路向前,准备好出剑,我自会让他出现在你面前。” 张继点头,他手握青剑,将四类剑意全部转为剑气,伏于剑上。接着,张继踏出元宫,身入阵法之内。 甫一进入阵法,滚滚雷云便吞没了张继。他心中一惊,沉下一口气,握着剑穿梭于雷光闪烁的浓云之间,灵力运转似乎有些快,让他觉得经脉稍暖,不似平常。阵法内火气焚人,张继将护体剑势转作护体真气抵御,再深吸一口气,记着顾良的话稳步向前,周遭忽然风景变幻,耳边传来一声“出剑”,眼前闪过一道白影。 张继旋即挥出青剑,剑气挥洒,一片剑雨扩散而出。前方有剑气入肉声,张继心中正喜,那受了伤的白狼却愈发凶狠,硬扛着剑雨一脚踹上张继的腹部,张继只来得及劈出青剑,便疼得痉挛不止,再加上护体真气被破,四周的灼热之感瞬间强烈起来,一时间难有动作。 顾良见火识气息开始疯狂侵染无力反抗的张继,连忙撤去阵法。阵内拨云见日,火识气息也渐渐减弱。顾良以清心咒唤醒张继,扶着张继落到地上。身受重伤的张继强撑着运转真气,召回青剑威慑白狼。 顾良看着白狼,怒目圆睁地吼斥道:“你还不滚?” “哈?”白狼浑身上下全是血污,他的眼中充满癫狂,大声笑道,“你们二人已无还手之力,还在这里虚张声势?” 顾良不与白狼废话,凝出一片冰刺射出。白狼被几根击中,伤口处传来灼痛感,却不及之前伤势的疼痛。白狼哈哈大笑,道:“那雷云中的奇火,原来是你放的!好、好得很!想不到我今天竟能拿走两个人族天才的项上人头!” 顾良冷哼一声,以冰刺留在白狼身上的火识气息为引纵出火焰,又趁着白狼扑火的功夫飞出铁剑。 不入流的飞剑罢了!白狼化作狼形,一口稳稳咬住铁剑,一摇头将其甩开,却看见一个银色的小圆珠已飞到眼前。 “爆!”顾良火识一引,同时厉喝一声,那小圆珠应声而炸,威势竟有百年修为妖兽的全力一击,将白狼炸得七荤八素。顾良持剑欲追,白狼已退出数十丈,垂着脑袋,身形不稳,眼前一片模糊。 张继奋力掷出青剑,顾良在张继身旁插下小旗布置阵法。白狼心知张继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但看着顾良似乎还有余力,那杆小旗的阵法也十分棘手。 若是在自己的全盛时期,必然不怕这弱小的道士,但此刻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左右权衡片刻,白狼借着躲开冰刺的机会纵身而逃,几个呼吸间便远去了。 顾良看着白狼远去,心中松了口气。这白狼若仍纠缠不走,顾良倒是暂时能与白狼缠斗一番,未必不能赢,因为顾良还有一颗筑基品阶的丹雷子。虽然炸完就没了,但这丹雷子的威力不会比张继那剑势一剑来得小。虽说如此,那白狼若是发出祭出妖丹强攻,必然能带走一人。 眼见白狼离去,顾良便遁回阵法之中,看向张继,问道:“伤势如何?” “不碍事了,灵力运转如常。”张继喘口气,将青剑递给顾良,“此剑唤作青光剑,我自幼便将其视作手足,如今已生出些许灵智。劳烦道兄替我护法一阵,若是那白狼再犯,将灵力注入青光剑中,它自会与那白狼缠斗,与你一同诛杀那狼妖。” 自幼便有法宝相伴……顾良心里羡慕得紧,甚至有夺宝的念头。但张继身为青霄门精锐弟子,想必门内有寻仇后手。顾良记得桑秋尊者说过当今天下暗流涌动,熄了杀人夺宝的心思,点头接过青光剑,接着以小旗掩盖两人气息,坐在一旁为张继护法。 张继打坐疗伤时,身周灵力舒张,不停与吐纳周围的灵气,放开了运转《净水林木诀》,动静不小。顾良本想在护法时看看小旗多了哪些变化,又念及张继在身旁,便转而反思起这一连串的斗法来。 顾良自己与张继的切磋没什么好回味的,完全是张继在指点自己,教导了剑诀中的四种剑意。这四种剑意看张继是信手拈来、转化随心,但是剑意若真这么容易掌握,各宗门的前辈高人也不必用剑诀引动了。张继自幼有宝剑相伴,其剑道造诣定然不低。 至于张继与白狼相斗时,那般场景才让顾良暗自心惊。顾良揣度张继该是筑基圆满,而白狼也应差不多修为——差一步妖丹小成。这一人一狼在筑基期都能跻身前列强者,论手段来也不输金丹了。张继一口青光剑出神入化,剑势一剑便已抵过寻常筑基妖兽自爆妖丹,之后人剑合一的威势更是恐怖,若是张继状态完好,这一招估计保证金丹之下无人能敌,寻常金丹期也得退避三舍——谁能想到一个筑基期的小修士能将宝剑炼化至人剑通明的境界? 至于白狼,虽说顾良仍有一股恶气,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强悍远超同阶妖兽。妖身霸道、雷法凶猛,若不是小旗恰巧克制空中雷云、自己又早得天眼能探出联系雷云的妖力核心,真让白狼以雷霆与张继的人剑通明对上,最后胜负还犹未可知。 想到这里,顾良不禁冷汗涔涔。那般威势的雷云,他竟敢强行以小旗争夺。好在最后成功了,如若失败,别说其中雷霆了,便是一枝霹雳,也够顾良狠狠喝一壶了。 这一人一狼也太过强大了…… 顾良心有戚戚。张继该是青霄门顶尖的精英弟子了,而净林门的顶尖弟子便该是落云了。落云和张继谁更强大呢?顾良好奇地在心中做起比较,张继有神兵在手,落云身上却不见什么法宝,但是落云在血妖洞中硬挡血妖攻击,甚至连血妖都使出一招针对落云。张继不使人剑合一,落云未必会比张继弱。 想到此处,顾良暗叹一口气,斩狐妖之后,顾良还满足于得到了丹雷子这一张底牌,终究还是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还是得抓紧时间,一边提升修为,另一边赶紧制出储物袋、学会进阶功法,随后多外出历练、收集些手段。 顾良攻敌时一直依赖冰刺,实则是他道术天分寻常,用五行术法时威力一般,冰刺先前用得顺手,炼化火识后冰刺也小有长进,又附有火识灼痛,便一直用了下去。顾良以火识灵力施展术法,用起来自然比寻常术法强些,之前也不嫌弱,现在却明确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 “说起来……” 顾良轻喃,他想起白狼在凝结雷云时以妖力节点为核心,效果似乎不错。他若是学着白狼那般,将火识灵力编作节点,以此来施展火法,会不会效果好些? 边想着这些心事,顾良一边戒备四周,等待张继打坐结束。一连坐了两个时辰,顾良察觉张继吐纳时不再揪着水木两系灵气吸收,疑惑地瞥了眼张继,又发现其灵力运转变平稳许多,便问道:“你疗伤结束了?” 顾良话音刚落,张继便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先是哈哈一笑,又摸了摸鼻尖,道:“道友果然慧眼如炬,连我几时疗伤结束都看穿了。” “侥幸猜中罢了。” “谦逊!”张继熟络地拍了拍顾良的肩膀,让顾良散去阵法,再道,“你我二人相识不久,却已有过命的交情,此次若非有你相助,我必然着了那妖类的奸计,说不得还会命丧于此。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多说些什么。我如今伤势未愈,还得回门内疗伤感悟,便在此暂时别过。六年之后你来青霄门时,可别忘了找我,到时你我二人必要把酒言欢一晚。” 这一番话听得顾良摸不着头脑,只能随口挑了一个重点问道:“六年之后去青霄门?” 张继此时已踩上了青光剑,正准备御剑离开。他站在剑上朝顾良抱拳,道:“六年之内当然也可来青霄门找我,只是我常在外游历,不在门内,道友若来未必能寻得到我。不说了,下次再见时你我该是金丹了,后会有期!” 顾良一拱手,道:“就此别过,回见。” 张继点头,便御剑而去,其速飞快,没多久便离开了顾良的天眼范围,随后消失在天边。 飞得真快啊……顾良对着张继离开的方向再望了一阵,等确定张继不会再回来后,先将他藏好的物件与银两取出来,然后又看了眼空中,小声嘀咕道:“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说罢,他飞到一旁的林中,找到了那具被张继遗忘的雀兽尸体,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将其牙骨、羽毛中坚硬有用的部分拔了下来,又取出雀兽妖丹。至于灵物则没拿,他没有储物手段,灵物易坏。雀兽妖丹先是被祭出后用以妖丹强攻,之后又被张继一剑穿透,好在还能做成丹雷子。丹雷子毕竟是顾良唯一的爆发招数,有损伤的妖丹用的时候小心点,威力虽低些,大致还是不碍事的。 “得先去弄身衣服。”顾良看着身上破布片子一样的衣服,脑中思索着附近的镇子分布。糟糕,此地属于极偏僻的郊外,想找到镇子估计得花几天时间了。 第十三章 观水火 两月之后,顾良来到刨城。刨城依山傍水,地处偏避,与皇城上镇离得远,陆上仅一条崎岖小道作官路。水道上虽有几座码头,但是刨城上游的河里常闹水怪,行船便不如其他河道上多。交通不便让刨城隐作一片自给自足的世外田园,除了左迁到这里的县令外,说得上话的便是罗、海两家,都捐了银子做员外。罗姓是刨城大姓,查罗家族谱,三百年前第一批建城的便是罗家始祖;海家来得晚,在刨城的根系不如罗家深密,但海家代代乐善好施,每一代老爷都是德高望重的大长者,在刨城名望颇丰。 顾良打听到海家名声,又见刨城偏僻且城内灵力自然,知晓海林未倚仗修士身份鱼肉乡里、干扰社稷,便也对他在凡间城镇安家立府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良早到了两天,便在刨城河旁找了家客栈住下,推窗便能看见平阔的河道与驻在码头的船只。刨城客栈多在码头附近,有水声、风声、水手歌声。刨城码头边的客栈不只是作客栈用,也当半个烟柳巷,平日里回荡着许多女子嬉笑。顾良正是半大不大的年纪,对凡人来说,身上又带股莫名的气质,引来不少女子倩目。若非刨城客栈不好找,顾良自不会委身于此。桑秋尊者再三告诫过顾良,不许在元婴之前丢了纯阳之身。此刻身处风尘,顾良无奈之下只能借此机会拷打心境,不时求助心火。 一日无事,不觉薄暮。顾良在房中运气,忽察海府内有灵力冲出,有道身影飞往北面。那是海林?顾良心有疑惑,以小旗敛了气息跟在其后。离开刨城十里,方察觉前方河心灵气混乱,有妖气波荡。顾良再靠近十里,发觉一人一妖正战在河中,声势非凡。顾良此刻与距交战中心隔了有约三十里的距离,看不清双方动作,只知前方灵力肃杀、妖力纵横。 这不是筑基期能闹出来的动静……顾良念及海林有假婴修为,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便不再往前。顾良在边缘止步,忽觉上下左右灵力有异,身形急退。这时,一中年道人拦在空中,他手持青杆拂尘,头戴紫金道冠,一身青绿道袍。 中年道人以灵力罩住顾良周围一方天地,却没什么逼迫的意思,反而先打个道礼,道:“小友且慢,贫道来自岳墟洞,道号平阳。今早观小友在客栈住下,现今又跟在贫道身后。不知小友姓名,所来何事?” “小子乃净林门归元宗门下弟子顾良,奉宗主之命,代宗主前来为海林前辈贺寿。”顾良没有隐瞒,如实道,“小子自忖有时日剩余,先在刨城住下,两日后再赴府中。方才察觉有灵气冲出,又有妖气纵横,才跟来此地。” “归元宗……”平阳道人语气犹疑,问道,“可是桑秋尊者门下?” “正是。” 平阳道人一下子散了灵力,道:“这河里鱼妖作怪,海林兄正在前方降妖。贫道与海林兄私交甚笃,正为海林兄掠阵。那鱼妖妖丹大成,马虎不得。你且在此稍候,等海林兄斩了那鱼妖,贫道再来为方才莽撞之举赔罪。” 说罢,平阳道人的身形消失于空,留顾良一人在外。顾良立在空中,没有离去。妖丹大成近乎是金丹圆满的修为,海林则是更进一步的假婴境界,这场斗法可算作元婴以下最顶尖的那一类,顾良不愿错过这么难得的机会,在远处虽看不真切,也想有一分是一分的观摩。 在海林与鱼妖斗法的中心,河面上是暗水觞觞、波涛激昂,空中是阴风怒号、黑云滚滚。此刻的天还未完全黑下去,斗法中心却仿佛入了夜一样暗沉。其中不时闪起诡异的亮光,有红有蓝、有白有绿。战至激烈时,连顾良身边的水、木两行灵气都在往中心汇聚,凝作一道耸入云霄的水岳,又如大厦倾倒般砸到地面上,发出隆隆闷响,震得地动山摇、涛如海啸。 等顾良从这道水行术法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时,不禁隐隐为海林担忧起来。他正担心,又见一幕火光亮起,如陨星坠落,轰隆一声砸在水面上,将那河道、河床、两岸的沙石泥土都砸出得裂纹片片,河面上升起浓浓白雾,又化作骤雨落下。 就在这时,顾良忽觉天眼被绞得粉碎。他正欲向后逃遁,便听见一声嘶吼刺入脑中,刺得顾良识海晃动、脑内轰鸣,耳鼻间流出鲜血。顾良的身影在空中晃了两下才缓过神来,再抬起头看向前看去时,他看见一道道水流涌起,托举着一颗冰蓝的水珠,浮在空中。 那水珠不大,却仿佛抓取了天地一切光彩一样,纵使顾良在三十里之外的地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它似乎诞生于天地之间,内里蕴藏着包括一切能描述水的柔和、暴怒、平静和美妙,牢牢抓着顾良的眼睛,让顾良觉得世间除了它再未有任何东西能称作水。 就在这时,心火猛烈地卷动起来,将肥猫文士安置的蓝雾都烧透好几处,叫顾良一下子回过神来。顾良继续后退,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他看见那水珠不断壮大的同时,竟有一根根木条凭空生出,在天地空气、在水流河道间交织缠绕,扎根在水珠、水流、水面、水道上。顾良又听见了那声怪嘶,却没了上一次威势,其中尽是撕心裂肺、不可置信、肝胆俱裂、玉石同烬的意味。 以木行攻水行?顾良心中生起一丝疑惑,又见一点火光亮起。那火光仿佛在至暗中闪了一下,骤然勾勒出一道手掌的轮廓,如烈日炽轮、金乌沃焦,愈燃愈烈、烈焰腾空、天地赤红。那道烈火掌轰然拍在交错的木枝上、拍在木枝缠绕的水面上、拍在委身水面的鱼妖身上。熊熊烈火冲霄燃起,照得天地大亮、燃得水雾升腾。在那片火光之中,鱼妖的哀嚎与周围水汽一同焚灭在炽炎内。 顾良静静伫立在原地,若有所悟。他向前伸出手指,火识灵力聚在指尖,一边回忆着当时白狼聚起的雷法、一边感悟着方才那霸道狂猛的烈火掌、一边运起净林门内各类气法。忽而福至心灵,顾良指间亮起一道明晃晃的白光,如暗夜雷霆炸亮,一下子闪得人睁不开眼。 他还欲继续体悟,忽觉指间灵力狂暴、火识骤起,连忙甩手将那白光丢出,又回身逃遁。轰然一声巨响,那白光化作一片火海,以摧枯拉朽之势将顾良的护体真气直接烧了个干净。小旗飞起护主,化作金芒笼住顾良,才让顾良得以逃脱。 险些将自己炸死……顾良惊魂未定,恰巧看见白光火海燃至末途。在不那么凶狠的白光之后,烈火掌的熊熊余焰仍在远处燃得滔天。生生不息的熊熊烈火与翻腾轰然的火海白光一齐出现在顾良眼前,顾良觉得抓住了什么,又觉得什么都没抓住。 待到烈火焚烬,平阳道人与另一个中年人自水面飞来。海林方才经历一番大战,气息没能完全敛起,有些微外溢。海林见到顾良,顿了一顿,疑惑道:“这位是——” 顾良不动声色瞥了眼平阳道人,再看向海林,带上半分微笑,抱拳道:“净林门归元宗桑秋尊者门下弟子顾良,奉宗主之命前来为海前辈贺寿。” “原来是顾贤弟!”海林的态度一下子温和起来,“我等不过痴长几岁,当不得前辈之称。倒是我与桑秋尊者交往时,向来称其为前辈;贤弟为前辈之徒,我等厚颜,便称一声贤弟。” 果真如桑秋尊者所说,海林愿与自己以兄弟相论……顾良向海林抱拳,道:“海兄。” 海林哈哈大笑,介绍起身边的中年人,道:“这位是岳墟洞平阳道人,与愚兄素来交好。” “顾贤弟一表人才,林某当不起道人之称。”平阳道人忙摆摆手,“贫道林广,贤弟唤我姓名便好。” 顾良没把平阳道人的客气当真,道:“林道长。”观其颜色,平阳道人颇为受用。 海林又以桑秋尊者为引,与顾良欢谈一阵。三人一道飞回刨城海府,海林推开大门,自正门请顾良进府。海林是仙非凡,纵使在府内也不能让平常人知晓,故而只能以灵力掩住仆役耳目,行事间显得有些鬼祟,便向顾良示歉。 顾良先笑眯眯看了一阵海林,看得海林心底发虚,才开口劝慰道:“海兄如此谨慎,想必从未涉足凡尘。历红尘而不落,海兄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一番行事让海林微诧,暗道顾良不愧是桑秋尊者弟子,小小年纪便学得其几分神韵,心中对顾良高看几分。三人行至府内后堂,海林让管家遣下人备菜设宴。顾良抽空回客栈将礼盒带来,正欲将其中的玄阴幽魂石送出,忽觉有道灵力直接落到院里,算不上张扬也算不上客气。来者直接推开屋门,越过屏风,朗声笑道:“海林兄,那鱼妖尸首可还有留下多少?” 第十四章 赠礼 顾良闻声,抬眼朝屏口看去,只见一人全身上下宝气珠光,金光烁目。此人身上的华贵宝光与张继不同,张继一身凡饰,华丽只为潇洒;来者身上的珠光里掩着异彩,略一侧目便能见到七八处异样灵气,显然有不少法器傍身,品类皆是不俗。 一定比自己那铁剑好!顾良如是想到。 “你这鼻子倒是灵光!”海林乜斜着瞅向来者,“我前脚才杀了鱼妖,你后脚就跟来了?” 来人哈哈一笑,正巧注意到桌上的顾良,抬手询问道:“这是哪家小友?” “晚辈净林门顾良,向这位前辈问好。”顾良起身朝对方拱了拱手。 “本座通宝上人,你称我通宝前辈就好。”通宝上人刚说完,海林便冷哼一声,道:“你这掉钱眼里的可真会占便宜,顾贤弟与我俩兄弟相称,你却先喊他小友、再叫他称你前辈。怎么,我俩也喊你前辈不成?” “非也非也。”通宝上人摆摆手,正色道,“你们以兄弟相称,论的是情谊;吾师道也,我修为高于他、得道多于他,叫他称一声前辈也不足为怪;我若与海林兄你论起道途远近,你已臻至假婴、修为远高于我,我便该称你为前辈。” 这人行事间虽乖张了些,却也并非全不循理……顾良心中默想着,又见通宝上人收起肃色,乐兮兮地自己搬过凳子坐在桌前,为桌上几人倒了酒、添了茶,朝海林挤着眉,道:“海林兄坐镇刨城,威慑了那胖头鱼和北方妖兽那么多年,今朝除了一大害当是喜事……那鱼妖皮囊是不是得剩下点东西?” “我就晓得!”海林乜斜着通宝上人,“若非那鱼妖斩于我手,你也不会上门来。” “此言差矣!海林兄双顾期颐的日子,我怎么能不来贺寿呢?”通宝上人呵呵一笑,从储物袋里拿出六面精巧的翠玉屏,各个玉屏都手掌大小,正反皆雕磨着花纹、描绘着秀景,宽处厚不过一指,窄处薄如蝉翼。 这些玉屏上有的刻着山涧溪流,有的雕着珍奇异兽,有的画着云雾仙境,有的描着明月海涯。顾良见这六面玉屏气机相连,想到通宝上人的家底,心知这是一套赠给海林的上好法器,不愿惹事多看。海林无甚顾忌,大大方方地让通宝上人将这套翠玉屏展示在桌上,对屏上雕艺与画笔啧啧称奇,指着其中一面点评道:“这幅画颇具齐相文忠的笔法。” “不错。”通宝上人赞同,答道,“为了作这幅,我在齐都观摩了许久的《春溪长》。” “工笔甚佳。”海林微微颔首,没说破《春溪长》的问世与他有不小关系,又将目光转到附近的另一面小屏,屏上画着片片树林,每棵树皆是白干紫枝、蓝叶绿芽。通宝上人对海林的赞美颇为受用,又注意到平阳道人的目光钉在一幅屏面上,笑问:“林道友,可有格外喜欢哪幅画雕?” 平阳道人动动眼皮,指着一幅矗立山崖的异兽,“这是禁区内的豹妖?” “林道友好眼光!”通宝上人赞道,“这面屏上雕的异兽正是我在东贺州禁区里遇到的一只豹妖,它妖丹有成许久,我也费了不少功夫才拿下,本想将它拘拿收进法器,可惜习艺不精,没成功,只能拿它妖丹仿个五六成。” 海林微微一笑,道:“东贺州禁区里有一类怪妖,有的是虎豹、有的是狸奴。拨开其额心毛发,皮上印着点点幽光。这类妖族天生善用挪移之法,金丹以下遇到它甚是棘手。通宝道友收的这只该是相当于金丹中后期修为,即便没将其拘进屏内,用作挪移也是极强。” 通宝道人诧异地看了海林一眼,又看向顾良,扯开话题,道:“顾小友可觉得哪面屏画出彩的?” 顾良怔怔看着一幅屏面上拼在一起的山河,喃喃道:“这幅山河……” 通宝上人眼睛一亮,笑道:“小友眼光当真毒辣。这幅山河图是我两年前偶遇一次灵气凝集,观摩到张一闪而逝的法宝画布,之后依着记忆画下来的。老道我如今虽夺不了天地造化,仿作时也有感与那法宝内自容的天意,想来这面屏画威势不差。” 听着通宝上人的话,顾良心中掀起轩然大波。这面屏画顾良见着眼熟,其原作正是当时那画师融汇各景后作出的山河图!可那山河图不是被桑秋尊者收起来了吗?怎么会变成法宝、流落在外呢?顾良心有疑惑,难道桑秋尊者将其制成法宝了?不对,桑秋尊者说过当今器道衰败,没人制得出法宝,而且他制出了法宝不可能不自己收着,绝对不会任其流落在外。 顾良暗自思索间,通宝上人又将其他屏面上的雕画一一介绍,十二幅雕画说完,说得他口干舌燥。他将这套造化翠玉屏整理好,献给海林贺寿,笑眯眯地道:“如何?愚弟费了这么大功夫手制的寿礼,海林兄总该相信我这一片赤忱了?” “先前是我的不对,确实错怪你了。”海林举杯自罚,又感慨道,“这般精致的极品法器,我也不曾有见识过。” 通宝上人当即凑近了压低声音道:“那海林兄你看那鱼妖的鳞甲——” 海林眼睛一瞪,平阳道人在一旁瓮声瓮气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通宝上人哈哈一笑,道:“那鱼妖妖丹大成,鳞甲能制成上等防具,天下十二州里谁人的手艺比我好呢?不过,我这一片赤忱也不是来索要鳞甲的,只求海林兄行个方便,小弟便心满意足了。” 海林没好气道:“我这孤家寡人的,能行什么方便给你?” “海林兄为人仗义谦恭,修为又臻至假婴,在散修中已是一等一的人物。”通宝上人朝海林拱了拱手,“只希望海林兄能允许小弟在兄长寿中与前来贺寿的众人换些少见的材料,愚弟便感激不尽啦!”通宝上人说到这里,笑眯眯看向顾良,腆着脸皮暗示道,“就比如顾贤弟怀里的一些宝贝——” “我不是你贤弟,我是晚辈!”顾良警惕道,“通宝前辈可别想着在晚辈那里诓骗东西啊!” “怎么会是诓骗呢!”通宝上人摆摆手,从怀中取出一把泛着青光的木行小剑,“我看贤弟那柄下品铁剑已用不成了,这柄齐元乙木剑虽不如我赠予海林兄的造化翠玉屏,却也是柄上等法器了。且其与贤弟修行的火行功法相合,自当发得出十二成的威势。我看贤弟怀中有一奇物宝盒,不论那盒里装了什么东西,只要贤弟你愿换,我便将这齐元乙木剑赠给贤弟,如何?” 顾良挑了挑眉,从怀中拿出礼盒,问道:“这个?” “正是!”通宝上人哈哈一笑,直接将木行小剑抛到顾良身前。 顾良推开小剑,摇头道:“这是我宗主给海兄的贺礼,不能换给你。” 说罢,顾良恭敬地将礼盒递给海林。海林双手接过礼盒,面容有些惊诧,几人一道看着顾良,目光中有许多意味。通宝上人笑而不语,平阳道人目光炙热,顾良悟到海林目光意思,主动道:“海兄不妨打开看看。” “愚兄失礼了。”海林没有推让,轻轻打开离开,看见盒中躺着一块星星点点的幽芒玄石。平阳道人惊呼道:“幽魂石!” “看其成色,还不是一般的幽魂石。”通宝道人仔细挤着眼,“或许是玄冥幽魂石,甚至是玄阴幽魂石。” 海林细细将其拿出来观摩片刻,将礼盒放好,郑重对顾良道:“贤弟回宗之后,定要替愚兄好生感谢桑秋尊者。” 顾良推让道:“本该如此,海兄寿辰,不必多礼。” “前辈待我颇丰,恩如再造……”海林闭眼感慨。 通宝上人趁海林感慨的机会将齐元乙木剑又递给顾良,见顾良目光不解,笑道:“先拿着,就当你欠我的东西,往后再寻珍奇材料还我也不迟。” “收着。”海林睁开眼,发话道,“也不用算你欠他的,他这当前辈的,见了晚辈理应有些表示,给个见面礼是本分。更何况他手上用不着的法器多着呢,别说一柄小剑,三柄四柄也说得过去。” “那晚辈便却之不恭了。”顾良没推辞,朝通宝上人拱手作礼,收下了木行小剑。 第十五章 庆贺 海林寿辰与刨城的节日是同一天,这一天的刨城是喜气洋洋的,大门大户门前皆张灯结彩,会有说得上话的管事或中年男人拿着一篮子铜板、捎上几个酱卤蛋在门前候喜。 这天早上,城里年纪稍小的孩童都穿梭在石道间,拿着一截截彩色的绳头在大户人家门外张望,见到拿着铜板的候喜人,便兴冲冲地喊一声“喜来啦!”跑上前去,将绳头拿给人家,门前的候喜人便说声“得喜、喜多”,从袋子里拿一枚铜板递过去还喜,孩童接过铜板便兴冲冲地跑开,去下一家赠喜。也会有孩童盯着一家人家赠喜,单薅一户的羊毛,若是教候喜人辨出来了多次,便会以大人的成熟调笑一句,捡一颗卤蛋拿过去。得了卤蛋的孩子大多三口并作两口地把卤蛋吃干净、吮起手上汁水,一旁的大人则哈哈笑着,有的吃了卤蛋的孩子便会红了脸,晓得难为情。 候喜和赠喜只在上午,等刨城河岸上传来隆隆皮鼓声、框框铜锣声、鼎沸山歌声、欢喜人声,上午的候喜便结束了。这时家家户户便会赶到河边,等着看凫水系绳的比试。河流两岸插着桩子,会有二三十个赤膊上身的精壮汉子站在桩旁,只等一声爆竹响,河边的汉子便抓起桩上的麻绳凫水过岸,再缠上对岸的木桩。等排出了上岸的第一名、决出了城里最精壮最会水的汉子,这岸的人会欢呼起来,城中大户也联合摆上流水席,敲着锣鼓唱着山歌,刨城码头旁客栈巷道里的女子也不会吝啬歌喉,纷纷唱起来,热热闹闹地把午饭吃完。 在上午候喜赠喜的时段里,前来为海林祝寿的修士便都到了海府,坐在后院堂上吃茶。等河边擂鼓时,众人皆随海林飞至刨城旁的山丘顶,海林施以神通手段,变出一间倚在山巅的宴厅,周围烟云缭绕,看似仙气飘飘不染凡尘,却能将河上凫水的比赛看得一清二楚。若分神去听,还能听见岸上热闹的呐喊欢呼声;若收起热闹的心思,那相隔甚远的欢呼声便又瞬间远去了。 宴上有修士拿凫水名次打赌,通宝上人赢来几块材料,却在单独与平阳道人打赌时输了一件薄纱翠冠。几个亏了材料的修士见通宝上人输得心疼,心里闷郁一松,都展露笑颜。通宝上人丢了一件防具,咬牙切齿地向平阳道人问道:“你是不是使诈了?怎么可能一下子猜中前三个!” “第一的那个,海家大孙;第二的那个,前年的第一,随船回来的;第三的那个,拿了两年第二。”平阳道人得意一笑,“我年年都在这里看,还能分不出个一二三来?” 谈笑间,一名筑基散修起身问道:“海前辈修为高深,不说五大宗门,去各处都能尊为供奉,为何要冒着搅闹凡世的名头,百年如一日地独守在偏僻凡城里?” 这散修没点礼数啊……顾良抱起一碗果茶啜饮,默不作声。海林爱如何生活是海林的事,和你一届散人小修有什么关系?顾良曾问过周老既爱遛鸟,为何独养一只小喜鹊,遭周老一阵吹胡子瞪眼。事后桑秋尊者将顾良叫去喝茶,让顾良不要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牵挂和秘密,就像桑秋尊者从未问过顾良为何早慧、也不细究三岁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顾良上山后丝毫不念家中。 那筑基散修的话让宴上的气氛冷了些,在场众人皆收敛了动作和声音。海林对这问题不以为意,他摆摆手,举止间充满了柔和,道:“哲平是怕往后有人假借搅闹凡世的由头来找老夫麻烦?” 名唤哲平的散修拱手朝海林一揖,“回前辈,是有此顾虑。” “哲平好意,老夫心领。”海林的发丝逐渐飞扬起来,他的眼中流露出追忆,感慨道,“只是这座刨城,老夫是真离不开啊……” 海林说到这里,通宝上人忽然开口问道:“此前河上游有只妖丹将大成的妖兽,徘徊在禁区边缘蠢蠢欲动,不时作乱搅闹。我当海兄坐镇在此是为了震慑鱼妖,听海兄这语气,没想到还与这刨城有更深的故事?” 平阳道人看了通宝上人一眼,通宝上人看着海林,脸上一直挂着淡笑。海林听见通宝上人的问题,脸上线条逐渐柔和,追忆道:“却也算不上什么故事,不过是过去的一桩往事……那时天下大战刚结束,老夫中了一式巫毒掌,费尽浑身解数逃遁至此,借居疗伤。当时修士于凡人不是秘辛,有个孩童便在这里守着我,嘘寒问暖,还不是给我带些吃食,怕我饿了肚子……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大约这么高——”海林说着,伸手缓缓向前比划了一下,手掌微曲,像是在揉谁的脑袋。 “起初我嫌他烦,可我在这里压抑伤势用了八年,那孩子便守了我八年。八年过去,再是坚硬的铁石也该发酥,更何况老夫的心肠不是铁石。那时的他像个小牛犊般结实,爱往河里跑,水性好,晒得黑,心肠也好,把我当他伯伯,分别时还杀了只鸭子给我,叫我捎上带着。” 说到这里,海林止了口,静静看着刨城河面。时间过得稍久了,海林仍未开口,在场有修士等不及,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他死了。”海林的声音失了温度,冷得在场众人都打了个寒颤。那开口的修士心知问错了话,焉着脑袋没敢说话,海林却很快收了寒意,淡笑着摇摇头,道:“不能证道飞升,哪有不死的人?不过早晚罢了。刨城与禁区离得近,天下大战间妖族也缺了约束,我离开后,有鱼妖顺流南下作乱,故意使妖法让河流变得湍急,拦水的木栅被冲开,刨城岸边的房子要遭殃,就得有会水的青壮带着绳子游到对岸去……他就是这么死的。他不是第一个,也明知下了水就回不来,但他还是去了。” 海林回忆时,刨城有许多青少在河里嬉闹,也有没能比试凫水的男孩系着麻绳想自己试试过河,不停在河流里起浮上下。海林看着河面,眼角露出些许皱纹,继续道:“我在十二州转了五年,年近五十,仍没能找到治好巫毒掌的办法。我心灰意冷地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那么窄窄的一道河,就是变得像怒海暗礁似的,吞了不少人。 “我与那闹事的鱼妖争斗了一阵,亏在修为和伤势上,再次败退。就是那么暗无天日的时段里,我遇到了桑秋尊者。” 说到这里,海林温和地看了顾良一眼,又环视宴上众人,“桑秋尊者此前与我有旧,遇见我时除了那鱼妖,又治好了我体内巫毒掌的暗伤。水患被消,凫水过岸的汉子也系绳拉上木栅,刨城的百姓便发出了今日这样的欢呼。” 海林说着,又扭头看向河岸,岸边的百姓热热闹闹簇拥在大族摆的宴上,欢声笑语,鼓乐齐鸣。 第十六章 天堑 海林的感慨并未在席间引起过多的感同身受,毕竟就像海林说的那样,不能证道飞升,修士也只如凡人一样避不过生死。况且在场众人多见惯生死,一个存在于他人记忆中的凡人的生死,若不触动自己的过往,也不会引起多大涟漪。海林也明白这事情,只追忆了片刻便再度收敛起情绪,托了句笑语将话题带到其他事上,让寿宴的气氛变回原先。 除了恭贺海林的贺辞之外,宴上谈的多是在场修士亲历的际遇,几乎遍及十二州内所有地方,连无尽之海等四大禁区的地界也有所涉及。如在东贺州、青州禁区里遇到了碧木猿,如在北山雪林遇见几个形似蛮僧的邪派,如星州有一日剑鸣异象,疑是剑心阁内剑冢有变,又如饶州清欢宗山门紧阖,难见其中动静。种种见闻,让顾良认识里的天下十二州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席间,也有修士在修行中遇到难题,开口向海林请教。海林态度亲和,皆一一解答。海林解答间让顾良产生不小疑惑,似乎金丹之后修行难度陡升,一个小境界便要遇到数次瓶颈。 顾良听着这些修士的疑问,本以这些问题会让他听得吃力,却没想到海林的回答都聚焦在最最基本的点子上,如气脉通行、天地自然、丹海合一、精气合神、悟道天地之类的说法,这些顾良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却是宴上诸位金丹修士修为卡滞的对解。就是在宴上的这一刻,顾良忽然意识到桑秋尊者虽未督促他翻阅什么理法,实则早已在潜移默化间为他铺好了修行路上的基石。 “这才是真正的圭臬……”顾良想着,继续默不作声地听着旁人交谈。 一直为亏了个法器而痛心疾首的通宝上人忽而放下杯子,脸上痛色一扫而空,并环顾了眼在座众人,正经对首座海林道:“前辈。” 通宝上人叫海林前辈,是要问起修行上的事情了。且通宝上人方才一直未曾开口,问的也不会是粗浅问题。顾良心中一动,朝通宝上人看去,便听他说道:“前辈修为臻至假婴许久,若非道途有亏、困于天堑,早已踏入元婴大道。论起天道感悟,想必寻常元婴修士也不能与前辈比肩——” 海林挥手笑骂道:“你这小子平常放荡不羁,怎么这时候反倒矫揉造作地拍起马屁来了?有话快问,莫要一口一个前辈地叫着。” 通宝上人又朝海林一拱手,再道:“世人皆说,五十岁不入元婴则终身无望,宛若天堑。可自古至今,哪儿有亘古不变的事情?道祖创功明法、先辈开宗立派,某虽不才,仍抱有一丝余念,不忍蹉跎一生,荒唐度日。纵只一线希望,亦不吝此身,愿粉身碎骨而窥见正道。只是某修为低微,参不透其中秘辛;前辈道法丰厚,又有假婴修为,或能观得其中奥妙。某觍颜而问,欲请教其中内理,若将来侥幸有成,得破天堑之法,必将所获所得双手奉上。” 宴上其余人士闻言,皆放下杯盏,正襟危坐,期冀地看着首座的海林。就连平阳道人也嘴唇蠕动,将目光投向海林。前来贺寿的修士中没有元婴尊者,皆是与海林相交的筑基、金丹修士,年岁不小。他们过去某一时的失意和沮丧亦是五十岁的道途天堑带来的,也曾努力抗争过,最终却在颓唐的时光中不得不接受自己道途的极限。可谁人不想挣脱周身枷锁、于道途中再进一步?此刻有通宝上人带头发问,一番话道尽众人过去心酸,又升起往日那沉寂下来的心思。 海林少见通宝上人目光灼灼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六十岁时不甘却无力的模样,心中有不忍、有叹息、有狠心、也有期望。海林正色向通宝上人问道:“金丹何在?” 通宝上人答道:“在胸中。” 海林摇摇头,通宝上人一怔,又听海林问道:“识海何在?” “在心中。” 海林又摇摇头,却追问道:“哪个心?” 通宝上人想伸手指出来,抬手后却指不下去了。他低头望向自己的胸膛,分明是运气时一直熟稔的位置,此刻欲细究,却难以点明准确位置。海林暗叹一口气,道:“气脉筑基台、基台化金丹、金丹得识海、识海连心意。内视时,识海似在心府、似在胸腔,然则不是。识海金丹,生之于有,存之于无。金丹存于识海、识海存于金丹,不在身、不在体,却在身体。” 海林的话说得众人皆心神惘然,一时间谁也想不明白海林在说些什么。海林话语不断,继续道:“丹海相依,生生不息;丹海相融,修为得进。金丹融于识海、识海融于金丹,则金丹圆满,方可孕化元婴。” 海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向通宝上人,问道:“如何结婴?” 通宝上人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道:“悟道有感、贯通天地,破丹结婴?” “然也。”海林点点头,详细道,“悟道天地,则心得天意;识海连心意,故天意入识海;识海融金丹,故金丹存天意。丹存天意,丹融天意,元壁未结,则可结婴。” 通宝上人忙问道:“何为‘元壁’?” “假婴时你便明白了。”海林叹了一口气,“元壁已结,则拘天意,不得结婴。” 在座有人轻声道:“元壁不可破吗?” “壁破则丹破,丹破则道消,此为天堑。”海林喃喃道,“且元壁难破,纵使假婴,也鲜少有人能破元壁。” 海林说完,席间又陷入静默。通宝上人的询问让众人燃起希望,海林详细的解答却从一个更深的层次将这希望摁住。顾良面带肃色,将海林的这番话仔细记下,他没有全信,毕竟海林只有假婴修为,管中窥豹未必辨得真切。顾良身后有桑秋尊者、有净林门、有宗门八百年来的积累、底蕴和传承,他能从门内师长那里得到更清晰明了的答案。 这便是大宗门出身弟子的幸运了……顾良在心中感叹,与身旁一代碧波门年轻弟子对上眼神。碧波门虽不是五大宗门,却也不是小门小派了。那年轻弟子与顾良一样,也是代门内元婴修为的师长来向海林贺寿的,在气氛有些沉郁的此刻带着股少年人的朝气与轻松,显然与顾良所想一致。 “谢前辈解答。”通宝上人拱手一揖,“天堑自当难以跨越,若非如此,也不致横亘先辈之前而不得解。无大毅力、大机遇、大气运,行不得此坎坷难为之路。当焚膏继晷、明心立志,方得为非常人、行非常事。” 说到这时,通宝上人望向刨城河面,其中又有了新活动。却是城间大族往河面上赶下鸭群,供城中青壮凫水捉鸭讨彩。鸭群被拦在河面一段,下水后有悠闲拨掌的,也有争先恐后竞游的。通宝上人翻过结婴这一章,换上淡淡笑意,赌性再起,又与席间众人赌起哪个青壮能擒得头彩来。 第十七章 长进 寿宴结束后,前来贺寿的修士据关系远近先后离去,至夜晚,仍有五六人未走。于是几人又对月夜酌,谈古论今,之后于海府休息一晚,翌日才走。 通宝上人驾一叶小巧的青玉飞舟,临行时欲载顾良一程,顾良婉拒。倒不是顾良信不过通宝上人,只是顾良昧下一块幽魂石,身上又没有什么能遮掩的器物,自然不会带着被贪下的幽魂石来见海林。否则被人发现贺礼是幽魂石、自己身上没有储物袋又带了一块幽魂石,那多尴尬。 与海林等人告别后,顾良飞至野外,以小旗布下阵法,先花半天时间以火识气息炼化齐元乙木剑,再涵养一阵已至人宝通明阶段的宝贝小旗,随后将藏起来的幽魂石取走,最后立在空中,仔细琢磨起海林那一式烈火掌。 此刻四下无人,不用担心别人窥探、也没有其他事情追在屁股后面要做,顾良才有时间再细细回顾当时的情景。他记得海林在使烈火掌之前,还勾动木行灵气生起木枝,之后才有火光勾勒出手掌的轮廓,最后轰然出手,了结了那鱼妖。 海林勾动木行灵气,既是以水生木之法借势,也是以木生火之法引势升威,才在五行被克时以火行一招击败水行。且以火行依附木行,熊熊烈焰生生不息;若以火行依附土行,应当能使出石破天惊烈焰流星之威。只可惜自己在五行术法上的天赋并不突出,虽因五行换气法强于平常人,比起落云、张继、白狼那样的天骄,自己的五行术法还是矮了好几头。况且火识灵气并非寻常五行,倘若不顾火识去琢磨五行,那才真是为了芝麻丢掉西瓜。 也就是通宝上人送了齐元乙木剑,才值得让自己在往后斗法时用一用五行相生之理。但是火识灵气太过霸道,顾良在炼化时就发现齐元乙木剑在火识气息下有被灼伤的趋势,若非顾良收起力度,这木剑还未使用便先遭损了。若以木剑为火识增威,用一次就伤一次木剑,难得得到一柄上品飞剑法器,顾良可不想轻易伤了自己的宝贝飞剑。 想要活用火识奥妙,还是得单独着眼于火识。顾良再回忆当时感觉,那烈火掌并非一出现便刚猛霸道,而是由一点火光率先勾勒出形状,之后才有烈日金乌之威。顾良御起护体真气、引动小旗护体,随后向前伸出手指,朝远处遥遥一指,以气脉引动气海基台、以基台引动识海、以识海引动火识,将火识灵力聚在指尖……不对,当时不是这个感觉。 顾良回忆片刻,缓缓抬手。在抬手途中,便引动气脉、基台、识海,勾勒出一道弧线,迎奉着周围灵气。至手指伸出时,火识灵力已聚在指尖,一点灼目的白光初显。顾良的指尖此时不但有火识聚集,周遭的灵气亦不断奔涌而来,又被焚作火光。只一个眨眼的功夫,那白光已超出了顾良的控制。 这也太快了!顾良纵然有提前防备,仍被惊了一跳。他再度甩手扔掉白光、依旧是回身逃遁,只闻“敕”的一声急响,那白光被甩向身前,再度当空爆开。好在此刻顾良收着力,又有小旗全神贯注的防备,才没再被自己的术法焚毁护体真气。 可惜这招不能收发随心,还算不得完全创出,否则当得自己威力最强的攻击招式了。若此招完备、自己全力施展,纵使比不得张继那有万钧雷霆之势的人剑合一,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顾良又拿出归入识海的齐元乙木剑,细细摩挲着剑身,眼里满是欢喜。火识诚然霸道凶狠,可它没有飞剑来的帅啊!桑秋尊者有口宝剑是霞光异彩,早让顾良心驰神往,再见识过张继那潇洒飘逸的青光剑,还有什么能比御剑飞行、比挥手间剑气纵横更帅的事情呢? 肯定是没有的。 ………… 二十多日后,顾良飞回净林门。这二十日路途中,小旗日夜涵养,却没什么长进,毕竟是法宝,性子高傲一点没什么;仿着烈火掌创出的炽炎指终于不会在近处爆开,一击便能将寻常筑基妖兽打成重伤,只是顾良难以使更多力气施展,无法提升威力;那柄木行飞剑生出一式“齐元”的术法,能汇聚木行灵气,帮顾良调息疗伤,功效聊胜于无。 返回归元宗,顾良没瞧见周老踪迹,便来到周老屋前推门而入,见到的却是一处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空房,连床铺都已揭开,无人居住。顾良提着药膳呆立在门前,大拇指的指甲死死掐着吊着药膳的绳线。他旋即折身来到归元宗半山腰处的空地中,看着懒洋洋晒太阳的桑秋尊者,着急问道:“周老呢?” 桑秋尊者的脸上并无久别重逢后的惊喜,也无谈及痛处的哀伤,他不慌不忙地支起身子,对顾良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他……”顾良在原地踟蹰好几步,最后深吸一口气,顶着精神走向前,整个人坠在椅子上,问,“怎么会这么突然?” “突然吗?”桑秋尊者状似疑惑地反问道,“周老日渐衰弱不已是好几年的事情了吗?他如今故去,怎么就突然了。顾良,我为何让你提前离去?不就是想让周老在最后的一段时日里,余得几日清闲吗?反倒是我想问你,为什么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周老还活着、觉得你再回来时还能见到周老?” 顾良沉默不语,此刻无需内视,他也能感到心火在不断卷动。他逐渐伏下身子,心思翻涌好几阵。良久之后,顾良抬头看向桑秋尊者,苦涩地挤了挤表情,想露出一个苦笑,最终却没成功,只是道:“宗主,我有股负罪感。” “说说。” “周老待我如至亲,我此刻却……过于平静。”顾良躬着腰,伏在桌子上,看着桌面上的灰尘,低声道,“归来时我没瞧见周老踪迹,心中已有两分猜测,却没多少哀痛,只是觉得理所应当。看到周老空房时,我才心情震动;我来问你、来质问你,也只是为了作秀给自己看,实则并无过多不信,只是我不想自己成个无情无义、成个师长故去却不受影响的白眼狼……就连、就连宗主你此刻平静地坐在我身前,我也因你比我更平静而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尚且有情有义、觉得修士面对生死就该如此、觉得——”顾良低下脑袋,将额头抵在拳头上,“觉得此事可以翻篇了。” 桑秋尊者平静地看着顾良,并未言语。他知道顾良是个极重本心的人,不会轻易地欺骗自己。但桑秋尊者同样知道顾良是个有分辨的人,不会在一点坎坷上驻足不前。桑秋尊者等了一阵,估摸着顾良已经平静下来,才看向远方天空,静静道:“修道修的是天地自然,修的是理法天道。生死自是天道,有生则有死、无死则无生。修行久矣,自然对生死就看得透了,心里的波动自然也就小了。” 桑秋尊者说罢,顾良抬起头来,问道:“周老的墓呢?” “树林里。”桑秋尊者努努嘴,顾良站起来,沉默着朝林中走去。桑秋尊者看着顾良,心中略有些宽慰。 这小子心境上的长进虽然小,到底却也还是长进。 第十八章 器道 在周老墓前枯坐三日之后,顾良便离开了树林,找到桑秋尊者说了此行见闻。桑秋尊者最在意的是那杆小旗,听闻顾良都没遇上什么危险,几乎是在路上捡了一个法宝,对顾良的好运啧啧称奇。对炽炎指之威,桑秋尊者只让顾良演示一遍,之后评价道:“尚可。” “尚可是什么意思?”顾良不满。按他所想,桑秋尊者要么觉得这炽炎指威力不足,能给些提升的法子;要么因为顾良自创一式术法而诧异。顾良怎么都没想过会给一句简简单单的尚可,这算什么评价? “尚可就是尚可的意思,无甚出奇,没什么好说的。”桑秋尊者见顾良仍不满意,才详细解释说,“你这手炽炎指依火识而出,火识相当于你的独门功法,这炽炎指也就仅你一人使得出来,别人都不行。威力虽不俗,却也只是不俗。火识论境界优于筑基,炽炎指自当强于寻常的筑基术法;可你也只有筑基修为,自然御控不全,难以发挥其真正威力。所以我说尚可,强有它强的道理,不够强也有它不够强的道理。” “这不是能说清楚的吗……”顾良小声嘀咕一句,又拿出齐元乙木剑,询问道,“这个怎么样?” 桑秋尊者瞥了一眼,“一片铁块子罢了。” 顾良更不满,道:“可这上品法器比你给我那柄烂铁剑好多了!” “那个是一片铁块子里的垃圾,这支是一片能用的铁块子。”桑秋尊者嗤之以鼻,“同样是铁块子,只不过一个勉强能看,另一个看都不能看罢了。” “那它对我来说也是好东西。”顾良敝帚自珍,收起齐元乙木剑,嘟嘟囔囔道,“东西又不给我好东西,我好不容易拿到些喜欢的,你又瞧不上它……我这么没心没肺都是你这个没心没肠的教出来的。” 桑秋尊者被顾良逗乐了,笑道:“跟我置气呢?” 顾良瞥了眼桑秋尊者,“你若给我个法宝换了这法器,我就不置气了。” “法宝我倒也不是没有。”桑秋尊者从储物袋里拿出一盏铜灯,见顾良眼神看过来,又将铜灯收起,“现在却不能给你。” “你!”顾良正想呲牙咧嘴,又陡然收起表情,嘿嘿一笑,道,“反正是宗主你要给我的,早给晚给不都一样吗——” “你会错意思了。”桑秋尊者摇摇头,“这是我们宗一脉相承的规矩,想要法宝就自己去找。你宗主我身上的法宝都是自己收集来的,从未从你师祖那里拿过。你也会是这样,往后你若多了师弟师妹,也是一样。除非有哪个倒了八辈子血霉,四十五岁金丹后期仍悟不得天意,手上也没有法宝能供他参悟,我才会赠一样法宝给他。” 顾良一怔,看向自己的宝贝小旗,又望向桑秋尊者,道:“那我得了这小旗……宗主你手上的法宝我永远也拿不到了?” “该是如此。” 顾良怒道:“那你方才给我看什么!眼气我吗?” 桑秋尊者从储物袋中又拿出一面小镜,拿到顾良面前展示一番,又收起来,道:“拿出来是好叫你知晓,我不给你法宝,不是我没有,是你得自己去找。” 顾良咬牙切齿地看着桑秋尊者,又捡起齐元乙木剑,对着自己的飞剑唏嘘道:“以后就咱俩相依为命了,你虽弱了些,好歹是柄飞剑,咱不嫌弃你。” 桑秋尊者定眼看向顾良,道:“不对。” “什么不对?” “纵是飞剑,因它是法器,也不能常使;纵使它不是飞剑,因为它是法宝,才应多用。”桑秋尊者正色道,“飞剑虽好,法器却是怎么都比不过法宝的。元婴之后,除非用途特殊,否则再好的法器也难派上用场。” “便是因为法宝凝形中的那一丝天道?” “倒不如说,法器差在那一丝天道上。”桑秋尊者点点头,又道,“况且当今器道崩坏,也难以炼制出品相好的法器。再好的法器,也敌不过炼化至第一境界的法宝。如你见识的那青霄门张继,人剑合一便是第一境界的杀招,你可能想到哪个法器能达成这种威势?” 顾良好奇问道:“那有没有可能张继已至剑随心动的境界了呢?”炼化法宝四重境界,分别是人宝通明、宝随心动、灵宝初成、神宝天运。 “且不论有没有筑基期就将法宝炼化至第二境界的,只一个炼化至第二境界的法宝,筑基以下便无敌了。那狼妖纵使妖丹小成,也得死在剑下。” “如此霸道?”妖丹小成可相当于初入金丹的修士了。 “如此霸道。”桑秋尊者点头,“宝随心动的法宝已能初步展露天道之威,结婴才用上的天道,纵然只是初显,妖丹小成也受不住。” 顾良又看向齐元乙木剑,一咬牙,道:“也不打紧,至少现在比我强,能用!” 桑秋尊者心里一乐,问:“你拿到这木剑,不会费了很大功夫?” “也没有,主要是托宗主你的面子。”顾良知道通宝上人给齐元乙木剑是看海林的面子,海林则是桑秋尊者给的面子,所以说来还是托桑秋尊者的关系拿到的这柄上品法器,“是个自称通宝上人的散修给我的,本来要换宗主你的礼盒,但那礼盒里装的贺礼,我没答应,他反倒直接给我了。” “通宝上人……”桑秋尊者一挑眉,“那个倔脾气、死脑筋、一门心思炼器的钱通宝?”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过应该是他。宗主你认识?” “木剑拿来我看看。” 顾良把齐元乙木剑给递过去,期待着桑秋尊者能指点几处,问道:“怎么样?” “可惜脑筋太死了。”桑秋尊者将木剑还给顾良,“他是个有天赋的,若器道尚在,未必踏不得元婴。” 顾良嘀咕道:“又是器道崩坏、又是丹道崩坏的,这天道怎么会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桑秋尊者摇摇头。 顾良一下子来了精神,揶揄道:“还有宗主你不知道的事情?” “正因为不知道,才想方设法地去探究。”桑秋尊者望向远方的白云,感叹道,“若真有什么东西事事都明白,那也太无趣了。” 第十九章 修行 顾良小心翼翼地看着桑秋尊者,耐心等了一阵,待桑秋尊者回过神来,才小声嘀咕道:“这么久了,你这伤春悲秋够了没有?” 桑秋尊者剜一眼顾良,“皮子痒了?” 这人生气了……顾良缩缩脑袋,拿茶壶给桑秋尊者倒了水,又嘿嘿一笑,道:“我这不是觉得您卓尔不群,听不得有连您都不明白的事情嘛。” 桑秋尊者懒得于顾良废话,直接问道:“你还打算说什么事?” “应当还有两件,第一个是金丹期的修行问题。”顾良说罢,将海林宴上的指点和说辞复述给桑秋尊者。桑秋尊者听完,问顾良道:“你觉得他说的怎么样?” “怎么样?”顾良想了想,再说,“他说的是金丹期的修行,我连筑基都没走多少呢,能觉得怎么样?” “筑基都没走多少?”桑秋尊者意味深长地看了顾良一眼,道,“运功。” 顾良照做。 桑秋尊者:“已然中期了。” “这么快?”顾良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筑基后才七个月,怎么就筑基中期了?纵使顾良从小就听桑秋尊者说要在五十岁之前结婴、纵使顾良做好了筑基金丹时不是熬日子、熬时光的漫漫长途,顾良也难以理解七个月度过筑基前期的速度——哪怕是炼气期的修为也没有能提这么快的。 桑秋尊者嫌弃地看着顾良大惊小怪的模样,道:“惊讶什么?你这速度也只是偏快,犯不着这么惊讶。” “可是……不能啊!”顾良仍觉得难以接受,“若筑基就这么两三年的时间,还划什么筑基期啊?炼气之后直接就是金丹,把筑基省掉不好吗?” “挺机灵一孩子,怎么一下子想不通了呢?”桑秋尊者狐疑地看了顾良一眼,道,“筑基是做什么的?” “啊?” 桑秋尊者重复道:“为什么会有筑基期?” 顾良一怔,猜测道:“凝练基台?” 桑秋尊者继续追问:“那为什么要凝练基台?” 顾良茫然地看着桑秋尊者,后者叹一口气,抬手给顾良一个爆栗,道:“憨货!” 顾良揉揉脑袋,见桑秋尊者不再言语,又道:“你别光骂啊!你打完骂完,倒是说啊。” “凝练基台两个作用。”桑秋尊者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个,贯通气脉、筑基台、合识海,增进寿元、提升气血。筑基筑基,就是筑建体基、道基。这是筑基前期、中期要做的事情。第二个,是要用基台孕养金丹、识海。丹海凝形,则可入金丹;丹海不显,则修为不进。这是筑基后期要做的事情。” 桑秋尊者瞥了眼杯子,顾良会意添上新茶,给桑秋尊者递过去。后者满意地点点头,再道:“筑基要做的事,你炼气时我便已催你做了许久,所以这才几个月你便已筑基中期;至于筑基后期的事情,你早有奇遇,炼气时便有识海,又有正火入识,故而筑基后期你也不会慢。而你若觉得筑基简单——” 说到这里,桑秋尊者顿了顿,指尖在杯沿上转了转,说:“这倒也确实,所有天资不错的修士都不会觉得筑基难。但你看外门、看那些小门小派的散修,卡在筑基期的修士不在少数。就连内门里,也有弟子因在筑基时蹉跎太久时光,来不及结婴,最终止步金丹。” 桑秋尊者看了眼顾良,打算再说得透些,继续道:“记得你炼气时的事情吗?净林功法上写,真气周转不息是中三层做的事情,而我在你前三层时就不许你真气停转;直接御控灵气在功法上是后三层做的事情,而我在你中三层时就这么要求了。为什么?因为真气周转不息不只是中三层时要做、御控灵气也不只是后三层时要做。筑基也是一样,不只是筑基期才开始筑基,炼气时就已经可以开始了,只是没有基台罢了。” “那金丹呢?也能提前开始修行吗?”顾良抬手问道。 “金丹不行。”桑秋尊者摇摇头,“海林的说法大致是没有问题的,金丹期修行之重在金丹与识海,两者愈强、修为愈高。就算你有识海,也只是早一些进入金丹前期;但是没有金丹,就没法提前开始修行。” “金丹和识海到底在哪儿呢?”顾良还记得海林说的,金丹存于识海、识海存于金丹,不在身、不在体,但在身体,这句话顾良如今依旧听不明白。 “这问题不好答,尤其是你已见过妖丹,若把它们当做同一个东西,那就坏事了。”桑秋尊者敲了敲桌子示意顾良仔细听,“妖丹、金丹,看似差相仿佛,实则大相径庭。妖丹是看得见、摸得着、拿得出来的,金丹则不是。妖丹和金丹唯一一点相似,便是在金丹圆满、妖丹大成时,想修为再进一步,则需融道入丹,方能依天意踏入元婴大道。除此之外,妖丹和金丹再无相同——就连融道入丹后,两者其中变化也不一样。 “至于你想问金丹和识海到底在哪里,我打个你想得明白的比方。”桑秋尊者将自己的储物袋放到桌上,问,“里面有什么?” 顾良当即答道:“有一盏铜灯、有一面小镜!” 桑秋尊者没好气地白了顾良一眼,才道:“里面有铜灯、有小镜。你从小知道储物袋,晓得其中芥子纳须弥,故而不觉得奇怪。但你若从未见过储物袋,这袋子里的铜灯、小镜,到底在哪里呢?” 桑秋尊者撩了撩袋绳,“它们不在这条绳子里。”他又掐着拉了拉储物袋表面,“也不在这面皮囊下。”桑秋尊者再将储物袋压平,“甚至没有被这袋子包住。”桑秋尊者又拿起储物袋,将小镜和铜灯变出,“但是它们在这个储物袋里。” 顾良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不在身、不在体,但在身体……” “你可以这么去比对,其实也还有区别。但是你修为不够,没法与你讲明白。”桑秋尊者稍思索了下,道,“‘在身、在体’,是把金丹当成妖丹,南辕北辙;‘不在身、不在体’虽好了一些,却也没找对方向。你往‘身’、往‘体’去想,便想不明白了。” 桑秋尊者看着顾良一脸迷糊的样子,勾起了嘴角。他让顾良不要再费大心思去想,问:“你方才说两件事,另一件呢?” 顾良恋恋不舍地止住念头,然后道:“宗主,我都这个修为了,该学些新的功法了。” 第二十章 十月修习 桑秋尊者共教给顾良两门功法,一门叫归元观息法,一门叫九霄引气诀。这两门皆是归元宗的进阶功法,同属气道。前前后后花了十个月时间,顾良才将两门功法大致掌握。 归元观息法重在观息察气,旨在探查、窥测、监视附近灵气,明辨异动,斗法时破敌先机。顾良有识海与天眼辅助,对气息观察小有所得,故而在修习归元观息法时还算方便,学了三个月便能使。学会之后,方圆百丈内的异样气息皆无所遁形,纵使有金丹修士敛息藏匿,也近不得这个距离。天眼范围亦有所增加,原先只能窥得大致三十里距离,若其中灵气纵横,还要被打散二十里天眼;如今天眼范围涨了五六里,且强度猛增一截,纵使筑基期斗法,只要不像张继那样使人剑合一,相隔三十里也能看得清楚。 至于九霄引气诀,顾良则学得费力许多。九霄引气诀能在不延伸灵力、不引动灵气、不产生气息的情况下操控远处的灵气,是一门相当阴毒的功法:若对方不设护体真气,九霄引气诀能直接在咽喉处划一道风刃偷袭。哪怕不用于偷袭,九霄引气决在斗法时也能让法术施展得更快、或隔空吐纳远处的灵气、或配合归元观息法直接驱散敌人布置的灵力。只是九霄引气诀的行气过程与寻常方法不同,故而顾良学得极吃力,七个月也只是学到些粗浅的皮毛,勉强能用。 桑秋尊者教的两门功法在实际斗法中相当狡猾难缠、防不胜防。顾良晓得其中厉害,修习时狠下功夫,却老遭桑秋尊者督促催赶,仿佛又回到了初入炼气的那段时间,怎么都满足不了桑秋尊者的要求,时常被桑秋尊者漫山遍野地追着打。 十月修炼之余,顾良去地火房找过两回云月尊者,想要讨教火行功法来提升炽炎指的威力。云月尊者板着张脸,道:“你这火识乃异火之法,寻常火行功法提升不大。虽说悟至火道高深处自然能融会贯通触类旁通,可你目前火道造诣尚浅,若只为提升火识而从头修习火法,得不偿失。” 云月尊者未教授顾良功法,却帮顾良改进了炽炎指。她教顾良以火旋之法稳住火识与奔涌的灵气,便能让炽炎指在酝酿焚烧时聚集更多灵气与火识。寻常以火旋之法辅助时要考虑五行生克,但火识霸道,不论属性生克,奔来的灵气都被焚作灰烬,施展时便不必分心梳理,也能方便些。以火旋之法施展的炽炎指威力提升一半,消耗也多了一倍。不过炽炎指的消耗本来就不多,能提升这么多威力,消耗多些也无妨。 十月修行快结束的时候,由于炽炎指大致已定、归元观息法与九霄引气诀也施展无碍,顾良去藏经阁借了引剑术来,配合以往御剑时的心得,粗浅能用了些剑意。桑秋尊者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评价什么。等顾良想去借紫竹林的青木剑法时,桑秋尊者则把顾良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这胖鱼脑子的憨货!学剑诀就算了,还想学木行剑法,你跟木行剑法合得来吗就去学!就你手上这把木铁片子,能施展几分青木剑诀,值得你去学一套木剑吗?真遇上打不过的,与其靠这剑用青木剑诀,不如直接用火识炸了这柄破铁片子来得方便!” 说到气处,桑秋尊者挽起袖子直敲顾良的脑袋,一边敲一边恶狠狠地骂道:“学青木剑诀!学!老子让你学!学!学!” 顾良知晓桑秋尊者动了真火,缩着脑袋任其敲打,只敢苦笑着求饶。好在桑秋尊者只是手上力气大,没催动修为,比之在催促顾良学功法的时日里要温柔得多。且顾良已是筑基期的身体气血,被敲一下疼一阵也就过去了。他等桑秋尊者消了气,才苦笑着辩解道:“宗主,我这不是不知道该不该学,所以来问一下您嘛。” “还知道问!”桑秋尊者目光微敛,眉宇间突然透露出一股遮掩不住的狠煞,此刻虽没有动手,却把顾良吓得心惊,仿佛全身上下各处都被桑秋尊者看透了一般。顾良正默念着放松,又听桑秋尊者吼道:“没脑子的憨货!这不用想都知道是错的,想都不许想!晓得吗!” 顾良连连点头,在心里犯嘀咕道:反对这么强烈,不会是和紫竹林里的谁有矛盾?转念一想顾良又觉得不会,毕竟就桑秋尊者没脸没皮和阴险狡诈的个性,若是他和哪位有矛盾,倒霉和郁闷的一定会是对方。 说不定是阴沟里翻了船,一直惦记着,所以火气才这么大……顾良一边在心里编排着桑秋尊者,一边道:“宗主,我不去看什么木行剑法,只看看五行剑之外的剑诀,提前熟悉一下,行吗?” 桑秋尊者冷哼一声,面色稍有缓和,道:“可以看,不能多看。” “这是为什么?” “归元宗从不约束你往后想学什么,可万一以后你就是没找到一柄宝剑呢?”桑秋尊者摇摇头,“真到了倒霉的时候,你学了一肚子剑诀却没有宝剑,老子还得去帮你找。况且宝剑稀少,现在不是战时,也不方便搜寻。万一真找不到,你这小旗又是阵道法宝,未必能帮你结婴;运气若背到了极点,我可不想手下第一个弟子就是个无望元婴的蠢材。” 顾良:“那我还是先等等再看。” 桑秋尊者思索片刻,又道:“青霄门有个晴天尊者,直到元婴中期才拿到第一把宝剑,却能在金丹圆满时以剑入道——”桑秋尊者伸手制止想说话的顾良,再道,“我与你说他,是不想骗你,免得你以后贼心不死。晴天尊者不是你能学的,他出自青霄门,从小便至真至诚于剑道,又有假死剑冢的奇遇,才在只用一把寻常铁剑的时候能剑道结婴。晴天尊者的际遇把不少憨货骗进坑里,以为自己也是天之骄子,五百年来可没有第二个晴天尊者出现,你别想学他。” 顾良点点头,至真至诚而以剑入道,他虽然羡慕,却也有自知之明。 桑秋尊者面色稍缓,道:“这几个月你一直在门内修行,修为确实长进了,眼界却不能不长。筑基过得太快,若不时刻与外界比较,难免有偏差疏离。过去你外出时,要么是作为凡人眼中的仙童、要么是面对野外的妖兽、要么是因我的关系而被奉作上宾。我帮你寻了个任务,好叫你以净林门弟子的身份去看看外面的散修,也算是让你出去喘口气。” “什么任务?” “觅灵会。” 第二十一章 启行 “觅灵会?”顾良一怔,疑惑问道,“那是什么,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桑秋尊者:“西南部有群金丹修士建了个坊市,五年办一次觅灵会。平日交易些材料、金属之类的,有不少散修会参加。建坊市的那群人修为寻常,便与我们结约,每次觅灵会时派些人过去镇镇场子。” “派的人多吗?”可别一次去十个人镇场子,顾良一个人野惯了,不想一群人乌泱泱地下饺子。 “不多。”桑秋尊者摇摇头,“每次一个元婴,再加个凑数的弟子,大概都是这样。” 顾良一怔,下意识道:“这也太少了。” “恁挑剔呢!”桑秋尊者白一眼顾良,“我方才怎么说的?那坊市是金丹修士建立的,平日交易的材料稀松平常,就算是觅灵会上也没什么好东西,一个元婴修士足够震慑了。” 顾良好奇问道:“材料稀松平常,怎么会有不少散修参加呢?” 桑秋尊者突然不说话了,只静静地看着顾良,一直盯得顾良浑身发毛,才开口说:“天下修士少说十万,元婴修士却不过一千之数。觅灵会上的材料、法器之类,不是每个修士都有底气评论其稀松平常的……你那柄齐元乙木剑呢?” 顾良心知桑秋尊者心情不对,乖巧将齐元乙木剑拿出来,主动道:“就是把寻常法器,没必要叫这么讲究的名字。” 桑秋尊者摄过木剑,将其托在手里,道:“你若没有火识、没有炽炎指、没有我从小教你养气、没有观息法、引气诀,只凭这一把齐元乙木剑,你能从普通的筑基修士跻身筑基中的二流人物。再学了木行剑法,勉强能摸到一流的尾巴。” “那现在的我呢?”顾良好奇。 “筑基顶尖。”桑秋尊者既未贬低也未嗤笑,平静地夸赞着顾良,让顾良心下一喜,伸手揉揉鼻子,趁势掩住扬起的嘴角。 桑秋尊者继续道:“从炼气起便打熬气脉,就算只用你的冰法,也能叫你成为二流人物。观息法、引气诀、再加上这柄在筑基时好用的木剑,能稳稳跻身一流。有火识、自己悟了炽炎指、再加上你的那杆已至人宝通明境界的法宝,称你为顶尖筑基,并不为过。” 顾良鲜少被桑秋尊者夸赞,听见桑秋尊者这么说,心下高兴得紧。只是他见桑秋尊者黑着脸,便没敢将笑容露在脸上,只绷着表情不言语。 桑秋尊者:“待你结丹之后,你的气脉、你的功法、你的火识、以及你的法宝,都有可进之处。唯独这只法器,只能保持原状,至金丹中期时,便开始拖你的后腿,后继乏力。金丹期有两种高手:一种浑身法器层出不穷、十余个上品法器打得人眼花缭乱;另一种炼化了两三个法宝,精于一样,将其炼至第二境界,能些微施展天意。两者对上普通金丹,都能迅速胜出,但前者最多是个二流高手,而后者便是一流高手。” “法器是条好走的捷径,你可以五个十个地拿着炼,但它走不远。”桑秋尊者说着,一拍储物袋,桌上立刻堆满了物品。有许多颗品色上乘的宝珠、有三四柄飞剑、有两套甲胄、三顶凤翅银盔、两只葫芦、六杆幡旗……这么多的物件让顾良看得眼睛都直了,桑秋尊者则随意指了指,道:“这些都是所谓的上品法器,与我却只如废铁。” “修为相同的人,十个用到极致的法器,也敌不过一个第二境界的法宝。觅灵会上的那些散修,他们交易材料、金石,也不过是为了法器奔波。真正能走远的,是天道之路。天道、法宝,才是元婴之路。你自幼早慧,且天资尚佳、修行刻苦,我要让你走的便是那条元婴之路。只有你站在元婴之路上、只有你明白这条路有多长、多么广阔、多么明亮之后,再看法器,你才会明白那些所谓的顶尖材料不过稀松平常,如此罢了。我今日将所有与你说清楚了,你往后别再给我犯糊涂。” 顾良缩缩脑袋,又认真道:“弟子知道了。” 桑秋尊者微微颔首,“对于那觅灵会,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顾良正色道:“会上出现的不过废铁而已,不屑一顾!” 桑秋尊者白了眼顾良。 ………… 翌日早晨,顾良到达净林门主峰大殿时,门外已站有三人。顾良见到三人中站立的徐天,不禁微微一愣,“小天?” “顾师兄,好久不见。”徐天朝顾良行了个道礼,似乎又有些许羞赧,态度不似此前送信时熟络,只是寒暄道,“一别多日,师兄修为又长进了不少。” 不会又要慢慢培养感情了……顾良在心里嘀咕着,看向另外两人,道:“两位也是去觅灵会的?” “正是。”两人微微点头。徐天似乎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主动介绍道:“顾师兄,这两位是内门的陆之平陆师兄、牧仁牧师兄。陆师兄、牧师兄,这位是归元宗门下的顾良。” 内门弟子……顾良不动声色观察着,陆之平气息虽略有外溢,但是相当浑厚;牧仁气息内敛,气脉运行温润且与四周暗合,两人应当都是金丹修为。顾良向两人行礼道:“归元宗顾良,见过两位师兄。” 几人交谈间,又到了一名内门的女弟子,同样是金丹修为,名为叶芊继。顾良瞧见几人修为,心中不住嘀咕起来。在觅灵会里交易的多是金丹散修,故而宗门里发布的觅灵会任务也该是由金丹弟子去做才是,桑秋尊者怎么会接下这个任务! 还有徐天,观察徐天的气息,应当是刚筑基不久,才只能勉强将气息内敛,怎么徐天也会在这个任务里……顾良正想着,主峰路上突然传来脚步声,他抬眼望去,看到一人身穿蓝衣,嘴唇略薄,眼神锐利,修为气息不露分毫。此前叶芊继到来时,顾良因归元观息法尚能提前有知,而此人直至脚步声出现在耳旁,顾良才知道有人靠近到这么近的距离。 不愧是元婴修士!顾良抬手向其行礼道:“见过轻水尊者。” 几人纷纷行礼,轻水尊者微微颔首。他气质清冷,开口问道:“觅灵会?” 叶芊继恭谨答道:“回尊者,正是。” 轻水尊者微吸口气,轻嗯一声。 这时,传令官香香从殿内走出。她朝轻水尊者点点头,声音清丽,道:“掌门请几位上殿。” 第二十二章 乘舟旅云间 掌门与桑秋尊者是同辈师兄弟,两人私交颇好,私下聊天时,掌门言行恣肆随意,并无多少正式庄重。桑秋尊者带顾良来大殿的次数不少,掌门的真面目被顾良见得多了,久而久之掌门也不在乎自己于顾良眼中的形象了。 此时殿上有其他人在场,掌门的言行便板正起来,例行公事地与六人对话一阵,最后吩咐由轻水尊者决定路上相关事宜,再交予轻水尊者一块令牌,让六人乘飞舟前往觅灵阁坊市,即刻启程。 同行的几名弟子吃不准轻水尊者个性,又见他气质冷冽,不敢轻易攀谈。顾良跟在桑秋尊者身边野惯了,对同门里的元婴修士并无太多畏惧,在取飞舟时,他快步走到轻水尊者身边,拱了拱手,问道:“尊者,此次出行间,我们要做些什么?” 轻水尊者看向顾良,仔细想了想,答道:“觅灵阁有假婴修士震慑宵小,寻常事不归我们管,若有元婴修士意图强取豪夺,我出声制止即可。” 顾良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会儿,迟疑道:“尊者,我这么说可能会显得很自大,但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轻水尊者抛出领来的飞舟,率先踏上,又示意几人上来。这飞舟和顾良此前乘过的飞舟样式一致,是条狭长的棕木船,船首勾翘起,中段建着一栋两层小屋,窗门俨然。站在舟上,轻水尊者看向顾良,道:“觅灵会上诸事自有觅灵阁的人负责,你……你功法不凡,若有意,可以在坊市内逛一逛,也可打坐修炼,增长修为。” 那不等于啥都不做吗……顾良正想着,又听轻水尊者说道:“我在外驾飞舟,你们在屋子里呆着。” 说罢,轻水尊者也不等五人言语,便将五人赶进屋里,合上房门。 这人怎么这么冷淡呢?怪不得连身上的气息都冰冰凉凉的……顾良一边腹诽着,一边将目光投向屋内几人。他先朝众人打个礼,又向徐天问道:“你怎么会选这个任务的?” “不是我选的。”徐天摆摆手,“是掌门安排的。” “掌门安排的?”顾良若有所思,猜测道,“前天?” 徐天纠正说:“是昨天。” 桑秋尊者是这两天给自己领的任务,掌门知道之后,就安排徐天跟自己一起来……这安排是什么意思?掌门为什么要把徐天往自己身边塞?是觅灵会有问题?可据桑秋尊者和轻水尊者所言,觅灵会不是什么有难度的任务,不过是去消磨一月时间罢了,有什么必要让徐天跟着自己?顾良捏着下巴暗自思忖间,听徐天问道:“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疑惑,毕竟我们两个也就筑基期的修为,来觅灵会也帮不上什么忙。”顾良说到这里,看向屋内的另外三人,拱手道,“我们二人修为低微,在觅灵会里的一月时间,还是要请三位师兄师姐多多担待些。” 陆之平朝顾良微微一笑,温和道:“生辰有先后,修为有深浅,两位师弟抵达金丹境界不过时间而已,不必妄自菲薄。” 牧仁顺口道:“况且,就算是我等,在满是金丹的坊市间,也左右不了多少局势。” “两位师弟宽心,在这觅灵会的一月时日间,实则与我等关系也不大。能在觅灵会震慑宵小的,只有觅灵阁的那位假婴、以及带领我们前去的轻水尊者而已。”叶芊继从储物袋中端出水果茶点,摆在桌上,“如今世间太平,这觅灵会也生不了什么事端,往届觅灵会都平安落幕,料想今年也该如此。几位师兄师弟若身有特殊材料的,可去会上交易些法器。若没有,一月清闲或是与会欢闹都是不错的选择。” 顾良好奇问道:“师姐参加过觅灵会吗?” “年年都来。”叶芊继分发着糕点,说道,“觅灵会上悠闲得很,又能抵算历练任务。宗门坊市内的灵果与材料在散修间都算得上稀少,在宗门坊市内提前带些材料去觅灵会,一来一回能换到许多珍宝和法器。可惜觅灵会五年才开一次,一年一度的市集门内无任务,只能自己来回奔波。” 法器……顾良心里暗念一句。若是以往的他,听闻来回跑商能拿到法器,说不得会怦然心动。但顾良见识了桑秋尊者那满满一桌的法器、又被桑秋尊者狠狠念叨了一次,对法器的心思便熄了。这位叶芊继师姐过于重视法器,顾良不好开口纠正,好在牧仁与陆之平两人也参与了桌上谈话,顾良得出空闲,便默默啃起糕点与桌上灵果,只偶尔附和两句废话,绝不引导桌上话题。 相对于叶芊继,陆之平和牧仁对法器只是稍有兴趣。徐天有自己的宝贝小书,见顾良神色微妙,也多听少说。几人在房内正言谈间,忽闻轻水尊者的声音从屋外传来:“顾良,出来下。” 几人话语一顿,顾良与几人示意一下,便依言走出房门,来到飞舟屋外。轻水尊者负手站在飞舟前部,身边烟云缭绕。顾良走上前去,来到轻水尊者身旁,目光越过飞舟,看向远方天际及地面风景。 顾良花了十个月修习功法,修炼之初春意方至,此刻出关时寒冬已然再临。顾良修习归元观息法之前的冬季风景仍历历在目,此间天地仍是一片冬装,看似还是同样的冬天,实则冬雪已过了一年。此刻看着地面与空中似乎要融为一体的白色,方才有些修行路上一晃眼便沧海桑田的感受。 修行……顾良收住心神,站到轻水尊者身边,出声招呼道:“尊者。” 轻水尊者回头看一眼顾良,眼神平静,问道:“你们在屋内聊法器?” “回尊者,正是。” “觅灵阁的坊市间有不少法器,在觅灵会中,兴许还会出现一件极品法器……你可有心动?” 顾良想着桑秋尊者的叮嘱,回答道:“法器之路不是长久之路,纵使极品法器,也不过一时好用。弟子欲履天道之路,所谓法器,于弟子只如凡铁,一顾而已,不值徘徊。” “不错。”轻水尊者微微颔首,道,“我还怕你误入歧途,将你唤出。不曾想你有如此心性,倒是我多虑了。”轻水尊者说罢,又问道,“你既晓得其中分辨,为何不在屋内规劝师兄师姐?” 顾良:“尊者容秉,屋内两位师兄皆兴致寻常,会谈论法器也只是随意闲聊。叶师姐为法器在两处坊市奔波多年,心间念想根深蒂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并非一朝一夕能劝告化解。况且弟子修为尚浅,人低言微,又不好交浅言深,这才三缄其口。” 轻水尊者又问:“那为何不劝解师弟?你与师弟有旧,就不怕师弟为法器所迷吗?” “小天与我有旧,事后可与他说明,劝解方便。”顾良想了想,再说道,“且小天仙缘不浅,自小有法宝傍身,未必不晓得法器之弊。过几日我与他独处时,稍微提一句便好。” 轻水尊者听完顾良的说法,笑道:“当真是与你宗主一模一样。” “尊者还与我宗主有故?”顾良好奇。 轻水尊者脸一板,道:“大人的事,你一小孩问什么!” 你也就是二十年前入的元婴,年岁也不大,装什么大人……顾良抽了抽嘴角,没再说话。轻水尊者转过身子看向顾良,问:“以前操纵过飞舟么?” “两年前寅赟尊者带我们回宗门时,有过一次。”顾良点点头。 轻水尊者:“想不想再试试?” “方便吗?”顾良眼睛一亮,起了玩心。 轻水尊者看着顾良,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嘴角微微一勾,“自然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