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酿》 楔子 大历明德十九年,五月。 初夏的天,却已渐渐闷热,昨夜一场雷雨冲刷,也敌不过半晌的烈阳,不多时,长安街道上的湿意便被驱散殆尽。 秋洄斜倚在车厢壁上打盹儿,耳侧的长发软软贴在脸上,遮住了嘴角可疑的液体。 她睡得正香,梦里,湖边柳树下一身白衣的公子哥儿正摇着折扇向她招手。 她别扭的提了提裙子,正欲迎上去,却是脚下一滑,两眼一抹黑。 “咚”! 马车急停,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声,秋洄面朝下从榻上滚了下来,鼻梁处传来的剧痛瞬间将她从梦境拉回了现实。 “少爷,你…没事吧?” 安子隔着帘子战战兢兢地问道,方才那一声巨响听得他心头一颤,却谨记着秋洄那些不成文的小规矩,紧紧握着马鞭,不敢撩开帘子。 “安子,你要谋杀亲少爷吗!” 秋洄气急,抬头朝车外咆哮了一句,用手肘撑着爬坐起来,颤颤巍巍去摸十有八九塌掉的鼻梁骨,手伸到半空,却感觉鼻头一热,两股热流喷薄而出。 她呆愣愣的低头,鼻血如断了线的珠子从下巴滑落砸到掌心,又缓缓流入指缝,在月牙白的衣袍上绽开朵朵红莲花。 那莲花越开越大,秋洄心头火也随之蹭蹭的往上冒,当下用袖子抹了一把血,“哗啦”撩开了车帘子。 安子早被她那一声吼吓得六神无主,慌忙凑了上去,却是脖下一紧。 “安子,你到底……” 秋洄揪住安子的衣领,质问的话还未说出口,斜刺里却是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秋少爷还是注意些的好,大街上随意打骂下人可是会留下凶名的。” 那声音不大,却如巨石沉湖瞬间激起了秋洄心底层层的惧意,只是这恐惧来得突然,她甚至不知从何而来。 “魏畴?” 秋洄僵硬地转向来人,迟疑出声,这一开口,她自己却是先愣住了。 来人是个虎背熊腰的少年,面若刀削生得相当硬朗。他骑着马嘚嘚又走近几分,见秋洄呆呆愣愣,不由勾唇一笑。 这一笑,带上了十分的得意,他的眼中更是不加掩饰的流露出了不屑和嘲讽。 “秋少爷你这是……?”魏畴上下打量着她的狼狈,眼珠转了转故作惊讶道:“莫不是太过无能被人打了?” 秋洄蹙眉盯着他,却是没有开口,这个人…她根本没有见过的呀。 是了,自从喝了那酒醒来,她便来到这个奇怪的时代,连爹娘也不认得了,却能开口喊出眼前人的姓名,这……着实奇怪了些。 “还不是魏少爷你突然冲过来!” 安子愤愤瞪了魏畴一眼,如护崽的母鸡般两手一伸,将秋洄挡在身后。末了转过头见秋洄的鼻子仍在出血,语气中染上了乞求,“少爷,咱们还是回府吧……” 他家少爷可是秋家的独苗苗呢,半点伤也受不得,眼前的魏少爷,却是个危险的人物。 秋洄对他摆了摆手,却是没有说话。 魏畴一双眼睛眯着,似笑非笑,目光落在她脑后乱蓬蓬的头发上,仰天发出爆笑。 “…秋洄…你小子竟是娇弱至此,连马车都坐不稳,娘里娘气,能成什么大事?秋家偌大产业落到你手里,迟早要打水漂……实在是可惜……” 他正处在变声期,偏又血气方刚,那笑声听起来像是一群发情的公鸭,听得秋洄太阳穴突突的跳,他此刻正唏嘘不已满脸肉痛,似乎败的是他家的财产。 秋洄闻言血气上涌,狠狠瞪着这少年,瞪着瞪着,这人便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了。 那人举着酒壶呵呵大笑,将酒杯往她脚下狠狠一甩,直摔得粉碎,挑眉道:“秋洄,你说你有胆,祠堂祖传的供酒,敢不敢喝?” 原来是他呀,是他刺激的原主大逆不道,还因此丢了性命啊…… 秋洄冷哼一声,嘴角噙上一抹冷笑,她如今是秋家少主,固然无能,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挖苦讽刺,更何况,眼前这人一脸的阴戾……显然不是什么好鸟。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想她秋洄也是远近闻名的毒舌,若不反唇相讥,实在是错失发泄的大好时机。 秋洄张了张口,咒骂的话已是滚到嘴边,她清了清嗓,小手往身后一背,微微扬了扬下巴。 “表哥?你怎的又与秋家少爷纠缠?” 一道清脆若珠落玉盘的声音传来,秋洄急急闭嘴,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她当下气红了脸循着声音望去。 前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车帘微动,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接着探出一张俊美的脸。 梦里的面容陡然出现,秋洄呼吸不由一滞,心底更是有不知是酸涩还是疼痛的东西蔓延开来。 她呆愣当场,脸好似更红了。 魏畴驱着马迎上那人,笑得有些讨好,“原来是莫桑啊,竟是这般巧,你今日怎的舍得出来了?” “手中事忙完自是得了空闲,你这是?”他说话间朝着秋洄的方向望了一眼,本是不经意的一瞥,目光触及她面上的鲜红,不由又回头重重看了一眼。 这一看之下,莫桑的脸色却是变了,他颇有些气急败坏的瞪着魏畴道,“表哥…不是说了从此不再与这秋家少爷纠缠吗?你怎的……”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看着魏畴一脸的玩世不恭,不由叹了口气,却是压低了声音,“上次那事儿没有殃及你我已是大幸,怎能无故再生事端?” “阿桑你可看清楚了,”魏畴被他的小心翼翼灼得有些不舒服,手一抬,马鞭指向秋洄,大声道:“秋家少爷坐车不稳自摔于马车之中,与我何干?!” 此处是交通要道,本就围观了不少人,他此刻一大声叫嚷,瞬间又吸引了许多人来,一时间人声鼎沸,指指点点。 秋洄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方才莫桑与魏畴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她眼里,想起莫桑那小心翼翼还带着担忧的神色,她不由冷笑出声。 这身体的原主是个糊涂的,那日酒楼中若不是为了接近莫桑,她便不会被这魏畴羞辱,更不会一气之下偷喝了祠堂祖宗的供酒,惹得秋家成了整个长安城的笑柄。 可是如今回想起来,那日这个美玉般的公子端坐于榻,见她被辱,非但没有阻止,却是冷眼啜饮着杯中酒,竟是连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 “魏少爷何必如此惊慌?” 秋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银牙,朗声道:“不过是你的马惊了我的马车,我秋洄虽年幼于你,却也是堂堂一男儿,岂会因为这点小伤怪罪于你,更何况,我秋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断不会向你魏家索要医药费的,休惧!休惧!” 说罢,秋洄又朝着魏畴抛出一个安慰的笑脸,那模样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好似在说:别怕…别怕…我家有的是银子,不会让你掏腰包的…… 众人议论声再起。 “原来是害怕赔银子呀,啧啧,魏家也算是富贵之家,竟是……” 那人没有再说下去,但他话中的意思众人哪有不明白的。 “哪里是赔银子这么简单,”有一人叹息道,“秋家就秋少爷一根独苗,以秋夫人的脾气,哪里会轻易算了,再说,魏家再是富贵,能和秋家相提并论吗?” “你此话有理,秋家有皇上护佑,哪里是一般的富贵?” ………… 魏畴虽算不上聪明,可众人这番话一入耳,哪里有不明白的,当下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色。 真真是字字珠玑,直戳他的心窝啊。 “秋洄,你大言不惭!” 他怒目圆睁,挥着马鞭朝秋洄的方向狠狠一甩,发出一道噼啪声,众人被他这架势吓得纷纷后退,魏畴心中一乐,抬眼却瞧见本站着的秋洄此刻坐在了车架上,她面上依旧含着笑,还悠闲的翘起了二郎腿。 见吓唬不成,魏畴咦了一声,正欲拍马上前,却是被一只修长的手扯住了缰绳。 “表哥,休要冲动!” 莫桑朝他摇了摇头,看向秋洄的目光变幻莫测,他倒是有些看不懂了,这个此前在人前懦弱不敢言的少年竟是如此的伶牙俐齿吗?不是说她失忆了吗?莫不是假的…… 想及此,他看向秋洄的目光瞬间带上了三分冷意。 秋洄迎上他的目光却是一笑,这一笑,仿佛雨后初霁,又如撕裂乌云的阳光,刺得莫桑移开了眼。 “秋洄,你懦弱胆小谁人不知,竟狂妄自称男儿,莫要辱了我等真正的男子汉?” 被莫桑制住,魏畴不能冲上前去狠狠教训她一顿,心中不甘只得坐在马上以言相讽。 人群中不知谁带了头,竟是发出哄哄的笑声。 “魏少爷此话有理,”秋洄晃了晃两条腿,笑道:“秋洄此前所为的确称不得男儿,可自从听了你魏少爷的话喝了祠堂供酒,胆子却是一日比一日大了,如若不然,我此刻哪敢坐在这里与你说话,更不敢直视你咄咄目光啊!” 这一番话好似扔入人群的惊雷,众人又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莫桑闻言猛然抬头,目光似箭直直射向秋洄。 “秋少爷还请慎言,”他再无心揣测,冷冷开口道:“秋少爷偷喝自家的酒与他人何干,此事干系重大,莫要胡乱玩笑中伤他人!” 好一个与他人何干! 好一个中伤他人! 秋洄笑得愈发灿烂了,蓦地,笑容一收,望着莫桑冷冷道:“莫少爷怎知此事与他无干?” 这个他自是指魏畴。 “莫非当日你也在场?咦,让我想想,”秋洄说至此竟是眉头一皱,当真歪着脑袋思考起来。 莫桑被她这话惊得后背一凉,再看她那托腮的姿势,不由咽了一口口水。 这人,怎的变得如此邪性了? 魏畴几欲目眦尽裂,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狠狠瞪着秋洄。 “若想秋后算账找我便可,与我表弟无关!” 魏畴气昏了头,却不知“秋后算账”一词已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这副着急的神情更是欲盖弥彰。 “表哥!” 莫桑大喝一声,温和贵公子的形象岌岌可危。 魏畴被吼得一愣,待反应过来,更是怒得额上青筋直跳。 秋洄见二人被气得差不多了,当下拍了拍手,施施然钻入马车吩咐安子驾车回府。 魏畴再是愤怒,却也不敢冲上去阻拦,待秋洄走远,见人群依旧蜂聚,不由大骂道:“还不快给爷滚!” 说罢,也不顾众人的埋怨指点,双腿狠狠一夹马腹,转眼跑出几十米远。 烟尘飞起中,莫桑望着秋家马车驶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头,直到车夫催促,才堪堪回过神来,甫一张口却是一阵咳嗽…… ………… 安子马车驾得极快,四平八稳停在了秋府的后门,他小心翼翼将秋洄扶下车,警惕地朝四周来回张望。 秋洄用袖子半掩着面,只露出狭长的一双凤眼闪着精光。 “快走,别被我娘的丫鬟撞见了……” 安子走在前面,被身后垂头盯着脚尖的秋洄低声指挥着,二人飞快地绕过后院,穿过长廊,眼看到了溯洄小院,却被迎面而来的周管家截住了道儿。 “爷…爷爷?” 安子捏着衣角,忐忑的后退两步,挡住了身后的秋洄。 驼着背的老管家这才抬起头,皱眉质问道:“少爷去哪了?你怎么没陪着?”说罢脸一板,瞪起了眼:“少爷年少贪玩也就罢了,安子,你过了今年的生辰都十六了,也能陪着胡闹?我把你从农庄上接来是让你在少爷身边时刻劝着点儿,哼,你倒好!还嫌不够乱……” 老头越说越气,唾沫星子横飞。 安子垂着头,乖得像只鹌鹑。 这样的戏码,从她第一天来到这儿,已经不知上演了多少场。 原主秋洄偷喝祠堂供酒送了命,她秋洄因为好奇喝了好友盗墓盗出来的酒,一觉醒来便来到了这儿。 二人同名同姓,又都是因为酒出的事,说是巧合怕是没人信。 她奔三的大龄剩女摇身一变成了十二岁的小姑娘,倒是占了极大的便宜,但安子这孩子却是个倒霉的,秋洄出了事才被安排到身边服侍,而她一个现代人,只要稍微表现得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在秋家人眼里就是,嗯,少爷又开始胡闹了…… 可怜她在秋府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溜出去转转,便有了这等血光之灾…… 想至此,鼻子上的痛意又开始丝丝缕缕牵动她的神经。秋洄不禁眯了眯眼,魏畴那个人可没少对她做坏事,以前的秋洄性子软弱又过于善良不敢也不想还击,可如今作妖作到她头上……那就且等着吧。 她正恨恨地磨牙,突然又想起自己在车上做的那个梦,不由泄了气。 近来她总是做这个梦,原主对那个叫莫桑的公子哥儿显然是动了真情的,不过因为秋洄一直是女扮男装,这偌大的长安城除了她爹娘,恐怕没有人想到她是女儿身,但依照今日莫桑的表现,二人却是连朋友都算不上…… 秋洄无奈叹了口气,眨眨眼收回思绪,觉得头有些发晕,老管家这时也骂够了,朝安子喝了声:“告诉少爷,回来后去老爷书房一趟!”说罢背着手走了。 安子木头似的杵在原地,脸上一片赤色,秋洄从他身后钻出来长舒一口气,刚要开口安慰,却是眼前一黑,扑通倒在了地上…… 第一章 登门 秋洄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 夏莲端坐在桌旁,手中拿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剪刀,身子微微前倾,正垂眸剪着烛花,不时传来轻微的滋滋声。 烛火将少女白皙的侧脸映成了朝霞,秋洄一时恍惚,伸手揉揉眉心,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少爷醒了?” 夏莲放下剪刀走过来,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欢喜。 “嗯,几时了?” 秋洄揉了揉依旧有些朦胧的眼睛,声音中带着沙哑,一开口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戌时刚过,”夏莲是秋府数一数二的丫头,断是会察言观色,见秋洄这副疲懒的样子,又想起秋夫人的吩咐,不由温声劝道:“少爷都睡了大半日了,不如醒醒神儿吃些东西,厨房里正炖着乌鸡汤呢。” 秋洄自是知道府里的人都拿她当小孩儿哄,当下点点头,问道:“我娘呢?她可是生气了?我爹呢?我爹回来了没?” “夫人见少爷满身满脸的血险些吓昏过去呢,”夏莲眨眨眼,似乎心有余悸,接着道:“还好大夫说只是失血过多,若是好生养着几日就大好了,家主今日回来得早,见少爷你这样正在前面发火呢……” “发火?”秋洄一惊,忙问道:“朝谁发火呢?这事儿不怪安子……” “少爷放心,老爷已经知道是魏家少爷干的坏事了,如今整个长安城都传开了,魏家少爷不但惊马害得少爷你受伤,就连上次少爷你喝祠堂供酒也是他怂恿的,少爷,”夏莲说到这深深地望着秋洄,秋洄应声抬头竟从她眼中看出了怜惜,顿时一口气上不来憋在了胸口。 她好歹是个少爷呢…… “上次那事儿既是魏家少爷怂恿的,少爷为什么不告诉家主呢,家主要是知道真相就不会一直生气了,还能帮少爷出气,也就没有这次的事儿了……” “我当时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秋洄说着颇有些懊恼的扶额,“今日一见到他才想起那日的事情来,不过夏莲,”秋洄眼珠一转定定看着她,“偷酒那事儿实在怪我自己太蠢,也怨不得别人,我爹还能帮我出气?” “家主不能,夫人肯定能……”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得前面一阵吵嚷,秋洄侧耳竟还从中听到了茶盏破碎的声音,不由心中一凛。 “婢子让秋棠去看看,”夏莲朝着屋外喊了两声,“秋棠…秋棠…”却是没有人应,“咦,这小丫头又跑哪去了?” “夏莲,厨房的汤好了,”屋外传来中年仆妇的声音,“哎,知道了,”夏莲应声关上门去了厨房,秋洄心中有些不安,索性披了件衣裳下床,一打开房门迎面便扑来一个黑影,定睛一看却是消失良久的秋棠。 要不是小丫头脚步收得急,估计就撞她身上了。 “秋棠,这黑灯瞎火的你在府里乱窜什么?”秋洄有些不满,眼睛一瞥,只见小丫头气喘吁吁,双颊绯红,双眼却闪着精光,不由调侃道:“跑这么急,有妖怪追你不成?” “…少…少爷,夫人和…和人打起来了……” 秋棠一连三喘气儿,嘴边却是挂着得意的笑容。 “什么?!” 秋洄惊得声音一颤,忙撸了袖子抬脚就走,却又被小丫头拦住。 “前面人多杂乱,夫人…夫人不让少爷过去,夫人让少爷继续在床上躺着……” “万一伤了我娘可怎么办?谁这么大胆,竟然敢上门找事儿?我爹呢?我爹去哪了?” 这爹娘虽是刚认没多久,却是真心待自己好,秋洄有些慌了,挥开秋棠的手大步往前走,虎虎生风,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有男子气概。 “呸!”秋棠急急扇了自己一嘴巴,忙追上去,“少爷,少爷你听婢子说,夫人没事儿,是夫人在打架,打的别人,没人敢还手……” 秋洄闻言脚步猛然一顿,拧着眉头瞪着嬉笑上前的秋棠,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说清楚!” “是是是……” 秋棠点头如小鸡啄米。 “少爷,晚上风凉你怎么出来了?”夏莲端着托盘走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她目光转到秋棠身上,不由秀眉一蹙,“秋棠,今夜该你值班,怎么能乱跑呢?” “夏莲姐姐,方才魏夫人亲自登门道歉来了,我去前面看看……” 秋棠说着心虚地瞟了二人一眼,缩缩脖子,面上笑得讨好。 “进去说吧。” 秋洄一挥手,三人又回到了屋内,此刻外面的吵嚷声反而更大了,竟还隐隐有女人的哭泣声,在这深夜里听起来有点儿凄厉。 “我娘把魏夫人给打了?” 秋洄眉毛一挑朝秋棠问道。 夏莲却好似什么都不关心似的,舀了一碗红枣枸杞乌鸡汤送到秋洄手里。 “没有,夫人省得分寸呢,不过是打了魏夫人和莫夫人带过来的两个奴婢,”秋棠说到这里,小鼻子往上一努,鼻子里冷哼一声道:“那两个小蹄子忒没眼色了,两位夫人都好声好气的,她们竟敢出言不逊顶撞夫人,结果被夫人一人一大嘴巴子,牙齿都给打落了,趴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秋棠说到这里又想起当时的场面,不由捂嘴咯咯笑了起来。 秋洄扶着汤匙的手一顿,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一下。 便宜娘亲会功夫,即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能给打的跪地求饶,那两个丫鬟细皮嫩肉的,估计一时半会儿不能开口说话了吧。 不过她关心的倒不是这个。 “怎的莫夫人也来了?” 按理说清风霁月般如莫家,是不愿意参与到这种事中来的。 “少爷怎么忘了?”夏莲却在这时突然开口,“莫夫人是魏家老爷的胞妹,魏家大少爷的亲姑姑,关系又不是一般的好,婢子估摸着这莫夫人想凭着莫家跟咱们秋家的几分交情来当和事佬来的。” “夏莲姐姐说的没错,”秋棠拍手笑道:“可惜她打错算盘高估了自己,事关少爷的安危,怕是莫家老爷亲自来也不能卖他们情面……” “我爹怎么说?” 秋洄微微蹙眉,秋家酒坊所需的粮食都是从莫家购的,莫家虽不是长安城唯一的粮商,却是最大的,两家关系若是闹得太僵,任谁都讨不到好,这一点,她那个爹不会不明白。 “婢子正要说呢,”提到秋绩,秋棠收起了面上的嬉笑,学着秋绩的语气正色道:“家主说了:此事本应是妇人的后宅之事,我不愿插手的,奈何事关我家小儿性命,却是生死大事,应着魏家主莫家主前来亲自给我秋家一个解释,另外,这事儿是魏家大公子犯下的,既有诚意,为何没见他登门呢?” “少爷,你没看见,”秋棠说完又恢复了嬉笑,“家主一说完,两位夫人的脸都绿了,夫人见她们迟迟不肯差人回家去请两位家主,便嚷嚷着明个一早要去告御状,这下可把她们给吓坏了,婢子回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差人回去了,约摸着这会儿人都该到了。” 第二章 看戏 城内月光铺洒,宽敞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款款驶来。 那车夫起初将马车赶得飞快,甫一拐过街角,似是得了车里人的吩咐,便闲庭信步起来。 莫瑜缓缓睁开眼,盯着对面低头沉思的嫡子,半晌,叹气道,“阿桑,你此次实在不应跟来。” 莫桑闻言抬头,眼中却是闪过一抹坚定。 “爹,孩儿心中有分寸。” “你不知道,”莫瑜瞟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秋家主是个难得的和气人,他此次既是深夜召你舅舅前去,便说明此事已经触了他的逆鳞,你娘早在一听到消息就提醒了你舅舅,奈何他们一家人听不进去,”莫瑜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口气,“爹早就说不让你娘插手,哼,如今倒好,累得爹也要折进去……” 莫桑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心知莫瑜这是担心此事会影响到秋莫两家的生意,不由开口劝道,“爹也说了秋家主是个君子,既是君子,怎会分辨不清孰是孰非?” “只怕他分得清,却装作分不清啊……” “此话怎讲?” “你年纪小,怕是不知道那秋夫人的泼辣名声,”莫瑜说到这里,眉头锁了起来,“那秋夫人慕容氏本名慕容敏,乃是长安城轰动一时的武师慕容垂的独女,别的女子自幼养在深闺,她却是长于武馆,于市井当中厮混惯了的,本就练得一身功夫,又有一帮师兄弟前拥后簇,自是无人敢惹,可惜早些年老武师遣散馆中众徒,背着把剑云游去了,慕容敏出阁后又不喜应酬,这慕容氏才渐渐淡出众人的视线……” “…唉…打了盹儿的老虎也不是猫呀,偏偏你那表哥不安分,竟是什么人都敢招惹……” 莫桑沉默了。 他对后宅的认识仅限于那些争风吃醋,耍些心眼手段的妇人,秋夫人这样的,他闻所未闻。 可有着如此雷霆手段的妇人,又是如何生养出秋洄那样愚蠢懦弱的孩子呢? 莫桑发现自己对那个秋家少爷充满了好奇。 尤其是想到秋洄今日的表现,他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进入秋府一探究竟。 这,才是他执意要跟来的目的。 ………… 秋府与莫府相隔不过几条街,马车停下,不过盏茶的工夫。 莫家父子相继下车,发现秋府门前空荡荡的。 魏家父子竟是还没有到。 莫瑜心中不满更甚,冷哼一声率先走了进去。 秋绩象征性地迎出来,二人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几句就进了屋。 莫夫人与魏夫人早就如坐针毡,一见来人,不由都起身迎了过来。 “阿桑怎的也过来了?” 莫夫人小声嘟囔了一句。 莫瑜心中烦躁,只当没听见。 魏夫人瞧见莫桑却是眼睛一亮,宽慰道:“阿桑对阿畴的事如此上心,不枉舅母疼你一场。” 莫桑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身边众人,直直射向主座。 那里坐着一个身着紫色常服的妇人,正端着茶啜饮着,她眼角微挑,似笑似嘲,明明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却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 他们的到来并未引起她过多的注意,直到门外传来车马嘶鸣和叫嚷声,她才抬起头来,朝着门外哂然一笑。 那一笑,带上了七分的嘲讽三分的挑逗,活像利爪下逗弄着不自量力老鼠的猫。 莫桑后背一凉,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担忧。 魏潇冉推搡着魏畴走了进来。 魏畴此刻被五花大绑,连嘴也被堵住了,但那双瞪得溜圆的眼睛,还有踟蹰的步子,都明明白白地表明了他的不情愿。 “逆子,还不跪下认错!” 他说着不等魏畴反应,朝他膝盖窝重重一踢。 魏畴一个身形不稳,“扑通”跪在了地上。 但他心中不甘,干脆身子往前一扑直挺挺趴在了地上。 “逆子——你——” 魏潇冉气得额上青筋暴起,抬脚又要踹,却被魏夫人含泪抱住了腿。 “老爷,不能打——不能打——” “这逆子就是被你惯坏的,今日不好好教训他,明日整个魏家都要随着他遭殃,让开——”魏潇冉吼了几声见魏夫人依旧不撒手,当下怒火中烧,抬脚踹在了魏夫人心口上。 魏夫人扑倒在地,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唔——唔——” 魏畴见状挣扎着想要起来,奈何手被绑在身后,整个人只能在地上扑腾。 “这戏,可是演够了?” 一道凌厉的声音终止了场面的混乱,魏潇冉踹向魏畴的脚一顿,缓缓收了回来。 他抬头看向纹丝不动的秋夫人,不满道:“秋夫人此话何意,你们秋家想要说法我魏某人给你们便是,何必出言相讽?” “出言相讽?”秋夫人勾起嘴角,笑道:“我看你们哪里是给我秋家说法,分明是借着我秋家的地盘教育孩子罢了,我说,要打要骂你们回去自便,何必在人前做出一副壮士断腕大义灭亲的样子?” “你——” 魏潇冉被噎的说不出来话,想他堂堂一家之主,竟被一个妇人扫了颜面,当下脸就黑了一半。 “那夫人想要怎样?” “当然是按照我的意思来。” 秋夫人弯弯嘴角,面上笑得和煦。 可不知怎的,一看见这妇人笑,魏潇冉心中就升起一层寒意,他转过头,朝着坐在一旁沉默如金的秋绩道:“魏某人听说是秋家主着我等前来讨要说法,却不知秋家主想要什么说法?” 秋绩伸手扣扣桌子,一脸的不在意。 “我夫人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说出的话却差点儿惊掉在场所有人的下巴。 秋夫人却是笑得更开心了,她朝门外招了招手,叫来一个小丫鬟。 “去,看少爷醒了没,若是醒了让他过来一趟。” 小丫鬟得了吩咐离开。 秋夫人见众人望着她一脸不解,不由笑道:“我儿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本不过一句平常的话,却听得魏莫两家的人心头更沉重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莫夫人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沉不住气开口道:“夫人何必如此小题大做淡了彼此的交情,本不过小孩子之间的玩笑罢了,况且秋少爷不过受了些轻伤,并无性命之忧,我兄长不惜深夜前来,还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亲骨血拳脚相向,如此还不能表达诚意吗?” 第三章 太怂 秋夫人没有接话。 她盯着莫夫人瞧了片刻,忽的扯唇笑了。 秋绩心里咯噔一下。 别人不知道这笑什么意思,他却是再熟悉不过了,这分明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红色预警啊。 却见秋夫人缓缓起身,迈着碎步走来。 众人没明白她什么意思,直到她走到魏畴面前蹲下。 不仅如此,她还伸出素白的手拍了拍魏大少爷怒气冲冲的脸蛋。 就是这只手,方才连续扇翻两个丫鬟都没甩一下,不红不肿,如今看起来似乎更加有力了。 魏夫人瞪着含泪的美目看着,哭声噎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吊着。 莫瑜用手肘捅了莫夫人一下,眼中含着嗔怪。 莫夫人撇撇嘴,别人都是以理服人,这个慕容敏倒好,一言不合就动手,商量都没得商量,只希望她记得自己的身份,没得为了一个小辈折了自己当家主母的气度才好。 众人都看着,连秋绩也是捏了一把汗。 不过好在秋夫人并没有动手,她在与魏畴对峙,两双眼睛互相瞪着,一个暴怒,一个平静。 这个小辈太过嚣张了,若非发自内心,即便他认了错,只怕今后会有更大的报复。 俗话说的话,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啊,她固然不怕,可秋洄的身份容不得她又一分一毫的闪失,否则即便是死,她也无颜面对秋家的列祖列宗。 这个事儿,必须做大。 秋洄躲在廊后摩挲着下巴,屋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娘这是怎么回事啊? 虽说她平时脾气着实暴躁了些,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怎么还跟魏畴直接对上了呢? 秋洄转了转眼珠,发现先前跑出来的那个小丫鬟早就没影了。 她捅了捅秋棠。 “快去后院将那小丫头拦住,没得大惊小怪的。” 是了,若是发现自己又不见了,府里怕是又要闹一阵儿。 秋棠握在胸前的小拳头放了下来,眼睛里光芒也消失了。 少爷也真是的,眼下夫人又该大展身手了,这种时候把人家支走…… 她很不情愿,但她毕竟只是个丫鬟呀。 秋棠噘着嘴,一步一步的往回走,还两三步地回头,生怕错过了什么好戏似的。 秋洄瞟了她一眼,凉凉道,“再不快些,日后你就别再出来了。” 这是要剥夺自己跑腿看热闹的福利呀,秋棠浑身一个激灵,脚下顿时生了风。 夏莲抿着嘴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少爷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说呢,性子虽看着还和以前一样软,却隐隐透着股韧劲,就连说话,也是一针见血,直击要害。 秋洄又往屋内瞥了两眼,觉得是时候出场了。 于是,她伸手抓了抓脑后,把柔顺的发丝被抓成了稻草状。 夏莲不解,却又见她揉了揉身上的衣裳,紧接着深吸一口气。 原来是紧张啊。 她笑了笑,毕竟是十二岁的少年呢。 可待那口气一呼出来,她又不解了。 秋洄整个人看起来颓颓的,好像那呼出的不是浊气,而是精神气儿,再加上稻草头,皱巴巴的衣裳,红肿的鼻子,惨白的小脸儿…… 咦,这分明是惨遭蹂躏后才有的神态…… 秋洄缓缓将手伸到她面前。 “夏莲,扶我进去,”她弱弱道。 ………… 门口的丫鬟一声通报,“少爷来了”。 其实她们根本不用通报,屋内一行人的视线早就锁在了秋洄身上。 秋洄迈着虚浮的步子走来,小脸煞白煞白的,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这阵仗吓得。 谁不知道秋家少爷怕生,这么多人聚在这,她铁定怵了。 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四处瞟着,落在每个人身上都不敢深看,若是不小心碰到谁的视线,便会立刻慌张的移开。 秋洄的视线转到了魏畴身上。 她才看见似的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半个身子都躲在夏莲身后。 这声音不大,却完完整整地落在所有人的耳中。 “少爷别怕。” 夏莲拍拍她的手,秋洄才敢再抬起头来。 莫夫人心中一阵嗤笑,十几岁的男孩子怂成这样,这秋家也是强弩之末了。 不止是莫夫人,魏夫人,魏家主乃至莫瑜都是很不屑,但莫桑的眼睛却是亮了。 上午的时候当着满大街的人她都面不红心不跳,此刻这么几个人就……怂了? 当真是有猫腻。 魏畴也看见了秋洄,若是以前,他定要笑话她一阵,再愚弄一番,可是方才跟秋夫人一番对峙下来,他只觉得身体发冷,如芒在背,耷拉着眼皮,戾气去了大半。 秋夫人拍拍手站起来。 到底不过十七八岁,能有多厉害,不过就是年少轻狂罢了。 她走到秋洄身边,拉着她的手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夏莲搬来一个小凳子,在上面放个软垫,扶着秋洄坐下来。 一番动作轻柔无比,就好像放置一个名贵的古董花瓶。 “洄儿,这魏家大少爷欺负了你,你说说,该怎么罚他?” 秋夫人伸手理了理她脑后的乱发,语气就如谈论天气一样随意。 秋洄小心翼翼地看一眼秋绩,自己老爹的面容还算平和,她便微微放心了。 秋洄又瞧了魏畴一眼,他此刻跪坐着,垂着头,倒好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 “要不就算了吧。”她讷讷道。 魏潇冉掏掏耳朵,心里乐开了花。 这可真是个软柿子,难怪阿畴反复捏呢。 他还来不及开心,又听她说道,“娘,魏家大少爷这个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我…我…” 她“我”了半天,反复揪着袖子,声音细若蚊蝇。 “我怕他报复我。” 两家人面色都不太好看,刚丧失斗志的魏畴又开始回血了。 少年,你若是前半句声音小些,我才相信你是真怕我。 魏畴不傻,这秋洄分明是在埋汰他。 魏潇冉黑了半张脸。 “贤侄啊,”他揉了揉脸,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些,“阿畴这小子虽然犯浑,却是知错能改的,你这次若是原谅了他,他心里定会感激你,我们整个魏家都感激你,日后定不会再与你为难,他若是再不听话,”他说着瞪了魏畴一眼,“我就替你打断这混小子的腿!” 第四章 顺杆爬 方才都说了不计较。 魏潇冉觉得依照秋洄的软性子,其实可以争取一下。 秋洄眨了眨眼睛。 她长相本是明艳的,尤其是那双丹凤眼,再配上几欲飞斜入鬓的剑眉,更添了几分英气。 只是这些全被那一身懦弱胆怯埋没了。 魏潇冉盯着她,她也盯着他,看起来倒不像方才那么害怕了。 “魏伯伯的心意我心领了,”她弱弱开口,顿了顿话锋忽的一转,“只是口说无凭,还是签字画押我才心安些。” 秋夫人一摆手,立刻有人去取了笔墨来。 魏潇冉额上青筋跳了跳,又被他伸手抚住。 “秋少爷想要什么保证?” 他也不喊贤侄了,还签字画押,这不是让他没脸吗? “我只要魏伯伯方才那番话,”她依旧维持着虚礼,无比认真地说道,“若是他再欺负我,”她伸手指了指魏畴,手指移动,停在了某处。 “你就打断他的双腿。” 这话听起来孩子气了些,众人目光一凝,瞬间醒悟过来,她那手指的可不就是魏畴的腿吗? 这是要玩真的呀? 魏潇冉动了动嘴角,这腿什么时候多了个“双”呀,罢了罢了,以后对阿畴多管教些就是了,还能真打断他的腿不成,小孩子就是天真,以为一张纸能干什么,屁都保证不了。 左右写几个字,将这个棘手的事解决了,也算划算。 魏潇冉也不在乎了,拿起笔刷刷写了起来,临了还摁了个手印。 夏莲将那所谓的保证书送到秋洄手里。 果然是按着她的话写的,一个字儿都不差。 她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两家人都松了口气,这就算完了吧,其实这个秋家少爷还是很好说话的。 魏潇冉笑着朝着秋绩拱了拱手,请辞的话已在嘴边。 “魏伯伯这般客气作什么,”秋洄说着朝门外挥了挥手。 “来人,”她喊道,“看座。” 两家人又被安排落了座。 “有了魏伯伯的保证,我就可以放心提要求了,”她笑嘻嘻地扬了扬手中的纸,完全没注意到一行人瞬间垮掉的脸,秋家夫妇都是精明人,孩子怎么可能是个傻的呢? “魏伯伯果然通情达理,”秋洄咧着嘴笑,看着傻,却没人觉得她傻了,“早闻魏家藏尽天下美酒无一不是珍品,秋洄虽然年纪小,却也是慕名已久,听闻入夏以来魏家从西域连番购得不少上等葡萄酒,”秋洄咳了一声,她能感觉到,只要提到酒,秋绩的眼神就凉嗖嗖的,跟冷刀子一般。 “家母爱酒,”她说着偷眼瞄了秋绩一眼,嗯,果真收敛了很多,便接着道,“却一直没有机会品尝,不知魏伯伯能否给我一个表孝心的机会,毕竟上次喝酒那事儿……” 秋洄欲言又止,上次喝酒那事儿惹得麻烦大了。 秋家闹翻天了,不信你们不知道。 魏潇冉挑了挑眉。 “你想要几坛?”他咬牙道。 那西域葡萄酒他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弄来,如今都卖到百两一坛却依旧是供不应求,这个秋洄,还真是会戳人心窝子。 秋洄乖巧地比出一根手指头。 “一坛?” 魏潇冉惊喜地问道。 秋洄摇头。 “我只要十坛。” 她慢悠悠道。 “我娘能喝。” 生怕人不信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这孩子,”秋夫人宠溺的揉揉她的头,并没有开口否认。 魏潇冉怔了片刻,随即还是点头同意了,千两银子虽不少,但对魏家也算不得什么大钱。 “我明日派人送来。” “那多谢魏伯伯了,”秋洄笑得很乖,发自内心似的感谢。她眼睛在几人身上转了转,越过一直盯着她的莫桑,落在了那个与莫桑有五分相似的儒雅男子身上。 这就是莫瑜了,长安城最大的粮商。 一直看热闹的莫瑜感受到她的视线,先是一愣,随即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 “这位是莫伯伯吧,”秋洄笑着问道。 莫瑜木然的点点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疏离的笑意。 他可不傻,今日跟秋家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却又听秋洄自来熟说道,“我听我爹说,我们秋家跟莫家合作多年了,粮价一直很稳定,可是今年也不知道怎么的了,明明风调雨顺,粮价却涨了二成,偏质量还下降了一成,唉,”她叹气道,“我们秋家跟魏家不能比,秋家的黄酒最贵的也不过百两,走得是平民路线,如此便无利可图了,我爹都为此愁得好几夜合不了眼,不知道能否借这次机会找莫伯伯通融通融……” 她笑得讨好,莫瑜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偷眼瞅了秋绩,明明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哪里像几夜合不了眼的,还无利可图,商人怎会无利可图? 但这些话他却不能说。 “秋少爷想怎么通融?”他苦笑道。 “我早就想好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秋洄握握拳头,一派天真,“粮价降两成,质量提一成,这样就跟以前一样了,莫伯伯你也不吃亏。” 不吃亏?他这亏吃大了,那粮价也不是他一人定的,进价高他也没办法,粮价降两成也就算了,质量再提一成,看似让了三成利,实则让了四成。 这就是他说的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可真不吃亏。 秋绩也傻眼了,他的确提过一句这个事儿,但这粮价也不针对秋家一家,关键是秋洄这账算得…… 唉,看来得重新请个先生了…… 莫瑜不想答应,凭什么,魏家欠秋家的,他莫家可不欠。 “秋少爷,”他正色道,“粮价这种事儿可不能乱改,我莫家做的可不是秋家一家的生意。” 这话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我知道,”她点头道,“可莫家只欠秋家一家的人情,要不然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对呀,他们为何会在这里?还人情呗,还能为什么。 莫瑜神色略有些尴尬,把要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他突然明白,并不是跟秋家扯上关系没好事,这分明是跟魏家扯上关系没好事。 可是他还是不想答应。 要知道秋家作为御酒供应商每天需要的粮食有多少,这可比魏家那一千两银子多多了,也不知道这个秋洄是不是故意的。 气氛一时僵了下来。 秋家并不缺那点钱,但是这口气得出。 莫夫人皱眉扯了扯莫瑜的衣袖,又被莫瑜挣回。 魏潇冉看在眼里,有些生气,早就知道这个妹夫是个怕事儿的,没想到还如此一毛不拔。 “我补差价给你。”他咬牙道。 他这副生气的样子,说出的话大抵没人会当真的。 但莫瑜却当真了。 “那便谢过舅兄了,”他脸上又恢复了温润的笑意。 莫夫人脸上很不好看,偏偏自家男人就这个脾性。 “那这事儿说定了,”秋洄笑着打圆场,又转头对秋绩说道,“爹,那几个上门的粮商都赶出去吧,跟莫伯伯做生意才划算。” 莫瑜瞥了她一眼,心道这孩子可真会儿顺杆爬。 第五章 秋勋 那十坛酒第二日一早便被送来了。 秋洄坐在专属的大书房内百无聊赖地翻着一张已经泛黄的地图。 她忍不住想,秋绩看着温和,实则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就比如三日前,她只是因为好奇离那贵的离谱的葡萄酒近了些,竟生生遭受了若干记眼刀。 能游离在原则之外的,大抵只有慕容敏了。 真是个妻管严呢。 秋洄忍不住撇撇嘴,将那地图翻了个身。 目光落在左上角一个醒目的朱红色标记处,瞬间挺直了腰背。 玉门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便是那个没有春天的玉门关吗? 正在冥思之中,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又被轻轻合上。 秋洄瞧了一眼那个青色纹竹长袍的挺拔身影,淡定的垂下头继续翻地图。 然而地图只有两面,翻来翻去反而惹人怀疑。 “怎的日日待在书房里?也不怕闷坏了?” 秋绩凑过去,嘴上说着余光却不时打量秋洄的神色。 往日她哪里愿意这般枯坐着,即便是有,多半也是睡着了。 “爹今日没去酒坊吗?” 秋洄又翻了次地图,突然有些懊恼没找本厚的书来。 “去了,又回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视线下移,竟是才发现那是张地图,再上移到某处,不由蹙起了眉头。 “想你小叔了?” 难怪她不愿意出门。 往日她便如此,若是想念秋勋,就找出这张地图来,伸出小手比着玉门关与长安城的距离,一坐就是小半日。 在地图上的确很近,不过寸余。 可事实上,秋勋已经三年没回家了。 秋洄一怔,瞬间便知他误会了。 她翻地图不过是因为她对这个世道陌生罢了。 北有大漠,西有西域,南有南楚,她所在的大历地处中原,也是四国中最强的存在,这些她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虽然这间大得离谱的书房里也放着《论语》《中庸》等孔孟学说,却并不能改变这是一个空前时代的事实。 虽然这里如通常意义上的封建社会一样,依然保持着男尊女卑,重男轻女,三妻四妾的传统,同样不能改变秋家人丁空前不旺的事实。 秋家祖上几代单传,到了秋洄祖父这一辈,好不容易诞下两男一女,却依旧无法跳出人丁不旺的怪圈。 祖母生三子时难产而去,祖父未再续弦,十二年前祖父撒手人寰紧接着唯一的姑姑也客死他乡,虽听说她的骨灰葬入了皇陵,但没有人愿意告诉她一个商人之女为何有如此殊荣,这是秋家的禁忌,没人愿意提,也没人敢提。 秋绩身为大子,人到中年依旧只有她一个儿子,还是冒牌的,而最小的秋勋据说是很受当今皇帝器重,封了个什么戍边大将军,守着劳什子的玉门关,如今年近三十竟依然光棍一条。 可笑的是,慕容敏的娘家也没什么人,除了她自己也就只有那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外祖父了,据说那人小时抱过她,后来云游也不知去了哪里,如今更是生死未知。 秋洄自幼内向,却与秋勋更亲近些,她曾问过府里年长些的仆妇,说那人极是宅心仁厚,怕是没有人不喜欢了。 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秋洄,自然不会对这个美名远扬的大将军有什么深厚的感情,思念,更谈不上。 她不过是觉得西北荒凉,有些心疼他罢了。 但这是对英雄的敬仰,又与他是谁无关。 “爹,玉门关不安定吗?” 大历远强于西域,按理说兵不该这么急。 “怕是西域闹的吧,”秋绩叹了口气,“先前一直安安分分的,这两年也不知怎的了,一个进贡的使臣都没有。” 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难怪葡萄酒这么贵了……”秋洄喃喃道。 大历并非没有葡萄,自然也不缺葡萄酒。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里葡萄再好,也敌不上西域的又大又甜,酿出来的酒也就天生掉了个档次。 魏家能在这种时候购得葡萄酒还是上等,足以说明他们在西域有人。 具体是什么人,这就不得而知了。 秋洄自顾自的想着,却没有发现秋绩看她的眼神早就变了。 她先是由秋勋不回家推得玉门关不安定,再由玉门关不安定推得葡萄酒贵,这并不能说明才智多么卓绝,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理清彼此的关系,足以说明她有很强的的大局观。 这不是一个胆小内向的人应该有的。 可是如今细细想来,似乎她醒来后确与以往大不相同,很明显,只是他与敏儿不愿深究罢了。 “洄儿啊,你上次溜出门当真是要去酒坊?” 当真是想学酿酒? 这是秋洄受伤后给的理由,安子也这样说。 他只当他们主仆串通一气,怕他责罚罢了。 敢情您一直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啊! 秋洄在心里默默鄙视了秋绩一把,然而有求于人,她面上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爹,经历了上次那件事儿,我已经长大了,心里明白着呢,您别老把我当小孩子,咱们家就我一根独苗,我若是不努力上进,将来秋家败在我手里,我哪有颜面面对列祖列宗呀,”她兀自说着,愈发觉得顺理成章,“酿酒世家的少爷不懂酿酒,说出去还不得让人笑话?” 所以说,这个酿酒她学定了。 “你只需学学怎么打理酒坊就行了,酿酒的事自有坊里的师傅们来做,”秋绩沉吟说道,看起来不为所动。 “再说,你从前并不喜欢学酿酒,连酒坊都不愿进呢。” “……” 她好像听夏莲说过,秋绩第一次领她进酒坊,那时她六岁,又哭又闹的,还把坊里的大师傅骂了一通。 都说秋洄懦弱胆小,原来是个窝里横。 这脾性确实不让人喜欢。 但那不是她呀…… “爹,此一时彼一时,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她嘿嘿笑道,“若是再给我个机会,我定会好好珍惜的。” 不就是怕她去捣乱吗? 秋洄捂着一颗真心,觉得可鉴日月。 她是真想学呀! “你若是真感兴趣,回头爹给你拿几本书过来,”秋绩依旧不为所动。 “你娘正寻着先生呢,左右你还小,先学些诗词歌赋吧……” 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 第六章 爷们的事 当日,那几本书就被秋绩打发人送来了。 与其说是书,更像是几本小册子,每本不过十页,装订得却十分精美,棱角处连个褶也没有,极是珍贵的样子。 秋洄信手翻了翻便放下了。 统共没介绍几种酒,酿造工艺也粗糙的很,她甚至怀疑秋家酿造的御酒也不过尔尔。 秋洄隐隐觉得秋绩似乎不大愿意她接触酿酒,除了上次偷酒那事儿外,具体原因她也说不清楚。 不过那事儿影响的确挺恶劣的,自上位先生请辞后,至今没有先生愿意进门。 秋家给的薪水出奇的高,但读书人大都恃才傲物,没人愿意砸自己的招牌。 秋洄乐得如此。 现代她虽是个孤儿,也算是个好命的,被一对热衷于文学的老夫妻收养,自小也是按照才女的标准培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后来她偶然遇到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黄土埋了半截脖子的人却犟得很,秋洄从没有见过那么犟的人,温饱都成问题却固执地坚持酿酒,好不容易有大企业看上他请去酿酒还给高工资,却统统拒之门外。 说什么,机器箱子生产出来的酒没有灵气。 真是扯淡的理由。 但她佩服他对理想的执着,接触下来也算半个知己,老头虽吝啬,但那是对外人。 小半碗黄酒入肚,她毅然决然地换了职业。 五年后,她凭借着超人的天赋成为一名杰出的调酒师和品酒师,还因为老头的缘故,对传统酿造手艺颇有研究。 但那时老头已经不在了,她遵照他的嘱托挖出他埋在后院的几坛酒,给自己倒了一碗,也给他倒了一碗,澄黄的液体好似黄金碎,入喉那一刻,品尽无数美酒的她突然明白了他所谓的灵气。 这一世,不管什么原因都阻挡不了她。 秋洄暗下决心。 ………………… 阳光已现灼烈。 一身素白夏衫的秋洄斜倚在凉亭的栏杆处,左手边的池塘里几尾锦鲤正欢快地争食儿。 她随手又扬了一把鱼食,见拱桥上两个身影匆匆赶来。 “少爷,少爷,安子来了……” 秋棠跑过来,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小脸红彤彤的。 安子从她身后钻出来,也是气喘吁吁。 “少爷……有什么急事儿吗?”他老实道。 秋洄却是笑了。 几日不见,这孩子还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想欺负,白瞎了这么大个块头。 她放下鱼食,朝夏莲招手道:“带秋棠下去玩儿吧。” 夏莲应了,去拉秋棠,小丫头却是不乐意了。 这卸磨杀驴杀得也太快了。 感受到她的怨气,秋洄也不生气。 “怎么?”她挑眉看了一眼安子,调侃道,“爷们儿的事儿你也要听?” 爷们儿的事? 小丫头的脸登时红了,连一向淡定的夏莲也红了耳尖,二人忙退出了亭子。 “我要去告诉夫人,少爷他不学好,一准儿是被安子教的……” “你小点声儿……” 都走出老远了,秋洄还能听到秋棠骂骂咧咧的声音。 安子都快哭了。 他还没说亲呢,连个媳妇也没有,爷们儿的事他也不懂啊。 这事要是传到爷爷耳朵里,他就不用活了。 “少爷……” 他幽怨的看着秋洄,少爷怎么就可着他一人坑呢。 “哎呀,行了,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磨磨唧唧,”秋洄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招手道,“快,走近点儿,有话交代你。” 安子往前挪了两小步,捏着衣角,又退了小半步。 秋洄撇嘴,见周围没人,也懒得跟他计较。 “你还记得咱们上次出去要干啥吗?”她问道。 “去酒坊。”安子想了想,老实答道。 “很好,”秋洄勾起嘴角,“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咱们还从后门……” “不行,”安子激动地打断道,“爷爷把马车没收了,少爷若想出门得先告诉家主,家主同意了,爷爷才同意。” “秋家难道缺马车吗?你偷偷牵过来一辆不就完了。” 安子摇头。 秋洄板起了脸,一个二个能的你哟,连主子的话都不听了。 “想不想娶媳妇了!”她瞪眼喝道。 安子浑身一震,想了想还是摇头。 好啊,连媳妇也不要了。 秋洄抓抓头发,安子垂头站着,不说走却也不让步。 看来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去将咱们府最俊的马牵到后院来!”她吩咐道。 “少爷要干什么?”安子警惕道。 可转念一想少爷不会骑马,才安心了几分。 “本少爷要看公母,”秋洄一本正经道,看他还愣着,突然一拍桌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安子惊得拔腿就跑,边跑边想少爷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癖好。 看马的公母?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癖好。 不多会儿,安子牵着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走过来,秋洄像模像样的迎过去,围着马转了两圈。 “少爷不用看了,”安子拍着胸脯,“马倌说了,这匹是公的。” “要你多嘴,”秋洄夺过他手中的缰绳,伸手拍了拍马头,赞赏道:“果然好马!” “那是!”安子有些得意,这匹马是他挑的,可他接下来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噎在了喉咙里。 只见秋洄利索的翻身上马,手中拽着缰绳,双腿用力一夹马腹,跑了起来。 “少爷……危险……” 安子挥了挥扬起的尘土,慌忙追上去。 他一直追到后门,眼见秋洄稳稳当当出了门才意识到少爷根本就会骑马。 可他来不及委屈,拔腿追出了门。 “别追了,我去酒坊!” 秋洄回头喊道,说完速度加快,转眼没了身影。 安子跑不动了扶着膝盖喘气儿,心里越想越委屈,干脆用袖子抹了把泪,转身回了秋府。 他要去告诉家主,少爷越来越奸猾了。 ………… 待他一离开,不远处一个青衣少年便慌慌张张跑去了对面的茶楼。 “少爷少爷……”他兴奋地喊道,“秋家少爷果然溜出来了,去了秋家酒坊……” 正饮着茶的白衣公子哥儿先是一愣,随即放下茶杯,往桌子上扔了几块儿碎银。 “走,跟上去看看!”他说道。 第七章 精明 秋家酒坊建在城郊,地儿虽偏了些,好在名气大,并不算难寻。 秋洄一路打马,未几便到了。 这酒坊占地极大,有东西南北四个门,南门面朝大道,方便陆商往来生意,而西门临江,方便水运货船南北往来,北门临着各大酒窖,常年是闭着的,只有这个东门稍偏,却是酒坊伙计及秋家众人日常出入必经之地。 秋洄将马拴在门口的树上,抬头望了一眼高挂的黑色匾额,上提三个龙飞凤舞的朱红色大字。 秋香坊…… 我还唐伯虎呢…… 秋洄撇嘴笑笑,抬脚走进了门。 此刻正值晌午,酒坊的伙计大都在坊里干活,门口一时冷清下来,秋洄往里瞅了瞅,见一个粗布衣衫的小伙正拿着把半旧的笤帚扫地。 见她进来,他先是一愣,随即提着笤帚走过来。 “这位小哥儿,买酒请走南门。” 他上下打量着秋洄,见她这通身的气派料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语气不由染上了几分谦卑。 “您是不认路吗?小的可以帮您领路。”他说道。 “不必了,”秋洄摆手道,“麻烦将你们管事儿的找来。” 这小子大概是新来的,不过酒坊有不少老人,她就不信没人识得自己。 “哦,”他又打量了秋洄一眼,心道可能是有大生意要谈,便道,“那您稍等。” 说罢提着笤帚朝后院跑去。 秋洄在院子里转了转,不多时便见一个穿着墨绿色圆领福字长袍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他半提着袍子,如所有精明能干的管事一般脚步快而不乱。 他一边走一边侧着头与那伙计说着什么,转头朝秋洄投来打量的目光。 秋洄微微一笑,坦诚地站在那儿由着他看。 他又靠近了一些,目光陡然一怔,连脚步也顿了,随即扭头呵斥了一句,那伙计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往秋洄面上扫了一眼便赶紧低下了头。 男子略微发福的身子移动得更快了,秋洄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个白胖干净的男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少爷,”他弯腰行了个礼,身后的伙计也跟着弯腰。 “不知少爷前来有失远迎,这伙计新来的不懂事儿怠慢了少爷,还请少爷不要怪罪。” 他面上堆着笑,看着谄媚倒也透着几分真诚,身后的伙计更夸张,腰都快弯成九十度了。 秋洄笑着摆手,表示不介意,男子一挥手,那伙计向秋洄道了声谢又提着笤帚跑了。 “你是酒坊的管事?” “贵姓啊?”秋洄问道。 “小的免贵姓唐,坊里的人都喊我老唐,”他老实道,一边想秋洄是记性不好还是真的失忆,一边继续交代道:“小的不是大管事,只掌管着东院的事儿,少爷也知道,这整个酒坊的吃喝拉撒全仗着东院了。” “那倒是辛苦你了,”秋洄朝他瞥了一眼叹气道,“我前些日子喝酒伤了头,好些个事儿都不记得了,你眼下若是得空,便领着我在这酒坊里转转,有什么不懂得地方全凭着老唐你了。” “少爷客气。”老唐又拱手笑道,心里却有些莫名,明明失忆不是什么好事儿,可跟从前相比,他倒希望少爷是眼前这样的。 真是大逆不道的想法,老唐摇摇头,带着秋洄在东院逛起来。 东院很大,却被伙房和房屋占了大半。 酒坊的伙计有不少是家生子,也不乏几代为秋家做工长期定居的,到最后这些人也都住在这里不走了,成为秋香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秋绩甚至在东院请了教书先生,教坊里的孩子读书识字,老人和妇女或多或少也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活计,比起外面,这里更像是世外桃源。 秋家的好名声也大都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秋洄抬头望了望伙房上空扬起的炊烟,努力吸了一下鼻子,竟嗅出几分糯米的香甜。 “可是快开饭了?”她问道。 老唐摇头,“还得一段时间呢,坊里吃饭的嘴多,造起饭来也麻烦,少爷可是饿了?” 听说少爷嘴刁,怕是看不上这里的饭菜吧。 果然见秋洄摇头,“你领着我去前边看看吧。”她说道。 老唐又领着她去了南门和西门,但这两处人来人往拥挤得很,运酒的,装车的,谈钱的,讲价的,没一处闲着的。 老唐怕秋洄磕着碰着,没敢带着她深看,眼看就差个北院没逛了,老唐却收起了步子。 “少爷,北院的师傅们都忙得紧,要不改天咱们再来……” “老唐,”秋洄打断道,“大师傅恼了我我便不能进北院,若改日你也恼了我,是不是我连东院也进不得了?” 虽然秋洄小时候不懂事与那大师傅结了梁子,但这秋香坊姓的是秋,哪去的哪去不的得她说了算,还能怕了他不成? 老唐面色一变,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他没想到的是秋洄竟看穿了他的心思,心里没来由的一骇。 “少爷误会了,”他急急解释道,“小的是怕您与陆老起冲突,您好不容易来一趟……” 得,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变着法的说秋洄不喜欢进酒坊。 老唐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索性闭了嘴,脸上挂着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知道你是好心,但矛盾总是要解决的,老这么梗着也不是个事儿,”秋洄拍拍他的胳膊,劝道,“我今日来就是解决矛盾的,你快带我去吧,大家都是为秋家办事儿,和气才能生财嘛……” 这话听得老唐很是受用,二话不说领着秋洄去了北院。 走到半道,他才咂摸出味儿来。 他怎么敢跟秋洄称大家?他们这些人忙忙碌碌大半辈子说白了还不是为身边这位祖宗办事儿? 让他们更好地给她办事儿? 老唐心里有些不舒服了,虽然如今少爷的精明是他们以前烧伤拜佛都想求来的。 北院不比南院和西院,人少得有些可怜。 二人一路往北,除了沿途碰到几个传话的伙计便没什么人了。 但秋洄却是知道,秋香坊的核心在这里,那些个酿酒的师傅和技工怕都在面前的几栋大房子里忙活呢。 “少爷今日来得巧,正赶上几口老窖出酒呢!” 说着二人已是来到门口。 老唐伸长脖子朝里张望,说实在的,几个师傅尤其是陆老那都是有脾气的,他一个外院小管事可不敢触霉头,何况身边还跟着秋洄,这要是闹起来,挨罚事儿小,耽误出酒罪过就大了。 正想着,门前挂的布帘子被人掀开了。 “唐叔,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第八章 想干什么 瘦高的少年堵在门口,比羊脂玉还白的脸上两弯眉毛高高蹙起,话虽喊的老唐,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直楞楞地瞪着秋洄。 闻到呛鼻的火药味,秋洄抬起头来。 这少年长得真高,她勉勉强强才到他肩头,目光落在他面上,她先是一愣,随后眨眨眼抿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怒道。 “你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你爷爷就是这么教你的?”老唐也瞪起了眼。 东家再不是那也是东家,天王老子来了也拗不过这个尊卑来。 “哼,唐顺,你也不回去打盆水照照你那谄媚样儿,我爷爷怎么教我的还用你说,我陆风原当你是个好的唤你一声唐叔,今日我才识得你是怎样趋炎附势的小人!你也不想想,秋香坊日后交到这么个软弱无能又目无长辈的人手中,你又能享得了几日富贵,别做白日梦了……” 陆风纤长的手臂伸开,一手扶着一边门框,也不顾老唐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说教。 许是太过愤怒,他鼻子周围呈蝴蝶状散布的小雀斑也随之跳动,就好像白面饼上会起舞的黑芝麻。 秋洄抿着的嘴咧开了,她从没有见过这么生动的少年,虽然他张口闭口骂的都是自己,打心眼里她却并不生气。 老唐也真的动了肝火,“我看你才是目无长辈,唐顺也是你叫的?”他冷着脸喝道,“若不是今日出酒,我才要找陆老好好谈一谈,看他是怎么教孙子的?” “你既知道今日出酒,还带他来捣乱,喂,”陆风朝秋洄扬了扬下巴,“你不回去过你大少爷的清闲日子来这里干什么,哪凉快去哪玩吧,这里可不是你待的地方!” “臭小子,你——” 老唐撸起了袖子,白胖的脸气得通红。 秋洄见状忙拉了他走,“今日就算了,老唐,东院的饭该好了吧,逛了这半日我还怪累的,走,陪我用饭去!” 老唐自是清楚这是秋洄给自己台阶下呢,当下顺着她的意思往回走,却还是回头挥着手骂陆风,“臭小子,你给我等着!” 陆风一点儿也不怕他,眼见二人离开了北院,嘴还撇着八字,“吃吃吃,就知道吃!”他鄙夷道。 …………………… 秋洄跟老唐回到东院,吃饭的人已是排起了长龙,老唐本欲拉着秋洄往小厨房里钻,却被秋洄拒绝了。 “少爷怕是吃不惯这大锅饭,别回头闹了肚子,我让老李头做了几道拿手好菜,少爷不尝尝?” 秋洄压根不知道老唐什么时候吩咐人做的菜,暗暗惊讶他的心细,却还是拒绝道,“我方才说着玩的,出来久了,得赶紧家去了,那菜你留着自己吃吧。” “对了,再去拿两坛上好的酒来,给了我我就走。”她又道。 “少爷要酒做什么?” 老唐又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回,身量不高又瘦弱,倒不像是惯常能饮酒的。 “也没什么,”秋洄摩挲着下巴,淡定道,“有个酿酒前辈想尝尝秋家的酒,我给他送两坛过去。” 连秋家的酒都没尝过,许是什么隐秘的世外高人。 老唐想着秋绩对坊里师傅们的礼遇,心道若是能把这人请进来,坊里的酒更上一层楼不说,还能打击一下陆老的气焰,当下便道,“两坛够不够,要不再多带上几坛,我让伙计赶车送过去?” “这倒不用,”秋洄忙摆手,“那人孤僻,不喜见生人。” “这样啊……” 老唐有些遗憾没了这样献殷勤的机会,却还是立刻让伙计去拿了两坛酒来,亲自挂到秋洄那匹白马上。 “少爷路上小心些。”他虽不知秋洄何时学会的骑马,但见她这还没马高的小身板就有些担心。 “放心,你回吧。”秋洄利索的翻身上马,朝身后招招手,转眼消失在拐角处。 眼见白衫白马的人儿出现,停在路口杨树下的马车又缓缓跟了上去。 秋洄并没有立刻回家。 她要找个地儿把那两坛酒解决了,便打马往西走,路过南门,将马拴在门口,解下那两坛酒又继续往前走。 这两坛酒算不上重,每坛估摸着也就一斤多点,可等她走到西门的时候还是出了一身汗。 秋洄坐在路边的树下歇了歇,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将那一坛一坛的酒装到货船上,眯眼享受起了江风。 “哎,你看那小哥儿眼熟不?” “咦,看着像咱们少爷呢……” “要不过去看看……” 耳边的嘀咕声让秋洄一惊,忙提起酒往前走。 除了西门前那条通往江口的大道,再往前是一片浓郁的树林。 秋洄一头扎了进去。 “少爷,你说他这是想干什么呀?” 青衣少年侧头打量白衣公子哥儿的神色,见他只顾盯着前面那人,步子也迈得极大,他都快跟不上了,便愈发觉得捉摸不透。 这一走神,就撞树上了。 他低呼一声,随即被人捂住了嘴。 “若是被发现了,你日后就别跟着我了。” 说着,松了手又赶紧跟上。 青衣少年愣了片刻,他书读得好所以才能做少爷的伴读每日陪着出入国子监,这么些年他也算看出来了,少爷看着脾气好,可一旦触怒了他,那是一点儿情面都不会留的,再说,他们府上会读书的小厮也不止他一个。 他不敢深想少爷不要他了会怎样,当下一个激灵追赶上去,步子快而轻。 秋洄一门心思都在这林子上,嘴里哼着小曲儿,往这儿看看往那瞅瞅,说实在的,见惯了大都市的繁华,她还真不知道这城郊老林的妙处,尤其是这里临着江,鸟鸣中都伴着江水流动的声音,此时此刻此景,寻个凉快的地方吹个风饮个酒才是正道。 正想着,前方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乱石堆,秋洄心中一喜加快了脚步。 “祖宗唉,这是往哪走呢?” 眼看秋洄朝那处越走越近,树杈上的黑衣人急得直拍大腿,末了从怀里掏出一条黑面巾系上,微微直起身子,一手揽着树干,肥短的身子轻轻一荡,落在了几米外的另一棵树上,连树叶也没动一下。 他眯眼瞧了瞧尾随的一青一白,轻叹一声又回过头去,却见秋洄已然坐在了乱石堆上,正抱着一坛酒捣鼓,而她身后的树上,十几个黑衣人呈半月形埋伏着,手中的弓搭着箭,在阳关下闪烁着寒芒。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寻了个最近的方向摸过去,却还是不敢太过深入。 他的轻功自是天下一流,若不然当年也不可能护着小主子逃脱重重追杀,可若论正面交锋,却不是对面人的对手。 更何况,人家要埋伏的人显然不是秋洄,她这样误打误撞闯入人家的包围圈,不打乱人家的计划就是万幸了,想及此,忍不住心头一堵,脑中顿时浮过那张不可一世的老脸。 “死老头子还不来!”他低骂道。 第九章 何枝可挂 秋洄将酒坛上的盖布往身后一扔,双手抱起咕嘟咕嘟饮了两大口。 待要饮第三口,才意识到不对来。 如她这般顶级的品酒师,初接触新酒当先嗅其味观其色,其次再是品其烈。 而她此般牛饮,乃下品酒士之所为。 心中想着,她竭力让自己品尝喉咙里残留的酒的味道,嗓子一痒,一股辛辣从口腔灼烧到腹部,猝不及防之间又是一口酒灌了进去,顿时咳嗽不止。 这具身子也太弱了。 秋洄红着脸将酒坛放到一边,有些郁闷。 随手捡起身边一块石头扔进江里,水花溅的老高。 树上埋伏的黑衣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一会儿看看乱石堆上的少年,一会儿瞅瞅躲在不远处草丛后朝这边张望的一青一白。 这是什么情况? 刺杀还有人凑热闹,当真不怕死。 正疑惑间,见那白衣少年站了起来,弯腰捧起地上的酒坛,敬向滚滚江水。 “壮哉!”她扬声大喊道。 猎猎江风吹鼓了她的衣袖,秋洄仰头饮了一口酒。 辣中带涩,涩中含甜。 确是黄酒的味道。 她忍不住又饮了几口。 酒是好酒,经了老唐的手,确是秋香坊上等黄酒无疑,然而比着老头那几坛酒,火候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 当然,古代生产力低下,许多文化底蕴也不够深厚,一切的不完美似乎都有情可原。 秋洄暗暗忖着,回头无论如何也得将自己和陆老的疙瘩解开,否则她就是将马拍死,也赶不上老头的水平。 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正是这个理儿。 心中千回百转,口中却没停着。 一坛酒转眼见了底。 秋洄弯腰去抱另一坛。 她不是酒鬼,大抵是被秋绩禁酒逼的抑郁了,乍一喝到酒,好比夫妻重逢。 小别胜新婚,这真不怪她。 柳腰深折,手臂纤细,素白的双手捧起酒坛,起势很稳,然而酒坛方一过膝,秋洄便觉得手滑脚软,眼前还闪着小星星。 条件反射的,她把酒坛搂在了怀里,整个人一屁股仰坐在碎石上。 碎石棱角分明,隔着薄薄的夏衫顶在屁股蛋儿上。 个中滋味,恐怕只有她一人知道。 秋洄喝醉了。 瞧见她那张酡红的脸,肥短黑衣人心里骂了声娘。 他就说她哪来这么好的酒量,敢情这酒劲来得缓。 若是待会儿打起来,她这个软脚虾不被人射成筛子才怪。 其实担忧的人不止他一个。 白衣公子哥儿心里也骂了声娘,他还以为秋家大少爷身上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敢情真变成酒鬼了。 这要是再喝死了算谁的? 他已经动了离开的心思,只是还差一个契机。 揉屁股的秋洄脑袋晕乎乎的,想起自己流年不利,她唐唐21世纪著名的调酒师和品酒师,如今混得连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都指着鼻子骂,真真是…… 秋洄仰天长叹一声,突然想起了曹操的那首《短歌行》。 “绕树三匝,何枝可挂?” 此语一出,惊起了枝头的一群麻雀。 打头握弓拉箭的黑衣人松手抹了把头上的鸟屎,瞪了眼中含着狭促笑意的几个同伴。 这小子又是喝酒又是哀叹,搞了半天是想寻短见? 要上吊还不麻溜的,江边的树枝可不如里面粗壮。 青白二人互看一眼,伸长脖子瞪眼张望。 肥短黑衣人摩拳擦掌,也做好了救人的打算。 但他们着实被秋洄的话给骗了。 秋洄高中那会儿,语文课本上《短歌行》与《孔雀东南飞》是相邻篇,《孔雀东南飞》中有曰刘兰芝死后焦仲卿“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秋洄对此句感念颇深,一日早读眯着眼睛背书,生生将“何枝可依”背成了“何枝可挂”,思及如此费心寻短见的场面,竟生生吓醒。 此刻她脑中混沌,自是不知说了什么。 众人各怀鬼胎,却又见那少年不知何时打开了第二坛酒,仰头猛灌一口,柔顺的发丝也开始顺着江风凌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吟罢,仰头又是一口。 “少爷……这诗不错……” “……嗯……好诗……”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好生狂傲!” 白衣公子哥儿扒草的手有些颤抖。 青衣少年更是激动,生生拔下几根黄毛蒿。 这诗作得,比他家少爷还好。 他侧眼瞅自家少爷,侧颜静好,嘴却在嘀咕着,“倾耳听着呢,你倒是唱啊……” 秋洄停了。 不是因为忘了后文,她为了长抒胸中臆,正费力地从地上爬起。 双手撑地,纤弱地身躯在风中几经摇曳才站稳了脚。 她单手拎着酒坛,手臂每抬一下,便一个趔趄,看得人心惊肉跳。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一艘精致的小船从南边驶来。 “小子好志向!” 声音清冷带着笑意,似赞似嘲。 但秋洄此时哪里能分辨,只当是有人夸她。 她放下酒坛,见那船上站着个摇桨的人,生的身姿挺拔,却戴着大大的斗笠,将面容遮得半分不露。 “喂,那小哥!是你在与我讲话吗?” 秋洄朝那人招了招手。 那人没有回应,抬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恰在此时,漫天的箭矢从对面林中射出,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齐齐涌向江心。 秋洄还未回过神,便听得头顶齐刷刷的嗖嗖声,仰头一看,更多的箭飞出,却是越过小船,飞向对面林中的草丛。 草丛中霎时一阵哀嚎。 再看江中,那小哥手中长剑舞得虎虎生风,断箭四飞,半点近他不得。 秋洄揉揉眼,挥手大喊一声。 “好!” 第十章 白天不懂夜的黑 青衣少年见状拉了白衣公子哥儿就走。 才走出几步又被白衣公子哥儿拖住。 “秋家少爷耍酒疯呢,”他指着江边乱蹦的秋洄,着急道,“把他也带走,不然会出人命的。” 说着闷头往那跑。 “哎呀我的少爷啊!” 青衣少年眼疾手快抱住了他的腿,被踢了几脚也不松手。 “这都火烧眉毛了您还管他,那箭头在他头上乱窜呢,您一凑过去还不给射成马蜂窝了?” “可你看他……” 白衣公子哥儿又指了指秋洄,却见他比方才还过分。 边饮酒边挥手叫好,活活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那是他命不好,走哪不好偏寻来这儿,我的爷啊,您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犯糊涂啊,”青衣少年眼泪都出来了,“咱们莫家将来可都指着您了,没必要为这么个不相干的人拼命啊,您还指着秋家怎么感激不成?”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就算他把秋洄救了,回头怎么解释? 跟踪? 鬼才会感激他呢? 想通这一点,他也不挣扎了,方才也就是脑热,依着他们的关系的确没必要救他。 “倒是可惜了人才!” 他拍拍衣衫,腰间一个物什随之而飞。 眼见二人火速离去,肥短黑衣人咒骂一声。 见死不救…… 这都什么人啊…… 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同时祈祷着秋洄这个祖宗赶紧恢复正常。 可喝醉酒的秋洄,正应了那么一句话。 我发起疯来,连我自己都害怕。 起先她是对船上舞剑的小哥儿倍感钦佩,后来目光一转,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 我靠!这船得是什么做的?! 对面的箭射得跟流星雨似的,可不管是打到船头船身还是船尾,甚至是齐齐射向船舱上紧闭的窗,统统被弹飞,滑入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造船的木头里必得是夹了钢板一样的东西,又或者是这木头本身坚硬如铁。 “好船!好船呢!” 秋洄挥着已被喝光的酒坛,朝江心放声大喊。 对面草丛中埋伏的黑衣人已是死伤过半。 他们遭到反埋伏了,对面的草丛里本也埋伏着他们的人,但不知什么时候全被悄无声息的解决了,不仅如此,对方还在树上埋伏了人。 怕是从高处看他们一射一个准儿。 而他们因着树叶太过茂密,根本摸不清树上人的具体位置。 “头,怎么办?你给个主意!” 黑衣人头子犯了难。 他们这一批人千里迢迢北上追到这里,先前几拨人都死了,若是连他们也失手了,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可照着如今的情形,即便他们都死了,也伤不了那船中人分毫,如此,保命才是上策。 可想到被拿捏住的一家老小,他又跑不得。 嗖嗖几声,又是几个弟兄被钉在地上。 黑衣人头子一咬牙,招手道:“小五小六留下随我掩护,其他人下水,快!都下水!” “扑通!”“扑通!” 岸上的黑衣人陆续跳下水,很有默契地沉入水中向江心小船游去。 黑衣人头子让小五小六也跳下水,掩护时见对面那白衣小子还在挥手乱跳,心头大怒。 “他奶奶的,号丧呢!” 从背后抽出两支箭搭在弦上,他瞄准那少年左心,咻的射了出去。 随即自己也跳入江中。 迎面的黑点来得太过突然,秋洄一时怔在原地。 肥短黑衣人心中大骇,手中东西飞快射向黑点。 但那两支箭的力道太大,加之距离远,只稍稍将它打偏。 那箭依旧携带着嗜血的气势朝秋洄扑来。 秋洄侧身躲过其中一支箭,却听哗啦一声,随之耳边疾风刮过,一股霸道的力道将她带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人动也不动,肥短黑衣人脸一下白了。 早知横竖是个死,还不如搏一搏呢。 正欲下树,江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 但这声响只持续了一瞬,随即江面上以小船为中心泛起了血红。 血红越来越深,从水中哗啦哗啦接二连三钻出人头,人手拖拽着一具尸体向对岸游去。 待他们上了岸,他才看清他们俱是身着绿衫,左胸口处绣工精湛的叶子让他一下弄清了眼前人的身份,便不敢妄动了。 这边树上的黑衣人也纷纷跳下。 “哎,用不用我们帮忙啊?” 一个黑衣人嬉笑着朝对岸招手,早就说水里的活儿不好干,这翠箭卫偏偏跟他们黑羽卫抢活儿。 嘿,这下好了,下水惹了一身腥不说上岸还得继续埋尸体。 翠箭卫的人素来高冷,没人理他。 一个瘦小的少年小心翼翼靠过去,拽了拽他的袖子。 “老大,咱们的尸体还没埋呢……” 黑衣人嘴角的笑一僵,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 “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他骂道,“咱们弟兄都活的好好的,一个都不少,柳三啊柳三,你再说话没轻没重的,老子就把你扔对面找你二哥去!” 让柳二那个面瘫好好管管他。 “可不是吗?柳三,要不是咱们老大可怜你把你要过来,你现在指不定过成啥样呢?” “就是就是,怕是连个女人都见不着,你也不看看对面那群人,禁欲禁得脸都绿了……” “哈哈哈哈……你可别净说大实话呢,人家柳二爷是正经人,是绝对不允许下属找窑姐儿的……” “…………” 柳三不说话了,闷着头将一具具早已冷掉的尸体拖进坑里。 他二哥是翠箭卫的老大,对下属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然也不会带出一群面瘫来。 他扭头瞥了一眼划着船朝这边靠岸的大哥,叹了口气。 大哥眼里只有公子,这可啥时候能娶上媳妇呢? 他们柳家也就指着他赶紧传宗接代了。 他是绝对不愿意回翠箭卫的。 死也不回去。 ……………… 小船靠岸,黑羽卫老大迎上去。 “公子,这小子怎么处理?” 他伸手指向乱石堆。 那个醉酒的少年还在那儿躺着呢,肩上插着一支箭,不知是死是活。 身着冰蓝色丝绸长衫的公子没有说话,他朝那儿淡淡扫了一眼,抬脚走过去。 黑羽卫老大一时蒙了,求助地看向身边人。 “你忙你的去吧,”划船那人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俊朗的容颜,说道,“公子交待,这附近打扫干净点,别把不相干的人招来。” 说完也跟了上去。 11章 沈家三郎 从南楚到大历这一路走来,他们遭受的刺杀就没有断过。 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再所难免会有误伤。 可别说死了一个人,就是死了一票人,依着自家公子那冷淡的个性连眉毛都不会动一下。 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哪里有银子摆平不了的事情。 沈溯从来不缺银子,可若是谁耽误了他赚银子,这笔账是很难算清楚的。 大概是因为那首诗。 黑羽卫老大暗自想着。 他耳力向来好,那夸赞分明是公子的声音。 柳大几步追上沈溯。 “公子莫动!” 他拦住沈溯探向少年的手,蹲下身查看起来。 沈溯乖乖收回手,他本也没想碰这不知死活还满身酒气的少年,他不过是想看看这人是否还有气儿。 若是死了,也不用费力,即刻埋了便是。 沈溯背手,朝周围一打量。 这少年左肩膀处一地儿的碎瓷片儿,右脚处还有一个完整的酒坛。 他走过去,拎了起来。 坛身红纸上的大字很是显眼。 “秋家的酒?” 他又瞟了这少年一眼,见柳大笑着去拔那少年肩上的箭。 “时春,如何?” “这小子命大着呢,公子快看,”他说着捏着箭身往上轻轻一拔,扯下一块儿衣料来。 “这箭钉衣服上了,我说为何滴血未见呢!”他笑着道。 其实也不是真的未流一点血。 那箭是穿过酒坛射向秋洄左肩的,碎瓷片儿四溅,秋洄左脸被划了几道口子,正往外渗着血珠。 透过破了的衣洞,也能看见她左肩严重的擦伤。 但这点伤在习武人的眼里跟挠痒痒也没什么分别。 更何况与一箭穿胸相比,这也着实不算什么。 “大概是吓昏过去了?”柳时春笑道,“还以为他胆儿多大呢?” 他可没忘这小子方才的猖狂劲儿,乱箭四飞了,倒不想着逃命。 “这可不见得,”沈溯走过来也蹲下,朝柳时春伸手。 柳时春便立刻从怀里摸出一个粉白的小匣子,轻轻扣开锁扣,取出两片状似手套的透明物什递过去。 沈溯接过熟练地戴上,伸手搭上秋洄的脉。 肥短黑衣人长舒了口气。 被那侍从挡着,他虽看不清秋洄的状况,可眼见沈三郎肯出手,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若要问沈家三郎是谁? 那来头可就大了。 南楚沈家世代经营茶叶生意,以前虽有些名气却也没什么了不得,只是近几年渐渐风生水起,茶叶生意竟做到了几国皇室,一跃成为茶商中的龙头老大。 据说在背后翻云覆雨的,恰恰是眼前这位沈家三郎。 按说如他这等智勇双全的俊俏郎君早该入了众人的眼才是,可事情蹊跷就蹊跷在这沈家三郎几年前还是籍籍无名之辈,甚至一度被沈家所排挤,名声也被抹得乌七八黑。 然而仿佛是一夜之间,他就华丽地转身了。 不仅成了沈家最年轻的掌家人,还凭借其卓绝的经商之才,当上了茶商会的会长。 这还不算最惊奇的。 年仅十八的沈家三郎还是“医圣”神医鬼手的亲传弟子,神医鬼手隐匿江湖行踪不定,他便成了各国权贵尤其是皇室争相拉拢的人物。 秋洄即便是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也能被他给拉回来。 只是有一点他不太明白。 沈三郎断不是那等博施济众慈悲为怀之辈,二人形同陌路却能引得他出手,这就不得不让他好奇了。 ………………… 隔着天蚕丝诊脉,可将脉象于无形中放大数倍,一些难以察觉的微弱特征也能悉数把握。 沈溯诊脉片刻,眼中闪过诧异。 他抬头看向秋洄。 少年人生的面若桃花,肤若凝脂,确有些女气。 然行为如此放荡不羁,还作出那般恃才傲物的诗来,却也不像闺阁女子所为。 他蹙眉又诊了诊。 最终选择相信自己的医术。 “真是女子?” 他嘀咕一声,扫向秋洄平坦坦的胸膛。 若不是当下这么多人看着,他还真想扒了她的衣服瞧上一瞧。 这无关礼数,毕竟于医者而言,哪里有男女之分? 目光在秋洄身上逡巡,突然一顿,停在了她脖颈处。 守在一边的柳时春听见沈溯说话,却没听清内容,不由问道:“公子说什么?” 他见沈溯目光呆呆的,便也好奇地望去。 少年项处的衣裳被扯开,露出一段嫩藕似的脖子,脖间一点莹绿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沈溯出手如电,一把将那莹绿扯了下来。 “公子?这……这……” 这不太好吧? 这玉虽有奇异之处也并非难得,沈溯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见过,做什么拿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的东西? 况且人家贴身佩戴,想必意义非凡。 沈溯却并没有这个自觉。 他将那玉在手中反复摩挲着。 玉呈鸳鸯状,还残留着余温,他却是再眼熟不过。 将那玉翻过来,正中间赫然用金线镌刻着一个小字—洄。 怔了怔,他将鸳鸯玉揣进了怀里。 “这是诊费。”他淡淡道。 他这般云淡风轻,柳时春却微微脸热,心道人家本也没受什么伤,当然,这话他自是不敢说出来,只打算临走时留些银子补偿人家。 不论是黑羽卫还是翠箭卫都久经杀场,处理尸体销声匿迹这种事儿自是家常便饭。 未及,黑羽卫老大跑来复命,手里还捧着一块儿羊脂玉的玉佩。 “这是?” 柳时春伸手接过,只往上瞧了一眼,浑身气息陡然一冷。 莫不是还有一拨人? 黑羽卫老大察觉后忙摆手,将先前秋洄被跟踪一事细细说来。 “想来那人急着逃命,这才落下了……” 沈溯呵呵一笑,将那玉佩接过,弯腰塞进秋洄怀里。 “本公子再送你个人情好了。”他笑道。 “时春……” “在……” “去船上药箱里拿颗醒酒丹给他服下……” “是……” 柳时春离开后,黑羽卫与翠箭卫也相继消失。 柳时春给秋洄喂药时,沈溯已经回到船上。 “时春……”他又唤道,“那醒酒丹价值千两,银子不必留了……” 被戳穿心思,柳时春脸一红,讷讷应了声是。 公子的东西皆非凡品,他说千两便值千两。 倒不是公子小气,他替沈溯辩解道,公子这么做当是怕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可既如此,拿人家的玉作甚? 没有人回答他,柳时春又摇起了桨。 小船继续北上。 沈溯安安稳稳坐在毛毡上,借着船舱小窗透过来的光,又细细将那玉打量一番。 蓦地,将左手探向自己的脖颈,轻轻一拽掏出个物什。 摊开手掌,竟和右手那玉一般无二。 第12章 风一样的奶娘 确保周边再无人后,肥短黑衣人从树上跳下。 他奔至秋洄身侧,拉下面巾,半跪下来。 “小祖宗啊,可不敢再这么淘气了!” 说着上上下下将秋洄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致命伤口后,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不过是回南楚复命一趟,短短月余,小主子九死一生失了忆不说,如今更是性情大变,一时之间他还真有些适应不来。 “天杀的,这都什么事儿!” 嘴上抱怨,心里却是真疼。 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孤零零躺在这里还见了血,即便是有错,也舍不得罚。 到底是他们不会教,老家主若是知道把孩子养成了这样,不知还撑不撑得住? 他想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顺手拔了塞子,小心翼翼扳过秋洄的脸,刚想上药,手又顿了。 罢了,让他吃些苦头讨些乖吧。 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肥短黑衣人将秋洄放回原地,又隐在了树上。 未几,秋洄悠悠醒来。 头昏昏沉沉似过山车,四肢瘫软如棉花糖,左颊左肩冒火儿得疼。 她半坐起来迷瞪了一会儿,终于想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他奶奶的,善良的古人们不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吗?和谐社会喝个小酒也能撞上刺杀? 再看那平静的江面,哪里还有小船半分影子? 这边的堤岸上更是连个箭头都没留下。 若不是肩上衣服被穿了洞,怕连她自己都以为做了一场梦。 秋洄苦笑,看了眼日头,暗道糟糕。 待她离开树林回到南门寻马,那边寻人的大部队已经集结完毕。 秋绩身后浩浩荡荡一票人,挑子扁担擀面杖,能上的家伙全上了。 知道的是去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打群架。 秋洄大眼一溜,全是这一路碰见过的人,心下立刻怂了。 一个伙计眼尖瞧见她要溜走的身影,伸长胳膊大喊一声“少爷在那!” 秋洄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团团围住。 秋洄尬笑两声,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秋绩黑着脸走进来。 他绕着她转了两圈。 衣衫凌乱,酒气满身,要命的是还受了伤。 “洄儿?”他压抑着嗓子眼里喷薄欲出的怒火,咬牙道,“是哪个不长眼的逼你喝了酒?还逼迫不成欺负了你?” 秋洄听出了他话中的酸意。 见众人也是望着她一脸不满,尤其是老唐,那又失望又心酸的眼神看得她自己都想扇自己两巴掌。 这事儿干的,忒不地道了! 心里将自己骂了八百遍,秋洄心虚道:“没人逼孩儿,也没人欺负我……” “那你这大半日都去哪了?为何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秋绩定定看着她,指着她身后,“你跟爹还有大伙好好解释解释,他们为了寻你辛苦了大半晌,午饭都没吃好,你这是去做了什么大事值得他们这么为你操心?” 秋洄沉默了。 在现代,她一个孤儿自在惯了,哪里晓得这种牵挂? 可秋洄不一样。 她是秋家唯一的血脉,也是秋香坊这些人唯一的指望,虽说现如今也指望不上她什么,可若是连这么点希望都泯灭了,怕是跟要了他们的命差不多。 她觉得自己这次彻头彻尾的错了。 要说实话吗? 她不怕他们对她有看法,因为她已经决定改头换面,过往的黑历史再抹上一笔也不会再黑到哪去,怕只怕她讲了实话,他们不信倒罢,若是信了再去追查,这就无中生有了。 秋洄叹口气,朝着众人一一鞠躬。 “对不起,我错了!” “对不住,让您担心了!” “不好意思,劳烦您白跑一趟!” “…………” “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我以后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 姿态够低,言辞够诚恳。 这还是他们那个胆小怕事还窝里横的少爷吗? 众人纷纷后退几步,没人敢承她的大礼。 就连一向哪哪看她不顺眼的陆风也吓了一跳。 “又耍什么花招?”他眯眼道。 待转到老唐跟前,她腰弯得更低了。 “老唐,酒那事儿我真没骗你,具体我也跟你讲不清楚,再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老唐嘴里胡乱应着,伸手去扶她。 心道您都这样了,就算骗他他也认了。 秋绩背手不说话,就站在那打量着。 眼见秋洄又转回自己跟前,结结实实又行了一个大礼。 “爹,这次的确是我不对,但事情有些复杂,孩儿一两句话也讲不清楚,可否先回家去,孩儿回头定给您和大伙一个交待……” 这话说的,似乎没有反驳的道理。 秋绩朝众人一扫,似乎是在征求大伙的意见。 立刻有人站出来。 “少爷受了伤,还是先家去找大夫要紧……” “是啊是啊,身体要紧……” “…………” “少爷这次看着是真心悔过,就给次机会吧……” “对对,给他个机会……” 秋洄眼角微微发酸,忙向替她说话的人一一道谢。 她没打算将此事糊弄过去,但此事她的出发点也没有错。 方式错了而已。 “怕不是回家找夫人庇护吧,”陆风的声音一冒出来,众人皆闭了嘴。 秋绩的心思定然也是希望关起门来解决这件事情,他如此做不过给他们个台阶下罢了,陆风这话也算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可那又怎样?东家就是东家。 秋洄没有解释,她坦坦荡荡地看着陆风。 人的眼睛会说话,比嘴巴说出来的更真心。 二人对视片刻,陆风只觉见鬼。 “你也不小了,这种把式用多了可不止是难堪这么简单,”他老成道,“我们大伙姑且信你一次,骗了我们事小,失了人心你就得不偿失了。” 这话,确实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所言。 秋绩忍不住多看了陆风一眼。 这孩子将来有出息,他直觉。 秋洄活得比他多一轮,自然明白狼来了的后果。 可见他一副老神在在教育孙子的神态,还是忍不住弯了嘴角。 众人没注意,陆风瞥见她这笑,眉头又皱起来了。 看她那傻样儿,也不知明不明白他的意思,罢了,若真是笨成那样,神仙也救不了她。 “今日辛苦各位了,都回去歇着吧,”秋绩朝众人招手,安抚道,“晚饭我让老唐给大伙加菜,都回吧!” 大伙儿一哄而散。 这才是他们正八经的福利。 ………… 秋绩领了秋洄回家,老远瞅见大门口站了几个人。 除了秋夫人和几个丫鬟婆子,还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这是一个矮胖的妇人,衣着气度和秋夫人相仿,断不是寻常的婆子,翠绿色的衣裳衬得她皮肤白皙,面若银盘,尤其是那一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生生成了减龄利器。 “那是你奶娘,”秋绩指着那人解释道,“前些日子回家探亲去了,今日晌午才回来,听说你不见了急得连口茶也没喝上,你等会儿到了跟前可得乖巧些……” 秋绩又啰里啰嗦嘱咐了一大堆。 秋洄一一应了。 等马车到了门前掀了帘子,她才知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我的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秋洄方一探出头,便觉眼前一晃,待反应过来已被拥入一个温软的怀抱。 她的身子还躬着,左手拽着门帘,右手扶着车框,脖子却被紧紧搂住,脑袋更是被狠狠摁在了某团软弹上。 入眼的翠绿色让她一时说不出来话。 秋洄微微脸热。 她的脸不疼,可怜了奶娘的胸…… 第13章 塑料父子情 几人好生相劝,林氏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撒了手。 秋洄整容下车随众人进了府,秋绩即刻命人请来了大夫。 见到秋洄脸上肩上的伤秋夫人一阵儿心疼,林氏就如水做的似的,又是好一阵痛哭,最后秋绩实在听不得那声,让丫鬟扶着她下去歇着了。 秋洄耳边也终于落得清净,大夫一离开,就将今日发生的事儿以及自己真实的想法讲了出来。 “爹,娘,”秋洄看着二人神情空前的严肃,“此次刺杀纯属意外,切莫追究了,至于酿酒一事,我也不是空穴来风……” 秋洄无法向他们解释穿越是怎么一回事,遂扯了个谎,说自己上次醉酒时在梦里跟人学了酿酒,连学问也长进了不少。 她这样说,自是不想秋绩再拿什么诗词歌赋搪塞她。 二人听得云里雾里,一脸懵。 “洄儿,你梦里教你酿酒的是何人?” 半晌,秋绩回过神儿问道。 何人? 老头的名字说出来他们也不知道。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家,”秋洄含糊道,“我以前未见过他。” 秋绩点点头,与秋夫人交换了个眼神儿,秋洄性情大变他们也早看出来了,眼下给出的解释虽听着怪异,却是目前最合理的了。 三人坐着大眼瞪小眼。 话不说开吧,看着怪异,说开了吧,看着更怪异。 “你下去歇着吧。” 良久,秋绩挥手道。 秋洄坐着没动。 今日若不把酿酒那事儿敲定了,日后还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呢。 秋绩明白她的心思,一时却也无法盖棺定论。 秋香坊五位大师傅以陆老为首个个德高望重,即便他这个家主也得尊着敬着,秋洄得罪谁不好,偏将心眼儿最小的陆老得罪个彻底,以前不想学酿酒倒也罢了,眼下再想往人身前凑这不是找着打脸吗? 怕是他低声下气去求,也不见得能成。 “这事儿爹记下了,回头定会在几位大师傅跟前替你说些好话,至于能不能成……” 说到这里,秋绩抬头看了秋洄一眼。 就怕到时候不成,痴儿若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才让人头疼…… “成与不成但看天意,”秋洄面上坦然,她本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只是在天意拍板前,她这个大活人自得努力努力。 “爹,您见了陆老不如这样说……” 秋洄趴在秋绩耳畔一阵儿嘀咕。 秋绩先是眼睛一亮,随即问道,“这样能成?” “十之八九……”秋洄点头。 眼见爷俩头凑在一块儿说起悄悄话,秋夫人有些不高兴了。 秋绩爱摆谱,往日洄儿总愿意与她多亲近些,如今竟将自己撇在一边,即便无错可挑,她这心里也酸酸的。 “洄儿……”她不动声色唤道。 “哎,娘……” “你功课也落下有些日子了,娘重新给你找了个先生,明日便开始上课吧!” “……” 秋洄求助地看向秋绩。 都说了学问长进了,这怎么还请先生?银子太多烧的? 秋绩接收到信号转向秋夫人,动了动嘴还没说话,就被秋夫人一个眼神儿给瞪了回来。 “洄儿啊,”他握拳轻咳两声,面上的尴尬一时难掩。 “你想学酿酒是好事,可这学问也不能落下了,只有钱没有才将来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若是对旁人,这番话或许有些说服力。 可秋洄是谁啊? 名声于她一文不值,只要她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银子,管旁人说什么呢,说什么不是对她羡慕嫉妒恨呀! 心中想着,口中便道,“我不介意,我——” “你不能不介意,”秋绩打断道,又见她一脸不服气,当下也来了脾气,“左右你今日做错了事,要么明日乖乖上课,要么去祠堂抄经文,选一个吧?” 秋洄瞪大了眼睛。 她有得选吗她,上课无聊,抄劳什子看不懂的经文就更无聊了,若是二者非选其一那自然是前者。 好你个卖女求荣的妻管严,早该知道他靠不住的。 秋洄心里将秋绩骂个遍,面上却不得不服软。 秋绩见她应了,朝秋夫人露出个邀功的笑容。 秋夫人却没理他,只嘱咐秋洄回去后伤口莫要沾水以免发炎留了疤。 秋洄一一应了。 待回到溯洄小院,夏莲早让人备好了洗澡水,秋洄直接进了净房。 这边秋洄刚把门关上,离开的夏莲又转了回来。 少爷自小沐浴不喜人在身边,即便是有,也只让奶娘林氏一人伺候,可眼下少爷身上有伤,自己沐浴多有不便,那林氏又刚归来,哪里适合伺候人? 照说她这个贴身丫鬟该有这个本分才是。 思索再三,她走上前,叩响了门。 “谁?” 秋洄边神游边脱衣裳,猝不及防怀中一个物什飞出,扑通一声掉入浴桶。 “婢子夏莲……” “……何事?” 秋洄光着膀子,伸长右手去那浴桶里好一阵儿摸,终于摸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什。 掏出来一看,她整个人都蒙了。 这是一块儿正经的羊脂玉玉佩,佩身雕得奇奇怪怪,好似一棵树,翻过来一看是个凸起的莫字。 “莫桑?”她惊觉道。 再翻过来看那树,果然越看越像桑树。 叩门声再次响起。 “你方才说什么?” 秋洄问道。 她有些心不在焉,因为除了这突如其来的玉佩,她发现脖子上惯常带着的玉鸳鸯竟然不见了? 这至少说明有人近了她的身。 “婢子说,少爷伤口不能沾水,要不要人帮忙伺候着?”夏莲再次道。 “不用了,”秋洄忙道,“我自己会小心着,你下去吧。” 夏莲应了,却依旧觉得奇怪。 少爷的声音听着怪怪的,跟丢了魂儿一样。 秋洄坐在浴桶里,手中握着那枚玉佩,心思却飞到了九天之外。 她又细细将上午发生的事情回想了一遍。 虽仍是不解,但至少有几点是确定的。 其一,上午那刺杀绝非针对她。 其二,放玉佩与拿鸳鸯玉的应是同一人。 其三,这个人必不是莫桑。 至于这人是何目的,与莫桑又有什么关系,她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有一点,今日上午的事莫桑定然或多或少参与其中,不然挑拨刺杀也好,诬陷拿玉也罢,都应该找她的死对头魏畴而不是这个谨小慎微的莫桑。 至于扮演什么角色,她不相信莫家有这个胆量,更何况莫家都是聪明人,与秋家结怨对他们半点好处也没有,他们才不会做蠢事。 想通这一点,秋洄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秋父秋母。 好不容易过两天安生日子,谁没事整天疑神疑鬼喊打喊杀呀? 只是日后必得找个机会好好和莫家大少爷谈上一谈了。 那鸳鸯玉算不上多值钱,却意义非凡,她早问过秋母,但当时她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究竟来,只说很重要,让她千万别摘更别弄丢了。 现下要找回那玉,也就只有莫桑这一条线索了。 第14章 暴走的秀才(一) 秋洄一离开,伤心欲绝的林氏又回了前院。 秋绩立刻挥退左右,让人掩了门。 “怎么样?” 林氏兀自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娘的!装哭真是个体力活,嚎得她嗓子都哑了。 秋绩夫妇一脸习以为常。 “同你说的八九不离十,”秋绩坦白道,“不过这孩子交了底。” “交底?” 林氏喝茶的动作一顿。 秋绩又忙将秋洄醉酒做梦那事儿说了。 林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怕不是老家主托梦?” 灵异之事说来怪诞,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见二人一脸迷惑,遂解释道:“不瞒二位,我这次南归老家主已是卧床不起,精神也是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仔细算算,倒跟那孩子出事儿的时间恰好对上……” 后面的话,她不便多说。 二人互看一眼。 “可她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呀?” “那有什么当紧,”林氏嗤笑一声,“这孩子以往也做了不少荒唐事,忘了便忘了吧,只当是再世为人了,”又嘱咐秋绩道,“她既有心学酿酒,万不可委屈了她。” 秋绩点头,这他自是知道的。 “就怕耽误了?”他担忧道。 若是回到那里,条件不知比这里好多少。 “眼下时机还不成熟,”林氏叹了口气,又道,“罢了,是金子总会发光,也不在乎这几日早晚。” 二人点头,起身送林氏离开。 ………… 第二日一大早,秋洄用过早饭便直奔书房。 听秋棠说,新请的先生姓范名修,字子声,是附近有名的美中年。 此人自幼酷爱读书,也不知是不是时运不济,二十五岁考中秀才后连下两场皆是未中,时年三十有二仍是秀才一枚。 秋洄行至门口,见一青灰色长衫的男子立在书架前。 他背对着她,垂着头,晨曦的阳光照在身上,洒落一地光斑,愈发衬得他挺拔如松,周围静悄悄的,只闻他指间轻微翻阅纸张的声音。 这般岁月静好,着实让人不忍打搅。 秋洄轻咳一声,弯腰行了个标准的学生礼。 “范先生早!”她朗声道。 范修回过头来,手中书一合,抬手放回书架上。 “不早了,”他转过身审视地看着秋洄,“你家在此处,何故让本先生等你?” 语气虽淡,已现不满。 往日他教的学生哪个不是提前一刻钟甚至两刻钟到达,果然是商贾之家,一点儿尊师重道的风气都没有。 倒是可惜了这一屋子的好书。 范修又扫了一眼书房,四面墙壁除了门窗皆立着一人高的书架,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放了各种书籍字画,方才他大致看了一眼,竟发现不少孤本。 就连书案后随随便便挂着的两幅画,仔细一看也是出自名家。 可气的是,这样珍贵的东西也没个人打理,生生在那积了灰尘。 范修面上不说,心里很是上火。 他出身贫寒,小时买不起笔墨纸砚还在沙地里写过字,即便如此,他还是苦练出一手好字。 可这秋家少爷案上摆着上好的端砚,用着上品的狼毫和宣纸,那写出来的字却连个五岁的孩童都不如。 商贾之家人傻钱多,偏偏要附庸风雅。 真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秋洄自是听不见范先生心碎的声音。 她只觉得这先生在有意为难她。 定好了卯正上课,为了不迟到她还特意提前了一刻钟出发,从溯洄小院到书房几分钟的路程,哪里就不早了? 不是她来得太晚,明明是他来得太早,而且早得不是一时半点。 秋洄心里明镜儿似的,但自古学生跟老师犟嘴都没好果子吃,她深谙此道,自不会犯傻。 “先生教训的是,”秋洄歉意道,“学生定当向先生看齐,做个勤奋的人!” “油嘴滑舌!” 范修没再为难她,却没给她好脸色。 “今日第一次上课,先从基本功开始吧,”秋洄一入座,范修将笔墨纸砚往她面前一推,“本先生见你字迹潦草,不成形态,读书要读好,有一手好字至关重要……” 说着,自己做起示范,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写下“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八个大字。 “这写点时,落笔轻,着纸重,取势远,收锋疾;写横时……;写竖时,……” 范修教得认真,秋洄木然地看着,暗暗疑惑他是怎么看出自己字迹潦草的? 她要是字迹潦草,怕是没几个人能称得上好字了? 想当初她苦练毛笔字,临摹的都是王羲之颜真卿等大家的字帖,后来许是练得太杂,不知不觉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但若是单拎出哪一样,必能写得极好。 “可是听懂了?” 范修突然看向她。 秋洄一惊,条件反射的摇头,察觉不对,又赶紧点头。 这欲盖弥彰的神态当谁看不出来呢? 果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范修暗叹一声,这纨绔子弟不可教,亏他还有心将这棵歪掉的苗苗给掰正了,谁道人家压根没听进去。 这秋家少爷看着乖巧,干出的事儿他也不是不知道,若非家里近来紧巴得厉害那秋夫人给的束脩又确实高,他才不会砸自己的招牌。 既然人家不愿意学,他也乐得自在。 “行了,你先将道德经前三章默一遍…嗯…默不出来比着抄也行,”范修面容平和,竟没有生气,秋洄有些纳闷。 又听他道,“字不要写的太快,每写完一张交由我查看,”见秋洄呆呆望着他,以为她不愿意,又劝道:“你便是不想做学问,这字日后记账也是要用到的,好好写,这是脸面……” 说完拍拍秋洄的肩膀,自顾自去书架上找书看了。 秋洄摇摇头。 嗨,她当什么事儿呢,敢情是放弃治疗了。 半个时辰后。 秋洄捧着新出炉的道德经起身。 “先生,学生写完了……” “怎么写这样快,不是让你慢点儿写吗?” 范修不情愿地放下书,几步走过来。 其实她早就写完了,见范修看书认真没忍心打扰他罢了。 范修浑不在意地接过,又浑不在意地往上扫了几眼,这上上下下扫了几遍,他心道完了,他突然不识字了怎么办…… 第15章 暴走的秀才(二) 秋洄连着唤了两声“先生”,范修才回过神来。 “这…这…你写的?” 他颤着手指着白纸上的黑字。 明明再普通不过的楷书,却写得端庄雄伟,气势开张。 最最重要的是,这一整篇字写下来行云流水毫无凝滞,天生的气势磅礴浑然一体。 这断不是十天半月就能练就的,他这盏茶的功夫也教不出这样的学生来。 更何况,就连他自己也差着火候呢。 范修神色激动,秋洄却一脸莫名。 她何时说过自己字迹潦草的,范先生你以名声断字体不太可取吧? 秋洄点头,问道:“怎么先生不是让用楷书默的吗?” 她没记错呀,范修所说点横竖撇捺的写法分明是楷书的写法。 “怎么?你还会别的?” 范修又不淡定了。 其实他的第一想法是秋洄从哪拿的名家大作糊弄他,可又有哪个书法大家写了道德经的,至今还带着淡淡的墨香…… 在范修吃人的眼神中,秋洄木然地点点头。 她不打算靠卖字吃饭可也没打算藏拙,至少写劳什子背得滚瓜烂熟的道德经是很无趣的。 “那你用行书写几个字我看看……” “写什么?”秋洄问道。 不会还抄道德经吧? 范修已然放下师长的架子。 “你想写什么便写什么吧……” 字写得这样好,学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写什么都行? 秋洄咬着笔杆,心道范先生都这样了,他们的师徒缘分怕也到此为止了,此时写点儿什么有意义呢? 她想了又想,脑中突然跳出了辛弃疾的那首《鹧鸪天·送廓之秋试》。 范廓之是辛弃疾的学生,廓之要去参加秋试,辛弃疾写下这首词表达对他的美好祝愿。 眼下范修是秀才,过两年也是要下场的,二人又同姓范,实在是美妙的缘分。 秋洄觉得,她若是写下这首词预祝范先生来年秋试蟾宫折桂,定能安抚他受伤的心灵。 心中敲定,便提起了笔。 范修瞪大眼睛看着,秋洄边写他边念。 “鹧、鸪、天、预、送、范、先、生、秋、试……” “给我的?” 他指着自己,惊奇地像个孩子。 秋洄笑着点头,提笔蘸了墨低头继续写。 “白苎新袍入嫩凉。” “春蚕食叶响回廊,禹门已准桃花浪,月殿先收桂子香。” “鹏北海,凤朝阳。” “又携书剑路茫茫。” “来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 秋洄几乎是一气呵成。 范修拍手赞道,“好!好词!” 他凑上前去,将题了词的宣纸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先前沉浸在词里,没有细看,此时再看那字。 正应了那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好字,真真是好字!” 词好,字也好,可若要论哪个更好,他却讲不出一二来。 二者完美结合,将好达到了极致。 范修捧着那词在书房内一连转了好几圈,若非秋洄拦着,怕是书架都撞上几回了。 “先生镇静!先生镇静!” 秋洄扶着范修坐下来。 读书人多有些痴处,如范修这般本性就爱读书的就更痴了,适当犯痴有助于锻炼神经,可若是入了魔怔就不好了。 秋洄安抚道,“先生过赞了,这词若是用狂草题才是最妙……” 范修忙抬手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言论,“已足矣……”他说道。 这会子他也冷静下来了,又盯着那词发了会儿呆,突然仰天大笑。 秋洄吓了一跳,忙要上前查看,却听他道:“想我范修活了大半辈子,却是要借着学生的赠词流传于世……” 说罢奔出门去。 秋洄忙追出去,在他身后喊道,“先生等一等!等一等……” 范修哪里肯停,脚下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前院。 “秋家主在哪?”他拉住一个小厮问道。 那小厮见他慌里慌张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刚要回答家主去了酒坊,范修突然撒了手朝门口跑去。 进门的马车被拦住。 秋绩掀帘子问,“发生了何事?” 车夫看着眼前发了疯一般的人,纳罕道:“家主,范秀才……” 话还未说完,便见范修几步走上前撩开了车帘子。 “秋家主请下车,我有要事同你商谈!” 这话听着彬彬有礼,语气却咄咄逼人。 秋绩糊里糊涂下了车,心道他也没得罪他呀,这般黑着脸是作甚? 转念一想,这个时间本应在上课,怕不是秋洄那孩子得罪了他? 他有心问清楚,奈何家丑不能外扬,遂赔笑道:“范先生屋里请,有何事咱们坐下来商量……” 范修还算给面子,跟着他往屋里走。 车夫将马车赶到一旁,想起范修方才的神态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秀才发起疯来真是要命!”他叹道。 ………… 眼见二人进了屋,追上来的秋洄又怂了。 这下玩大发了。 范先生方才分明是受了刺激,这得是找秋绩告状去了。 可是告自己什么呢?她分明一片好意,日月可鉴。 秋洄扒着墙角朝屋里探头。 不等秋绩开口,范修把手中的纸往桌上一拍,指着道:“秋家主好好看看这词!” 秋绩狐疑地瞅了他两眼,拿起纸张。 饶是没读过多少书,秋绩也晓得好坏,这词这字,绝佳呀! “恭喜范先生再上新高!”秋绩拱手道。 范修气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你再好好看看,好好看看,”范修抖着手,怒道,“范某何德何能写出这等词字来,令郎的字迹你也不识得了?” “…令…令郎?” 秋绩声调陡然一高,刚要矢口否认,脑中飘过秋洄那句话——“连学问也长进了”。 竟是长进到这等地步? 是了,那里不仅酿酒技艺高,连学问也是极好的。 秋绩一番表现落入眼中,范修更是生气了。 不说话就是承认了?他早该知道他是知晓的,哪有儿子跟父亲藏拙的道理? 那他秋家还到处寻先生上门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找着打人脸吗? 奥,他晓得了。 原来没有先生愿意教秋洄,竟是因为个个不如他,但为了脸面,便四处诬陷他不贤不孝不可交,而秋家乐得藏拙,这才有了这等天大的误会。 范先生脑洞很大,在自苦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身为人师,怎可做出如此德行缺失之事?!” 范修怒不可遏,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秋绩浑身一震,只当范修以为秋家诓骗他,便和气道,“范先生息怒,此事是我秋家思虑不周慢待了先生,这样,”他朝门外招手,叫来周管家,“你快去我账上支三百两银子来,”周管家应了离开,秋绩又赔笑道,“我知先生清风霁月自是不在乎这点银钱,权当是秋家补偿您的一点儿心意,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还请先生莫要往外说才是……” 第16章 何来断袖 范修冷哼一声。 心道果然如他所料。 秋家这事儿做的不地道,按说不该如此算了,可秋洄待他不薄。 且不说依照秋洄如今的才能,这词将来价值几何,单论这份情谊,那也不是银钱能估量的。 “秋家主莫要拿银子砸我,”他冷然道,“范某一介布衣秀才,却也有几分骨气,令郎大才,既想藏拙,我自不会在外乱嚼舌根,只是有一点,你这银子我不要,那束脩回头也定当如数奉还,但这个,”他说着拿起桌上的词,坚定道,“我必是要带走的。” 秋绩一时为难。 读书人清高重礼不重财,这他知道,倒不是舍不得那副词,只是秋洄这才来得突然,若是传了出去,怕是会惹有心人猜疑。 正在犹豫间,瞥见秋洄探头探脑。 “洄儿,过来。”他招手道。 秋洄也不再遮掩,她大大方方走进来朝范修行礼,又转向秋绩道,“爹,这词是孩儿特为范先生所题,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再说,孩儿以为范先生德行兼备乃谦谦君子是也,自不会做出对秋家不利的事情来。” 见她言辞诚恳,秋绩松了口。 范修心中感动,微微红了眼圈。 “承蒙秋少爷信任,范某心中感激不尽,”他说着将那词折好放入怀***手道,“恕范某多嘴,秋少爷之才乃修平生仅见,若继续勤学苦练,前途不可限量……” 他这话是说给秋洄听的,也是说给秋绩听的。 大致意思就是觉着秋洄小小年纪天赋惊人,若是从商卖酒,可惜了…… 秋洄心知他是一片好意,但她实在搞不明白一个人不断提升自我,难道就只是为了取一个好功名搏一个好前程? 就不能有点别的?比如像她一样,酿酒…… 好吧,她自己脑中其实也没点别的。 又听范修道,“范某若是不能蟾宫折桂夺得举子,自是无颜再见秋少爷!” 说罢决绝离去。 秋洄一怔,忙又追上去。 她还有一事不明。 “先生可否告知先前是如何知道我字迹潦草的?” 此话一出,范修俊脸微微泛红。 察觉秋洄目光灼灼,他话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秋洄细细听着,终于搞清了缘由。 原来,今早范修到得早,闲逛之时发现书案上几本书下压着一张宣纸,好奇之下便抽出看了,更是一怒之下将那纸团成团扔进了废纸篓里。 他向秋洄表达了歉意,“想是秋少爷随意涂画,范某一时糊涂竟是当真了……” 连理由都替她找好了,秋洄尴尬一笑,“我送送先生吧……” 待秋洄送了范修回来,秋绩仍在发呆。 这种状态自范修说出前途不可限量那番话后就开始了。 秋绩觉得,秋洄是个天才,只是学习酿酒倒是可惜了,或许她更适合朝堂也说不定。 心中想着朝那个小人望去,忽的想起她实则是女儿身,瞬间觉得自己蠢不可及,怎么好端端的女儿偏觉得养了个儿子呢? 他有心想问她学问的事,却又觉得她什么都已交代清楚,一时不知从何问起,索性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 “洄儿,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自然是好消息。” “陆老答应了。” “那坏消息呢?”秋洄平静问道。 “你个机灵鬼,”秋绩笑着点点她的额头,说道,“点子是你出的,坏消息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秋洄咯咯笑起来。 她当然知道坏消息是什么,她也一早料定陆老听了那番话会答应。 试想有一个人曾经与你处处针锋相对,突然有一天她有事来求你,且说明不管你最终会不会答应帮忙,她都无怨无悔地愿意接受你的任何考验。 那么你会不会答应给她这个接受考验的机会呢? 秋洄觉着,依照人性,多半是会的。 更何况陆老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不过,只要他愿意考验她,不管出自真心还是假意,秋洄都有信心让他真心收自己为徒。 她有把握吃得了这份苦,却也想这份苦能少则少。 “爹,可否将咱们府里的厨子借我征用两日?” “怎么?”秋绩一时摸不清她的心思,提醒道,“后日你便要到酒坊接受考验了……” 骄奢淫逸应戒掉才是。 “爹放心,我心里有数呢,”秋洄笑着掰起了手指,“我早就打听清楚了,这陆老平素肉食中偏爱鸭掌羊腿和猪尾,我想着弄几道他爱吃的菜送过去,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到了考验时,他兴许会念着那点吃食对我手下留情呢……” “那你怕是要费些功夫了,”秋绩笑道,“往日也有不少人拿着这些讨好他,早将他的嘴养叼了,你送的吃食若是对了他的口味还好,若是不行,怕是会弄巧成拙也说不定……” “这个我省得,爹只管把那最好的厨子借我,山人自有妙计……” 秋洄有何妙计呢? 答案就是秋家自己酿制的黄酒。 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只是讨了些巧儿罢了。 正如秋绩所说,陆老身为酒坊大师傅自然不缺吃喝,加上他对秋洄有意为难,怕是她送的吃食再好吃只要他摇头那也是枉然。 那么送什么能让他想摇头又摇不得呢? 秋洄以为,是他自己亲手酿的酒。 她早些日子发现这里用来做菜的调料有限,黄酒还没有成为调味品,殊不知很多菜少了黄酒搭配便会黯然失色。 她只需针对他的口味写出几个菜方子,不需要多特别,却要在恰当时候加上酌量的黄酒辅味,到时那陆老尝了鲜再品出黄酒的味道,想他那张老脸再厚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心中敲定,秋洄前往书房打算拟一份菜方子交由府里掌勺的大师傅。 进了门,提了笔,她才想起一件事来。 范修说的那张字迹潦草的纸她是没见过的,她穿越以来也进过不少次书房,但每次都是从书架上找些能帮助她了解这个时代的书来看,书案上那几本趣味杂谈她翻都没翻过,自然注意不到压在下面的纸了。 秋洄撂下笔,弯腰扒拉起废纸篓来。 未几,找到一个行迹可疑的纸团。 她慢慢将那皱巴巴的纸一点点展开,定睛一看,顿时如遭五雷轰顶。 天呢! 范先生该不会以为他是断袖吧?! 第17章 约不约 国子监中,博士喊了下课,一众学生就三五成群地散了。 莫桑拿着书失魂落魄地走在最后。 “树之,走快些!” 前面一人喊他。 树之是他的字,没人常这样唤他,除了监中几个关系不错的好友。 莫桑顺着声音望去,青石小路那端站着一个同他一样打扮的少年,青衣黑靴,星眸黑发,阳光从后面射来,衬得他身形颀长,整个人镀了金一般。 见他朝自己招手,莫桑笑着回了。 他身边黑衣黑帽的白胖男子扶着手中拂尘,眯了眼笑着点头。 “见过七皇子,见过高公公!” 莫桑上前拱着手弯腰行礼。 “行了,”萧珩笑着拉起他,打趣道,“你在我身前行这般虚礼是给谁看呢?高公公可不是外人。” “七殿下说得对,”高凤尖着嗓子道,“杂家同莫公子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不用这般客气的。” 他说这话时脸上挂着得体的笑,莫桑暗暗惊奇,似乎每回见高公公,他的笑容都这般,不是过分热情却也不疏离,看着很真诚。 又听他道,“陛下派杂家来这国子监办事,贵妃娘娘便顺道托了杂家给七殿下传话,谁道如今话传到了,殿下却不愿意跟老奴走了,非要等着莫公子来说几句话才肯走,莫公子快些劝劝他,不然老奴交不了差怕是要受罚喽!” 莫桑一惊,看向萧珩。 萧珩心知这高凤打趣他,便骂他,“你这老奴惯会见风使舵,本殿下哪里如你说的这般了?” 又对莫桑道:“树之莫要听他的浑话,我母妃唤我回去用饭罢了,哪里急在这一时片刻,我不过是想问问,秋家少爷那事儿你可办妥当了?” 提起秋洄,莫桑无心再想其他。 “我今儿个让小多去秋府递了帖子,人还没回来,至于秋洄明个儿会不会去,我也不敢保证,”他叹气道,“你也知道,我们两家除了生意上的往来,私底下也没什么交情……” “那你可将明个儿诗会的时间地点都讲清楚了?”萧珩又问道。 “那是自然,只是……” 莫桑越想越没把握,那日回来后他一直挂念着秋洄的安危,后来得知他无事才松了口气,本以为此事就算过去了,却不想那个喝酒吟诗的身影时时在脑中徘徊,那首诗也是刻刻在耳边萦绕,几位好友逼问之下,他才将那事儿说了。 几人又是不信又是好奇,这才出了这么个主意。 但秋洄若是有意藏拙,怕是不屑去的。 “你就别老是担心了,”萧珩拍着他肩膀安慰道,“此次诗会我安排在了茗香阁,包的是天字一号房,还邀来了一群文人骚客,他若真心喜爱吟诗弄词当是会去的。” 莫桑点头,略一沉吟又觉出不妥来。 “那些个文人骚客不请也罢,若是已经请了不妨先将他们安排在别的房间,我看那秋洄脾气古怪着呢,若是嫌人多吵嚷就不好了。” 萧珩觉着他说得有理,便应下了。 待二人分别后,高凤问道:“方才殿下跟莫公子谈论的可是供应御酒那家的少爷?” 萧珩点头,“怎么,你见过他?”他问道。 “那倒是没有,”高凤摇头。 又说道,“老奴是听宫里的葛太医说起的,前些日子秋家差点儿出了人命请他过去诊治,他到时那秋家少爷已经没气儿了,也不知怎的,等他一离开人又醒了,气得他大骂秋家少爷是故意装死来坏他名声的……” “人家何必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也就他能说出这话,”萧珩讽刺道,“他若真是个有本事的,怎么不将我皇祖母的病治好了?眼下我父皇千里迢迢请了那沈三郎来,他倒好,对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生怕人不知道大历的御医多无能似的?” 见萧珩真动了怒气,高凤劝道,“还不是那沈三郎太过年轻了,殿下不必生气,葛太医这么做是试探他,这也是为了太后娘娘的身体着想不是?” “你倒是会替他说话?” 萧珩停下瞧他。 高凤忙委屈道,“殿下这么说就是冤枉老奴了,老奴原本是想说那秋家少爷的……” 是您非揪着那葛太医不放。 “秋家少爷怎么了?”他问道。 “也没什么,”高凤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便含糊道,“只是老奴听人说,他虽生得皮相好内里却是个草包,见殿下邀请这样的人参加诗会心中一时好奇罢了,想来是那人说错了。” “也不见得就错了……”萧珩小声嘀咕道。 过了一会儿,又问高凤,“你说树之不让请那些文人骚客,是不是怕秋家少爷作不上诗来难堪啊?” 仅凭一首诗就断定一个人有才,何况还是个人尽皆知的草包,是不是草率了点? 秋洄若是有真才实学倒罢了,若是没有,人越多越难堪,这倒是真的。 “老奴不知……” ………… 门房送来帖子时,秋洄还待在书房里。 秋棠接了帖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嘿,竟然有人跟他家少爷下帖子,她还以为有生之年看不到了呢? “夏莲姐姐,要不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少爷?”秋棠问道。 同时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冲向书房。 “你怎知一定是好事呢,”夏莲朝书房紧闭的门看一眼,继续道,“你可别头脑发热,少爷许是忙着读书呢,你打搅了他仔细夫人知道了罚你……” 秋棠嘟着小嘴不说话了。 书房内,秋洄内心比抄书时还煎熬。 她低头瞅瞅写满莫桑名字的那张纸,伸手想把它撕碎了,可手一放上又不忍心了。 她好歹占了人家的身体,这个东西怎么着也算是遗物了。 若是毁了,怕是不妥。 可就这样留着,那也不妥…… 纠结半晌,她找来两张白纸,研了墨汁泼上去,少时待那纸干透,将写有莫桑名字的那张纸夹了进去。 两张黑纸夹着一张白纸,四面再封住,看起来跟一张厚纸没什么俩样。 只是这全黑的画风看起来恁的奇怪。 秋洄将它挂在身后的书架上。 “看,我把你的东西裱好挂起来了,”她无耻道,“你可要保佑我快些暴富才是!” 谁道一语成谶。 第18章 奇妙菜谱 秋洄写完菜方子从书房出来,已经到了用午饭的时间。 秋绩日日往酒坊跑,连饭也时常在那用,至于秋夫人,因为秋家人口简单后宅之事极好打理,她闲不住,便也时常跟着去,凭她的精明,至少没人敢在账上作假。 这样一来,秋洄的饭经常是一个人吃的,奶娘林氏有时会过来照看,但她整日里风风火火的往外跑,也不知日日忙的什么事。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奶娘。 奇怪的是,秋绩和秋夫人竟都习以为常。 夏莲从厨房领了午饭,主仆三人一块儿分了。 吃完饭,秋棠才将那帖子递上。 “夏莲姐姐说不一定是好事,婢子怕影响少爷胃口,这才自作主张……” 秋洄好奇地打量二人一眼,伸手接过。 素白的纸以梅兰竹菊为底图,秋洄将里面的纸掏出来,便瞥见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能将蝇头小楷写成这般倒也不容易,秋洄心中感慨拿过来细看了,看着看着她突然笑出了声。 难道不是好事? 秋棠被她笑得瘆得慌,问道,“少爷,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近来秋家人都喜欢用这个词。 “当然是好消息!” 她正愁着没有机会找莫桑唠上一唠,这机会就自己来了,不过这诗会莫桑寻上她? 秋洄脑袋转的飞快,她突然觉得,自己那日醉酒吟的诗怕是被他听到了。 跟踪她? 秋洄再一次靠近真相。 她又将那帖子瞧了一遍,说道,“明日小爷我要出去一趟,秋棠跟着,夏莲留下看家!” 这算是提前吩咐好了。 秋棠高兴得捂着脸直笑,夏莲却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少爷这是要去哪儿?”她问道,“恕婢子多嘴,每回少爷出去都受了伤回来,婢子觉得少爷应该先告知家主和夫人,做足了准备再出去,也好教家里放心……” 夏莲以为自己这样说,多多少少有些以下犯上,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说得对,”秋洄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不过是去参加一个诗会,我晚间用饭的时候会交代的,你且放心。” 说罢朝夏莲抛了个媚眼起身出了门。 夏莲的脸霎时红了,脑中一片空白。 秋棠却听出不对劲来。 参加诗会? 少爷你确定这是好消息?! ………… 秋洄去了厨房。 本来吩咐做菜这事儿应该交给下人做的,但是她不放心啊,毕竟这份来自现代的菜方子出自她之手,若是掌勺的师傅有什么不懂的,她也方便解答。 秋府人不多,但厨房里做饭的厨子不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拿手好菜,凑一块儿开一家酒楼都绰绰有余。 厨房里掌勺的大师傅姓刘,煎炸炖炒样样好,当初秋夫人爱吃他做的排骨,秋绩嫌日日出去买麻烦,索性直接将人从凤仙楼挖了过来,为这事,那凤仙楼至今不买秋家的酒,生意也一日不如一日了。 秋洄本意是进厨房找人,可守门的婆子说什么也不让他进,都说君子远庖厨,让他离远些别被那油烟味儿熏到了。 让人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出来个瘦高的男人,面容倒是白净。 “少爷有何吩咐?”他行礼道。 秋洄将怀里的菜方子掏出来递给他。 “找你帮忙做几道菜,你先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刘师傅接过一看,统共四道菜,鱼羊鲜,炖猪尾,爽口鸭掌,黄酒醉鸡,除了这炖猪尾他知道,另外三道菜他听都没听过,再看这炖猪尾的做法,也跟他往常的不一样。 “少爷,这……” 这见都没见过的菜,靠谱吗? 秋洄一摆手,说道,“这菜你放心,我既让你做肯定是能做出来,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她又伸手一指那几道菜后面的做法步骤,说道,“你且按照我给你的做法做,用料要最好的,鱼肉羊肉鸭掌猪尾还有那鸡都要买新鲜的,不用担心银钱,你只管跟周管家说,让他从我每个月的月钱上扣就行,记住,这菜方子里用的黄酒要十年以上的,至于配菜的汤,你经验丰富,看什么合适就做什么吧。” 刘师傅忙应了,又问什么时候做出来。 秋洄便说若是他方便,就今日晚饭做出来,也好让大家先尝个鲜。 刘师傅应了。 到了晚间,那四道菜果真做了出来,还配了一道解腻的紫菜汤,喝起来酸酸的。 秋绩又让人喊了林氏来,一家四口难得一起用了饭。 几人不偏爱大鱼大肉,尤其是羊肉鸭掌这一类吃着上火的东西,但那鸭掌吃着爽口,猪尾炖的够烂,鱼肉和羊肉一起做也是好吃的紧,还有这黄酒醉鸡,吃完了唇齿留香,即便是晚上不宜多食,几人还是忍不住吃了个饱儿。 连秋洄这个从前吃过的人,吃完也是边剔牙边夸那刘师傅厨艺了得。 有菜方子是一回事,能做得好吃又是另一回事。 秋洄心里想着,回头陆老吃得满意了,一定要好好奖赏奖赏他。 秋绩知道这菜是秋洄吩咐刘师傅做的,有心想问问她,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她迟早要承担大事的,懂的越多越好,没必要非要一样一样解释给人听。 秋洄又说起明日参加诗会的事。 秋夫人也听秋绩讲了范先生的事,自不会拦着她,只说为了安全起见,将赶车的换成了两个侍卫。 林氏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已经打算明日偷偷跟着。 他们这些隐在他国的探子,打探消息是一方面,可那远没有小主子的性命重要。 第二日,秋洄领了秋棠出门。 早恭候在门口的马车旁站了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秋洄仔细一看,二人竟是双胞胎,生得一模一样。 二人行礼道:“属下阿大(阿二),见过少爷!” 秋洄笑着让他们免礼,带着秋棠钻进马车。 ………… 茗香阁天字一号房。 莫桑萧珩一行五人来得早,坐着喝茶。 跟随的侍卫小厮则坐在二楼的回廊上,搬着板凳,边嗑着瓜子边听楼下戏台上的小旦唱戏。 未几,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第19章 秋糖花生(1) (听说写在开头比较管用,求收藏~~求推荐~~) 打头的红衣男子上了楼,身边的粉衣小姑娘蹦蹦哒哒跟着,微仰的圆润小下巴往这边一转,一群人立刻坐不住了。 “见过辰王爷!见过九公主!”乌压压跪了一片。 有些个反应慢的直接从板凳上摔了下来,埋着头龇牙咧嘴,瓜子也撒了一地。 里边的人听见动静拉开门。 “小皇叔?”萧珩探出头,见到来人一惊,目光转到粉色身影上,眉头突然一蹙。 “怎么珑儿也来了?”他不悦道。 萧辰这个闲王喜欢看热闹,哪里热闹往哪钻,今个儿定是打听好来看热闹的,不过他是个有品的,看热闹就看热闹,从不多管闲事,倒也不惹人讨厌。 萧珑就不一样了,这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大事小事都要横插一脚,若不是念着一母同胞的情分,他还真想立刻把她轰出去。 “是小皇叔带珑儿来的,皇兄不欢迎珑儿吗?”萧珑依旧扬着小下巴,大大的杏眼眨啊眨,不见半分尴尬。 说着踮着脚尖朝萧珩身后张望,待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面上一喜,提着裙子就往屋里钻。 萧珩伸出的手臂被她推到一旁,立刻埋怨地看向萧辰。 看吧?他就知道她来干什么。 萧辰狐狸似的笑了,也不解释,叫来身后一名穿绿衣的小厮,小声吩咐了几句话,便见他带着一众侍卫婢女去一边喝茶去了。 那小厮他认得,是自小跟在萧辰身边的华笙,当初萧辰见他脸蛋俊俏留了在身边,如今许久未见,倒是愈发逆天了,竟比宫里的那些女人还漂亮。 萧辰不知他心中所想,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 “跟亲妹妹还过不去?”他揽着他朝屋里走,左手的扇子呼啦展开给萧珩扇了两下风,说道,“你可别生气,小皇叔一定帮你看住她……” 屋内四人都起了身。 莫桑往门口一瞅,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浑身的血液都不流了。 他往后退了两步,却一下撞上桌椅,那声响在偌大的房间里听得清晰,他面上尴尬,也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只僵硬的站在哪里扯着嘴笑。 “桑哥哥想珑儿了没有?” 萧珑过来一把搂住莫桑的胳膊,看也没看另外行礼的三人。 莫桑笑着抽出自己的胳膊,行礼道,“莫桑见过公主!” “桑哥哥真是古板,”萧珑撅起嘴,不满道,“早就说见到我不用行礼的,你怎么每回都忘了呢?” 瞧见这二人,萧珩摇了摇头,替莫桑解围道,“珑儿你别胡闹,你堂堂一国公主连最起码的礼仪都不懂吗?”又指着桌旁几人,生气道,“他们跟你行礼,你就当视而不见吗?母妃就是这么教你的?” 宫里的白贵妃乃是国子监祭酒白贤良的嫡女,待字闺中时诗书礼仪已名满长安,如今贵为皇妃,贤良淑德之名也是齐头并至。 萧珑再是任性,也不敢毁了母亲的名声,当下沉着小脸一一回了礼。 ………… 到了茗香阁,秋洄留了阿大看车,带着秋棠和阿二进了门。 守在门口的掌柜忙迎上去。 “哎呦,可把您给盼来了,”他揉揉瞪了一上午发酸的老眼,伸手指着楼上,“莫公子早有吩咐,秋少爷您快楼上请……” 秋洄跟了他上楼,到了门口,那掌柜告退一声下了楼去。 小多早得了莫桑吩咐,让秋洄留了侍从,敲响了门。 待门从里边拉开,秋洄面色平静地抬脚走了进去。 秋棠瞧着自家少爷直挺挺的背影有些担心,刚想喊住他说两句安慰的话,那门又从里边给关上了。 她有些失落地盯着那门瞧了一会儿,往回廊上一打量,满满当当都是人,哪里还有她跟阿二落脚的地方? 许是瞧出了他们的窘境,那几个穿着华丽的宫婢凑在一起,瞅着他们指指点点,往嘴里送了几颗瓜子后捂着嘴低低的笑。 小多也发现了二人的不自在,奈何他们这一桌人来得早,此时人都坐满了,他起身刚想喊阁里的伙计再加两个板凳,便听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男声。 “来这儿坐吧,这里还有位置呢。” 回头一看,是那个跟着辰王爷来的绿衣小厮。 秋棠也不跟他客气,拉了阿二就往那儿走。 路过小多时,秋棠朝他看了一眼。 小多一下读懂了她眼中的谢意,摸摸鼻子坐了下来。 华笙往跟前搬了个板凳,“你坐这儿,”他对秋棠道。 这是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跟她差不多大,秋棠怔怔地盯着他看,一时忘了动作。 她手中还扯着阿二的袖子,阿二见她这般模样,急得红了半边脸。 想着提醒提醒她,阿二轻轻拽了拽自己的袖子,谁道这一拽竟拽了回来。 “商户家的野丫头果真一点教养都没有,巴巴地盯着一个男人看……” 同桌的一个宫婢看不过眼,嫌恶地瞪着秋棠。 “这何止是没教养,”另一宫婢附和道,“这分明是没见识……” 早在手中的衣袖滑走时,秋棠便回过了神。 她并不觉得盯着这少年看有什么不妥,好看的东西谁不想多看两眼,那些个心里猫爪挠痒想看,偏面上假装不在乎的人才是假正经呢。 秋棠面不改色心不跳,仰起头,理直气壮地对那两个宫婢道,“他长得好看,我乐意看!” 这关你们什么事儿啊? “就是,我长得好看,我乐意让她看!” 华笙也插嘴道,说着端过她们面前盛瓜子的盘子搁在秋棠跟前,殷勤道,“这是话梅味的,你快坐下尝尝!” 两人你情我愿的,本就显得她们多管闲事,现下连瓜子也没得吃了,几个宫婢的脸冷得都能拧出水了。 秋棠瞅了瞅那壳上微微泛绿的瓜子,咽了口唾沫还是移开了目光,“我跟阿二是一起的,他站着我也站着……” “咦,不是还有一个板凳吗?”华笙往另一侧探了探头,发现原先放凳子的地方突然空了,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板凳呢?谁搬走了?”他冷声询问着,目光从这一桌的几人身上扫过,特意在那几个宫婢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阿二被秋棠的话感动得一塌糊涂,二十几岁的汉子竟有些想哭。 “秋棠姑娘,你快坐下吧,我是个男人,站着也是一样的……”他劝道。 秋棠却是拗着头不肯坐。 若是本就一个板凳,她也就坐下了,可既然这少年说还有一个那就还有一个,这分明是有人趁他们不注意故意找为难,少爷说了,人要脸树要皮,泥人还有三分土性,瘦死的骆驼那还比马大呢…… 秋棠很生气,脑中满是秋洄说过的话,却已经分辨不清个中意思了。 由此可见,她真的很生气! 华笙也很生气,眼见没有人应,他拍了桌子起身。 “都不承认是吧?”他背着手,作势迈开步子,说道,“那我就好好看看,若是发现谁坐了两个板凳,我就扒了他的裤子让大家伙瞧瞧,看看他的屁股是不是比脸大?” 第20章 秋糖花生(2) (听说写在开头比较管用,求收藏~~求推荐~~) 这话说的,甚是嚣张。 但在座的各位都觉着,他还真能干出这事儿来。 且不说他华笙是辰王爷跟前最得脸的,单凭那辰王爷爱看热闹的脾性,若见他真扒了谁的裤子,兴许心中开怀赏了他也不一定。 华笙说罢当真弯腰往人屁股底下瞧。 一个板凳四条腿,但凡多一条,他也要揪出来。 他低头瞧得认真,待转到一个宫婢跟前,那人忍无可忍,噌的站起拦了他。 “我们是九公主的贴身侍婢,你一个辰王府的小厮,也配往我们裙子上瞧?”她掐腰瞪眼道。 华笙怒极反笑。 “我瞧什么你们不知道?”他反问道。 别说他没有色心,即便是有,那也不是对着这几位。 且不说她们长得不如自己好看,那就是随意从辰王府拉出一个女人来,也是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他华笙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这话她还真能说出口? 两人大眼瞪小眼,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 秋棠却瞧得仔细,那个在最边上的宫婢悄悄掏出裙下的板凳,用脚勾着缓缓送到桌下,然后她没事人一样抖了抖裙子,也站起了身。 “你瞧什么都是无礼,”她理直气壮道,“我们几个都是贵妃娘娘指派给九公主的,你对我们无礼那就是对九公主无礼,若是让贵妃娘娘知晓了,便是辰王爷也保不住你!” 这是拿白贵妃重礼数来压他? 华笙打心眼里跟这几人杠上了。 他忍得了她们自作聪明搬了那板凳,横竖他寻到板凳让她们出个丑,也不会真扒了她们的裤子,但现下他改主意了,若是让他发现谁搬了那板凳,哼哼~ 华笙不理她们,冷着脸继续寻板凳。 秋棠瞥见那宫婢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暗道不好,赶忙从桌子下掏出板凳喊了华笙。 “别寻了,板凳在这呢!” 说着朝那宫婢努了努鼻子,“我看见她踢到桌下的!” 华笙也看向那宫婢,几人相看互生厌,干脆冷哼一声,互不搭理了。 阿二抹了把额头的虚汗,还好没因为一个板凳引发血案。 他就纳了闷了,秋家人都老实本分,这外面的人怎么一个个都唯恐天下不乱? ………… 闹剧不过片刻,几人坐下,秋棠抓了把瓜子塞到阿二手里。 “别光顾着发呆,咱们又没做错什么!” 阿二咧嘴接了,嗑着瓜子听楼下唱戏。 秋棠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淡粉色的帕子,一层层打开,摸出几颗糖递给两人。 阿二一个大老爷们不喜欢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也就没接,华笙才不管这么多,接过一颗,剥了皮儿就往嘴里塞。 秋棠见状也剥了一颗塞进自己嘴里。 入喉的奶香甜蜜蜜,连着她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这糖是夫人给我家少爷买的,他不喜欢吃,就都给我了!”秋棠得意地摇摇头。 “那你家少爷对你还挺好的……” 辰王爷对他也挺好的,华笙心道。 “那是,这糖还挺贵的,听说加了羊奶,少爷说正适合我吃……”小丫头更得意了。 “羊奶?” 华笙一个怔愣,嗓子眼一股急甜上涌,忍不住红着脸咳了两声。 秋棠不明所以,嘴里还含着奶糖,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啊,哦,我叫华(花)笙(生)……” 华笙嗓子依旧有些发痒,又咳了两声,因为嘴里还含着糖,说话不太清楚。 “花生?”秋棠说话也不太清楚,“你这名字还挺接地气儿的……”她坦诚道。 接地气儿? 华笙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但他的名字是王爷给起的,明明很文艺好不好? “那你叫什么名字?” 华笙问她。 “我叫秋棠,秋天的秋,海棠的棠……” “……” “你今日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跟我一样,都穿绿衣裳……” “……我一直都喜欢穿绿衣裳……” “我也是……” 后来秋棠才知道,原来他的名字这么好听…… ………… 相比于屋外的热闹,屋内就显得格外冷清了。 不仅冷清,还尴尬。 秋洄向帮她开门关门的青衣少年道了声谢,一扭头便见一桌的人盯着她。 坐北朝南的位置上,一个长相妖艳的红衣男子半趴着,一手托腮,另一手捏着茶杯,边饮茶边盯着她看。 而他左右两侧坐着一对少男少女,少年也着青衣,少女打扮庄重,一身粉衣穿得非富即贵,女孩儿低着头与身旁另一青衣少年说话,明明眉眼含笑但察觉到那青衣少年心不在焉地往这瞧,便也看了过来。 秋洄认出那人是莫桑,捏了捏袖中那枚玉佩,抬脚走上前去。 她面上坦然,脚步又稳。 几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的坐着没动。 就在秋洄快走到莫桑身边时,那粉衣少女拦了她的路。 “你可知我是谁?还不快快跪下行礼?”她仰着下巴道。 秋洄抬眼瞧她,柳眉圆脸杏仁眼,长得倒是可爱,但这高高在上的姿态还真不讨喜。 按说她来参加诗会,必是要先跟人家见礼的,可秋洄是谁啊?那是长安城出了名的懦弱胆小,自然对这些个不认识的人淡漠又疏离,见礼,就更不可能了。 秋洄瞅了瞅她那圆润白净的小下巴,淡定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她是谁。 “美女。”她开口道。 此话一出,粉衣少女猛然看向她,脸上一时呆愣震惊羞愤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精彩的不知怎么形容。 坐着的红衣男子噗的笑出了声,嘴里的茶水沿着下巴横流。 几个青衣少年未敢笑出声,但看那肩膀一耸一耸的,想必也是忍笑忍得辛苦。 “你你你……你……无耻!下流!” 萧珑一张小脸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她本不过想吓唬吓唬他,谁道他一个商户子弟竟敢出言调戏自己? 秋洄面上很无辜,心道女人都这样,你说她丑,她骂你有眼无珠,你说她美,她骂你口是心非,如今还有骂人无耻下流的,竟是连实话也说不得了。 第21章 打个赌 一个青衣少年起身拉她。 “珑儿,你可别胡闹!”他故作严肃道。 秋洄见他们眉眼相似,心下对二人的关系有几分了然。 却听她嘴里还骂着无耻下流,被按回椅子上,依旧十分不满。 “皇兄,你干嘛帮着外人说话,我哪里胡闹了?”她抱怨道。 皇兄? 听见这二字,秋洄眉头一跳,糟了,她竟然把公主给得罪了吗? 这自古以来跟皇家扯上关系都没什么好事,何况得罪乎? 秋洄懊恼揉眉的动作落入眼中,萧辰拿着帕子擦嘴的动作一顿,随即咧嘴笑起来。 那样呆木的人竟变得如此生动了?真是有趣,有趣! 莫桑赶忙起身圆场。 “我给秋少爷介绍一下吧……” 他的手朝上首一伸,“这是辰王爷……” 秋洄忙低头行礼。 又指那一男一女,“这是七皇子萧珩,这是九公主萧珑……” 秋洄再行礼。 却听九公主冷哼一声。 莫桑看她一眼,介绍另外两个青衣少年,“这是大理寺丞方廟之子方晓,这是礼部尚书常庭在之子常帆,”又指着站在她身后忘记前行的那人,“这是户部侍郎白峰勉之子白栋杰。” 白栋杰傻笑上前,几人行了礼。 秋洄见除了一红一粉外,其余五人皆着一样的青衣,料定他们穿的是国子监的校服。 这是听了莫桑的话一起探底来了,还是看热闹来了? 她目光在几人身上平静掠过,几人忙招呼她入座。 秋洄笑着摆手,装傻道,“坐我就不坐了,我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找莫公子问几句话,他平日里怪忙的,我轻易也见不着他。” 说着打量着莫桑疑惑的脸色,掏出了那枚玉佩。 莫桑脸色一下变了,抢先道,“前几日不小心弄丢了这玉佩,还叫我一通好找,没想到竟是被秋少爷捡了去,实在是有缘……” 秋洄瞧见他故作感激的脸,心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便道,“有没有缘我不知道,我就是想问问莫公子你何时何地丢了这玉佩,当时可有看见听见什么?” 这话问的…… 莫桑舌头打了结。 尤其是瞥见她左脸几道仍结着痂的伤口,更是没来由的心虚。 他也不是扯不出谎话,但她这问话的语气透着笃定,再看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分明已经猜到了大概。 “树之,怎么回事?”萧珩问道。 不是诗会作诗吗?怎么突然冒出个玉佩来了? 其余几人也是好奇地在两人之间来回张望。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既是捡到了桑哥哥的玉佩还不快些还给他,”萧珑生气道,“莫不是你想借机占他便宜,你知不知道若不是桑哥哥,这样的诗会怎么会邀请到你?!” 语气中毫不掩饰的鄙夷。 莫桑面上很是尴尬。 “公主快别说了,这是误会!”他解释道。 又转头对秋洄道,“秋少爷想必也是误会了什么,你放心,我回头定会给你解释清楚,”又道,“今日诗会大家难得聚一场,还是先讨论诗词为好。” 萧珑讪讪闭了嘴,却还是瞪着秋洄。 秋洄并没有被激怒,她还没有出息到跟一个小姑娘斤斤计较,当然,她实在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犯怂害怕皇室的报复。 但是,有些话是有必要讲清楚的。 “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各位行雅事了,”秋洄忙拱手告退,说着将那玉佩又揣进怀里,对莫桑道,“莫公子得空了,咱们再好好讨论讨论这玉佩的事儿。” 莫桑见她转身就走,便意识到她在装傻。 “秋少爷等等,”他喊道。 秋洄转身,笑道,“怎么?莫公子打算现在说清楚了?” “实不相瞒,这诗会是为秋少爷准备的,”莫桑说着走近。 秋洄直觉不好后退了两步,强行维持着面上的笑容,“莫公子真是说笑了,秋洄蠢笨不通诗书,何德何能……” 莫桑突然凑到她耳边,打断道,“要我现在将你的诗吟出来吗?” 秋洄知道他说的是那首《将进酒》,咬牙道,“这么说你承认当日在场了?” “一个玉佩说明不了什么,”莫桑小声威胁道,“你今日若是将你的才能显露出来,我自会将那日的事说清楚,否则你就别想知道了。” “那玉佩我也不要了,”他补充道。 秋洄气鼓鼓地瞪向他,这一扭头才发现二人实在离得太近了,脸颊都蹭在了一起,慌忙又后退两步。 她到底是个脸皮厚的,方一站稳就缓了过来。 “莫公子盛情难却,秋洄不才,前些日子梦里得了些诗,觉得还不错,斗胆献丑给各位一听。” 萧辰与萧珑本就是看热闹,也不在乎她懂不懂诗,但那几个青衣少年闻言甚是激动,觉得秋洄这是在谦虚,也忘了计较方才那一番波折。 萧珩更是招手道,“那秋少爷快快坐下,我等洗耳恭听!” 莫桑本是红了脸,待脸上的热意消散,才转过身附和,对秋洄做出了个请的姿势。 秋洄见状索性破罐子破摔,玩心大起。 敢威胁小爷,那小爷我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痛的领悟。 她爽快地走过去坐下,不巧,这个位置正对着那个穿红衣的辰王爷。 他看着她笑道,“没想到秋少爷如此多才,本王今日也有耳福了!” 秋洄只当听不懂他言语中的戏谑,说道,“这既是诗会,哪里只有我一人作诗的道理,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互相交流才能共同进步嘛?” “不知秋少爷有何高见?”萧辰很上道,率先举起了手,“事先说明,本王不懂什么诗词,不要算上我……” “我也不算!”萧珑也忙举起了手。 一下少了两只大肥羊啊,秋洄有些肉疼,端看剩下的五个青衣少年,发簪,玉佩,玉扳指,玛瑙,水晶…… 看着还有的捞。 她愣了一下,真诚道,“我们不若打个赌?” “打赌?” “这样吧,”秋洄一扫青衣五人,“你们五人一组,我呢,自己一组,两组比赛作诗,哪组作得好一些,便算哪组赢,你们只需取五人中作得最好的那一首与我比较即可,定为三局两胜,如何?” “输赢如何?”萧珩问道。 几人纷纷点头看向秋洄,既是打赌没有赌注自是不行的。 秋洄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吧,我们每人各押自己身上的一个值钱的物件,没有的就用银子抵,起价一千两。” 又对有些眼热的萧辰和萧珑道,“辰王爷和九公主也可以下注,若是哪一边赢了东西按人头分,如何?” 第22章 奸诈的辰王爷(1) 萧珑抿着嘴角褪下手腕上的紫玉镯。 “我押桑哥哥这一边。” 莫桑的学问是国子监中拔尖的,连白贤良也时常念叨在嘴边,她就不信还比不过秋洄这个商户子弟。 “你以一敌五,若是输了,可不要怪我们欺负你?”方晓道。 毕竟这个玩法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我输了又有什么当紧,”秋洄笑道,“这收益向来与风险成正比,你们人多,即便是赢了每人也分不了多少,我若是赢了,便是大赚一笔,若是输了,你们也别怕我赖账,秋家的酒坊就在那里,还怕我拿不出银子吗?” 那日与莫家谈条件,粮食上省下的钱都不止万两,即便不跟秋绩要钱,随便去屋里拿几样古董字画当了,也能还清这笔钱。 小爷我没点家底,敢出来混吗? 她面上有底气,几人见状纷纷拿出身上能押的东西。 萧珩取下腰间一把纯金的小佩剑放在紫玉镯旁,白栋杰干脆卸了头上的白玉簪,方晓拿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常帆周身找了个遍,恋恋不舍解下腰间的玳瑁也放上去。 莫桑身上不喜带佩饰,便道,“我押秋少爷捡的那块玉佩。” “你可想好了?”秋洄问他。 明白人都晓得,这押注押的都是身上可舍可弃的东西,那块玉佩上有莫字,还雕刻了桑树,是莫桑本人的象征,他若是真将它押了,跟将他自己押了差不多。 “莫公子可不止一千两的身价?”秋洄提醒道。 “押了便押了吧,”莫桑云淡风轻道,“若不是秋少爷捡着了,它也不是我的东西了。” 这倒是大实话。 秋洄当下不含糊,掏出那块玉佩也放上去。 “我今日出门匆忙,先打张欠条吧,”她道,“事先说明,你们一人相当于一千两银子的赌注,六个人便是六千两,我也不占你们的便宜,就打张六千两的欠条。” 茗香阁是文人墨客常聚之地,这天字一号房的架子上就搁着笔墨纸砚,秋洄提笔要写,却被一直看热闹的辰王爷拦住了手。 “本王也要押,就押你!”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玉牌搁在秋洄面前,又道,“押注我们一人一半,你写三千两即可。” 秋洄瞧了他一眼,又瞧了那玉牌一眼,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心底有些不高兴这个奸诈的王爷来分赃,生生分走一半赃物,啊呸!是胜利果实! “小皇叔你胳膊肘子往外拐,”萧珑不满道,“我和皇兄都在这一边呢!” “你们人太多分不到钱……”辰王爷摊手。 “那等会儿辰王府的令牌若是输了,你就别想拿回来了!” 那可是辰王府的通行证,到时候还不是想什么时候进就什么时候进。 萧珩觉着今日的小皇叔有些奇怪,他这样招摇的人,随身都带着万两银票,做什么押玉牌啊? 一会儿,秋洄的欠条写好,搁在了那张玉牌上。 莫桑瞥了一眼纸上的字,眼睛又是一亮。 萧辰也看见了那张欠条,只抿着嘴不说话,眼中的笑意却是掩都掩不住。 “这题目该谁出?”萧珩问道。 眼下赌注都押好了,就差作诗了。 “若是不介意,本王来出如何?”萧辰道。 他不参与作诗,身份和辈分又摆在那里,眼下的确是出题目的最佳人选。 虽说他押了秋洄这一边,但二人刚刚才认识,也不怕他们事先串通好。 几人都爽快的同意了。 “本王爱美人爱美酒,这第一题嘛,就以美人为题……”萧辰摸着下巴道。 “美人?”白栋杰惊得一伸脖子。 这辰王爷还能再不正经点儿吗? “怎么?不行?”萧辰挑眉。 “自然是行的,”莫桑接道。 只是往日他们在监中学的都是些抒发壮志的诗,如何如何好学,如何如何报国,这美人? 没见过太多,自然不太好想。 相比较而言,只有萧珩素材多些,但作诗不是他的长项。 一时之间,五个青衣少年皆陷入冥思苦想。 秋洄也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儿,率先开口道,“要不我先抛砖引玉?” 萧辰见她这么快就有了,笑道,“说来听听。” 见几人都望着她,秋洄轻咳一声,吟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是李太白给杨贵妃做的诗,杨贵妃够美吧,这诗够好吧? 秋洄打量几人神色,五人互看一眼,莫桑顿了顿还是咽下了自己作的那首诗。 还是没法比! “这一局我们认输。”他说道。 “五位千万别手下留情,”秋洄忙谦虚道,“我真不差银子,输得起!” 萧珩闻言面色更是发红,转向萧辰说道,“小皇叔,下一题是什么?” 他是太过羞愧才问出的这话,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多嘴了,依照萧辰的个性,这第二题美酒无疑呀,若是这样他们还用比吗?莫桑讲给他们的那首诗若真是秋家少爷作的,他连想都不用想,就可轻易取胜。 萧珩惊觉,这秋家少爷怕不是一开始就在给他们下套吧? 他想到的事情,另外四人也都想到了。 萧辰还沉浸在对美人无限的遐思中,并没有意识到几人的不对劲,说了下一题是美酒后,兀自托腮砸吧嘴。 “除了那日那首诗,秋少爷另作一首吧?”莫桑说道。 他已经意识到他们会输了,若是再多赚一首诗,也不算亏。 其他四人也纷纷点头。 秋洄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眼下就是看破不说破,她若想稳稳当当取胜,必是还要再作一首诗的。 只有萧珑一个人云里雾里,刚才还好好的,为啥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呢?她心道。 秋洄略想了一会儿,又吟了李白的《客中行/客中作》。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李白的诗她是极喜欢的,像这种吟酒的诗更是信手拈来,即便是她想自己作诗,这仔细一想,脑中涌现的还是他的诗。 诗仙的水平,不是她努力就能达到的。 几人又品味了片刻,已是心服口服。 莫桑将那一堆押注推到秋洄面前,“我们说话算数,秋少爷赢了!” 萧珑却有些急了。 她就不明白了,这秋洄连吟两首诗紧接着就赢了,桑哥哥他们竟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可他的水平哪里能跟桑哥哥相提并论呢? “你耍赖!”她指着秋洄道,“你哪里能作出这般好的诗,定是从哪里抄来的,或者,”她转了转眼珠,“你们秋家花钱买的也不一定!” “你住口!”萧珩忍无可忍,气愤道,“秋家少爷为人低调却被误以为庸才,这般好的诗我们闻所未闻怎么可能是抄的,买就更不可能了,能作出这诗的人是花银子就能买到的吗?” 这是对秋洄的侮辱,也是对他们读书人的侮辱。 第23章 奸诈的辰王爷(2) 秋洄被说得有些心虚,一个劲儿地咧嘴傻笑。 “七殿下过赞了,秋洄梦中偶得罢了,偶得,偶得……” 众人此时哪里肯信,越发觉得这秋家少爷深藏不露,藏的一手好拙,连着对秋家也多了几分好奇。 萧珑挨了骂,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 辰王爷拿出长辈的慈爱来。 “珑儿莫要生气,小皇叔赢的东西分你一半可好?”他拍着她的脑袋道。 秋洄见他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直往自己跟前扫,后背一寒,忙抽出欠条塞进怀里,将剩下的一堆东西往他面前一推,招手道,“王爷先挑。” 萧辰似笑非笑瞅她一眼,目光在那一堆宝物上流连起来。 却又听萧珩说道,“秋少爷这般才华将来定是前途无量,没有一个好地方读书是不行的,不如这样,你题一首诗交于我,我回头向外祖父举荐你,他若是见到你诗作得这般好,定会招你进国子监读书的。” 论学堂,还有比国子监更好的地方吗? “劳七殿下垂青,”秋洄赶忙拒绝道,“只是秋洄平日里野惯了,无法安下心来读书,怕是会辜负您的一片心意……” 她面上认真答话,却一直用眼角观察着辰王爷的一举一动。 萧辰堂堂王爷自是不差这点东西,但有句话说得好,但凡有人争有人抢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王爷也是人,何况是个闲的发慌的王爷。 只见他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在那几个物什上摸了摸,就如仔细挑选布料的大姑娘般,又扒拉了两下,停在了那块羊脂玉玉佩上。 萧珑抹了把泪不哭了。 莫桑却是眉头一跳,忍不住开口,“王爷……” “秋少爷答了本王的第三题可好?”他突然朝秋洄开口,“若是答得好,这些东西依旧都是你的……”他笑吟吟道。 这本来就应该都是我的,秋洄心道。 萧珩本想再劝秋洄几句,见此转了转眼珠附和道,“若是能写下来,让我等见识一下秋少爷的书法就更妙了!” “这个主意不错!”萧辰点头赞道。 不错个你个大头鬼啊!秋洄忍不住咬牙,说实在的,她志不在此却偏偏要在这群人面前装逼,一点成就感都没有还一肚子的郁闷。 这个辰王爷贼奸诈,她一介平民能拒绝他一个王爷的要求吗?他不差那点儿东西难道她就差吗?给台阶也给的这么不真诚。 但面上。 “……王爷,这第三题是……?” 秋洄笑得有些谄媚,双手在桌下反复揉搓,眼睁睁地看着笔墨纸砚又被放到自己面前。 “你看本王如何?” 萧辰一撩头发,又单手托腮伏在桌上。 秋洄:“……” 萧珩有些看不过眼,心道若这诗真写了小皇叔,他还怎么带走给外祖父看,那不是生生浪费了一幅好字吗? “小皇叔,要不换一个?这个题目太……” “太什么?”萧辰不悦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这诗是本王的,字也是本王的,你若想要自己求去!” 被拒绝得很直白,萧珩轻哼一声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其他人便都不敢劝了。 秋洄求助的扫视一圈,见无人应,目光又落回萧辰面上。 “怎么?秋少爷要看仔细些再动笔?” 他说着移开了托腮的手,换了个极尽风流的半躺姿势。 秋洄抽了抽眼角,心道又不是作画,何必如此搔首弄姿? 她提起笔来饱蘸了墨汁,又抬头瞧了辰王爷一眼,见他依旧痞里痞气望着自己,心中一横,低头写下“西江月”三字。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写毕,秋洄放下笔,将那纸拿起吹了吹递到萧辰面前。 其他几人也慌忙凑过去看。 字是好字,只是这词…… 几人倒吸一口冷气,颇有些同情地看向秋洄。 这秋少爷方才还精明着呢,不会这会子又开始犯傻了吧? 莫桑看向她意味莫名,他方觉得有些看懂她了,此时又觉得看不懂了,就如那镜中月水中花,虚妄的很。 萧辰捧着那首《西江月》读的认真,时而皱眉,时而睁眼,还频繁地抬头瞧秋洄,一首言简意赅篇幅短小的词生生被他读出了一段时光的味道。 秋洄面上镇定,手心却是出了一层薄汗。 这古代的闲王分两种,一种是真闲,再一种就是装闲,且不论萧辰是前者还是后者,她私心觉着这首《西江月》都是极合适的。 当然,前提是这个辰王爷心胸不狭窄且没打算故意为难她。 终于,在秋洄忐忑地第三次挪动屁股时,萧辰放下词看向她。 他依旧眉目含笑,将面前的东西用折扇一推,送到秋洄面前。 “这词很好,本王很喜欢!” “王爷果真……” “等回了王府,本王就让华笙将它裱好挂在卧房内……”他抚着那首词,看着真的爱不释手。 至于为什么是卧房而不是书房,知晓内情的人想必心中都明白,辰王府连书房内也摆着一张长宽各一丈的金丝楠木大床,大红色的芙蓉撒花帐飘飘荡荡,端的就是难掩的风情万种,柔情万丈…… 秋洄自然不知这些,听见卧房二字面上很是尴尬,只一个劲道,“王爷喜欢就好,王爷喜欢就好……” 末了,不见萧辰发难,其他几人也反应过来,秋洄瞥见萧珑欲言又止的神情,便知她又要寻事挑衅,当下拱手道,“今日与各位齐聚一场,秋洄深感荣幸,只是家中还有急事,不便在此多作逗留,就此别过了……” 说着频频后退,头都低到怀里去了,待离几人远了些,猛然转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莫桑在身后喊道,“等一等,秋少爷等一等……” 秋洄闻言脚步却是更快了,莫桑无法只好喊着追出门去。 第24章 龙井还是碧螺春? “你到底还有完没完?”秋洄回头不耐烦道。 “秋少爷今日来的目的还没达到,况且,”莫桑指指身后,“你赢的东西忘记带走了。”他平静道。 秋洄瞧他依旧一副温润贵公子的样子,心头火熄了又起,起了又熄。 她可没忘记他方才威胁自己时那咄咄逼人的气势,明明是只大尾巴狼偏偏装得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多谢您的提醒!”秋洄咬牙道。 方才被那个烧包王爷一搅和,她还真差点儿把正事忘了。 眼下自己再回去拿东西多半很难脱身,秋洄欲喊秋棠过来,小丫鬟聊天聊的火热没反应,阿二见状,忙拉了她上前来。 “里边桌上的东西都是我的,你先进去收了,然后跟阿二在门口等我!”她吩咐道。 秋棠急忙应了,许是聊天聊昏了头,她冒冒失失闯进去,朝几人屈身一福,咧着嘴几下将东西统统揣到怀里,再是屈身一福,撒了欢的跑出门去。 萧珑看得眉头直跳,平日里受教的规矩一时齐齐涌向心头。 “真是有什么样的少爷就有什么样的丫鬟!”她撇嘴道。 萧珩却是后知后觉,“小皇叔,你辰王府的令牌也被那丫鬟拿走了?!” “嗯?” 萧辰依旧捧着那首词低头瞧得认真,闻言端着凑过去,“你说这词怎么装裱最好看?” 萧珩:“……” 秋棠回来时胸口处鼓囊囊的,一个姑娘家,眼下又着夏衫,想必不硌得慌也坠得慌。 关键是看着不美观。 阿二走上前去。 “少爷让你装的什么东西,沉不沉,要不交给我来装吧?”他善意道。 “无妨无妨,”秋棠急忙摆手,还特意拉紧领口,小声道,“是些宝贝呢,也不知少爷怎么得的,这楼上人多,咱们回去再看!” 刚下了两阶楼梯,又问道,“少爷呢?” “跟莫公子走了,”阿二说着一指旁边的雅间,“两人有悄悄话说……” “他们有什么好说的?” 秋棠摇摇头,往雅间的方向疑惑望了一眼,跟阿二一起下了楼,快走到门口时,她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抬头往二楼某个方向一张望,恰对上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见她望来,不由弯弯唇朝楼下挥起了手。 秋棠也笑着挥挥手。 华笙起身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目送那个绿色的娇俏人影渐渐远去。 ………… 茗香阁的雅间根据布置不同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这间邻着天字一号房,虽算不上大,价格却并不便宜。 就为了悄咪咪的说上几句话便大手一挥订了房,秋洄觉得这个莫桑也是个能造钱的主儿。 不过,端看那花梨木的桌椅,地上铺的色调柔和的锦织缎绣地毯,还有一旁焚着的紫檀色镂空香炉,这钱花的也不是没道理。 丝丝缕缕的白烟袅袅升起,融入空气,鼻端送来的冷香却并不能安抚秋洄有些暴躁的情绪。 “你既愿意说了便赶紧说,我没工夫跟你打太极。”秋洄不耐道。 “你急什么,”莫桑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悠悠的走到桌前坐下,翻起两只精致的瓷杯,伸手摸了摸左边的茶壶,又摸了摸右边的茶壶,犹豫了一下抬头问秋洄,“你想喝龙井,还是碧螺春?” 闻言,秋洄气得恨不能喷出一口火来,轻哼一声将头扭到一边。 莫桑见状也不再追问,提起装龙井的茶壶倒了两杯,一杯搁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到对面。 “那总可以坐下说话吧?”他问道。 秋洄不再坚持,上前坐在了他对面。 “那日到底怎么回事,你的玉佩为何会落在那种地方,还有,你跟那伙人是什么关系?” 秋洄一坐下就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问题。 莫桑闻言捏茶杯的手一抖,一抹翠绿随之溅到手上,“你竟认为我跟他们有关系吗?”他皱眉道。 秋洄恍若未见,“你先回答我前两个问题。” 这样她才能对第三个问题作出判断。 “前两个问题……”莫桑突然变得语塞,端起茶杯连饮了两口茶,半晌幽幽开口,“这龙井不是我要的龙井,掌柜的是不是给错了?” “莫桑莫大公子!”秋洄猛地一拍桌子起身,怒道,“你怕不是故意消遣我?难道我看着很好欺负吗?” 不是拖延时间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许是没想到她脾气这么大,莫桑手又是一抖,手中茶杯瞬间倾斜,他手指滑溜溜的没捏住,眼睁睁看着茶水洒了一桌子。 翠绿色的茶汤沿着桌角肆意流淌,滴滴答答滴到他衣摆上,莫桑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拍打着衣摆上的水珠。 瞧见他衣服上晕染的深色,秋洄也愣住了,她深吸两口气敛了脾气,“你要不要紧?”话一出口,依旧带着浓浓的火药味。 “啊,没事没事,”莫桑忙摆手,也不顾衣裳了,又坐下来,“是我不对,你也坐。”他招手道。 秋洄看他面色诚恳,便又坐下来,瞧了瞧他面前水汪汪的一滩,忽然咂摸出他方才那句话的味儿来。 “你早知道我会来?”她突然开口问道。 不然怎么会早吩咐掌柜准备了龙井,还是他想要的龙井? 她本以为他是临时起意进了这雅间,否则之前在天字一号房内他见到玉佩时也不会那么惊讶,却不想他早知自己要来质问他吗? 莫桑一怔,心知方才口误漏了陷,便也不打算再遮掩了。 “我既希望着你能来,又希望你不会来。”他幽幽道。 秋洄被他这神似撩妹的话雷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心品味个中意思,忙掩了袖口,摆正放在桌上的手臂。 “说人话!”她正色道。 莫桑红了红脸,只好硬着头皮将那日跟踪她,随后发生刺杀弃她而去一番话说了。 “我那日回去后就后悔了,还好后来你没事,不过我以前不懂武功所以不敢随意出手,但往后就不一样了,我如今府里请了武师,已经开始习武了,虽然还在蹲马步,但是……”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似乎这样就能减轻心里的罪恶感,又似乎是怕秋洄因此看轻了他,多多少少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秋洄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更无心追究他见死不救。 现在她满心想的都是:竟然连莫桑都不知道那群人的线索,她觉得这应该是史上最牛的刺杀行动,两个身临其境的当事人竟然都没能见到任何一个刺客的脸,还都稀里糊涂的活了过来,只是她那块鸳鸯玉怕是找不回来了…… 莫桑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失落,试探道,“你很介意我那日见死不救吗?” “嗯?”秋洄反应过来忙摇头,“我跟你不熟,这种时候你自己逃命就可以了……” 她说罢起身告辞,已经不打算再做逗留。 莫桑欲言又止,只好起身送她离去。 第25章 魏畴青楼发飙 出了茗香阁,秋洄一头钻进马车。 耽误半晌午的时间却是一无所获,还白白得罪了九公主,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秋棠不知从哪摸出一块朱红色的锦帕,平铺在马车的小榻上,小手伸到怀里,一件一件地将东西往外掏。 金光闪闪的小佩剑,晶莹剔透的玉簪,光滑细腻的玉扳指,古朴有质感的玳瑁,神秘又漂亮的紫玉手镯,秋棠财迷地笑弯了眼,再往怀里掏,摸出一大一小两块方方正正的东西。 她疑惑地瞅了瞅,左右手各拿一块伸到秋洄面前,“少爷,这两件东西是不是拿错了?” 一块玉佩,一张玉牌,材质不同,却都刻着别人的名字。 秋洄低头瞧了一眼,莫桑那块玉佩还好,他自愿输给她的,可萧辰这张玉牌? 他到底是算输了的,还是忘记拿回去了? 这时马车外传来阿大的声音,“少爷,直接回府吗?”他探头问道。 秋洄顿了顿,嘴角闪过一抹狡诈的笑,“去最近的当铺,不,还是去珍宝斋吧!” 珍宝斋开在皇宫脚下,离这里确实有些距离,但百年的老字号,迎来送往的都是些权贵之辈,这些东西只有在那里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阿大应了,吆喝一声,马车缓缓跑起来。 “少爷要把这些都当了?” 秋棠惊得小嘴都能塞下一枚鸡蛋。 秋洄淡定的点点头,抽出她手中的玉牌,“这个还不能当,”说着手一抬,塞进了怀里。 “那这个呢?”秋棠改成双手托着玉佩。 不知为何,秋洄见她这动作有些心烦,一把夺了玉佩扔到朱红色锦帕上,脂白撞上金黄,发出一声铿锵。 秋棠察觉气氛不对,立刻噤了声。 意识到自己失态,秋洄揉揉脸,笑容又变得温软起来。 “你可知这些都是哪来的?”她伸手摸摸小丫鬟的头,活像摸一只呆萌的小奶狗。 秋棠被摸的一愣,试探道,“他们送的见面礼?”。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秋洄先在心里谢了几遍祖师爷爷,厚脸皮道,“他们见少爷我诗作得好,纷纷与我交好,我不要,非送我这些东西……” 秋棠似信非信,瞧了一眼锦帕上的发簪扳指,心道:读书人真奇怪,送礼还送发簪?但那扳指太大,她家少爷肯定戴不了…… 心里这样想,脱口却是,“少爷真厉害!” ………… 秋洄走后,茗香阁的几人相继散了,萧辰又听了会戏,直接去了花楼。 翠烟楼的李妈妈与他熟识,一眼瞧见,忙喊了他惯常喜欢的几位陪着,又叫来几个清倌吹拉弹唱,眼见花红柳绿的一团拥着上了楼,却听楼上传来一阵吵嚷。 长发散乱的少年还穿着亵衣亵裤,扣子歪歪扭扭系了几颗,露出胸口一大片精壮的肌肤,他此刻怒容满面,挥着鞭子追着一名女子打。 “快说!你昨夜给爷吃了什么?你耽误爷的要事了知不知道,看我不打死你!……还敢跑?……” 女子被打得哇哇直叫,跌跌撞撞往楼梯处跑,她身上只罩一件绯色的薄纱,玲珑有致的身材若隐若现,起先胸口处还抱着一团墨色的衣裳遮掩,见那鞭子毫不留情的往她脸上招呼,吓得只顾抱着头乱窜,泄了一地的春光…… 又是这个煞星闹事! 李妈妈忙示意守在二楼的人去拦,可这眨眼的工夫哪里拦得住,眼睁睁看着二人追打着往萧辰一行人的方向跑去。 萧辰早停住了脚步,左右手各揽着一个美人,不呵斥也不叫好,安静地抿着嘴角看戏。 只是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角度,一双眸子闪着点点寒芒。 女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紧追的鞭子随之而至,霹雳吧啦又是一顿好打,等阻拦的人追上,那女子已被打得蜷成一团瑟瑟发抖,竟是连叫也叫不出声了。 “魏大公子这是何意?娇杏做什么惹怒了您?”追上来的某个伙计不敢表露不满,试探性地去夺他手中的皮鞭。 这鞭子是青楼里供取乐用的,皮质很软,否则人怕是早被打死了。 魏畴出了气,当下松了手。 “她昨夜胆敢在酒里下药,让爷睡过了头,误了我的大事了,”他冷冷盯着地上的女人,见她被人扶坐起来,忍不住骂道,“这样的烂货,你们还管她做什么!” “我没有下药,是他自己喝过了头……”娇杏满脸泪痕,闻言小声道。 “你说什么?!” 魏畴大喝一声又扬起了手。 娇杏条件反射往后一躲。 察觉到手中空了,他气得握紧拳头,发出阵阵咯吱声。 李妈妈也提着裙子上了楼来。 “哎呦,是哪个不懂事的惹我们魏大公子生气了?” 她言笑晏晏走来,让人扶了娇杏下去,魏畴看得生气,眼见娇杏离开,骂道,“什么玩意儿,当老子没见过女人吗?” 李妈妈见状凑过去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用眼神示意他往身后看。 这一看不当紧,惊得魏畴慌忙整容,推搡开周围的人寻了地上黑色袍子罩上,边系带子边舔着脸上前行礼。 萧辰见他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笑道,“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魏公子雄风更胜当年,本王却是未老先衰了?” 魏畴听他讲荤段子便知他没有在意,忙谄媚道,“我哪敢跟王爷比啊,这偌大的长安城我魏畴也没服过谁,偏王爷在我心里是这个!” 萧辰看他竖起的大拇指,似笑非笑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 “话不能乱说,你这肩上的脑袋可是安逸久了?” “哪能啊,”魏畴一点儿没被吓到,眨了眨眼呵呵笑道,“这话我只对王爷说……” 李妈妈见魏畴不闹腾了,忙引二人进了雅间。 却听萧辰问他,“方才那美人耽误你什么事了,惹得我们魏大公子这么怜香惜玉的人都动起了手?” “嗨,说出来不怕王爷笑话,”魏畴懊恼的揉揉眉,语气不自觉染上三分气愤,“真要论起来,还是秋家那个窝囊废少爷惹的……” 第26章 买卖的门道 秋棠和阿二拿了东西去当。 秋洄扒开窗帘,趴在窗口托腮发呆。 柜台上形容枯瘦的老头接过锦帕,将里面几样物件一一看了,捡出玉佩伸手比出五指,秋棠一瞪眼,又将玉佩推过去,举起两只小手亮出十指,老头一看频频摇头,锦帕一包就往外推,秋棠也摇头伸手再推回去。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阿二嘴笨,眼看老头要发火,跺跺脚跑了回来。 秋洄无奈下车,老头一脸委屈停了手,“这位少爷快管管你家丫鬟,哪里有这等强买强卖的!” “你这老儿不讲道理,我家少爷说能卖一万两你偏给五千,我还没怪你坑骗我,你倒怨起我来了!” “你你你……”老头指着秋棠,他就没见过这么无赖的! “我们珍宝斋百年老店,迎来送往多少人,那都是一分价钱一分货,何时漫天要价看人下菜过?!”山羊胡气得一翘一翘的。 “掌柜的息怒,息怒,”秋洄抬手制止,给秋棠使了个一边站的眼色,上前道,“我知掌柜诚信行商,但买卖也讲究个门道来,您老去秋家买酒每回不还享个九折呢吗?” 买的多有优惠,老客户也有优惠,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活字。 老头见她一脸熟稔的样子,眯眼道,“你是?” “秋家少爷?”秋洄笑得像只狐狸,接过秋棠手中的锦帕抱在胸前,用眼神示意,“不请我进去坐坐?” 老头仔细瞧了她几眼,秋家少爷?跟传言不太像,还是招手,“进来吧,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门道……” 二人进去半晌,店里一个伙计出来喊人。 “你俩快过来搬箱子……” 两张一样的脸互看一眼,跟了那伙计进去,不一会儿抬了一个箱子送上马车,秋棠好奇凑过来,“啥东西?” “银子,你在马车旁守着,还有四箱呢,”阿二小声吩咐了,快步追上阿大。 秋洄收了五张银票塞进怀里,笑道,“白掌柜就是爽快,您放心,若是我的门道行不成让您赔了买卖,只管来秋家寻我我补银钱给您。” “哪能啊,”老头急忙摆手,“若不是秋少爷想听银子响,小老儿也捡不到这便宜!” 二人说笑着送出门去,秋洄爬上车,四人立刻回了府。 …… 却说翠烟楼里,魏畴在萧辰跟前倒过苦水,也不知被许了什么好处,乐呵呵地走了。 不多会儿,华笙推门进来。 “王爷,您猜秋少爷干什么去了?” “少贫嘴,”萧辰屏退左右让人拉了门,“他不是家中有急事,回家了吗?” 华笙捂着嘴笑,自己坐下倒杯茶,说道,“王爷装傻的功夫愈发高明了,他若真家去了,您还白白让我跟了去,不过这秋少爷也是只滑不溜秋的狐狸,竟能想到把东西都当了……” “当了?”萧辰一愣。 “嗯”华笙点头,喝两口茶润润喉咙,“当了一万两呢,光莫公子那块玉佩就当了五千两,秋少爷也是个有趣的,非要听银子响,愣是折了五千两的现银搬回家去了。” “呵?”萧辰邪气一笑,问道,“他在珍宝斋当的?” “王爷怎的知道?”华笙声音陡然一高,听起来不像是惊讶,更像是赞扬。 “他这是想做皇家的生意呢,”顿了顿想起什么,面上笑容陡然一收,“那块玉牌呢?他……也当了?” “这倒没有,”华笙忙安抚道,见萧辰松了口气,突然有点与有荣焉的自豪,“七件东西只王爷送的玉牌没当,可见秋少爷是个识趣的,也是个有眼光的……”更是个狡猾的,他心道。 萧辰被这话熨贴的很舒服,说道,“那白老头倒被他三言两语忽悠住了,也不怕到时赚了银子没命花……不过,这事干得好!” 华笙不知他指的是秋洄当东西当得好还是白老头买东西买得好,只道,“还不是有王爷罩着,他怕什么,”又道,“我方才从珍宝斋出来碰见那魏畴了,正骑着马往皇宫去,瞧见我还热心的打了招呼呢,也不知何时变得这般有礼貌了。” “他哪里是对你有礼貌?”萧辰想起方才的事,不由感慨,“这魏畴承了他叔叔的职入宫谋了金吾卫的差事,今日早上就该赶去当值,这小子温柔乡里待惯了误了时辰,本王卖了他个人情这才高兴不跌的赶去赴任,若非如此,你当他肯理你?” 华笙心知这魏畴惯常嚣张的,也不在乎,只听到叔叔二字一怔,“王爷说的可是那个魏潇峰?” 萧辰点点头,叹口气道,“这件事还得再查一查才行……” 魏潇峰的死因众说纷纭,离奇得很,当年他也不是没查过却是一无所获。 十几年前魏潇峰也是名人,顶着圣上亲自提拔的金吾卫头领的光环,在长安城中谋了不小的威名,若非南下执行任务时遇了难,这魏家远非秋家和莫家能比,可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魏家跋扈之名昭著,如今依然可见。 “不是说护送秋家那位姑姑回大历时遇上悍匪了吗?”华笙奇怪道。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说法,还有人说是遇上山洪,也有人说是谋杀,至于是政治谋杀还是后宫哪位小主争风吃醋,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当时派出去一票人,却只有秋心一人回来了,还是尸体。 “这个理由你也信?”萧辰拔高嗓音。 华笙讪讪闭了嘴。 事情没那么简单,但真相只有一个。 …… 秋洄回府后,悄悄将银子抬回了自己的院子。 林氏紧随其后愁容满面地进了门,本想找来秋绩和秋夫人议事,却是接连扑了空,心急之下,一连放了三只信鸽。 “死老头子再不来要出大事了……” 她急的脚不离地,干脆去了秋香坊寻人,待一股脑儿将今日萧辰派人跟踪的事说了,秋绩和秋夫人也一脸紧张。 “你当年就说这辰王爷知晓了洄儿的女儿身,如今怕不是察觉到什么风吹草动来刨根问底来了?”秋绩来回踱步,想了想又摇头,“不对不对,当年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懊恼地敲头,“唉,说好了不追究不追究,这做什么又牵扯上了,真希望他忘了才好……” 他自己在那叽叽歪歪,秋夫人也喃喃,“那辰王爷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默了默猛然想起什么,忙对秋绩道,“不如将阿括召回来吧,听三弟说那孩子武功很是了得,到时也有个照应啊……” 林氏听了忙点头,“有理有理……” 第27章 拜师第一式 “爹,您不用与我同去,我自己就可以了。” 秋洄说着朝秋绩摆手,带着安子从东院往北院去。 “您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她走出十几米回头发现秋绩仍负手站在原地,眼中意味深长还裹着浓浓的担忧。 一个小心眼老头的考验而已,她还没怕呢,他怕什么? 秋绩意识到自己失态,笑着点点头,转身走了。 秋洄见他离去,也大踏步走了,却不知她方回过头去,秋绩又停住了脚,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紧锁住她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良久,他叹了口气:是时候做好周全的准备了…… 秋洄记性很好,上次老唐带她在秋香坊转了一圈,她便将这里的布局摸了七七八八,安子不大识路,她便领着他抄了最近的道,一路上虽没遇上几个人,却都热心地同她打招呼。 “少爷来学酿酒了……” 秋洄笑着点头,“是呀……” “学酿酒好,学了酿酒之后……反正就是好!” 秋洄再点头:“是呀!反正比闲着好!” “少爷一看就聪明,将来肯定大出息……” 秋洄咧着嘴嘿嘿笑,安子骄傲仰头,“那是必须的!” ………… 陆风双手环胸倚在门框上,瞥见那个一路笑一路来的身影,站直身子吐了嘴里叼着的秸秆。 她今日穿了水蓝色的长衫,头发悉数束到头顶,看起来干净又利索,嘴角挂着一抹浅笑,心情很是不错的样子。 也不知道等下还笑不笑得出来了? 陆风轻笑一声,扬起了尊贵的手。 秋洄看得一愣,打招呼吗?她不确定的抬起右手,爪子举到半空,却见那只白瘦纤细淡青色血管隐隐可见的手臂横在了安子面前。 “闲杂人等免进!”他言简意赅道。 “……我……我陪少爷来的……”安子不确定地看向秋洄,却发现自家少爷紧紧握着半空的小手,一脸便秘的表情。 秋洄缓缓放下手,朝陆风粲然一笑,“陆小哥说得对,我是来学艺的,拖家带口影响不好!” 说着给安子递个眼色,“你先回府等着,中午帮我带饭过来!” 安子讷讷应了乖乖离开,陆风眼神却变得愈加嫌弃了。 他领着秋洄进了院门,却始终跟她保持两三步的距离,“大少爷可想清楚了?酿酒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若是一时兴起,我劝你还是就此止步回去过你的清闲日子吧,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看起来颇为诚恳,劝道,“你若是日后喊苦喊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话,怕是再没有人相信你喽!” 这是害怕她扛不住陆老的考验,提前打预防针吧? 秋洄笑笑,“我又不是为别人学的,陆小哥你……” “别喊我哥!”他打断道,“你是正经儿少爷,我哪敢跟你称兄道弟?”话虽如此说,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秋洄早见识了他的犟驴脾气,话说得难听,心却不坏,当下道,“敢不敢都已经是了……”见陆风不解,解释道,“我听我爹说你自小跟在陆老身边学酿酒,他是你爷爷也是你师父,将来陆老教我酿酒自然也成了我师父,你比我年纪大又比我先来,我论理是不是得唤你一声师兄啊?” 陆风闻言轻哼一声,不屑道,“你还想将来,还是好好想想眼下吧,到了,”他说着一掀帘子进去,秋洄忙抬脚跟上。 屋里半人高的土坯上几个光着上身的汉子赤脚来回跳动着,手里大大的铁锹不断贴打边缘,下面的伙计拿着笤帚往边上来回扫着。 秋洄凑近一看,才发现这黑乎乎的东西不是泥土,竟是酒曲,却听陆风道,“新来酒坊的伙计都要从踩曲做起,这可是个体力活,最能考验人的意志力,不是一般人就能干的了得,有些伙计刚来两天就干不了了,腿肿的得有这么粗,”说着比出个手势,拿眼瞧秋洄的反应,却发现秋洄一双眼睛只顾着盯那几个大汉,具体来说是他们踩曲的脚。 “这踩曲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她问道。 比如节奏如何,踩到何种程度。 “也没什么,”陆风含糊道,其实他也没踩过曲,自是不知其中滋味,但想起爷爷布置给自己的任务,还是忍不住偷眼去看秋洄的小身板,突然伸了手过去,“就是得把上衣脱了……” 察觉到衣领一紧,秋洄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干什么?”她皱眉道。 陆风讪讪收了手,轻咳一声掩了面上的尴尬,“你不是不知道吗?自己去踩踩不就行了,”顿了顿又理直气壮道,“这踩曲是技术含量最低的活,你若是连这个都不愿意干,还是趁早放弃好了……” 原来是拿踩曲来考验自己? 秋洄眯了眯眼,又瞧了那几个汉子一眼,发现几人已是汗流浃背,她不怕吃苦受累,相反,还挺想去感受一下踩曲的感觉,但让她脱衣是不可能的,可若是不脱衣,即便上去了,不一会儿汗水就会湿了衣裳,十二岁的女孩子身体已经发育,到时身形毕露怕是会惹人怀疑。 所以,这踩曲她无论如何也踩不得。 陆风见她犹豫,出声道,“怎么?怕了?”又一扬嘴角,“这更难的还在后头呢,你这个干不了,其他的想干也干不成。” 言外之意,这个考验过不了,游戏就可以到此结束了。 秋洄苦笑一声,说道,“这干我是愿意干的,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你怕是不知道,我那次除了脸上肩上也受了伤,大夫嘱咐我不能随便脱衣裳的,万一感染了岂不是会耽误我学习酿酒?” 陆风没想到她口齿伶俐到这个地步,又不能当众扒了她的衣裳查看,当下黑了脸,说道,“我只是传话罢了,你不愿意也罢,只当我没说过,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你什么时候伤好了什么时候再来吧……” 只是到时候爷爷愿不愿意再给你机会便是另一回事了。 秋洄又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转转眼珠讨好道,“我想到一个两全之策,陆小哥听了能不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第28章 摘酒是个技术活 “你有什么馊主意?”陆风狐疑看她。 秋洄但笑不语,伸手扯开外袍系在腰间,朝陆风比个一边闪的手势,陆风后退两步,见她猫一样躬身飞跃,扒着跺起的酒曲伸腿往上爬。 一个大汉惊得身形不稳,险些一脚踩她脸上。 “哎呀,我的少爷呀,你怎么还当真了?”几人手足无措说道。 踩曲这样的活计也就他们这些靠体力吃饭的愿意干,别说秋洄这样的金枝玉叶,就是勤奋如陆风,那也是纸上谈兵。原当二人说笑话,眼下秋洄这般显然把陆风的话当真了。 秋洄没接话,吭哧吭哧爬上去,翻身坐下,腿一屈就要脱鞋,几人慌忙去拦。 “少爷脱不得!这活计又脏又累,夫人知道了可怎么得了,您快快起来吧!” 秋洄头也不回,“别拦我,不干活怎么行,不干活怎么学酿酒,咦,这鞋怎么脱不掉啊?”她似模似样托着脚后跟又往下拉了拉,精致的小靴子动也没动。 陆风眼角一抽,鞋都不会脱,还指望她酿酒? 但那几个大汉显然不这样想:脱鞋的力气都没有,这还踩什么曲? “少爷,您快下去吧,衣裳都弄脏了,”一个汉子指着秋洄屁股底下,水蓝色的长衫已经左一块右一块染上了褐色,雪白裤脚上的脏污更是扎眼。 秋洄摇头仍是脱鞋,“不行呀,我不踩谁帮我踩,陆老知道该以为我偷懒了……” 她嘟嘟囔囔,几人互看一眼纷纷看向陆风,“陆小子,你爷爷真让少爷干这个?” 若真如此,那也太为老不尊了,自己孙子比少爷年纪大又比少爷长得高,也没见他这样使唤过,合着东家的独子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这威风都耍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陆风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 几人见他如此哪有不明白的,一个眉目贼贼如鼠的汉子开口劝道,“陆老性子直(冥顽不灵)有些事不大清楚,你这么大了也该明白些人情世故,你看,少爷也是有心干活的(鞋脱下来而已),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再说这活计连你也干不来?” “谁说我干不来?”前一刻还沉寂的陆风突然炸了,他最讨厌别人说他不行。 那汉子眼中立刻不屑,“你干的来你替少爷干?” 陆风闻言一噎,看向换了个手脱鞋的秋洄,“你说的两全之策是什么?”他可不想无缘无故替她背锅。 秋洄一顿,说道,“我又想了想,你可能不大愿意……”见陆风一脸无所畏惧,又说道,“你若是愿意替我踩曲,我也可答应帮你做一件事情,只是别告诉你爷爷。”她就这点小小的要求。 果然是馊主意,“你能帮我做什么事情?摘酒吗?你会吗?”他一连串问道。 摘酒? 秋洄一怔,随即跳下来,开心道,“可以呀,我帮你摘酒,你帮我踩曲……” “你怕不是在忽悠我?”陆风突然有些想笑,她不会以为拿个坛子接着就行了吧? 一个汉子提醒道,“少爷,这摘酒十年以上的老师傅才干的来……” “我知道,”秋洄淡淡点头,“去哪摘,带路吧。” ………… 新酒出锅,围了不少人,听说秋洄要摘酒,比听说她要踩曲还让人抓狂。 踩曲疼的是她自己,摘酒摘不好大家伙的努力就都被糟蹋了。 陆老不在这,否则早把她当风筝放出去了,那除了陆老,还真没谁敢掐腰瞪眼拦她。 “少爷,少爷……” 几人暗自搓手,不敢上前,眼睁睁看着秋洄蹲在几只酒坛子中间,搬过身边一只酒坛放在出酒口。 出酒口是一截削尖的竹子做的,插在木板围成的大圆柱筒上,秋洄敲敲筒身,说道,“出酒,我要看酒花!” 一股芬芳的细流汩汩流出,砸在坛口蒙着的白色纱布上,秋洄看了一眼众人,笑道,“这刚开始出的一斤酒叫酒头,是不能要的,俗称掐头。” 众人面露好奇,起先浮躁的情绪也被冲淡了不少。 陆风紧紧盯着她,心道:怎么看她这样,好像真的会呢? 过了一会儿,秋洄喊道,“换坛!” 立刻有伙计将那一坛酒撤走,秋洄紧接着换了只空坛放在出酒口,看着叮泠泠流入酒坛的酒,说道,“现在出的是酒身了,最开始是滚头花,花大且均匀,应该算是一等酒。” 过了一会儿又喊,“好,换坛!” “现在出的只能算是二等酒,叫铺花,花小且散的慢。” 众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又听她喊换坛。 “现在应该是尾酒了,”秋洄说着又敲敲筒身,出酒速度显然比开始时慢了很多,她舒了口气起身,“一般来说尾酒是不要的,我不知道咱们秋香坊是拿它养窖池呢还是做窖泥呢?” 她尾音略高,众人一听顿时如梦初醒,纷纷上前,陆风被挤在了最后边。 “少爷少爷,您什么时候学会摘酒的?” “对呀对呀,我瞧着您的手法比咱们坊里的师傅也不遑多让?” “……” “少爷真是聪明啊,陆老天天夸陆风天赋高,便是他摘酒的手法也生涩着呢……” “少爷看着不是头一回,是跟哪个高人学的?” “不如请到咱们酒坊来……” “……” 秋洄始终维持着蒙娜丽莎般神秘的微笑,身上刚穿整齐的脏衣服又有些凌乱了。 “各位,各位,”她抬手制止道,“我这是头一回,也没拜哪个高人为师,我是从书上看的,真的,我爹给我找的书……”她边点头含糊应着,边挤出人群来到陆风身边。 陆风整个人呆若木鸡,僵硬的如一尊雕塑,她还未开口,便听一人说道,“陆小子,少爷帮你摘了酒,你是不是得替她踩曲了?”说完,哈哈笑起来,有些不明白缘由的人小声问了,也相继笑起来。 听语气是玩笑话,秋洄本意也没想真让他去踩曲,毕竟他这细胳膊细腿的,万一零散了,那陆老还不得磨刀霍霍宰了她? 陆风的脸腾一下红了,嘴上依旧不服输,“哼,小爷说话算话,不就是踩曲吗?”他扭头走了,正是他们方才来的方向。 第29章 隐疾不可说 愣头小子一根筋,秋洄才不承认她就是看不惯他这脾气想故意治治他。 中午的时候,陆风步伐僵硬地从糟房出来,碰见安子来送饭。 安子左右手各拎了一个三层高的食盒,围着秋洄直转悠。 “少爷吃过饭换身衣裳吧,马车里就有,等会儿我去拿。” “没事没事,换了也得脏,还是等回家再说吧,”秋洄看向他手里,“哪个是我的?” “这个,”安子将左手的食盒递给她,抬头看见陆风扶着腰一脸菜色地望着他们,忙给秋洄使了个眼色。 秋洄回头一看,忽的笑了,她上前踮了踮脚尖想搂住陆风的肩,奈何身高差太大,只好收手在他腰上拍了两下,扬起手中的食盒,“你来的正巧,看见没!红烧茄子鲫鱼汤,醋溜土豆酸梅汁,走,咱找地方吃饭去……” 陆风浑身一震弹掉她的咸猪手,皱眉道,“没这口福,我去东院吃,”说着又一瘸一拐的迈开脚,刚走两步又被拉住。 “等你走到地方饭都没了,”秋洄丝毫不怕他生气,拉着他的胳膊不松手,又对安子说,“陆老在酒窖,你快把饭送过去!” “好嘞!”安子一溜烟跑了,陆风无法,半推半就的被秋洄拉到磨盘旁的石磙上坐下。 “你什么时候学会摘酒的?”他僵硬道。 “都说了看书学的,”秋洄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在磨盘上,递了双筷子给他,“呐,吃饭!” “你骗人!”他瞪眼道。 秋洄抓抓头,这事她还真没撒谎,不过她在现代见的酒多了又经常在酒厂实践,所以看着娴熟,当然若是谁说她天分高,她也不会否认。 见陆风不接筷子,秋洄自己坐下吃起了饭。 “嗯,这土豆丝炒得好,酸酸爽爽脆脆的……” “哈,这鲫鱼汤熬得真浓……” “……” 折腾了一上午,秋洄确实是饿了,她吃饭本就是筷子不停,看着优雅嘴里嚼的也慢条斯理,但饭菜消减的速度很快,若说一开始存了引诱陆风的心思,到后来她自己是真的吃嗨了。 盘子里的菜很快少了一半,陆风看秋洄真的不管他,当下顾不上生气赶紧抄起筷子吃饭,二人一番风卷云涌后,各自打了个饱嗝。 …… 要说陆老这个人脾气臭却还能在秋香坊立足,除了他自己对酿酒精益求精的追求外,那亲力亲为的责任感更是给他加了不少分。 按说酒起糟时产生窖气下窖是有危险的,可即便如此,他经常不放心要跟着下窖,今日上午也不例外,但秋洄摘酒那事轰动大了,等他手上的活一忙完还是将事情的始末听个完全。 后来又碰上安子送饭,他心下好奇又禁不住那香味儿的诱惑,尝试着吃了几口后,狼吞虎咽的吃了个饱饭,许是觉得秋洄没以往那么废物了,等他寻到二人跟前时,脾气也缓和了很多。 “爷爷!”“陆老!”二人赶忙起身。 陆长川朝二人一摆手也坐下,他瞧瞧秋洄,目光一转看向已经竖起耳朵的孙子,“小风,你手艺都学好了?” “啊?没……没有……”陆风弹坐起来,“那我去忙了……” 陆长川颔首后,他作势要跑,腿一软差点摔倒,站稳后噶笑两声一拐一拐地走了。 陆长川恍若未见,看向正襟危坐的秋洄,说道,“少爷没什么要跟老头子说的?” “有,有的,”秋洄拽拽袖子,哈哈道,“饭菜可还合您的口味?” 陆长川点点头,“还不错吧,”他本想说味道好极了,想了想容易助长秋洄嚣张的气焰,便改了口,“你这饭菜是请哪家厨子做的?我尝着里面放了黄酒,菜样也不错……” “自家厨子做的,菜谱是我在书上寻的,陆老若是喜欢,我回头抄一份给您,”秋洄态度很好,陆长川心情由多云转向全晴。 “那麻烦你了,”又转转眼珠狡黠道,“但考验还是要接着考验的。” “您说的是,”秋洄松口气,只要不计较踩曲一事就行,她说着努努鼻子,闻到一股扑鼻的臭鸡蛋味,其实从陆老一坐下她就闻到了淡淡的臭味,此刻二人呆的久了那臭味就更浓了。 秋洄知道这是他的脚气又犯了,常人的脚气不会严重到隔着鞋子就能闻到的地步,可陆老的格外厉害,每年夏天都会时不时犯病,偏是看了多少大夫也根除不了,一来二去,也就放任自由了。 想当年,原主骂他也是因为这事,小孩子闻到臭味口无遮拦,却伤了老人家的玻璃心,所以秋洄就是想赔礼道歉也不敢往明面说,但眼下…… 秋洄思索再三,斟酌了一下用词,“那些饭菜虽好吃却都是辛辣肥腻之物,不宜多吃,您老脚不好,应该多吃些膳食纤维的东西,”想了想觉得他应该不知道什么叫膳食纤维,便举例道,“比如玉米花生芝麻新鲜的瓜果蔬菜,动物肝脏也要吃一些,平日里吃得清淡一些,晚上拿盐水泡泡脚……” 陆老的脸一点点黑了,“你懂什么?多少名医都治不好!” 若是这样就能治好,那还要大夫干嘛? “话不能这么说,”秋洄也拗头道,“百病从口入,您改了饮食习惯,就算治不好对身体也没坏处,再说了,您一把年纪了还天天大鱼大肉的吃,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啊……” 陆长川知道他是为自己好,话听进去了面子上还是放不下,但终究没有翻脸,“知道了知道了,啰啰嗦嗦,我孙子都不管我,你管得倒宽,”哼哼了一会儿又道,“你也别得意,会摘酒也没什么了不起,明日你再来,我倒要看看你这鼻子到底有多灵……” 秋洄看他一眼,心道:嗨,还是在意她闻到了他的脚气,你当老娘我愿意? 第二日秋洄再来,陆老已经将架势拉开了,两张八仙桌拼成一排,上面放着几只一模一样的白瓷碗,就连碗里盛的液体也是一般多的,只是颜色上有些微变化。 为防止人多嘈杂,他只留了陆风一人在这。 陆风将蒙眼的黑布递给她,秋洄还没接到,他又收回手转到她身后,“还是我来吧,我绑得结实。” 第30章 闻香辨酒 眼前突然一黑,陆风拽着黑布条在她脑后窸窸窣窣捣鼓了一阵,她感觉眼上一紧,随之一股热气喷到耳畔。 耳洞痒痒的,秋洄忍不住红了耳尖,却听陆风说道,“等会儿莫要相信我爷爷的话。” 秋洄轻嗯了一声,感觉那热气依旧萦绕在耳,非但没有移开,反而更灼烈了几分。 她心下好奇,以为陆风还有别的话说,却等来陆老一声极为响亮的咳嗽。 陆风清醒过来飞快移开了头,朝陆老心虚一笑,缓了缓深吸两口土气清透口鼻间的馨香。 他疑惑地瞧了秋洄两眼,男子也会有体香? 然而陆长川并没有给他解惑的时间,他让陆风一碗碗端着送到秋洄鼻端,距离不远却也不会过分近。 开始前,秋洄听他说道,“此次考验名曰闻香辨酒,在你面前有六只碗,每只碗里盛的液体均有不同,只能是一等黄酒,二等黄酒,头酒,尾酒,醋还有葡萄酒,每次至多停留半刻钟的时间,超时不答或者答错,考验均会就此终止,你可听明白了?” 秋洄将他的话记下,点点头,“我明白,可以开始了。” 并非她自负,只是陆老狡诈,与其花心思琢磨他的话,还不如身临其境的去体验,将选择答案的权力交给自己。 第一只碗递来。 秋洄嗅了嗅,黄酒的香气瞬间充盈了鼻端。 陆长川问道:“一等酒还是二等酒?” 这个问题显然是很容易答错的,且不说正确答案在不在他所提供的选项里,仅靠闻一碗酒就分出一二来,确实有些难为人。 但秋洄无心想这些,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鼻子上。 人的五官是协调工作的,当视觉受到阻碍时,听觉和嗅觉就会比平常更灵敏几分。 她闻到这酒香气十分浓郁,由此排除了头酒和尾酒的可能,这也就说明陆老此次并没有诓她。 她屏住呼吸片刻,又重新吸了一口气。 丝丝甜意飘入鼻腔。 其实一等酒和二等酒的差别并不只在香气的浓郁程度,一等酒更加醇厚,香中带甜,二等酒的甜意则淡了许多。 她果断开口,“一等酒。” 这中间有一停顿的沉默,陆长川吩咐陆风又换了一碗。 秋洄知道她答对了,在这空档,将口鼻间的气息来来回回清透几遍。 第二只碗送来。 秋洄闻到酸味。 “葡萄酒还是醋?”陆长川问道。 秋洄条件反射地想说醋,可理智告诉她答案并非那么简单。 她又仔细嗅了嗅,闻到这扑鼻的酸味中竟有淡淡的酒味,细品还有烂葡萄味。 她抹了把汗,说道:“发酸的葡萄酒。” 陆长川扬扬嘴角,陆风盯着她的眼睛更亮了,他赶忙又换了一碗。 陆长川:“尾酒还是二等酒?” 秋洄:“头酒。” 再一碗。 陆长川:“二等酒还是尾酒?” 秋洄撇嘴,“加了水的二等酒。” 等到秋洄把六样都答了一遍后,陆长川的声音再次响起。 “下一碗!”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中气十足不带丝毫心虚。 秋洄咬牙。 若非她一直掰着手指头,还真被他给骗了,眼下这一碗,分明是第七碗,说好的六碗呢? 其实,她来的时候大眼一溜已经将碗数了一遍,当时的确是六只,亏她刚才还感慨了一下陆老头大发慈悲没有在数量上忽悠他,敢情人家玩的是高级忽悠。 这时听他问道:“加了水的醋,还是加了水的葡萄酒?” 闻言,秋洄忍下腹诽的冲动。 她绷紧弦动动小鼻子,但除了清凉她只嗅到甘冽。 半丝属于醋的酸意和属于葡萄酒的甜润感都没有,难道是水加多了? 她屏住口鼻,顿了顿再闻,却还是相同的结果。 可若只是水,这股清甜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秋洄心中敲了会儿小鼓低头再闻,如此又反复了两次。 眼看半刻钟的时间就要到了,陆长川露出了狐狸般狡诈的笑容。 陆风皱起眉头,想当初他也是栽在了这一关,不过没坚持到最后,第三关就歇菜了,秋洄走到这一步不容易,这也充分说明了他的能力,他可不希望他这样有天分的人栽在这里。 那是一种又痛又无力的体会。 陆长川已经准备好要喊停,秋洄脑中千回百转。 加了糖的水? 甘蔗汁? 被稀释到极致的葡萄酒? 她心里掐着时间,待到最后几秒,突然无力叹口气放空了自己。 可就在她放弃纠结时,脑中忽的飘过前世的一句广告。 农夫山泉,有点儿甜。 山泉? 秋洄猛地睁开眼睛,虽然依旧是什么都看不见,但这一刻她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几乎是喊着说出的“山泉水”三个字。 这是水,不是普通的水,却是最原始最纯净的水。 不知为何,她对陆老的着恼一下都消失了。 陆风高兴地帮她解下蒙眼的黑布,眯眼适应了会儿阳光后,她看见陆老背手站在自己对面,千年绷着的老脸破天荒的露出一丝笑容。 那笑容在她看过来时渐渐变大,嘴角慢慢外扩,一直要咧到耳后根。 “恭喜你成功晋级第三次考验!”他露着白牙说道。 秋洄开始放松的身心一瞬间再次绷紧。 却又听他说道:“即刻开始,你只有在我的指导下成功酿出一锅酒后,才能正式成为我陆长川的徒弟……” 秋洄长舒一口气,她真正的酿造生涯终于要开启了。 她幻想着自己跃入空中,扬起了颈间的钥匙,念起了古老的咒语。 隐藏著银子力量的钥匙啊,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力量吧,与你缔结契约的秋洄命令你,封印解除!!! ……………… ……………… 她只知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却不知埋藏已久的祸根悄然而至…… 那个说点什么呢,第一卷已经写完,写的不太好,新的一卷期待更多的读者加入~ 第1章 一块银子砸俩坑(1) 莫桑领着小多往秋府去,脸色比锅底还要黑上三分。 昨日珍宝斋拍卖会,他因为白贤良布置的文章没能凑上热闹,孰料自己当日竟成了最大的热闹。 那块他押给秋洄的玉佩,不但出现在了拍卖品之列,还以两万两白银的高价在一群小姑娘艳羡的目光中被九公主收入囊中。 他至今忘不了旁人提及此事时那狭促又戏谑的目光,九驸马的称呼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身价才值两万两? 莫桑冷笑一声,踏上秋府门前的台阶。 小多飞快跑上前,向那门子报上名讳,所为何来。 “我家少爷啊?” 头发花白的老大爷珍而重之的在书页处折了一个小角,合上书抬起头来。 “我家少爷忙着呢,都三四天没回家了。” “那去哪了?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去哪?” 老大爷欣慰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 “去酒坊酿酒了,吃住都在那。” “我家少爷长进了,看见没,少爷送我的,”他炫耀着手中的《三字经》,自豪道,“他如今学问好了,我们也不能给他拖后腿,等我学会了一定好好教教我孙子……” 说着,又翻起手中的书。 小多无奈地看向莫桑,莫桑冷哼一声,转身下了台阶。 待二人一离开,听见说话声的门子从门内侧冲过来。 他一手提裤子一手拽腰带,来不及系上便撩了前袍挡着。 “爷爷,您又瞎说什么?” 他冲出府门,见那一白一青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回头见老头安安静静看书,心下好奇凑上前去。 这一看不当紧,险些呕出一口老血来,这时腹中咕噜声又响,他忙捂着肚子夹紧腿往里跑,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提醒,“书!拿反了!反了!” 老头哦了一声淡定将书倒过来,正午的阳光斜斜一照,老眼眯了眯有些昏昏欲睡。 这时,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俏白勾着金边的小靴子出现在眼前,老头一惊,看了看摇曳在上的青(绿)色袍角,哑声道,“你怎么又回来了?说了在酒坊在酒坊……” “嘿老东西,你抽什么风?” 华笙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引得老头向他看来。 粉面含春的俊俏郎君似嗔似怒,竟比画里的神仙还要好看。 老头一时看呆了。 华笙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喂,醒醒!快醒醒!” 门子再次提着裤子跑出来,见那身着华服的贵人一脸不耐,急忙上前赔礼。 “这位郎君,我爷爷这里不太好使,经常犯迷糊,您别见怪……”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一番点头哈腰。 华笙直起身,掏出怀里辰王府的令牌。 “秋少爷何在?我家王爷有请!” 门子神态愈发恭敬,歉意道,“真不巧,我家少爷在酒坊,都好几日了,这一时半会儿还真回不来。” 想了想,试探道,“若不某让人去替郎君问问?” 毕竟是王爷的邀请,若是因此开罪了人家,对秋家半分好处也没有。 华笙受用的点点头,又想起临行时萧辰的吩咐,特意斟酌了一下用词。 “你便问问他是否得空,若是不得空我家王爷也不怪罪。” 门子忙应了是,请了他进去喝茶,又告知周管家,派了一个侍卫骑马前往秋香坊。 第2章 一块银子砸俩坑(2) 侍卫到时,东院已等了两人,正是莫桑和小多。 唐顺前后脚差人去北院,秋洄捏着手中的窖泥,将两方情况问了个遍。 听到莫桑脸色不善,她心下有了大概,便让那人回话说自己酿酒到关键处脱不开身。 莫桑左等右等,质问的话连着应答的话在腹中来来回回过了几通,已是滚瓜烂熟,乍一听这般直白的推辞,怒气已经冲到天灵盖。 所幸辰王爷那边也吃瘪,他心中稍稍平衡,领了小多打道回府。 华笙却没那么好糊弄。 “你家少爷听不出那是客套话吗?”他眯眼瞧着回话的侍卫。 那侍卫顿觉如芒在背,只低着头重复:“少爷不得空,说王爷大肚能容不会怪罪。” 华笙气得撂下茶杯,拂袖而去。 待回到王府,萧辰在花园亭子中坐着钓鱼,四周粉色的帐幔随风轻扬,十几个美人进进出出,端茶递水捏肩揉背,美得跟幅画一样。 他含了瓣美人喂到嘴边的橘子,见华笙踽踽走来,突然一扬手中的鱼竿。 金丝拉着银钩哗啦出水,露头的锦鲤尾巴一摆再次跃入水中。 “呀!鱼没上钩!” 他惋惜道。 华笙听出一语双关,委屈摊手,“王爷,鱼太狡猾!” 萧辰没理会他的小情绪,听完秋洄如何如何欺负他,低头又含了瓣橘子凉凉开口,“你可知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华笙:“……” ………… 莫桑归府后径直去了祠堂。 身为莫家最有前途的子孙,祠堂这种地方除了祭祀他很少去,如今能有这个觉悟,还真是多亏了秋洄。 莫瑜莫夫人熟知儿子的脾性,早候在此处,此时见他直挺挺进来,直挺挺往那明黄的蒲团上一跪,一言不发砰砰砰先磕了三个响头,饶是天大的怒气,也散了大半。 瞧见他脑门的乌青,莫夫人心疼的叹口气。 玉佩被九公主买走她喜怒参半,喜的是九公主对儿子的情意昭然若揭,他们这样的商户人家只有钱没有权,一旦遇上事同砧板上的鱼肉有什么两样,只有攀上九公主这根金枝,莫桑将来拜官入仕才能有所依傍。 真正让她生气的是,凭着莫桑的聪明劲儿,若非心甘情愿,怎会被个黄口小儿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可知错?”莫瑜冷声问他。 “孩儿知错。” “错在何处?” “……” 沉默,绵长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错在哪里呢? 莫桑眨眨眼,他最后悔的就是低估了秋洄的无情程度,若是同辰王爷一样押个不能当的东西,量秋洄翻过天来也搞不出这么丢人的事。 他这般表现,在二人眼中便是不肯认错。 与聪明又懂事的孩子对峙总是让人苦恼的,莫瑜耐心耗尽,扬起了手。 莫夫人眼疾手快,扑到莫桑身上,拿帕子沾了沾眼角。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玩闹便玩闹吧,做什么把自己的玉佩押给人家?这下好了,你有心结交,人家却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白白让人作贱了自己,”她偷眼瞥见莫瑜面上的心疼之色,稍稍放下心来,提醒道,“往后可不敢做这般傻事了,你是莫家的脸面,万般行事皆要把家族利害放在前面,可记住了?” 莫桑点点头,挺直的后背染上几分豪壮。 是了,这个儿子一直是他的骄傲呀! 莫瑜叹口气领了莫夫人出去,让他自己在里面好好反省。 ………… 此时宫中也不平静。 萧珑跪在紫霞殿,玉般的小脸上泪珠子扑簌扑簌往下掉。 她死死攥住手中的玉佩,几个宫婢抠了半天也夺不下来,又不敢使蛮力伤了她,只得向白贵妃告罪。 白贵妃一直蹙着眉,并看不出有多生气。 相反,她生养在书香世家,一举一动都受礼仪教化,即便是皱眉也自带一股书卷气。 “你们都下去吧。”她轻声道。 一众宫婢太监纷纷告退,须臾偌大殿里只留了母女二人。 萧珑的啜泣声清晰可闻,白贵妃将她扶起来拉到里边的榻上坐下,掏出锦帕给她擦脸上的泪。 “珑儿,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们云泥之别,这辈子都注定不会有什么瓜葛。” “怎么会?” 萧珑抽泣着,还是和以往一样讨厌母妃这番说辞。 “桑哥哥那么优秀,还有莫夫人……” “别跟我提魏潇疏!” 白贵妃愤然打断,意识到自己失态后稍稍缓和了脸色才开口:“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若非你是大历高高在上的公主,能为他们莫家带来倚靠,她会对你如此热心?” “别天真了,珑儿,母妃与她相交二十几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 “你乖乖听话把这玉佩还回去,否则正称了她的心意了……” 萧珑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母妃。 她不明白,明明母妃与莫夫人自幼便是闺中密友,入宫以来也会时不时邀她到宫中说话,人前多么要好的两人,怎么背地里…… 更何况,莫夫人前两日还给她带了几坛上好的西域葡萄酒来。 又听白贵妃继续说道,“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吗?以往她哪回来宫里不带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也就是这几年孩子大了不便在后宫晃荡才作罢,我每回想想悔得肠子都青了,竟没一早发现她存了这样的心思,害得你着了她的道……” 萧珑尖叫一声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不听,我不听,母妃骗人……” 哭喊着,已是泪流满面。 她自以为是的青梅竹马,一见钟情,竟然都是算计吗? 白贵妃见状慌忙拾起掉在榻上的玉佩,掖在靠枕下。 抱住她,拍着后背道,“珑儿死心吧,那莫桑绝非良配,你放心,母妃定会给你谋桩称心的婚事,驸马定要真心欢喜你,好好待你,珍惜你……” 她语气喃喃,似有所指。 谁料却被一把推开。 “父皇不喜欢你,你还不是嫁给了他!” 那是因为你喜欢他呀,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为何强加于我? 萧珑面容扭曲,几欲疯狂。 白贵妃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谁都有资格说我,除了你!” 萧珑捂着脸泪水流的更凶猛了。 “我的玉佩呢!我的玉佩!你把我的玉佩藏哪了?……” 她四处寻找不见,不断摇晃白贵妃的肩膀质问。 白贵妃心烦不已,忙喊了几个宫婢进来将她拖走。 未几,又让人喊了七皇子萧珩过来,将那玉佩交给他。 “你便说是替他赎回来的,念在我与他母亲多年的交情上,赎金不必相还。” 第3章 是夜无眠(1) 萧珩点点头,手中的玉佩来来回回攥得火热。 见白贵妃脸色不太好,嘱咐她好好保重身体,就要离去。 “等等。” 萧珩疑惑,“母妃还有何事?” 白贵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厌恶。 “你与秋家那孩子可熟识?” 萧珩一怔。 他倒是想跟秋洄熟识,可自从茗香阁一别后,他人间蒸发了一般,任谁寻都是忙,在酒坊,若非他在珍宝斋搞的小动作露了底,怕是没几人记得他的存在了。 虽如此,面上还是说道,“之前有些往来,母妃放心,秋洄此人虽然个性古怪些,人品却端正,小小年纪又才识不凡,将来定是前途无量,是个可交之人!” 一句话堵了她的嘴。 白贵妃心里冷笑连连。 她生养的儿子女儿胳膊肘都往外拐。 萧珩言语间的袒护辩解之意她哪里听不出来,分明是怕她借题发挥,将玉佩的事怪罪到秋洄身上。 她原以为秋家的女儿擅长狐媚之术,却不想男儿蛊惑人心的本事也不遑多让。 白贵妃心头堵得难受,又知一两句话也说服不了萧珩,干脆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到了晚间,她躺在雕花大床上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 外面闹哄哄的,女人尖细的调笑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杯盏碰撞桌椅移动,如千万只蚂蚁争相啃食着她的心脏。 郁气长结,白贵妃忍无可忍,噌的坐起扔了枕头。 翠娥顾不上穿鞋,忙跑过来。 夏夜的地板透心凉,却远比不上白贵妃眼中的寒冰摄人。 “娘娘,您可是做噩梦了?” 翠娥谨慎地扒开纱帐,见她眼底一片乌青,才知她压根没睡着。 “外面这是做什么?” 白贵妃没好气道。 翠娥咬着唇,顿了顿才小声道:“皇上在念心殿设了个酒会……” 念心,念心,思念秋心。 自秋心的遗体送回长安葬入皇陵,这念心殿便开始修葺了,历时两年完工,自此长达十年的时间内,每隔几个月半年就会有一批新选秀女送进去,像今晚这般彻夜不眠笙歌阵阵的情况也是常有的。 一个月前才设了舞会,又开始设酒会了? 白贵妃捂着胸口,呼吸都不通畅了。 想她白婉言十六岁入宫,届时年轻的天子登基不久,后宫被塞了各种各样的女人,她不是姿容最出众的一个,也不是家室最煊赫的那一个,甚至礼教束缚行为古板,连笑也不常笑,更别提施媚勾引了。 可即便是那般不受宠的时候,她也没有绝望。 因为与这后宫大多数人的曲意迎合不同,她是真心爱慕他的。 又因为他不爱自己,亦不爱这后宫里的其他女人。 终于,秋狩猎场遇刺,一早察觉出危险的她舍身相护,那一箭有毒,恰好射在她右手臂上。 她伏在他怀里,恍恍惚惚间听到他急切地传唤御医,那一刻她昏死过去,内心却无比庆幸。 庆幸那正中心脏的一箭没有射在他身上,庆幸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自己。 后来她九死一生活过命来,右臂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却是无论如何也去不掉了。 虽然因此穿不了薄纱短袖的衣裳,手臂每逢阴天下雨也会钻心的疼痛,但她心里却像浸了蜜一样。 这是她对他爱的证明,也因此成功闯入他的视线。 可终究还是没能走进他心里啊。 他册封自己为贵妃,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只住进这紫霞殿里。 旁人都以为她极为受宠,可她自己却知道,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虽温柔却并不达眼底,没有爱恋,也没有缱绻。 但是没有关系。 除了自己,他更不可能爱上其他人。 直到那个晴朗的午后…… 第4章 是夜无眠(2) 听说他出宫遇刺,她心惊胆战,连自己有喜的事也忘了告诉他。 可也就是从那日起,他的心便被人偷走了。 特许秋家御酒供应,特许秋心以商女之身入宫,一连两道旨意下出去,她的心也凉了半截。 庆幸的是,那女子尚有自知之明,请了恩外出游历三年。 更庆幸的是,三年后归来途中秋心暴毙了。 他违背礼制,强行将秋心葬入皇陵。 多少个夜晚翻云覆雨之后,他抱着自己喊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她心中不快,却也暗自高兴,死人什么都争不走,更何况,两年前自己还生下一个皇子。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死人正是因为她死了才磨灭不掉,秋心一直以二八年华的面貌占据着他的心,而自己却在他眼中日渐老去。 本以为时间可以让他忘记,却不想愈演愈烈。 先有念心殿后有心酿馆。 每逢选秀,新晋的秀女都要到心酿馆研习酒艺,最后再由他亲自挑选容貌,气质,行为举止与秋心最像的几人进入念心殿承欢。 一年年,一批批,她渐渐心如死灰,他热情却不减当年。 可恨的是,这念心殿就建在紫霞殿附近,就算想眼不见为净也做不到。 …… 过往种种涌上心头。 白贵妃抱着膝盖浑身发抖。 “又是这个女人,又是这个女人,人都死了还阴魂不散……” 她双目爆凸,唇上嫣红刺目,翠娥知她是在极力隐忍着,眼眶一酸,掉下泪来。 “娘娘,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白贵妃恍若未闻,嘴里不断念叨着,声音渐小似是诅咒。 这怕是要魔怔了? 翠娥唯恐发生意外,忙喊了外间的小桂子。 “你快去念心殿找高公公,就说娘娘被扰的头痛,求他想想法子劝劝皇上!” “翠娥姐姐,我干爹怎能做的了皇上的主?” 小桂子摊手,高凤再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到底也是奴才。 “做不做主,你且去告诉他,高公公总有办法的!” 见小桂子迟疑,一把推了去。 “哎呀,你只管去吧!” 小桂子被推出门外,心里直打鼓,趁着宫灯,一路朝念心殿摸了去。 白贵妃缩在床角,披头散发,面色煞白。 翠娥急得在原地打转。 她打来温水,棉帕在金盆里浸湿拧干,还未碰到白贵妃的头,就被挥手打飞了。 翠娥怔怔看她,这还是那个人前温婉娴静,云淡风轻的贵妃娘娘吗? “…娘娘…你……” 开口哽咽,翠娥捂住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您就算不为自个儿,也想想七殿下和九公主吧……” 若是疯了,两个孩子今后可怎么办啊? 白贵妃念叨累了,下巴抵在膝盖上。 眼睛呆呆的望着被褥,又好像望的不是被褥,嘴里还在嘀咕着,没有任何反应。 翠娥心中不忍背过身去,眼泪从指缝哗哗流出,滑过手腕,在衣袖上洇出一片深色。 不多时,小桂子肿着半边脸跑回来,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 翠娥抹了把泪跑过去。 “高公公怎么说?是不是……咦,你的脸怎么了?” 第5章 退酒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小桂子张张嘴,泪珠子又不争气的滚了下来。 方才到了念心殿,他托守门的太监进去通传,好容易等了高凤出来,还没开口,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就这样委屈着被领到僻静处,稀里糊涂又挨了顿骂。 小桂子本性木讷,高凤打他不晓得躲,骂他也不晓得还嘴,他一直好奇,宫里这么多机灵有眼色还懂得巴结迎合的小太监,高凤谁都不选,偏选了他这根自己都发愁的木头当干儿子,还千方百计把他送到这紫霞殿来。 但他知道高凤是恨铁不成钢,所以翠娥问他,他并不想说高凤的坏话。 只是想起晦暗灯光下干爹白的吓人的脸,手心忍不住又出了一层冷汗。 “干爹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娘娘若是连这点委屈都忍不得,便是他看错了人…还说…”小桂子用袖子蹭干净脸上的泪,“还说娘娘有心思跟死人怄气,不如多花些心思好好培养七皇子殿下,眼下要立储了,有些事娘娘心里要有数才行……” 小桂子声音不大,又断断续续,却都被里间的白贵妃悉数听了去。 就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浑身的毛孔都叫嚣着苏醒过来。 不等翠娥开口,就听见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 “伺候我更衣。” 翠娥又惊又喜,忙进去服侍白贵妃起身,又拿了帕子给她擦脸。 “娘娘……” 翠娥拿了件外袍给她披上,不确定的看着眼前又恢复如初的人儿。 白贵妃没有应声。 她侧耳听着外面有增无减的热闹声,心里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 大概是真的放下了吧。 她叹口气,突然问翠娥,“莫夫人拿的那几坛西域葡萄酒可还在?” 翠娥点头。 “都放着呢,按照莫夫人教的法子,都在冰盆里冻着……” “娘娘可是想喝?” 白贵妃摇头,“你先拿出两坛解冻,明个儿早上给太后请安时带上……” …… 日子流水般过着。 秋洄多数时间都待在酒坊里,她在东院已经有了自己的房间,不大,只放了张睡觉的床。 因着她酿酒上手的速度很快,陆长川对她要求并不苛刻,每隔小半日,她都可以出来溜达透气,一来二往,酒坊的大人小孩都混了个脸熟,陆风对此羡慕不已。 但秋洄觉得他整日摆张臭脸,还是不要出来晃荡的好。 期间,辰王府又派人来请了一次,不是去秋府,而是让华笙直接来了酒坊。 她当时是真忙,便让人领着他参观了一下酒坊,本想再请他喝两杯小酒的,谁道他等得不耐烦气呼呼的走了。 这一日,她如往常出来散步,却见几辆架子车载满黄酒往北院来。 秋洄走上前一看,有些傻眼了。 “这不是上个批次的酒吗?” 都是卖出去东西,怎么还拉回来? 一个伙计答道,“原先是预订,拉过去后他们又不要了,宁愿付违约金也不要酒,真是邪了门了……” “你懂什么,”另一人接道,“这些高门大户都跟宫里学,如今宫里都喝魏家的葡萄酒,他们自然也就不要咱们的酒了,等会儿还有几车呢,都是从宫里拉回来的……” “也不知道那玩意儿甜甜腻腻有什么好喝?” 正说着,又五辆架子车拉过来。 几个伙计热火朝天地开始卸酒。 北院的张管事跟过来,手里拿着几张纸。 “退货单?”秋洄问他。 张管事点头,露出忧愁之色。 “我过来点点,奥,对了,家主让我知会一声,他在东院大厅等着少爷……” 第6章 皇恩浩荡 秋绩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进门后,一连喝了三杯茶才稍稍缓解口中的干涩。 他握着茶杯,眉峰紧锁,上午入宫时的景象历历在目。 高凤领着他迈过一道道大理石台阶,千年不变的笑脸上堆满了讨好。 那时他便发觉不妙。 却听见他尖细的嗓音:“陛下心有愧疚才邀了您过来,杂家也不瞒秋家主了,这眼看一天天儿的变热,宫里主子们的饭也用的越发少了,尤其是太后娘娘,一回也就能吃下小半碗饭,陛下这个急啊,可即便是请了沈三郎来也济不了多少事,到底是胃口不佳,非得喝些酸酸甜甜的葡萄酒才管用,这不,前几日就跟陛下商量御酒的事儿……” 说着看向秋绩,“您也知道,这宫里各个主子喝的酒那都是统一购买分发的御酒,若是只给太后娘娘开后门影响不好,可若是让各位主子单独去买…呵,您也知道那魏家所卖西域葡萄酒的价儿…所以太后娘娘就建议陛下把一半的御酒供应分给魏家,但陛下心里挂念的不是你们秋家吗,这就没答应……” 秋绩受宠若惊,从心底觉得惶恐。 若是一个帝王偏爱哪一家,不是有用,便是有愧。 秋绩不觉得秋家属于前者。 又听高凤为难道,“可过了两日又来闹,陛下觉得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所谓堵不如疏,若是态度太过坚决,只怕对秋家的名声不好,所以…嘿…” 秋绩不是蠢人,若是皇上一味护着秋家,秋家只怕会很快沦为众矢之的。 他忙拱手道谢:“多谢公公指点,秋家绝不让皇上为难……” 等他到了御书房,萧炎待他一如往日的热情。 一提到御酒供应的事,姿态摆得更低,使得秋绩更惶恐了。 “爱卿觉得…御酒供应让出三成如何…不,两成也可以……” 秋绩不敢犹豫,忙应了“让三成”。 他这番姿态倒让萧炎觉得愈发愧疚,临走赏了他一匣子珠宝带回去。 直到进了家门,秋绩觉得自己还在飘,他担心的不是酒的销售,而是皇上的态度。 帝王恩总是难消受的…… 想及此,又重重叹了口气,恰被进来的秋洄听见。 “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就知道你要问,”秋绩招手让她过来,将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 “宫中女人多,大夏天的都想喝点酸酸甜甜的葡萄酒,这也没什么,你放心,皇上已经答应了爹了,等天气转凉还恢复原先的供应。” 秋绩唯恐秋洄因此对皇上心存芥蒂,把话说得很清楚。 秋洄点点头,口味转变本也无可厚非,只是那些滞销的酒可该怎么办啊? 虽说好酒不怕放置反而会越来越甘醇,但对于一座运转经营的酒坊来说,滞销直接影响了整个生产链的周转。 第7章 售酒良策(1) 秋洄眼珠微动,问道:“北院那些酒,爹可想好如何处置了?” 其实来的路上她心中已有一计,但想着秋绩是商场老手,或许会有更好的法子。 秋绩被问的一怔。 先前他的心思都在皇帝身上,哪里有工夫担心这个? 但秋香坊经营至今,滞销这种问题碰上的也不止两三回了,往常的解决办法多半是降价或者多买多送。 他定定神,看向指间摆弄茶杯的秋洄。 虽说依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但此刻眉宇间确实没有焦躁。 秋绩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语气瞬间变得无奈又无力:“还能有什么办法,连魏家炙手可热的葡萄酒都开始降价了,咱们不降价就更卖不出去了,得降,而且要降更多才行!” 秋洄手上一顿,听得嘴角抽搐。 “魏家从西域进的葡萄酒如今什么价?”她咬牙问道。 秋绩略想了想,伸手比出一个长宽高来,“按照宫里要求的标准尺寸装的话,八十两银子一坛…” 八十两… 秋洄瞪大眼睛。 转念一想,是了,前不久还是百两银子一坛,一下降了二十两,难怪会有人抢着购买,但一琢磨又觉得不对劲。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秋家的御酒也才十两银子一坛吧,谁能告诉她如何把价钱降更多? 难道酒白送不要钱,还每坛倒贴十两? 察觉不对,她猛然看向秋绩,果然见他一脸憋笑。 “爹,你耍我!” 秋洄小剑眉一竖,透出的威仪很像那么回事。 秋绩见状忙敛了笑,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了好了,不跟你说笑话了…” 秋洄轻哼一声,突然来了底气。 “玩笑不玩笑,反正啊,这价钱是绝对不能降的!” 越是这种被人瞧不起的时候越是要稳住气,自降身价只会让人更加看不起,以她多年品酒的经验来看,秋家的酒绝对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怎么能贱卖呢? 秋绩对此话显然是赞同的,点头问她,“那你有什么好法子?” 他这一问,秋洄才咂摸出味儿来。 敢情被自己老爹给套路了? 秋洄清清嗓子,挪着胳膊往他跟前凑过去一点,又凑过去一点,直到老爹那张俊脸些微抖动,她才停下。 “爹…” “…嗯……”尾音略抖。 “那些酒交给我…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陆老交待……” “你放心,爹帮你请假!” 秋绩拍着胸脯。 于是第二日便有了这样一幕。 秋香坊南门,巨大的桐树下三个少年排排坐,旁边支了一块同样巨大的木板,红纸黑字的糊在上面,很是显眼。 秋洄坐在安子和陆风中间,嘎嘣咬了口自制的老冰棍。 入口的甘冽还是熟悉的味道。 大太阳下,空气都抖动着,进出拉酒的老牛喘着粗气,一鞭子抽在身上忍不住张口低叫,舌上的液体滋滋蒸干,冒着白烟似的。 似是察觉到这边的阴凉,那老牛扭头看了秋洄一眼,但也只是匆匆一瞥就走远了。 秋洄叹口气,低头嘎嘣又咬了一口冰棍。 连牛都晓得回头,这些个买酒的客人大概是眼瞎吧? 明明这么如花似玉的三只…… 第8章 售酒良策(2) 以为她嫌热,安子直接含了冰棍在嘴里,拿起怀里的蒲扇,双手握住扇柄,对着秋洄‘呼呼’大力扇了几下。 耳侧的碎发迎风跳起小舞,秋洄眯眯眼,却也只是一瞬,方才还搔首弄姿的头发突然瘫在了脑门上。 她抬手淡定将它撩下,瞥见吮着冰棍双唇哆嗦的安子,因为着急去拔嘴里的冰棍而一扇子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秋洄嘴角微动,正要说两句落井下石的话,袖子一紧,听见陆风的声音。 “你可看出来点什么了?”。 秋洄转首,见陆风长手长脚,左手耷拉在木板上,右手攥着自己的袖子,从他手心处开始白净的衣袖上晕染了斑斑点点的水色。 竟然用自己的衣裳擦手? 秋洄眉头不可遏制的一跳,正要发作时,那手的主人不着痕迹的松开,指向酒坊门口进出的客人。 “你没看出什么吗?”他挑眉看着秋洄。 秋洄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了去。 她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门口,从那些客人的衣着到谈吐,再到神态举止,看着看着,她突然抬手扶额。 若是她没看错的话,今日来酒坊买酒的多半是各个府中的奴仆。 想想也是,这大热的天儿,但凡有条件的都不愿意自己出来办事,既是差了奴仆出来,他们识不识字姑且不说,恐怕打心底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也就不会搭理他们三人了。 明白陆风的意思后,秋洄恨不得将地刨出个洞来。 她这个主意虽说主要针对酒楼,但若是连个掌事的都没有,那不就是关起门来敲锣打鼓—自己热闹嘛。 “那你可有什么好的意见或者建议?” 陆风搓搓手,正要开口时,一个挺着将军肚的中年大叔从门口拐了弯儿来到那支起的木板前。 他甫一站定,陆风就起身迎了上去。 “哎呦,这不是王大掌柜吗?好久不见,您生意发财呀?” 姓王的掌柜看向他,目光中并无惊讶。 听他哼哼道,“什么发财不发财的,凤仙楼离了秋家的酒就如鱼儿离了水一般,你们东家好手段,毁掉一家生意兴隆的酒楼那就跟捏死一只蚂蚱一样简单,哼,我王某人可不就得上赶着来求他吗?” 凤仙楼? 秋洄打量着面前穿着褐色丝绸长衫的男人,一下想起了他是谁。 这不就是那个因为被秋家挖了墙角而不再买秋家酒的酒楼掌柜吗? 听他这话的意思,凤仙楼要破产了? 陆风皮笑肉不笑,“您一定是误会了,出门做生意求的就是客,我们秋香坊欢迎您还来不及呢,哪里有不卖您酒的道理?” 他说这话时,王掌柜已将那红纸上的黑字上上下下读了一遍。 “每买十坛酒,赠菜谱一张?” 他嗤笑一声,指着道,“就这些菜?当谁做不出来呢?!” 又一摆手,无赖道,“少拐弯抹角的,你们秋香坊的酒都快卖不出去了吧,这种时候还不贱卖,充什大尾巴狼呢?” 第9章 赔你个凤仙楼 秋洄算是看出来了。 这个王掌柜,他不是来买酒的,也不是来讲价的。 他是来落井下石的! “嘿,你怎么说话呢!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陆风下巴指向他,也着实恼了。 说着撸起袖子往前走了两步,嘴里仍在骂道:“一把年纪了,为老不尊!” 王掌柜被骂得精神一振,肥硕的脑袋气球一般转眼飘近了几分。 铜铃大眼瞪着陆风,肥硕的大手就要去拧他的耳朵。 “你小子恁的没教养,你哪只眼看见老子老了?” “老子还不老?” 陆风哪里真让他碰到,他本就长得高,只稍稍一偏头,那只大手就捞了个空。 王掌柜失了脸面,随即不甘心的踮起脚尖,另一只手又朝陆风探去,但看那姿势,不像是拧耳朵,倒像是打脸。 秋洄心中一凛,一想到陆风那张比她还白嫩的小脸将被蹂躏…变得红肿不堪,有失美观,她瞬间收起看热闹的心思,大喝一声,“住手!” 然而还是晚了…… 就在那只手贴上那张脸的前一刻,那张脸的主人轻轻扬起竹竿似的胳膊,手指往那气球上轻轻一戳…… 只听‘嘭’的一声! 气球炸了,不,王掌柜应声倒地,扬起的尘土顷刻将他包裹其中。 秋洄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听那哼哼声,也知摔得不轻。 陆风僵在原地,还维持着戳气球的姿势。 秋洄几步横过去,用胳膊顶了顶他的腰。 陆风收回手,僵硬转头。 身旁的人向他竖起大拇指。 “你还挺厉害的!” 说完,秋洄实在忍不住了,扶着他的腰哈哈大笑,幸好理智尚在,见那王掌柜骂骂咧咧坐起身,急忙敛了神色,让看呆了的安子去扶他。 然而这番动静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几个买酒的客人和坊里的伙计纷纷探出头来。 “没事没事,都别看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秋洄轰走几个看热闹的客人,转身安子已经扶着王掌柜坐下,身上的土也被拍的差不多了,只后脑勺上一片灰扑扑的很是显眼。 陆风仍旧不远不近的站着,双手环胸,半点道歉的意思也没有。 秋洄看出他心虚,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您怎样啊?没有受伤吧?” 王掌柜面无表情,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摔的,紧抿的嘴唇颤了颤,半天才冷冷开口。 “托你的福没摔死,但我脑袋疼得厉害怕是要留下后遗症了,众目睽睽之下你们秋香坊的人动的手,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今日若不给我个说法,那就衙门里见吧!” 这话掷地有声,显然不是开玩笑的。 “你…无耻!” 陆风气极,撸了袖子又想揍他。 秋洄忙拉住他,得了吧,就他这样的,人家压都压死他了,把人戳一跟头还真以为自己多威风? “我去请大夫,让他好好看看!” 陆风心有不甘,刚撒开丫子又被秋洄拦住。 哎呀!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果然,又听那王掌柜说道,“你请了大夫也没用,伤在头里边,他看不出来!” 这一下可够狠的,任谁也能看出他故意耍无赖了。 秋洄打量着眼前的无赖,突然计上心来。 “赔你个凤仙楼要不要?” 第10章 你到底图什么 王掌柜闻言抬头,眼前一亮,又急忙垂眸掩住。 “哪来的黄口小儿,在此大言不惭!”他不客气道。 秋洄并不介意,弯腰坐在他身边,一脸拐卖儿童的笑容。 “我呀,是秋香坊的少东家,您放心,只要我开口,十个凤仙楼也能赔给您!” 这话不是吹的,但秋洄私心里却打着别的主意。 若论起秋家黄酒的魅力,有什么比让一个即将破产的酒楼起死回生更振奋人心的呢? 她狡黠一笑,让安子搬了那木板过来。 王掌柜不是蠢人,又瞧了一遍红纸上的黑字,眼带疑问,“你要把这些菜的菜谱赔给我?” 秋洄点头又摇头,手指从上往下滑过三十道菜,“王大掌柜再好好看看!” 若是再看不出来,那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了。 王掌柜狐疑瞅她两眼,目光又放在三十个菜名上。 鱼羊鲜 爽口鸭掌 …… 酒酿圆子 黄酒醉鸡 黄酒焖猪尾 黄酒? 他眼前一亮,“你用酒做菜?” 秋洄点头,坦白道:“我们秋家早就这么吃了,味道你放心,绝对比原先好一倍不止……” 她摇着手指头,王掌柜被这有节奏的频率晃得眼花。 又听她蛊惑道,“凤仙楼冷清已久,若想揽回顾客,光靠好酒支撑是不行的,这些全新美味的菜肴便是敲门砖,”又邪气一笑哄道,“您若是不放心咱们也可签个协议,左右你待客还是做菜都要用到酒,这样,我赊三百坛酒给你,再送你这三十道菜的菜谱,回去后你按我说的做,以十日为限,十日后你若赚足三千两银子便将这笔赊账还清了,若是不足三千两……” 秋洄望进他的眼底,“这酒还有这菜谱全当我白送您的,如何?” 王掌柜头脑发昏,方才摔都没摔晕,怎么这会儿犯迷糊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 这种好事为什么会落在他头上? 他迟疑的工夫,又听秋洄释然一笑,说道,“当然,王掌柜若是觉得不合适,我也可赔三千两现银给您,就是不知道够不够您医头的?” “够…不是,”王掌柜有些激动,略顿了顿才揪着衣裳不好意思道,“可否……让我略想一想?” 秋洄微微一笑点头,陆风却气得要炸毛了。 “你还想个屁啊!天上哪会……” 话说到这里突然卡住,见秋洄瞪着他,那眼里满满都是警告。 分明在说,你敢坏我的事试试? 陆风摸摸鼻子不说话了,被骂过一次的王掌柜也懒得再同他计较,他此刻满脑子都在想这个买卖划不划算,可左想右想都找不到任何吃亏的地方,忍不住问道,“您这么帮我,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 秋洄一本正经指着陆风,“图不让他吃官司,住牢房!” 饶是脸皮再厚,王掌柜也红了脸,“您真是羞煞我了……” 话这么说,还是屁颠屁颠跟着秋洄进了酒坊。 陆风不情愿地跑去东院,获得秋绩准许后,再回到南门,那三百坛酒已经装好了车。 秋洄将三十道菜的菜谱连带着协议书递给王掌柜,王掌柜略看了看,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王掌柜回去后万要按照协议书上的来,否则赔了买卖,我可是会上门要账的哦!” 秋洄再次出声提醒。 王掌柜早高兴得找不着北了,一连串应了是。 等他带了酒离开,秋洄将木板上的红纸一揭,揉成一团。 “大功告成喽!” 第11章 老王的心思 却说王掌柜回到凤仙楼,即刻让几个厨子操练起来,好在秋洄给的菜谱详细,倒也没有费事。他又新招了几个伙计,很快将凤仙楼张灯结彩,装饰一新,连犄角旮旯里的蜘蛛也没了家。 等到开门酬宾这一日,宣传单已经发了几条街,楼里的伙计候在门口,甩着毛巾吆喝。 “嗨!都看过来嘞,凤仙楼回馈老顾客嘞,前十名免费吃,前五十名都半价,前一百名有赠送嘞!” “都看过来嘞!” “鱼羊鲜,嫩鸭掌,酒酿圆子,黄酒醉鸡嘞!” “……” “新上菜式,欢迎品尝嘞!” 敲锣打鼓,喊得热闹。 早闻风声的人伸长了脖子往里瞅,不一会儿就排起了长龙。 王掌柜挺着将军肚站在门口迎客,一身大红‘喜’服衬得面堂发亮,神采奕奕。 “都往里请,往里请!”他笑着招手。 听一人调笑问他,“王掌柜有何新菜式?不好吃我可是不给银子的哟!” “三十几道新菜,桌上有菜单您随便点,不好吃不收钱!” 他拍着胸脯,面上自信满满,突然想起昨晚试菜时那唇齿留香、不油不腻的滋味,便是以前吃过的最好吃的菜也敌不过,他摸着肚子,觉着这些肉都是草料喂出来的,不划算,真不划算! 这一日热热闹闹客人不断,等到晚间人才稍减。 好容易吃个饱饭,王掌柜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剔牙,听见楼下楼上伙计报菜的声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起初秋绩高价挖走了刘师傅,凤仙楼的生意的确低迷了一阵儿,但后来请的掌勺周师傅也是好样的,归根结底这凤仙楼走上不归路,还是因为自己经营不当。 秋家黄酒的地位远超长安城中其他同行,他放弃与秋家做生意,本就意味着放弃了大多数客人,再加上价格稍高也没有优惠,久而久之,厨房里偷油的老鼠都少了大半。 去秋香坊闹事那一日,他就打算关门回老家的,只是苦于没找到好的买主,这才稍作逗留,谁道闹事竟闹出转机来,凤仙楼咸鱼大翻身了,王掌柜呵呵一笑:他王富贵又回来了! 第一日因为赠送多也赚不到多少,王掌柜好容易沉住气,依旧按照秋洄协议上交待的做。 等到第二日打出九折的优惠,人虽少了大半,但比起以往冷清的时候却不知好了多少,更令他心喜的是,老顾客带动新顾客,优惠越来越少,吃饭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到了第五日,凤仙楼光净赚的银子就有五位数。 王掌柜高兴地合不住嘴,一早让人备了厚礼,领着丫鬟小厮往秋府去。 他并没有进门,只送了礼进去,又塞给那门子沉甸甸一块银子,将秋洄的饮食喜好细细打听一番。 从秋府出来后,忙打发丫鬟去了长安城最有名的甜品果脯铺子—玲珑斋。 红豆糕,板栗糕,桃花糕,山药糕,玫瑰豆沙糕,每样各来一斤装了一大盒子。 青梅脯,苹果脯,梨脯,杏脯,桃脯,每样各来二斤又装了一个大盒子。 等吃食置办差不多了,又差人去最近的玉器店买了一套玉质的酒具带上。 就这样,老王带着大包小包,豪气万丈的往秋香坊去了。 第12章 人怕扬名猪怕壮(1) 与此同时,凤仙楼迎来几位尊贵的客人。 辰王爷领着华笙进了二楼雅间,将三十道新菜点了个遍,不多会儿,莫桑跟萧珩也如约而至。 四人把酒片刻,等菜一上齐,萧辰吃了几口就放下筷,眸光沉沉,提溜起吃得正欢的华笙。 “去后厨问问,这些菜的菜谱哪来的?” 在场的都是人精,只尝了一口就都发现了问题所在。 察觉到萧珩和莫桑也目光灼热地盯着自己,华笙连忙往嘴里又塞了几口,不情愿地起身。 等他一离开,萧珩继续动筷,吃着吃着突然开口,“本来珑儿也吵着要来,我母妃拦着不让,如今看来倒是她没口福了!” 说完嚼东西的动作一顿。 他说出这番话纯粹是因为饭菜好吃,却不想将白贵妃的态度抖露个彻底,白贵妃为何不让萧珑来?因为莫桑在场呗。 以莫桑的聪明,还玉佩时怕是什么都清楚了。 萧珩心虚看他一眼,见莫桑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其实以前二人也正式谈论过萧珑的问题。 萧珑爱慕莫桑,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可莫桑什么态度呢?以好兄弟的角度来看,萧珩自然是希望二人成为一对的,但从一个男人的客观感受上来判断,莫桑分明对自己的妹妹无半分男女之情。 他曾说过‘公主身份尊贵,莫桑高攀不起’这种话,旁人或许会信,但二人相交已久,莫桑是怎样的心高气傲,萧珩再清楚不过,若他不喜欢,便是个谪仙般的人物站在眼前,他也不屑多看一眼。 三人各怀心思吃了一会儿,华笙贼兮兮地推门进来。 “重磅消息!重磅消息!” 他红光满面坐下,将自己威逼利诱掌勺师傅的一番经过说个清楚,“秋少爷真真是个妙人,连王富贵这样的都能收伏,啧啧,有意思!” 华笙啧啧称赞,手里也没停下,转眼嘴巴又塞得鼓囊囊的。 秋洄的做法很取巧,却也很有效,以菜带动酒的销售,她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萧珩忍不住拍手,笑道,“我如今倒想知道,他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才能,树之,你说有趣不有趣,改日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约出来好好问问?” 莫桑夹菜的动作一顿,强自镇定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还是算了吧,她如今可是大忙人,我上门几次也没见到人……” 应该是避而不见吧,莫桑很清楚秋洄不想跟他们有什么牵扯,否则也不会当了自己的玉佩。 她那么聪明,定然知道会惹怒自己,可她还是如此做了,由此可见她对自己避如蛇蝎。 “莫公子没约到他,倒不见得是他忙,”萧辰突然开口,嘴边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或许换个人就不忙了……” 他这话说得隐晦,莫桑心头涌起一抹不好的预感,他眯眯眼,面上犹自含笑。 “王爷说的,倒也未必!” …… 却说王掌柜到了秋香坊,老远看见南门处熙熙攘攘围了一堆人。 他让车夫靠近些,将吵闹声听个清楚。 “我家小厮前几日来买酒还说赠菜谱,怎么如今就没有了?” “就是,我买了三十坛呢,照理该挑三张菜谱才是!” “便宜不能都让凤仙楼占了呀,我们几家酒楼的生意都被抢光了!” “对呀!这不公平,我们可都是秋香坊的老顾客了!” “秋香坊若不能一碗水端平,这以后生意没法做了!” “……” 及见引火烧身,王掌柜不敢耽搁,忙向东院去寻秋洄。 他要赶在这群人之前要个承诺! 第13章 你搞错重点了 王富贵打的什么算盘,秋洄又如何不知道。 一接到东院的通报,便即刻赶了过去。 只见老王捧着肚子好似孕妇散步,身旁的丫鬟小厮每人抱着一个盒子。 一瞧见秋洄进门,他激动地不得了。 “秋少爷快坐,快坐,”亲手搬过一个椅子伺候秋洄坐下,朝身后一摆手,“把东西都拿过来!” “这盒是秋少爷最爱吃的点心!” “这盒是秋少爷最爱吃的果脯!” “这盒呢,”老王亲自接过,小心打开,深紫色的锦盒里赫然躺着一只酒壶,两只酒杯,端看那质地,却是上等的白玉。 他笑眯眯将锦盒往秋洄面前一推,“秋少爷看看如何,若是不喜欢,我再去换个别的来?” 秋洄看了他一眼,又瞥了那锦盒一眼,淡定地移开眼,自己倒了杯茶,又给老王倒了一杯。 “王掌柜这是发财了?”她招手让老王坐下,抿口茶叹气道,“别光顾着买东西啊,先把债还清了!” 老王一怔,随即点头道,“是是是,”一连应着,从怀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银票来。 五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呈扇形摊在秋洄面前,老王谄媚道,“凤仙楼生意兴隆,多的是孝敬您的。” “不可不可,”秋洄抽出三张压在茶杯下,另外两张又推到老王面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若又吃又拿的,往后王掌柜有事找我,怕是拒绝不了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王也不再隐瞒,“不瞒您说,我还真有个不情之请,您若是觉得这个价儿不合适,我还有……” 说着又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 秋洄看得眉头一跳,赶紧打断他。 “王掌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几日前,你们凤仙楼举步维艰,都到了关门大吉的地步,若是那时我出手买下整座酒楼,如今赚的银子怕也不止这个数,”秋洄顿了顿,声调陡然拔高,“但是我没有,为何?” 老王听得心肝一颤,哑声道,“因为您仁义。” “屁话!” 秋洄一拍桌子,震得老王又是一颤。 “那是因为秋家不缺钱,你看看你都做的什么,拿钱收买我,我是那种人吗?”秋洄一脸恨铁不成钢,接着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搞独一份啊,等到别家生意都不如你,你再涨价,我说的没错吧?” 老王被戳中心思,一张脸涨成猪肝色,讷讷应着不敢搭话。 又听秋洄语重心长说道,“王掌柜啊王掌柜,我该怎么说你呢,做生意不是这么做的,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啊,要不了多久,这菜就会出现在长安城大大小小的酒楼里,你还指望靠涨价赚钱吗?再说,做人要懂得分享,好菜要大家一起吃,你如今想的应该是如何笼络住客人的心,到时就算别的酒楼也推出这些菜,也没什么好怕的……” 秋洄总结一句,“你搞错重点了!” 老王如梦初醒,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被眼前的富贵蒙了眼,差点又走错路了。 他掏出帕子揩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对着秋洄又是一揖。 “多谢秋少爷指点迷津,王某人感激不尽,这样,”他又从怀里拿出三千两,连着先前那两千两,一起递给秋洄,“这五千两是预订酒的钱,至于这些点心和酒具,全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您千万别拒绝,否则我心里过意不去!” 老王心里很清楚,若非秋洄相劝,他怕是又要破产了。 第14章 饿到想吃鸟 秋洄没再拒绝,迫不及待伸手到盒子里,摸出一块山药糕。 山药糕香甜松软,连着她胸中的浊气也清空了。 “王掌柜不必忧心,”及见老王一脸惊魂未定,秋洄安慰道,“咱们还按原先协议上的来,如今才是第五日,等十日一满我再公开菜谱,你还有五日的时间,抓住机会,好好表现!” 老王忙点头,已是打算告辞,此刻时间于他比金银还宝贵。 秋洄又拈了一块板栗糕,小口咬着,起身送他,“看在这糕点好吃的份上,我就再给你透个底,五日后秋香坊南门买酒赠菜谱,切记,有新菜哟!” 老王闻言又是一番感谢,等他出了东门,南门围着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过一会儿,有个伙计在门口贴了张公告,他好奇之下,驱车上前。 谁料还没靠近,一盆水从天而降哗啦泼在马前,车夫吓了一跳,好容易安抚住躁动的马,罪魁祸首却是先开了口。 “哪来的哪去吧,当初白给都不要,如今巴巴跑来讨,当谁欠的一样!” 说话的是南院的张管事,他手中拎着个木盆,一脸不耐烦。 方才那群人叽叽喳喳闹得他头皮发麻,连生意也少做了好几桩,若非少爷有先见之明,怕是此刻都不肯离去。 见这马车还不走,他脸一下拉了老长,哐当扔了盆子,走到公告前,伸手拍了拍墙。 “看见没有,五日后再来,你便是在这住下也没用!” 车夫被这架势吓得大气不敢出。 老王躲在马车里将车帘掀了条缝,见状忙吩咐他驾车离开。 …… 秋家的酒又多了一条销路,但秋洄明白,光靠做菜消耗不是长久之计,若想不被魏家抢了生意,还是要靠实打实的本事,比如,酿出一种新酒。 她脑中虽有各种酒的酿制方法,奈何酿制手艺不够火候,所以,此事一歇,她又投身到酿酒的研习之中。 直到三日后,她亲手酿制的第一锅酒成功出锅,陆老品尝后对她大加赞赏,正式收她为徒,拜师饭吃到当日下午,眼看夕阳要西下,秋洄不敢耽搁,拎了两坛自己酿的酒带着安子准备打道回府。 斜对着东门的大道旁停了辆马车,车帘被掀到车顶,窗口处趴着个红衣美人儿,正咔嚓咔嚓啃着苹果。 未几,一个光秃秃的苹果核落下,扎进车轱辘旁一堆杂物里。 仔细一看,花生皮,瓜子皮,香蕉皮,杏核,梨核,桃核,垒成了一座小山丘。 美人用拇指揩了嘴角的苹果汁,手又探向身后。 他在方桌上摸了摸,找到那个唯一没空的盘子,本欲再取个苹果来,谁道抓了个空,恰在此时,同样的咔嚓声在身后响起。 美人拎着空盘子回头,挑眉看向趴在另一边窗口的绿衣美人,不悦道,“华笙,你怎么都吃了?” “啊?” 华笙收回看鸟的目光,慌忙擦掉嘴角可疑的液体。 想他堂堂华笙大人,饿到想吃鸟,这像话吗? 华笙又狠咬了一口苹果,后者粉嫩的肌肤上登时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 他大口嚼着,发出牛吃草的声音。 第15章 没有等不到的人 “王爷,你还吃吗?” 华笙咕嘟咽下一口,将剩下的递过去。 萧辰看了看正往外滋滋冒水的半个苹果,喉头一滚,撇过头去。 笑话,那里边肯定有他的口水。 奸计得逞的某人又笑眯眯咔嚓起来。 车夫有气无力的靠在车门上,歪头往里一瞅,然后手伸到褡裢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出一颗糖扔进嘴里。 他满足地叹口气。 出门前,因为孩子吃糖太多,自家婆娘一气之下抢了把冬瓜糖硬塞自己兜里,若非如此,中午那会儿他就撑不住了。 他扬扬手中的马鞭,弯腰揪了几根毛毛草,手指灵活的穿插,不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绿兔子就编成了。 宽厚的手掌托着绿兔子,车夫憨憨的脸上出现一个大大的笑容,直到听见马蹄声,他才回过味儿来。 忙喊道:“王爷,人出来了!” 萧辰萎靡不振的脸登时一亮。 他朝窗外一探头,果见秋洄经常乘坐的那辆马车缓缓驶来。 “拦住他们的路!”他兴奋喊道。 抬手放下车帘,萧辰又露出狐狸般的微笑,对华笙嘚瑟道,“看到了吧,哪里有本王等不到的人?” 华笙暗自撇嘴,这等人等了整整一日,连饭也没顾上吃,还有脸嘚瑟? 心里这样想,面上仍是真诚:“是是是,王爷最厉害!” 安子驾车出门,小马鞭还没挥利索就被拦了道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秋洄疑惑的掀开帘子,恰看见一红一绿从车上下来。 华笙几步走上前,拱手道,“今日这般巧,我们刚来,秋少爷就要走,既如此,不如一道儿回去吧!” 说着朝秋洄做出个请的姿势。 秋洄一时蒙了,抬眼瞧见萧辰负手站在马车前眯眼打量自己,心下一凛,慌忙下了车。 “见过辰王爷!” 她行礼道。 萧辰从鼻子里哼一声,缓缓开口,“怎么,我一国王爷不配与你同乘吗?” 秋洄后背一僵,忙摇头否认,“要说不配,也是我不配,秋洄有自己的马车,就不叨扰王爷了。” 她面上打着哈哈,萧辰的脸却是愈发冷了。 “秋少爷好大的胆子,本王便是去皇宫见皇上也没费过这么大的周折,前两次也就算了,此次本王亲自前来,秋少爷仍旧拒绝,莫不是本王面子不够大,你看不起我?” 原来是算账来了? 秋洄浑身一颤,强自扯着嘴角,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王爷既不信我的真心诚意,那便一同走吧。” 她硬着头皮率先上前,朝萧辰作出个先请的姿势。 萧辰绷着脸上车,一坐定,秋洄就掀了帘子进来。 她挑了一块离萧辰最远的位置坐下,见萧辰看来,咧嘴嘿嘿一笑,却比哭还难看。 萧辰别开头,不经意间嘴角慢慢上扬。 待吩咐了安子回秋府报平安,华笙也进来让车夫驾车回辰王府。 等马车走了半道,秋洄挪挪有些发麻的腿,试探道,“王爷,秋府就在前面不远,可否容我回去换身衣裳?” 萧辰闭口不语。 第16章 唯一一件男装 “王爷?” 她不死心的又唤了一声。 茗香阁之后,不管是爹娘还是奶娘都千叮咛万嘱咐,定要离这个邪门的王爷远一些。 如今稀里糊涂上了贼车,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逃脱的,而目前唯一的机会只有回府求助。 想及此,秋洄暗暗给自己打气。 “王爷,我都好几日没洗澡了,身上的味道着实难闻,”说着揪起衣领鼻子凑上去,闻过一脸作呕。 “就这味儿,我都受不了,更何况王爷千金之躯?” 萧辰眼睛睁开一条缝,看透了她心思般开口道:“秋少爷无须担心,辰王府多的是衣裳。” “是啊,秋少爷还真不用担心这个,”华笙低低笑了一阵儿,附和道,“我们辰王府最不缺的就是绫罗绸缎,您若是想好好洗洗,那也不怕,牛奶浴,羊奶浴,玫瑰浴,还有……”华笙转转眼珠子,突然一拍手,“还有温泉,我家王爷最喜欢泡温泉,您可以试试,老舒服了!” 秋洄一时语塞。 泡温泉? 她敢吗她! 忙尴尬摆手,“不用麻烦,其实我回府……” 话说到这里,瞥见萧辰又合上眼。 秋洄讪讪闭嘴,小手攥了又松,松了再攥。 等马车进了辰王府的大门,她整颗心彻底死了,连沿道垂手侍立的美人也没敢多看。 萧辰先行一步,吩咐华笙带她去换衣裳。 秋洄推辞不过,等被领到一朱红色的门前,华笙也忍不住告辞,“那个…秋少爷在此稍候,等您换好衣裳,自会有丫鬟领您到前厅。” 秋洄点头应下,见他呼吸之间已走出数米开外。 未几,两个梳着丫鬟髻的美人捧了衣裳前来。 “王爷吩咐,这十套衣裳任秋少爷挑选,我俩伺候您更衣。” 美人言笑晏晏,眼波流转,见秋洄看来,虽垂眸仍含情。 这二人显然是被教养过的。 秋洄不敢深想,忙接了左右各五件衣裳,推却道,“我这人自在惯了,不敢劳烦两位姐姐。” 说着推门而入,不待二人反应过来忙掩了门。 好在二人知趣没再吱声,秋洄长舒一口气,捧着衣裳在这屋里转悠起来。 倒不是她心思龌龊,实在是这辰王爷行事放荡太没章法,她在这儿待着总有一种危机感。 秋洄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这里细细扫视了一遍,没找出什么缝啊洞啊的才稍稍安心,移步到里间拉了遮挡的纱帘,准备换衣裳。 她起先的确是存了诓萧辰的心思,可后来心一静就浑身不得劲,到底出了一日的汗,不如新衣裳穿着清爽。 但等她将那十套衣裳一抖罗开,忍不住傻了眼。 这都是些什么呀!红的绿的粉的黄的还有…花的! 秋洄一件件展开,一件件查看,越看眉头越跳,越看越想骂人,最后她拈着一件红的似血的衣裳起身,一脚踢开剩余九件女裙。 萧辰还算有点良心,知道给她留件男装。 这边秋洄刚进门,那边华笙已经溜到了前厅。 前厅里,萧辰端坐在长桌前,面前十几盘点心已经空了三盘,手里还抓着几块。 华笙不等他开口已经落座,飞快往嘴里塞了几块,又饮口茶一送,饥饿感才没那么强烈。 “王爷,饭呢?” 他嘟囔道。 萧辰瞪他一眼,“煮着呢!” 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当下拿帕子揩了嘴又擦了手,拍拍衣袍起身。 华笙好奇,“王爷去哪?” “去摧饭!”他头也不回。 第17章 她分明是喜欢我 两个美人丫鬟遥遥看着红色身影走近,欣喜迎上几步,“王……” “嘘……” 萧辰一摆手,“都下去!” 二人屈身一福,噘着嘴告退。 待二人走远,萧辰打量四周无人,这才放心来到廊下。 他挪脚到门口放置的月季花盆旁,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萧辰忍不住弯唇眯眼,他倒是小瞧了这只小狐狸,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世上就没有他萧辰降不住的妖精。 他又听了一会儿,待那人哗啦拉了纱帘,终是弯下腰来,拨开与大红色纱窗争艳的大红月季花苞,露出一个拇指大小的洞。 闪着精光的眼凑上去,恰好看见蜜色纱帘内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地上翻看衣裳,蓦地踹上一脚。 纱帘内的秋洄并不知晓这帘子透光,因为从里面来看,这纱帘质地相当厚重。 她解下腰带,把淡青色的外袍一剥,扔在地上,拿起红色外袍就往身上套。 胳膊正好,腰也正好,就是这胸…… 她蹙眉又拽了拽衣领,发现实在合不上! 因了穿越以来胃口大好,她本就不算平的胸口处花苞日益鼓了起来,但秋洄又不想裹太紧影响了日后的发育,索性裹胸松松一缠,外袍穿大些就是了。 可这件衣裳…… 这也太小了点! 秋洄抹了把额头的汗,在心里把萧辰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一遍。 她再次将外袍脱下,接着拿下垫肩,又解下裹胸的布…… 长长的布条一圈圈伸展开,待那影子一侧身,凹凸的曲线立刻显了出来,萧辰慌忙移开眼。 心里打了会儿小鼓,他才恢复平静。 看来他所料不错,真正的秋少爷十二年前就病死了,而眼前这人,他舒口气,脑中闪现出当年的画面。 “我们家境败落了,是来长安城投亲的!” 苏醒的白胖妇人一脸泪痕,见那婴儿躺在自己臂弯里,满眼乞求。 “您把孩子给我抱吧,她有些认生。” “认生吗?” 萧辰让孩子站在自己膝盖上,白嫩嫩的婴儿挥舞着小手咿呀咿呀,猝不及防凑过来,在自己脸上吹了个奶泡泡。 他展颜大笑,“她分明是喜欢我吧!” …… 场景停在这里,萧辰脸上绽开一抹明亮的笑容,迎着阳光看起来很是刺眼。 这笑不同于他以往的笑,而是深达眼底,深到华笙走过来他都没看见。 “王爷?王爷!” 华笙挥着手一阵乱晃。 萧辰‘啪’打掉他的咸猪手,忙敛了笑,皱眉道:“何事?” “秋府派人来了,在前面候着呢。” 说着又打量萧辰几眼,越看越觉得古怪。 先前说是去催饭,可他刚刚从厨房那儿回来,王爷他压根没去过。 恰在此时,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走出一个纤细娉婷的人来。 秋洄捂住有些发痛的胸口,看向二人,“怎么王爷还亲自过来了?” 华笙也看向萧辰,等着听他的解释。 某人挥挥袖子,面上一派坦然。 “你家来人了,本王过来知会你一声!” 第18章 论王爷的容忍程度 这种芝麻大点的事,也值得他一个王爷亲自前来? 秋洄‘哦’了一声,并不拆穿。 华笙无趣地摸摸鼻子,及见二人站在一起,不由眼前一亮。 秋少爷这一身红衣穿得当真是妙,面若冠玉,身形颀长,眉不描而黑,唇不染而红,尤其是那截滑入交领的脖颈,更是白皙修长,嫩藕一般。 即便自身是个不可多得美男子,华笙也忍不住在心底赞叹,好马配好鞍,这人儿分明跟自家王爷一样,适合穿红色啊。 但他也认出来,这红衣不论是布料还是做工都与萧辰的一般无二,关键穿在秋洄身上还极合身,一丝丝臃肿都显不出来。 当然看不出臃肿了! 秋洄双臂微微夹紧,悲伤已经逆流成河。 她的胸都快被缠平了…… 萧辰显然没有同情的觉悟,他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摩挲着下巴好奇道,“不知为何,本王总觉得秋少爷一下清减了不少,华笙,你觉得呢?” 华笙‘啊’了一声还没开口,秋洄忙摆手,谄媚道,“哪里哪里,定是辰王府的衣裳做工太好,修身,显瘦……” 萧辰一笑不置可否。 等三人回到前厅,门口站了一个身着粉白长裙的女子,素净的面容上两弯柳眉紧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秋洄认出那人是夏莲,不等她开口,夏莲已经上前。 她先向萧辰行了礼,又朝秋洄一福,温柔平静的眸子扫过秋洄身上,解语花般在那件红衣上多停留了片刻。 听她恭敬说道,“听闻王爷请了我家少爷来王府做客,我家夫人不胜惊喜,本欲让奴婢送些薄酒前来助兴,突然想起今日本是七夕佳节,眼看天就要黑了,若是再待下去怕是会扰了王爷的雅兴,酒已经给王爷送到了,还请王爷准许奴婢护送我家少爷回府才是。” 夏莲言辞诚恳,不卑不亢,秋洄听得心花怒放,简直要为她拍手叫好。 酒你都收了,总不会还拘着人不放吧? 更何况今日是…七夕! 秋洄转念一想,是了,她怎么把这么好的日子给忘了。 今晚牛郎织女要碰面,辰王爷这么风流一人物实在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 若是他偏这么做了,那恰好证实了此人的奇怪。 什么风流成性,色中饿鬼,她早就直觉到这个所谓闲王的怪异之处,进门时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乖得跟绵羊一样,这本身就很有问题。 然而萧辰并没有顺着台阶下,他一甩衣袖走进门去,大大方方落座,问道,“怎么回事?” 华笙隐隐察觉到他的不耐烦,硬着头皮解释道,“方才秋府驾车来的是一对双生子,一下车就往府里搬酒,他们好心好意的,王爷也知道,我这……” 华笙张张嘴,他实在编不下去了。 阿大阿二风风火火将酒搬入王府厨房,打心底感慨了一番辰王爷极尽奢华的饮食后,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顺带帮厨房的丫鬟捎了个话。 “王爷,您府里的饭菜已经准备妥当,我们就不叨扰了。” 秋洄心里发笑,面上强自忍着,只等萧辰一句话就麻溜地走人。 然而她又一次低估了这个男人的容忍程度。 只见萧辰随意摆弄了一下茶盅,大手一挥吩咐人摆饭,又让华笙领了阿大阿二下去喝茶。 见此,夏莲心下已经知道想要带走秋洄是不可能了,等饭一摆上来,索性跪坐在秋洄旁边帮她布菜。 第19章 这是葡萄汁? 吃饭的桌案很矮,秋洄端坐在小凳子上动也不动。 夏莲给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一连吃了几口,她才尝出味来。 这些菜分明是按照她给凤仙楼的菜谱做的,然而今日才是第八日吧。 秋洄偷眼瞧了瞧安安静静吃饭的萧辰,他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修长的手指携着银箸,所到之处一夹一个准儿,但看那所夹菜色和吃时的表情,断不是一两回吃了。 “看什么呢?” 他骤然看来,秋洄没来得及躲,四目相对间忙将脸从碗里抬出来。 “王爷府里的菜品真不错,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厨之手?”秋洄明知故问。 “原来秋少爷不知道啊?”萧辰邪气一笑,将自己如何逼迫王掌柜主动献上菜谱的事说了,末了来一句,“若论起来还是王府里的厨子好些,本王不过是吓唬他罢了!” 秋洄笑着附和两句,低下头继续扒饭。 心里却在默默吐槽:有权人就是任性,那凤仙楼的厨子如今就跟王富贵的命根子差不多,萧辰肖想人家的命根子,人家可就得把家底豁出去吗? 饭毕,两个美婢端来茶水漱口,随后又一人抱上一坛酒。 萧辰摆了一只通体碧绿的酒杯在秋洄面前,不容拒绝的倒了小半杯。 “尝尝!” 他招手道。 秋洄好奇探头,还没看清酒杯里紫红色的液体便已经闻到了扑鼻的葡萄味。 “西域葡萄酒?”她看向萧辰。 后者一愣,笑问道,“怎么?魏家前些日子不是赔偿过十坛给秋家吗?秋少爷没喝到?” 秋洄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来不及细想他怎的知道这么清楚,反问道,“辰王爷既以为我曾喝过,何故还让我品尝?” “今晚七夕夜,秋少爷不想喝葡萄酒,难不成想让本王陪着去葡萄藤架下,偷听牛郎织女说话吗?” 他说这话时眉目含笑,眸光闪闪,好似盛着满天繁星。 秋洄莫名心跳漏了一拍,心下骂了声娘,待瞥见垂头的夏莲也粉了脸庞,忍不住又骂了一声。 这厮许是狐狸精托生,施媚勾人的功夫一等一的高啊! 她不敢再废话,当下端起酒杯连饮两口,本是不经意,孰料酒一入喉,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哪里是葡萄酒?分明是葡萄汁才对! 秋洄又咂嘴品了品,依旧觉得不对。 真正好的葡萄酒应该酸涩中带着甜味,但入喉依旧是酒的味道,可这所谓的上等葡萄酒除了甜就是酸,与其说是酿造出来的,不如说是一串串葡萄压榨出来的。 虽然这酒的葡萄味纯正,闻起来也清爽,可酒就是酒,那跟果汁还真是天壤之别。 这样的品质卖到八十两银子一坛?秋洄表示:她很不服气。 萧辰也看出了她的反常,忍不住开口询问。 “这酒……有问题?” 秋洄‘砰’放下酒杯,面上的激动一时难掩,“王爷觉得这酒算好?” 萧辰被问得一怔,随即也放下酒杯,笑道,“大家都说好,众星捧月的好,难道会有不好?”瞅见秋洄一脸不爽,开解道,“本王知道魏家抢了你家的生意,可也不该因此对葡萄酒执有偏见,毕竟连宫里人都说常喝这酒能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呢!” 第20章 嗅到阴谋的味道 延年益寿? 秋洄迅速捕捉到敏感词。 若说葡萄酒美容养颜,她不否认,毕竟吃等量的葡萄也能起到这作用,可说能延年益寿…… 秋洄凤眼微眯,这实在是言过其实了。 不,应该说危言耸听才对。 等等…什么叫‘宫里人都说’? 秋洄皱皱小鼻子。 她好像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延年益寿且不论,单美容养颜一条,若在宫里流传,太后胃口好不好都不重要,光是这枕旁风就够皇上喝一壶的了。 如此一想,秋洄觉得,当今皇上对秋家何止是好,那简直是圣宠优渥! 不过,若萧辰所言皆真,那此次退酒事件的始作俑者是谁? 魏家? 他的爪子能够到皇宫吗?能够到皇上吗? 萧辰又为何特意告诉自己‘宫里人都说’,是顺口一提,还是另有所指? 她这厢千思百转,那厢萧辰第二杯葡萄酒已经进肚大半,看起来坦诚的很,真觉得琼浆玉液一般好喝。 可对奸诈的辰王爷来说,口味不应该跟个性一样挑剔吗? 秋洄轻咳一声,状似随意道,“哦?这么说倒是我心胸狭隘了,就是不知何人有此见地,想必是个美容养生的行家了?” 萧辰浅浅一笑,“是不是行家本王不知晓,但宫里的白贵妃诗书礼仪一等一的好,定不会在太后她老人家跟前胡乱推销就是了,何况还当着一众妃嫔的面儿……” 他语调轻松,又句句言有所指,秋洄一时也分辨不出他这是真的为白贵妃辩解?还是变着法的嘲讽?只嘴上胡乱应了几声是。 但此时她已经顾不上揣测萧辰的意图了。 照萧辰所说,若白贵妃只是无意之举倒也罢了,可若是有心算计呢?一招不成变本加厉呢? 秋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自己早亡的姑姑。 她虽受到皇上偏爱进而惠泽整个秋家,但福兮祸之所伏,这宫里啊,难保不会有人对她怀恨至今。 想到这里,秋洄一惊坐不住了。 “今日多谢王爷盛情款待,眼下已入夜多时,秋洄就不叨扰了。” 她起身,夏莲也跟着起身。 萧辰却并不着急,悠悠踱步到门口,伸手指向天边并不圆润的月亮。 “今晚月色甚好,秋少爷陪本王出去散散步吧。” ………… 辰王府所处的地段比秋府繁华多了,茶楼酒肆,胭脂铺子成衣铺子遍地皆是,即便是寻常日子,这街上的灯笼也常亮到深夜。 时值七夕,长安城里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出了门,小河边,石桥下,大石头旁边的草丛里,猝不及防都会蹦出几对鸳鸯来。 华笙想起每年这个时候王爷都会带着他四处逮鸳鸯,那会儿去的都是些僻静人少的地方,悄悄往边上一站,偷偷听上几句甜言蜜语,待到酣处,跺上一脚或是咳嗽一声,每每都会引起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大骂。 这种把戏,屡试不爽。 像今晚这般规规矩矩穿梭在人群中,倒是头一回。 到底是害怕带坏小孩子! 华笙抬头瞧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两位。 第21章 民风奔放 一高一矮皆着红衣,一个修长似竹,一个挺拔如松,不像从天而降的谪仙,倒像新婚燕尔的夫妻。 当然这种话,他也只敢想想。 大历王朝民风奔放,七夕节渐渐朝着大型相亲晚会的路子发展,这大街上行走的善男信女,平日里再是端庄稳重,到了这晚间,那就跟打了激素的猫儿一样,一双双眼睛贼溜溜的往人身上乱转,若是看了哪个顺眼,扔帕子丢花算是含蓄的,将人打横抱走那才是真正的奔放。 他们一行六人,两两一排,出门时队排的整齐,这会儿隔几步插上几个人,已是越来越分散了。 华笙踮着脚尖往后看,只见一个个人头往这边涌,那对巴巴跟来的双生子侍卫,已经淹没在了人潮中。 “我们快些跟上吧!” 夏莲拽拽华笙的袖子,眨眼的工夫儿前面又插了五六个人。 她身量不够,只能从缝隙里看见一丢丢红色。 见她怕走散,华笙直接告罪一声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一点一点往前挤。 他看见辰王爷长臂伸展,握着折扇的手护住秋洄的肩膀,以防他被过往的人撞到。 然而就在此时,斜刺里传来一股冲劲儿,五六个妙龄少女发现新大陆一般,手拉手往这边挤过来,华笙护着夏莲条件反射的往边上退了退,可等他一退,那几人又挤上来,这样来来回三四次,华笙终于发现不对劲儿来。 他警惕抬头,还没看清来人,已被一张张香气扑鼻的帕子蒙了脸。 夏莲意识到不对,拉了他就往前跑。 但这样拥挤的地方又如何撒的开腿,还没跑几步,就被那几人追了上来。 二人无法,只好在人群里闪身乱窜,等察觉到身后安全,却是不知身处何处,更寻不到萧辰和秋洄的身影了。 …… 事实上另外二人也好过不到哪去。 萧辰拽着秋洄一路狂奔,待钻进一个黑黝黝的小巷子才舒了口气。 他撒手扶着膝盖骨儿喘气,面上的神情看不真切。 秋洄倚墙歇了一会儿,也懒得再玩礼上尊卑的游戏,趁着巷口昏黄的灯光,夺了萧辰手中的折扇。 呼啦呼啦扇起风,才觉得活过来。 鬼知道她现在身上有多难受,那裹胸本就缠得她透不过气,这一路跑她都在拼命汲取空气,方一停下来,身上又火烧火燎地呼呼往外冒汗。 她将手探进去摸了摸,裹胸上一片潮意,顿时来了气儿。 “方才那几个姑娘,分明是冲着王爷来的,王爷自己跑便是,何苦拉了我受罪?” 她不满道。 “话不能这么说,”萧辰挪过来两步,也倚在墙上。 “斜对面那几个男人,分明是冲着你来的,我不拉你,你就要出事了。” 男人? 秋洄偏头看他,却只能听见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声。 若她真是女孩儿身份倒也罢了,关键她如今是个男人,他说这话…… “王爷骂我是娘炮?” 她声音陡然一高。 “呀…这话是你说的!” 秋洄又要开口理论,身旁的人却突然覆上来。 第22章 要杀谁 恰在此时,一道银光骤然闪过。 萧辰后退一步,左手钳住来人持剑的手腕,右臂往上一顶,只听那人闷哼一声,手中的剑哐当掉在地上。 “谁?” 他握着那人的脖子,声音冷得能淬出冰来。 “杀……” 那人几乎脚不接地,两只手被萧辰制在身后,浑身颤了颤,竟是头一歪,没了声音。 萧辰嫌恶松手,那人‘扑通’瘫软在地。 “你把他……掐死了?” 秋洄凑过去,不确定地看向萧辰。 萧辰蹲下身,在那人身上蹭了蹭手,淡淡道:“他服毒了,咬破了嘴里的毒包。” 秋洄这才注意到那人嘴角还嗒嗒淌着黑血,心下了然,正欲再看上两眼,却见探头查看的萧辰猛然变了脸色。 他慌忙起身拉了她跑,“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萧辰拉着她又回到人群,从怀里掏出一张凤凰面具,‘啪嗒’一分两半,竟是一半金,一半银。 他将银的那半边递给秋洄,“快戴上。” 秋洄见他面色凝重,忙接过戴好,再抬头,他已经将那半边金的戴上了。 只是,因为秋洄是标准的鹅蛋脸,而萧辰是标准的瓜子脸,这面具显然是给萧辰量脸而制,他戴上后完美包裹住鼻侧,显得直而挺,而秋洄戴上就悲了催的迤逦到了嘴角,有一种莫名的喜庆感。 当然,这种情况下两人是都笑不出来的。 “方才那人?” “是那几个男人之一……” 秋洄倒抽一口冷气,来不及惊讶萧辰骇人的识人能力,小声道,“是来杀我的?” 毕竟刚才巷子里那一剑的的确确是朝着她的,若非萧辰出手,她怕是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萧辰顿了一下,摇头,“倒也未必。” 又道,“我方才是开玩笑的。” 秋洄明白,他指的是‘那几个男人是冲着她来的’这句话是玩笑,毕竟二人都是一身红衣,指不定想杀谁呢。 秋洄心弦拉紧,谁能想到,有人会借着七夕夜人多杂乱动手,还隐在人群里扮作倾慕者,不过眼下有一点可以放心,那就是萧辰对她没有恶意。 虽说他方才出手时,已暴露了诸多可疑之处,但他舍身相救,秋洄还是选择相信他。 想及此,秋洄不由自主地又往身边靠了靠。 ………… 二人前脚离开,便有几人从人群中抽离,闪身拐进巷子。 一人上前,伸手探向尸体,赫然发现掉在墙根的折扇。 他弯腰捡起,只瞥了一眼,便喊道,“人刚走,快追!” 第23章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前面有座桥,桥下,荷花灯晃晃悠悠漂的满是。 河两岸围了不少人,或蹲在河岸上点河灯,或坐在后面的草坪上闲谈胡扯。 两位俊逸少年中间夹着一位妙龄少女,少女面罩白纱,跪坐在河沿儿上,将手中虔诚捧着的河灯缓缓送下水。 河灯颤巍巍漂远,她弯弯眼,扶着一人的手臂起身,却感觉那人身子明显一僵。 “桑哥哥?” 对上少年略显尴尬的笑,她抿抿唇,干脆抄手挽了莫桑的胳膊。 莫桑浑身又是一僵,听她在耳边笑道,“那枚玉佩你可是又得了?这不成,那是珑儿千辛万苦从珍宝斋赎回来的,桑哥哥应该还给珑儿才是。” 莫桑还没答话,一旁的萧珩已开口轻斥,“你又胡闹,再这样,下次休想跟我出来!” “那……换一样总行了吧?” 萧珑瘪瘪嘴,面上委屈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只要是桑哥哥送的东西,她都喜欢,并不是非要那枚玉佩不可。 莫桑眉头微蹙,面上的神情在这黑夜里看不真切。 他试着抽出自己的手臂,奈何萧珑抱得太紧,只得轻叹一声,正欲开口时,却听桥那边的河岸上‘咚,咚,咚’燃起了烟花。 牡丹花大朵大朵绽放,一朵未熄,一朵又起,吸引了周围大多数人的注意。 莫桑转过头,眸光不经意扫过桥上,却是一怔。 烟花点亮了半边天,桥上的人影清晰可见,路人皆是驻足仰望,只有两个极为耀眼的红色身影在桥上穿行。 他们步伐匆匆,不曾抬头,拨开几个挡道的行人后,竟是脚下生风,隐隐小跑起来。 而在他们身后两三丈远处,同样是步伐匆匆跟了五六个人。 虽是隔得远,但只看了一眼背影和走姿,莫桑便已分辨出其中一个红衣人是秋洄,至于另一人,他已隐隐猜到是谁。 脑中突然响起凤仙楼那日,那人的调笑声,“莫公子没约到他,倒不见得是他忙……” 还真是换个人便不忙了? 他顾不上猜到底发生了何事,只呆呆看着穿着一样的衣裳的两人,相携朝桥那头走去,渐渐没了身影。 心头的酸涩感几欲将他淹没,那一场烟花已然落尽,他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连表情也没变过。 他面上的失落很是明显,支离破碎的眼神更是直触人的心底。 萧珑看得骇了一跳,急忙扯了一下他的手臂。 莫桑猛地回过神儿,眨眨眼将情绪掩去,趁着萧珑怔愣,将手臂抽离。 “公主千金之躯,还是与我保持距离为好……” …… 秋洄急急喘着气儿,小腿处酸的发疼,疼的发颤。 她抬手捂住就要跳到嗓子眼儿的小心肝,忍不住侧着头往后看。 那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绝望地闭闭眼,一把抓过身旁人的手,紧紧攥着。 柔软的小手汗黏湿滑,灼热非常,萧辰手腕一翻,将她的手紧紧包住,另一只手扳过她的脑袋。 “别看了,越看越心慌!” 他拉着秋洄的手微微发力,不知为何,秋洄觉得自己脚步一下轻快了很多。 第24章 绿蚁阁 前面有家店铺,当然,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店铺房门大敞,灯火通明,非但不像其他铺子那样围满了人,反观过往的路人都是避着它走,生生在门口空出一小块儿地来。 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雍容华贵。 里面丝竹声袅袅不断,如丝如缕的熏香滑入鼻腔,这的的确确是个风雅之处,但比起好奇,人们更记得里面从事的是何买卖,只要细细一想,他们就浑身打颤,恨不得离那门口三丈远,便是醉酒的人也晓得绕远路,唯恐一阵风吹来,稀里糊涂的进了门。 萧辰看到了这家店铺,秋洄也看到了,她不作他想,直到被牵着手拉进门。 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迅速围成一个半圆,却警惕地与门口保持安全距离。 竟然有人进了绿蚁阁? 还一下进了俩? 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秋洄石化当场,她望了望门槛前那条泾渭分明的红线,一下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话说,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踟蹰间,还被萧辰拉着,转眼迈上了扶梯。 这扶梯是香樟木做的,香气浓郁,还可以杀虫防蛀,但此时,秋洄一点观摩的兴趣都没有。 她左手拽着继续往上爬的萧辰,右手紧紧搂住扶梯手上的柱子,惊恐道,“咱……跑错场子了吧?” 这绿蚁阁哪里是寻常人进得的。 江湖上传闻,阁中规矩有三。 其一,进门者必做买卖。 其二,买卖者必有抵押。 其三,抵押不起者,以命相抵。 素闻绿蚁阁的阁主是个怪人,每笔买卖所要求的抵押也怪异的很,十笔买卖里有一笔能成就算不错了,剩下的九笔权当是帮死者还愿了。 所以说,这样的地方大家躲着走都来不及,哪有人好端端的往里进? 她打量着萧辰,见他面无异色,心下料定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便也没那么紧张了。 这个辰王爷,从来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放心,他们不敢进来。” 萧辰抬头看了一眼门外。 秋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黑压压的人群里夹杂着目光灼灼的几人,正一脸阴沉的盯着他们。 她急忙回过头。 如今摆在面前的是两条不归路,但比起出门被乱剑砍死,临死能还个愿什么的,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了。 秋洄不再犹豫,跟着萧辰哒哒哒爬上扶梯。 比起一楼大厅的空旷,二楼就有人气儿多了。 正对着大门口的位置,一黑一白两个男子凭栏而立,各自半侧着身子,肩膀相抵,谁也不看谁。 他们无声无息,秋洄不知他们在这看了多久,只踏上二楼的脚一落地,便听那黑衣男子说道,“买卖来了,柳大,快去将你家公子带走。” 他说话时动也不动,连眼珠子也不曾转一下,但语气是很不耐烦的。 被唤作柳大的白衣男子轻哼一声,用了力在肩膀上,挤得黑衣男子一个趔趄。 “来着是客,应喊你家公子前来迎接,关我家公子何事?!” 黑衣男子站稳脚,额上青筋跳动,朝地上啐了一口。 “反客为主,果然无耻!” 第25章 难以启齿 他瞪柳大一眼,朝东南角一个雅致的房间走去。 绿光莹莹,从门缝里幽幽透出。 他听见里面传来极度压抑的愤怒声。 “沈三,你别太过分了,那是你外祖父,也是我亲祖父,你凭什么质疑我的孝心?” “什么?我胡闹?我有你胡闹吗?你都能千里迢迢跑来给一个素昧蒙面的老太婆治病,我为什么不可以给祖父找孙女?” “不是心病?不是心病你怎么治不好?绿蚂蚁我给你找的有几箩筐了吧,效果呢?” “你少拿调养胡扯,祖父他就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找不到人我不回去!” “你有线索?少骗我,三年前你就这么说……” 门外‘叩叩’声响起。 “公子,来买卖了!” 楚亦整整坐皱的衣袍,走至墙角,从蒙着的黑布下掏出一个密闭的箩筐,塞到沈溯怀里。 “拿着你的蚂蚁藏远点儿!” …… 秋洄被萧辰拉着,任由那个叫柳大的白衣男子打量。 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不像是看陌生人,透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但这个人,她见过吗? 不一会儿,离开的黑衣男子返回,将他们领进屋。 身着木色长衫的男子歪坐着,脸色跟衣裳一样没精神。 二人在他对面坐下,他慵懒的倒了两杯茶推过来,显得很是彬彬有礼。 然而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秋洄的神经倏地再次绷紧。 “你有何未了的心愿?” 他下巴指向萧辰,声音算不上好听。 萧辰十分平静,面具上金光闪烁,宛如尊贵的王者。 “门口有人想杀我,替我杀光。” “你可以提出一个更有价值的要求,比如,”他笑了,“帮你杀了幕后主使。” “不必了。” 萧辰看他一眼,淡淡道,“阁下要何抵押?” 楚亦又笑了。 眼前这人他认得,大历‘大名鼎鼎’的辰王爷,多么难得的机会呀! 他屈指敲了敲桌子,垂眸道,“抵押嘛……帮我找到……” ‘咻!’ 一道银光闪过,没入桌下。 楚亦轻哼一声,话戛然而止。 他手摸到大腿,拔下一根银针握在手心。 拳头握得咯咯响,他面上不敢表露,只拿眼角狠狠觑着屏风。 缓过来又接着道,“帮我找到……” ‘咻!’ 又是一道银光。 同一条腿,同一块肉。 楚亦面上肌肉狠狠抖动了一下。 他猛然起身,转向身侧的屏风。 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前,话锋却是陡然一转,“一千两黄金,明日送来!” 萧辰应了声‘好’。 楚亦深吸两口气坐下,看向秋洄,“你呢?” 秋洄没有应声。 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位绿蚁阁的阁主岂止怪异,看他方才阴晴不定,举止无措,分明是有病。 严重的精神问题! 楚亦再次朝秋洄看去,目光触及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眼睛,神情一怔。 这双眼睛,好像啊…… 秋洄被他这神情吓了一跳,忙结结巴巴道,“我…我想……活命。” 楚亦:“……” 这算什么遗愿? 屏风后面的人突然笑出了声。 第26章 有酒名啤 秋洄回到辰王府,犹自浑浑噩噩。 绿蚁阁的阁主竟然放过了自己? 还有那个躲在屏风后的人,他的笑声好熟悉,她笃定在哪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夏莲和阿大阿二被人群冲散后,早早回来候着,此时已是亥时三刻,他们心中着急却又不敢妄动,毕竟辰王府一派安然,那华笙回来后径自去沐浴更衣,竟是一点儿担忧的神色也不见。 等外面有人通报说二人平安归来,三人忙整容牵了马车,已是打算回府。 临行前,秋洄将刚摘下不久的面具递还给萧辰,萧辰满面倦容,仍唤了一名婢女去取她之前脱下的衣裳。 秋洄心中有些感动。 危险时萧辰没有弃她而去,二人怎么着也算患难之交。 “王爷可听过一酒名‘啤’?”她突然问道。 萧辰一怔,随即道,“可是沁人心脾的脾?” 秋洄心下了然,连萧辰都没听说过的酒,怕是还没有人酿的出来。 她扯唇一笑,“喝起来确实沁人心脾,我正在学酿酒,等我酿出来,定送来几坛,让王爷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好酒!” 她还是对那葡萄酒耿耿于怀,萧辰笑着应道,“好,不过你既开了这口,若是酿不出来,本王可是会上门讨要的!” 说笑间,假山后传来石子滚落的声音。 萧辰喝了一声,黑暗中走出一个婢女,托着衣物走上前来。 夏莲伸手接过,四人告辞。 辰王府的大门关闭,萧辰的脸忽的冷了下来。 那婢女慌忙跪地,“王爷饶命,阿兰腹痛难忍,这才托了奴婢将衣物送来。” “那你方才躲在假山后做什么?”萧辰目光似箭,盯得她抬不起头。 “奴……奴婢只是天黑走错了路,不小心踢到石块罢了……” “是吗?” 萧辰尾音上扬,听得婢女身子一颤。 “奴婢不敢欺瞒王爷。” “王爷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华笙上前,指着道,“一个小奴婢而已。” 萧辰闻言不语,又盯了那婢女好一会儿才道,“记住你的本分,下去吧。” 婢女忙谢恩退下。 萧辰一边往大厅走,一边道,“行事万要小心,你难道不知这辰王府里安插了多少耳目吗?” 今晚出门遇刺便是最好的证明。 华笙一惊,忙道,“那找人盯着她?” “算了,”萧辰进屋坐下,摆手道,“量她翻不出什么浪来,本王还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做。” “你可还记得绿蚁阁?” 华笙眼睛一亮,“怎么?王爷今晚……” 萧辰点头,将遇刺之后闯入绿蚁阁的经过详细讲了,“本王到时,见到一个人,”他看向华笙,缓缓开口,“沈三郎的贴身侍卫。” 沈三郎? 华笙大惊,沈三郎为了给太后诊病,日日待在皇宫不出来的,怎么会去绿蚁阁那种地方? “王爷确定没看错?” 萧辰点点头,当时灯光很亮,那人的神情姿态他记得很清楚,断与之前见到的无异。 “他应该也认出了我,华笙,准备一千两黄金,我们明日再去一趟!” 第27章 有病才好 萧辰一直好奇。 如沈三郎这般炙手可热的人物,断不会为了太后难缠的胃病在大历滞留两个多月,这只是一个幌子,冠冕堂皇的幌子,他来大历定有别的目的。 但他那样的人,不管走到哪,都会让人忍不住集中精神去提防。 更何况,萧辰突然想起,南楚沈家与楚家是姻亲,而楚家则是南宫皇室的外戚,暗流涌动的乱世,这层关系足以让人心生怀疑。 他再次迈入绿蚁阁,这里一如往日的冷清。 “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时!”二楼的黑衣男子开口说道。 他站在昨晚相同的位置上,只是身边少了叫柳大的白衣男人。 萧辰领着华笙进屋,木色长衫的男子依旧歪坐着,没精打采。 时光好似驻足,只是一红一红变成了一红一绿。 “让阁下久等了,”萧辰坐下,扔挑了同一个位子。 华笙上前,将提了一路的箱子‘嘭’放在桌上。 “这是昨晚许诺的一千两黄金!” 萧辰缓缓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箱子上的纹路。 “本王的命算是保住了。”他笑着抬起头。 对面的男人宛如刚刚睡醒的树獭,他目光呆滞地盯了那箱子一会儿,随后看向萧辰。 “奥,原来昨晚那人竟是辰王爷?” 语气惊讶,却神色如常。 萧辰轻笑一声,又听他道,“王爷千金之躯,我应该多要些金子的,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楚亦摇头搂住那箱金子,表情染上了几分活力。 “可寻到幕后主凶了?唉!我应该留一个人给王爷的!” 萧辰苦笑,“左右那几个宵小,也没什么好审的。” 楚亦哦了一声,默了默,看向安静站着的绿衣男人。 心道,大历的男人怎么个个生的比女人还好看?偏也不像绣花枕头,真是好生气人。 他突然问道,“这位公子做何买卖?” 华笙一怔,瞬间明白过来他指的是阁中规矩,脸唰的白了。 “阁主大人,”他急忙讨好道,“我随王爷而来,是附属品,算不得独立的个体。” 这话听着很有道理的样子。 楚亦点点头,不再问。 华笙松了口气,又听萧辰开口:“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不问名不问姓,这也是绿蚁阁的规矩,”楚亦手指敲着桌子,很有节奏,“王爷尊贵,更须一视同仁。” “阁下教训的是,是本王僭越了,”萧辰赔笑道,“就是不知可否再同你做笔买卖?” “王爷请讲。” “本王身患恶疾,想单独见沈三郎一面。” 恶疾? 楚亦笑了,“我看王爷面色红润生龙活虎,不像恶疾缠身,再说了,这沈三郎不就待在你大历的皇宫里吗,王爷若看病还不容易,何故让我去寻?” “那不一样,”萧辰神情无奈,似有难言之隐,“众目睽睽之下,便是沈三郎能医好我的病,我也不敢让他医,就怕好了病丢了命呀。” 皇室内斗? 楚亦摇头,这种事他不想掺乎,也不想把沈三拉上。 “王爷,咱们的买卖已经结束了,”他拍着箱子,补充道,“况且我跟沈三郎也没什么交情,他哪里肯听我的来见你,再说了,他这人怕也没有传言那么神乎,你也别孤注一掷,早些寻良医才好。” 第28章 实话总是不中听 没什么交情? 萧辰瞥向一旁的屏风,顿了顿转过头,蛊惑道,“本王记得,阁下昨晚似乎想找什么……” 找什么?楚亦咂咂嘴,昨晚的确是他冒失了。 帮祖父找回遗失十二年生死未卜的孙女,这无论如何也算楚家一大秘闻了,怎么能随意讲给一个外人听呢? 他一定是被沈三那个庸医气昏了头! 楚亦气哼哼地摸了摸犹自刺痛的大腿,脑中飘过沈溯的嘱托。 唉,就姑且信他最后一次吧,若他依旧不成事,凭着绿蚁阁这些年在江湖上混出的名堂,定能将他庸医的名声传出天去。 他真是受够了被人当老妈子使! 楚亦这厢唉声叹气,时而发狠时而委屈,看在萧辰眼里却是另一重意思。 “阁下若是为难,这买卖可以换个人来做。” 说着将华笙扯上前,后者一脸惊恐。 “王爷误会了,”楚亦忙制止,挑起眉,“这位公子方才也说了,他是王爷的附属品,换汤不药呀!” 又道,“唉,也不是我不愿意做这笔买卖,实在是王爷来的不凑巧,某家中有急事,这绿蚁阁……怕是要关门一段时间了。” 他要履行承诺赶回南楚侍疾,除了绿蚂蚁照常收,其他买卖都接不了。 这得少赚多少银子!楚亦肉痛地揪着衣角。 萧辰听出他语气中的决绝,心中大感失望,起身打算告辞。 楚亦破例送他到门口,又安慰他病由心生,心态要乐观,祝早日康复云云。 萧辰钻入马车,华笙紧随其后,车帘掀开,他忍不住又往绿蚁阁看了一眼。 男人没有骨头一般倚在门框上,见他回头,笑着挥了挥手,吓得华笙慌忙钻进去掩了车帘。 这世间多少行走的恶魔,对人都是笑脸相迎,门口那位是,身旁这位也……啊呸!他怎么能亵渎王爷? “王爷,你的病……” 华笙看向沉着脸不说话的男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病怎么着也得有七八年了吧,最起码从他跟在身边时便有了,每月十五晚上固定发作一次,轻的时候还好些,重的时候……华笙倒吸一口冷气,细思那场面当真让人害怕。 萧辰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无妨。” 他淡淡道,似乎不太愿意提及此事。 华笙只当他心中难过,忍不住叹气安慰。 “不管怎么说,人还是要向前看,心态要乐观——” 话说到这里,萧辰被踩到尾巴一般倏地抬起头,眼睛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怎么,连你也觉得本王是病由心生?” 语气低沉,隐带怒气。 华笙的话戛然而止,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吊着,半天听见咕咕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王爷,”他真不是这个意思,那种病若是由心生,王爷成什么人了。 华笙急红了脸,一连唤了几声‘王爷’,愣是不知道怎么解释。 好一个绿蚁阁阁主!亏他方才还觉着这话有道理,“王爷,我……” “行了,这个事莫要再提了,”萧辰很不耐烦,打断道,“你有心思还不如多关注关注魏家的动向?” 魏家?华笙一愣,继而说道:“自从上次王爷提过,我一直有关注魏畴,但这小子当上金吾卫后很少去翠烟楼了,即便是去也不留下过夜,李妈妈也没从他嘴里套出几句有用的话来。” “怎么?魏家又干了什么事惹王爷不开心了?” 萧辰白他一眼。 “你便不能把眼界放宽阔些?魏家从西域进的葡萄酒量越来越大,你就不觉得有问题?” 华笙被问得一惊。 他虽不在庙堂,却也知大历跟西域关系紧张已久,魏家这种时候还做着西域的生意?还越做越大? “王爷怀疑魏家勾结西域?不会吧?皇上能不知道?” 皇上知道了还将御酒供应分给魏家,这不大可能吧。 “哼,你当皇上多清醒一人吗?”萧辰一脸不屑,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得振振有词。 “还不是念着魏潇峰给他卖命而死,这点情分,他念了多少年了,只要魏家明面上还拥护他,忠诚他,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这个人啊……” 萧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华笙心中了然,忙道,“王爷只管放心,魏家这边我会派人加紧盯着。” 若是能安排人混进魏家前往西域的商队里,就再好不过了。 …… 七夕夜后,秋洄破天荒地在家歇了两日。 她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这一点她自己一早清楚,她还清楚的知道自己对危险的察觉并没有那么高明,只能动用有限的脑细胞时时提高警惕,然而稍稍不注意还是会做出糊涂事来。 但买酒送菜谱这个活动是她提出来的,无论如何也要前去撑场子。 这一日,人不出所料的爆满。 秋洄没改规矩,依旧是十坛酒赠一张菜谱。 当然,酒的坛数没上限,菜谱的份数却有上限。 连着原先三十张菜谱,共五十张菜谱任人挑选。 那些个酒楼的掌柜,但凡腰包有剩余的,几乎全换成了酒,唯恐别家比他多了一道菜,因此流失大批顾客。 凤仙楼那亏,吃到他们心里去了。 秋洄坐在一早搭好的小凉棚里,冰的透心凉的葡萄一颗颗扔进嘴里,转眼变成紫红色的果皮和四处乱蹦的葡萄籽。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她的葡萄也吃得差不多了,这葡萄熟透了,酸涩感很淡,甜的嗓子眼都有种厚重感。 陆风大汗淋漓的走过来,抢走最后一颗葡萄塞进嘴里。 “你倒是清闲,我都忙的找不着北了,”他嚼着葡萄,含糊不清。 蓦地,吐出几粒葡萄籽。 “自从认了你当徒弟,我爷爷越来越不把我当孙子了?” 陆风舔舔嘴唇,有些意犹未尽,心道秋洄倒是懂得享受,什么样的天该吃什么东西,怎么吃最舒服,她门清儿。 想想,更不满了。 “这就对了,”秋洄伸手勾住他的肩膀,一脸坏笑。 “你是他孙子,所以他不把你当孙子使!” “滚!” 陆风震掉她的胳膊,“少说风凉话!” 秋洄也不生气,吃吃的看着他笑。 不知道为什么,这货越生气,她就越高兴。 “咱俩好哥们,我才讲实话,你也知道的,”秋洄摊手,“实话总是不中听!” 第29章 走错房间?(求收藏呀~) 说笑间,闻得一声赞叹。 二人齐齐抬头,圆滚滚的肚子撒下阴影。 秋洄顺着滚圆往上看去,王富贵带着双下巴的面孔被笑容撑得溜圆。 他眉目温和,商人的衣裳生生被他穿出了弥勒佛的既视感。 许是面善的人好说话,以至于坐在凤仙楼的雅间里,秋洄还被老王哄得团团转。 桌上摆着早早备好的酒席,还有秋洄爱吃的点心。 老王陪她浅酌几杯,忙不迭告退出门迎客去了。 自那日老王受了点拨后,整个人突然开窍了一般,仅仅五日的时间凤仙楼又是一番新气象。 今日凤仙楼酬谢老顾客,本就极忙,老王早早挤了时间前往秋香坊领了预定的二百坛酒,顺便拿走了新出的二十张菜谱,心里存了感激,遇着秋洄就自然而然地提出了邀请。 秋洄禁不住他一番诱惑,答应随了前往,本欲带上陆风,可这小子看不惯老王前后两面的做派,打死也不去。 其实,老王心里怎么想,秋洄又何尝不知道。 但所谓在商言商,跟老王合作,秋家捞到的好处并不比凤仙楼少。 那些滞销的酒热卖一空不说,还带动了新酒的销售,就目前的情势来看,短时间内秋香坊都不会再出现滞销的难题。 想到这里,秋洄胸中舒畅,一连又饮了几杯酒。 但她怕醉,喝到这里忙掩住酒杯,吃起菜来。 不多会儿,脚步声渐近,雅间的门开了又合。 秋洄只道老王去而复返,并没有抬头。 她舀了勺酒酿圆子送到嘴里,抬眼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哥儿坐在了她的对面。 秋洄一口饭卡在嗓子眼里,忍不住低头咳起来,半晌红着脸抬头。 莫桑雕塑一般坐着,不开口也不动手,只一双眼睛紧紧锁住秋洄,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个神情,从她低头到此刻再抬头。 “今日真是好巧?” 莫桑:“……” “莫公子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莫桑:“……” 这是哑巴了吗? 秋洄被他盯得心头发慌,咕嘟咽了口口水,尬笑道:“相逢即是有缘,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她强忍住心头毛骨悚然的感觉,拎着酒壶走至莫桑身边,在他灼灼目光和凛冽气场的包裹下,颤颤巍巍倒了杯酒递过去。 莫桑缓缓接过,在她面上打量一眼。 秋洄舒口气,总算没到油盐不进的地步。 她低头寻到自己的酒杯,满上,端起。 “我敬——” 碰杯的动作一顿。 秋洄眼巴巴瞅着莫桑仰脖一饮而尽,修长的脖颈映着窗外的阳光,白得晃眼。 酒杯‘砰’放下。 莫桑再度看向她。 眸光泠然,带着三分冷嘲七分幽怨。 秋洄心头一跳,放下酒杯,拢了拢袖口。 她自认玉佩一事做的不地道,可此事细细想来,也不见得都是她一个人的错,想当初她也是出言提醒过,他不听,偏偏把那玉佩押了,既如此,那玉佩怎么处理他都不该有情绪,况且凭他的精明,会猜不透她此举何意? 就此别过多好,何必纠缠? 秋洄暗叹口气,又给他满上。 第30章 尿遁为上(求收藏哟~) 不等秋洄举杯,他又是一饮而尽。 后来干脆夺了酒壶,一杯杯喝起来。 秋洄被他这架势唬住了,也不知喝到第几杯,莫桑晃晃酒壶倒出最后几滴,脖子一仰,又喝个干净。 “你酒量不行,莫要逞强喝醉了。” 秋洄按奈不住,飞快抢走另一只酒壶。 莫桑的手抓了个空,缩回手呵呵傻笑。 “你怎知我酒量不行?我酒量好着呢,把酒壶还我!” 他大手朝秋洄伸来。 秋洄后退两步躲开,看着他那从两颊爬上耳尖的红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一喝酒就上脸,呵,果然是文弱书生! 就这,还敢理直气壮说自己酒量好? 莫桑再抢不到,一下来了脾气。 “你不给我喝,是怕我不给银钱吗?” “这,这,这……够吗?”他一连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拍在桌上,秋洄探头瞟了一眼面额,忍不住咋舌。 “还有……”他依旧往怀里掏,又接连拍出几张大额银票,只听‘哐当’一声脆响,一个物什甩出,不偏不倚落在秋洄脚边。 秋洄低头一看,脑袋嗡一下响了。 这玉佩不应该在九公主手里吗,怎的又回到了莫桑手里? 来不及好奇,一个身影探过来,几乎是半跪着去拾地上的玉佩。 他提起玉佩上的穗子,起势稳当,然而就要收入手时,‘啪嗒’拦腰掉了半截。 莫桑愣住了,秋洄也愣住了,气氛一下变得微妙起来。 莫桑起身的动作一顿,身形顺势一颓,跪在了秋洄面前。 他捧起断成两截的玉佩,好似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童。 秋洄看得心中一抽。 “这凤仙楼的地板怎的如此坚硬?”她打着圆场,往边上错了两步,让莫桑的膝盖不正对着自己。 秋洄去搀扶他,莫桑没有反抗,被扶着回到凳子上坐好。 他还在盯着那枚碎掉的玉佩,神情哀伤。 秋洄叹口气,抬头望了望房顶,听他幽幽道,“我真恨你上回喝醉了酒,同恨这枚玉佩丢过一样,我以前总在想,它要是真丢了多好,又或者碎了才好,可它还是完完整整的,从你的手里交到我的手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是个多么自私又胆小的人,难怪你要避我如蛇蝎,不惜得罪我也要离得远远的,如今它终于碎了,竟碎在了你面前,这真是天意,人做过的事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这玉佩也碎了,什么都回不去了……” 顿了顿,又咬牙道,“我真是恨啊……” 尾音化作长长的叹息。 秋洄听得头皮发麻。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她很想大喊一声:少年,你道德枷锁太严重了。 然而看着莫桑陷入忧伤的侧脸,她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你恨? 我还恨呢? 起码你毫发无伤,我差点丢了小命不说,还丢了珍贵的鸳鸯玉! 这找谁要去呀? 秋洄觉得很委屈,一委屈她就想喝酒。 于是她端起先前满上的酒杯,就要往嘴边送。 酒杯的温凉挨到嘴唇,斜刺里却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将它夺了去。 秋洄蹭了蹭溅到手上的酒水,不敢置信地看向莫桑,眼睁睁看着他恍若无人般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秋洄整个人一下不好了! 那可是她用过的酒杯呀! 虽说她一个来自现代的人没太在乎这个,然而不可否认,事情正在朝一个极度诡异的方向发展。 秋洄跺跺脚,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跟这人呆下去了,心中这样想,她也的确这样做了。 但她还是低估了某人的反应能力,就在她溜到门口时,放下酒杯的莫桑已经迈着长腿跟了上来。 “你要去哪里?” 他面色微醺,俯视着秋洄。 秋洄倚在门上,顾不上这奇怪的门咚姿势,眉头一皱忙捂住肚子。 “哎呦,我腹痛难忍,失陪了。” 她从莫桑胳膊下钻出,着急地去拉门,却因为太过紧张,扒了两下也没把门扒开。 莫桑走过来,体贴地伸出两指,‘呼啦’,门开了,动作轻松而潇洒。 秋洄有些懵,忍不住想起穿越前楼下超市里的那对情侣,每次她下楼买啤酒,总能碰上导购员的小姑娘拿着酸奶瓶去让收银员的小伙子拧瓶盖,当时他也是这般不费吹灰之力,然后小姑娘接过酸奶,对男人味爆棚的小伙子献上一个香吻,朝自己扬扬下巴,开心地走开。 这种时候自己该怎么做呢? 坦荡荡的走出去? 那会不会显得自己太弱鸡了? 秋洄愣神的工夫,手臂已被钳住。 莫桑拉着她往楼梯口走去。 “正巧我也要如厕,一起吧!” 第31章 就这样跑了(此章有毒,慎入) 凤仙楼的厕所建在后院墙角处。 男厕女厕遥遥相对,却也泾渭分明。 莫桑不是第一次来,不由分说拉了秋洄直奔西北角的男厕。 “哎,等等,等一下!” 眼看到了门口,秋洄身子后挺刹住脚。 莫桑被她扯得停住,掀帘子的手一顿。 “怎么?你不是腹痛难忍吗?还不快快进去。” 他探头往里瞅了瞅,没有人,正对着门口的位置放了两个恭桶。 “正巧有两个位置,一起吧。” “不,不了,”秋洄脸红的像熟透的虾子,一根根掰开擎在手腕处的手指,缩手缩脚站到一边。 “那个……我腹部又不痛了,想来是吃撑了,这一路走来好了很多,”又对莫桑招手,“你先请,我不急。” 难道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别了? 不应该呀! 秋洄小心翼翼打量莫桑的神情,然而实在从他酡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 察觉到莫桑又要开口相劝,忙道:“实不相瞒,我没有与人共厕的习惯。” “这样啊,”莫桑狐疑看她一眼,“我还以为秋少爷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言罢悠悠掀了帘子进去,不一会儿水流声‘哗啦啦’传来。 秋洄舒口气倚在墙上。 这是跑还是不跑呢? 跑吧,嫌疑更重。 不跑吧,风险太大。 思索间,人已经出来,推搡她到茅房门口。 “快去吧,我在这等你!” 秋洄无法,等进了茅房走至恭桶,她才着实恶心了一把。 时值盛夏,茅房里苍蝇蚊子一大把不说,踮脚往恭桶里一看,黄白翻滚,恶臭熏天。 秋洄捏着鼻子在原地转了一圈,心道老王这厕所也太差劲了,回头一定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心思一转,又佩服起莫桑来,但那佩服劲儿也只持续了片刻。 膀胱都要造反了,他哪里还会挑地方,更何况他如今还是个醉汉。 秋洄叹口气蹲在恭桶前方,从地上扣起几块土疙瘩,‘咚’……‘咚’……‘咚’…… 间隔规律地传来声响。 “呀!我不慎将草纸带了出来!” 茅房外突如其来的惊讶声,秋洄收回扔土疙瘩的手,提心吊胆地将茅房的犄角旮沓都看了一遍。 离恭桶半丈远的地方竖着一个空纸筒,缠在上面的草纸不翼而飞。 嘘嘘用得着带草纸吗? 秋洄咬牙。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又听他在外面吆喝道:“你可否好了?我把草纸给你送进去!” “你先别进来,里边太臭了!” 秋洄急忙起身,将手中剩余的土块‘咚咚’扔进恭桶。 她拍拍手,走至墙角,一缕阳光从屋顶与墙头的交接缝隙处洒到她脸上。 秋洄大喜,忙对外喊道:“等我好了再喊你进来,你先待着别动!” 听见莫桑的回应声,她果断拔下束发的银簪,大致比了一个位置,开始刨墙。 这墙是土坯子做的,很容易就能挖出放脚的槽来。 秋洄忙得大汗淋漓,期间又应付了莫桑两句,等墙上的槽刨好,她将发簪揣进怀里,一个个蹬着上了墙头。 秋洄扒着墙头喘了两口气儿,空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揭下此处的青瓦,待空隙足够大了,她双手撑墙一用力,一条腿登上墙头,紧接着整个身子都钻了出去。 莫桑在茅房外左等右等,起先是听到窸窸窣窣好似刨东西的声音,他心下奇怪却也没大在意,直到后来又传来轻微的瓦片碰撞的声音,他越发觉得不妙,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慌慌忙忙闯进去,只见墙头处被掏了个大洞,一片衣角渐渐消失。 墙外,秋洄双手紧紧扒住墙头,整个身子贴在墙面上。 她侧头看了看双脚与地面的距离,寻了个平坦的位置轻巧跳下。 一落地,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莫桑眼瞅着人爬出墙,一股酒劲涌上脑门,当下撸了袖子也蹬着墙上的槽爬上墙头,奈何他身形比秋洄大很多,肩卡住了,只露出一颗脑袋眼睁睁看着秋洄消失在巷子那头。 第32章 啤酒花 秋洄扶着墙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灰头土脸。 巷口玩闹的几个孩童凑过来,掩嘴交头接耳。 “你看这个人,嘻嘻~” “去去,一边玩去!” 秋洄挥手阻止他们越靠越近,然而似乎没有什么威慑力。 打头的小胖墩横到墙根,抹了一把锅底灰,趁秋洄不注意,球一般从她身旁滚过,身上登时留下两个黑乎乎的小手印。 秋洄朝他瞪眼跺脚,他笑嘻嘻后退两步,不远不近地扮鬼脸。 其他孩子有样学样。 秋洄一回头,几个小萝卜头纷纷亮起黑爪,径直扑了上来。 素净的袍子很快染成了水墨画,秋洄挣扎了一会儿,索性放弃。 双腿被抱着,胳膊被吊着,扎着两个花苞的小姑娘,拽着她的手指直晃悠。 “哥哥,哥哥,你陪我们玩吧!” “二丫,你傻呀,大娘不让咱们跟叫花子玩,你又忘了?” 小胖墩溜过来,贼眉鼠眼盯着秋洄。 “小胖,骂谁叫花子呢?小心我揍你屁股!” 秋洄象征性地扬起爪子,吓退了围着她的几个小萝卜头,只二丫还拉着她的手。 “二丫,你过来呀,小心他揍你!” 小胖墩将其他人护在身后,朝二丫招手。 二丫不为所动,仰着小脸看秋洄。 秋洄低头将她抱起来,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塞到她黑乎乎的小手里。 “留着买糖葫芦吃!” 二丫高兴坏了,抱着秋洄的脸亲了一口,这一亲不当紧,左右脸颊上各浮现一个小黑印。 秋洄苦笑,她这下真成叫花子了。 不过这样也好,安全呢。 秋洄心中释然了,又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比二丫手里的还大些,她看着二丫,眼角却瞄着其他眼热已久的孩子。 “二丫知道安和堂在哪吗?” “我知道!” 小胖举手抢答,见秋洄瞪他,揪着衣角羞涩地笑了,“原来你不是叫花子呀。” 叫花子管人要钱,不像这位哥哥给人钱,他还是分得清的。 “那你带路吧,到地方给你!” 秋洄放下二丫,手里的银子抛到空中,又落回袖里,看得几个孩子双眼放光。 安和堂是长安城里老字号药铺,买卖的药草很齐全,起先她就打听过,离凤仙楼不过几条街的距离。 她之所以答应老王来凤仙楼,也是存了去安和堂逛逛的心思,谁曾想,方才一路狂奔,倒记不得路了。 小胖子走在最前面,其他孩子围着个黑不溜秋的叫花子跟在后面,叫花子手里还扯着个吃糖葫芦的小姑娘。 这画风走在大街上,路人纷纷侧目。 秋洄破罐子破摔,撩了头发挡住脸,被二丫牵着跟着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胖停住脚,欢快喊道,“到地方了,给我银子!” 秋洄抬头,黑得深沉的匾额悬在门头,上书‘安和堂’三个金色大字。 弯唇笑了,将银子递给小胖。 秋洄摸摸他的脑袋,叮嘱道:“千万拿好了,别被大孩子抢走了。” “放心,我都买成糖葫芦分给他们吃!” 小胖拍着胸脯,其他孩子欢呼一声。 这动静吸引了出门送客的伙计。 “去别的地方玩儿,”这话是对几个孩子说的。 又一指秋洄,“哎,那个臭要饭的,看见没,沿着这条街往前走,第一个路口拐弯,有三家酒楼,一天多少饭菜吃不完往外倒,你说说你跑药堂来作甚……” 他嘀嘀咕咕,挥手赶人。 小胖急得大叫,“他不是叫花子,他有银子,你看!” 说着,摊开黑乎乎的小手。 伙计怕衣裳被碰脏,往后退了两步,去拿门口的笤帚,“快别闹了,再不走我可赶人了!” 都围在这儿,还做不做生意了? 笤帚一握在手里,孩子们都散了。 小胖扯着二丫,边跑边回头喊:“邱爷爷,打人了!” 胡子花白的老先生闻声出来,手里还捧着一个纸药包。 “怎么了,怎么了,闹什么闹!” 他瞪着伙计。 伙计气焰顿时大减,却依旧不甘心地瞪着秋洄,“听见没,你闹什么闹,还不快走?” 秋洄杵着没动,老先生瞥她一眼,对那伙计道,“拿点银钱给他!” 伙计欲言又止,想想还是算了。 邱掌柜就是这么个软和性子,邻近几条街上的乞丐有几个没被他救济过?可老这么着,啥时候是个头呀。 伙计摇头叹气进去了,邱掌柜从纸药包里拈了一块灰白色的药片,嗅了嗅,转身也要进去。 “邱掌柜可知一种名唤忽布的药草?” 秋洄突然开口,邱掌柜愣住了。 “忽布?” “对,又名蛇麻花。”秋洄解释道。 啤酒花就算了,这是后人对它的称呼,眼下还没有啤酒,他们自然也就不知道何为啤酒花。 但若想酿制啤酒,啤酒花却是不可缺少的。 七夕那晚萧辰不经意的点拨让她思考了很久,秋家若想行稳致远,还是要想办法摆脱皇商的身份,但若想保证秋家昌盛不衰,唯一的途径就是推出新的酒种。 她已经将此事与秋绩商量过了,只待啤酒一上市,他就会向皇上请辞,到时成与不成,只看天意了。 秋洄看向邱掌柜,啤酒花有很高的药用价值,按说药铺里应该有的。 蛇麻花? 邱掌柜捋着胡须,半仰头,似在检索安和堂大大小小的药柜里有没有这种药。 “掌柜的,您别听他瞎忽悠。” 伙计拿了半吊铜钱出来,一见老头歪着头,便知他这痴症又犯了。 往常碰见不知名的药草,他能欢喜好几天,有一回忍不住尝了,差点要了老命,就这,也没长记性。 邱掌柜半信半疑,偏头去看秋洄。 眼瞅着伙计递钱过去,被她挥手打开。 “邱掌柜,您手里拿的可是黄芪?” 声音清越嘹亮,不是揣测,是笃定的语气。 邱掌柜低头一看,即刻就信了。 再看这黑乎乎的小儿,明眸皓齿,气度非凡,哪里像乞丐? 他喜形于色,忙请了秋洄进去。 因着邱掌柜没听过这个药名,秋洄只得详细绘了啤酒花的图,递与他。 “便是这个,不知您唤它什么?” 邱掌柜甫一接过,还没细看,就被这画功震住了。 方才那伙计也凑过来,随即张大了嘴,心虚瞟了秋洄一眼,灰溜溜的走了。 邱掌柜将图细细看了几遍,良久,沉吟道:“端看这模样倒好像在哪见过?不过我这安和堂里没有,其他药堂怕也没有,过几日老夫要上山采药,倒是可以帮你寻寻,就是不知小郎找这药草……” 第33章 不择手段 有何用途? 邱掌柜打心眼里好奇,又是忽布又是蛇麻花的,听着就不一般,是有何神奇的功效吗? 秋洄闻言一笑,并不打算隐瞒。 她细细将啤酒花的生长习性,形态特征讲述了一番,至于药用价值,只捡了自己知道的一部分说。 邱掌柜听得面堂发亮,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一般,央求秋洄说慢些,边听边记。 等搁下笔,一脸跃跃欲试,恨不得即刻采了来。 秋洄心中好笑,特意叮嘱他若是寻见了,万不可贸然去采,要戴上面巾和手套,这主要是防止蛇麻花的花粉对人体造成危害。 邱掌柜一脸受教,感叹道,“小郎学识渊博于我!” 秋洄忙摆手摇头,从怀里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嘱咐他若是寻见了蛇麻花或者类似的药草,可派人送往秋香坊东院,届时会有人前来验收,这一百两是定金和辛苦费。 邱掌柜推辞不过收到怀里,忍不住好奇道:“小郎是秋家的……又为何这副打扮?” “……啊,我呀,”秋洄揉揉鼻子,胡诌道:“我是秋少爷的小厮,方才与你说的都是我家少爷吩咐好的,至于我这……”她上上下下将自己打量一遍,不好意思道:“刚才那群孩子非拉着我玩捉迷藏,钻烟囱里了不是……” 邱掌柜点点头,心道这小郎非但有见识还童心未泯,秋家的人果真不错,想着便让人打水来给他清洗。 秋洄急忙拒绝,只道时间紧迫,让他帮忙雇了辆马车往秋香坊去。 笑话,她还得留着这身爹娘都认不出的打扮保命呢。 至于老王……秋洄摩挲着下巴。 想了想还是回到酒坊后,再派人给他报平安为妥。 马车一路驶到秋香坊西门。 秋洄撩撩长发,施施然下了车。 车夫一早收了车钱,此时见她这般形容,吓得没敢多看,小皮鞭一挥,即刻开溜。 秋洄见怪不怪,躲开西门来往客商的打量,钻进了小树林。 在回酒坊之前,她要好好清洗一番,但终究顾忌着上次刺杀留下的心理阴影,没敢太往里走,只寻了个僻静没有过往船只的江岸,四下打量无人,才放心蹲下洗脸。 “哗啦!” “哗啦!” 树荫下江水清凉,秋洄甩甩头发上的水珠,低头又鞠了一捧。 江水冲刷着石头,脸埋在手掌里的秋洄,完全没有听到身后悄然而至的脚步声。 她再次伸手到江水里,后背却突然传来一股大力。 秋洄身形不稳,‘扑通!’面朝下扑进江里。 落水那一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清凉凉的江水将她包裹,她才惬意的叹口气。 这是被人暗算了? 秋洄冷笑,不知道她会凫水吗? 但她并不打算挣扎,甚是连动也懒得动。 水里这么凉快,还可以把衣裳漂干净,为什么要上去呢?万一来人见淹不死她,给她一刀怎么办? 想着,她屏住呼吸,身子渐渐沉了,最后连一片衣角也看不见了。 岸上的人突然慌了。 “别怕,我来救你!” 江面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秋洄翻过身,往前划了划。 身后的位置登时滑入一个熟悉的身影。 莫桑双腿用力一蹬,划了过来。 秋洄看清他比出的口型,哂然一笑。 救她? 那为何还推她? 先杀后救,有这样的道理吗? 眼看那双手伸过来,她鱼一般刺溜窜了老远,白嫩嫩的小脚裸露出来,接受了江水丝绸般润滑的洗礼。 秋洄舒适的晃晃腿,回头一笑,游得更畅快了。 抱着鞋子的某人身形有一瞬间的凝滞,但也只是片刻又追了上去。 这是一场江水里的拉锯战。 也不知游了多久,秋洄终于深深体会到了男女在体力上的不平等。 她四肢无力,稍一懈怠,就被扯住了裤脚,再一挣扎,裤腰隐隐下滑,无奈转身,恰巧投进某人的怀里。 “哗啦!” 二人喘着粗气钻出水面。 莫桑单手托住她的腰身,只觉入手不盈一握,耳畔温热的呼吸和贴近的柔软,惹得他心底没来由的一荡。 秋洄双手撑在他的胸前,待呼吸稍稍平稳,红晕便爬上了脸。 “还不松开!” 她恼怒地推了莫桑一把,箍着她的手臂随之一紧,最终还是缓缓松了开来。 秋洄光脚上了岸,往温热的岩石上一躺,合了眼。 不用看,她也知道此刻的自己女态毕现。 他从凤仙楼追到这里,不就是怀疑吗? 好了,这下都清楚了。 莫桑呆呆地看着岩石上枕臂晒太阳的女子。 是的,他已经确定她是女子。 那海藻般黏在脸上的秀发,卷翘如蝶翼的睫毛,湿衣包裹着的玲珑身段,还有黑石上愈发娇小白皙的双足,无一不在昭告着他此前的猜测是多么的正确。 他是多么的料事如神,一早等在了这里。 然而方才还怀着的追逐游戏的错觉,在这一刻突然消失,他蹙起眉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逝去。 “抱歉!” 良久,久到秋洄都快睡着了,她听见这么一句,声音不大,随即又被踏水声淹没了去。 秋洄没有睁眼,她感受到他上了岸,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抱歉!” “是我太冲动了。” 冲动到推她下水,不择手段也要搞清楚她身上的秘密吗? 秋洄冷笑:“莫公子真是机智过人!” 她扮成那样,他都能跟过来,她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高兴呢? 还有,他怎知落水一定能让她身形毕现呢? 莫不是看她衣着宽松,料定裹胸没缠紧吗? 想及此,秋洄伸手拉了拉衣领,看得莫桑俊脸一红。 “我只是好奇……” “我知道!”秋洄打断他,坐起身。 “你我始于好奇,也止于好奇,莫公子,你的疑心病太重了,”秋洄看向他,字字珠玑,“你我日后不要再见了,今日你害我之事我不会说,也请你保守住我的秘密,否则……” 她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 就算她不计较,依照爹娘和奶娘的紧张程度,多半也不会放过他。 第34章 一见面就杀人(1) 秋洄不再废话,起身抖抖半干的袍子,就要去拿晾晒的鞋。 心道,这人还算有点良心,没让她光脚离开,不然光这一道儿的碎石子也够她受的。 莫桑却没打算就此作罢。 一把夺了秋洄到手的鞋子,抱在怀里,意识到自己行为过激后,离了怀,依旧摆在自己身前。 “还没干,你等会儿再走吧。” “哎,我说……” “我不会说出去的,”莫桑抬眸看来,声音闷闷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眼角发红,快哭了一般。 秋洄叹口气,又坐下。 “你这是何必呢?” “我知道,你相信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呆呆重复了一句,似乎如此便可洗刷一切。 阳光透过树叶,在脸上洒下斑驳,周围静悄悄的,只闻江水缓缓流动的声音。 秋洄伸伸懒腰,身上的衣裳已经干透了。 “我得走了,”秋洄穿上鞋,站定,看他。 “你最好记住今日说过的话,后会无期!” 言毕转身,却又被喊住。 “等等,有件事要提醒你!” 莫桑拦住她,顿了顿整理了一下语言。 “你日后离辰王爷远一些,他有病,真的,”他解释道。 秋洄推开他,你才有病呢。 “是七皇子告诉我的,”他在身后大喊。 秋洄停住脚,听他小声道:“他这病很可怕,每月十五都会发作一次,当日晚便会有几具女尸从王府后门运出,拉到深山老林里焚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踱步过来,见秋洄一脸震惊,才缓和了口气,“其实这也算不上秘闻,宫里的御医没有不知道的,但是他们治不了,皇上顾及皇家颜面,将此事给封锁了,但上层的达官贵人都心知肚明,所以他们包括皇上送礼都只会送美人,辰王府里的那些女人全都是为他准备的,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莫桑定定看她,再次强调,“离他远一些!” 不容拒绝的,关心语气。 秋洄仰头看他。 唇色苍白,发丝凌乱,树影在他脸上晃动,神情忽明忽暗,全然没了以往的高贵矜持。 但四目相触的那一刻,她知道他没有说谎。 也不敢说这种谎。 “多谢,我会注意的。” 秋洄轻叹一声。 若这提醒再早些,她定使出浑身解数离萧辰远远的,但七夕那晚发生的事让一切变得没那么简单了。 有些关系不是说撇清就能撇清的。 就如当下,他们的关系至少要延续到啤酒酿出来后。 “你还是不信我?” 莫桑敏感的捕捉到她面上一闪而逝的犹疑,脸一下阴沉起来。 “他就那么好吗?” 猛地,近乎暴力地,攥住她的手腕,带到一边,手一推,将她抵在树上。 后背吃痛,秋洄忍不住低呼一声。 “你疯了?!” 她蹙眉,狠狠一拳砸在他胸口,莫桑闷哼一声,却是不退反进。 双手齐上,将秋洄的双臂死死压在身侧,同时长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秋洄踢向他的小腿。 秋洄四肢动弹不得,底线渐渐崩塌。 她喘着粗气,冷冷抬眸,发现近在咫尺的男人双目赤红,已至崩溃边缘。 秋洄舒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种时候再招惹他,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呀。 “莫公子的酒怕是还没醒吧?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秋洄声音清冷,问得莫桑一怔。 “莫要坏了你青年才俊的名声!” 她好言提醒。 “名声?”莫桑冷笑,“你在意这种东西吗?” “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喜欢他,是喜欢他的人?身份?地位?” “够了!” “你放开我!” 秋洄觉得自己是昏了头才在这跟他磨磨唧唧,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关他什么事啊! “我的事你少管!” “我偏不放!”莫桑神色愈发激动,攥得秋洄手臂生疼,陡然靠近,鼻尖都要戳到她脸上了。 “他可以碰你,我为什么不能?” 他哪里不如那个劳什子的王爷,没有皇室的光环,他又算得了什么? 心底有什么东西渐渐破碎,莫桑忍住眼角的酸涩,竭力让自己不要回想烟花下的那一幕,然而事实上,他已经快被自己逼疯了。 尤其此时的秋洄听到这话后竟放弃了挣扎,呆呆愣愣,像是一种默认。 没有这个更让人绝望了。 他眼底的痛楚掩都掩不住,秋洄看得莫名。 她又怎么着他了? 树剧烈摇晃了一下,几片翠绿色的叶子悠然落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不耐烦的声音。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呢!” 地面一沉,莫桑回头,泛着寒光的剑刃架在了脖子上。 第35章 一见面就杀人(2) “放开她。” 男子薄唇轻启,声调平缓不带感情。 不像是英雄救美,似是在陈述一个他已认定的事实。 这狠狠伤害到了同样身为男人的莫公子的自尊心。 他顾不上脖子上的冰冷夹着刺痛,挑衅地,又握紧了手。 秋洄倒吸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开口呵斥,只见一抹嫣红沿着莫桑白皙修长的颈子流了下来。 她惊骇地看向来人。 男子眉毛都没动一下,黑色劲装包裹的身形笔直,手中的剑又往前送了送。 “我再说最后一遍。” 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却没有谁敢质疑了。 莫桑的脸疼得有一瞬间的扭曲,秋洄见他固执的不肯撒手,忙开口劝解:“多谢少侠出手相助,但我二人不过些许争执,倒不至于要他性命。” 同时给莫桑使眼色。 莫桑抿着唇缓缓松开手,握成拳垂在身侧。 一瞬凝滞后,身形陡然一矮,向男子持剑的肋下攻去。 男子淡然往后滑行两步,秋洄还没看清动作,便见莫桑飞了出去。 收剑回鞘,一缕黑发晃晃悠悠落了下来。 “不自量力。” 他扫过趴在地上捂胸咳嗽的莫桑,视线一转,落在呆若木鸡的秋洄身上。 “你当真要留他?”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这种人,杀了最省事。 秋洄摇头,又慌忙点头。 留,当然得留了。 倒不是她有多么舍不得莫桑死,毕竟他方才推自己下水已将二人之间最后一点情分给磨没了,但这么大个活人若是突然消失,势必引起一番动荡,她可不喜欢没事找刺激。 “先听你的,”男子走向捂胸一脸阴鸷的莫桑,淡淡警告了几句,左不过自求多福云云。 莫桑踉跄着离去。 “我们等会儿再走。” 男子转身回来,抱剑倚在树上,离秋洄不过两三步的距离。 我们? 秋洄疑惑看他。 小麦色的肌肤带着风吹雨打过的痕迹,眼窝深邃,眼珠幽蓝,带着浓浓的异域风情,但鼻子跟嘴偏生的很是温柔,奇怪的是,这样的五官凑在一起,竟透出大历人的中庸之气。 她一时也分不清这是南楚人?大漠人?还是如假包换的大历人? 更奇怪的是,这个突然冒出来莫名对她一脸熟稔的男子,竟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走吧,义父该等急了。” 怪男人受不了秋洄直勾勾的打量,率先迈开脚。 秋洄身形一僵。 义父? “你是阿括?!” 她惊喜道。 早听说阿括要从军中历练归来,但玉门关距离长安路途遥远,又逢上边关不安定,归期一直没有确定下来。 说起阿括,秋洄打量着他宽肩窄腰长腿的健硕身材,实在是与打听到的那个瘦弱又无助的少年扯不上关系。 七八年前,长安城的粮业并没有如今昌盛,当时秋绩为了买到好粮,经常亲自带领车队下乡收粮,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山脚下捡到一个受伤昏迷的孩子,据说是头撞到了岩石上,差点活不成了,后来侥幸救活,却失了忆,不知自己是谁,更不晓得爹娘何人,家在何处,秋绩只好将他带回秋家。 所幸脖子上挂着一枚玉佩,上刻一个‘括’字,众人便唤他‘阿括’,也没有姓。 再后来他不知怎的被秋勋选中,带到军营里历练去了,临行时秋绩收了他为义子,这一走就是多年,再相见,竟是这般。 秋洄微微脸热,眼前这人是她正儿八经的义兄,她认不出他不要紧,对方认出了她才尴尬。 果然,阿括闻言转过头来,怪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想起她方才喊的那声‘少侠’来。 竟是不认得自己了? 他有心想问,想想还是算了。 他走时,她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认不出也是正常。 想着,秋洄已经走到他面前,二人并肩而行。 “你方才说我爹等急了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过来的?” 秋洄顿了顿回过神来问道。 今日发生的事一桩比一桩怪异。 阿括被问得一怔。 他本是不善言辞的人,组织了许久语言才缓缓开口。 原来,秋洄前脚从凤仙楼离开,老王就回了雅间寻她,眼见空无一人本也没大惊小怪,直到看见桌上摆放的一大沓银票,惶恐地以为秋洄是被人绑票(拐卖)了,忙大张旗鼓地去了秋府乃至秋香坊来寻,结果人没寻到,反倒闹得秋府人心惶惶,四处寻人。 而阿括刚刚归来,便摊上了这事,自然也不得闲。 他跟着来了秋香坊,在军营里培养出来的敏锐感使得他很快察觉到酒坊外徘徊着的人的不妥,好奇之下尾随那人来到江边,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么说……”秋洄有些蒙圈,“你眼睁睁看着他把我推下水了?” 阿括点点头,“我想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况且他推的时候我也不知那人是你。” 这有什么分别呢? 后来他有的是机会早出现,偏偏最后一刻才现身。 秋洄有些气闷,认的果然不如生的亲,他是躲在暗处看好戏吧。 果然听他继续解释道,“将军一直教导我,遇事要沉稳冷静,尤其是跟踪这种事,不坚持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会爆出多少惊人的秘密。” 他语调平平,言有所指。 所以说,他坚持到最后,就是为了偷听到萧辰有病的秘密? 秋洄默默翻了个白眼,试探问他,“那今日发生的事……?” 若是如实讲了,家里怕是要炸窝了吧。 “自然如实相禀。” 阿括看向秋洄,眼中带着无比的忠诚。 秋洄咂咂嘴不再插话。 跟一个在军营里洗了那么多年脑的士兵讲人情,讲何为善意的谎言,怕是比对牛弹琴还难吧。 不过如实讲了也好,最起码她本人不需承受最直接的责难。 她也是受害者呢! 秋洄揉揉酸疼的胳膊,二人的身影渐渐越行越远。 第36章 打到说实话为止 却说莫桑归家后,就彻彻底底的病倒了。 醉酒,吹风,落水,再加上后来那一剑和一踹,饶是意志再坚定的人,也烧的说起了胡话。 魏潇疏(莫夫人)送走大夫后,回到榻前,从丫鬟手中接过打湿的棉帕,亲自给儿子擦起了脸。 想她年近四十,膝下却只有这么一个独子,自然眼珠似的宝贵着,况且这个儿子极为争气,自幼勤奋上进,好学知礼,不知比那些狐媚子生的庶子庶女强了多少倍,便是娘家侄子也及不上他的一根头发丝。 勋贵圈里若是谁提起他这个莫家嫡子,都会禁不住竖起大拇指。 国子监祭酒白贤良的得意弟子,过两年下场定是要高中的。 这种说法,让她走到哪里都极有颜面。 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个做母亲的越发摸不清儿子的心思了。 她只道他谦和懂事,却不想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糊涂事来,上次玉佩那事丢脸也就罢了,偏这次还将自己折腾成这样才回来。 脖子上的伤口寸余长险些伤及动脉不说,右胸口的肋骨还断了两根。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伤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利索,若是再留下阴天下雨发疼的后遗症就更糟了。 偏他是个倔脾气,任谁问到底发生了何事,都不说。 莫瑜气得拂袖而去,连他躺在床上起不来都没过来看一眼。 思及此,魏潇疏收回手将帕子扔进脸盆里,回头瞥见他脖子上缠裹的白色纱布,心底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丫鬟见状吓了一跳,想起夫人平素最介意自己的失态落入别人眼中,慌忙垂下头,端着脸盆出去换水。 恰巧碰见夫人的贴身婆子孙妈妈风风火火闯进来。 只见她大手一掀珠帘又哗啦松开,珠子四溅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丫鬟蹙眉,这孙妈妈何时这样不知礼数了? 她心下疑惑,再回头,莫夫人已是正襟端坐,脸上清清爽爽,没了半分泪痕。 原来是故意的呀! 用珠帘声警示提醒,既保全了主子在下人跟前的颜面,又转移了主子的注意力,使她快速整理好心情。 这……当真是高呀! 她暗暗佩服起孙妈妈的手段来。 孙妈妈进了屋,步伐放缓变轻,没察觉魏潇疏异样一般,走上前。 “夫人,少爷先前的贴身小厮小多寻到了。” 孙妈妈语调轻缓,一双老眼半垂半抬,时刻注意着魏潇疏的神情。 她之所以用‘先前’二字,是因为少爷回来那日这小厮就不见了,说是外出办错了事,让他顺手打发了。 这说辞夫人自然是不信的。 先不说少爷不是那等不念旧情的人,单看这小厮平素小心谨慎的做派,也不至于沦落到在外面被打发的地步,再加上少爷嘴硬问不出话,夫人便料定这小厮定是知晓了什么,少爷怕他嘴巴不住门说出来,这才先一步将人打发走了。 莫夫人什么手腕,面上不说,私下里即刻吩咐了她去寻人。 好在是发现的早,不然这人啊,可就跑出长安城了。 “夫人,人眼下正在外面跪着呢,您看是即刻喊过来,还是再等等……” “等?哪有工夫再等?”魏潇疏脸上闪过一抹狠厉,“先给他顿板子吃,他什么时候愿意招了,你再过来通知我,本夫人可没耐心一句一句套他的话。” “是。” 孙妈妈忙应下,起身就要去安排。 审讯下人这种活她没少干,自然不再话下。 “且慢。” 魏潇疏又喊住她,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莫桑,嘱咐道,“别忘了把嘴堵上。” “老奴明白。” 孙妈妈退出屋去,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就算不怕打扰少爷休息,把不相干的人引来听了墙角,那也是麻烦。 不一会儿,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在院里响起,却不闻一声叫喊。 未几,板子声停了,响起‘哗啦哗啦’的泼水声,水声一停,板子声再度有规律地响起。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板子声彻彻底底地歇了。 孙妈妈再次进来,面带喜色。 “夫人,他愿意招了。” “连主子都照看不好,骨头倒挺硬,”这时间比她预想的长了,魏潇疏面露不屑,整整衣裙起身。 “走,我倒想听听他有什么话说。” 小多是被抬着进来的。 生怕污血脏了魏潇疏的眼,他屁股上被体贴地蒙了块白布,却依旧有丝丝缕缕的红色渗出来。 他抬起苍白的脸,看向主座上不怒自威的女人,忍不住在心底打了个寒颤。 “夫人饶命,我说,我什么都说……” 小多一开口就带上了哭腔,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破碎的唇瓣再度洇出红色,才忍住眼泪,从头开始说起。 从魏莫两家前往秋家登门致歉后开始,少爷就叮嘱他时刻关注着秋家少爷的动向,什么时候出门,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这些都要上报。 可那秋家少爷起初很少出门,少爷怕他办事不利,后来也跟着一起等,再就说到二人发现秋洄偷偷前往酒坊,进了树林,醉酒吟诗,遇上刺杀,二人见死不救,少爷匆忙之下丢了玉佩,再后来少爷主动邀请秋洄参加诗会,寻回玉佩又输了玉佩,再到后来玉佩被当,二人寻到秋家接连遭受闭门羹,再到前不久跟踪秋洄去了凤仙楼,少爷嫌他碍事,将他打发后,自己一个人闯进去与那秋洄见面…… 话说到这里,魏潇疏青一阵白一阵的脸终于绷不住了。 “满口胡话!来人,将他拖下去再打,打到说实话为止!” 她生养的儿子什么脾性她会不知道?那秋洄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阿桑对她如此上心? 听这小厮的话,倒是她儿子巴巴跑去倒贴那个废物了? 这怎么可能?! 孙妈妈也是一脸不敢置信。 少爷那等清高孤傲的人物,断不会做出跟踪人这等下作事来,这真是有辱读书人的斯文,好在她有先见之明,提前把不相干的人都支下去了。 不然还真要被这小厮坏了名声了。 她当下不敢怠慢,立刻又让人请了板子来。 第37章 逃奴该死 小多脸色苍白如纸,眼见两个粗使婆子又要来拉他,吓得大叫起来。 “夫人明鉴,小的句句属实——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 孙妈妈拍拍手起身,满意地看着被按在长凳上的少年,嘴里塞着抹布,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 “给我打!狠狠地打!让这个逃奴再胡言乱语!” 板子噼里啪啦的声音愈发清晰了,小多渐渐放弃了挣扎,如同砧板上的鱼肉,最后连哼哼声也没了。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他缓缓抬起恍若千斤重的手,艰难伸到怀里,抓住一个最后能还他尊严的东西。 颤巍巍地掏出,被攥成团,却在抬起手臂的那一刻,嗓子眼涌上急甜,随之眼前一黑手臂无力垂了下去。 白色的纸团滚在地上很是显眼。 孙妈妈示意那两个婆子停手,弯腰捡起纸团递到魏潇疏手里。 “夫人快看看,是不是另有隐情。” 魏潇疏好奇地将皱巴巴的纸展开,入眼共三张纸,前两张是面额一千两的银票,至于最后一张…… 孙妈妈探过去的头又急忙收了回来。 卖身契! 怎么会是卖身契? 魏潇疏的脸一下拉得老长。 小多的卖身契一直在阿桑手里攥着,如今这奴才情急之下掏出来,无非就是想证明自己不是逃奴。 还有这两千两银票,他虽是贴身小厮月银也不过二两,哪里能一下拿出这么多,这分明是阿桑给他的跑路费呀。 魏潇疏咬着牙,气得胸口一起一伏。 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阿桑既还了这小厮自由身还给了他路费,这样的人情,这小厮还会污蔑他吗?相反,他一开始挨得狠了也不愿开口,正是想保全莫桑的颜面呀。 魏潇疏想到的,孙妈妈也猜到了几分。 抬眼瞅了瞅耷拉在长凳上的人,低声问道,“夫人,这小厮怎么处置?” 魏潇疏惊醒,缓了缓,好一会儿才开口。 “先看看还有没有气儿。” 孙妈妈应了,朝其中一个婆子略一抬下巴,那人立刻探了手过去。 一滴温热沿着抹布溅在她手背上,她猛地抽回手,正想寻个地方蹭一蹭,就听见孙妈妈不耐烦的声音,“是不是没气儿了?” 她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死透了。” 她镇定道,强迫自己忽略方才那丝丝缕缕的气息。 唉,打得这样狠,就算活了也会留下病根,还不如死了呢。 魏潇疏闻言舒了口气,“这奴才携款私逃,本就该死,今日之事切不可外道,孙妈妈,人交给你了。” 孙妈妈应了,看着她又走进里间。 到了晚间,这院子里里外外都已收拾妥当,半点死人的气味儿也闻不出来。 魏潇疏用过饭倚在软塌上发呆,整个人昏昏沉沉,一下沧桑了许多。 今日的事虽没传出去,但莫瑜显然对嫡子失望了,连着对她也冷落了,这几晚轮番宿在几个美妾那里,竟是连陪她吃个饭的面子也不给。 一想到这里,她就恨不得抓花那几个贱人的脸,若非顾及莫家子嗣单薄,她岂会容着她们安安稳稳这么多年。 眼下自己吃瘪,她们怕是都偷着乐呢吧。 真是不知感恩的东西! 第38章 嫩婢 珠帘微动,走进一个端着水盆的丫鬟。 这是一张全新的面孔,但因为魏潇疏眯着眼,并没有看出来。 丫鬟走至近前,盈盈一福。 “奴婢伺候夫人洗脚。” 魏潇疏请嗯一声,丫鬟跪下来放下水盆,轻轻帮她褪去鞋袜,灵动的眼睛时不时往上瞟一眼,带着胆怯和小心翼翼。 她捧着那双金贵的脚,缓缓放入水盆。 然而几乎是刚碰到水,她就被踹翻在地。 “贱婢,你想烫死我呀!” 随即“哗啦”一声,连水盆也踹翻了,温热的水淌了一地,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裙。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她慌忙跪下磕头。 孙妈妈听见动静进来,手里还捧着一杯羊乳茶。 “夫人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她将羊乳茶奉上,瞪向垂着头的丫鬟。 “连这点活也干不好,趁早滚回家去算了!” “夫人恕罪,求求您把我留下吧,求求您了……” 她又‘砰砰’磕了两个头,已是泣不成声。 “怎么回事?” 魏潇疏饮茶的动作一顿,蹙眉看向地上的少女,瞧着身量,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因为垂头抹眼泪,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凭着恍恍惚惚的轮廓,倒能看出是个美人。 孙妈妈闻言搓搓手,讨好地凑到她耳边一阵嘀咕。 原来,这少女家境贫寒,父亲身患重病久治不愈,前些日子突然离世,家里孩子本就多又欠了一屁股医药费,到头来连副棺材板也买不起了,无奈之下卖身到莫家,这事本来是府里的管事张罗的,但孙妈妈瞧见这丫头长得水灵,生怕她将来入了莫瑜的眼给魏潇疏添堵,便借口这边缺个洗脚丫头,将人讨了过来。 孙妈妈说罢,直起身,等着表扬。 果然,魏潇疏弯了弯唇,大手一挥,赏了她个翡翠镯子。 孙妈妈抱着镯子乐得合不拢嘴,连带着语气也好了很多。 “好了,你也别抹眼泪了,还不快把这收拾利索,再重新打盆水来。” 这算是给了台阶下。 丫鬟忙不迭起身,这一抬头,魏潇疏就怔住了。 这丫头的模样像极了某个人,到底是谁啊?她揉揉太阳穴,又看了一眼那双灵动的过分的眼睛。 突然想了起来。 别人记不得,她却是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了。 眼前这人分明跟秋心长得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心底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她紧紧盯着,转眼丫鬟已经将地板抹得干干净净,端起盆要去换水。 “你叫什么名啊?”她悠悠问道。 “奴婢春柳。” “春柳?好名字。” 魏潇疏笑笑,没再说话,孙妈妈却察觉出异样来,等春柳一离开,忍不住开口询问。 “这丫头有问题?” “没问题,好得很,”魏潇疏笑了笑,温和得让人毛骨悚然。 当年若不是护送秋心回大历,她二哥也不会尸骨无存,魏家也不会败落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侮的地步,她忍不住又想起卧床不起的宝贝儿子,恼恨间,心下突然生出一计。 第39章 思路跑偏 是夜,月亮躲在云后,笑看地上人儿的阴谋诡计。 魏府的大门深夜被敲开,管事扒在门缝里探了探头,看清来人后将门大敞,放了马车进去,又四下打量无人才急忙将门掩住。 书房的油灯被点燃,一下亮了起来。 魏潇冉掩嘴打了个呵欠,看向站在下首的婆子。 来人正是孙妈妈。 “魏老爷,这是夫人写给您的信,您看过之后务必要毁掉呀!” 她双手将信呈上,神情紧张。 魏潇冉被她感染,一下精神了许多,接过信查看,封口处火漆完好,他深深看了婆子一眼,孙妈妈识相地后退几步,垂首侍立。 大约盏茶的功夫儿,他将信折好,连着信封在油灯上点了,扔进火盆,直至全部变成灰烬才开口。 “人呢?” “还在马车里呆着呢。” “快带我去!” 这刻不容缓的神情…… 孙妈妈心下了然。 虽说深夜给娘家哥哥送美人,不太合礼数,也不大厚道,但眼见魏老爷急成这样,想必夫人在信里定是将春柳那丫头好生夸赞了一番,幸好她有先见之明,提前给那丫头换了衣裳又补了妆,瞧瞧,让她猜中了不是? 这下可够魏夫人那个狭促鬼喝一壶的了。 孙妈妈眉眼含笑,脚步生风。 魏潇冉快步跟着,满脑子想的都是信上的内容,自然察觉不到一个婆子的异样。 马车停在花园旁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二人这一路走来惊扰了不少守夜的下人,但都被魏潇冉一个眼神给镇了回去,等到了跟前,孙妈妈将手中的灯递过去,魏潇冉亲自掀开帘子挑了灯进去。 昏黄的灯光映衬着少女白皙柔软的脸,黑亮的眼珠湿漉漉的,活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春柳屏住呼吸看向探头进来的男人,止了泪,一动也不敢动。 男人的双眼带着探究,惊艳,甚至大放异彩,唯独没有欲念。 她心下稍安,想起孙妈妈路上嘱咐她的话,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魏老爷?” “像!真像!” 连声音也有些像。 魏潇冉神色激动,想当年秋家二娘子秋心也是这般年纪,生得花容月貌,偏又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矫揉造作,时常奔于生意场上,那口才那手段,便是当时的秋家主和她大哥秋绩也自叹不如,他私下里在酒楼遇见过几回,碰巧听了她与酒楼掌柜只言片语的对话,即便时至今日,少女掷地铿锵的声音也时常响彻在他心头,那坦荡潇洒的身影更是让人难以忘怀…… 魏潇冉眯了眯眼,犹自沉醉,又晃了晃头,咦,思路好像有些不对…… 他赶忙回过神儿,见面前的少女后背顶着车壁,看着他一脸惊恐,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失态了。 轻咳一声掩住尴尬,魏潇冉退到车外。 孙妈妈面上的笑已是绷不住了。 相看了这么一会儿,成不了才怪呢。 她捏着帕子凑上前,看向满面红光藏不住的魏潇冉,明知故问道,“魏老爷可还喜欢?” “喜欢。” 魏潇冉条件反射点头。 第40章 金屋藏娇 反应过来,‘呸’了一声。 什么喜不喜欢,要喜欢也轮不到他喜欢。 魏潇冉不敢耽搁,即刻吩咐管家连人带车,一块儿送到了东南角的院子里。 这院子虽大,却长年放着杂物,等一切收拾妥当,天已是大亮了。 孙妈妈歪坐在院子里的青石上,也跟着一夜没合眼。 心道这魏老爷对春柳倒是宝贝得紧,人还没收入房就安排起了院子,收拾院子也就罢了,竟是连车也不准她下,生怕被人瞧见了似的。 春柳这丫头是有福气了,她呢,没了马车哪里回得去啊?不过眼下魏老爷忙得晕头转向,大概是把她给忘了,就是可怜了夫人,怕是等了一夜了。 想及此,孙妈妈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愁眉不展。 等院里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春柳也被安排进了屋,魏潇冉终于注意到这个丧婆子来。 孙妈妈不敢托大,急忙从怀里掏出春柳的卖身契,一副嫁女儿的神态。 “魏老爷,春柳就交给您了,您可要好好待她。” 又奔至屋内,对春柳好好叮嘱一番,左不过温良柔顺讨欢心,苟富贵莫相忘云云。 孙妈妈走后,魏潇冉又差人往院里搬了些古董字画,花花草草,安排进去服侍的也都是他平素用惯的,颇得信任之人。 然后这个院子就被封了起来。 但这番动静实在不小。 魏潇冉能挡住下人们的眼,却挡不住他们心里的小九九。 与莫家那位温和儒雅的正人君子相比,五大三粗的魏潇冉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色之人,是以,他这番举动,着实勾人的心,忍不住让人往歪了想。 到底来的是何方妖孽呢? 魏夫人哭天抢地抹起了眼泪。 “老爷,您怎么能这样对我……你金屋藏娇你……嘤嘤嘤……” 她用着新学来的词,越哭越心痛。 她不就是出身低了些吗,不就是没文化吗,不就是心怀嫉妒说了些败坏莫桑名声的话吗,那人家也没相信呀,魏潇疏至于大半夜送个美人来给她添堵吗? 关键是魏潇冉还中招了! 魏夫人帕子掩面,泪水连连。 魏潇冉头痛地从床上爬起来,本欲发火,看着伤心欲绝的结发妻子,还是忍住了。 她本是没有心机之人,他跟她计较什么。 “别哭了,我没碰她。” 他无奈地直拍大腿。 “真的?”魏夫人哭声一顿,随即又不相信起来,“你把金屋都给她了……” 还金屋? 魏潇冉揉揉额头,那地方除了大点,跟狗窝有什么区别?女人吃起醋来真是难缠。 “你既不信,跟她换换得了。” 他不耐烦道。 魏夫人一怔,也不哭了,跺脚跑了出去,“她想的美!” 自己的院子比那个豪华了,金银翡翠到处是,她才不傻呢。 魏潇冉耳边终于得了清净,躺回床上睡意却没了。 眼下春柳是住进来了,可若想让她一下入了皇上的眼,势必要样样模仿当年的秋心才行,一想到那少女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他就觉得任重而道远,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成,可时间真的能等到那个时候吗?又真的能等到机会吗? 第41章 善意的谎言 魏莫两家钻营算计。 这边秋家也没闲着。 因着莫桑得知秋洄女儿身的事,本就草木皆兵的秋家也做起了防御准备。 首要解决的是秋洄的个人安全问题。 若是以前的秋洄,只管躲在秋府不出门便可解决一切麻烦,但如今不同了,她已然惹了有心人的眼,莫桑背后的魏莫两家姑且不论,光辰王爷深究起来那也够秋家喝一壶的了,是以,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坦坦荡荡,畏首畏尾反而会惹人揣测,欲盖弥彰。 秋洄终于可以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了,但本在西北军营里任副参将的阿括却沦为了她的侍卫。 一个终日抱着剑,秋洄走到哪他便跟到哪的冷面侍卫。 再就涉及到秋香坊东院众人搬家的问题了。 到底是把这里当家了,秋绩一提出此话,呼啦啦跪了一片。 秋绩不忍别过头去。 这东院跟秋香坊一样,都是秋家祖上几代经营下来的,耗费的不仅是心力,更掺杂了许多莫名的情愫在里面,也不是说分割就能割得断的,秋洄到来前,他继承父志,也曾在祖宗牌位前立下誓言,定会善待定居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但自从林氏抱着秋洄逃到这里,白嫩可爱的婴儿,拒之门外是死,留下来却可以活,再加上幼子新丧,慕容敏险些得了失心疯,他硬不起心肠,终究还是将孩子留了下来。 这个本不该来到世上的孩子,到底身体里流淌着秋家一半的血脉呀。 接纳孩子的那一刻,他已经将秋家的命运与这孩子的性命绑在了一起,若是哪天这孩子的身世被发现了,秋家必然是要受到牵连的。 但秋香坊这些百姓何其无辜。 他其实一早动了让他们搬离的心思,只是这么些年都安安稳稳过去了,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时至今日,大约因为上了年纪,他却不敢赌了。 最起码不敢拿这些无辜人的性命作赌。 “大家都起来吧,也不是非要赶大家走,实在是东院的房屋年久失修,真的该好好整顿整顿了,”秋绩强自镇定,心里想着等这些人都安顿下来,就把东院用来囤酒,他们在外面住得舒坦了,大概也不闹着回来了。 “秋伯伯,我家的屋子住着挺好的,是不是就不用搬走了?” 五六岁的小男孩仰着头问,拉着他的妇人一个劲儿在他耳边提醒‘铁蛋,要喊家主,你咋又忘了’。 铁蛋恍若未闻,他只知道若是大家都搬走了,日后院里的孩子怕是很难再凑到一起玩耍了。 秋绩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你上次不还吵吵着,下雨屋里会漏水吗?放心,秋伯伯会把你们安排到更大更舒服的房屋里住。” “真的吗?” 小孩子一下被美好的憧憬给说服了。 但其他人却读到了另一重意思。 “家主——” 他们齐齐开口,面露愧疚。 这些年一直在秋香坊好吃好住的,临了搬家还要麻烦秋绩,他们实在过意不去。 秋绩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说,“房子我已经吩咐老唐寻好了,离秋香坊不远,大家该上工的上工,一切照旧,好了,都别愣着,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跟老唐去看新房子吧。” 众人应了,又齐齐看向秋绩身旁的老唐。 他还维持着平素温和的笑容。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看起来很有些强颜欢笑。 众人各自散了。 走在最后面的狗蛋拉着妇人的手,恋恋不舍地望了老唐一眼,仰头问道,“娘,咱们要是搬走了,是不是就吃不到唐伯安排的饭菜了?” 闻言,老唐胸口一痛。 孩子,你只是吃不到大锅饭罢了,你唐伯我,可就要失业了! 第42章 不懂情趣 然而事实上,想失业并没有那么简单。 总有几个像陆老和陆风这样的钉子户,软硬都不吃,扒着秋香坊不撒手。 秋绩无法,只好听之任之。 是以,老唐又有事做了。 因为除了钉子户的吃住外,来上工的工人还要每日在这里解决一顿午饭,东院的伙房不能动,其他房屋的修整工作却都提上了日程。 老唐成了监工,每日里拎着个大草帽,呼啦啦的,边扇风,边指挥着。 按照秋绩的要求,无声无息地往大型仓库的模样发展。 院里的空地也没闲着,晒了新买进来的一批粮食。 东院一下没了原来的欢声笑语,嬉戏打闹,秋洄每回从这经过,都会有些空落落的,尤其是今日看到一群麻雀蹲在晾晒的粮食上低头吃得正欢,她瞬间不开心了。 什么叫门可罗雀?眼前就是呀。 秋洄眯眼瞧了一会儿,大约十几只麻雀,个个吃得小肚子鼓悠悠的。 她忽的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少年闰土,当时是怎么捕麻雀的来着? 在雪地上扫出一块儿空地,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等鸟雀来吃,远远地将缚在短棒上的绳子一拉…… 可这一地的粮食,支匾的方法定然是行不通了,秋洄摩挲着下巴,看向盯着空气发呆的阿括。 “我的好义兄啊,你可有什么抓鸟的好法子?” 她目光贼贼,期待能从这张千年不变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毕竟玉门关地处西北,那西北军营的将士若想吃点荤腥,进林子里打猎必不可少,除了抓鸡逮兔,能不抓点飞禽尝尝吗? 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各显神通的法子里除了拉弓射箭,就没点别的? 看着她凑过来的脸,阿括条件反射后退了两步。 一者,他不喜欢跟人近距离接触,秋洄这样已算破例;二者,若她真是个男子倒也罢了,偏前不久刚亲眼见识了她女儿身的姿态,即便她此刻比爷们还洒脱,他看着心里也怪怪的。 但他方才放空归放空,秋洄的神情姿态还是一点不落的入了他的眼。 想抓麻雀吗? “这有何难?” 阿括弯腰拈起一颗石子,两指一夹,射向麻雀堆儿。 巴掌大的小家伙齐齐受惊,四散飞开。 鼓囊囊的小肚子像拖了个鸡蛋,慢腾腾地飞向空中。 阿括身形一闪,来了个空中翻,跃入雀群儿后,两手飞快一扫,落地时,已是一手握了一只。 小家伙张着淡黄色的鸟嘴,唧唧直叫。 这显然是只幼年麻雀。 阿括将手伸过来。 “给,拿去玩儿吧。” 他的手很大,将麻雀的身子团个严实,只露了小小的脑袋睁着黑溜溜的眼珠看着秋洄。 秋洄一脸黑线,怔了怔,还是礼貌地伸出手。 揪着那颗小脑袋,将它提溜到自己手掌上。 她只握着它的一双爪子,伸手抚了抚早就颤抖不止的鸟躯。 “哎呀,某人不懂情趣,怕是吓坏你了吧。” 说着,抬头扫了一眼阿括。 这厮绝对是个直男。 她哪里是想抓麻雀玩儿,纯粹是想体验一下抓麻雀的过程罢了。 这下好了,全让他一人体验了。 秋洄点点麻雀的小脑袋,见阿括握着另一只麻雀一脸懵,显然没听懂她什么意思。 他的手,依然是方才的握姿,出于对那只麻雀生命安危的考虑,秋洄手一抬,将这只放了去。 阿括愣了一下。 这么快就玩腻了? 他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小家伙,不在意地往身后一扔。 第43章 来者何人 两只麻雀,一只劫后余生,一只劫后又劫,才余生。 前厅的伙计跑来,朝秋洄和阿括各一揖。 “门口来了个头戴帷帽,后背长篓的人,指名道姓地要见少爷,小的把他请进来,眼下正坐着喝茶呢,少爷是去见上一见,还是……” 还是请了家主来? 秋洄明白他的意思。 但后背长篓这一特征,着实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可没忘记,先前托了安和堂的邱掌柜帮忙寻啤酒花的事,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有结果了。 可若真是安和堂的人,做什么戴着帷帽呢? 秋洄很是想不通。 “他可有说打哪来啊?” 打哪来? 伙计愣了一下,那人好像说了一嘴,但声音嘟嘟囔囔,光“请问您找谁”这话,他就问了三遍才算听清,谁还有工夫再问三遍“您打哪来”啊? 关键那声音活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听得人心底发怵,他请了人进来,就赶紧跑来通报了,没仔细问,更没仔细看。 秋洄见他这般形容,哪有不明白的,径直跟阿括去了前厅。 酸枣木凳子上端坐着的人,一袭粗褐色薄衫,后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处,显得很是局促不安。 他右脚边放着长长的背篓,蒙了块布,看不清装的什么。 秋洄在他对面坐下,或许是因为帷帽的缘故,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起身。 一开口滋啦滋啦的,蓦地,又行了个礼。 秋洄吓得往后避了避,终于知道方才那伙计为啥讲不清楚了。 就这,还能听出人是来找她的,她也算佩服了。 来人也察觉到了不妥,干脆闭了嘴,搬过长篓,掀开上面的布,递到秋洄跟前。 秋洄低头一看,心下了然。 这长篓里放的都是些药草,打眼一看,正是她托邱掌柜寻的啤酒花。 那么来人是? 秋洄又打量起来。 看这身量打扮不像是邱掌柜,难道是当日赶她走的伙计? 别说,还真让她猜着了。 伙计见这秋少爷老往自己身上瞅,一时有些慌了。 想当初,那个自称秋少爷小厮的乞丐也出言提醒过,若是寻见蛇麻花定要围上面巾,带上手套,才能采摘。 偏他不信这个邪,药草刚摘下来时他还得瑟了一会儿,谁道还没下山,脸就开始瘙痒发烫,很快肿成了猪头,手上因为衣袖长,遮掩许多,才没什么大碍。 然而,祸不单行。 邱掌柜虽说因为谨慎,避免了花粉与皮肤接触,但下山时,他太多兴奋,不小心被石头绊倒,直接从山顶滚了下来。 老人家家的,不禁摔,有幸被树挡了一下,却还是闪到了腰,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 他无法,只得顶着猪头,把他驼到背上。 就这样,他背着邱掌柜,邱掌柜背着药篓,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等下了山,天都快黑了。 但好在没留在山里喂狼。 再等回到安和堂,邱掌柜直接卧床不起了,他的脸也肿得越发厉害了,到如今竟是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第44章 更大的挑战 按说这种时候,应托其他人来秋香坊送药草,但邱掌柜觉着,蛇麻花毕竟是新近才发现的药草,若是一个不小心被哪家药铺抢了先机,他这一身的伤算是白挨了。 是以,伙计就被赶鸭子上架,赶了过来。 秋洄见他实在是难以启齿,便问他,“你可会写字?” 伙计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邱掌柜沉迷药草研究不能自拔,是个不大管事的,安和堂平素抓药的活计都是他来干,药方子来来回回经手,便是看也该看会了,书法什么的谈不上,却还是能看懂的。 秋洄让人拿了笔墨纸砚来,在桌上铺开,她问,这伙计写。 不一会儿,她就将事情的始末知道了个大概。 秋洄叹口气,心道这都什么坏运气? 弯腰点点背篓里的啤酒花,量不多,酿一锅啤酒却是绰绰有余了。 秋洄先让人将这些啤酒花倒腾走,又掏出一百两银票来。 “代我跟邱掌柜问好,这点银钱你先拿着,回去给他请个好大夫仔细瞧瞧,人上了年纪伤好得也慢,万不可大意了,这事都是我惹出来的,过几日得了空,定亲自登门探望。” 伙计一番点头接了银票。 心道这秋少爷还算是个懂人情的,心里稍稍熨帖。 他这一动作,帷帽上的纱荡了荡,脸上的红肿若隐若现。 秋洄心下了然,又嘱咐道:“你这脸上是蛇麻花花粉引起的皮炎,千万不能用手抓挠,否则日后可能留下疤痕,另外,看大夫前先不要乱用药,日日用温水洁面,饮食上忌辛辣油腻,过些日子应该就会消肿了。” 伙计听得又是羞愧又是感激,心念一动,在纸上写道,“您那位小厮呢?” “他呀?” 秋洄笑了笑,蔫坏蔫坏的。 “他太过贪玩,被我给打发了,”想了想又道,“邱掌柜受伤,短时间内怕是不能上山采药了,你可否将寻到蛇麻花的地点告知我,我自己派人去摘。” 伙计犹豫了,可转念一想,这秋少爷既如此了解蛇麻花的形态特征,生长习性,若真派人去寻,定是能寻到的,不过是怕麻烦才来安和堂询问一番,他实在是没有必要隐瞒。 摇摇头在纸上详细写下长有蛇麻花的山头,还贴心地绘了简易地图递与秋洄。 秋洄捧着那张纸看了看,小心翼翼折好放进怀里,见那伙计又在纸上写道:“可方便告知用途?” 还是忍不住了? 秋洄勾勾嘴角,方才他瞬间的迟疑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商人嘛,即便是药铺也不例外,她能理解。 “用途我暂时不便告知,但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们秋家是酿酒的,不是卖药的。” 信誓旦旦的语气,伙计松了口气,回过味又觉得是自己小心眼了,赶忙起身告辞。 等这伙计一离开,秋洄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啤酒的酿造。 那么问题来了。 现代工厂大机器辅助下的酿造过程,每个数值诸如温度压力都是可以定量调节的,她目睹过啤酒厂酿造啤酒的全过程,却独独没有用双手和感觉去把控过每一个细节。 这是一个更大的挑战,只能由她来完成的挑战。 第45章 酒窖注水 然而除了技术上的挑战,似乎总有刁民想捣乱。 秋洄用送来的啤酒花,双开两锅酒,一锅中途直接废掉了,另一锅好容易坚持到要出窖,却是状况频发。 起初她为了方便监测,再一次留宿东院。 因为是临时住所,房间只摆了一张床,简陋得很,她每天晚上也是和衣而睡。 阿括更随意。 秋洄第一次见识到,像他这样的武林高手,不是睡硬板床,也不是在椅子上打坐,而是像小龙女一样睡绳子。 这真的是一根绳子。 第一晚的时候,她亲眼目睹他淡然解下缠在腰间的绳子,从门左扯到门右,打了个结,腿一翘,就躺了上去。 闭着眼,抱着剑,比门神还像门神。 秋洄忍不住啧啧称赞。 高手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一个洒脱利索,帐篷床单什么的,简直是弱爆了,还有一根绳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白天当腰带,夜晚当床,危险来临时长绳一勾,轻轻松松取人性命。 这真是一个好法子。 秋洄偷摸摸地想,若是哪天她也习武了,挑选的第一个武器必得是条鞭子,不过眼下阿括睡在门口,看着虽怪异,却着实让人安心。 她白天本就极累,心弦一松,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一连几晚都是一觉到天亮,第二日神清气爽,直到一日半夜,阿括从酒窖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惊动了整个秋香坊。 据阿括自己说,他是夜深睡不着觉,起来绕着秋香坊跑圈,从东院的房顶开始,逆时针跑了三圈,第四圈路过北院时,他听见屋里传来脚步声。 不是那种起夜如厕的慵懒杂乱的步伐,而是带着节奏的,脚后跟重脚尖轻,似乎是一步三回头,唯恐惊扰了他人的窸窣声。 这多半是有人在干坏事了。 他扒开房顶的瓦,夏夜清冷的月光照进去,他看见有一人端着蜡烛,小心翼翼朝酒窖走去。 正是酿着啤酒的那口窖。 秉持着坚持到底爆出秘密的原则,他静静看着那人来到窖前,从兜里掏出一只吹管,用水在窖泥上润出个洞,将吹管插进去。 于酿酒而言,他是个门外汉,直到看见那人大口大口朝酒窖里注水,他才反应过来,径直从房顶跃下,将那人一脚踹翻在地。 扭送到东院,大屋小屋的灯接二连三的都亮了。 秋绩也闻风从秋府赶了过来,因为大家发现干坏事的,竟是以前长住东院的一个工人。 这得是有多忘恩负义,才能干出往酒窖里注水这种缺德事。 秋绩脸阴沉得可怕。 他脾气虽温和,却不代表什么行为都能容忍,相反,触碰底线的事,商量都没得商量。 他盯着跪在地上的人。 双手被绑在身后,嘴里塞着破布,没有人摁着,头却低得都快贴到胸脯上了。 这人叫来福。 他不仅认得,印象还颇深。 想当初,他因为家里孩子多,婆娘重病缠身没钱吃药,还特意托老唐求过自己,那时自己是如何待他的呢? 不仅让他们一家白吃白住,还每月从自己账上支两倍的月银贴补他,秋香坊的人都算不上富裕,贴补这种事明面上不好做得太过,但扪心自问,他哪里对不住他? 还是说,他嫌自己给得好处太少了? 第46章 牢饭不是好吃的 “来福,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老唐忍不住率先发问。 来福嘴里发出呜呜声,昏黄的灯光下,已是泪流满面。 他挪动着膝盖,朝秋绩的方向重重一磕,因为没有手的支撑,根本起不来。 一直维持着跪拜的姿势,身形隐隐颤抖。 阿括接到秋绩的示意,上前给他松了绑,嘴里的破布也被掏出。 来福双臂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对不住秋香坊,我对不住家主,我忘恩负义……我混蛋!” 他猛然直起身,双手左右开弓,“啪啪”扇着自己的脸,嘴里骂着,“我混蛋!我不是人……” 毕竟是白日里还笑着打招呼的熟人,众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骂自己有什么用,你就是把自己打死了,那龌龊事儿也已经干下了,”老唐上前抓住他的手,恨铁不成钢道,“我就不信你来福是这等小人,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逼你?” “逼我?” 来福哭得更凶了,要真是逼他就好了,他也不会被银子迷了心窍。 “我家婆娘快死了,四个娃儿围在炕上跟着哭,我看不下去呀……” 他抽泣着,将事情的始末讲了。 原来,刚搬过家没多久,来福的媳妇就卧床不起了,接连请了好几个大夫都不好使,刚攒下的钱却花得七七八八,眼看人就要撒手西去,却是有个蒙面人寻上门来。 “她说,只要我把啤酒毁了,就请宫里的御医给我家婆娘诊看,还给了我一笔银子,足足有一百两,我当时就想,就算她事后请不来御医,这些银子也够我家婆娘再吃几顿好药了,兴许……兴许就吊住命了……” 故而他拿了银子,到了傍晚下工时躲在北院角落里,等夜深人静了,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开始往酒窖里注水。 “我想着,少爷既能酿出第一锅,肯定还能酿出第二锅,所以……所以才……” “所以你就可以随便毁掉我辛辛苦苦酿出来的酒了?”秋洄上前几步,蹲下来与他平视,“来福,我知道你迫不得已,可没有谁的成果是平白无故得来的,我这酒酿得有多艰难,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你既有难,不来寻我,不来寻我爹,也不来寻这秋香坊任何一个真心愿意帮助你的人,却拿一个陌生人的银子做违背良心的事,你可真是糊涂哇!” “跟他废什么话,直接送衙门得了!” 陆风挺着瘦高的身板站出来,一脸的愤世嫉俗。 他最看不惯这种两面三派背地里捅刀子的人。 当然,这话也是气话。 但他这人说话向来不中听。 来福吓得抖如筛糠,一下抱住秋洄的腿。 “少爷呀,求求您了,我家里还有四个孩子呢,我不能坐牢啊,我进去了他们可怎么办啊!他们快没了娘,不能再没了爹呀!” 说完又砰砰磕起头来。 他力气很大,秋洄被抱得一个趔趄,被阿括虚扶了一把才站稳脚。 低头看见他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怂样,有些生气,更多的却是心酸。 “松手!你看看你什么样子,还四个孩子的爹呢,丢不丢人啊!” “呜呜呜,我不松,少爷别送我进牢房,我不能进去啊!呜呜呜……” 秋洄无奈地看了秋绩一眼,读懂对方的意思后,动了动腿。 “起来!你以为牢房是好进的?不干活白吃饭你想得美?” 第47章 家破人亡 “呜呜呜,我不起……咦!少爷不送我进去?” 来福有一瞬间的怔愣,见秋洄面上已是十分不耐,不敢再撒泼,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问你,那个蒙面女人去你家时可透露出身份,或者说,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比如说留下的银子可有什么标志?” 来福想都没想,果断摇头。 “我当时好奇她什么身份,到底能不能请来御医,特意查看了,没有什么标志,就是普通银子,连包银子的布也是普通红布,不过……” 来福顿了顿,猛然想起什么,“她虽蒙着面,左眼尾却有一点朱砂痣,离近了才能看出来。” “朱砂痣?”想必是个美人了? 秋洄眼珠一转,再次看向来福。 “我非以德报怨之人,却也非以怨报怨之人,今晚之事我不计较,但从今往后秋香坊你都不要来了!” “这-” 秋洄抬手制止他的辩解,“不仅是秋香坊,长安城你最好也不要待了,”见来福一脸迷茫,厉声道,“拿了人家的银子办事却露出马脚,你还指望她饶了过你吗?她既能随口答应请来御医,想必身后之人权势显赫,这样的人最爱惜羽毛,即便你今夜一切顺利,她若是怕留下把柄,也会斩草除根,卸磨杀驴的!” “斩草除根?!” 来福面上一片青白,顾不上道别,拔腿就往家跑。 跑到巷口时,遥遥看见里面火光冲天。 “走水了,都出来救火啊!” “快快!里边还有人呢!” “……” 周围的人纷纷端着盆或提着桶跑出来,一时之间,狭窄的巷子变得湿漉且拥挤。 来福望了望火光亮起的方向,心里没来由的一股不安,忙拽住一个救火的人。 “咋啦?哪走水了?” “唉呀,是来福家,你说说这怎么回事,大半夜突然烧起来,关键也没见人跑出来,眼下房子都烧塌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出来,走,赶紧-” 他作势要走,发现身边的人依旧抓着自己的衣裳不放,这才回过头来仔细看了一眼,顿时大惊,“来福!怎么是你呀?你啥时候跑出来的?你家婆娘和孩子呢?” “孩子,孩子……” 来福突然撒手,慌慌张张往里跑,扒开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冲到最前面。 烧得焦黑的房屋冒着烟,火势暂时被控制住了,却仍旧不小,不时传来房梁轰然倒塌和枯木燃烧的噼啪声。 这屋子已经塌个彻底了。 “翠娘!” 来福从地上爬起,嘶喊着往里冲,被身边的人眼疾手快拉住后,跪地不起。 疯了一般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不可能,怎么会跑不出来?” 大儿这么机灵,怎么可能不知道走水?还有三女儿,自己不回来,她会闹到深夜也不肯睡,怎么可能一个都没跑出来?这里面一定有猫腻。 他突然想起秋洄方才的那番话,心登时一沉,像浸入了寒冬腊月的冰水里一般,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第二日,有人在附近的湖里打捞上来一具尸体,而这个湖,恰好在前往衙门的路上。 第48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六条悄然逝去的生命,吸引了官府的注意。 然而,夏季燥热,茅草木头本就易燃,偷油的老鼠碰倒了蜡烛都极可能引发走水,更何况时值深夜,并没有谁目睹到附近有可疑人等,因此,来福的死被归结为自杀,因为承受不住一家人葬身火海的噩耗,跳湖了。 这个说法符合大多人的猜测,并没有谁提出异议。 此事不了了之。 但那晚在秋香坊参与此事的人,心里都明镜似的。 敌在暗我在明,来福一家人死得蹊跷又古怪,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却又苦于没有证据,只好人人自危,唯恐引火烧身。 再加上秋绩对秋香坊加强了警戒,又有阿括这个武功高手晚上时不时出来溜达,一时之间,坊里平静更胜往日。 至于那锅注了水的酒,秋洄将它来来回回蒸了三遍,才算是没有废掉。 当然,若说七夕夜那晚,萧辰的暗示只是引起了秋洄的怀疑的话,那么此事一出,她可以肯定是有人跟秋家杠上了,而且此人很可能是宫里人,如辰王爷所说,极有可能就是白贵妃。 是啊,她贵为贵妃,传唤御医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杀人放火毁尸灭迹也可以信手拈来。 可那个女人不是美名远扬吗?不是贤良淑德吗? 呵呵,去他娘的传言! 秋洄站在马车旁忍不住冷笑,不时招来阿括异样的眼光。 伙计往马车上一坛一坛搬着新酿的啤酒,足足搬了六坛,才停手。 秋绩忙中偷闲赶来交代几句,早去早回,注意安全云云。 他面上不在意,其实打心眼里不想秋洄去辰王府送酒,可关于辰王爷的事他又不好说得太过了,上次东院搬家的事本就显得小题大做,若是她仔细追问起来,他还真不好解释。 毕竟为了继承家族大业不能暴露身份的理由,用多了就牵强附会,大历王朝对女子的要求不算苛刻,有手段有能力的女子抛头露面谈生意虽少却还是有的,秋心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但他不知道的是,秋洄本身也很抗拒夹着尾巴跟这些权贵打交道,尤其莫桑上次还给了她一番忠告,她自然不会嫌命太长还往萧辰跟前凑。 但她此次前往辰王府是有目的的,不止送酒这么简单。 秋洄上了马车,未几,马车还停在原地。 她纳闷地撩起车帘,见本应坐在外面驾车的阿括顺势钻了进来,手里捏着一根银针。 “你干什么?”秋洄警惕地往后挪了挪屁股。 阿括瞥她一眼,径直搬过一坛酒,拔掉上面的塞子,伸了银针进去。 银针再取出来时并没有什么异样。 秋洄舒口气,虽说阿括此举有些夸张,但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紧接着第二坛,第三坛都稳当通过检验,秋洄已经放松下来了,阿括仍旧谨慎地绷着脸,去搬第四坛,这一次,银针竟然……变黑了。 秋洄瞪着那根黑得彻底的银针,娘啊,竟然是剧毒嘞!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砰”跳得热烈,阿括眼中闪过危险的光芒,但他并没有声张,而是淡定地又将剩余两坛酒验了。 一坛无毒,一坛有毒。 六坛里边只两坛下了毒,可见下毒之人还算有些脑子。 第49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 “方才那伙计有问题?” 秋洄压低声音,十分不解。 为了提防小人作怪,啤酒出锅装坛后,只留了几坛让大家伙尝个新鲜,余者一直锁在仓库里,由专人把守着,今日取酒本就是临时决定的,也没说就要送到哪里去,怎的就让人下毒了呢? 阿括摇头。 “往车上搬酒的伙计我认得,这酒怕是中途经了别人的手,”又问秋洄,“给辰王爷送酒一事你可还告诉旁人了?” 旁人? 秋洄微微偏头,她记得七夕夜离开辰王府时说的这话,当时在场的除了辰王爷也就只有夏莲和阿大阿二了,但他们三人都是自己人而且压根没来过酒坊,自然不可能下毒了,回到秋府后,这事也只有爹娘和奶娘知道,至于酒坊里的其他人,都只知道她要酿酒,哪里知晓要送人? “你的意思是秋香坊混进了外人?” 一个知道她与萧辰约定且打算一箭双雕的人。 这的确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法子,若是这酒真送了过去,不仅萧辰要完蛋,秋家也要完蛋。 “秋香坊工人太多,或许是混进来的,当然,新近招进来的也不一定,不过这人潜伏的应该有一段时间了,怕是个极狡猾的,”他日日在酒坊里转悠都没有察觉,来人必是个伪装高手无疑,或许还不止一个。 这样一来,问题就有些棘手了。 阿括想了想,嘱咐道,“咱们先不要声张,他既是有心害人,定是要咱们进了辰王府才放心,不如这样……” 他稍稍往前凑了凑,讲了自己的打算。 秋洄听得眼睛越来越亮。 好一招引蛇出洞! 她赶忙将那两坛毒酒藏到马车的角落里,其余四坛酒放到榻旁较为显眼的位置,整整衣袍,端起上身。 未几,马车驶出秋香坊,在城郊的小道上跑起来。 一切如常,可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起先速度均匀的马车走得越来越慢。 秋洄懒洋洋靠在车门上,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竹竿顶端打个结,细长的绳子下提溜着一捆麦秸秆。 这麦秸秆是洒了盐水的,对于被日头晒得口干舌燥的马儿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它微微仰着马嘴,扯下几根来,发出美妙的咀嚼声,再要吃时,发现麦秸秆在头上晃了晃,突然移到了脑后,竭力地扭转马头依然不得,它不由往后退了退,这一退不当紧,哎?竟然又吃到了! 于是,聪明的马儿每行两步就倒退一步,本就极慢的马车开始了蜗速行驶。 与此同时,一个面容憨厚的伙计从南门出来,帮买酒的客人推着牛车,一直送到道儿上。 “别送了,我这牛啊,壮实着呢!” 车夫猛然一挥手中的牛鞭,‘啪啪’两声甩在牛背上,老牛惨叫一声跑了老远。 伙计又往前送了送,“下次再来啊!” 他挥着手臂,良久,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 欣赏周围风景一般,眼睛四处转了转,最终定在了小道上。 这一看不当紧,咦……怎么还没走?难道车坏了? 他面上闪过一瞬间的怔愣,随即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闪身进了道旁的小树林。 第50章 先别打脸(打赏加更!) 眼见鬼鬼祟祟的人走近,树杈上的阿括眯了眯眼。 原来是他呀。 怀中的剑陡然出鞘,射向来人。 他是估算过的,若无意外,以这个出剑角度和速度,定能一击刺中他右胸口处第三根肋骨。 然而,他似乎低估了来人。 察觉到轻微的金属触碰声,那人警惕抬头。 高十余米的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绿油油一片,一道银光乍然穿梭而来,在他眼底逐渐放大,来不及惊讶,他身形龙卷风一般打着旋飘到一边。 方一站定,银芒“铿锵”一声钉在地上。 剑身颤了颤,发出悦耳的剑鸣,隐在树叶间的人随之飘落,单膝跪地,一把拔出了入土半截的剑。 这是一把难得的好剑,切割的细碎的树叶此刻才纷纷扬扬洒落。 阿括顺势站起身,看向那个老实巴交的杀手。 “你这张人皮面具果然不错,”他手指轻拭剑身,勾唇讽刺一笑,“可惜不大对脸型。” 那人被他说得一怔,条件反射摸了把脸,发愣之际,黑色身影裹着银光再一次袭来。 他往左错开两步,手飞快伸到怀里一捞,“嗖嗖嗖”朝阿括面门撒了出去。 阿括目光微凝,出剑的招式越发凌厉起来,身形移动间,剑影残留,好似几十把剑同时舞动。 钢铁入木的“噌噌”声接二连三响起,阿括收回最后一式,随之又是一“噌”。 巴掌大小的密齿飞镖钉在树干上,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紫芒。 显然是喂了不少毒的。 “果然是你干的龌龊事!” 阿括放下试探的心思,不留余地起来。 长剑呼啸而去,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关键步法奇快,穿梭间如同鬼魅,那人渐渐招架不住,还未喘息,颈上一凉,隐隐传来刺痛。 他下颌一动,眼中闪过一抹决绝,随之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了,牙齿更是酸软无力,什么都咬不住。 “想服毒?” 阿括出手如电,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后,捏住他的下巴,待他被迫张开嘴后,伸手摘出那藏在牙后的毒包。 “断肠草,跟酒里下的毒一模一样,”阿括说着接下腰间的绳子将他五花大绑了,又拔了那几枚飞镖塞到怀里。 可惜上面没什么标志,不然倒省了一番严刑逼供。 秋洄一直紧张地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眼睁睁看着阿括拎货物一般拎着一个人走来,顺手扔进了马车内。 “可以走了,”他抢过驾驶位,将秋洄往里面赶了赶。 “他如今被点了穴,一点威胁力都没有,可以随便拿来出气,但有一条,”阿括面无表情地告诫秋洄,“先别打脸。” 秋洄点头,表示明白。 这人企图毒害辰王爷,自然要由辰王爷来审问,他们这些局外人,负责抓人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当然,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想把锅甩给萧辰的。 马车飞快,秋洄缩在塌上,试探性地踢了踢脚下的人。 见他死人般一动不动,甚至连神情都是木然的,不由大起胆儿来凑近了几分。 其实,地上的人早就用瞪眼表达了他的愤怒,却因为浑身使不上劲,眼睛根本睁不大。 只能强撑着重若千斤的眼皮,颤抖着心肝,盯着秋洄越靠越近,上上下下细瞧一番后,竟缓缓伸了小手过来…… 第51章 你是太监吗? 略显黝黑的面皮上毛孔细小,不见油光,从耳根处到嘴角逶迤出一条细小的白线。 秋洄用指尖挑了挑,面皮微微外翻,细线变成粗线,露出里面白得透明的肌肤。 人皮面具? 秋洄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顺着这条缝把整张面具撕了下来。 质地轻薄,恍若无物,秋洄捧着这张塑料薄膜般的黑黄物什,重新审视起呼吸越发不稳的人。 这是一张极尽阴柔的脸。 与方才看到的方脸不同,面具下,他脸型瘦长,下颌尖尖,皮肤白嫩如同新生婴儿,再仔细一瞧,竟是连根胡茬也没有。 “啧啧,”秋洄咂咂嘴,视线下移,停在了那截颜色与脸色大相径庭的脖子上,面露好奇,“你是涂了姜汁吗?黄的还挺自然,”又掂掂手上,惊叹道,“不过你这人皮面具才最精妙,应该要花不少银子吧,谁给你买的?你家主子吗?她很有钱吧,唉,就是不知我怎么得罪她了,不如你跟我说说,我去给她赔礼道歉!” 她狡黠地眨着眼睛,等待着地上人的答复。 明知自己被点了穴,根本无法开口,还故作真诚地发问,闻言,地上的人几欲喷出一口老血,胸口气得一起一伏的。 突然又被踹了一脚。 “不愿意说就算了,装什么哑巴!” 秋洄顺手从角落里搬出一坛毒酒,‘砰’放在他脑袋边,颇遗憾道,“照说,你费尽心思下了毒的酒,应该由你自己先品尝才对,可若你这么痛痛快快死了,辰王爷肯定不乐意,所以呢,我打算把这个交给他,顺便把你也交给他,他这个人啊,养尊处优惯了,定不像我这么温柔体贴,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再死撑了,挨板子夹手指算轻的,他要是突发奇想让你断子绝孙就不值当了……” “你说是吧?” 说到这里,无视地上人瞬间涨得青白的脸色,心思一转又往前凑近几分。 目光越发肆无忌惮,扫过他不太明显的喉结时,眼睛猛然一亮。 “你是太监吗?” 秋洄声音没来由的兴奋,尾音轻扬,突然又拍手叫好,已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幕后主使还当真是宫里人!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阿括探进头,“辰王府到了。” 淡淡扫过露出真面目的某人,他并没有太多惊讶,只视线转到那张人皮面具上时,停驻了片刻,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惋惜。 他一早想拥有一张如此的面具,以方便他隐于人群,不会因为外貌引起过多关注,然而好的人皮面具可遇而不可求,做工精致成这样的,更是罕见,可惜方才打斗时它不慎被剑锋划破,目测基本报废,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秋洄捕捉到他一闪而逝的小动作,心下了然,将面具递了过去。 “说不定可以修补呢,你先拿着吧。” 阿括微怔,随即点头,接过面具小心翼翼收到怀里。 二人有爱的互动,一丝不落地收入眼底,地上人面庞瞬间由青变紫。 那面具的主人是他! 这两个人能不能不要这么坦然?! 他怒气上涌,直冲面门,紧接着“噗嗤”吐出一口鲜血。 第52章 受宠若惊 “别费心思了,”阿括瞥他一眼,凉凉提醒道,“就算你筋脉全断,也冲不开这穴。” “噗嗤!” 又是一口血。 秋洄轻咳一声,别开头。 为什么莫名有种欺负人的感觉呢? 她轻盈跳下马车,走至府门前亮出手中的玉牌。 还未开口,两个侍卫各退一步,躬身作请。 秋洄大惊,收回手又将那玉牌仔细打量一番,才抬脚走了进去。 辰王爷押的东西竟有这般威力? 她微微偏头,作深思状。 阿括牵着马车跟在后面,二人又往里走了几步,隐隐听见花园里传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妹妹,你踢过来呀!”一女高声道。 “踢给我,这边这边!”另一女焦急大喊,同时响起奔跑的脚步声。 “嘿!” 一声娇喝,随之一个毛毛的物什越过假山飞了过来。 秋洄驻足抬眸,还没看清来者何物,绿色的衣袖夹着风拂在脸上,挡住了她全部视线。 “砰!” 七彩羽毛做成的毽子抢先被抓住。 阿括收回手,看向突然冒出来的绿衣男子。 华笙朝他得意地弯弯嘴角,掂了掂手中的毽子,对犹自呆愣的秋洄粲然一笑。 “秋少爷又换侍卫了?啧啧,长得的确俊俏了些,可惜身手还不如我呢?你看……” 他摊开手掌,颇有些炫耀额意味。 这时假山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妹妹把毽子踢到哪里去了?这儿草丛里也没有啊?” “千万别弄丢了,那可是我万般央求才从华总管那里借来的?” “咦,我方才好像看见它飞到那边去了……” 说着七七八八的脚步声,紧接着五六个提着裙子的美人从后面冒出来。 看到几人的那一刻,却踮着脚尖迈不开步了。 “华——” “没看见贵客来临吗?”华笙一把将毽子踹到怀里,被点燃的炮仗一般,瞪着眼开始数落。 “一天天的没点正事,王爷闲得都快发霉了,你们倒不想着往跟前凑,还有啊,这个毽子是借给你们娱乐消遣的,不是用来砸人的,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在这碍眼!” 他挥着手赶苍蝇一般。 美人们瘪着嘴,屈身一福,落荒而逃。 秋洄一下乐了。 “怎么你们辰王府的美人都如此特立独行吗?” 一提萧辰就脸色发白,还当真是闻虎色变。 华笙只当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撇嘴道,“她们这是受宠若惊,一帮不知道享福的绣花枕头罢了,您倒还夸她们?” 秋洄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指了指身后的马车,说道:“我来给辰王爷送大礼来了,他人呢?” 华笙好奇地瞥了一眼车帘子,却并不着急。 “在屋里下闷棋呢,”顿了顿又咧开嘴,“秋棠呢?好久没见她跟着出门了?” 你才见着我几次呀? 秋洄牵牵嘴角,只当不明白。 “怎么?你只记得秋棠,倒忘了夏莲了?” “没有没有,”华笙讨好地摆手,“正打算下一个问不是?” 说着动动眉毛,一副哥俩好的表情。 “秋少爷告诉我嘛,她俩过得可还好?” “华笙啊……” 秋洄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教育年轻人,“她俩是我的贴身丫鬟,将来都是要当通房的,你当着我的面如此关心她们,是不是有点不太够意思呀?” 第53章 惊喜还是惊吓 “秋少爷,我——” 华笙被她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得有些发窘。 “好了,我都知道。” 王爷的女人只能看不能吃,可不就得把心思动到外人身上吗? 可惜这厮生了张水性杨花的脸,她看着实在不放心呢。 “别愣着了,”秋洄拍拍他的胳膊,“快到车上拿坛酒去给你家王爷解闷!” 华笙被拍得一愣。 你都知道什么了? 他狐疑地看了秋洄一眼,越过抱臂旁观的黑衣侍卫,撩开车帘钻了半个身子进去。 半晌,僵着身子退出来,目光呆滞地看向秋洄。 “车里……有人……” “我知道,”秋洄抿着嘴角点点头,“他是我送辰王爷的惊喜。” 当华笙领着秋洄进到前厅时,桌案上趴着的红衣男子还在跟自己死战。 华笙小心翼翼放下酒,提醒道,“王爷,秋少爷给您送礼来了。” “嗯?” 萧辰捏着白玉棋子抬起头,混沌的双眼瞬间变得澄澈。 “你来的正巧,快快坐下陪本王下完这一局!” 他兴奋地招手,与以往邪魅的样子有些不同。 却都一样的不正经。 “我不懂下棋。” 秋洄坐下,素白的手指点点面前的黑子,“喏,我只会这样玩儿……” 语毕,黑子弹射而出,撞飞了斜对角的一颗白子。 恰好掉进萧辰的怀里。 萧辰眼睛一亮,捡了那颗白子扔进棋篓。 “这样好啊,这样玩才有意思,来来来——” 他即刻动手摆起棋子,好似真的无聊到了这般境地。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过后,萧辰一脸挫败地推开棋盘。 “秋少爷棋艺果然高超,本王甘拜下风!” 秋洄做了个承让的手势,听他唤道,“华笙呢,快倒酒!” “可是上次说好的啤酒?” 他又看向秋洄。 “不错。” 点头间华笙已经麻利地撤下棋盘,端了酒壶酒杯上来。 纯正的黄色与黄酒有些相似,不同的是,一倾入杯,便汩汩冒起了白色的泡沫。 “有点意思。” 待泡沫一消下去,萧辰径直端起酒杯,浅饮了一口。 淡淡的苦涩感在口腔蔓延,入喉却是一种莫名的清爽,果然沁人心脾! “好酒!” 萧辰朝秋洄举杯,却见她神秘一笑,缓缓开口说道,“今日说来也是蹊跷,竟是有人在我送给王爷的酒里下毒,哎呀呀,”她眯眼砸了下嘴,“也不知是跟我有仇呢,还是跟王爷有仇,但有件事,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秋洄见萧辰喝酒的动作一顿,华笙也有些脸色发白,补充道:“啤酒一事知之者甚少,秋家那边也是下了令地对外保密,我倒不知那坏心眼的人是如何知晓的,王爷怕是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就有人混入秋香坊捣乱,如今怕是捣乱不成想杀人灭口了?” 见二人不语,她继续危言耸听,“我在想,莫不是王爷醉酒在外说漏了嘴,招来了仇家?” 华笙闻言手一抖。 “啪嗒”,握着的酒杯摔得四分五裂。 “王爷——”他紧张道,“您可还好?” 第54章 阿珠 “这酒有毒吗?” 萧辰喃喃自语,低头又饮了一口。 “不像有毒啊。” 他咂咂嘴,将酒杯中的剩余一饮而尽。 “秋少爷,这——” 眼见辰王爷一下喝了这么多,华笙一脸便秘,这要真有毒可怎么办?这个秋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六坛酒里边有两坛下了毒,具体是哪两坛我也分不大清楚,”秋洄摊手,无奈道,“王爷喝的那坛是你亲自搬的,要有什么事也不能怪我吧?” “那您也没告诉我下毒的事啊?” “你不是没问吗?” “这怎么问,我——” “好了,”萧辰打断他的话,径自又倒了一杯。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白了一眼华笙,幽幽看向秋洄,缓缓说道,“秋少爷最是惜命惜福之人,本王要是出了什么事,秋家能脱得了干系吗?她还敢坦然坐在这里吗?” 早跑得远远的了吧? 语毕,又自在喝起酒来。 这是在夸她珍爱生命吗? 秋洄嘴角微抽,揶揄道,“王爷血统尊贵,化毒为补也未可知。” “扑哧!” 华笙没忍住笑出声来,同时也松了口气。 这秋少爷吓唬人的本事还真是一流的,说话大喘气儿呢。 不过,方才倒不是他装傻,实在是被‘毒’字冲昏了头,王爷本就深中蛊毒未解,若再中了其他毒…… 他略一想,就打了个寒颤。 这后果还真是承担不起! 若是人没了,这些年的隐忍蛰伏也就全化成了泡影,那个位置,也就彻底无缘了! 他心里滋味莫名,脑子渐渐清醒,马车里那个脸色煞白的阴柔男人也随之冒了出来。 “是那人下的毒?” 他猛然看向秋洄,几乎已经肯定。 “不错,他潜伏在秋香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却一直等到今日才下手,可见,他跟王爷有仇哇。” “不过——” 秋洄屈指扣着桌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这人是个太监。” 她语调平平,却听得萧辰一怔,酒卡在嗓子里,剧烈咳嗽起来。 华笙忙帮他拍背顺气,却还是闹了个脸红。 “人呢?”他哑声问道。 “被秋少爷的侍卫看着呢。” 华笙替她答道,“说是送给王爷的惊喜。” 是惊吓才对吧? “那本王就多谢了,”萧辰缓过来,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眯了眯眼,他即刻吩咐华笙先将那男子好生关押起来,又让他传唤婢女阿珠前来伺候。 阿珠只是个小婢女,从未近前服侍过,怎的突然想起她来了? 华笙有些纳闷,正欲离开时,又听见萧辰开口。 “秋少爷可还记得七夕那晚给你送衣裳的婢女?” 那个躲在假山后被呵斥才出来的婢女。 那个从始至终不敢抬头正眼看人的婢女。 “消息若是从辰王府泄露,她便是唯一可疑的人。” 萧辰声音很轻,却蕴藏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威压。 华笙心头一惊。 那不就是个小婢女吗? 王爷当初也觉得翻不起什么浪的,怎的如今真翻了起来,还是突如其来的巨浪? 他不敢耽搁,忙马不停蹄的去了。 这边秋洄也一脸不敢置信。 若是萧辰不说,她压根记不起这个人。 那个婢女存在感低到可以被人忽略,仔细想想,还真是当卧底的料。 未几,一个衣着朴素,头饰极其简单的丫鬟走进来。 “奴婢阿珠参见王爷。” 她垂着头,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阿括跟华笙随后走进来,俱是一脸严肃。 “王爷,”华笙趴在萧辰耳边嘀咕了一句,目光一直锁着跪在地上的人儿。 第55章 卿本佳人 “上前来……”慵懒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阿珠身形一僵,缓缓爬起身,垂头行至近前,还未开口,却是手臂一紧,旋转间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力的手臂箍在腰间,温热的呼吸洒在耳畔,那红的刺眼的衣角鲜血晕染的一般。 阿珠瞬间慌了。 “王……王爷……” 她不敢回头,僵直的身子微微发抖。 “哎呀,竟是个美人呢,”萧辰食指微曲,强行抬起她的下巴。 泫然欲泣的小脸肌莹如雪,樱桃小口微张,十分惹人怜爱。 虽无十分的颜色,却也有些许动人之处。 “卿气若幽兰,何苦禁锢于这粗布素衣里呢?” 他悠悠叹道,又看向秋洄,“秋少爷以为此女如何?” “啊?” 秋洄抬起头,胡乱扫了一眼。 “美,美得很!” 她敷衍赞道。 说好的抓卧底呢,突然耍流氓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腹诽,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说完又低下头。 阿括立在她身后,见此用剑柄戳了戳她的腰。 “别闹!” 秋洄挥手打掉,再回头听见了婢女的啜泣声。 萧辰端着酒杯送到她嘴边,一副不送拒绝的的姿态。 “这是秋少爷送给本王的酒,本王还没舍得喝呢,你先替本王尝尝,嗯?” “王爷……奴婢……” “怎么?要本王亲自喂你吗?”说着酒杯就要往自己嘴边凑。 这是要以嘴渡酒啊! 阿珠一惊,忙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美目轻阖,遮住了眼中的决绝,两行清泪自眼角流下,衬得左眼尾处的朱砂痣愈发鲜艳夺人。 竟然是她?! 秋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那个害得来福家破人亡的神秘女子竟然是辰王府的一个丫鬟? 那她背后的人是谁? 辰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此刻阿珠已放下酒杯,面上并无多少表情。 但秋洄直觉她好似松了口气。 为这坛酒没毒而心怀侥幸吗? “味道如何?” 萧辰怜爱地看向她。 “奴婢粗鄙,不懂品酒。” 萧辰哈哈大笑,“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有什么值得顾忌的,你若是不喜欢啊,本王就让人将那几坛酒都砸了,反正秋少爷大度,也不会生气。” “不,我很喜欢,”阿珠急忙摆手,意识到自己太过失态后,忙缓和了语气,小心翼翼看秋洄一眼。 “秋少爷一片心意,王爷莫拂了才好。” “好,那就听你的,”他回头吩咐华笙,“其他酒都放好了,回头本王要与阿珠共享。” “王爷,奴婢——” “嘘——” 萧辰制止她,深情道,“阿珠啊,你也知这辰王府里的女人都是与本王隔心的,方才饮酒时我便觉出了你与她们的不同,做丫鬟实在是太委屈你了,不如这样……” 他让华笙拿了本子来,大手有下没下的抚着阿珠的头发,问道,“如何?侍寝能安排到什么时候?” “怕还得等个七八天,”华笙一拧眉,又仔细划拉了一遍,“恰巧轮到八月十五。” “王爷,这是个日子好呀!” 他拍手赞道。 “嗯,不错!” 萧辰也很满意。 十五? 秋洄跟阿括互看一眼,俱从对方眼中读出特殊的意味。 “王爷!” 阿珠再也无法镇定,挣扎着起身,重重跪在萧辰面前。 萧辰的脸一下黑了。 “怎么?你觉得本王配不上你吗?” 第56章 奈何为谍 “不是,不是这样的……” 阿珠一个劲儿的磕头。 她若此时再不明白萧辰的意思,那当真是白活了。 每月十五前往侍寝的美人,没有一个能活到第二日的,就算没有人敢私下议论,在辰王府待久了也能察觉到其中的诡异。 久而久之,美人们穿得也朴素了,没事也不出来晃悠了,即便偶然遇见,也是找了各种借口退下。 好在辰王爷也有自知之明,每月除了十五那晚兽性大发,余它时候比柳下惠还柳下惠。 不过据她长久观察来看,每次死的人数不等,却多是犯了错惹他不快的。 因此,这场所谓的怜爱,其实更像是清理门户。 她以为自己处处小心,已经算很谨慎了,不想还是被发现了吗? 阿珠有些不甘心。 她冒险喝下的酒里并没有毒,一切都如此平静,她实在搞不懂辰王爷为何莫名其妙唤自己前来,明明前一刻她还收到一切安好,按计划进行的消息,怎么会败露呢? 这不可能! “王爷,奴一介贱婢,实在不值得王爷怜爱,可是奴哪里做错了事,惹了王爷不快?” “你何错之有?” 萧辰嗤笑一声,“本王今日才知道你是白贵妃安排进来的人,我那皇嫂嫂一直对我不薄,本王自然不能亏待了你。” “来人!” 他即刻喊来两名侍卫,“将阿珠带下去好生伺候着,没有本王的允许不得踏出房间半步,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两人忙应了,上前架起阿珠就要走,却被她疯了一般挥手打开。 “王爷都知道了?” 她突然冷笑,“我的计划万无一失,王爷可否告知哪里出了纰漏,也好让我做个明白鬼。” “本王就想让你死不瞑目,”萧辰眼中闪过一抹阴厉,随即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带下去!” 阿珠挣扎着被拖到门口,眼角瞥见包着金边的门框,一咬牙冲了上去。 却不想一道疾风闪过,再反应过来,她已被踢翻在地。 “死哪有这么容易?” 阿括缓缓收回脚,又面无表情抱着剑转了回来。 萧辰深深看了一眼这个眉宇不凡的少年,视线又转到门口。 “八月十五之前不能让她死了!” 他冷声吩咐道。 “禽兽!你害了多少人,你才该死!” 阿珠重新被制住,此时的她只想用言语激怒萧辰,让他一怒之下杀了自己总好过那未知的恐惧。 “王爷该不该死我不管,你竟连孩子也下得了手,凭这一点,却足够你死了。” 秋洄冷漠地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女人,目光中半点同情也没有。 这个阿珠,或许是被白贵妃胁迫,又或许是有难言之隐,但这并不能改变她所做下的事,既然敢做,就要承担后果,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 没有谁会同情一个作死的弱者,她也不值得同情。 “连这件事你都知道了,呵,我当真小瞧了你们秋家,事情是你透露的吧,早知如此就应该先把你们毒死才好……” 阿珠面目狰狞,被拖的老远了还在喊,“你知道了又如何,你没有证据,只要娘娘当一日贵妃,你就撼动不了她的地位,更何况陛下也巴不得你早点死呢……哈哈哈……谁会管你的死活……” “闭嘴!” 又传来“啪啪”两个清晰的巴掌声。 吵闹声渐渐衰了,屋里的四人却都默契地保持沉默。 亲耳听到某王爷的尴尬处境,这的确不是一个聊天的好时机。 没有人愿意率先触霉头。 秋洄抬眼偷偷打量萧辰的神色,却被喝酒的萧辰逮了个正着。 “秋少爷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想知道——七夕那晚的刺杀也是白贵妃干的?” “明知杀不了我,还派几只苍蝇前来骚扰,除了她还有谁?”萧辰冷笑。 “那我就不明白了,我们素昧蒙面,她为何要害我?又为何非要置秋家于死地?” “秋少爷忘了自己做过的事了?” 萧辰看向她,“你算计九公主的事别以为她看不出来,那枚玉佩她后来又差七皇子还给了莫桑,可见你干了件给她添堵的事……” “这总不至于杀人灭口吧?” 心眼就小到这种地步? “这的确不值当她杀人,可还有你姑姑呢?她的事你总不会不知吧?” 好吧。 秋洄沉默了,她之前虽如此猜测过,但真从别人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又是另一番感受。 “看来那件事你的确是知道了……” 见她不再发问,萧辰嘴角擒上一抹苦笑。 他真正想让她问的,并不是这些。 “走吧,陪本王去看病!” “什么病?”秋洄条件发射问道,反应过来忙掩住口,“对不起,我一时忘了。” “没关系,你知道了还能亲自前来,本王很高兴,你若是时时都不记得,本王就更高兴了。” 他笑着点了点秋洄的额头,“走了,华笙已经提前安排好了。” 秋洄被戳得一愣,眼见那双长腿大踏步而去,赶忙追了上去。 “王爷,我们这是去哪啊?奥,对了,其实我今日来是与您结盟的,您看,咱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又刚刚共患难,也算见着真情了,我有件事……” “等你陪本王看完病再说也不迟。” 萧辰打断她,又上下看了看抱剑默默跟上来的黑衣侍卫,心里没来由的有些不悦。 “非要带上他吗?本王保你安全足矣。” 他指着阿括。 “这我可做不了主,”秋洄摊手,介绍道,“他是我的义兄阿括,不是我的侍卫,他只听命于我爹,我可指使不了他,不信你问他。” 秋洄将锅甩给阿括,因为她私心里并不想他离开。 果然阿括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王爷是去看病,多个人多份保障,还请原谅我不能擅自离去。” 态度很是强硬。 “秋家主好福气啊!” 萧辰闻言又深深看他一眼,转身上了马车,秋洄紧随其后。 “你是上车还是骑马?” 华笙撩着帘子,半个身子已经钻了进去。 黑衣少年一如既往的冷傲,并没有答话,只用行动表明了他的选择。 径直牵了一匹马过来。 利索翻身上马,一行人慢慢驶离王府。 不就是个义子吗?人家秋洄正儿八经的少爷也没他傲。 华笙有些生气,“秋少爷,你就不怕那小子将来跟你争家产?” 这不加掩饰的挑拨语气! 秋洄一下乐了。 “他若想争,直接杀了我多省事,何必巴巴跑来保护我,再说了,我酿酒卖酒的能力远非他所及,秋家的家业他继承不了……” “那要是万一呢?” “万一啊?”秋洄勾唇一笑,“就算我身无分文,也能白手起家,他若真欺负了我,将来就等着破产吧……” “好好好!” 华笙抚掌大笑。 车外,阿括:“……” 谁说要争家产了? 你们不要随便引导我好不好! 第57章 重相逢(1) 皇宫一隅。 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悄然栖在栏杆上。 朱红色的阁楼里走出一名身着茶色长衫的男子,身形儒雅,步履蹁跹。 只腰间悬着的银色长剑,生生破坏了这份温柔。 来人正是柳时春。 他上前解下信鸽脚上捆绑的纸卷,手一扬,又将它放飞了去。 “公子,神医鬼手她老人家终于回消息了。” 柳时春捧着纸卷,兴冲冲进了屋。 乌沉沉的几案前,一袭水蓝色长衫的公子哥儿正襟危坐,左手持书,右手捏针。 “百会...上星...神庭...” 沈溯口中喃喃,眼不离书,右手却摸索着将标满了穴位的人偶一连扎了几针,针针扎在头顶。 在柳时春看来,这与从左边抹脖子和从右边抹脖子并没有什么分别。 大差不差都扎在同一个地方嘛。 他默默走上前在一边等着。 公子学习时最讨厌被人打扰,他可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未几,沈溯又扎了几针,放下书将人偶抱到眼前,仔细查看起来。 百会正中,上星正中,神庭…… 他蹙了蹙眉。 还是有些偏了。 想来师父当年定是吃了很多苦,才练了这一手闭目刺穴。 只是他近来时常心神不宁,频频出错,算算来大历也有两月有余,却一直收效甚微,他自己都有些急了。 可医之一道,贵在心态平和,针灸一门更不得急躁。 沈溯无奈地叹口气。 想必是瓶颈期到了,他利索拔了木偶上的银针,整齐码入针灸包,随之将它缠在了手腕上。 又将宝贝木偶归了位,这才看向柳时春。 “师父怎么说?” 他来大历是为了寻人,表面上为大历太后调养身体,暗地里一却直在调查秋家。 确切地说,是调查秋洄。 丹凤眼,鸳鸯佩,超凡的酿酒手艺,这些都符合那个青梅竹马的表妹的身份。 一个名楚洄,一个名秋洄。 这真的是巧合吗? 沈溯自然是不信的。 他突然想起了娘亲唯一的手足,那个与娘亲是龙凤胎的神秘舅舅楚镰。 他是个纵情山水热爱自由的男子,生在楚家那样的世家大族里,却不染尘俗的世故,酿酒天份奇高,却无心执掌家业,二十岁成人礼上自请一年外出游历,归来后,安心打理族中事务。 当年的外祖父身体强健,自然是答应了了的,却不想,他如期归来后,竟是与一名女子浪迹天涯了。 听娘亲说,当时舅舅与外祖父呆在书房里整整谈了一个下午,再出来就离开了。 是外祖父特许的,没有人敢拦他。 更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即便是后来舅舅一家死于非命,也没有人知道那个能让他抛却家业的女子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因为,十二年前运回楚家的遗体中,只有舅舅。 至于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是死是活,就更无从得知了。 或许外祖父是知道这一切的,但哪怕他如今恶疾缠身,卧床不起,精神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也对此绝口不提。 只嚷嚷着要找孙女,可消失了十二年的人去哪里寻? 楚亦的绿蚁阁寻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寻了些冒牌货回来罢了。 这本是楚家的家务事,沈溯并不想插手,奈何他渐渐发现,自己竟是唯一一个知道“楚洄”名字的人。 这就要从鸳鸯佩的来源说起了。 第58章 重相逢(2) 南楚沈家有三房,大房二房香火鼎盛,三房老太爷沈瀚早年是个痴情种,妻子难产而亡后,未再续弦,只守着早产体弱的沈文远安安稳稳过日子。 沈文远是他的父亲,楚月是他母亲,按说楚家那样的大家是不会把唯一的嫡女许配给不成气候的沈家的,毕竟当时外祖父一母同胞的妹妹已经贵为皇后,母亲身为她最疼爱的侄女,点了名要许给太子当太子妃的。 但事情意外就意外在,母亲与父亲二人早已情投意合,而外祖父又是个思想开放的人,一力说服了皇后,顺从了母亲的心愿,让她嫁入沈家。 二人琴瑟和谐,却因为父亲多病,一直没有孩子,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夫妻二人的感情。 后来二人外出捡回一个被丢弃的婴儿。 那个孩子就是他。 作为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沈家除了三房,没有人愿意待见他。 没几年父亲死了,母亲日日以泪洗面,外祖父也跟着病倒了。 那时他六岁,六岁的孩子已经记得许多事情,那日阳光正好,他伏在桌案上写字,母亲匆匆推门进来,抱住他就是一阵大哭。 随后擦干泪,又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枚玉坠给他戴上。 “溯儿快看,舅舅送来的,”她捧着那块不大的莹绿,窗外的阳光打在上面,反射出点点光芒。 这的确是块难得的好玉,他当时就觉出了它的不凡,却是装傻道,“小鸭子……” “这是鸳鸯……” 母亲果然被他逗笑了,指着后面金线镌刻的小字解释道,“看,这是溯儿的字,溯儿以后就有妹妹了,溯儿要快快长大保护她,也要保护舅舅和舅母……” “妹妹?” 那时的他对血脉亲情懵懵懂懂,除了野孩子,妹妹是让他印象最深刻的一个词。 “妹妹叫什么名字?” 母亲抱着他的身子一僵,“妹妹叫妹妹啊,妹妹跟溯儿的名字取自一首诗,溯儿猜一猜?” 六岁的孩子能读过几首诗,又能猜出什么呢? 母亲大抵是抱了这样的心思吧。 但他早慧得连自己都吃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娘,妹妹叫阿洄吗?” …… 也就是当年,传来了舅舅遇害的消息,母亲再也支撑不住,一病不起。 那时三房只剩下孤苦伶仃的爷孙二人,沈家大房二房接连寻上门来,他们本就一直惦记三房的财产,原先母亲在,他们慑于楚家,不敢妄动,但现在不同了,三房跟楚家彻底没了关系,祖父性子又软,三房很快被瓜分了。 祖父毕竟是沈家人,他们会给他衣食住行,但自己呢,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又比一般孩子聪慧,这要是长大了,定是他们一大麻烦。 凭着这么点小聪明,察觉到风吹草动的他在一个深夜逃了。 但他一个孩子能逃到哪去呢,去深山老林喂狼,还是流落街头成为一个乞丐? 他踌躇不定,而此时,沈家派来杀他的人已追到身后。 生死关头,一个灰袍女人将他救走。 护送他回到沈家,此后一直躲在暗中相助,他的医术是她教的,经商是自己学的。 至于做人的道理……大概因为太过聪明,早有领悟吧。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隐忍和蛰伏,不管大房二房的人如何毁他名声,外人如何待他,他都处变不惊。 好在外祖父过了丧子丧女的悲痛期,终于记起自己来,孙女找不到,这个外孙就算不是亲的,也是他心中一大安慰。 他的日子总算好过些,三年前他用一桩生意把住沈家的命脉,逼得大房让出掌家之位。 十五岁掌家太过年轻,他因此没少遭受争议和毁谤,再加上大房二房的阳奉阴违,外人看他与夺家产的窃贼无异。 到最后连农夫与蛇的典故都用上了。 但他这条不知感恩的毒蛇却混得名头越来越响。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治好了南楚太后也就是自己名义上的姑姥姥的恶疾,当年的皇后早已成了太后,而当年的太子也早已成了皇帝。 紧接着治好皇帝的隐疾后,他神医鬼手亲传弟子的美名也就传了出去。 与此而来的,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茶叶订单。 沈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大房二房愈来愈眼热,但比起神医的光环,他们传播出去的那点流言蜚语实在是无关痛痒。 世人最在意的是什么? 别人家的事情向来只能成为饭后谈资,干扰不了他们理智的选择。 背地里骂着他,明面上却还是要阿谀奉承,央求着合作,若是能出手救上一两个人,他们更是感激涕零。 美名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名声这种东西,实在算不得什么。 何况,他一直觉得自己人品确实不怎么样。 就如眼下,他明明可以一举将大历太后的胃病根除,却还是为了留在大历皇宫一直不好不坏的拖着。 当然,这并非他的本意。 他打着谈生意的名头从南楚来到大历,大房和二房也是瞅准了时机的,三天两头派人来送死,为了少死些无辜的生命,也为了过两天清静日子,他才以方便给太后调养身子为由,住在了皇宫里。 借着这个机会,他将秋家的事打听得清清楚楚,秋心与舅舅同年死,连日期也差不多,这本身就很有问题。 秋洄就更奇怪了。 十二年前秋家主与慕容敏的确生了一个儿子,当时却并不叫秋洄,之后这孩子得了重风寒,闹得满城风雨,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有人瞧见秋府白灯笼都挂上了,愣是第二日给摘了下来,说是神医鬼手来过,将孩子给救活了。 神医鬼手拥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没有人怀疑这种说法,而后秋少爷死里逃生更名为秋洄,也就更顺其自然了。 毕竟“洄”同音“回”,的确是个好名字。 若非他亲眼看到她脖子上挂的鸳鸯玉,若非他一早知道了她的名字,又怎么会把视线转移到一个不起眼的秋家身上呢? “公子,神医鬼手前辈说……她十二年前没救过秋家的孩子,只是帮辰王爷解了蛊毒而已。” 柳时春瞧了瞧沈溯的神色,将打开的纸卷递过去。 “所以说,那个秋洄根本不是秋绩的儿子?” 第59章 重相逢(3) 她哪里不是秋绩的儿子? 她根本谁的儿子都不是。 沈溯接过纸卷弹了弹,顺手扔进一旁的香炉里。 “外祖父回消息了吗?” 柳时春摇头,上次问的时候只说不知道孩子的母亲是谁,孩子的名字也不清楚,这次再问,干脆连消息也不回了。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沈溯苦笑。 一边表现得对孙女无比思念,真寻到线索时他倒什么都不肯说了。 外祖父不可能不知道的。 孩子出生后,舅舅回到楚家报喜,鸳鸯玉是那时候交给母亲的,从母亲那时的表现来看,她显然是知道这一切的,那么如此明事理的外祖父又如何会不知晓呢? 他只是不愿意说罢了。 这背后定还有一个大秘密,或许跟舅舅当年的死脱不了干系。 “时春,再派人调查一下秋家那位姑姑!” 他如今已经基本确定秋洄就是楚洄,只是还差一些更加确凿的证据。 楚洄当年是如何到秋家的?秋家人又为何心甘情愿让她顶替他们死去的儿子? 若是秋心就是舅母,这一切就都可以解释清楚了。 可据打听来的消息,十二年前她是在大历金吾卫的护送下出的事,这个被明德皇帝萧炎看中的女人若真的是因为背叛他而被杀,那秋心还会被葬入皇陵吗?秋家还能安安稳稳到现在吗?更不要说圣宠优渥了?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沈溯来回踱着步。 或许他看错了萧炎,他是个重情重义胸襟开阔之人? 似乎也不大像…… “公子,跟辰王爷约好的时间快到了。” 柳时春做好安排回来,发现沈溯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些无奈。 整日胡思乱想,闭目刺穴能学得快才怪?楚家老爷子寻了十二年都没寻到的人,还真能被公子寻到吗? 既寻也要找个有女娃的人家调查吧,做什么扒着只有个破小子的秋家不放? 当然,公子向来英武不凡,他这等粗人不能理解,也属正常。 沈溯被他打断思绪,便也不再纠结。 外祖父的宝贝孙女已然寻到,只是如今情况不明,不能贸然相认,但舅舅舅母是另一条线,来日方长,有机会还是要楚洄自己去弄清真相,他才没那么闲呢! “带上药箱,走吧!” …… 心酿馆建在皇宫外围,临近皇城大门。 这是一座朱红色的两层楼宇,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素衣少女,皆是二八年华,神态端庄,眉目自信。 氤氲的酒气,升腾的白烟,清冷的熏香,素淡而不失格调的布置,使得这里成为王公贵族首选的约见地点。 如果你想对皇帝表忠心,证明自己是乖乖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事,或者你拒绝不了邀请,却担心会面的人对自己图谋不轨,又或者想让家里的妻儿老小放心,相信自己并没有在外花天酒地的话,那就来心酿馆吧。 这绝对是个禁心禁欲谈公事的好地方。 没有人敢在天子脚下调戏天子未来的女人。 沈溯并非第一次来这里喝酒,但约人来这里却是头一遭。 “公子,您不是不愿意见辰王爷吗?怎么这次……” 柳时春忍不住发问,那辰王爷仗着公子会帮他隐瞒蛊毒已解的事,三番五次围追堵截,每次都笑眯眯的一脸讨好。 “沈三郎救救本王吧!” “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公子还能说什么,只好默默在自己神医徒弟的美名上扬一把灰。 “沈溯医术不精,无能为力。” “怎么会医术不精?沈三郎乃神医鬼手前辈得意弟子是也,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区区蛊毒算什么……” 听听! 这是饱受病痛折磨的人能说出的话吗,那一脸因为无法诊治而露出的绝望,演给谁看呢! “我自是不屑陪他演戏的,”沈溯叹口气,“辰王看似吊儿郎当,实则是心思极深沉之人,此人擅疑,咱们在大历滞留太久了,再避而不见,他怕是要狗急跳墙了!” “噗!” 柳时春掩嘴。 “公子说的是!” 二人迈入心酿馆,即刻有两名女子上前。 “沈公子来了,王爷已在二楼等候,请随我来。” 画着墨梅的素色隔门被推开,交谈甚欢的红白二人同时抬眼看来。 “沈公子,沈神医,可把您给盼来了!” 华笙从椅子上弹立起来,张开双臂对沈溯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这个沈三郎终于答应见面了,嘿,这是不是代表王爷的病有救了?! “请保持在三步之外!” 柳时春以剑抵胸,挡住了他即将扑上来的身体。 “误会误会……” 华笙点头哈腰举起双手后退两步,随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来,“这不是对女子的要求吗?” “现在加上你!” 柳时春酷酷的收回手,退到沈溯身侧。 方才他很明确地感受到了公子的反感,这种时候不出手,下一秒这个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就会被扎成仙人掌了。 恶人还是他来做好了。 “你什么意思呀?” 漂亮女人,呸,漂亮的华笙大人终于怒了。 这人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已经把他划到女性范畴了吗? 还有这个沈三郎,一定是嫉妒他的美貌,一定是这样的! “好了!”萧辰瞪他一眼,“坏了正事,本王饶不了你,沈公子,久违了……” 他转头一揖,彬彬有礼。 “不久,三日前刚见过。” 沈溯不理他,径直越过二人,坐在了萧辰方才的位置上,正对着秋洄。 然后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秋洄一脸莫名。 这个人她见过吗?还挺自来熟的。 她伸手摸了摸脸,转头看向左手边的阿括,“我脸上有东西吗?” 阿括目光在她脸上转两圈,果断摇头,“没有。”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沈三郎,神医鬼手前辈的亲传弟子沈溯。” 萧辰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一撩袍子坐在了秋洄右手边。 “这位是秋家少爷秋洄,”他向沈溯介绍道。 “久仰,”沈溯突然伸出修长的手。 秋洄一怔,随即象征性地握了握他的指尖,“荣幸荣幸……” 第60章 不治之症 这是两张矮脚方桌拼成的长桌,一张桌子四个座位,萧辰,秋洄和阿括依次坐在一边,只阿括左手边空出一个位置,而另一边柳时春坐在了阿括对面,沈溯坐在秋洄对面,二人两边各空出了一个位置。 华笙观察了一下,朝辰王爷对面的位置迈开了脚,还未近前,便见温润如玉的沈三郎猛然向自己看来。 这一眼,意味深长…… 华笙即刻收起了坐在他身旁的心思,与此同时,柳时春也向他投了个极其不欢迎的眼神,华笙冷哼一声,径直坐在了阿括旁边。 虽说这小子看着也不顺眼,但好歹算半个自己人。 两方人马皆是不善,可不管从人数上还是从颜值上,他们气势都碾压对面那两人。 哼,走着瞧吧! “酒温好了。” 女子呈上两只细白酒壶,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新近推出了冰镇葡萄酒,各位有兴趣可以品尝一下。” “黄酒也可以冷饮的!” 秋洄执起一只酒壶,温温热热的,在这炎炎夏日里显得有些烫手。 她将各位面前的酒杯都斟满,看向有些疑惑的秀女。 “比起甜得发腻的西域葡萄酒,我们这群大老爷们还是喜欢喝这种口感辛辣些的,不过温酒比较适合天气转凉了之后喝,现在这个时候嘛,冰一下喝着更舒服。” “温的正好,”沈溯浅饮一口酒,点头道,“胃部接收的东西越冷,就要发出更多的热来暖它,整个人反而会更燥热,所以,冰的还是不要了。” 他定定看着秋洄,语气中满满的不容置疑。 这是从中医养生的角度来分析的吧? 秋洄摊手,好吧,你专业,你厉害! 听了沈溯的话,那秀女也来了底气一般,“心酿馆黄酒的烹煮方法,是皇上特意交代了的,多一道工序少一道工序都是不允许的,冰镇的话……怕是无能为力了,各位请慢用……” 她端着托盘,盈盈退下。 “大夏天的吃点冷的有何不妥?”华笙撇嘴,目光若有似无的射向沈溯,“都是男人嘛,别把自己说得那么虚,秋少爷这小身板都——” “喂!华笙!” 拿谁当靶子使呢? “啊啊——”华笙端起酒杯敬向炸毛的秋洄,“我只是想起了秋少爷送的啤酒,那个冰镇起来应该更好喝……” 满面谄媚,然后一饮而尽。 秋洄懒得跟他计较,反应过来才发现,六人坐在一起真是尴尬的不能再尴尬了。 沈溯盯着酒杯,他的跟班也盯着酒杯,不过……这人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 秋洄又打量柳时春几眼,终于把他看得抬起了头。 “奥,看您有些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转着捏在手里的酒杯,看起来有些羞涩。 柳时春被问得一怔,那大概是一个月之前了吧,又是匆匆一瞥,这都还记得? “秋少爷怕是认错了,您不知道,”他捏捏自己的脸,“我其实是大众脸,以前经常被人认错。” “是吗?” 秋洄讪笑,“那大众的颜值还挺高嘛!” 第61章 血光之灾 柳时春只当听不懂,咧着嘴傻笑,沈溯却已经自己喝起了酒。 见此,萧辰率先端起酒杯。 “相逢即是有缘,一起吧!” 他笑着,嘴角划出一抹邪气的弧度。 …… 酒过三巡,空气都有些醉了。 “沈三郎,你可不能不管本王,嗝——” 萧辰打了个悠长的酒嗝,歪坐着,手中拎着的酒壶摇摇欲坠,滴滴答答将衣摆晕湿了一片。 看起来倒像是真醉了。 沈溯似笑非笑,仰头又饮了一杯,放下酒杯,神色温柔又清醒。 “辰王爷一直觉得沈某是见死不救吗?真是冤枉啊!” “难道不是吗?”萧辰梗着脖子,又打了个嗝,“总之医术不精这样的鬼话我是不信的,试都没试过就说治不好,你这样的大夫自大又心狠。” 不仅是对病人心狠,张口就承认自己不行,对自己也够狠。 “呵,沈溯连太后的胃病都无法根除,王爷的蛊毒自然不敢接手的,情蛊不比别的,我若是治,也只有以蛊治蛊这一种法子,在王爷体内再种一种蛊,王爷愿意吗?就算王爷愿意,沈溯也不敢……” 若是两蛊化干戈为玉帛,萧辰一命呜呼,他也就性命不保了。 当然,这一切假设都要以萧辰的蛊毒还未解为前提,之所以他十二年来诊脉都未被发现,是因为师父当年在他体内种了假蛊。 只有情蛊的脉象,却不会真的发病。 “辰王爷若是觉得实在难以忍受,可与沈某签一份契约,只要您答应出了事与我无关,我定尽平生所能,给王爷排忧解难!” 沈溯真挚的笑了笑,“王爷怕是不知道,我迫切的需要您这样的病人配合,来提升我的医术……” “你这是什么话,当我家王爷是试验品吗?还给你练手,你怎么不——” “嘘——” 萧辰朝华笙比出噤声的手势。 “太没礼数了!” 他一脸嫌弃。 “沈三郎是我大历的恩人,为太后的病不惜在在这深宫大院里滞留两月有余,我们应该心怀感激才对,拿本王练手的玩笑说说就罢了,可不敢拿太后的病乱来,”他看向沈溯,言有所指,“她老人家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尤其啊,对你稀罕得紧,比看亲孙子都亲,沈三郎总不会是拿她练手吧?” 又叹气道,“其实本王是因为恶疾缠身心里不痛快,才对你苛刻了些,这蛊毒难解,本王也能理解,不强求你就是了,可太后……” 他顿了顿,“有时候放手未必不是一种成全,与其让她老人家心怀希望最后失望,不如你早些回南楚吧,左右沈家的茶叶生意也离不开你……” 这话乍一听,还真是为人着想,可聪明如沈溯,哪里不明白辰王爷的言外之意,这是变相告诉他,治不好病就赶紧走,别没事瞎晃悠。 还真是着急呢! 沈溯苦笑。 怕是他坦坦荡荡说出自己来大历的目的,萧辰也未必信,这个男人野心太大,他一个外人都能感受出来,难怪明德皇帝要处处提防他了。 “沈溯自是不愿在此叨扰的,可沈家的生意已经遍布四国,银子于我而言就是个数目而已,每日盯着它疯狂上涨,也是枯燥得紧……” “可在大历皇宫就不同了,”沈溯说着双眼忽的亮了起来,“贵国的太医院实在有趣,自从我来了这里,每日都能碰到几个太医前来与我谈医论道,特别是一个姓葛的太医……” 他说到这里想了想,似在回忆当时的场景,笑道,“他并非像其他太医一样,向我提出棘手的病例以寻求医法,而是从最基本的医理开始,一点一点询问我,由浅入深,我很久没有与人如此交流了,这让我想起了师父,幼时她也是这样引导我的……” 说到这里,沈溯目光渐渐深邃。 “贵国的太医们真是勤学好问,这是我在南楚的太医院看不到的,辰王爷不必为耽误了我的时间而感到自责,真论起来这都是贵国太医们的功劳……” 他这番话说得也是相当中听。 萧辰咬牙,太医院那帮老东西真是…… “太后的胃病只是暂时的,我已摸索到根治的方法,只是还需要些时间罢了,辰王爷不会觉得我是借故赖在大历不走吧?” 沈溯笑着亲自给他斟了杯酒。 “哪里哪里?本王高兴还来不及呢,”萧辰客气的接过,“本王也是担心坏了沈三郎的要事,如今既寻到了法子,你便是想走,皇上也不愿意放了……” “哈哈哈,那正好,我还期待与贵国的太医有更深层次的交流呢!” 二人你来我往,其余四人完全成了陪衬。 但秋洄也算是听出来了,这个沈三郎说那么多就是想表示,他虽治不了辰王爷的病,却还是有些能力的,所以皇上和太后都不放他走。 嗤! 承认自己不行就这么难吗?越是名头大的大夫越是喜欢沽名钓誉。 她不屑地瞟了沈溯一眼,却被逮了个正着。 “唔,秋少爷脸色不太好,可要沈某帮你把把脉?” “啊,不啦,不啦,我很好,可能是喝多了!” 秋洄急忙摆手,还特意把手往后缩了缩。 中医挺神奇的,这个沈三郎多少应该有些本事吧,万一诊出了自己的性别,那就坏事了。 沈溯似是没看到她的小动作,继续热心道,“喝多的话脸一般是发红,我看你面色有些苍白,隐隐透着虚浮之气,最近怕是要有血光之灾,还是我帮你瞧瞧吧,开副药煎了吃,想来可以避一避的……” 这副急切关心的神色与对萧辰的冷淡敷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再加上这家伙根本治不了王爷的病,华笙一下炸毛了。 “沈三郎是算命先生吗?就算是望闻问切也只能看出有没有病吧?怎么能诅咒人有血光之灾呢?” 真是故弄玄虚! “要是看脸能看出来吧话,你也瞧瞧我,来来来……” 华笙将脑袋往沈溯那边凑了凑,没想到沈溯真的一脸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气息浮躁,呼吸粗且重,你这是禁欲太久的表现,需要适当放松一下……” 第62章 合作(感谢金克丝ii的打赏!) 归府的路上,华笙一直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不管他怎么说,辰王爷都无动于衷,一副你不用解释我都懂的神情。 他无法,只好求着秋洄帮他说些好话。 “秋少爷您活得好好的,哪来的什么血光之灾,这沈三郎分明是蛊惑人心,他的话怎么能当真?” 秋洄点点头。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于我而言,血光之灾什么的有阿括在大抵都可以化解,不过禁不禁欲缺不缺女人却是你的个人问题了,真真假假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如此着急辩解,该不会被他说中了吧?” “哪里有,我——” “华笙啊——” 萧辰打断他,“辰王府的女人你看中哪个随便挑,不用顾及本王的面子委屈自己,左右辰王府还没有王妃,没有那么多规矩……” 萧辰说这话时目光若有似无瞟向秋洄,“秋少爷说是吧?” “王爷大度。” 秋洄赞道。 当然,她之所以能坦然说出这番话,完全是因为压根没把沈溯的话放在心上,直到两日后大姨妈第一次光临,痛到在床上躺了一天,她才彻彻底底明白了沈溯的意思。 别的血光之灾阿括可以化解,姨妈这种事却是别人代替不了了的。 不过,只看脸色就能看出要来大姨妈,这是不是表示他只看脸就能辨出男女? 这真是细思极恐,秋洄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当然,这是后话。 眼下华笙被二人一唱一和呛得说不出来话,只好默默蹲在角落里画圈圈。 其实呢,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女人有想法并不奇怪,再加上辰王府家风奢靡,辰王爷吧,又那样,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的纯洁能保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华笙这样安慰自己。 但王爷的大度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辰王府的女人分两类,一类打扮花哨整日只懂得养尊处优的,没什么威胁却也无趣,另一类,就如阿珠那样的,有脑子有味道,可惜身份不明,说不好哪天就被她当枪使了,然后被王爷发现,一命呜呼。 所以相比较而言,他更喜欢秋少爷身边的那两个丫头,一个活泼可爱,一个沉稳冷静,简直就是珠联璧合,天下无敌啊! 想到这里,他偷偷看了眼秋洄,发现她正在与王爷谈论合作的事情。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秋洄叹口气,“王爷也知道,那所谓的圣宠已将秋家置于炭火之上,这次是白贵妃,下次就不知道是谁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秋家也不是非要靠着皇家这棵大树才能过活,实不相瞒,我爹已经打算向皇上请辞了,只是还缺少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秋家证明自己可以独当一面的契机?” “王爷英明!” 秋洄笑道。 就目前的情势来看,皇帝是为了照顾秋家的生意才许诺的御酒供应商的名头,以至于间接地打压了同行的其他酒坊,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有怨言的,却因为秋家黄酒性价比确实高一直也寻不到由头闹事,但秋洄知道,皇帝这么做,只是因为对姑姑秋心的旧情难忘,并非对秋家真的看重,这看似是在帮秋家,实际上却推着秋家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第63章你是我的谁 (再次感谢金克丝ii的打赏!) “若是能借着啤酒向皇上表明秋家的实力,请辞应该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理虽如此,但有一点你要有心理准备,”萧辰提醒道,“一旦与皇家发生了牵扯,再想撇清关系绝非想象中那般容易,不过你既心意已定,试试也无妨,但本王能力有限,能帮上的,怕是不多。” “这个王爷无需担心,”秋洄讨好一笑,“我只要王爷肯出面主持一场酒宴……” 萧辰这个风流王爷,别的能力不敢说,赏美品酒的技术却是一流的,若在辰王府举办一场以啤酒为主题的酒宴,凭着他在勋贵圈儿的声望地位,定能一举将啤酒推广了去。 见萧辰听了沉吟不语,秋洄以为他不大乐意,忙道,“当然,我是不会让王爷白出力的。” “哦?那你打算如何报答本王?” 讨价还价的语气没有一丝凝滞,秋洄微哂,又听他继续道,“房子,车子,银子,女人,本王都不缺,不知秋少爷有何新鲜玩意儿值得本王出手相助,你要知道,本王向来怕麻烦……” 他定定看着秋洄,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笑意来,好似璀璨的夜空中溢出的星光般耀眼。 秋洄看得一怔,但也只是一瞬就从美色中清醒过来。 看辰王爷这般,正如吃饱喝足的猫儿逗弄爪下的小耗子,分明是故意消遣她。 秋洄无奈地揉揉额角。 讨生活本就艰辛,这个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还巴巴给她出难题,关键她有求于人,这孙子,怎么都得当一回了。 咬牙下了这决心的同时,她顺手把仅剩不多的节操也给扔了,登时满面春风,化身狗腿,“新鲜玩意儿暂时还真没有,但若说有什么值得王爷出手相助的……” 她眨了眨无辜的眼,“秋洄以为多少还有一颗以诚相待的真心……咳咳,正是因为这颗真心,我才会将那企图毒害王爷的奸人亲自送来给王爷出气,也是因为这颗真心,我才会向王爷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讲出困扰秋家的难题,也才敢斗胆寻求王爷的帮助呀……” 萧辰:“……” 华笙:“……” 车外的阿括:“……” 这人是谁呀?能要点儿脸吗? 华笙捂住发酸的腮帮子,有些不满,“秋少爷真有这么稀罕王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曾经两次登门拜访都请不来您,最后逼得王爷亲自出马才——” “咳咳……华笙——” 萧辰抬手示意他闭嘴,继而看向一脸期待的秋洄。 不知怎么的,明知她说的都是谄媚的违心话,却还是不忍拒绝她的请求,但若是答应得太痛快了,反而显得他很好糊弄,萧辰默了默,好一会儿才开口,“八月十五,本王会邀人在中秋之夜来赏月饮酒,你这几日提前将酒送来辰王府,其他要注意的交待给华笙即可,不过,当晚你要亲自前来主持,本王只是给你提供个方便而已,记住了?” 秋洄忙点头,可是八月十五晚上…… 辰王爷你真的没问题吗?她迟疑地看了萧辰一眼。 可萧辰就如料到她心思一般,不给她开口询问的机会。 “事情就这么定了,你欠本王一个人情,日后记得还……” 言毕到了辰王府,直接让人送客。 秋洄捂住颤巍巍的小心肝,一脸不爽。 说好的只是提供方便呢?他娘的,都是套路! …… 归来后,萧辰显然没了在马车里逗弄秋洄的兴致,俊脸紧绷,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情差到了极点。 沐浴更衣后,饭也没吃,早早歇息了。 华笙以为,他是在为沈三郎的无能为力而一时想不开,但深知王爷痛苦的他,自然说不出没关系,要坚强,这种无关痛痒的安慰,怎么会没关系?又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一直坚强呢? 亲自在屋里点了安神香,衬着昏黄的灯光,他瞥见悬在卧室墙上的那副词。 西江月——秋洄题给王爷的词。 词是好词,却并非对王爷的真实写照。 与当今圣上相比,他认为,王爷更适合那个位置。 当然,这要在没了那该死的蛊毒的前提之下。 可哪里有如果? 华笙长叹一声,悄然退下。 鎏金的香炉飘起了如丝如缕的白烟,融入空气,送至鼻端。 睡梦中的萧辰感受到丝丝凉意的安抚,却依旧无法挣开,这场梦境,是他深埋在心底的过往。 不敢回忆,因为害怕自己忍不住去揣测。 …… “呵,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鬼手竟是名女子?!你以他之名骗我前来是何目的?快说!” 仅半人高的少年一脸倔强,手中长剑指向面前的蒙面女人,他薄唇紧抿着,目光坚定,微微颤抖的身躯却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没搞清楚我的身份就敢前来?”女子嗤笑一声,“小子,你是来送死的吗?” 一个死字,击溃了他心底脆弱的防线。 “哐当”掉了剑,捂脸痛哭。 “送死又如何?我这样活着与禽兽何异?本是报了一线希望才赶来,如今竟是只有死路一条吗……” 少年瘦弱的肩膀抖动着,脸埋在膝盖里,只闻哭泣声。 第64章 是梦吗?(感谢苒小妮的妈咪的打赏~) “你说话呀——” 他不断摇晃着她的手臂,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见女子面上一闪而逝的不忍,但接着还是推开了他。 破布偶一般,跌坐在地。 女子焦急上前两步,弯腰那一刻僵直了身子,收回扶他的手。 “萧辰,你好好想想,你母妃她擅舞,我却擅医,她待人温柔,我却……” 别开头,清冷的声音掩住哽咽,“我跟她除了脸再没有一处相像了,救你,也只是因为对她心怀愧疚,仅此而已!” “……” 屋内安静得只余少年压抑的啜泣声。 “我走了……” 她迈开脚步,裙角蓦地一紧,连着心脏也被什么撕扯了一下,微微转头,瞥见一只苍白颤抖的手,淡青色的血管跳动着,映着少年血红的双眼,让人心中莫名一痛。 一道银光闪过,他扑倒在地,被割裂的衣料紧紧攥在手中没了形状,眼睁睁看着那双鹿皮靴渐行渐远,十指嵌入泥中,在地上逶迤出一道道血红。 “不要走……” 床上的人低语一声。 身子蜷成一团,抖动着,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 挣扎,绝望,乞求,将他重重包围,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汗的东西扑簌扑簌落下,洇湿了枕巾,他迫切地想要醒来,却被接下来的一抹光亮缚住,躁动的心得到片刻的安抚。 …… “王爷,前方草丛里躺着个人!像是受伤了……” “那就救上来吧。” 他欠她的命,能否借由他人来还? 肥短黑衣人被扔上马车,黑色面巾拉下,露出一张圆润白皙的脸。 这妇人眉目温和,哪里像一名杀手? “咿呀,咿呀——” 鼓囊囊的胸口处钻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湿漉漉的,一瞬不瞬盯着他,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拳头塞到嘴里,吧唧吧唧吮起了手指。 “你又是被谁抛弃了吗?” 他把她抱到怀里,拿袖子蹭了蹭她流到胸口的口水。 “别咬了,脏死了!” 他强制拉开她吮着的手,却被粘乎乎的小爪子反手握住了大拇指,胡乱掰扯着,蹭了他一手的口水。 “你是女孩儿吗?” “呀——” “女孩儿可以随便拉异性的手吗?” “呀——” “喂,不能咬……好痒……你还没长牙?” “咯咯咯——” “怎的如此不怕生?” “咚咚!” 侍卫轻敲了两下马车,“王爷,孩子怕是饿了……” “还有多久进城?” “大约一个时辰。” “这么久……”他点点婴儿粉嫩嫩的小鼻子,“你就先饿着吧,她是你母亲吗?” 他看向昏迷不醒的妇人。 富态的身躯一动不动,胸口一起一伏,发出低低的鼾声。 方才侍卫将她浑身上下察看了一遍,除了一些密密麻麻的擦伤外,并没有什么致命的伤口,看如今这般情形,倒像是长途跋涉劳累过度造成的。 未几,妇人幽幽醒来,却因为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 “一会儿说是家境败落来长安城投亲的,一会儿又说被歹人追杀带孩子回来认祖归宗的,你哪句真哪句假?来长安城投奔什么人?我送你们过去……” “我们进了城就下车,不敢麻烦您……” “要么即刻下车,要么送到目的地,你选一个?” 眼看做小伏低行不通,妇人又开始抹眼泪博同情。 “这孩子身世可怜呢,没了爹也没了娘,只有我这么个半残废的奶娘陪着过活,还不是前些日子听人说秋家主心善银子多,就想着……” “秋家不收留无用之人,你能干什么?” 这话不是危言耸听,四国割据的乱世,流民遍地,不问缘由的烂好心,再是殷实的人家也会被掏空。 “我……听闻秋家有位还在襁褓中的小公子,我可以奶孩子……” 似真似假漏洞百出的措辞,他无心追究。 马车进城后径直去了秋府,彼时门口白色灯笼高悬,侍卫敲开门,隐隐可以看见里面白色帐幔飘飞,哀声不断,整个秋府陷入了极度沉闷压抑的气氛之中。 前来迎接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身材魁梧,气度不凡,透过车帘,他认出了来人——武师慕容垂。 妇人抱着孩子下车,似是早早打了招呼一般,直接被他领进了门。 …… 用过午膳,陈太后照例由一众宫女太监陪着出来散步消食,往常日头毒的时候他们只敢在亭子长廊之间穿行,今日天气多云,清风几许抚人面,恰是出行游玩的好时机,散步地点也自然而然转移到了御花园。 陈皇后也难得陪在身边,姑侄二人赏花喂鱼,相谈甚欢。 萧辰先是去了福寿宫,小太监见他面色不善,不敢让他枯等,亲自领着过来寻人。 及至近前,他整整衣袍,恭恭敬敬问了安。 对这位抚养自己长大的太后,他一直都心怀感激。 要知道后宫这种地方,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激烈堪比战场,一般来说,最核心的只有如何传承己方火种和如何消灭敌方火种这两个问题,但陈太后不是一般的太后,她当皇后时也不是一般的皇后,所以,她做出的事也不是一般妃嫔能干得出来的。 那是一种真正的大度贤德。 父皇在位时,后宫队伍很是庞大,子嗣多到他这个王爷还没有某些侄子侄女年龄大。 当然,这从某一方面也证明陈太后她可能从没有爱过父皇,但不可否认,广纳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为她赢得了美名,也巩固了她的地位。 这也是为何她一连生下三个女孩仍旧稳居后宫的原因。 现任皇帝萧炎非她所出,也非她所养,却一直对她老人家毕恭毕敬,立后时也是毫无疑问地立了陈家女。 陈皇后跟当年的陈太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但她们这样的人善良又有谋略,大度又不失手腕,所以,嚣张如白贵妃,也不敢在这个看似柔弱的皇后面前作妖。 他本就与陈太后相处惯了的,行为举止看起来也比旁人亲昵了许多,陈皇后颇懂察言观色,只等萧辰一落座,便借故先行离开了。 “身子可是又不舒服了?脸色怎的这般苍白?” 陈太后打量他,眉宇间含着淡淡的担忧。 “是吗?”萧辰笑着摸摸脸,“大概是因着昨晚的噩梦吧,太后无须担心。” “唉,你这孩子……”陈太后垂下眼眸,遮住了眼中的自责,“哀家怎能不担心,若非哀家的疏忽,你也不会小小年纪被人下了蛊毒,这都是——” “这都是命啊!” 萧辰打断她,苦笑道,“过去的事莫要再提了,害我之人我迟早不会放过的。” “辰儿,你……” “太后!” 萧辰看向她,眼圈微红。 “儿臣当时年纪虽小,却还是辨得清是非的,此事您无需插手,儿臣……儿臣心中自有分寸!” 第65章 代嫁 第66章 武师归来 那日从辰王府离开,秋洄先是回到秋香坊将剩下的啤酒好生查看一番,得知无事,才放了心,仍旧让人对仓库加强警戒。 心想着,若是得空,最好给每日上工的工人配发工作证,凭证进出秋香坊,便可省去诸多麻烦。 这一通忙活,再赶回秋府天已是快黑了。 摊贩们陆陆续续收了摊子,小车一推,不消一会儿,街上就空了。 “热天儿真是难熬啊!” 秋洄将马车的门帘拉到一边,大敞着,人歪歪斜斜倚在门边上,耷拉着两条腿,来回晃悠。 阿括不紧不慢赶着车,时不时挥走一两只不长眼的蚊虫。 “心静自然凉,你最好把腿放上去,当心车轱辘轧着,”他不咸不淡回头瞟了秋洄一眼,又提醒道,“衣领也要拉好,坐在你前面的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嗤,”秋洄抚了抚露出的小半截脖子,顺手揩下几滴汗。 “我记得你刚回来那会儿,好像没这么啰嗦。” “我是你义兄,发觉不妥,自然要提醒,还有,我虚长你六岁,可当得起你一声哥哥?” 什么?什么? 秋洄掏掏耳朵,瞪大了眼。 她没听错吧?高傲冷峻的阿括竟想听人叫他哥哥了?! “当得当得,”秋洄一副活见鬼的表情,捏着嗓子喊了两声“哥哥”,伸出小手戳了戳已经石化的某人的腰,“礼尚往来,你喊两声妹妹我听听,来,喊吧,不用不好意思……” “别闹!” 阿括拍掉她四处乱捅的咸猪手。 “妹妹不行,喊弟弟也可以,喊吧……哥哥你这样真不够意思,再不喊就小家子气了……” 阿括:“……” 对着个芯子是女人的假男人喊弟弟,鬼才喊的出口呢? 笑闹着已至府门口。 破烂青衫半敞着怀的老头歪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边剔牙边打量二人,舌头横扫口腔,发出清晰的啧啧声。 秋洄跳下马车,往他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老伯,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吐了不知从谁家笤帚上折下来的竹签,老头咧嘴一笑,露出与黑黄皮肤极不相称的大白牙。 “都言秋家仁德,何故连个无处可归的老汉都容不下?” “你这老伯倒是伶牙俐齿!” 秋洄笑笑,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不是容不下您,晚上天凉,您在这躺着哪有床上舒服呀?您行行好,权当我请您……” 秋洄掂掂银子,发现老头的脸唰的黑了,忙解释道,“您别急呀,我可没别的意思,谁还没有个难处不是?” “别拿着银子在我眼前晃悠!有钱了不起呀?” 老头别过头,双手插到身后,摸索了一阵儿,瞪向秋洄,“我不是叫花子,别拿那种眼神看我!” 秋洄撇撇嘴,已是不打算再作纠缠。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自尊心那么强,能当饭吃吗?能当床睡吗?能当银子花吗? 她落魄的时候要有人这么对自己,铁定抱着那人大腿不撒手的,好人哪是这么容易就能碰到的? 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呀! “好好好,您随意,”秋洄一副我怕了你的神情,迈步朝大门口走去。 “我回——” 她刚开口,身旁一道疾风刮过,衣袖翻飞,耳侧的碎发被吹到脸上,待反应过来,便见一道模糊的影子风一般飘进府门,再看墙根上,哪里还有老头在? 这是何方妖孽? 秋洄止住了脚,又是一道疾风从身后刮过,却是阿括追了进去。 等她恍恍惚惚进了门,院里的人都被吸引了来,远远看着打斗在一起的一老一小,眼睛在指缝里偷瞄着,不敢上前。 “嘿,臭小子,下手挺狠的!” 老头舞着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长剑,挑开刺向他左肋的剑锋,右闪身往后滑行几步,剑格挡在胸前,“再这样,我来真的了!” “你是何人?胆敢乱闯秋府!” 阿括并不怵他,提剑又刺了上去,这一剑,瞄准的是他的心脏。 老头脸色一变,收起了面上的玩笑。 “好狠的小子!” 他提气翻身,一下跃到了阿括身后,不等阿括完全回头,又飘到他左侧,右侧,正前方,再回到身后…… “好快的速度!” 手中的剑反复握着,阿括的目光快速跟着老头的身形变化,渐渐只能看到飘忽不定的残影,稍一走神,随后惊觉,凌厉的剑气竟是灌顶而来。 他来不及动作,手中的剑已被踢飞,老头轻飘飘落在他身后,泛着寒气的剑架在他脖子上。 “小子学着点儿,我若如你方才那般,你焉有命在?” 阿括被挟持,众人皆是惊呼。 这时,秋绩,秋夫人以及奶娘林氏也匆匆赶了过来。 “这位老伯,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手下留情,莫要伤了他的性命……” 秋洄急忙求情。 “你这小辈倒会卖乖,”老头轻哼一声,摇着一头散乱的灰白长发,“这小子戾气太重,我杀了他是为民除害!” 他说这话时特意凑到阿括耳畔,声音极大。 然而阿括不为所动,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更别说讨饶了。 秋洄在心里将这个不争气的家伙骂了个遍,面上继续讨好,“他不是什么坏人,方才就是误会,不打不相识——” “死老头子,你撒什么疯!” 林氏上前一步,打断道,“别以为扮成叫花子老娘就认不出你了?你这是做什么?要杀了自家外孙吗?” 眼瞅着被认了出来,慕容垂懒得再装了,骂道,“你这疯婆子睁大眼瞧瞧,老子哪点像叫花子?还有啊,老子的乖孙在那呢!”他下巴指向秋洄,低头紧了紧手,仍旧不放过阿括。 “这就是个狼崽子,我可生不出来——” “爹,真的是您?!” 秋夫人跑上前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慕容垂握剑的手一哆嗦,慌忙扔了剑,这才避免阿括被划伤脖子。 “慌慌慌,这么些年也没学稳重了!”他将阿括推到一边,抬手将头发撩到身后,中气十足道,“看清楚了没,如假包换的亲爹,哈哈,闺女!” 大手将慕容敏揽到怀里,在她后背上重重拍了几下。 秋绩看得眉头一跳。 老丈人下手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不过眼下他高兴,自己若是说出煞风景的话,回头少不得要挨上几拳了。 他走到阿括身边,上下打量了几遍,“如何?没受伤吧?” 第67章 往事 “这里蹭破了点皮儿。” 秋洄踮着脚尖指了指。 阿括掩饰性地摸摸脖子,不在意道,“无碍,前辈并没有下重手。” “该改口了,”秋绩笑着解释道,“他老人家离家早,那时你还没来,自然不认得。” 慕容垂与闺女亲昵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心心念念的外孙女来,“秋洄,过来过来,让外祖父好好瞧瞧。” 秋洄看了秋绩一眼,对方即刻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深吸口气,在慕容敏期盼的眼神中,走到了慕容垂身边。 “外祖父,方才……” “方才是外祖父考验你,”慕容垂打断她,眼中透着满意,“你做得很好,懂得如何为人处世了,胆儿也变大了……” 说着哈哈大笑,大手揉着秋洄的头发,直把她整齐的发顶揉成了鸡窝。 久别重逢这等天大的喜事,酒宴自是不可少的。 晚间,慕容垂清洗一番换了干净衣裳前来,换了个人一般,高大的身躯,刀削的面庞,看着颇有些江湖人士的铁血之气。 一落座,他先是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几杯秋绩珍藏的黄酒,舒口气,好一阵儿唏嘘。 “这人啊,在外漂久了,就老想着家里的味道,酒是家里的好喝,菜是家里的好吃,”他又夹几筷子菜塞到嘴里,细嚼慢咽吞下,一脸享受,赞道,“这味道真是不错!” 秋洄笑笑。 味道当然不错,这些菜都是照着她的菜谱做的,如今正在凤仙楼热卖,供不应求呢。 又听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发牢骚,“仔细算算我也走了八年了,那时候小秋洄才这么大,”他伸手比出个高度,笑容很是慈祥,“一眨眼就噌得长这么高了,我却是连头发都白喽!” 摇摇头,又灌了自己一杯。 秋绩和阿括也只得陪着继续喝。 秋绩酒量向来不好,此刻已是微醺,阿括少年人不胜酒力,也早已红了半张脸。 见状,秋洄偷偷溜出去,再回来手中多了个酒坛。 啤酒度数偏低,兴许能帮二人缓解一下,就是可惜了她的私房酒。 这酒在座其他人都是喝过的,并不惊讶,只慕容垂见到那汩汩往外冒的白色泡沫惊叹连连,尝了一口后,将黄酒弃了,抱着酒坛不撒手,不一会儿,大半坛啤酒进了他自己一个人的肚子。 “秋洄有出息了,比你爹当年有出息多了!” 他拍着秋洄的肩,神色有些恍惚。 “您喝得太多了,还是多吃点儿菜吧!”秋洄劝他。 “哎,这点儿酒算什么,你外祖父我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撇撇嘴,摇晃着老茧遍布的宽厚大手,“大漠,西域,南楚……我喝的酒多了去了……” 一直安静的林氏闻言斜了他一眼,“具体都去哪了?也跟我们讲讲,您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像我们目光短浅,几十年如一日的待在这小小的长安城里!” 话说得好听,无奈酸气太重。 慕容垂脸上闪过一抹心虚,瞪她道,“说了你也不知道,妇道人家还是安安心心过日子,别总想着外面的世界!” 林氏冷哼一声,不再跟他搭话。 死老头子忽悠起人来一道一道的,装,有本事你一直装! 秋洄被二人的相处模式逗乐了,但同时心里也有些奇怪。 照说,外祖父在自己四岁时就离了秋家,林氏这个奶娘最多也就跟他相处了四年而已,除掉磨合期和男女相处的忌讳,也就一两年的样子,这么短的时间里,二人是如何熟到“打情骂俏”……额,这个词貌似不太合适! 最关键的是,二人分别了八年之久,竟是一丁点生疏也看不出来,这里面很有问题啊! 秋洄动动嘴角,突然想起在庭院里的时候,最先认出外祖父的不是慕容敏,而是奶娘林氏,心里一个粉色的泡泡登时冒了出来。 两人不会是有一腿吧? 心里想着,她瞅瞅瞪着外祖父的奶娘,又看看回瞪着奶娘的外祖父,嘴角露出了蒙娜丽莎式的神秘微笑。 这笑虽被喝酒的杯子挡着,却还是被眼尖的阿括瞧了去。 他顺着秋洄的视线,也开始打量起二人。 可惜的是,这时外祖父装逼不成,已经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夸儿子贬老子上。 “秋洄小小年纪就能酿出啤酒,真是天纵奇才,跟敏儿小时候一样聪明又机灵,像我!像我!” 这是变着法的夸自己聪明呀,秋洄偷眼瞧了一下自己老爹,发现秋绩面色如常,甚至很配合地笑了笑,心中不免感慨。 这显然是早已习惯了老丈人装逼日常的,就是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把媳妇追到手的,看外祖父这得瑟样,不大稀罕他。 正想着,慕容垂倏地掉转了矛头。 “秋小子你当年可比着秋洄差远了,你承不承认?” “是,洄儿这个年纪,我还胡闹着呢!” 秋绩态度很诚恳。 “哼哼,”慕容垂并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道,“我记得你那会儿读书老是打瞌睡,酿酒也沉不下心,三天两头跑出去斗个鸡啊,摸个鱼啊……” “爹,您快别说了!” 秋夫人拿胳膊捅了他一下,瞥了一眼羞得面色通红的自家男人,很是对不住的样子。 “还不让人说了?”慕容垂瞪眼,“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见闺女面含祈求,才妥协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哪有说话说一半的呀?” 林氏打趣道,觑慕容垂一眼,“接着说,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慕容垂接收到她眼中的意味,咧嘴一笑。 两人破天荒达成一致。 秋洄也煽风点火,“外祖父说说吧,我爹若真这么不争气,娘是怎么看上他的?” “那是你娘傻!” 慕容垂撇嘴,话匣子又扒拉开了。 “你祖父恨铁不成钢,见他文不成,便想着,若能练些功夫也总比一事无成的好,这才拿着重礼去武馆求我收他为徒,我一见着你爹啊,便知他不是习武的料,可禁不住你祖父软磨硬泡这才答应了……” “谁曾想,他功夫没学个皮毛,倒把你娘给拐走了,”慕容垂说着搓搓手,瞪着秋绩,“你不知道,武馆里的那群臭小子有多少喜欢你娘的,偏偏你娘谁都瞧不上,就看他顺眼,我也是没办法了,当初若不是我有言在先,他不知要挨多少顿揍了?” 说到这里又叹口气,“不过你小叔却是习武的好材料,当初他给你爹送饭,趴在武场外面看他们打拳,自己都能练会了,你看,如今成了大将军不是……” 第68章 偷听 “人与人的天赋不同,绩哥擅经营管理,不懂文,不会武,还不是照样把秋香坊打理地顺顺当当,这也算能力不是?” “您不能只拿武力衡量人,若如此,皇帝还必须得是武林第一了?” 慕容敏呛声,说的头头是道。 慕容垂被噎得说不出来话,只得干瞪着铜铃大眼唬她。 “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皇帝陛下也是能随便拿来说道的,”又突然想起什么,看向缄默的阿括,“你小子天赋是极好的,可惜身上戾气太重,这样下去怕很难走得远……” 阿括夹菜的手一顿,随即往嘴里紧扒了两口饭。 “多谢前辈提醒!” 他抬头僵硬的扯扯嘴角,神色有些异样。 慕容垂没看见一般,兀自嘟囔,“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的戾气?既失了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 是夜,众人到很晚才散。 秋洄喝太多半夜起来上厕所,听见屋顶猫发情的声音,那如泣如诉的叫一声凄厉过一声,震的她浑身一机灵,当下睡意去了大半。 两个丫鬟忙活了一天,在外间睡得沉,秋洄没喊醒她们,轻手轻脚拉开门,穿着睡衣走到院子里。 月上中天,庭院里并非黑漆漆不见五指。 秋洄踮着脚尖能看见三五只颜色各异的猫围在一起,大有彻夜长谈的架势,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在手里颠了颠,抡起胳膊作势要投,手举到半空却是停了下来。 半晌,将石子抛到一边,用脚碾了碾。 “叫吧,叫吧,明晚再扰人清梦,可别再想我手下留情了!” 她背着手在院里转起来。 夜色微凉,没了白日的燥热,也比房间里通畅,惬意的很。 秋洄掩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抬眼发现西北方向的屋顶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背影模糊却依稀可辨。 正是奶娘和外祖父! 秋洄揉揉眼,突然就不困了。 这两人大半夜不睡觉,是特意出来赏月的吗? 七拐八拐,猫到二人所在屋子的墙根上,秋洄背贴着墙,缓缓蹲下身,脚下一滑,传来石子沙砾轻微的滚动声,秋洄心一下提了起来,双手扶着墙,僵着身子不敢再动。 屋顶的交谈声却没有停止,似乎更加高亢了。 还好没被发现! 秋洄松口气,小心翼翼蹲好,过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姿势双腿实在难熬,干脆直接坐在了地上,双手搂着膝盖,脸贴在腿上。 这时,传来林氏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刻意压着怒气。 “我五月从楚家赶回大历,那时你怎么答应的?哼,你不用解释了,我看啊,你就是不关心她的安危,足足耽搁了三个月才来,若不是我飞鸽传书说她身份被发现了,你是不是还不打算回来的?” “没有没有,都说了要事缠身赶不过来,你怎么就不信呢?非得自己在那瞎猜?” “我瞎猜?” 林氏一下炸毛了,“你是个有前科的人,慕容垂!” “别以为我不知道,八年前你向老家主自请离开秋家,想游走于四国查探,抱的是什么心思?” 嗤笑一声,“你真的是不畏艰难,豁了老命效忠楚家吗?笑话!你分明是想借机寻找那个女人!我没说错吧?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鬼手云瑶,你还是放不下她!” “嘘!” 慕容垂有些咬牙切齿,“你都知道什么呀?嗯?你是半仙吗?不懂就别乱说话!” “心虚了?” 林氏笑得狡黠,“老家主是不知道你的心思,他呀,就是看你年纪大了,也没个后什么的,可怜你,才硬将你留在身边过安生日子……”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别扭着呢,大大方方承认怎么了?你若是八年前就承认你喜欢她,放不下她,死了也要找到她,老家主八成就放了你去寻她,省得你打着办正事的名头背后偷偷寻人,人寻不到,事还没办好,何必呢?你不累吗?” “我——” 慕容垂气的想打人,可若非无奈,他一辈子都不愿意动手打女人,何况,眼前这人武功虽不济,逃起命来他却是追不上的。 动手,没意义。 “我就是想找她,怎么了?我跟她十九年没见了,她走的时候还怀着我的孩子,我能放心吗?” “我要真放心了,那还是人吗?” 慕容垂索性破罐子破摔,“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是露水夫妻呀?我告诉你,阿瑶性子虽倔,却是最重感情的,我敢保证,这十九年里她没再找别的男人!” “噗,”林氏没忍住笑出声来。 方才还有些同情他的,一下又被他的自恋给冲没了。 “你以为你是谁呀?” “你看见你这白头发没,还有胡子……” “别动手动脚的!” 慕容垂啪拍掉她的手,“我这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女人,她也只能有我这一个男人,别人说什么都是放屁!” “好好好,我放屁!” 林氏默了默,换上认真的口气,“唉,咱俩搭档这么些年,那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跟我说实话,她当初不吭不响离开你,是不是因为敏儿啊?” “不是,敏儿是我捡来的孩子,她知道!” “那她为什么还离开你?想不通啊?” “……没什么好想的,”慕容垂的声音一下沧桑了许多,“我们俩都是无拘无束的性子,她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我一个四处奔波刀口舔血的探子,哪里给得了她想要的生活?她是个聪明人,我对使命有多执着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她十分清楚我不可能离开楚家陪她浪迹天涯的,但她又是个骄傲的人,也不愿为了我抛弃自己的理想……” “我们俩互不勉强,本来她走了也挺好的,就是突然多了个孩子……” “……算了,看你可怜的份上,来晚的事就不追究了!” 林氏试着调节气氛。 “都说了是因为正事!” 慕容垂压住火气,解释道,“家主病重,我怕二老爷趁机闹幺蛾子,一直暗中守着,好在前不久亦公子回了南楚,亲自端汤喂药地伺候着,我这才得以脱身,那边一安排好即刻就赶来了,你还想怎样啊?” 第69章 猜疑(感谢骑士的打赏~) “不想怎样……” 林氏被怼得哑口无言,心里却在反复琢磨着慕容垂这番话。 楚家虽大,人口却算不上复杂。 老家主倾尽一生将楚家酒业发扬光大,膝下一双龙凤胎嫡子嫡女相继早殇,只留下一个庶子两个庶女。 庶女出嫁后,庶子二老爷楚铭便成了楚家唯一的继承人。 楚铭是个野心膨胀的人,又自小不大受老家主待见,父子二人不合已久,积怨很深。 老家主看不上他为人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生怕楚家落入他手中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所以,即便是恶疾缠身也不愿放权,这自然惹怒了二老爷楚铭,他明面上不咸不淡,背地里却总使绊子,不断给自家生意找难题,希望用这种方式逼得老家主放权。 老家主哪里肯让他如意? 秉着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的原则,父子二人暗地里较上了劲。 可老家主上了年纪精力本就不如从前,再被楚铭愈发无耻的手段一激,心怀郁结,做起事情也越来越有心无力了。 好在外孙沈溯年少有为,时常从旁帮衬着,情况才不至于更糟。 但他一个外姓人又与楚家没有血缘关系,很多事情只能适可而止,并不能插手太多,这时就要借助亦公子的手了。 楚亦虽是楚铭的大儿子,却与其父不像。 他是老家主最疼爱的大孙子,自幼养在身前,颇有老家主当年的风采。 亦公子与溯公子这对表兄弟自**好,很多溯公子想到却不能做的事,都是亦公子帮老家主打理的,也因为如此,老家主对他十分器重,二老爷对他却越发疏离,父子二人形同陌路。 按说有亦公子亲侍汤药,二老爷是作不起妖的,怕就怕…… “亦公子可信吗?” 林氏不敢孤注一掷,当年若非二老爷偷偷将楚镰秋心的行踪透露给大历的明德皇帝,便不会发生那场悲剧,大老爷楚镰也不会英年早逝,当然,这继承人的位置也就不会落到这个禽兽头上了。 兄弟情,父子情,皆不可信,那么祖孙情靠得住吗? 更何况,凭着她跟在老家主身边几十年的经验,她多多少少能猜到些他的心思。 老家主让秋洄这个宝贝孙女隐忍多年,是抱了让她继承家业的心思的。以前秋洄不争气,这个继承人的名头十有八九就落在了楚亦头上,可眼下秋洄的酿酒天赋逐渐显露,她年纪又小,多加培养的话,假以时日定能挑起楚家这根大梁,楚亦再优秀,也只能给秋洄当副手了。 怕就怕这少年不甘人下,若是他一开始亲近老家主便是抱了继承家业的想法,那么一旦得知自己掌家无望…... 林氏心头一颤。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亦公子不要走他爹的老路就好…… 若真到了那一步,楚亦楚铭父子两人单打独斗甚至可明争暗斗都还好,若是狼狈为奸,那秋洄就危险了! 慕容垂哪里不知她的担忧,宽慰道,“亦公子生性纯良,眼下还是十分可信的。” 又道,“这个事,老家主清醒的时候我曾问过他,他老人家对亦公子十分放心,让我们不要妄自揣测徒增烦恼,但为了保险起见,我来之前在南楚做了足够的保险措施,你放心,老家主的安危暂时是没有问题的,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有什么办法!” 林氏叹口气,“以她目前的实力根本不能回到南楚,还是再等等吧,我们能做的也只有保全她的安危了……” 慕容垂点点头,正想再说什么,耳朵动了动,听到碎石滚落的声音。 “谁?!” 他握剑起身,声音冷得能淬出冰渣来。 “喵~” “喵~” 回应他的是两声柔得过分的猫叫。 “野猫发春而已,”林氏拍拍他的肩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今日太晚了,就先到这吧,其他事改日再商议!” 慕容垂点点头,二人相继离去。 秋洄竖着耳朵,待彻底没了声音,长舒一口气,紧接着一把推开了贴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大半夜不睡觉,你梦游啊!” 第70章 啤酒炸鸡(1) 她瞪着阿括,仍旧心有余悸。 方才偷听到酣时,眼前突然冒出一双脚,悄无声息的,直挺挺立在那里,来不及惊呼,她就被掩了嘴拖到角落里。 挣扎的动静惊到了屋顶的人,好在她机智学了两声猫叫,不然今晚就被发现了。 好险! 秋洄拍拍胸脯,幽怨看着闭口不语的男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问道。 “差不多跟你前后脚……” “前……” 秋洄一时语塞,强忍住爆粗口的冲动,咬牙道,“你不睡觉跟着我做什么?还有!你早不出来晚不出来为何方才突然现身?” “我再不出现,你就要暴露了,”阿括面无表情指着屋顶一角,“我刚才躲在那里看得比较清楚,他们若是下来必然要经过你所在的位置……” 所以,我应该感谢您了? 秋洄扯唇一笑,痞气十足。 “偷听到什么了?咱俩可以交流一下!” 她话锋忽的一转,转身寻了块石头,自己坐在一头,手放在另一头拍了拍,抬头看向阿括。 “坐吧,站着怪累的!” “我不累!” 阿括后退两步,抱剑倚在墙上,身姿挺拔,迎着月光,莫名的有些小性感。 玩哪门子的欲拒还迎啊? 啧啧,装酷! 从那双修长的美腿上移开视线,秋洄懒得再劝他,心头莫名有些堵,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后悔听墙角了?” 阿括听见叹气声,瞥她一眼,说道,“你虽然一直很有主见,却不过十二岁,无忧无虑地活着多好,为何偏要探究不该知道的事呢?” 不该知道的事情? 秋洄轻笑一声,目光有些悲凉。 她虽然是十二岁女孩子的身体,灵魂却是二十一世纪的成熟女性,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才能让自己活的放心,活的自在。 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自己好,守护自己安稳一生,别人是变数,只有自己是定数,她如何允许自己活在混沌之中? 哪怕是痛,血淋淋的现实也让她清醒,无知的快乐未必是真正的快乐! 她从来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我不去探究就能真的无忧吗?阿括,你失忆忘却了往事,可你真的快乐吗?” 最起码,她并没有感觉到他有多么快乐,只是,活着而已。 阿括躲开她的目光,神色忽明忽暗。 “我,与你不一样……” “是吗?” 秋洄弯唇,不再追问。 但哪怕心里有些拒绝,还是理性的将听到的话认真梳理了一番。 其一,娘亲是外祖父捡来的。 这点有些惊悚了,大半夜的,而且看娘亲的表现,貌似并不知情。 其二,外祖父跟神医鬼手有一腿,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 秋洄心里不知什么感觉,脑中飘过沈三郎那张淡定从容,气死人不偿命的脸,莫名的,很不厚道的,有点儿小得意。 其三,从外祖父和奶娘的谈话来看,二人似乎共同效忠于什么人……楚家,老家主什么的,但她对大历都算不上熟悉,南楚基本一无所知,一时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秋洄知道阿括并不想和她讨论这些问题,又坐了一会儿,识趣地回去睡觉了。 那晚后,她如平常一样来往于秋香坊和秋府之间,不打听也不询问,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阿括松了口气,同时也暗暗惊讶,秋洄不过是个从小被宠到大的孩子,遇事竟然冷静得如成熟的大人一般,处变不惊,什么话能问什么话不能问,她似乎比自己都清楚。 她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聪慧,他猛然发现,重逢以来,他似乎从没把她当孩子对待过! 往辰王府送去一批啤酒后,秋洄写信向华笙交待了酒宴的相关事宜,尤其强调,炸鸡,炸的里焦外嫩的炸鸡,一定要备足。 孜然,胡椒,番茄酱……各种口味都要来一点。 华笙发现新大陆一般,捧着信就去找辰王爷吐槽。 “啤酒配炸鸡?” “中秋节不吃月饼改喝酒吃肉了!” “王爷,咱们要不要先试吃一下?” …… 秋洄提着大包小包来到安和堂。 邱掌柜的腰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见她亲自前来有些意外。 对秋洄来说,二人是第二次见面,但对邱掌柜来说,却是第一次迎来这尊大佛。 “您太客气了,”他给秋洄端上杯温凉的茶水,“托秋少爷的福,蛇麻花这味药已经成了安和堂一大特色,您若是信得过我,以后秋香坊要的蛇麻花就从安和堂取吧,我给您按这个价……” 他笑着比出五指。 半价? 秋洄摇摇头,“秋香坊未来需要的蛇麻花会很多……” “这个价?如何?” 邱掌柜以为她嫌贵,肉痛的又缩回一根手指。 “您误会了,”秋洄失笑,“我今日就是来看看您,除此之外有几句话要嘱咐您,并没有要谈生意的心思……” “这样啊……” 邱掌柜有些失望,还是道,“有什么话您只管说。” “您那位伙计想必应该转告给您了,”秋洄喝两口茶润润嗓子,斟酌了一下说辞,“之前我曾说过,秋家只酿酒不卖药……” “这个我知道……” 邱掌柜点头,暗暗佩服起秋洄的直爽和义气,又听她道,“您不问我也知道,秋香坊要蛇麻花有什么用途?您对这点应该是很好奇的……” “今日我不妨坦白告诉您,蛇麻花是拿来酿酒的,如今酒已酿出来,过几日便会人尽皆知,到时长安城大大小小的酒坊都会对它的酿制手艺十分好奇……” 秋洄说着看向邱掌柜。 邱掌柜被看得心头一颤,忙道,“秋少爷言出必行,老头子也会对此事保密的!” 秋洄见他很上道,语气也放轻松了几分。 “此事也不麻烦,你卖你的药,我酿我的酒,看起来像没有瓜葛的两人即可,当然,这事也瞒不了多久,就像蛇麻花这味药渐渐会出现在别的药堂里一样,那酒的酿制手艺也迟早会被人学了去,但在此之前,秋家必须要争取先机,在那酒泛滥之前给它贴上秋家的标签……” 秋洄顿了顿,继续道,“您这安和堂开得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从商的道理自然要比我这个小辈清楚,啰嗦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您过些日子就会明白,保守秘密会为您省去多少麻烦事!” “告辞了……” 邱掌柜送她到门口,脑中还在思考她方才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莫名的信服。 中秋节佳节,月亮爬上墨蓝的夜空,洒下一地银光。 辰王府门前张灯结彩,车水马龙。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 第71章 啤酒炸鸡(2) 酒宴设在辰王府的花园里。 回廊上八角玲珑的宫灯高高挂起,映得乌红木的矮脚酒桌质地发亮,晚风徐来,送来一阵芬芳。 园子里栽种了许多珍奇的花草,这个时节大都开了,而且相当热烈,按说娇花配美人,中秋节酒宴除了吃酒赏月,赏花品美自是不可少的。 可等宾客进了门落了座,早到的秋洄才觉出缺憾来。 没有美人,确切地说是没有女人,这的确是一大憾事。 但稍一想,她也明白出其中的弯弯绕来。 因了辰王爷的名声,前来赴宴的宾客均没有携带女眷,有的甚至身边只领了两个呆头呆脑的侍卫,连个伺候茶水的丫鬟也没有。 这得是有多嫌弃呀! 秋洄用眼角瞥了一眼主座上老僧入定的辰王爷,红衣妖娆,面色微冷,这两种奇怪的搭配,愈发让人看不透他了。 待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华笙一抚掌,辰王府的美人们鱼贯而入。 美人手中皆端着托盘,一盘金黄,几碟酱料,一只白玉酒壶,两只酒杯放在上面,再无其他。 东西上桌后,这些打扮比往常更加妖艳性感的美人们,纷纷在各自的宾客身旁落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殷勤倒起了酒。 “这不是秋家的黄酒吗?” 一宾客指着酒杯中淡黄色的液体,眉头微皱。 起先因为辰王爷送的帖子里白纸黑字写着有新酒供大家品尝,这才大着胆子前来。 既还是秋家的黄酒,那回家喝便可,何必冒着这个煞星犯病的风险? 而且看这宴会的吃食…… 他目光在那盘金黄上定了定,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炸的再是里焦外嫩,不还是一只鸡! 换身马甲,就能改变鸡肉的本质了? 鸡肉有什么好吃的! 他心思百转,觉得很不划算,已是敲定待酒宴中大家喝高了便尿遁。 当然,一个人这样想,其他宾客又不傻,也纷纷动了这样的心思。 眼见他把啤酒误认成黄酒,跪坐在旁边的美人浅浅一笑,扬声说道,“此酒名啤,色泽与黄酒虽像,气味却是大不相同,大家可以端起来闻一闻!” 不是黄酒? 众宾客被她说得心中好奇,接二连三端起凑到鼻端轻嗅,面色皆有一瞬间的凝滞。 这酒的气味很清新,与黄酒的米香味大不相同,似乎……更温和一些。 他们又认真瞧了瞧这淡淡琥珀色的液体,惊讶的发现边缘处还有一些未完全消散的白色泡沫,打着旋,有种喷薄而出的趋势。 “这酒果然新奇!” “……” 若不是辰王爷一直默默不端杯,他们都要忍不住尝上一口了。 萧辰默默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朝说话那美人微微点头。 秋洄低头弯弯嘴角。 连托都找好了,这辰王爷果然有一套。 她坐的位置比较显眼,就在萧辰右手边,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有多特殊。 只是酒宴开始后,后续的事情都要交给她来主持,图个方便而已。 但萧辰左手边还空着一个位置,似乎在等着某个尊贵的人。 她看了看那个规矩摆着酒水吃食的空桌,再抬眼,离开的华笙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萧辰身边。 伺候在他左右的两个美人很有眼色的退到一旁,华笙附到萧辰耳畔一阵低语。 萧辰望了望那个空位置,眉头微蹙,好一会儿才开口,“人既来了,就都请进来吧。” 华笙应了,又着人在萧辰左右添了几张桌子。 这番动静不算小,苦等开宴的宾客们自是发觉到异常,一个个面露好奇,左顾右盼。 这是有什么贵客要来了? 果不其然,几乎是华笙前脚刚离开,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就直开进来。 打头的男子锦衣玉带,丰神俊朗,秋洄一瞧见他面上的微笑,便认了出来。 七皇子萧珩?怎么连他也来了? 她目光一转,不出意料的,看到了他身后的粉衣少女,被几个宫婢簇拥着,脸蛋明媚,神情一如既往的倨傲。 呵呵,今晚怕是要热闹了。 秋洄忍不住苦笑。 见状,一直端坐的萧辰突然迎了上去,却是越过七皇子和九公主,径直到了他们身后,那里以秋洄的角度看不见,只听见他慵懒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从后方传来,“沈三郎大驾光临,辰王府蓬荜生辉啊!” 沈三郎?! 落座的宾客纷纷有些躁动。 天呢! 家中老母还卧病在床! 媳妇生过孩子后落了病根,阴天下雨浑身疼! 后院那几个美妾这两年只生女儿不生儿子! 还有……孩子…… 孩子……长得不大好看,不知能否改善改善! …… 没关系,沈三郎来了! 他终于肯出皇宫了! 众宾客心里一乐呵,这真是天意呀,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来赴宴,老天爷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们终于见到活的沈三郎了! 但是,眼下他们要淡定! 等一行人呼啦啦入了座,秋洄还有些没回过神。 她托辰王爷办这场酒宴,怎么办着办着就变味了呢? 她敢保证,等会儿什么啤酒炸鸡,美味绝配之类的,全他娘的被求医问药给冲没了! 这个沈三郎是来砸场子的吧! 秋洄梗着脖子盯着潇洒坐在她对面的人,眼珠子木然,一动不动。 沈溯整整衣袖,双手放在膝上。 他以贵客的身份坐在了萧辰左手边,再往下依次邻着七皇子和九公主,萧辰不敢拿他的不近女色开玩笑,很有眼色地,辰王府的美人们都尽可能离他远远的,身边只留了柳时春伺候着,一切都很合心意,只是对面那个女人…… 沈溯眯眯眼,选择无视那双斗鸡眼,“时春,我今晚穿得很耀眼吗?” 柳时春也发现了秋洄的不正常,不敢深想,忙道,“公子气质非凡……” 第72章 别扭(感谢骑士的打赏~) 这话倒全非拍马屁。 今晚的沈溯身着月白色薄衫,颜色十分纯净,也没有佩戴各种乱七八糟的饰品,只袖口用金线裹了边,再配上束发的羊脂玉发簪,眉温目润,举止翩翩,周身贵气蓬勃,生生将在场的达官显贵都比了去。 单论长相,他不是最出众,却胜在气质清新,让人见之忘俗。 由此可见,“腹有诗书气自华”……“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云云,也并非老祖宗为督促后辈勤奋读书,特意忽悠人的。 沈溯正是读了许多医书,才冲没了一身的铜臭,做起生意来,也更顺风顺水。 江湖上流传着关于他的一句话——沈三郎谈生意不谈政治,谈交情不谈感情。 这样一个清心寡欲温润如玉的人儿,逮谁忽悠谁,一忽悠一个准儿,让你乖乖掏银子还不忍心讨价还价。 面善的人,大抵走到哪,都让人觉得欠了他银子一般。 秋洄细细打量着正与侍卫交头接耳的沈溯,第一次发现,这个男人长得还挺好看。 文弱却不瘦弱,那被薄衫包裹着的身段,宽窄有度,肥瘦相间,并不是想象中的单薄。 虽不如辰王爷妖娆,也比不上阿括周身肌肉的荷尔蒙气息爆棚,但似乎……蛮顺眼的。 嗯……是她的菜! 秋洄挠挠下巴,露出一个花痴的笑容,方才的不满全然抛到了脑后。 柳时春登时花容失色。 “公子,他……他这是怎么了?” 沈溯抬头,先是一怔,随即见怪不怪朝秋洄招了招手,“秋少爷傻笑什么?血光之灾可是避过去了?” 血光之灾? 秋洄的笑瞬间冷在嘴角,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她竟然欣赏一只披了羊皮的狼? 都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劳沈神医挂念,秋洄别的本事没有,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本事却还是有些的!血光之灾遇见我都是绕道走!” “哦?”沈溯低笑,“秋少爷这体质最适合祭祀,若是被大历皇帝听了去,保不准哪年祈福就想到你了……” 这人说话还真是…… 非一般的欠揍! “我大历国泰民安,哪里用得着人祭?”萧辰突然出声,“沈三郎莫要开这等玩笑!” 人祭,大凡有德行的君主都不会做这种事情。 萧炎没有德行,但大历要有操守。 “既真是国泰民安,何惧这等玩笑?” 沈溯面上淡淡的,没听出他言语中不悦一般,又看向萧辰,“辰王爷迟迟不肯开宴,是在等什么人?” 他一下问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秋洄顾不上骂沈三,也疑惑的看向萧辰。 方才对面的位置就空着,眼下虽被沈溯占了,但看辰王爷的态度,分明不大欢迎这群从宫里来的贵宾,那他到底在等谁呢?又有谁这么大款,到现在都迟迟不来? 萧辰被问得一愣,“连沈三郎这等贵客都不请自来,还有何人值得本王等?” 他勾唇一笑,朝华笙打了个响指,“开宴吧!” 众人举杯。 秋洄被旁边的人轻轻碰了一下胳膊,“是何血光之灾?” “你——” 入口的啤酒还未完全咽下,一说话就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秋洄衣袖掩嘴咳了两声,再抬头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阁下僭越了,你……莫公子?” 秋洄条件反射往后挪了挪。 面上的惊讶僵硬的转成了疏离的笑,“真是好巧……” “秋少爷好久不见!” 莫桑下首还坐着三人,看着十分眼熟,此刻都探着头与她打招呼。 “我们方才同七皇子一起来的,”其中一个笑容憨厚的少年十分自来熟,“你一直在发呆,可是有什么心事?” “栋杰,这是秋少爷的私事!” 莫桑打断他,端起酒杯一口灌下去,“我们僭越了!” 他径自喝着酒,一杯杯下腹,执拗的盯着面前的酒案,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这是嫌她态度不好,生气了? 还真是一如既往得莫名其妙! 秋洄也不理他,从盘子里扯下一只鸡腿,熟练刷了层番茄酱递给阿括,“喏,晚上没吃饭,该饿了吧。” “我不吃甜食!” 阿括盯着金黄外裹得均匀的鲜红,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 “还挑食?你不吃我吃,”秋洄咬了两口,见他不吭不响坐着旁边,心中有些不忍,塞了鸡腿在嘴里,又扯下另一只,撒了一些孜然在上面,“这个总可以了吧?” 她伸手递过去,阿括左瞅右瞅,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接过小口咬着,吃相相当斯文。 秋洄眼珠子差点儿没瞪出来,这年头的男人活的比女人还精致? “你伤还没利索,别喝了……” 白栋杰夺过莫桑手中的酒壶,“树之,你这是怎么了?来得时候还好好的……” 另一少年也附和,“这酒别让他喝了,”顺手接过酒壶自己喝起来,“如此好酒怎能牛饮?你看他方才喝白水一般,哪里认真品尝了?” 说罢看向莫桑,“树之我没说错吧?你尝出什么味道了?” 莫桑身形一僵,只觉得嘴里涩涩的,却不记得方才酒的滋味,一时有种被人戳穿了心思的无所遁形。 “常帆,你又自以为是?”他不悦道。 “常帆这次可不是自以为是,”方晓将手搭在常帆肩上,就着他的手饮下一杯啤酒,笑道,“如此美酒以前闻所未闻,你莫大公子喝过竟然没有反应,树之,秋少爷得罪你了?” 方晓一语中的。 “我看她对人客客气气的,你也不是那小气人,你俩怎么回事?” “你俩私下有交情?” 白栋杰突然反应过来,瞟了一眼大快朵颐的秋洄,凑到莫桑耳边小声道,“树之,你肋骨折了两根卧病在床半个多月,也没听说那秋少爷去莫府探望你,你俩到底什么时候的交情?” “闹崩了?” 他拿胳膊撞了莫桑一下,一脸八卦求解释。 一提肋骨,莫桑又觉得那处隐隐发痛,目光若有似无从黑衣侍卫身上闪过,那日江边的场景历历在目,嘴角不由擒上一抹冷笑,“我与他何来交情?” “莫公子这话说得不错,”秋洄闻言揩掉嘴角的番茄酱,朝几人粲然一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第73章 谁的锅谁背(打赏加更!) 莫桑心中不舒服,正欲开口怼回去,却听得酒宴上热闹起来。 前去侍酒的美人们显然是被提前调教过的,炸鸡如何吃,啤酒如何喝,皆是手把手教给各位宾客。 尝过啤酒炸鸡的宾客纷纷发出赞叹声。 “不愧是辰王爷推荐的酒,入口微苦,后味清爽,正是夏日解暑不可或缺的佳酿!” “是啊!炸鸡与它相配竟丝毫不觉油腻,绝了……” “……” “此酒沁人心脾,与西域葡萄酒不遑多让……” “这评价有失偏颇,”即刻有人反驳道,“西域葡萄酒虽酸甜开胃,多饮却腻,此酒与它相比只高不低,恰适合我等男子饮用……” “有理有理,西域葡萄酒还是留给家中婆娘们喝吧……” 众人一阵哄笑。 萧珩又饮下两杯,面前的酒壶顿时空了大半。 这啤酒清爽又不浓烈,对于他们这些年少轻狂却又丢不开学业的学子来说,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消遣。 毕竟茶喝多了,嘴里淡得很。 “沈三郎以为此酒如何?”他转首问道。 沈溯微微一笑,酒杯捏在在指间转了转,徐徐开口,“味道不错,以我目前的状态,尚可诊脉开药,治病施针……” 萧珩忍不住笑出声来,“您说话真是有趣得紧!” “是吗?” 沈溯笑笑不置可否,看向主座上面色有些潮红的萧辰,“王爷为何久久不语,您才是今晚的主角?” “王爷有些醉了。” 华笙看出他的异常,心中一咯噔,立刻上前去扶他,“王爷……” 萧辰紧握酒杯的手微微颤抖,额角上冷汗直流,映着灯光,神情迷蒙,呼吸粗重,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酒宴上一时哑然。 辰王爷发病了!大家都心知肚明。 “王爷身体不适,酒宴交由秋家少爷秋洄主持!” 华笙搀着他先行离去。 众宾客面面相觑,到底碍于身份不敢开口交谈,只秋洄从座位上站出来才稍稍反应过来。 “各位,”秋洄举起手中的酒壶,声音高亢清亮,“很高兴听到各位对啤酒的高度评价,因为它出自秋香坊,是由秋家酿造的秋家酒!” 秋家的酒? 底下瞬间炸了。 “我们只知道秋家酿造黄酒,几十年了从没听说过还酿得出其他酒……” “莫不是秋家大价钱从别处请了酿酒大师来?” “秋家前些日子被魏家抢了生意,是打算靠此酒东山再起吗?” …… “你是秋家少爷?” 有人开始人身攻击,“秋家少爷出了名的懦弱胆小,怎会出现在辰王府?又怎能得了辰王爷的眼?” “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酒宴交给她?” 有人嗤笑,不屑一顾。 辰王爷果真会胡闹! 但秋洄气质虽变了,脸还是那张脸,并不妨碍在座有些人认识她。 比如恨她入骨的九公主。 “她就是秋洄,仗着自己有几分才能便不可一世,这酒难喝死了!” 萧珑“哗啦”泼了酒杯里的酒,恰洒在秋洄脚边,袍角上洇了几滴深色。 就差一点就能泼到她脸上,算她走运! 萧珑攥攥拳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这酒尝着很苦,一点都比不上西域葡萄酒,你还拿来办酒宴,是想坏我小皇叔的名声吗?” 你小皇叔的名声用得着我坏吗? 秋洄冷笑,“尊贵的九公主殿下,人与人的口味不同,您喝不惯并不能代表它不好,方才在座的,可都是对它赞不绝口呢!” “赞不绝口?有吗?” 萧珑大喊一声,“谁记得好喝?给本公主站出来好好说道说道!” 场面鸦雀无声。 “没有人吗?” 萧珑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秋洄,没有人觉得秋家的酒好!” “珑儿,注意你的身份!” 萧珩忍无可忍,将她拽回座位上,朝秋洄歉意一笑。 “大家不要听九公主的玩笑话!秋家的啤酒很好,本宫觉得好,沈三郎也觉得好!” 沈三郎?! 众人齐刷刷看向沈溯。 “哎呀,”沈溯恍若无人放下手中的酒杯,“今晚辰王爷尽了地主之谊,我这个做客人的吃饱喝足应该懂得感恩才是,时春!” 他唤柳时春一同起身,“我们去看看辰王爷!” 谁的锅谁自己背,他才不当冤大头呢! 说罢离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萧珩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秋少爷,这……” 秋洄不理他,直勾勾看向萧珑,“秋洄若是哪里得罪了九公主纯属个人恩怨,您若是心中不痛快只管随意辱骂我,当然,碍于身份地位的云泥之别,我不敢还口,但是!” 她目光似剑,盯得萧珑心头一颤。 “您若是图一时之快贬低好酒,崇洋媚外,那损失的就不止秋家一家的利益了!” “你什么意思?!” 萧珑强自镇定,依旧仰着高贵的下巴。 只要你秋洄不舒服就好,损失谁的利益关本公主什么事! 莫桑突然站出来,“秋少爷的意思很明显,”他看向萧珑,像是看一个陌生人,眼中没有宠溺,甚至带着淡淡的厌恶,他与秋洄出身差不多,所以他平生最欣赏有真才实学的人,最讨厌仗势欺人恣意妄为的人。 萧珑今日所作所为,实在没有一国公主的风范,像足了后宅那些尖酸刻薄的妇人。 也因此,他言语不自觉的犀利起来。 “啤酒是秋家的酒却也是大历的酒,西域葡萄酒再好也只是西域的酒,我们平常喝西域葡萄酒实则是西域人赚着大历人的银子,九公主是大历的公主,却刻意贬低本国的酒,褒扬他国的酒,鼓动着大历的子民去给西域送银子,试问,大历哪一点比不上西域?” 民力,物力,财力,大历都远超西域,本国地大物博,何必自降身价追捧他国的东西呢? 众人恍然大悟,胸中生出惭愧来。 他们生活优越惯了,自是没考虑过银子的问题,遇到好东西,新鲜玩意儿,也只想着高价买入手,很少考虑值不值,更不用说来自哪国了。 何况他国的东西,更能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此刻想想,倒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萧珑被怼的哑口无言,一张脸羞得通红。 她知道自己方才冲动了,可她是无心的,哪里想到这么多? 第74章 老姜(感谢金克丝ii的打赏~) 桑哥哥怎么能如此说她? 她之所以这么做全是为了他呀! 那秋洄当了他的玉佩让他沦为笑柄,他非但不记恨,反倒帮着责怪起自己来了? 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萧珑一下红了眼圈。 “桑哥哥,你……” “树之!” “你太过夸大其词了,”萧珩难得有些动气。 珑儿毕竟是一国公主,小女孩儿心性的确任性了些,却并没有存什么坏心眼,今晚她自己本就失了体统,此刻被莫桑这么一说愈发显得她这个公主没有教养了,这不是败坏她的名声吗? “九公主年幼,心思太过单纯,不太懂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关系,但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自是心向大历,还能助他国威风不成?” “若如此,公主需要勤加努力了……” 秋洄一勾唇,“公主虽年幼,似乎还虚长秋洄一岁,秋洄这个贱民都懂的道理,您公主之尊,身上寄托着大历子民的希望,理应敢为人先,懂我们所不懂,做我们所不能做……” “说得好!” 破空一阵抚掌声,众人循声望去,花园入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者。 身子挺拔如松,捋着白须缓步走来,身后跟了几个侍从。 “你便是秋家那小儿,闻名不如一见,老夫今晚没有白来……” 他呵呵大笑,喘息间已将秋洄上下打量几番。 这是何人? 秋洄皱眉思索,却听得九公主委屈巴巴唤了一声“外祖父”。 国子监祭酒白贤良?! 秋洄眼珠子险些掉到地上。 此刻的白贤良被飞奔过来的萧珑搂住了胳膊,一边撒娇一边嗔怪,“您怎么能帮着外人说话?这个秋洄伶牙俐齿好不奸诈,把珑儿都气哭了!” “你呀!” 白贤良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额头,老眼中满是宠溺。 “气哭你的怕不是秋家小子吧?” 说着看向莫桑,引得后者急忙过来行礼。 “老师,学生方才……” 他神色有些紧张,看得出来对白贤良还是十分恭敬的。 “嗳,”白贤良不在意挥挥手,“你方才教训得对,”又唤来萧珩嘱咐道,“你妹妹怕是被你母妃宠坏了,行事越发没了章程,你这个做哥哥的也不能一味护着她,今日酒宴咱们自己人知她是耍小性子,他日在外人面前行差踏错,岂不是失了皇家的颜面?” “外祖父教训的是!” 萧珩应道,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白祭酒说的是,九公主真性情闹着玩罢了,我们不会放在心上的……” “您老放心吧,没有人往外乱说的!” “……” “那老夫在这里谢过诸位了!” 白贤良笑着拱手。 众人哪敢真应他的礼,皆是点头回礼。 秋洄看得一脸懵逼。 何为以退为进,她今日算是见识了! 姜不愧是老的辣,这白贤良从一开始就将姿态放得很低,紧接着三言两语就将萧珑的不懂礼数说成了耍小性子,以他的声望,众人既是应了他的话,便不敢在外嚼舌根,萧珑的名声自然也就保住了。 高!当真高! 又听他教训萧珑道,“秋家的啤酒外祖父也是尝过的,自认味道远胜西域的葡萄酒,你这别扭性子就是口是心非,如今还觉得它不好吗?” 萧珑捏着衣角,轻哼一声。 正如方才秋洄所言,她的确不是针对啤酒,就是单纯想为难她的人而已。 之前的冲动险些让她陷入困境,如今外祖父明面上批评她,实则为她解围,她自然知道好赖,当下顺着给的台阶下,不大情愿地转向秋洄,“啤酒尚可,本公主自己喝不惯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秋少爷大人有大量莫要多想了!” 没有别的意思? 秋洄冷笑并不拆穿,“不敢!” “只是希望公主日后不要再拿这等庄重的事开玩笑才好,秋家不足为道,让各位错过了美酒就不值当了……” 唯恐再被说成崇洋媚外,萧珑咬着牙应道,“秋少爷说的是!” “好了,酒宴继续吧!” 白贤良笑着打圆场,但秋洄却并不打算再做什么。 “诸位,辰王爷身体抱恙,今日酒宴就先到这里吧,啤酒从明日开始会在秋香坊出售,数量有限,先到先得,酒价与黄酒相当,远低于西域葡萄酒,喜欢的可以关注一下,不喜欢的也不勉强,权当今晚酒宴来图个新鲜吧……” 他娘的,你们各种挑刺,老娘还不伺候了呢! 爱喝不喝,没了你们啤酒还卖不出去了? “另外!”秋洄突然想起他们先前的各种猜疑,忍不住补充道,“啤酒的酿造乃是秋家独创,并没有借助他人之手,酿造之人如今就站在你们面前,当然,信与不信是诸位的自由,秋家并非怕了西域葡萄酒,也并非怕了魏家,相反,大历的葡萄若能达到西域的品质,我秋香坊定让你们尝尝什么叫真正的葡萄酒……” “谁还有疑异?” 她声音泠然,众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听这秋少爷的意思,这酒还是她酿的了? 呵,真是天大的笑话! 秋香坊还能酿出更好的葡萄酒?怎么不上天呢? 这牛皮吹的…… “若照着秋少爷方才所言,饮用西域葡萄酒便是崇洋媚外,那他国的好东西譬如南楚沈家的茶叶,大漠的马匹和动物毛皮,岂不是都不能用了?” “就是这个道理,那贩卖西域葡萄酒的魏家岂不是十恶不赦了?” 又有人嗤笑。 莫桑面色不太好,他方才那番话好巧不巧正应在魏家身上,两家的姻亲关系着实打脸。 “我可没否认一切外来物品,”秋洄心知有人又要没事找事,当下也不客气,“好的东西谁不喜欢,秋洄学识浅薄,却还是知道闭关锁国的后果的,魏家贩酒,是因为有人要喝,与善恶并没有关系,我只是看不惯有人强把不好说成好而已,那西域葡萄酒究竟如何,啤酒又如何,诸位心里自有估量,相信以各位的理解能力,应该清楚我的意思了吧……” 她语气很是不耐烦,态度又强硬,以至于出了辰王府的大门众宾客还有些晕晕乎乎。 不是推销自家酒吗?态度如此恶劣真的没关系吗? 可细细回味那啤酒的滋味,他们不得不承认,还是相当惦记的! 白贤良一行人并没有离去,老头此刻有些无赖。 “秋小子不能说话不算数的,辰王爷给老夫府上送了坛啤酒邀我前来赴宴,还说你棋艺精湛至今无敌,若非想与你对弈,老夫何必白跑一趟?” 第75章 无赖 等等…… 秋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王爷说我……棋艺精湛?” “嗯。” “还至今无敌?” 秋洄一脸便秘。 “哎呀……年轻人还是要低调些!” 白贤良以为她在自我标榜,不由道,“下得赢老夫才算无敌,你一个小辈怕是还怎么见识过大棋局,老夫这就让你长长见识!” “晚辈不敢班门弄斧!” “没什么敢不敢的,输了有什么当紧,老夫只想看看你这小辈的实力如何,哪里真要拿你论输赢?” 见秋洄面上还是犹豫,萧珩忙道,“外祖父在朝中鲜有敌手,寂寞已久怕是手痒得很,秋少爷就赏脸陪他下一局吧,即便我们想下,他老人家还嫌资质太差不愿意浪费时间呢……” “是啊,”莫桑也劝道,“我每每与老师对弈,不过几个来回就败得一塌糊涂,老师棋艺堪称大历第一,连皇上都赞不绝口,你即便不为输赢,也能学到些经验……” “你们啊……” 白贤良被夸得心里舒坦极了,手指点了点二人。 “你是怕了吧?” 萧珑睨她一眼,“小皇叔棋艺一般,你不要以为赢了他就有什么了不起,怎么?怕棋艺太差当不起他的称赞?” “珑儿……” 白贤良低垂着眼睛斜了她一下,声音中含着浓浓的警告。 萧珑即刻不服气了,“本公主看她就是故弄玄虚,外祖父您还当真了,”又看向秋洄,“敢不敢与本公主下一局,赢了本公主你才……” “前辈请吧!” 秋洄看也没看萧珑一眼,只对白贤良道,“本来没什么兴致的,被九公主一说反倒手痒了,晚辈棋艺一般,您老手下留情呀!” …… 几人转到了凉亭。 华笙将辰王爷的那套黑白玉棋子呈上。 待白贤良挑了白子,秋洄接过黑子,捏了一颗在手里捻了捻低声问他,“你家王爷还好吗?” 华笙身形一僵,面上有些不自然,“应该……还好吧……” 每月都要犯这么一回,也没出什么事儿。 “什么叫应该?” “王爷他……把门从里面锁了,不准任何人靠近!” 好吧,“那辰王爷先前一直在等他?”秋洄用下巴指了指对面一脸兴奋的老头,质问道,“我何时说过自己棋艺精湛的,他把人请来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这个不能怪我,”华笙摊手,底气不是很足,“王爷的心思我也不懂,不过您上次下棋完胜他,他能不说您棋艺精湛吗?” 上次? 秋洄想了想,突然想打人。 “弹棋子是下棋吗?!” 没见过这么坑人的。 她瞪大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吓得华笙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老夫让你先下,输了可别怪我欺负你!” 白贤良朝她招手,老脸笑如菊花,仿佛已经预见了胜利。 秋洄道了声谢,当下也不跟他客气。 其实她穿越前棋艺还不错,只是穿越后也没真正与谁比试过,所以不太清楚自己在这里到底算个什么水准。 试探性地下了几个来回,她心中对白贤良的棋艺有了个大概的估量,当下放了心,大刀阔斧起来。 棋是越下越慢,秋洄右手捏棋子,左手托下巴,看着对面。 老头抓耳挠腮,捏着白子停在一处,顿了顿摇头,又移到另一处,顿了顿又摇头。 秋洄叹口气,这棋得下到何时? 四下看了看,阿括不知去了何处,华笙也溜走了,只剩下萧珩和莫桑惊讶地瞪着棋盘,而萧珑看热闹的笑脸渐渐垮下来,此刻正迎着月光欣赏自己美丽的指甲。 “能帮忙倒点水吗?” 秋洄朝守在凉亭入口的丫鬟挥挥手,奈何声音太小,她们许是无聊太久,只盯着天上的月亮。 “我来吧,”萧珩亲自倒了一杯端到秋洄手边,看向她的眼神很是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虔诚的……恭敬…… 这孩子忘了自己是皇子吗? 秋洄受宠若惊地接过,道了好几声谢。 接着也不讲什么风范不风范,一口饮了大半杯,入喉发出清晰的咕嘟声。 方才炸鸡吃多了,口渴得厉害,虽然因为啤酒喝了不少,小腹涨涨的想跑茅房,但她也顾不上憋不憋得住,只晓得自己此刻再不喝水就要旱死了。 她粗鲁地喝水,萧珩就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看,莫桑发觉后拽了他一把,心里不知怎么的,有些不大舒服。 还好只有自己知晓她的女儿身,若她一直这样耀眼,岂不是很麻烦? 具体为何是他麻烦,而不是她麻烦,他不愿意深想。 白贤良一颗棋子捏了半柱香还没落下,秋洄尿急地直抖腿。 若是直接让他输了吧,显得不给老年人面子,若是让他赢了吧,自己又很没面子,做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她盯着棋盘,试想自己是白贤良,记下每个可能落子的位置,然后再针对每一种位置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和棋。 终于,白贤良这一子落下,秋洄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闪电般落下黑子,而后扒着棋盘一脸不可置信,“和棋了!” “前辈,和棋了!” 她喊了两声,白贤良才反应过来。 迷瞪着老眼扫向棋盘。 还真是和棋了! 可她刚落子就喊和棋……怎么感觉提前设计好的一般? “再来!” 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他仍旧有些不甘心。 一个小辈,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炼,也不可能棋艺如此高超,一定有运气的成分。 “今晚若是分不出个高低来,老夫就不回去了!” 他赖皮地拉着秋洄的胳膊,“你也别想走!” 秋洄捂着肚子,急眼了。 您堂堂国子监祭酒,一把年纪的人了,能不能有点儿风度? 一个不让走,一个不想留,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莫桑和萧珩一直观战,自是将秋洄的手下留情看在眼里,心惊之余,对白贤良的难缠很是无语。 替他脸热的一会儿,萧珩难以启齿道,“秋少爷就再……额,就让他死心吧!” 后一句是萧珩比着口型说的。 秋洄挣脱不开,只得无奈坐下。 心道老娘若是憋出后遗症来,就配点炸药埋皇城底下,咱们同归于尽得了。 二人迅速摆开阵势。 秋洄一招比一招凌厉,几乎是白贤良刚落子她就杀出另一招,杀气腾腾掩都掩不住,白贤良忍不住抹了把冷汗。 看来真把这小祖宗逼急了,原来实力强成这样…… 不出几个来回,他就败下阵来。 老头一脸颓然,十分沮丧。 秋洄顾不上他的感受,道了声告辞就四处寻茅房去了。 等她解决了个人问题,萧珩一行人已经离去。 今晚的辰王府静悄悄的,宾客送走后,丫鬟美人们大都缩进自己屋里,这偌大的府邸空荡荡的。 没有人理她,秋洄幽灵一般四处飘荡着,却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阿括的身影。 往常赶都赶不走的人,不吭不响地就走了,这不大对劲呀…… 第76章 惊魂(1) 王府一隅,离黑衣少年三步远处,岿然不动地立着一位灰袍老者,银发银须随风舞动,双目深邃,闪烁着西北野狼才有的凌厉。 被这样一双眼盯住,好比无形中撒了一张巨网,明知被缚却挣脱不开,猎物一般等着束手就擒。 他的实力远非自己可比。 阿括十分清楚,即便换作慕容垂,也在他手下讨不过几招。 “阁下为何缠着我?”阿括谨慎盯着他,“从玉门关到长安城,您虽未曾露面,却一直如影随形……” “殿下!” 老者拱手一拜,“七年前您突然没了音讯,陛下为此寻遍整个大漠,又寻遍了整个大历,四年前鹰在玉门关寻到您时,便奉命暗中保护,虽然您对外称自己失了忆,可您平素使用的剑法却说不了谎,那般狠厉致命,全是鹰当年传授的精髓……” “我的剑法皆是将军手把手所教,与你何干?我不是你口中的殿下,你去别处寻人吧!” “殿下莫再自欺欺人!” 老者喊住他转身欲去的身影,老眼泛起了水光,“陛下当年未保全您和皇后,自责至今,寻到您时没有即刻将您迎回大漠,也是考虑到您的安危……” “朝中奸臣当道,您只有……” “够了!” 阿括冷喝一声打断他,“您若是来杀我,只管下手,若不是,就请自行离开,我不认识你,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殿……”鹰望着少年决绝的身影无奈叹了口气,李括啊李括,你可知大漠如今到了何种境地,妖后当权,一国之君朝不保夕,你若再赌气不愿回去,那支秘密为你训练的精兵也改变不了江山易主的事实啊! …… 灯火通明的房间发出一声惨叫。 秋洄蹑手蹑脚凑过去,趴在窗户纸上小心戳出个洞。 入眼两根比水桶还粗的红漆木雕花大柱,每根柱子上白花花围了一圈,秋洄定睛一看,发现那白花花的不是装饰品,而是实实在在的人。 女人! 被剥光了衣服的女人! 三五个捆在一起,身上红一块紫一块,低垂着头,奄奄一息。 她来不及惊讶,便听见里间的脚步声渐进,伴随着拖拽和痛苦的呻吟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赤裸的脚,红的扎眼的袍角晃在上面,让秋洄一下认出了来人。 萧辰腰带已解,红衣松松披在身上,稍一侧身,白玉般的胸膛反着光裸露出大半。 秋洄慌忙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默念了两遍南无阿弥陀佛,再看时,一个浑身血迹的人死狗一般被拖拉出来,而后被萧辰随手一扬,扔在了柱子前。 好半天,就在秋洄以为这是个死人时,那人胳膊动了动,紧接着颤巍巍抬起了头。 他看向柱子上被捆绑的女人们,双目呆滞,杂乱的头发混着血迹粘在脸上,让人看不真切他的真面目。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让秋洄莫名觉得在哪里见过。 萧辰走近两步,蹲在他身侧。 黑如墨玉的长发垂在肩上,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划出优美的弧度,却莫名让人感觉心悸。 “这些人你可改熟悉?” 他询问趴在地上的血衣人,然而并没有得到答复,随之冷声一笑,捏着一个女人的下巴强抬起了她的头。 “看!” 萧辰将女人苍白无力,嘴角还带着血迹的脸转向他,露出一个极度可怕的微笑。 女人的嘴唇在颤抖,却还维持着倔强,若是离她近些,便会看到她左眼尾处长着一点极美的朱砂痣。 阿珠?! 秋洄心惊,又听萧辰邪魅嗜血的声音响起,目光挑衅地看着血衣人,“被抓的这几人,要么是想办法救你的,要么是救你不成想杀人灭口的,呵,你跟阿珠俩个硬骨头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引出来这么多送死的,可见……本王的好嫂嫂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信任你们呢!” “呸!” 血衣人嘴里吐出一口血。 声音不大,却让秋洄分辨出这个雌雄莫辨的人实则是个男人。 这是那个下毒的太监! 秋洄瞧见他白得透明的耳朵,一下记了起来。 原来辰王爷并没有即刻将他处死。 “真真假假……你又如何分得清楚?”太监目光在女人身上逡巡一圈,咧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你觉得抓到的都是娘娘的人吗?” 第77章 惊魂(2) “娘娘的人无处不在,陛下的人无处不在,你的秘密很快……额……” 萧辰出手如电擎住他的脖子,随着他的脚尖一点一点离地,秋洄双眼渐渐迷蒙起来。 …… 子时末,运尸车吱呀吱呀远去,辰王府的血腥味一扫而尽,书房的灯接着亮了起来。 “她人呢?” 萧辰四仰八叉坐在扶手椅上,俊脸上满是倦怠。 沈溯慢悠悠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几根茶叶,优雅饮了两口,“喝多了,家去了。” “喝多了能倒你怀里?” 萧辰挑眉,这人怕不是当他是傻子。 “呵,她趴窗户上偷看,沈三不撒迷药还等着王爷把她灭口吗?” 沈溯似笑非笑看着他,补充道,“你的暗卫早已蓄势待发,只需王爷一个手势便可要她性命。” “本王不会杀她!”萧辰面上闪过一抹不自然,顿了顿,探究地看向对面波澜不惊的男人,“怎么?沈三郎对她十分关心的样子,怕不是……” “这世上不只有王爷一个聪明人,”沈溯打断他,“沈溯师承神医鬼手,不需把脉验身,也能辨得雌雄。” “……那……不近女色的沈三郎是动心了?” “王爷说是,那便是吧,”沈溯笑了笑,狡黠得像只狐狸,“缘分冥冥天注定,沈溯周游四国,从未遇见过如此合缘之人,只我二人的名字便登对的很,王爷不觉得吗?” 溯洄溯洄,萧辰默念两遍,突然笑了,“确实登对,像极了失散多年的兄妹!” 沈溯哑然,“王爷是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吧!依沈溯看,她与你看似亲密,却并没有交心,王爷若真为她好,便不会打着办酒宴的幌子让一群人看着你发病,呵,为了逼真不惜吞食春药,王爷对自己也真够狠的……” “哈哈哈……” “沈三郎不愧是沈三郎!” 萧辰大笑,“春药有什么当紧,不敌情蛊十分之一,本王手中有解药,自是有恃无恐,横竖你这个唯一的知情人也会为本王保密,真正可怜的,是那些被牵着鼻子忽悠的团团转的人,本王受的这点苦算什么……” 比起他们将来要偿还的…… 萧辰默了默,看向沈溯的目光带着淡淡的遗憾,“本王若能得沈三郎相助,胜过千军万马!” 得自己相助? 沈溯笑而不语。 是得自己的银子相助吧! 想想也是,以自己这些年积囤起来的财富,帮他招募千军购置万马,的确不是问题。 他这话,就是一句废话。 “王爷似乎太过信任沈溯了,若我没记错,上回见面时,王爷还恨不得沈溯即刻离开大历呢,为此怕是将太医院的太医们好好叮嘱了一番吧,呵,自那以后,除了雷打不动的葛太医,再也没有谁前来拜访了,沈溯在宫里的日子无聊的很,大约很快便会离去……” “哦?那真是可惜呀……” 萧辰淡淡说道,面上却一点儿可惜的意味都没有。 二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萧辰又看向他,“沈三郎有什么想问的只管开口,眼下再待下去,怕是有人误以为你我二人暗中勾结了……” “沈溯不胜酒力留宿辰王府,辰王爷旧疾复发命悬一线,”沈溯沉声问他,“王爷觉得哪个借口更有说服力?” “看来沈三郎耍赖的本事已是炉火纯青了,这借口他们无法反驳却也不会相信,你倒好,过几日拍拍屁股走人了,到时所有的猜疑可都落在本王一人头上了……” 沈溯只当听不懂他话中的嘲讽,摇头道,“若论起耍赖坑人,沈溯手生得很,王爷你借着酒宴白赚了秋洄的人情也就罢了,为何还特意请了那白祭酒与她对弈?” “你明知道,太过耀眼于她而言并不是件好事!” 不是好事吗? 或许他没能从她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但他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激发她刻意隐藏的潜能,他从来不知道她棋艺高深莫测到那种地步。 那么,是否还有其他能力,强大却又未知? 萧辰眯了眯眼,含糊道,“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又哪里是本王能掩得住的!” 闻言,沈溯面色微冷。 “我原只道你们不交心,如今看来,竟连丁点的交情也没有,辰王爷您与她不是一路人,日后也莫要打她什么主意,否则,别怪沈某没提醒过您……” 萧辰一怔,笑道,“本王没有恋童癖,能对她打什么主意?” “王爷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沈溯打断他,正色道,“她不是王爷可以利用的,也不会愿意被您利用,他日若是发觉,你们连陌生人也没得做!” “本王就如此不堪吗?” 萧辰目光咄咄,冷笑道,“那么,沈三郎又是以她的什么身份来威胁本王?莫要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插手本王的私事!若是本王没记错的话,你们算上今晚,不过才见过两面而已……” 应该是三面,但日后还会有更多面! 沈溯晃着手指,“沈某与秋洄的关系不是一两句话能说的清楚的,但有一点,于我而言珍贵的人或物……”他摩挲着手掌心的鸳鸯,声音不疾不徐,“我从来不愿意为满足他人的好奇心,而公之于众让人评头论足……” …… 秋洄醒来,已是第二日下午了。 夏莲将她从床上扶坐起来,递了杯蜂蜜水。 “我怎么回来的?阿括呢?他回来了没?” 她一边喝,看向床尾给她叠衣服的秋棠。 小丫头眨了眨眼,“少爷昨晚喝多了,被括少爷抱……不是,背回秋府的,括少爷昨晚怕是累坏了,这会儿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饭都没吃呢……” 夏莲闻言祈求地看着秋洄,“少爷日后可不敢再喝这么多酒了,这次好在被沈三郎发现了,若是再同上回一样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呢?” “沈三郎?!他救的我?” “嗯嗯,”夏莲点点头,“括少爷昨晚寻不到您,后来才知道您喝醉倒在路上了,幸好被沈三郎及时发现给您吃了醒酒丹,还通知括少爷送您回来,救死扶伤,真是个大善人……” “是啊!”秋棠也附和,“家主还说要好好谢谢人家呢,沈三郎年轻有为,又心地善良,难怪名声这么好……” 秋洄对两个丫鬟的碎碎念充耳不闻,满脑子都是疑问。 喝醉了?还昏倒了? 难道她如今竟胆小到这等地步,看到辰王爷杀人也能吓昏过去? 第78章 面圣 秋洄昏睡的这段时间里,秋香坊的啤酒已被抢购一空,新一锅的啤酒还没酿出来,却已经接了大笔订单。 秋绩秋夫人在酒坊忙得抽不开身,秋洄此时却反而淡定了,用了饭,挺尸在床。 当日下午,有人送来了一盒点心。 玲珑斋新出的蛋黄酥,烤得金黄,咬一口就能尝到里面软糯香甜的鸭蛋黄。 皮薄馅多,香而不腻,秋洄一口气吃了小半盒。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掌柜是不是有事找我呀?” 上次是想菜谱要独一份,这次又打什么歪主意? 秋洄任夏莲给她擦了嘴,又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抿两口冲着嘴里的甜味。 “少爷都吃了人家送的礼了,就算有事相求也推辞不了了……” “这你就不懂了,”秋洄看着秋棠,老成道,“吃食不比别的,他若送银子玉器来,本少爷自是不能随意接收的,可送到嘴边的东西不一样,我不吃,那是瞧不起人家,吃了才显得有情份……” “他若是小气到计较吃喝,怕也成不了什么大事,本少爷又不差银钱,何惧之有?” 夏莲被她颇有些趾高气扬的神态逗笑了,朝秋棠嗔道,“你啊,就知道跟少爷插科打诨,那凤仙楼的王掌柜分明是感激少爷才送了这蛋黄酥来,哪里有事求人了?” 又对秋洄道,“少爷怕是不知,婢子听那门子说,王掌柜今日赶得早,去秋香坊买了许多啤酒回去,中午那会儿去凤仙楼吃饭的人都排起了队,就是因为想尝尝那啤酒的滋味……” “他赚了银钱,可不就对少爷心存感念吗?” “这老王,真是越来越上道了!” 秋洄赞道,她并没有特意提醒老王,他应该与其他人一样是听到风声才赶去买的酒,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赶早,大批量的购买,足以说明他对秋香坊,对自己,是十分信任的。 第79章 面圣(2) 不等她辟谣,又被一道圣旨请进了宫。 “杂家,就先送到这里了……” 高凤笑容慈和,手中的拂尘指了指御书房门口,低声嘱咐道,“白祭酒也在,秋少爷好好表现,莫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才是!” 白贤良? 秋洄愣了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 “多谢高公公提点!” 她整整衣袍,转身从容不迫迈进御书房。 “传言误人呢!” 高凤叹口气,看着那个纤瘦的身影,笔直地,挺拔地,充满自信地消失在门口,随之,传来恭敬的参拜声。 萧炎坐在御案后鎏金的龙椅上,白色锦袍从衣领到袍角用金线绣了一条威风凛凛的龙,比起明黄色的龙袍家常了些,却依旧不失威仪。 白贤良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边的茶杯已空,显然来的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见秋洄进来,他有些昏睡的老眼绽放出朵朵精光,随之,胳膊肘撑着几案直起了腰,待被萧炎看了一眼意识到失态后,才缓缓沉下抬到一半的屁股,动动不安分的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存在的茶水,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萧炎将秋洄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赐了座。 “你长得很像你姑姑,”他忽然看着她道,温润的面孔上挂着亲切的笑容,目光深邃,盯着她的脸移不开眼,“除了眼睛不太像,鼻子嘴巴还有讲话时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 如此直白的目光,饶是秋洄脸皮很厚也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 她能感觉到,即便明德皇帝浑身上下散发着九五至尊的威严,看她的时候,眼神瞬间就变得温柔似水。 但他只是透过自己思念另一个人罢了。 不过,姑姑秋心已逝去多年,在美女如云的皇宫一个皇帝的眼神还能热切成这般…… 这执念还真不是一般的深呢! 秋洄突然想起临行时爹娘等人的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万万不可在皇帝面前漏了馅,当时她只道是怕犯了欺君之罪,如今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若皇帝真知道了自己的女儿身,会将自己收入后宫吗? 想到这里,秋洄打了个哆嗦。 这还真有可能。 萧炎虽比辰王爷大了十余岁,生得也不如辰王爷好看,但许是因为他面相君子,脾性也很温和,看上去并不显老,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时值壮年的皇帝,多纳几个妃子本也算不上老牛吃嫩草。 更何况,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建了心酿馆和念心殿,千千万万的美人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她,想想还真是可怕。 他的所作所为似乎并不像他此时展现的那样,秋洄不敢赌这个皇帝的人品。 “毕竟是血亲,”秋洄强笑道,“我是她的亲侄子呢!” 她特意在侄子二字上加重语气,萧炎面上闪过怔忡后的清醒,再看向秋洄时,目光冷静又理智。 白贤良不大喜欢这个话题,迫不及待提醒道,“陛下,秋家这个小子以前可藏着拙呢,您方才不是还说等他来了,要好好问问他?” “朕记着呢,”萧炎无奈看了他一眼,对秋洄摊手道,“你也听见了……” “自前几日中秋夜你赢了棋,白爱卿就一直在朕耳边念叨你,不仅是白爱卿,就连朕的七皇子也是对你赞不绝口啊,”他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吟道,“写得好字,作得好诗,下得围棋,酿得啤酒,秋洄啊,”他猛然看过来,目光咄咄,“除非你是从天而降的神童,否则怎么可能样样精通呢!” “且你别忘了,几个月之前你还是臭名昭著之辈,朕这话说得难听,却不失偏颇吧!” “陛下所言极是!” 秋洄面上没有一丝慌乱,镇定得就像她本如此。 反衬,那些从明德皇帝和白贤良身上散发出来的如刀如剑的质疑,一下被她的坦然弹了回去,落地无声。 “秋洄有罪!” 她重重一揖,承认道,“秋洄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自幼贪恋黄白之物,再过几年怕会流连花丛难以自拔,我这样的人,不为名不为权只图利,实乃胸无大志有辱君子之名的小人一枚,所以,先前的恶名并非刻意为之……” 她抬头看了眼石化的二人,继续道,“我本如此,也承认自己并非我朝礼教之下的人才,可陛下若说我藏拙,那真是冤枉啊……” “你何冤之有啊?” 萧炎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这个孩子了。 秋洄立刻委屈巴巴道,“实在不是秋洄藏着掖着,陛下也知小子臭名在外,凡是我朝的杰出人才风流之士,皆不愿与我相交的,我平素一个人无聊惯了,家父就为我寻来各种书籍解闷,久而久之,看得多了,也就成了如今这般地步……” “但在此之前,小子从未与人比试交流过,不知自己水平如何,此次真是多亏了白祭酒,”她重重看了白贤良一眼,不无感激道,“若非他老人家指点,我怕到今日也不知自己竟是从天而降的神童!” “咚——” 萧炎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被转飞了,不偏不倚掉入手边的茶杯里,溅起一道碧绿的水花。 摊在面前的奏折被洇湿了,甚至还有几滴飞到了他的脸上。 萧炎颊边的肌肉动了动,然后淡定从袖中掏出锦帕在面上轻轻沾了沾。 “陛下——” 特意留意着动静的小太监试探性地开口。 萧炎并没有让他们进来收拾,只盯着一脸天真的秋洄,活动着刚得到解放的大拇指,似在判断她所言是真是假。 “陛下,您没事吧?” 秋洄担心地问道。 “唉!” 萧炎叹气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 秋洄知道他在可惜什么,空有才华没有人品的人,再厉害也不能为朝廷所用,萧炎痛惜失了一个可用之才,而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提前掐灭他们对自己的一切希望,省得日后麻烦。 “陛下——“ 白贤良老脸皱成了菊花。 “他虽人品不端正,却聪明异于常人,如此神童降在我大历,乃是大历百姓之福,也是陛下之福,应珍之重之好好培养才是呀!” 第80章 无常 “那……爱卿想如何培养?” 萧炎看着他猴急的样子,有些捉摸不透。 这个白祭酒平素不是最重礼教吗?人品不端品行不良者他向来嗤之以鼻,偏重才华而违反自己原则的事他怕是第一次做吧。 “臣……想收他为学生,让他进入国子监读书!” 秋洄瞬间不淡定了。 “白祭酒,您——” “老夫心意已决!” 白贤良打断她道,“你也知国子监是万千学子心中的向往,门槛高得很,不是说进就能进的。老夫担任祭酒以来,一不贪污受贿,二不仗势欺人,那些个想走后门的皆被我一一打发了,国子监只收有真才实学之人,只有这样,将来才能为大历百姓效力,才能为陛下分忧哇!” “可是我……” 秋洄反手指着自己,一脸为难。 她上辈子的年龄加上这辈子的年龄都有四十岁了,如何坦然跟一群十几岁的少年郎进出学堂,虽然国子监不是青山书院,但她实在没有向祝英台学习的心思,况且她想学的,白贤良根本教不了。 “你无需担心,”白贤良以为她是怕自己被人诟病,安慰道,“只要你听老夫的话,一切按老夫的指令行事,他们自是挑不出错处来,更何况,你学问好,棋艺更是无人能比,久而久之他们觉出你的不凡来,怕是争先恐后与你结交呢!” “白爱卿所言有理!” 萧炎赞了一声,看向欲言又止的秋洄,意味深长道,“人哪有一生下来就是完美的,你既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品行上的不足,便要时时督促克制自己才是,何况你年纪还小,尚还来得及补救,白爱卿学识渊博礼教严谨,他愿意破例收你为学生,是你的福气!” “老夫无私助你,但也要你听话才行!”白贤良接着道,他面上有些得意,心想若是能将这所谓神童的品行矫正过来,他也算是立了大功一件,再想想他将来凭借智慧学识造福大历,那一桩桩一件件,细细想来似乎是自己做的一般。 白贤良胸中激动,恨不得即刻将秋洄拎回国子监。 “那些个把你往歪处带的人就不要再联系了,尤其是辰王爷,你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将来你学有所成是要效忠陛下的,与他还是早些了断了才好!” 辰王爷怎么了? 若不是辰王爷,你还见识不到我的棋艺呢? 秋洄心里冷笑,这二人嘴上如何如何为自己好,可究其根本,不还是想让自己为他们所用? “承蒙陛下和白祭酒抬爱,”她定定神,义正言辞道,“秋洄与辰王爷志趣相投又相识在前,也是因了他的引荐才入了白祭酒您的眼,苟富贵勿相忘,我对他心怀感激又怎能弃他而去呢?秋洄虽顽劣却还是有些道义的,若是为了前途抛却旧友,这种事,恕我不能从命!” “你!” 白贤良急眼了,“你知不知辰王爷是何人?那晚他发病你没看见?呵,还苟富贵勿相忘,他堂堂王爷需要你的怜悯和帮助吗?你要考虑的是你自己,秋洄,你一个商户子弟,没有多少踏上仕途的机会!” “秋洄知道。” 她依旧固执,“他是王爷是他的事,不能忘恩负义是我的事,还请白祭酒莫要逼我背上精神枷锁……”她恳求道。 精神枷锁?! 白贤良要暴走了,他处处为她着想倒被说成逼她,果然,品行不端什么的并非无中生有。 “陛下,您说句话吧……” 他无奈求助道,皇上与辰王爷私下不对付,他总不能培养一个与辰王爷亲近的人吧,那不是戳皇上的心窝子吗? 萧炎不理他,只直勾勾盯着秋洄,似要把她看穿一般。 “你当真不愿与辰王爷决裂?”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声音染上了丝丝寒意。 “是的,”秋洄挺直腰背,“不知白祭酒为何非要我远离辰王爷,但秋洄以为辰王爷看似荒唐,实则很有些智谋,陛下既愿意给我这个商户子弟机会,不妨也给您的兄弟一个机会,若是能重用……” “好了!” 萧炎眉头皱成一团,突然冷喝一声。 秋洄噤若寒蝉,慌忙跪下请罪。 “来人,送秋洄出宫……” “陛下——” 白贤良不死心地又唤了一声,却换来萧炎霸气十足的一眼,他当下不敢说话了。 待秋洄离去,才试探性开口,“陛下就这么放弃了吗?” “你以为朕乐意吗?” 萧炎揉着眉心,端起茶杯想喝水,送到嘴边又瞧见那枚泡在里面的扳指,只得“砰”放下,召人换了新茶盏来。 “不是朕不给她机会,实在是她与辰王爷关系太近了些,”萧炎抿着微烫的茶水,全然忘了此刻天气还有些炎热,叹气道,“这孩子执拗的很,你怕是调教不好她的,且她方才提到萧辰的神态你也看到了,满满的都是崇拜和拥护……” 摇头摆手,“她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臣子……” “那陛下放她回去,就不怕她辅助辰王爷,这孩子潜力大着呢!” “她竟敢当着朕的面抬举辰王爷,可见胸无城府,眼下倒没什么可担心的……” 至于以后嘛……萧炎眯眯眼,那他就把秋家捧得高高的…… …… 秋洄在等一个消息。 她十分清楚那番话对皇上的影响,身为皇帝,萧炎不可能将她这样的隐患留在身边,万一自己是辰王爷安插在他身边的卧底,那会让他万劫不复的,所以他不敢赌,况且于他而言,放弃自己只意味着放弃一颗好用的棋子而已,并不会对他产生大的妨害,若自己是他,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她不知道萧辰向白贤良引荐自己出于什么目的,或者是想试探她,或者只是恶作剧,又或者他想让自己留在皇上身边成为他的眼线,但无论是哪种原因,她都觉得自己这次做得很好。 成功脱身是一方面,皇上多多少少会对自己态度感到生气,从而迁怒秋家,那么,秋绩此次应召前往皇宫,定能一举辞去御酒供应商的职务。 秋洄算盘打得哗哗响,甚至已经计划着之后啤酒的市场问题了。 殊不知,秋绩带来的是截然相反的答案。 第81章 夜遇(感谢骑士,金克丝ii的打赏(づ ●─● )づ) “什么?取消魏家葡萄酒的供应由秋香坊的啤酒代替?” 秋洄满满不可置信。 明德皇帝大概是疯了,难道是因为觉得自己不争气,同情秋家前途无望? 又或者是捧杀? 秋洄当下不敢大意。 新一批的啤酒从酿造到送入宫,她都亲力亲为,好在之后御酒受到好评,她才松口气。 啤酒有毒的流言不攻自破,秋家又迎来新一轮的售酒热潮。 …… 深夜,皇宫一隅。 华服少女快步走着,精致的小脸紧绷着,不知是失落还是生气,嘟着嘴一言不发。 “公主,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挑着宫灯的一个宫婢小心翼翼照着她脚下的路,望着少**鸷的侧脸,心里没来由的一哆嗦。 “你怎么这么多话!” 另一怀抱着礼盒的宫婢昵了她一眼,责骂道,“咱们九公主殿下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你只管跟着走就是了,问这么多真是聒噪!” “都给本公主闭嘴!” 萧珑回头低低呵斥一声,视线掠过二人,吓得两个宫婢慌忙垂下头。 “若是把不想干的人招来,本公主就让人把你们的嘴给缝上!” 她冷着脸,骂完继续走,不一会儿来到湖边站定。 挑灯的宫婢四处看看,这处湖泊邻着御花园,旁边是几座假山,此刻夜深人静除了晦暗不明的月亮投在湖面上的虚影外,并无他物。 “哗啦”,轻微的泛水声响起。 湖里的锦鲤竟还未入睡。 萧珑朝拿礼盒的宫婢伸手,“东西放下,你俩给本公主滚远点!” “公主——” 宫婢抱着礼盒有些犹豫,大半夜来这还把人支开,该不会是想投湖吧。 眼珠转了转,她突然想起今日下午的事来。 九公主平素养尊处优惯了,十指绝对不沾阳春水的,可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对制作糕点来了兴致,今日中午糕点出锅,她便兴冲冲装了盒,没给贵妃娘娘尝也没给皇上送,径直捧着礼盒去了国子监,谁道那莫家公子竟是个不知好歹的…… 对公主避而不见不说,连礼盒也让人退了回来。 唉!公主定是还在伤心吧! 正踟蹰间,礼盒一下被夺了去。 “滚!” 萧珑捧着礼盒冷喝一声。 她瞪着呼灵灵的大眼,周身散发出暴戾的气息。 二人想起那些得罪过的她的宫女,即刻丢盔弃甲。 宫婢将宫灯放在她脚边,谨慎往后退了几步。 “公主自己小心,奴婢们不走远,您有事挥一挥灯我们就过来……” “公主心里有数呢!” 先前拿礼盒的宫婢扯住她的袖子,转眼将她拉离了湖边。 终于只剩她一个人了。 借着昏黄的灯光,萧珑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下来,似是没感觉到下面传来的丝丝凉意,她取下礼盒的盖子,露出里面几样精致的糕点。 泪水瞬间决堤,噼里啪啦砸在盒子里,溶解了裹在糕点外面的那一层蜜糖……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她抽噎着,捡起一块糕点“扑通”扔进湖里。 “你就知道欺负我!” “扑通”又是一块。 “这糕点是我学了很久才做出来的,是特意为你做的……” “可你却尝都不尝一口!” “扑通!” “扑通!” “……” 脸上的泪风干了,有些干涩发疼。 空了的礼盒随手被扔在地上,萧珑拍掉手上的渣滓,目光怔怔,“为什么没有人喜欢我?” 她喃喃自语,“我是公主,大历尊贵的公主……” “呵呵……” 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中气十足,带着浓郁的男性气息。 “谁?!” 她从石头上弹跳起来,举起宫灯挥了挥,没有召来两个宫婢,却是看清了立在身后的那张脸。 魏畴抿着嘴角,腰间一柄胯刀站得笔直,他身上还穿着御前金吾卫的统一服装,显然是留在宫里值夜的。 “你怎么在这儿?” 这人她认得,桑哥哥那个不务正业的表哥。 萧珑松口气,怒道,“见到本公主竟不行礼,偷偷摸摸藏头藏尾成何体统,这便是你们金吾卫的行事吗?” “小的脚步声很重的,也行过礼了,您没听见而已,”魏畴委屈地敛了笑,“九公主忙着责骂扔东西,将我的声音压过去了……” “你给本公主闭嘴!” 萧珑恼羞成怒,“你若敢往外乱讲闲话,本公主让人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哦?小的好害怕呀!” 魏畴受惊地抱住双臂,挑着眉头,眼里却沁着笑意。 “原本只是听闻,如今看来,公主残忍嗜杀倒是名不虚传,不错不错,你我天生一对!” 第82章 爱慕 “少胡说八道!” 萧珑拂袖,“得罪本公主的人都该死!是她们自己愚蠢走上死路,本公主何罪之有?” 又咬牙问道,“那两个宫婢呢,你把她们怎么了?” “小的怕她们大喊大叫对公主您的名声不好,也没什么,洒了点迷药而已……” “你——” 萧珑气急,“你给本公主等着,看本公主不告诉父皇让他砍了你的头!” “别呀,公主!” 魏畴拦住她的去路,讨好道,“小的也没犯什么错,就是这大半夜的担心您的安危,这才斗胆过来看看……” “你担心本公主?” “嗯,”魏畴赶忙点头,“魏畴仰慕公主已久,却也知道公主眼里只有桑表弟一个人,便只好把这份爱慕思量放在心里,暗地里保护您……” 说着染上三分羞涩,“我虽然长得不如表弟白净,也不如他有才华,但是武功很厉害,有我保护公主,便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您了,方才我都听到了,既然桑表弟不识抬举,不解风情,公主何苦执着于他,天涯何处无芳草,您不妨看看眼前人……” “你快别说了!” 萧珑别扭的半侧过身子,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如此直白地向她告过白。 “本公主对你无半分男女之情,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不过……念在你真心爱慕本公主的份上,今晚的事就算了,”她瞟了魏畴一眼,声音一下比方才温柔了许多,“但是今晚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若是被本公主发现你乱嚼舌根,就等着……” “嘘——” “我会帮公主保密的,”魏畴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又对她的宽容大度感谢了一番。 他姿态摆的很低,萧珑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道,“你快走吧,若是被人发现了,会误以为你我二人偷偷幽会的!” 魏畴不以为惧,“能为公主献身,是魏畴的福分!” 又道,“我虽死不足惜,却也怕累及公主的名声,不如我先护送公主回寝殿歇息?” “不用了,”萧珑挑直手中握着的宫灯,“本公主识得路,等本公主一离开,你只管给那两个宫婢解药就是!” 言罢,径直迈开步子。 不知为何,少年突如其来的告白扰乱了她的心绪,让她既有些莫名的兴奋,却也伴随着不安的忐忑。 萧珑觉得,不能在此久留。 然而,魏畴却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 眼下是个很好的机会,机不再失失不再来,心底酝酿了片刻,他开口喊住了少女玲珑的身影,“我有一计,可助公主!” “什么?”萧珑转身。 “我说,”魏畴走至她身侧,低声道,“我有一计可让公主得到莫桑……” 萧珑双目一亮,着急之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何计?快说来听听!” 魏畴浅笑不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萧珑慌忙松开手,“你耍我?你……” 方才还说喜欢自己,既真心喜欢又怎么甘心将自己推到另一个人怀里? “公主莫急,”魏畴安抚她道,“正是因为魏畴真心喜欢公主,才更希望公主能够幸福,若公主与桑表弟在一起能快乐,魏畴一个人虽苦犹甜……” “只是,我这一计有些风险,”他附到萧珑耳边,轻声道,“若公主心甘情愿冒险一试,多半能定下和桑表弟的姻缘。” “果真?” 萧珑惊喜地看向他,随之被拉到假山后,魏畴四下瞧了瞧,低声嘀咕道,“我有一个远房表妹,今年十六岁,与皇上喜欢的那位长得十分相像,而且颇懂得一些酿造手艺,公主不如……” “……” 萧珑听得渐渐瞪大了双眼。 …… 两日后,萧珑出宫带回一名宫婢,名唤柳心。 又过两日,九公主带着此宫婢去御书房给皇上送了糕点。 …… 白贵妃拍案而起。 “查!把那个来路不明的狐媚子给本宫好好查清楚!” 第83章 逼上贼船 “娘娘息怒,是九公主……” 一国之君瞧上了女儿的贴身婢女,这话说出去总归不好听的,明着要不行,私底下总要讨些条件。 “若来年莫家公子能够金榜题名,陛下就允了他当九驸马!” “好哇!” 白贵妃气极反笑,绣着白莲的锦帕在手心攥成一团。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与自己隔心,她固然伤心,可堂堂皇帝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宫婢便随口许诺了公主的亲事,这才真是诛她的心呢! 心底陡然生出些许悲凉来,想想又觉得讽刺。 她这些年千防万防,不知在那些个秀女身上动过多少手脚才确保没有独宠的存在,而今名唤柳心的宫婢一来,萧炎便命人腾出了念心殿,封为心妃,十二年前错过的一切似乎都得到了补偿,日日独宠,圣眷不断,朝堂之上也是晚到早退,就差没有取消早朝了。 “去把公主唤来吧……” 白贵妃有气无力挥了挥手。 她很清楚,珑儿虽任性了些,却并不擅长心计,此事定是有人在背后怂恿。 木已成舟,她再是生气也无用,唯一能做的只有趁早揪出幕后的始作俑者。 …… 秋千架上的萧珑心情大好。 脑袋轻轻贴在锁链上,跪在脚边的宫婢将剥了皮的葡萄送到她嘴里,再伸出双手接住她吐出来的葡萄籽。 “公主,贵妃娘娘的人来了……” 一宫婢前来禀告道。 “母妃?” 萧珑身形一僵,随之缓缓伸出手,跪坐的宫婢放下果盘,搀着她从秋千架上站起身。 “公主要先换身衣裳吗?” “不了,”她深吸两口气,镇定迈开双脚。 该来的总会来的,在她将柳心领进宫的那一刻,便注定要对不起母妃了。 父皇这一生,拥有过很多女人,多柳心一个也不嫌多,母妃难不成还指望着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但她不一样,桑哥哥若是成了九驸马,这一辈子就只能爱她一个,她还有机会把握住自己的幸福,她没有做错! …… “人是哪来的?谁怂恿的你?” “珑儿出宫偶遇的,没有谁怂恿,珑儿……珑儿听不懂母妃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跪下!” 白贵妃手握软鞭,气急在她背上甩了两下,萧珑被打得哇哇直叫。 “娘娘不可呀,娘娘——” 翠娥急忙去拉白贵妃的胳膊,用这种鞭子打人,虽不会让皮肤破裂留疤,但即便甩出淤血也是极疼的,娘娘疼惜九公主的心她哪里不知,打完更疼的肯定还是她自己。 翠娥不敢明目张胆夺鞭子,眼见萧珑被打得浑身颤抖,一咬牙扑到了她身上,猝不及防被甩了两鞭在脸上,白嫩的肌肤上登时显出两道红痕。 白贵妃一怔,停了手。 “护着她做什么?本宫白生了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那就打死我吧,既如此,母妃就打死珑儿吧……” 萧珑一把推开翠娥,倔强地仰着头,死死瞪着自己的母妃,美目中满是泪水。 “母妃就只想着自己,您若是能多听听珑儿的心里话,我何至于如此?” “你说什么?!” 白贵妃看向她,满满的不敢置信。 她哪回做出荒唐事不是自己处处包容,帮着擦屁股,如今倒还是自己做错了? “珑儿说错了吗?母妃您最在乎的不是我,也不是七皇兄,您只在乎自己的名声……哼,您能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父皇后宫的那些女人有多久生不出孩子了,您看着对她们大度,实则恨不得她们……” “啪!” 清晰的巴掌声响彻这空荡荡的宫殿里。 白贵妃双目赤红,吼道,“你再给本宫说一遍?” “本宫自幼教导你礼仪,你就这么回报我吗?” “珑儿,你的礼数呢!你身为公主该有的矜贵呢!你如今的样子跟个乡野村姑有何区别,你对得起我?” 最后一个字吐出,白贵妃终于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双唇颤抖着,却依旧清醒地记得挥退闲杂人等。 她们母女互揭伤疤,不管这伤口有多狰狞,她都不允许别人看到。 偌大的宫殿只余她们两人。 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却都是一样的委屈,也一样的倔强。 萧珑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伤透了她的心,愧疚感在心底弥漫开来,尽管脸上背上火辣辣的疼,可一瞧见从不轻易落泪的母妃伤心欲绝的样子,她便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母妃是在怪珑儿自作主张吗?可珑儿又有什么办法……” “珑儿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他,母妃既深爱父皇,为何不能换位思考想想我的感受呢?” 白贵妃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萧珑瞧见,再接再厉道,“珑儿知道自己伤了母妃的心,可珑儿这次不是冲动也不是任性,喜欢他的心不是任性,想嫁给他的心也不是任性,渴求母妃能理解的心,母妃为何就是不懂呢?” 她膝行抱住白贵妃的腿,乞求道,“珑儿也是无奈之举,母妃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唉…… 良久,白贵妃叹了口气。 “你只道母妃不懂你的心,可你又如何懂得母妃的心呢?” 她方才也是被萧珑冥顽不灵的态度给气到了,竟差点忘了初衷。 “母妃是怕你被小人利用了呀!” 白贵妃摸了摸她的头,有些后悔,“方才太过激动失手打了你,是母妃不对,可你要知道,母妃这么做是怕有人借此害你,甚至害你皇兄,害母妃……” “真的?!” 萧珑震惊地抬起头,当下不敢隐瞒,将魏畴献计,送柳心入宫的事详细说了。 “珑儿仔细想了想,他这么做除了帮我,也捞不到什么好处。那柳心虽然眼下得宠却没什么危害,等过些日子父皇对她腻了,还不是随便母妃拿捏?” “非也,”白贵妃摇头,“魏家无利不起早,你莫以为那魏畴是真心爱慕你,傻孩子,母妃早就打听过了,他是个沉迷女色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心思邪乎着呢,眼下虽看不出魏家所欲何为,但越是这样才越可怕……” “你想想,那柳心若直接顶着魏家的名头入宫选秀,定能被皇上一眼选中,明着光耀魏家的门楣不好吗?他非要借着你这个公主的手将人弄进来,可见,他们图的是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啊!” 倘若来日东窗事发,萧珑这个公主是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的。 她们,这是被逼上贼船了呀! 第84章 您说了算 “参见贵妃娘娘!” 突然被请入宫的魏潇疏朝主座上漫不经心的白贵妃行了标准一礼,而后低眉顺眼坐在了下首,双手规规矩矩放在并拢的双膝之上,腰杆却挺得笔直,面上更是无半分局促不安,甚至看起来很是……云淡风轻。 白婉言心中不禁冷笑。 她这位闺阁密友,还是那副老样子。 从小到大,不论面对何人,发生何事,皆表现得宠辱不惊,就好似,她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有过什么了不得的大见识一般,实则心里猫爪挠痒,没有一刻消停的。 此刻,她怕是正在算计着如何帮娘家侄子脱身,又或者如何将莫家与此事撇清干系吧。 “阿疏啊……” 白婉言挥退一众宫女太监,紫霞殿里静得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她缓步走近,坐在了魏潇疏身旁,翘起镶着珍珠碧玺保养得水润剔透的长指甲,轻轻拉起魏潇疏的手,亲昵握在手里。 “阿疏啊……” 她又唤了一声,魏潇疏被她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动作搞懵了,迷茫的抬起头。 有多久不敢这样直视她了?心里感慨着,目光触及那双温柔得不像话的眼睛,魏潇疏一下愣住了。 “阿言,你的眼睛真漂亮,若是将来哪个男子娶了你,定是他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一个小姑娘弯着腰,双手扶在膝上,一瞬不瞬盯着面前另一个小姑娘的眼睛。 “你又打趣我,阿疏,再这样,我便不与你说话了……” 被盯的小姑娘闻言登时红了半边脸,侧过身撅起了嘴,有些恼了。 “嘻嘻嘻,你别生气嘛,”小姑娘拽了拽她的衣袖,“我这是夸你呢,你别总想着你爹教你的那一套,多无聊呀……” “好啊,你胆子真是越发大了,连我爹的坏话都敢讲,看我不去告诉他……” “哈哈哈,你又吓唬我,我才不信呢……” …… 魏潇疏猛然回过神,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而这抹不自然恰被白婉言收入眼底,嘴角登时露出一个极其嘲讽的笑容。 当年那两个天真烂漫的无知少女早长成了各自为营的大人,彼此勾心斗角钻营算计的事做都做了,还提什么过去,又念什么交情,不过是继续维持着表面上虚伪的和谐罢了。 何况仅仅是握手这一个动作,已经让她倍感恶心了。 她定了定,开口道,“不得不说,这世上最了解你我的不是枕边人,不是孩子,也不是养育你我长大的父母,最了解我的人是你,最了解你的人也只有我……” 她用的是“我”,而不是自称“本宫”,魏潇疏有些不知所措,听她继续道,“阿疏啊,你我彼此算计这么多年,各自心里都是清楚的,当年的情分早被现实一点一点磨没了,如今我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而你,不过是殷实商户家的当家主母罢了,纵使我待你依旧,我们的关系也回不到从前那般了。今日我请你过来,不是想与你虚与委蛇客客套套地聊天,只想你我坦诚相待一次,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你——” 魏潇疏欲言又止,嗓子被人卡住了一般,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事实上,她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白婉言的反常是她没有想到的。 “心妃的事,我想要一个交待!” 白贵妃径直道,“你莫要推辞说自己不知道,攀上皇家的高枝不是你一直以来最大的期望吗?柳心入宫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莫家,你不可能不知道……” 顿了顿,直视魏潇疏的眼睛,“我只想问你,魏家到底要如何?不惜触碰我的底线也要把九公主拉下水,那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魏潇疏有些急了,“阿言,此事是我和魏家对不住你,可我们也是被逼的没有法子了,魏家的酒情况很不乐观,我们只能想尽办法讨好皇上,这样才能……” “事到如今,你还要诓我!” 白婉言咬牙打断她的说辞,“倘若真是为了酒,你们大可堂而皇之将她送入宫,又何必在珑儿身上动脑筋,她何其无辜!哼,你也是知晓我的手段的,今日我便把话先撂在这里,若你打算继续瞒我,我必对那狐媚子不择手段,我不爽快,任谁也别想爽快了!” 言外之意,你若不说,那就别怪我坏你的事了。 魏潇疏当下不敢再隐瞒,“虽是借了九公主的手,但此事……当真对你们百利而无一害的!”见白贵妃仍旧不相信,不禁服软,“且不说你我二人是熟识的,单是上次你向太后进献西域葡萄酒,进而为魏家挣得御酒供应的事,我也是感恩戴德的,虽说如今那御酒供应的名头丢了,却又不是你的错,我哪能不知好歹地算计你呢?” “那你们要算计谁?” “算计……”魏潇疏转转眼珠,凑到她耳畔低声道,“是秋家……” “你们想夺回御酒供应?” 白贵妃眯眼,秋家的酒路子很广,就算离了皇家也会屹立不倒,根本伤不到根基,如此大费周章,值得吗? 魏潇疏却是摇头。 “是要彻底扳倒秋家……” 这话不是她说的,是魏潇冉说的。 依照她当初的想法,不过就像方才所言,只是为了让春柳给皇上吹个枕旁风,让皇上更钟爱魏家一些。 如今看来,兄长似乎还有更长远的打算,但他并没有与她细说,只吩咐了一些重要的话让她说与白贵妃听,今日恰是最佳时机。 第85章 进退两难 竟还涉及到了西北战事! 本被打动的白贵妃登时变了脸色,不由厉声质问道,“家国大事也是可以随意操纵的?魏家难道不怕圣上的雷霆之怒吗?” 她虽恨不得秋家灭满门,也恨萧炎辜负了自己,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她的底线和原则是不可动摇的。 她决不允许有人拿大历的江山去冒险,一个小小的秋家不值得她这样做,这是她夫君镇守的天下,也是将来她要为儿子谋的天下。 这一刻,她像只戒备森严的刺猬一般,浑身竖起长刺,如临大敌。 魏潇疏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放心,不会有大的妨碍的……” 大哥做事一向有分寸,她虽不大清楚内情,却并不觉得他会胡来。 况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击垮秋家的最佳时机,即便需要付出代价,她也觉得在所不惜,白贵妃这股助力,是务必要拉拢过来的。 如此想着,便又宽慰道,“先有国才有家,唇亡齿寒的道理我们哪有不明白的,再者,不过是让秋勋率军攻占一座盛产葡萄的小村庄而已,大历兵马强壮,退一万步来讲,也不会损失一寸一毫的土地的呀……” “若真如你所言大历国土安稳,那么秋勋此战便只能胜不能败,到时秋勋战功惠及整个秋家,怕是会圣宠更盛……这定非你们喜闻乐见的结果吧,阿疏,你们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用什么法子能让秋勋战败却不伤及大历?还能彻底扳倒秋家? 白贵妃冷笑,这怕不是在痴人说梦。 大历西北军在秋勋的治理下,素来所向披靡,哪有攻不下一个小村庄的道理? “魏家自有魏家的法子,”魏潇疏神秘一笑,“阿言莫要以为我瞒你,实在是此事由我兄长一手策划,许多内情我也与你讲不清楚,但有一点我可以承诺你,此事只针对秋家不会触及大历根本,这是来时兄长叮嘱我的话,你若纠结于此,便让我坦白告诉你!” “……” 白贵妃默了默,似在估量她话的可信度,末了苦笑道,“看来,你们是一早便计划着拉我下水了,唉,” 白贵妃有心想推辞,可面对操纵一个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宠妃这么大的诱惑,她还是心动了。 毕竟她已经下水,不过是转话而已,此事若真成了,就彻底解决了秋家这个心头大患。 第86章 蛊惑 念心殿的灯火已然熄了。 春柳硬邦邦躺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透过乳白中夹杂着柔粉的纱帐,隐隐约约能瞧见从纱窗投进来的月光。 像雾一般斑驳洒了一地。 轻轻侧过身,月光登时爬上了她的半张脸,长睫在眼下投了一小片阴影,恰与隐在黑暗中的另外半张脸相呼应,忽明忽暗。 背后传来窸窣的翻身声,接着一双结实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身。 “在想何事?” 后背随之撞入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春柳听到那充满磁性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伴随而来的淡淡龙涎香的气息瞬间将她团团包围。 “臣妾还以为皇上睡着了……” 她低声回应,柔声反问,“皇上又在想何事?” “竟敢明目张胆窥探朕的心思,你这胆子……倒是越发大了……” 萧炎轻笑着,胸口低低的颤动阵阵传来,惹得春柳立刻不敢动了。他挺直的鼻子蹭了蹭她粉嫩嫩的脸蛋,“朕记得,你刚入宫那会儿,都不敢抬头瞧朕一眼……” 这一声似呢喃,声音渐渐小了。 唇瓣突如其来的柔软摩擦在她肌肤上引起一波波颤栗,那温热急促的吐气声更沿着耳垂直往她耳洞里钻。 春柳浑身绷得像条冻僵的带鱼。 伺候帝王这种事,她做梦都想不到会落在自己身上。出身低贱家境贫寒,过去的十六年里她的人生如大多数平民家的女孩子一样,不过就是看管弟妹,操持家务,做些针线活计贴补家用的同时,想尽办法供家中的兄弟读书识字。 她心里十分清楚,像她这样的,即便有幸进了高门大户当丫鬟,运气特别好时也只能被赏个小妾当当,更多的时候还是被许配给小厮,或者随意找个人嫁了,而后生儿育女再为儿女操持一辈子。 她的一生应该是漫长而操劳的,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战战兢兢服侍帝王,锦衣玉食地享受着帝王的宠爱。 极度的不现实感早已麻痹了她应该兴奋的神经,她甚至觉得恐惧。 从被关在魏府的院子里没日没夜地学习那些与她身份极度不相符的东西时,她便开始恐惧。 她只是某一个受皇上宠爱的人的替代品,初次面圣时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停留不能转移,甚至开口唤了一声“心儿” 第87章 示威(1) 萧炎眉头不自觉蹙起来。 “皇上为何这样想?” 春柳轻笑,“白姐姐素来贤淑,不过是怕臣妾初来乍到伺候不好皇上,好心叮嘱几句罢了……” “若真如此,最好不过了……” 萧炎轻抚了一下她的嘴角,颇有些怅然,“她是什么样的脾性,朕心里清楚着呢,你若是在她那里受了委屈,只管跟朕讲,朕出面为你讨回公道就是,切莫与她正面起冲突,你刚来不久,怕是不知这后宫的厉害之处……” “臣妾记着了!” 春柳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反复拿捏了心里的说辞,才开口道,“臣妾能得皇上宠爱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求能安安稳稳服侍皇上,不敢贪心再奢望其他。但臣妾也知自己出身不高,除了低劣的酿造手艺甚至连琴棋书画也拿不出手,后宫妃子各有千秋,臣妾自是难以服众,怕只怕会给皇上您带来诸多麻烦……” “你这是哪里话?” 萧炎有些心疼,当年秋心也因着出身不高倍受非议,他岂能再让眼前人重蹈覆辙? “朕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岂不是枉为一国之君?心儿不必为此忧心,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心妃便可……” 听着他铿锵有力的话,春柳惊讶的发现,自己恐惧的内心竟得到了片刻的安抚。 眼前大历最尊贵的帝王真正爱的人虽不是自己,却是真的珍惜自己这副躯壳,她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或许,她可以试着借助他的力量,让自己在夹缝中生存下去。 “皇上的恩典臣妾无以为报……” 第88章 示威(2) 接下来,春柳每日例行前往紫霞殿,及至晚间便将自己从白贵妃那里听闻的趣事挑拣出一二来说与萧炎听。 当然,这些于她而言的稀罕事,在萧炎这个皇帝眼里的确算不得什么,但他乐得政务之余听她在自己耳边聒噪,也十分配合地适时发问,而后装作恍然大悟地听着春柳略显粗糙和乏味的解说,实则脑中早已将那事更详尽地过了一遍。 春柳不知他的纵容和宠溺,然二人的感情却在持续升温。 渐渐地春柳发现,她好像没那么怕眼前的帝王了。 这一日用过晚膳,二人照旧相搀在念心殿外散步消食,春柳兴致勃勃地说起大历之外的世界。 分别隶属大历北部西部和南部的大漠,西域和南楚,因着地域人文的不同,自然各有千秋。然而,若真论起国家民族迁移的精彩纷呈来,即便是大历,也不能出西域之右。 以康国为首的大大小小十余个城邦绕绿洲散布着,占地面积极广,若非各自为政,凝聚力极差,西域也不会沦落到几十年如一日年年派使臣来大历朝贡。 而今日春柳要说的,便是西域。 不过,以她有限的见识,是不能对西域昭武九姓津津乐道的,她想说的,是西域一个盛产葡萄的村庄——奎克艾格勒村。 奎克艾格勒这个村子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南部的和田区,春柳刚知晓了沙漠的概念,也只是从白贵妃口中得知这个挨着“死亡之海”的可怜村庄竟是大历与西域商路上的重要环节。 村里修了几处羊圈,赶着牛羊的生意人可以在此圈养牲畜,同时它作为中途驿站,能够为过往的旅人提供打尖休息的场所。 “臣妾听白姐姐说,这个村子产的葡萄个大皮薄,汁液甜美,咱们大历皇宫饮用的葡萄酒便是用那里的葡萄酿的,如此风水宝地,倒可惜了没有生在大历?” “那有什么当紧?” 一提到西域,萧炎温和的脸上登时划过一抹不屑的笑,“九胡(昭武九国)所在之地纵然有些许得天独厚之处,却也远不上我大历王朝国土优渥,地大物博,区区黄沙漫飞的胡地,何以艳羡之?” “它既适合种植葡萄,我大历子民只须尽情食其果肉,饮其所酿之酒,不必多心其他……” 萧炎说出这番话,实在是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西北的胡人,连带着西域的种种包括玉石玛瑙都视如粪土,尤其,近两年西域越发嚣张,甚至不再派出使臣前来朝贡,他心中有气,自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但他却忘了,西域特产的水果只有八百里加急送至长安才不会变质腐败,而西域葡萄酒售价又高得离谱,这两样东西,没有一样能真正被广大大历子民所享用的。 享用它们的,不过是王孙贵胄罢了。 故而就连春柳也听出了其中的漏洞。 第89章 江氏烟雨 “王爷,翠烟楼有情况……” 华笙引着萧辰从小门进了翠烟楼,李妈妈一早候着,一敛前厅迎客时的妖娆姿态,恭敬道,“启禀王爷,那魏畴连着两日留宿在此,点了名要寻花魁,还财大气粗砸了不少银子进去,属下觉出他的异常便趁着他昨夜喝醉在香炉里掺杂了迷香,人此刻还昏睡着,只等王爷前来定夺……” “江姑娘可请来了?” 萧辰沉声问道,苗疆江氏孤女江烟雨颇擅巫蛊之术,三年前江氏一族得罪南楚皇室被清满门,十五岁的少女逃亡大历途中,稀里糊涂被自己撒在南楚的人看中,后来人一直隐身于翠烟楼,渐渐成了这里最红的艺伎。 他与她并没有见过几次面,却对她的本事印象深刻。 第一次见面时,下属带她上前为他解蛊,瘦瘦小小的姑娘面庞清秀十分稚嫩,神情却写满了与她年龄极度不相符的饱经风霜,那种淡然和冷漠,即便是他见了也觉得惊讶。 她信心满满而来,最终却无能为力,事后没有哭闹着祈求让自己留下来,而是为了证明她的价值,倔强地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出招引毒蛇并对其进行催眠的戏码。 一条条色泽鲜艳的毒蛇从草丛里钻出来,听话地绕着她转圈,随后那圆滚滚的蛇身行动慢慢迟缓,直到最后瘫软在地。 那一刻,他便下令将她留了下来。 如今看来,似乎是个很不错的决定。 李妈妈心中早有计较,闻言忙答道,“人已在房间候着了……” …… 她口中的房间指的是魏畴昏睡的房间。 李妈妈领着二人,推开了二楼最贵的一个雅间的房门。 屋里被提前收拾过,没有先前所料的杯盘狼藉,但一进门萧辰还是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息。 那种情欲中夹杂着酒味,酒味里混着迷香的味道,实在是难闻极了。 李妈妈上前几步,撩开粉色迷离的床帘,露出里面躺着的光着上半身的健硕少年。 墨发如瀑散乱地披在枕上,八块腹肌之上的胸口一起一伏,发出低低的鼾声,而他的下半身则被锦被遮着,看不真切。 华笙忍不住撇嘴。 明德皇帝点了这么个色鬼当金吾卫,就不怕后宫那些寂寞难耐的莺莺燕燕给他戴绿帽子?还真是心大! 目光扫过落在床下的一个绣着牡丹花的大红肚兜,他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随之将头转向一边,白皙的俊脸染上了几分可疑的红晕。 萧辰自是无暇顾及贴身小厮到底是真纯情还是装纯情,他只定定看着弯腰站着床尾的紫衣蒙面女子,正低头专注地摆弄着一个骚气十足的香炉。 烟雨从手中的纸包里捡出两棵药草扔进打开的香炉里,只听滋啦一声,半干的药草登时冒出几缕白烟,入鼻香气十足。 她又间隔地扔了几味药草,才慢条斯理拈起香炉盖,这香炉是由紫砂制成的,本是端庄典雅的质地,偏香炉盖上雕了一对裸着相拥的男女作为提手,生生失了协调。 不过这对男女栩栩如生,放在青楼里,应情应景,倒也算是顶端的造诣了。 烟雨并不觉得有什么。 第90章 袖手旁观(感谢骑士的打赏感谢(??ω`?)) 葱白两指好巧不巧摁在男子的臀部。 萧辰不禁哑然失笑。 这时楼下传来吵嚷,女子娇媚酥骨的迎客和簇拥声接二连三响起。 这怕是来了贵客。 李妈妈赶忙一揖,退出去掩了门。 不一会儿,纷乱的脚步声上了二楼,随后又渐渐远去。 华笙松口气,若此时有人来寻魏畴,多半又要前功尽弃了。他转首看向好似老僧入定的烟雨,惊讶地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折扇,正将香炉里徐徐冒出的白烟扇向大床。 而辰王爷就站在她右手边,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 “为何是快三下,再慢三下?” 他眨眨眼,指着飘忽不定缭绕在魏畴周身的白烟,又道,“直接把香炉挪过去岂不更方便些?” 烟雨头也不抬,淡淡道,“离魂草有微毒,能麻痹人体的脉络,药味不宜过于浓郁……” “至于这手法,却是我江家的不传秘法……” 微毒?! 刚靠近就猝不及防吸了一口烟进去的华笙即刻变了脸色,“那我和王爷怎么办?你自己一早戴了面纱,就不管我跟王爷的死活了?” 这女人脑子是不是有坑? 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提前说,还指望王爷罩着她,做梦去吧! “这点儿毒,死不了人的,”烟雨不理会他的大呼小叫,淡定空出一只手伸进之前的草药包里,挑挑拣拣扒拉出一根叶片还绿着的药草递到萧辰面前,“王爷身子金贵,还是含一片叶子在嘴里比较好……” 萧辰含笑接过,捏在指间转着圈,并没有要吃的意思。 “这又是什么鬼药草?” 华笙凑过来,美目中满是探究,“能吃吗?怕不是也有毒?” 倒不是他小心眼,实在是江烟雨这个女人怪得很,初次相见就敢玩弄毒蛇,再之后各种珍奇的毒花毒草接二连三从她身边冒出来。前不久他来此处,不经意路过她的房间时,还瞧见摆在窗台上的一盆看似人畜无害的绿色植物,叶片一卷,眨眼间就“吃”了三只苍蝇,连根毛都没剩。 打那时起他就发誓,不仅要离她本人远一点,还要离她的阿花阿草远远的。 “你说的不错,”烟雨似是没听出他话中的质疑,点头道,“就是要以毒攻毒才可以……” 华笙一下火了,“哎,你这个人怎么——” 如此冥顽不灵…… 后半句话在他的视线落在那把折扇上时戛然而止,华笙仔细瞧了扇面上的图案,又回头瞥了一眼辰王爷腰间空出的位置,哼一声不说话了。 …… 白烟渐渐淡了。 烟雨坐在床沿上,秋水眸看向萧辰,“已经催眠成功,是王爷来问,还是由我来问?” “本王要问的,方才都告诉你了,你来更稳妥些……” 烟雨应了,纤手在魏畴眼睛上方来回变换着招式,缓缓的,有节奏的摆动着,不一会儿,魏畴紧闭的双眼动了动,慢慢睁开了一条缝,眼珠却是一动不动,整个人失了魂魄一般。 “我来问你来答,”烟雨带着蛊惑的声音响起,“魏家安插在西北军营的内应是谁?” “没有内应……我……我不清楚……” “好好想想……西域,葡萄酒,玉门关……” …… “信!” “是信!” 魏畴有些激动,“我爹,我爹收到过西北寄来的信……他怕我偷看,每次看完都烧掉……” “但我一个字也没有看到过,不知道他在与谁联系……” …… “你为何有功夫来翠烟楼,近日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好事?当然是好事!” 魏畴说着露出一个微笑,“心妃说服皇上出兵西域了……哈哈,没想到吧,她其实我们魏家的人,还真是多亏了九公主那个没脑子的女人……” 魏畴滔滔不绝,从魏家培养春柳到如何设计送她入宫,再到拉拢白贵妃,最终劝得皇上派秋勋率兵偷袭西域的一个小村庄…… “这魏家也太猖狂了!王爷不打算做点儿什么?” 萧辰冷笑,“皇上心甘情愿被当靶子使,本王一介闲王能做的了什么?” “可……”华笙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小心道,“可这一计显然是针对秋家的呀,秋将军这一仗输或赢皆不讨到好处的……” 赢了固然是好,却也会因此失了名声,若是不幸输了,皇上虽不至于对他如何,但他丢了大历的脸多半要失宠了,届时整个秋家也会跟着倒霉。 华笙以为,王爷与秋少爷之间,多多少少是有些情分的,这种时候会袖手旁观? “那本王问你,倘若他日本王篡位,这秋勋可会归顺于我?” 归顺? 华笙心头一惊,突然就明白了。 若真到了那一日,秋勋别说心甘情愿归顺,不跟王爷鱼死网破就不错了。他本就是忠君忠国的古板人,这些年又得了皇上屡次提拔,秋家也顺带着受到了诸多照拂,于情于理,他都不会为王爷所用,怕是会成为一块绊脚石般的存在。 “秋家败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萧辰叹道。 他实在不想与她为敌! …… 但事情似乎发展得有些出乎意料。 慕容垂赶到玉门关时,秋勋已经率了一千骑兵出发了。 他只得在玉门关干等,谁道两日后接到噩耗——秋勋投降西域,一千骑兵全部被活捉。 第91章 催命符 慕容垂整颗心好像浸在了寒冬腊月的冰水里,他觉得秋家一定是被人暗算了。 秋勋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身武艺又是他所授,那样心性的孩子,是宁愿战死也不肯投降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目前最紧要的是把这个消息传回秋家,可纵使他日夜兼程不眠不休也赶不上已经向长安出发的信使,当战败投降的消息传进心胸狭窄的明德皇帝耳中,他丝毫不怀疑这个最容不得背叛的帝王会将之前的恩宠转化成雷霆,成倍地施加给秋家。 秋心的背叛让他对秋家持有一种特殊的情愫,心中愧疚,却更害怕他们知晓真相后的报复,他害怕秋家人背叛自己,所以当这背叛真正来临时,会更加撩拨他的神经。 秋家此次定是在劫难逃了,轻则贬为庶民,重则满门抄斩。 慕容垂知道,即便他赶回长安,也阻挡得了大历皇帝撒下的法网,留在西域查清真相似乎更理智,可眼睁睁看着秋家出事,他这心里又实在难受得紧。 且不说秋洄的身份让他不能辜负老家主的嘱托,单秋府那些真心待他的亲人,他也舍不得。 慕容垂进退两难,除了老家主的病情外,这是有生以来他遇到的第二件让他不知所措的事。 思索再三,他飞鸽传书给林氏,而自己孤身一人前往了奎克艾格勒村。 楚家隐在西域的探子不多,且都集中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以西,短时间内他根本联络不到任何可以帮忙的人。 时间紧迫,他要先确认秋勋的情况,从他口中问清一切。 …… 长安城繁华热闹依旧,念心殿里更是歌舞升平。 春柳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依偎在萧炎怀里,竭力抑制着似乎要从心里溢出来的兴奋和忐忑。 她发现自己好像有了身孕。 向来守时的月事迟迟不来,前不久她便觉得胃口不好,当时只以为是暮夏的暑意还未完全消散,可眼下天气转凉,已经入了十月,恶心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本加厉,她又不是那不知事的小女孩,母亲怀弟弟妹妹时她都记事了,妊娠反应俱看在眼里,哪有不知道的? 但她不敢让旁人知道此事,甚至还没告知萧炎,只今日用晚膳时她忍不住呕了一声就吓得他要传唤御医,若非她央求着再三强调自己没事,怕是此刻已传入有心人耳中。 她要保住这个孩子,这样她才能有所凭借,也才能从魏家手里解救出母亲和弟妹。 春柳想着,慢慢合上眼,佯装睡着。 萧炎见状以为她是因为从晚间就不大舒服,故而精神不好,赶忙让人撤了歌舞,亲自抱着她去内殿歇息。 春柳根本就睡不着,半夜辗转反侧,把萧炎给弄醒了,她忙哭哭啼啼爬坐起来抱住他,只说自己做了噩梦,梦到全家人被歹人毒害了,似梦似醒地说自己的孩子也没了…… 家人?孩子? 萧炎一时懵了,进宫后他曾询问过她,也派人调查过她,得到的答案皆表明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因为心地善良帮助了出宫的萧珑,被她好心带进了宫。 这会儿子提到家人,怕不是在说梦话吧? (づ●─●)づ 第二卷即将结束,现在多压抑爆发起来就多可怕,这一卷也写不了几章了,第三卷会转入西域,作者得了一种不考据会死的病,虽说是架空文,愣是抽空把唐朝时期西域“昭武九姓”给好好研究了一下,说实话连自己都被这一段的历史给惊艳到了,真的不是一般的精彩,希望能将异域风情更贴切有趣的展现给大家。所以加更留在后面,会尽快补齐之前欠下的打赏加更两章,缺更一章~ 谢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第92章 不眠之夜(1) 春柳不敢直视他质疑的目光,撒开手跪在床榻上磕起头,直言道自己犯了欺君之罪,她本出身低微,入宫前曾是大户人家的洗脚丫头,因怕皇上嫌弃自己而失宠,又害怕自己的身份为皇上招来闲话,这才隐瞒了身份。直到如今她察觉自己有了身孕,不由想起了父母的养育之恩,想到自己贵为皇妃锦衣玉食,而家人却食不果腹,内心倍受煎熬,深感罪孽深重。 “臣妾真的知错了……” 春柳掩面泣不成声,“今夜这噩梦就是警示,臣妾固然罪该万死,怕只怕这因果……报应在孩子身上……” 萧炎静静听着,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春柳心下一沉,膝行两步抱住他的脚,“皇上若是生气就责罚臣妾吧,万不可因此生闷气伤了身子……” “什么时候的事?” 萧炎突然出声打断她,扶起她单薄的肩膀,大手轻柔地揩净她小脸上悬挂的泪珠。 春柳一下懵了。 “孩子怀上多久了?”他又问了一遍,眼中透着自责。 细细想来,她一早便有了妊娠反应,今晚尤其明显,可自己竟没往那方面想! “大概月余,皇上不生臣妾的气了?” 春柳眼睛越发红了,嘴角却噙着笑。 “朕怎么舍得生气?”萧炎笑着将她搂在怀里,一边抚摸着她的背,一边道,“你虽瞒了朕,吃苦的却是自己。朕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出身,这后宫出身好的多了去了,你跟她们比岂不是自讨没趣?放心,纵使你的身份来历传了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大历的天下呀,还没人敢讲朕的闲话!” 春柳破涕而笑,继而又蹙眉担心起来,“臣妾求皇上保密!” “为何?” 萧炎有一瞬没反应过来她是何意,待明白过来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难道她之所以先前有孕不告诉自己,是觉得自己保护不好她跟孩子? 想及此,目光一下凌厉起来,“朕倒要看看何人敢谋害皇嗣?”又握住春柳的手,柔声道,“朕不会让心儿受委屈的!” “臣妾自是知道皇上的心,可……”春柳面露难色,“可臣妾不敢赌,万一……” 春柳没有再说下去,只垂头咬唇,等着萧炎的决断。 她手心里湿漉漉的满是汗,萧炎胸中一痛,是他做得不好才让她如此没有安全感,叹口气,“罢了,先由着你吧,你且安心养胎,不必忧心其他。朕会派一支暗卫给你,一方面护你周全,另外,你若实在不放心家里,只管派他们替你回去看看,有什么需要——” “啵——” “谢谢皇上!” 春柳倾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萧炎摸摸脸,二人相视一笑。 …… 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魏畴很快察觉到春柳的家人被另一股神秘力量所保护,自然而然觉出了傀儡的异常。 好在此时秋勋战降的消息已经抵达长安,她的使命完成了,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依照魏家先前的承诺,春柳应该交由白贵妃处置,白贵妃本就注意着春柳的一举一动,在魏畴的提醒下,不费吹灰之力查到了她有孕的消息。 不禁咬碎了一口银牙。 当夜,便趁着萧炎困于如何处理西北战事又如何处置秋家,悄悄前往了念心殿。 第93章 不眠之夜(2) 春柳本就惧她,此刻见她前来不由阵阵心虚。 先是让宫婢小心伺候她坐下,转身亲自倒了杯牛乳茶端过去。 “呦,闻着这味也知是上好的牛乳,妹妹何时喜欢喝这个的?” 白贵妃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她的小腹,继而落在她脸上,似笑非笑。 春柳心中一紧,忙将宽大的袖子又往身前遮了遮,强笑道,“也是这几日的事,呵,姐姐也知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再好的茶水喝起来都是一个味,没得浪费茶叶,还是喝牛乳羊乳有滋味……” “是吗?”白贵妃说着端起温热的牛乳茶凑到鼻端嗅了嗅,神色陶醉,眼中却难掩嫌恶,她最讨厌这类膻腥了。 “本宫还以为妹妹这是怀上了呢?” “……姐姐莫要多想,真怀上哪里喝得下这个?” “倒是可惜了,”白贵妃假装没看见她面上一闪而逝的慌乱,放下茶杯突然道,“本宫好几日没喝到啤酒了,妹妹这里可有?” 因着萧炎多半时间宿在念心殿,存了不少啤酒在这里,春柳一时摸不清她的心思,不敢谎称没有,即刻让人送了一坛过来。 “本宫来之前听闻皇上急匆匆离了念心殿,妹妹可知发生了何事?” 白贵妃拒绝了宫婢给自己倒酒,亲自接了酒坛,左手托坛底,右手环住坛口,精致的长指甲在边沿蹭了蹭。 “妹妹也陪本宫喝一杯吧……” 说着,满上一杯放在了春柳面前,又抬手给自己倒上一杯。 有了身孕是忌讳喝酒的,春柳望着酒杯里淡黄色的液体,踟蹰间察觉到白贵妃朝自己眨了眨眼,当下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候在殿里的几个宫婢和太监。 “你们先退下吧……” 她一挥手,几人十分听话地躬身退下,只留了二人说话。 “事情成了,”春柳低声答道,“秋勋战降,皇上方才去处理这件事了……” “本宫知道……”白贵妃盯着酒杯不看她,“你可知,从今以后自己的身家性命已转交给本宫了?” “……” 春柳瞪大眼,“贵妃娘娘,求您饶过我吧!”她顾不得自己此刻的身份,噗通跪了下来,“我只是个替代品,对娘娘您没有威胁的,真的,娘娘可以放心,我只求安安稳稳活下去,绝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是吗?”这一声反问比之前音更高,白贵妃目光似剑盯在她竭力护着的小腹上,缓缓伸出了双手。 春柳眼睁睁看着那纤长的十指离自己的肚子越来越近,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坦白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娘娘,我——” “你这是做什么!”白贵妃方向一转,十指扶在她两臂上,将她拽回座位后嗔怒道,“你如今是皇上的妃子,怎能自甘轻贱?你莫不是以为本宫心胸狭窄不容人?” “不是,我——” “放心!”白贵妃打断她,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这么害怕做什么?来……”她端起自己的酒杯,将另一杯酒塞到春柳手里,“喝过这杯酒,过往的事咱们就一了百了往后谁也不准再提,从今以后,我继续做我的白贵妃,你接着做你的心妃……嗯?如何?” 白贵妃的语气十分蛊惑,春柳低头瞧了瞧手中的烫手山芋,心一横,率先扬起酒杯,“这杯我敬您,谢您宽宏大量不杀之恩……” 言罢,眼一闭,长袖一挡饮下整杯酒。 白贵妃捏着杯子看着她沾嘴角,含笑不语。 “咦,娘娘你——” “噗!” 春柳胸口传来剧痛,猛然吐出一口黑血,“酒里——有毒……” 第95章 不眠之夜(4) 春柳重重摔倒在地上。 守在外间的宫婢太监听见动静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娘娘,发生了何事?” 白贵妃一脸惊慌,“快来人,快去请御医,心妃娘娘被人毒害了!” 嘶喊着急忙去扶在地上蜷成一团的春柳,“妹妹,心妃妹妹,你千万要挺住呀!” 春柳躺在她的臂弯里,嘴角不断流出黑血,强忍着拆骨抽筋、肠胃搅成一团的剧痛抬起沉重的双眼,狠狠瞪着近在咫尺的白莲花。 她那样求她,她都不肯放过自己,可怜腹中的孩子,都没有机会来这世上看一眼…… “为……何……” 春柳艰难地开口,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仅仅这两个字已是耗费了太多心力,血登时涌在嗓子眼里,剧烈咳嗽起来。 白贵妃低头瞧见胸前溅上的点点血渍,眼中闪过一抹嫌恶,面上担忧却更深了。 “妹妹……” 她伸手帮春柳顺气,纤手从春柳的胸口往下滑,来来回回几次最终停在了她的小腹,“都是这腹中之物害人……” “娘娘,娘娘——” 几个宫婢围过来,俱是害怕地跪在地上。 她们当然害怕,皇上若追究起来,少不得伺候不周一条死罪。 春柳望向几人,颤抖着双唇,缓缓抬起手,白贵妃心头一惊,眼疾手快握住那即将指向自己的手,“妹妹有什么要交代的?” 又转首,“御医呢,御医怎么还没到?!” 有人胆怯地应道,“已经去请了……” 这时春柳喉中突然发出咕噜声,白贵妃回首,见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妹妹,妹妹你醒醒呀!” …… 深夜召集大臣议事的萧炎闻讯匆匆赶回念心殿。 白贵妃仍旧跪坐在地上,抱着怀里面色灰白的春柳,正小心翼翼给她擦拭着嘴巴周边的血迹,锦帕红得刺眼,却擦不去她胸口那一片赤色。 “皇上,心妃娘娘已经仙去……” 几个白了胡子的资深御医忐忑站成一排,人手一个小药箱,却连打开的机会都没有。 “有人在啤酒里下了断肠草,”一名御医捏起桌上春柳用过的酒杯,“心妃娘娘酒杯中残留的啤酒有毒,白贵妃杯中的也有毒,臣方才查验过,这一整坛啤酒……都是有毒的……” “怎么回事?” 萧炎双目赤红,环视众人。 念心殿的几个宫婢太监吓得抖如筛糠,忙将白贵妃到来前前后后的情况说了,“皇上明鉴,那坛啤酒是皇上您存在念心殿的,奴才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下毒的……” 萧炎没有接话,俯视着白贵妃,冷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目光冰冷而疏远,白贵妃不由打了个寒颤,哀大莫过于心死,她竟是此刻才真正体会到。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非但没有半点夫妻之情,甚至连陌生人都不是,那种戒备敌对,怕是认定了她就是凶手。 白贵妃心底冷哼一声,她嫌疑虽大,却没有留下把柄,任谁也扳不倒她。 “臣妾听闻皇上匆匆前往议事殿,担心出事,这才想找心妃妹妹问问……谁料,”白贵妃说着流起了泪,哽咽道,“本想二人说些体己话,妹妹谈起臣妾前些日子对她的教导,心中感激便先敬了臣妾一杯……” “皇上您不知道,当时臣妾酒都送到了嘴边,若非心妃妹妹喊了声酒里有毒,臣妾这会儿只怕也已经去了……” “臣妾死不足惜,只是放不下珩儿和珑儿,他们都还未成人呢……” 一提起孩子,萧炎更难受了,径直走过去将白贵妃推到一边,堂堂帝王就这样跪坐着抱住一具尸体发愣。 白贵妃重重坐在地上,她并没有站起身,只掩面悲痛道,“若知皇上此刻如此伤心,臣妾定求老天爷让臣妾代妹妹去了……” “搜!” 萧炎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个字。 他没有看任何人,但高凤闻言却了然地走向了白贵妃,“娘娘,杂家得罪了……” 当着众人的面,高凤将白贵妃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又伸直她的左手,检查了她长长的指甲。 眼看高凤要检查另一只手,白贵妃心如擂鼓,她实在没料到萧炎会如此不信任她,更一点儿不顾及她的颜面,电光火石间,她攥紧右手污红的锦帕,在指甲间使劲地摩擦。 白贵妃两指拈着锦帕,从容地朝高凤伸出右手,高凤却是不动了,似笑非笑在那条锦帕上看了眼后,转身向萧炎回话道,“皇上,娘娘没有携毒……”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萧炎嘶吼着,似是不相信春柳会死,又似是不相信白贵妃不是凶手。 白贵妃的脸色一时难看极了。 “皇上为何就没有怀疑秋家?” 她不甘心道,“啤酒是秋家酿的,他们下毒最容易……” “你给朕闭嘴!” 萧炎瞪着她,强调道,“秋家对朕忠心耿耿,不可能——”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既是忠心耿耿,依照秋勋的带军能力,如何会败?又怎么会降? 白贵妃抓住了他面上的挣扎,蛊惑道,“若非出了西域这档子事臣妾也不敢怀疑秋家忠心的,毕竟皇上您待秋家那样好,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背叛您。可如今事已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是秋家勾结西域想造反,所以才外有秋勋故意败兵投敌,内有秋绩投毒谋害皇上,试图引起大历国内动荡,然后再趁机侵占我大历国土……” “皇上,心妃妹妹是代您死的呀,望您明鉴!” 萧炎沉默了。 冗长的沉默里他想了很多事情,他不禁怀疑当年秋心死亡的真相早已被秋家人得知了,这才隐忍多年就为了今日报复他。 可他弥补得还不够多吗? 他一介帝王就算不弥补又怎样?! “不识好歹!来人!” 萧炎忍无可忍,他再也受不了战战兢兢的试探了,早知如此,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第96章 风云巨变(补更) 漆黑的夜,官差沉重的步伐打破了沉寂。 从皇城前往秋家的街道上,昏黄的灯光第次点亮,被惊醒的人家确认脚步声远去后,忙插紧门熄了灯,裹紧被窝竖起耳朵。 秋家没有养狗,门子弓着腰蹑手蹑脚从门房探出头,大门被十几双脚踹得摇摇欲坠,外面火光冲天,独属于官爷的大嗓门和狗吠传了进来,“秋家勾结西域意图谋反,我等奉旨抄家,还不速速开门!” “毒害皇妃皇嗣,罪大恶极……” …… “我的娘啊!” 门子吓得跳脚,恍然以为还在梦中,抬手给了自己两巴掌。 “愣着做什么!” 周管家驼着背走来,手中挑着一个灯笼,微弱的光打在他沧桑似树皮的脸上,双目深邃沉静,门子瞥了一眼他松松披在肩上的外袍,深吸口气迎上前,“周管家,这门……到底开还是不开?” “我秋家坦坦荡荡,开!为何不开!” 他盯着从大门缝隙里透进来的火光,扬声道,“诸位官爷,我家家主稍后便来!” 这声音底气十足,门外的官差纷纷笑了。 “你莫以为我等深夜来此做客,恁多废话!让秋家主去大牢里说吧……” 门闩一拉开,大门哐当被踹到两边。 周管家瘫坐在地上,灯笼也掉落在一边,他只觉头晕目眩,缓缓抬起手从额角摸到一片温热的湿漉。 “周管家!周管家!” 眼看官差举着火把呼啦啦进了门,门子慌忙扶起他闪到一旁,“您没事吧?” 周管家没有说话,悄悄从后背推了他一把。 门子猝不及防朝大门口踉跄两步。 “想逃?” 把守大门的官差架起长矛,瞪着门子。 “皇上有令,凡逃跑者即刻处死!” 门子被唬了回去,周管家眼前越发黑了,倚在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秋家无罪!秋家有冤!” 他看不清涌向后院的官差,只得用言语表露自己的不满。 “秋家无罪!秋家有冤!” “你这老鬼……” 一官差掏掏耳朵,提着长矛就走了过去。 “休得聒噪!” 长矛径直架在了周管家的肩上,森冷的锋刃离颈间的动脉不过寸余。 门子急了,“官爷,求您手下留情!” 舔着脸凑过去,悄咪咪往那官差塞了两块碎银。 官差掂了掂勾起嘴角,“管好他的嘴,爷们三更半夜办差烦躁着呢,再胡言乱语就地正法!” “是是是!” 门子捏把汗在周管家旁边坐下,低声劝道,“您老消停会儿吧,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周管家没应,门子只当他听进去了,也不再说话。 两人一沉默,后院的鸡飞狗跳全听在了耳中。 官差暴喝声阵阵,丫鬟婆子的哭泣夹杂着花瓶落地,摔桌子砸板凳的声音如鼓如雷,这哪是抄家?分明是拆家才对! 周管家渐渐呼吸困难,额上被门撞出的伤口太深了,血一直在流,从脸颊滑进脖颈再洇湿衣裳,他直觉自己活不过今晚。 “秋家无罪!秋家有冤!” 他哑着嗓子,声音虽不如方才洪亮,却依旧刺耳得很。 门子来不及掩他的嘴,那官差又走了过来。 “你这老鬼,找死!” 长矛送向周管家左胸口,官差瞟了门子一眼,只见他摸遍全身再寻不出一文钱来,巴巴眨着眼,一脸乞求。 官差冷哼一声,心中怒气更甚,“皇上圣明,还能污蔑秋家不成,你这老儿一而再挑衅圣威,实在该死!” 言罢再不客气,长矛狠狠刺入周管家胸膛,将他挑翻在地。 鲜血流了一地,门子惶恐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周管家,扑通跪在了地上。 …… 秋洄掀开被子,光脚跳下床。 “秋棠?” “夏莲?” 她一步步踏在冰冷的地板上,捂住砰砰砰跳个不停的右眼。 门猛然从外面撞开。 “快跟我走!”阿括冲进来将她打横抱在怀里,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她终于知道这并不是梦。 院子里乱糟糟的,她能远远看见丫鬟婆子簇拥下的父亲母亲正被几个官差吆三喝四,赶着往前院走。 几条狗察觉到他们,挣脱了官差的手,拖着长长的铁链疯狂朝这边奔来。 “有人要逃!” “……” “逃者必死!” 尖锐闪着白光的狗牙,软黏挂着口水的红色长舌,火光下铁链扬起的尘雾,官差因为激愤嘶吼,逐渐变得狰狞的面孔…… 一幕幕都在离她远去。 秋洄紧紧搂住阿括的脖子,闭上了早已蒙上水雾的双眼。 几滴清泪滑落,脖子上传来一串温凉,阿括拍拍她的背,脚下不停。 对于她从始至终的安静,他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她本应如此。 以她的聪慧和冷静,定理解了义父的良苦用心,秋家逢难,义父必是不肯逃的,而义父不走,义母必舍命相伴。 她都知道的,所以选择了沉默。 林氏从后门奔入,“快走!趁着这附近还没有官差!” “奶娘!” 秋洄越过阿括的肩膀,喊住了往回跑的肥短身影。 “为何不随我同去?” 林氏没有回头,定了定朝身后不在意挥了挥手,“我去救你爹娘,你且放心离去……” 她没再逗留,说罢风一般消失了。 “你骗人!” 秋洄小声嘟囔着。 出了后门,二人瞧见墙角处堆着几具官差的尸体。 原来,这附近并非没有官差,而是所有试图从后门进入的官差都被林氏给杀了。 以她的武功,也不知有没有受伤。 踟蹰间,隐隐有火光朝这边靠近,阿括当下不敢耽搁,四下看了看,抱着秋洄闪进了一条巷子…… …… 秋香坊。 陆长川擎着油灯走在最前面,身后众人随他迈下石阶,走向那个幽暗的密道。 “小风,你替爷爷带大家走!” 到了密道入口,陆长川将油灯递给陆风,交代道,“这密道直通江岸,尽头有一小扇铁板,挪动右手边的一块青石,铁板会自动打开,届时江水会涌进来,大家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会凫水的拉住不会凫水的人的手,等到了江里,自会有人前来救大家上岸……” “陆老,那你呢?” 众人纷纷看向他。 第97章 最后的挣扎 “我无妨,”陆长川怔了一下,回答道,“除了这条密道,家主之前还特意留了别的出路,大家只管跟着小风走,我留下来把密道口堵上。” 说完又看向陆风,“爷爷先前嘱咐你的,可都记住了?” 陆风垂着的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 “大家跟我走吧……” 不知为何,陆风的声音听起来颤抖又沙哑,众人见他果断钻入密道,当下信了陆老的话。 “您记得与我们会合!” “放心吧!” 眼见众人一一进了密道,陆长川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变得坚定而决绝。他抬手触动墙壁上的机关,一块儿巨石轰然落地堵住了密道口,待尘埃散尽,他转身返回石梯,一阶,又一阶,步步都好似踏在自己的心头,等他迈上最后一阶,整个身子已经完全从地下室钻出来,回到了地面上的密室。 弯腰推回石板,他拍拍手直起身,听见外面的打砸的声音更剧烈了。 陆长川眯了眯眼,嘴角露出极其嘲讽的笑容。 他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北院仓库尽头的一间密室,这里十分隐蔽,按说他一个瘦弱的老头藏身于此多半是不会被发现的,但他却并不打算龟缩。 腰杆挺得笔直,陆长川抬脚走出密室,外面密密麻麻堆得老高的酒坛里装的是最新酿造的啤酒和新近改良的黄酒,每一坛,每一滴,都凝结着秋香坊众人的心血。他觉得,若任由这些酒进了外面那群家伙的肚子,他即便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 前往秋香坊的官差分了三拨,分别从东西南门进入,三队人持着火把一路走一路砸,却连个活物也没寻见,忍不住气闷的同时不由觉得秋家果然是有猫腻的,下手便越发没了顾忌。 三队人在北院聚集,不一会儿就发现了举着酒坛坐在仓库门口喝酒的陆长川。 黑脸头头一挥手,身后一名官差上前,火把往老头跟前照了照,“老头,酒坊就你一个?其他人都去哪了?” 陆长川没有答话,仰头又灌下一口酒。 “好酒!”他赞道。 官差无奈,回头请示黑脸,“头,这人怕不是个傻子……” 其他人估计都逃命去了,这老头非但不跑,还坐在此处悠闲喝酒,不是傻又是什么? 黑脸头头闻言上前,在距离陆长川半丈远处才停住了脚。他抱臂打量视他们如空气的老头,看着看着,他突然就笑了,指着面前黑魆魆的仓库开心道,“大家伙儿都辛苦了,何不一同进去喝点?” 喝酒? 众官差你看我我看你,纷纷咧嘴。 其实,他们从一开始进秋香坊便动了这个心思,不过一方面为皇上办事,头没有允许的事他们不敢做,再有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害怕秋家此次抄家只是一时的,毕竟之前秋家口碑有多好,皇上有多偏爱秋家,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万一日后秋家卷土重来,再来个秋后算账什么的,他们丢了饭碗都是轻的,所以谨慎起见一直忍到了现在。 第98章 伤别离 如今头主动提出来,哪有拒绝的道理? 众官差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陆长川噌的从地上爬起来,抬手砸碎酒坛,“你们不能进去!”他展臂堵在门口,厉声道,“我方才听见你们说要抄家,秋香坊可以查封,但酒你们不能乱动!” “哈哈哈……” 黑脸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陆长川的鼻子,扭头对一众下属说道,“快看!咱们抄家灭门的差事做的也不是一两回了,何时见过这样的愣头青?!便是那些一家之主也没他有骨气!” “头,他是无知者无畏!”一人喊道,随即有人附和,“怕是不知道秋家所犯何罪,以为闹着玩呢!” “哎——这可不一定,说不准人家就是一根筋呢……” “……” 众人七嘴八舌,调笑的话说得露骨而刻薄。 陆长川不惊不惧,只瞪着铜铃大眼,“我不妨碍你们办差,但秋香坊的酒你们不能乱动,更不能随意糟蹋……” “呵,怎样算糟蹋?” 黑脸莫名有耐心,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俗话说得好,患难见真情,秋家主锒铛入狱生死未知,他还真是好奇,区区一个在秋香坊做工的老头到底对这里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秋绩投降西域丢尽了大历人的脸面,只这一条秋家就在劫难逃,你怕是不知,就在刚刚,秋家供应的啤酒毒死了心妃和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皇上悲痛欲绝的同时怀疑秋家勾结西域意图动摇大历,啧啧,这罪啊!足够所有与秋家有关的人死上几回了……” 陆长川脸上渐露灰败,黑脸打量着他的神色继续道,“所以说,即便皇上仁慈只是下令抄家,你也不要以为秋家还有回转的余地,不过早晚罢了……” 早晚秋绩会殒命,早晚秋家满门都落不到好下场。 “不可能!” 陆长川咬着牙,蹦出这三个字,“秋家定是被人陷害的,皇上待秋家好好的,我们为何要自掘坟墓,吃饱了撑的?” “你无需多言,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言外之意,皇上所言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陆长川好像转瞬想通了什么,又恢复了先前的理直气壮。 黑脸的神色一下微妙起来,说实在的,他甚至有些欣赏面前的老头了,不为其他,只因为他敢说出众人连想都不敢深想的事实。 可想了又有什么用呢?秋家此次定是翻不了身的,下毒可以说作陷害,可秋勋投降西域呢?谁又能逼得了他呢? “你信不信又能如何?” 黑脸摊手,劝道,“你也是跑不掉的,有功夫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快快让开,莫要耽误我们办差!” 陆长川僵立片刻,错身让到一旁,“办差可以,不能糟蹋酒,否则,我定会教你们后悔!” “你这老头还真是不怕死!” 黑脸被他最后一句话的态度给激怒了,一个即将败落的酒坊里的落魄工人,能不能活着还不一定呢,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第99章 伤别离(2) “来人!看紧他!” 黑脸眤他一眼,带着身后人进了仓库。 “头,这地上怎么看起来油乎乎的?” “许是你看错了,这满仓库的酒哪来的油,定是他们着急逃命,打翻了酒坛……” “可并没有看到酒坛碎片呀……” “你在意这些做什么?”一人呵斥道,“往后秋家的酒就再也喝不到了,不趁此机会把以前没喝够的酒喝个痛快,更待何时?” “……” 开酒坛,扔酒塞的声音此起彼伏,酒水哗啦啦灌入口,从嘴角溢出沿着下巴啪嗒啪嗒滴洒在地上。 被推出来看管陆长川的几人渐渐站不住了,纷纷朝里面探头,再回过头来,咂摸着嘴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威胁道,“你乖乖呆在此处!爷们进去喝口酒就出来,若敢逃跑,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说罢不等陆长川反应便进了门,走了几步却又退出来。 老头安静得有些诡异,总让人觉得哪里怪怪的。 “外面还有官差在,你莫要做无谓的挣扎!” 挥挥拳头,又胡诌了个理由,才放心进去喝酒。 陆长川一双枯手青筋暴突,紧了又松,松了再紧,待那人的身影一消失,抬手狠狠一拳头砸在了墙壁上。 酒岂是这般牛饮的?没得糟蹋好东西! 墙上的土坯吧啦吧啦掉了几块,登时现出几处鲜红,恰在此时,仓库里的官差们开始喝嗨了。 “噗——这是哪门子的酒,比着方才那坛差远了,像马尿……” “我这坛也不够劲儿!呸!” “啪!” “啪!” “……” 酒坛一个接一个被砸碎在地,“喝陈酿!把秋香坊的陈酿都挑出来,喝不完可以带走,应该能值不少银子,反正皇上再也不会想喝秋家的酒了……” 此话一出,官差们说做就做。 可他们这些人哪里有闻香辨酒的能力,所谓的挑酒不外乎用舌头品尝,打开一坛来,味道不错的留下,味道不好或觉得一般的就直接扔掉。 但陈酿数量终究不多,仓库里一时噼里啪啦满是砸酒的瓦罐破裂声,若每一坛酒都有生命,此刻怕已经血流成河了。 陆长川忍无可忍。 举着火把喝酒的官差猝不及防失了火把,晕晕乎乎看向突然出现的老头,“你——” 不等他一声厉喝,便见那火把飞出,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而后准确地落在仓库一角。 众官差要么还在喝酒,要么呆呆看着,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火苗从地上噌得窜起来,并以燎原之势迅速与他们脚下的地连成一片,他们才惊慌丢下酒坛拔腿往外跑。 火实在是太大了。 黑脸还保持着清醒,他一边往外跑,一边思索着,其实光靠流淌在地上的酒水这火应该是烧不起来,即便烧的起来也不会这么大,更不可能蔓延得这样快。 “地上被人泼了火油!” 脑中一道白光闪过,他的视线猛然射向被其他官差推搡到门口的陆长川,想起他说的那句“定教你们后悔”的话。 “找死!” 他伸出左手将陆长川从人群中拖拽出来,右手出鞘的匕首毫无凝滞地,狠狠顶在了他的肚子上。 “这是你自找的!” 火舌吞没了身后的酒架,扑面而来,黑脸一扬手,陆长川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火海倒去。 他身染鲜血,却眉目含笑,死于他而言,似乎是件豪迈有意义的事情。 他比着口型,黑脸感受到了那笑中的嘲讽和解脱,看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都毁掉也不会留给你们!” …… 江风凉凉,江水冰冰。 陆风带着众人上岸后,吹响了口哨。 一艘不起眼的船从北而来,众人上了船,顺游往南。 陆风站在船尾,定定望着被黑暗笼罩着的秋香坊,慢慢看到了浓烟滚滚,看到了火光冲天。 他颤抖着,泪水终于决堤。 “扑通!” 面朝火光的方向长跪不起。 第1章 出逃(1) 秋家一夜之间的变故在长安城掀起了轩然大波,街头巷尾热议着,皇城外贴出了悬赏榜。 捉拿秋绩之子秋洄,举报者赏金千两,缉拿送官者赏金万两。 头戴帷帽的青衣少女从观榜的人群中钻出来,走向等在一旁的黑衣少年。 “没想到这秋洄的性命还挺值钱的。” 她一手挽住黑衣少年的胳膊,二人信步往前走,偏离了人群,拐进一个偏僻的巷子。 “阿括,我想造反了!” 少女松开手,一改之前的温柔恬静,不耐烦地撩开垂在眼前的长纱,露出帷帽下白皙清丽的面容。 仔细一看不是秋洄还是谁。 只是此刻,她那飞斜入鬓的柔和剑眉下,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阿括知道她又在酝酿主意了。 事实上,从那晚起她的脑袋就没有消停过,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若是寻常的女孩子遭逢这般变故,只怕伤心欲绝要死要活,然后带着亲人的期盼想方设法活下去。大概是当男孩子养的缘故吧,除了那次无声的落泪,他没再见她哭过,更多的时候他害怕她太过压抑身体承受不住,可每每那不多的抚慰之语还未说出口,就被她一个又一个的追问给堵了回去。 她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营救秋家人上。 但秋家一介商户如何能与大历皇帝抗衡? “听义父的话,一起去南楚吧,”阿括定定看着她,眉头蹙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短时间内的营救行动根本不可能成功。 “咱们目前没有人手,而义父义母被关押的大牢又是重兵把守的,你的任何动作无异于飞蛾扑火,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连你也被抓了,秋家真的一点希望都没了……” “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不能按我爹交代的做,”秋洄侧过身不看他,幽幽道,“昏君给秋家定的罪太大了,我害怕我这一走便是永别……” “秋香坊被烧了,陆老死了,周管家也死了,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阿括,我一定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给秋家平冤昭雪!” 墙外的阳光打进来,女孩的侧脸被镀了一层光,看起来梦幻又迷离,唯独目光中的坚定决绝仿佛一柄利剑穿透了一切的不真实。 眼前的女孩子是他没见过的坚强。 “那你下一步要如何做?” 虽然护送她安全抵达南楚是义父交给他的任务,但如今他倒很有兴趣听一听她的想法,毕竟一旦前往南楚,便意味着让深陷牢狱的人自生自灭,秋洄比他更有权力做出选择。 “我要去西域,外祖父至今没有回消息,这足以说明奎克艾格勒之战并非听说的那样简单,小叔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我要去问问他,到底为何投降西域?” 秋洄说着转身,放下长纱,率先走出巷口。 她朝身后人招了招手,“但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做!” …… 辰王府的守门侍卫愣了一下,沉声问道,“这位姑娘,你手中的玉牌是从哪里得来的?” “小女子方才都说过了呀,”青衣少女握紧摊在手掌的玉牌,柔声道,“那人托我送来的时候还给了我一块儿银子作报酬,你们既不要这东西我便不客气了,想来拿到当铺去,应该能换不少银子……” 第2章 出逃(2)感谢金克丝ii的打赏~ 说着作势收手就要跑路。 守门侍卫察觉到她言语中的窃喜,忙喊道,“姑娘且慢!” 少女脚步急停,不情愿转回身来。 “干嘛!” 语气中满是小便宜没得逞的失落。 守门侍卫相视一眼,紧跟上前。 “姑娘手中的玉牌当不得,恐会给你惹来杀身之祸,还是交给我二人吧……” 说话间视线上上下下错落在少女身上,青色的衣裙是粗布的,许是穿久了洗得有些发白,袖口还有几处磨损,这确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无疑,只是这头上的帷帽…… “当真?” 秋洄只当没发觉二人的目光灼灼,不舍地摩挲了下掌中温润的玉牌,还是乖乖放到了男人摊在面前的大掌中,叹气道,“其实那人还让我捎句话,但这大热的天一路走来,我连口水也没喝上,肚子又实在饿得紧,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便是赤裸裸的勒索了。 二人嗟叹一声,认命地从腰包里摸出预备买酒喝的几块碎银,“喏,回去买点吃的!” 若受托前来的是名男子,他们只管拔出腰间的长剑吓一吓还有什么问不出来的,偏是个弱质纤纤的小姑娘,温声细语的,实在下不了手。 辰王府阴魂环绕,他们可不敢再雪上加霜。 “你们人真好,跟传闻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小姑娘伸出葱白手指一股脑将碎银都抓在手里,数了数,塞到怀里。 虽隔着面纱,能觉出她在咧嘴笑,大胆地凑上前,掩嘴低声道,“君救我于水火,我助君上青天。” “就这一句?” 少女点头,“就这一句。” 罩在脑袋周围的长纱随着这动作荡了荡,一名侍卫忍不住手抬到半空,僵直了一瞬又放下,不知为何,这姑娘给人的感觉怪怪的,辰王府再不济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王府啊,他们再是和蔼可亲到底揣着利器呢,她竟是一点不安局促都没有,难道是个没脑子的?可依着方才的精明样儿又不像。 想着犹豫道,“姑娘可否摘下帷帽,让我二人……” “不行!” 话未说完,少女如同受惊的兔子,捂着帽檐后退一步,警惕道,“我这般花容月貌怎可轻易示人,还是就此别过了!” 萧辰无声地从王府走出来,见二人呆呆愣愣望着一个方向,好奇探头,却只捕捉到半个青色的身影,转眼消失在了街角。 “王爷!” 二人反应过来忙拱手,将玉牌呈上,又将方才的事详细交代了。 上青天? 萧辰摸着下巴,是助他篡位成功的意思吗? “秋洄胆子倒是大得很!” 华笙惊讶道,原以为他应该早逃离了长安,谁道人家非但没急着逃走,竟还敢往王爷跟前凑,眼下出城的各个关口把守得比筛子还密,他怕是无路可走了吧。 “她胆子一向很大,”萧辰捏着玉牌轻笑,视线还停留在那处街角,颇有深意。 顿了顿,收回视线迈开脚,“走吧,方大人怕是该等急了。” 华笙赶忙跟上去,“王爷,她这是想投奔您的意思?” “不,”萧辰摇头,“只是试探的意思。” “试探?” “她好歹是自由身,真正陷于水火的人如今正关在大理寺大牢里呢……” 华笙恍然大悟,“可,可王爷总不至于为了她去大理寺劫人吧。” 秋洄确实有才,但他毕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又生于商户,对朝堂之上的翻雨覆雨能了解多少呢?只怕没人说得准她对王爷有多少助力。 若王爷当真要解救秋家于水火,那冒的风险也太大了。皇上正愁没有机会除掉他呢,这个时候跟秋家扯上关系,毫无疑问会惹得一身骚,说不好勾结西域企图动摇大历的罪魁祸首就直接换人了。 萧辰勾唇一笑没有答话。 华笙心中一沉。 完了完了,看来王爷是真动了救人的心思。难怪非让他昨天大半夜的去方府递帖子,原来是想从大理寺丞方廟(miao)身上下手,但方廟那个匹夫素来是保皇派,不然也不会任着方晓亲近七皇子了,他如何肯在这个节骨眼上见王爷,难道王爷抓住了他什么把柄? …… 秋洄一路狂奔,确定身后无人追上来才歇住脚,扶着膝盖喘气。 “好险,差点就被辰王爷看见了!” 她可不觉得萧辰会和那两个侍卫一样好骗,他们之间接触的也不少了,凭着萧辰狐狸一样的嗅觉,定能一眼认出她。 “你这次太冒险了!” 阿括不知从哪里转出来,抱臂看向她,没有责备,只道,“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秋洄一怔,“坏消息。” “我要先有心理准备。”她又补充道。 阿括舒口气,将打探了一上午的情况如实说出,“所有城门都在严格盘查,守门的士兵人手一份你的画像,我们连出长安城都难,更别提前往西域了。” “就这?”秋洄挑眉。 “当然不止。因为悬赏榜赏金丰厚的缘故,除了官府,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也纷纷想用你的性命狠捞一笔,两相比较,窝在城里甚至更安全一些。” 最起码天子脚下,暴徒不敢猖狂。 这道理秋洄是懂的,不由苦笑,“真真是前有豺狼后有猛虎,我今日才体会到何谓四面楚歌!” 说笑间已经摘下帷帽,朝对面人露出一个妩媚又甜美的笑容。 “你觉得我女装如何?他们能认出来吗?” 的确很女人,就是…… “太显眼了。”阿括偏头瞧了半晌,老实道。 布衣都遮不住风华,这般引人注目,早晚还是被认出来。 “你这是夸我漂亮的意思吗?” 秋洄摸脸一笑,却比哭还难看,默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一手将帷帽抱在怀里,另一手分出一根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圈里有一只蚂蚁,每次当它费力爬到圈边缘时,都会被那根手指给无情地拨回来,但那只蚂蚁没有放弃,仍旧一次又一次地往外爬…… “你还没说好消息呢。” 秋洄提醒道,拍拍手放了那只可怜的蚂蚁。 “沈溯住在南城门附近的一间客栈,似乎这两日会启程。” 沈溯? 他不是一直住在皇宫里吗?什么时候搬出来的? 第3章 原来是红茶(1) “我向客栈的伙计打听过了,他在那里住得将近有一个月。” 也就是说,狗皇帝让小叔偷袭奎克艾格勒的时候他就离开皇宫了? 秋洄讶然,此人还真是…… 贼精贼精的! “他要启程回南楚吗?可那又如何?” 秋洄无奈道,“他那么早离开皇宫,很明显是察觉到风吹草动害怕引火烧身呀,秋家没出事那会儿就避开了,如今秋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又怎肯出手相助,阿括,咱们还是别打他的主意了……” 打了也白搭。 沈三郎绝非浪得虚名,他从皇宫出来却没离开大历甚至连长安城都没有出,就这么,不远不近的,坐看事态发展。 心妃死时,他不在场,恰省去诸多麻烦,大历兵败时,他也不在场,狗皇帝保住了在他国贵宾面前的脸面,这一切的一切难不成都是巧合吗?哪那么多正好啊?他必是早早料定要出事才留下来看戏,如今戏散场了,他也就要走了。 这样警惕又淡然的一个人,除非他心甘情愿,他们能奈他何? “再不济,我们扮作乞丐也能出城。” 何必冒这个险? “乞丐一律不得出城。” 阿括瞟她一眼,淡淡道,“试一试吧,官兵正挨家挨户地搜人呢,咱们出不了城早晚死路一条!” 秋洄点头,“那我们现在去哪?去客栈守着?” “嗯,我先送你过去吧,”阿括上前亲自给她戴好帷帽,“晚会儿我再出来买些路上用的东西,你乖乖呆在那里,要时刻谨慎,知道吗?” “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秋洄有心活跃气氛,突然奥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个物什,献宝似的塞到阿括手里,“给!” 阿括看着掌中的碎银,难得笑了笑,“你费力讨来的自己留着就好了,我有银钱的,”说着将银子塞回秋洄的小手里,从怀中摸出一大沓银票在秋洄眼前甩了甩。 秋洄好奇凑上去,只看了一眼面额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她本以为他手头紧才给她弄了这身破旧的衣裙回来,敢情不缺钱呀。 “你哪来这么多钱?打劫钱庄了?” “惯会胡说八道,”阿括不忍直视她贼兮兮的神情,解释道,“这都是以前义父给我的,我没花而已,不想如今倒派上了大用场。” 在秋家那会儿不缺吃不缺穿的,这些钱他根本就用不上,这才攒下这么大一笔。 谁道一提起秋绩,秋洄突然不说话了。 阿括自以为失言,索性将银票装好不再提,“走吧。” “……” “阿括!” 走了好几步,秋洄忽然驻足,扯住了他的袖子,“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帮你保管点吧?” 阿括:“……” …… 黑衣少年拎着包裹走在大街上,手臂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 他抬头,跟上擦肩而过脚步匆匆的男子,进了一家茶楼。 “少爷呢?可准备好去南楚了?” 一落座,男子就单刀直入,阿括看他一眼,有些心虚,摇头道,“抱歉,我没能说服她。” 第4章 原来是红茶(2) 男子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秋香坊的工人都安置好了,”他道,“但有一个人我们拿他没办法。” “陆风?”阿括挑眉。 男子点头。那晚船只沿着江水南下,待出了长安城地界,众人领了救济金各自散了,或者去外地谋生,或者回到长安城,横竖他们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要没被逮到现行,以后也没大的妨碍。 “陆老连具全尸也没留下,他不吃不喝呆坐着几日夜不肯合眼。分发银钱他不要,帮他寻了住处他也不肯住,只说要跟着少爷,他嘴上不说,定是寻思着如何报仇呢。” “我们兄弟几人虽不争气没有什么大本事,可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这些年家主尽心尽力栽培,从未亏待我等半分,不瞒您说,若非家主提前有吩咐,我们最可能做的,只有劫狱!”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神情肃然的少年,掷地铿锵,“如今少爷尚年少,您是家主的义子,也算半个主子。只要您开口,我们都听您的。” “家主让我们护送少爷去南楚,少爷不愿,其实我们打心眼里也不愿意,您给句痛快话吧,接下来到底如何做?” 阿括并没有立即回答。 冗长的沉默后,他给出了自认为最合理的决策。 …… 郊外一间不起眼的茅草屋,男子将手中的包裹丢到草席上,“弟兄们,吃饭了。” 他将包裹解开,露出里面已经冷掉的馒头和包子。几人各自拿了,就着从茅屋后面的河里打来的水,简易地吃起了饭。 “天凉了,不能老这么喝生水,”男子费力地咽下干巴巴的馒头,皱眉道,“我回头买了炉子和锅回来,今日见括少爷,他又给了我些银钱。” “老大,括少爷怎么说?跟着少爷去南楚?” “少爷不愿意去咧,”男子咂咂嘴,“他们打算去南楚,人多目标大,不让咱们跟着。” “这可怎么行?”几人登时躁动起来,“没法跟家主交代也就算了,我们难道要缩在这里当一辈子的乌龟?” “不行,这样肯定不行……” 男子明显也有些犯难,“倒也不是当缩头乌龟,括少爷说了,让咱们保存实力伺机而动,他们若是走了,这长安城里,大理寺牢房里的情况都得咱们注意着,事关家主的安危,任务重着呢!” “似乎也是这个理……” 正说着,先前出去的男子急冲冲跑回来,手里还拿着没吃的馒头和包子。 “坏事了,陆小哥不见了!”他喘着粗气道。 “河边都找了吗?”几人纷纷起身,“他往常都是在河边打水漂的,能去哪呀?” “许是河边呆腻了,去附近其他地方转了,放心,他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走太远的,咱们分开找找吧!”一人提议道。 几人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狠咬几口馒头,将剩下的放回包裹,边往外走边拍手上的渣滓。 其中一个人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落在其他人后面,猛地一拍脑门喊道,“我知道他去哪了!” 众人纷纷回头,“哪儿?” “长安城……” 原来,老大下午进城时陆风就想跟着去的,但当时老大以购置东西为由拒绝了他的请求。 “我看他失魂落魄怪可怜的,就说老大此次见了少爷就会将他的事告知,让他不要太伤心……” 第五章 原来是红茶(3) 夜深了,福泉客栈二楼一间靠街的上房还亮着,微黄的光从窗透出,恰倒映出一条屈起的,修长的腿,那架在膝上的手此刻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书页不时被灵活地翻动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柳时春敲了门大跨步走进来,一眼瞧见那个倚在榻上微垂着头的人,不由蹙眉,“公子,您当爱惜身体才是。” “尤其是眼睛。”他补充着倒了杯茶端过去,却在看清了沈溯略显严肃的面容后,突然哑然。 公子双目是闭着的。 视线转到沈溯手中的书上,这才发现书页微皱,略显凌乱。 柳时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沈溯已经深吸口气睁开了眼,“怎么?家里不顺利吗?”他语气淡淡信手合上医书,接过茶水饮了一口,上好的碧螺春,可惜已经凉透了。 “四皇子来信,老太爷在他的看拂下一切安好,原被大房二房搅和的大大小小的生意也照常进行,只不过……” “只不过我与他南宫珏本就是利益关系,若再来而不往,他便要没了这份闲心,是不是?”沈溯抬头看向柳时春,嘴角染上了些许笑意,接着道,“此事你无需理会,南宫珏此人最擅口是心非,若他说要断绝关系,那便是想更深入合作的意思,眼下我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南楚,无论发生何事他还是自求多福的好……” 柳时春顿时明白了。 公子他并非不愿协助南楚那个落魄无依的四皇子,实在是山高皇帝远,加之楚老家主性命垂危,就连沈家的茶叶生意也得排到寻人之后呢,又哪里有工夫掺和皇族内斗啊,再者说了,不管是今时还是往日,都是那南宫珏剃头挑子一头热,公子自始至终从未许下什么,偏他不死心三天两头献殷勤。 但话说回来,这来来回回的,他也的确帮了不少忙,虽说没他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可好歹人家一介皇子纡尊降贵,又是个母族败落倍受排挤的可怜身世,要说没有一丝动容那是不可能的。 柳时春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呈上去,“康国的天怕是要变了。”他低声道。 康国作为昭武九姓的宗主国,向来备受瞩目,如今康王拂呼缦高调宣告世子易主,这一关乎康国乃至整个西域命运走向的大事,背后所隐藏的更深层次的含义着实惹人揣测。 但毫无疑问,他找到了更合适的继承人选,这一点别人不知,沈溯却是十分清楚的。 “默啜世子禅位于十王子茨德?”沈溯轻笑,他想起了茨徳王子常年没有血色的脸,那样单薄虚弱的人,硬是亲率千军万马从康国腹地一路往东直击奎克艾格勒,生擒秋勋一干将士,兵马未折。 一切就像提前设计好的一样,西域人将之称为天命,加之这些年茨徳王子为西域设计了诸多攻城利器,防御工事、兵马操练,一样也没落下。西域变得强大起来,渐渐有了不向大历俯首称臣的底气,康王初尝挺起腰杆做王的甜头,便不再一味重视钱财往来,当然,也开始对茨徳这个从未放在眼里的弱儿越发重视。 “默啜世子虽生得强壮却莽撞粗鲁,若非康王后所出又占着嫡长子的位置,这世子之位怕早不是他的了,如今西域首战告捷,西域的子民们都将茨徳王子奉为天之子,呵,康王就算再不待见他,也不得不让他承世子之位了。” 看着沈溯沉思的侧脸,柳时春突然道,“公子可还记得前年见茨徳王子是为何事?” “当然记得,”沈溯看他一眼,缓缓开口,“西域人爱酒不爱茶,当年我有心与西域做茶叶生意却处处受阻,是那茨徳王子主动寻我交易,只要我答应为他调理身体,他便助沈家的茶叶在西域站住脚跟。怎么,他旧疾复发了?” 率兵奔波千里,寻常人都吃不消,更何况从娘胎里带着虚症之人呢?他早就嘱咐过他莫要过度操劳的。 “茨徳王子主动联络了咱们留在西域的人,有意再请公子前往康国……” 沈溯闻言轻哼一声,语带嘲讽,“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救不了不听话的病人!” “可是……” 柳时春面上犯难,正值多事之秋,他也不想公子不远万里奔波前往西域,可那个消息若是真的…… “公子……” 柳时春俯身低语,沈溯素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闪过一丝震撼,随即平复了心情抬头问道,“他如何得知我急需冰莲?” “怕是亦公子的缘故。” 早些年楚亦为了楚老家主的病遍访各国,寻的就是冰莲,不过此物只生于冰峰险川,集日月精华百年方成一株,又因采摘后极难保存,多年未得踪迹,沈溯不得已之下这才改用绿蚂蚁代替,但也只能缓解病情并不能根除,如今这冰莲突然出现,倒不知是真是假。 见沈溯皱眉不语,柳时春忍不住开口,“属下本不该插嘴,楚老家主的心病虽需心药来医,可您寻了这么久也没寻到人,万一人已经……”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说辞,“即便人寻到了,病能不能彻底好了也未可知呀……” 最稳妥的法子还是找到冰莲! 沈溯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的心思不便明说。 “再等等吧。” 等他确认了秋洄的身份,一切都还来得及。 柳时春不知他口中要等的人是谁,不过已经在此等了许久也不在乎多个一两日,若那茨徳王子因此撑不住死了,也只能怪他自己没有造化。 他当下不再多语退了出去,孰料方一合上门就被缠住。 “大哥大哥,你跟公子说了没有啊?公子怎么说?愿不愿意救?” “你说话呀,哎呦,急死我了!” “……” “柳三!”柳时春低喝一声,难得怒了,一把揪住围着自己乱转圈的小混蛋,拉到角落里指着鼻子开骂,全然没了在沈公子跟前的斯文。 “你还有脸问啊,你自己逞强救下的人为何要麻烦公子!上次的事你还没长记性吗?你也不想想,若不是你三番五次心软,那奸细能混进来吗?公子差点儿被害死你知不知道?!” 第6章 原来是红茶(4) 一想到上次那事,柳三就忍不住心底发虚,垂下头,耳根处隐隐发热。 优柔寡断,处处留情,他固然有着不可饶恕的错,可这性子从小养到大,早已深入骨髓,就像那饿狗陡然见了肉骨头总要流上些口水似的,逢人有难他便手痒想救,又哪里是一日两日能戒掉的呢? 柳家在南楚虽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是极有讲究的人家。柳母素来信佛,凡事都求个因果缘由,想当初一连生下两个儿子,皆是调皮捣蛋不安分的主儿,是以到了这第三胎便愈发虔诚起来,只盼佛祖怜悯赐个乖巧可人的女儿来,孰料天不遂人愿,即便她成日里烧香拜佛,隔三差五地添香油钱,到底是气运不顺,偏第七个月被野猫惊了肚子,孩子难产不说还流血不止。 时值深夜,柳府灯笼高照鸡飞狗跳,接连请来的接生婆皆是战战兢兢不敢下手,柳老爷等得急了推搡着冲进内室,一抬眼,见发妻躺在血泊之中双目紧阖,安安静静的,不知死活。 他惊得双唇哆嗦,双腿似灌了铅再也往前迈不动半步,怔了一瞬忽然掩面痛哭起来,自责地直抽自己嘴巴。 他不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好在算不上糊涂,只嚎啕了一会儿便戛然而止,用袖子抹了眼泪,踉跄冲出门去。 他是去请大夫。 妻儿命悬一线,他不敢也不能坐等命运的判决。 然而出了门,他却更加心慌起来。 柳家地偏,不论是最近医馆的大夫还是医术最高明的大夫,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请的过来的。心里急得要死,偏脑中一个法子也没有,堂堂一家之主竟像个疯子一样在大街上哭着求救。他求的不是人,而是天! 等那个素衣玉面的女子施了针,救了命,他更加觉得自己求的是天,恍如梦中,连口茶水也没倒,银子更没敢往外拿。 世俗之外的人,没得被黄白之物污了眼。 女子将皱巴巴呼吸微弱的婴儿交与他,嘱咐了几句,留了张药方,便飘然离去。 他捧着那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肉团,目送到门口,也顾不上孩子是男是女,只拿那药方给他续命,这一续,就是十年。 柳三长大了,可看着总比同龄人小上一大截,粉雕玉琢的男孩子看着像个六七岁的女娃娃。 柳母心中有遗憾,却不敢奢求。 想当初这孩子在肚子里闷得太久,怕是还没出生就断气了,如今借天一条命,活蹦乱跳的,无论如何都是天赐的宝贝。 况虽不是女孩子却俊俏的不像亲生,油嘴滑舌,讨巧卖乖,又是她拿命换来的,自然疼之入骨。 有了这一遭奇遇,不能再生育的她礼佛愈重,却也没真痴到分不清虚实,有江湖上的名声在,当年出手救她们母子二人的,除了神医鬼手,不会再有第二人。 是以,得知沈溯是那人亲传弟子后,一直在云山寺习武的柳时春兄弟二人便入了沈家,渐渐成了沈溯身边最受信任的人。 可柳三,柳母本是要长养在家中的。 “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让你进来!” 柳时春撂下此话,转身下了楼梯。 “大哥……” 柳三恍如雷击,抬起头追了上去。 可没走两步,就撞到一道坚实的后背上。 柳时春纹丝不动,停下脚,绷着脸看他装腔作势地呼痛,叽叽歪歪,没一点正形,他终究忍无可忍。 “柳天赐!” 他压着声音唤出他的大名,柳三知道他的耐心已到了极点。 素来好脾气的大哥竟也气成这般,难怪二哥连理都懒得理会了。 是了,换作是他,怕也难以忍受这等荒唐事。 他怀揣着母亲自幼灌输的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处在暗卫的身份上,就像一个包藏祸心的叛贼。 上回他识人不清,误救了贼人引狼入室,已是将手足兄弟陷于不仁不义,好在公子他并非多疑之人,甚至很大度地没有责罚他,那时他便暗下决心绝不再多管闲事,可今日眼睁睁看着那少年被打昏拖进肮脏的后院,额上鲜血直流偏面上还挂着倔强,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若得知自己此刻正如同砧板上的猪肉被人商谈着价钱,多半是活不成了。 卖去的不是别处,而是暗无天日的青楼。 他撞见了,起先从屋顶遁了,可后来不知怎的又回去了。 人到底救下了,他将少年送到医馆才知那恶妇下手有多重,大夫止不住血,伤在头上,都说活不了了,可到底还能出气儿,他只好又将人背回了客栈。 黑羽卫的人都比他年纪大些,平素虽都喜欢在嘴上埋汰他,可真见他发愁得满屋子打转恨不得扒光了一头毛,倒也真心替他想办法。 “又救回来个麻烦!” 黑羽卫老大掏出私房药,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柳三一边揉着头一边见他越过自己去给裹得跟个木乃伊似的少年上药,纱布被血浸透了,以往杀人不眨眼的黑羽卫老大怔愣了一下,柳三看不真切他的神情,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素白瓷瓶上,久久没有移开。 若是他没记错,这药,是公子给黑羽卫的应急药。 因着极难配制,翠箭卫也同样只得了一瓶。 不是要命的伤都不舍得用的药,如今却拿来救一个陌生人。 这都是因为他! 柳三环视四周,大家都瞧着床上的少年,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骂着他,眼神却丝毫不含责备。 想至此,他眼睛涩得发疼。 仅剩的伤药都用尽了,即便是为了大家伙的念想,他也要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咬咬牙,“扑通”单膝落地。 柳时春伸手去扶,终究晚了一步。 “身为暗卫,我知道我做的不称职,从前,我羡慕你和二哥能去云山寺历练,再后来,你们去了沈家,每次归家都将公子挂在嘴边,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赞不绝口,满心满眼的敬佩,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就更羡慕了……” 声音不知为何变得颤抖,柳三撇头,在肩上狠狠蹭了蹭眼角,“我总是想同你们一样,便偷偷习武,还去求了娘……我原以为成了暗卫,只需保护主子安危,可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暗卫是杀手,我应该杀人,而不是救人……” “天赐……” 柳时春握了握身侧的拳头,面露不忍。 三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应该惯着他宠着他,可公子是他最后的底线,上次的事他自责至今,又怎能…… “吱呀”!门被从里面打开。 沈溯长身玉立,左手拎着医箱,也不知在门后站了多久。 第7章 劫狱 “公……公子?” 柳时春愣住了。 柳三也愣住了,他面上一时惊喜一时惭愧,嘴巴张了闭闭了又张,愣是一个字没说出来。 柳三并非不长记性,若非重伤不治,怕也不会麻烦他。沈溯心中明白,对他这副形容恍若未见,径自提着药箱下了楼,淡淡丢下一句:“再晚些人该没气儿了吧……” “是是是,快没气儿了……” 柳三恍如雷击,“噌”从地上弹跳起来,谁料还未站稳屁股上就是一痛。 “哎呦!” 他捂着屁股,怒气冲冲瞪了身后正缓慢收脚的人,指着鼻子骂道,“柳时春,你给老子等着!”一边骂一边快步往后退,待摸得到楼梯扶手,一个鹞子翻身骑上去,转眼便滑到了一楼。 柳三跳到沈溯身后,满脸谄媚地接过药箱,二人转眼进了楼梯间。 柳时春见状笑骂了句“臭小子翻脸比翻书还快”,摇摇头也跟了进去。 这本是福泉客栈放杂物的一间小屋子,沈溯一行人来了之后便让掌柜将此处收拾出来,权当黑羽卫一行人歇脚喝茶的地方。 房间本就不大,七八个长手长脚的大男人杵在一处就显得更拥挤了。 几人齐齐唤了声“公子”,沈溯点点头,顺着众人让出的过道走向平躺在床上的瘦削少年。 这少年虽瘦,个子却很高,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面容惨白,连鼻子周围的蝴蝶斑也显得格外黯淡。 沈溯撑开他的眼皮瞧了瞧,又伸出两指在他脖颈处探了探,这才扶在他手腕上,一边感受着少年若有似无的脉搏跳动,一边盯着他额上从厚重纱布下透出的红色。 这伤太重了。 沈溯眉头又皱了起来,床边木桌上的油灯火苗跳跃,阴影在他面上来回晃动,气氛格外沉重。 男人们几乎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实在难受得紧,黑羽卫老大最先反应过来,招呼他们悄悄退出去,走至门口,正撞见柳时春小心翼翼地护着一盏油灯往里走,他急忙闪到一旁,目光却追随着,见柳时春将那灯交到柳三手里,柳三捧着,床上霎时亮堂起来。 他又回头瞧了一眼,柳时春帮沈溯打开药箱,不需吩咐地,递上了针包。 轻轻合上门,黑羽卫老大似乎明白了什么。 虽说大家都是为公子效命,公子待兄弟们也都极好,可这柳时春事事陪在公子身边,到底是不一样的待遇,往日他虽不曾说过什么,心里却是不大信服的,论武艺、论忠心他自觉并不比这柳大差,甚至实战经验远胜于他,要说有什么不如他的,大概就只有爹娘给的这副样貌了,可今日瞧着,这柳大能有今日也并非全靠他那张小白脸。 单说这份观察力,自己便不如他。 黑羽卫老大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砸了咂嘴,“瞧见没?” 他扬扬下巴,几个兄弟都凑了过来。 “方才这柳大明明最后进的屋,可发现屋内昏暗借了油灯来的却是他……” “你们作何感想?” 黑羽卫老大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在几人脸上打转,可瞧了半天,除了面面相觑他看到最多的就是忐忑和心虚。 一人面露难色,“老大,俺们都是粗人……” 他小心翼翼开口,立刻引来其他人点头附和,“不错,咱不用学他,也学不来呀……” 都还有没有点上进心了?! 黑羽卫老大怒了,可他不敢放开自己的大嗓门,偷瞄了房门,低斥道:“说了多少次,怎还俺俺俺的?!以后谁再说俺,就滚去翠箭卫吧,没得给老子丢人!” 几个大老爷们登时不敢说话了,缩着头鹌鹑似的,黑羽卫老大正欲再敲打几句,却见出去探查的一个兄弟火急火燎赶了回来,“老大,大理寺牢房出事了……” 黑羽卫老大神情微怔,定睛瞧着来人,确是他先前按照公子的吩咐派在大理寺附近的那三人之一。 “牢房着了大火,前来救火的禁军跟另一伙人打了起来,眼下禁军统领正率着人气势汹汹往南追,似是在缉拿放火劫狱之人……” 着火了? 黑羽卫老大眯了眯眼,公子要他们时刻注意着秋家人的风吹草动,大理寺这火烧得实在不妙啊,秋家人到底如何了,这他怎么禀报? “可知劫的是谁?人可劫出来了?火又从哪里烧起来的?如今可灭了?” 这一连串问题抛下来,来人愣了一下,不过好在他知道黑羽卫老大关心什么,早早组织了语言,也不难回答,“火起西南,烧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前来救火,属下折返时禁军越来越多,火也已经控制住了,前来劫狱的只十余人,不能成事,至于被劫的人……”他顿了一下,突然想起禁军统领喊的那声“秋家余孽”,补充道:“应该是秋家人。” 因着先前打听到秋家人都被囚在大理寺监牢的东北角,黑羽卫老大本松了口气,可待他听到有秋家的漏网之鱼前去劫狱,一股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不禁面色一沉。 除了关注着大理寺牢房的动静,公子还另吩咐了翠箭卫去寻那秋家少爷秋洄的行踪,难不成……他去劫狱了? 想想又觉得不对劲,那秋家娇养的少爷,如何逃得过禁军的追捕?不过,即便不是秋洄本人,也定是他的手下,八成知道秋洄的行踪。 他虽不知公子此举何意,也没有收到保护秋家人的命令,但公子寻的是人,不是尸体,他到底不能让人落在官家手里。 想至此,声音越发凛然,“方才你说……劫狱的人往南逃了?” 第八章 不能进 李蒙瞪着堵在门前的络腮大汉,那汉子也睁着铜铃大眼瞪着他,两相僵持,互不相让。 先前火起大理寺西南,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他当时便发觉不妙,待赶到后将人分为两队,一队负责灭火,一队负责巡逻,不想真是这边救火,那边东北角就有人趁火劫狱,好在他经验丰富专克这声东击西的把戏。 想及此,李蒙心中冷笑不已,甚至还有些得意。 那十余人本就不成事,入了牢房后,还没来得及救人便被他的人堵了回去,原以为皆是砧板上的鱼肉插翅难飞,孰料还真有能飞出去的。 “既然你方才说,那劫狱的歹人是在上一个街口人突然不见的,那就应该哪不见的去哪找,非来这福泉客栈搜什么?” 黑羽卫老大梗着脖子,不耐烦更不退让。 公子正在里面给那快见阎王的小哥施针,正到关键处,哪能被人打扰。 其他几个兄弟也并排堵在门口,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你不能进!” “你大约听差了本统领的意思!” 李蒙闻言也不客气,“那歹人不是突然不见,他是被一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给救走的!” 他是一路追踪才到这里,哪个无缘无故来客栈找茬! “那也不行!” 黑羽卫老大气焰不减,丝毫不见心虚。 “你追来福泉客栈也罢了,该搜查搜查,该抓人抓人,为何偏偏与我家公子过不去?” 他回头瞥一眼紧闭的房门,扬下巴道,“不是不给你面子,里面忙着呢,进去是要出人命的。” “忙着做什么?” 李蒙眸光闪了闪,突然问道。 “当然忙着治病,忙着救人!” “治什么病?” “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黑羽卫老大又瞪起了眼,他自认跟着公子也见过不少为官手握实权之人,这么难缠又婆婆妈妈的,还是头一个。 不过,虽然这禁军统领眼下看在公子的面子不敢硬闯,但若真惹恼了他,也不好收场。 他问,他自然不好不答。 “就是伤口,这么大,”黑羽卫老大沉下气,拿手比划着,补充道,“血流不止呢,得赶紧止血……” “那就对了。”李蒙冷笑出声。 那歹人被他一剑刺中左肋,可不就血流不止吗? “亏你演了这么久的戏,方才我都要被唬住了,”李蒙语气讽刺,“沈三郎真是好生威风,一个外人,来我大历都城,出手救下劫狱的歹人不说,还堂而皇之地治伤,莫非你们与那秋家一党是一伙的?” 他就说,谁那么大胆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抢人。 沈三郎确实有这个实力,仗着治好了太后的病,也确实有这个胆子,至于动机嘛…… 李蒙细细想来,脸色愈发阴沉。 离了舒服的皇宫不住,却盘桓在南城门一间破旧的小客栈不肯离去,这本身就很可疑。 可疑便是动机不纯的首要特征。 “哎——怎么我们就跟歹人是一伙的了?” “你把话说清楚!” 黑羽卫老大将他的神色变幻看在眼里,也急眼了。 可李蒙根本不打算再听他废话,一挥手,身后几个手下上前准备拉开堵在门口的几人。 若不是沈三郎多管闲事,那个落网之鱼岂能逃得过他的手掌心? “给我把门踹开!” 他就不信了,门口这么大动静那沈三郎会听不见,不过是心虚,躲在屋子里装鹌鹑罢了。 黑羽卫又哪里是吃素的,见这般,腰间的长剑纷纷出鞘,“哗啦啦”横在了身前,大有一副死不退让的气势。 黑羽卫老大更是喊着,让他们有本事就踩着他的尸体进去。 李蒙额上青筋直跳。 想他也曾在宫中遇到过几次沈三郎,长身玉立,彬彬有礼,原以为芝兰玉树这般,手下定也多少是讲些道理的,可如今看来似乎是他想差了。 他本意先进得屋里,到时有人证在,便不必再看沈三郎的脸色,把人一同押回去复命也是有底气的,可如今人就在屋里,偏他看也看不着,真打一架冲进去必会伤人,若屋里躺着的是那歹人,一切都好说,可万一不是呢…… 李蒙眸光闪了闪,那他的乌纱帽大概就不保了。 他的心思在腹中飞速辗转,就乌纱帽重要还是秉公执法重要的问题,酝酿了好一会儿。 几个手下没了他的吩咐,也不敢妄动,偷偷拿眼觑他。 刚才还气焰满满,这会儿人家一拔刀就熄火了,怎么看都太怂了点。 他们可是禁军,天子的守卫军呢,此时却震慑于他国的一介布衣,这要是传出去,日后便不必出门了。 李蒙自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思索再三,他攥着拳头打气,努力说服自己骨气要比乌纱帽重要。 就算沈三郎回头参他一本,那他也是秉公执法,照样是我辈禁军之楷模。 更何况,这里边十之八九是那歹人,沈三郎这般虚张声势,不过是因为他心虚。 想至此,李蒙整容清嗓,“听我令!都——” “吵吵什么!” 李蒙后面的话还未来得及开口,紧闭的门吱呀被从里面打开来,走出一个瘦小的少年,面容俊秀,神情却十分气愤,双眼狠狠瞪着他,嗓门极大,直接将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李蒙喉咙一滚,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听黑羽卫老大问道,“柳三,你咋出来了?人没事了吧?” 柳三也不吭声,又瞪了李蒙一会儿才开口,神情顿时变得十分委屈。 “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呢……” 本就凶险,还要被外面的争吵声所扰,幸亏是公子出手,不然那小子早就没气了。 “没事就好,”黑羽卫老大长舒口气,拍拍柳三的肩膀,头疼地扫了一眼李蒙等人,惭愧道,“老大无能,都这么久了,还没将这些人打发掉。” 说着朝里探了探头,发现沈溯并没有露面,一时吃不准他是怎么个意思,只好问柳三。 “我是没办法了,公子让不让他们搜查?再不济我就来硬的了啊……” “来硬的多不值当呀,”柳三朝李蒙弯了弯嘴角,开口道,“我们公子说了,搜查可以,但他方才急着救人,你们却要硬闯,如此行径太过无礼,若里面躺着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不知这位李统领要作何解释呀?” 第9章 命大 李蒙转转眼珠,一时不敢随意接话。 想他不过执行公务罢了,哪里真得罪得起沈溯一行人,倘若他顺着这小子的话随随便便给了保证,万一屋里不是那人,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是要给自己留好退路呀! 想通这一点,他木着脸假装听不懂,“是或不是,自然要搜过才知道!” 柳三见他不上钩,撇撇嘴,也不再与他们找为难。 几人大踏步进去,李蒙直奔病床,只一眼,他便认出床上躺着的的确不是那人。 且不说伤口位置不同,单看身形,这个瘦削的少年人也绝不可能逃得出他的追捕。 李蒙攥着薄被,神色变幻不定。 方才他还以为,门口那络腮胡子口无遮拦是个傻的,如今细细想来,真正的傻子是自己才对,竟被他三言两语牵着鼻子忽悠,偏偏人家还未曾说过一句谎话。 其他人很快也搜查完毕,皆是一无所获。 毕竟理亏,早在李蒙怔愣在床前,他们心中已是凉凉,自不敢真的翻箱倒柜地搜。 沈溯端坐,冷眼旁观。 柳时春这会儿已经整理好药箱,起身立于沈溯身侧,眸光也是闪着冷意。 几人登时如临大敌,纷纷用眼神向李蒙求助。 李蒙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赔罪,“深夜未得详查,贸贸然闯进来扰了沈三郎救人,李某深感惭愧……”他顿了顿,抬头见沈溯面无表情,甚至目光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心中咯噔一下,忙道,“此事皆因李某追凶心切,一时乱了章法,但李某并无恶意,还望沈三郎看在……看在在下也是秉公行事的份上切莫放在心上。” 他本不善言辞,这番话也是搜肠刮肚方拼凑出来的,若这沈三郎再不领情,他宁愿陛下罚他军棍。 沈溯极善察言观色,自是见好就收,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幽幽叹气道,“李统领这样说,我倒不好追究什么了。倒不是我沈溯小气不通人情,不论皇族还是庶人,人命关天皆是大事,方才正是命悬一线的时刻,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沈溯自然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懈怠。” 他复又看向李蒙,目光略带了些歉意,“也是李统领来得不巧,若早些或晚些,我定命人敞开了门迎您进来。” 这话说得…… 李蒙羞愤不已,一颗脑袋恨不得埋到地里去。 沈三郎是被请来给太后治病的,“不论皇族还是庶人”中的皇族自是指太后没错了,可他这番话表面是致歉,细细品起来,倒是讽刺他不把庶人性命放在眼里了。 但人家春风以对,他自不好冷若冰霜,只得咽下这口气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沈三郎说笑了,既逃犯不在这里,在下便不多加叨扰了。” 言罢行礼告辞。 沈溯亦是起身目送他离去,待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沈溯向柳时春使了个眼色,柳时春略一点头,跟了出去。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沈溯让其余人继续守在门口,关上门只留了柳三一个在屋里。 柳三得了吩咐,蹑手蹑脚钻到床下,不多时,拖了一个黑色布袋出来。 布袋抽绳打开,里面蜷缩着的少年双目紧阖,面色煞白,正是李蒙扬言要缉拿的逃犯,也是秋家主的义子,秋洄的义兄-阿括。 他的夜行衣已经被鲜血浸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布袋打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柳三懒得碰他,直接去拽布袋那头,想将他从里面倒出来。 沈溯见状忙制止了他。 “你可要轻些,这人很重要。” “哦。” 柳三有些委屈,要不是有他救下的人做挡箭牌,这小子能轻轻松松躲过搜查? 沈溯自是无暇顾及他的小情绪,待柳三将阿括摆正,他立刻将一枚补气丹塞入他口中,又从针包中取出银针依次插在几处穴位,不多时,昏迷的人儿悠悠醒转。 视线渐渐清晰,阿括一看清眼前人,慌忙就要开口,“秋洄她……” 沈溯抬手,示意他不必着急,“我已在客栈后院安排了人,你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此前黑羽卫老大刚把人救来时,阿括失血过多,精神也是恍恍惚惚的,沈溯与他见过面,彼此多少有些了解。 如今秋家出了这样的事,怕也只有他能与秋洄相依为命了。 但沈溯没想到,不等自己询问,这个受了重伤的少年人便开口求他救命,不是救他自己的命,他求的,是秋洄的命。 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苦苦寻找的人,竟就躲在眼皮子底下。 …… 李蒙率着人出了楼梯间,与从楼上下来的禁军侍卫汇合,径直奔向后院。 他早已命人将整个福泉客栈层层包围,若人真藏在这里,就是插双翅膀也飞不出去。 在后院搜查的侍卫见他过来,忙上前汇报,“大人,这后院边边角角都搜过了,除了……” “除了哪里?!”李蒙厉声问道。 “沈三郎随行的车马队有专人看管,说是……东西贵重,搜不得……” 侍卫的声音越来越小,李蒙面色铁青,双目喷火。 他才在前院吃了沈三郎的挂落,这还没缓过来呢,又给他添堵! 什么东西竟贵重得看也不能看了? 他手下人向来手脚干净,这么做,分明是在与他找为难吧! “若本统领记得不错,沈三郎初进皇宫时,马匹且不论,随行的车架就有十一二辆,他在宫中这些时日治好了太后的宿疾,得了陛下不少赏赐,待到离开皇宫时,车架已高达十五六辆,如此多的马车,哪个不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不搜怎么行?说不得那歹人正想借着沈三郎的名头躲避追捕呢。 想至此,他命侍卫带路,亲自来到车马棚查看。 福泉客栈的车马棚依后院围墙而建,宽宽敞敞的,堆了不少草料,那些个搜查过的车马早已被齐齐赶到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眼下留在棚中歇息吃草的都是沈三郎的车马,不仅如此,每辆车架旁都有一人看管。 这大半夜的,他们举着火把挎着刀过来,惹得宿在这里的客人一阵兵荒马乱,偏偏这些人不惊不惧,给马儿喂了草,回去倚在车门上继续睡觉,人也就算了,李蒙只当是训练有素,可竟连马儿也分外老实,看也不看他们。 李蒙嘴角抽了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原不是没有道理。 他定睛数了数,马不论,车架就有十八辆,比他预估的还多两辆。 这要不搜,天理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