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僵尸人》 第1章 百鬼夜行 深夜，万籁俱寂，空中悬挂着一轮皎洁月亮。 茫茫大地上，远近树丛、沼泽，都沐浴在清冷月色中，显得格外幽邃。 但孟明却无心欣赏这等良辰美景，因为他是否能活到天亮，都是一个大大的疑问。 他身上有几道三四寸长，血肉翻出的伤痕。伤口不停地渗血，早已染红大半个衣襟，看起来触目惊心。 孟明受伤不轻，但他面前的男人，黑红相间的皮甲上血迹斑斑，似乎不比自己好到那去。 男人模样俊朗，脸上却带着一丝自傲和不屑神情。 他用阴霾的目光，冷冷锁在孟明硬挺的脸上，寒声道：“百里孟明，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孟明皱起浓密剑眉，出声呛道：“熊胜，你错了！今日是我来杀你，为百里国死难者讨回公道……” 还有阿父……他轻轻闭上眼睛。 孟明年约三旬，长着两道英气浓眉，鼻子高挺，面部线条像刀刻般，显得棱角分明，俊朗不凡。 他来自南方大泽之北，是百里国太子。 当是时，荆国不断兴兵，严重威胁大邦周南面统治。 百里国防守大邦周南门，荆王遣使见百里君，欲让他俯首称臣。 但百里君向来臣属于天子，果断拒绝对方要求。 荆王雷霆大怒，命令王兄担任主帅，率军大举入侵百里国。 那一夜，百里国都城被攻破，敌军如潮水般涌入城中。 但闻喊杀怒骂声，兵戈碰撞的铮鸣声，以及凄厉尖锐的惨叫声，在城内四周此起彼伏。 街道上满是尸体，血流成河，无数房屋燃烧，浓烟蔽月。 “保护君上！” “杀死荆贼！”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发生激烈的战斗。 当孟明刚赶到大殿，眼底骤然划过刺眼亮光，荆国主帅的剑已刺入父亲百里君胸口，从后心穿透出来。 “阿父……” 百里君脸上没丝毫痛苦之色，只是望着孟明，嘴角牵动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话。 “小子，快逃……”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孟明耳朵却一片轰鸣，全身都僵硬了。 长剑一进一出，不过眨眼的瞬间，但百里君的生命就结束了。 孟明那么敬爱的一个男人，就这样永远停止呼吸。 “我跟你拼了！”他发出震悚人心的怒吼，持剑发疯似的扑向仇人。 几番缠斗厮杀，孟明将剑刺入荆军主帅胸口。 “不……”一个年轻男人扑倒在毙命的主帅身前。 年轻人名叫熊胜，是荆军主帅之子。他亲眼目睹父亲惨死，整个人发疯似的狂吼起来，想杀掉孟明。 “掩护太子离开！” “跟荆狗拼了！” 身受重伤的孟明，被护卫簇拥着踉跄退出大殿。 “今日，轮到我们为太子赴死！” 剩余百里国护卫，纷纷举起兵器，朝敌人冲去，以掩护太子逃脱。 孟明趁着混乱，跌跌撞撞来到高台边。 百里国宫室耸立在河畔，若站高台上，可遥望木舟在水上往来行驶。 不一会，熊胜与无数身披坚甲，手持刀剑的兵卒，来到孟明的面前。 眼见无路可退，孟明咬紧牙根，从高台跃下去，“扑通”一声掉入河中。 河水不断灌鼻里和口腔，他整个人慢慢下沉，头顶上火光也越来越远。 我要死了……孟明万念俱灰，任由自己慢慢沉入水底，想与父亲团聚。 他是百里国太子，同时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来自另一个世界。 孟明清晰记得，自己穿越前，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网文作家。 他花一年苦思冥想，构思宏伟的周朝玄幻故事。就在自己满怀希望，准备发文那一天，不幸在路上遭遇车祸。 或许日有所思，他穿越到类似周朝的平行世界——大邦周。 孟明不禁感到庆幸，自己成为贵族，而非底层平民百姓。 大邦周由血统决定地位，自己身为太子，将来继位成为一方诸侯。 这世界人口少了些，科技与生产力也不发达。但身为太子，无论财富、地位与权力，都比原来小作家身份强得多。 从前身份不重要，从今日开始，他名叫孟明，是百里国太子。 于是，他定下一个目标，先成为诸侯，接着学小说穿越者，统一天下成为大邦周天子。 很可惜，自己的小目标未达成，就沦为亡国奴。 想到这里，沉在水中的孟明，逐渐感到窒息，胸膛也愈来愈难受。 他被死亡恐慌攫住，心中闪起一丝求生念头。 他用尽所有力气，双臂使劲划拉着水，蹬开双腿，拼命往上浮去。他每动一下，身上伤势都会撕心裂肺地痛起来。 孟明很快从水里冒出来，张开嘴大口喘息。 “阿父……”他无法抑制地号啕大哭起来。 孟明喷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整个人不省人事了。 他陷入昏迷，被水流冲到大泽以南的一个村落岸边，被一位老者所救，得以捡回一条命。 接下来日子，他在老者家养伤，被对方女儿精心照料，伤势才稍微恢复。 这段期间，熊胜率精锐卫士，沿河流两岸搜索，誓要杀死孟明为父报仇。 尽管前路凶险，但孟明不想连累老者家人，只能硬着头皮逃入密林。 最终，他还是与熊胜相遇。 对方不让侍卫相助，选择亲自与杀父仇人在密林中展开一场生死决斗。 于是，才有开头两人浴血奋战那一幕。 “嗷呜……噢……呜……嗷……” 只听得幽暗密林间，断断续续飘荡着鬼魅般的嚎叫，打断孟明的回忆，让他再次回到现实。 “这是什么声音？” “好可怕！” 甲士们都被这嚎叫声惊得寒毛直竖，大惊失色。 熊胜抿着嘴唇，眉头深深皱起来。 孟明眼底惊疑不定，迟疑着抬头。 但见月亮清辉像一簇银色焰火，如漫天飞舞的火花，在深沉漆黑的苍穹中绽放开来。 紧接着，银色月辉化作化为一道又一道流光，呼啸着从苍穹坠落地上。 漆黑夜空，被绚烂夺目的流光点亮，绽放出万丈光芒，照亮整个大地。 银色流光落在密林间，依稀可见林中影影绰绰，出现许多形状不同的影子。 “月流火？”孟明瞳孔紧缩，寒意从心中升起。 此前，他准备逃往大泽深处，却被老者极力劝阻。 大泽南北三百余里，东西百余里，范围极为广阔。 这一带地势异常复杂，河流众多，湖塘密布，汇聚成大片沼泽洼地。 另有一些地方，覆盖着起伏的小丘陵，以及繁复丛杂的密林。 大泽内空气潮湿黏腻，常年不见天日，是恶兽毒虫汇集处，连天上飞鸟也不敢轻易飞进来。 据老者所言，在大泽南面密林沼泽里，沉睡着一只可怕妖王。从来无人敢深入其中，以免惊醒妖物。 再过几日，是六十年甲子一遇的月流火。 到时候，躲藏在密林沼泽中的魑魅魍魉，纷纷出来仰天长啸，尽情吸食月之精华，增进自身修为。 月流火之夜，妖气翻涌不息，冲天而起，极可能惊动那强大妖王，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此刻，他终于遇到老者所言，六十年一遇的月流火奇观。 在银色流火映照下，密林间影子逐渐清晰起来，吸引住诸人目光。 所有人定睛细瞧，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狐鬼、厉鬼、画皮鬼、水鬼、墓鬼、伥鬼、猫鬼、疫鬼、山魈、雷鬼、水莽鬼、疟疾鬼、鬼母、蛇鬼、伤魂鸟、夜叉、九头鸟、鳖幽灵…… 林中密密麻麻的黑影，竟然全是凶恶狰狞的魑魅魍魉。 六十甲子，月之流火，冷光幽幽。 大泽深处，百鬼夜行，妖气冲天。 第2章 无头丈夫 “站住！” “休想逃走！” 孟明趁着百鬼夜行，诸人有些怔愣之际，朝密林深处奔去。 侍卫们不敢追赶，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 六十年一遇的月流火，对这些妖怪来说，可谓是上天莫大的恩赐，它们必须抓住这个难得机遇。 眼下，数以百计的魑魅魍魉，都在仰望苍穹，迫不及待吸纳月之精华，籍此提升自身修为。 正因如此，孟明才敢冒险冲进去。 月色映照下，他发现周边黑影的面孔极度扭曲，表情狰狞，或支离破碎，或眼眶黑洞，或头上长角，形容可怖，没一丝生人气息。 孟明不由暗暗心惊。 所幸妖怪们正囫囵吞咽着月之精华，享受丰盛大餐，对他完全瞧不上。 但孟明没奔走多远，就因失血过多而感到头昏目眩，“咚”一声闷响，整个人摔倒在地。 伤口上的剧痛，几乎让他失去意识。 就在这时，一个削瘦挺拔的身影走过来，正是不断追杀自己的熊胜。 孟明万万没料到，这男人如此胆识，敢冲入妖怪密布的林中。 熊胜做了个手势，数十名随后跟上的侍卫，每个兵刃弓矢在手，片刻间将他给团团包围。 孟明被逼到绝境，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挣扎着向熊胜扑去。 下一刻，随着一声“噗呲”响，他血迹斑斑的右胸，已被剑深深刺进去。 “啊……啊……啊……啊……”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孟明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跪倒地上。 殷红鲜血顺着他死死攥着长剑的手，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孟明剧烈喘气，抬头看向身前居高临下的冰冷脸孔。 熊胜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脸上表情。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道：“求饶罢！本王孙给你来个痛快！” “是荆国入侵百里国，是你父亲杀死我父……”孟明竭力发声，却止不住发出剧烈咳嗽。 他胸膛剧烈起伏，咬牙道：“我绝不会求饶……” 听罢，熊胜眼底闪过一丝嗜血残忍。 “噗呲”一声响，长剑被他完全抽出肌肉，鲜血顺着剑尖迸出来。 孟明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嚎，血水猝然从口中喷出来。 “不求饶……没关系……” 熊胜用剑指向身下男人，嘴角勾起一丝嘲弄般的笑意。 他用猩红瞳孔死死地盯着孟明，冷冷道：“不管如何，你这一条小命注定将送在我手上。” 这一句话极为冰冷，熊胜周身顿时散发出一股惊人杀意。 “父亲，儿子为你手刃敌人了！” 话音刚落，只见森寒剑锋闪电般刺来。 “不……”孟明眼瞳骤然紧缩，不禁失声惊呼。 电光火石间，但见一股浓烈的赤色煞气，从林中喷薄出来。 所有人猝不及防，全被冲击波震飞出去，重重地摔倒在地。 血红煞气格外猛烈，急速地旋转，犹如一条巨大赤龙，猛地冲向云霄，瞬间遮住满天繁星，掩盖住那轮明月。 原本光亮的密林，瞬间被煞气所笼罩，陷入一片血色中。 吸食月精的魑魅魍魉，纷纷发出呼啸，似有千万鬼哭神嚎，四下逃散开来。 熊胜挣扎着起身，失声道：“怎么回事？” 妖王醒了……孟明猛然想起村民传说。 众人惊魂未定之际，一道高大阴影赫然从密林里，无声无息地走出来。 孟明目光一凛，不由得倒吸了口寒气。 在红色光芒照耀下，可见这是一个身高约九尺，肤色冰冷银白，体型高大魁梧的巨汉。 巨汉上身赤裸，粗壮臂膀上箍着青铜环，腰间围着一张兽皮。 他右手握住一柄青铜铸造，闪着金青色光泽的短矛，身后斜背着数柄，用兽皮布裹着的青铜短矛。 最令人惊骇者，莫过于巨汉脖颈上，竟是光秃秃一片，只见到断口，却不见脑袋。 巨汉腹部一鼓一瘪，仿佛是一张微笑的人脸，浑身萦绕着浓烈邪气。 半晌间，众人目瞪口呆盯着这具无头巨汉，惊骇得发不出声来。 今夜，孟明见到传说中的妖王，竟然是一具无头僵尸。 一股刻骨寒凉，瞬间笼罩着所有人身上。 就在这时，无头巨汉开始走向熊胜。 “诸位，听我号令！” 熊胜镇定下来，立刻下令：“正前方五十步，引弓射杀怪物！” “诺！”待命的精锐侍卫，纷纷开弓射击。 伴随着阵阵弓弦声，数十支箭腾空而起，破空尖啸，朝无头僵尸飞去。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飞速的箭簇，纷纷射向巨汉身躯。 霎那间，数十只箭纷纷反弹，跌落在地上。 无头僵尸仍然屹立不倒，丝毫不受伤害。 “射不死！” “伤不了它！”众人齐齐骇然。 熊胜紧咬嘴唇，原本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畏怯之色。 在那让人神经紧绷的死寂中，无头僵尸继续前行。 看着眼前无头巨人，尽管这些侍卫努力使劲，仍无法压抑脸上无从掩饰的满满惊惶，生出强烈的退走欲望。 熊胜下意识后退半步，半晌才稳定心神，举剑大声怒吼：“诸位别怕！我们一起诛杀妖物……” 在王孙激励下，畏惧的侍卫们如梦初醒，纷纷举起武器大声嚎叫。 “杀！”熊胜身先士卒，直径冲上去。 孟明的目光一瞥，猛然见到僵尸左手高高举起，握着一柄青铜短矛，瞄准诸人所在方向，欲抛掷袭击冲锋的熊胜。 “不好！”孟明惊叫一声。 说时迟，僵尸的手猛地一动，短矛“呼”一声掷出。 一道弧线划过天际，短矛瞬间飞向熊胜。 其速度之快，甚至在空气中鼓荡出一阵尖锐破空声。 短矛穿透他的合甲，刺穿皮肉与肩胛骨，还去势不减，带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几步，才“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熊胜发出一声凄厉惨叫，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他用双手捂住透体短矛，肩胛处鲜血汩汩流下，再也无法爬起身来。 “保护王孙！” “跟它拼了！”侍卫们放声怒吼，朝无头僵尸杀去。 侍卫皆是荆国精锐之师，经过千挑万选，经历种种艰苦训练，俱是勇锐敢战，以一敌十的强大武士。 这些年来，他们追随在王子熊健，以及王孙熊胜身边，打过许多场仗，为荆国立下赫赫战功。 父子两人极具魅力，治军严明，对部属关怀备至，颇能得到士卒效忠。 双方战斗一展开，就径直进入空前惨烈阶段。 这些英勇迎敌的精锐侍卫，在雄壮的无头巨汉面前，都变得十分脆弱，完全不堪一击。 他们或被掀飞，或被刺翻，惨嚎声此起彼伏。 仅仅数息后，八十名精锐侍卫已死八人，另有几人受重伤，倒地不起。 无头僵尸却毫发无伤，继续向前迈进。 敌人如此强大，一股恐惧感在众人胸间油然而生，令他们战栗不已。 所有人的心跳，也随着僵尸前进步伐，剧烈地跳动着。 但想到身后受重伤的熊胜，没半个人退却。 出于对熊氏父子的忠心，侍卫们决定牺牲性命，继续往前冲。 “保护王孙！与怪物拼了！”他们发出最后的怒吼，继续往敌人冲去。 第3章 僵尸之王 人群中传来剑戟碰撞，混杂着悲壮喊杀，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呼声。 这些声音在林中回荡，久久不散。 不过倾刻，八十名侍卫死伤泰半，哀嚎连连。 只见地上四处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多具尸体，散布无数断肢残骸，透着阵阵血红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难闻的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此等血腥场面，饶是见惯杀戮的孟明，也不由得感到骇然。 “噗”一声响，无头僵尸手腕抖动，短矛刺进最后一名侍卫的咽喉。 侍卫双目圆睁，嘴巴张得老大，似乎带着一丝恐慌。 旋即，短矛又被无头僵尸猛地抽回来，顿时鲜血四溅。 侍卫在地上抽搐了片刻，最终带着不甘眼神断气。 数十名精锐武士，竟被强大的无头僵尸诛杀殆尽。 它散发银色光泽的上身，以及右手紧握的青铜短矛上，已染满荆国精锐侍卫的鲜血。 旋即，无头僵尸继续一步步，朝倒地的熊胜逼近。 不远处的孟明脸如死灰，死死盯着杀意凛然的无头巨汉，直径从自己眼皮子底下经过。 无头僵尸来到熊胜身前，用铁钳般巨掌，一把攫住掐住他的喉咙，直接将他高高拎到半空中。 熊胜顿觉痛苦万分，拼命扭着身子挣扎。 僵尸右手维持着掐颈姿势，又举起了另一只手，“咻”地一伸，如同刀锋般的指甲狠狠插入他的脖颈。 “我……不……” 熊胜想开口说话，却被自己的血哽住，只能发出粗浊的喘息声。 孟明注意到，他脖子上出现血洞口，鲜血从僵尸指甲间渗出。 它在吸血……孟明心里刹那间如坠冰窟。 僵尸没有头颅，无法用嘴巴来吸血，竟使用指尖来代替。 遭到吸血的熊胜，双眼半合，目光涣散，在极度痛苦中剧烈痉挛着。 不过倾刻，无头僵尸将他摔在地上。 但见熊胜的头颅歪倒在一旁，眼白一翻，不省人事。 死了……孟明微微喘气。 就在这时，原本背对他的无头僵尸，骤然转过身，朝着自己走来。 孟明大惊失色，慌忙爬起身来，捡起地上长剑。 紧接着，他又从一名死去的侍卫手中，取过一面杨木大盾。 他右手紧握长剑，左手持盾，勇敢地迎上去。 僵尸也停住脚步。 “怪物，我会杀了你！” 孟明大声嘶哑，但握剑与盾的双手，却不断颤抖，浑身冷汗直冒。 当下，站立在身高九尺，体型巨大的敌人面前，长得高大魁梧的孟明，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 尽管僵尸没脑袋，无法视物，但他还是感到对方视线，正停留在自己那双颤抖的手上。 在恍惚中，无头僵尸的胸膛仿佛变成了一双狰狞的眼睛，肚脐则化为一张血盆大嘴。 它的腹部一鼓一胀，像在耻笑孟明不知量力。 这个庞然怪物俨然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里。 孟明浑身剧烈颤抖，感到呼吸艰难，手脚紧绷得几乎无法动弹。 但为了活命，他不仅没退缩，反还往前踏一步。 双方僵持了片刻，巨大的僵尸猛地一窜，如鹰隼般拔空而起，足足离地面五米有余。 半空中，它的短矛使劲一挥，划出一道青金色弧线，响起一阵呼啸破空声。 无头僵尸以排山倒海的巨力，凌空朝孟明刺下去。 他硬着头皮，猛地低头，双手举起盾牌格挡，硬生生扛下这一暴击。 “轰”一声巨响，孟明像遭数十头大象撞击般，盾牌整块碎裂开来，木屑漫天飞扬。 他承下僵尸凌空重击，只觉虎口狂震，身形不稳，被震得后退好几步。 直到孟明将剑插在地上，才得以稳住身形，但胸口也为之一窒。 他张嘴就吐出大口鲜血，显然已受内伤。 “好强劲道！”孟明一时开不了口，心中叫苦不堪。 就在他分神这一间隙，僵尸右手猛地一抛，短矛转眼间激射至身前。 随着一阵锐啸声传出，短矛破空而至，直径刺向孟明。 “噗”一声响，孟明胸口被短矛穿透，身子被冲击力拽得往后飞掠，整个人死死钉在一棵大树上。 “啊……啊……啊……啊……” 孟明痛得强烈哆嗦，发出俱裂凄厉的叫声，声音在寂静夜里不停回荡。 但他使力挣扎，全身肌肉绷紧，被短矛透体的胸口处，就涌起钻心剧痛，仿佛能将五脏六腑撕扯殆尽。 无头僵尸走到树前，伸出锋利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脖颈中，鲜血从洞口中汩汩冒出。 霎时间，孟明所有感官都集中在脖颈上，被僵尸指甲所插入位置。 那里好像每一寸肌肤，被活生生撬开，每一块血肉，被硬生生剜出。 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孟明不断抽搐，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叫 我要死了……他冷汗涔涔地摇头，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几乎在孟明快昏死瞬间，空气中赫然传来一阵犹如被撕裂的声响，无头僵尸警觉地转过身子。 霎时间，一道银色矛影破空而至，犹如迎面飞来的流星般，狠狠地刺穿僵尸的心窝。 庞大身躯被银色长矛的劲道带着，跌出数步外，继而翻了几个跟斗，重重摔倒在地上。 是谁……孟明勉力转头一看。 此时近黎明，在晨曦朦胧光辉中，一个身影从深处走来。 那身影逆着光，孟明无法看清对方面目，但依稀能辨认出，对方是一个削瘦挺拔的男人。 一股说不清的冷锐，自男人周身散发出来。 适才，他所射出银色长矛力道强劲，直接贯穿僵尸心窝，救了孟明一命。 就在这时，倒地的僵尸在孟明的惊骇目光下，徐徐站起来。 只见僵尸双手攥住胸膛上银矛，一寸一寸缓缓拉出。 下一刻，他们只听见一阵“咔嚓”轻响，银光长矛猝然被折成两截。 长矛被拔后，僵尸胸膛留下一个贯穿前胸后背的窟窿，没有鲜血流出。 “不愧是僵尸之王，连本座的巫文矛符也杀不了你……” 男人凝视着不死僵尸，赫然意气顿生，仰天大笑。 “你果然如传说所言，是不死之身！莫怪历代家主都想杀你……” 说罢，男人伸手握住腰间剑柄。 “锃……锃……锃……锃……” 但闻一阵清鸣响起，长剑从剑鞘中铿锵出鞘，顿时亮光乍闪，发出一阵刺耳剑啸，似有无数鬼哭神嚎般。 随着长剑被抽出，在晨曦光辉沐浴下，剑锋反射出闪烁不定的寒光，孟明也被剑光闪得眨眼或闭目。 男人横了僵尸一眼，举起手中嗡鸣不止的长剑。 僵尸没有脑袋，没眼睛视物，但它似乎很忌惮这一把剑。 即将陷入昏迷的孟明，隐隐约约见到，它有些惊慌地往后退好几步。 在孟明彻底失去意识前，只听得那一位高高而立，宛如天神般的男人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夏耕之尸，今日就用你的身躯，来祭本座宝剑……” 第4章 梦中君子 六十年后，大邦周，镐京。 “你是谁……” “本座来诛杀夏耕之尸……” “结束了？” “不！还有两个……” “两个，是谁？” “你……” “我？”孟明眼瞳陡然紧缩。 下一刻，但见剑光暴起，剑锋当空朝自己的面门刺来。 孟明失声惊呼：“不要杀我……” “不要……” 孟明猛地睁开眼睛，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脸色透着惨白，胸口随呼吸剧烈起伏，伸手摸了摸湿漉漉的身体，发现床单上竟被汗水给浸透。 寝室里静悄悄，四下静寂无声。 清柔月光透过窗口，投在孟明精赤的身躯上。 古铜肌肤仿佛镀上层银霜，散发迷人光泽，肌肉线条更显分明。 孟明右胸下方，有一道粗深可怖的暗红疤痕，但与健硕身躯相衬下，反倒添加几分魅力。 又做那梦……他轻轻出了口气，绷紧的肌肉渐渐松弛。 刚才他又梦到往事，脑里出现许多纷乱无绪的画面。 自从月之流火后，孟明经常做类似的梦，回到茫茫大泽上。 梦中画面有时是满天的月流之火、有时是百鬼夜行、有时是无头僵尸大肆屠杀不等。 重复最多的画面，莫过于那位突然出现的男人，朝自己一剑刺来。 当时，孟明被夏耕之尸吸血，最终陷入昏迷。 他再次醒来时，男人与僵尸都不见，自己则躺在室内床榻上，床畔坐着一位美丽少女。 女孩的父亲，就是在河边救下孟明的老者。 老者将重伤的他带回家，女孩便一直悉心照顾。 后来，孟明离开村子，躲避熊胜追杀。 女孩心感担忧，偷偷瞒着父亲与弟弟进林中找人。 姊弟二人发现他浑身浴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遂将他带回村子。 自从孟明醒过来，不时会发梦。 他会不断问自己，梦中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究竟是谁？ 想到这里，孟明轻轻闭上双眼。 “大哥！你怎么了？”一把稚嫩嗓音响起，接着寝室门被推开。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身形瘦削的少年走进来。 “大哥，你又发噩梦了？”少年问他。 孟明怔怔地望着他，有气无力地问：“我睡了多久？” “近两个时辰咯！”少年慢悠悠道。 “我睡这么久了……”孟明抬起袖，擦了擦额头上细汗。 “都子时了，大哥还大呼小叫……” 少年皱起眉头，抱怨道：“我本来在看着书，却被你吵得分神了！” “现在是子时……”孟明沙哑地重复一遍，面色登时骤变。 他发出了一声惊呼：“今夜司寇署部署围捕玄蛇刺客行动，你怎么不叫醒我？” 少年不假思索答道：“我看大哥睡得正香甜，不忍心吵醒你……” “忍你个头！我若错过围捕，会被他生吞活剥……” 孟明翻身下床，三步奔到门口。 少年在身后喊他：“大哥，你还光着屁股，先穿上衣衫……” 夏末夜晚，除了虫鸣的喧嚣，野外一片静谧，再无其他声响。 数十个携带兵器的黑衣人，奔走在崎岖起伏的山道上。 “咻……” 突然间，山道上传来一声响亮口哨声。 黑衣人有所察觉，登时惊愕四望。 夜幕中，他们听到黑影带动树枝草木的摇晃声，以及金属摩擦声响起。 周围茂密树丛中，陡然涌现数十名披甲戴胄的甲士。 他们全副武装，居高临下包围住这拨黑衣人。 “是司寇署！” “有埋伏！”黑衣人都发出惊呼，纷纷从身上抽出兵器。 “吾乃司寇署都尉，赶紧投降，饶你们不死！” 随着一声大吼，一个面容黧黑，手持铁殳的壮汉，率先从坡上冲下来。 两个黑衣人持剑迎上去，想包夹身材魁梧的壮汉。 他冷笑了一声，抡起重达百斤的铁戟，往左侧之人挥去。 “嘣！”一声响，黑衣人被砸了个脑浆迸裂。 右边黑衣人愣了一愣，挡不住壮汉手中铁殳全力一砸，顿时腿骨折断，惨叫一声跌坐地上。 其余黑衣人悚然变色，争相往后退去。 “随我杀……”在诸人惊骇目光下，壮汉发出震耳欲聋的高呼，挥着铁戟冲向敌人。 身后甲士悍然应声，手持剑盾跟在身后冲杀，双方顿时绞杀成一团。 顷刻间，黑衣人死伤无数，尽数失去战斗力，只好扔下兵器，跪地请降。 “你的头目在那里？” 壮汉目光寒冷，注视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的黑衣人。 眼见同伙不是被杀，就是被俘虏，黑衣人不敢嘴硬，低声回答：“大人，他逃到山上了……” “随我追！”壮汉抬眼，望向远处黝黑的山林。 当诸人厮杀之际，一个黑衣劲装的男人见形势不对，趁乱往山崖奔去。 “抓住他……” “别让他逃了……”壮汉率领一众甲士追击，追到悬崖上。 男人站在崖边上瞥了眼，下面岩石嶙峋，角峰尖锐，若是掉下去，必然会粉身碎骨，焉能还有命。 身处必死绝境中，男人面上却丝毫不见慌乱害怕。 壮汉沉声道：“你退无可退，赶快投降，本都尉饶你一命。” 男人是黑衣人首脑，若能抓回去审问，就能问出重要情报。 “投降？”对方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大笑话般，不由得大笑起来。 “想让我投降？你们太天真了！” 说罢，男子张开双臂，身子倾斜，仰面向深渊倒下去。 众人满面愕然，发出阵阵惊呼。 壮汉失声喝道：“且慢！” 他没想到此人如此决绝，宁可自尽也不投降，想阻止却来不及了。 他直径冲向崖边，只见数十丈悬崖峭壁下，石缝间长出一株树干粗壮扭曲的虬松。 男人仗着一身胆气，以及上乘身法，跳下去后以虬松作为缓冲，整个人挂在树干上。 接着，只见他的身体借力一甩，整个人紧贴在崖壁上，以凸起处作为落脚支撑点，准备往下攀爬。 壮汉发出惊怒大吼：“你是猴子托生？这么会爬！” 黑衣男人抬头瞥了他一眼，咧嘴一笑，身体如同灵活的猿猴，在山石间不断向下攀爬。 山崖上众人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男人沿着悬崖缓缓攀爬，来到某块较大的山岩上，稍作喘息。 “你爬得真慢，我就算睡迟了，还是比你早到……” 黑衣男人身后黑暗中，骤然响起一把沉稳男声。 他猛然回头，发现山岩阴影处站着一个身形悍利的影子。 他反应极快，伸手想取腰间长剑，眼底却划过灼目亮光。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黑衣男子还没看清剑招，锋利长剑已无声无息抵在自己咽喉前。 只要有丝毫异动，剑锋能轻易割断他的气管。 在月色映照下，持剑者是一位年近三旬，剑眉星目，面容英挺的男子。 男子身材魁梧强壮，透过衣料都能清晰看出一身雄厚的腱子肉。 这一个高大男子，赫然是百里孟明。 第5章 东宫贵人 黑衣男子久久瞪视孟明，半响才沉声道：“真没想到，镐京司寇署中有这等身法高超的高手，你到底是什么人？” 孟明淡淡回答：“夸奖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请告诉我，冥器交易中间人是谁？” 黑衣男子直勾勾盯着孟明，嘲笑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如果不说，我立刻让你血溅三尺！”孟明眼底闪动着森寒亮光，手轻轻晃了下抵在对方咽喉的剑锋。 黑衣男子眼底掠过阴霾，随即扬声冷笑道：“我若被司寇署逮捕入狱，反正横竖都死，你给我来个痛快罢！” 突然间，剑光一敛，孟明收剑返鞘。 “你怎么……”男子有些错愕。 孟明随口道：“我敬你是一名高手，若肯说出名字，我就放你离开。” “此话当真？”黑衣男子一脸狐疑。 孟明笑容一收，一字一句道：“孟明谨以九神之名起誓，绝不出尔反尔，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男子犹疑片刻，咬牙道：“冥器交易中间人……是卫国商人烛之恒。” 听到这名字，孟明眉心动了动。 旋即，他退后几步到岩边上，后面是数十丈的深渊。 孟明身形挺拔俊逸，月光照到他身后，在山岩上勾勒出长长阴影。 他在月光下张开双臂，仿佛一只想翱翔的小小鸟。 男子愕然道：“你想做什么？” 孟明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答道：“感谢你的配合，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整个人仰面朝后倒下去，任凭自己坠入深渊。 男子冲向山岩边上，却见孟明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他……不是人……”男子惊骇莫名。 清晨，大邦周，西都镐京，司寇署。 “大人，那头目身手非常了得……” 眼下，名震京城的司寇署都尉——孟明，正站在大堂中央。 司寇署主官，是秋官大司寇，在大邦周王廷六官中，排位第五。 依据周礼，大司寇负责建立与颁行治理邦国的刑法，辅佐天子惩罚违法的公卿士民，禁止四野盗贼与叛乱。 大体而言，秋官大司寇掌管治安与刑狱。 在大司寇下，设两位小司寇作为佐官。 小司寇据《甫刑》辅佐大司寇，调查与审理具体案件，负责平盗之事。 在小司寇下，又设各种专门的司法属吏。 孟明隶属于小司寇之下的属吏，专负责缉捕盗贼，维护镐京城的治安等。 “大人，悬崖峭壁险峻异常，属下费老大力气才爬下去……” 孟明一边说，一边将目光垂落在眼前主座上。 “大人，原本属下已抓到那个头目……” 他小心翼翼解释道：“这厮却突然发难，我们在岩石上交手……下属还差点摔下去，这才让他逃走。” 孟明认真解释，但隐瞒了私下放走黑衣人的事。 就在这时，身边的壮汉开口道：“大人，昨晚孟明没来司寇署集合，就是提前去勘察地形，料敌先机。” 这个壮汉叫霸喜，也是司寇署都尉之一。他替孟明打掩护，隐瞒对方睡过头，没及时参与围捕行动的事。 好兄弟……他眨了下眼睛，霸喜也眨了下眼。 接着，孟明抬头望向主座，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一丝愧疚。 “大人，属下办事不力，让黑衣人头目逃逸，请您予以惩处。” 尽管孟明放走了头目，却取得冥器交易人名字。 这是很重要线索，自己算功过相抵。 按照往常套路，孟明估计这位顶头上司，会稍微批评几句就放过他。 过了半响，主座上男人终于开口：“孟明，你确实有罪！” 这一位两鬓斑白，年约四旬，甚有威严的中年人，正是镐京城司寇署的小司寇——召景。 “此前，司寇署已查明……”召景对他说，“恶名昭彰的玄蛇组织，派刺客潜入镐京，似乎有所图谋。” 小司寇顿了顿，接着道：“于是我们谋划这次围捕行动，交由两位名震京城的都尉负责……” 召景后半句提到“名震京城”，话音里明显透出一丝嘲讽。 他指着孟明与霸喜，冷冷道：“结果你们不仅没抓到头目，反倒死伤司寇署好几个属吏。你们办案不力，当然有罪！” 眼见上司真动怒，两人对视了眼，脸上都露出讶异神色。 怎么不按套路……孟明心里咯噔了下。 所有人屏住呼吸，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我找到线索，算是立功，为何……孟明稍作思索，顿时露出恍然神情。 小司寇的反常表现，是要演给右座那位贵人看。 半个时辰前，贵人进入司寇署，受到召景热烈款待。 他是一个年约五旬，身形颀长，五官清癯，下颌蓄着小撮胡子的男人。 孟明刚进大堂，见贵人头戴着帻巾，宽衣博袖，还不确定其身份。 当他看到中年人腰带上，悬挂着一枚青铜令牌，正面刻着“东宫内使”四个字时，立刻猜出贵人身份。 他是太子内臣……孟明登时一愣。 单凭这块令牌，莫说司寇署，就连宗伯署、司徒署、司马署，但凡是大邦周官署，几乎都要出门亲迎。 召景对他们的斥责，原来是要在东宫代表前展现官威。 孟明略一迟疑，当机立断：“大人恕罪！属下答应你，一定倾尽全力追捕黑衣人头目，势必剿灭玄蛇组织……” “区区玄蛇，何足挂齿？” 小司寇哼了一声，呵斥道：“眼下，既然晓得烛之恒是交易中间人，当务之急是集中精力，夺得冥器！” 夺得冥器……孟明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那位贵人轻轻吐出一句：“甚好！太子妃殿下郑重嘱咐过，请小司寇务必将冥器夺回。” 不过是文物失窃案……孟明忧郁地想，为何会惊动太子妃，又不是盗卖她家祖先遗物…… 东宫内史官位并不算高，却是太子近臣。他既然如此说，必然也代表太子夫妇的态度了。 召景望着男人，恭敬地拱手道：“大人请放心，司寇署必破此案，绝不辜负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期待。” 小司寇略一踌躇，眼神骤然变得冰冷严峻。 “孟明！霸喜！” 召景双手撑在桌案边缘上，不动声色道：“本司寇命你们赶赴东都，负责冥器失窃案，有多少把握？” 孟明与霸喜对视了眼，异口同声道：“大人，有七成把握！” 闻言，小司寇脸色沉了下来。 东宫贵人脸上，浮现出一丝饶有兴味般的笑容。 还没等上司发作，两人同时改口道：“我们势必侦破此案，绝不辜负太子妃殿下，以及两位大人的期望。” 第6章 大卸八块 镐京城南市区，有一家名为“归云”的酒肆。 大清早，酒肆内坐满饮酒吃食的客人，店小二忙着招待客人，到处尽是一派热闹景象。 此刻，二层靠窗的蒲席上，跪坐着一位身着玄色袍服的少年。 少年身前摆放了一张檀木小案，上面放着一樽青铜酒壶和酒盏，还有好几道精致美味的点心。 店小二恭敬地道：“小君子，食物齐了，请您慢用！” 这为被称作“小君子”的少年，正是孟明之弟百里迪。 菓子、梅干、枣泥、饴糖、蜜饯、酥饼、蜜酥，案上琳琅满目的点心，看起来格外精致诱人。 但百里迪一口都不吃，只是捧着酒盏自斟自饮。 “这么诱人的甜食……”他叹了口气，“可惜吃不了……” 百里迪叹息声连连，视线不经意往窗檐边一瞥。 但见店门前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出现两个穿黑色衣衫，身材高大的男子。 他们正朝门外拉客的店小二比划，像在打听什么似的。 百里迪眼底流转着淡绿色的光，转瞬湮灭。 他把酒盏搁在案上，继而不动声色地走下楼。 两名男子没问出什么，正准备离开，就看到少年走下楼。 “是他……”其中一名男子，向同伴使了个眼色，对方当即转身离开。 男子则走进酒肆，来到少年身前。 “掌柜，多少钱……” 话音未落，百里迪的肩膀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按住。 接着，男子抽出一柄森寒的匕首，紧紧地贴着他后心。 原本胖脸上笑成一团，正在算账的店掌柜，顿时愣住了。 “小子，跟我们走罢！”身后男子冷冷道。 百里迪转过身，微笑地望着男子，露出一口雪白牙齿。 突然间，少年右手“咻”地伸出，死死攥住匕首锋刃。 “你……”男子猝不及防，整个人僵住了。 冰冷锋利刀刃割破百里迪掌心，鲜血顺着指缝不断往外流出。 但少年脸色不变，仍带着微笑望住对方。 男人陡然生出一丝不妙预感，匕首已被百里迪猛地夺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寒光从眼下划过，但闻“噗”一声响，刀锋已狠狠地捅进男子手臂。 “啊啊……啊……”伴随着剧痛传来，男子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他一边捂住鲜血喷涌的胳膊，一边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 “大家动手！” 就在这时，酒肆外传来一声愤然爆喝。 当即有六人从前门闯进来，如临大敌般包围住少年。 霎时间，酒肆内像是炸开锅，客人推推搡搡的往外奔去。 现场一片混乱，呵斥、惊呼、尖叫声此起彼伏。 转瞬间，所有人消失得干干净净。 少年转身望向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店掌柜。 他拿出块碎银抛给掌柜，淡然道：“掌柜，这是给你的赔偿费……待会点心要带走……” 过了一顿饭时间，百里迪拎着打包好的点心，大步流星向店外走去。 店内满地狼藉，这些男子全被打伤，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百里迪穿过人群拥挤的集市，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走了好一会，才往左拐进一条冷僻小巷。 就在这时，几个男子突然从巷子尽头涌现出来。 百里迪站住脚步，想往后退去。 但巷口也走进几个人，前后形成包围之势，瞬间堵住他的去路。 百里迪微微眯眼，视线从诸人身上逡巡而过。 他感到这些人武艺高强，似乎与酒肆里的杂鱼不是一个水准。 “几位大哥，我只是孩子，你们找错人了！” 少年白净的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百里迪，别装了……”其中一人冷冷道。 百里迪身份被识破，感到有些错愕。 眼下，巷子没其他人，他内心浮现出一丝杀机。 你们自寻死路……百里迪深深吸口气，别怪我下狠手……。 霎时间，原本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气息陡然一变，幽深眼眸里发出碧绿寒光，露出森森獠牙，看上去有点狰狞。 所有人冷冷望着他，脸上毫无惧怕之色。 百里迪大喝一声：“去死罢！” 正当他要出手之际，空中赫然传来一阵破空锐啸之声。 一片木片凌空飞至，只听得“咻”一声，便生生击中他的身体。 但见一股淡淡灵性波动泛出，百里迪整个人被凝固住，再也无法动弹。 他愕然道：“定尸符！” 紧接着，面前几名男子往两侧推开，让出了一条路来。 百里迪抬头望去，见到一个穿葛色贯头衣，头部罩在风帽里的男人，缓缓走过来。 风帽人没任何兵器，却毫无畏惧地朝外貌狰狞的少年走去。 接着，他抬手摘下风帽，露出一张相貌平平的脸。 百里迪在短暂错愕后，很快镇静下来，直直盯着对方问道：“你是七长老那老头派来的？” 风帽人微微颔首。 他直视少年双眼，轻笑道：“不愧是罕见的绿眼……师父为了抓你，不惜耗资买下这几道商文定尸符。但你们活僵跟死僵似乎不同，定住了还能说话……” 竟然是商文符……百里迪心中一颤，莫怪被定住…… “真没想到，巫尸门是个孬种！” 百里迪顿了顿，语带讥诮道：“耍这种下三滥手段，算什么好汉子？有本事与我单打独斗……” 男子被讽刺，目光变得幽深寒冷。他缓缓伸手入怀中，无声无息取出一柄约两寸长，刻满符文的短剑。 “你想干嘛？”百里迪的瞳孔微张。 风帽人猝然出手，一剑深深刺进少年胸口。 百里迪发出了一声惨叫，瘦削身躯不断颤抖。 他的胸口传来一阵“滋滋”声响，闪亮短剑顿时发黑，冒出缕缕白烟。 风帽人好整以暇站在身前，狞笑道：“绿眼没这么容易死！” “我要杀了你……” 百里迪像头受刺激的野兽，露出口中森白獠牙，发出极为愤怒的嘶吼。 他与风帽人相距甚近，但任凭自己尽全力挣扎，双脚仍像钉子般，牢牢扎在地上无法挪动半分。 百里迪喘着气，厉声道：“大哥会杀你……” 葛袍人阴冷道：“只要俘虏你，就能对付孟明。” “你想得太美了！大哥绝不会屈从……”百里迪怒斥道，“他会将你们大卸八块……” “大卸八块？嗯……这个建议还不错！” 风帽人故作沉吟，语带戏谑道：“小子虽是绿眼，若将你断成八块，不知是否能愈合？” 听罢，百里迪心里咯噔了一下。 第7章 金色之瞳 “大卸八块……”百里迪脸色骤变。 正当风帽人提着短剑，要对少年动手时，冷不防身后传出一道冷冽男声。 “谁要卸我弟？” 诸人循声望去，见巷口站着一个高大魁梧，宽肩窄腰长腿，古铜肤色的年轻男人。 男人长得英俊硬朗，披着青色披风，穿司寇署的紧身制式衣袍，精悍结实的身材越发被勾勒得完美无缺。 风帽人刚抬眼，撞上对方居高临下的森冷视线，不由得踉跄退后几步。 “大哥！”百里迪叫了声。 孟明缓步走进巷子里，不动声色地盯着风帽人，眼神中蕴藏着一丝杀意。 风帽人眼神一变，急忙从袍中取出四片桃木符。 他大手一挥，符片“嗖”一下陆续从指间飞出，猛然击中孟明的身躯。 接着，风帽人比手画脚，嘴唇促动，低声念出一连串咒语。 “大哥小心，这是商文定尸符！”百里迪连忙提醒。 就在这时，孟明身上符咒无由自振，隐隐泛出若有若无的红光，一阵阵“嗤嗤嗤”声不绝于耳。 “什么声音？” “哪里传来？”所有人面面相觑。 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响，但见孟明身上四片定尸符，犹如撞到被烧得通红的烙铁，迸出了一连串火花，瞬间蹿起火焰。 霎时间，六片着火桃木符纷纷跌落在地。 “怎么没用？”葛袍人嘴角微微抽搐。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露出惊骇神情。 “不可能……”风帽人哆嗦着指向孟明，难以置信道：“这是定尸符，还是商文符……为何没用？” “商文定尸符威力确实厉害，但是……”孟明声调平平地道，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脸上满是戏谑，微笑道：“我是孟明……区区符咒，又何足道哉？” “该死！”风帽人铁青着脸，气急败坏的怒吼：“赶快动手，杀了他！” “锵！锵！锵！锵……” 下一刻，风帽人手下纷纷拔剑出鞘，像恶狼般向孟明扑来。 他眼光一瞥，注意到对方所持青铜长剑上，都刻上奇异符文。 一名高大男子先行冲至，手中长剑精光闪闪，以极猛之势向他刺去。 孟明身形一闪，避开凌厉剑锋，一晃来到敌人身侧。 他爆喝出口，借势挥动着右掌，猛地朝对方手背劈去。 “咔嚓”一声响，男子右掌骨头顿时碎裂，长剑“当啷”落地。 随着一声凄厉惨嚎响起，孟明猛然发力，狠狠撞向敌人身躯。 敌人顿时鲜血狂喷，整个人直直往后飞，再也爬不起来。 其他人诧异瞬间，孟明身体猛然一跃，又再撞向第二个敌人。 他身材精悍强壮，不断地跳跃趋避，却毫无任何凝滞笨重感。 一连番交战下来，孟明挡住迎面剑锋，又发力撞碎敌人膝盖，速度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突然间，一道人影从身后跃起，挥舞着剑朝他刺来。 孟明不为所动，顺势让修长左腿向后倒踢，狠狠踹中对方身体，重重摔在地上痛苦不起。 不到片刻，所有人被打成重伤，倒地不停挣扎抽搐。 整条巷子内，仅剩风帽人孤零零地站着。 孟明吸了口气，缓缓向他走去。 “别过来！” 风帽人大喝一声，伸出枯瘦右手，微屈微张的五指，“咻”地向对方伸去。 一股无形能量波动袭来，孟明健硕的躯体瞬间僵硬，手脚被束缚住，动弹不得半分。 “成了……”风帽人长长地吁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闪到他身前。 风帽人未及反应，就被铁钳般的手一把掐住喉咙，矮小的身体被高高拎到了半空中。 他顿觉呼吸困难，拼命扭着身子挣扎。 “你……你怎……能动……” 风帽人惊骇地瞪着眼前男人，艰难地用沙哑的声音道。 这个背脊挺直，身材高大伟岸的男人，正是被定住不动的孟明。 “难不成你伸手，我就要不动？”孟明说话时，眼中满是浓浓揶揄。 下一刻，风帽人猛然发现，他的浓黑眉毛下，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正闪动着摄人心魄的金色光芒。 霎时间，风帽人猛然恍然大悟，为何四道商文定尸符，以及自己的力量，都无法镇住对方。 “金……金……”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寒意，声音嘶哑几乎变调。 “你……不是……绿……是金眼……” 风帽人粗重的呼吸着，整张脸犹如被火烧般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也像要爆开似的。 “没错，我骗那老头子！”孟明微微点头。 风帽人脸上流露出无比惊恐的神情，但一切为时已晚。 “孟……孟明……” 他仍垂死挣扎，艰难道：“师父不会饶了你……你还有最后……最后一条路可走……” “你想让我交出《盘龙经》？” 孟明猝然打断他，静静地道：“巫尸门算什么？你的老师……那个七长老又是什么？有本事让他亲自过来取！” 他望着一脸错愕的风帽人，接着道：“到时我送他下黄泉，与你相会罢！” 说罢，孟明双眼射出冷酷光芒，攥住脖颈的手越收越紧，发出咯咯声。 风帽人呼吸卒然一窒，脸上表情看着痉挛扭曲。 “不……不……”他陡然睁大眼睛，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声。 随着指关节暴起，惊呼声戛然而止，风帽人头颅高高地飞起，浓稠鲜血如泉涌般四面洒落。 孟明随即松手，僵住的尸体无力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风帽人双眼圆睁的头颅，被远远抛在他身前。 孟明瞥了他的头颅一眼，平静道：“明犯我百里氏者，杀无赦！” 夜里，镐京城，孟明宅邸。 “大哥，为何伤口不能愈合？” 百里迪沐浴后，光着白嫩瘦削的上身，坐在面向庭院的外廊上乘凉。 白天被风帽人短剑刺伤后，他白皙单薄的胸口上，伤口周围已化为一片乌黑紫胀。 百里迪眉头紧皱，嘟囔道：“往常受伤，伤口很快愈合！” “那一柄剑上所刻符文，专用来克制我们，伤口没这么快恢复……” 孟明一边说，一边捧着青铜酒爵，缓缓走到外廊。 他大咧咧坐在蒲席上，将青铜酒爵摆在一张檀木小案上。 案面上放着盛酒水的觥、盏，还有百里迪买回来的点心。 孟明专注地斟酒，将酒水倒入两个杯盏中。 他望向少年，悠然道：“多喝一些，伤口很快就愈合！” 青铜灯架上烛火闪烁不定，百里迪借助亮光，垂目望向手中酒盏，里面是浓稠的暗红色血浆。 第8章 百年孤寂 百里迪举起酒盏一嗅，里面满是恶心血腥味。 “真香！”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孟明点头道：“这是当然，刚放的新鲜血，自然香甜！” 说罢，他又为百里迪倒了杯，再次举盏而尽。 接下来，两人交杯接盏，喝了好多盏“酒”。 眼下，外表看似年近三旬的孟明，其实已八十多岁。至于十岁的百里迪，也活了七十岁。 他们不是凡人，而是不老、不死、不灭的僵尸。 六十年前月流火之夜，孟明被夏耕之尸吸血，被一个神秘男人所救，接着就昏死过去。 当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心上人阿月，还有她的弟弟救回村中。 身受重伤的孟明，醒来不久又再陷入昏睡中。 直至第二日深夜，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寝室内静悄悄，门外也是一片静寂无声。 孟明脑子昏昏沉沉，竭力回忆前晚所发生的事。 他觉得迷迷糊糊，怎样都想不起那个神秘男人的情况。 突然间，他觉得腹中胀热，仿佛有团火在腹中燃烧。 “好热！” 随着体内火焰越烧越旺，孟明脸色逐渐发红，喘息变得急促而粗重，浑身都是汗水。 就在这时，他的健硕躯干上青筋暴突。 阵阵强烈灼烧感，透过血肉肌肤寸寸传来，让人痛得几欲发狂。 腹中火焰逐渐扩散，顺着血脉流向四肢百骸，仿佛在火炉上炙烤般。 孟明承受巨大痛苦，五脏六腑几乎给撕扯殆尽。他的胸膛急促起伏，张口想说什么，出口却是痛苦呻吟。 半个时辰过去，浑身热气才逐渐消散。 孟明冷汗涔涔，精疲力尽地呼出口大气，倒头睡下。 他伤势严重，本以为要修养很久。岂知第二日清早，当他醒过来后，就能生龙活虎的爬起身来。 “我到底怎么了……”孟明摸摸挺拔的鼻梁，喃喃自语。 他轻轻挥动了下手臂，感觉一股莫名力量从体内散发而出，身体仿佛变得更加轻盈，精神状态更加饱满。 当他紧握住拳头，感到力量变得更大。每迈出一大步，都能感到腿部肌肉变得更加强劲。 此次起死回生，孟明功力大幅提升，体会到与以往不同的感受。 他无论嗅觉、听觉、视觉或触觉，都变得无比敏捷机灵，整个人像突然开窍般，被提升至一个全新之境。 孟明用一双透亮眼睛，在室内四处扫视。 双眼开阖间，目光所及之处，事物变得那么明亮，显得纤毫毕现。 甚至连漂浮空中尘埃，以及屋顶角落上呈八卦形，横竖有序，呈细密格纹的蜘蛛丝网，都瞧得一清二楚。 我成为神射手了……孟明一阵窃喜。 接着，他又凝神细听，发现听觉比平时变得敏锐好几倍。 他身体周遭每一丝最细微的声响，全都涌入到耳膜里。 孟明听到室外阵阵脚步声响，听到阿月胸膛中稳定的心跳声，也听到衣料与空气摩擦的振动声。 甚至还听到隔壁家中，隐隐传来的微弱交谈声。 这些声响突如其来，又近在咫尺，听起来那么清晰，反让他有一些不太真切的感受。 好厉害……孟明不由微微一怔。 若要给自己的状态找一个贴切形容，那便是脱胎换骨。 原本孟明以为有什么奇遇，才有如此巨大变化。 直至他感到肚子饿时，却完全吃不下任何食物，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子殿下，你怎么不吃？”阿月问他。 “我……”孟明瞥到少女衣衫下露出的雪白脖颈，顿时屏主呼吸。 他闻到阿月衣袍中胴体，散发出一股甜香血味。 尽管当场止住呼吸，但这股味道却有莫大吸引力，能通过孟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不断地渗进血液中。 霎时间，他内心产生难以遏制的喝血冲动。 孟明只觉心浮气躁，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他右手悄然紧握成拳，让指甲深深刺进掌心，通过刺痛竭力克制冲动。 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具僵尸。 后来，孟明才彻底搞清楚，他被夏耕之尸的指尖“咬伤”，才会中尸毒变成僵尸。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再次回到眼前现实中来。 回想往事，他忍不住叹了一声。 孟明斟上酒，端起来往嘴里灌，接着问道：“小迪，大哥不是说过，近期巫尸门会来到镐京，让你好好待在家里？” 百里迪眼帘微垂，平静道：“我去买点心了！” “买点心？”孟明一愣，才注意到檀木案几上点心。 他为弟弟斟满一杯殷红血液，不解道：“你买来做什么？又不能吃！” 僵尸仅通过饮血存活，不能吃人食。若是勉强入口，就会呕吐不止，感到异常之难受。 孟明在司寇署任都尉，平日常在筵席上交际应酬，为免引起怀疑，他会勉为其难吃下人食。 因为他是高阶僵尸，不受太大影响。 百里迪沉默片刻后道：“大哥，今天是阿姊生辰！” 孟明猝然一愣，原本沁了笑意的眼眸，骤然沉黯下来。 百里迪低声道：“这些是阿姊喜欢的点心，我特意买回来，没想到在路上遇到埋伏的巫尸门……” 听到这里，孟明神情变得复杂，猛地灌了口酒。 百里迪，是爱人阿月之弟阿迪。 孟明虽成为僵尸，两姊弟却丝毫不畏惧。 后来，他们的父亲去世，三人干脆搬到深林隐居，以免被人发现。 某一日，阿迪在林里狩猎，遭野兽袭击身受重伤，危在旦夕。 孟明被迫将他转化成僵尸，才得以保住一条命。 既然两人成为不死僵尸，孟明打算将阿月也转化为僵尸。 如此一来，他就能与爱人长相厮守，三人也能永远幸福的生活。 阿月却断然拒绝爱人提议。 “月，这是为何？”孟明有些诧异，“你不想与我长相厮守？” 当时，阿月轻轻呼了口气。 原本百里迪被转化为僵尸，就一直停留在十岁孩子形态，无法长大。 往后日子，他被迫以幼小身形生活，无法进行成人活动与交际，也不能与喜欢的人成亲。 尽管百里迪永生了，但这对他而言，却是一种孤独痛苦的折磨。 或出于对弟弟痛苦的理解，阿月不想以僵尸形态永生，宁愿如同凡人般经历生老病死。 孟明无言以对，只能同意。 于是，他们在一起幸福生活了五十多载。 直至几年前，年迈的阿月病倒了。 临终前，银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女人恳求孟明，想办法让弟弟变人，摆脱这种永生之苦的诅咒。 孟明抚了抚爱人枯瘦的手，面色沉肃道：“月，我答应你，一定找办法让迪重新变回人……” 闻言，阿月眼底的泪水溢满笑意，安详的闭上双眼离开。 孟明为履行诺言，带着爱人弟弟，离开生活五十多年的居所。 自此，两人以兄弟相称，阿迪跟从他的姓氏，是为百里迪。 第9章 巫尸长老 三年前，荆国，丹阳，巫尸门总坛。 封闭牢房内，四个熊熊燃烧的火盆，分别摆在四个角落。 火苗在盆中窜动，不断吞噬木炭，发出噼哩拍啦的爆裂声。 霭霭蒸气不停散发，温度渐渐上升，变得热气腾腾。 火光忽隐忽闪，映出一个挺拔健美的躯干，赫然是沦为阶下囚的孟明。 屋顶垂下两根粗大铜链，牢牢拴着他的双腕，整个人被凭空吊起，仅有脚尖勉强碰到地上。 孟明浑身被灼热炭火蒸得挥汗如雨，厚实胸肌及八块腹肌湿透后，映成一片光亮平滑。 在这间令人窒息的牢房内，他足足被吊了十天。 为履行对阿月的承诺，孟明带百里迪离开故土流浪，到处打听能让僵尸变回人的方法。 后来，他听到荆国丹阳之地，有名为巫尸门的门派。 据说，巫尸门精于炼制与豢养各种僵尸。 尸体只要经该派独门驱尸术祭炼，就能成为刀枪不入，健步如飞，力量强悍的僵尸。 但僵尸的炼制豢养之法，异常复杂繁琐，是巫尸门不传之秘。 孟明安顿百里迪后，就投入巫尸门，打听有关僵尸如何恢复成人的方法。 后来，他得知巫尸门之主七长老，手中有一部重要秘诀，里面记载许多炼制僵尸的重要法门。 孟明遂在某个深夜，悄然来到七长老密室。 密室中央有一座石坛，上面放着一个黑楠木盒子。他直接掀开盒盖，里面摆放着一份帛书。 这是秘诀……孟明大喜过望。 就在这时，室内传来一阵明显震动。 “什么声音？”孟明的肌肉瞬间绷紧。 多年闯荡所锻炼出敏锐直觉，让他隐隐嗅到一丝危险气息。 突然间，孟明脚下地板一空。 “啊……啊……啊……” 一阵仓促惊叫声中，他整个人“扑通”一声栽进黑暗里。 他完全没料到，巫尸门密室设有陷阱，自己不留神触动密室机关，重重地摔入漆黑洞中。 最终，孟明被抓起来吊在牢房中。 最初，他不断怒骂嘶喊，但任凭自己喊哑嗓子，始终没人理睬。 偌大牢房，由始至终仅有自己被孤零零悬吊着。 时间一长，他终于停止无济于事的喊叫，开始忍耐着非人的折磨摧残——没有血喝。 想活活渴死我不成……孟明干裂的嘴唇动了下。 他被铜链捆绑的双手，麻木到感觉不到疼痛，浓密黑发湿漉漉贴在额前，披散在双肩上，样子狼狈不堪。 长达十日滴血不沾，加上高温炙烤出汗，大大削弱孟明的体力，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肢体沉重无力。 他憔悴的俊脸无力地低垂着，双目黯淡无光，失去原有神采。 “你还撑得下去？”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道苍老男声。 孟明愕然抬眼，见到一个身穿黑袍，身体瘦长，发髻斑白的老者，正负着手跨过门槛走进牢房。 见到这个人，他脊背上肌肉骤然绷紧。 自从来到巫尸门，孟明曾在公开场合见过老头几次。 他正是执掌巫尸门，手下控制无数僵尸，杀人如麻，罪行罄竹难书，南方诸国闻之色变的魔头——七长老。 七长老眯起眼梢，打量了他片刻，用沙哑嗓音道：“小子，老夫与僵尸打了一辈子交道，以为我看不出你？” 他认出我……孟明神情微变，半晌才问道：“既然你老早发现我，为何现在才出手……” “自从大会上初次见你，”七长老一副悠闲神情：“老夫就晓得你不仅是一具僵尸，还是极为罕见的僵尸……” 他顿了顿，笑脸中透出一丝玩味：“我按兵不动让你留下，是为了能在暗中观察研究。” 听罢，孟明恍然醒悟，原来他老早被盯上，自个儿还傻傻往陷阱里跳。 他咬牙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么珍贵的僵尸，自然要好好研究。”七长老的目光在他胸前一溜，悠然笑道：“你的眼瞳是什么色？” 孟明皱眉不答。 七长老笑着摇头，取过一把匕首，轻轻抵在他厚实的右胸上。 “你想干嘛？”孟明面色登时微变。 老者笑容灿烂地注视他，随即稍用力，“噗呲”一声鲜血迸射，刀锋直接刺进胸口半分。 随着一声惨嚎，孟明深邃的双瞳中，骤然闪出诡异的莹莹绿光，嘴里锋利的獠牙也露出来。 “有种放开我，我一定杀了你……”他所说每个字，似乎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绿色！第三代……” 七长老面上掠过一丝惊喜，上下打量这个相貌本来很英俊，眼下却狰狞可怕的男子。 绿色……孟明愣了下，我明明是金色眼瞳…… “好多年了！”七长老笑吟吟道：“老夫没看过前四代僵尸。” 接着，他的手紧攥刀柄，硬生生将匕首从胸膛中拔出来。 “卜”一声，匕首完全脱离身体，鲜血顺着刀尖溢出来。 孟明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缓缓形成血凝块，接着凝形成血痂，很快连疼痛都消失了。 接着，只见伤口边缘的皮肤，开始以肉眼可见速度，迅速从血痂下面不断地向伤口中心处生长。 转瞬间，伤口处新皮肤长成，血痂脱落掉，伤口边缘泛出发白的疤。 最终，被扎伤的伤口完全愈合，不留下任何痕迹。 “《盘龙经·僵尸篇》有云……”七长老告诉孟明，“前四代僵尸自愈力若发挥到极致，就算彻骨之伤也能在瞬间愈合。” 他顿了顿，带着戏谑道：“只要不被斩首，几乎是不老、不死、不灭之身。” “被砍下脑袋又如何？”孟明问他。 七长老默然片刻，接着道：“好多年前，有一位初代僵尸王被斩首……” 孟明闻言，胸膛剧烈起伏，嘶哑地低声道：“夏耕之尸！”” “没错，就是传说中的僵尸之王……”七长老回答。 他思索片刻，接着道：“据悉，夏耕被敌人斩首，剩下身体陷入沉睡。老夫曾多次去大泽密林寻访，但都不果……” 结果被我惊醒……孟明闭上双眼。 他终于明白，月流火之夜所遇僵尸王，为何只有身躯没有头颅。 “僵尸不仅有强大自我修复力，”七长老又指出，“就连体质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你自己能感受到？” 孟明微微点头。 他被转换第二天，已经察觉到自己无论感知、听觉、视觉、嗅觉，乃至身体敏捷、力量、弹跳等都大大加强。 “保留活人思想、感情……” 七长老长长叹了口气，感慨道：“强大自愈力，身体衰老过程停止，这可是天下人一直追求的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孟明重复了遍，苦涩道：“我倒希望变回凡人。” 七长老凝视着他，意味深长道：“确实有法子让僵尸变人……” 第10章 僵尸春秋 “能让僵尸变人？”孟明瞳孔微微缩紧，愕然道：“有什么办法？” “《盘龙经·僵尸篇》原本有记载……” 七长老脸色黯然，喃喃道：“可惜下半卷早已丢失，不然老夫就能掌握那炼得十八具银尸，纵横天下的炼尸秘术……” 什么银尸……孟明剑眉微皱，略微迟疑地问：“难道找不回了？” 七长老长长地吁出了口气：“据说镐京守藏室内，藏有下半卷……” “大邦周王都守藏室？”孟明失声道：“你为何没去找？” “岂有如此容易，镐京是天道宗重地……”七长老说到一半突然顿住，语调阴沉地道：“这又与你何干？” 天道宗……孟明心中默念。 “老夫没下半卷，却有罕见的绿眼僵尸……”七长老摇头啧啧有声，嘴角浮起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他双眼生冷无情的盯着男人，沉声道：“你将成为老夫的试验品，用来研究长生不老之秘，炼制强大僵尸供我驱使！” 孟明厉声道：“你敢！看我弄死你！” 听罢，七长老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讥诮道:“老夫将你头颅砍下来，看你怎么弄死我？” 砍我的头……孟明面色僵冷，几不可闻地出了口气。 语罢，七长老神态闲适的离开牢房。 咋办……孟明心头骤然涌起悲凉，难道今天真要完了…… 他一时间无法逃脱，又感觉有些疲累，只能在双腕被铜链拴着，整个人被凭空吊起情况下，迷迷糊糊陷入昏睡。 不知过多久，耳边突然传来细微“喀拉”声响。 孟明霍然惊醒，抬眼道：“什么人？” 此时，烛火已燃烧殆尽，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估计已到深夜。 “吱呀”一声轻响，紧闭的铁门从外面被推开。 孟明借着外面火光，警惕地望向牢门，见一个少年探头探脑地走进来。 “迪，你怎么来了？”他又惊又喜。 少年正是百里迪。 “大哥……你还好吗？” 看到孟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百里迪感到异常愤怒：“他们对你作什么了？” “血！”孟明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低沉而沙哑地道：“给我血！” “稍等一下！”百里迪一边说，一边走出门。 过了半响，他挟持着一个双手被捆绑，嘴巴被蒙住的守卫进来。 “大哥，快喝罢！”百里迪催促他。 孟明摇头道：“不可以，这是活人！” 百里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大哥，你这么多日没喝血，力量被大幅削弱。眼下生死攸关，别再坚持了！” 孟明不答言。 “大哥，巫尸门人作恶多端。”百里迪目光定定望向他，力劝道：“你就当做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好了！” 孟明心中挣扎良久，终于点头。 百里迪将守卫推上前，对方吓得脸色发白，全身瑟瑟发抖。 孟明眼底映出守卫战栗的身影，同时映出了一抹嗜血光芒。 他露出雪亮獠牙，一口咬在守卫脖颈上。 “噗呲”一声轻响，尖利獠牙轻易破开守卫的皮肤。 鲜血溅到百里迪俊脸上，从白皙的脸颊上缓缓流淌下。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上鲜血，眼神显得有些兴奋和妖异。 新鲜的血在孟明口腔中散开来，他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吸动着干裂嘴唇大口地喝起来。 鲜血沿着跳动的喉咙，缓缓流进体内，像化作烈焰往四肢百骸烧去。 孟明甚至觉得，鼻腔呼出来的气体那么滚烫，像在火里烤过般。 “扑通”一声，守卫尸体重重摔在地上，双眼兀自圆睁。 “活过来了！”孟明满足地低声赞叹一声。 此刻，原本绿色的眼瞳彻底变成金色。 只听“咔嚓”数声金属碎裂声传来，束缚孟明的铜链顿时断裂开来。 他擦了把嘴角涌出的血，捡起地上衣袍，披在肌肉盘根虬结的身躯上，直径往门口走去。 百里迪快步赶上：“大哥，要去哪里？” “趁敌人松懈，借书！”孟明头也不回答道。 “梆！梆！梆！梆！梆！” 半个时辰后，示警声惊得诸人心头一颤，大半个巫尸门都被吵醒。 “僵尸逃了！” “站住！” “来人，快拦住他……” 各处建筑灯火璀璨，人影憧憧，到处可见巫尸门人步履匆匆。 与此同时，孟明兄弟倏而纵身，凌空越过高高围墙，将追敌远远甩在身后。 他们不仅逃出巫尸门，同时盗走七长老的《盘龙经·僵尸篇》上半卷。 两人连夜离开丹阳，回到深山居所。 “僵尸者，集天地之怨气而生，不老、不死、不伤、不灭，被摒弃在天地人三界众生之外，浪荡无依，流离失所。在凡间以怨念为力，以鲜血为食，用众生之鲜血与恐惧，宣泄绵绵无尽之孤寂……” 孟明翻开暗青色帛书，读到开头第一段话，整个人被深深震撼了。 “大哥，先看僵尸变人之法！”百里迪不识字，只能在旁催促。 “别急，先让我好好翻译！” 孟明是百里国太子，平日书信往来都让属吏代理，对大邦周篆文不精通。 另外，帛书用古篆文，以及拗口语法书写，他须解读这些晦涩词义，才能明白里面说什么。 孟明经过努力解读，大致知晓《盘龙经·僵尸篇》记载有关僵尸历史、各类型僵尸，以及炼尸、控尸等五花八门之法。 据悉，上古时期，中原大地上出现诸多强悍僵尸。 最出名者，莫过于被誉为十大僵尸之王的犼、旱魃、将臣、后卿、赢勾、诸比、刑天、王亥、夏耕以及猰貐。 僵尸横行九州之地，所过之处生灵涂炭，堆尸成山，血流成河。 一时间，人间哀鸿片野，化作一片炼狱火海。 但万物相生相克，既有僵尸肆虐人间，亦有正道之士，以守正辟邪为己任。 当时，盘龙城巫礼氏一脉巫师，凭借高深巫术降服魑魅魍魉，替天行道，荡尽世间一切邪祟，以天下苍生之安危为己任。 在巫礼氏家主倡议下，十二巫家联手围剿僵尸。 双方恶战连连，死伤无数。最终僵尸王全部陨落，仅剩重伤的夏耕之尸遭巫礼氏家主追杀，逃奔到南方大泽中。 读到这里，孟明大致了解僵尸的历史渊源。 六十年前，月流火之夜，百鬼夜行。 当时，孟明与熊胜在林中激战，不幸惊醒沉睡中的僵尸之王。 他又想起那晚出现的神秘男子，估计就是盘龙城巫礼氏传人，专门来大泽消灭夏耕之尸。 “这部《盘龙经》……”孟明望着案上帛书，喃喃道：“应该是属于巫礼氏一脉的秘籍……” 第11章 东都之行 接下来一段时间，随着孟明对《盘龙经·僵尸篇》深入研读，他对僵尸的了解也逐渐加深。 据帛书记载，当今天下僵尸，主要分为死僵与活僵两大体系。 所谓活僵，指被夏耕之尸吸血，活着被转化为僵尸之人。 他们不仅保留人的思想、记忆与情感，还能在阳光下活动。 孟明与百里迪，都是活着被转化，属于活僵，或称作僵尸人。 据帛书所述，僵尸人以最初五代最为强大。 当今天下，所有僵尸人均源于夏耕之尸一脉。 夏耕属于初代，孟明被它吸血转化，是为第二代。百里迪被他所转化，是为第三代，以此类推。 僵尸人外表与寻常人无异，惟有显出僵尸形态，眼瞳呈相应颜色，这时才能依据瞳色来判断级别。 目前已知，前五代僵尸人之眼瞳，分别呈红、金、绿、蓝、白五色。 第二代孟明，恢复僵尸形态是金瞳；第三代百里迪，则是绿瞳。 至于初代夏耕之尸没有头颅，孟明没看到其眼瞳是否红色。 得知瞳色区分之后，百里迪忍不住问：“大哥，你是第二代金瞳，为何在牢房时却变绿瞳？” “我也不晓得……”孟明摇了摇头，继续看下去。 初代僵尸可如寻常人般进食，不需靠吸血为生。第二代只能以血为食，虽能勉强进食，但会引起肠胃不适。 至于三代以下，食物入口就发生严重呕吐、腹泻。 据《僵尸篇》记载，僵尸人的力量随着下一代逐渐衰弱。五代以后，甚至衰弱至害怕被阳光照射，基本上不入流了。 此外，当僵尸人受重创，或力量极度衰弱时，眼瞳之色会发生变化。 读到这里，孟明才恍然大悟。 那晚在牢房，他多日没喝血，身体极度衰弱。 他被七长老胸口插刀，恢复僵尸状态时，双瞳遂由金色转变为绿色。 随后，孟明吸食巫尸门守卫的血，力量得到恢复，双瞳遂从绿变金。 两兄弟通过阅读《盘龙经》，对僵尸有了深入了解。 但孟明读到帛书最关键部分，僵尸如何变人时，却忍不住咒骂起来。 正如七长老所言，《盘龙经·僵尸篇》仅有上半卷，下半卷部分不知被谁给撕掉了。 “大哥，我们该咋办？”百里迪出声问道。 “去镐京！”孟明应道。 他决定带百里迪离开荆国，远赴大邦周王都——镐京。 一方面，他们能躲避巫尸门追杀；另一方面，他回想起七长老所言，镐京王城守藏室内，藏有《僵尸篇》下半卷。 两兄弟经过多日长途跋涉，终于来到镐京。 为能长期在王都定居，打听《盘龙经》下落，孟明决定加入司寇署。 他凭着高强武艺，以及出色的办案能力，得到小司寇召景赏识，成为一名司寇署都尉，名震镐京。 自此，孟明凭借职权方便，不时潜入司寇署殓房，抽取死人之血供自己与百里迪饮用。 同时，他百般逢迎召景，得到小司寇的介绍信，能自由进出王宫守藏室。 孟明平日忙于司寇署工作，闲暇之余到守藏室，认真翻阅文献典籍，想寻出《僵尸篇》下半卷下落。 不知不觉，过了三年。 直至今早，发生百里迪在酒楼被巫尸门人袭击之事。所幸孟明及时赶来，展示自己的金瞳，并且击杀敌人。 “大哥，你在想什么？” 凉风微微吹过外廊，百里迪的叫声将孟明思绪拉回现实中。 他坐在蒲席上的身子动了动，收回凝视广袤夜空的目光，拿起铜壶往几案上两只空酒盏里，慢慢斟满鲜血。 “哎！大哥……”百里迪喝了口，又放下酒盏。 “怎么了？”孟明将血酒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帛书中不是记载……”百里迪对他说，“僵尸惟有喝下活人血，功力才能大大提升？为何我们还喝死人血？” 《僵尸篇》有云，僵尸吸吮活人血时，会一并将活人精气神吸光，大大增进自身之功力。 据悉，上古十大僵尸王杀人饮血数以千计，才练就异常强悍之力量。 至于死人血，没有活人精气神，仅能让僵尸填饱肚子罢了。 只听百里迪“啧”了一声：“我若喝活人血，早上就能对付那些家伙，不用大哥出手相救了。” 看着少年嗜血的神情，孟明眉心微微一跳。 此前，孟明与阿月、百里迪三人隐居在大泽旁。 平日里，孟明不愿随意猎杀无辜活人，仅饮用动物或死人血。 三年前，在巫尸门牢房那晚，百里迪首次尝到活人血，这种滋味到现在他还是念念不忘。 “其实没差！” 孟明盯着少年的眼睛，摇头道：“你变成僵尸时才十岁，体型限制了你的力量发挥。就算你喝活人血，也不会增强多少。” 百里迪神情一顿。 孟明宽慰道：“帛书上记载，若僵尸人吸食太多活人血，人性逐渐泯灭，最终沦为毫无人性的凶狠死僵。”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如此一来，就算找到下半卷帛书，到时再也不能变回人了。” 听到这里，百里迪轻轻地叹了口气。 其实孟明心里的想法，就算弟弟无法变回人，他也是可以接受。但前提是要成为一具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智的僵尸人，而不是失去人性的死僵。 百里迪摇头抱怨道：“可是，我们来镐京三年，都找不到……” “谁说……”孟明微微一笑，又把酒盏端到唇边。 百里迪当即一凛，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对方继续说下去。 “三年来，我们翻遍守藏室，始终找不到下半卷线索。” 孟明顿了顿，平静道：“前些日子，我与太史寮史官聊天，得知洛邑王城守藏室内，藏有一批年代久远的文献。” 百里迪仍然不解：“可是巫尸老头说过，下半卷在镐京守藏室？” 孟明悠闲道：“史官老头告诉我，当年周公营建洛邑，从镐京守藏室中将一批文献搬过去。 他沉吟片刻，续道：“我估计下半卷……在那时被转移过去。” 百里迪迟疑了片刻，轻声问道：“大哥，我们还有希望？” “是的！”孟明微微颔道，语气十分平静。 百里迪兴奋得站起身，大声嚷道：“那我们还不赶紧过去！” 孟明失笑道：“你都等了六十年，不差这些日子。” 得知东都藏有《盘龙经》线索，这些日子孟明一直在谋划，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去到洛邑。 眼下，他受小司寇召景与东宫太子妃委派，处理冥器失窃之事，正好借此机会到洛邑王城守藏室。 “待我寻得帛书后……”孟明喃喃自语道，“我们连夜离开大邦周，不用再受召景这厮的鸟气……” 第12章 长发及腰 曹国，定陶，曹伯宫殿。 夜色渐浓，酒也正酣。 殿内烛光通明，丝竹管弦声不断传来，筵席上觥筹交错，谈笑声不绝于耳。 “好！” “真美！” “跳得好！”随着优美的歌舞结束，一阵雷鸣般掌声随之响起。 宏丽巍峨的大殿中央，一位穿薰紫色深衣罗裙，身姿窈窕有致的美女，正倾伏于地上，朝台阶上国君行礼。 “善哉！”曹伯朗声道：“此舞精妙绝伦，赐酒。” 所有人眼睛一眨都不眨，望着盈盈起身的细腰美人。 侍女端着铜爵过来，美人接过后轻轻抿了口，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龙之子！” 曹伯转向筵席首座，笑道：“此女小名戎子，乃寡人新纳之侍妾，好歹舞跳得不错，遂让她献技于前，还望您不耻笑。” 筵席首座仅距国君三步之遥，属于大国上宾待遇。 客人坐此位上，只要稍微昂首抬眼，便能远眺滔滔济水。 只见首席上的年轻人，淡淡笑道：“曹伯言重了，不意夫人竟是此等国色佳人……真让外臣惊为天人！”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沉，带着一丝沙哑磁性。 曹伯微微颔首，大袖一挥：“戎子，难得龙之子夸奖，还不敬酒？” 席上众人似乎觉得很有趣，纷纷抚掌哄笑，场面一时更热闹。 戎子缓缓抬头，望向这位被称龙之子，名字叫龙骞的年轻人。 他一身飘逸的月白色深衣，腰间悬挂着一枚温润皎白的玉玦。 龙骞正襟端坐在案后，但仍能看出他身姿挺拔、肩宽腿长，在诸位宾客中显得各外令人瞩目。 他年近三旬，肤色白净，是一个五官廓深邃，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戎子咬了咬唇，在周遭宾羡慕惊叹声中，端着酒盏向前。 “下妾听闻龙之子大名已久……”她一边说，一边曲身行礼，乌黑秀发如瀑布般轻轻垂落下来。 “今夜得见，三生有幸……”戎子用妩媚的眼睛看着他，柔声道：“请龙之子赏光，满饮此盏……” 龙骞与她对视片刻后，唇角笑意微微加深。 突然间，戎子身前“滴答”一声响，似有什么落下酒盏中。 她垂眸瞥了眼，但见金色酒液中，荡漾着一滴殷红血液。 戎子被吓得花容失色，失手将杯盏摔落地上，酒水也撒了一地。 就在这时，但闻“啪”一声响，一团蠕动黑影落下，直接覆在她脸上。 戎子没有喊叫一声，整个人轰然摔倒地上。 见此情景，龙骞脸上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筵席上所有人大惊失色。 诸人定眼一瞧，发现来那团黑影，原来是一大把乌黑长发。 眼下，戎子的眼、鼻、口都被发丝堵塞，几乎无法呼吸。 她痛苦地扭动身体，用抽搐的双手拼命揪着那把头发，想要将它从自己脸上弄掉，但却无济于事。 曹伯喝道：“来人，快帮她！” 四个宫卫扑上来抓住黑发，想把它从戎子脸上拽掉。 四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拼命拉扯黑发，甚至把戎子上半身拉起来，把她弄得痛苦不堪。 “不要……”她发出一声痛苦惨嚎。 龙骞连忙喝阻：“不行，别使蛮力！” 其中一名宫卫迟疑道：“龙之子，可……可是不分开……” 龙骞沉声道：“你们若用力揪，会将她的脸连皮带血给扯下来。” 听罢此言，宫卫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再动手。 阶上曹伯当即大惊失色：“龙之子，那该如何是好？” 龙骞从案后起身，绕过筵席走到戎子身前。 他骤然伸出右手，抓住不断挣扎撕扯脸上黑发的戎子之手，左手则伸向那一把头发去。 龙骞暗暗发力，瘦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仍无法扯开分毫。 “二……师……”戎子牙齿紧紧咬合，艰难地挤出声音来。 曹伯疾步来到龙骞身边，颤抖问道：“该怎……怎么办?” 龙骞剑眉紧锁，一言不发。 “龙之子，快想办法！”曹伯又催促道：“这样下去她会……” 突然间，戎子全身瘫软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曹伯错愕道：“戎子……她怎么了……” 龙骞动了动唇，轻轻叹了口气，黯然道：“死了。” 曹伯如遭雷击，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整个人瘫倒地上，哆哆嗦嗦的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死了?” “怎会这样？” “有邪祟！”诸人脸上都流露出惊恐神情。 龙骞深吸了口气，目光直视戎子的脸，皱眉道：“她死了，你放手……” 那团长长黑发仿佛听懂人话，缓缓从女人脸上滑落到地上。 龙骞抓起地上长发，拿到眼前仔细端详。 但见这团裹着头皮的黑色长发，原来是由贴着人的头盖骨，连皮带肉一起活活扯下来的。 曹伯拂袖大怒，暴喝道：“巫礼龙骞，你不是说会保护周全……寡人才让美人出来献舞……” 他尚未说完，龙骞忽地举起手中黑发。 但闻“轰”一声，头发猛地蹿起火焰，劈劈啪啪地燃烧起来。 “着火了！”诸人哑然惊呼。 曹伯骇然大惊，失声道：“你想做什么？” 龙骞不予理会，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熊熊燃烧的右手。 头发燃烧所发出火光，在他身上不断摇曳，似乎要将其身躯烧起来。 甚至连站在一旁的曹伯，都感到烈火的灼热感。 但龙骞皎白的俊脸上，看似十分平静，没有一丝难受神情。 头发在高温火焰中，燃烧了好一阵子。 在诸人惊骇眼神注视下，黑到深邃的长发仿佛有生命般，每一根都在火中激烈地翻飞舞动着。 不一会儿，黑发被烧尽，燃烧的火焰攸地熄灭，冒出几缕难闻白烟，袅袅消散在空气中。 龙骞被烈火所烧烤右手，竟无任何损伤，看得诸人啧啧称奇。 龙骞无视众人目光，不慌不忙地整理好自己的仪容， 他大步走到曹伯近前，欠了欠身道：“曹伯，请恕罪！” 接着，龙骞在戎子身边蹲下，伸手按住她饱满的胸脯。 众人登时一怔，曹伯也愣在当场。 一句“大胆”还没说出口，只见女人骤然吐了一口气，睁开紧闭的双眼。 “诈尸了！” 诸人吓得慌乱四散，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响成一片，场面十分混乱。 戎子扫视周围一圈，然后望向龙骞，说了一句话：“二师兄，解决了？” 众人都被怔住了，脸上尽是疑惑神情。 曹伯颤抖问道：“龙之子，究竟怎么回事？” 龙骞拱手告罪道：“请曹伯恕罪！为了解决此事，外臣隐瞒您……” “隐瞒寡人？”曹伯脸上掠过一丝狐疑。 “君上！突然间，侧门缓缓走出了一个女人。 第13章 戎子之死 “君上！” 一把娇滴滴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望去。 但见大殿侧门里，一道红色窈窕倩影趋行走进来。 “你……怎可能！”曹伯惊呼一声，下意识后退半步。 身前这一位女子，正是他的爱妾戎子。 “怎么有两个……” 曹伯瞥了一眼薰紫色深衣罗裙的戎子，接着打量红色深衣的戎子，他有些被搞糊涂了。 “小师弟！”龙骞瞥向紫衣戎子。 “二师兄，好的……”她咧嘴一笑，轻轻说了声。 女子前半句话的腔调，还是悦耳女声。接着后半句变得逐渐含糊，以至于男女莫辨。 到最后声音又渐渐分明，变成一把温润男声。 只见戎子缓缓舒展身体，脊椎、肩膀、腰骨、腿骨，以及十指，所有关节都在发出“喀嚓”声响。 在诸人注视下，她的肩膀变宽，腰胯、双腿相应变长，身上肌肉膨胀，整个人登时高好几寸。 转眼间，原本秀丽的美人，已变成一个面如冠玉，丹凤眼桃花眸，秀美得无可挑剔的年轻男子。 “不可能……你是……”曹伯感到震惊，一时无法回过神。 龙骞答道：“曹伯，他是我的小师弟巫凡敖！” 紫色深衣罗裙的年轻人，拱手道：“外臣巫凡敖，见过曹伯！” 曹伯点了点头，脸上阴晴不定。 龙骞与巫凡敖，两人都是巫师。 巫师，是大邦周镐京、洛邑两都以外，东方诸侯国间最尊贵群体。 他们上观星相，下俯地理，能测方位，卜筮吉凶；既能念咒，又能与天地鬼神进行沟通。 在天下百姓心中，对这些能沟通天地鬼神，神秘莫测的巫师，无不抱有极度敬畏之心。 有些乡野之民，甚至相信巫术强大的巫师，能服下不老药，永生不死。 地位尊崇的巫师，掌握祭祀诠释权。 他们对东部各诸侯国，有着无以伦比的影响力，甚至连公卿大夫也须与他们套近乎，以取得支持。 “启禀曹伯！”龙骞一字一顿地说“邪祟的目标是夫人……” 他稍作停顿，续道：“为引它出来，须以夫人为诱。为免出现危险，我就让小师弟假扮她。” 曹伯看了巫凡敖一眼，略显诧异地问：“他是如何变成寡人爱妾？” 龙骞笑了笑。 “这是化身药剂的效果！”巫凡敖脱口而出，“能让服用者化身任何人，无法从外在分辨真假。” 他稍作停顿，抬眼笑道：“这是拜托精于药剂之学的五师弟所调配。” 戎子奇道：“可是，适才巫凡君子被杀死，又是怎么回事?” 巫凡敖微笑回答：“这是我所调制毒药，能让服下者呼吸停顿，心脏也停止跳动，呈现假死状态。” 曹伯还是有些疑惑，又问道：“但为什么要假死？” 龙骞斟酌了下语气，缓缓道：“曹伯恕罪，外臣不是有意要骗您……而是要欺骗邪祟。” “欺骗邪祟？”曹伯微微怔住。 “这几日来，我一直在宫殿内搜索。” 龙骞语气一停，接着道：“但这邪祟很狡猾，不知潜伏在那里避开我。所以我便心生一计……” 他盯着戎子明亮的眼睛，淡淡道：“于是，我奏请曹伯设下飨宴，并请夫人出来献舞，趁机引出邪祟。” 巫凡敖抢着接话：“适才，我被头发纠缠袭击时，遂咬破口中毒药，立刻进入假死状态。” 说到这里，他狠狠瞪了宫卫们一眼，大声抱怨道：“你们这几个，竟然这么用力拉扯，我快疼死了。” 四个宫卫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戎子犹豫良久，忍不住问：“可是为何要假死？” “惟有让邪祟上当，以为夫人已死……”龙骞慢慢道：“它才会善罢甘休，我这才能逮到它。” 听罢，曹伯眼底满是笑意，问道：“龙之子，既然邪祟被您焚毁，这是否意味着没事了？” 龙骞笑而不答。 曹伯赞许道：“不愧是龙之子，果然名不虚传，寡人佩服万分！” “我的功劳也很大！” 巫凡敖撇了撇嘴：“若非我假扮夫人，还遭受皮肉之痛，二师兄又如何轻易逮到邪祟？” 曹伯闻言，摸摸胡须笑道：“巫凡君子，您也辛苦了！” “不会辛苦！”巫凡敖摇头说道：“别忘了酬劳即可……” 龙骞与小师弟离开宫殿时，不知不觉已逾三更。 定陶城内，万籁俱寂，巫凡敖驾驭马车，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缓缓行驶。 这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由曹伯所赠。 宽阔的车厢内，载有两个木箱，里头塞满金光闪闪的金爰，以及精致华丽的丝帛锦绣，都是龙骞帮曹伯驱邪所得酬劳。 “二师兄，现在出发？”巫凡敖问他。 “不，还不能离开！”龙骞随口道。 “邪祟都消灭了，”巫凡敖咕哝道：“为何还不走？” 龙骞出了会儿神，才淡淡道：“不，事情还未结束……” 巫凡敖眨眨眼睛，迟疑道：“二师兄，那我们要到哪里？” 龙骞沉吟了片刻，将右手举至小师弟面前。 “这是什么?”巫凡敖仔细端详，见龙骞食指和拇指并拢，捏着一根细小的长发。 “这是刚才的邪祟！”小师弟大叫起来。 他皱眉问道：“二师兄，这种污秽物，你干嘛还藏起来？” 龙骞微微阖目，良久才低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烧头发时候特意留下一根，是为了找到她……” 深夜，城门紧闭宵禁，几个守城士兵打着哈欠来回巡视。 巫凡敖亮出曹伯令牌，守门官吏不敢怠慢，打开城门让两人出去。 “唷……” 出城门后，巫凡敖执辔猛地一抖，马儿撒蹄拉着马车飞奔，在地面溅起大量尘烟，旋即往远处疾驰而去。 不久后，马车来到定陶以北，十里外的济水边上。 此时，已是秋未冬初，草木凋零，北风凛冽，再过不久就降雪。 明月悬挂在半空中，河面上倒映出一片银辉。 龙骞与巫凡敖下了马车，向不远处望去，见到一个模糊人影。 人影伫立在岸边，一边听汹涌奔流声，一边注视着波涛滚滚的河面。 两人缓缓走近，对方似乎被惊觉，立时转过身来。 人影是个身段纤细的女人，穿一袭素白曲裾深衣，乌黑长发挽成高椎髻。 女人抬眸看着龙骞，唇角微扬，绽出迷人的笑容。 “她死了！”龙骞的声音平淡毫无波澜：“你痛恨的女人已死……” “死了……”女子突然激动起来，全身都在颤抖。 “下妾好高兴……”她一边说，一边将头上高椎髻扯下来。 巫凡敖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原来女子的高椎髻是假的，但见整张头皮，连同头发被彻底撕脱，整个头盖骨完全露出来。 女子瞥了眼脸色发白的巫凡敖，又看了看龙骞，略微退后半步。 她脸带微笑，答拜道：“下妾，感谢龙之子成全。” 说罢，她的身影消失在深沉夜色中。 巫凡敖愕然道：“二师兄，这女人是谁？” 龙骞没有回答，眼睛还是盯着女子消失之处。 过了半响，他长长吁了口气：“她是一个可怜女人。” 第14章 洛邑巨子 四年前，当时还是太子的曹伯，来到曹国边境林囿狩猎，在这里邂逅了一个美貌的乡野女子。 两人野合后，曹伯指天发誓，声称回去禀明君父，就过来迎接她。 他回定陶后，整整三年都渺无音讯。 但女子深信着曹伯，以为心上人被君父阻扰，仍继续默默等待。 不知不觉间，又来到第四年，曹伯正式继位为新君。 女子得闻此消息，打算亲自去见爱人表明心意。 今年春天，她离开家乡来到定陶。 曹伯早忘了这个女人，遂让侍卫带着钱财到客栈，想打发她离开。 但侍卫贪图财物，不仅杀死女人，还残忍的肢解尸体，抛入济水中。 女子死后化为厉鬼，杀死侍卫复仇。她以为是戎子阻扰自己见爱人，故下决定去宫中杀人。 她将怨念凝聚在被侍卫割下头皮，连同长发放入漆盒内，请人送进宫内。 于是，宫殿内接二连三地发生头发杀人事件。 曹伯请了许多巫师来驱邪，都无济于事。 他听闻盘龙城巫礼氏大名，当即命使者携带重礼，邀请龙骞火速到来。 巫凡敖百思不得其解：“二师兄，这些事你怎么如此清楚？” 龙骞开口道：“这几日我在宫中调查，就知晓这事，况且……” 小师弟问：“况且什么？” 两人对视片了刻，龙骞胸膛微微起伏，半晌皱眉道：“侍卫杀女人，非出于戎子夫人授意，而是曹伯……” “什么？”巫凡敖勃然大怒：“这厮不仅贪新忘旧，还心狠手辣杀人……” 他恨恨地道：“二师兄，你为何不告诉女鬼，让她纠缠这厮？” 龙骞摇了摇头，眼神里分明有一丝微微无奈。 “若让她杀死曹伯，引起曹国动乱，到时遭殃的是老百姓。” 龙骞唏嘘道：“这女子是可怜人，我下不了手收她，才设下这个计谋，让她以为大仇得报，安心离开。” 听罢，巫凡敖还是忿忿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事情告一段落，他们就离开河岸。 马车在野外缓缓行驶，龙骞在车厢内双目微闭。 “止！” 突然间，巫凡敖猛地勒马，车厢被弄得颠簸不已，龙骞也晃了几晃。 “来者何人，竟阻拦我们去路！”车外传来小师弟的嘟囔声。 原本闭目养神的龙骞，也睁开双眼。 “小师弟，怎么了！”他挑起帛布帘子，探头查看外头情形。 但见一辆马车拦在路中，车前站着一个男人，两旁立着数十名侍卫。 龙骞怔了一怔。 他缓缓走下车，略为打量眼前男人。 对方约莫三旬，身形精悍，面貌英挺，下颔刚毅棱角分明，刚毅无比。 男人朝龙骞欠身道：“在下殷赐，代表义父问候龙之子！” 他的态度恭敬谦逊，却不卑微。 龙骞拱手回礼，以表示意。 “殷赐？”巫凡敖好奇道：“你的义父是谁？” “义父名讳圭，人们都称他为殷圭公。” “殷圭公……”龙骞与巫凡敖对视了眼。 无论大邦周王几内，乃至于东方诸侯国，殷圭公都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龙骞听说殷圭公善货殖，控制铜锡、皮甲、军械等战略物资的贸易。 他经商有道，家累万金，富可敌邦，甚至诸侯卿士也对他礼敬三分。 但龙骞没想到，眼前男人是鼎鼎大名的商业巨子，殷圭公的义子。 大财主上门……他顿时宽心不少。 “殷圭公？大邦周巨贾？”巫凡敖问殷赐，“他派你来做什么？” “最近日子，我们在洛邑的酒肆发生恶鬼袭击事件。”殷赐说话声音缓慢，却字字清晰可闻。 “洛邑？”巫凡敖轻轻“咦”了一声，看向二师兄。 “赐闻盘龙城巫礼氏，乃六大巫家之首，名满天下……” 殷赐迎着龙骞的目光，笑道：“龙之子以斩妖治邪，拯救苍生为己任，故义父想请您驱邪。” 巫凡敖自顾自道：“没错，我们是以斩妖治邪为己任，但还是要吃饭，需要些报酬……” “敖！”龙骞喝了声，略带责备地看了眼小师弟。 巫凡敖赶紧吐了吐舌头，不敢说下去。 龙骞满脸歉意地转向殷赐，拱手道：“君子，师弟失礼了，还请见谅。” 殷赐脸带微笑，挥手示意，侍从双手捧着一个漆黑匣子走来。 他缓缓打开了黑匣子，但见暗红色衬底上，搁着一块流光溢彩，白如凝脂的精致玉玦。 这玉玦……龙骞有些愕然，价值连城…… 殷赐毕恭毕敬道：“龙之子，这是义父的一点心意，还望您笑纳！” 巫凡敖拉了拉龙骞衣袖，忍不住道：“二师兄，难得殷公一番心意，不如我们去看看！” 他看二师兄不答话，接着道：“反正我们本打算去洛邑，帮师……” 话未说完，巫凡敖发现二师兄冷冷瞪着自己，立即改口道：“反正我们听说洛邑繁华，本打算走一走。” 算你反应快……龙骞又收回目光。 “君子所言极是！” 殷赐说话平淡得体：“洛邑有各种美食，稀奇玩意层出不穷，繁华程度不逊于临淄、商丘、定陶等都邑。” 他望着两人，诚恳道：“龙之子可与义父见面，再决定答应否。双方就算合作不成，但你们在洛邑之行的花费，皆由我们承担。” 龙骞微微颔首不语。 巫凡敖抬起眼睛：“二师兄，别考虑了，走罢！” 洛邑……龙骞沉吟了片刻。 二十日后，洛邑以东二十里外。 马车一路颠簸着往庄园而去，路上风景如画，人烟渐行渐稀。 巫凡敖掀开车帘一角，打量着一带沿途景致，眼眸里满是好奇。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座依山傍水的巨大庄园，赫然出现在视野中。 殷赐坐在前面马车上引路，待正门被打开后，车队便鱼贯驶入，在一个石砌广场缓缓停下来。 接着，侍从在车门前放置矮几，弯了腰毕恭毕敬地请客人下车。 巫凡敖纵身跳下车，举步向主体建筑走去。 “君子稍等……”殷赐连忙道：“义父在竹林中恭候大驾，去那里还有一小段路。” 在他引导下，三人改乘步辇，经过一条黄色路径上，来到一片幽静竹林。 微风拂过，但闻一阵沙沙声响，竹叶不时从头顶繁枝飘落下来。 竹林周遭是一簇簇随手可触的翠竹，竹枝细长劲直，青碧如玉，枝干相接，疏密有致。 无数竹枝直冲云霄，遮住日头，竹林内一片浓荫。 不远处，一条淙淙而下的清澈小溪，被翠竹染成一片碧绿。 未见其人，先闻一阵悠扬乐声。 竹林中开阔的地面上，已摆好筵席，只见一位穿玄色深衣，个子很高的长者在弹瑟。 这乐曲……龙骞的脚步顿住了。 第15章 落花无痕 龙骞细细打量老者，见其眉阔额广，垂着斑白长须，依稀可见年轻时，是一位翩翩美男子。 长者低着头，用修长手指在弦上拨出连串悠扬瑟声，姿态极为优雅。 龙骞自幼习乐，精通音律，他闭目倾听，感受到音乐里的深意。 淡淡曲间，他听见一丝淡淡感伤，低吟落花谢无痕，年华老去似水流。 弦声沉沉，他听见流年里的暗涩相思，诉说一段曲终人散之悲凉。 龙骞受曲氛感染，心中不由生出一丝苦涩意味。 巫凡敖似乎没多少感受，只是四周张望打量。 曲调戛然而止，林内霎时寂静无声，仍余音袅袅。 巫凡敖回过神来，注意到二师兄怅然凝望，若有所思回味这绕梁余音。 老者停止抚瑟，缓缓抬起头来。他脸上神情有些冷冽，但看向两人时却多了一份亲善。 “窃闻殷公大名已久！”龙骞诚恳地拱手，“骞未尝得闲暇拜谒于前，为此深感不安。” “龙之子，您客气了。”老者谦让回礼。 此人正是闻名天下的大邦周巨商——殷圭公。 龙骞久闻其名，今日首次见到对方。 “殷公好雅兴！”龙骞笑道。 “老夫在龙之子面前弹瑟，”殷圭公彬彬有礼地说，“让您见笑了！” “二师兄懂音律？”巫凡敖怔了怔。 龙骞与殷圭公见礼后，隔着案几相对而坐，巫凡敖与殷赐陪侍席侧。 殷圭公瞥了巫凡敖一眼，欣然问道：“这位小君子是……” 龙骞介绍道：“敖是我的小师弟，来自蛇谷城巫凡氏。” 殷圭公审视巫凡敖的面孔，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良久才点头致意。 “原来是巫凡氏君子！”殷圭公蔚然而叹，“龙之子身边人才济济，此事想必能圆满解决。” 他转问义子：“赐也，洛邑酒肆所遇情况，可有仔细说予龙之子知晓？” 殷赐恭敬地回答：“启禀义父，孩儿在路上已告知龙之子。” 殷圭公微微颔首，接着拍拍手。 两位侍女双手高举精美漆盘，恭恭敬敬地来到龙骞身前。 盘子里放着各色黄金宝石、珍珠美玉，乍看竟耀得巫凡敖睁不开眼。 殷圭公微笑道：“龙之子，这是驱邪的酬劳，不知您意下如何？” 龙骞未开口，小师弟在旁偷偷扯他的袖子。 两人互相对视，只见巫凡敖用口型示意，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答、应。 这些年来，龙骞到处帮人驱邪避祟，主持祭祀仪式。他所赚取钱帛，都由小师弟来打理，自己只管花钱。 前些日子，龙骞看上巫器商人所带来一面青铜古镜，不惜挥霍重金买下。 巫凡敖为此事，还念叨了他一段时间。 这是为何龙骞替无良的曹伯驱邪，主要为了填补欠债窟窿。 故两人来洛邑路上，巫凡敖屡次提醒二师兄，见到殷圭公务必答应，不然他们要流落街头云云。 在小师弟哀怨的眼光注视下，龙骞暗中叹气，颔首道：“殷公，那么骞就尽力而为了！” “善哉！老夫敬你们一杯，祝龙之子马到功成！”说罢，殷圭公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龙骞与巫凡敖拿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几盏酒下肚后，殷圭公突然开口：“龙之子，老夫听闻盘龙城巫礼氏，藏有一部题名《盘龙经》的典籍？” 龙骞闻言，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微微一凝。 “确实有！” 巫凡敖抢着回答：“《盘龙经》是二师兄祖传典籍，共分成十卷，记载巫礼氏各类精要巫术。” 殷圭公注视龙骞的瞳孔，轻声道：“老夫冒昧询问，不知《盘龙经》中是否有关于僵尸的记载？” 龙骞怔了一怔。 “当然有！”巫凡敖不假思索道：“《盘龙经》有《僵尸篇》一卷，专门记载僵尸历史以及应付之法。” 说到这里，他又好奇道：“殷公，您怎么有此一问？” 殷圭公失笑道：“老夫年轻时对僵尸颇感兴趣，这些年来搜集了不少记载僵尸的典籍。”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老夫听闻，巫礼氏是天下一流的捉僵尸高手，故想向您请益一番。” “你找对人了！”巫凡敖侃侃而谈道：“盘龙城以消灭僵尸为己任，二师兄是巫礼氏传人……” 小师弟话未说完，就在龙骞的死亡凝视中，乖乖闭上嘴巴。 殷圭公脸带微笑，赞道：“既然龙之子传承家学，想必擅于捉僵尸！” “骞才学粗疏，只学了先人一些皮毛……” 龙骞停了良久，才叹道：“况且《僵尸篇》遭贼人盗窃，失去下半卷。” “下半卷？”殷圭公疑惑地问：“被人盗窃？” 龙骞唏嘘道：“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殷圭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憾色。 巫凡敖先看二师兄，又望向老者，纳闷他们为何都在说僵尸。 龙骞见时辰差不多，遂告辞离开。 殷圭公淡淡地挥手，吩咐道：“赐也，拿来！” 殷赐连忙应声，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精致木匣，恭敬地递给龙骞。 巫凡敖看木匣纹金黑漆，以为里面是名贵珍宝，惊喜得伸手想打开，却被龙骞“啪”一声给拍开。 “哎哟！很痛！”小师弟喊了一声。 龙骞缓缓翻开盒盖，里面赫然放着一份帛书。 他将帛书打开来看，不由愕然道：“这是琴谱？” 殷圭公略一点头，捋了捋须道：“适才老夫所弹奏之曲，龙之子似乎很感兴趣，老夫且将琴谱赠予您！” 龙骞抱匣拱手道：“骞，感谢殷公厚意！” “哎，龙之子做什么？”殷圭公立刻起身，把他扶起来道：“老夫可当不得如此大礼！” 龙骞被顺势扶起来，两人对视片刻，都忍不住笑起来。 两人在殷赐引领下，缓缓穿过空地，隐没在竹林深沉的绿色中。 殷圭公留在林中抚琴，不久后，义子再次来到身边。 殷赐恭敬的躬身道：“义父！” “龙之子走了？”殷圭公问他。 “是的！”殷赐点点头，答道：“孩儿已命人送他们进王城，安排到酒肆中安顿，准备驱邪。” 殷圭公沉默良久，又问道：“那冥器交易……处理得怎样了？” 殷赐迟疑道：“义父，还未处理好……” “还没处理好？”殷圭公微微蹙眉。 竹林内鸦雀无声，空气似乎都凝结了一般，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殷赐吸了口气，小心翼翼道：“孩儿亲自见烛之恒，还出高价请他让渡冥器交易中间人身份，却被拒绝……” “没用的家伙！”殷圭公忽然抬起衣袖，对着他轻轻地一挥。 “砰！” 殷赐被一道劲风带着横飞出去，脊背砸断一排青翠挺拔的竹子，当即抖落了漫天竹叶。 “义父恕罪！”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嘴角也渗出血迹。 殷圭公捋须，轻蔑地道：“小小商贾，胆敢拒绝老夫？” 他又瞥了殷赐一眼，沉声道：“通知他们，不管如何一定要解决此事！” 老者说话语气冰冷，不带丝毫情感。 “遵命！”殷赐爬起身来，拱手行礼后，缓缓退出竹林。 第16章 分头行事 “太宏伟了……”孟明忍不住赞叹。 此刻，他立于缓坡上远眺，见瀍水东西两岸，耸立着两座宏伟城池。 这便是闻名天下，大邦周东都的王城与成周城。 “立城方千七百二十丈，郛方七十里……” 瘦小的百里迪站在孟明与霸喜之间，轻声念道：“南系于雒水，北因于郏山，以位天下之大凑。” 当年武王灭商后，有感于镐京与东方领地距离太远，设想在伊洛间营建一座新邑，作为东方政治中心。 但大邦周建立不久，武王病重驾崩。 成王年幼，周公旦摄政，营建洛邑的重任遂由他来完成。 待三监之乱平定，周公征用大量殷商遗民，开始营建大城。 “可是，小迪……”霸喜忍不住插话，“为何建两座城？” “为替新邑选址，周公到大河以北的黎水卜筮，得到不吉之兆。” 百里迪缓缓解释：“随后，周公又渡河到洛水沿岸，先在涧水以东、瀍水以西卜筮，得到大吉之兆……” 他稍作停顿，续道：“周公接着到瀍水以东卜筮，再得大吉之兆。他干脆建造两座城，向天下展示大邦周之威。” 在周公主持下，浩大营建工程持续长达十年之久。 最终，两座巨大城池在伊水、洛水交汇之处拔地而起。 新邑得以落成，周公将九鼎放在王城内，居中摄政。 自此，天子定期移居此地，接受天下诸侯，以及四夷朝拜进贡，大邦周国威也达到鼎盛。 于是，王城与成周双城总称为洛邑，又称为“成周”。 自此，成周遂与处沣水、滈水交汇处，称作“宗周”的镐京遥相呼应。 听罢，霸喜赞叹道：“孟明，小迪学问渊博，真是后生可畏！” 七十多岁老少年……孟明心想，拍了拍伙伴肩膀，高声道：“走罢！我们进城咯！” 他们来到洛邑，下榻在名为“满月霜”的客栈。 满月霜名满天下，座落在王城最幽静，由客栈、酒肆、饭馆、乐坊等场所组成的一条街上。 此街南北走向，北面王宫，南面是各官署，是王城通衢之道。 满月霜，由那一位名满天下，富可抵国的旷代巨商——殷圭公所兴办。 街上几乎所有店面商铺，都属于殷氏产业。 平日，这里是洛邑国人，以及诸国卿士大夫、官吏、士人清谈聚饮，享用珍馐美味的好去处。 他们来到客栈，就向掌柜要了两间上房 “孟明，这里房费可不便宜……”霸喜悄声问道，“我们回去后，会否被召景掐死……” 孟明戏谑道：“别担心！这是内史亲口答应的！” 那天在司寇署内，孟明应诺小司寇，协助太子妃夺回冥器。 当时，他向东宫内使提出，报公费入住洛邑满月霜客栈。 召景闻言，脸上满是阴霾，看得霸喜暗自惊心。 但孟明所给理由很充足，因为冥器交易中间人烛之恒，也在满月霜下榻。 他们就近住下，能更方便监视此人。 况且你有求于我……孟明心想，还不趁机狮子开大口…… 当时，东宫内使没多说半句，就爽快答应了。 烛之垣财力不如殷圭公，但声名在东方诸侯国间，算是如雷贯耳。 表面上，他是来自卫国的商人，定期到洛邑发展生意。 但暗地里，他与许多诸侯、组织团体都有秘密往来交易。 据司寇署情报，烛之恒每次带商团到洛邑，喜欢下榻满月霜，成为这里重要的贵客。 上一次在悬崖边，黑衣男子告诉孟明，烛之恒负责冥器交易。 据孟明的调查，据悉冥器是上古神巫之物，拥有强大力量。 前段日子，有个盗墓贼在某位先代巫师墓中，盗掘出这件冥器。 随后，他携带冥器到洛邑，想通过烛之垣作中间人，卖给出高价方。 多方势力对冥器都感兴趣，出价还高达黄金千镒。 烛之垣作为中间人，事成后能获得数百镒黄金酬劳。 孟明想顺利夺得冥器，就要从此人身上下手。 自从他们下榻满月霜，每日都在暗中监视烛之垣。 若孟明窥得盗墓贼所约定交易日期，就能顺藤摸瓜取得冥器。 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烛之垣约了一个神秘男人，来到满月霜酒肆，进入二楼厢房密谈。 孟明与霸喜悄然跟来，找了位子坐下，边吃点心边盯着厢房。 “孟明，为何带小迪来洛邑？”霸喜一边吃肉，一边问：“我很乐意帮你隐瞒召景，但被他发现就完了！” “没办法，阿弟想看书！”孟明回答。 六十年前，百里迪被转化为僵尸，一直维持十岁外形，再也无法长大。 故这些年来，他甚少出门或与人打交道，以免被发现长不大。 弟弟在家闲暇无事，孟明遂教他读书识字，用来打发时间。 多年间，百里迪读遍天下典籍，学识之渊博甚至超过哥哥。 霸喜狐疑道：“镐京守藏室这么多书，为何还特意来洛邑看？” 孟明顺口道：“阿弟说这里有不少珍贵典籍，求我带他过来。” 眼下，他忙于追查冥器线索。 于是，到守藏室寻找《盘龙经》下半卷的任务，只能交由弟弟负责。 但如此安排，很可能暴露出百里迪身份。毕竟一位十岁孺子，却看明白艰涩难懂的古籍，无疑会引人怀疑。 没关系……孟明暗自摇头，找到《僵尸篇》就离开大邦周…… 为能顺利进入洛邑守藏室，他私下见东宫内史，请对方开示介绍信。 每日清晨，两兄弟分头行事。 孟明与霸喜全天候监视烛之恒，百里迪到守藏室寻找《僵尸篇》下落。 “既然小迪有如此天分……”霸喜对他说，“不如请东宫内史推荐，担任王孙伴读，进入辟雍学习六艺，将来某个一官半职。” 孟明含笑不语。 “孟明兄！霸喜兄！” 就在这时，只见一位全身深色衣着，体格精瘦的年轻人匆匆走来。 孟明点头示意：“先坐下罢！” “成，你来得正好，我吃坏肚子，先去趟茅房。”霸喜拍了拍他的肩，头也不回走开了。 年轻人叫凡成，是洛邑司寇署新任都尉。 他们到洛邑前，小司寇召景提前与洛邑小司寇打招呼，对方派了这一名年轻人来协助。 不久前，霸喜还抱怨洛邑司寇署敷衍，派小年轻过来。 但几日相处下来，凡成不仅才思敏捷，做事积极有劲，武艺在司寇署年轻辈中也很突出，两人不由得刮目相看。 “孟明兄，不知你弟找到书了？”凡成突然问。 孟明微微一怔。 第17章 意想不到 “那本书？”孟明心里一个咯噔，你怎会晓得我找《盘龙经》…… 两人对视良久，他眼底带着迟疑问道：“成，你说什么书？” 凡成答道：“我很爱阅读，能理解小迪为寻好书，不惜千里到洛邑守藏室观书的心情……” 原来如此……孟明几不可闻地出了口气。他呷了口酒，笑道：“可惜我不爱阅读，不晓得阿迪找什么书？” “我家藏了若干珍贵典籍，”凡成对他说，“孟明兄若不嫌弃，我想邀请你与霸喜兄，还有小迪来作客。” 孟明漫不经心道：“好，待案件完结，我就登门拜访！” 凡成登时喜形于色：“那就一言为定了。” 拿到《僵尸篇》下半卷……孟明心想，就走人了…… 他的视线往楼上随意一瞥，见到厢房门被推开。 但见一个身材矮胖，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在侍卫簇拥下走出来。 孟明将酒盏往案上一放，低声道：“烛之恒出来了！” 烛之恒身边站着一位眉目清癯的男人，他欠身拱手道：“烛君，那就按照约定行事罢！” 说罢，男人直径下楼离开。 凡成眼中显出兴奋光芒，低声道：“孟明兄，我们追踪这个人，应该能找到冥器！” “不！”孟明打断道，“他只是联络人。” 身为二代金瞳僵尸，他拥有异于常人的听力。适才他一边与凡成聊天，一边监听厢房内谈话。 谈话中，孟明得悉男人是盗墓贼代表。他交了一份帛书给烛之恒，上面记下见面交易讯息。 这意味着，他们只要夺得帛书，就能知道交易时间地点。 凡成脸上露出狐疑之色：“孟明兄，你如何晓得他不是盗墓贼？” “凭我的直觉！”孟明随口道。 他总不能告诉面前的年轻人，自己是一具僵尸，拥有过人听力。 凡成欲言又止。 眼见烛之恒也走下楼，孟明沉声道：“走罢！” 凡成又问：“那霸喜兄？” “对！差点忘了。” 孟明拍了拍脑袋，吩咐道：“你去通知霸喜，我负责跟踪烛之恒，有消息就通知你们。” 凡成“唔”了一声，转身离开。 孟明快步走出酒肆，见烛之恒已登车。马车隆隆驶出大道，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穿行。 马车驶往繁华的大市场，这里是成周乃至整个王几的货物中转贸易处。 此时刚过中午，是市中最热闹时候。 宽阔街道上，各种车辆川流不息。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不绝于耳，尽是一片喧喧嚷嚷。 进入大市，马车往南行驶，孟明身为干练的都尉，保持距离紧跟对方。 他有些庆幸，光天化日下马车缓行，目标明显，不易跟丢。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向左拐，转入一处阴暗狭窄的里闾巷子。 孟明快步跟上，他拐入巷子后，见尽头有一座宅院前，打开了一扇门。 他想去探个究竟，但才走到半途，身后就爆发一阵喊声。 “动手！” 几乎同时，十多名侍卫手持兵器，呐喊着从巷口冲来，蜂拥向他杀去。 中计了……孟明猛然反应过来。 侍卫看来训练有素，且极为大胆，竟敢光天化日下袭击人。 “敢对本都尉动手？”孟明眉毛陡然向上一挑，大步跨上去战斗。 为首两个侍卫持剑迎来，想包夹身材高大的孟明。 他冷笑了一声，抡起拳头朝左边侍卫刺客的胸口抡过去。 “嘭”一声响，侍卫跟断线风筝似的，直接飞出老远，重重砸到地上，一动也不动。 右边侍卫愣了一愣，挡不住孟明挥拳全力一砸，双手使劲地捂着腹部，整张脸极度扭曲变形。 其余侍卫感到惊骇，仍纵声高呼，挥着兵器冲向他。 当几名侍卫冲到跟前，孟明拔剑出鞘，反手悍然挥剑。 只听得“咣”几声脆响，他抵住敌人迎面斩来的剑锋，将他们震得往后退了数步。 接着，孟明又疾步向前，与敌人交手数个来回。转眼间，有四五个人被自己刺伤，尽数失去战斗力。 说实在，侍卫武艺不差，但遇到孟明也只能败下阵。 “赶紧住手，不然这小子没命了。” 就在双方拼杀时，孟明瞥见巷子口处，走出两名黑衣侍卫，押着双手被缚身后的年轻人，推着他上前。 孟明肌肉绷紧，动作停住。 年轻人是洛邑司寇署都尉凡成。 孟明愕然道：“成，你怎么被捉了！” “放下兵器！”侍卫们将他重重包围起来。 凡成目光与孟明相碰，片刻后咬牙道：“孟明兄，别管我……” 罢了……孟明暗暗叹气，将剑摔到地上，束手就擒。 几位侍卫冲上前，用粗大锁链将他捆绑起来。 又是锁链……孟明不由想起，多年前被巫尸长老囚禁的情景。 他与凡成被侍卫推入宅邸，来到一个占地不大的院子中。 院内角落有一口井，四周种了数棵桑树。 孟明戏谑道：“喂，你们绑太紧了，可否放松些？” “绑老虎，不能不紧一点。” 一道阴恻恻的男声传来，烛之恒出现在院子门口。 孟明先是一怔，随即笑起来：“这位大爷，我根本不认识你，不知道是否有误会了？” “不认识我！”烛之恒冷笑一声，“那司寇署为何监视我？” 被发现了……孟明怔了一怔。 烛之恒一字一句道：“你是镐京司寇署都尉孟明。” 孟明嘲道：“真没想到，我在洛邑这么有名！” “大名鼎鼎的孟明，”烛之恒的狞笑声响起，“还不是栽在我手里。” 凡成惊怒交加：“烛之恒，你袭击司寇署属吏，这可是大罪！” 烛之恒眼底掠过森寒，阴笑两声道：“当你们沉尸水底时，有谁能找到？” 凡成嘴唇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丢我下井……孟明微微松了口气。 他本来担心，对方会如何折磨自己和凡成。 眼下，他只被丢入井中，僵尸不会被淹死，大不了泡一阵子水。 只要凡成能离开搬救兵，孟明就能脱身。 唯一麻烦，是如何解释自己泡在水中不死的问题。 但烛之恒是否会信守承诺，孟明不敢确定。尽管如此，但见凡成受到胁迫，为了救这个年轻人自己也只能就范。 他思忖片刻，沉声道：“烛之恒，只要放了凡成，我任由你们处置！” 烛之恒质问：“司寇署为何跟踪我？” “为追查冥器下落……”孟明避重就轻地回答。 “真没想到……”烛之恒露出一丝冷笑，“除了殷圭那老不死，连东宫也插一脚了！” 殷圭……孟明愣了一下。 烛之恒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高声道：“将他扔下井中！” “不要！”凡成撕心裂肺的吼道：“不要杀孟明兄！” 几名侍卫抬起孟明，“扑通”一声将他投入井中。 “孟明兄！”凡成挣脱束缚，连滚带爬冲到井口前。 第18章 梅开二度 孟明身上链锁又长又重，整个人在水中渐渐下沉。 饶是用尽全力，他依然无法挣脱身上链锁。 没喝活人血……孟明心想，力量还是受限…… 自从好几年前，他在巫尸门牢房吸血脱险后，这么多年来，再也不曾再吸过活人血了。 因为《盘龙经·僵尸篇》有记载，若僵尸人吸食过多活人血，将会导致其人性泯灭，最终沦为无人性的死僵。” 罢了……孟明心想，先在水中泡一阵子…… 突然听到“扑通”一声，水面上摔落了一个人。 孟明瞳孔骤然紧缩，张口想喊，冷水立刻灌入嘴里。 沉入水中之人竟是凡成，他的颈骨被折断，双眼兀自圆睁，已气绝身亡。 原本今日与凡成出来，只是一个简单的跟踪任务，不会有什么危险。但烛之恒却如此歹毒，不仅发疯，竟然将自己投入井中，还残忍杀害凡成，犯下弥天大罪。 为何烛之恒如此反常，孟明也无法深究。 因为看到年轻人的尸体，他情绪已十分激动，硬朗英俊的面孔上，顿时充满悲愤神情。 他再次发力，试图挣脱捆住自己的锁链。但自己努力了半响，脸上都涨得血红，额角青筋暴起，仍然无法挣脱。 凡成已死，眼下没人晓得他困在井中，若想脱困，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法。 想到这里，孟明望向面前尸体。 深夜，洛邑城外。 两匹骏马在鞭梢声中，不断地纵蹄狂奔。 孟明直挺挺站在戎车上，被一阵迎面而来的寒风吹拂，才意识到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原来不是在做梦。 凡成死了。 白天，年轻人被残忍杀害，抛尸井中，孟明被迫吸他的血。 惟有活人之血才含有精气神，能让僵尸功力大增。至于死人血，仅能让僵尸填饱肚子。 但刚死之人，血中还残存着精气神。 为了脱困，为替凡成复仇，孟明只能露出獠牙，含泪咬向年轻人脖颈。 尚温的鲜血沿着他的喉咙，缓缓流进体内，原本黑色明亮的眼瞳，彻底变成耀眼金色。 孟明稍微发力，只听“咔嚓”数声碎裂声，束缚身体的锁链就断裂开来。 他脱困后，将凡成尸体捞出水井。 凡成是被烛之恒杀死，但孟明却吸他的血脱困。 为免让人发现洛邑出现僵尸，他悄然将尸体运出城安葬。 孟明在坟前立誓，势必杀死烛之恒，为凡成报仇雪恨。 当他再次驱车回到洛邑时，已经入夜了。 孟明向守卒出示司寇署令牌后，驾着戎车穿过高耸雄壮的城门，悄然进入洛邑王城。 戎车在大道上急速行驶，他带着满腔愤怒，倾刻回到满月霜客栈，准备杀死烛之恒复仇。 夜色深沉如水，白天人来人往的满月霜，已是一片寂静。 孟明不直接敲客栈门，而是悄然攀过围墙进入，无声无息向烛之恒所住的高级院落走去。 这里寂静无人，不见任何侍卫仆役，孟明略感到奇怪。 他转了一圈，很快来到一间屋子前。 接着，他蹑手蹑脚走到窗棂下，悄悄打开一个小小缝隙，往里面张望。 屋内一片昏暗，孟明借着青铜灯架上微弱光芒，环顾周围一圈，隐约辨识出里面是一间寝室。 床榻上静静坐着一个人，浑身一动不动。从这人身板来看，可确定对方就是烛之垣。 “吱呀”一声，孟明直接推开房门，大摇大摆走进去。 坐在床榻边的烛之恒，警觉地转过身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孟明目光紧紧锁着他，寒声道：“烛君，久等了！” 烛之垣脸色煞白，冷汗涔涔，手也在发抖，心中显然很焦急。 “你言而无信，杀害凡成……”孟明嘴角挂着一丝诡笑，“今晚我要让你付出沉重代价！” 岂知烛之垣却道：“孟明，我需要你帮助，不管任何代价！” 孟明登时眉心一跳。 他表面不动神色，声音平淡地问：“我要杀你，你反而要我帮助？” “那件冥器……”烛之恒自顾自说：“你该有耳闻？” 听到有关冥器线索，孟明决定先不动手。 “孟明，冥器……”烛之垣重复着，呼吸变得更急促。 孟明刚要说什么，就被他打断道：“殷氏父子想杀我！” “殷氏父子？”孟明忍不住问：“你说那个大商人……” 话音未落，只见灯架上火光闪了闪。 他感到一阵阴风袭过，寝室里灯火骤然熄灭，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是谁？” 孟明感到有一道身影从身边掠过，直奔烛之恒而去。 他本能地往旁边扑倒，打了一个滚，退到寝室角落。 “别杀我……” 烛之垣话未讲完，就听到一阵风声，然后“扑”地一声响。 是谁……孟明神色微微变了。 他点燃了折扇，一道火光在黑暗中蓦然亮起，映在烛之垣身上，矮胖子已经气绝身亡。 孟明蹙着眉望向尸体。 原本肥胖的烛之恒，双眼深深凹陷，丰满的脸颊也干枯下去，仿佛血肉精气被吸食殆尽，变得一具黑黝黝，皮包骨的干尸。 分明是邪祟所杀……孟明面色骤然沉肃。 他瞥到尸体手中，紧握着一条绢帛。 冥器交易地点……孟明心中一亮，迫不及待抽出了绢帛，借着微弱火光展开来观看。 绢帛才被卷开，下一刻他就感到一阵阴风直扑而来，接着一道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到眼前。 孟明反应极快，瞬间拔剑出鞘，白光闪耀，映亮他坚冷的面容。 迎面而来的幽暗黑影，一下被划成两半，接着晃动了几下，化作无数碎片飘散而去。 孟明倏而转身望去，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惊愕。 在月色映照之下，他见到一个身穿白衣，披散着齐腰长发，指甲暴长的可怕女人，正缓缓漂浮在窗边。 邪祟……孟明简直不敢相信。 白衣女子显然是女鬼，不知为何杀死烛之恒，还吸干对方精气。 烛之恒罪大恶极，自然死有余辜。孟明比较感到遗憾的一点，是不能亲自替凡成报仇。 两人对峙良久，女鬼抬起袍袖，修长五指紧抓着一物，月光下清晰可辨，竟然是一块绢帛。 “我的帛书！”孟明猛然惊觉，手中绢帛被女鬼夺去。 他瞳底流转着金光，朝女鬼喝道：“还给我！不然本大爷饶不了你！” 女鬼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戾气。 但她似乎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不好对付，只见她身形忽地一闪，就从窗口飞掠出去。 “别跑！”孟明立刻飞奔追去。 第19章 再见君子 孟明才奔出屋子，听到院子内传来一阵嘈杂声。 他抬眸一瞥，只见两道白色人影，正在激烈地交手。 “两个鬼？”孟明神情变得凝重。 他定眼一看，见其中一道白影，是一个轻裘白衫的男人。 白衣男人挥舞长剑，寒光闪耀，凌厉地向白衣女鬼刺去。 他的剑势极为猛烈，女鬼几次三番闪身躲过，隐隐有些招架不住。 当长剑一触到女鬼身体，立刻发出一阵“滋滋”响，痛得她发出惨嚎，猛地往后退去。 白衣男子上前追击，女鬼慌忙两袖一挥，顿时风沙走石朝他袭来。 男子连忙抬袖护脸，女鬼趁机飞过围墙离开。但他似乎不想追，只是俯身捡回掉在地上绢帛。 孟明急忙道：“帛书是我的！” “现在是我的……”白衣男子淡淡回答。 他的声音既低沉又磁性，虽说着成周雅音，却带着浓重宋国口音。 “我是司寇署都尉！”孟明说话口吻警惕而冰冷：“正调查冥器失窃案，帛书是重要线索……” 白衣男子眼睛炯炯有神，从容道：“我受殷圭公委托，到满月霜驱邪，需要绢帛寻得女鬼下落。” “驱邪？你是巫师？”孟明怔了一怔。 他上下打量面前男子，对方年近三旬，身材修长，白净肤色，五官深邃，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 孟明不禁暗暗称奇，巫师竟有如此人物。 这个美男子，正是受殷圭公委托，到满月霜驱邪的龙骞。 “烛之恒说过，殷氏想杀他。你又受殷氏委托，出现在案发现场……”孟明收敛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 “你的嫌疑很大……”他准备以谋杀之名拘捕年轻人，才能夺回绢帛。 龙骞依旧淡淡微笑。 “束手就擒罢！”孟明一边说，一边跃起来，像豹子似朝对方扑去。 他刚跃起身，龙骞所持长剑一扬，“呼”一声直直指去。 但闻隐隐嗡鸣声响起，一道清冷银色寒光弥漫开来。 仿佛有一种无形力量袭来，孟明身体竟被僵住，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他惊骇地瞪着对方。 只见龙骞黑白分明的炯炯双瞳，有两团微弱蓝色光芒闪烁起来。 眼睛怎会发光……孟明怔怔看着蓝光在对方脸上闪烁不定，恍惚间，他的灵魂仿佛被蓝光给攫住。 “这是巫术！”他瞬间恍然。 孟明晓得巫师施法时，双眼会发光，与僵尸双瞳变色类似。 比巫尸门那厮……他心想，还来得厉害…… 他的目光不经意瞥向龙骞手中剑，心脏瞬间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只见剑柄用金丝紧紧缠绕，剑身长二尺许，上面刻着许多精美纹饰，剑镗两面分别嵌上两枚硕大玛瑙石。 剑身正面，用金文铭刻着“巫礼用剑”四字，背面刻“盘龙”二字。 在月光沐浴下，剑锋反射出闪烁不定的银色寒光。 “你是那人！”孟明感到无可名状的惊讶。 龙骞似乎愣住了，不知如何回话。 孟明认得这一柄剑，这是六十年前月流火那一晚，骤然出现在林中那位神秘男子所有。 不是他……孟明微微摇头。 眼前人绝对不会是六十年前，对付夏耕之尸的神秘人，估计年轻人是神秘人的子孙后裔。 就在这时，龙骞双瞳的诡异蓝光渐熄，孟明身体得以恢复活动。 《盘龙经》下半卷……他心想，绝对与他有关…… 想到这里，他立刻冷静下来，准备试探龙骞口风，以免打草惊蛇。 孟明顿了顿，笑道：“这一柄古剑，似乎是天下名器……” 龙骞收剑入鞘，抿唇微笑道：“名器与否，与你无关！” 孟明碰了钉子，隐隐不悦。眼下，他对巫师的能耐底细，仍然不甚了解，不敢轻举妄动。 忍耐……他深深吸了口气。 他淡淡微笑，话音一转道：“这位君子，莫非你对冥器也感兴趣？不如我们一起合作，赚取这笔酬劳？” 眼下，若想与盗墓贼接洽，取得冥器，须得到帛书上线索。 孟明估计男人想从交易中分杯羹，获数百镒黄金酬劳，遂抛出诱饵。 龙骞目光炯炯看着他，笑道：“我对冥器没兴趣，只是取人钱财，替人驱鬼镇邪。就算想合作，也对你没兴趣！” 孟明猝然顿住。 他哼了一声，警告道：“你牵扯进烛之恒命案，与司寇署作对没好处！” 气氛僵持片刻，龙骞收回目光，声音低沉道：“牵扯进命案？到底是谁摊上麻烦，还未可知……” 摊上麻烦……孟明狐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骞没回答，只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孟明又踏前几步，目视对方问道：“女鬼为何杀死烛之恒？” 龙骞摇了摇头，一边笑一边往后退。 孟明见男人离开，嘶哑道：“且慢，你解释清楚些！” 龙骞回首一笑，接着以极快速度向外窜去。 孟明站在园中，静静望着对方背影，直到消失在夜色中。 不过倾刻间，他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喧哗声。 “死人了！” “闹出人命了！” “赶紧报官！” 孟明拔腿奔向前，无声无息来到围墙前，毫不犹豫翻身向外跳出去。 他身形敏捷如猿，在半空翻腾过去，两脚着地后，陡地往前蹿去。 转眼间，他就远离烛之恒的院落，来到满月霜后方园林中。 “君子，小人在此恭候多时！” 林中冒出一个手持长剑的男人。 孟明脸上显出惊讶神情，却不吱一声。 他行动快如闪电，右手作爪状倏地一伸，向对方颈项抓去。 男人被抓中，喉间发出“咕噜”声，双手猛烈挣扎，想扳开他的手。 就在这时，孟明身后响起“咻”一声，他想转头时，却已慢一步，后颈被冰冷剑刃给抵住。 “请放手！”身后响起一把冷峻声音。 孟明五爪一松，男子连忙退后，捡起跌落地上长剑，指向了他。 他才刚离开院落，就有人算准自己的逃逸路线，提早埋伏在此。 孟明转过头，朝身后人笑道：“不知有何贵干？” 对方并不搭腔，这时园林中又奔来十多人。 其实以孟明的能耐，想反击或者逃逸，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他发现这些人穿司寇署服饰，自然不便出手伤人，引起其他麻烦。 瞬息间，孟明决意以不变应万变，随机而动，遂放弃反抗。 “往后走！”两人用剑抵住孟明。 “欲往何处走？”孟明一边转向后面，一边耸着肩问。 “去了就知晓！” 孟明干笑几声，继续向前走，回到被人严严实实包围的客栈。 他缓缓穿过曲折走廊，走到尽头一扇房门前。 “进去！”身后声音命令。 孟明暗中叹气，推门而入，抬眼向前望去，脸上露出惊讶表情。 第20章 天道神官 孟明面前，坐着一位年过知命，一脸温和的老者。 老者左首，跪坐着一位肤色偏黑、相貌平平，但身形高大魁梧，神情彪悍的中年男子。 “孟明！”老者用标准的宗周雅音问道，“你认识本座？” “当然认识！”孟明笑了几声。 他不识老者，但见对方所穿华丽雪白丝绸巫袍，非寻常人能穿得上，对其身份就猜出几分。 孟明再往老者腰间一瞥，上面挂着一块檀木令牌，正面刻着太卜二字。 他立时意识到，眼前人是天道宗四神官之一的太卜。 天道宗由周公创立，是以镐京与洛邑为中心，隶属王廷的宗教机构。 此宗由掌祭祀的太宗派、掌管祈祷的太祝派、掌管卜筮的太卜派，及掌管神事的太士派所组成。 宗、祝、士、卜，四派首领被称天道四神官，或天道四太，地位极高。 眼前老者，正是天道宗太卜派第一把交椅——太卜神官。 据周礼，太卜为卜官之首，掌阴阳卜筮之法，可通过卜筮蓍龟，助天子决定诸疑，观国家之吉凶。 太卜平日常驻太庙，承担人与神之间的沟通。 无论国家祭祀、丧事、迁都、征伐，都须参考太卜在太庙的占卜。 天道宗势力不容小觑，就连巫尸门七长老，虽惦记《僵尸篇》下半卷，也不敢踏足镐京范围半步。 先是东宫，接着天道宗……孟明忧郁地想，你们为何都盯住我…… “孟明都尉，你看来不太淡定？”太卜问他。 “缘何把我捉来？”孟明开门见山道。 “烛之垣被杀害！”太卜神官道，“我们发现你神色匆匆，翻墙逃离，故将你带回来。” “我没有杀……”孟明后背一凉，下意识向后退半步。紧接着，他大声解释道：“他被女鬼所杀……” 太卜幽幽地问：“女鬼何在？” 孟明顿时哑然。 “你承认自己最后见到死者？”中年人望了太卜一眼，沉声道：“那你的嫌疑无疑最大，本司寇可直接拘捕你。” 他是小司寇景定……孟明暗中叫苦。 司寇署主官，是秋官大司寇，在王廷六官中排位第五。 秋官大司寇下设两位小司寇，作为佐官，据《甫刑》辅佐大司寇，调查与审理具体案件，负责平盗之事。 大司寇常驻镐京，与洛邑距离遥远，鞭长莫及，故洛邑司寇署，遂由小司寇所主事。 眼前这个中年人，正是洛邑司寇署掌权者——小司寇景定。 “景大人！”孟明叫了声，“我是清白的，缘何冤枉我？” “是否清白，本司寇会调查。”景定对他说，“这些年来，镐京司寇署都尉孟明之名，在洛邑可谓如雷贯耳。” 他又冷笑了声：“眼下，召司寇引以自豪，极为欣赏的孟明都尉，竟卷入谋杀案中，不知他有什么感想？” 听罢，孟明冷汗涔涔。 镐京小司寇召景，素来与洛邑小司寇景定不和。 这些年来，两人为争夺大司寇之位，一直在暗中较量。 这是为何孟明与霸喜来办案，洛邑司寇署仅派年轻的都尉凡成来协助。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陷入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被诬赖是杀死卫国商人烛之恒的凶手。 景定望向他道：“逮捕你是为司寇署大义灭亲，我还能向大司寇邀功！” 向大司寇邀功……孟明心里泛嘀咕，分明用我打击召景…… 他冷静下来思索，疑惑为何天道宗关心商人之死，还派地位崇高的太卜神官到洛邑。 天道宗掌鬼神祭祀……孟明喃喃道。 他抬起头来，见太卜望着自己，脸上带着迷之微笑。 孟明心念电转，恍然道：“你们不打算拘捕我？” 景定眼神微眯：“你很聪明，但我们有条件。” 冥器……孟明心中了然。 眼下，不仅东宫太子妃想得到冥器，连天道宗也插了一脚。 孟明忍不住道：“且慢，烛之垣真被女鬼所杀，我亲眼所见！” 景定缓声道：“不管谁杀，但烛之恒都必须死！” “不可能！”孟明剑眉一挑，“交易未完成，敌人为何杀烛之垣？” “事实如此！”太卜突然开口：“不妨告诉你，本座奉令来洛邑取冥器，以防烛之垣倒腾给我宗死对头。” 他的话音一转，接着道：“若敌人取得冥器，掌握那股强大力量，不仅是天道宗，甚至会动摇大邦周统治根基……” 区区古物……孟明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厉害…… 他听神官说话时，小司寇景定也全神贯注聆听。 孟明叹了口气，问道：“不管如何，你要我作什么？” 太卜神官望向小司寇，微微颔首。 景定咳了一声，接着道：“据可靠消息，冥器在秘密安排下送到洛邑。本来中间人是烛之垣，现在换成你……” “为何选我？”孟明不解道。 “眼下王师与荆国交战……”景定严肃道：“若敌方取得明器，在战场上支持荆蛮之师，你可知会对王师造成多大损害？” “关我什么事？我……” “孟明！”景定高声打断他，“你身为司寇署都尉，不在乎天下百姓，那你到底在乎什么？” 他脸色阴沉，连珠炮般质问：“美女？或财物？” 我只在乎《僵尸篇》……孟明心想，在乎如何变人…… 景定连番呵斥，让气氛一下变冷许多。 老者连忙打圆场道：“孟明，你是优秀人才，该为大邦周做些事！” 他顿了顿，笑呵呵道：“不仅本座，龙……也佩服阁下！” 什么龙……孟明没细想，仍摇头道：“这件事恕难从命。” “好罢！”景定捋了捋须，“本司寇逮捕你，交司寇署审讯。” 孟明登时气急，大叫道：“岂有此理？” 太卜叹了口气，正色道：“现在唯一能做，是夺回冥器交给我们，所有灾祸都能消弭于无形中。” “让我夺回冥器？”孟明迟疑了下，“为何洛邑司寇署不亲自办？” “交易属于民间活动，”景定摊了摊手，“官家不便直接插手。” 他沉吟道道：“你从镐京过来，可以私人身份行事……烛之垣死了，由你代替他接受这桩买卖，看来合情合理！” 狼狈为奸……孟明暗骂一声。 景定接着道：“若你夺得冥器交给我们，不仅可以洗脱杀人罪名，还能得到中间人的数百镒黄金。” “黄金数百镒……”孟明喃喃重复一遍，财富对我没意义…… 对他而言，最重要是取得《盘龙经·僵尸篇》下半卷。 但要达成此任务，须长期留在洛邑，让百里迪翻阅守藏室典籍。 另一方面，孟明也想去了解刚才所遇年轻人，究竟与六十年前的神秘男人有什么联系。 他经过一番盘算，也只能接受太卜与景定的条件。 做僵尸那有我这么憋屈……孟明暗暗叹气。 同时，他暗自下决定要将女鬼寻出来，洗清自身冤屈，以免被景定用作威胁自己，以及对付上司召景的把柄。 想到这里，孟明点点头。 “善哉！”太卜拊掌笑道：“祝你马到功成！” 孟明朝两人深深一躬，接着转身出门离开。 第21章 白衣女子 月亮被厚厚云层遮蔽，夜幕如浓墨般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街上一片静谧，龙骞离开满月霜后，来到一辆在路边等候的马车旁。 他闪身窜入车内。 待龙骞坐到蒲席上，担任御者的巫凡敖，立刻低声问道：“二师兄，你处理得怎样了？” “速速离开！”他吩咐。 马车缓缓前行，龙骞低头望着帛书沉思。 这一路上，巫凡敖频频回头，注意是否被跟踪。过了好一会，他们才离开洛邑城，从官道岔入偏僻野道。 他将车停在寥无人烟的小道上，转身问道：“二师兄，有什么线索？” 龙骞忽地举起手中帛书，但闻“轰”一声，帛书猛地蹿起火焰，昏暗车厢内瞬间大亮。 巫凡敖失声道：“二师兄！你干嘛？这是夺回冥器的线索！” 他欲出手阻止，却被师兄作势阻止。 龙骞手被火烧，脸上看似平静，没有丝毫痛苦神情。 待帛书烧成灰烬，火焰也熄灭，周遭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小师弟，稍安勿躁！”龙骞眯着桃花眸，“我已破解帛书暗语，记下见面日期与地点……” 巫凡敖才松了口气，又问道：“那邪祟要如何解决？” 那一天，他们在竹林见过殷氏父子，就赶往洛邑城满月霜，着手展开镇妖驱邪的工作。 龙骞四处探听，从多方所透露只言片语中，梳理出满月霜所发生异事。 大约两年前，殷赐想扩建满月霜规模，遂买下后方宅邸建筑。 建筑工匠选在良辰吉日动土，准备将原来房屋拆掉。 当天夜里，夜空骤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暴雨冲刷整整一夜，原建筑内墙壁被雷电劈得坍塌，露出了一具女尸。 此事引起施工诸人极大恐慌，甚至惊动司寇署前来调查。 殷赐不想闹太大动静，影响满月霜生意。他暗中花费大量钱帛，收买司寇署以及相关目击者。 同时，他让人将尸骸好生安葬，请巫师来主持丧礼仪式。 自从新建筑竣工后，半夜里频频出现白衣女子，在新楼区徘徊不去，将人给吓个半死。 直至一年前，不知道闹什么邪，有客人死在新楼区，死法极其恐怖，全身血肉精气被吸光，整个人干瘪下去。 那次以后，满月霜又陆续死了七八个男人，全都变成干尸。 当时，殷赐请巫师来主持驱邪仪式，女鬼才消失好一阵子。 大半年前，白衣女子再次出现，满月霜又接二连三发生命案。 甚至连殷赐请来驱邪的巫师，第二日也被发现死在作法现场。 殷赐无计可施下，听闻盘龙城巫礼氏传人巫术高强，亲自去曹国请龙骞与巫凡敖过来。 龙骞了解情况后，打算今夜会一会白衣女鬼。 当时，他特意嘱咐掌柜提前安排，提早对新楼区清场，劝告所有客户入夜后紧闭门户，不要随意走动。 结果女鬼杀死卫国商人烛之恒。 巫凡敖问道：“二师兄，这女鬼是厉鬼？” 此前，他翻阅《盘龙经·鬼魂篇》记载，凡是每月杀一人，持续作祟三个月以上，就能被归类为厉鬼。 龙骞沉吟道：“我怀疑她到猛鬼之境！” 小师弟愕然道：“猛鬼？” 据《盘龙经·鬼魂篇》定义，鬼可以分成野鬼、厉鬼、猛鬼，以及鬼王四个级别。 到达猛鬼阶段之鬼，不仅鬼体轻盈，飞天遁地，还能随意附在人身上，操控对方作出各种举动。 故龙骞初次与女鬼交锋，一时收不了她。 小师弟不解问道：“二师兄，白衣女鬼吸食不少男人精气，至多成为难缠的厉鬼，为何这么快变猛鬼？” “我不确定……”龙骞摇了摇头，“或许有我不清楚的关键……” 巫凡敖又问：“二师兄，那我们先驱邪，还是先解决冥器之事？” 龙骞沉默着，久久没回答。 早在曹国时，他们本打算替曹伯驱邪后，立刻动身到洛邑，因为他们答应别人要夺得失窃冥器。 当时，正好赶上殷赐来邀请，龙骞才顺水推舟答应了。 一方面，他们可驱邪赚酬劳还债；另一方面，可调查冥器失窃之事。 龙骞沉默半晌，淡淡道：“我隐约觉得，白衣女鬼之事没这么简单。” 巫凡敖意外道：“这是为何？” 龙骞低声道：“刚才我与女鬼交手，偶遇镐京司寇署的都尉，谓烛之恒死前曾说过，殷氏父子想杀他云云。” 巫凡敖反问：“你是说女鬼与殷圭公有关系？可是他们不就因为满月霜闹鬼影响生意，才请我们来？” “我还不确定。”龙骞淡淡回答。 他顿了顿，低沉道：“既然冥器交易日还有三天，我们先调查白衣女鬼的情况罢！” “司寇署都尉……”他闭上眼睛喃喃念道，“孟明……” 三日后，洛邑城二十里外，解邑。 入夜后，孟明来到距离洛邑三十里外，名为“解”的百户乡邑。他想去的地方，是乡邑中的白虎神庙。 此时，神庙前宽阔广场上，已建起一座圜丘。 圜丘用石块和夯土建成，四面各有台阶九级，是今夜进行祭祀所在。 眼下已是大半夜，但广场上人头攒动，将圜丘围得密密匝匝，仿佛整个解乡及周边国人，都已聚集在此。 孟明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那晚他在烛之恒房内展开帛书，已将所看到文字都记下来。 尽管帛书先后被女鬼、龙骞夺去，他还是能凭借记忆将内容抄下来。 孟明回去后，请百里迪来协助破解暗语。这位“小神童”随意瞥了眼，就将所解开答案说出来。 “九月十日入夜，解乡白虎庙前，与葛袍人会面，暗号凤凰女神。” 今夜，孟明来到指定地点，用鹰般锐利的目光透过人群，不断往四面扫视。 广场上有不少葛袍人，这是低阶巫师的标准穿着。 孟明稍微观察，就确认全是神庙执事，不是自己要找的接头人。 想到龙骞可能已破解线索，在此等候葛袍人，他就更加期待。 神庙前三重台阶上，可居高临下，俯视整个广场。 此时，台阶上站满观礼的人。 其中包括乡宰、乡三老、乡司徒、乡司马、各氏族家主，以及神庙执事巫师等，全都是有身份的贵人。 孟明装作漫无目的，在广场来回逛几圈，就肯定群众中未出现龙骞身影。 难道破解不到暗语……他英气的脸上，闪现出一丝疑惑之色。 “大叔，今夜是什么仪式？”孟明向身边乡民询问。 “君子有所不知，”乡民拱手相答，“这是一年一度白虎神祭祀。” “帝五臣？”孟明怔了一怔。 第22章 虎神之祭 所谓帝五臣，专指苍龙神、凤凰神、白虎神、麒麟神与冥蛇神。 祂们是天帝之臣，同时是东方诸侯国间，最流行的宗教信仰。 大邦周崇拜昊天上帝，王畿内不流行帝五臣信仰。 当年周公制礼作乐，为抑制巫师影响力，遂尊奉周王为天子，用祖先信仰来取代帝五臣信仰。 自此以往，周人逐渐信仰祖先，认为祖先灵魂陪伴天帝左右，有时会来人间监护其子孙。 但周人的祖先信仰，主要停留在王族公卿大夫阶级。 至于底层民众的日常，仍盛行东部的鬼神信仰。 至于鬼神祭祀的诠释，以及主祭权，就掌握在各神庙巫师手中。 故洛邑虽是天道宗势力范围，但帝五臣庙宇在乡野间随处可见。 解乡神庙，就专门供奉帝五臣中的白虎神。 今夜，是年度白虎神祭祀仪式。庙前广场上，按天圆地方的原则，建造圜丘进行祭祀。 民众将在主祭巫师带领下，祈求神灵降福，来年国人防疫祛病、避瘟驱毒，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大巫到！” 台阶上众人闻声，纷纷往两边挪开，抬头望向身前逶迤开启的朱色大门。 门内一片漆黑，隐隐约约中，可见点点暗淡光影，在幽暗中闪烁。 孟明远远望去，见到一位高大巫师光着上身，外披缀有鸟羽的斗篷，腰间围了兽皮，赤脚走出大门。 在火光照耀下，披头散发，戴着桃木傩面具的巫师，缓缓走上圜丘。 孟明又注意到，巫师头上竖起三只角，左右各有一只尖角向后，类似鸟类的啄子，中间一只最大，倒三角长在额前，类似禽类的冠。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百里国举行祭祀，自己曾问父亲，为何巫师要在头上竖起三只角。 当时，父亲告诉儿子，《海内北经》记载：“戎，其为八人首三角。” 原来上古神巫“戎”祭祀时，就会围兽皮，头上作三角打扮。自此，就成为巫师祭祀的标准装扮之一。” “吉时已到，”巫师大声道，“献礼！” 解乡宰亲自担任助祭，他穿一身玄色深衣，披着羊裘，佩白色佩玉，牵着羊羔上来宰杀。 巫师用铜爵装血，转身向神庙大门拜了拜，再绕圜丘将羊血撒上一圈，将牺牲献给神灵。 同时，两旁鼓人按照仪式规定，击打大型八面雷鼓。鼓声缓慢低沉，却极富节奏感。 巫师跳着庄严有力的舞蹈，随着每下鼓点，他脖上项链相互轻磕，发出阵阵悦耳碰撞声。 绵绵密密的吟唱之音，从巫师口中吟唱出来，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向四面八方飘扬开去。 渐渐地，鼓声越来越快，巫师随着细密鼓点，不住地旋舞，两者契合得天衣无缝。 在他舞动之时，斗篷上鸟羽不断翻飞，乌黑长发在空中摇曳飘动，如行云流水般，令人无法挪开目光。 突然间，一道电光在天边闪了闪，陡然传来轰隆一声响，夜空被照耀得如同白昼般明亮，旋即变回一片漆黑。 此时，巫师黑澄的眸子，已泛着金色的清冷光芒。 这光……孟明剑眉高挑，想起龙骞眸中蓝光，以及自己的金色之瞳。 巫师仿佛换了个人，骤然变成高高在上，仿佛站在顶峰上睥睨众生，一副不食烟火的超然样子。 难道他是……孟明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他不敢上前去查问，因为广场四周跪着的国人，都是满脸肃穆神情，恭敬地朝圜丘上“神灵”稽首伏拜。 “诸位，开始罢！”巫师说了句，淡漠语气中透出一丝冷冽气息，凛冽得让人背脊生寒。 他的话虽然平常，却有一股不容人置疑的气势。 “白虎神至！”乡宰大声宣布，“卜筮开始！” 广场上群众开始涌上前，想要更近距离接触圜丘上的神灵。 就在这时，孟明注意到广场外，赫然出现一个葛袍人，正四处张望。 我的冥器到了……孟明眼神倏地一亮，心也突突直跳起来。 不容多想，他转身一个箭步往广场外窜去。 孟明刚走几步，身侧突然有人闪过，他来不及止步，被撞得一个踉跄。 只听到“扑通”一声，他的身边跌倒了一个身躯。 “你……”孟明看到摔在地的人，不由得一愣。 自己竟撞倒一个身材佝偻的瘦小老头，对方连拐杖也掉落在地。 “老叟，你还好？”他连忙伸手去搀扶。 “哎呦……君子为何推我?”老头满脸的皱纹，嘴里哼哼唧唧。 他手肘吃力按地，在孟明搀扶之下，才歪歪扭扭爬起来。 不知为何，孟明觉得老头的眼神，看起来似曾相识。 他心中咯噔一下，想伸手到腰间，将镏金菱花的佩剑拔出来。 老头动作却更快，手中拐杖一挥，就击中他的手腕。 “啪”一声响，孟明微感吃痛，握住剑柄的手不由得松开，青铜剑顿时跌落在地。 “是你！”他大感惊骇。 那一个晚上，两人初次交手，孟明很肯定龙骞是年轻人。 眼下，他感到非常疑惑，为何对方会变成老头。 虽说龙骞脸上皱纹可以易容，但是那副佝偻瘦小的身躯，绝对无法无法通过后天手段来改变。 “请别轻举妄动……” 孟明身后传来一把男声，他转头见到一位穿玄色深衣，身量颀长，披黝黑及肩总发的年轻人。 年轻人正是巫凡敖。 孟明顿时僵住，但不是被年轻人的盛世美颜震撼。 相反，他被对方手中闪闪发亮的物体吸引住，以至于无法移开目光。 但见巫凡敖手中，握着一条长五寸，全身覆盖银白鳞甲，闪闪生光的银蛇。 蛇眼闪耀着绿光，紫色分叉信子不停吞吐，发出连续不断的“嘶嘶”声，仿佛在告诉人：“俺有剧毒，生人勿近！” 看到近在咫尺的毒蛇，孟明愣了一下。 “都尉，你还不认识小师弟？”老头子微笑道，“容我为你介绍，小师弟名叫巫凡敖，来自蛇谷巫凡氏。” “都尉好！”巫凡敖优雅地行礼。 原来是巫凡氏……孟明顿时哑然。 他年幼时常听父辈讲述，有关荆国蛇谷巫凡氏的恐怖传闻。 据说，蛇谷城巫师狡诈如狐，专在暗中下毒害人，出手狠辣如蛇。 孟明深信巫凡敖那袭玄色深衣里，藏着诸如蛊虫、还魂丸、迷魂散之类，可瞬间杀人于无形的毒物。 想到这里，他不由动了动身子。 第23章 出人意表 “不许动，否则休怪灵蛇咬你！” 孟明手刚有动作，巫凡敖就扬了扬手中毒蛇。 蛇头猛地伸出来，朝他丝牙咧嘴，双眼透出令人畏惧的凶光。 玩蛇……孟明有些啼笑皆非。 寻常人遇到蛇谷城，必然遍身汗毛竦竖起来，若被毒蛇在身上咬一口，毫无疑问会在瞬间毙命。 但孟明是不死僵尸，巫凡氏这些毒物，对他而言没有丝毫作用。 “君子，你很有本事，我被你骗了！”孟明脸带微笑，侧头望向龙骞。 “都尉，有劳你与小师弟待一会。” 龙骞对他笑了笑，扮回老头姿态，持着拐杖，巍颤颤的朝葛袍人走去。 “我会好好照顾你师弟……”孟明跨前一步，朝他喊了一声。 “不准再动！”身后巫凡敖喝止。 “好！好！我不动……”孟明摊了摊手，作出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看热闹的民众涌到圜丘前，看白虎庙巫师卜筮。 任谁都想不到，此刻正与巫凡敖并肩而立的孟明，表面上受制于藏在对方宽袖中毒蛇。 孟明始终想不明白，龙骞究竟用什么办法，将自己变成一个糟老头。 龙骞走到葛袍人身前，稍微打量了下。对方是一个年约四旬，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 “凤凰女神……”他说出暗号。 “随我来！”葛袍人瞥了他一眼，走向路边等候的马车。 他们先后蹬车，并肩坐在蒲席上。 龙骞注意到，握辔驱车的御者，全身也被包裹在葛袍当中，巨大兜帽完全遮住头部。 “你是巫师？”马车离城数里远后，龙骞率先打破沉默。 葛袍人勃然色变，从怀中取出一柄锋利匕首，直接指向他胸口。 “你是谁？”他孰视龙骞，冷冷道：“快说，否则休怪我戳穿你身体。” 龙骞淡然自若，微微笑道：“我的身份不重要！” 葛袍人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狠狠瞪着他。 “你们抢夺明器，”龙骞微微闭目，“不就为了钱帛？但烛之垣死了……” “烛之垣死了？”葛袍人微微一愣。 “是的，他被女……被人谋杀！”龙骞话音一转，“这不影响你的谋划，我可以代替他的位置……” “你又是谁？我凭什么信你？” “你们没选择余地，只能信我！”龙骞正色道，“烛之垣死于暗杀，幕后黑手正是天道宗。” “天道宗！”葛袍人发出了呻吟，“他们也看上冥器？” 龙骞微微颔首：“太卜神官亲自坐镇洛邑，誓要得到冥器。” 葛袍人紧抿双唇，脸色阴晴不定。 “你们来到成周，是寻求烛之垣作中间人，尽早将冥器脱手。” 龙骞见葛袍人在专注聆听，继续诚挚和认真劝说。 他顿了顿，分析道：“但天道宗在洛邑布下天罗地网，加上烛之垣已死，你们须尽快找到愿接下烫手山芋的人。” 这一席话鞭辟入里，葛袍人连连点头，又将匕首收起来。 他沉吟良久，开口问道：“你要多少报酬？” 龙骞回答：“只需与烛之垣一样的酬劳。” “止！” 就在这时，葛袍人骤然发话，马车在野外停下来。 “你可以下去了。”他冷冷道。 “我们的交易……” “通过翅虫联系。” 说罢，葛袍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 他打开盒盖，里面端放一只拇指大小，浑身透出银色光泽的小甲虫。 甲虫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乍看下还以是假的。事实上，这一只银灿灿的虫子，委实是一个活物。 “银阶六翅虫！”龙骞略感诧异，“你有这么珍贵的翅虫！” “废话少说！”葛袍人瞪了他一眼。 龙骞从盒中接过甲虫，凑到指头上。 当他感到指尖微微刺痛时，葛袍人立刻接过了虫子，再次放回盒中。 “等我的消息，接受进一步指示！”他吩咐道。 龙骞点点头，起身走下车，御者加速驱车离开。 夜色深重，空中悬挂一轮皎洁月亮。整个茫茫原野，沐浴在清冷月色中，显得格外幽邃。 龙骞独自站在荒野上，抬头仰望苍穹，观赏皎白月色。 良久，他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辚辚车声，霄霄马声。 不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到跟前。 车上帷幕被拉开，在皎洁月色映照下，车厢内坐着一位身穿雪白巫袍，精神矍铄的老者。 “龙骞，你怎么变成老头子？”老者捋着胡须，微笑道：“看你的岁数，似乎比本座还大。” “请稍后片刻……”龙骞回答。 说罢，他深深吸一口气。 突然间，龙骞感到体内血气沸腾，五脏六腑不断翻腾，骨骼发出一阵“格格”的压轧响声，浑身隐隐生痛。 紧接着，他感到一股灼热感，沿着脊髓传遍四肢百骸，浑身皮肤仿佛被熔浆灼烧般难受。 伴随着急促喘息，龙骞的手臂逐渐拉伸修长，皮肤上褶皱缓缓消失，变得极为绷紧光滑。 原先他脸上的塌鼻，再次变得挺直，干枯双唇也恢复红润。 紧接着，龙骞佝偻的脊背开始伸直，身高骤然飙升大半个身子。 他全身的肌肉膨胀，肩膀逐渐变宽，变得猿臂蜂腰，劲瘦结实。 转眼间，龙骞从身材佝偻的瘦小老头，转变成高挑修长的翩翩美男子。 他所穿长袍十分宽大，不会因肌肉绷紧而被撑破。 但原本拖地的下摆，因两条腿伸长而变短，草鞋也因挤脚变得不舒服。 龙骞整理了衣襟，走向前朝老者郑重行礼。 “晚辈龙骞，见过神座！” 他的语气很恭谨，因为眼前这位白袍老者，是天道宗尊崇的太卜神官，也是父亲最尊敬的卜筮巫师。 太卜捋了捋须，缓缓道：“据文献记载，化身药剂需要诸多珍贵材料，经多重繁琐工序，方能调配出来，没想到你能成功！” “不是我！”龙骞摇了摇头，“晚辈不擅于药剂学，这是五师弟所调配。” 化身药剂异常珍贵，可让饮用者化身为任何人，无法从外在分辨出真假。 为完成夺回冥器任务，龙骞拜托精于药剂之学的五师弟专门调配。 今晚白虎神祭祀，他服下药剂将自己变成老头子，发挥奇效，打了孟明一个措手不及。 “不愧是龙之子，”太卜赞叹道，“你的谋略堪称天下无双！” 龙骞诚恳道：“神座的追踪之术，也是独步天下！” 说着，他望向伺候在太卜身边，穿白袍的年轻卜官。 卜官双手托着一个圆形铜盘，上面放置一片赤色龟腹甲，布满细密裂隙的龟甲面上，刻有十来个古文。 只见赤色龟甲上，悬浮着一支精光闪闪，发出嗡嗡轻响的细长铜针。 铜针时而颤抖，时而旋转，但总是指向葛袍人离开方向。 只要通过龟甲与铜针，再加上卜氏一族世代相传的追踪术，就可以侦测出任何人所处方位。 这是为何太卜能轻易寻得龙骞，他早已施法追踪葛袍人的马车。 “你们谈得怎样？”太卜问他。 “很顺利！”龙骞告诉他，“他完全相信我的说辞。” 第24章 秘密之盟 “龙骞，为了大邦周黎民……” 太卜由衷地叹息道：“请务必夺回冥器，以免落在侵略成性的荆蛮手里，造成生灵涂炭……” “敬诺！”龙骞朱唇含笑，又加了句：“神座，那晚你是否也对孟明都尉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不一样。”太卜神官笑了几声。 “我宗已查明景定身份……”他告诉龙骞，“他是刺客组织玄蛇之徒。这么多年来，他都潜伏在洛邑作内应。” 玄蛇……龙骞低头沉吟。 据他了解，十多年前玄蛇开始活跃于泗水诸国间。 当时，龙骞行走于泗水诸国，作过诸多救死扶伤之举，但过程中免不了与玄蛇产生些冲突。 据悉，玄蛇有九位主君，以荆地九位神灵之名作代称。 “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龙骞默念荆地九神之名，“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君……” 太卜颔首道：“据我宗所得消息，此次玄蛇派排行第九的山君赴洛，协助排第八的河伯抢夺冥器。” 龙骞心中微动，连忙问道：“难道说洛邑河伯是……” 太卜回答：“正是景定！” 景定是河伯……龙骞听到此消息，感到无比震惊。 洛邑司寇署第一号人物，小司寇景定竟是玄蛇排第八的河伯，从中可见这个组织对成周渗透程度之深。 “景定借司寇署之名，逼迫孟明为他效力。” 太卜顿了顿，接着道：“孟明不晓得景定的真实身份，还以为自己仍是为司寇署效力。” 孟明……龙骞唇边浮出微笑。 “我们暂不揭穿景定……”太卜声调低沉平静，“就来一个顺藤摸瓜，顺势将玄蛇在洛邑的据点端掉。” “神座英明！”龙骞躬身致意，“希望晚辈能帮到您！” “龙骞，你太谦虚了！”太卜笑道，“龙之子享誉天下，本座对你可是十分钦仰……” 就在龙骞与太卜会面之际，身在解乡白虎神庙的孟明，被巫凡敖“胁迫”到一处无人亭子。 孟明抱着头颓然坐在席上，假意在自哀自怨。但暗地里，他仔细打量着坐在面前，正监视自己的清瘦年轻人。 同时，在背后有一条剧毒的灵蛇，对着自己蛇视眈眈。 银色灵蛇以尾尖一小截贴在地上，身子竖直站起来，死死盯着孟明，让他不能轻举妄动。 整个亭子被笼罩在一片沉默中，仅剩下蛇信不断吞吐的“嘶嘶”声。 “灵蛇，别伤害他！”昏暗灯光中，巫凡敖的声音幽幽响起。 毒蛇颇通人性，在主人一声令下，立时在地上盘了几个圈。 “都尉，委曲你了！”巫凡敖斜倚在栏杆前，玩着悬在腰间精致玉佩。 委屈个头……孟明瞥了他一眼。 其实他不怕蛇毒，适才只是假意被胁迫，想趁机留下来，向巫凡敖打听关于他的二师兄。 巫凡敖忍不住嗤的一笑，朗声道：“你与二师兄作对，实在不自量力！” “是么？”孟明问。 “当然！”巫凡敖得意的笑，“二师兄神机妙算，处处占上风。” “我承认输了……”孟明略为转身，“但不是输给你的二师兄……” “不输给二师兄？那又输谁了？”巫凡敖满脸疑惑。 孟明与他对视片刻，认真回答：“我只是输给你！” “输给我？这是为何？”巫凡敖双眸微眯，露出一脸困惑神色。 “试想想，若非我受灵蛇威胁，”孟明对他说，“你的师兄如何轻易离开？” “你说得有道理！”巫凡敖受到夸赞，唇角上不由露出微笑。 “想我武艺这么高强……” 孟明继续加强语气：“若非你的灵蛇牵制，我早将他给制服，还如何与葛袍人见面？” 他一字一顿道：“你的二师兄没本事！” 听罢，巫凡敖收敛笑容，开口道：“不得非议二师兄！” “难道不是这样？”孟明笑着看他，戏谑地挑了挑眉。 “二师兄是盘龙城巫礼氏传人，”巫凡敖急着辩解，“大名鼎鼎的龙之子——巫礼龙骞。” 巫礼氏……孟明神色一动，喃喃道：“他叫龙骞……” 他装作不以为然道：“什么巫礼氏传人，区区女鬼都收不了！” “谁说收不了！”巫凡敖脱口而出，“这几日我们都在调查，二师兄早已掌握白衣女鬼来历……” 孟明很感兴趣地盯着他，笑问：“那女鬼什么来历？为何到处杀人？” “前日我与二师兄去探访，”巫凡敖告诉他，“从街坊口中得知，女鬼生前与父亲住在埋尸宅邸中。” “为何被杀？”孟明问。 “据街坊大嫂说，女子与心上人私奔！”巫凡敖对他说，“女儿失踪多日，父亲担心不已，跑去司寇署报案，结果……” 他直视孟明，一字一顿道：“他的女儿被发现陈尸小巷中。” 孟明问：“怎么死了？” 巫凡敖答道：“据目击者说，尸体被放干血，脖颈上留下两个血洞。” 孟明眼瞳陡然紧缩，嘶哑道：“血洞？” “为免引起国人恐慌，司寇署定性为变态杀人案……” 巫凡敖提声道：“但众人都晓得，宗伯署暗中派天道宗巫师检查尸体。” 秋官司寇署处理刑事案，由天道巫师组成的春官宗伯署则相反，专门负责处理涉及魑魅魍魉、鬼神等灵异事件。 “调查结果如何？”孟明问他。 巫凡敖答道：“宗伯署发现女子身上有一丝阴冷尸气，是被僵尸咬死！ 听到这里，孟明微微出了口气。 若女子被僵尸咬死，这意味着除了他与百里迪外，洛邑还有其他僵尸。 他想了想，又摇头道：“不对！既然被僵尸咬死，为何不变僵尸，反而还化身厉鬼？” 巫凡敖缓缓道：“二师兄说，尸体被施了厉鬼之术！” “厉鬼之术？”孟明英挺的面孔闪过了一丝错愕。 前日，龙骞与巫凡敖来到藏尸宅邸原址，现在的满月霜新楼区，专供贵宾下榻的幽静院落中观察。 龙骞观察了良久，终于开口道：“这是厉鬼之术！” 巫凡敖愣了下，随即问道：“什么是厉鬼之术？” 据《盘龙经·鬼魂篇》记载，上古时期盛行一种名为“厉鬼之术”的强大巫术，能让被杀死之人复活，化为厉鬼去复仇。 据悉，夏国初年国相寒浞，以阴谋手段杀害后羿，自立为君。 后羿死后，忠于君主的巫师施展厉鬼之术，将他复活为强悍的羿鬼，对寒浞展开疯狂报复。 于是，寒浞的巫师被迫施展破解巫术，将后羿尸体烹煮食用，终于制服强大的羿鬼。 听罢，巫凡敖忍不住道：“二师兄，你如何确认是厉鬼之术？” 龙骞淡然道：“寻常人被僵尸咬，中尸毒会变僵尸……” 他沉吟了片刻，接着道：“但这女尸不仅没尸变，相反还化身为猛鬼到处去害人，明显是施展厉鬼之术所致。” 说着，龙骞的眼光瞥向东北方，缓缓道：“另外，尸体所藏方向也经过精心安排，处在鬼门所在。” “鬼门？”巫凡敖怔了一怔。 第25章 厉鬼之术 龙骞径自出院落，走到庭院树荫处。 “所谓鬼门，指万鬼进出之门……” 龙骞淡然道：“《盘龙经·堪舆篇》有云，东北方有万鬼之聚集，故以东北为鬼门，认为是邪气、煞气所来之方位。” “为何东北有万鬼聚集？”巫凡敖问。 “太阳东升，中午达天顶。”龙骞侃侃而论，“黄昏西落，黑夜降临。每日太阳重复运行，永恒不变，此乃天道循环。” 巫凡敖眨了眨眼，问道：“所以？” 龙骞瞪了他一眼，续道：“在这循环过程中，难免有日光始终照不到、或说很难被充沛照到之地。” “东北角和西南角范围！”小师弟抢着回答。 “答对了！”龙骞颔首。 东北方位背阳带湿气，西南方位则光线微弱，这两个地方阴气较重，故不少阴魂、鬼魅多藏匿在此区域。 此外，鬼门区域阴冷潮湿，寻常人长期居此，体内会邪气横生，受到诸多鬼怪侵扰，不利于身心健康。 古人遂将两个方位称作“鬼门”。 龙骞沉吟道：“施展厉鬼之术，须吸收大量阴气。于是，女子尸体被封在鬼门方向墙壁多年。” 他略一思忖，续道：“直到满月霜扩建，开始对后方宅邸动土。那一晚电闪雷鸣，墙壁坍塌导致尸体露出来……” 巫凡敖眼睛一亮，问道：“二师兄，难道说……” 龙骞颔首道：“没错，厉鬼之术成功了，白衣女子被复活成猛鬼。” “噢？”巫凡敖大感疑惑，又问道：“是谁施展厉鬼之术？” 龙骞长长吁了口气，低声道：“应该是她的父亲……” 为了论证推测，他们随后向附近居民打听，得悉女鬼之父是巫师，平日常替附近国人，或到乡里间主持各种仪式谋生。 爱女惨死，巫师大受刺激，整个人陷入癫狂，扬言要为女儿报仇。 不久后，人们发现巫师离开宅邸，自此音讯全无。 龙骞正色道：“看来这位巫师暗中施行厉鬼之术，复活女儿复仇。” 他皱着眉头，沉吟道：“我之前就怀疑，为何女鬼轻易跳过厉鬼阶段，直接达到猛鬼之境，原来被施行厉鬼之术！” “二师兄，那女鬼不就很厉害？”小师弟问他。 “这位巫师修为不高，”龙骞淡然道：“他的厉鬼之术属中阶，所复活猛鬼不足与鬼王级别的羿鬼相比较。” 巫凡敖松了口气，不禁笑道：“既然如此，二师兄直接消灭她就是了！” 龙骞微微摇头，叹道：“这女鬼也是可怜人，何必赶尽杀绝？”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破解厉鬼之术，最简易之法是从尸体下手。” “从尸体下手？”巫凡敖急切道：“难不成要像寒浞般，吃死人肉？” 龙骞揶揄的反问：“那你自己慢慢吃罢！” 巫凡敖顿时语塞。 龙骞在庭院中徘徊，半晌后抬头道：“我们先去她的坟墓看看……” 据悉，两年前墙壁坍塌露出尸体，殷赐让人将尸骸好生安葬，并请来巫师主持丧礼仪式。 龙骞打听后，得知女子安葬在洛邑城外一座小山上。 当他们来到小山，天色已暗下来，风中带着一丝丝水汽，似乎预示着会有一场大雨。 巫凡敖看了眼天色，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感到阴风阵阵袭来，浑身不觉起了鸡皮疙瘩 他有些胆怯道：“二师兄，天色都暗了，不如明早才去？” 龙骞皱了皱眉，斥道：“敖，你是一名巫师，常年与魑魅魍魉打交道，怎么却这一副德行？” 巫凡敖低下头，不敢再言。 山路还算平坦，周遭满是茂密树丛和灌木。他们提灯笼沿着山路前行，终于在天黑前抵达坟地。 前方一个土堆，坟前竖着一块长条状石墓碑。 眼下，黑色棺木兀自从土坑里钻出，沉重棺盖已被掀翻在旁。 巫凡敖只觉一股寒意突然从心头升起，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低声说了一句：“妈呀！尸体爬出来了……” “别胡说！”龙骞斥道，“她都变成女鬼，尸体怎会动？” “可是……” 龙骞竖起食指，作了一个噤声动作打断对方。 他眉心微微皱起，走上前一步，拿着灯笼一照，见棺材内空空如也，尸体早已不翼而飞。 龙骞沉声道：“尸体被盗走了！” 小师弟闻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破解厉鬼之术的方法，是毁掉尸体。”龙骞解释道，“我估计那位巫师施法成功后，为防止被人破解巫术，才将尸体挖出带走。 “二师兄，尸体都没了，如何破厉鬼之术？” 龙骞没理会巫凡敖，只顾站在坟前凝神沉思。 今夜，他们依据帛书指示，到解邑白虎神庙，准备先处理冥器之事，随后再去对付女鬼与巫师。 听到这里，孟明大致了解龙骞的情况。 巫凡敖直视他的眼睛：“所以二师兄很厉害的，你别瞧不起他！” 孟明长长出了口气，无论如何，至少断定这个男人对自己没恶意。 接下来，他就要考虑如何夺取冥器，探听《盘龙经》下落，以及了解六十年前那位神秘男子的事。 巫凡敖又沉吟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何女鬼杀死烛之恒？” 他想了想，接着喃喃自语：“若为吸取阳气，为何要夺取帛书？难道她对冥器感兴趣？” 孟明摇摇头笑道：“女鬼怎会对冥器有兴趣，自然是幕后主使所为！” 巫凡敖闻言，惊讶得“啊”了一声：“幕后主使者……难道那位巫师也要夺取冥器？” 孟明见时机差不多，不动神色道：“巫凡君子，你们来洛邑驱鬼镇邪，怎么也去打那冥器主意？” “驱鬼只是顺路，我们早就受到师……”说到这里，巫凡敖骤然闭嘴。 他狠狠瞪了孟明一眼，略带愠怒道：“关你什么事？你是我的俘虏，还来问我这么多事？” “我是你的俘虏……”孟明重复一遍，嘴上笑意微微加深，“是不是说你变成我的俘虏后，就可以问？” 巫凡敖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的灵蛇很厉害……”孟明身子转过去望向毒蛇。 灵蛇见监视对象有异动，猛地伸出蛇头朝着他丝牙咧嘴。 周围火光微微摇晃，孟明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霎时间，他的瞳孔变成淡金色，发出森寒彻骨寒芒，露出雪白尖利的獠牙。 灵蛇感到此人身上弥漫着极其可怕的气息，吓得扭动着蛇躯往后逃去。 “灵蛇，别跑！快回来！” 不明就里的巫凡敖一边喊，一边从孟明身边掠过，想去追他的毒蛇。 两人近在咫尺之际，孟明恢复原貌，身子陡然往对方扑去。 “你怎么……”巫凡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用强劲双臂，死死箍住白净的颈脖。 “放开我！”他嘶声尖叫，奋力扭动身躯。 但他被孟明双臂死死箍住，根本无法挣脱。 “小子，我岂是你的俘虏？”孟明哼了一声，不屑道：“你只要失去灵蛇的庇护，根本不算什么……” “真是狡诈！”巫凡敖发狠话，“我只要念咒，就让你身首异……” “念咒？多谢你提醒！”孟明微微颔首。 “提醒？”巫凡敖一下子僵住。 孟明发出尖促的笑声：“对付巫师，最好办法是将他脖子给扭断，就无法开口念咒施法……” “你想杀我？”巫凡敖露出恐惧眼色。 孟明双眸射出冷酷光芒，箍着他颈脖的手逐渐发力，越收越紧。 “唔……唔……唔……” 巫凡敖疼得无法呼吸，拚命扭着身子挣扎，满脸痛苦之色。 第26章 双雄对决 长冠深衣的孟明，被女婢引领进大院深宅中，见到穿洁白深衣的龙骞，坐在面向庭院外廊上弹瑟。 在青铜架上烛光映照下，但见其身材修长，肤色白皙，脸庞俊秀，看起来格外飘逸雅致，与阳刚健硕的孟明迥异。 龙骞身侧摆着一张檀木小案，上面放置青铜熏炉。 炉里面烧着由松柏枝、青蒿等植物所混成熏香，几缕白烟袅袅升起来，飘散一股淡淡清香。 此刻，龙骞用修长手指，在弦上拨出一连串悠扬瑟声。 这首琴曲，是他上回拜访殷圭公，临走前对方所赠琴谱。 孟明身为百里国太子，也深谙音律，听明白沉沉弦声里的深意。 他闭目倾听，感受到曲间流露一丝淡淡感伤，低吟落花谢无痕，诉说着曲终人散之悲凉。 受到曲氛感染，孟明不由怅然凝望南面故乡方向。 父亲……他不禁黯然神伤。 但闻“铿”一声，曲调戛然而止，霎时寂静无声。 孟明回过神，望向停止抚瑟的龙骞。 “好曲！”他拊掌而赞。 接着，他踱步到龙骞前，宽袖一挥，行了一个礼。 “孟明都尉！”龙骞微笑回礼，但看来有些勉强。 此前，他与太卜神官在野外见面后，才刚回到宅邸，就接到巫凡敖送来的银阶八翅虫。 所谓翅虫，是巫师间传递讯息的一种虫子。 巫师只要施咒，将言语摄入虫身中，随后让翅虫寻找欲联系之巫师，对方就能接收到己方留言。 龙骞见小师弟的翅虫飞回来，连忙让它在指头上轻咬一口。 “二师兄！” 清脆男声在龙骞耳畔间响起，但非真正听见，而是感应到声音。 “我被这厮骗了，失手被俘。你不用理会我，待我被死后，请转达伯姬……我一直对她……” 巫凡敖的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得知小师弟被俘，龙骞非常担忧，也只能等孟明上门。 在这期间，他脑里想了许多事。既思考如何应付孟明，救出小师弟；又盘算如何取得冥器，对付白衣女鬼。 “龙之子，不如好好谈谈？”孟明优雅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可！”龙骞淡淡地应答。 孟明跪坐在蒲席上，刚毅俊脸上看来好整以暇。 处下风的龙骞，尽量抑制心中焦急，仍流露出一丝忧虑神情。 他忍不住开口道：“我的师弟落到你手中了？” “巫凡君子正接受款待！”孟明答得很干脆。 “我们聊得很愉快，”他对龙骞说，“我也晓得你是盘龙城巫礼氏传人，此行接受殷氏父子委托驱鬼…… 他一字一顿道：“还有与我争夺冥器。” 龙骞不接他的话茬，不动神色道：“小师弟何时能回来？” 孟明嘴角浅浅噙笑，答道：“给我葛袍人消息。” “若我不答应？”龙骞的声音很冷峻。 “告辞了！”孟明站起身。 当他走向门口时，门扉猛烈地抖动，“砰”一声重重关上。 孟明猛地转身，同时快速从腰间拔出佩剑。 龙骞反应更快，他的手“咻”地一伸，自己的身体就被定住，无法动弹。 “孟明都尉，你觉得可以轻易离开？”龙骞乌亮深邃的眼眸，霎时间已变成了一片湛蓝。 孟明略感诧异，仍镇定道：“我说你们巫师，动不动眼睛发亮……” “我不使用手段，如何制服名震镐京的孟明都尉……”龙骞一边说，一边踱步过来停在他身前。 尽管龙骞身材高挑，但在身高八尺的孟明面前，高度只达到他颔下，须抬头才能仰视这个健硕男人。 “快说，小师弟被关在哪？不然休怪我无情。” 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眼里蓦地射出杀意，仿佛换了另一个人。 孟明深吸了口气，突然发出嘶哑笑声：“龙之子，在绝对力量面前，这些花里胡哨的巫术都不管用！” 龙骞目光微紧。 下一刻，孟明突然提气，全身肌肉刹那间急剧绷紧。 在龙骞反应过来前，孟明已五指成爪，猛地扼住他的喉咙，直接将他硬生生拎了起来。 “你怎么还……”龙骞诧异地望着高大男人，眼中幽幽蓝光不断闪烁。 孟明的手骤然发力，他眼中蓝光瞬间褪尽，瞳孔缓缓恢复原先大小，片刻后面色还逐渐发红。 “那一晚初见，一时措手不及才被你定住。”孟明微笑道，眼底在灯火映照下闪过一抹森寒光芒。 龙骞一声叹气，嘲讽道：“真没想到……堂堂司寇署都尉，竟使用武力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 “废话少说！”孟明打断他，“快给我冥器交易讯息！” 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冷峻，壮硕身躯给人带来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龙骞话音一转：“孟明，你的伤口怎么造成？” “伤口？”孟明脸色微微一变。 龙骞的手骤然抬起，将他的衣衫前襟扯得半敞，露出古铜色胸膛。 但见孟明厚实的右胸下方，有一道粗深的暗红伤疤。 “这是夏耕之尸所伤？”龙骞问。 “你……”孟明刚张嘴便语塞。 龙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千多年来，我们盘龙城巫礼氏一族，一直在追杀夏耕之尸，对它的气息很是熟悉。” 他发现我是僵尸了……孟明登时全身一僵。 令人窒息的沉默，维持了很久，才听龙骞开口道：“那晚见你时，我就感应到你胸膛上伤口所散发邪气。” 原来如此……孟明暗中松了口气，他没发现我是僵尸…… 好几年前，他翻阅《盘龙经·僵尸篇》上半卷，惊喜地发现里面记载了一种方法，能隐藏僵尸人身上气息。 于是，孟明与百里迪连夜修习。 这是为何这些年来，巫尸门七长老无法通过追踪尸气，寻得两人下落。 在镐京定居期间，孟明因公务上需要，不时与宗伯署巫师打交道，他们都察觉不到自己的真实身份。 眼下，龙骞似乎也浑然不知。 “孟明，你不仅与僵尸之王交手过，还能全身而退，实属不易！”龙骞颇有感慨地叹了口气。 “我无法想象，你受这么重伤，究竟如何活下来……” “别说了！”孟明剑眉紧皱，伸出另一只手，拉了拉半敞的衣襟，遮住右胸上伤痕。 就在这时，龙骞突然出手。 “啪！”一声响，孟明手臂瞬间一麻，无力地垂下。但他反应极快，当即提气强行撑住。 电光石火间，孟明大喝一声，五指猛地发力攥住对方脖颈。 但闻轰然一声巨响，龙骞被重重摔在地上，将木地板砸得四分五裂，成漫天碎木纷飞。 第27章 君子真容 孟明的雷霆重击，简直能把人全身骨节击碎。 龙骞被震得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嗡直响，完全听不到声音，这分明是魂魄离体的感觉。 一时间，他分不清自己是否失去意识，或昏厥过去，又或因剧烈疼痛醒来。 “小……” “……龙……” 不知过了多久，龙骞突然听见耳边有人说话，那声音很远又很近。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清幽雅致的园林中。 他整个人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意识有些混乱，分不清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 突然间，龙骞眼前一亮，一个美须及胸，风神雅逸的男人出现面前。 男人头戴远游冠，身穿宽袖紧身的白色直裾深衣。 他腰间用纬带，悬挂着一枚温润皎白的玉玦，更衬得面容如玉。 男子笑道：“小龙，怎么来见我了……” “这厮天生神力……”龙骞眉头紧皱，喃喃道：“我果然是晕厥了，才不幸见到爷爷……” “不幸？”男子闻言大怒：“臭小子，见爷爷委屈你了？” “孙儿不敢！”龙骞深深一躬。 两爷孙互相对视，男子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那孩子武艺不错！爷爷希望他多砸你几次，就能常见到孙子！” 听罢此言，龙骞语带不满道：“爷爷，怎么你又再偷窥我？不是说好你不可以随便出现在我生活中？” 男人假装听不见，转移话题道：“这孩子叫做孟明？真没想到，他竟与夏耕之尸交过手……” 他顿了顿，悠然道：“你要好好向他询问，找出夏耕下落，爷爷可是用了一辈子去追杀它。” 眼前男人是龙骞的爷爷，盘龙城巫礼氏第四十三代家主——巫礼御寇。 早在龙骞出世前，巫礼御寇已逝世。 他从没见过爷爷，只是偶尔听父亲讲述爷爷生前驱鬼镇妖的辉煌事迹。 直至三岁那年，某个夜里，龙骞梦中出现一位温文尔雅的君子，宣称是他的爷爷巫礼御寇。 自此以后，爷爷在梦中传授龙骞《盘龙经》的巫术修炼之法，为孙儿细讲巫师历史与文化等知识与技能。 巫礼御寇告诉孙儿，巫礼氏一脉巫师守正辟邪，致力降服魑魅魍魉，荡尽世间一切邪祟，以天下苍生之安危为己任。 近千年来，巫礼氏都在追查夏耕之尸下落，誓要消灭最后的僵尸王。 六十年前，巫礼御寇翻阅文献，判断出夏耕将在甲子月流火之夜苏醒。 他带着儿子巫礼嘉，欲赶到大泽之地，一举消灭末代僵尸王。 当时，荆国入侵百里国，路上可见一波一波的流民。 巫礼御寇父子沿途帮难民疗伤治病，耽误不少时间。他们来到密林时，月流火已开始。 他见到夏耕之尸正吸取一个男人的血。 那个男人正是孟明，但巫礼御寇看不清对方模样。 当时，巫礼御寇施展他的巫文矛符，化成一支银色长矛，狠狠刺穿夏耕之尸心窝，救了孟明一命。 接着，他使用巫礼氏神器——盘龙剑对付僵尸王。 听到这里，龙骞问道：“爷爷，盘龙剑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巫礼御寇沉吟未答，半响抬头道：“盘龙剑传自巫礼氏初祖——巫礼子，被誉为巫族十大神器之一。” 巫族与僵尸爆发战争前夕，巫礼子决定铸造一柄绝世好剑，用来对付一众强大僵尸王。 于是，巫礼子请来巫咸国名匠巫冶子，使用巫礼氏祖传屠龙宝刀，重新铸造成一柄绝世好剑。 铸剑时，五大巫家的家主纷纷施展通神术，恭请帝五臣下凡。 一时间，只见巫谢氏大虎神捶打，巫礼氏苍龙神淋水，巫姑氏凤凰神生火，巫彭氏麒麟神捧火炉，巫凡氏冥蛇神装炭。 巫冶子承天之命，与诸神铸磨神剑七七四十九日。待剑成之日，他也不幸力尽神竭而亡。 爷爷宣称：“盘龙剑，乃神人共铸之不二杰作！” 有没有这样厉害……龙骞暗想。 巫礼御寇又道：“十大神器排行中，盘龙剑位列第五。” “才第五？”龙骞愣了一下。 巫礼御寇瞪了他一下，解释道：“名列盘龙剑之上的赤鞭、日月神珠、青铜辛杖等神器，因有奇异功效，才得以位列前茅。” 他沉吟了会，缓声道：“千年来，盘龙城巫礼氏能威震群巫，除了礼祖所传精妙巫术，更重要是仰赖这一柄绝世好剑。” 龙骞忍不住问：“爷爷，你有绝世好剑，为何杀不了夏耕之尸？” “只差一点……”说到这里，巫礼御寇叹声连连。 他略带愧色的道：“夏耕之尸很狡猾，月流火时百鬼夜行，它让魑魅魍魉阻挡老夫，自己趁乱逃走。” 其后，巫礼御寇回到密林，打算杀死被夏耕吸血的两个男人，以防他们变成第二代僵尸。 但他来到原地时，只见满地断肢残骸，被僵尸王吸血的孟明，以及熊胜二人早已不见踪影。 巫礼御寇大惑不解：“真奇怪，不知他们躲到哪，老夫都找不到！” 龙骞笑道：“爷爷，你太大意了，让三具僵尸逃掉。” “无知竖子，还有脸说我？” 巫礼御寇满脸不悦，喟然一叹：“几十年来，你父子二人不仅找不到夏耕之尸踪迹，连两个二代僵尸也找不到，真是丢尽盘龙城颜面。” 龙骞皱起剑眉：“爷爷，我和父亲尽力了！” 巫礼御寇有点遗憾地注视孙儿，沉声道：“早知如此，我自己来……” 祂不许你……龙骞心想。 自从三岁首次见巫礼御寇，龙骞心中一直有个疑惑。 为何爷爷仅出现孙子睡梦中？为何父母及盘龙城诸巫见不到他？ 照理来说，巫礼御寇是修行高强的巫师，其鬼魂应能在凡间自由活动。 龙骞向爷爷提出心中疑问，但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直至龙骞十岁，某晚爷爷才将事情原委告诉孙儿。 “小龙，爷爷不是鬼，是前世意识……” “前世？” 六十年前，巫礼御寇让夏耕之尸逃走。当时他身患绝症，阳寿将尽，无法再去追杀僵尸王。 但夏耕之尸再次苏醒，将为天下苍生带来一场浩劫。 消灭僵尸王的任务异常艰辛，远非资质中人的儿子巫礼嘉所能承担。 巫礼御寇苦苦思索，最终想到一个消灭夏耕之尸的妥当方法。 “爷爷，你想到什么好方法？”龙骞问他。 巫礼御寇一字一顿道：“施展转世之术。” 第28章 前世今生 转世之术，是巫术中最高深的一种。 掌握转世之术的巫师，可通过系列复杂施法，死后转世重生为人，还保有前世记忆与能力。 “爷爷，转世之术如何施行？”龙骞问。 巫礼御寇答道：“涉及生死之事，需强大巫力才能施展。” 龙骞又问：“多强大巫力？” “这是关键所在！”巫礼御寇指出，“由于涉鬼神生死之事，施法所需巫力之大，已超出凡间巫师极限……” 他顿了顿，沉吟道：“五十多年前，老夫翻查诸多文献典籍，发现有另外一种可行方法。” “爷爷，什么方法？” “若借助强大能量的神器为媒介，也可以施展转世之术……” “强大能量的神器？”龙骞感到惊讶，“你是指盘龙剑？” 巫礼氏祖传神器盘龙剑，成为施法最好媒介。 离开大泽后，某日巫礼御寇预感大限将至，遂召集儿子巫礼嘉，以及盘龙城诸巫前来交代遗言。 重病的巫礼御寇勉力梳洗，穿戴上平日举行仪式最庄重巫袍，端坐到盘龙城大殿主座上。 他宣布自己将死，嫡长子巫礼嘉继位为巫礼氏家主。 其后，这位巫礼氏家主回顾一生，最大遗憾是不能击杀夏耕之尸。 但他告知诸巫，经过苦苦思索，终于寻得打败僵尸王的方法。 当训话结束后，儿子以及诸位巫师退出大殿，在殿外台阶下守候，彻夜不眠为家主祷告祈福。 巫礼御寇独自待在殿内，挣扎着脱下祭祀巫袍，准备施展转世之术。 直到翌日清晨，当巫礼嘉进殿内请安，发现父亲端坐于榻上，脸上带着安详微笑，不知何时业已逝世。 巫礼御寇手中，还紧握着黯淡无光的盘龙剑。 巫礼氏家主临终前，使用神剑大部分能量，施展转世之术。 接下来，他将寻适当时机转世回凡间，一劳永逸解决夏耕之尸。 “盘龙剑失去大部分能量，”爷爷告诉孙儿，“变成寻常利器，虽无法斩杀强大鬼神，但对付魑魅魍魉还是绰绰有余。” 听到这里，龙骞不解道：“爷爷，既然你要转世，为何还守在我身边？” 巫礼御寇沉默不语，只是直直望着孙子。 良久，他才吐出一句话：“你是我的转世对象。” “什么！”龙骞震惊得连连后退，“爷爷是我的前世？” 据巫礼御寇的计划，他准备转世到嫡长孙龙骞身上。 如此一来，自己才拥有巫礼氏血脉，继承巫礼氏家主，掌握足够资源。 对于转世的具体情况，巫礼御寇也不甚清楚，直至自己转世之后，他才有了基本的了解。 原来人转世后，并非立即拥有前世记忆。 相反，他先拥有后世意识，前世意识则在成长过程中逐步苏醒。 龙骞三岁时，前世意识开始觉醒，才得以跟爷爷进行交流。 于是，在龙骞体内并存主导肉身的后世意识，以及爷爷的前世意识。 巫礼御寇必须与后世意识交涉融合，才能彻底控制龙骞肉身，完成整个转世之术流程。 融合时间点，就在孙子十岁时，故爷爷选择这时向他坦白一切。 当时十岁的龙骞，听完后感到无比惊骇。 “爷爷，你放过我，孙儿不想死……”龙骞慌忙下跪求饶。 “傻孩子，你胡说什么？” 巫礼御寇目光炯炯盯着孙子煞白的脸，双瞳闪烁着一丝异样光芒。 “你是与爷爷的意识融为一体，你没有死……” 说罢，巫礼御寇向龙骞走过去，准备完成转世之术最后步骤。 “你别过来！”十岁的龙骞惊骇莫名，转身撒腿便跑。 恍恍惚惚中，他奔入一栋建筑，愕然回头，见爷爷随后毁门而入。 龙骞感到害怕，又慌忙躲入一间内室，爷爷再次破门而入追进来。 眼见无处可逃，他的心仿佛沉入无底深渊，变得绝望起来。 “小龙，为打败夏耕之尸，为了天下苍生……”巫礼御寇一边说，一边缓缓逼近孙子。 “我命休矣！”那一刻龙骞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下意识闭上双眼。 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赫然闪起一道灿目金色光芒。 “怎么回事？”巫礼御寇怔了一下。 金色光芒并不耀眼夺目，而是一种让人感到温暖、柔和的亮光。 原先无边无际的黑暗，被光芒笼罩后，顿时被照耀得恍若白昼般。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光芒深处，缓缓地显现出来。 但在金色光芒照耀下，龙骞无法看清楚对方面目。 他只好用手背遮住眼睛，在金色亮光闪烁间，依稀辨认出对方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一股说不清的神圣气息，自男人周身散发出来。 龙骞看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动弹。 “巫礼御寇……汝为……岂敢对……” 隐隐约约中，龙骞听到男人斥责爷爷，但听不清说什么。 只见巫礼御寇脸上瞬间煞白，猛地窜到男人前跪下谢罪。 “唉！你是我孙子，爷爷怎会伤害你？”巫礼御寇一番感慨，将龙骞的思绪拉回现实当中。 分明是苍龙神出手……他暗中吐槽，才放弃打我主意…… 原来光芒中男人，是盘龙城巫礼氏世代尊奉，帝五臣中的苍龙神。 据悉，龙骞母亲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梦见一条蛟龙盘卧在身上。待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已怀孕。 于是，丈夫巫礼嘉在盘龙城宗庙里卜筮。 最终，他确认妻子的胎儿，是苍龙神在凡间唯一代表，这是龙骞被人们称为龙之子的缘由。 十岁那一晚在神识中，苍龙神出面制止巫礼御寇，救了祂的“龙子”一命。 但龙骞晓得，就算苍龙神没出面，爷爷还是舍不得夺取孙儿肉身。 这几年相处，巫礼御寇发现孙子龙骞天资聪明，又得到苍龙神承认，将来必成大器，遂放弃原定转世计划。 自此，他以前世意识形态，寄居孙子体内，不知不觉过了十多年。 随着龙骞长大成人，需要自己的私隐空间，不喜欢日常生活被一个老头子死死盯住，还在旁喋喋不休。 于是，两人达成共识。 爷爷在龙骞内心深处，开辟园林宅邸居住，不去窥探孙儿日常生活。 作为交换条件，孙儿继承巫礼氏家主，去诛杀夏耕之尸。 想到这里，龙骞意识到自己昏迷太久，必须回到现实中。 “爷爷，我去对付孟明，先走了！” 巫礼御寇望着孙子，笑叹道：“好，既然孟明与夏耕之尸有联系，你就好好与他合作。” 龙骞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小龙，等一会！”他身后又传来巫礼御寇的声音。 龙骞问：“爷爷，又怎么了！” 巫礼御寇正色道：“爷爷晓得，你最近替大祭师找那件冥器。” 他将视线投向孙子，低声道：“巫姑氏神器能量过于强大，尤胜我们巫礼氏盘龙剑，远非目前你所能控制。” 龙骞静静听着，默然不语。 爷爷语重心长道：“切记，别勉强自己滥用冥器，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龙骞微微颔首，向巫礼御寇行礼后，转身离开。 第29章 十面埋伏 “龙之子，醒醒！” 我很好……我清醒得很…… “龙之子，记得你是谁？” 我是龙骞……他迷糊地想着，我是龙神之子，巫礼氏家主…… 当龙骞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寝室床榻上。 他身旁站着一个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长着两道英气浓眉，鼻子高挺，俊朗不凡，正是司寇署都尉孟明。 龙骞的神志清醒很多，仍有些晕眩。 “龙之子，我出手重了些……你还好？” “我没事……” 龙骞挣扎着起身，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室内也为之颠倒。 孟明在他摔倒前及时扶住，旋即将其身子稳住。 龙骞逐渐清醒，才记得孟明将巫凡敖掳走，用小师弟来要挟，逼他说出冥器中间人的交易信息等事。 两人稍微交手，龙骞就被打晕，在梦中见到爷爷聊了会。 “龙骞君，我若有恶意……”孟明的话说得倒是坦率，“我可以轻易扭断巫凡君子脖子，或切断他一两根手指……” 龙骞闻言，脸色倏地变白。 “我不愿伤人，除非利益受威胁……”孟明诚恳道：“所以……请告诉我葛袍人消息。” 为夺得冥器，龙骞制定一个缜密谋划，还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但他万万没想到，眼前人竟如此顽强，打乱自己的部署。 “孟明！”龙骞沉吟了下，神色变得严肃，“希望你别被利用……” 龙骞准备告诉孟明，他被景定及刺客组织玄蛇利用的内情。 “哈哈哈哈！”孟明纵声大笑。 他望向一脸疑惑的龙骞，清了清嗓子道：“不管别人耍什么诡计，我不会轻易被利用。” 事实上，孟明为能留在洛邑取得《僵尸篇》下半卷，尽管知道有阴谋诡计，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面对。 闻言，龙骞耸然动容了一下，马上恢复淡定。 “孟明兄！”他又开口道，“有关你伤口之事，我……” 话音未落，龙骞瞥见一只浑体发出银光，有三对翅膀的虫子飞进来。 虫子在他身边不停绕圈，正是葛袍人的银阶六翅虫。 孟明静静看着他。 龙骞接过虫子，凑到指尖轻咬一口。 “今夜子时，在……”他的脑海中传来葛袍人声音。 孟明目视他，低沉道：“龙之子，你的决定如何？” 龙骞微微叹气，“葛袍人的留言是……” “感谢你！”孟明粲齿一笑，昂首挺胸离开。 待走到门口，他突然转过身，诚恳地朝龙骞一拜。 “孟明一诺千金。”他用浑厚的嗓音道：“待事情结束，我会将巫凡君子敖平安送回来，亲自登门谢罪。” 谢罪有何用……龙骞苦笑。 他只能目送孟明高大的背影，缓缓走出门，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龙骞不多耽搁，立刻离开宅邸，准备去救巫凡敖。 他先将小师弟的银阶八翅虫放飞，再驾驭马车跟随。 翅虫飞来传达消息后，会回到主人身边。只要跟随着翅虫，他就能追踪到巫凡敖被禁锢之所。 待马车行驶一段路后，龙骞随着在半空飞翔的银色甲虫，转入位于城南郭区的商业街，在满月霜门前徘徊。 “原来小师弟被关在这里。”龙骞喃喃道。 他借助周边一棵大槐树，轻易翻越高耸院墙，悄悄进入客栈内。 接着，龙骞又走了会，来到一处安静院落。 这里是烛之恒住所，自从他被女鬼杀死，再无人敢靠近，故龙骞估计巫凡敖被关在此处。 整座建筑一片黑漆漆，没有任何灯火。 龙骞贴着墙缓缓走到一扇窗前，探头往里面一瞧，里面一片黑暗。 他耐心等了会，确定无人后，才身子矫健地翻过窗户钻进去。 龙骞不晓得巫凡敖被禁锢在那，再次放出银阶八翅虫。 “去寻你主子！”龙骞吩咐它。 闪闪发亮的甲虫，忽高忽低，缓缓飞舞，他也紧随其后。 借助翅虫微弱光亮，龙骞眼睛适应昏暗后，用锐利眼光将四周扫视一遍，发现这里是间布置华丽的厅堂。 待走到厅堂中央，他忽地停下，感到有些不对劲。 孟明将小师弟关在此处，却完全没灯火与声响，实在太诡异。 糟了……龙骞心里“砰砰”直跳，想退回进来的窗户。 就在这时，厅堂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大门骤然被打开，几个手持武器与灯笼的人，纷纷冲进来，连龙骞所钻入的窗台，也有人在外看守。 他全身一震，意识到自己踏入陷阱。 就在这时，厅堂内青铜灯架上烛火全被点着，孟明缓缓走进来。 龙骞注意到，共十人包围自己。 他们长得燕颔虎头，魁梧雄健，头裹黑色帻巾，身披甲胄，腰悬青铜剑，全是洛邑司寇署属吏。 所有人与龙骞保持距离，每人都搭箭，将弓拉得圆如满月，死死瞄准站在中间的自己。 他仿佛变成一个箭靶，只要稍微有异动，身体就会被刺成一个窟窿。 “贵人大驾寒舍，真是荣幸！”孟明扬声大笑，脸上充满得意之色。 龙骞表情微僵，背着手傲然而立，根本不搭理他。 一个满脸络腮胡，膀大腰圆的汉子，朝他吼道：“孟明兄向你问话！” 汉子是孟明的同伴，镐京司寇署都尉霸喜。 “喜，休得无礼！”孟明低沉着嗓音，慢悠悠道：“大巫是我与你提及，鼎鼎大名的龙之子。” 对他的冷嘲热讽，龙骞秀眉紧蹙，不予以回应。 “龙骞君，明人不说暗话。”孟明看着他打趣道，“今晚你会过来，早在我的意料中。” “预料中？” “然也！”孟明嘴角挂着一丝诡笑。 龙骞与葛袍人有接触，他只好用巫凡敖来要挟，让对方供出交易时间与地点。 另外，孟明晓得翅虫的使用性质，他故意在见龙骞前，让巫凡敖用翅虫留言，留破绽让对方追寻翅虫踪迹送上门。 如此一来，他就能将龙之子软禁在此，自己从容去取得冥器。尽管如此，孟明还是很敬重这位巫师，一直对他以礼相待。 听罢，龙骞顿时哑然。 孟明心思缜密发，暗地里设局引君入瓮，自己事前小觑了他。 龙骞蹙着眉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孟明兄，我能与师弟见面？”他问得漫不经心，却巧妙地转移话题。 孟明拍了拍手，一个彪悍大汉押着巫凡敖走进来。 “二师兄！” 巫凡敖叫了一声，立时向他奔过去。 “二师兄，敖被骗了！”小师弟嘟嘟囔囔着，“灵蛇被吓跑……” “勿虑！”龙骞抚着师弟肩膀。 葛袍人交易时辰在今夜子时，孟明很快离开，那时他们两人就可脱身。 巫凡敖怒斥道：“孟明，你挟持我们，到底想怎样？” “巫凡君子，我对你们没恶意！”孟明对他说，“待我取得冥器，就放你们离开这里。” 他来回踱了几步，又道：“龙之子，希望此事告一段落后，我们能再见面。” 龙骞缓缓抬眸，冷漠地注视孟明。 巫凡敖重重“呸”了一声，痛斥他：“我们不想与你这种人见面！” 听罢，孟明满不在乎的耸耸肩。 他的目光向诸人扫视了一遍，接着道：“他们是洛邑司寇署高手，武艺丝毫不逊于我和霸喜。” 孟明声音低沉轻缓，脸上始终噙着一抹浅浅微笑。 “时辰不早了！” 他剑眉下的双目，紧紧盯着两人：“我离开后，希望你们别做蠢事！毕竟箭矢无眼……” 说罢，孟明转身朝门口走去。 第30章 盟津惊变 下一步该怎么办……龙骞抿着双唇，暗中盘算。 “二师兄，冥器快被抢了！”巫凡敖跺脚叹气，“如何向师尊交代……” “别说了！”龙骞瞪了小师弟一眼，毫不留情打断他的话。 厅堂内一片静寂，只闻漏壶的水声滴滴答答响。 深衣广袖的龙骞，与巫凡敖端坐在堂中蒲席。 司寇署属吏训练有素，手上弓矢握得稳，纹丝不动，死死瞄准两人。 他们似乎对巫师有所忌惮，都站得老远不敢靠近。 厅堂内青铜烛火忽明忽暗，乍一看来，龙骞脸上阴晴不定。 巫凡敖不断以焦虑眼光，看着二师兄。 “小师弟！”龙骞突然开口。 他瞥了围住的人一眼，接着道：“这么多势力抢夺冥器，你可知冥器到底是什么玩意？” “这时还讨论冥器？”巫凡敖悻悻然道。 他见二师兄使眼色，只好郁闷道：“二师兄，我不晓得，还请赐教！” 霸喜及其他属吏，都有参与抢夺冥器的谋划。 眼下，他们听龙骞提及冥器底细，纷纷将注意力转到两人谈话内容。 “冥器被唤作青铜辛杖……” 龙骞沉吟了半晌，压低声音道：“它是大邑商帝武丁的王后，后母辛的陪葬品……” 另一边，孟明离开满月霜后，亲自驾驭戎车赶去会面地点——王城以北三十里的孟津渡口。 孟津，处于大河中下游交界处，是连接晋南与豫北平原，到伊洛盆地间往来的交通要道。 孟明刚抵达，见渡口边上盖着几间庐舍，停泊着数十艘船只。 他叫醒看守的渡口津吏，付过酬劳后，坐上一艘木舟朝河中央出发。 秋未冬初，草木凋零，北风凛冽，再过不久就降雪。 据健谈的河津吏介绍，降雪后大河会结厚冰，直到翌年春才完全融化。 冥器非我莫属……孟明意气风发地想。 明月悬挂在半空中，河面上倒映出一片银辉。 他伫立在木舟船头，一边听河水的汹涌奔流声，一边注视着河中的舫舟。 据龙骞在翅虫中所获消息，葛袍人会在船上恭候交易人到来。 待木舟抵达后，孟明嘱咐津吏等候，直径登上这艘舫舟。 当他在宽敞甲板上站定，立时被眼前惨景所震惊。 在皎洁月色映照下，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具尸体。 遍地血迹斑斑，空气中弥漫着难闻血腥味，饶是见惯死亡杀戮的孟明，也不由得感到骇然。 他走近其中一具尸体前面，仔细观察，发现他们都是船工。 死者在脖颈处被人持利器割喉，伤口平滑细小，可见敌人剑术高超。 为何这些人被杀……孟明一脸困惑。 他一边转着念头，一边拔出腰间长剑，朝灯光昏暗的船舱逼近。 孟明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往舱中张望。 里面烛光朦胧，地上卧倒一个身穿葛袍的人，身子微微颤抖，分明还活着。 他连忙推开舱门进去，原本伏着的男人，一边发出喘息声，一边抬头。 孟明见到男人的脸，微微一惊。 对方正是那晚在白虎神庙，与龙骞接头那一位葛袍人。 “你还好？”孟明连忙搀扶葛袍人。 男人脸上泛出青紫色，瞳孔失神，显然中毒已深。 “我……被骗了……”葛袍人在他耳畔轻道。 “被谁骗了？”孟明听不清楚，连忙俯身下去。 “他……”葛袍人嘶哑着声音，双眸中满是凶狠之色。 孟明担心他暴毙，连忙追问：“冥器被抢走了？” “没……有！”葛袍人脸上，露出一丝狡笑，“他……找不……” 孟明闻言，不禁松了口气。 “可否告诉我？” “你……谁……” “我是上次与你会面的老头子！”孟明撒谎，其实是龙骞假扮老头子与葛袍人会面。 “对，你……”葛袍人紧紧捉住他的手腕，颤声道：“替我……告诉小薇……父亲死了……” “谁是小薇？”孟明问。 葛袍人答道：“满月霜的白衣女鬼！” 孟明恍然道：“原来你是那个巫师” 巫凡敖说过，白衣女鬼的父亲是一名巫师。他为替爱女复仇，遂施行了厉鬼之术，将她变为猛鬼。 孟明万万没想到，在解邑白虎庙所见到葛袍人，竟然是小薇之父。 他忍不住问道：“可是……你是冥器中间人，为何……” 话未说完，葛袍人打断道：“冥器给你……求你救小薇……” 孟明问道：“如何救？” 葛袍人颤声道：“破解厉鬼之术，让她解脱……” “那尸体在哪？”孟明又问。 他记得巫凡敖说过，只要找到被施法的尸体，就能破解厉鬼之术，解救化为猛鬼，怨气极重的小薇 但龙骞与巫凡敖到小薇坟墓，发现尸体已被葛袍人盗走。 “司寇署……殓房……求求你……” “原来藏在那里！”孟明摇了摇头，“难怪找不到！” “求……求你……” 孟明沉重地点头答应。 既然冥器到手，他打算告诉龙骞尸体所在，破解厉鬼之术。 孟明送上这个顺水人情，可借机缓和双方关系。 毕竟接下来自己留在洛邑，还要从巫礼氏传人口中，套出有关《盘龙经》的各种消息。 “告诉……小……薇……”葛袍人艰难喘息着。 “告诉什么？”孟明一脸疑惑，“告诉你女儿什么？” “别去……找他……她不……是……对手……”葛袍人声音越来越低，头软绵绵地垂下去。 孟明伸手探对方鼻息，已气绝身亡。 他在葛袍人的袍子翻了几下，摸到一根金属棒子。 “冥器！”孟明眼前一片雪亮。 他将棒子取出来，在烛火下细细查看。 孟明完全没想到，冥器竟是一根权杖。 只见杖身长不过两尺，约两指粗细，通体由金属所铸，烛光一晃，似有绿光在杖身游走。 孟明轻握手中摩挲，杖身上雕刻许多精美花纹与符文，上面有厚重铜绿，可知年代不浅。 “这是冥器……”他的心跳得很剧烈。 就在这时，孟明又感到疑惑。 敌人为抢夺冥器，不惜杀死船上诸人，为何没取走葛袍人身上冥器？ 葛袍人又让孟明转告小薇，让她别去找“他”复仇。 这位“他”是杀死小薇的神秘僵尸，还是毒死葛袍人的神秘凶手？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迟疑间，忽听见舱外传来一阵飕飕声，像似箭矢划破空气袭来。 第31章 青铜辛杖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接着，又是一阵“噗噗噗”声，铺天盖地的箭雨，层层砸落在船上。 “敌人来袭！”孟明猛然一惊，右手一挥，“噗”一声熄掉烛火。 舱内陷入一片黑暗，但过了不久，舱门外就透入一阵红光。 “糟了！敌人放火烧船！” 孟明心中一沉，慌忙捧着权杖奔出舱外。 此时，整个船身陷入一片火海中，将整个甲板映得犹如白日。 孟明惊见甲板上，放置不少稻草，还有易燃的满满石涅。 他暗自咋舌，想不到谁如此心狠手辣，杀人还想焚毁这艘船。 孟明一时理不出头绪，暂不去纠缠。 因为火势乘风四窜，越烧越旺，四周弥散滚滚浓烟，令人无法分辨方向。 他咬紧牙根，整个人往水里一跃，“扑通”一声潜入河中。 孟明刚跳入水中，塞满石涅的船上就发生爆炸。 寒冷刺骨的河水，源源不断地灌入口鼻中。他的双腿轻轻一蹬，很快从水里冒出来。 他担心敌人在岸上埋伏，再次潜入水中游动，顺着湍急河水顺流而下，尽量远离舫舟与火光。 当孟明已在半里外，才敢游上河北岸。 远远望去，河面上烈焰熊熊，将舫舟给吞没。 在火光照耀下，夜空中的星星仿佛都变得黯淡。 孟明全身湿透，怔怔望着耀眼火光，摸了摸揣在怀里的权杖，不禁得意地笑起来。 “终于取得冥器！”他又摇了摇头，“不，还有最后一步……” 接下来，孟明要将明器交给洛邑小司寇景定。 此举虽得罪东宫，但想到接下来长期定居洛邑，还是与小司寇取得合作比较妥当些。 “反正太子的势力伸不到洛邑……”孟明喃喃道。 洛邑王城，满月霜。 夜色已深，窗外寒风呼啸。 大厅内却是烛光通明，精致的铜燎炉内，炭火烧得哔剥有声，将整个空间烘得暖洋洋。 “青铜辛杖，是大邑商帝武丁的王后，后母辛的陪葬品……” 此刻，龙骞与巫凡敖被十个人包围。 但两人所得到待遇不差，不仅在蒲席上相对而坐，还能喝着薄酒，悠闲地讨论冥器的来历。 幽暗闪烁的灯火，在龙骞的俊面上闪烁。 “小师弟，你晓得谁是后母辛？” “二师兄，我……” 巫凡敖话未说完，被龙骞回视的眼神止住。 小师弟改口道：“我曾在巫姑氏神庙内，见过一副壁画，上面画着一位身穿青铜甲胄，身披红色大氅的美丽少妇……” 龙骞向其他人瞥了眼，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听两人对话。 “少妇左手持着一根青铜权杖，”巫凡敖续道，“右手持着一把龙纹铜钺，坐在一头庞然巨兽身上，看起来威风凛凛。” 龙骞又问：“你晓得这庞然巨兽为何？” 巫凡敖摇了摇头。 “让你认真上课，学习巫师历史，你一直偷懒……” 龙骞哂笑一声，用手虚点了点师弟的面。 “君子，巨兽可是大象？”一个少年插口。 “小迪，你怎会晓得？”霸喜疑惑地问。 少年人正是百里迪。 龙骞是盘龙城巫礼氏传人，与《盘龙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故孟明嘱咐弟弟随霸喜等人一起看守，伺机打听《僵尸篇》详情。 百里迪解释道：“好几年前，我与大哥到过宋国，见宋人从田中挖掘出一副小象骸骨。” 当时，他与孟明逃亡途中，以躲开巫尸门追杀。 “二师兄，大象体型真的堪比夸父？”巫凡敖难以置信地问。 “是的，大约在千多年前……” 龙骞淡淡回答：“很长一段时期，大河以南气候温润暖和，生长着一大片雨林。那时大群已绝迹的大象，在雨林内四处驰骋。” “这么大的野兽，不会伤人？”巫凡敖蹙着眉问。 “当然不会，”龙骞笑道，“大象被殷人驯化了。” 此前，他研读殷商古文，发现有个“为”字，像只人手牵着头大象，就可证实当时殷人开始驯养大象。 “君子所言极是！” 百里迪补充道：“我所看到骸骨，象鼻上系着一个小铜铃，可见殷人与大象有着关系密切。” 龙骞对少年投以赞许一笑。 霸喜挠挠头，提出疑问：“那大邑商王后……又与冥器有什么关系？” “后母辛来自六大巫家之一……巫姑氏……” 龙骞瞄了他一眼，续道：“后母辛左手持青铜辛杖，代表神权，可主持大邑商各种祭祀、占卜等典礼。” 说到这里，他轻轻抿了口酒。 “后母辛右手所持铜钺代表王权，率战象队及上万王师，代夫征伐鬼方。她结合了王权与神权，成为受亿万斯民敬仰的巫王。” 龙骞停下来，看着诸人问道：“你们晓得青铜辛杖有何特殊？” 诸人纷纷摇头，脸上均有疑惑之色。 “青铜辛杖，是巫族十大神器之一，权杖之名源于后母辛庙号。” 龙骞摇着酒盏，缓缓道：“辛杖的铸造材料，来自海外灵山，杖身上雕刻巫族最神圣巫文。” 他随即打住话，看了巫凡敖一眼，小师弟回视他，悄无声息地点头示意。 “据记载，权杖有精妙神力，不仅能呼风唤雨，移山填海，统御鬼神，甚至能让山川倒流，天地相合……” “二师兄，青铜辛杖最早从何而来？”巫凡敖一边问，一边走向铜燎炉，里面烧着热腾腾的炭。 其他人看了他一眼，继续关注龙骞的回答。 “第一种说法，谓青铜辛杖是帝五臣中，凤凰女神的权杖……” 龙骞平静地说：“另一种说法，谓辛杖由上古神巫所铸，巫姑氏世代相传，但一直无法参透其奥秘，直到后母辛出现……” 他过转头，望了望铜燎炉前，小师弟的背影。 “当时，鬼方王连年侵袭大邑商。后母辛凭借青铜辛杖，在与鬼方战斗中取得压倒性胜利。” 说到此处，龙骞停顿了很长时间。 “据记载，后母辛使用权杖，与鬼方诸多巫师斗法，天地为之动色。最终她击溃这些强大巫师，诛杀鬼方王，解除大邑商的肘腋之患。” 百里迪忍不住问：“君子，既然是巫姑氏神器，为何不闻于世？” “无他！”龙骞摊了摊手，“被埋在陵墓中。” 第32章 祭师密令 “将神器埋了？”所有人闻言，倒吸了口凉气。 “后母辛难产而死，帝武丁悲痛欲绝……” 龙骞意味深长地道：“君主失去理智，不顾巫姑氏一族强烈反对，下旨以青铜辛杖陪葬。自此，神器深埋陵墓中不见天日，直到……” “直到被盗墓贼挖出来！”巫凡敖脱口而出。 “故事讲完了……”龙骞目光斜斜，瞥了周围的人一眼，缓缓站起身来。 “你想作什么？” “别动！” 诸人纷纷扬起手中弓矢。 “时辰已到，要办正事了……”龙骞淡淡地说。 他双眸平静，随手打了个响指。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突然间，一阵清脆断裂声，同时密集地响起。 众人拉满的弓弦，纷纷被崩断，搭在弓上的羽箭掉落一地。 “咋回事？” “弦断了？” 十人相顾愣然，无不被这骤然变化吓了一跳。 巫凡敖拊掌而赞：“二师兄，你这响指断弦之术，真是无比精妙。” “不然……” 龙骞摇头叹道：“比起当年六军之战，师尊仅一个响指，崩断上千弓弦的壮观场面，我差得远矣！” “你到底是何人？”所有人皆是一怔，纷纷抽出腰间青铜剑。 “容我为你们介绍，二师兄是……”巫凡敖嘴角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巫教大祭师座下二弟子！” “宋国盘龙城巫礼氏家主！” “商丘神宫苍龙殿大神官……” 所有人差点被巫凡敖所念，这一连串名衔给砸晕。 “你来自巫教？” “大祭师二弟子？” “你是大神官！”他们脸色被吓得煞白。 不好……百里迪暗叫不妙，遇到硬骨头了…… 这些年来，他翻阅不少书籍，得知天下巫师主要分为两派。 一派以宗周与成周王畿为中心，隶属于王官的天道宗，又称西派。 天道宗由掌祭祀的太宗派、掌祈祷的太祝派、掌卜筮的太卜派，以及掌神事的太士派，共四个派别组成。 大宗伯，是天道宗最高首领，历来由太宗派担任。 太宗、太祝、太卜、太士，又称天道四神官，或天道四太。 另一派是历史悠久，由神巫巫咸在夏国末年创立，以宋国商丘神宫为中心的巫教，又称为东派。 巫教，由巫邦巫咸氏、盘龙城巫礼氏、凤凰城巫姑氏、虢邑巫谢氏、彭邑巫彭氏，以及蛇谷城巫凡氏，共六大巫家组成。 大祭师是巫教最高领袖，历来由巫咸氏担任，当下是巫姑氏担任。 最高神座之下，五大家主分任苍龙、凤凰、白虎、麒麟与冥蛇神官。 五大神官中，以盘龙城巫礼氏家主，苍龙大神官龙骞最年轻。 所有人预料不到，龙之子竟是巫教苍龙大神官。 “你们若敢放肆……”巫凡敖有意吓唬他们，煞有介事地道：“小心二师兄施法，把你们变成小鸟。” “别……”这些人一脸骇然，身体下意识向后退几步。 “诸位别怕！”络腮胡的霸喜声嘶力竭喊道：“我们跟他拼了！” 有人迟疑地响应，更多人犹疑不决，缓步后退。 面对能沟通天地鬼神，神秘莫测的巫教大神官，所有人自然感到畏惧。 霸喜舔了舔唇，举起配剑大喊：“我们是大邦周司寇署精锐，岂可丢了天子的颜面，畏惧区区东部巫师？” 在他激励下，恐惧不安的诸人纷纷举起武器，大声嚎叫起来。 正当诸人要动手时，鼻端闻到一丝若有若无，带着诡异的香味。 “哪来香味……”诸人循香望去，见巫凡敖正站在铜燎炉前，手里握着一个不知名物。 他们身子陡然一怔，只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全身力气不断在流失。 “咋回事！” 霸喜猛然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整个人瘫倒地上，动弹不得。 他在跌倒之际，余光瞥到整个厅堂内，除了龙骞与巫凡敖外，其余人陆续软瘫在地上。 “这是什么巫术？” “缘何我浑身乏力？” “为何动弹不得？” 这些臂膀厚实，高大雄壮的男人，个个像烂泥般瘫到地上，发出惊恐叫声。 所有人意识清醒，但全身软绵绵，无法动弹。他们试着运气发劲，却觉得一阵恶心，完全无法施展出来。 “我中毒了！”百里迪惨叫一声，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百里迪是第三代绿瞳僵尸人，毒药对他没有作用。 但龙骞正目光炯炯望向自己，为免引起专猎杀僵尸的龙之子怀疑，他只能硬着头皮装下去。 霸喜睚呲欲裂，朝巫凡敖啐了口：“竖子，竟用下三滥手段！” “吾族修习蛊巫之道，精通用毒！”小师弟目视对方，“有何卑鄙？” “男子汉不用毒药！”霸喜不断大吼：“懦夫和女人才用毒。” “此毒名软筋散，是蛇谷巫凡氏祖传毒药！”巫凡敖扬起手中黑色香囊。 他告诉众人：“只要将药粉混入火中，香气顺风散开，可让百人中毒。虽不会致命，却能让人一个时辰内浑身乏力，无法动弹。” 适才，龙骞讲述青铜辛杖之来历，吸引众人注意力。 巫凡敖在二师兄打掩护下，佯装到铜燎炉取暖，趁机将药粉撒入。 他精通用毒，加上二师兄是修为高深的大巫，两人都不受迷香侵袭。 “惜哉！此毒调制未臻完善，不能做到无色无香……” 巫凡敖扫视地上诸人一眼，得意道：“但对付这些杂鱼，也是绰绰有余。” “走罢！”龙骞微微一笑，背着手走向门口，师弟紧随其后。 临走前，龙骞朝霸喜点点头，对其胆识颇为欣赏。 接着，他意味深长的瞥了正在努力飙演技的百里迪一眼。 怎么盯住我……百里迪心中一颤。 眼见大神官没有为难，所有人都长吁一口气，心中不断感天谢地。 师兄弟二人走出宅邸，坐上马车离开。 “二师兄，孟明恐怕得手了，咋办？”巫凡敖的声音无比焦急。 龙骞双手执辔，将车开得四平八稳，没有搭理师弟的话。 巫凡敖更焦虑道：“二师兄，青铜辛杖被抢走，如何向师尊交代？” 龙骞嘴角上扬，笑而不言。 巫教大祭师，是龙骞与巫凡敖的师尊。 此前，他们身处曹国都城定陶，准备替曹伯驱鬼。 不久后，大祭师特使赶至，才得知巫姑氏，也就是师尊的祖坟被盗掘。 前来见龙骞的特使，是大祭师座下五弟子，五师弟巫彭婴齐。 巫彭婴齐与二师兄见面，立刻转达师尊嘱咐。 大祭师说神器被盗，不仅关系到凤凰城巫姑氏颜面，也会影响淮泗诸国与大邦周的双边关系。 目前，大邦周与荆国在交战，双方势均力敌。 荆国若借助青铜辛杖之力，就可轻易击溃王师，席卷淮泗诸国。 到那时，包括宋国在内的泗诸诸国，将被迫向荆蛮俯首称臣，必须献上大量的钱帛子女。 鉴于事态严重，龙骞接受大祭师密令。 他们在曹国驱鬼后，本就打算赶去成周。恰好殷赐亲自前来，邀请他们去洛邑驱鬼，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于是，龙骞马不停蹄赶赴成周。 “二师兄，现在去孟津渡口还来得及！”巫凡敖抬起头，殷切地看着他。 “时辰不早了！”他摇了摇头，“孟明应该取得冥器……” “那该咋办？” “看着办！”龙骞的声音低沉下来，露出一副无奈神情。 第33章 棋差一着 “二师兄！你怎么……” 巫凡敖嘟嘟囔囔：“你答应师尊，还有太卜神座若我们失败了，岂不丢了巫礼氏颜面？” 龙骞嘲笑他：“小子，你比二师兄还心急，这么关心巫礼氏名声……” 巫凡敖半晌说不出话来。 “谁让我是巫凡氏……你又是我师兄……” 说到这里，巫凡敖面上显出一丝感伤，转瞬即逝。 眼见小师弟情真意切，龙骞不禁动容。他连忙安慰道：“稍安勿躁！我们还有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孟明都赶去领赏金……” 话音未落，巫凡敖大叫一声：“赏金！他去司寇署找景定！” “孺子可教也！”龙骞微微一笑。 “二师兄早安排好？”巫凡敖问他。 龙骞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神色平静道：“我告诉孟明交易地点，让他先去跑腿取得青铜辛杖，我们再去司寇署……” 他顿了顿，接着道：“孟明领取赏金后，就不会与我们为敌。到时候，我们再向景定取回来……” “太好了！”巫凡敖异常兴奋，“我们这就潜入司寇署，取回青铜辛杖。” “潜入司寇署？” 龙骞白了他一眼，“景定是玄蛇河伯，蛰伏洛邑多年，势力根深蒂固。司寇署戒备严密，那有这么轻易进去？” 提到刺客组织玄蛇，巫凡敖面色一滞，顿时沉默下来。 龙骞又道：“无论如何，司寇署还是要走一趟。我先问你一件事……” “二师兄，什么事？” “那晚在满月霜，你亲眼见女鬼杀死烛之垣？” 巫凡敖挑了挑眉，沉吟道：“那晚我们到满月霜驱鬼，你让我潜伏在闹鬼的新楼区等待……” 他低头片刻，续道：“后来，我看到孟明到来，悄悄跟在他身后，来到烛之恒所居住院落。” “里面发生什么事？”龙骞问他。 “如我之前所说，两人没说几句话……”小师弟告诉他，“突然间一阵阴风吹来，待烛光熄灭后，白衣女鬼飞去袭击烛之恒。” 巫凡敖拥有夜视能力，可在黑暗中观物，这是源自蛇谷巫凡氏的天赋。故他能将当时情景，描述得绘声绘色。 “接着，女鬼与孟明交手，夺取帛书飞出窗口。等他去追赶后，我进室内就看见烛之垣伏尸地上，全身精气都被吸干。” “过程无可疑之处？”龙骞又问他，“例如烛火熄灭期间……” “熄灭期间？”巫凡敖大惑不解，“没任何异样，二师兄，这是为何？” 龙骞沉吟了片刻，“看来要去司寇署一趟，见他……” 两马驾辕戎车疾速奔驰而来，停在司寇署门前。建筑里立时跳出几个人，将孟明的车围住。 这些手握长剑，身着黑衣皮甲的人，是司寇署精锐侍卫。 “原来是孟明都尉！”就在这时，一位魁梧男人走出来。 孟明认得这个男人，是洛邑司寇署都尉之一。 “我有事见景司寇。” “大人正等你，随我进去罢！” 孟明经过其他人身旁，注意到他们神情凝重。 他眉梢一扬，觉察出有一丝异样。 “今夜有不寻常事？”孟明装作不经意的问。 “没事！”都尉表情漠然，似乎不愿多谈，“请进！” 孟明随着他进司寇署。 他被带进一间布置华丽，灯火通明的大殿。在淡黄色火光映照下，高大的景定坐在案前。 在景小司寇身旁，跪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 他穿一身玄色巫袍，瘦削脸上颧骨凸出，下颌蓄着小撮胡须，浑身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景定见到孟明，也不介绍玄袍人，直接问道：“孟明，冥器到手了？” 有求于我，态度才这么好……孟明心想。他表面上却微笑道：“景司寇，我已得手！” “快给我看冥器！”玄袍人突然道。 “阁下是谁？”孟明问他。 “与你无关！”玄袍人阴恻恻笑了几声。 “我与景大人说话，也与你无关！”孟明回击他。 玄袍人顿时语塞。 景定淡然一笑，挥了挥手。 只见两名侍卫从门外搬进一个木箱，安放在殿中央。 孟明打开木箱一看，里面是与黄金数百镒等价的钱帛与金玉珍珠。 “大人果然言而有信！”他合上箱盖。 “至于涉嫌谋杀烛之恒的指控，”景定对他说，“经本司寇查明，孟明都尉确实清白，所以被撤销了！” 老奸巨猾……孟明暗骂了声，沉声道：“景大人，我不想拿酬劳！” “你不要酬劳？”景定愣了一下。 孟明摊了摊手，无奈道：“眼下，我将冥器交给大人，算是彻底得罪镐京的召司寇，还有东宫……”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再也回不去镐京，恳求大人首肯，让我调职到洛邑司寇署。孟明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力！” 眼下，冥器任务顺利完成，杀人指控也被撤销。 接下来，孟明打算长期在洛邑定居。 一方面，要让百里迪到守藏室寻找下半卷帛书下落。另一方面，他打算与龙骞打交道，探听这位巫师对付僵尸的谋划。 故孟明毅然放弃酬劳，转向小司寇景定示好。 “大善！”景定很满意，捋须道：“我会修书一封给召司寇，将你调到洛邑司寇署，成为本司寇的左膀右臂。” 等小迪找到帛书，我就溜了……孟明一边想，一边从怀中取出了一根细长青铜权杖。 “权杖？”景定与玄袍人的眼珠，直勾勾望住他手中物。 他们从未见过冥器，不晓得原来是一根青铜权杖。 “正是权杖！”孟明扬了扬手中杖，得意道：“我历经千辛万苦夺回来！” “是后母辛的辛杖？”玄袍男人骤然抬起头，声音听有些颤抖。 “辛杖？”孟明扬了扬眉，饶有兴致地问：“你晓得冥器来历？” 玄袍人沉默，没有回答他。 孟明不以为意，耸耸肩道：“大人，我可以进司寇署了？” 景定已恢复镇定，微微颔首：“当然可以！” “且慢！”玄袍人冷不防冒出一句，“接头人有作任何交代？” “什么交代？”孟明愣了一愣。 玄袍人用阴森语气道：“辛杖的激发咒语？” “这……”孟明有些尴尬。 冥器是他从死去的葛袍人身上取出，又怎能追问什么咒语。 第34章 骑虎难下 玄袍人发出低沉质问：“你取了冥器，竟然没询问激发咒语？” “我们的协议是取冥器，”孟明脸色一沉，不满道：“没说找咒语秘诀！你们不要就拉倒呗！” “孟明，有话好说！”景定连忙打圆场，示意玄袍人冷静。 玄袍人冷冷道：“我要确认真伪！” 孟明稍微犹豫了下，上前将权杖递给他。 玄袍人接过辛杖，仔细端详一阵。 他伸手在杖身轻抚了一下，随后高高举起，喃喃念起咒来。 霎时间，他幽黑的双眸中，可见两团青色光芒闪起。 他的眼睛发光……孟明内心疑惑不已，才意识到玄袍人是巫师。 过了许久，玄袍人眼中诡异青光渐渐熄灭。 “如何？”孟明问他。 “你敢骗本君！”玄袍人大怒。 “欺骗你？”孟明怔了一怔。 玄袍人死死抓住他结实的手臂，力气大得让其皱起眉头。 “你在胡说什么？”孟明本可发力甩掉这矮小男人，但看在景定份上，他还是忍了下来。 “不是辛杖！”玄袍人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假的……” “假的？” 孟明与景定脸上，都显出骇然之色。 玄袍人怒吼：“我感受不到丝毫能量，根本不是冥器！” “孟明，这是怎么回事？”景定的脸色变得很阴沉。 “不可能！这是我亲自取来，绝不会假……”孟明很肯定地说，又不自觉拭去额上汗珠。 玄袍人死死看着他，凶狠眼神仿佛要喷出火。 “或许是你功力不够，分辨不出。”孟明露出一个勉强笑容。 “啪”地一声脆响，玄袍人将青铜权杖重重摔在地上。 “你敢耍本君……”他声色俱厉，伸手作五爪状，上面缠绕着一团黑气。 “你想做什么？”孟明神情一凛，踉跄着退了几步。 “山君，先别动手！”景定一把推开玄袍人。 玄袍人嚷道：“河伯，他欺骗我们！” 什么山君河伯……孟明有些疑惑，好奇怪称呼…… 玄袍人是玄蛇排位末端的主君，此时孟明仍不晓得他们的身份。 景定沉默了好一阵，缓缓启齿道：“孟明都尉，缘何你要欺骗本司寇？” “我岂敢骗大人？”孟明不断摇头，“我也不晓得……” 到这时，他也承认冥器确实是伪造，但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整个人犹如坠五里雾中。 难道是龙之子……孟明心中掠过这个名字，顿时惊了一个激灵。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一切都是龙骞所设陷阱。 他给孟明假的交易地点，在船上取得赝品，自己再去取得真冥器。 龙之子这么冷血，杀死整船人……孟明颓然跪倒地上，心情变得愈发沉重。 “这下该如何解决？”被唤作山君的玄袍人，冷冷地望着他。 “交易未失败！” 孟明猛地站起来，一脸义愤填膺道：“我会将冥器带来，绝不让冷血无情的龙之子得逞！” “龙之子？” 景定与山君顿时大惊失色，似乎对龙骞很忌惮。 “怎么牵扯到盘龙城巫礼氏？”景虎贲追问，“难道大祭师也来了？” 什么大祭师……孟明听得一头雾水。 但他没有深究，只是恨恨道：“龙之子想抢夺冥器，用假消息忽悠我，还滥杀无辜，我一定将他绳之于法。” “无妨！” 景定摆了摆手，缓缓道：“适才司寇署属吏去满月霜，发现霸喜和你弟弟被龙之子下毒，我将他们带回来……” “你俘虏我弟？”孟明勃然大怒，“赶紧放了他们！” 景定平静道：“拿到青铜辛杖，我就放他们离开。” 孟明目视男人，心中挣扎着是否出手结果他，将百里迪救出来。 但想到杀死小司寇，就被迫逃离洛邑，无法寻得《僵尸篇》，达成让弟弟变人的愿望，他又强行压抑住怒火。 沉默良久，孟明深深吸了口气，对景定恭敬行了一礼。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很快将明器带来，希望你别伤害他们。” 说罢，他昂首阔步向殿门走去。 在孟明到来的半个时辰前，龙骞与巫凡敖也造访司寇署。 两人非光明正大的拜访，而是趁着夜幕降临，窸窸窣窣地潜入。 他们想见之人，此刻正躺在殓房里。 没有错，龙骞想见烛之垣的尸体。 “二师兄，这厮有什么好看？”他耳边响起巫凡敖的抱怨声。 两人推开厚重木门，来到空气污浊，阴湿寒冷的殓房，停在一具被葛麻布覆盖的尸体前。 “我想确认一下，他是否真死了！” 说罢，龙骞揭开盖布，露出一个身材矮小，黑黝黝皮包骨的干尸，完全无法辨认出原来面目。 “二师兄，虽无法辨认面目，但别忘了我有夜视之力。” 在昏暗火光中，巫凡敖幽暗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幽幽绿光。 “当时灯火熄灭后，女鬼立刻飞向烛之恒，将他给扑倒。”小师弟简单重复一遍。 “接下来如何？”龙骞又问。 “孟明离开后，我立刻进去查看尸体……”巫凡敖斩钉截铁地说：“整个过程都在我监视下，尸体不可能被移动！” “这是我想不通之处。”龙骞神情有些疑惑。 今夜，他预估到孟明有埋伏，但还是毅然去对方据点。 因为龙骞在家里时，恍然想到一个不曾注意的细节。 犹记得那晚，他在庭院中遇到女鬼。很显然，指使女鬼杀死烛之恒，并夺得帛书之人是她的父亲。 巫师父亲施展厉鬼之术，是想让女儿去杀仇人。既然如此，为何他还要加入青铜辛杖争夺战？ 另外，就算夺取帛书，巫师也没必要杀死烛之恒。相反，他可以等这个奸商取得青铜辛杖后，才让女儿直接抢。 为何这位巫师要多此一举？ 龙骞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捕捉到一些关键，但还不能确切说出，还需要更多线索。 所以他决定前来殓房一趟，查看烛之垣的尸体。 “二师兄，据仵作验尸记录……” 巫凡敖一边翻开简册，一边分析道：“死者确实是卫国商人烛之恒。” 他顿了顿，嘲讽道：“除非世上有两个烛之垣！” 龙骞收回思绪，突然伸手按在死者胸前。 “二师兄，你干嘛？”巫凡敖吓了一跳。 “你觉得呢？”龙骞带着轻浅笑意反问，瞳仁中闪烁着灿灿蓝光。 第35章 无奸不商 不一会，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烛之恒尸体身上，袅袅地升起了几缕白烟，骨骼发出一阵“格格”压轧响声。 接下来，尸体浑身皮肤仿佛被烈焰灼烧，冒出大小不一的水泡。 转瞬间，矮小的中年男尸，其身子以肉眼可见速度伸展开来，变成了一个长手长脚，骨架大的身躯。 当然，尸体仍是黝黑干枯。 “二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巫凡敖一脸惊骇神情。 “化身药剂！”龙骞淡淡地回答。 巫凡敖眼睛一亮，搓着手兴奋道：“烛之垣没死？” 他晓得化身药剂能让饮用者化身任何人，无法从外在辨别真假。 龙骞颔首道：“上一次在白虎神庙，与我接洽的葛袍人，其实并非来自盗墓贼的代表……” 他顿了顿，接着道：“葛袍人是一名巫师，他与烛之垣是同伙，化身药剂就是由他所提供。” “可是……” 巫凡敖挠了挠头，不解问道：“化身药剂有时效，为何尸体过这么多天，还是没恢复？” “活人身体会循环，新陈代谢，药效必然消散。” 龙骞告诉他：“但这替死鬼服下化身药剂，被女鬼吸光精气，尸体就不会再发生循环。故药效不消散，尸体维持着烛之垣外形。” “为何现在又变回来？”小师弟问。 “我将巫力灌入，加速尸体内部循环，药效被化掉。”龙骞回答。 “二师兄，那么说……”巫凡敖眼前一亮。 龙骞微微颔首：“没错，我们被烛之垣欺骗了！” 他低声解释：“据我推断，烛之垣知晓自己被多方势力监视，便让葛袍人研制化身药剂。” 小师弟问道：“二师兄，葛袍人竟然能研制出化身药剂，看来他的身份不简单！” 龙骞微微颔首：“然也，烛之恒让替死鬼服用药剂后，假扮成自己，来个金蝉脱壳。” “金蝉脱壳？”巫凡敖愣了一下。 “敖，那晚你和孟明见女鬼杀死之人，不过是烛之恒的替身。” 龙骞望向他的小师弟，沉声道：“这厮不过想让你们成为目击者，让所有人以为他死了。” 事实上，烛之恒在暗中活得好好！” “可是……这厮如何料到女鬼来杀他……” “我还想不明白……”龙骞沉吟道，“无论如何，真的烛之恒还活着，这是确凿无疑了！” 听罢，巫凡敖愣了好一会。 他忍不住问道：“二师兄，那么辛杖……” “他们是同伙，那葛袍人用翅虫发来的交易地点肯定假的。目前，烛之垣应该还没有跟盗墓贼碰头，取得真正冥器。” “为何你如此确定？”小师弟又问。 “敖，冥器可是烫手山芋！” 龙骞对他说：“烛之垣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要掩人耳目，避开天道宗、东宫、孟明、我们……还有玄蛇的抢夺。” 他脸露微笑道：“于是，他设假死局，让葛袍人扮演交易方，发出假消息让我们争得你死我活。到时候，他就从容到指定地点交易，取得辛杖。” 龙骞结合所得情报、巫凡敖所提供消息，加上自身分析，终于破解烛之垣的阴谋。 “贱子敢尔！”巫凡敖大为恼火，不由连连跺脚，“敢欺骗龙之子！” “敖，他以为计谋天衣无缝，却还是留下破绽。” 龙骞微微一笑，缓声道：“孟明赶去孟津渡口，不仅取不到真冥器，甚至还会被烛之恒手下伏击。”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担心孟明的安危。 师兄弟二人一起离开殓房，但他们才刚走出门口，就与迎面而来的司寇署属吏打了个照面。 “敌袭！快来人！”属吏大声惊叫。 “噤声！” 巫凡敖跨出一步，黑色袖子一挥，白色粉末飞散开来，形成一道白雾。 属吏又叫了声，整个人像肉泥似的倒下，不省人事。 但叫声已惊动巡视的司寇署侍卫，火光与人影从四面八方涌来。 “敌袭！” “快追！” “别让他跑了！” 两人急奔到墙下，借助临墙的高大槐树，轻松地翻过两丈高墙。 他们的马车，停在司寇署外一条小巷里。 两人往小巷奔去时，赫然听见墙上传出“绷绷绷”的弓弦声。 龙骞转过头去，看到几位披甲戴胄的甲士，已攀上墙垣，正张弓搭箭，居高临下朝他们射箭。 “二师兄，当心！”巫凡敖哑着嗓子嘶喊。 锋利箭矢呼啸着飞射而至，但龙骞不但没躲，相反还霍然踏前一步，护在小师弟身前。 他眸中精光一现，用手指在身前空气，划着无形线条。 “矛符一出，无坚不摧！” 龙骞衣袖轻轻一挥，但闻“咻”一声响，一支银光长矛猛然从其修长指尖显现出来。 他不断挥动手中银矛，拂去不少呼啸而来，袭向面门的箭矢。 “哼！凭这些羽箭……” 躲在龙骞身后的巫凡敖，嘟囔道：“岂是有着天下第一符巫之称，龙之子的矛符对手？” 在箭矢射来时，墙垣上突然出现一个高大男人身影。 “咻……咻……咻……”蓦地里金光一闪，男人向下方掷出三颗金属丸。 从对方手法，可见他是一个非常专业的刺客。 拥有夜视力的巫凡敖一瞥，瞬间瞳孔紧缩，失声道：“二师兄小心！这是火雷弹……” 火雷弹，是一颗颗圆形，青铜铸造的珠子。 珠子经巫师施行火雷咒，射中目标会发生轻度爆炸，无论是燃烧或者爆炸之威力，都极为恐怖。 火雷弹专用来暗杀，很少在一般场合出现。 巫凡敖对巫术暗器素有研究，故立刻认出来。 他抬头时，那双能在黑夜视物的双眸，同时看到一个熟悉人影。 那高壮身材，在风中飘扬的红色大氅，以及娴熟的发射手法，除了洛邑司寇署小司寇，玄蛇排位第八的河伯——景定，还能有谁？ “二师兄，小心火雷弹！” 龙骞丝毫不慌，立时收掉银光矛符。 只见他右手中食二指合拢，一边在空气中比画，一边念念有词地颂咒。 “盾符一出，坚不可摧……” 龙骞的手指隔空一戳，澎湃符力喷薄而出。其指尖所向处，瞬间形成一道圆形金光盾，将师兄弟二人给笼罩起来。 “二师兄，你用巫文盾符！”巫凡敖很兴奋。 “盾”字，在古文写法像是一道方形盾牌、中有把手状，喻防御。 若说巫文矛符，是天下最强进攻符咒，盾符就是天下最强防御符咒。 矛盾二符，是天下第一符巫——盘龙城巫礼氏家主龙骞手上，最深妙符咒。 但见三颗火雷弹击中金色盾面，发出几声爆炸，火焰迅速燃烧起来。 灼烈的热浪，将散落地上的箭矢与落叶卷起，火势愈烧愈猛烈。 居高临下的侍卫们，见烈焰冲天而起，估计两人已被烈火吞噬。 第36章 矛盾之符 所有人都没见到，金色光盾不仅没被摧毁，还挡住猛烈爆炸与烈焰。 近在咫尺的龙骞，感到烈火烤炙皮肤的灼热感。 但不一会，被挡在光亮盾面外，肆意狂舞的烈焰，很奇异变得微弱起来，最终熄灭掉。 “火雷弹被挡住了！” “炸不死他！”墙垣上司寇署侍卫，纷纷发出惊叫声。 “巫文盾符！”景定眼眸里露出一丝异色。 他望着施展金光圆盾的年轻人，声音微颤道：“来者可是龙之子？” 这时，又有好几支箭矢向龙骞射来，他不敢耽搁，与小师弟扬长而去。 待马车走了好一段路，龙骞见没有追兵，才放缓车速。 “二师兄，现在我们该做什么？”小师弟问。 龙骞回答：“寻出冥器交易地点！” 巫凡敖声音微涩道：“但交易地点只有烛之垣知晓！” “那就将他给揪出来，”龙骞对他说，“就能寻得冥器下落。” “二师兄，你这不是说废话？”巫凡敖挠挠头，“成周王城这么大，我们该去哪里找？” 龙骞沉默半响，开口道：“敖，我去拜访一个人，你先回满月霜！” 巫凡敖愕然道：“为什么？我要跟二师兄一起去！” 龙骞回答：“孟明可能回满月霜，你在那里等候，解释情况……” 巫凡敖怔了一怔，才问道：“二师兄，你要与孟明合作？” 龙骞微微颔首。 小师弟又问：“你要去哪？” “我先去拜访一个人……”龙骞告诉他，“请他帮忙找烛之恒下落，一旦有消息，我就联系你和孟明。” “找谁？”巫凡敖问他。 龙骞抬起头，朝南面方向望去。 告别小师弟后，龙骞驱车来到王城南面。 一座庄严巍峨的建筑，赫然出现在龙骞视野中。 这是他此行目的地——洛邑明堂。 明堂，是大邦周天子宣明政教之所。但凡王廷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仪式大典，均会在这里举行。 天称明，故整体建筑总称明堂，即明正教之堂。 大邦周王几内，共有三座明堂。第一座在旧都丰京、第二座在西都镐京、第三座在东都洛邑。 洛邑明堂，位处王城南面，格局坐北朝南。 据周礼，天道四神官为王几众巫之首，平日分驻丰京与镐京明堂。 此次太卜神官赴洛，就住进洛邑明堂。 龙骞决定来明堂找太卜，因为觉得这位神官可助自己寻得烛之恒下落。 整座建筑布局，共分东之青阳堂、西之总章堂、南之明堂、北之玄堂以及中之太室五大区域。 龙骞无暇欣赏雄伟壮丽的建筑，就在侍从恭迎下来到总章堂前。 “龙骞，本座知道你会来……” 朱红色大门内，温暖炭火的大堂内，首座上端坐一位身穿华美白袍，脸上神情极为温和的老者，正是天道宗太卜神官。 一袭月白色深衣，身材修长匀称、肌肤白净的龙骞，与太卜相对而坐。 “没想到，烛之垣如此狡诈！”太卜看着身前年轻人，感慨道：“竟用化身药剂假死，骗了所有人！” 龙骞微笑不语。 老者又问：“龙骞，你深夜前来找本座，所为何事？” “启禀神座，我要找烛之垣，但人海茫茫，不知从何下手？” 龙骞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此前您用追踪术，掌握葛袍人动向。我深夜冒昧拜访，想请您告知葛袍人所在，顺藤摸瓜找到烛之恒。” “实在可惜，你来迟一步了。” 太卜叹了口气，“大约在子时，本座下属来报，谓龟甲上铜针停转，这意味着葛袍人已毙命。” “葛袍人死了？”龙骞神情微异。 “神座，您可否使用追踪术？”他问老者，“追踪烛之垣下落？” 太卜沉吟片刻道：“倒不是不可，但须有他的物件，如血液汗毛……” “烛之垣尸体是假的！”龙骞无奈道。 “退而求其次，可有身上物件？”太卜又问。 “神座，不知这个可否？”龙骞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 “这是……”太卜静静看着他。 “烛之垣死前紧握这份帛书！”龙骞平静道，“后来被孟明、女鬼，最后是我取得……” “这么多人经手？太为难老夫了！”太卜大笑了一声，“随本座来罢！” 太卜神官在龙骞搀扶下，缓缓爬起身，踱步到南面墙前。 整面墙上绘制着上南下北，成周王几方圆六百里的山河形势，以及星罗棋布的城邑邦国。 龙骞抬眼，整幅地图已尽入眼帘。 在太卜叫唤下，一名卜官捧着一个精美漆盒走来。他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一支精光闪闪的铜针。 太卜伸出右手取铜针，双手合十，将针与帛书紧攥在手中，口中低低地念起了咒语来。 他念了很长时间，才用两指轻轻捻住铜针，动作很轻柔。 他将针尖触碰在墙上，接着抽回手来，铜针竟悬浮在半空中，针尖紧贴在墙面上，没有跌落下来。 紧接着，铜针缓缓动起来，在地形图上平稳滑行。 铜针一会滑到涧水和瀍水两岸，在城池间游离；一会滑来桑田丘陵，一会再滑至人烟稠密的乡邑，一会又滑至错综复杂的道路关隘上。 龙骞屏主呼吸，静静看着诡异的铜针，陆续在伊、洛、瀍、涧四水间不断地滑动。 过了好一会，但闻“噌”一声响，铜针在大河南岸一个点上，直直插入墙面约半寸，一步也不肯再挪动。 太卜走近壁画，眼睛里闪着光：“孟津渡口，烛之垣在这里。” “该死的奸商……”龙骞低声咒骂了一声。 烛之垣让葛袍人用翅虫发给自己的地点，竟是真正交易之地。 但对方让孟明提早前往，结果扑了一个空，还差点送命。 其后，烛之恒才在真正约定时间，从容去渡口交易。 “晚辈，感谢神座相助！” 龙骞俯身再拜，诚恳道：“若论龟卜之精湛，太卜堪称天下第一！” “言重了！” 太卜看着他，微笑道：“盘龙城巫礼氏，历代精于龟卜之术。若巫礼文子尚在人世，他的龟卜方可称为天下第一！” 巫礼文子是已故苍龙大神官，龙骞之父巫礼嘉的谥号。 爷爷就嫌弃父亲……龙骞暗叹了声，沉迷卜筮之学，结果丢了性命…… 太卜瞥了门口一眼，意味深长道：“龙骞，此前你多次来求本座，关于对付僵尸之王之事……” 闻言，龙骞脸色微变。 第37章 契机所在 爷爷曾告诉龙骞，千年前巫族与僵尸爆发了一场惨烈战争。 最终，九大僵尸王全部陨落，重伤的夏耕之尸逃奔到南方大泽中。 九大僵尸王自我牺牲，保护夏耕之尸逃离战场，是要送走一个强大魔器。 对于这件魔器，古籍文献记载语焉不详。 人们只晓得魔器之能量若被激发，威力足以摧毁整个大邦周文化，造就成千上万的死亡。 那时候，人类将重回洪荒时代，灭绝的僵尸将再次复兴。 为守护魔器，夏耕陷入千年长眠中，等待僵尸复兴之机到来。 六十年前，月流火之夜，僵尸王从沉睡中醒来，预示着一场浩劫到来。 爷爷为应付这一场空前危机，才施展转世之术，留在人间追杀夏耕。 六十年光阴，匆匆过去。 盘龙城巫礼氏祖孙三代不断努力，至今仍无法找不到僵尸之王踪迹。 于是，龙骞将希望寄托在太卜身上。 天道宗四大神官，各有精妙之能。传闻，太卜不仅精通卜筮，甚至拥有预言之能，可作出精准批谕。 这些年来，龙骞多次请求太卜批谕，指引诸人应对这场灭世浩劫，但都遭到对方婉拒。 此刻，太卜眼帘微垂，看着身前地板，感慨良深地道：“这些年来，有鉴于契机还未到，本座一直保持沉默……” 龙骞神情一顿，微抿双唇问道：“为何现在又提及？” “契机近矣！” 老者沉默了好一阵，缓缓道：“万物皆有定数，该发生之事终究会发生，不过迟早问题。” 太卜微微一笑，随着笑容绽放，目光灼灼望着眼前年轻人。 这一刻，龙骞感到他的眼睛，犹如幽深洞穴，让人一看就难以移开目光。 他的眉心跳了一下，顿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变成透明，身上衣裳也都被扒光，赤身裸体被人看穿般。 “多年前，本座侥幸窥探天机，独自苦苦思索，但不敢说参透其中之理。” 龙骞恭敬地道：“请神座明示！” 其实太卜不是看穿他的身体，而是看透他刻意掩饰的内心，洞悉那无法捉摸的天下大势之去向。 这是龙骞这些年来，一直苦苦追寻的答案。 太卜忽然叹了口气：“孟明，是化劫之契机……” “你说孟明？”龙骞愣了一下，“他不过一个寻常武夫。” “寻常武夫？”太卜笑了几声，“他其实是……” 深夜，满月霜。 孟明离开司寇署后，马不停蹄赶到客栈，结果在大门前遇到巫凡敖。 “孟明，我找你很久了……” 话未说完，只见孟明箭步而上，闪电般掠到巫凡敖近前。他未及反应，整个人就被揪着衣襟，硬生生拎起来。 “砰”一声响，巫凡敖被重重地抵在墙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满耳朵嗡嗡轰响。 等他稍微从剧痛中恢复清醒，整个人被孟明架起，大步流星地走进客栈。 “谁来救我！”巫凡敖挣扎着喊道：“赶紧报官……” “我就是官！”孟明答道。 尽管路上人声喧杂，但见高大魁梧的男人，一边架着清瘦的青年，一边长剑在手，根本无人敢阻拦。 不到片刻，他们便来到院落。 刚才霸喜与百里迪等人，就在这里看守被俘虏的龙骞与巫凡敖。 眼下，他们被小司寇景定俘虏，这里就人去楼空。 巫凡敖俊秀的脸上满是愤怒，失声吼道：“孟明，你难不成疯了？” “你说我疯？” 孟明厉声道：“你们为夺得冥器，不仅耍手段骗我，还不惜杀害无辜，到底是谁疯？今夜，本都尉要将你逮捕下狱……” “我什么时候骗你？”巫凡敖的吼声起码高八度：“什么杀害无辜？你可别血口喷人！” 孟明用森冷目光紧紧逼视他，寒声道：“那你敢发誓？” 巫凡敖牙一咬，一字一顿道：“蛇谷城巫凡敖，谨以冥蛇神之名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万蛇穿心而死……” 孟明登时一怔。 “是你先逼二师兄交出冥器交易信息！”巫凡敖声音有些嘶哑：“接着将我们囚禁在这里，我们如何害你？” 孟明正想说话，瞬间想到什么。 他又考虑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适才我赶到渡口……” 他简单扼要讲述自己到孟津渡口后，舫船上所发生事。 听罢，巫凡敖露出恍然神情。 “二师兄早就感到疑虑，”巫凡敖告诉他，“为何女鬼会配合烛之恒，杀死他的替身？原来葛袍人是女鬼之父！” 孟明闻言，浓密的眉梢蹙了起来。 于是，巫凡敖讲述与二师兄到司寇署殓房，发现烛之恒让替身服下化身药剂变成自己，然后被白衣女鬼杀死之事。 “我明白了！”孟明眼底掠过恍然大悟神色。 “明白啥？”巫凡敖问他。 “阿父……”突然间，室内倏而响起幽幽女声。 巫凡敖感到头皮发麻，失声道：“是谁？躲在哪里？” “……阿父……” 孟明清楚听见女人声音，从巫凡敖身后方向传来。 巫凡敖感到身后有人，猝然转身望去，登时愣住了。 下一刻，只见窗外夜色中，一个女人身影缓缓飘进来。 她身段纤细，穿着一袭白色衣袍，乌黑长发挽成高椎髻，用一支通体洁白的骨笄固定住。 “猛鬼……”巫凡敖不由得浑身一颤。 “小薇！”孟明错愕的目光很快转为伤感。 这一位眉如远黛，杏眼桃腮的美女，正是那晚自己来见烛之恒，骤然出现的狰狞可怖的女鬼。 同时，她是葛袍人之女，被厉鬼之术复活的小薇。 小薇飘上前，缓缓停在孟明身前， 青铜灯架上忽明忽暗的光芒，不断在女人凄美的脸庞上跳跃闪烁。 “孟明，咋办！”巫凡敖躲到他背后。 巫师还会怕鬼……孟明忍不住想翻白眼。 女鬼抬眸看着他，唇角微扬，绽出春日芙蓉般的迷人笑容。 “小薇，你怎会在这里？”孟明不动声色道。 小薇曲身下拜，低声道：“下妾之父，来自白虎神庙……” “你父亲是白虎庙巫师？”巫凡敖表情一僵。 小薇轻声道：“家父名讳谢寿，供职于解邑白虎庙。” 她稍作停顿，续道：“下妾被杀死后，父亲冒着被神庙驱逐危险，暗中施展被禁止的厉鬼之术，将我复活……” 巫凡敖从孟明宽阔的后背探头出来，好奇道：“既然要报仇雪恨，为何与烛之恒合谋夺取冥器？” 小薇苦笑道：“下妾不是仇人对手，还被他给重创，差点魂飞魄散。” 第38章 合适人选 “但你是猛鬼级别，怎会输……”巫凡敖狐疑道：“你的仇人这么厉害，难不成他是一名巫师？” 小薇摇头不语。 过了半响，她又幽幽道：“就在这时，父亲听说青铜辛杖的交易，就想借神器之力来打败仇人。” 孟明问：“所以你们与烛之恒合作？” 小薇双眸微眯，语带愠怒道：“我们被利用了……” 当时，谢寿去见烛之垣，请求借冥器一用，以打败强大仇人。 这个卫国商人满口答应，但提出一个条件。他让谢寿执行假死之计，帮自己转移各方敌人注意力，事成后才借出冥器。 于是，精通药剂学的谢寿，亲自调配药剂，让替身服用后化身为烛之垣。 孟明来到满月霜，欲找奸商复仇时，他命女儿杀死替身，让所有人以为烛之恒被猛鬼所杀。 烛之垣隐藏在幕后，安排谢寿出面，与龙骞在解邑白虎神庙见面。 其后，孟明来到龙骞宅邸交涉，他所收到翅虫，正是由谢寿所发。 听到这里，孟明不由回想起谢寿遗言。他微微蹙眉，望着她问道：“你父亲为何被杀？” “烛之垣这畜生！”小薇秀眉一扬，双拳紧紧握住，露出愤恨表情。 原来烛之垣不过利用谢寿，想独吞所有利益。 他让谢寿发出翅虫，引诱龙骞或孟明到孟津渡口。同时，这个奸商事先打造一柄假权杖，用来欺骗谢寿。 报仇心切的巫师不疑有诈，带弟子与女儿上船埋伏，准备杀死龙骞，再携带冥器找仇人。 结果谢寿中了烛之恒的奸计，假扮船工的弟子被埋伏的侍卫杀死，连他也身中剧毒，被迫躲入船舱中。 另外，烛之恒提前花费重金，买了一柄百年桃木剑，当场打伤小薇。 谢寿自知命不久矣，让女儿先行逃走。他不知自己落入烛之垣圈套，仅拿到假神器。 当孟明赶到孟津渡口，被奄奄一息的谢寿误导，将假冥器带回司寇署。 烛之垣本意借刀杀人，让景定发现冥器是伪造，勃然大怒杀害孟明，自己再从容进行真正交易。 两人经小薇解说，才得以明白种种来龙去脉。 巫凡敖奇道：“可是……你回满月霜做什么？” 小薇肃容道：“下妾被百年桃木剑所伤，力量大为削弱……根本不是烛之恒的对手。” “百年桃木剑？”巫凡敖眼前一亮，“这厮这么有钱！” “你要如何恢复？”孟明问她。 小薇轻声答道：“眼下，仅剩一个办法……” 巫凡敖问：“什么办法？” 小薇直视着他，沉声道：“父亲说过，猛鬼若附在特定人身上，可以大大增强自身力量！” 巫凡敖大惑不解：“特定人？什么人……” 室内静默数息，小薇又幽幽道：“孟明都尉与巫凡君子，你们都是非常合适之人选……” 听罢，孟明与巫凡敖愣住了。 只见年轻貌美的女子，骤然变成面目狰狞的猛鬼。 巫凡敖心里一个咯噔，转头看向孟明。 “你瞧我干嘛？”孟明调侃道，“我是司寇署都尉，负责缉捕盗贼。你是一名巫师，负责镇妖驱鬼！” 巫凡敖嘴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发声，只见小薇双眸闪烁着幽光。 “你们害死我父，我要让你们尝尝绝望滋味……” 巫凡敖吓得连连后退，颤声道：“是烛之恒杀你父亲，冤有头债有主！” “你们该死……”小薇恍若未闻，不断低声呢喃。 她话音一转，语调中透出冰冷暴戾的气息：“你们该死……我要将你们全都杀光，一个个送下去向他谢罪……” 女鬼尖锐又凄厉的声音久久回荡，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只见一道白影闪过，她整个人迅如闪电般飞到孟明面前。 巫凡敖喝道：“小心！” 女鬼身法干净利落，孟明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突然感觉胸口一凉，就被她给附身。 巫凡敖当即失声道：“孟明，坚持住！别被她控制了！” 孟明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瞥了巫凡敖一眼，接着全身剧烈颤抖起来，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地上。 “你还好吗？”巫凡敖硬将他搀扶起来。 但见孟明俊挺的脸庞，正激烈地痉挛抽搐起来。 “坚持住，我来救你！”巫凡敖慌忙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 铜镜约巴掌大小，色泽金黄鲜亮，由里至外分四圈，依次镌刻地平方位图、东西南北四象、二十八宿星象图，以及符咒类铭文。 龙骞让小师弟去满月霜，担心他遇到女鬼，便从怀中掏出这面铜镜来。 “二师兄，这铜镜有什么用？”巫凡敖不解地问。 “这是巫咸氏一脉的玄冥鬼镜，”龙骞告诉他，“是盗墓贼从一位上古巫师墓中取得。上次我从巫器商人手中买下……” 巫凡敖抱怨道：“二师兄，上次你耗费巨资，就为了买这破镜？若不是殷圭公重金邀请驱鬼，我们早饿死街头了！” 龙骞完全不接他话茬：“你若在满月霜遇到女鬼，有这面铜镜防身，就足以自保了。” 巫凡敖奇道：“二师兄，铜镜有什么效能？” 龙骞解释道：“铜镜能拘鬼、养鬼、役鬼。时间紧迫，我先教你拘鬼之法！” 眼下，孟明被猛鬼级的小薇附身，巫凡敖连忙掏出玄冥鬼镜，准备将女鬼拘入铜镜中。 “本座乃盘龙城巫礼氏第四十三代传人……” “今夜本座要替天行道，诛杀……” 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恍若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断在孟明脑中响起。 “不要吵……”他猝然抬手，按住疼痛不堪的眉心。 孟明是第二代僵尸，被摒弃在天地人三界之外，难以被鬼魂夺舍。 故猛鬼小薇附身体内，不仅无法控制男人的神识，相反还激活他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 “夏耕之尸，今日就用你的身躯，来祭本座宝剑！” 孟明的脑子瞬间炸裂开，被六十年前无数记忆碎片盖满。 我想起来了……他发出粗重喘息声，那一位神秘君子…… 六十年前，月流火之夜，密林中。 重伤的孟明被夏耕之尸吸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当时，他颤抖着抬眼，顺着身前寒光闪闪的剑身望去。 他看到那居高临下，如剑般上扬的浓眉下，熟悉又明亮的双目。 “你是谁……” “本座是巫礼御寇，前来诛杀夏耕之尸……” “结束了？” “不……” 我想起来了……孟明深吸一口气，雄壮的胸膛剧烈起伏。 第39章 玄冥鬼镜 孟明终于想起来。 那位使用银色长矛，贯穿僵尸之王胸口，救自己一命的君子，正是盘龙城巫礼氏第四十三代家主——巫礼御寇。 若据年龄推算，六十年前的巫礼氏家主，应该是龙骞祖辈。 当年遇到爷爷……孟明不禁感慨，现在遇到孙子…… “孟明，你还好？” 巫凡敖关切的叫声，将孟明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他茫然抬起头，却见这位年轻人握住一面铜镜走来。 “女鬼没有控制你？”巫凡敖见他被猛鬼附身，还能保持自身神识，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孟明皱起剑眉：“这面铜镜能驱鬼？” “能！可是……”巫凡敖迟疑道：“二师兄仅教我如何拘鬼，没教我怎样将鬼逼出身体。” 孟明喘息道：“没事，我能将女鬼逼出，你先准备拘鬼！” “哟！你能逼鬼出来？”巫凡敖愕然道，“你不是巫师，如何办到……” 孟明喝道：“废话少说，赶快去准备！” “拘鬼咒语应该是……”巫凡敖一边手拿玄冥鬼镜，一边喃喃念出二师兄所授咒语。 霎时间，只见浑浊的镜面开始变得清晰，隐隐露出金色纹路。 孟明趁巫凡敖专注施法，转过身背对着他，低声道：“你不肯出来？休怪我无情……” 眼见女鬼不回答，孟明微微合眼，片刻后张开。 他的漆黑瞳孔深处，瞬间泛出灿灿金光，嘴里两颗獠牙露出，恢复僵尸形态。 就在这时，他感到体内女鬼，承受着一股强大压迫力，不断挣扎反抗。 孟明骤然暴喝：“给我滚出来！” 随着“轰”一声巨响，猛鬼被一股强悍的力量硬生生推出体外，不受控制地飞跌出去，摔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孟明的目光落在奄奄一息的小薇身前，泛出淡淡金光的瞳孔，死死盯住她闪烁着幽光的眼睛。 “你……”小薇无比惊骇，“你不是人……” “看本巫的定鬼咒！”巫凡敖大叫了一声。 但见一道白色光线从镜面射出来，直戳女鬼身体，一下子将她给定住。 “放开我！”小薇死命挣扎，却根本动不了，仿佛完全被封住。 “这破镜效果不错！”巫凡敖一阵窃喜，“我也能驱鬼镇邪了！” 玄冥鬼镜所发出光线，是用来固定鬼魂动作的定鬼咒。 像小薇这种猛鬼，常态下无法被光线定住。 但孟明将女鬼弹出体外，她受创伤变得虚弱，巫凡敖才得以一击即中。 然而定鬼咒只作为牵引，无法固定猛鬼太长时间。 于是，巫凡敖接着念出其他咒语。 但闻一阵“飕飕飕飕”声响起，镜面刮来一道漆黑的阴冷旋风，将无法动弹的小薇拽入，旋转着被镜子吸去。 巫凡敖兴奋道：“这是勾魂咒！可以将鬼魂吸进镜中！” 只见得镜面上裂开一条缝隙，小薇顺着勾魂旋风，被吸入缝隙中。 转眼间，女鬼下半身已被拖入镜中。她双手死死攀着玄冥鬼镜边缘，强行硬撑着身子不被吞没。 “怎么还不进去！”巫凡敖望着近在迟尺的女鬼，被吓得脸色煞白。 小薇颤抖着狠声道：“臭小子，快放我出来，不然我杀了你！” 她的身体不断地挣扎，整个铜镜被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崩裂开来。 孟明正想去帮忙，小薇张嘴便发出毛骨悚然的尖叫。 霎时间，整个厅堂被尖利刺耳的鬼音环绕。 巫凡敖耳朵被震得嗡然轰响，像针扎一般剧痛，手中铜镜“咣当”一声摔落到地面上。 玄冥鬼镜的吸力骤然消失。 女鬼挣脱束缚飞出缝隙，突然闪到巫凡敖身前，附在他身上。 “当心……”孟明脸色剧变，发出了一声惊呼。 巫凡敖刚想说什么，突然感到脑袋一阵爆裂般剧痛。 这种痛苦感觉，是他平生从未感受过的。 仿佛有一股强大能量，尝试入侵自己脑海深处，侵占其神识以及躯体。 强大的压迫力，使得巫凡敖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撑住地面，鼻子发出粗重喘息声。 “敖，你还支持得住？”孟明半跪下来搀扶，却被他猛一挣把手甩开。 巫凡敖缓缓站起身来，白哲俊秀的面容变得扭曲。在灯火映照下，他显得格外冷酷、凶狠、狰狞，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孟明心中暗叫不妙。 很显然，女鬼已控制巫凡敖神识。 怎么办……孟明无比为难，他不是巫师，不懂如何赶走女鬼。 半晌他才缓慢开口：“小薇，请放过敖罢！他是无辜的……” 小薇道：“无辜？那我呢？我惨死的父亲呢？” 孟明答道：“你放了他，我答应过你父亲，会帮你复仇！” 女鬼通过附身的巫凡敖之口，冷冷道：“当年我也是相信那个男人，结果遭吸血惨死！” 她顿了顿，幽幽道：“你与他是同类，我怎么相信你？” 孟明骤然语塞。 话音刚落，被附身的巫凡敖极速向后掠去，瞬间推开门逃走。 “别走！”孟明拔腿就追。 他打算先制服巫凡敖，再带去给龙骞驱鬼。 “啊……啊……啊……啊……啊……啊……” 孟明奔到园林时，骤然听到一阵凄厉惨嚎。 他抬眸望去，不禁愣住了。 只见四个葛袍男人，手中各持一把刻上符文的桃木杖，死死地抵住不断挣扎的巫凡敖身上。 女鬼不断哀嚎惨叫，身体发出“滋滋”声响，不断冒出袅袅白烟。 孟明低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白虎神庙！”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沉稳雄浑的男声。 孟明愕然望去，见到一个穿玄色巫袍，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正负着手踱步过来。 孟明狐疑地眯起眼，上下打量这个中年男子，只觉对方似曾相识。 他欠了欠身，朗声道：“在下司寇署都尉孟明，敢问来者何人？” 中年男人缓缓道：“我是白虎庙祭主，虢辛。” 苍龙神、凤凰神、白虎神、麒麟神，以及冥蛇神所组成帝五臣信仰，盛行于大邦周以东诸侯国间。 在帝五臣神庙结构中，最高负责人称作祭主，全权掌管理庙内诸事务。 “原来是你！”孟明露出恍然之色。 那一晚，他依据帛书指定地点，到解邑白虎神庙与葛袍人见面。 当时，神庙前广场上，正举行年度白虎神祭祀。 中年男人就是那位光着上身，披缀有鸟羽的斗篷，腰间围兽皮，头上竖起三只角，戴桃木傩面具，主持祭祀的巫师。 有巫师相助，太好了……孟明轻轻出了口气，拱手道：“虢祭主！这位兄弟被猛鬼附身，请您出手相助……” 虢辛捋了捋须，半晌长笑一声：“不愧是厉鬼之术，造出这么强的猛鬼！” 你怎么晓得……孟明愣了一下。 不待进一步追问，虢辛话锋一转道：“要破解厉鬼之术，有两个办法！” 他望向一脸困惑的孟明，缓缓道：“一者，毁坏厉鬼尸体；二者，放火烧死被厉鬼附身之人！” 第40章 白虎巫师 “烧死被附身之人……” 此话一出，周遭空气霎时凝固住。 孟明被“放火烧死”四字震了震，愕然道：“你要烧这小子？” 虢辛长叹一口气，沉声道：“为了驱除猛鬼，只能牺牲这位小兄弟！” “简直一派胡言！”孟明冷笑道：“这里可是大邦周，岂容你以驱鬼之名妖言惑众，随意滥杀无辜？” 虢辛含笑不答。 孟明正色道：“我以司寇署都尉之名，命令你放了他……” 虢辛挥了挥手，四个葛袍巫师立刻架着巫凡敖离开。 “找死！” 但见一道寒光闪过，孟明“铿锵”一声拔剑出鞘，往前飞奔而去。 他的速度几乎快得看不清，只在人眼前留下残影，接着出现在虢辛面前。 孟明裹挟劲风，剑势当头猛斩下去。 虢辛不躲不避，直接承受当头一斩。“咣当”一声，爆现了一溜火星，金石交激声久久回荡。 孟明瞳孔霎时缩紧。 虢辛身上玄袍被利剑生生撕开一道裂口，但从裂开衣衫下可见，里面肌肤几乎完好无损，仅留下一道淡淡印子。 他的眼瞳白光流转不息，紧紧盯着身体紧绷的孟明。 “武巫之道！”孟明失声道。 他曾听说有一群巫师专修武巫之道，将自身肉体铸造得如同钢筋铁骨，坚不可摧，无比强横，成为巫师的中坚战士。 孟明适才那一斩，虽只用五成之力，但威力还是颇为可观。 但虢辛敢直接承受这一击，还丝毫无伤，足见其武巫修为之高。 他意识到碰上硬茬，想纵身退后，虢辛“咻”地伸手，绝快攥住胸前剑刃。 孟明发力想回夺佩剑，未想却被对方死死扣住。他用尽全力，竟然无法撼动半分，两人一时相持不下。 这厮有此等蛮力……他心中十分惊骇。 “镐京司寇署都尉孟明……” 虢辛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直直凝视着他，含笑道，“本巫虽远在洛邑，但也早有耳闻，果然名不虚传！” 孟明嘴角微微抽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孟明都尉，失礼了！” 话音刚落，孟明只觉手间一沉，整个人连同长剑被拽得往前扑去。 同时，虢辛左手猛地一挥，一股劲力随着拳头朝他身体轰去。 孟明敏锐地撤剑，往后倒掠了好几步。 虢辛将剑扔在地上，低沉道：“若想救这小子，将小薇尸体带来神庙！” 他丢下这句话，就缓缓转身离开。 孟明怔怔立了半晌，心底不由想起刚才交手情况。 据他估计，这位白虎神庙武巫虽强，自己还是可以对付，但前提是呈现出二代金瞳僵尸形态。 如此一来，他的僵尸身份就会曝光，到时将遭洛邑全体巫师群猎杀。 咋办……孟明有些怅然，总不能将白虎神庙巫师杀光…… 寅时，洛邑三十里外，解邑白虎庙。 神庙前广场上，有一座用石块和夯土所建，四面各有九级台阶的圜丘。 圜丘上，站着一个穿玄色深衣，被捆绑在木桩上的俊秀男子，正是被小薇附身的巫凡敖。 此刻，他遭到女鬼夺舍，脸色变得异常憔悴，精神也萎靡不振。 女鬼不断挣扎扭动，歇斯底里的怒吼：“放开我！不然杀光你们！” “小薇，别白费心机了！”但闻一把雄浑声音传来。 神庙前三重台阶上，居高临下站着一位高大玄袍人，以及数位葛袍人，他们是虢辛及其属下执事巫师。 小薇嘴唇颤栗不已，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臭巫师！有本事杀了我！” 虢辛唏嘘道：“若非看在谢寿份上，你早就灰飞烟灭了！” 小薇闻言，顿时黯然。 她的父亲谢寿，是白虎神庙执事巫师，也是虢辛的师弟。 由于女儿惨死，谢寿陷入癫狂状态。 为了报仇雪恨，他不顾师兄劝阻，暗地里施展邪恶巫术——厉鬼之术，将女儿复活为猛鬼。 自从满月霜发生厉鬼杀人事件，虢辛曾经几次出手，最后还是念在一场同门情谊份上，放他的师弟离开。 眼下，谢寿已死，再无人能控制猛鬼小薇，他决定彻底解决问题。 于是，虢辛亲自到满月霜，刚碰上附身逃离的小薇，遂将她抓回来。 “侄女，本巫从小看你长大！” 虢辛顿了顿，肃然道：“虽然很对不起你父，但为了天下苍生，今日本巫必须将你消灭！”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一声低沉呼啸声，在黑暗中不断回荡。 虢辛有些诧异地抬头，只见得一道黑色影子急奔而来。 黑影来速之快，甚至还拖出一道残影。 随着黑影奔到圜丘停下，人们才看清对方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 “孟明，你来了！尸体何在？”虢辛问他。 这个全身肌肉结实绷紧，丰神俊朗的男人，正是镐京司寇署都尉孟明。 “虢祭主，恕我不能从命！！” 孟明眉心皱起来，视线片刻未离木桩前的巫凡敖。他沉声道：我答应过小薇父亲，要解救他的女儿！” “你……”小薇登时愣住了。 虢辛却摇头道：“这猛鬼怨念过深，若置之不理，最终会酿成大祸。” 孟明没直接回答，只是嘶哑道：“你也不能因驱鬼而杀害无辜之人！” 虢辛淡淡道：“所以我给你机会，将尸体带过来，你却放弃了。” “话不投机!”孟明从鼻孔里冷哼一声，直接挥剑斩断巫凡敖身上束缚，拉着他的手离开。 他才走几步，突然感到周遭气息发生急剧变化。 孟明惊愕地抬头，只见圜丘上面出现流转的金色流光。 紧接着，金色流光缓缓化作一道道，细如游丝的金色光线，朝着他们两人当头罩下去。 转瞬间，无数道绚目金色光线，将整个圜丘构成一座金色牢笼，连带整个广场也都漾起一层金色光晕。 孟明有些蒙了，他余光一瞥，见到几位穿葛袍的白虎庙执事巫师，正渐渐朝圜丘围过来。 他们一边走，一边挥舞双手，口中喃喃念咒，不断向金色牢笼灌注巫力。 女鬼心急离开，立刻冲到金色牢笼前。 但小薇的手刚触碰到金光，立刻发出一阵“滋滋滋”声。她感到灼伤般的疼痛，整个人被硬生生弹开。 孟明见猛鬼受制于金色牢笼，惊疑道：“这是什么玩意？” 虢辛摸了摸下巴，露出微笑：“此乃天元阵，一种精深阵法……凡是被困在阵中的三界众生，再也无法离开。” 他一字一句冰冷道：“孟明，既然你不听劝，那就休怪本巫无情！” 说罢，虢辛双眼迸射出白光，右手中食二指合拢，一边在空中比画，一边念念有词地念咒。 “阴火咒！”他的手指隔空一戳，澎湃巫力顿时喷薄而出。 “轰”一声响，巫凡敖身上爆开一蓬碧绿色阴火。 他浑身瞬间被阴火焚烧，在地上痛苦翻滚，不停发出绝望嘶叫。 孟明虎躯微微一震，连忙帮巫凡敖拍打身子。但不知为何，这低温碧绿的火焰极难扑熄。 “快给我住手！”他朝台阶上巫师高声怒叱。 虢辛恍若未闻。 第41章 神龙之力 过了半响，巫凡敖身上阴火逐渐熄灭。但他俊美而惨白的脸上，已失去了原本的红润。 “孟明，快将尸体交出来！” 高大的虢辛居高临下盯住他，沉声道：“本巫若施展更猛烈阴火咒，到时不仅是小薇，连这小子也要跟着陪葬！” 孟明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陪葬的人是你！” 说罢，他朝金色光幕走去。 当孟明的身体接触到光幕，只见无数金光线所交织成表面上，骤然掀起一阵阵扭曲，荡漾起一圈圈涟漪似的波纹。 倏忽间，他眼前豁然一亮，已穿过金色牢笼。 “穿过了！” “怎么做到？”诸人见孟明闯出天元阵，无不感到惊骇。 “不可能！”虢辛倒抽了一口凉气，似乎难以置信。 他质问道：“天元阵能困住三界众生，你是什么人？为何能走出来？” 僵尸处在三界众生之外……孟明心想，不受阵法规矩约束…… 但他不搭腔，只是身体一个前冲，举剑来势汹汹地向虢辛冲去。 所谓擒贼先擒王，眼下孟明惟有制服祭主，才能救出小薇与巫凡敖，安然离开解邑。 故他无视阶上其他巫师，仅把目标放在虢辛身上。 但见一道白光倏地闪起，孟明挥动寒光凛凛的长剑，裹挟着雷霆之势，瞬间刺到虢辛身前。 中年男人脸上波澜不惊，没什么表情。 与此同时，四位执事巫师纷纷跨前，各自举起五指微张的右手，“咻”地向孟明伸去。 一种无形力量袭来，他的身体骤然一僵，再也动弹不得。 孟明惊骇地盯住四个巫师，发现他们的眼瞳泛出幽幽白光。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巫师没其他本事？只会双眼发光定人！” 眼下，四个巫师同时施法，孟明一时间无法挣脱。 虢辛瞥了他一眼，接着用手指在空气中划着无形线条。 “阴火咒！” 他大喝一声，澎湃巫力喷薄而出，巫凡敖身上再次燃起碧绿阴火来。 “啊……啊……啊……啊……啊……啊……”小薇发出一阵凄厉惨叫声。 孟明暴怒呵斥：“还不住手！” 但虢启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罢了……孟明猛地闭上眼睛。 他准备显露僵尸形态，用强悍的力量击败这群巫师。 孟明晓得在他睁开眼前，还有抛弃巫凡敖与小薇，回到洛邑生活，找出《盘龙经·僵尸篇》下半卷的机会。 当他睁开眼后，一切都无法回头了。 孟明缓缓睁眼，眼瞳深处闪起淡淡金光。 电光火石间，空中赫然传来一阵破空锐啸之声。 但见一片桃木符凌空飞至，穿过金色牢笼击中巫凡敖身体，瞬间发出了一道刺目蓝光。 磅礴符力从小木片中发出，柔和水流瞬间涌现，在他身边不停旋转，形成了一圈水幕。 原本笼罩巫凡敖周身的火势，也渐渐熄灭。 “是谁？” “阴火灭了！”所有人面面相觑。 虢辛脸色微沉，右手中食二指合拢，隔空一戳，指尖所向绿光闪烁，再次施展了一道阴火咒。 诸人站在外面，见天元阵内之阴火被水幕折射后，闪烁着水波般绿光，在巫凡敖身上不停晃动。 尽管火焰不断灼烧水幕，始终无法越雷池半步，触及他身体半分。 “这是商文水符！”虢辛脸上划过微愕。 夜色中，一个穿月牙白深衣，披及肩黝黑长发，身材颀高的男人，踱步缓缓走到广场。 这位五官深邃的俊美男子，正是盘龙城巫礼氏传人龙骞。 孟明眼前一亮：“你来了！” 他远远望去，与龙骞深邃的目光相对视。 虢辛眼底惊疑不定，半晌才迟疑道：“来者何人？” 龙骞并未回答，只打了一个响指。 只听得几声“砰”响，广场上除了虢辛以外，所有巫师身上都迸出了一连串火花，瞬间爆燃起来。 巫师们被骤然变化吓了一跳，纷纷扑打身上火焰。 原先被定住的孟明，也得以恢复行动力。他连忙捡起地上佩剑，飞速往圜丘处奔去。 他来到龙骞身边，低声道：“如何救敖出来？” 孟明见他走到金色牢笼前，右手中食二指一并，朝金光表面一点，一股淡淡灵性波动，在其修长指尖若隐若现。 龙骞急促念咒，眸子深处发出幽幽蓝光，瀑布般的乌发随风飞扬，月白色深衣下摆簌簌摆动。 过了半响，他狂喝了一声。 孟明抬眼望去，见金光幕上光芒不停旋转，带动周遭空间聚集坍缩，凝结成一团透明气团。 龙骞强行在天元阵中，生生撕开了一道裂口。 两人冲进去，见巫凡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痉挛。 龙骞俯身查看，确认师弟没事，微微出了口气。 他转头吩咐：“孟明兄，有劳你先带敖离开，这里由我来应付。” 孟明略一颔首，直接打横抱住巫凡敖，飞速走出天元阵。 龙骞目送两人身影消失后，才缓缓走下圜丘。 就在这时，原本被他撕开缺口，变得暗淡的金色牢笼，骤然明亮起来。 龙骞抬眼一瞥，见虢辛缓缓走来，亲自为天元阵注入巫力，其余巫师也在极力配合着他。 虢辛喝到：“你是谁？竟敢阻扰本巫驱鬼！” “虢祭主……”龙骞缓缓开口，“这女鬼很可怜，不如交给我处置？” 虢辛厉声道：“厉鬼之术有违天和，本巫必须将她诛灭！” “鬼都走了，你还想怎样？”龙骞淡然道。 “本巫拿你作俘虏，还怕孟明不将尸体交出来！” 闻言，龙骞缓缓摇头，问道：“虢辛，你以为区区天元阵，就能困住我？” 这位神庙祭主沉声反驳：“天元阵能困三界众生，包括你这位巫师！” 龙骞凝视着他，唇角微微勾起，笑道：“那么龙呢？” “龙……”虢辛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倒愣住了。 龙骞缓缓敛去脸上神情，深深吸口气，嘴唇翕动，低沉着嗓音念咒。 虢辛凝目看去，惊见面前俊美男子，原先乌黑深邃的眸子，已化作了一片璀璨夺目的湛蓝色。 他正在疑惑，又猛然抬起头来，见到天边电光闪闪，雷声隆隆。 原本月色明亮的夜空，被翻腾而来的乌云笼罩住，顷刻间暗下来。 乌黑云层飘得很低，仿佛要压到屋顶。沉闷雷声滚滚而来，连绵不断。 狂风呼啸，龙骞的乌黑长发被吹拂着，身上深衣随风猎猎作响。 “这是……巫教……四大神力……”虢辛眼瞳陡然紧缩，失声惊呼：“传说中……神龙之力……”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男人身份。 第42章 双雄联手 “你休想！”虢辛厉声喊道，不断向天元阵眼里灌注巫力。 龙骞瞥了他一眼，幽深眼眸里，闪烁着灿灿蓝光。 “吾乃董父豢龙氏，礼祖巫礼氏之血脉！” “吾族世代侍奉苍龙之神，以东方青龙图腾为旌旗！” “吾乃龙神之子，身上流淌着尊贵真龙之血！” 龙骞的声音又轻又低，但所说每一个字，仿佛是一道又一道雷霆，不断在众人耳际回荡，许久不散。 “区区小阵，岂能阻拦本座？” 龙骞一边漫不经心的说，一边往阵外走去。 每当他往前跨一小步，组成牢笼的淡金色线条，就发出裂帛般响声，嗤嗤地冒出缕缕白烟。 在牢笼外灌注巫力的巫师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之极。 当龙骞右足完全踏出阵外，天元阵数千条金色光线，同时响起连续不断的密集脆响破裂声。 霎时间，金色牢笼怦然崩溃，化作无数光辉尘埃，渐渐消散于空中。 牢笼刚被粉碎，只见虢辛“噗”一声，唇中喷出大口浓稠鲜血，衣襟染上大片血渍。 其他巫师纷纷倒地不起。 龙骞的神龙之力，不仅破了虢辛与巫师们布下的天元阵，也让这位神庙祭主承受极大反噬，遭受内伤。 他瞥了眼剧烈喘气的祭主，平静道：“明犯我巫礼氏者，不管何人，吾必以苍龙神的雷霆怒意诛之……” 紧接着，龙骞挥了挥手，那双透明澄净的眼睛中，湛蓝色逐渐消褪，瞳孔也恢复原先大小。 同时，狂风渐止，乌云散尽，夜空重新恢复原先晴朗。 “你是……”虢辛断断续续咳血，嘶哑道：“苍龙神之子……” “天元阵发挥至巅峰，或许能困住我。但是……你就弱了些！” 龙骞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走了。 另一边，孟明救走巫凡敖，来到道旁废弃庐舍。 “敖！醒醒！” 孟明俯下身来，拍了拍躺地上的巫凡敖，发现他全身都被冷汗浸透。 “该不会被阴火烧傻了？”他心里咯噔一声。 “巫凡君子没事！” 突然间，一道女声幽幽响起，孟明猛然转身望去，整个人愕然僵住。 身穿白衣的小薇，赫然站在自己身前，显然已离开巫凡敖躯体。 “你想怎样？”孟明面孔微微发僵。 小薇曲身下拜，极其轻声道：“君子，您为下妾赴汤蹈火，这一份恩情教妾没齿难忘！” 眼见女鬼不是来发难，孟明松了口气。他肃然道：“我答应过你父，须遵守诺言！” 小薇抬眸看着他，唇角微扬，绽出春日芙蓉般的迷人笑容。 “那你可以离开了？” 两人倏而听见，庐舍外传来一道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 孟明抬眸望去，见一袭月白色深衣的龙骞，双手负到身后，缓缓从门槛外踏了一步进来。 龙之子依旧温文尔雅，但俊雅的脸上似乎有些憔悴，浮现出了一丝疲惫。 孟明主动上前拱手：“龙骞君，你来了！” 龙骞也拱手沉声道：“孟明兄！” 他瞥了女鬼一眼，缓缓道：“孟明兄，谢寿死前有告诉你尸体所在？我去作法破解厉鬼之术，让小薇姑娘安心离开凡间！” 小薇抬头看着龙骞，认真道：“巫礼君子，下妾不能走！” 孟明瞥向她，略一迟疑道：“这是为何？” “我要杀了烛之垣！”小薇秀眉一扬，双拳紧握，露出极度愤恨表情，仿佛变了个鬼似的。 孟明暗自戒备，防她再次暴走。 龙骞微微眯起眼睛。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小薇眼圈登时红了，曲身下拜道：“请巫礼君子成全下妾！” 龙骞冷峻的面容未见丝毫波澜，沉默不语，仿佛在思索什么。 小薇提到报仇，孟明不由想起，那位被烛之恒残忍杀害，投尸井中的司寇署年轻都尉——凡成。 他斟酌了下语气，开口道：“龙骞君，烛之恒恶贯满盈，天理不容！我们去诛杀他，也不过为民除害，请你成全小薇！” 龙骞沉默半响，长叹一声道：“罢了！” 小薇潸然泪下。 她朝龙骞、孟明郑重地一拜，诚恳道：“一切就拜托两位君子，助下妾为父报仇……” 其实龙骞答应她，也是实属无奈。 据《盘龙经·鬼魂篇》记载，厉鬼之术破解法共有两种。 第一种，是找出尸体并予以毁坏。 当年后羿被杀死，下属巫师施展厉鬼之术，将其复活为羿鬼。 其后，寒浞的巫师破解施法，烹煮后羿尸体食用，遂让羿鬼魂飞魄散。 第二种，是在不伤害鬼的情况下解除施法，让其降境，变回寻常鬼魂。 但进行第二种破解法，有一个先决条件——化解厉鬼心中怨恨。 这是为何龙骞答应小薇复仇，惟有让这鬼了却心事，才能顺利进行第二种破解之法。 “在找到烛之恒前，请小薇姑娘委屈一下……”龙骞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面铜镜。 “玄冥鬼镜！”孟明当场愣住，奇道：“龙骞君，怎会在你手中？” 适才龙骞与太卜见面后，离开明堂直径到满月霜。 他来到烛之恒所住院落，见到跌在地上的玄冥鬼镜，大略猜到小师弟驱鬼出了纰漏。 龙骞捡起玄冥鬼镜后，去向掌柜打听消息，得知解邑白虎神庙的巫师过来这里驱鬼。 他立马赶去白虎神庙，碰见孟明被巫师定住，准备变为僵尸形态。 太好了……孟明心里道，不用逃亡…… 想到自己差点暴露身份，成为巫师追杀目标，他就对自己头脑发热的行为感到了一阵后怕。 “小薇姑娘，进去罢！”龙骞对她说。 她微微点头，又向孟明以及昏迷不醒的巫凡敖行礼。 龙骞掐诀念咒，鬼镜表面上裂开一道缝隙。 一股黑色旋风骤然刮起，将女鬼给卷入其中。 待小薇被吸进镜中，光滑镜面中映出她的秀美容颜，接着又复消失。 “成了……”龙骞轻轻出了口气。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孟明几次想说话，但接触到龙骞的眼睛，便不动声色将目光转向别处。 他犹豫良久，终于决定开口：“龙骞君！” “孟明兄，怎么了？”龙骞望向他。 “很感谢你出手相救……”孟明说到这里，原本沁了笑意的眼眸，骤然就沉黯下来。 他摸摸挺拔的鼻梁，叹道：“我没护好敖兄弟，让他受伤了！” “孟明兄言重了，是我要向你告罪！” 龙骞笑着摇头，低声道：“若你没有出手相助，敖早就凶多吉少，我也无法完成殷圭公的驱鬼委托！” 他顿了顿，诚恳道：“以前若有任何冒犯，还请你多多包涵！” 孟明尴尬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改变话题：“眼下，我们要找出烛之恒藏身所，才能为小薇报仇，还有……” 另外，百里迪与霸喜被小司寇景定俘虏，孟明必须取得冥器救人。 想到这里，他又叹气连连，怅然道：“我被烛之恒骗，拿到假冥器，都不晓得他躲到哪里去！” 龙骞脸色如常，眼底满是笑意道：“孟明兄，我已晓得烛之恒所在，还请你出手相助，一起夺得青铜辛杖！” 孟明闻言，面色微微一动。 第43章 新仇旧恨 龙骞去明堂见太卜，晓得烛之恒身在孟津渡口。 原来奸商让谢寿用翅虫来传递消息，告诉他的交易地点是真的。 烛之恒故意将时间提前，在其他人赶去前，杀害谢寿及其门人弟子。孟明不疑有他，遂带着假冥器回司寇署，差点送了性命。 其后，奸商才在真正约定时间，从容到渡口上交易。 听到这里，孟明眼底掠过恍然神色。 “这厮如此狡猾……”他恨恨道，“我绝对饶不了他！” 就在这时，巫凡敖悠悠醒来。 “敖兄弟，好些了？”孟明关心道。 “我在白虎神庙？”巫凡敖的嘴唇竭力阖动了几下。 孟明随口道：“我们早就离开了！” 巫凡敖目光涣散望向他，轻声道：“孟明兄，谢谢你救我！” 他虽被女鬼夺舍，但恍惚中似乎知道是孟明出手相救。 巫凡敖又瞥向龙骞，惊见二师兄握住铜镜仔细端详。他的脸色微变，故作虚弱道：“二师兄，我失手了……” 龙骞眼帘微垂，沉声道：“人没事就好！” 听罢，巫凡敖终于松了口气。 “但是……”龙骞脸色凝重，举起铜镜展示，缓缓道：“玄冥鬼镜表面被你给刮花了！” 听罢，巫凡敖一阵剧烈狂咳，苦笑道：“二师兄，对不起！” “没事！”龙骞嘴角挂着一丝诡笑，“我就扣你本月酬薪作抵偿！” “没问题……”巫凡敖微微顿住，有些怔愣地看着二师兄。 紧接着，他霍然跳起来，失声道：“什么！扣我酬薪？” 龙骞挑眉戏谑道：“你嫌一个月太少？” 巫凡敖顿时哑然。 随后，孟明与龙骞送小师弟回洛邑宅邸休养。 紧接着，两人驾车赴烛之垣所在——王城以北三十里的孟津渡口。 此时已近黎明，天边透出一丝鱼肚白。 他们来到渡船码头，边上停泊着数十艘船，河中心泊着艘运输货舫船。 孟明指着前方道：“龙骞君，这是烛之垣的商船，他果然躲在这里！” “看来交易方还没抵达！”龙骞轻声回答，“我们要赶在对方来到前，先制服烛之垣。” 孟明定睛望着他，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唤醒打瞌睡的津吏，坐上木舟朝河中心出发。 不一会，木舟平稳靠向舫船。 两人登上船，甲板上一片死寂，空无一人。 “奇怪，人都去哪里……”孟明略感诧异。 龙骞也觉得不对劲，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哈哈哈哈……”一阵沙哑低沉的笑声传来，打破船上寂静。 只见一个身穿华服，身材矮墩墩的中年男人，在十多个黑甲裹身的彪形甲士簇拥下，从船舱里走出来。 龙骞与孟明愕然望着中年人，他正是卫国商人烛之垣。 “不仅司寇署都尉，”烛之垣狞笑道，“连龙之子也送上门来！” 孟明冷冷注视着他：“烛之垣，我代表司寇署来拘捕你！” “你要拘捕我？” 烛之垣冷哼一声，用轻蔑口吻道：“我有太傅作靠山，难道还会惧怕你们区区的司寇署？” 太傅……孟明一阵头皮发麻。 太傅益公蔑，是大邦周三公之一，位高权重，党羽遍布王廷。 “孟明，上次我将你抛入水井中，却淹不死你！昨夜将你困在船上，却烧不死你！让你带假冥器去司寇署，景定却没杀你！” 烛之恒顿了顿，脸上转成狰狞之色，冷冷道：“这次你可没这样幸运了！” “什么抛入井中？”龙骞在身后问。 孟明心中一颤，担心身份被怀疑，连忙转移话题：“凭你们这些杂鱼，就想对付本都尉和龙之子，太不自量力了！” “拿下他们！”烛之垣厉喝一声。 甲士们“唰”地一声，抽出锋利长剑，纷纷奔上前来。 “不知死活！”孟明见敌人蓦然靠近，遂拔剑出鞘。 “让我来！”龙骞伸手拦住他，接着从身上摸出几片桃木符。 符咒由桃木片所制，专供巫师画符咒之用，上面用朱砂绘着特定咒文。 龙骞袖子连续挥动几下，桃木符自手中激飞而出，化成数道黑影，直奔十几个甲士而去。 眨眼间，桃木片生生击中这些人。 但见一股淡淡灵性波动，接着“噗”几声响，微弱火苗立时在甲士身上蓬然燃起来。 “着火了！” “快来救我！” “好烫！” 火苗在身上迅速蔓延，越烧越蓬勃，所有人被吓得惊慌失措。 “龙骞君，你的巫术果然了得！”孟明不由赞叹。 龙骞低沉道：“这是符咒之术，我画的不过是寻常周文火符！” 甲士惊叫声此起彼伏，有的慌忙拍打身子，有的倒地打滚，不知为何身上火焰极难扑熄。 他们只能不断嚎叫，四处乱窜，仿佛快溺毙在水中。 “各位……”孟明大声提醒，“跳入水中灭火！“ “跳入水中？” 甲士们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接二连三从甲板上跳进水中，快速泅渡到大河北岸。 转瞬间，甲板上只剩下目瞪口呆的烛之垣。 “敢与盘龙城巫礼氏家主较量，轮到你了！” 孟明跨前一步，盯住甲板上孤零零站着的烛之恒。 “你……你别过来……” 烛之垣被龙骞的周文火符震惊了，不敢与他们拼命，吓得连连后退。 “休想逃走！”孟明一个闪身，身形如鬼魅般迫近，拦在对方面前。 “别……”烛之垣顿时楞在原地。 “尔母婢！敢暗算我，害死凡成……”孟明双眉一扬，目光转为凌厉，抬腿朝其腹部重重踹了一脚。 烛之垣跪倒地上，痛得发出杀猪般嚎叫，双手捂住腹部不断扭动哀嚎。 “这一脚，我替凡成还你，还有小薇……” 话音未落，痛苦痉挛的烛之垣眼白一翻，头颅歪倒在地，顿时晕死过去。 “君子，有船来了！” 就在这时，木舟上等待的津吏高喊起来。 龙骞抬眼一看，不远处河面上，一艘舫船逆流而上，向他们方向迎来。 “孟明兄，冥器交易要紧，先将这厮拖进船舱！” 孟明原本想教训烛之垣，立时被龙骞给阻止。 “哼，便宜了他！”孟明抱怨了一声。 他将笨重的烛之垣拖入船舱，用麻绳捆得结实，再以破布塞住口。 孟明眼梢一扫，环顾了整间船舱。 “你瞧，这里有个木箱！”眼尖的他走向角落，将箱子打开来看。 箱子里装满黄灿灿的金子、浑圆洁白的珍珠、毫无杂色的美玉，还有其余散乱珍奇。 两人的眼睛几乎被晃花了。 龙骞对孟明道：“这是烛之垣交易冥器的钱帛，正好派上用场！” 两人再次合力，将沉重的木箱搬到甲板上。 龙骞刚整理了下衣襟，舫船已缓缓划过水面，在他们船边泊定。 第44章 自知之明 对面甲板上，站着一位披白色熊皮裘，素衣葛袍，扎着扁髻的老者。 老者身后站着四位手持兵器，表情冷漠的剑客。 “烛君怎么没有来？”他操着一口浓重的邶地口音。 这人也是巫师……龙骞感应到对方气息。 他又仔细对老者打量一番，确认之前没见过此人。 “烛君有要事处理，不能亲自前来。”龙骞躬身道，“他派我们来接洽，你的酬劳在这里。” 老者微微点头，吩咐了一声。 两个剑客在两船间架上脚踏板，缓缓走过来。他们打开箱子检查后，才将木箱搬过去。 其中一人向老者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就招呼龙骞过去。 龙骞毫无惧色，直径踩上脚踏板，去到对面船。 老者从袍中取出一根权杖，正是后母辛陵墓中的冥器，青铜辛杖。 “冥器交给你们了！”老者笑容满面递过去。 龙骞接过来，转身走回船上。 他突然心中一动，忍不住问：“老叟，我有问题想请教。” “说来听听？”老者看起来饶有兴趣。 “你也是一名巫师……”龙骞直接问他，“若拥有青铜辛杖，可大大加强自身之巫力，为何要放弃掉？” “加强自身巫力？”老者闻言，像听到很好笑的事。 他捋着胡须，笑着问道：“君子，敢问普天之下，最强巫师有几人？” 答非所问……龙骞有些疑惑。 众所皆知，大邦周有四位臻宗巫之境的超级巫师，被称为四大宗巫。 四大宗巫，一个在宗周王几、一个在宋国，两个在荆国境内。 但龙骞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自然是巫教大祭师、九神教大长老、天道宗大宗伯，以及蛇谷城冥蛇大神官。” “然也！”老者点了点头，又问：“你觉得老夫的巫术造诣，与四大宗巫比起来如何？” 龙骞早就感应到，老者巫修境界不高，但出于礼貌，只是含笑不搭腔。 反倒是孟明，直接反问一句：“你觉得自己能与宗巫相比？” 其实他也是首次听到“四大宗巫”，但仅从称呼上听来，也可判断出四人是非常厉害的巫师。 “君子所言极是，老夫的巫术资质确实平庸。” 老者丝毫不以为忤，接着问：“敢问君子，若老夫借助青铜辛杖之力，不知是否能与大宗巫一斗？” 龙骞思索了一会，认真道：“或许可勉强击败一位？” 老者幽幽问道：“若是两位，三位又如何？” “这……”龙骞迟疑了。 “老夫拥有神器，就算能打败四大宗巫……”老者叹了口气，“又能否敌得过天下诸位巫师？” 龙骞咀嚼着他话中意思，点头表示明白。 老者嘴角勾起笑容：“不属老夫之物，勉强藏之，会引来杀身之祸。” “那你为何盗巫姑氏祖坟？”龙骞问他，“引起师尊滔天大怒……” 后母辛……孟明顿时恍然，是巫教大祭师的先祖…… “我冒犯大祭师，其实是有苦衷……”老者似乎看穿龙骞的心思，眼眸中掠过了一丝狡黠。 他收敛笑容道：“老夫盗墓另有所图，冥器不过顺手牵羊罢了！” 老者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让舫船调转方向离开。 “不为冥器？”龙骞与孟明都诧异愕然。 两人很疑惑，陵墓中还有什么陪葬品，竟比青铜辛杖珍贵。 “老夫是为找寻僵尸之王的头颅，”老者告诉他们，“才不惜冒着激怒大祭师之风险，盗掘巫姑氏祖坟。” “夏耕之尸！”孟明脸色骤变。 龙骞身体微微震动，声音发颤问道：“你找到夏……” “龙之子，好自为之罢！” 逐渐远去的老者，朝龙骞遥遥一拜。 “且慢！” 但舫船顺着水流快速疾驶，转眼间不见踪影。 “龙骞君，老叟知晓你的身份……”孟明瞥向他，略一迟疑道：“他说夏耕之尸的头颅，到底是什么玩意？” 他希望从巫礼氏传人口中，套出些僵尸之王的线索。 但龙骞没搭腔，只是思索老者所说的话。 罢了，反正日后还有时间打听……孟明心想。 他话音一转：“龙骞君，赶紧试一试辛杖！” 龙骞摇头道：“太危险了，不可乱来！” 他双手捧着权杖，仔细打量了一番。在黎明晨光中，青中带金的杖身闪耀着华丽光泽。 龙骞注意到，杖身雕刻许多精美花纹与符文。他认得这些符文，正是巫族失传已久的神圣文字——巫文。 “杖身刻了巫文，”他告诉孟明，“应该是真冥器。” “龙骞君，话是这么说……” 孟明仍不死心，继续游说：“但我之前就上过当，拿到假冥器。这次如果不试一试，若又拿到假的咋办？” “罢了！”龙骞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下来。 龙之子高高地举起手中权杖，面朝宽广河面，口中喃喃念咒。 突然间，青铜权杖上发出一道清冽至极的白光。 亮光如此耀眼，仿佛要点燃整个天空，刺得两人睁不开眼来。 龙骞感受到，一股来自远古磅礴莫御的毁灭之力，完全笼罩住自己。 当亮光熄灭后，孟明下意识抬头望去，前方河面上出现了一道奇观。 只见从上游奔流直下，如狂奔野马群般，汹涌澎湃的激流，骤然静止不动。 孟明眨着眼睛，才发现河水并没静止，而是被一道宽厚的无形堤坝，牢牢地阻隔开来。 此刻，湍急的河水奔腾而来，不停冲击无形坝体，时而惊涛迭起，时而浪花飞卷，却始终无法越过雷池半分。 “龙骞君！你将河水截流了！” 看着这一幕神奇景观，孟明无比惊骇。 两人远远望去，在日光映射下，被堵塞的浑黄色河水，已凝成一道半透明巨大水幕。 水幕里涡流高速旋转，细砂砾石不停浮沉，甚至有鱼儿游动。 如此令人震撼的画面，龙骞也感到骇然。 他完全没想到，青铜辛杖之力如此强大，完全超乎自己预想。 上游河水受到隔绝，水幕越堆越高，转眼间上升至数丈之高。 他们的舫船所处下游河道，水位带着哗哗水声不断下降，很快见到河床。 舫船缓缓往下沉，不一会就陷入河底松软泥泞中。整艘船身剧烈摇晃，眼见就要搁浅了。 孟明眼中露出一丝悸意。 第45章 鬼斧神工 “龙骞君！船快翻了……”孟明眼中露出了一丝悸意。 龙骞颔首道：“我晓得！” 若水位涨得太高，当堵塞水流的水幕消失，会导致浩荡洪水冲下来。 到时候，两岸之地被水淹没，将成为一片沼泽。 于是，龙骞将青铜辛杖缓缓放下，停止施法。 霎时间，无形坝体立时消失，上游传来山呼海啸般“轰隆隆”巨响。 湍急河水汹涌而至，哗啦哗啦从船底流过，激起无数浪花。 随着水位升高，舫船起起伏伏，摇晃了好一阵，仍停在水上岿然不动，没有被急流冲走。 “怎么回事？”孟明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神情。 原来是龙骞再次施展青铜辛杖之力，牢牢定住整艘船，才得以避免被急流冲击至下游，或因重心不稳而翻船。 过了好一会，河面终于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用一根棒子翻江倒海……孟明心想，还好没与他为敌…… 就在这时，龙骞“哇”一声，唇间喷出几口血，白皙俊脸蓦地苍白几分。 孟明惊讶问道：“龙骞君，您怎么了？” “无碍……”龙骞微微喘气，用袖子擦拭嘴角鲜血，然后调整气息。 “凭我的巫力，虽能运用权杖之能量……”他告诉孟明，“但要与大自然相抗衡，也须损耗不少心神……” 大自然力量之强悍，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抗衡。 就算龙骞的师尊，那位臻宗巫境巅峰，被誉为最伟大巫师的大祭师，或许能施展精妙巫力，阻挡滔滔河水好一阵，但也无法将大河完全截流。 神巫办得到……龙骞心想。 据传说，上古神巫拥有搬山填海，呼风唤雨，改造大自然之能。 但通过这一柄青铜辛杖，竟能让龙骞轻易隔断水流，可见神器力量之大，堪比上古神巫。 若让有歹意的巫师夺得权杖，堵住水流蓄水，形成强大之势再放水。 强悍奔腾的水势，能轻易冲垮河两岸城邑，势不可挡。 这种力量远胜于任何巫术，若让野心勃勃的荆国得到权杖，那他们挥师北伐入侵大邦周南疆，将所向披靡。 这是为何龙骞必须夺回权杖，带回去给他的师尊。 这些巫师这么厉害……孟明暗中感慨，难怪当年僵尸全军覆没…… 如此一来，他更坚定隐藏身份的决心。 沉默良久，龙骞才道：“孟明兄，我们去处置烛之恒……” 于是，两人走进船舱。 “小薇，我们抓到你的仇人了！” 龙骞掏出玄冥鬼镜，口中喃喃念咒。 但见镜面上一阵涟漪闪过，白衣女鬼从镜中缓缓现出身形。 “感谢两位君子成全……”小薇露出婀娜一笑。 被捆缚的烛之垣，见到女鬼很是惊慌，不断地扭动身体。 小薇见到杀父仇人，却表现得很平静。 她踱步到他身前，从乌黑发丝中摸出了一枝通体洁白的骨簪。 只见她手捻发簪，指尖轻轻按了下，簪头就被弹开来。 随即，她轻轻在掌心一磕，殷红色粉末从簪体中空部分洒出来。 烛之垣脸色骤变，但嘴里塞布，只能发出一阵呜咽。 “你怎么用……”孟明愣住了。 此前，小薇都是通过吸食血肉精气杀人。眼下，这只猛鬼竟然用毒，这让他感到有些荒诞。 “君子有所不知，毒药是烛之恒让父亲所调制……” 小薇看出孟明的困惑，轻声解释道：“这厮说要用来对付你，岂知用来暗算下妾之父……” 听罢，孟明心中恍然。 昨晚在舫船上，他见谢寿身中剧毒，原来是被烛之恒所害。 小薇俯身在仇人面前，艳丽白腻的脸庞贴得很近。 “父亲，女儿为你报仇了！”她轻轻地吹了口气，大量红色粉末瞬间飘进仇人鼻孔里。 烛之垣双目睁大，脸上瞬间泛青紫色，黑血从口鼻中徐徐流出。 他整个人瘫倒在地，惶恐挣扎了一会，才渐渐静下来，气绝身亡。 面对吐息芳香如兰，妖艳的毒“美人”，孟明忍不住得打了个冷颤。 龙骞蓦然开口道：“小薇姑娘，既然大仇已报，可安心离开了？” 她抬眼瞥向他，柔声道：“下妾了却心事，一切听从君子吩咐。” “你先进入镜中待一阵子。”龙骞恳切道，“待我处理完冥器之事，就施法破解厉鬼之术，让你离开人世！” 说罢，龙骞开始念咒，玄冥鬼镜却没任何反应。 “一定是给小师弟摔坏了……”他喃喃自语，转身到船舱角落捣鼓。 小薇抬起明亮双眸，直直盯着孟明。 “你怎么了？”孟明被盯得有些不自在。 “君子，下妾要离开了！”小薇对他说，“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最好别再见……孟明暗想。 小薇朝他凛然而拜：“感谢君子之恩情，小女子无以为报！” “别客气了！”孟明搀扶她起身。 小薇顺势握住他的手，凑到他耳旁悄悄道：“还记得你问过，到底是谁杀死了下妾……” 孟明闻言一怔。 “仇人太强大，下妾早已放弃报仇，故不愿提及……”小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直到我知晓君子的身份。” 糟了……孟明脸色微变。 昨夜在满月霜，为逼出附身体内的猛鬼，他被迫显出僵尸形态，小薇遂得知司寇署都尉孟明原来是僵尸。 孟明不安地瞥了眼角落的龙骞，蹙眉道：“小薇，你想……” 女鬼将白哲修长的手指，轻抵在他的薄唇上，柔声道：“君子放心，下妾会为您保守秘密……” 闻言，孟明才轻轻出了口气。 小薇接着道：“但你们是同一类人……他又身处在成周，下妾觉得有必要提醒君子提防，以防不测……” 孟明嘶哑道：“他是谁？” 小薇一字一顿道：“杀死我的人，名字叫熊胜！” 孟明瞳孔猛烈缩紧。 熊胜，正是荆国侵略百里国之师的主帅，熊建之子。 六十年前，熊建杀死百里君，孟明又反杀他为父报仇。 自此，两人的儿子结下血海深仇。 月流火之夜，百鬼夜行，孟明与熊胜在密林决一死战，不幸惊醒陷入千年沉睡中的夏耕之尸。 孟明仍然记得，当时僵尸之王用刀锋般指甲，狠狠插入熊胜脖颈吸血。 不过倾刻，他被摔在地上，头颅歪倒在旁，眼白一翻，不省人事。 孟明本以为他死了。 眼下，听小薇这么一说，才晓得熊胜与自己一样，都被僵尸之王转化为第二代僵尸，活至今时今日。 想到这里，孟明口中有些干涩，艰难道：“小薇，熊胜……” 他正想进一步探听仇人之事，刹那间光芒大盛，白衣女鬼已被成功激活的玄冥鬼镜吸进去。 “孟明兄，你刚才跟小薇姑娘说什么？”龙骞一边将镜子收入怀中，一边开口向他询问。 “没事！”孟明骤然回神，告诉你不就送死…… 第46章 故人已归 眼下，孟明不敢让龙骞晓得熊胜之事。 若他刨根究底去追问，难保自己的身份也会被揭露。 原本孟明认为凭着自身力量，可轻易击败盘龙城巫礼氏传人。 但昨夜离开白虎神庙时，他瞥见龙之子施展什么“神龙之力”，就轻易破解天元之阵。 适才，孟明又见他使用青铜辛杖，截断大河之水，再也不敢托大了。 但得知熊胜未死，他不由得感到疑虑，对方在洛邑做什么？ 到时候，两人若再相遇，是该拼个你死我活，还是该为双方都是同类，而化干戈为玉帛？ 不知不觉已过六十年，坦白说，其实熊胜非孟明的杀父仇人，故他的内心早已不恨这个人。 相反，两人是天下仅存的第二代僵尸，僵尸王夏耕之尸直系后裔。 孟明更希望与熊胜合作，共同找出《盘龙经·僵尸篇》下半卷，据上面的记载再次变回凡人。 两人都孤独活了六十年，他相信熊胜与自己心思一致，都想放弃这副被诅咒的不死之躯，再次变回寻常人。 罢了……孟明心想，待冥器之事告一段落再说…… 眼下，他有更重事去做。 于是，龙骞与孟明招来津吏，坐上木舟回到渡口。 刚抵达渡口，孟明率先跳上岸，伸手去搀扶他。 龙骞握住他的大手，大步跨到岸上。 就在这时，孟明一把将他捉住，将其胳膊反扭到身后。 “你怎么……”龙骞略感诧异，微微扭动身躯。 但孟明的手牢牢箍住他胳膊，尽管他拼命挣扎，根本动弹不了。 “别挣扎了……” 伴随着一把低沉喊声，眼前寒光一闪，孟明拔出身上的锋利匕首，架在龙之子雪白的脖颈上。 原本挣扎的龙骞一下僵住，喘息道：“孟明兄，你想做什么？” 孟明答道：“我要冥器！” 龙骞定睛望着他，认真道：“先放开我，你逃不掉……” “龙之子能截断水流，我当然不是你对手！但是……” 孟明手里匕首轻轻一划，只见他的脖颈上，当即出现一道细微血痕。 龙骞也不害怕，只是微微叹气。 “龙之子，由始至终我都没打算伤害你……”孟明目光沉静，脸上流露出了一副真挚神情。 他一字一顿道：“请你交出冥器！” “孟明兄！请听我一言！”龙骞告诉他，“景定是玄蛇排位第八的河伯，他潜伏在司寇署多年，骗你帮他夺得冥器。” “小司寇是玄蛇？”孟明眼中闪过犹疑之色。 此前在司寇署，他听过玄袍人与景定以山君和河伯互称。 “什么河伯山君，与我无关！” 孟明双眉一扬，直接道：“我的弟弟与同伴被俘虏，我答应过景定将冥器送过去，救出他们……” “你弟被俘虏了？”龙骞怔了一怔。他连忙道：“你不了解玄蛇，他们得到冥器也不会放过……”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话没说完，他被孟明带着怒气给打断：“看在我救你小师弟份上，你就帮我这次还不行？” 龙骞眼中黯然一闪而过，将权杖递给他。 孟明接过权杖后，收入怀中。紧接着，他紧箍着龙骞，一步步倒退，蹬上两马驾辕的戎车。 他将龙骞推下戎车，重重摔倒在地。 “龙之子，为了这件冥器，实在死太多人了！”孟明深深欠下身体：“此事该有个了结！” 龙骞还来不及开口，他执辔猛地一抖，马儿撒蹄拉着戎车飞奔而去。 眼见孟明夺走冥器，他立时奔向马车。 “巫礼君子，请稍等！”渡河津吏一边叫喊，一边追上去。 “是谢虎贲安排你在这接应？马上通知他行动！”龙骞蹬上了车。 津吏仰起脸，疑惑问道：“巫礼君子，你要夺回辛杖？” “不仅辛杖……”龙骞摇了摇头，“我怕迟了，河伯与山君会杀他！” “这人不听劝，影响我们计划……”津吏提高音量：“就由得他……” 龙骞摇了摇头：“他要去救弟弟与袍泽，才不惜冒险，你快去通报！” “敬诺！”津吏身子往另一辆马车走去。 龙骞立时驱车，赶去司寇署。 他想要去救孟明，一方面出于对这个男人的惺惺相惜；另一方面，则源于太卜神官所说那一番话。 大邦周精于卜筮者不少，但太卜一族传承着一种特殊之能——他们能看见未来之预示。 在明堂时，太卜告诉龙骞，某夜他在镐京冥想，突然看到模糊预示。 在预示中，出现了一个男人。 这也是为何，贵为天道宗四大神座，地位崇高的太卜神官，会主动赴洛处理明器之事。 他想亲见预示中男人。 那晚，太卜见到孟明，预示中的景象变得更为清晰。 他告诉龙骞，巫族乃至大邦周所面临劫难，比人们所想象更严重。 要如何应付夏耕之尸，以及那个可毁灭天下的魔器，太卜暂时还未能完全参透出预示，无法找出具体对策。 目前，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预示中男人因应天时而出现，将成为化解这一场浩劫的重要契机。 出于这个原因，龙骞须保住孟明，不让他有生命危险。 洛邑城，司寇署。 天气明媚，晴空湛蓝，孟明带着明器，驱车赶来司寇署。 下车后，他目不斜视的负手前行，再次来到殿中。 这一次，小司寇景定没坐在案前，而是在殿中背手踱步。 他见高大的孟明赳赳而入，再也沉不住气，和身材矮小的山君迎上前。 “孟明，冥器得手了？”景定的语气有些紧张。 孟明用命令口吻道：“放了霸喜和我弟，将酬劳搬上我车。” 他顿了顿，又道：“再修书给召司寇，将我调来洛邑司寇署！” 景定点点头，吩咐属吏去放人，并将木箱搬出去。 “两位，这是我亲眼所见！” 孟明从身上取出青铜权杖，递给景定，接着道：“龙之子使用权杖，轻易截断大河之水，肯定货真价实。” “截断大河之水？”景定与山君面面相觑。 孟明瞥了山君一眼，皱起剑眉道：“这次如果还不行，就是你的巫术出了问题！” 景定稍微看了看，就交给同伴。 山君紧紧攥住权杖，原本微暗无光的青铜杖，骤然发出低沉嗡鸣，仿佛被灌入能量，微微明亮起来。 “如何？”景定紧张追问。 “河伯，这是真的辛杖！”山君满脸狂喜，“我感受到澎湃之力……” “太好了！我可以向主君交代……”景定微微松了口气。 第47章 辛杖之力 孟明目不转睛，注视山君手上闪闪发亮的青铜辛杖。 他微微笑着，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向小司寇景定，发现对方悄然掏出两颗铜丸，正对准自己发射。 “火雷弹！”孟明眼瞳剧缩。 两道细微“嗤嗤”声响起，铜丸闪电般从其指间疾速飞出，直指他的眉心。 孟明与黑白两道打交道多年，晓得火雷弹是玄蛇刺客所携恐怖暗器。 由于制造材料昂贵稀少，需要巫师消耗巫力以火雷咒加持，故玄蛇没有大规模投入制作。 只有组织内地位较高者，才获得分配使用。 适才，龙骞说景定是玄蛇主君河伯，孟明进司寇署后就留了个心眼，警惕注视周遭动静。 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地往后倒掠，隐蔽在一根合抱不拢的石柱后。 两颗火雷弹击中石柱后，发出“轰隆”一声响，就直接爆开。 柱子被破开大半，碎片四处飞溅，殿内顿时烟硝弥漫。 “找死！”孟明骂了一声，从靴间抽出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硝烟中身影抛去。 景定见亮光一闪，连忙向左闪去。只听“噗”一声，其右臂传来剧痛，已被匕首狠狠刺中，血流如注。 他闷哼了一声，踉跄往后退好几步。 孟明抛出匕首瞬间，锋利的青铜剑已然出鞘，一个箭步冲去，利剑直刺小司寇咽喉。 眼下，他身处司寇署，爆炸声很快会引起其他玄蛇之徒注意。 在他人未赶来大殿，将自己团团包围前，孟明必须先发制人，挟持住玄蛇的头目，才得以脱身离开。 霎时间，剑尖已至景定衣甲，仅需再前进半分，即可刺入其体内。 就在这时，孟明身体震了一震，整个人像被凝固住，完全无法动弹。 “怎么了？”他整个人震愕僵住。 他余光一瞥，见山君好整以暇站在一旁，用青铜辛杖指着自己。 很明显，束缚住孟明身体，是来自神器的无形力量。 此刻，他与景定近在咫尺，但任凭自己用尽全力，双脚仍像钉子般牢牢扎在地板上，无法挪动半分。 “你们巫师怎么都不讲道义！”孟明登时炸了，“不是眼睛发光，就是滥用巫器，有本事来一场公平较量！” 愤怒的景虎贲二话不说，猛然朝他挥了一拳。 孟明脸上吃痛，手间一沉，青铜剑“哐当”落在地上。 “你的武艺确实很高！”山君看着他，摇了摇头，“仍无法与本巫对抗！ “尔母婢！”孟明皱着浓眉，唾了一口，“言而无信，卑鄙小人！”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山君双瞳射出两道光，手中权杖轻轻挥舞。 孟明还来不及作反应，身子就被一股巨力拽得往后掠去丈余，狠狠撞在坚硬石柱上，又再弹回地面。 他被撞得无比疼痛，“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孟明胸膛激烈起伏，想要用肘部来撑着地面，重新爬起来，然而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二代金瞳僵尸人，但山君才挥挥手，他在瞬间就被击垮，从中可见神器威力之恐怖。 还没回过神，孟明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往上升，悬浮半空中。他拼命扭着身子挣扎，终究不果。 “山君，青铜辛杖到手了，赶紧通知主君……”景定一边说，一边忍痛将臂上匕首拔下，紧紧攥在手中。 他朝同伴兴奋道：“洛邑城中所布下大阵，需要辛杖作为激发能量。” 什么大阵……孟明听得一头雾水。 山君闻言，冷冷道：“河伯，辛苦得来的神器，缘何要交给主君？” 景定愣了一下，接着怒斥道：“大胆，你想背叛玄蛇不成？” “为何要背叛玄蛇……” 山君发出了一阵狞笑，阴冷道：“只要拥有这一股强大力量，其他人都不是我们对手。” 景定微微皱眉，似乎很警惕对方所说话。 山君望住他的眼睛，激动地道：“大司命、少司命、云中君……我们可轻易取代这些人的地位，甚至东皇太一……” “闭嘴！”景定厉声道：“你敢对主君无礼，休怪我无情！” 动手罢……孟明心里默念，拼个你死我活…… 他巴不得两位玄蛇闹翻，一言不合开始动手，自己伺机逃脱。 只见景定勃然大怒：“山君，你以为拿到辛杖，就能天下无敌？别忘了我们不过凡人血肉之躯，年寿终究有限。” 山君沉默不语。 “主君早已许诺，”景定告诉他，“只要完成任务，他就会转化我们，自此成为不死之躯……” “不死之躯？”孟明面露诧异。 景定越说越气：“你敢坏本君好事，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河伯息怒！”山君有些慌了，连忙解释：“我也想永生，岂敢对主君不敬？” 他稍停半晌，望着景定平静道：“但我们可取代云中君在玄蛇的地位……就你和我二人……” “不死之躯……”孟明喃喃念道，“永生不死……” 他呼吸略微顿，接着露出恍然神情：“僵尸！你们想转化成僵尸？” 话音刚落，山君与河伯的注意力瞬间被夺回来，同时转向他。 孟明终于明白，熊胜是他们口中的主君。 这些年来，对方身为二代僵尸，以永生不死作诱饵，驱使诸人为其卖命。 “熊胜！”孟明喊道：“你们的主君是熊胜！” 山君厉声喝止：“住嘴，主君之名岂是你能随便称呼？” 景定脸上阴晴不定，抬起头冷漠地望着半空的男人，皱眉道：“山君，我先解决他，其他事稍后再说……” 怎么不吵了……孟明暗叫不妙。 “孟明都尉，永别了！”景定紧握匕首逼近对方。 其实河伯这点能耐，是无法动孟明半分汗毛。 他比较忌惮者，是山君这一柄可操控天地之力的青铜辛杖。 要不然我来转化你们……孟明下意识里喃喃念着，作为交换条件…… “孟明，受死罢！”景定双眸间杀意大作。 电光火石间，殿门外传来一阵锐啸声，只见一道银色矛影破空而至，直径刺向高大的景定。 “噗”一声响，银矛穿透小司寇衣衫与皮肉，刺穿他的肩胛骨，还去势不减带着他后退好几步，牢牢钉在墙上。 景定大声惨嚎，双手捂住透体银矛，再也无法动弹。 “是谁？”山君又惊又怒。 孟明紧蹙的眉毛缓缓舒展，抬眸望过去。 他们把目光投向门口，正站着一个穿月牙白深衣，披及肩黝黑长发，身材颀高的男人。 “龙之子！”孟明叫了声。 这位五官深邃的俊美男子，正是盘龙城巫礼氏传人——龙骞。 “孟明兄，你还好吗？”他踱步走来，对孟明恭谨一礼。 他被定在半空中，只能报以尴尬一笑。 第48章 凤凰口诀 “龙之子！”山君淡淡嘲讽，“您将这当成自家门了？竟然敢在大邦周司寇署大摇大摆，随意进出！” 孟明脸上露出愧色，低声道：“龙骞君！都是我的错……” “孟明兄，你是骞的袍泽，”龙骞安慰他，“我怎能放任你有危险？” “我们是袍泽？”孟明怔了一怔。 “你们……”山君面色微寒。 两人聊得起劲，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山君双眼遽见阴戾光芒，权杖一挥，闪过一道耀眼光芒。 突然间，龙骞的身体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重重撞在石柱上。 紧接着，他整个人也升上半空，悬浮在孟明身旁。 “你还好？”看着离自己极近的那张苍白的俊脸，孟明有些忧虑。 龙骞轻声应道：“我没事！” 山君微微抬头，望着悬浮半空的龙之子，心情既有些畏惧，又有些得意，充满复杂情绪。 他感到得意，是因为将杀死盘龙城巫礼氏家主，巫教大神官。 他感到畏惧者，则是考虑到要杀死的人，是四大宗巫之首，被誉为当今天下最伟大巫师，大祭师的亲传弟子。 但想到权杖在握，山君原本不安的心，就迅速稳定下来。 “呵呵呵，巫礼氏家主，苍龙大神官，还不是被我制服了！” 山君狞笑道：“有了青铜辛杖，我会取代四大宗巫，成为天下最强巫师，就连大祭师看到本君，也要躲得老远！” 对方对师尊出言不逊，龙骞皱了皱眉，脸上平静表情有了变化。 他看着山君，忽然展颜一笑道：“你真该庆幸，没遇到最高神座！” “为何？”山君微微怔住，目光不由看向他。 “你虽拥有辛杖，但未能激发口诀，仅能使出两成之力……” 说到这里，龙骞满含深意看了他一眼，接着道：“试问你又怎会是宗巫之境的大祭师对手？” “辛杖真有口诀？”山君脸色骤然沉下来。 这厮问过我口诀……孟明顿时恍然。 龙骞解释道：“惟念出口诀，才能激发青铜辛杖，施展全部神力。” 为何告诉他……孟明眼里满是困惑。 但见龙骞使了个眼色，他立时心领神会。 于是，孟明有默契的配合问道：“龙骞君，若辛杖之力完全发挥，究竟有多强大？” “堪比上古神巫……”龙骞淡淡瞥了山君一眼，“就算四大宗巫联手，也不是持杖者对手！” 堪比神巫……孟明心里登时一个咯噔。 山君紧盯他，冷冷问道：“你晓得口诀？” 龙骞摇头道：“口诀是凤凰城巫姑氏不传之秘，师尊怎可能告诉我？” “你在撒谎！”山君大喝一声：“若无口诀，如何截断大河之水？” 他顿了顿，又指向孟明：“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孟明微微一怔，顿时哑口无言。 “速速交出口诀！”山君冷冷道。 孟明皱起剑眉，沉声道：“龙骞君，别给他。” 山君晃了一下权杖。 但闻一阵“嗤”轻响，仿佛有一把锋利刀子，无情掠过孟明身上，他的衣衫被割破好几个裂口。 面对突如其来的剧痛，他忍不住发出闷哼，高大身躯在半空不断颤抖。 “嗤嗤嗤”轻响不断传出，转眼间，孟明的肌肤被划开许多道血痕。 鲜血从其衣衫中渗出，将上身染得血迹斑斑，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孟明兄，你还好？”龙骞望着他。 “区区皮外伤，算不了什么！”孟明迎着他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他一笑就扯动身上伤势，忍不住痛哼了声，血水从伤口处渗出。 尽管孟明的伤口能自行愈合，但这种皮肉之痛也是不好受的。 山君冷笑一声，手上权杖又挥了一下。 悬浮半空的孟明，还未及反应，就感到身体遭到一股恐怖之力重击，体内传来一阵骨骼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是金瞳二代僵尸，全身筋骨如金属打造般，能承受极端创伤。 眼下，面对辛杖移山倒海的巨力，饶是一身钢铁之躯，孟明也不由得眉头紧蹙，显得非常之痛苦。 “孟明兄，还撑得住？”龙骞又问他。 说得轻巧，你来试试……孟明承受极大痛苦，但脸上坚毅之色丝毫不减。 他艰难地抬头，咬牙道：“别管我，绝不可让这厮得逞！” 山君冷笑几声，手上权杖又晃了一下。 孟明体内骤然传出一阵强烈痛苦，仿佛要刺穿血肉，撕扯他的五脏六腑，粉碎每节骨骼。 他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嚎，血水从口鼻间喷出来。 “住手，别再伤害他！”龙骞开口阻止。 山君道：“口诀！” 龙骞略一沉吟，缓慢地回答：“我念口诀，替你激发辛杖之力！” 山君凝视他片刻，摇头道：“不！你传口诀，我亲自激发！” “辛杖是凤凰女神之物……” 龙骞语气一停，缓缓道：“惟有祂在人间的代表，身为巫姑氏家主的大祭师本人才能念口诀。其余人就算念口诀，也无法激发辛杖之能。” “你不是巫姑氏，”山君面无表情质问他，“缘何又能？” 龙骞回答：“我离开神宫前，师尊已授念口诀之权力予我……” 山君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一时无法决断。 “辛杖都在你掌握中……”龙骞告诉他，“当我念激发咒语时，你只需全身放轻松，专注感受与承受辛杖之力即可！” 山君犹豫良久，才哼一声道：“你若敢耍花样，我立时将你的袍泽杀了！” 我们关系没那么好……孟明暗想。 龙骞的视线停留在他手上权杖，旋即微微颔首。 不一会，但闻一连串神秘难解的咒语，从这美男子的唇间缓缓念出。 伴随阵阵诵咒声，山君手中辛杖晃动不休，发出嗡鸣不止的声响。 只见杖身的绿锈褪尽，所雕刻精美花纹与铭文，变得越来越亮。 孟明略显诧异地看了龙骞一眼。 瞬息间，一股澎湃能量从山君手握权杖的方寸间窜出，顺着他的手源源不断涌进了体内。 “我感受到了！这股力量……”山君大声叫着，身上气势发生惊人变化。 龙骞感应到，他的巫修境界已突破原来少巫境后期，还一直往上攀升。 巫师因巫术造诣高低不同，可划分几个阶段。 近千年来，各大巫家对巫术修为阶段划分，或三个、或五个，均无定制，所用名称也不一。 大邑商灭亡后，大祭师微子启重建新巫教。 他鉴于巫师修为划分的混乱，遂听取多方意见，重新规范，将巫术修为分成四境九阶。 所谓四境九阶，分别为少巫之境、壮巫之境、大巫之境，及宗巫之境。每个境界又分为初期、中期与后期。 经微子启定制后，四境九阶划分得到各大巫家认可，沿用至今。 “我进入壮巫境中期了！” 山君难以压抑心中兴奋，激动道：“接着念，我要继续破镜！” 第49章 一线之隔 龙骞神情无丝毫变化，口中不断吟唱，时而低沉，时而高亢。 绵绵密密的吟唱之音，响彻整个室内。 大殿仿佛受到某种巨大力量扰动，慢慢颤抖起来。 “大巫之境巅峰！”山君一阵狂笑，“我距离宗巫之境，仅剩一线之隔。” 陡然之间，大殿地面和墙壁忽然剧烈颤抖，粗大石柱被震得颤了颤，发出轻微爆裂声。 墙壁上骤然出现无数道裂痕，以肉眼可见速度，不断蔓延开来，灰尘与碎砾簌簌剥落掉一地。 孟明连忙劝道：“龙骞君，够了！别再念了！” 不到一会，山君已连破两境六阶。 他若再破宗巫之境，甚至超越四大宗巫，成为天下唯一的超级巫师，将为大邦周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但龙骞对孟明的话罔若未闻，继续吟唱咒语。 他清俊的脸越来越苍白，墨黑的眸子却越来越明亮，青铜辛杖上亮光，也变得越来越炫目。 就在这时，承受强大力量的山君，指甲上发出一阵轻脆裂声，出现许多细密裂纹。 他不经意眼角一瞥，陡然睁大眼睛，脸上闪过一抹惊恐神情。 “住……住手……” 山君眼眸里寒意大作，发出一声厉啸。 此刻，神器所发出无比强劲的能量，汇聚成为一条大河，源源不断通过他的手灌注进体内，根本无法松开权杖。 山君甚至感受到，这一股无比庞大的能量，仿佛随时能胀裂自己身体。 “怎么了？”孟明神情微凛。 不一会，只见更多红色细密裂痕，开始从山君的指甲扩大，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 “别念了！停下来！” 对于山君绝望的嘶叫，龙骞完全无动于衷，仍将全副心思放在念咒上。 转眼之间，他脸上已是血痕密布，指甲寸寸断裂。 山君脸上流露出无比惊恐的神情，但一切为时已晚。 就在这时，他身上传出喀喇声响，玄袍寸寸碎裂，化成无数丝碎絮，漫天飘散开来。 目光所及，权杖闪耀出绚烂亮光，孟明被强光刺得闭上双目。 “不……” 伴随震耳欲聋的巨大轰响，山君身体崩溃爆开，化作无数块血肉。 碎裂开来的血肉，犹如雨水般往四处飞溅，落到殿内每个角落，甚至洒到龙骞与孟明身上。 待强光熄灭后，孟明再次睁开眼。原先臻大巫之境巅峰的山君，已化为一堆烂肉脏血。 青铜辛杖跌落地上，施加在两人的控制力，也在瞬间消失不见。 龙骞与孟明悬浮半空的身体立时往下坠，重新恢复行动力。 一阵浓烈刺鼻的血腥味，迷漫整个大殿。 眼前所看到一切太真切，孟明觉得无比恶心，差点忍不住呕吐。 龙骞偏了偏头，将地上青铜辛杖捡起，用袖子擦拭上面污秽。 孟明这才回过神来，惊骇地问道：“发生什么事？” 他望向龙骞，对方面容依然平静，只是比之前更加苍白。 龙骞也看向他道：“青铜辛杖虽在山君手中，但仅有念出口诀者，才能控制权杖之力。” 孟明忍不住问：“山君境界不断提升，为何会自爆？” 龙骞与他对视，回应道：“辛杖之力无穷，但人体之承受有限。” “人体之承受有限？”孟明喃喃重复。 “适才，我让辛杖不断给这厮灌注能量。” 龙骞顿了顿，缓声道：“山君原本是少巫之境后期修为，骤然承受超越原本境界的巨大力量，身体承受不住，结果被撑爆了！” “我明白了！”孟明眼中露出恍然神色。 “这就像装酒水的皮囊，只有这么点容量！”他用手比划着，“却要勉强装这么多酒，皮囊自然被撑爆。” “善哉！”龙骞微笑点头。 孟明终于明白，为何龙之子来到大殿，显得如此淡定。 他不仅不惧掌握青铜辛杖的山君，还主动念口诀激发权杖。 不愧是龙之子……孟明暗中叹气，一切都在他掌握中…… 到这时，他算彻底佩服这个男人。 突然间，龙骞眉头微蹙，抬起广袖捂住自己的唇，低首咳了好几声。 待他放下手时，殷红血迹已将雪白袖子染得片片斑驳。 “龙骞君！”孟明连忙扶着他，“你没事罢？” 看着龙之子的衣袖，他知道这个男人终究还是受伤了。 “一个都不能逃了！” 伴着一阵脚步声，数十名身穿甲衣，持戟佩剑的甲士，踏着整齐步伐从殿外走进来。 “龙骞君，让我对付他们！” 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孟明面无惧色，将受伤的龙骞拉到身后，持着长剑与他们对峙。 一时间，殿内气氛紧张到顶点。 “巫礼君子！”甲士们拱手行礼。 孟明微微一怔，疑惑地看向龙骞。 “孟明！”外面传来一把粗狂的男声。 转瞬间，霸喜与百里迪已奔进来。 孟明见两人安然无恙，不由得松了口气。 霸喜喊道：“孟明，所有玄蛇都被谢虎贲拿下了！” “谢虎贲？”孟明怔了一怔。 话音刚落，一名高大魁梧，穿黑红相间皮甲，披红色大氅的英俊年轻人，持剑大步走来。 “巫礼君子！”年轻人朝龙骞躬身行礼。 “怎么回事？”孟明表情微楞。 “孟明兄，让我来为你引荐。”龙骞笑了笑，轻声道：“谢同，谢子类，在虎贲九卫中排行第七。” 原来是他……孟明猛然醒悟。 虎贲者，取义如虎之奔走逐兽。 当年武王伐纣，麾下三千虎贲师，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大邦周建立后，虎贲师主要使命，即誓死保卫天子，守卫王城。 周礼定制，虎贲设虎贲氏九人，统领为称虎臣，位上大夫，为虎师统帅；虎贲氏八人，位下大夫。 眼前这位英俊的谢同，位列九大虎贲之一。 龙骞告诉孟明，虎贲师很早发现洛邑小司寇景定，就是玄蛇主君河伯。 得知此事，成周宰东虢公十分震怒，本想直接逮捕景定下狱，受到驻扎洛邑的虎贲氏谢同劝阻。 谢虎贲认为，玄蛇在成周老树盘根。他们先佯作不知，待时机成熟，再才将敌人一网打尽。 于是，虢公下令谢同执行谋划。 谢虎贲安排内应，假意向景定投诚，监视对方行动，找出洛邑玄蛇据点，并揪出司寇署的玄蛇内应。 同时，虎贲师与天道宗太卜神官，以及代表巫教的龙骞密切合作。 适才孟明去司寇署，龙骞遂让假扮渡口津吏，负责监视烛之恒的虎士去通报上司谢同，展开收网行动。 谢虎贲趁河伯与山君被牵制，率虎士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洛邑各大玄蛇据点，逮捕诸多玄蛇党羽。 接着，他赶来司寇署，与潜伏景定身边虎士内应来个里应外合，准备逮捕这个司寇署叛徒。 “你们来得正好，景定他……”孟明往殿内一瞥，顿时愣住。 原本被银矛刺中肩胛骨，钉在墙上的景定，早已不见人影。 很显然，他在两人与山君周旋时，趁乱逃逸。 “不好！让他逃了！”孟明一声惊呼。 第50章 黄雀在后 “孟明都尉，非常抱歉，适才景定冲出司寇署，虎士们阻拦不到……” 谢同脸露愧色，沉声道：“他还伤我几位袍泽，夺走门前戎车扬长而去！” 戎车……孟明呆呆地望着他，心里狂呼着，我的百镒黄金…… “别担心，景定大势已去。”龙骞眼底满是笑意：“他不仅得不到冥器，成周玄蛇据点又被毁掉，无法向主君交代。” “巫礼君子所言极是！”谢虎贲颔首道：“景定不仅被虎师追捕，还会遭到玄蛇的追杀。” 冥器没了，百镒黄金也没了……孟明发出细微不可察觉的叹息。 无论如何，冥器调查之事总算告一段落。 孟明无法完成东宫与小司寇召景的任务，他决定留在洛邑司寇署，专注找出《盘龙经·僵尸篇》下半卷。 还有……他凝视远处，探听那个人的下落…… 小薇告诉孟明，当年杀死她的仇人，是自己的死敌——熊胜。 就在这时，龙骞转头对他道：“孟明兄，可否陪我走一走？” 孟明收回思绪，点了点头，转身交代霸喜送弟弟回客栈。 时近傍晚，夕阳西沉，将天边映成血红的云霞。 龙骞双手负到身后，走在行人疏疏落落的街上。 他依旧温文尔雅，但俊雅的脸上有些憔悴，浮现出一丝疲惫。 孟明跟在身旁，听龙之子介绍自身来历。 他才晓得龙骞是巫教大祭师二弟子，任教内苍龙大神官。至于诸人所争夺青铜辛杖，则源自大祭师氏族——巫姑氏祖坟。 孟明也得以确认，龙骞是盘龙城巫礼氏第四十五代传人。 至于他的爷爷巫礼御寇，则是盘龙城巫礼氏第四十三代家主，六十年前那位神秘男人。 但龙骞出生前，巫礼御寇已逝世。 孟明趁机问道：“龙骞君，为何你来夺冥器？” 龙骞收敛笑容：平静道：“师尊唯恐神器落到歹人手中，酿成巨祸，遂命我前来取回。” 他又沉吟道：“同时，我想趁机调查父亲死因……” “死因？”孟明面色微微一动。 龙骞沉默了片刻，续道：“家父名讳巫礼嘉，是已故盘龙城巫礼氏第四十四代家主。二十年前，镐京爆发大暴动，他死在暴动中。” 孟明斟酌了下语气，缓声问道：“你父亲如何……” “被人杀害……”说到这里，龙骞原本沁了笑意的眼眸，骤然沉黯下来。 他默然半晌，感慨道：“这些年来，我离开盘龙城周游列国，一方面要遵循爷爷之命，追寻夏耕之尸下落……” 你爷爷不是死了……孟明眉头微皱，如何命你…… 龙骞眼帘微垂，沉声道：“另一方面，我想调查出杀害父亲之人，尽快为他手刃仇敌，报仇雪恨。” 孟明沉默了会，突然改变话题：“骞，接下来你会留在洛邑？” 龙骞望向他，只见这位都尉的目光中，隐约藏着一丝期待。 “此前，我收到天道宗之邀，担任客座……” 龙骞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要定期为该宗年轻巫师讲学，我估计要留在这里好长一段时日！” “太好了！”孟明一脸喜悦之色。 盘龙城巫礼氏一脉，致力于诛杀夏耕之尸，以及天下僵尸，算孟明的死敌。 若他潜伏在龙骞身边，便能就近监视对方。 只要对方有任何异同，自己就能随机应变，甚至带百里迪连夜潜逃。 龙骞微感诧异，失笑道：“孟明兄，你这为如此高兴？” “哦！这是因为……”孟明的声音蓦然停住。 但见他们前方，缓缓驶来一辆华丽的双辕马车。 待马车停稳后，一位面貌英挺的男人从车中缓缓走下来，正是殷圭公的义子殷赐。 殷赐拱手笑道：“龙之子！孟明都尉！” 他怎么认识我……孟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龙骞拱手回礼，以表示意。 “赐君，没想到在这里与你不期而遇！”他对殷赐说，“我已收服女鬼，准备明日登门拜访！” 殷赐再度拱手：“赐晓得此事，特意来见龙之子！” 龙骞奇道：“这是为何？” 殷赐看着他，笑了笑道：“义父有生意处理，今夜便离开洛邑，最快半年后才回来。” 他略作停顿，诚恳道：“义父未能见龙之子表达谢意，遂命我来致谢！” 说罢，殷赐挥了挥手。 只见侍从双手捧着精美漆盒，恭恭敬敬地来到他们身前。 殷赐缓缓打开盒盖，里面放着各色黄金宝石、珍珠美玉。他拱手道：“龙之子，这是上次谈妥的酬劳，请您笑纳！” 我的酬劳没了……孟明轻轻出了口气。 他原本指望那百镒黄金酬劳，在洛邑安家置业。 但他却没料到，景定受伤潜逃之际，竟然还有心思顺手牵羊。 龙骞眼角瞥了瞥孟明，似乎对他的叹息心知肚明。 他转向殷赐，淡淡道：“这次驱鬼多得孟明兄相助，不全是我一人之功。还请将一半酬劳转赠给他……” 孟明愣住了。 他面露诧异望着龙骞，半响没回过神来。 “这……这怎么使得？”孟明摇了摇头，实在太好了…… “孟明兄，休得多言！”龙骞轻描淡写道：“这是你应得的！” 殷赐笑道：“谨遵龙之子吩咐！” 说罢，他行礼告别，坐上宽敞马车，一路颠簸着向城外而去。 孟明盯着逐渐远去的马车，不知为何，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常感。 洛邑城外，殷氏庄园。 精巧雅致的书斋内，高挑瘦削，白发白须白眉的殷圭公，正坐在铺着熊皮的蒲席上。 他身前金丝楠木案几上，摆放着青铜酒壶和酒盏。 盛装丽服的侍女，正在专注斟酒，将鲜红液体倒入杯盏中。 案几旁放置铜燎炉，红亮的木炭烧得劈啪作响，迸溅出点点火星。 熏香缓缓燃烧，淡淡香气冉冉升起，弥漫整个室内。 书斋门被推开，殷赐与一个穿玄色贯头衣，头部罩在风帽里的男人走进来。 “启禀义父！”他深深欠下身子，“孩儿将他带来了！” “拜见主君！” 此人见到殷圭公，直径将风帽掀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男人脸色憔悴，胸口因喘气不断起伏，用手捂住右肩上夹杂血色的绷带，脸色不乏痛苦神色。 此人正是从司寇署中逃脱的洛邑小司寇，也是玄蛇主君之中，排位第八的河伯景定。 第51章 荆国王孙 “义父，适才赐进城见龙之子……”殷赐深深一躬道：“刚好遇到逃出来的河伯，就让他躲到车厢内。” 景定膝行数步，低头磕道：“托主君威名，城门守吏见是赐君马车，不搜查便直接放行。” 殷圭公捋着白须，面无表情。 景定接着道：“主君，那个叫谢寿的巫师已被毒死，女鬼小薇也被龙之子收伏，不会再纠缠您。” “龙之子实力如何？”殷赐问他。 “盘龙城巫礼氏……”景定脸色微沉，牙关紧了紧：“果然不可小觑，山君就中其诡计而惨死……” 殷圭公打断了他：“青铜辛杖在哪？” “……辛杖……被……”景定面孔微微发僵，头不由得垂下来。 殷圭公抿了口酒，平静道：“洛邑九个据点？都被虎贲师捣毁了？” “主君恕罪……”景定瑟瑟发抖，头垂得更低。 老者发出冷笑：“河伯，洛邑玄蛇是本王孙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血，却在一天内被你给毁了……” 只听得他语气中不乏讥讽：“小司寇景定，你还真有本事！” 书斋内空气好像凝固了般，所有人都下意识屏声静气，连殷赐也不敢直视义父的脸，只是低头盯着双脚。 “主君，我……”景定的声音颤抖得变了调。 他话还没说完，殷圭公垂在身侧的右手，已无声无息抬起来。 猝不及防下，景定身体瞬间一麻，一股强大吸力传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他飞过去。 殷圭公五指成爪，一把掐在他脖子上。 “主……主公……饶命……”景定一下子呼吸困难，整张脸涨得通红。 话未说完，他的声音顿住了。 只见殷圭公面上褶皱缓缓消失，变得光滑紧致，干枯双唇恢复红润，雪白发丝变得乌黑亮丽，全身肌肉膨胀，变得高大健硕。 转眼间，他从七十多岁耄耆老人，转变成三十多岁的英俊男子。 这位年轻男人，正是当年与孟明死战的熊胜。 六十年前，月流火之夜，熊胜被夏耕之尸吸血。但他没有死，只是被转化为第二代金瞳僵尸。 随后他回荆国，隐瞒僵尸身份，继续过着王族生活。 在此期间，不老不死的王孙熊胜，暗中谋划夺取荆国王位。最后，他却被荆国的九神教巫师所击伤，仓惶逃到大邦周东都。 熊胜来到洛邑，打算继续实行心中谋划。 当时，他时常杀死年轻女子，吸食她们的鲜血。其中有一名受害者，是后来的女鬼小薇。 小薇的父亲谢寿，是解邑白虎神庙巫师，不惜施展厉鬼之术，让女儿变成猛鬼去袭击仇人。 此事不仅牵扯到白虎神庙，甚至还惊动洛邑势力雄厚的天道宗。 熊胜意识到自己无法与天道宗对抗，从那时开始低调行事。 于是，他摇身一变，成为享誉天下的巨商殷圭公。 同时，他创立了玄蛇组织，专从事掠夺、暗杀、颠覆诸侯统治等勾当。更重要是，让玄蛇秘密为自己提供鲜血。 熊胜所创立玄蛇，共有九位主君。 由于他痛恨九神教巫师逼走自己，遂以该教所尊崇九位神灵之名，作为玄蛇九君代称，通过亵渎九神来羞辱他们。 玄蛇九君，依照顺序的排列，分别是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与山君。 熊胜则藏在玄蛇幕后，暗中操控一切。 此次，他派河伯与山君二人，负责夺取青铜辛杖。 “你不仅无法夺得辛杖，”熊胜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道：“还毁掉本王孙在洛邑经营多年的心血……” 他顿了顿，轻轻吐出一句话：“既然不中用……” 在摇晃烛光下，熊胜原本明亮幽深的眼底，渐渐浮现出金红色眸光，雪白獠牙完全暴露出来。 他笑着望向景定，一字一顿道：“那就留不得你了！” 最后六个字咬得极其清晰，景定感受到深渊般绝望的恐怖气场。 他还未及反应，接着一阵剧痛袭来，攥在脖子上的手指开始加大劲道，寸寸拧紧。 景定的颈骨被挤压得发出“咯吱”响声，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才张开口鲜血就渗出来，顺着下巴滴答滴答掉落在熊胜手上。 “义父，请手下留情！”殷赐突然开口。 “怎么了？”熊胜问他。 殷赐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义父，刚才河伯告诉孩儿，他找到您想要的两个消息。” “两个消息？”熊胜眼中光芒骤熄，缓缓松开五指。 景定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后飞掠，被殷赐扶住才得以站稳身形。 他急剧地喘息，看向殷赐的眼神中，满是不言而喻的感激之情。 “说！”熊胜冷冷道。 “启……咳咳……启禀主君……咳咳咳……据手下汇报……那晚太卜在明堂告诉龙之子……” 景定捂住胸口，咳出了口血沫，嘶哑道：“他终于看到预示……咳咳咳……晓得化解僵尸之王……灭世浩劫之法……” 熊胜神色微变。 “主君，据……情报……” 景定发出沉闷咳嗽，断断续续道：“太卜……咳咳咳……昨夜悄然离京……启程回镐京……咳咳……我已掌握其行车路线……” “化解灭世浩劫之法？”熊胜喃喃自语，“太卜看到预示？本王孙等他父子这么多年，他终于看到预示……” 他沉吟良久，突然发出响亮冷笑，转对殷赐道：“赐也，立刻备车，我要会会这位天道神官。” “敬诺！”殷赐恭敬地拱手，转身离开。 熊胜居高临下俯视景定：“第二个消息？” 景定答道：“主君，下属找到您所寻仇人，百里国太子……” “百里孟明！”熊胜从牙缝间吐出这个名字。 “据下属调查，百里孟明多年前来到镐京，”景定告诉他，“在司寇署中担任都尉……咳咳……他对外宣称孟氏，单名一个明！” “你如何确认其身份？”熊胜问他。 景定又咳嗽起来，只好捂着嘴强行压下去。 “无论活动轨迹，或者外貌……都与主君之前所描述吻合。” 景定喘息了一会，接着道：“况且适才在司寇署……咳咳咳……他被山君伤得身上满是血痕，我亲见到他伤口很快就愈合……” “孟明……”熊胜轻轻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睛，开口道：“你先去疗伤罢！” 景定如临大赦，长长吁了口气。 熊胜淡淡道：“冥器之事虽被搞砸，但你还是有些本事，找到我要的消息！” 景定急切道：“感谢主君宽恕，景定愿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又深深一躬，低声道：“但下属身患不治之症……咳咳咳……只求能得到永生，继续侍奉在主君身边……” 话音刚落，景定又爆发出一阵又沉又急的咳嗽声。 “永生会给你！但你须戴罪立功。”熊胜缓缓道。 “主君，请让下属对付百里孟明！”景定对这个坏自己好事的男人，现在可是恨得牙痒痒。 “不，先处理要事！”熊胜淡淡道，“我要先见到太卜，这关系到这一场灭世浩劫之成败！” 他说话模样，看来有些大局在握的自信。 第52章 王孙三问 ……熊胜…… 但闻一把低沉男声，在黑暗中喃喃低语。 ……熊胜……孤的直系血脉…… 男声似歌似吟，似叹似息，在又暗又冷，无日无月，没有星辰的无尽黑暗中幽幽响起来。 “夏祖！” ……灭世……协助孤……实行灭世浩劫…… “灭世浩劫？”熊胜忍不住问：“夏祖，我不明白，请您说清楚些！” 他环顾四周，想找出那一把男声。 ……执行灭世……回到洪荒……僵尸崛起…… 男声时而低沉粗哑，时而高亢尖细，像是一个人，又像无数人在回应。 “夏祖，我想见你！” ……我们将会相见……不……不久……之后…… “夏祖！” 原本笼罩在熊胜周遭的虚空，突然发出刺目亮光，黑暗也被彻底驱逐。 他猛地睁眼，才察觉自己坐在宽大华丽，由驷马拉动的四轮大车内。 车舆通体赤红，四面雕有金饰，以黑色绘出庄重典雅的纹饰。 车厢内部设有两排软榻，摆放了一张漆黑檀木小案，案上放置青铜熏炉，里面燃着香薰。 几缕香烟袅袅上升，弥漫整个车厢。 “我又做梦……”熊胜半晌才重重吐出口气，伸出手捂住眼睛。 “赐也！我们到哪里？”他问跪坐身边的殷赐。 义子恭敬地回答：“义父，快追上太卜车驾了！” 六十年前，夏耕之尸吸取熊胜之血，将他转化为第二代金瞳僵尸。 当时，僵尸之王通过感应告诉他，自己要展开一场灭世浩劫之谋，让整个天下再次回到洪荒。 到时候，衰亡的僵尸一族将重新崛起。 当时，夏耕之尸以始祖的身份，向熊胜下达命令，助其开展灭世浩劫。 那次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僵尸王。 但熊胜坚定自身信念，遵从夏祖所下达旨意，决意毁灭整个天下。 他在荆国的谋划失败之后，便来到大邦周，摇身一变成为首富殷圭公，创立玄蛇组织，进行长达十年的谋划。 眼下，时机已成熟。 但熊胜必须见太卜神官一面，解决心中的疑惑。 自从大车离开洛邑官道，岔入野道后，人烟逐渐变少。 每过几里才见到若干聚居点，地势也开始变高，远远望过去，低矮丘陵一座接着一座。 “止！” 突然间，御者猛地勒马，车厢被弄得颠簸不已，殷赐被晃了几晃。 “你是何人，竟阻拦我们去路！”车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怎么了！”殷赐连忙挑起帛布帘子，探头查看外头情形。 但见一位黑胄黑甲，高大壮硕的甲士，独自拦在路中，默默看着身前马车。 侍卫走到车门前，隔着车帘朝熊胜禀报。 “主君容禀，拦路之徒自称奉太卜神官之命，特请您一晤……” 熊胜眼底掠过阴霾。 “太卜神官？”殷赐愕然顿住，“他怎么知晓我们会来？” “天底下有什么事，是太卜所不知晓？”熊胜淡淡道。 他的脸色平静，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在甲士引领下，他与殷赐来到一处高高的草丘上。 但见一个穿雪白丝绸巫袍的老者，站在草丘高处远眺，迎面而来的微风，吹到他袍子上泛起阵阵波纹。 “王孙，老夫等你很久了！”老者转过身来。 这位过知命之年，一脸温和的老人家，正是天道宗四神官之一，太卜派第一把交椅——太卜神官。 此前，太卜暗中与龙骞联手，阻止玄蛇夺取青铜辛杖。 他离开洛邑后，似乎算出熊胜会追来，遂在半途中停车等候。 太卜沉吟片刻，又自嘲道：“我在你面前自称老夫，似乎有所不妥……” 熊胜不接话茬，沉声道：“胜听闻太卜神座精通卜筮，拥有预言之能，可作出精准批谕。” 他顿了顿，续道“今日胜有幸拜见，不知可否批示一二！” 太卜淡淡道：“这是本座在此等候的缘故！” “等我？”熊胜略一踌躇，奇道：“当年你父亲不理我，为何你……” “三十年前，父亲不理王孙，你遂来找我。”太卜自嘲地摇头：“本座若不理王孙，三十年后你仍会寻我的继承人！” 他注视着熊胜，语气稳道：“既然如此，让本座来作个了断罢！” “你愿为我答疑？”熊胜问他。 “我们身份对立……”太卜沉吟片刻，向他伸出三根手指：“本座破例为你解答三道问题！” 熊胜皱眉问道：“你不会骗我？” 太卜缓缓道：“本座仅据所见天机，作出批谕。” “胜尊奉夏祖之旨，展开灭世浩劫！”熊胜告诉他，“我所作谋划，是将天下人尽数变为僵尸！” 他说出此等骇人之语，语调却毫无波澜。 熊胜逼视着老者双眼，开口道：“敢问太卜神座，本王孙所实施谋划，会遇到什么障碍？” “百里孟明、盘龙城巫礼氏家主、杀生石……” 太卜神官在他的目光逼视下，略作停顿，接着道：“还有帝纹龟甲上所刻天帝敕令！” “如何破解杀生石！”熊胜问。 太卜答道：“与敌人之敌人联手！” “帝纹龟甲在那……”熊胜又问 太卜神官骤然打断他：“王孙，这是最后一道问题，你确定要追问帝纹龟甲下落？” 老者的话说得颇有深意，熊胜心里不由一凛。 他很快收敛神色，沉声道：“难道还有更重要问题！” “有……” 太卜站在高处俯视他，脸上露出一丝饶有兴味般的神色。 “例如找出夏耕之尸下落……” 话音刚落，殷赐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夏祖下落？” 熊胜如遭电击，整个人梦游般抬头，半晌才颤声道：“你晓得夏祖所在？” 短短数息沉默时间，像足足过了好几年漫长岁月。 太卜又重复了一遍：“最后一个问题，确定要问夏耕之尸下落？就算为此付出代价？” 代价……熊胜呼吸倏而停住。 殷赐忍不住开口：“义父！” 熊胜置若罔闻，直接问：“夏祖到底在哪里？” 太卜不动声色道：“僵尸之王从未离开过！” “从未离开过？”殷赐微微睁大眼睛。 “夏祖一直在大泽中！”熊胜原本错愕的目光，顿时转为恍然之色。 太卜神官拱了拱手：“王孙，三道问题答完，本座告辞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义父！” 眼见太卜要离开，却未问出帝纹龟甲下落，殷赐变得有些着急。 突然间，他黑亮的双眸中发出幽幽绿光，缓缓从身上掏出一柄匕首。 第53章 太卜之谋 殷赐的手轻轻一挥，寒光闪闪的匕首瞬间激射而出。 “嗖……” 锋利匕首蓦然划破空气，朝太卜后背飞掠而去。 就在这时，陪同在他身侧的甲士回过头，骤然抬起手。 只听得“啪”一声响，他已牢牢抓住火烫的刀柄。 殷赐表情有点难以置信。 他是由义父所转化，第三代绿瞳僵尸。 这些年来，能徒手接住自己所抛匕首者，他还没见过几个，更别说眼前这个壮汉年纪还如此之轻。 殷赐皱了皱眉，对壮汉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年岁约二十左右，是一个额头宽阔，浓眉大眼的男子。 他身高九尺有六寸，肩宽背厚，浑身肌肉隆起，放眼整个大邦周，似乎很少见到男子长这么高大。 此刻，壮汉脸上波澜不惊，没任何多余表情，一双如电般的眸子，死死锁定在出手偷袭的殷赐身上。 他的脊椎如弓弦般瞬间绷紧，看去一副随时能悍然出手，犹如陡然暴起的脱闸猛虎般。 殷赐不由得一愣，眸中绿光随之熄灭。 熊胜微微眯起眼睛。 过了半响，壮汉才将匕首塞入怀中，在殷赐错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去追太卜神官。 殷赐按捺不住想追，熊胜一把将他按住。 “义父，若不找出帝纹龟甲……” 熊胜不答话。 他目送两人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草丘上，才若有所失地吐出口气。 “赐也，你也察觉到？” 熊胜缓缓道：“这个男子犹如一柄出鞘利剑，锋芒毕露，凌厉气势让人心惊胆颤，凛然不可逼视。” 他望着义子，摇头道：“你若与他纠缠，未必占上风。” “义父，他是何人？”殷赐问。 “虢启！”熊胜吐出两个字。 殷赐闻言一怔，接着恍然道：“虎贲师虢启？” 他晓得虎贲九卫中，虢启排行第六，是负责保护太子安全的亲卫。 只见熊胜从容道：“此次太卜赴洛，东宫特意安排虢启，这位武艺一流的高手作为守卫。” 殷赐反问了一句：“此人虽厉害，孩儿肯定能击败他，义父为何阻止？” “赐也，你或许能诛杀此子，俘虏太卜。” 熊胜顿了顿，续道：“但这意味着玄蛇要与虎贲师、天道宗公开为敌，这会影响我们的谋划。” 殷赐带着狐疑道：“义父，若不找出帝纹龟甲，我们的谋划会失败！” 自古以来，人们遇到难以抉择的大事，便通过龟卜对鬼神进行提问。 乌龟寿命极长，在先民心目中，将它们视为通灵神物，拥有超凡神力。 主持卜问的巫师，用火灼烧龟甲，通过观察龟甲上灼开的裂纹，判断人事吉凶与成败，宣告神灵意愿，以及对邦国命运作判断。 龟甲上纹理，是神灵听闻祷告后，为人们留下的启示。 大邑商时期，人们非常重视龟卜。 王廷有专门巫师，替商帝进行龟卜与发布占辞，专司卜辞记录与保藏。 龟卜由巫师解读，宣示神灵旨意。若遇大事，神灵会直接在龟甲上裂纹，形成文字，直接传达神谕。 类似龟甲有帝五臣的苍龙神、凤凰女神、大虎神，荆地九神的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等，人们统称为神纹龟甲。 诸多神灵所批谕的神纹龟甲中，有一种最珍贵者，名为帝纹龟甲。 帝纹龟甲，是由众神之主，至高无上的天帝所下神谕。 据悉，若能诵读出龟甲上所铭刻天帝之谕，就可发动帝之神力，瞬间净化天地万物。 熊胜实施灭世之谋，帝纹龟甲成为决定其成败，最为关键的一环。 这是殷赐想挟持太卜神官，逼迫他说出帝纹龟甲下落的缘故。 “义父，只要一天不找出帝纹龟甲，谋划会出现变数！” 殷赐望着他，直截了当地道：“我们应该追太卜，逼问龟甲下落。” 熊胜沉吟半晌，还是摇头道：“如果说……帝纹龟甲在太卜手中？” “在他手中？”殷赐面色震惊煞白，直挺挺僵立在那里。 “据我了解，太卜一脉历来都有收集神纹龟甲。” 熊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当年，老太卜不肯回答问题，我还是让他离开。最终谋划失败，我被迫逃离荆国，来到大邦周！” 义子脱口而出：“义父为何不逼迫他？” 熊胜轻声道：“当时，本王孙觉得老太卜有帝纹龟甲……” 殷赐瞳孔骤然张大。 熊胜扬声一笑，朗声道：“刚才你贸然动手，若太卜真有帝纹龟甲，我们岂非都要送死？” 殷赐认真问道：“他们父子可能虚张声势？” 熊胜失笑道：“或许！但本王孙不敢冒险！反正已得到所需答案……” 他顿了顿，肃然道：“我终于晓得夏祖所在！” 六十年来，熊胜努力寻找夏耕之尸下落。为此，他耗费不少财力物力，致力搜集天下关于僵尸记载的古籍文献。 近期，熊胜邀龙骞来满月霜驱鬼，主要想从盘龙城巫礼氏传人口中，打听关于僵尸之王的消息。 “赐也，立刻回庄园，明早我要出发，赶赴荆国……” 殷赐皱着眉头，不解道：“义父，这是为何！” 熊胜一字一顿对他说：“我要去觐见夏祖！” 眼下，他终于得到僵尸之王消息。这意味着自己能了解灭世之谋详情，更积极配合夏祖。 殷赐眉心一紧，为难道：“可是……我们筹备多年，谋划即将开展，义父不留在洛邑主持大局……” “这次谋划……”熊胜沉吟道，“交给湘君主持！” “交给湘君？”殷赐表情有点凝固。 熊胜微微眯起眼睛，淡淡道：“赐也，你觉得他不靠谱？” 殷赐尴尬的笑了笑，无奈道：“义父，赐不是这个意思！” 熊胜嘴角一勾，悠然道：“我了解你的忧虑！我对湘君也有顾虑，故让你留下来辅助他……” 殷赐恳切道：“义父，不如让孩儿陪您一起去？我可以……” 话未说完，他就被义父从容不迫抬起手打断。 “不需要！” 熊胜吸了口气，喃喃地道：“这是本王孙的使命，独自去觐见夏祖！” 第54章 连环凶案 “咚……咚……咚……咚……” 黄昏时分，市场关门的锣声被敲响，宣告一天交易结束。 市场座落在洛邑城繁华的南市区，是整个大邦周王几，乃至于东方诸国贸易的中转重镇。 若放眼望去，市场内空间极大，大街两边有许多店铺，货仓，还有无数售物摊位。 闭市之后，原本人声鼎沸的市场，顿时变得一片寂静。 此刻，管理市场的市掾官已离开，仅剩身裹皂衣的差役张伯，在认真清扫道上垃圾。 半个时辰后，张伯的工作终于完成。 天气太冷，他一边走嘴里一边哼着曲儿，准备回家喝碗热汤暖身。 忽然间，他听到附近摊位前，响起一阵急促犬吠声。 “该死的野狗！”张伯骂了一声，操起手中扫帚走去。 他骂骂咧咧地挥动扫帚，将野狗惊得夹起尾巴掉头逃窜。 “走慢点，将这畜生给宰了！”张伯累得呼呼直喘气。 就在这时，他瞥见摊位旁地上有团不明物。他再定眼一瞧仔，才发现是带着鲜血的肉碎。 张伯轻轻哼了声，喃喃道：“是那个摊主？没好好处理残余物，我明日向市掾官举报！” 大邑商时期，曾定下“弃灰于道者，断其手”的刑法。若有人随意在街上乱丢垃圾，会遭到断肢的严惩。 大邦周之法没那么严厉，但有罚款与罚劳役的惩处。 张伯上前查看，发现这些碎肉源自一个木箱。 “这厮卖肉没带走？今夜可以开荤了！” 张伯大喜过望，连忙将木箱拖出来，借助黄昏余辉探头一看。 映入眼帘是一只齐根被截断，与主躯干分离的断臂。断肢处血肉模糊，森森骨头露在外面，静悄悄被搁在箱内。 “啊……”张伯发出一声惊呼，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 市场内，天已全黑。 司寇署属吏聚集摊位前，提着灯笼在夜幕中紧张忙碌。 “这是本月所发生第六起分尸案！” 身材魁梧健硕，面容英俊的孟明不断摇头，两道英气剑眉紧紧拧在一起。 “该死的凶手，太可恨了！”旁边的搭档霸喜，接过他的话茬。 他忿忿地嚷道：“五天前才确定第五个死者身份，没想到第六个受害者尸体这么快出现。” “这意味着……”孟明说到一半止住。 “意味着什么？”霸喜好奇地盯住他，“你想到什么了？” 孟明露出整齐洁白牙的齿，笑道：“这意味着我们要尽快破案，不然司寇署会承受更大压力！” “啧啧！谁不知道母亲是女人？”霸喜白了他一眼，粗声粗气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 孟明淡淡道：“见解当然有，不过现在只是推测……” 闻言，霸喜眼前一亮，连忙追问：“先告诉我罢！不然小司寇问起，我没有办法回答。” 你只长身体，不长……孟明瞥了他厚壮的胸肌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孟明，看在我们兄弟一场！”霸喜撇了撇嘴，“我只要应付小司寇，不会抢你功劳！” 话没说完，不远处传来辚辚车声与霄霄马声，一辆戎车缓缓驶近。 “小司寇来了！”霸喜急忙去迎接，孟明紧跟其后。 只见一位年约四旬，两鬓斑白，脸色严肃的中年人，缓缓从戎车走下来。 “召大人！”两人朝他行礼。 中年人是洛邑司寇署新任小司寇，孟明的顶头上司——召景。 此前，他调查冥器失窃案，协助龙骞夺得冥器。 同时，他帮助虎贲师摧毁多个玄蛇据点，揭露景定卧底身份，立下大功。 于是，在孟明请求下，他如愿以偿被调来洛邑司寇署。 终于摆脱召景了……当时，他还暗自庆幸。 两个月后，孟明与同僚出城迎接新任小司寇，整个人顿时愣住。 新任小司寇，竟是他的前上司，镐京小司寇召景。 原来景定逃逸后，洛邑司寇署小司寇之位就空置出来。 王廷各方势力，都盯住这个肥缺，想推举自身派系人马上位。 最后，经过东宫与成周宰东虢公协商，以及各方博弈后，举荐态度倾向太子的召景来任职。 “本以为能躲开他……”孟明哀声连连。 霸喜不舍孟明，也向上司请求调来洛邑，继续与好兄弟搭档。 召景一边走去案发现场，一边问道：“孟明，现在什么情况？” 孟明答道：“启禀大人，短短一个月内，凶手犯下第六起杀人分尸案。” “孟明都尉，目前仅能说是杀人分尸案……” 召景微微蹙眉，沉声道：“是否与前面案件有联系，是否同一个凶手，要等调查后才晓得。” 孟明答道：“大人，下属觉得凶手是同一个人！” 召景倏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冷峻的望着他。 霸喜登时有些发怔。 小司寇脸色沉下来，责备道：“身为司寇署都尉，不管侦查任何案件，都要着眼于事实，用严谨态度分析证据得出结论。” 此前，洛邑城内发生第四起分尸案，就已惊动了王廷。成周之宰东虢公特意下旨，让司寇署全力侦破此案。 接二连三有人被残忍杀害，已弄得洛邑民众人心惶惶。 此事引起全城关注，但司寇署找不到任何线索，形成很大压力。 召景初上任，就遇到如此棘手案件，无疑是对其能力的严峻考验。 故他对孟明凭直觉来查案的方式，自然感到十分不满。 孟明目光平淡沉定，轻声道：大人！下属不光靠直觉，请听我解释！” “说来听听！”小司寇声音稍微缓和些。 “大人，若是寻常杀人案，凶手分尸的原因……” 孟明咳了两声，缓缓解释：“不外乎希望妥善处理尸体，不被人发现。如此一来，抛尸地点都会选择城外荒僻处。” 召景摸摸胡须，“嗯”了一声。 孟明说话愈发谦卑：“但大人你瞧，市场是热闹场所，中途被人撞见可能性很高。 他停顿片刻后，续道：“为何凶手要冒风险，把散碎的肢体抛弃到这里？这是比较反常的行为……” 召景沉吟不语。 孟明瞥见霸喜讷讷无言，连忙对他使了个眼色。 这个大个子露出恍然之色，接口道：“对！前面五件案子也如此，凶手都选择抛尸住宅前、巷口等，仿佛怕我们没发现！” “他在挑衅……”小司寇面沉如水，怒道：“他在挑战我们司寇署！挑战成周王廷！挑战天子权威！” 召景毕竟有多年侦案的丰富经验，立刻想到关键点。 “大人真神人也！” 孟明趁机拍马屁，恭敬地道：“下属发现过往连续杀人案凶手，似乎都有类似作风，故作如此判断，而非纯粹直觉。” 听罢，召景沉默了半响。 他皱眉道：“若是如此，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第七个受害者。” “大人所言极是！”孟明点点头，深表赞同。 “孟明、霸喜听令！”召景语气沉重地下令：“此案性质恶劣，本司寇命你们尽快破案！” “敬诺！”两人同时应答。 第55章 大邑商文 深夜，孟明下班回家，推开院门就见百里迪直挺挺站在厅堂。 他目光一瞥，见弟弟手中捧着一卷竹简，整个人正在恍神。 “阿迪？”孟明轻唤了声。 百里迪收回目光，转身望向兄长。 孟明上前半步道：“你怎么了？” “大哥！”他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突然恍神？” 孟明望着他的眼睛，调侃道：“难不成你找到《僵尸篇》了？” “嗯，找到了！”百里迪点点头，扬起手中竹简。 “找到了？”孟明震惊莫名，失声道：“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没用……”百里迪摇头啧啧有声，但话未说完，手中竹简已被他闪电般夺过去。 孟明摊开竹简，直勾勾地盯着上面文字，整个人顿时愣住。 自从在洛邑定居，百里氏兄弟兵分两路，孟明专注司寇署工作，伺机在龙骞龙身边窃取有用情报。 百里迪每日赴守藏室，寻找《僵尸篇》下半卷。 最初，他进入王城守藏室，整个人就惊呆了。 但见宽大藏书室内，三面白墙放置数十排木架，每个架上密密麻麻，摆放着一捆捆竹简。 百里迪随手抽出一卷翻看，发现这里所藏古籍，不仅年代久远，许多还是自己不曾读过的孤本珍品。 他如获至宝，每日风雨不改来到守藏室，废寝忘食去阅读。 在此期间，百里迪不时向洛邑太史寮之首——太史微问学。 他的问学讨论范围很广，涉及历史、天文、历法、医学、占卜、文献、典章制度等，无所不谈。 百里迪学问之渊博，引起太史微震惊，认为他是一个绝世天才。 听到这里，孟明皱起眉道：“迪，你如此高调，引起怀疑咋办？” 百里迪揶揄地说：“不讨好这小子，如何套出《僵尸篇》？” 外貌稚嫩的百里迪，却唤白发苍苍的老者为小子，虽说这是事实，但孟明还是感到有些异样感。 太史微很欣赏百里迪，特意领他到守藏室地窖，里面堆放了大批年代久远的竹简。 老者告诉他，这批竹简是当年周公营建洛邑后，特意从宗周运来。 但竹简内容涉及怪力乱神之说，不被成周史官认可，故被堆放在阴暗地窖角落里，不为人所注意。 原来藏在这里……百里迪心想，难怪找不到…… 于是，他接受了太史微委托，协助整理这批竹简，终于在竹简堆里寻得这一部《盘龙经·僵尸篇》。 听罢，孟明举起手中竹简，问道：“这是什么鬼画符，我都看不懂？” 百里迪答道：“这是商文！” “商文……”孟明倒抽了口凉气。 百里迪摇头道：“这是大邑商中期古文，不仅年代久远，与大邑商末年文字差异也很大，更别说大邦周篆文。” 孟明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问道：“迪，你饱读诗书，还看得懂？” 弟弟摊开双手，无奈道：“洛邑太史微也无法辨别，更何况是我！” 找到《僵尸篇》……孟明嘴角挤出了一丝苦笑，却看不懂…… 第二日，中午，洛邑司寇署。 孟明虽得到《僵尸篇》，无奈简册用商文所书写，自己完全看不懂。 眼下，他只能指望“小神童”百里迪，破解艰涩难懂的古文。 在此之前，孟明须尽快侦破连环杀人分尸案。 虽到午饭时辰，但一众司寇署属吏，仍在商讨着连环杀人案。 昨夜在市场摊位发现的女尸，共被肢解成九块，全装在木箱中。 司寇署经过一番调查，很快确定死者身份，是一位失踪多时的少女。 据仵作尸检报告，死亡时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案发现场经司寇署仔细搜查，并没看到任何可疑人物，或者凶手所留下有价值的线索。 凶手极为狡猾，处理尸体手段极高明，手法与此前五案如出一辙。 由此，孟明认为这系列凶杀案，系同一凶手所为，他的“直觉”得到所有人一致认同。 “这个杀人狂，简直嗜血凶戾之极！”霸喜忍不住破口大骂。 孟明缓缓道：“凶手每隔一段时间，就找一个目标下手，分尸抛弃，然后再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起身。 孟明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紧身衣袍，配上魁梧健硕的体魄，充分彰显出英武潇洒的气质。 他用一双锐利眸子，对诸人扫视了一圈，沉声道：“诸位，你们对此案有什么见解？” “能轻易在城内不同地点抛尸，凶手肯定有马车！” “有马车，意味着凶手有一定地位，不是寻常国人！” “那肯定有独立宅邸，才能囚禁受害者，进行分尸活动！” 对于同僚们的发言，孟明脸上带着专注之色，一声不响地倾听。 直到诸人说完，他紧抿的薄嘴微启，才沉稳地发出声来。 “诸位分析有理，但好像忽略了一点！” 孟明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不知你们有没有想过，受害者如何死？”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霸喜不解的望着他：“如何死？不就被人杀死分尸，有什么要紧？” 孟明皱眉道“当然要紧！请问死者是死后被分尸，还是活着被分尸？” 霸喜愕然道：“活着被分尸？” 其余同僚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中都带着愕然之色。 “凶手又如何杀害死者？”孟明缓缓道：“仵作验尸显示，死者身上没任何伤痕，也没有被下毒痕迹，仿佛突然死掉！” 听到这里，诸人纷纷点头同意。 “还有，凶手虽确定同一人……”孟明对他们说，“但经过观察，我发现六位死者没任何共同点。” 霸喜忍不住问：“这个凶手摆明就想杀人发泄，才会连续绑架不同人来杀害分尸，为何需要共同点？” “据我的经验，犯下连续杀人案者，内心都有深层因素引导。” 孟明语调和缓地道：“例如凶手被女人抛弃，导致心理扭曲，会专门杀害爱慕虚荣的女子……” 霸喜双眼一亮：“孟明，你是说共同点构成凶手作案规律？” 孟明望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嗯！换句话说，六位死者必有共同点……” “孟明都尉，这也未必！”一位年纪较大的都尉，站起来表示异议。 “六位死者分别是奴隶，酒肆小二，闺宇中的淑女，商贾，外地旅游者和待业游民，完全没任何共通之处，还互不相识……” 这位都尉捋了捋须，续道：“况且六人有少女、青年、中年……无论性别或年纪分布都不一致！” 孟明沉默良久，才涩声道：“这是我疑惑之处！” 第56章 凶手非人 孟明转向负责尸检的仵作，问道：“那六具尸体除了被肢解成九块，请问还有什么不寻常处？” “有，颈项部分……” 仵作解释道：“不知为何，凶手将死者颈项剁得血肉模糊，碎骨碎肉全都绞在一起。” 霸喜疑道：“难道凶手要掩饰割喉杀人？” 孟明摇头道：“既然敢分尸，为何要多此一举，掩饰割喉杀人？” 他顿了顿，又反问：“况且凶手要掩饰杀人之法，却采用这种拙劣的剁碎脖颈手法，岂不是更引人发现？” “那应该是什么情况？”霸喜问他。 孟明凝神片刻，声调平平地道：“照我的直觉，凶手动机与此有关……” 所有人先是一愣，随即都笑起来。 霸喜喊道：“诸位别笑，孟明的直觉都很准！” 根据两人在镐京共事，侦破各种案件的经历，这位兄弟每次所提出直觉，最后都被证明是正确的。 故霸喜很信任这个兄弟，对他予以无条件支持。 “我很理解诸位的怀疑！” 孟明揖了揖手，自信道：“关键点一时说不清，但我很快想明白，这里有劳诸位分头调查！” 众人离开时，霸喜追上孟明：“你要去哪里？” 他回过头：“我要去拜访龙之子！” 霸喜一愣：“龙之子，他不是巫师？难道你要招魂问出凶手？” “招来死者亡魂，问出凶手所在？”孟明怔了一怔。 “这倒是不错法子……”他挥挥手，丢下一脸错愕的霸喜离开。 这些年来，镐京司寇署都尉孟明屡破奇案，他所仰赖“直觉”，其实源于自身逆天的僵尸能力。 他有敏锐感应力，能从尸体上感应到凶手所留下气息，再通过这些蛛丝马迹追踪凶手，屡破奇案。 但不知为何，这六件连续杀人分尸案，他完全无法从尸体身上，感应到丝毫凶手气息。 发生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一者，尸体放太久，凶手气息消散。 但六位死者被发现时，才死没多久，凶手气息不可能这么快消散殆尽。 另外一个可能，凶手是魑魅魍魉，故孟明感应不到。 “糟了，这案件岂不是要转交宗伯署……”想到凶手非人，当时他的眉角剧烈一跳，心中暗叫不妙。 春官大宗伯，是宗伯署主官，在宗周王廷六官中排第三，位列上卿。 据周礼，大宗伯掌管天神、人鬼，以及地神之祭祀礼，辅佐天子建立和安定各诸侯国。 总的来说，春官大宗伯专掌邦国祭祀、礼仪，可参议国政。 大宗伯下设两位小宗伯，作为佐官。 小宗伯据周礼办事，国有大礼则辅佐大宗伯，小礼则为专掌礼仪之官。 至于总坛分设镐京与洛邑的天道宗，就隶属于宗伯署下，由春官大宗伯直接指挥管理。 署内官吏从大宗伯、小宗伯、到太宗、太卜、太祝与太士神官，他们都是天道宗巫师，修炼并传承源自周公的天道巫术。 据仵作所言，死者颈项都被剁碎，这令孟明怀疑凶手可能是僵尸。 此前，他在镐京办案，偶遇鬼怪杀人事件。如此一来，原属秋官司寇署调查的案件，会转交春官宗伯署接手。 眼下，连环杀人分尸案已变成一个烫手山芋。 若小司寇得知此案与鬼怪有关，他巴不得立刻甩给宗伯署。 但孟明不愿放手，据他推测连环杀人凶手可能是僵尸。 僵尸吸血会在脖颈留下牙洞，这是为何死者身上没其他伤痕。凶手为掩饰死者被吸血痕迹，就剁碎尸体脖颈。 孟明不能将此案交宗伯，若天道宗巫师在城内开展大规模搜索，他与百里迪身为僵尸可能受牵连。 出于这原因，他刻意误导司寇署同僚，往凶手是变态杀手方向追查。 暗地里，孟明会独自追查凶手。 但他需要得到支援，故决定找盘龙城巫礼氏传人，龙之子相助。 当孟明来到龙骞宅邸，发现门前停住一辆宽大的华丽马车。 巫凡敖正站在门前，与两个人打交道。 他认得其中一人，是殷圭公义子殷赐。 “怎么他也来找龙之子？”他喃喃道。 孟明的目光转向另一个人，此人是一个身披青色披风，穿浅紫色深衣，腰佩翠绿美玉的翩翩君子。 男子面如傅粉，丹凤眼桃花眸，唇若点朱，秀美得无可挑剔。 他的目光向不远处孟明一瞥，又不动神色地收回来。 孟明走到门前，作了个揖，微笑道：“敖兄弟，好久不见了！” 巫凡敖一丝表情都没有，冷冷道：“孟都尉，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孟明：“……” 自从巫凡敖被孟明救过，或许感到羞愧，遂对他满怀了敌意。 平时两人见面，他都会对孟明冷嘲热讽，没说过半句好话。 我可是救过你……孟明心想，真是白眼狼…… 他不动神色，转向殷赐拱手：“赐君好！” 对方也拱手回礼：“孟明都尉！” “这位君子是……”孟明望向他身边的俊美男子。 殷赐连忙介绍：“这位是义父的独子，殷子婴。” 孟明有些意外：“哦！殷圭公的儿子！” 他听闻殷圭膝下有一独子，但国人的风评很不好。 好像说对方是一位纨绔子弟，只懂吃喝玩乐，挥霍父亲的金钱四处炫富。 殷圭公诸多生意，都是义子殷赐在旁协助处理。 殷赐解释道：“义父要处理在荆国的生意，前些日子离开洛邑。往后王几内所有生意，都由子婴弟作负责人！” “殷君子，在下孟明！”他向殷氏继承人拱手行礼。 殷子婴微笑回礼：“久闻孟明都尉之名，久仰！” 巫凡敖看了看殷赐，又看看殷子婴，目光再从孟明身上一掠而过。 “这么巧，你们都来找二师兄！” 我们……孟明瞥了殷赐一眼。 巫凡敖道：“可惜二师兄不在洛邑。” 孟明皱眉问：“不在洛邑？去哪里了？” “二师兄回宋国，到商丘神宫觐见师尊，归还青铜辛杖。” 龙骞是巫教大祭师入室弟子，此次奉师尊之命到洛邑，夺回巫姑氏冥器。 孟明又问：“龙之子什么时候回来？” 巫凡敖冷冷道：“不晓得！” 殷子婴微微摇头，轻声道：“太可惜了！” “可惜？”巫凡敖当即一愣。 “近期发生连环杀人分尸案，”殷子婴对他说，“搞得城内人心惶惶，人们纷说云云，认为是恶鬼冤魂在索命！” 孟明怔了一怔。 谣言确实有理，他暗中调查过，死者很可能被僵尸所杀。 “那你们想干嘛？”巫凡敖问。 殷子婴的声音极度诚恳：“为安抚人心，本君子想请龙之子主持驱鬼仪式，化解冤魂的戾气！” 什么安抚人心，这么好听……孟明心想，还不是怕晚上没人敢出门，影响满月霜生意…… 第57章 殷氏之子 巫凡敖听到主持驱鬼仪式，想到可以赚一大笔酬劳，双眼立刻发光。 但殷子婴叹了口气，话音一转：“可惜龙之子不在，本君子只好请解邑白虎神庙巫师……” 巫凡敖脱口而出：“不妥！” “不妥？”殷氏兄弟面面相觑。 孟明静静站着，观赏巫凡敖表演。 “还记得上次争夺青铜辛杖？”他对殷氏兄弟说，“那个白虎庙祭主虢辛被二师兄轻易打败，可见他没啥本事。” 殷氏兄弟点了点头。 巫凡敖再接再厉：“你们还去找白虎庙驱鬼，反而会惹出更大乱子！” 殷赐迟疑道：“但龙之子不在！” 巫凡敖断然道：“有我在！” 孟明哑然失笑。 上一次，这位小师弟使用玄冥鬼镜失败，被女鬼小薇附身。 自此，孟明对他的巫术造诣，一直保持着怀疑态度。 巫凡敖表情瞬间僵了，瞪着他愠道：“你笑什么？” 孟明微笑地望着他：“没什么，只是想起旧事……” 巫凡敖阴沉着脸，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转向殷子婴，抬起俊面朗声道：“我是巫教大祭师座下弟子，盘龙城巫礼氏传人的小师弟，区区仪式，何足道哉！” 殷赐轻轻瞥了殷子婴一眼，目光中夹杂着些许疑虑，似乎在询问义弟是否该相信这个年轻人？ 他和义兄对视了眼，转向巫凡敖揖手，含笑道：“有劳巫凡君子！” 巫凡敖目送大财主马车离开后，转向孟明没好气道：“二师兄不在，我不请你进去坐了！” “别！我有事求你！”孟明拉住小师弟的手。 巫凡敖回头来瞥了他眼，不耐烦道：“你还有什么事？” “请你驱鬼！”孟明答道。 眼下，龙骞不在洛邑。 巫凡敖固然不靠谱，却是巫教大祭师入室弟子，应该有些本事。 加上孟明要保密，不想惊动宗伯署，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听闻是驱鬼赚钱之事，巫凡敖遂将他引进屋子。 双方入座后，孟明便告诉他近期所发生连环杀人分尸案。 “原来如此！”巫凡敖露出恍然之色，“此案近来闹得沸沸扬扬，我一直都在关注，没想到是鬼怪所为！” “对，我估计是厉鬼杀人！”孟明不想让他晓得是僵尸所为，故意误导。 “你要我去调查？”巫凡敖问他。 孟明摇头道：“不，我想让你招魂！” “招魂？”巫凡敖愣了一下。 孟明正色道：“对，要请你招来死者灵魂，问出凶手线索！” 眼下，他晓得连环杀人案是僵尸所为，但手上没任何线索追寻。故他想请巫凡敖招魂，唤来亡魂询问，以便追查出凶手。 孟明不动声色问道：“敖兄弟，你可懂得招魂？” 巫凡敖拍拍胸口，自信道：“当然，这是很简单的仪式，包在我身上！” 孟明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微微点头。 巫凡敖直截了当地问：“司寇署会付我多少酬劳？” “没有酬劳……”孟明回答。 他不认为召景会答应，况且也不能让上司晓得案件与灵异有关。 巫凡敖一声嗤笑，毫不犹豫道：“没酬劳还叫我？我不如去专注筹备殷氏的驱鬼仪式！” 说罢，他起身准备送客。 孟明表情有点凝固：“可是……盘龙城巫礼氏不是要替天行道，荡尽世间一切邪祟，以天下苍生之安危为己任？” 巫凡敖不为所动，冷冷道：“替天行道也要填饱肚子！” 孟明心生一计，继续道：“敖兄弟，虽然没有酬劳，但还是有好处！” “什么好处？”巫凡敖有些意外，“没酬劳还能有啥好处？” 鱼儿上钩了……孟明露出了一丝不明显笑容。 他肃然道：“敖兄弟，你们初来乍到，在洛邑名声不显，加上有解邑白虎庙以及天道宗等巫师竞争，若要脱颖而出，首要先打响名堂。” 巫凡敖认真问：“如何打响名堂？” “眼下不是机会来了？连环杀人分尸案引起全城瞩目……” 孟明俯在他耳边，笑道：“只要你成功招魂，协助司寇署逮捕凶手，盘龙城巫礼氏自然名声大噪……” 他望向巫凡敖，恳切道：“到时候，人们慕名而来，生意不就做大，财源滚滚来了？” “生意做大……” 原本巫凡敖对孟明很是不满，但听了他的敛财建议，突然间觉得这个高大健硕的男人顺眼得多。 他再开口时，口气缓和许多：“孟明兄，你说得有道理！” 孟明乘胜追击：“我想帮敖兄弟与龙之子在洛邑立足……” 他脸上露出一丝遗憾神情，叹息道：“岂知敖兄弟不识好人心，反要我支付酬劳……罢了！我去找白虎神庙……” 说罢，孟明起身准备离开。 “别！一场误会！”巫凡敖拉住他的手，满脸堆笑：“孟明兄，敖一定竭力帮忙……” 孟明露出迷之微笑。 深夜，司寇署，殓房。 “敖兄弟，你吐完了？”孟明轻轻拍他的后背。 今夜，他悄悄带着巫凡敖来殓房招魂。 孟明所选对象，是日前在市场发现的女尸。 他刚掀开白布，巫凡敖骤见断成九块的尸体，胃中就剧烈翻涌，忍不住一头扎到边上，“哇啦哇啦”呕吐起来。 亏你是巫师……孟明暗中吐槽，真是草包…… “没事了！”巫凡敖用手帕抹抹嘴，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此刻，昏暗殓房内已布置好祭坛，四面摆放了七盏高低不一，做工考究细致的青铜灯，灯火忽明忽暗。 祭坛中间放置高约一尺，由灯座、灯柱、曲枝和三个灯盘组成，青铜所铸造的树形灯。 但见镂空底座上，连着一直展翅的精致飞鸟，铜环两侧各连着曲枝，三个灯盘分层错落布置。 “这灯有什么用？”孟明问。 巫凡敖答道：“此乃多枝长明灯，象征度朔山桃树……” 传说，东海外度朔山上，有一株巨大桃树，树干枝丫伸展达三千里远。 桃树东北枝叶间，耸立着一道巨大鬼门，是天下万鬼所出入之地。 鬼门由神荼、郁垒两位冥神负责把守，监视凡间游荡归来的诸鬼。 凡是到度朔山的鬼魂，都须到桃树下接受宗布神检验。 若是善鬼，可通过神荼与郁垒所把守鬼门。 若是恶鬼，会被宗布神用苇索捆绑起来，扔给大虎吃掉。 听罢，孟明笑道：“这破灯施法后，真能将鬼魂从鬼门带回来？” “多枝长明灯可是珍贵巫器……” 巫凡敖解释道：“记得当时，二师兄被那奸商忽悠得脑袋一热，不惜耗光积蓄买下来，我们差点活不下去。” 他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些年我拼命接生意，还不是要为师兄还债，你说我这做师弟的容易吗？” 孟明无言以对。 第58章 师弟施法 巫凡敖一边念叨自身的艰辛，一边将绿色衣裳放入火盆。 这是孟明提前按其吩咐，向死者家属索取他们女儿生前最爱的衣裳。 巫凡敖指尖燃起一团火苗，伸入盆中将衣裳点燃。 待衣裳燃烧殆尽，他将残存死者气息的灰烬，掺进灯油里。 “时辰差不多，本巫要开始作法了！” 孟明连忙叮嘱：“切记，问完凶手线索，立刻送她回去……” 此前，巫凡敖用玄冥鬼镜驱鬼，反被女鬼附身，惹出不少麻烦。他至今记忆犹新，担心又被这小子搞砸，惹上幽魂怨鬼。 “我有分寸！”他瞪了孟明一眼。 紧接着，他口中喃喃念起七星引路诀。 这一套口诀源于《盘龙经·鬼魂篇》，主要给逝者灵魂引路之用。 施法者布下祭坛，将掺有死者气息之物与灯油融和，接着念诵口诀，就能激发多枝青铜长明灯，将指定鬼魂引来。 “接下来走禹步……”巫凡敖喃喃道，“才是最大挑战……” 据说，禹步由大禹所创，是一种召役神灵，施展巫术的重要步伐。 巫师施法过程中，无论画符、诵咒、手势、吸气、闭气或巫器使用，都须与禹步紧密配合，方能发挥全部威力。 当初，龙骞传授禹步时，郑重地告诉他：“禹步法者，为巫术根源！凡作天下百术，禹步最为急要。” 禹步由基本三步组成，各式巫术施展，均在禹步法三大步基础上衍生。 龙骞首先传授巫凡敖的，是禹步三大步基本口诀： “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次举右，左过右，右就左。次举左，右过左，左就右。如此三步，当满二丈一，后有九迹。” 巫凡敖一听，就被口诀给绕晕。 巫师施法所需之“禹步法”，对于手脚不协调的小师弟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挑战。 还是我巫凡氏蛊术好……巫凡敖郁闷地想，没这么多讲究…… 在龙骞严厉督促下，当时年幼的小师弟，只能硬着头皮，努力背诵与练习。 “敖兄弟，你在想什么？”孟明低沉的嗓音，打破巫凡敖思绪。 “没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专注施法。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 孟明专注倾听，发现咒语不是用大邦周雅音来念诵。 只见巫凡敖左手捏诀，大声念诵咒语，脚下踏出禹步的第一步。 先迈左足，接着右足迈过左足，左足前迈与右足并步……他一边踏步，一边在心里默念，以免踏错脚步。 “河边野处庙宇村庄，宫廷牢狱，坟墓山林，虚惊怪异，失落真魂……” 再迈右足，左足迈过右足……巫凡敖再走第二步，心里继续念，右足前迈与左足并步…… 再迈左足，右足迈过左足，左足前迈与右足并步……他脚下走第三步，口中随之念出四字一句，两句一节的咒语。 “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 话音刚落，巫凡敖右手突地往前一指。 只见祭坛周边六盏青铜灯，各自射出一道灵光，射到中央的多枝长明灯。 紧接着，长明灯骤然迸发出强烈灵光，直径射向屋顶。 霎时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原本月色明亮的夜空，被翻腾而来的乌云笼罩住，顷刻间暗下来。 但两人等了片刻，室内一片寂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半个鬼影也没见到。 “就这样？”孟明呆住了。 “怎么会……”巫凡敖有点发怔。 尴尬的气氛僵持了半晌，他决定施展多一遍七星引路诀。 “……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河边野处庙宇村庄，宫廷牢狱，坟墓山林，虚惊怪异，失落真魂……” 整套流程走下来，又是一道强烈灵光射向屋顶。 接着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乌云蔽月。 很快狂风渐止，乌云散尽，夜空重新恢复明朗，室内空无一鬼。 在旁观看的孟明，忍不住开声道：“敖兄弟，你在干嘛？时辰不早了，怎么还不将鬼魂引来？” “不可能！” 巫凡敖不断摇头，喃喃自语：“我都依据《盘龙经》的咒语、仪式，还有禹步来施展……不可能引不来……” 孟明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我再施展多一次！” 巫凡敖深吸口气，全神贯注施展七星引路决。 “……河边野处庙宇村庄，宫廷牢狱，坟墓山林，虚惊怪异，失落真魂……” 一道强烈灵光再次射向了屋顶，犹如重播电影般，夜空再次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乌云蔽月。 接着狂风渐止，乌云散尽，仍是没有半个鬼影。 “不可能！”巫凡敖脸色剧变。 孟明默然片刻，问道：“到底什么情况？” 巫凡敖眉头深锁，低头盯住祭坛中央的多枝长明灯，嘴里喃喃道：“为何不能……为何鬼魂不来……” 孟明嘲道：“莫非破灯是赝品？” 听罢此言，巫凡敖骤然望向他。 “你看什么？”孟明被盯得心里发麻。 巫凡敖深深盯着他，沉声道：“你确定衣裳是死者生前最爱？” “当然！”孟明以坚定语气回答：“死者母亲晓得我要追捕凶手，拿出好多件衣裳给我……” 巫凡敖迟疑道：“衣裳没问题，那为何吸引不了死者？” 谁知道你干嘛……孟明心中暗骂，但表面神色如常，试探道：“敖，该不会是咒语念不对？” “咒语？可是我都记下来……”巫凡敖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帛，打开来仔细阅读起来。 孟明低头瞥了下帛书，上面所写非篆文，而是扭曲比划，犹如蚊蝇刻痕，完全认不得的线条。 他的瞳孔霎时一紧，惊道：“敖兄弟，这可是商文？” 巫凡敖眨眨眼睛，狐疑道：“你怎么晓得我念商音？” 小迪，有转机了……孟明心中一阵窃喜。 此前，百里迪所找《僵尸篇》简册，用大邑商古文书写，根本无法解读。 眼下，孟明瞥见巫凡敖手中帛书，立刻认出是商文。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长长叹了口气，终于找到懂古文的人…… 巫凡敖不懂孟明的复杂心情，仍是一脸困惑道：“可是，这商文是二师兄让我背诵的，怎会错……” “敖，你不懂商文？” 巫凡敖白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你以为去听曲，这么容易学？” 盘龙城巫礼氏一脉施展巫术，施法者需以大邑商通语——商音念咒。故对古文以及商音之精通，是施法的重要基础。 对于只懂大邦周雅音、篆文，还有宋地方言的巫凡敖来说，想在短期内掌握佶屈聱牙的大邑商官话，难度无疑很大。 故龙骞不勉强小师弟，仅让他背诵施法所需咒语。 听完巫凡敖解释，孟明颤声道：“你是说……龙之子懂大邑商古文？” 第59章 亡者归来 盘龙城巫礼氏一族，自大邑商初年就担任贞人，负责替殷商先公先王占卜记录卜辞，专司典藏龟甲卜辞。 “盘龙城巫礼氏历代家主，都能继承家学，精通商文及商语……” 巫凡敖脸带自豪之色，一字一顿道：“放眼整个天下，仅有不超过十位巫师能解读商文，二师兄是其中一人……” 他微微侧头，又补了一句：“整个洛邑，唯独二师兄一人看得懂！” “太好了！”孟明忍不住欢呼一声。 如此一来，他们就有机会破解竹简上商文，解读《僵尸篇》内容，进而找出让僵尸变回人类之法。 巫凡敖专注思考有什么纰漏，没注意到孟明的异样表情。 “应该是衣裳问题，死者不够喜欢……” 他取另一件红色衣裳，再次点火烧成灰烬，掺和在多枝长明灯的灯油中。 紧接着，巫凡敖走完整个流程，施展七星引路决。 当电闪雷鸣的天象变化结束后，殓房仅站着两个人，没有半只鬼。 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现出了一抹红霞。 面对阴沉着脸的巫凡敖，孟明斟酌语气道：“我觉得不是灯出问题，也不是衣裳出问题！可能是念咒出问题……” 话音未落，就被巫凡敖打断。 只见他涨红着脸，怒道：“你那么厉害，你来罢！本巫不干了！” 说罢，巫凡敖走去祭坛收拾物件。 孟明被怼得哑口无言。 他目送巫凡敖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孟明还是很高兴。 因为他从巫凡敖口中得知，龙骞是洛邑唯一精通大邑商古文之人。 如此一来，破解《僵尸篇》下半卷，重新变人的希望，就落在龙之子身上。 “你什么时候回来……”孟明喃喃了一句：“我想死你了……” 他大步走出殓房，准备回家告诉百里迪这个天大好消息。 “哎哟”一声，孟明迎面撞上浑身肌肉，壮得像头牛的霸喜，两人同时重重摔倒在地上。 “哎呀，疼死我了！”霸喜吃痛叫了一声。 孟明不满斥道：“你干嘛突然出现！” 昨夜霸喜值班，负责到内城巡视。眼下天刚亮，他应该回家睡觉，却不知为何来到司寇署。 “我去过你家，小迪说你在司寇署殓房，就赶来找你！” 孟明不满道：“你冒冒失失的，召景见到又要批评了！” 霸喜嘿嘿笑了两声，应道：“没办法，有大事了！” 你能有啥事……孟明微笑看着他。 霸喜吐出两个字：“凡成！” 听到这名字，孟明的笑容突然僵住。 他略一沉默，问道：“你提他干嘛？” “那小子回来了！”霸喜咧嘴一笑。 孟明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此前，这位年轻的司寇署都尉被烛之恒杀死，抛尸到水井中。 当时，孟明被铁链所捆绑，困在水井。他为了摆脱束缚，被迫吸才刚死去不久的凡成血液。 为防别人发现凡成被僵尸吸血，他将尸体带出城外，埋于荒山野郊。 但司寇署都尉骤然失踪，必然会引起注意。 于是，孟明请百里迪仿照凡成笔迹，写了一封家信。 信中交代说自己爱上某个窈窕淑女，却遭女方家人反对。凡成无奈下，只好带着心上人连夜私奔云云。 司寇署诸人不疑有他，他们还调侃凡成好长一段时间。 出城路上，孟明一边驾驭戎车，一边回想此前的处理情况。 当时，凡成被扭断脖子，又被抛尸井中，早已死得不能再死。 孟明是僵尸人，经验丰富的司寇署都尉，若连活人死人都分不清，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好了。 既然凡成已死，霸喜见到的人又是谁？他一时间疑窦大生。 难道说……孟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于是，他借口回家梳洗，约好一个时辰后，与霸喜在凡成家门口集合。 趁着这段时间，孟明来到洛邑城外荒山。 当时，他在这里挖了个坑，将尸体草草埋进去。为免被人发现，他甚至连墓碑都不敢立。 当孟明来到埋尸处，惊见坟墓已被挖开一个坑，里面的尸体不翼而飞。 “真的复活了……”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寒气。 不久后，孟明驱车到凡成宅邸前，见霸喜已在门前等待。 他翻身下车后，悄悄拉大个子到一旁去，压低声音问道：“喜，你如何晓得凡成回来？” “一个时辰前，我与兄弟值夜班，”霸喜告诉他，“发现凡母与凡成在街道上游荡……” “凡成和他母亲？”孟明重复了一遍。 “我也感到很意外！”霸喜耸耸肩，“在我追问下，才晓得凡成回来洛邑已有一段日子。” 孟明沉默半响，开口问：“为何两母子深夜在街上游荡？” 霸喜回答：“凡母说这小子被心上人抛弃，精神大受刺激。” 哪来心上人……孟明感到纳闷，都是我编的…… “昨夜凡母醒来，发现儿子不在寝室中。” 霸喜顿了顿，续道：“她找遍屋子都不见人影，便跑去街上找。最终她找到徘徊游荡的儿子，也遇见我们……” “凡成什么情况？”孟明问他。 “不好！看来有些憔悴，不愿与人说话。”霸喜又耸了耸肩，“凡母慌张要带儿子回家，我就提出与你去探望他。” 僵尸……孟明口中喃喃道。 据霸喜所描述，可以确定凡成不是鬼魂，因为他的肉身能活动自如。 如此一来，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凡成变成了一具僵尸。 绝不可能……孟明不禁暗忖。 那次他吸血，并没有将凡成转化为僵尸。据《盘龙经·僵尸篇》记载，要将人转化为僵尸，前提是此人必须活着。 这是孟明没有转化他的缘故。 至于死后变为僵尸，那是属于另一个体系——死僵范畴。 据《僵尸篇》所述，死僵者，指由尸体所化僵尸。 死僵之形成，或因葬在养尸地，或被人炼制、或新死尸被邪物附身、或尸体吸收阳气，借人气而尸变等。 相对于活僵，死僵吸收阴气，毫无人性，丧失理智，不能说人话，只能发出嘶哑的吼叫声。 死僵以利爪为武器，专吸活人或家畜血液。它们极度畏惧阳光与火焰，平日躲于棺木、洞穴等阴暗潮湿之地。 “难不成他变成死僵了……”孟明自言自语。 他又联想到近期所发生连环分尸案，完全感应不到凶手气息，死者脖颈也被刻意剁碎，似乎要掩饰吸血痕迹。 如此一来，凡成变得非常可疑。 无论如何，孟明决定亲自见他，才能确认对方是否变成僵尸。 第60章 人死复生 孟明与霸喜进入宅邸，迎接他们的人，是一位身穿红色深衣的妇女。 但见她薄粉敷面，眉如远黛，杏眼桃腮，年逾四十略，仍然美艳绝伦。 好美……孟明忍不住赞叹。 霸喜看到这个女人，眼神骤然变得明亮起来。 难怪大清早拉我来……孟明瞪了他一眼，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位雍容华贵的妇女，就是凡成之母。 孟明发现她眉宇间，与儿子十分相像，只是神态多了分宁静从容，顾盼间透出高雅气质。 “夫人好！”他微微鞠躬，恭敬地道：“能见到您，真是倍感喜悦！” “你是孟明？”凡母微笑道：“成儿时常提及你，说要请你们来作客……还要带你弟弟来看书……” 她沉默了片刻，声音中夹杂哽咽：“可惜他现在……” 孟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两人在凡母带领下，离开厅堂来到凡成寝室。 不知为何，寝室窗户都被黑幕遮掩没，外头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 室内仅点了盏青铜落地灯，显得无比昏暗。 不敢见光……孟明眉心狠狠跳了下，更坚定凡成是僵尸的判断。 当帷幕被凡母掀开，他的视线落在榻上，盖着厚厚被褥的年轻人。 凡成双目紧闭，毫无生气的脸上，泛出苍白颜色，仿佛失血过多。 “夫人，他怎么了？”孟明皱眉问。 “孟明统领，自从成儿回来，他的精神一直都不好。” 凡母叹了口气，接着道：“昨夜又在外游荡染风寒，便一病不起。” 孟明怔怔地看着女人，察觉她宁静的神情中，夹杂着一丝淡淡哀伤。 “喜！”孟明咳了一声，瞥向好兄弟，“你不是有事与夫人商议？” “对！对！”霸喜心领神会，连连点头道：“夫人，我有事与你讨论，是关于凡成复职之事……” 在两人忽悠下，关心儿子前途的凡母，随着霸喜一同到屋外去。 孟明坐在榻侧，右手紧扣着凡成垂落身侧，白皙又冰凉的手腕。 “怎会这样冷？”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身上冒出鸡皮疙瘩。 同时，他左手紧握住腰间剑柄，双目如鹰隼般紧盯着凡成。 关于死僵级别，《盘龙经》根据尸体变为僵尸的时限长短，以及外形行动之方式，划分为白僵、黑僵、红僵、跳僵等。 最高阶死僵，又分为铜尸、银尸、金尸，以及飞尸五种。 死僵若炼成铜尸以上，不仅开启灵智，还浑身坚如金属。寻常兵器或低阶巫器咒术，都难以对其造成致命伤害 故孟明手握兵器戒备，提防年轻人骤然暴起。 只要确认凡成是僵尸，他就手起剑落将其头颅斩落，彻底毙命。 “怎么……”孟明有些诧异，紧握剑柄的手松了松。 “再试一次……”他不由深吸一口气，缓缓敛去脸上所有情绪。 孟明眼底金光憧憧，流转不息，胸膛也随着呼吸，不断地起伏。 霎时间，他所有视线、听觉和感知，都集中于榻上年轻人。 此刻天地间仿佛仅剩下两人，再没其他事物存在。 过了半晌，孟明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松开凡成冰凉的手。 “孟明兄……”一道虚弱男声突然响起。 孟明动作顿住了，过了几息呼吸才重新回复正常。他垂眸一看，发现榻上的凡成已醒来。 两人相对而望，久久没发声。 凡赤眼窝凹陷，唇角泛黑干裂，整个人憔悴不堪。唯独一双眼眸，闪烁着不同寻常的诡异精光。 孟明眼睛一眨也不眨，屏声静气又不乏警惕地注视着他。 最终凡成先开口，嘶哑道：“孟明兄，你来看我！” 孟明的眼眸里，隐晦地闪过一丝放松之意，按住剑柄的左手缓缓松开。 “成，你身体还好？” “……我……我很好……”凡成一字一字，沙哑低沉地回答。 室内昏暗的灯火，勉强照亮他苍白无血色的脸。 “成，那天我们去跟踪烛之恒……”孟明试探性追问，“你还记得后来发生什么事？” 凡成凝视灯架上火光，半响才摇头道：“我什么都记不得！” 他顿了顿，发出嘶哑苦笑：“母亲说我与爱人私奔……” 什么私奔……孟明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苦笑，全是我编出来…… 凡成猝然抓住他的手，颤抖道：“孟明兄，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求你……” 你真的杀人了……孟明嘴唇动了动，诧异道：“成，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告而别，离开司寇署……”凡成捂住胸前咳了几声，“求求你……咳咳……让我回去，你要什么我都能做……” 话音未落，泪水顺着他的鼻梁，滴答滴答落在榻上。 孟明又抬眸望向墙壁。 只见青铜制灯架上，烛光微微摇曳，照映在两人身上，在墙上投下两个晦暗不明的影子。 有影子……孟明几不可闻地出了口气，不是鬼…… 他吸了口气，恳切道：“别担心，好好休息！养好身体就能回司寇署。” “太好了……太好了……”年轻人沉重地闭上眼，苍白瘦削的面孔，在阴影中显得格外疲惫。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不一会就陷入沉睡。 孟明慢慢地将手抽出。 告别凡母后，两人走出宅邸。 霸喜忍不住问：“孟明，你让我支开夫人，与凡成说什么了？” 孟明漫不经心道：“没事，不过安慰他，康复后回司寇署。” “回司寇署？”霸喜摇了摇头，“这可不好说！凡成弃职潜逃，召景不严惩就偷笑了，怎么可能回来？” 孟明沉默不语，不断回想刚才试探凡成的事。 《盘龙经·僵尸篇》上半卷中，有记载一种能让僵尸人隐藏气息，不被人发现的方法。 当初，孟明与百里迪就掌握这一种诀窍。 故他们到大邦周多年，不管是宗伯署巫师，或近期结交的盘龙城巫礼氏传人龙骞，都察觉不到两兄弟身份。 孟明担心凡成隐藏僵尸气息，遂让霸喜支开凡母，趁机使用僵尸之力，探查年轻人是否进行伪装。 刚才，他共试探了两次，基本上可以肯定，凡成不是活僵或死僵。 如此一来，眼前就出现两个难题。 第一，此前孟明推测凡成是僵尸，犯下系列杀人分尸案。 眼下，既然他不是僵尸，那么自己所作推论就无法成立，连环杀人凶手的线索也被迫中断。 第二，凡成分明被人杀死，却没有转化为僵尸，为何又能再次复活？ 看来……孟明抿着嘴唇，还是要去找他…… 第61章 祝君安好 “本君子今日不见客！” 时间来到夜晚，巫凡敖躺在床榻上，大声朝门口名叫媛的侍女喊话。 昨夜招魂失败，又遭孟明质疑，他整天都愤愤不平，嘴里不断骂骂咧咧。 到了今夜，没想到他所痛骂之人，竟然主动上门来找自己。 侍女离开半响，就气喘吁吁跑回来：“君子……孟统领说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向您请教！” 巫凡敖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冷冷道：“他有什么重要事？” 侍女媛愁眉苦脸地站着，小声道：“孟统领想问，死去的人……有什么办法能活过来？如果……” “这厮寻我开心？” 巫凡敖悍然打断她，嗤道：“什么叫死人？就是死翘翘的意思！既然人都已死掉，怎么可能活过来？” 侍女苦着脸，一路小跑到门口传话。 不久后，她又跑回来，差不多要哭出来。 “怎样？”巫凡敖问。 侍女媛喘息道：“君子，孟统领说或许你没听过……不如去翻查典籍，或者用翅虫询问在宋国的巫礼家主！” “问二师兄？”巫凡敖当即僵住。 他不怒反笑：“有！你告诉他，确实有法子让死人复活！” “什么办法？”侍女媛瞪大眼睛。 巫凡敖从齿缝间一字字，缓慢地道：“你让他拔剑自刎，到时我再告诉他如何活过来！” “君子！” “照我的话说！”巫凡敖咬牙怒道：“孟明若敢再来，就给我赶走！” 侍女见主子动怒，忙不迭踮着脚尖退出寝室。 “气死我了！竟敢寻我开心……”巫凡敖洗刷后，换上一件单衣，便钻入温暖被窝中睡觉。 “巫凡君子……”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道飘飘忽忽的声音。 “三更半夜，谁在吵闹！”巫凡敖骤然被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巫凡君子……” 巫凡敖再次听到声音传来，心中当即咯噔一下。 “是谁！”他突然觉得心脏跳得很厉害。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吹过，寝室门“咿呀”一声被霍地推开来。 冷风飕飕吹进来，室内帷幔顿时被撩起。青铜灯架上的火光，也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几盏灯火闪了几下，陡然熄灭，室内灯光黯淡不少。 “巫凡君子……” 巫凡敖似有所感，抬头望去，瞥见门口似乎站了个发着磷光的人影。 “谁在那里……”他的恐惧油然升起，连嘴唇都在发抖。 那人影缓缓抬头，对巫凡敖发出一阵阴惨惨的笑声。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闭上眼睛，再睁开。 眼前人不仅没消失，反而轻盈地走上前。她是一个穿淡红曲裾深衣，口角流着鲜血，眼冒幽光的女子。 “啊啊啊……有鬼！”巫凡敖发出恐惧尖叫。 他手脚并用挣扎后退，身体猛地向后仰倒，后脑狠狠地撞上墙。 但闻“咚”一声重响，整个人瞬间陷入昏迷。 不知过多久，巫凡敖缓缓从眩晕中醒来。他捂着疼痛的后脑勺，只觉眼前一阵阵模糊。 “难道我发梦了……”他昏头涨脑，突然瞥见一个红色身影，正背对着自己跪坐在地上。 “巫凡君子……” “真是鬼……”巫凡敖不觉叫了一声，不断往床榻边上退去。 就在这时，红衣女子骤然转身，却是一副秀丽温婉的模样。 她略为低头行礼，微笑道：“巫凡君子，下妾现在模样，你还会害怕？” 巫凡敖直截了当道：“不管什么模样，反正都是鬼，请你离开！” 红衣女子的红唇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嗔怪道：“君子，你三番四次请下妾过来，怎么又赶我走？” “我请你来？”巫凡敖一愣。他摇了摇头，不满道：“我吃饱撑着，怎会招鬼来……” 他骤然顿住，又仔细打量眼前女子。 “殓房……”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难以置信地道：“你是那一具女尸！ 昨夜，巫凡敖与孟明到司寇署殓房，对第六个受害女死者招魂。 当时，他屡次施展七星引路诀，死者鬼魂都没出现。岂知才隔一天，女鬼竟然来到自己家里。 巫凡敖吞了口唾沫，沉声道：“昨夜招魂这么多次，你都不肯出现，为何现在又跑来？” 女鬼用黑漆漆的双瞳逼视着他，幽幽道：“君子，你没让下妾现身，你让我附在你身边，随你回家……” 巫凡敖顿时恍然，昨夜用商音来念咒，或许是发音有误，故效果出现误差，无法请来女鬼，反而将她带回家。 他发现女鬼用幽幽目光，上下打量自己的面孔。 巫凡敖动了动唇，发出艰难的声音：“不管如何，我求你走罢！” “不行！”女鬼摇头。 他错愕道：“这是为何！” “下妾冤屈！”红衣女子神色哀伤地望着他。 巫凡敖眉心微微一跳。 女鬼凄凉地笑了笑，唏嘘道：“下妾被人杀死，还惨遭分尸，我很冤屈！” 巫凡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君子式笑容：“孟明正调查凶手，要不你去找他伸冤？” “不！下妾有要事请君子相助！”女鬼平静道。 巫凡敖壮起胆来，提高声量道：“不行，我帮不了你，请走罢！” 听罢，女鬼秀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这位淑女，请你……” 突然巫凡敖顿住了。 只见女子雪白的脖颈上，骤然出现一圈红线，接着慢慢溢出猩红鲜血，逐渐向四周蔓延。 巫凡敖即一凛，还没反应过来，女子脖颈便迸裂开来，鲜血如开闸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头颅从身上掉落，骨碌碌滚到他身前。 半个时辰后，一人一鬼来到洛邑南区市场。 “小倩，你让我到市场，莫非这里有凶手线索？” 红衣女鬼是连环杀人分尸案第六个死者，尸体在市场摊位被人发现。 “不是！”名叫小倩的女鬼摇了摇头，低声道：“那晚下妾来到市场，突然被凶手打晕，接着就被杀死分尸……” “凶手长什么模样？”巫凡敖一边向前走，一边问她。 小倩目光闪动，良久才低声道：“下妾没看到……” 巫凡敖的脚步猛地顿住，直接反问：“那我怎么帮你找出真凶？” “报仇不要紧！”小倩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下妾有一个未了心愿，需要君子帮助！” 两人说话间，来到市场的垃圾掩埋坑。 巫凡敖一边捏着鼻子，一边嗔怪道：“我们来做什么，臭死了！” 小倩沉静道：“那晚我丢了一物，遂来这里寻找，结果遭到袭击……” 巫凡敖登时有些发怔，追问道：“那你要我帮你……” 小倩答道：“帮下妾从垃圾坑里找出该物……” 只听巫凡敖“啧”了一声，嫌弃道：“让我挖坑，这么脏……” 小倩不回答，只是幽幽地看着他。 巫凡敖担心女鬼头颅又掉下来，自己又再被吓晕，只好勉强点头。 他深深吸了口气，抬眼笑道：“那你要我找什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小倩遗憾地一叹：“下妾的定情信物……” 第62章 不速之客 “实在太舒服了！” 大清早，巫凡敖闭着双目，脸上盖了一块湿布巾，坐在一个热水蒸腾的木浴桶内，舒服地泡热水浴。 “这个死鬼，弄得我整身臭烘烘……” 昨夜，巫凡敖在女鬼小倩威逼下，被迫到市场垃圾掩埋坑，帮她找回丢失的定情信物。 但他才翻找了会，全身上下就弄得脏兮兮。 “小倩，不如……”巫凡敖开口，准备提出放弃翻找。 话未说完，他觉得天旋地转，顿时眼前一黑，接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直到天亮，他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惊见自己身处垃圾坑旁。 “咋回事？”巫凡敖满脸困惑，随即发现自己手中，紧紧握住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 他顿时醒悟过来，昨夜小倩急迫找回定情信物，竟然附在他身上，最终在臭熏熏的垃圾坑中找到玉佩。 “太过分了，没经过我同意，随便上身……” 巫凡敖第一时间回家，下令侍女媛烧开水准备沐浴。 他将脏衣服脱光，从胸膛到小腹使劲地刷洗，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都红成了一片，才光溜溜跨入木桶泡浴。 巫凡敖换了一个较舒服姿势，斜倚在木桶边上。 泡在热水里，他感到全身上下无比舒畅，疲劳感瞬间一扫而空。 又给女鬼缠上……他不安地想，我咋办…… 前夜，巫凡敖在殓房内招魂，因念咒失误遭怨鬼缠身。 据《盘龙经·鬼魂篇》记载，若要化解这种情况，惟有完成怨鬼心愿，才能让对方安然离开。 不如直接收掉她……想到这里，巫凡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女鬼头颅掉下来的惊悚画面。 他微微摇头，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巫凡敖在热水泡了半晌，感到一阵昏昏欲睡，险些睡着。 “君子，有客人求见！”侍女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巫凡敖睁开眼睛，迟疑道：“大清早，谁来了？” 身穿缟色直裾深衣，发如乌云的侍女走进来，笑吟吟道：“孟统领！” “孟明？”巫凡敖微微愕然，“这厮为何不死心……” 他稍作沉吟，摇头道：“不见！赶他走罢！” “君子，我已请他进来了！”侍女眼底满是笑意。 巫凡敖抬了抬眼皮，问道：“媛，到底谁是你主子？” “主子又如何？” 侍女媛撅起小嘴，满脸陶醉道：“孟统领俊朗的脸庞，肌肉饱满结实的身材……我怎忍心拒他于门外？” “好！好！”巫凡敖摇头叹道：“让你的新主子慢慢等罢！” “没关系！”侍女媛迎着他的目光，笑道：“他们可以慢慢聊！” 他皱眉狐疑道：“他们？” 侍女媛随口道：“孟明统领过来时，遇到两位殷氏君子来访！” “他们也来了？”巫凡敖瞪大双眼，“为何不早说？还不侍候我更衣……” 说罢，他从浴桶从中起身，溅出了一阵阵“哗啦啦”水声。 侍女媛连忙上前，用葛巾帮主子擦拭身体。 巫凡敖坐在铜镜前，侍女手握大束长发，由发根向发梢方向推进，缓缓将水分挤出来。 随即，她用葛巾擦干主子的头发，再用玉梳梳成固定发髻。 下一刻，巫凡敖由侍女伺候更衣。 他穿了一袭玄色深衣，一头柔密的黝黑长发披在双肩，瞬间变成一副风度翩翩的君子形象。 “君子，这玉佩怎么没看过？”侍女媛举起手中玉佩，正是自己被附身时，在垃圾坑里所捡回来。 巫凡敖眼睛一转，撒谎道：“我上街买的……帮我佩上罢！” “赐君，子婴君，你们好！” 厅堂内，巫凡敖见到两位大财主，立刻露出明显笑意。 “敖兄弟！”孟明脸带微笑，朝他拱手行礼。 巫凡敖眼角瞥了他一眼，随意点了点头。 孟明似乎对这种冷漠早有准备，也没多大反应。 诸人被迎上座后，巫凡敖才开口道：“两位君子，不知大清早来访，所为何事？” 殷赐看了弟弟一眼，语调和蔼地道：“巫凡君子，今日来见你，是要商议举行驱鬼仪式的日子。” 巫凡敖抬头一笑，答道：“哦！我卜卦了，最理想日子是……” “巫凡君子！”殷子婴猝然打断了他，“我已选好一个合适日子。” “合适日子？”巫凡敖注视着他的眼睛问。 殷子婴也盯着他明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三天后！” “三天后？”巫凡敖微微怔住。 “怎么了？”殷赐问他。 巫凡敖眨眨眼，迟疑道：“那天是三破日，不适合举行祭祀……” 听罢，殷子婴的神态没任何变化，仿佛这回答在他预料之中。 反倒是孟明一脸好奇地问：“敖，什么是三破日？” 据民间传说，三破日是六十年一次的极阴之日。 那一天怨气冲天，所有滞留凡间，得不到血亲供奉，怨气得不到缓解的冤鬼恶灵，会趁着阴气最盛时回凡间，宣泄心中愤恨。 “三破日，百鬼夜行，”巫凡敖吞了口唾沫，接着道：“不宜举行仪式！” “百鬼夜行……”孟明喃喃道，不禁想起六十年前月流火之夜。 他忍不住问：“敖，那月流火之夜，又与三破日有什么关系？” 巫凡敖顿时语塞，狠狠地瞪了孟明一眼。 他又悄悄瞥了殷子婴一眼，见其深邃面孔上似笑非笑。 “君子果然博学！”殷子婴端起杯盏，轻轻抿了口，沉声道：“但驱鬼仪式还是要在三天后进行……” 孟明顿生疑窦：“这又是为何？” 殷子婴望向他的义兄，作了个请解释的姿态。 说话都要人代劳……孟明暗中吐槽 于是，殷赐便说起事情缘由。 原来四天后，是殷氏重资建成的乐坊——“满月坊”的开业仪式。 尽管城内乐坊众多，但满月坊落成后，将变成王几内最为繁华奢靡，让无数公卿子弟，达官贵人放浪形骸，挥霍千金的温柔乡。 但近期发生了系列连环杀人分尸案，闹得城中人心惶惶，国人纷纷流传是怨鬼恶灵来索命。 若公卿子弟和达官贵人不敢晚上出门，乐坊生意势必受到影响。 听到这里，孟明不禁微微叹气。 近期治安不靖，司寇署除了面对王廷施压，国人责怪，还有来自生意受影响的商贾的批评。 坐在孟明身前的殷赐，就是谴责司寇署无作为的商贾代表之一。 巫凡敖不解道：“你们请我进行驱鬼仪式，是为了安抚人心，为何要赶在三破日举行？” 殷赐温和地笑道：“君子，若在殷氏满月坊开幕前一晚，让所有国人见识巫教大巫举行盛大驱鬼仪式……” 他顿了顿，续道：“如此一来，必能抚慰国人心中不安，不再畏惧冤魂怨鬼索命的流言，那么满月坊开业就能得到热烈反响。” 第63章 击掌为誓 “可是……”巫凡敖犹豫了起来。 孟明顿生疑窦，下意识脱口便问：“子婴君，你为何如此急迫举行仪式，是否另有隐情？” 殷子婴挑眉望着他，淡淡道：“父亲离开前，将乐坊交我全权负责……满月坊成功与否，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原来如此……孟明瞥了殷赐一眼，怕义兄夺你家产…… 巫凡敖思索了片刻，还是摇头道：“二师兄警告过，三破日不宜……” 只见殷赐拍拍手，侍从应声从门外进来，疾步到巫凡敖身前跪下，双手奉上一个精美漆盒。 “给我？” 巫凡敖揭开盒盖，里面垫着丝绒，赫然放着各色宝石、珍珠裴翠，光芒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六十年来，孟明早已见惯珍宝，但也不禁目瞪口呆。 “这是……” 殷赐温和道：“子婴弟给你的酬劳，比之前约定多了一倍。” 巫凡敖眼珠转了一圈，抬眼笑道：“子婴君，你太客气了。” 殷氏公子不仅俊美无俦，还出手阔绰大方，顿时打消他原本的疑虑。 “巫凡君子！”殷子婴意味深长地瞥向他，含笑问：“你还办得来？” 巫凡敖看看殷赐，又看看殷子婴，咳了一声：“三破日确实棘手……” 他掸了掸衣袖，胸有成竹地说：“但本巫是巫教大祭师入室弟子，盘龙城巫礼氏家主的师弟，绝对没问题！” 孟明听着他夸大其词，心中颇感好笑。 巫凡敖朗声道：“就定在三日后，举行驱鬼仪式！” 听罢，殷子婴的红唇浮现浅浅笑意。 当巫凡敖恭送两位大财主离开，再次回到厅堂，见孟明大大咧咧坐着，与侍女媛在谈笑风生。 他还将路边摘下的小花，别在她的鬓上。 巫凡敖沉着脸问：“你怎么还不走？” 孟明仿佛没看到他脸上变色，微笑道：“敖兄弟，你确定在三破日那晚举行驱鬼仪式，是一个好主意？” “与你无关！”巫凡敖一副不耐烦神气。 孟明没有恼，依然笑嘻嘻道：“我到时去帮你？” 巫凡敖斩钉截铁道：“不需要！” 孟明过来想询问有关尸体复活，以及让他教百里迪商文之事。 眼下，气氛变得针锋相对起来，孟明被弄得好不尴尬。 他还想说什么，但在巫凡敖冷冷注视下，也只好作罢。 孟明优雅地起身，朝他拱手道：“敖兄弟，我先告辞了！” 接着，他望向依依不舍的侍女媛，轻声道：“下次再聊！” 当孟明走过厅堂边侧门，俯身弯腰深深一躬：“淑女，孟明先离开了！” “淑女……”巫凡敖整个人僵了一下。 他转头瞥去，惊见女鬼小倩站在侧门阴暗处，朝着迈步离开的孟明致礼。 “且慢！”巫凡敖瞳孔紧缩，大声喊住他。 孟明停住脚步，欣然问：“怎么了？” 巫凡敖迟疑道：“你看见她？” 孟明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失笑道：“这么漂亮的淑女，瞎子才看不见！” “太好了！”巫凡敖欣喜若狂，连忙拉着他走到女子面前。 他朝女鬼露出真挚笑容：“小倩，这位是孟都尉，他能看见你……” 孟明奇道：“怎么回事了？” 于是，巫凡敖跟他讲述昨晚所发生事。 孟明听了不由觉得好笑，说道：“我没说错，那晚在殓房你确实念错咒，结果被女鬼缠上，还生我的气……” 巫凡敖不接他的话茬，又对女鬼说：“小倩，你去找孟明罢！” 他顿了顿，笑吟吟道：“孟都尉负责你的案件，人又长得高大英俊，武艺也很高强，有能力完成你的心愿……” 孟明失笑道：“敖，没想到你这么欣赏我！” “巫凡君子，非常抱歉！” 小倩盈盈一福身：“那晚你所念咒语，让我附在你身边三尺范围，且不能随意离开，直到完成心愿……” 听罢此言，巫凡敖瞬间心底一片冰凉。 孟明不动神色道：“两位，我先行告退，不打搅你们了！” “别走！”巫凡敖紧紧抓住他的手。 “刚才你不是要赶我走？”孟明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俊脸上露出戏谑笑容。 巫凡敖闻言，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 他吞了口唾沫，诚恳道：“孟明，跟我一起完成小倩的心愿……” 孟明笑呵呵地问：“为什么要陪你？” 巫凡敖沉默不语。 “我走了！”孟明耸耸肩，转身离开。 “别走！”巫凡敖像只脱弦的兔子，瞬间窜上去抓住他的臂膊。 他凑在孟明耳边，涩声道：“这女鬼的头随时掉下来，又动不动附在我身上不知干什么事……我需要你保护……” 上一次，巫凡敖见猛鬼小薇附在孟明身上，不仅无法控制其肉身，还被他用不知什么方法逼出体外。 于是，他才想让这个男人守在身边，保护自己不被小倩侵害。 巫凡敖注视着他深邃的眼睛，轻声道：“孟明兄，可以陪我走这一趟？” 孟明想了想，抬头笑道：“陪你也可以！” “多谢你！”巫凡敖松了口气。 “但是……” 孟明迎着他的目光，伸出三根手指，沉声道：“我有三个条件！” “三个要求？”巫凡敖怔了怔，皱眉问道：“什么要求？” 孟明咳了一声，说话声音缓慢清晰：“第一，帮我找出尸体复活的记载！” 巫凡敖颔首道：“待会我去翻阅二师兄的《盘龙经》，应该会有记载。” “第二，教我弟学习商文！”孟明缓缓道。 “商文？”巫凡敖不由愕然，“我完全一窍不通，你看我招来什么……” 他瞥了红衣女鬼一眼，朝孟明努努嘴。 “我知道你不行！”孟明眼神中满是揶揄：“所以要请你帮忙，让龙之子答应教我弟商文！” 巫凡敖停了良久，点头道：“好罢！第三个条件？” 孟明冲巫凡敖挑了挑眉，视线落到案上漆盒，一字一顿道，“事成之后，你的酬劳分我一半……” “一半？”巫凡敖闻言大怒，气急败坏道：“你不会去抢？休想！” 孟明却不为所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哈哈大笑：“那我告辞了！” 话音刚落，他欠了欠身，稳步向紧闭的木门走去。 “别走！”巫凡敖叫住他。 成了……孟明暗中窃喜。 整场交锋下来，巫凡敖似乎没意识到，整个节奏与主导权，完全落到这个英俊诚恳的男人手中。 他回过头来，笑道：“如何？” 巫凡敖挣扎良久，很快眼中被坚定之色取代，咬牙道：“好，一半！但三破日当晚，你要助我进行驱鬼仪式！ 孟明朗声大笑，走去搂住他的肩头，安慰道：“敖兄弟，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周全，不让魑魅魍魉垂涎你的肉体……” “唉！这次亏大了……” 巫凡敖愁眉深锁，叹了口气。 第64章 鹣鲽情深 入夜，孟明与巫凡敖在女鬼引领下，来到她心上人的宅邸。 孟明望着那扇朱红大门，愕然道：“小倩，他住在这里？” 女鬼微微点头。 “怎么了？”巫凡敖问他。 孟明答道：“这里是凡成家！” 巫凡敖神色恍然，下意识脱口道：“小倩的爱人是凡成！” 孟明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没想到中途杀出个凡成，竟是分尸案受害者小倩的心上人。 于是，两人进去拜见端庄美丽，又温柔贤淑的凡母。 他们撒了个谎，宣称女死者家属递来遗物，来自她的心上人凡成。 听到小倩名字，凡母黛眉一蹙，美丽脸庞上露出了阴鸷神情，眸光也陡地犀利起来。 她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道：“贱人，死了还来勾引吾儿。” 孟明与巫凡敖面面相觑，对凡母的反应感到错愕。 尤其是小倩，她脸上露出失望又失落的神情。 巫凡敖迟疑道：“凡夫人，小倩是你儿子……” 凡母猝然打断了他：“这个女人配不上吾儿！” 她冷冷道：“两位，她的遗物请你们随便处置……” “母亲！”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把虚弱声音。 众人回过头，赫然见到凡成站在门口。 凡母神情有些不自然，用略带责备的口气道：“成，人都死了……” 凡成却一抬手，她的声音也戛然止住。 “我要……”他嘶哑道：“小倩的遗物……” 凡母略带愠怒地看了儿子一眼，原本还想开口说话，但有外人在场，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忍住。 她只得悻悻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离开。 小倩见心上人就在眼前，心情变得十分激动。 “成哥哥……”她轻轻唤了一声。 但凡成完全看不见她。 孟明使了个眼神，巫凡敖从腰间解下玉佩递给他。 “这是……”凡成微微喘息，退后了几步。 “这是我送给小倩……送她的定情信物……”他喃喃自语，干枯发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 好几年前，某次凡成追捕盗寇时意外受伤，所幸得到小倩相救。 随后两人陷入爱河，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但凡母嫌弃小倩出身寒微，配不上凡氏，不肯成全二人。 于是，凡成决定带心上人私奔。 他原本打算协助镐京过来的孟明完成任务，就辞官带着小倩离开。 真的是私奔……孟明暗中叹气，有没有这么巧…… 此前，他为隐瞒凡成死讯，特意伪造书信编出私奔离开的理由。没想到却歪打正着，原来这个年轻人也打算私奔。 “孟明兄，那天我随你和喜兄跟踪烛之恒……” 凡成顿了顿，满面愁容地道：“不知为何，之后的事我完全记不得！” 当然记不得……孟明心想，你都被杀死了…… 当凡成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回到家中，也失去许多记忆。 直到前段时间，他猛然想起小倩，遂不顾母亲反对上门寻找，才听到爱人惨遭杀害分尸的噩耗。 他大受刺激，就此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度日而不自觉。 前几日深夜，凡成思念逝去的爱人，失魂落魄的在街上游荡。 不久后，他被凡母找到，回家途中偶遇霸喜，孟明才得知他还活着。 说到这里，年轻人闭上眼睛，眼泪唰唰地掉下来。 孟明没想到原先的招魂寻凶，顷刻间变成人鬼情未了剧情，其中情节之跌宕起伏，简直出人意料之外。 “得知小倩死后，这些日子我一直饱受煎熬……”凡成低下头，伸手重重地捂住了脸，一抽一抽地呜咽。 半晌他才抬起通红的双眼，嘶哑道：“小倩！我好想你……” 这么痴情……孟明静静打量他，应该不会是杀小倩的凶手…… 就在这时，青铜灯突然熄灭了几盏，厅堂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中。 “成哥哥！”一道清冽女声突然响起。 “是谁？”凡成骤然回头。 孟明转头望去，只见巫凡敖静静站着，眸色中透着深沉，白皙俊脸上却是那般清冷。 他登时心下雪亮，意识到女鬼再次附到小师弟身上。 巫凡敖缓缓上前，静静打量凡成片刻。 凡成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摸了摸脸，问道：“巫礼君子，你……” “成哥哥，你不认得我了？” 凡成瞬间僵住，也打量了巫凡敖半晌。 他从年轻人俊美的眉眼间，似乎找到某个人的熟悉身影。 “难道你是……”凡成退后一步，声音颤抖道：“小倩！” 巫凡敖眼角闪烁出泪光，哽咽道：“成哥哥，我特意来找你！” 说罢，他不禁潸然泪下。 “小倩！我很想你！”凡成哽咽道：“我真的很想你……” 话音未落，他将巫凡敖紧紧搂在怀中，泪如雨下 这么煽情……孟明眨了眨眼睛。 “小倩！”凡成小声问，“你会恨我不辞而别？” “不会！”巫凡敖薄嗔带笑的看着他，“我原谅成哥哥！” 凡成傻傻地笑起来。 眼下，他与小倩相互倾诉衷肠，表达爱意。但在外人眼中，只看见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 孟明即便久经历练，也被这诡异怪诞的一幕惊呆了。 小子醒来后……他心里暗想，不知会否大怒……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恨……”凡成抬手拭了拭眼角，激动道：“跟我在一起罢！我们永远不分开！” 巫凡敖迎着他的目光点头，柔声道：“成哥哥，我愿意！” 二人微笑对视，如同一对鹣鲽情深的爱侣。 孟明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就见凡成捧起巫凡敖的脸，俯身往他唇边靠去。 不妥……孟明暗叫不妙。 若巫凡敖醒来晓得自己被男人亲吻，必然大发雷霆，不肯再帮自己。 孟明跨前一步，伸手抵着凡成胸口，阻止他继续逼近。 下一刻，他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金光，伸手向巫凡敖后尾枕拍去。 “你干什么？”小倩猝然抬手，按住自己后颈，厉声道：“怎么打搅我和成哥哥……” 话音未落，巫凡敖的动作僵住，眼睛睁大，接着彻底清醒过来。 “我怎么了？”他如同梦游般喃喃道：“我做什么了……” 龙骞说过不仅人怕被鬼拍后尾枕，连鬼也一样，这是孟明向龙之子学来的驱鬼小技巧。 他仅用不到半分僵尸之力，就将附在巫凡敖身上女鬼拍出来。 “啊……啊……啊……” 恍神半刻，巫凡敖终于意识到，凡成想要跟与自己接吻，慌忙将他一把推开。 “不行！我不能和男人亲吻！我的初吻要留给伯姬……” 巫凡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脸上也一阵阵地发热。 凡成难以置信道：“小倩……” 孟明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成，她离开了！” 第65章 身在曹营 半个时辰后，巫凡敖宅邸。 “小倩，我已完成你的心愿……” 巫凡敖被女鬼所附身，脸色显得憔悴疲惫，低声道：“你可以离开了！” 小倩沉默了会，叹道：“成哥哥很伤心……我想多陪他一段时间……” 小子被缠上了……孟明轻轻出了口气。 “但你可是鬼！”巫凡敖加重语气，旋即解释道：“凡成根本看不见你，也触碰不到你，不能跟你……” 小倩话打断他：“巫凡君子，请你帮我！” 巫凡敖皱眉道：“怎么帮你，我无法让鬼还阳！” 女鬼笑着回答：“不需要还阳，只求让我附身，陪在成哥哥身边！” 巫凡敖听见这话，登时炸了：“你胡说什么？我是一个男人，你让我跟另外一个男人相亲相爱？” 说到这里，他不由想起刚才差点与凡成接吻，脸不禁红了起来。 “巫凡君子，只要三天！”小倩灿然一笑，亲切道：“等我彻底与成哥哥告别之后，就安心离开凡间。” “你……”巫凡敖话未说完，就被孟明拉去一旁。 他皱眉道：“孟明，你要做什么？” 孟明示意他冷静，压低嗓音道：“敖，反正就三天，你答应罢！” 巫凡敖怒道：“你说得轻松，不如你去跟凡成恩爱？” 孟明俯身贴在他耳际，轻声道：“你若不答应，小倩一直缠着你，你不怕她的头颅又掉下来？” 听罢，巫凡敖脸色瞬间煞白。 孟明抱着双臂，饶有兴味地揶揄了句：“让你去陪年轻俊俏的凡成，总比陪断头女鬼睡觉来得好？” 巫凡敖陷入天人交战。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半夜睡觉，女鬼头颅掉在床榻上的画面。接着，又浮现出与凡成搂抱在一起，卿卿我我的香艳诡异画面。 这两种画面，美得让巫凡敖不敢再想下去。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抬头道：“三天！” “如此甚好！”孟明没多大反应，仿佛对他的思路很熟悉。 巫凡敖揉了揉脸，沉默片刻后道：“但我被附身时，你要从旁监视，别让他们乱来……我还是童子之身……” “你是处男？”孟明诧异地看着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巫凡敖大怒，垫起脚尖揪着他胸前衣领，狠狠道：“有什么好笑，若本君子的清誉被人玷污，第一个要你负责！” 孟明连忙摆摆手道：“放心，我会誓死扞卫你的肉体……清誉！” 接下日子，巫凡敖都会被小倩附身，与凡成谈天说爱。 尽管孟明答应保护他，但自己忙于调查连环杀人分尸案，一时无法分身。 加上他不想看见两个男人腻歪歪的，拼命朝自己撒狗粮，便派弟弟承担这个艰巨任务。 听完原委，百里迪本来不答应。 但孟明告诉弟弟，陪同巫凡敖期间，可住进他家。 如此一来，百里迪就能暗中搜查，借机了解龙骞底细。 同时，他也能协助巫凡敖翻查文献，寻找尸体如何复活的记载。 听到这里，百里迪觉得有道理，遂答应大哥请求。 孟明嘱咐道：“切记！每日向我报告所有发现。” 于是，百里迪连夜住进来。 巫凡敖很喜欢这个十岁孩子，两人刚见面就勾肩搭背，仿佛一见如故，很热情的领着百里迪，参观整座宅邸。 但他并不晓得，外表十岁的百里迪，其实比自己大五十多岁。 “吱呀”一声响，木门从外面被推开。 火光倾泻进漆黑室内，在光洁的地板上倒映出两人身影。 巫凡敖望着少年稚嫩的脸，介绍道：“小迪，这里是二师兄的书斋，里面收藏许多文献典籍。” 百里迪环顾四周，见室内放着一排又排高大木架。 每个木架上，都堆满一捆捆竹简，一箱箱甲骨，丝帛卷轴，以及诸多说不出名堂的物件。 书斋没有窗户，常年不通风，空气中漫溢着一股陈年腐木味道。 龙骞打算在洛邑长期定居，前段时间将大部分家当都搬过来。 “敖哥哥，王城守藏室典籍不是更多？”百里迪有些不以为然，“巫礼君子藏书有什么特别？” “啧!啧！此言差矣！”巫凡敖伸出修长手指，在他鼻尖前摇了摇。 “二师兄的书斋，专收大邑商以来……”他告诉少年，“历代巫师所流传下来的罕见文献，王城守藏室都找不到哦！” “有什么珍贵？”百里迪随手抓起桌案上的简册。 这捆竹简年代久远，两道韦编承受不住他拉扯而断裂，瞬间散落一地。 “迪！你在干嘛！” 巫凡敖大吃一惊，连忙绕过木案，捡起散落地上的竹简。 他抱怨道：“简册若错简，排回原来顺序很麻烦，我会被二师兄责骂！” “我……我只是轻轻一碰……”百里迪郁闷地抿嘴，轻轻将手上剩余竹简放到案上重新排列。 “敖，你瞧这个……”巫凡敖从架子上取下一柄木剑。 “这是……”百里迪瞳孔骤然紧缩。 巫凡敖答道：“这是一柄百年桃木剑！” 巫凡敖手中这一柄桃木剑，采集自桃林塞的百年桃树枝。 桃林塞地势险要，林木茂盛，山路异常险峻，位处宗周到成周中途，成为关中通往中原的重要隘道。 此处生长大片桃树林，桃林塞因此得名。 自大邑商以来，桃林塞成为天下巫师所需桃木的主要来源地。 桃木剑须经泡、蒸、煮、捂、晾、干燥等工艺处理，不仅经久耐用，且色泽如紫铜，清香怡人。 巫凡敖手中桃木剑，不仅取自百年桃树枝，还经修为高深的巫师加持，历时九九八十一天才宣告制成。 剑身铭刻着驱邪咒文，对魑魅魍魉杀伤力极大。 “这剑是烛之恒重金所购，”巫凡敖告诉他，“当时小薇已臻猛鬼境，但还是被他给重创，可见此剑威力之大。” 百里迪奇道：“敖哥哥，怎会在你手中？” 巫凡敖眼中满是得意之色，微笑道：“烛之恒死后，我和二师兄去他下榻的满月霜，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偷窃……百里迪眯着眼睛望着他。 巫凡敖似乎猜透他的心思，连忙解释道：“烛之恒作恶多端，我们拿桃木剑是要驱鬼辟邪，维护正道，不算坏事！” 他思索了片刻，又叹道：“那日巫器商人来估价，说这剑值百金，可惜二师兄不答应卖……” 还说驱鬼辟邪……百里迪暗笑不已，什么维护正道…… “不管如何，有了这一柄桃木剑，所有恶鬼都要退散！” 巫凡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剑，用尖端那头朝少年胸膛不住地比划。 第66章 定尸之符 百里迪生怕被桃木剑误伤，吓得仓惶退后，急道：“敖哥哥！快停下！别再闹了……” “怕什么！桃木剑对人无害！” 巫凡敖上前一步，将手中木剑递到他面前，笑道：“你试试看！” 僵尸怎能碰……百里迪在心埋怨了一声，这傻小子真是缺心眼…… “敖哥哥！” 他不动神色，就转移话题道：“既然这柄桃木剑这么厉害，为何不用来对付小倩，她就不能骚扰你了！” 听罢此言，巫凡敖握着剑的微微一僵，抬头看着他认真道：“小倩是个可怜女子……” 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二师兄告诉我，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不是穷凶极恶的妖鬼，尽量网开一面，别赶尽杀绝。” 巫师会这么仁慈……百里迪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诧色。 “先别说这些，我给你看些好东西！”巫凡敖踱步到一排木架前，取出架上一个木箱。 他将木箱摆在地板上，从里面掏出数张桃木薄片。 百里迪好奇道：“这是什么？” “二师兄的宝贝！”巫凡敖笑了笑，向他展示手中桃木片。 百里迪瞥向其中一张，见木片表面用朱笔写了好几个古文。 “这是商文！”百里迪错愕异常。 自从找到《僵尸篇》下半卷，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努力破译商文，却都不得其门而入。 这也是孟明提出三个要求之一，让巫凡敖帮忙说服龙骞，请他传授弟弟大邑商古文的缘故。 尽管如此，百里迪对商文字形已是很熟悉，故一眼就认出来。 “符咒之术，是盘龙城巫礼氏一族不传绝学。” 巫凡敖顿了顿，接着道：“二师兄继承家学，精通各种符咒，被人们誉为天下第一符巫！” “这些桃木片，是巫礼君子收藏的符咒？”百里迪问他。 “对，二师兄花了好多年搜集来！”巫凡敖告诉他，“这里不仅有周文符、商文符，还有罕见的巫文符！” 原来巫师最早使用符咒，是用巫文所书写，又称为巫符。 所谓“巫文”，乃上古洪荒时代，在仓颉尚未造出文字前，由十二位巫族大巫联合创造出来。 巫文是上古巫族用来与天地鬼神进行沟通，施展精深之巫术，统御鬼神万物的神圣文字。 其后，巫族历经多次内战，又与十大僵尸王爆发惨烈战争。巫族典籍在战乱中遭到焚毁，或散乱亡轶，从此不再流传。 自此以后，神秘巫文以及巫符制法逐渐失传，鲜为人知。 夏国末年，成汤伐夏。 夏王都陷落后，盘龙城巫礼氏初代家主——巫礼子率先冲进王宫，从烈火中抢救出大量巫师文献典籍。 大邑商建国后，巫礼子着手整理大批文献古籍，从文献中辑佚出若干残存巫文，以及巫符制作之法。 他在残存巫文基础上，匠心独运，创造出以大邑商文字所书写符咒，取代亡轶的上古巫文符。 新创造的商文符咒，被巫师称为商符。 其后，巫礼子将商符制作法及其秘诀，传授予自己的长子，并遗命子孙后裔世代典守。 商符由殷商古文写成，施法者需以大邑商通语——商音念咒。 故施法者对古文以及商音的精通，是施展商符的一个重要基础。 那晚在殓房，巫凡敖就因对商文不熟练，招魂时念错发音，遂导致女鬼小倩缠上自己。 “那巫文符不是很厉害？”百里迪不禁咂舌。 他不禁想起在镐京时，巫尸门七长老的弟子，仅用了一道商文定尸符，就将自己给定住。 “当然！我给你看巫文符，二师兄的宝贝……”说罢，巫凡敖打开了一个铺着锦缎的漆盒。 百里迪凑过去看，里面搁着一张桃木符。 他低声问：“敖哥哥，这是什么巫文符？” “定尸符！”巫凡敖不假思索地回答。 百里迪闻言，眼瞳骤然紧缩。 他都来不及哼一声，巫凡敖手如疾风般，将定尸符贴在其额头上。 瞬息之间，百里迪清晰地察觉到，一股浩荡无垠的符意，透过那张薄薄桃木片喷薄而出。 下一刻，强大符意已将第三代绿瞳僵尸笼罩在其中。 我被定住了……百里迪惊恐万分。 书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良久巫凡敖才唤了声：“小迪！” 百里迪整个人僵住，无法开口言语。 巫凡敖眉心微皱，眼眸里露出了一丝异色。 糟了！他发现我是僵尸……百里迪的心沉下来，整个人犹如坠入冰窟。 突然间，只听见巫凡敖“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将封在他额头上的定尸符轻轻掀开。 百里迪瞬间恢复行动能力。 少年从喉咙里发出粗哑喘息，瘦削的胸口剧烈起伏。 “迪，你还好？”巫凡敖见他脸色苍白，浑身大汗，不禁感到担忧。 百里迪脸色凝重地望着他，思索着是否出手杀人灭口。 “小迪，你真有趣！”巫凡敖饶有兴味道，“配合我扮僵尸被定住！” 傻小子没发现……百里迪彻底呼出一口气。 过了半响，他才稳定心神，抬头神色如常：“敖哥哥，我是小僵尸……你用巫文定尸符来对付我，岂不是糟蹋掉？” “说得是！”巫凡敖点了头，答道：“寻常僵尸用周文符就绰绰有余。” “寻常僵尸？”百里迪微微一怔后，问道：“那巫文符对付谁？” 巫凡敖一字字清晰道：“僵尸之王！” “夏耕之尸！”百里迪只觉胸腔一阵阵发紧。 他从没见过夏耕之尸，但自从十岁被转化开始，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传说中黑暗君王之名，就一直深深藏在心中，从未忘记过。 “这一道巫文符，是二师兄的爷爷传下来，用来对付夏耕之尸。” 说罢，巫凡敖将所有桃木符放回木箱，重新摆放到架子上。 “敖哥哥！”百里迪貌似不经意问道：“巫礼君子的宝贝，只有这些？” 眼下，他晓得龙骞有百年桃木剑，以及巫文定尸符两大巫器。 但百里迪还要继续打听，确定他们有什么秘密武器。 如此一来，若孟明被迫与龙骞交手，他们就能料敌制胜。 “不！还有一些！”巫凡敖答道。 “在哪里！”百里迪问他。 “密室内！”巫凡敖伸手指向东面墙壁。 “密室？”百里迪愣了一下。 他直径来到墙壁前，对巫凡敖做了个别说话手势，将耳朵贴在墙上，专注倾听里面动静。 “什么都听不到！”百里迪轻轻咳了两声，提议道：“不如进去看看？” “不行！”巫凡敖摇头。 “我们刚搬来宅邸，二师兄让匠人建造密室，在室中布下强大禁制。” 巫凡敖稍作停顿，续道：“除他本人外，其余人都不得其门而入。” 百里迪奇道：“你也进去不？” 巫凡敖略一沉默，尴尬道：“二师兄也不许我进去……我甚至怀疑里面藏了厉害的巫器……还有私房钱……” 密室……百里迪一言不发盯住墙壁。 第67章 尸鬼之谜 “大哥，龙之子有一柄百年桃木剑，一道巫文定尸符……” 百里迪花了老半天时间，将所有箱笼、书柜、床榻翻了个遍，最终完成对整座宅邸的搜索。 他趁巫凡敖不备，悄然离开见哥哥汇报。 “巫文定尸符？”孟明沉吟道，“着实很厉害，连我都会被定住……” “当时我也吓坏了！”百里迪心有余悸道，“幸好那傻小子没发现，真怕他拿桃木剑捅我！” “还有什么发现？”孟明笑着问。 “他有四套白色深衣……”百里迪掰着手指头计算，“两套貂皮手套、一件狐裘大氅，五对白色足衣、七条胫衣……” “打住！”孟明打断他：“怎么连衣服也报告？” “大哥，你不是说要详细了解？” 孟明语带戏谑道：“我要了解龙之子底细，往后交手才有把握。但你告诉我有多少件内衣之类，有啥用处？” “那就没其他发现了！”百里迪自嘲地笑了笑，又补了句：“除了那间被布下禁制的神秘密室……” 孟明狐疑道：“为何要布下禁制？难道里面藏着更强大巫器？” 他挑眉看了弟弟一眼，又道：“迪，你想办法潜入……” 百里迪微微点头。 孟明沉吟不语，眼底满是思忖之色。 “还有！”他突然又开口：“敖说要找出尸体复活记载！”这小子不靠谱，你去帮他一把！” 百里迪不满道：“大哥，我一人如何分身，同时办两件事？” 孟明苦笑了下，颔首道：“那你先找尸体复活记载！召景可催得紧，我要尽快破案。” 百里迪若有所思地点头。 于是，他又回去协助翻阅文献。 巫凡敖简直求之不得，立刻将二师兄所收藏，共十五卷《盘龙经》一股脑儿全给搬出来。 大捆沉重竹简，瞬间堆满整张书案。 怎么多……百里迪愕然怔在当场。 他暗中咒骂一声，便俯身在桌案前，借着青铜灯架上摇曳不定的烛火，阅览案上所铺开简册。 “《降神篇》可恭请鬼神附身……”百里迪喃喃道，“《冥想篇》记载巫师修炼灵力之法……” 十五卷《盘龙经》内容，记载巫礼氏一脉的巫术修炼法门。此前，孟明所寻得《僵尸篇》，不过是《盘龙经》其中一卷。 刚开始工作时，巫凡敖还会装模作样，积极为百里迪讲解。 但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呵欠连连，宣称要筹备驱鬼仪式云云，直接丢下百里迪一人忙活，自己先离开书斋。 “臭小子，是你答应大哥的，怎么变成我一人来负责？” 他望着巫凡敖渐渐远去的身影，薄唇微微抽搐。 百里迪全神贯注地低头翻阅文献，不知不觉天已黑了。 “敖哥哥，现在什么时辰？” 他抬起头来，揉着有些疲惫的眼，问坐在身旁打瞌睡的巫凡敖。 “子时咯！有发现了？”他打了一个慵懒的哈欠。 “找到一些线索！”百里迪伸了伸懒腰，觉得脖子发硬，双腿酸麻。 “找到什么？”巫凡敖问。 百里迪轻声道：“《盘龙经》有一条记载，说尸体能活过来……” “活过来？”巫凡敖有些难以置信，“人真能死而复生？” “不是死而复生！” 百里迪用指关节敲着案面，解释道：“是死尸在墓穴复苏，人称尸鬼。” 据记载，尸鬼由尸体所变，能在镜中照出身影，跟人一样有影子。它们不仅能活动与言语，还保留生前记忆与人格。 巫凡敖奇道：“不就与尸体变僵尸像似？” “不一样！”百里迪摇了摇头。 据悉，尸体变为尸鬼之后，脑袋会重新出现波动，浑浊的眼角膜再次变回了透明，连肌肤也恢复生前那般光泽。 同时，尸鬼原本僵硬的四肢变得灵活，尸斑随之消失。从外表上来看，尸鬼与寻常人没区别，无从轻易判定生死。 另外，尸鬼不能吃人的食物。因为它们的肠胃无法消化，这些食物会在肚子里腐烂发臭。 此外，它们须吸食人血才可维持生命，若吸不到血就会饿死。 听罢，巫凡敖眼底惊疑不定，半晌才迟疑道：“真有尸鬼存在？” “据说，最后一只尸鬼出现在百多年前……”百里迪喃喃说了句，仿佛又想到什么，脸色骤然剧变。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 洛邑城已宵禁，各家各户关门闭户，街上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孟明与霸喜并肩而行，走出气势雄伟的朱红色大门，步行在冷清大街上。 适才，他们又遭到召景训斥。 小司寇批评两人侦查进展缓慢，再次勒令他们尽快破案。 “现在该咋办？”霸喜望向孟明俊朗的脸庞，苦笑道：若找不到凶手，我们会被召景宰了！” 孟明沉默不语。 此前，他根据七具尸体的气息，判断出连环杀人分尸凶手不是人，而是一具吸血僵尸。 孟明原本将嫌疑对象，锁定在死而复生的凡成身上。 但那天他到凡氏宅邸，暗中对年轻人进行检查，发现对方不是僵尸。 原先推论顿时被打破，孟明的调查也陷入僵局。 若让召景得知凶手是鬼怪，他巴不得立刻将案件推给宗伯署巫师调查。 如此一来，调查就脱离孟明控制。他很担心巫师追查凶手时，会否连自己与弟弟都牵扯进去。 眼下，他只能寄望百里迪找出线索，解释凡成身上异状，找出突破口。 就在这时，孟明不经意向外一瞥，脚步顿住了。 但见一辆马车穿过宽阔街道，缓缓驶过他们身边。 车厢周围有十名侍卫随扈，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之辈。 孟明皱起浓密剑眉，低声问道：“喜，这是谁家马车，这么大阵仗？” 霸喜随口道：“春官宗伯署的小宗伯！” “小宗伯？洛邑天道宗的头目？”孟明英挺的脸庞上，划过了一丝微愕。 “还能有谁？”霸喜漫不经心道。 听罢，孟明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想法。 “喜，想不想破案？”他问同袍。 霸喜愣了下，随即点头道：“当然想，要怎么做？” “随我去拦路！”孟明答道。 “拦着宗伯署马车？”他微微惊疑，怔怔道：“孟明，这是为何？” “见小宗伯！”说罢，孟明拉着他的手迅速朝马车追去。 马车“吱呀呀”向前晃动而行，突然被人拦在前头，猝然停下来。 “什么人！” “为何挡道！” “还不退开？！” 原本一片寂静的大街上，骤然响起马匹的嘶鸣声，车夫的呵斥声，还有侍卫们的呼喝声。 侍卫反应极其迅速，瞬间拔剑出鞘，冲上前包围住孟明与霸喜。 “孟明，不如……”霸喜看到这种阵仗，明显有些胆怯。 第68章 午夜屠夫 万籁俱寂的深夜，街上对峙双方剑拔弩张，气氛一片紧绷，似乎多说一句话都能引起血拼。 孟明还是选择开口。 “在下司寇署都尉孟明……” 他的嗓音沉稳醇厚，吐字清晰有力：“深夜惊扰小宗伯大人车驾，不知可否赏光下车一叙？” “大胆！” 侍卫大声喝斥道：“据周礼，凡遇中大夫以上王官，闲杂人等都须回避，否则重罪论处。” “孟明，我们退下罢！”霸喜拉了拉他的衣袖。 但他不为所动，直视身前马车，朗声道：“若非为洛邑国人着想，我怎敢冲撞小宗伯？恳请大人下车见面，孟明甘愿领罪……” 听罢此言，几个侍卫顿时面露怒意。 “退下！” 他们正想出手，教训这个死缠烂打的男人，便听见车内传来声音。 侍卫们短暂视线交流后，便轻轻退至两旁。 孟明抬头望去，一位年过四旬，中等身材，穿一袭白袍的短须男人，缓缓从车里走下来。 男人用波澜不惊的目光，凝望着他那张俊朗的面孔。 此人是成周春官宗伯署主事，天道宗第二把交椅，小宗伯宗宁。 春官大宗伯，是宗伯署主官，王廷六官中排第三，位列上卿。 依据周礼，大宗伯掌管天神、人鬼，以及地神之祭祀礼，辅佐天子建立和安定各诸侯国。 总的来说，春官大宗伯专掌邦国祭祀、礼仪，可参议国政。 大宗伯下设两位小宗伯，作为佐官，爵中大夫。 小宗伯据周礼办事，国有大礼则辅佐大宗伯，小礼则为专掌礼仪之官。 由于大宗伯常驻镐京，宗宁遂成为洛邑宗伯署实际掌权者。 为了解尸体复活详情，孟明灵机一动，特意拦住小宗伯车驾，直接向这位天道宗大巫请教。 “孟统领，久仰大名！”宗宁饶有兴味地打量他，语调间带着一丝笑意。 孟明欠身行了个礼，眯起眼睛盯着他，沉声道：“大人，我有事请教……” 不知不觉已逾三更，偌大王城内万籁俱寂。 巫凡敖驾驭着马车，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缓缓行驶。 车厢内，百里迪与小倩正在聊天。 女鬼突然问：“小君子，为何你和孟统领都能看见我？” 我有一双僵尸眼……百里迪暗想，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半响后他笑了笑，戏谑道：“我和大哥是招阴体质，时常见鬼……” 小倩沉默片刻后，叹道：“可惜你还小，身体尚未完全长开，不然我就附在你身上，与成哥哥相会。” 听到这里，巫凡敖霍然转头看着百里迪，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不久，马车离开宽阔大街，转入一处偏僻街道。 就在这时，原本喋喋不休的小倩，骤然静下来。 “巫凡君子，请停下！” “怎么了！”巫凡敖问她。 “我感受到那人气息……”小倩的身体颤栗不已。 巫凡敖愕然道：“什么人？” “袭击我那个凶手……” 当日，小倩在市场被人从背后偷袭，未能看见凶手真面目。 眼下，她感应到一股熟悉气息，瞬间确定这股气息来自凶手。 百里迪闻言，挑起车帘向外一瞥，轻声道：“他在附近？” “很好！”巫凡敖搓着手，兴奋道：“我们去捉凶手，向司寇署领赏！” “可是……”小倩有些迟疑。 巫凡敖拍了拍胸口，自信笑道：“别怕，有本君子在，凶手休想潜逃！” 于是，他将马车停在巷口处。 不知为何，马儿有些躁动不安，巫凡敖不由得抚慰般抚了抚。 紧接着，两人在小倩引领，同时抬脚向巷子走去。 不久后，他们来到这一条暗巷尽头。 “巫礼君子……”忽然听见小倩颤抖的往前一指，“他在……” 巫凡敖与百里迪闻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在惨白月色映照下，深夜静谧的巷子尽头，只见一道黑色身影，正低头俯身在一具尸体前。 从身影依稀看清对方是一个瘦削的人，头部被兜帽遮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是男是女。 此人全身笼罩着一股肃杀气息，让人不免有一丝寒意。 只见对方从尸体腹腔内，掏出大把血淋淋的肠子，死命放进嘴里啃咬。 “变态凶手，本君子今天替天行道，收拾你……”巫凡敖又惊又怒，一边大声叫嚷，一边准备动手。 “呀……呀……呀……呀……呀……” 这个人闻声，一边发出低沉呻吟声，一边抬起头来。但对方始终把面容隐藏在深深的兜帽里，完全看不清面目。 巫凡敖正要上前，猛然被百里迪一把拉住。 “小迪！你做什么？”他甩开少年的手。 “敖哥哥，别过去！”百里迪用平静语气道：“他不是人！” “不是人？”巫凡敖嘴角微微抽搐着，诧异道：“死人能动？” “他变成尸鬼了！”百里迪压低声音道。 “尸鬼？刚才你在家中所说？”巫凡敖表情微僵，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只见凶手兜帽的阴影中，两道幽光逐渐亮起，双爪寒光闪烁。 巫凡敖胸膛兀自起伏，颤声问道：“小迪，如何对付尸鬼？” “我也不晓得！”百里迪摇了摇头。 趁着两人说话功夫，凶手突然发出一阵凄厉叫声，整个人猛然跃起身来，无声无息朝他们窜去。 巫凡敖当即一凛，对方已瞬间奔抵，裹挟劲风的双爪袭到面前。 “君子当心！”小倩突然尖叫。 巫凡敖猝不及防，嘴边笑容顿时凝固。 尽管他暗自戒备，站得比较远，却没想到尸鬼行动如此迅速。自己一时未来得及反应，已被挨近身前。 巫凡敖刚回过神，尸鬼锋利的爪尖已伸向自己雪白的脖颈。他感觉到迎面袭来一阵劲风，抓势异常猛烈。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臂飞速窜出挡在他身前，原来是最靠近自己的百里迪出手相救。 尸鬼尖锐的指甲直插少年左臂，紧扣不放。 百里迪疼得脸上肌肉都在抽动，忍不住叫了起来。 “放开小迪！”巫凡敖低吼连连，用尽浑身力气不断拉扯尸鬼手臂。 但任凭自己使尽全力，对方仍然纹丝不动。 “小倩，快帮忙！”他失声叫了起来。 巫凡敖眼角瞥向四周，发现她已不知所踪。 女鬼也会被吓跑……他不禁惊呆了。 第69章 剥茧抽丝 “疼死了……”百里迪发出一声痛苦尖叫。 “死鬼！放开他！”巫凡敖大声怒喝。 但任凭他折腾得满头大汗，尸鬼依然死死抓着百里迪不放。 “敖哥哥，让开！”百里迪强忍着痛楚，仰天大声嘶吼，眼瞳深处瞬间闪起淡淡绿光。 他右手攥拳，一股磅礴力量从拳头喷涌而出，朝尸鬼胸口狠狠轰去。 只听见“砰”一声响，巨大冲击力砸在尸鬼身上，将它震得向后疾飞，重重摔在地上。 “好厉害……”巫凡敖大感诧异。 “尔母婢，胆敢伤我，不知死活”百里迪忍不住唾骂了一声。 巫凡敖迟疑道：“小迪，你怎么能一拳……” “尸鬼又起身了！”百里迪叫了一声。 巫凡敖抬头望去，只见尸鬼艰难地爬起身。 “它不是人……”巫凡敖感到了一股寒意，旋即又摇头：“不对，它本来就不是人。” 尸鬼一步步走来。 “怎么办？”巫凡敖神色骇然，急得一阵跺脚。 怎么办？只能靠我了……百里迪皱眉，准备露出第三代绿瞳僵尸形态，用绝对力量击垮尸鬼。 如此一来，他也会在巫凡敖面前暴露身份。 不管了……百里迪心想，解决这厮再说…… 就在他准备动手时，半空中一道身影掠空而过，速度快得令人看不清。 巫凡敖错愕抬头。 当身影与他擦身而过之际，只见银光闪耀，一柄长剑脱鞘而出，凌厉剑气挟着劲风撞向尸鬼。 尸鬼见状，忽地举起双爪，死死夹住剑锋。 “大哥！”百里迪抬起眼睛。 “孟明！”巫凡敖登时喜形于色。 月色下身影，是一个身材伟岸挺拔，面容冷淡坚毅的男人。他穿略微紧身的黑色衣袍，完美勾勒出结实精悍的身躯。 男人正是洛邑司寇署都尉，第二代金瞳僵尸人——孟明。 “小迪，带敖离开！”孟明头也不回，对身后弟弟吩咐。 “带我离开？”巫凡敖嘟囔道：“我带你弟走才对！” 百里迪喘气道：“大哥，这厮是……” “别说了，他能应付！”巫凡敖推着少年往后退。 “终于找到你……” 孟明望向抵着锋刃，微微喘气的敌人，笑道：“六起连环杀人分尸案，看来都是你一人所为！” 他稍作停顿，平静道：“我说得对吗？凡成！” 话音刚落，尸鬼猛地用力一挥，利爪与长剑骤然分开，两人瞬间退后半步。 巨大兜帽被缓缓摘下，露出一张惨白狰狞的脸，凶手正是凡成。 孟明微微点头道：“小宗伯说得没错，你果然是尸鬼！” 大约一个时辰前，孟明与霸喜离开司寇署，偶遇小宗伯马车。 他临时起意拦下马车，向宗宁请教有关尸体复活问题。 “尸体复活……”小宗伯嘴唇微微翕动，沉吟道，“似乎只有尸鬼……” 他说话时，腰间所挂白色玉环，随着身体挪动而晃动。 “尸鬼？”孟明愣了一下。 于是，宗宁向他解释尸鬼情况。 难道凡成……孟明心中一惊，真是…… “不可能！” 宗宁微微摇头，困惑道：“自从两百年前，最后一只尸鬼王被周公诛杀，尸鬼一脉就已灭绝，凶手怎会是……” 霸喜愕然道：“凶手不是人？” 孟明连忙解释：“宗大人！我只是好奇请教，没说尸鬼与凶手有关！” 宗宁没理会他欲盖弥彰的解释，喃喃自语道：“我要去验证！” 说罢，他头也不回朝司寇署大门走去。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孟明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们该咋办？”霸喜问他。 孟明咬了下嘴唇，硬着头皮跟进去。 召景得知小宗伯深夜来访，连忙出去迎接。 宗宁开门见山，向小司寇讲述尸鬼情况，提出凶手不是人的猜测。 孟明刚毅的俊脸上，浮现变幻不停的神情。 得闻凶手是魑魅魍魉，小司寇双眼闪光，顿时眉飞色舞，恨不得立刻将此案甩给宗伯署。 “大人，小宗伯只是怀疑，没有证据！”孟明咳了一声，苦涩道：“若贸然转交宗伯署，唯恐被虢公责问。” 听罢，召景也犹豫起来。 “景兄，让我去看尸体，或许能找到证据！”宗宁对他说。 召景瞪了孟明一眼，沉声道：“还不带小宗伯去敛房？” 阴森的敛房内，昏黄火光不断摇晃。 孟明与霸喜忙活着，陆续搬出六具受害者尸体。 面对满地断肢残骸，小宗伯依旧面不改色，从容凑近逐一查看。 过了半响，宗宁抬头道：“孟都尉、霸都尉，请将两具尸体搬出去！” “搬出去？”孟明与霸喜对视了眼，都感到很诧异。 “还杵着干什么？”召景看他们愣在原地不动，不满道：“你们不搬，难道要本司寇和宗大人搬？” 两人无奈，只好各自将断成数截的尸体，逐块搬到室外空地上。 夜已深，夜空中悬挂着一轮皎洁月亮。 在皎洁清冷的月色笼罩下，整座司寇署显得格外幽邃祥和。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四个男人围绕着两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整个画面看起来异常诡异。 带尸骸出来晒月光，天道巫师真奇葩……孟明抬头望向天上月亮，心中忍不住吐槽一句。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几声惊呼。 孟明低头一瞥，眼瞳倏地紧缩了下。 但见地上两具尸体，不断渗出尸油，以肉眼可见速度变得干瘪、枯萎，最终只剩下一具皮包骨。 所有人纷纷面露悚然。 “怎会变成这样？”召景看着小宗伯，脸上满是震骇之色。 孟明面露疑色，怀疑这个巫师动什么手脚。 宗宁回答：“召大人，两具尸体经过月光照射，体内尸气被激化，才会逐渐变得干瘪枯萎。” “尸气？”召景和霸喜异口同声地说。 宗宁颔首道：“适才我检查尸体，发现他们体内留存着浓烈尸气。” 霸喜不解道：“大人，尸体有尸气，不是很正常？” 宗宁被这么一问，忙不迭道：“尸体确实有尸气，但人死不久，体内不可能有如此浓烈尸气！” “你的意思……”召景看着他。 宗宁捋了捋胡须，答道：“我估计是尸鬼袭击受害者时，将大量尸气渗入死者的体内。” 说到这里，他眯着眼睛，沉吟片刻。 过了半响，宗宁又开口道：“凶手通过吸血，让尸气大量钻入生者体内！” “通过吸血……”孟明喃喃自语。 “脖颈！”小司寇失声惊呼：“凶手将所有受害者脖颈捣烂，是为了隐藏尸体被吸血痕迹！” 听完后，孟明随即醒悟过来。 第70章 背水一战 上一回，孟明与霸喜到凡宅，他悄悄探查凡成身体，并没有发现对方有任何变成僵尸的痕迹。 事实上，凡成不是僵尸，而是只死活难辨的尸鬼，他才会受到误导。 据宗宁所讲述，尸鬼早在两百年前已灭绝。凡成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让自己复活成为尸鬼。 但尸鬼须定期吸血，以维持自身之生命。 故凡成每次杀人，会将死者颈项剁得血肉模糊，碎骨碎肉全绞在一起，以掩盖吸血所留下痕迹。 但仅消除尸体脖颈上伤痕，就过于明显，很容易被发现是尸鬼所为。 于是，凡成将每个死者都肢解成九块，引导司寇署朝变态凶手杀人的错误方向调查。 没想到真是你……孟明嘴唇紧抿。 “召大人，您真是神人也！”霸喜适时拍马屁。 我早就推论出来……孟明暗中翻白眼，凶手的把戏瞒不过我…… 身为第二代金瞳僵尸人，他有极为敏锐之感应力，能从死者身上感应到凶手所留下气息。 孟明却无法从六个受害者的身上，感应到一丝凶手气息，便意识到对方并不是人。 当时，他以为凶手是一具僵尸。 但宗宁心思缜密，凭着只言片语，剥茧抽丝，不仅推论出凶手非人，还判断出对方是尸鬼。 想到这里，孟明不禁对小宗伯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感到无比忧虑。 眼下，此案若交宗伯署，将脱离自己控制，朝不可预知方向发展。 孟明不禁埋怨自己，为何要招惹这位巫师，以至于引火上身。 “孟统领，你的推测很正确！”小宗伯突然道：“凶手确实是尸鬼！” “推测？”召景愣了一下。 他盯着孟明的脸，寒声道：“你早知凶手不是人，为何没向我汇报？” “大人误会了！孟明矢口否认：“我只是随口问小宗伯，是他自行猜测出凶手不是人……” “误会？”召景死死盯着他。 孟明直视他的双眼，俊脸上一副诚恳表情。 气氛僵持片刻，召景才收回目光。 他转向宗宁拱了拱手，笑道：“宗大人，既然查明凶手是尸鬼，明早我就向虢公禀报，将此案转交宗伯署。” 你只想着甩手……孟明浓黑的剑眉紧紧蹙着。 “大人且慢！” 孟明咽了口唾沫，艰难道：“宗大人说过，尸鬼已灭绝百年，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会否搞错了……” 召景顿时愣住。 “尸鬼为何出现……”宗宁皱起了眉，迟疑道：“我一时无法确定，要回去翻查文献……” 他沉吟片刻后，肃然道：“但无论如何，凶手绝对不是人！” 召景微笑道：“甚好！” 不好……孟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 宗宁微微一笑道：“召大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召景答道：“宗大人请说！” 这个天道宗巫师不知在盘算什么，忽然瞥向孟明。 你想干嘛……他有一股不祥预感。 小宗伯正色道：“若非孟统领提示，我根本无法作推论。” 他顿了顿，接着道：“恳请召大人允许，让孟明助我追捕凶手！” 听罢，孟明表情瞬间龟裂。 “宗大人，这是什么话？”召景对宗宁拱了拱手，“宗伯署的事，也是我司寇署的事！” 他一字字清晰道：“孟明，你去协助小宗伯，全力追捕凶手！” 孟明皱起剑眉：“可是，大人……” 小司寇冷冷盯着他的脸，仿佛要把这张俊脸看出花来一般。 霸喜悄然拉了拉孟明的手。 宗宁负手站在一边，饶有兴味地看戏。 孟明内心叹息一声，咬了下嘴唇，拱手道：“敬诺！” 不久后，他拖着沉重步伐，独自离开司寇署。 原本孟明拦下小宗伯马车，是想向这位天道宗首领打听尸体复活之事。 没想到对方如此厉害，不仅判断出凶手是尸鬼，还将案件接管过去。 如此一来，宗伯署巫师很快会查到，前司寇署都尉凡成是尸鬼。 宗伯署若捉到凡成，会发现他死前被僵尸吸血，顺藤摸瓜查到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孟明俊朗的眉眼里，神情变得格外凝重。 但还来得及……他喃喃自语，先发制人…… 眼下，孟明已晓得凡成是凶手，比宗伯署快了一步。 他立刻驱车往凡宅，准备先处理凡成，让小宗伯无从追查到自己身上。 他来到宅邸后，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凡母与凡成早已不知所踪。 孟明这才意识到，凡成又去猎杀无辜者，遂沿着对方气息追寻。 最终，他及时赶到，救下巫凡敖与百里迪。 “孟……明……” 凡成的瞳孔彻底变成墨绿色，萦绕周身的阴寒黑色尸气大盛。 “受死罢！”他猝然伸出利爪。 漆黑利爪与青铜长剑相撞，两人咫尺间你来我往交手了数十招。 孟明趁空隙悍然变招，长剑以一个刁钻角度擦过双爪，朝对方咽喉刺去。 凡成不敢硬抗那凌厉剑势，被迫偏移，胸前顿时空门大开。 电光火石间，孟明左手攥拳，朝他胸口狠狠轰过去。 拳头触碰到凡成胸前瞬间，只见孟明双眼骤然金光大作。 “轰”一声响，尸鬼被硬生生打飞出去，结结实实撞上土墙，紧接着又反弹回去摔倒在地。 他剧烈喘息着起身，眼瞳深处绿光忽隐忽现。 “不可能！”凡成沙哑道，“我是……” “尸鬼力量确实强大！” 孟明缓缓走来，将目光投向他脸上，语气平淡道：“但与本统领相比，你还是差了些！” 凡成面色阴沉，但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接着道：“凡成，你杀害了六个无辜生命，我今天要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凡成每个字音，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说得好！但你有资格说这句话？” 孟明骤然听得这句，整个人愣住了。 凡成趁着对方失神间隙，锋利双爪瞬间以先前猛翻数倍之力袭去，闪电般划向孟明脖子。 但在利爪划破脖颈前，这猛然巨力就被他稳稳接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孟明冷冷质问。 “什么意思？”凡成用幽幽发光的双眼，僵硬地望着眼前男人。 紧接着，只见他缓缓转动脖颈。 在月光照耀下，凡成的苍白皮肤清清楚楚呈现在孟明眼前。 他定睛看去，浓密锋利的眉梢登时一跳。 只见凡成脖子上，留有两个暗红色牙印，正是他当初吸血所留下。 “原来你都记得……”孟明愕然道。 第71章 特殊能力 “我从未忘记过，这道伤痕是你为我所留下……” 凡成笑起来，然而眼眸深处却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恨意。 孟明身上沁出了一阵冷汗。 凡成眯眼打量他片刻，又嘲道：“上一次你来检查，母亲还特意帮我在脖颈擦上妆粉掩盖牙印，不然我又要惨遭毒手了……” 孟明兀自摇头：“成，你误会了，不是我杀你！” 很显然，凡成复活成为尸鬼后，所保留记忆并不完整。 他仅记得死后被孟明吸血，却忘掉生前被烛之恒杀死的情节。 凡成却不为所动，只在嘴角勾起了一丝令人胆寒的冷笑。他反问：“噢！不是你杀我？不是你吸我的血？” 孟明一哽，只听他续道：“因为你，我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凡成顿了顿，语带哽咽道：“我还害死小倩……” 听到这里，孟明的视线从他的利爪上移开，低声问道：“小倩是你爱人，为何杀她？” “我深爱着小倩，本来鼓起勇气约她到市场见面……” 凡赤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音：“但不知为何，我见到她就失去意识，清醒过来时……她已死了……” 孟明猛地闭上眼睛，原本牢牢攥住对方的手，也微微放松掉。 凡成猛然发力，刹那间挣脱束缚，整个人纵身一扑，重重撞向他胸口。 孟明被撞得后退了几步。 “凡成！别走！”他的眼瞳里，映出年轻人修长的身影，头也不回向前疾奔而去。 孟明轻叹了一声，缓缓返剑回鞘。 巫凡敖宅邸。 “小迪，赶快坐下来！” 在巫凡敖搀扶下，百里迪缓缓坐到厅堂内的蒲席。 “小迪，你的伤势如何？让我瞧一瞧！” 百里迪却推开他的手，笑道：“哪儿有伤？你看错了……” “哪有看错？刚才我都看见，在这里！”巫凡敖强行挽起他的袖子。 百里迪低头一看，只见右臂被凡成利爪插伤之处，几个深可见骨的黑色伤口清晰可见。 伤口中还渗出一丝丝黑血，尸鬼的利爪显然有毒。 巫凡敖失声道：“伤口好严重！” “没事，不过皮肉伤！”百里迪摇头道。 他是第三代绿瞳僵尸人，伤口能自行痊愈。但不知为何，自己被尸鬼抓伤之处，到现在还没有愈合。 或许尸鬼爪有毒缘故……百里迪心想，愈合变慢了…… 巫凡敖急匆匆离开，不知忙着捣鼓什么。 不一会，他再次回来厅堂，手上还捧着一个葛黄色陶碗。 “敖哥哥，你要做什么？” “尸鬼爪有毒，我要帮你祛毒！” 听到这里，百里迪敏感地问：“祛毒？这是什么？” 巫凡敖答道：“祛除尸毒的药泥，我刚刚调配好！” 少年闻了闻药泥，脸色瞬间剧变，惊疑道：“怎么有糯米？” 巫凡敖随口道：“要祛除尸毒，当然要用糯米，这还用说吗？” 据二师兄所教，中尸毒者若毒不深，用糯米可拔除。若尸毒过重，那就要结合相关草药来调配。 我是僵尸……百里迪无言，糯米专克我…… 他勉强苦笑，颤声道：“敖哥哥，我没有事，不需要敷药！” “别再胡说了！”巫凡敖大声训斥：“你再磨磨蹭蹭，尸毒渗入体内，到时候你就会尸变……” 百里迪一对上他的眸子，就不自然地撇过头。 眼下，为了不引起巫凡敖怀疑，他只能硬着头皮忍受糯米煎熬。 “别紧张！”巫凡敖拍了拍胸口，“这事我很有经验，包在我身上！” 他从碗里掏出一团青色药泥，敷在百里迪乌黑紫胀的右臂伤口上。 青色药泥刚接触伤口，立即“兹兹兹”地冒出了一阵腐臭黑烟。 百里迪闷哼了一声，额头渗出冷汗，身体不断地颤抖。 少顷，药泥由青色转为深黑色。 “这么毒？”巫凡敖搓着手，神情很焦急。 “可以了？”百里迪嘶哑道。 眼下，他只是硬扛糯米对僵尸的伤害。 糯米不能杀死百里迪，但会腐蚀僵尸身体，消耗他的力量。尽管如此，自己事后只需好好休养，很快就恢复过来。 “还要继续换药！” 巫凡敖将发黑的药泥抹掉，又从碗里掏出新药泥，再次敷在伤口上。 但闻几声“兹兹”轻响，青泥再度转黑，伤口还渗出黑色恶臭的浓水。 “再换！”巫凡敖沉着应对，继续换药泥。 在百里迪的痛苦呻吟中，他重复了三次，但所敷药泥仍然变黑。 “奇怪！”百里迪狐疑地皱眉：“为何毒素没有祛掉，还这么黑？” 百里迪是僵尸，体内本来就有尸毒，糯米当然无法祛掉毒素。 “什么原因……”巫凡敖疑心顿起，“寻常人早就……” 百里迪的脸色变得凝重，望着低头思索的巫凡敖，咬了咬牙。 小子，原谅我……他的双瞳中闪出莹莹绿光，锋利獠牙也露出来。 “我明白了！”巫凡敖恍然大悟，“你是……” 他抬眼望去，却撞上百里迪的深邃目光。 巫凡敖漆黑的瞳底，倒映出一丝诡谲绿光。 “巫凡敖，你的眼睛怎么了……累不累……眼皮重不重……如果你想要好好休息，那就好好看着我的眼……” 巫凡敖没任何反应，他注视百里迪眼底所闪现绿光时，自己原本聚拢收缩的瞳孔也逐渐涣散。 “好好看着……我的眼睛……睛……” 最后一个“睛”字，在巫凡敖耳中被无限放大、拉长，接着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久久不绝。 “现在，好好听我命令！” 百里迪最后一个字音落地，含笑盯着他。 巫凡敖神色恍惚，直勾勾回视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巫凡敖，我现在要你……” “你在做什么？”一把熟悉的男人嗓音，在百里迪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去，发现孟明正抱臂站在门口。 百里迪僵立原地，呼吸也停滞了瞬间。 “为什么？”孟明的眉头皱得很紧。 百里迪深深低下头，仿佛作坏事被逮住的孩子。 孟明用锐利的视线深深凝视弟弟，半晌才低沉问道：“我不是说过，不准随便催眠别人？” 好久以前，百里迪发现自己拥有特殊能力。他能通过眼神，用催眠方式强迫别人听从自己命令。 后来，他们得到《僵尸篇》上半卷。 孟明阅读书中记载，才晓得前三代僵尸人，每一个被转化后，都会拥有独一无二的特殊能力。 百里迪的特殊能力，是催眠别人，制造幻象。 但不知为何，孟明却没这种能力。 此前，百里迪时常滥用这种能力，闹出不少乱子来。 有一次，百里迪想催眠一个精神力强大的巫师，却遭对方反催眠，深深陷入深度沉睡之中，直至半年后才苏醒过来。 自此以后，孟明严禁他使用这种能力，若非生命受到威胁。 第72章 缉拿凶手 孟明薄唇紧抿，眉心出现两道细而深的皱纹。 百里迪很熟悉兄长性格，晓得这是他要动怒的表现。 “大哥，不是这样的……” 百里迪姿态恭顺温和，低声解释：“这小子发现我身体不对劲，如果不去催眠他，到时龙之子会发现我们身份……” 孟明打断了他：“巫凡敖是我们的朋友，精神控制不是待友之道！” “大哥所言极是，我也将这小子当作朋友……” 百里迪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温言道：“我不能杀朋友，所以才催眠他，想抹去对我们不利的记忆！” 孟明眉心微微一蹙。 但弟弟的话确实合情合理，他的脸色明显和缓许多。 孟明肃容道：“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百里迪点点头，紧绷的肩膀才松弛下来。 他沉默了会，转向被催眠的巫凡敖。 “巫凡敖，听我说！” 只听得百里迪轻轻道：“当你醒来后，凡是能令你怀疑孟明和百里迪，认为他们是僵尸的记忆，全都会忘掉……” 他注视着巫凡敖呆滞的眼睛，接着道：“你把我的话再重复一遍！” “当我醒来后……”巫凡敖低声重复一遍，“凡是能令我怀疑孟明和百里迪是僵尸的记忆，全都会忘掉……” “很好！”百里迪拍拍他肩膀。 巫凡敖漆黑的瞳孔骤然缩紧，接着又张大，整个人神智一清，瞬间从深深陷入的催眠中被拉回来。 他揉了揉眼，望着面前天真无邪的少年，疑惑问道：“我怎么了……” “刚才我们被尸鬼袭击！”百里迪含笑回答：“多亏大哥出手相救，才得以安然回来。” “怎么没印象……”巫凡敖喃喃道，“我应该是太累了……” 孟明瞥向弟弟，两人对视了片刻。 巫凡敖奇道：“孟明，你怎么又回来，抓到尸鬼了？” “尸鬼逃走了！”孟明平静地答道。 百里迪愕然道：“什么，逃走了？” 听完孟明讲述，巫凡敖颤声道：“真没想到，凡成竟然是尸鬼！亏我还牺牲色相与他相处这么久……” “小倩在哪里？”孟明四处打量，“怎么不见她？” “大哥，你为何找她？”百里迪问。 孟明答道：“我想向她打听，是否晓得凡成去向？” “小倩离开咯！”巫凡敖脱口便道。 “为何？”孟明一脸困惑之色，追问道：“不是说要完成小倩心愿，安心离开凡间，才能摆脱你们之间束缚？” “还好说！”巫凡敖抱怨道：“小倩刚见到凶手，我们的束缚瞬间解开，她直接扔下我们逃走了！” “为何会这样？”孟明不解道。 巫凡敖沉吟道：“或许小倩发现爱人是杀害她的凶手……她因爱成恨，原来的心愿遂告破灭，我们之间的咒语就被解除咯！” 孟明默然不语。 过了半响，他才开口道：“那我先回司寇署，还有后续要处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等一会！”巫凡敖叫住他。 “怎么了？” “别忘了明晚！” 孟明奇道：“明晚？什么事？” “你忘了？”巫凡敖面沉如水。 百里迪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大哥，驱鬼仪式！” 他经弟弟这么一提，才想起有这么回事。 此前，孟明答应保护巫凡敖，免受女鬼侵扰，但提出三个要求。 第一，找出尸体复活之法；第二，请龙骞答应传授百里迪商文；第三，驱鬼仪式酬劳对半分。 作为回报，孟明要在明日赴仪式现场协助他。 巫凡敖不客气道：“我帮你解答尸体复活之谜，明晚你要履行承诺！” 我自己找到答案……孟明心想，若你早点找到，就不用惊动宗伯署…… 他只是回了一个“嗯”字，就离开宅邸。 不久后，孟明回到司寇署，向小司寇与小宗伯进行汇报。 他特意编了一个故事，宣称自己回家途中，突然听到巷子内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声。 孟明进去查看，惊见尸鬼正在杀人吸血。 紧接着，他与尸鬼交手，惊见对方是前司寇署都尉凡成。 “什么？凡成是尸鬼？”霸喜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神情。 司寇署同僚也是面面相觑，震惊不已。 “不管凶手是谁……”召景威严地大手一挥，扬声道：“本司寇都要将他绳之于法，为死者们讨回公道！” 你又来捡漏了……孟明低笑了一声。 司寇署一直找不到凶手线索，召景才会将案件推给宗伯署。如今他已晓得凶手身份，又怕被人抢去先机。 小宗伯宗宁似乎不在意，温言道：“既然是孟统领发现，就由司寇署负责逮捕凶手，宗伯署配合就好！” 于是，在小司寇英明部署下，司寇署出动全体属吏，由霸喜与孟明两位都尉负责领队，将凡宅重重包围起来。 随着霸喜一声令下，诸人破门而入，对整座建筑进行地毯式搜索。 不久后，属吏在某间室内发现六件男女服饰。 孟明让死者家属辨认，确定服饰是六位死者遇害前所穿。 单凭此点，就能肯定凡宅是安置尸体之所。 随后，他们又发现一个隐蔽的地下室。 凡成在离开前，似乎对这里进行过擦拭。 孟明当即下令彻底勘查，诸人陆续在不少角落发现血迹，以及一些从人体掉落的指甲、毛发与人骨碎肉。 确凿的证据表明，凡成是连环杀人分尸案凶手。 尽管凶手已潜逃，但能侦破此案，召景认为是司寇署的一大胜利。 故大清早，他去觐见成周之宰东虢公，汇报案情经过。 小司寇得到批示，随后请虎贲师封锁城门，对出入者进行严格盘查。 同时，司寇署联合宗伯署，以及上千虎士，在城内进行大范围搜索，想寻出凡成的踪迹。 你们不可能找到……孟明心想。 昨夜，凡成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随后孟明回家与弟弟、巫凡敖见面，再回司寇署禀报详情，接着调动人手包围凡宅，期间相隔约半个时辰。 这一切都在孟明盘算中，故意拖延时间让凡成离开洛邑。 这样一来，他能对上司召景有一个交代；另一方面，也不怕宗伯署抓到凡成审问，暴露自己的身份。 但孟明比较担心的，是凡母个人安全。 这位下落不明的美丽母亲，是否遭到儿子毒手？又或者她本身自愿，与变成尸鬼的儿子一同离开？ 不管如何，小司寇对孟明的表现很满意，还夸奖了他几句。 孟明忙碌了一整晚，回到家已是中午。 他直接倒在床榻上，脑袋胡思乱想了一会，终于昏昏沉沉睡去。直到被百里迪叫醒时，他发现室内已暗下来。 “什么时辰了？”孟明怔忪地望着弟弟。 “你睡得这么沉，”百里迪对他说，“天都黑了！” 孟明抬手摸了摸脸，恍惚道：“都还没睡够，怎么叫醒我了？” 弟弟低声道：“大哥，我们还有事忙，不能再睡了？” “啥事？”孟明问他。 百里迪答道：“巫凡敖待会举行驱鬼仪式！” 第73章 三破之夜 深夜，位于王宫南面的满月霜前，广场上搭建起一座祭坛。 祭坛用夯土砌筑，四面各有台阶九级，正是今夜进行驱鬼祭祀所在。 上面摆放各种祭器，有饕餮纹青铜俎，有圆形蟠虺纹青铜豆等。祭器里盛放各种祭品，包括牛、羊、猪三牲。 此刻，广场上人头攒动，将祭坛围得密密麻麻，满耳都是嘈杂的喧闹声。 广场边上酒肆二楼，靠北窗户可居高临下，俯视整个广场。 眼下，酒肆内已聚集前来观礼的公卿贵族子弟，以及达官贵人。 驱鬼仪式还未开始，人们成群聚着聊天。殷赐作为东道主之一，忙着与客人寒暄。 他们所聊话题，几乎离不开连环杀人分尸案凶手，以及侦破此案的司寇署都尉孟明。 殷圭公的独子殷子婴跪坐窗前席位，独自抿酒，对周围的喧哗恍若未闻。 他那一双细长剑眉下，透着冷冽寒意的目光，正投向不远处站在祭坛下的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身材魁梧，肌肤古铜，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眉目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凛然正气，正是近日来国人热议的孟明。 “烦死了！打搅我睡觉……”孟明打了个呵欠。 他虽答应来帮忙，其实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打算站在祭坛旁，与弟弟一同观赏今夜巫凡敖的表演。 但不知为何，一股不安蓦地从孟明心底蔓延开来。 他抬头仰望，只见夜幕被层层黑气笼罩，星月都在此刻消失不见。 “三破日……”他喃喃自语，情不自禁想起刚才的对话。 适才，孟明特意去见在静室内闭目养神的巫凡敖。 “敖，你在三破日举行仪式，不会有问题？”他低声问。 三破日，是六十年一次的极阴之日。 这一夜阴邪之气最为浓重，所有怨气得不到缓解的冤鬼恶灵，会趁机来到凡间宣泄心中愤恨。 “没事！”巫凡敖不咸不淡地回答。 孟明大惑不解：“你不是告诉殷子婴，这天不宜举行祭祀？” “二师兄跟我说过，”巫凡敖告诉他，“上一次在三破日举行祭祀，以至于引发百鬼夜行，已是两百年前之事……” 他顿了顿，续道：“据悉，是周公施法打开鬼门所致……” “所以你待会都是骗人把戏？”孟明有些不满地看着他。 “非也！”巫凡敖伸出修长手指，优雅地摇了摇，“我主持驱鬼仪式，主要安抚洛邑国人的惶恐不安……” 安你死人头……孟明撇了一下嘴，还不是为了骗钱…… 尽管内心鄙视这个神棍，但听说不会有事，自己也安心不少。 “大巫到！” 众人闻声纷纷转过头，望向不远处逶迤开启的酒肆大门。 同时，来自殷氏乐坊的乐师开始吹起笙竽，敲起钟鼓。 在无数火把照耀下，巫凡敖披头散发，赤着上身，外披缀有鸟羽的斗篷，腰间围着兽皮，赤脚缓缓走出来。 他的肤色白皙透红，身材削瘦单薄，肌肉线条却极为流畅分明。 巫凡敖越过人群，所有人满脸肃穆，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观看这一位年轻俊美的巫师来主持仪式。 今夜驱鬼仪式，巫凡敖演练过无数次，力求不出一丝一毫差错。 他登上祭坛后，朗声道：“时辰已至，仪式开始！” 话音刚落，两旁鼓人按照仪式规定，击打大型八面雷鼓。 当一阵缓慢低沉，却极富节奏感的鼓声响起，巫凡敖开始随着鼓点，跳起庄严有力的舞蹈。 他时而旋转，时而跃起，脖上项链相互轻磕，发出一阵悦耳碰撞声。 同时，巫凡敖口中开始吟唱起咒语。 “上请帝五臣降下，主为某家同心并力，收摄村中巷陌家中宅内行客魉魉之鬼……” 吟唱之音绵绵密密，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向四面八方飘扬开去。 “次收异病卒之鬼，次收白秃癞之鬼，次收疮脓臭秽之鬼，次收市死斩头绞刑之鬼，次收乌鹊乱鸣恶音之鬼……” 鼓声渐渐加快，巫凡敖随着细密鼓点不住旋舞，两者契合得天衣无缝。 “次收唤人魂魄之鬼，次收各有名字之鬼，次收无名脱藉之鬼，次收夜行凶逆之鬼，次收山林社稷恶逆淫祠之鬼……” 巫凡敖继续吟唱。 当他舞动时，斗篷上鸟羽不断翻飞，乌黑长发随风飘动，如行云流水般，令人无法挪开目光。 百里迪撇了撇嘴道：“大哥，这小子装模作样，看起来有几把刷子！” 孟明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就在这时，巫凡敖停下舞蹈，但口中仍吟唱着咒语。 “以上众鬼不承大道盟威禁律之命，专在人间行其恶毒，令人遭灾，过祸疾病死亡，非所道理，非五帝臣之君。” 霎时间，祭坛周围陡然刮起了一阵大风，空气突然变得阴冷起来。 “怎么回事？” “为何刮风？” “好奇怪！”群众们议论纷纷。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正当寒风的呼啸声持续回荡，孟明忽地听见一阵极为微弱的嘶嘶声。 他凝神听去，隐隐约约听见像是虫声。 但说是虫声，却又压得很低，仿佛从密封空间内被挤出来，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乍听下像从远方飘过来。 百里迪奇道：“大哥，怎么了？” “你没感觉到？”孟明问他。 “感觉？”百里迪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认真倾听。 他颤动着睫毛睁开眼，失声惊呼：“大哥！西面……” 孟明转头疑惑地望西面，眼瞳陡然紧缩。 但见广场西面大街尽头处，不知何时涌起漫天黑雾，周围顿时朦胧起来。 浓重黑雾夹杂着丝丝血光，逐渐扩散开来，仿佛要将整条街给吞没。 孟明神色剧变，转身准备离开。 “大哥，你去哪里？”百里迪拉住他。 孟明一字一顿道：“我要去中断仪式，疏散人群！” “天宫一一仰凭次收，讨反缚逆鬼，付与都市，一切绞刑，灭其根种。” 巫凡敖双眼半闭半开，巍然屹立于祭台中央，高声吟唱咒语。 他一边吟唱一边微微喘息，身上渗满晶莹剔透的汗水，白皙肌肤在火光下泛着淡淡光泽。 虽说表演辛苦，但想到二师兄之名能传遍洛邑城，生意络绎不绝，巫凡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敖，赶快停下来！” 巫凡敖见孟明骤然奔上祭坛，打断驱鬼仪式，顿时傻了眼。 “怎么了？” “为何中断？” “触怒恶鬼咋办？”民众纷纷抱怨，用不满的目光看着孟明。 “混战！你想干嘛？”巫凡敖惊怒交加，大声呵斥道：“没看见本巫正在主持仪式？还不给我退下！” “出大事了！”孟明喘息道：“我们要马上疏散人群，不然来不及了！” 巫凡敖眉头紧皱，神情有些阴晴不定。 这时，祭坛下畏惧触怒鬼神的民众，开始产生一阵骚动。群众爆发出轰然议论和怒骂，恨不得要将孟明生吞掉。 巫凡敖见状，赶忙喝道：“你还不滚？他们动起手来，我也救不了你！” 孟明对国人的怒火恍若不闻，沉声道：“我没有骗你，你看那边……” 巫凡敖不耐烦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猛然见到广场西面街道尽头，已笼罩在一望无际浓墨般的黑雾中。 “这是……”他脸上带着犹豫的神情。 巫凡敖闭上眼睛屏息片刻，又再张开，瞳孔急剧扩大几分。 第74章 百鬼夜宴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刚开始时候，嘶嘶声还比较微弱，模糊不清，渐渐地声响变得清晰可辨。 “哪里传来的声响？” “这是什么怪声？” 到这时候，广场上诸人也听到异响。他们循着声音传出方向，纷纷把目光投向西面大街那大团黑色浓雾。 滚滚黑雾宛如云层般，紧挨着地面冉冉飘动，朝广场方向逼近。 随着浓雾逐渐挨近，孟明等人也看见黑雾里闪烁着上百对发光眼睛，还有无数道黑影在晃动。 众人连呼吸都屏住了。 雾中黑影不断地窜动，一时间烟飞雾涌，嚎叫声在夜空中回荡不止，令人听得肌骨发麻。 在火把映照下，只见密密麻麻的黑影，不断从雾中缓缓涌出来。 所有人定睛望去，顿时爆发出了一阵惊恐呼声。 孟明抬头瞥去，咽了咽口水，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在他视线范围内，西面街道上骤然蹿出无数的魑魅魍魉。 有留皮毛尾巴的狐鬼、蛇身人头的蛇鬼、面目狰狞的伥鬼、黑毛的猫鬼、虎龙之足，蟒眉蛟目的鬼母、七窍流血的疫鬼…… 又有身披美艳人皮的画皮鬼、浑身皮毛，厉爪尖牙的水鬼、阴火缠绕身体的墓鬼、口吐长舌的缢鬼、人面长臂，黑身有毛的山魈…… 还有雷鬼、水莽鬼、疟疾鬼、伤魂鸟、夜叉、九头鸟、鳖幽灵…… 雾中密密麻麻的黑影，竟然是凶恶狰狞的魑魅魍魉。 “不可能！”巫凡敖面色一片煞白。 “百鬼夜行……”孟明发出了呻吟。 六十年前月流火之夜后，时隔一个甲子，他再次见到百鬼夜行的景象。 广场上群众见到不远处百鬼，虽感到害怕。但他们以为这都是巫凡敖施法召唤来，显得比较放心些。 “嗯！这个头像猿猴，唇如朱砂，背后有青色肉翅，应该是雷鬼……” 孟明身旁的百里迪，逐一对鬼怪进行点评。 “这个很好笑，头发像针般直立，穿鲜艳颜色衣服，肯定是蓬头鬼……” 上一次在巫凡敖宅邸，为找出尸体复活记载，百里迪将龙骞的《盘龙经》翻阅了个遍。 自此，他对魑魅魍魉的类别很熟悉，能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这个遍体生红毛，有三只眼，是喜欢吃人心的毛鬼……” 孟明皱眉问：“迪，你还有心情评头论足？” 百里迪吐了吐舌头。 他对弟弟吩咐道：“你马上赶去宗伯署，请小宗伯来支援！” 百里迪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小迪，我陪你……”巫凡敖想趁机开溜，却被孟明按住手臂，目光满是阻止之意。 “孟明兄，为何不让我去？”巫凡敖苦笑道。 “敖，你是驱鬼仪式的主持者……”孟明目光定定望向他：“这里需要你来主持大局，怎可随便离开？” 这话说得在理，巫凡敖当场哽住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听见了一阵惊呼声。 孟明抬眼望过去，原来是西街旁的满月霜客栈，四个店伙计听到外面传来嘈杂声，便提着灯笼开门查看。 他们见到成群结队的妖鬼时，全被吓得瘫软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 “别喊！”孟明忍不住惊呼：“你们赶紧跑呀！” “是人味……” “好多人……” “真香……” 话音未落，数十只鬼朝这四人蜂拥而至，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响，开始津津有味地啃食人肉。 他们发出了撕心裂肺般的惨叫。 有的被挖出眼球来咀嚼，有的被掏出血淋淋的心脏来啃咬，有的被连着头发将头皮撕扯下来，有的被生啖血肉，有的被啃咬肢体。 最后，惨叫声戛然而止。 “快逃啊！” “闹出人命了!” 看到妖鬼吃人，群众开始慌乱四散，尖叫声、奔逃声不断响起，场面变得异常之混乱。 听到广场上人声鼎沸，正在啃咬尸体的鬼怪纷纷停下动作。 “人肉真美味！” “鲜血好喝！” “肠子爽滑有弹性！” “太少了，吃不饱！” “没关系，前面有很多人！” “不只前面，这座城池有很多人，够我们大快朵颐！” “别废话了，走罢！” 随着一声呼喝，数以百计的魑魅魍魉，纷纷朝广场涌去。 “巫凡敖！”孟明伸手按住巫凡敖双臂脖颈，吼道：“人命关天，你赶紧想办法，如何阻止群鬼肆虐？” 两人一高一低，互相对视。 “我只是走场……”巫凡敖胸膛剧烈起伏，颤声道：“怎会引发百鬼夜行……” “没办法让它们离开？”孟明不抱希望地问。 巫凡敖低头不语。 孟明难以置信，怒道：“你没本事，还随便答应人驱鬼！” 半响后，巫凡敖才抬头，艰涩地道：“都是我的错！” “罢了！”孟明松开双手，几不可闻地出了口气。 他拍拍巫凡敖的肩膀，沉声道：“我去阻挡它们，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罢，孟明头也不回往群鬼冲去。 巫凡敖盯着他的背影，失声道：“不行！你一人挡不住……” 孟明是二代金瞳僵尸，战斗力很是强悍，不惧寻常鬼怪。 关键在于这群妖鬼的数量，着实是多得吓人。他只能硬着头皮上阵，尽力去阻挡，争取时间让国人撤走。 同时，他不能让众鬼怪离开西街范围，直至宗伯署巫师赶来支援。 若让这些魑魅魍魉窜到洛邑城，到处游荡吃人，到时百姓将死伤无数。 孟明动手丝毫不含糊，他奔到为首五个鬼怪身前，一拳一个将它们击倒。 紧接着，他两腿猛然一蹬，朝着一个身材强壮，面目狰狞，口长獠牙，额头长角的狰狞鬼冲去。 但闻“砰”一声巨响，孟明挥出去的一记刚拳，狠狠砸在狰狞鬼脸上，将它横着砸飞出去。 “砰！砰！砰！砰……” 孟明出拳快如闪电，动如奔雷，瞬间砸伤无数鬼怪，没有丝毫停顿。 此刻，巫凡敖站在不远处，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强悍男人大杀四方。 他使用二师兄的草木符，一种能将身上气息敛去，犹如草木般，不为魑魅魍魉注意的符咒。 但草木符不能隐身，仅让巫凡敖变得像草木，别人能感觉到他存在，但不会特别注意与理会他。 然而鬼怪数量太多，孟明一时也打不完。 “这厮才一个人，跟他拼了！”浑身皮毛的水猴子大喊。 糟了……孟明暗叫不妙。 喊叫声刚落，其他鬼怪纷纷响应，尖啸着向孟明扑去，那一股恐怖鬼潮足以将整个人彻底淹没。 第75章 驱鬼之符 眼见孟明被众妖鬼包围，巫凡敖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小心！” 他骤然开口，草木符顿时失效，将自己所处位置暴露出来。 霎时间，众妖鬼的视线都转移到巫凡敖身上，缓缓地朝他逼近。 糟了……他暗叫不妙。 今晚主持驱鬼仪式，巫凡敖仅披斗篷，围兽皮，作上古巫师打扮。 这时，这群鬼怪紧盯他光裸白嫩的上身，一副垂涎不已的神情。 “是个年轻巫师！” “细皮嫩肉……” “一定很可口！” “有肉吃了，万岁！”众妖鬼发出了一阵欢呼。 “别过来！”巫凡敖的俊脸吓得煞白，用手覆住瘦削结实的胸膛，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几只鬼立刻咆哮着冲上来。 它们近在咫尺时，一股无形灵力突然从巫凡敖身上涌出。 他的身躯陡然爆发出了一道刺目白光，吓得所有鬼怪往后撤步。 “还好有效！”巫凡敖垂眸瞥向吊在胸前的桃木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今晚主持驱鬼仪式，他担心邪灵恶鬼缠身，特意带来二师兄所藏周文驱鬼符防身，结果真派上用场。 很显然，周文驱鬼符发生作用，将鬼怪吓得不敢上前。 “这符如此管用，能将妖鬼驱散……”见此情景，巫凡敖的胆气顿时壮了好几分。 他掸了掸身上尘土，冲着诸鬼呛道：“尔母卑，你们当本巫好欺负？那只死鬼有胆上来，我让他好看！” 巫凡敖一边走向众鬼，一边大声叫嚣：“谁不怕死，尽管过来罢！” 他摆出了一副进逼态势，鬼怪满脸惊恐，不断节节后退。 “还以为有多可怕！”巫凡敖洋洋得意道：“不过如此……” “诸位，不要害怕！”一道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 巫凡敖心中一凛，抬眼看见鬼怪群里走出三只鬼。 他眯着眼睛打量片刻，恍然道：“你们是……” 巫凡敖翻阅过《盘龙经》，很快认得它们身份。 中间那个神情凶狠，人面长臂，全身长黑毛的猿猴是山魈。 右边身体强壮，口长獠牙，头长兽角的恶鬼，是专喝人血狰狞鬼。 左边这个美艳动人，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能勾人心魄的美女，就是长舌鬼。 此外，巫凡敖还感应到，三只鬼都存活百年之久，实力不容小觑。 它们原本围攻强悍的孟明，但见巫凡敖一副自以为得意的神情，立刻调转过来对付他。 “这小子太嚣张了，如此小觑我们！” “嗯，老虎不发威，拿我们当病猫！” “让下妾好好调教他……！” “凭你们？”巫凡敖冷冷地哼了一声。 三只鬼互相对视了眼，似乎很有默契。 “我先来！” 话音刚落，山魈双瞳中射出两道血光，挥舞着利爪直接冲去，狠狠抓向巫凡敖身体，不将驱鬼符当作一回事。 “砰”一声响，驱鬼符光芒大盛，将它远远地弹开。 “不自量力！”巫凡敖满脸得意之色。 紧接着，浑身腱子肉，凶神恶煞的狰狞鬼，一不声不响冲上前。 同样，驱鬼符再次绽放白光，将大鬼狠狠弹开去。 “你们飞蛾扑火……”巫凡敖眼底惊疑不定，半晌才迟疑道：“难道你们做鬼太久，脑子被烧坏了？” “嘿！嘿！嘿……” 长舌女鬼一阵阴笑，幽幽道：“君子，驱鬼符灵力有限，若被耗光就会沦为寻常桃木片了！” “什么？”巫凡敖大吃一惊。 他这才注意到，木片上咒文微微闪烁几下，所散发光芒黯淡了许多。 他本以为有这道驱鬼符，自己便能稳如泰山。岂知符咒灵力有限，若耗光就会再次陷入险境。 想到这里，巫凡敖不敢再嘚瑟，连连后退几步。 “想走？”一道冷峻的声音响起。 巫凡敖没走几步，就被三只恶鬼围在中间。 山魈狞笑道：“小子，刚才不是很嚣张？怎么走了？” 狰狞鬼冷冷道：“你是驱鬼大巫，怎能轻易离开？” 长舌女鬼也揶揄道：“君子生得好生俊俏，下妾愿与你共赴巫山！” 巫凡敖脸色剧变。 三个鬼看向他的眼神，就像猫看到老鼠般。 “各位祖宗！”巫凡敖讪讪开口：“小弟年轻不懂事，请你们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次罢！” “你说原谅就原谅？”狰狞鬼冷哼了一声，“今晚老子倒要看看，你的驱鬼符有多本事？” 话音刚落，它再次冲向巫凡敖。 狰狞鬼又被驱鬼符弹开，但桃木符的光芒变得更加暗淡。 不等巫凡敖回过神，山魈接着冲前又被弹开，驱鬼符灵力持续消耗。 “夫君，下妾能否抱你……”长舌女鬼飞身扑向他。 巫凡敖失声道：“不带这么玩儿的……” 他终于搞清楚，这三只鬼在打什么鬼主意。 相对于其他鬼怪，它们存活百年以上，能轻易承受驱鬼符伤害。 于是，三鬼采取车轮战方式，不断袭击巫凡敖，将符咒灵力耗光。 “你们差不多就好，别太过分！” 巫凡敖退后半步，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嘶哑道：“我的二师兄是盘龙城巫礼氏家主，他不会放过你们……” 三只恶鬼完全不理年轻人的威胁，一心一意消耗驱鬼符灵力，其余鬼怪则围成了大圈圈，屏息等待。 “砰！砰！砰！砰……” 狰狞鬼不断挥拳，轰击在符咒所形成光幕上，响起了一阵沉闷撞击声。 他所落下每一拳都无比强悍，在光幕上泛起阵阵涟漪，闪烁变幻不定。 眼见驱鬼符咒文光芒越来越微弱，巫凡敖心里越来越着急。 “孟明……”他的目光往不远处瞥去。 当下情况紧急，巫凡敖只好拉下面子去求救。 但见高大的男人被群鬼重重包围，忙着与它们战斗，根本分身无术。 “算了……”巫凡敖愁眉苦脸地说。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胸前桃木符无由自振。 “怎么了？”巫凡敖低头一瞥，见符咒隐隐泛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红光。 “怎会有光？”他感到疑惑时，符上传来一阵不绝于耳的“嗤嗤”声。 巫凡敖心中咯噔了一下。 突然间，驱鬼符猛地蹿起火焰，呼啸着吞噬整块桃木片。 “着火了！”巫凡敖骇然大惊，霍地将着火的符咒扯下，直接扔到地上。 “符力耗光了……” “可以开餐了……” 巫凡敖猛然抬头，顿时震愕僵住。 霎时间，他周围已被大群妖鬼包围，还不断向自己逼近。 “别！你们别过来……”巫凡敖努力压抑心头的震撼，喊出这句话来。 话音刚落，密密麻麻的魑魅魍魉朝他涌来。 “谁来救我……” 但闻一阵“喀喇”声传出，巫凡敖身上所披斗篷，以及腰间兽皮，瞬间被大群鬼怪撕得寸寸碎裂。 斗篷与兽皮化成无数丝碎絮，漫天飘散开来，他的身体感到一阵寒意，惊见自己浑身赤裸。 “羞死人了……”巫凡敖顿觉羞愧难当，情急下想伸手遮盖下体。 但几只恶鬼已扑上前，伸出冰冷的手将他手脚抓住。 “你们干什么？”巫凡敖又惊又怒，拚命扭着身子嘶喊，“救命……谁来救我……” 第76章 鬼口余生 “放开我！”巫凡敖又惊又怒。 长舌女鬼凑上前，将血红长舌伸出来，重重舔在他紧绷的腹肌上。 巫凡敖的肌肤被黏腻湿滑的舌头扫过，犹如被毒蛇爬过般恶心。 “别舔我！长舌妇，给我滚开……”他奋力挣扎，但四肢被山魈与狰狞鬼死死拽住，怎么也摆脱不了。 身形像三岁小孩的魍魉鬼，大声嘟囔道：“长舌鬼，别再贪图男色，没看到我们都饿了？吃饭最要紧！” “将小子大卸八块，让我们大快朵颐！”满口黄牙的黄父鬼也喊起来。 话音刚落，山魈与狰狞鬼开始发力，拉扯巫凡敖的手脚。 撕裂的疼痛沿着四肢传来，疼得他龇牙咧嘴，感觉手脚快要被扯断。 “啊呀呀……”巫凡敖发出一阵凄厉惨叫。 “师尊、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姊、五师兄、伯姬……” 巫凡敖即将被分尸，情绪彻底崩溃，清澈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 “我们来生再见……”巫凡敖绝望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来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惊呼声传来，四肢瞬间一松。 巫凡敖有点发懵，唯一反应是：“怎么不分尸了？” 他猛地睁开双眼，见到一袭红色倩影映入眼帘。 倩影身姿轻盈，乌发飞舞，红色衣袖翩翩飞扬，晃得徐徐生风，将巫凡敖给保护起来，不然鬼怪早已扑上去生啖其肉。 “你是……”巫凡敖瞪大眼睛，颤声道：“小……” 听到这话，前方倩影蓦然扭头对他一笑。 那回眸一笑妖娆多姿，缠绵悱恻，在这凶险形势下，反倒有一种让人心驰荡漾的吸引力。 “小倩！”巫凡敖惊讶万分地叫起来。 女子樱唇轻启，轻声道：“巫凡君子，别来无恙？” 巫凡敖诧异地问：“咒语不是解除了？你不是早就离开？” 小倩抿唇对他微微一笑。 “下妾对凡成早已死心，心中唯一牵挂，是报答君子恩情……” 小倩一边挥舞红色衣袖阻挡群鬼，一边柔声道：“眼见君子遭遇危险，下妾怎能坐视不理？” “你特意来救我？”巫凡敖一哽，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感动。 这时一阵冷风吹过，他觉得身体凉飕飕，才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慌忙用手遮挡暴露在寒风中的小兄弟。 “小倩，我光着屁股……”巫凡敖的脸蛋一下子涨红，期期艾艾道：“你的衣袖这么长，可否分一些给我……” 小倩恍若无闻，秀美脸上有着浅浅焦虑。 突然间，她瞥见长舌女鬼悄然飞到巫凡敖头顶，朝着下方俯冲下来。 “君子小心！”小倩连忙拂出长长衣袖，将巫凡敖卷到自己身边，躲过长舌鬼扑击。 “这个长舌妇！”巫凡敖顿时炸了，嘴巴骂骂咧咧道：“刚才舔我腹肌，还想往我下面舔……恶心死了！” 身边虎视眈眈的众妖鬼，继续对他们发动袭击。 小倩祭起长长红袖，挥舞得飒飒作响，挨中的鬼怪都被打得飞退。 但群鬼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她双袖拳终究难敌四手，很快就落下风。 小倩无法支撑，猛地收回衣袖，一举抱起巫凡敖。 巫凡敖光溜溜被女人抱起来，感觉有些羞涩。但他未来得及开口，就被小倩托着腾空飞起。 “休想跑！” 长舌女鬼的舌头骤然伸长，缠住巫凡敖纤细的脚踝，小倩顿时被悬在半空之中，无法再继续上升 “放开我！”巫凡敖悬空的双腿拼命扭动挣扎，想摆脱女鬼舌头的纠缠。 “长舌妇，让我来帮忙！”山魈突然冲上前去，猛地一拽红色长舌。 巫凡敖与小倩感到一股巨力拉扯，骤然从空中摔下来。 她于电光火石之间，接住他瘫软的身体。 另一边，孟明正与群鬼酣战中。 尽管被众鬼怪重重包围，但他是第二代金瞳僵尸人，就算身上受点伤也能迅速恢复，故能一直撑下去。 孟明早察觉到小倩暗中守护巫凡敖，所以没有赶着去救人。 “孟明兄！快救我们……”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巫凡敖的求救声。 孟明转头瞥去，发现他们被鬼怪重重围住，包围圈还不断缩小，很快就能将两人给吞没。 这种时候，巫凡敖也不再矜持，拼命向他呼喊求救。 这位武艺高强，高大威猛的英俊男人，成为他们最后希望。 但巫凡敖还没喊几声，小倩再也抵挡不住了。 她咬了咬牙，将红袖挥舞成一团，将光溜溜的巫凡敖包裹住，以免被数以百计的魑魅魍魉吃掉。 看到这种情况，孟明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的目光扫视了周遭一圈，见广场上国人已逃光，下决定要出手。 孟明浓墨般的剑眉下，一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眸里，骤然射出两道金光，瞬间变为僵尸人形态。 “给我滚开！” 他恶声恶气发出咆哮，血红嘴唇上下翻飞，口中獠牙爆出，样子看起来极为狰狞可怖。 孟明一拳重重砸在地上，但闻“轰”一声响，冲击波飙射而出，将包围他的妖鬼撼得纷纷往后退去。 “他是僵尸人！” “还是金瞳僵尸！”众鬼纷纷露出畏惧神情。 孟明逆着鬼流一路冲杀过去，很快突破包围圈来到两人面前。 巫凡敖被包裹在长袖中，对外面发生的事懵然不知。 小倩看到僵尸状态的孟明，颤声道：“孟统领，原来你是……” 孟明做了一个手势，制止她再说下去。 突然间，巫凡敖扯开被包裹成球状的衣袖。 “闷死我了！”他一边喘息，一边抬头望去。 孟明未及恢复人样，与巫凡敖打了一个照面。 两人对视了半响，周围空气仿佛都停滞了。 巫凡敖喘着大气，欣喜道：“孟明兄，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 孟明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顿时怔住了。 “敖……”他迟疑道：“你看到我的模样，不会被吓到？” 巫凡敖奇道：“为何会被吓？你虽不如我好看，也算是一个英俊男子！” 小倩闻言，担忧问道：“孟统领，巫凡君子是否吓傻了！” “我明白了！”孟明拍了下脑袋，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此前，百里迪使用僵尸异能，对巫凡敖进行深度催眠。 弟弟所下暗示，是让他忘掉怀疑孟明与百里迪是僵尸的记忆。 看来暗示效果不错，巫凡敖不仅忘掉之前的事，就算看到孟明僵尸模样，脑海里也受暗示影响，自动过滤掉不和谐画面。 孟明终于松了口气。 第77章 绝世好剑 “杀了他们！” “别让他们逃脱！” “将他们碎尸万段！” 众妖鬼的怪叫声此起彼伏，让人听得是毛骨悚然。 四面八方奔来越来越多鬼怪，死死困住孟明、巫凡敖与小倩，将整个包围圈层层加厚。 周围剑拔弩张，孟明的视线缓缓扫过了一张张奇形怪状的鬼面，浓密剑眉不由紧紧蹙起。 同样，众妖鬼的目光也落在他冷峻刚毅的俊脸上。 孟明深知要带巫凡敖安然离开，将有一场恶战。他褪下青色披风，紧紧裹住了一丝不挂的年轻人。 “敖，我要带你离开！”孟明深深凝视他，沉声道：“你要紧跟我身后！” 巫凡敖认真点头。 身穿一袭红色深衣，容颜清丽的小倩主动殿后，以防他中途意外掉队。 “别痴心妄想了！” 山魈一脚重重跺在地上，大喝道：“你虽是第二代金瞳僵尸人，但也抵不过这么多鬼。” “走着瞧罢！”孟明淡淡道。 话音刚落，他悍然冲向密密麻麻的魑魅魍魉，好几个鬼怪甫一照面就被他狠狠撞得弹开去。 孟明无所畏惧，一双拳头挥舞成残影，不断轰击周遭敌人，硬生生从包围里杀出一条血路。 他努力突围同时，一直将注意力放在身后的巫凡敖。 孟明看不到他脸上神情，却感觉到这小子心中兴奋到极点。 巫凡敖刚开始有点害怕，每一步路都走得战战兢兢。 但见孟明如此勇猛，把一干鬼怪轰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他的心情立刻变得轻松起来。 “受死罢！”狰狞鬼挥舞着利爪，从鬼怪群中悍然冲出。 孟明扬起拳头，对其身体重重一拳挥去。 只听得一声爆响，一道雄浑拳劲隔空而来，猛然轰向狰狞鬼的胸膛。它眼前蓦地一黑，身体猛地倒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狰狞鬼勉强从地上撑起身体，脸上因痛苦而狰狞到极点。 “快！快拦住他！” “别让他们逃走！” 越来越多鬼怪从四面八方奔来，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巫凡敖在身后兴奋喊道：“孟明兄，赶紧将这些喽啰砸得稀巴烂碎！” 你说得轻巧……孟明皱起剑眉，这么多如何砸得完…… 他准备动手瞬间，空中赫然传来一阵破空锐啸之声。 一块桃木符凌空飞至，磅礴符力霎时涌出来，陡然爆发出一片刺目白光，瞬间将三人笼罩其中。 众妖鬼被白光震得往后退散开来。 巫凡敖抬眼一看，只见头顶漂浮着用商文书写的符咒。 “二师兄的商文驱鬼符！”巫凡敖惊喜道。 孟明目光一凛，瞬间恢复人样。 他极目远眺，遥见广场边缘处，一抹月牙白身影缓缓走来。 孟明半晌一字一顿道：“你回来了！” 这位披着及肩长发，五官深邃的男人，正是盘龙城巫礼氏家主龙骞。 龙骞见小师弟与孟明安然无恙，才放下心头大石。 “二师兄当心，这些死鬼缠上你了！”巫凡敖一声惊呼。 就在这时，众妖鬼逐渐向龙骞围拢。但巫礼氏家主没有打算逃走，只是用手按在腰间长剑上。 宝剑感应到鬼怪所散发气息，早已隐隐震荡。 “这男人很年轻！” “很可口！” “这么香，一定很好吃！” 当妖鬼逼近龙骞时，他的长剑铿锵出鞘，陡然爆出森寒杀气，刺耳剑啸之音充斥整个广场。 剑响久久不绝，周边的妖鬼被寒光刺得睁不开眼，一边发出惊叫，一边往后方退去。 这是盘龙城巫礼氏传家之宝，巫族十大神器之一的盘龙神剑。 五十多年前，龙骞的爷爷为施展转世之术，不惜消耗盘龙剑大部分神力。 话虽如此，盘龙仍是一柄绝世宝剑，对付魑魅魍魉也是绰绰有余。 龙骞没半分迟疑，脚下一蹬就朝妖鬼冲去。 他使出了一招横扫千军，接二连三地将身前鬼怪扫飞。 一时间，惨叫此起彼伏。 众妖鬼惊恐地往两旁散开，甚至有不少拔腿飞奔，龙骞也朝着孟明等人所在方向杀将过去。 “懊恼奈何许？夜闻家中论，不得侬与汝……” 突然间，前方传来一阵好听却有些忧伤的歌声。 “山头草，欢少。四面风，趋使侬颠倒……” 龙骞循声望去，歌唱者是一只身高三丈的长鬼。 据《盘龙经》记载，长鬼最矮有三丈，最高达十丈，伸手便可将人打得头破血流，置人于死地。 长鬼总为身体太高而懊恼，不断地吟唱懊恼曲。 这只长鬼见到龙骞，立刻停止唱歌，咆哮着朝他扑过来。 只听“嗤啦”一声裂响，剑锋划出一道夺目光弧。 但见长鬼颈间冒出一道血线，大团血雾从中喷洒而出。 下一刻，它的头颅已飞离颈上，骨碌碌地滚到其他鬼怪脚下，露出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盘龙剑锋无比凌厉，斩下长鬼头颅之余，剑气还将其身躯震裂成几块，紧接着化为灰烬。 众妖鬼当场目瞪口呆。 龙骞一路杀将过去，很快突破重围，来到孟明、巫凡敖和红衣女鬼身前。 “敖，师兄不在这些日子……”他微笑道，“你又闯祸了？” 何止闯祸……孟明暗中苦笑，唯恐天下不乱…… “二师兄，我搞砸了！”巫凡敖眼里噙满泪水。 龙骞走上前抓住师弟的胳膊，把他瘦削的身体搂在胸怀间。 “重要是你没事！”他对小师弟轻声道。 “又是巫师，又是僵尸……” “这些人不简单！” “先放过他们！” “还可以啖食其他人！” 魑魅魍魉意识到龙骞与孟明不好惹，吵吵嚷嚷地转身，朝广场边缘逃逸，想到其他地方觅食。 孟明失声道：“不能让它们离开，不然城内很多人会被啖食！” 他正想冲去阻止，却被龙骞一把按住肩膀。 “孟明兄，稍安勿躁！”他的嘴角挂着笑容，低声道：“妖鬼走不了！” 两人对话同时，不少鬼怪已冲到广场边缘。 为首是一只九头妖鸟，当它飞越广场时，其中一个伸前的头部，骤然响起了一阵“滋滋”声，冒出缕缕白烟。 九头鸟仿佛撞上一堵无形墙壁，瞬间被弹开，轰然落地。 其他妖鬼跨出去时，所伸出手脚仿佛触碰到烧得灼热的铜板般，响起了一阵阵的“滋滋”声响。 鬼怪感到灼伤般疼痛，发出凄厉叫声，连忙往后退却。 “怎么回事？”孟明愣了一下。 “它们被困住了！”龙骞淡淡道。 就在这时，孟明见到广场外围来好多位穿葛袍，手持桃木棍的巫师。 他们向广场围拢过来，一边挥舞着手中木杖，一边喃喃念咒。 同时，孟明感到周遭气息发生急剧变化。 他抬头一看，见广场四面八方出现流转的金色流光。 下一刻，金光缓缓化作一道又一道，细如游丝的金色光线，整个夜空漾起一层金色光晕。 转瞬间，无数道绚目金色光线，将广场构成一座巨大牢笼，数以百计的魑魅魍魉被牢牢困在里面。 “这是天元阵！”孟明微感诧异。 这时候，他见到天元阵外走来一位身穿玄色巫袍，身材高大魁梧，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 男人正是解邑白虎神庙祭主——虢辛。 眼下，白虎庙祭主带领着一众巫师，在广场布下天元阵，不断向阵眼里灌注巫力困住百鬼。 孟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巫凡敖大惑不解：“二师兄，这厮怎么会来？” “龙之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孟明疑惑地问。 第78章 家主之谋 几个月前，青铜辛杖争夺终于告一段落。 龙骞独自离开大邦周王几，远赴宋国商丘的巫教神宫，准备将冥器交还给他的师尊——巫教大祭师。 路途中，他也在梦中向自己的爷爷，巫礼氏第四十三代家主巫礼御寇，汇报此前所经历诸事。 其中包括上次在孟津渡口，龙骞所遇到那位交易冥器的神秘老者。 老者告诉龙骞，自己冒着激怒大祭师的风险，盗掘后母辛陵墓，并非要偷窃青铜辛杖，而是想寻找夏耕之尸头颅。 “夏耕头颅……”爷爷听完后，脸上露出凝重神色。 “爷爷，他为何要找僵尸王头颅？”龙骞问巫礼御寇。 话音刚落，在他内心深处的园林亭子，陷入了久久的静寂。 “不是他想找！”半晌才听爷爷的声音缓缓响起，低声道：“而是夏耕之尸要找回头颅……” “僵尸王要找头颅，这是为何？老者与它有什么关系？” 孙子发出了一连串疑问，但爷爷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巫礼御寇话音一转，突然沉声道：“小龙，你回神宫觐见大祭师时，老夫要亲自与她会面。” 听罢此言，龙骞顿时愣住。 五十多年前，巫礼御寇使用盘龙剑大部分能量，施展转世之术，想转世成为自己的孙子，去诛杀夏耕之尸。 最终因苍龙神阻止，他被迫放弃原来计划，自此待在孙子神识中，所开辟这片清幽的园林宅邸。 巫礼御寇让孙子保密，不准跟人提起转世之事，甚至包括他的父母。 你要夺取孙子肉身，这么不光彩……龙骞只敢在心里腹诽，难怪你不想让人知晓…… 眼下，爷爷竟然主动提出，让孙子安排他与大祭师见面。 龙骞微微诧异道：“爷爷，你为何要见师尊？” 巫礼御寇有些不耐烦：“让你去安排，就别叽叽歪歪了。” 龙骞回到商丘巫教神宫，就去觐见大祭师，归还巫姑氏青铜辛杖。 下一刻，他开始对师尊述说，有关巫礼御寇转世的来龙去脉。 听完后，大祭师略感诧异，才晓得巫礼氏已故家主还滞留凡间。 若论起辈分，巫礼御寇是大祭师父辈。 师尊告诉龙骞，若非爷爷英年早逝，凭他在巫术上的精湛修为，早就迈入宗巫之境，甚至能踏足传说中的神巫之境。 贵为四大宗巫之首的大祭师，对巫礼御寇很尊敬，每次她提及这位伟大巫师时，言语中大有佩服之意。 那一晚，两位伟大巫师终于会面，进行了一场密谈。 他们的谈话内容，龙骞完全不知晓。 因为巫礼御寇见大祭师时，直径接管孙儿肉身，龙骞被爷爷赶到神识中的园林宅邸去乘凉。 等了约一个时辰，爷爷再次回到园林来。 龙骞迫不及待迎上问道：“爷爷，你跟师尊说什么了？” “没有谈什么，我跟大妹子闲话家常！” 巫礼御寇明显在推搪，这岂能令龙骞满意。 他注视着爷爷的眼睛，狐疑道：“你大费周章约见师尊，就为谈心？” 巫礼御寇不为所动，懒洋洋道：“大人谈话，小孩子别多问！” 龙骞微微一怔后，嘲讽道：“爷爷，我不是什么小孩子，我可是盘龙城巫礼氏家主，你也要听命于我！” 巫礼御寇整了整衣襟，声音波澜不惊道：“小子，你是第四十五代，本座却是第四十三代，比你足足高两代，有权不让你问。” 龙骞当即哽住了。 那次之后，爷爷知道孙子生闷气，就没有出来了。 龙骞私下询问师尊详情，她也只是含笑不答。 待神宫之事交代完，他又回盘龙城一趟，处理巫礼氏族务。 就这样，龙骞在宋国待了一个多月，才启程回洛邑。 不久后，他抵达洛邑数十里外的解邑，来到白虎神庙。 祭主虢辛亲自出来迎接，他见到龙骞，就诚恳地拱手道：“巫礼神座，欢迎您恭临鄙邑！” “虢祭主客气了！”龙骞谦让回礼。 此前，他帮小薇复仇后，原本准备施法破解厉鬼之术，让她安心离开。 但龙骞翻阅相关记载，发现施法流程繁琐而复杂，且需时日甚久。 他赶着回宋国复命，遂带着小倩尸体到解邑白虎神庙。 龙骞见到虢辛后，开门见山请他协助破解厉鬼之术。 小薇本是虢辛师侄女，能不让她魂飞魄散，圆满解决此事，他也很高兴。 龙骞与虢辛也一笑泯恩仇，结交为朋友。 托付完毕后，他就启程离开解邑，并答应回程时再来白虎神庙拜访。 夜晚，两人在凉亭内饮酒，谈笑甚欢。 “巫礼神座，今夜是三破之日……” 酒过三巡后，虢辛意味深长道：“据悉，殷圭公之子在洛邑城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驱鬼仪式。” “三破日举行仪式？”龙骞像听到什么天大笑话，随口问道：“不知是哪位德高望重的巫师主持？” 虢辛考虑了片刻，开口道：“巫礼神座，是你的小师弟！” 龙骞一愣。 他立刻意识到，巫凡敖贪图殷氏的丰厚酬劳，没有考虑就答应下来。 臭小子……龙骞轻轻出了口气。 他只能对虢辛尴尬笑了笑，继续喝酒谈天。 不久后，龙骞回寝室休息。他决定明早回城，教训胆大妄为的小师弟。 “……小……” “……龙……” 当龙骞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来到园林宅邸。 “小龙，你来了？” 龙骞抬眸望去，多日不见的巫礼御寇，正居高临下坐在亭子内。 龙骞仍有些恼怒，嘲讽道：“尊敬的巫礼氏第四十三代家主，您叫第四十五代家主进来，不知有何吩咐？” 爷爷不以为意，看着他神情凝重道：“小龙，出大事了！” 龙骞奇道：“出事？” 巫礼御寇微微颔首：“今夜是三破之日，我刚才听见你们谈话，晓得小敖要主持驱鬼仪式。” “嗯，这小子胆大妄为！”龙骞对他说，“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大不了让女鬼骚扰，当做一个教训！” 巫礼御寇摇头道：“适才我夜观天象，见夜黑风高，赤气覆月，如血光，天裂西北。我再屈指一算，惊觉今夜将有灾殃！” “灾殃？”龙骞面露诧异。 巫礼御寇牙关紧咬，从齿缝中一字一顿道：“百鬼夜行！” “百鬼夜行？”龙骞震惊了。 他微微垂下眼睫，思索了一会儿。 “不可能！”龙骞连连摇头，“据史书记载，上一次三破日百鬼夜行，已是百年前的事。况且师弟没这功力……” 爷爷猝然打断他：“现在不是谈史书的时候！三破之日，赤气覆月，今夜正是百鬼夜行之时！” 龙骞脸色剧变，失声道：“那敖有危险，还有洛邑国人……” 巫礼御寇肃然道：“爷爷这才召见小龙，让你赶紧回去阻止……” 龙骞醒来后立刻去见虢辛，告诉他今夜洛邑将发生百鬼夜行。 这位白虎神庙祭主意识到问题严重，立刻召集庙内巫师，与龙骞马不停蹄赶回洛邑支援。 第79章 大显神通 当龙骞与白虎庙诸巫抵达广场外围，正好赶上百鬼夜行。 眼见妖鬼浩浩荡荡，虢辛沉声道：“巫礼神座，光凭白虎庙诸巫，不足以收伏所有魑魅魍魉。” 龙骞正迟疑着，心里突然一阵悸动涌上来。 他不由得抬头望去，见东面漆黑夜空中，高悬着一个发光的阴阳鱼。 阴阳鱼闪烁着璀璨白光，仿若一轮满月，将整片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下一刻，阴阳鱼分裂成数十个肉眼可见，绚烂无比的小光团，在浩浩苍穹中划出无数道白色尾光，朝四面八方飞驰去。 其中一个从天上坠落，掉到龙骞手心上。 他定眼一看，原来是一枚圆润晶亮，闪烁着白光的阴阳鱼圆石。 此乃天道之徒的信物，若发生任何急事，首领可发出集结令，召集所有天道巫师前来支援。 此前，龙骞应邀担任天道宗客卿，故也接到集结令。 “虢祭主，宗伯署巫师很快赶来，请你们……” 龙骞请白虎神庙巫师，在广场四周布下天元阵，阻止百鬼离开。 他直接进入广场，正好撞上孟明与巫凡敖被妖鬼包围，施展了一道商文驱鬼符来保护两人。 龙骞把事情简略说完，众人才明白来龙去脉。 但孟明仍不晓得，他的爷爷巫礼御寇转世之事。 这时，龙骞突然用凌厉目光，盯着一袭红衣的小倩。女鬼下意识垂首，不敢与巫礼氏家主对视。 “二师兄，你别误会！”巫凡敖挺身而出，解释道：“小倩是好鬼，刚才她出手救了我一命！” 龙骞微微颔首，转身望向前方，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只见昏暗广场上一片喧哗，无数黑影互相推挤，逐渐朝他们挨近。 原来白虎神庙巫师布下大型天元阵，将众妖鬼围困其中。它们多番冲击金光流转光幕，仍无法击破阵法。 于是，又惊又怒的鬼怪蜂拥聚集，源源不断朝他们涌去。 当众妖鬼经过酒肆门前，见到独自端坐二楼窗前，面容沉静的殷子婴，立刻爆发出一阵阵惊呼声。 “是人！” “上面有人！” “看见了！” 殷子婴端起杯盏，小口地啜饮着，姿势优雅沉静。外边熙攘吵杂的喧嚣，却影响不到分毫，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 “果然有人！” “不止一个！” 为首的雷鬼挥舞斧头猛劈下去，将紧闭的大门劈开。众鬼鱼贯而入，但见宽阔大堂内空无一人。 “楼上有人！” 身着红衣满面春风的喜气鬼，大声叫嚷起来。 “楼上有不少人！” “去吃罢！”数十个妖鬼推挤着来到楼梯口。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阵“嗒嗒嗒”脚步声，一道身影出现在阶梯前。 在火光照耀下，身影是一个身材挺拔，体型匀称的年轻男子，正是洛邑巨商殷圭公的义子——殷赐。 他站在楼梯口前，居高临下注视着妖鬼群。那一双浓眉下，明亮的眼眸仿佛深邃寒潭，透着一股冷冽寒意。 原本吵闹喧哗的妖鬼，纷纷静下来，脸上露出畏惧神情。 下一刻，它们踏着纷乱杂沓的脚步离开。 转眼间，原本挤满整个大堂的鬼怪已消失无影踪。 “那边有人！” “别放过他们！” “啃得干干净净！”众妖鬼逃出酒肆后，决定转移目标。 霎时间，数百只鬼怪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团团包围住龙骞、孟明、巫凡敖以及小倩。 巫凡敖见又被群鬼包围，颤声道：“二师兄，它们围过来了，该咋办？” 龙骞默不作声。 就在这时，广场外响起一阵低沉而整齐的朗诵声。 “四海之内皆兄弟，奈何妖鬼乱人间！” “四海一家皆兄弟，鬼门关外莫言远！” 朗诵声不断在街上回荡，众妖鬼震愕回首，惊见天元阵外边，缓缓走来数十道白色身影。 “四海之内皆兄弟，奈何妖鬼乱人间！” “四海一家皆兄弟，鬼门关外莫言远！” 一阵洪亮的朗诵声继续飘拂，当身影逐渐走近时，所有人才看清来者是一群白袍巫师。 “四海之内皆兄弟，奈何妖鬼乱人间！” “四海一家皆兄弟，鬼门关外莫言远！” 伴随着铿锵有力的嗓音，数十个白袍巫师齐刷刷让出一条道来。 只见一位双眸精光闪烁，却神光内敛的中年人，在一个瘦削少年陪同下越众而出。 “宗伯署赶来了！”孟明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中年人是春官宗伯署小宗伯宗宁，身旁少年则是百里迪。 适才众妖鬼刚涌到街上，孟明便让弟弟赶去通报。 当百里迪来到宗伯署，却被告知小宗伯在一个时辰前离开王城，到瀍水东岸的成周城，天道宗总坛所在。 于是，他驱车离开王城，马不停蹄赶到成周城。 宗宁听完百里迪陈述，意识到问题严重，立刻召集巫师候命。 他担心人手不足以对付百鬼，遂发出阴阳鱼集结令，召集成周王几内所有天道宗巫师，赶到王城广场支援。 “虢祭主！”宗宁微笑向身材高大的虢辛行礼。 “小宗伯！”虢祭主向他回礼。 洛邑巫教与天道宗，向来河水不犯井水，说不上有什么矛盾。但毕竟是竞争关系，要争夺更多信徒，双方平时很少交流往来。 虢辛话不多说，手中长长的桃木杖一扬，那金色光幕表面上，“嗤”一声被划出了道可供人走进去的豁口。 “四海之内皆兄弟，奈何妖鬼乱人间！” “四海一家皆兄弟，鬼门关外莫言远！” 四十多位白袍巫师一边朗诵，一边通过豁口进入广场。 紧接着，小宗伯挥一挥手，所有人纷纷四处散开来。 霎时间，广场上变得无比热闹。 但见几个白袍巫师手捧青铜樽，随着喃喃念咒声响起，樽上所刻符文骤然明亮起来，不少鬼怪瞬间被吸进里面。 又有几个巫师脸上戴着嗔目吐舌，恐怖狰狞的面具，在鬼怪面前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刀，用力抬脚跺地，口中不停吆喝，厉声诵念咒语。 鬼怪被吓得跳跃后退，巫师也步步进逼。 另有几个巫师，指拈刻满符咒、图纹的青铜铃，轻轻晃动起来。 一阵阵清脆的“叮叮吟呤”声响，伴随巫师悠扬的诵咒声，不少妖邪鬼魅被吓得心惊胆战，落荒而逃。 又有一位矮个子巫师，高高举起一杆勾魂幡。 但见幡上所绘青面獠牙，栩栩如生的恶鬼，骤然张开血盆大口。 矮个子巫师朝妖鬼所在方向猛然一挥，一股无形波动席卷而出，不少鬼怪缓缓被吸进幡上恶鬼口中。 又有巫师挥舞桃木剑、敲打定魂鼓、挥舞鞭子、高举铜镜不等，各自施展所带巫器收伏鬼怪。 这些白袍巫师大显神通，看得孟明脸色微变。 天道宗巫师……他郁闷地想，果然不能招惹…… 第80章 天道小士 孟明观赏巫师驱鬼的戏码时，骤然瞥见用勾魂幡的矮个子巫师，头顶上盘旋着一团深紫色之气。 “我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望去。 不仅矮个子巫师，孟明见到其他巫师头顶，都盘旋着有色之气。 有的浅红色、红色、深红色，有的浅紫色、紫色、深紫色不等。 咋回事……他喃喃自语，所有人都生气了…… 孟明又望向龙骞，只见他头顶完全笼罩在大团深金色，还隐隐透着丝丝淡青色的气体中。 我明白了……孟明露出恍然神情，这是我的特殊能力…… 据《僵尸篇》上半卷记载，前三代僵尸人拥有独一无二的特殊能力。 百里迪很早掌握其特殊能力，那便是催眠别人，制造出幻象。 但不知为何，孟明都没有这种能力，直到今夜才骤然出现。 难道刚才跟鬼打架……他暗自推测，用力过猛才激发出来…… 但孟明搞不清楚，看见别人头顶冒气的特殊能力，到底有什么用处，不同颜色气体又代表什么意思。 “孟明兄！” 龙骞略带低沉的嗓音传到耳中，打断了他的思绪。 罢了……孟明心想，回去慢慢研究…… 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骞，怎么了？” 龙骞低沉道：“请你带小师弟离开，我要助小宗伯驱鬼。” “不妥！”孟明微微摇头，低沉道：“我要留下，在你身边随行保护！” 巫凡敖闻言，也插了句：“二师兄，我也要留下，跟你们一起驱鬼！” “留下？”龙骞骤然失笑，对他戏谑道：“你光着屁股与我一起驱鬼？” 二师兄提醒后，巫凡敖才注意到自己一丝不挂，仅披着孟明的青色披风。 在龙骞与孟明戏弄的目光中，他不禁羞愧得脸上发烧。 最终，巫凡敖只好随着二师兄，走到天元阵边上。 龙骞朝外面的白虎庙巫师示意，只听得“嗤”一声轻响，金色光幕瞬间被撕开了一道豁口。 巫凡敖和小倩出去后，他就拉着外面等候的百里迪，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孟明兄！”龙骞灿然一笑，轻声道：“你在我身边观看罢！” 孟明迎着他的目光微微点头。 下一刻，龙骞从怀从掏出玄冥鬼镜，朝着鬼怪群走去。 孟明略微侧过脸，轻声问他：“骞，为何不用盘龙剑了？” “盘龙剑威力太大，能轻易斩杀鬼怪！”龙骞告诉他，“我若用来滥杀这群妖鬼，实在有违天德……” 他顿了顿，接着道：“适才我担心你们有危险，无奈下才祭出宝剑，但也只是对恶鬼下重手。” 孟明微微点头。 龙骞左手拿着铜镜，缓缓将巫力输入其中，接着念出定鬼咒。 霎时间，浑浊的镜面上骤然射出了一道白光。原本活蹦乱跳的妖鬼，被白光射中后，瞬间动弹不得。 下一刻，龙骞念出勾魂咒。 伴随这一阵“飕飕飕飕”声响，镜面刮起一道漆黑阴冷的勾魂风，将被定住的鬼怪拽入，旋转着吸进镜子。 同样用玄冥鬼镜……孟明不禁感慨，为何敖这么差劲…… 这一路上，他注意到其他巫师驱鬼，也没有对妖鬼痛下杀手，而是将它们驱赶到广场西面方向。 孟明抬眼望过去，只见西面赫然出现了一个闪闪发光，由无数金色光线所构建的八卦镜阵法。 八卦镜阵四面，各自站着一位白袍巫师，不断往阵眼灌注巫力。 所有被驱赶的妖鬼，只能无奈奔入金色八卦镜中，然后被阵法困住。 正当孟明看得起劲，突然感到身后传来一股强大气息。 他猛地转身，见到广场四周的妖鬼突然惊愕散开，接着又见到一道白色身影映入了眼帘。 身影是一位身材高瘦，微微有些佝偻的中年人。 孟明对中年人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年约四旬，身穿白色巫袍，灰白头发披散在肩上，脸色还有些阴森。 中年人龙行虎步，气势及其威严，显然不是寻常宗伯署属吏。 龙骞也望着他，眼底掠过了一丝不明显的讶异。 “骞，这人是谁？”孟明迟疑地问：“杀伐之气这么重！” “小士嘉父。”龙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孟明愕然道：“原来是他！” 小士嘉父，是天道宗太士派第二把交椅。 小士是他的职衔，名字叫嘉父。 天道宗由掌祭祀的太宗派、掌祈祷的太祝派、掌卜筮的太卜派，以及掌神事的太士派组成。 依据周礼，太士为众士官之首。在太士麾下，还有亚士、小士、诅士等士官辅助，职责各不相同。 太士神官逝世多年，位置从缺至今，眼下太士派由小士嘉父来署理。 孟明对中年人之名略有耳闻，今夜却是首次见到本人。 小士嘉父站在原地，巍峨屹立，不动如山，一双眼睛不停在奔逃的魑魅魍魉身上游走，眼神中透出了一丝杀意。 但闻一阵“毕毕剥剥”声响起，中年人双拳乍然溅点星火，瞬间燃起大团炽热而凛冽的火焰。 孟明失声道：“怎会冒火！” 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只听得小士嘉父一声大喝，一双黑瘦拳头猛然往前一挥。 霎时间，一道霸道猛烈的炽热拳劲，隔着数十丈距离，狠狠轰向两只冤鬼。 两只冤鬼慌忙转身闪避，还是被来得更快的拳劲击中。 “轰隆”一声巨响，两只鬼怪瞬间鬼体破碎，彻底的魂飞魄散。 周围鬼怪见状，纷纷爆发出恐惧的叫嚷。 孟明瞳孔骤然紧缩。 他难以置信地微微喘息，半响才沉声问道：“骞，这到底是什么巫术？竟然如此狂暴猛烈？” 龙骞眉头紧皱，半响才低声道：“杀意烈焰拳！” 小士嘉父所用巫术，正是天道宗太士派一脉秘传，杀意烈焰拳。 杀意烈焰拳施展开来，双拳被熊熊烈焰包裹，拳法刚猛凌烈，无坚不摧，可直接把鬼怪轰得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这么厉害……孟明脸色微变，被轰上一拳还得了…… 看见小士嘉父使用烈焰拳杀鬼的，还有其他巫师。 孟明注意到他们脸色僵硬，彼此隔空交换目光，却不敢发一言，似乎对小士嘉父很是忌惮。 “小士师兄，请高抬贵手！” 小宗伯宗宁匆匆上前，低声劝道：“你用如此猛烈的杀意烈焰拳，这些鬼怪将永不超生！” 听罢此言，小士嘉父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中，闪烁着奇异光芒。 第81章 天雷地火 “永不超生？” 小士嘉父嘴角浮出了一丝轻蔑，冷笑道：“那正好，省得这些孤魂野鬼到处游荡，危害凡间！” 说罢，他眼底映出了一丝嗜血寒光。 下一刻，小士嘉父又挥出杀意烈焰拳，当着小宗伯面击杀不远处的蓬头鬼与大头鬼。 宗宁隶属于太宗派，是洛邑天道宗及宗伯署主事。 但这位桀骜不驯的太士派师兄，似乎不将他放在眼内。 小宗伯暗暗一叹，脸上浮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 龙骞饱满的双唇紧抿，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众人也面面相觑，不敢说什么。 孟明却忍俊不住，脱口而出：“这也太过分了！” 这位太士派巫师所诛杀者，皆温和不伤人的鬼怪，这让他感到很不满。 小士嘉父转过头，阴沉的打量眼前高大俊朗的男人。 孟明回视他的眼神，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无惧之意。 “你是谁？”小士嘉父冷冷道。 龙骞拍了拍孟明肩膀，摇头示意他别多事。 孟明只好忍下来，拱手道：“在下洛邑司寇署都尉孟明！” 宗宁补了一句：“师兄，小司寇特意安排孟明，协助宗伯署查案！” 小士嘉父盯了孟明半响，鼻腔中轻轻哼了声便转身走开。 此刻，广场上众妖鬼已乱成了一团。 天道宗巫师不断驱赶妖鬼进八卦镜阵，战场形势渐渐扭转过来。 “孟统领，不好了！” 突然间，一道曼妙的红色倩影飘过来，赫然是女鬼小倩。 身后不远的小士嘉父，不动声色地抬眼瞥过来。 孟明回瞥了他一眼，转而对女鬼做了个噤声手势，低声道：“小倩，这里很危险的，你怎么还跑回来？赶紧走罢！” “孟统领，巫凡君子被人掳走了！” 孟明愕然道：“什么，敖兄弟被掳走！” 龙骞眉梢轻轻一跳。 小倩面色惨白，声音中夹杂哽咽：“凡成，他掳走巫凡君子！” 离开广场后，巫凡敖与百里迪、小倩乘坐马车回到宅邸。 他让两人在厅堂等候，自己先去沐浴更衣。随后，他再到书斋取来二师兄的百年桃木剑，准备回广场帮忙。 “来人啊！快来救人！” 百里迪与小倩等了半响，突然听到内室一声惊呼传来，立刻循声奔去。 “砰”一声响，浴室门被他用肩膀狠狠撞开。 当百里迪与小倩踏入蒸气弥漫的浴室，一眼望去登时愣住。 只见偌大浴室内，巫凡敖已不见踪影。 侍女媛瘫坐地上，抽抽噎噎地哭着。 百里迪面色骤变，连忙追问：“媛姊姊，敖哥哥上哪去了？” 话音刚落，侍女哭得更厉害，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百里迪喝道：“快说！上哪了？” 侍女媛愣了下，红着眼稍作平复，带着哭腔道：“君……君子被掳走了……” “被掳走？”百里迪微微诧异，“是谁掳走敖哥哥？” “刚才君子在浴桶里泡澡，”侍女告诉他，“突然有一个身披黑袍，头上兜帽遮盖面容的人闯进来。” 听到这里，百里迪与小倩对视了一眼。 侍女媛喘息片刻，接着道：“这人出手极快，瞬间将浴桶内的君子打晕，一把将抱起来带走……” “你没阻止他？”百里迪问她。 侍女微微喘息，半晌才哆嗦着道：“我有上前阻拦，见到这人露出惨白狰狞的面孔，被吓得倒地不起了！” “是凡成！”百里迪不禁心中一沉。 小倩微微有些发白，看着他颤声问道：“小迪，我们该怎么办？” 百里迪当机立断：“小倩姊姊，请你去广场通知大哥，让他赶来……” “那你呢？”小倩问他。 百里迪正色道：“我去追踪凡成，想办法救出敖哥哥！” 听完小倩讲述，孟明终于了解事情经过。 龙骞脸色平静，微嘲道：“这小子也有人打主意？” 此前，龙骞不在洛邑城，不晓得孟明请小师弟招魂，凡成变成尸鬼，以及连环杀人分尸案等事。 孟明连忙宽慰道：“骞，你别太担心，我会将敖兄弟平安带回来，你先处理这里的事罢！” 龙骞没半点犹豫，微微颔首：“有劳孟明兄，救出小师弟！” 孟明向他拱了拱手，便与小倩往天元阵豁口奔去。 他们这一番动静，让正在驱鬼的小士嘉父听到，转头望过来，正好看见孟明带着女鬼准备离开。 “女鬼休要逃走！” 小士嘉父大喝一声，脸色骤然变冷，双拳再次燃起熊熊烈火。 晕红的火光映入中年人眼帘，在眼底薰开了一种恍如鲜血般的色彩，令他看上去像一尊从阴间来的鬼王。 那桀骜嗜血的目光，令所有人心头瞬间一颤。 “受死罢！” 小士嘉父对着孟明与小倩，直接轰出了一道杀意烈焰拳。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所有人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适才孟明与众妖鬼搏斗，精神和气血之损耗很严重。 若挨上这一拳，即使是僵尸也会身受重伤，更别说是女鬼小倩，更会因此而魂飞魄散。 眼下，孟明惟有显露出金瞳僵尸状态，才能抵御这一道恐怖烈焰拳。 但这么一来，无疑向所有天道宗巫师公开身份，结果还是一样死。 空气中响起火焰呼啸的破空之声。 正当孟明要豁出去，变成金瞳僵尸时，只觉眼前一闪，一道雪白身影凭空而出，挡在他与小倩身前。 “咔嚓嚓……” 随着空中一声惊雷炸响，一道雷霆在他身前炸开。 杀意烈焰拳与雷霆重重相撞在一起，爆发出强大的气息波动，将孟明与小倩硬生生震飞出去。 女鬼侥幸地避开拳劲，但还是被天雷地火碰撞所产生波动震伤，倒在地上发抖喘息，鬼体变得有些涣散。 孟明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唾沫，才猛地回头张望。 “龙……龙骞……” 挡在他们身前之人，赫然是盘龙城巫礼氏家主龙骞。 但见他乌黑深邃的眸子，已化作一片璀璨夺目的湛蓝色。 很显然，龙之子施展出神龙之力，抵御住小士嘉父的杀意烈焰拳。 龙骞紧盯小士嘉父，头也不回吩咐道：“你们赶紧离开，这里有我！” 孟明话不多说，马上扶起受伤的小倩，在众人震愕的目光中，闪电般穿过金光幕豁口离开。 小士嘉父脸色变得无比阴沉起来。 尽管这道杀意烈焰拳仅用八成巫力，却被一个年轻人轻易接下来，这可是近十年来首次，让他感到非常不高兴。 小士嘉父凝视面前身姿挺拔，穿一袭白色深衣，样貌文雅俊逸的男子，目光终于完全变了。 第82章 假戏真做 “你是谁，敢阻拦本巫驱鬼！” 小士嘉父举起青筋暴起的右手，紧握成拳后劈啪作响，爆出点点星火，似乎要对龙骞动手。 宗宁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师兄，别误会，他是盘龙城巫礼氏家主，巫教苍龙大神官……” “这里可是成周王几，不是宋国！”小士嘉父面无表情看着他道：“区区巫教之徒，胆敢阻扰天道宗驱鬼？” 宗宁看着他，神色肃然道：“师兄，大宗伯早已下达旨意，册命巫礼神座为本宗客卿。” 听到天道宗之首大宗伯之名，原本飞扬跋扈的小士嘉父，面色骤然沉肃。但见他攥紧的双拳，手指倏地松开。 “大宗伯真会看人！”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继续驱鬼。 宗宁转身朝龙骞行礼：“龙之子，非常抱歉，我代师兄向你赔罪！” “没事！”龙骞微微摇头。 王城东区，凡氏宅邸。 一道黑影凌空越过围墙，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到宅邸后院。 只见黑衣人怀里带着个人，赫然是昏迷不醒的巫凡敖。 自从宅邸主人被司寇署通缉，这里遭到查封，目前空无一人。 黑衣人走进书斋，来到一堵墙前，伸手摸到上面凸出处，用力按下去。 突然间，墙上传出低沉“轰隆”声响，一道暗门缓缓滑开，一阵冷风顿时扑面而来，原来里面是一条暗道。 黑衣人不带灯火，直接走进里面，暗门再次关闭。 他沿着陡峭的石阶往下走，在阴冷石造的甬道中转了几道弯，轻车熟路来到一处空间。 黑衣人拿起火折子轻轻吹，点燃壁上斜插的火炬，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间地下密室。 石砌的室内装饰精致，屏风、床榻、案几、妆台、衣架等，凡是寝室该有的摆设，这里都一应俱全。 黑衣人将昏迷不醒的巫凡敖，轻轻放到床榻上。 下一刻，他踱步到墙角的箱笼前，“吱呀”一声打开箱子翻找，很快取过一件衣袍在半空中展开来。 黑衣人转身，望向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年轻人。 不知过多久，巫凡敖渐渐从昏迷中醒过来。 “我怎么了？”他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后脑勺还疼得很厉害。 他使劲摇了摇头，正要爬起身时，发现两只手腕被结实的绳索拴住，分别绑在床头两侧，完全动弹不得。 “来人！赶快放开我！”巫凡敖奋力挣扎，却怎样也挣不脱禁锢。 他微带惊慌的目光移到身上时，登时愣住了。 不知何时，巫凡敖被换上了一袭淡红色曲裾深衣，裙摆下还穿了一双薄如蝉翼的洁白足衣。 他又惊又怒：“咋回事！我怎么穿上女装？” 这时，暗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身影骤然出现门前。 “是你！”巫凡敖惊骇的睁大双眼，恍然想起泡澡时被偷袭打晕的一幕。 火光映照在对方苍白瘦削的脸上，正是变成尸鬼的凡成。 巫凡敖盯着身前男人，颤声道：“你为何抓我过来？赶紧放开我！” 凡成恍若不闻，缓缓走到床畔坐下来，怔怔地伸出手，指尖划过年轻人光滑冰凉的脸颊。 “别碰我！”巫凡敖连忙别开脸。 凡成不以为意，低沉着嗓音道：“小倩，这是你最爱穿的衣裙。” “什么？”巫凡敖愣了愣。 “我被司寇署追捕，没办法来见你，很抱歉……”凡成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 听到这里，巫凡敖顿时恍然。 凡成以为他仍被小倩附身，误当作心上人。 巫凡敖搞清状况后，决定佯装小倩拖延时间，等待孟明来救他。 “成哥哥，我也很想你！” 巫凡敖模仿女人嗓音，乍听下真有七八成相似。 他柔声道：“成哥哥，我好挂念你，你难道不晓得？” 凡成哽咽着落泪：“小倩，我当然晓得，我不是来找你了？” 话音刚落，他的冰冷嘴唇缓缓靠近，贴在巫凡敖脸颊上。 “尔母……” 巫凡敖本要破口大骂，可又被憋住了。 凡成没有注意到“爱人”神情变化，激动地道：“小倩，今晚就让我们成亲罢！从此不分离……” 跟男人成亲……巫凡敖眉头微皱，还是一具男尸…… 为拖延时间，他只好脸带微笑，温和道：“成哥哥，我愿意！” “……小倩……”凡成嘶哑道，伸手轻轻拉下巫凡敖的衣袍，露出他削瘦而洁白的上身。 “喂！喂！喂……” 巫凡敖睁大眼睛，愕然道：“你做什么？” 凡成轻声道：“我们要成为夫妻，自然要行周公之礼。” 听罢此言，巫凡敖大惊失色。 自己是一个大男人，但今夜不仅有男人向他求亲，还提出要圆房，这让他直觉实在太过荒唐，连耳根都感到略微发麻。 我还是童子之身……巫凡敖心想，要留给伯姬…… 凡成见他犹豫不决，脸色微沉道：“小倩，你不愿与我成亲？” 巫凡敖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但我没准备好！” “没事，我会很温柔！”凡成继续动手，要将他的裙摆解开。 “啊……”巫凡敖挣扎起来，死命挥舞双手：“……不要……” “你还不住手！”身后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道稚嫩男声。 悉悉索索的动静戛然而止，凡成骤然回头，厉声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身材瘦削，面色白皙的少年从门口走来，赫然是百里迪。 巫凡敖被吓得浑身发抖，看清来人后忍不住大喊：“小迪，快救我！” 凡成站起身，冷冷道：“你怎么找过来？你怎么知道这里？” 百里迪环视密室周围一遍，目光在巫凡敖脸上停留片刻后才挪开。 他转向凡成道：“难怪司寇署找不到你，这里有密室……” 凡成抿了嘴角瞪着少年，半晌才发出一声冷笑：“小僵尸，没想到你的鼻子比狗还灵敏！” “僵尸……”百里迪心里不由一凛，“你怎么知道我……” 凡成毫不犹豫打断他：“那晚见到你，我就晓得你是僵尸。” 百里迪反击道：“那晚翻阅文献后，我也晓得你是快腐烂透顶的尸鬼！” “你们怎么闲聊起来了？”巫凡敖一脸狐疑。 此前，他被百里迪催眠暗示，凡听到或看到任何令他察觉或怀疑，百里兄弟可能是僵尸的讯息，脑袋会主动过滤掉。 凡成与百里迪对话时，他不晓得两人在聊僵尸。 “小子，仅凭你一人，就能打败我？”他问少年。 百里迪摇头道：“不能，但我可以对付她！” 说罢，少年从怀中掏出一片桃木符，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凡成面无表情注视着少年，冷冷问道：“这是什么！” 百里迪用两根手指捏着桃木符，开口道：“龙之子的巫文驱鬼符！” 他略微一顿，接着道：“我若施展这一道符，小倩顿时魂飞魄散。” 凡成的脸上遽然变色。 “魂飞魄散……”巫凡敖愣了一下。 第83章 凡氏之心 “巫文驱鬼符，能让鬼怪魂飞魄散！” 说到这里，百里迪朝向巫凡敖使了个眼色。 他心念电转，立刻装出一副惊慌神情：“别杀我，成哥哥救我！” 百里迪所持不过寻常符咒，仅用来摆空城计忽悠对方。 “你别伤害小倩！”凡成的声音沉重嘶哑。 百里迪吐出一句：“放她离开！” 凡成略一迟疑，又摇头道：“不行，小倩是我妻子！我发誓要保护她，我们永不分离……” “你的妻子？发誓保护她？” 百里迪脸上泛出一丝嘲讽笑容，冷冷道：“若真如此，那为何小倩会被你给杀死，还惨遭残忍分尸？” 凡成脸色剧变，慌忙解释：“我也不想……我控制不住……” 他的话未说完，就被百里迪抬手打断：“这就是问题所在！尸鬼无法与凡人在一起生活。” 少年吸了口气，正色道：“当初你若决绝些，彻底忘掉小倩，那今天的结局可能截然不同了。” 他所说每一个字都像利刃般，狠狠在凡成心里剜了一刀又一刀，让对方既哑口无言，又痛不欲生。 “你的私心害死小倩，还有脸说保护她？” 百里迪倏而抬眼，看向他的眼神充满着不加掩饰的鄙视。 凡成一言不发。 百里迪又讽刺道：“莫非你想让小倩再死一次？” 话音刚落，凡成的神情变了。 偌大地下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阵阵呼吸声，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不断回荡。 小迪年纪轻轻……巫凡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口才实在了得…… 凡成迟疑良久，最终点了点头，轻轻走到角落。 巫凡敖脸上露出一丝窃喜。 百里迪出了口气，立刻奔至床榻前，准备解开他手腕上束缚。 “住手！” 突然间，一道冷冽的女声幽幽响起。 巫凡敖心里咯噔了一下。 昏暗地道门口，一个约莫三十多岁，身穿黑色绸衫，容色清秀的妇人，迎着诸人的目光缓缓走来。 在石壁跳跃的火把映照下，这位貌美妇女竟然是凡母。 凡成见到她，涩声道：“母亲！是我害死小倩，我不能再……” “住嘴！”凡母猝然打断他：“那个贱人是我杀的！” 此言一出，凡成宛如晴天霹雳，直挺挺僵立在原地。 巫凡敖错愕道：“凡夫人，你为何要杀小倩？” 凡成嘴角抽搐地问：“母亲，你这是为何？” 凡母笑了起来。 “自从你父逝世，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她抬手摸摸脖颈上的乌黑秀发，眼底露出了一抹阴狠冰冷之色。 “但你为了这女人，打算抛弃母亲……” 接着凡母话锋一转，咬牙道：“难得你复活回来，却一直挂念她。我只好将这贱人杀死，断绝你对她的念想。” “凡夫人，你这又何苦？”百里迪叹道，“凡成已死，根本不可能与小倩在一起，杀她有何用？” “你胡说！”凡母厉声道：“吾儿好好活着，根本没死！” 她直直地盯着少年，冷冷道：“我亲眼见到成儿活过来！” 百里迪愕然道：“活过来？” “母亲，我是如何复活？”凡成也在旁追问：“你为何不告诉孩儿？” 凡母沉默半响，才开始讲述事情经过。 那一次，凡成被烛之恒杀死，孟明将尸体埋在荒山野岭中。 随后，他让百里迪模仿凡成笔迹，修书一封欺骗凡母，说儿子与爱人私奔离开洛邑云云。 但孟明并不知晓，凡成真的有心上人。 当时，凡母收到儿子家书后，立刻去见他的爱人。她见小倩仍在城内，完全不晓得成哥哥已离开。 凡母意识到是家书伪造，怀疑儿子被司寇署暗算，只能私下追查他的下落。 某晚，她收到神秘人来信，告知凡成所在。她连夜出城，最终在荒山之中挖出儿子尸体。 眼见爱儿惨死，凡母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就在这时，她身前出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身影。 “你是谁……成儿为何会死……”凡母眼神复杂的望着他，双手在纱裙上微微发抖。 男人披着及肩长发，身穿轻薄柔软的白色丝缎，腰间系白色丝绸腰带，外披一件玄色衣袍。 他戴着一副银面具，遮住眉眼在内大半张脸。那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成一条直线，隐隐透着一丝冷峻。 “夫人，你还想救儿子？”男人问她。 凡母一愣。 男人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你还想救儿子？” 听到这里，百里迪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凡母道：“湘君！” 百里迪愣住了。 “湘君？”巫凡敖失声道：“玄蛇排位第三的主君？” 当时，湘君告诉凡母，他能让凡成复活，但必须付出一些代价，并问她是否愿意接受。 凡母激动地跪地磕头，恳求让儿子回来，自己什么都愿意做。 听罢，湘君狭长深邃的双眸中，骤然闪出清冷绿光。 他从怀中取出一根铜针，轻轻戳破手指头，将一滴血滴入凡成口中。 随后，湘君说会再联系凡母，就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用一滴血？”巫凡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一滴……” 百里迪目光中的诧异渐消，随之被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取代。 “是僵尸血……”他颤声道。 据《盘龙经》记载，僵尸血能让尸体复活。这是为何尸鬼灭绝两百年，却重新出现在大邦周王几。 但惟有特定僵尸血，才能制造出尸鬼。 湘君是第三代绿瞳僵尸人……百里迪顿时恍然。 很显然，男人的特殊能力，是使用血液制造尸鬼。 凡母一直守在凡成尸体旁，最终见到死去多日的儿子复活过来。 但他失去记忆，整个人浑浑噩噩，所记得最后场景就是被孟明吸血。 母子连夜回城，自此深居简出，以免被人发现踪迹。 “这说不通！”巫凡敖忍不住开口。 他望向凡母，分析道：“尸鬼要吸血维持生命，照理说更要低调行事，以免惊动司寇署与宗伯署。” 百里迪点点头，表示认可。 巫凡敖接着道：“为何你们吸血后分尸，还公之于众，唯恐天下不知？” “我当然知道要低调！” 凡母鼻腔中哼了一声，不满道：“但湘君命令我将六位死者分尸，将尸块放在指定地点……害我们两母子，落到今日下场！” 凡母眼底倏而闪过一丝不满。 她沉声道：“湘君答应事成后，让我们母子离开，我只能惟命是从。” 第84章 水落石出 听到这里，百里迪的眉角跳了跳，霎时间想明白一连串事件。 自从凡成被复活后，心里一直挂念着小倩，便悄悄瞒着母亲，约爱人到市场去见面。 凡母得知此事，决定杀死小倩。 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搞得儿子神智混乱，以为是自己误杀心上人。 得闻爱人惨死噩耗，凡成深受打击，从此一蹶不起。 某夜，他独自到街上徘徊游荡，碰巧遇见霸喜，才发生了后来孟明到凡宅探访等系列事件。 “凡夫人！”巫凡敖顿了顿，艰涩地道：“人命关天，你却为了儿子残忍杀害六条性命，这如何使得？” “不止六人……”凡母红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淡然道：“还包括之前被成儿吸血后，直接掩埋的……” 巫凡敖愣住了。 凡母作出伤天害理之事，内心却没任何波澜或愧疚。仿佛对她而言，为儿子杀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密室内静悄悄的，再无任何声音，只有火炬的光影在墙上微微摇晃。 凡母突然开口：“故事讲完了，成儿，是时候送他们上路！” 凡成慌忙道：“母亲，请你放过小倩！” “傻孩子，你被骗了！”凡母脸色阴沉地道，“那女人根本没附身！” 凡成猝然愣住，又仔细打量了巫凡敖半晌，此前从其俊美眉眼间，所能找到的爱人影子，早已荡然无存。 “你们敢骗我！” 霎时间，凡成的瞳孔变成墨绿色，萦绕周身的阴寒尸气大盛。 “受死罢！”他猝然伸出利爪，势若疯虎般向巫凡敖扑去。 “谁怕谁！”百里迪冷笑一声，眼瞳瞬间变绿，露出锋利獠牙。 他一个箭步上前，将巫凡敖挡在身后，与凡成开始过招。 此前，百里迪害怕身份败露，投鼠忌器，不敢公然在街上与他搏斗。 眼下，巫凡敖被下暗示，他就放心变成僵尸人与尸鬼战斗。 面对尸鬼利爪的猛烈攻势，百里迪不慌不忙。他以轻巧步法，在相距毫厘之际闪躲、避让，进退间不时挥拳反击。 若被外人看见，任谁都无法相信“十岁”孩子有如此了得身手。 百里迪是第三代绿瞳僵尸人，战力本来比尸鬼强。但受到身躯限制，他无法发挥最大战力，始终占不了上风。 话虽如此，这足以让巫凡敖看得叹为观止，摇头道：“真没想到，小迪年纪轻轻，竟然是一位武学奇才……” “你先顾好自己罢！” 巫凡敖转眼瞥去，惊见凡母站在床畔，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女人注视着他，火光下那阴鸷的目光，使得他心头一颤。 巫凡敖颤声道：“凡夫人，我们有误会了……” 话音未落，凡母垂在身侧的宽大袖口一翻，无声无息地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锋锐匕首。 巫凡敖面色骤变，失声道：“你想做什么？” “我们就要离开洛邑……”凡母语调平静道，“我先将你割喉，将鲜血装入水囊，路上让成儿慢慢饮用！” “凡夫人！别……有事好好商量……”巫凡敖颤抖着喊道，一股极度恐惧从心里涌上来。 他死命挣扎，但双腕被绳索牢牢紧缚住，只能抬起修长的双腿去踢对方。 凡母眼里闪烁着残忍的光芒，发出响亮冷笑：“小子，我杀过不少人，手法很娴熟，你不会太痛苦……” 下一刻，她猝然出手，手持匕首纵身直逼上去。 “小迪救我！” 百里迪目光一瞥，暗叫不妙，但他被凡成纠缠着，来不及赶去阻止。 霎时间，匕首尖快触及巫凡敖的咽喉。 “嗖……” 昏暗中划过一道灼目亮光。 巫凡敖尖叫瞬间，空气中传来一阵犹如被撕裂的尖锐声响。 霎时间，一把金光闪烁的短刀，从门口黑暗里破空而至，在一阵鲜血迸溅中射穿凡母的胸口。 她被飞刀劲道掀翻，整个人跌出数步外，重重撞上石壁，继而摔坐地上。 变故骤然发生，百里迪与凡成的动作都僵住了。 “母亲！” 凡成拔腿冲去，见凡母被短刀插中心脏，鲜血飞溅全身。 “敖兄弟没事罢！” 黑暗中响起了一道沉稳低沉的男声。 巫凡敖与百里迪转头望过去，但见一个体型高大健壮，相貌英俊的男子走进密室门口。 男人脸色冷肃，浓眉微敛，赫然是孟明。 他身边站着一袭红衣的美艳女子，正是女鬼小倩。 孟明环视周围一圈，目光触及弟弟时微微颔首，接着大步流星来到床畔。 “敖兄弟，你是否被伤到？” 巫凡敖还没开口，只见一阵银光骤然闪过，孟明已拔剑出鞘，将束缚着手腕的绳索斩断。 巫凡敖挣扎起身，连忙拢上被扯开的衣襟，才揉了揉红肿的双腕。 适才死里逃生，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绪激荡不已。 过了半响，巫凡敖抬头望着孟明，诚恳道：“孟……孟明兄，每当我遇险时候，你多次出手，我竟不知……” 孟明轻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哥！”百里迪也跑过来。 适才他赶去救巫凡敖，一路上留下僵尸专有的记号。 孟明与小倩离开广场后，便循着弟弟的记号，一路追踪到凡宅。 当他来到密室门前，惊见凡母要杀巫凡敖，情急之下便取过短刀投掷。 “母亲！”凡成发出了凄厉叫声。 凡母用期盼的眼神望向儿子，满是鲜血的嘴唇一张一合，仿佛要说什么。 他停下了为母亲擦拭血迹的手，将耳朵凑到她的嘴唇边。凡母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儿子不断地点头。 下一刻，这个美丽妇女怔盯着前方，嘴里涌出大口鲜血，头一歪咽下最后一口气。 “母亲……”凡成声嘶力竭地嘶喊，脖子和额头上青筋因激动而爆出。 孟明瞥了眼跪在地上，痛苦呐喊的凡成，低声道：“成，节哀顺变！” “不，母亲不能死！”他失声痛哭，豆大的泪珠不断从脸上滚落。 女鬼小倩站在他身边，脸上一副悲戚神情。 “没关系……” 凡成骤然抬头，眼眶中血丝密布，神情竟有些狰狞可怕。 “他能救母亲……”他的声音中夹杂哽咽，喃喃道：“湘君能救母亲……” “湘君？”孟明微微一怔。 百里迪凑在大哥耳边，简略讲述湘君是第三代僵尸人，能用僵尸血将尸体复活成为尸鬼。 难怪……孟明恍然大悟般转向凡成。 此前，小宗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灭绝两百年的尸鬼会再出现？目下，心中疑惑终于被解开。 “母亲别怕！我带你见湘君，他能救你！” 凡成一把抱起凡母的尸体，起身往门口奔去。 “休想逃！”百里迪要出手阻止。 “啪”一声响，凡成将短刀从母亲胸口拔出，反手朝百里迪抛去。所幸他反应极为迅速，腰身一拧，纵身闪避。 凡成风驰电掣向室外奔去，百里迪想去追，却被孟明给挡住。 百里迪愕然道：“大哥，你为何挡我？” 孟明望着凡成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沉声道：“且让他去！我们这才能顺藤摸瓜，找到玄蛇湘君所在，对付这一具僵尸。” 第85章 八卦镜阵 天色渐渐转亮，广场周遭景物逐渐清晰起来，在黎明到来前的昏暗中，微微露出朦胧影子。 龙骞与白虎神庙、天道宗巫师经过彻夜努力，基本上将众妖鬼收伏，将它们困在八卦镜阵里面。 布置在广场四周的天元阵，也被白虎巫师给解除了。 龙骞、白虎神庙祭主虢辛，以及宗伯署小宗伯宗宁三人，并列站在广场中央祭坛上，居高临下观看巫师们善后。 使用勾魂幡、青铜尊、铜镜等巫器驱鬼的巫师，纷纷来到八卦镜阵前，将所收伏魑魅魍魉，转移到阵法中。 龙骞问道：“宗大人，八卦镜阵里的妖鬼，该如何处置？” 宗宁沉吟道：“宗伯署会将它们送回去……” 适才小士嘉父过来，提议将阵中妖鬼诛杀殆尽。 小宗伯轻咳了一声，先是肯定师兄的意见，然后话锋一转，宣称若消灭太多鬼怪，将导致阴阳消长失衡，唯恐引起灾祸云云。 小士嘉父闻言，表情不以为然的走开。 “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会发生百鬼夜行？” 虢辛摇头道：“虽说是三破日，但要将冥界与凡间贯通，打开一条通道让为数众多的魑魅魍魉穿行，不是一件易事。” “说得对！”宗宁微微颔首：“根据记载，洛邑最后一次百鬼夜行，发生在两百年前……” 龙骞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抱歉，给诸位添麻烦了……” “巫礼神座，你别太自责！”宗宁笑着安慰他，“仅凭巫凡君子一人之力，也不可能办到，宗伯署会进行调查，眼前先处理这群魑魅魍魉……” 他又对虢辛作了个揖，笑道：“虢祭主，听闻白虎神庙善于布阵之术，宗宁冒昧请你相助，打开通道将众鬼送走。” “宗大人，你这是什么话？”只见虢辛正色道：“白虎庙向来以守正辟邪为己任，这是我辈该做之事！” “难得！难得！”龙骞抚掌笑道：“两位关系如此融洽，可破外间谓洛邑天道宗与巫教不和之谣言！” 语罢，三人连连大笑起来。 突然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嘈杂声。 “你是谁！” “广场被封锁了！” “闲杂人等严禁进入！” “你还不离开！” 龙骞抬眸望去，见到一个高瘦男人抱着女人尸体，不顾几个巫师劝阻，直径闯入广场。 小宗伯“咦”了一声，认出那个身影，轻声道：“他是凡成！” 虢辛愕然道：“凡成？那只尸鬼？” 龙骞脸上也闪过一丝意外：“他竟然来广场送死？” 这时，他们听到一道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 “赶紧阻拦……别让他进去……” “孟统领回来了！”虢辛望向广场边上那一道高大身影。 此人正是尾随而至的孟明，不断向广场内巫师喊话。 宗宁见状，立刻下令天道巫师包围凡成，三人也缓缓走去。 在众人目光灼灼的注视下，凡成抱着母亲尸体，走到广场边酒肆前。 “这是尸鬼！” “不是灭绝了，为何又出现？” “外形与人差不多！”巫师们窃窃私语，对这个罕见的尸鬼好奇不已。 “诸位好……”孟明上前对龙骞、宗宁、虢辛欠了欠身。 “孟明兄，这是怎么回事？”龙骞问他。 孟明答道：“我救下敖兄弟，却让这厮逃走，一路追到广场来。” 刚才他放凡成离开，是希望顺藤摸瓜，寻得那位使用僵尸血，复活尸鬼的玄蛇主君——湘君。 如此一来，他就能暗中解决这个僵尸，以免引起宗伯署注意。 但凡成一路狂奔来到广场，让孟明有些措手不及。 “湘君，求你救我母亲。”尸鬼朝着酒肆大喊。 “湘君？”龙骞面上掠过一丝讶异。 那个僵尸人……孟明狐疑涌上心头，难道在里面…… 他抬眼望去，只见酒肆二楼窗前，站满锦衣华服的贵人。 昨夜驱鬼仪式，酒肆聚集前来观礼的公卿贵族子弟，以及达官贵人。由于发生百鬼夜行，所有人躲在二楼不敢离开 凡成继续叫喊：“湘君，请救我母亲，就像当初你救我……” 此话一出，周遭空气霎时凝滞。 龙骞眉梢一跳。 “救他？” “玄蛇主君？” “湘君能复活尸体？”巫师们议论纷纷。 不好……孟明暗叫一声不妙。 酒肆中有这么多达官贵人，他不可能逐一盘查，辨认谁是玄蛇主君。 另外，眼下并非抓捕湘君好时机。若让在场巫师发现此人是僵尸，对孟明而言反而是一件坏事。 他缓缓将手伸到腰间，紧紧握住剑柄。 凡成见无人应答，抱着母亲尸体，径直朝酒肆门口走去。 “别让他进来！” “赶紧挡着他！”酒肆二楼的贵人吓得惊慌失措。 巫师们纷纷望向小宗伯与孟明，这些贵人若有任何闪失，无论宗伯署或司寇署都担当不起。 宗宁沉默不语。 他很想找出凡成的幕后主使——湘君，了解对方如何制造尸鬼。 孟明眼底闪过一抹狠色，拔剑出鞘，准备举步过去斩杀凡成。但他的肩膀突然一沉，回头见是龙骞按住自己。 “大胆尸鬼！” 广场上突然响起一道冷淡的声音。 孟明愕然回头，小士嘉父赫然出现在人群里。 在诸人惊愕的目光中，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原本苍白毫无血色的脸，犹如烈火燃烧般红润起来。 下一刻，小士嘉父双掌收拢成拳，发出一阵“噼里啪啦”脆响，拳头蓬起犹如血般的浓烈火焰。 他准备使出杀意烈焰拳，直接击杀凡成。 “师兄，别杀他！”宗宁慌忙开口阻止。 小士嘉父充耳不闻，向前踏一步，隔着十余丈距离，就这样一拳轰向凡成。 拳头上燃烧的熊熊火焰，在昏暗广场上，拖出了一道明亮光线。 “轰”的一声巨响，拳劲狠狠击中凡成的身躯。 他仰天吐出大口鲜血，胸口顿时凹陷进去，整个人连同母亲尸体，直直往后飞了出去。 凡成如风中落叶般，身不由己的向后飞掠数十丈，然后“啪哒”一声砸在金色八卦镜阵表面，接着被弹落地上。 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阵法上。 由无数金色光线所构建，收伏数以百计妖鬼的八卦镜面上，骤然冒出好几条暗色裂纹。 裂纹犹如蜘蛛网般，以肉眼可见之速，不断在金色镜面上蔓延。 宗宁脸色剧变，慌忙喝道：“稳住阵法！” 第86章 东都鬼王 在小宗伯一声号令下，四位负责维持八卦镜阵的巫师，将源源不断的巫力注入，成功稳住正龟裂的裂纹。 诸人见状，纷纷松下了口气。 “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这时，广场上陡然蹿进一把尖锐凄厉的惨叫声，所有目光瞬间被声音吸引过去。 只见凡成浑身被烈焰包围，身上毛发瞬间烧没，衣服也烧成灰烬，每一寸肌肤焦裂成黑乎乎大片。 火焰不断地升腾，他被摇曳盘旋的烈火疯狂吞噬，在地上不断翻滚，发出如野兽般的痛苦嘶号。 那嘶叫声中充满无尽愤怒、凶戾与怨毒，令人听得不寒而栗，遍身汗毛都竦竖起来。 痛苦挣扎中的凡成，慌乱中仿佛瞥见母亲尸体落在八卦镜阵前，被熊熊烈焰所吞噬。 他撕心裂肺吼道：“别烧母亲……” 下一刻，他强忍身上剧烈的灼烧之痛，挣扎起身往前冲去。 所有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快得令人反应不及。 “拦住他……”但见龙骞、宗宁与虢辛三人，几乎同时喊出这一句话。 话音未落，孟明腰侧宝剑铮然出鞘，拔腿直接冲去。 “锵……” 青铜剑锋划出了一道夺目光弧，便听“嗤”地一声裂响，凡成后背间血线猛然裂开来。 鲜血从中喷薄而出，飞溅到孟明身上，将其衣袍染得血迹斑斑。但他未能一剑命中要害，凡成势若疯虎般往前冲去。 “别过来！” “你走开！” 原本正在灌注巫力，努力修复阵法表面裂痕的四位巫师，被迎面冲上来的火人吓得哆哆嗦嗦，纷纷作鸟兽散。 孟明终究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凡成撞在金光镜面上。 一道巨大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他的身躯被重重地弹回去，跌落在地上。 四周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中。 “喀喀喀喀……” 过了半响，但闻一阵极细微的声音响起。 金光镜面上泛起阵阵涟漪，光芒闪烁不定，出现上千道密如蛛网的裂纹。 “喀喀……喀啦……喀啦啦……” 随着一阵又一阵破裂脆响，由巫力所凝成阵法开始迸裂，最终碎成无数金色光片，向着四处溅散，随风消散在空气中。 八卦镜阵发出轰然巨响。 这座封印住数以百计阴魂鬼怪的阵法，顷刻间被毁掉。 霎时间，半空中发出一阵鬼哭神嚎的尖叫，数百道黑气骤然从阵中冲出。 随着寒冷凄厉的叫声响起，黑气在凡成的尸体上空不断飞舞盘旋，画面看起来极为诡异。 孟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眸，喘息道：“百鬼逃出来了……”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广场上人人惊愕。 无数黑气犹如张牙舞爪的黑色怪物，绕着凡成不停呼啸狂舞，逐渐化为漆黑如墨的流动气旋，在土地上腾起漫天烟尘。 滚滚黑烟弥漫升腾，霎时间遮蔽住大半边天穹，原本晨曦初露的天际，尽数被渲染成墨色。 飓风席卷广场，星星点点的火光同时熄灭，四周陷入无边黑暗中。 “怎么回事？” “天又黑了？” 广场上的巫师在狂风中剧烈晃动着，挣扎着，发出恐惧的尖厉叫声。 包括龙骞、宗宁、虢辛、小士嘉父在内，几位大巫都受到极大震撼，死死盯住眼前惊悚画面，完全移不开目光。 这时候，一道寒厉啸叫在诸人头顶骤然响起。 空中盘旋飞舞的千百道黑气，忽然呼啸着冲下来，源源不断涌入凡成口中。 下一刻，狂风渐止，天穹恢复原先晴朗。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焦臭味道，地上的凡氏母子尸体已被烧焦，完全看不出生前模样。 小宗伯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如梦初醒：“毁尸……”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冲去。 龙骞与虢辛同时奔向凡成的尸体，显然和宗宁想到一处去。 孟明楞在一旁，疑惑地看着三人从身前经过。 “嘿嘿……嘿嘿……” 所有人的动作猝然顿住。 孟明猛地抬眼，惊见化为焦尸的凡成，忽然睁开眼，发出一声阴沉冷笑。 笑声实在太狰狞可怕，尤其来自一具焦尸，更让人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怎么还活着……”孟明悄然来到龙之子身边。 龙骞没有发声。 焦尸坐起身来，用闪烁着幽幽绿光的鬼眼，朝周遭巫师缓缓扫了一圈。 诸人纷纷垂头，不敢与焦尸直接对视，避开他眼光中冰寒彻骨的寒意，以及凌厉杀气。 惟有龙骞、宗宁、虢辛、小士嘉父等巫师，以及孟明敢与焦尸对视。 “是你们，你们害死我母亲……” 凡成被烧得焦黑的脸上，露出一抹疯狂暴戾的笑容。 “我要你们尝尝绝望的滋味！我要你们都死……” 所有人目瞪口呆，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凡成又转向孟明，双眼紧紧逼视着对方。他的眼底似乎带有一丝畏惧，但很快被刻骨的怨恨所取代。 孟明俊朗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大声斥道：“死就死了，该上哪上哪，哪来这么多废话？” 你就算变厉鬼……他心里暗想，也不是本僵尸对手…… 凡成怨毒地望向孟明，咬牙切齿道：“我死了，但我会回来……” “什么？”孟明愣了一下。 “你们给我听好……”凡成音调一变，发出凄厉的怒吼。 “七日后，我会再次归来。我不仅要向你们复仇，还要血洗洛邑，让你们一夜之间血流成河，祭奠惨死的母亲……” 说罢，凡成“扑通”一声重重栽倒地上，抽搐几下再也没有声息。 龙骞微微闭眼，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我去探他气息……”孟明借故上前，想趁机取走凡成体内僵尸血，以免被宗伯署巫师发现。 小宗伯突然一抬手，示意他先别动。 孟明嘴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发声，宗宁已闪身过去，单膝半跪在凡成的尸体边，伸手掰开他的嘴。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他迅速将手指伸进焦尸口里，取出了一滴鲜红略显晶莹的血珠来。 “宗大人，这是什么？”龙骞愕然道。 “僵尸血！” 宗宁顿了顿，声音低沉得近乎喑哑：“我已明白湘君如何制造尸鬼，玄蛇排位第三的主君，是僵尸人……” 话音刚落，诸人表情耸动，孟明也是神色僵硬。 “僵尸人？”龙骞全身一僵，几乎是喃喃着道：“洛邑出现僵尸，僵尸之王夏耕的后裔？” 孟明神情有些阴冷不定。 宗宁微微摇头，低声道：“巫礼神座，眼前最大危机不是僵尸……” 不是僵尸……孟明霎时愕然。 龙骞微微颔首。 “四海之内皆兄弟，奈何妖鬼乱人间！四海一家皆兄弟，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之内皆兄弟，奈何妖鬼乱人间……” 小宗伯轻声朗诵一遍又一遍，其余天道宗巫师也情不自禁跟着朗诵。 孟明大惑不解，凝视着龙骞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摇头不语。 但见虢辛肃容道：“两百年过去了，没想到大邦周东都……再次有新一代鬼王崛起……” “东都鬼王？”孟明怔住了。 第87章 望气之术 两天后，清晨，孟明宅邸。 浴室内水汽袅袅蒸腾，形成白蒙蒙的雾气。 孟明惬意的眯着眼，斜倚在灌满热水的桧木浴桶边上，舒服地泡浴。 他泡了许久后，缓缓从水中站起身，低头望着水面。 “试一试……” 水里倒映出一个俊朗男子，但见其五官轮廓深邃，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透着坚毅而果敢，又不失温和之色。 孟明望向水面倒影，不是要欣赏自己的盛世容颜，而是想观察头顶之气。 此刻，他头顶上盘旋着一团黄色雾气。 那晚在广场上，孟明与众妖鬼恶战连连。不知是否用力过猛，他骤然看见其他人头上，盘旋缭绕的各色雾气。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特殊能力，但不确定有何作用。 孟明回家后，将此事告诉弟弟。 百里迪沉吟片刻，开口道：“大哥的特殊能力，类似巫师的望气之术……” “望气之术？”孟明怔了一怔。 “人之气感于内，而形现于外……”百里迪缓缓念出《盘龙经·堪舆篇》所记载文字。 孟明打断了他：“能不能说人话？” 百里迪撇了撇嘴，说道：“《堪舆篇》记载一种巫术，称为望气之术……” 他停了停，接着道：“通过观察人与物所散发之气，再据气场之强弱与气色之深浅，判断个人吉凶祸福，或事物旺衰、成败……” 这个老神童……孟明心里暗想，将巫礼氏秘籍都背下来了…… 百里迪轻声道：“《堪舆篇》将望气之术分为测人，观地与钦天三种。” “测人，观地、钦天……”孟明重复了一遍。 百里迪低沉道：“测人者，观人气运，测凶吉成败之所终，以知进退之意。” 他略微沉吟，半晌才缓慢开口：“观地者，能堪天舆地，寻龙点穴，知晓大地谁主沉浮也。钦天者，能窥天机，晓过去，破人劫。” “有没有这么厉害？”孟明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天道宗太卜派，精于钦天之术……”百里迪缓缓道：“盘龙城巫礼氏，则精于测人之术！” 孟明奇道：“那我的望气之眼……包括测人、观地和钦天三种？” 他脑袋里灵光一闪，将其特殊能力取名“望气之眼”。 “望气之眼？”弟弟摇了摇头，嘲道：“大哥，哪有这么厉害，你后面还要慢慢开发，才能晓得……” 他又正色道：“至少目前看来，大哥所掌握是测人之术，能通过僵尸眼观人气色，判断他人修为与状态。” 孟明问他：“你说这么多，我的望气术仅能看人的修为？” “看来如此！”百里迪静静道。 “为何不让我掌握观地之术？”孟明浓眉一皱，摇头道：“我还可以去盗掘古墓，趁机发一笔横财……” 百里迪付之以一哂：“大哥，这种就很厉害了！” 此前，他在龙骞宅邸阅读《盘龙经·堪舆篇》时，曾好奇探听巫凡敖是否学会望气之术。 对方告诉百里迪，望气之术晦涩难懂，耗费巫力甚多。光是念咒过程出现些许失误，施法就全然失效，必须重新再来一次。 “大哥，你不用施法或耗费巫力，眨眨眼就能望气……” 说到这里，百里迪深深地望了孟明一眼，不以为然道：“你比很多巫师还要厉害了，别不知足！” 孟明顿时无言以对。 他转移话题，问道：“那要怎么观看，尽是乱七八糟的颜色。” 原来不同体质状况、族类与实力，在望气术观察下会显现出不同气色。 若要观察个人健康情况，患病者头上雾气是灰白色，至于身体健康之人则是纯白色。 相反，若患病者头上是黑色或灰黑色之气，就意味着他已病入膏肓，生命危在旦夕。 “没啥用！”孟明漫不经心道，“大夫把脉问诊观气色，也能判断病情。” 百里迪没理他，继续讲解第二种能力——看出一个人的实力。 若是寻常之人，头顶上会呈现纯白色，至于刚修炼入门，或者迈少巫之境初期的巫师，则由白色转为淡红色。 该巫师若迈入少巫境中、后期，气色就会转变为红色、深红之色。 孟明微微皱眉，半晌才迟疑地问：“上次我见龙之子头顶深黄色，这又是什么境界？” “大巫之境！”弟弟回答。 大巫之境初期是淡黄色，中期是黄色，后期则转变为深黄色。 “不对……”孟明摇了摇头，疑惑道：“我见到他头顶上的深金色雾气，隐隐透着丝丝淡青色。” “宗巫之境呈青色之气。”百里迪告诉他，“你说龙之子是深金色中带着淡淡青色……这意味着他已臻大巫之境巅峰，不久就能……” 他望着兄长，一字一顿道：“破镜成为宗巫。” “成为天下第五大宗巫？”孟明震惊莫名，脸上浮现出自嘲苦笑：“龙之子现在都不容易应付，变成宗巫还得了？” 两人相对而望，久久没有发声。 过了片刻，孟明忍不住问：“迪，那么巫族以外，其他族类实力也按颜色之气区分？” “我也不太清楚！”百里迪摇头道，“《盘龙经》仅记载巫师情况，至于其他族类要具体考察才晓得。” 他们经过试验，晓得僵尸人气色之划分，与瞳孔颜色一致。 僵尸人实力主要取决于血脉亲疏，不完全与修炼挂钩。 孟明由初代僵尸转化，成为第二代金瞳僵尸。 此刻，他望向水面上的倒影，看到头顶上是金色之气，意味着自己的实力相当于大巫之境中期。 百里迪被兄长转化，是第三代绿瞳僵尸人，头顶上呈浅青色之气，相当于壮巫之境初期。 “大哥，你泡够了？时辰差不多咯！” 弟弟稚嫩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孟明的思绪，这才回过神来。 百里迪刚踏进门，突兀地看到孟明一丝不挂，直挺挺站在半人高浴桶里，低头凝视自己精裸的身躯。 在灯火掩映下，孟明宽阔结实的胸膛，以及八块分明的腹肌一览无遗，细密水珠在古铜肌肤上闪烁着诱人光泽。 弟弟老早看惯他的身体，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大哥，你好自恋！” 百里迪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真没想到，你竟然陶醉在欣赏自己的肉体……” “别胡说！”孟明瞪了他一眼，“我在练习望气之眼！” 他一边说，一边从浴桶中跨出来，溅起一阵“哗啦啦”水声，打湿了周围的地面。 百里迪迎上前来，用葛巾帮兄长擦拭身体。 下一刻，孟明坐在铜鉴前，弟弟先将他长发中的水分挤干，才用沐巾擦干头发，再用玉梳绾成固定发髻。 紧接着，百里迪帮他更衣，换上司寇署都尉的制式衣袍。 孟明准备赴明堂一趟，出席由小宗伯所主持集议。 此次集议主题，是要商讨如何对付鬼王凡成。 第88章 巫师集议 东方天色红霞一片，披着青色披风，穿司寇署紧身衣袍的孟明，来到王城南面的春官宗伯署。 当他穿过朱红色厚重大门，大步流星走入这座建筑时，发现里面有很多人正在等候着。 中央地上放置了一个铜燎炉，炉中木炭烧得劈啪作响，迸溅出点点火星。 大堂北面主座上，坐着一个中等身材，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正是春官宗伯署主事，小宗伯宗宁。 龙骞穿一身月白色深衣，坐在主座右侧席位，巫凡敖跪坐在他身侧。 白虎神庙祭主虢辛，也受小宗伯之邀出席集议，坐在主座左侧席位。 孟明与宗宁寒暄几句后，坐在龙骞左侧席位。 宗伯署大堂东西两墙前，分别铺设八个席位。每个座位上，都跪坐着穿雪白丝绸袍，脸色肃穆的巫师。 孟明环顾座上诸人，有的他认识，更多的都不认识。但唯一能肯定，这些人皆是洛邑宗伯署要员。 “孟明兄，对面是太卜派小卜，还有太祝派小祝……”龙骞低声向他介绍每个人身份。 “左边是太宗派司巫……他们全是洛邑天道宗主事……” 天道宗，由宗、卜、祝、士四派组成。 大邦周六官中，春官宗伯署的属吏，均来自天道宗的巫师。尽管他们隶属于不同派别，但所有人都是天道之徒，互相以师兄弟称呼。 孟明环顾四周，奇道：“怎么不见小士嘉父？” 只听巫凡敖“啧”了一声：“这厮架子比小宗伯大，还没来……” 孟明暗中使用望气之眼，观察堂内天道巫师。 他发现四派主事巫师头上，各盘旋着紫色、浅紫色，以及深紫色之气，皆属于壮巫之境初、中、后期修为。 没有半个大巫境……孟明愣了一下。 他又去扫视跪坐在四人身后，为数众多的年轻巫师，发现他们头顶上都是浅红色、红色之气，停留在少巫境初中期。 整个大堂除了龙骞以外，仅有虢辛与宗宁二人，迈入壮巫境后期。 “天道宗巫师……”孟明喃喃道，“如此不济……” “不济？”龙骞听到他的话，突然笑道：“孟明兄，你不懂望气之术，如何看出来？” 听到龙之子提望气之术，他神情一顿，连忙解释：“我随便猜猜罢了！” 龙骞笑容加深，轻描淡写道：“堂内诸人专供职于宗伯署，世代为大邦周王廷效力，并不代表所有天道宗巫师……” 孟明望着他，做了个请说下去的手势。 龙骞近距离看着他，缓缓道：“天道宗巫师，分为明、地、天三阶。” “明、地、天……”孟明重复了一遍。 “明阶，属初级巫师，巫术造诣不高，介于少巫境初期至后期之间。他们有一技之长，擅于占卜、祭祀、通神、蛊术、医术、符咒不等。” 说罢，龙骞抬眼扫视了下堂内一众年轻巫师。 “地阶，属中级巫师。他们由天道各派亲挑，巫术造诣比明阶高，介于壮巫境初期至后期之间。” 龙骞先瞥向宗宁，接着目光从筵席上的小祝、小卜身上扫过。 “地阶巫师人才辈出，”他告诉孟明，“不仅有数十位壮巫，更有四位巫师快跨入大巫之境……” “那天阶又怎样？”孟明追问。 “天阶，属高阶巫师，多由宿老高手组成，修为在大巫之境以上。除了大宗伯、太卜、太祝，其他人多不参与日常俗务，全心全意修炼巫术。” 龙骞迟疑了会，又说了一句：“小士嘉父，也属于天阶巫师……” 孟明剑眉紧锁，一言不发。 “各位师兄弟……”这时，只听见小宗伯开始说话。 “两百年过去，洛邑再现鬼王……” 宗宁端坐案前，摇头道：“这是我宗创立以来，所遇到最大危机，所有人都要精心合作，共渡难关……” “宗师弟，你如何判断他成为鬼王？”矮个子巫师突然发声。 孟明认得这个男人，前晚手持勾魂幡在广场驱鬼，没想到此人竟是洛邑太卜派主事小卜，单名一个“克”。 宗宁望向龙骞，轻咳一声道：“巫礼神座，请你说一说……” 龙骞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 那晚在广场上，八卦镜阵被凡成撞毁，原本关在阵中的魑魅魍魉，骤然化为一股股黑气蜂拥而出。 凡成内心充满怨恨，将化为数百道黑气的妖鬼尽数吞噬。 无数暴戾凶煞之气进入灵魂深处，竟让他一举晋升为鬼王。 据《盘龙经·鬼魂篇》划分标准，鬼物分为鬼魅、厉鬼、猛鬼、恶鬼，以及鬼王五个层次。 鬼王级别之鬼物，鬼体凝实强大，阴极生阳，犹如肉身般。它拥有极为强悍之力量，能割据一方，糜烂辖内鬼怪，足以媲美宗巫。 “巫礼神座所言极是，凡成确实变鬼王了……” 但见西面席位上，一位身材微胖的巫师霍地站起来，失声惊道：“我周也曾出现过一次！” 中年男人名叫小祝蜡，是太祝神官嫡孙，也是洛邑太士派主事。 “据史册记载……”小祝蜡告诉诸人，“两百多年前，大邦周出现强大的鬼王，曾杀戮上千余名无辜百姓，最后被周公诛灭。” 龙骞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低声道：“但凡成这位东都鬼王，比两百年前那位还要厉害！” 东都鬼王，是孟明给凡成所取名号，没想到才过几日，这个名号就在巫师群体间不胫而走。 “东都鬼王更厉害？”小卜克眼神骤然一凛。 “三破，是极阴大凶之日，六十年方得一遇……” 龙骞缓缓道：“凡成在这此日死去，还化身鬼王，如此机缘巧合，可谓百年难得一遇……” 他静了片刻，平静道：“据我估计，鬼王实力足以媲美四大宗巫……” “堪比宗巫之境？” “那该如何应对？” “我们会否失败？”话音刚落，震愕与恐慌在年轻巫师群中迅速扩散。 小卜克与小祝蜡对视了眼，能看出彼此眼中都有讶色。 孟明眼神微动，突然想起什么。 那一天，他使用望气之眼观看凡成，只见对方头上所盘旋之气，在浓浓暗金色之中，透着浅浅青色之气。 据巫师划分标准，金色属于大巫之境，那青色就属于宗巫之境。 这也意味着，鬼王实力处在大巫之境巅峰以上，宗巫之境初期以下，拥有准宗巫级别实力。 想到这里，孟明的眉毛拧成一团，薄唇也抿成一字形。 第89章 裙带关系 龙骞一字一顿道：“七日后，鬼王重临凡间，为洛邑带来一场浩劫。” 就在这时，安静倾听的巫凡敖忍不住道：“二师兄，为何凡成选择七日之后才回来？” “人去世时，会咽下最后一口气。”龙骞缓缓道：“这口气能使魂魄在头七回魂夜时，有力气走完最后一里路。” 说到这里，他无不遗憾地道：“凡成死在怨气冲天的三破日，临死前又吸食无数鬼魂，瞬间化为鬼王。” 龙骞沉默半响，接着道：“头七之夜，鬼王的鬼力大增，能轻易报复所有害死他母亲之人。” 话刚说完，大堂内顿时陷入一片沉默中。 半响宗宁才打破沉默，朗声道：“诸位，我今天召开集议，是要讨论应对鬼王之部署。” 还没讨论策略……孟明感到奇怪，这么快谈部署…… 这时候，坐左下首位的小卜克，开口道：“师兄，此事非同小可，不如等小士师兄来了，我们再……” “等他来？” 巫凡敖打断了他，大声道：“小士嘉父算老几？要宗大人、巫礼氏家主、白虎神庙祭主……这么多人等他！” 小卜克愣住了，其余巫师也面面相觑。 初生之犊……孟明暗自摇头，在这么多前辈前失礼…… 龙骞板起脸，沉声训斥道：“敖，休得无礼！” 看你训斥的语气……孟明瞥了他一眼，分明在演给人看…… 据他这些日子观察，表面上龙骞似乎对小师弟很严厉。 事实上，撇开大是大非问题不谈，龙之子向来将巫凡敖视如亲弟弟，对他很是溺爱和放纵。 此次百鬼夜行，这小子惹出天大麻烦，龙骞仅心疼小师弟遭遇，对他的闯祸却没半句斥责。 或许出于二师兄无条件包容，加上自身性格使然，造就巫凡敖这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不时会惹出事端来。 小子，不仅你的师兄……孟明喃喃自语，我也在帮你擦屁股…… “小士师伯！” 大堂外传来天道宗弟子声音，诸人纷纷抬头，往外望去。 但见一袭雪白巫袍，身材高瘦的小士嘉父，大步流星走进来。他身边跟着一个昂首挺胸，满脸高傲的英俊男子。 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位白袍的太士派士官。 “师伯好！” “师叔好！” “见过师兄！” 小士嘉父目不斜视，但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所经过之处，两旁天道宗巫师都恭敬地行礼。 “敖，小士身边男子是谁？”孟明问。 巫凡敖不以为然道：“他的儿子士平！” 这时候，小宗伯也起身，拱手道：“小士师兄！” 小士嘉父微微颔首，直径朝其座位走去，坐了下来。 气焰这么嚣张……孟明愕然一愣。 眼前情景，让他有些恍惚，洛邑宗伯署主事，究竟是小宗伯宗宁，还是这位飞扬跋扈的小士嘉父？ 当他落座后，缓缓道：“那天我忙着驱鬼，一时未及询问……” 小士嘉父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质问道：“三破之日主持驱鬼仪式，是那个人想出来？” 巫凡敖听着，俊脸顿时红起来。 “小士大人！”龙骞欠了欠身，轻声答道：“是我那不成才的师弟！” 小士嘉父冷笑了声，故作诧异道：“三破之日驱鬼，这是多不成才的巫师才能干出来？” 他用锐利目光逼视龙骞，一字一句道：“巫教大祭师德高望重，被誉为当今天下最伟大巫师……怎会有这样的弟子……” 龙骞笑了笑，并没有解释。 字字穿心，毫不留情，巫凡敖涨红的脸上，仿佛挨了一记重重耳光。 跪坐父亲身侧的士平，露出戏谑笑容：“父亲，能干出这种蠢事之人，何止是不成才，简直是不长脑袋……” 他一边嘲讽巫凡敖，一边轻蔑地看了他眼。 小师弟气得嘴唇发白，正想起身理论，却被孟明按住肩膀。 “敖，忍耐！”他轻声说了句。 巫凡敖闻言，又静静坐下来。 自从那晚从妖鬼口中，还有凡成狼爪中救下这小子，不仅不再对孟明抱以敌视态度，还很愿意听他的话。 小狼狗……孟明心想，还不是被老子收得服服帖帖…… “师兄，你来得正好！” 眼见场面变得及其尴尬，龙骞有些下不了台，宗宁连忙打圆场：“我们在讨论解决鬼王……” 他话未说完，却被小士嘉父毫不留情地打断。 “宗师弟，这是巫教之徒留下的烂摊子……” 小士嘉父看着他，沉声问道：“为何要让天道宗来收拾手尾？看来与大宗伯有交情，就是不一样……” 所有人都听得出，他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龙骞俊美的面孔上，却丝毫不见波澜。 “敖，什么意思？”孟明小声问。 数年前，洛邑宗伯署前任小宗伯，小祝蜡之父逝世，位置就空出来。 那时候，小士嘉父无论辈分、能力或巫术上，都是最合适人选。所有天道宗巫师也认，他是小宗伯之位的不二人选。 结果出乎诸人意料，成周之宰东虢公册命来自太宗派，能力威望都不及小士嘉父的宗宁成为小宗伯。 对于此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对师弟的命令都是消极对抗。 孟明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为何选宗大人？” 巫凡敖在他耳边轻声道：“据说是大宗伯暗中推荐，让东虢公册命宗宁。” “因为宗宁和大宗伯……都来自太宗派？”孟明问他。 “这是一方面……”巫凡敖迟疑道：“另一方面……其实大宗伯是宗大人的姊夫……” 裙带关系……孟明心中了然。他还是有些疑惑，接着又问：“大宗伯与龙骞有什么交情？” 巫凡敖答道：“大宗伯是二师兄的叔父。” 孟明心念电转，登时恍然。 此前，他一直感到困惑，天道宗与巫教两派关系如此微妙，为何还要册命巫教大神官成为客卿？ 原来都是一家人……孟明心中了然。 同时，他也明白小士嘉父这句话所指之意。 对于师兄的冷嘲热讽，宗宁不动神色，恍若未闻。 “师兄，以巫凡君子一人之力，不可能引发百鬼夜行。此事宗伯署会再作深入调查……” 宗宁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关于对付鬼王之事，我们商量好对策……”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一怔。 孟明愕然道：“商量对策？” 适才众人在大堂内谈话，没有讨论到具体方案。很显然，所谓对策不过是宗宁个人的主意。 孟明的目光瞥向沉默不语的虢辛，接着又转向龙骞。 两人对视片刻，龙之子棱角分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据孟明估计，宗宁事先与龙骞、虢辛作好商量，才在今日集议中提出来。 听到宗宁说的话，小士嘉父用锋利阴霾的目光扫视全场，所有人纷纷移开各自视线。 他语气微微加重：“你们都商量好了？” 回答他的仍是一片沉默。 尽管对小士嘉父有些敬畏，但在座巫师也没敢反驳宗宁的话。毕竟他才是洛邑春官宗伯署主事，诸人的顶头上司。 小士嘉父不气反笑，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 他望向宗宁，阴阳怪气地道：“既然小宗伯有对策，嘉父就洗耳恭听！” 第90章 煞神大阵 若论巫修境界，宗宁比小士嘉父差了不少。 但他不需与师兄起冲突，仅运用自身小宗伯权位，略施谋略就可控制整场集议的走向。 眼见众师兄弟态度明确，飞扬跋扈的小士嘉父感到压力，他总不能以一己之力与小宗伯对着干。 他只好耐下性子，询问小宗伯的谋划，静观其变。 孟明见识宗宁应对刺头师兄的方式，心下也是一阵佩服。 “诸位，我建议……”小宗伯脸色肃穆，沉声道：“启动神煞大阵！” “启动大阵？” “神煞大阵？”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片哗然。 小祝蜡原本笑眯眯的，眼神瞬间变了。 小卜克脸上表情难掩惊骇。 小士嘉父闻言，脸色当场沉下来。 有什么不妥……孟明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宗师兄……”小祝蜡几乎是下意识地吐出这句话：“你想启动大阵？” 宗宁微微颔首道：“东都鬼王实力，堪比宗巫之境巫师，绝非在座诸位所能应对，除非有宗巫出手……” 当今天下，共有四位臻宗巫之境的超级巫师。他们分别是巫教大祭师、天道宗大宗伯、九神教大长老，以及蛇谷城冥蛇大神官。 撇开敌对九神教与蛇谷城不谈，眼下大宗伯身处西都镐京明堂，大祭师也远在宋国商丘神宫。 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两位宗巫根本无法在几日内赶来洛邑。 于是，宗宁找来巫礼氏家主、白虎神庙祭主，共同讨论应对之策。 龙骞提出启动成周古老的大阵。 大堂内一片沉默，宗宁迟疑片刻后，接着道：“这也是唯一办法，让我们有足够把握对付鬼王！” 小祝蜡狐疑良久，忍不住道：“但大阵启动者，必须是陛……” “我昨夜觐见虢公，”宗宁告诉诸人，“提出启动大阵之策。” 他顿了顿，接着道：“承蒙虢公信任，将都天杵交给我，全权负责……” 小祝蜡愕然道：“拿到都天杵了” 小士嘉父脸色阴晴不定。 小卜克突然开口：“但大阵百多年未曾启动，我们是否能……” 宗宁摸了摸胡须，笑道：“天道宗文献有详细记载，加上我请来巫礼神座与虢祭主相助，应该能顺利布置大阵。” 虢辛是巫教一流阵法巫师，三破日那晚联合子弟布下天元阵，成功阻挡数以百计鬼怪逃离广场，能力毋庸置疑。 “可是……”有一位巫师神情为难道：“……虢祭主……” 原先保持沉默不语的虢辛，突然开口道：“辛不是天道之徒，但为了洛邑百姓安危着想，才答应宗大人之请，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坦然道：“我了解诸位的担忧……为了避免大阵秘密外泄，我不会直接参与布置，仅从旁答疑解惑。” 虢辛说话坦荡荡，那位心存怀疑的巫师，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巫礼神座是我宗客卿……” 宗宁斟酌了下语气，接着道：“且商丘神宫大阵与王城大阵同源，他对神煞大阵比较熟悉，可助我们一臂之力。” 诸人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宗宁又望向小士嘉父，问道：“师兄，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士嘉父面色沉了沉，适才他一直在心中盘算解决方法。但无可否认，小宗伯所提出启动大阵之策，确实是唯一可行法。 美中不足者，是阵法由小宗伯而不是自己主持。 小士嘉父看向宗宁，问道：“谁把鬼王招入阵中？” 据悉，大阵施展开来，会形成无形无质之阵圈，瞬间击杀里面之人。 眼下，由于时间仓促，准备不足，诸人不可能大面积启动大阵，仅能选在空阔之地布下小范围阵法。 东都鬼王不会平白无故送上门，所以要有人在阵中主持招魂仪式，将它给唤到阵法中，再行镇服。 但与鬼王打交道极为凶险，故小士嘉父才有此一问。 天道宗巫师晓得其中利害，全场都是一阵沉默。 巫凡敖低着头，沉默不语。 此前，凡成不过是只尸鬼，都将他折腾得半死。现在自己要面对者，是化身为鬼王的凡成，肯定被啃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跪坐在父亲身的士平，霍地站起来，摇头叹道：“唉，如此艰巨又凶险的任务，只能让我上场……” 听罢，孟明疑惑地“咦”了一声。 龙骞与他对视了一眼，像是在询问是否难以想象，为何这一个出言不逊的年轻人，突然变得如此高风亮节。 鬼王堪比宗巫境巫师，孟明虽是第二代僵尸人，也没底气说这种话。 他在好奇心驱使下，使用僵尸眼往士平望去，但见一股深紫色之气，在年轻人头顶不断盘旋。 “壮巫之境后期！”孟明微微怔住。 他刚才在大堂内扫视了一遍，发现其他辈分较高的巫师，基本上都徘徊在壮巫之境中、后期。 但士平年纪轻轻，已臻壮巫之境后期，难怪他如此托大。 你父亲为了栽培你……孟明喃喃感慨，看来耗费不少心血……” 想到这里，他不由把目光瞥向士平的父亲。 只见小士嘉父头顶上，盘旋着大团深金色之气，是大巫之境后期修为。 小士嘉父巫术高强，加上那一套威力惊人的杀意烈焰拳，放眼整个洛邑天道宗，他的巫修无疑是名列第一。 莫怪他态度嚣张……孟明用手指敲了敲案面，“但还是不如骞……” 他望向身侧龙之子，见其头顶笼罩在大团深金色雾气，在深金色中还隐隐透着丝丝淡青色。 两人皆大巫之境后期，但龙骞仅差一步之遥，就能跨入宗巫之境。两者相比较之下，才显得龙之子实力恐怖。 这也是孟明担心之处，若让巫礼氏家主发现自己是僵尸，他没有把握能击败这个强大巫师。 于是，他心里开始盘算，打算趁众人将注意力放在对付鬼王之际，自己暗中将湘君揪出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等这事解决后，再让百里迪向龙骞拜师学习商文。 两兄弟只要破解出《僵尸篇》下半卷所记载，有关僵尸如何变人之法，他们就能离开洛邑。 “不错！辛苦你了！”巫凡敖见士平主动请缨，开心不已。 “但是……” 士平话音一转，摇头道：“要成功施展招魂之术，须有与亡者密切联系之人或物件，才能事倍功半。” 巫凡敖迟疑道：“我替你找凡成的衣服？” 士平摇了摇头，戏谑道：“想招来鬼王，靠生前衣物还不够，必须有人！” “有人……”巫凡敖连忙道：“可是，小倩被二师兄送走了！” 士平嘴角含笑地看着他：“最挂念之人不在，就找第二挂念之人！” “第二挂念之人？”巫凡敖眨眨眼，迟疑道：“是谁？” 傻小子……孟明暗自摇头，你被套路了…… 士平直勾勾地盯着巫凡敖明亮的眼睛，吐出一个字：“你！” “你……”他愣在当场，随即反应过来是在说自己。 巫凡敖脸色剧变，怒道：“这是为何？” “巫凡君子长相俊美，陪伴鬼王这么多日……” 士平略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地道：“凡成在三破之日将你掳走，就是想与你成亲……可见他心中多喜欢你！” 巫凡敖顿时语塞。 第91章 与子同袍 “敖！”龙骞望向小师弟，低沉道：“士君子所言极是，你确实是主持招魂仪式的不二人选，就由你负责罢！” “二师兄……”巫凡敖苦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小子，你自求多福了……孟明同情地看着他。 他也不禁疑惑，溺爱小师弟的龙骞，为何舍得让对方冒险？ “孟明兄！”龙骞突然望向他。 孟明眉梢轻轻一跳，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龙骞看着他轻轻道：“那一夜多亏有你出手，阻拦妖鬼群离开广场。你的身手诸人有目共睹……” 小士嘉父的视线越过龙骞，投向其身边的年轻都尉，微微皱起眉头。 “司寇署都尉如此了得！” “竟然能赤手搏群鬼！” “真看不出来！”大堂内众人议论纷纷。 孟明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小宗伯脸色微沉，轻轻咳了几声，窃窃私语声立马戛然而止，大堂内很快恢复了一片死寂。 “孟明兄，这次麻烦你，陪我那不成器的师弟……”龙骞与他对视片刻，语气委婉道：“不知能否答应？” 难怪你这么淡定……孟明暗自摇头，老早想打我主意…… 事实上，今早小宗伯邀他出席集议，也是看重其身手。 话虽如此，孟明还是答应过来。因为他想刺探敌情，了解天道宗对付僵尸的计划。 “巫礼神座所言极是！” 士平直截了当冷嘲道：“孟统领是杀母仇人，巫凡君子是爱人，招魂仪式有你们两个在，必定能唤来鬼王。” 他自以为幽默，全场却一片肃静，只能尴尬地干笑了几声。 眼下，龙骞亲自开口请求，孟明也不好拒绝。另外，他也不希望巫凡敖又遭遇任何危险。 他考虑了片刻，沉稳地点头：“好的！” “感谢你！”龙骞脸上露出欣慰笑容。 “太好了！”巫凡敖开心地拍掌庆贺。 龙骞没好气的瞪了小师弟一眼，顿时让他低下头，再也不敢出声了。 若鬼王与你翻云覆雨……孟明露出迷之微笑，我可不管…… 夜晚，巫凡敖宅邸。 孟明与龙骞在面向庭院的外廊上饮酒。 两人坐在蒲席上，中间摆放一张檀木小案，上面放着青铜酒壶和酒盏。 两人交杯接盏，饮了不少酒。 孟明乘着酒意问道：“骞，到底大阵是什么玩意？” “大阵，全名叫做神煞大阵……” 龙骞轻轻抿了一口酒，缓缓解释道：“乃上古十二巫族所创，威力异常强大之阵法。此阵若全力运转，所发挥力量甚至能毁天灭地。” “这么厉害？”孟明不禁愕然。 龙骞默然半晌，叹道：“惜哉！由于年久失传，到夏国末年时，所流传下来的大阵已残缺，仅能发挥四分之一威力。” “这也很厉害了！”孟明蹙眉望着他。 “大邑商建立初，本教的咸祖与礼祖改良神煞大阵……” 龙骞眼帘微垂，静静地说：“将朝歌的巫教神宫，打造成一座大阵，守护本教好几百年。宋国建立后，微子又在商丘神宫重新打造大阵。” “宋国商丘神宫……也有同样的大阵？”孟明问。 龙骞微微颔首。 “当年周公营建东都，”他告诉孟明，“他就借鉴了巫教大阵，在成周王城布下所改良阵法，作为拱卫王都，保护天子之重要屏障。” “洛邑大阵威力多大？”孟明问他。 “大阵若运转开来……”龙骞对他说，“困在范围内的敌人，就算是宗巫境巫师乃至鬼神，也能瞬间被击杀，故名为神煞大阵！” 孟明听了他的话，持酒盏的手指微微一僵。 讲到这里，龙骞瞥了他英挺的面容一眼，正色道：“然而神煞之名，毕竟对神灵颇为不敬，故周公简称为大阵！” 孟明迟疑道：“如此强大阵法，为何不见使用？” 龙骞答道：“周公曾启动来诛杀鬼王，镇压数以千计的冤魂厉鬼。” “镇压冤魂厉鬼？”孟明似乎愣了一下，不动声色问道：“就在洛邑？” 龙骞笑笑不语。 酒酣之后，他又开口道：“往后大邦周国力鼎盛，天道宗高手如云，根本不需动用大阵来对付鬼怪。” 孟明不解道：“但为何放弃维护，留着守护王城不好？” “维护大阵需消耗巨资……” 龙骞迎着他的目光，答道：“自康王以后，大邦周国力日渐衰微，王廷被迫放弃维护大阵，渐渐无人晓得启动之法。” “这次重启大阵，是你的建议？”孟明注视着他的眼睛问。 龙骞微微颔首：“凡成变成鬼王，就算我与小士嘉父联手，加上天道宗诸巫也不是它对手……” 说着，他又斟上酒，端起来往嘴里灌。 “在这种情况下，为避免大量人员伤亡，最好是启动这古老大阵，直接来个瓮中捉鳖。” 龙骞顿了顿，又低沉地说：“只要鬼王现身，立刻将其诛杀！” 孟明忍不住问：“为何启动大阵，要向虢公借什么都天杵？” 龙骞踱步到庭院，星光银晖洒在他身上，发出柔和光泽。 他用低沉而略带磁性的嗓音道：“当年，周公所改良王城大阵，由天道宗六位巫师联合运转。” “六人……”孟明喃喃念着。 龙骞继续解释：“为免有心人滥用大阵，作出危害天子之事，周公铸造了一柄名为都天的阵眼杵，由历代天子保管。” “都天杵是大阵启动钥匙？”孟明恍然道。 “然也！”龙骞点点头，接着道：“当年，天子将都天杵交给虢公，自此以后一直掌握在成周宰手中。” 听到这里，孟明大致了解大阵情况。 “骞，你说要六位巫师操作，这次由谁来负责？” “太士派小士嘉父、太卜派小卜克、太祝派小祝蜡、太宗派宗宁、白虎庙祭主虢辛，还有作为客卿的我……” 龙骞脸色凝重道：“孟明兄，小师弟在阵中招魂时，请你多多关照。” 他一边说着，一边举盏，将酒水饮尽。 孟明捧着酒盏，朝他回敬了一杯。 “鬼王最爱与最恨之人……” 孟明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我尽力而为……” 龙骞正色道：“只要鬼王进入阵中，你就将敖带出来。接下来，我们会操作大阵将它诛杀。” 话音刚落，他就毫不犹豫匍匐在地上，对孟明恭敬长拜。 “这次得仰仗孟明兄，保护小师弟了！” “骞，快快请起！” 孟明连忙搀扶他起身，低声道：“我们是袍泽，我也将敖视为自家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两人对视一眼，纵声大笑，又相互敬了樽酒。 你若发现我是僵尸……孟明心里嘀咕着，希望也会念在袍泽之情…… 第92章 恣意人生 傍晚，孟明宅邸，书斋。 “迪，不如我们离开洛邑……” 孟明站在门口边上，对着坐在书案后面，认真阅读的弟弟说话。 百里迪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离开洛邑？”他大惑不解，抬头问道：“大哥，这是为何？” 孟明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几日，他趁天道宗巫师忙于布置大阵，开始暗中调查湘君。 那天凡成抱着母亲尸体来到广场，朝酒肆喊叫起来。很显然，那位将他转化为尸鬼的湘君，就藏身在建筑里。 孟明请霸喜协助，瞒着小司寇展开调查，找出那晚举行驱鬼仪式时，待在酒肆的人员名单。 今天下午，他刚踏入司寇署大门，霸喜就迎了上来。 “孟明，你要请客咯！”大个子扬了扬手中卷轴。 “哦？有名单了？”孟明大喜过望，取过卷轴展开来。 当他看见上面所记录人名时，身体顿时一僵。 “司徒署小司徒之子……” “王子靖内侍……” “大司马井伯禹世子井利……” “成周之宰东虢公侄儿……” 孟明越看越心惊，“啪”地合上卷轴，长长地出了口气。 尽管他晓得湘君就在其中，但不可能逐个盘查，更别说探测每个人，判断到底谁是僵尸。 若惹得贵人不高兴，向小司寇召景投诉，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如此一来，这条线索算彻底断掉了。 但孟明不气馁，又将目标转移到另一条线索——湘君的僵尸血。 湘君作为僵尸人，他的特殊能力是用血液，将尸体复活成为尸鬼。 当日凡成在广场上断气，孟明本想取走他体内僵尸血，不料被小宗伯捷足先登夺去。 自此，诸人都晓得洛邑出现僵尸。 孟明离开司寇署后，直径到宗伯署拜访小宗伯。 当时，宗宁在认真翻查典籍记载，了解大阵启动详情。 两人闲谈之际，孟明貌似不经意地问他，关于僵尸血情况。 宗宁告诉他，自己忙于布置大阵，暂时将僵尸血之事搁置。 眼下，两条重要线索全断掉。 走出宗伯署后，孟明感到隐隐烦躁，一股深深不安笼罩心底。 他以僵尸身份生活很多年，多次靠着预感，在危险来临前全身而退，而这一次也不例外。 孟明回家后，立刻向弟弟提出离开洛邑之事。 “迪，天道宗与龙骞发现僵尸存在……” 他停了良久，朝继续道：“等他们解决凡成的事，腾出手调查湘君时，就会注意到我们……” “大哥，我们怕这些巫师？” “谁怕巫师？”孟明哼了一声，“凭着大哥的能耐，若是单打独斗，他们绝不是我的对手……” 他怕弟弟嘲笑，不断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但那晚你也看到……”他低声道：“巫师喜欢打群架，丝毫不讲武德，我如何应付得了？” 孟明望着弟弟明亮的眼睛，接着道：“迪，好汉不吃眼前亏，趁着他们全心全意对付鬼王时，我们离开洛邑……” 两人一高一低，彼此对视。 过了半响，百里迪摇头道：“大哥，不妥！” “为何？”孟明微微皱眉。 “我们千里迢迢来到大邦周，不就为了寻得《僵尸篇》？” 百里迪眨了眨眼，接着道：“眼下，《僵尸篇》下半卷早已到手，我们只差破译文字，就能取得变人方法，岂能功亏一篑？”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况且，龙之子也答应传授我商文！” 孟明错愕异常：“龙骞答应了？” 此前，他主动向龙骞提出，传授弟弟大邑商古文。 但孟明不能让他知道，弟弟学商文是想破译《僵尸篇》下半卷。 他只是含糊地解释，说百里迪敏而好学，希望得到巫礼氏家主真传，将来在洛邑某到一个好差事云云。 巫凡敖答应过孟明，加上他也喜欢百里迪，就很卖力说服二师兄。 龙骞没有当场答应，但也没拒绝，说等事情告一段落后再考虑。 百里迪却主动上门展开攻势，当龙骞传授师弟念诵招魂仪式咒语时，自己就鞍前马后地伺候身侧，殷勤至极。 龙骞对这个身形瘦削，脸色苍白，性格温柔乖巧的少年很是喜欢。 当他逐字逐句讲解商文咒语含义，巫凡敖却听得一头雾水，甚至连发音都不太标准，甚至念错。 但身旁的百里迪听过就懂，还能准确念出，令龙骞刮目相看。 他笑吟吟道：“孺子可教也！” “巫礼君子夸奖了……”百里迪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带了几分腼腆羞涩。 孟明眯着眼睛看着弟弟，啧啧有声道：“迪，你一大把年纪还装嫩！龙之子都被你忽悠了！” “我本来就嫩！”百里迪瞪了他一眼。 霎时间，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天真单纯之色。 孟明暗自摇头。 “大哥，龙之子叹息我没有巫师天分，”弟弟告诉他，“不然他要收我为入室弟子，传授巫礼氏精妙的符咒之术。” 孟明听到后只觉好笑，戳了戳他的头：“誓灭天下僵尸的巫礼氏……想要收僵尸为弟子？” “大哥，这不是重点！”百里迪悠然道：“龙之子很欣赏我，答应消灭鬼王后传我商文。” “没比较没伤害……”孟明露出无奈微笑，“有巫凡敖衬托，莫怪龙骞会答应你！” “大哥，以我的聪明才智，学习商文不出几个月，就能破译出《僵尸篇》内容了。”百里迪缓缓道。 “只要变回人……”他声音里有点悲哀，唏嘘道：“我就能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完成阿姊遗愿！” 百里迪说话时，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难过表情，但转瞬即逝。 听弟弟这么说，原本心事重重的孟明，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悲戚，那些陈年旧事如走马灯般从眼前掠过。 他想起小月的美丽容颜，想起爱人临终前，恳求自己想办法，让她的亲弟弟重新变回人。 “大哥！你怎么了……”百里迪唤了几声，他才骤然回过神。 “没什么！”孟明摇头苦笑，“我想起一些事……” 整场对话下来，他似乎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事实上，双方对话节奏已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掌握在这个貌似单纯诚恳的老男孩手上。 孟明停了半响，低沉道：“敖，目前形势严峻……僵尸有漫长岁月，好汉不知眼前亏，我们……” 百里迪打断他，意味深长道：“大哥，你的朋友没有漫长岁月！” 孟明微微一怔。 “这次若让鬼王得逞，”百里迪肃穆道：“龙骞、霸喜、司寇署同僚……还有洛邑国人都会死……” 孟明眉心轻跳了一下。 “还有……”百里迪一字字清晰道：“你要保护的巫凡敖也会死！” 孟明眼神瞬间变了。 过了半晌，他叹了口气：“罢了，随机应变罢！” 人生在世，总有太多牵挂和羁绊，就算是永生不死的僵尸人，也无法真正做到恣意人生。 眼下，孟明就落到这种情况。 他收起了那不安的眼神，抬起头朗声道：“任他魑魅魍魉纷至沓来，凡是阻我来路者，杀无赦！” 说罢，孟明眼神中瞬间射出傲睨一切的气魄。 “大哥，说得好！” 百里迪消瘦的脸上带着微笑，那双灵动的眼睛里，透着一股狡黠之色。 第93章 招魂之曲 凡成去世后第七日，深夜，王城，满月霜广场。 几日来，龙骞、虢启与宗宁不断翻查典籍。 据史书记载，维护神煞大阵费用甚巨，甚至连处于成康治世，一派繁荣景象的大邦周也吃不消。 自此，王廷放弃维护大阵，至今近两百年未曾启动。 由于年久失修，大阵已无法大范围启动，覆盖整个王城。 他们经过深入讨论，以及勘察地形后，决定选满月霜广场，布置小规模神煞大阵来对付鬼王。 满月霜负责人殷子婴得悉后，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他告诉小宗伯，对于自己在三破日举行驱鬼祭祀，导致百鬼夜行，心里感到非常愧疚，希望能作出弥补。 于是，殷子婴提出承担布置大阵所需费用。 天刚亮，司寇署属吏全员出动，联合虎贲师上千虎士，封锁广场并清空半里内建筑物，严禁闲杂人等进入。 尽管王廷没有对外公布封锁原因，但今夜布阵诛杀鬼王的消息，早已在国人间传得沸沸扬扬。 入夜后的洛邑，家家户户早早锁上门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在这时刻，整个广场已被上千名虎士重重包围。每个人手持火，似一条火龙般将周遭映得一片通明。 宗宁负责主持全阵，龙骞、虢辛、小祝蜡、小卜克、小士嘉父五人，分别主持大阵的生、死、晦、明、幻、灭六个门户。 每个人身边，有好几名天道宗巫师协助。每一个门户，分别插着一杆约一丈长的红色令旗。 青铜铸造的旗杆上，闪动着冷幽幽的金属光泽。红色丝绸所制旗面上，用金丝线绣出许多符咒。 要在数日内赶制六支青铜旗杆，又在红色令旗面绣上精致繁复的咒文，需要耗费很长时间，以及大量人力物力。 所幸得到殷子婴全力支持，下令殷氏冶铜工坊，以及织布坊连夜赶工，最终赶在第七日下午完成。 阵法规模虽变小，仅能发挥两成威力，也足以击杀鬼王。 但谋划成功与否，关键在于凡成会否到广场，踏入大阵范围。 至于鬼王会否主动上钩，又取决于巫凡敖一人。 眼下，诸人等待巫凡敖进行招魂，将鬼王召唤到大阵内。 广场中央，仍保留上次驱鬼仪式所筑祭坛。 今夜，高大魁梧的孟明都尉，穿了一身玄色铜皮合甲，披绛色披风，昂首挺胸站在祭坛下，看起来风姿夺人，英气勃发。 他手持一柄长二尺，刻着精美纹饰的宝剑，剑锋在火光映照下，隐隐透出闪烁不定的寒光。 有鉴于情况凶险，龙骞将盘龙剑交给孟明使用。 “僵尸使用斩尸剑……”孟明苦笑了下。 巫凡敖披头散发，头插牦牛尾，精赤的上身披缀鸟羽斗篷，腰围兽皮，手持一杆招魂幡，独自站在祭坛上。 只见祭坛上面，周边摆放了七盏高低不一的青铜灯。 祭坛中间，则放置了高约一尺，完全由青铜铸造，做工精美的巫人御龙十三连盏树形灯。 相较于巫凡敖召唤小倩，所使用多枝长明灯，巫人御龙十三连盏树形灯显得更为精致华美。 此灯招魂效果更佳，但价格昂贵，由财力雄厚的殷氏提供。 殷子婴有言，此次若能顺利诛杀鬼王，就将这套青铜灯送给龙之子，以表达他的一番谢意。 尽管巫凡敖心中畏惧，但为了珍贵财物，也只能咬牙竖眉，赤膊上阵。 但见二师兄等人在阵法内，孟明也在祭坛下守护，他的心情轻松许多。 “时辰到！” 宗宁高高地举起手中都天杵，杵头发出一道清冽至极的耀眼白光。 与此同时，另外五位主持阵法门户的巫师，纷纷用双手握住旗杆，全力施展巫力去催动。 霎时间，赤红色令旗无风自动，缓缓飘扬起来。 下一刻，令旗上面绽放出一道道白色光柱，全都汇聚在祭坛上空。 过了半响，广场上空骤然浮现一个半透明光幕，并以肉眼可见速度，缓缓蔓延扩大开来。 转瞬间，光幕扩张至方圆数十丈，变成一个半圆形半透明光罩。但见光罩缓缓向地面落下，将整个广场笼罩进去。 看着四周大片白光流传，宗宁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百年不曾启动的神煞大阵，今夜被小范围激活了。 “巫凡君子，开始招魂罢！”小宗伯向祭坛上的巫凡敖喊话。 他神色有些紧绷，不由得望向祭台下男人。 “别怕，我会守护着你！”孟明轻声道。 巫凡敖敛去脸上笑意，开始摒除脑海内各种杂念，准备进行招魂仪式。 他将凡成生前衣物烧成灰烬，加上所爱所恨之人的头发、指甲为引子，掺入树形灯最大主灯的灯油中。 鬼王的“爱人”与“仇人”，是巫凡敖与孟明。 接下来，他只要吟唱招魂词，便能启动树形灯，将凡成召唤来。 据此前排练，若鬼王被招来，巫凡敖立刻离开祭坛，由孟明护送奔往龙骞所主持门户，通过生门离开大阵。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巫凡敖轻启朱唇，悠悠地吟唱起来。“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招魂词，主要给灵魂引路之用。 巫凡敖使用商音吟唱，光是背词与纠正发音，就耗费不少时间精力，甚至被二师兄多次责骂。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唯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巫凡敖柔和的低声吟唱，歌声空灵缥缈，在广场上缓缓回荡。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归来，恐自遗灾些……” 孟明被歌声吸引住，怔怔地望向祭台上，那翩翩起舞的优美身影。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齐缕，郑绵络些。招具该备，永啸呼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巫凡敖一边吟唱，一边挥舞着手中招魂幡。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巫凡敖刚唱完最后一句，招魂幡突地往前一指。 祭坛周边六盏青铜灯，各自射出一道灵光，射到中央的树形灯。 紧接着，树形灯骤然迸发出强烈灵光，直径穿过大阵射向夜空。 霎时间，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原本月色明亮的夜空，被翻腾而来的乌云笼罩住，顷刻间暗下来。 第94章 落叶归根 诸人等了片刻，祭坛上一片寂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就这样？”孟明呆住了。 连巫凡敖都愣住了。 此前，他在殓房招魂失败，原因在于念错商音咒语。但这套招魂词由龙骞亲自传授，自己背得滚瓜烂熟，不可能有误。 小师弟不由得望向二师兄，但见他眉头深锁，神色无比凝重。 尴尬的气氛僵持了半晌，巫凡敖决定施展多一遍招魂流程。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孟明在旁静静观看。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话音刚落，巫凡敖的招魂幡往前一挥，又是一道强烈灵光射向夜空。 孟明抬头仰望，天上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乌云迅疾地盖住月亮。 转瞬间，狂风骤息，乌云散尽，夜空中重新闪烁着明亮的星星。 “敖，还是不行？”孟明满脸疑惑地问。 “小子，你在干什么？” 站在小士嘉父身边的士平，不满地斥道：“所有人早已准备好，就等你一个人，怎么还不把鬼王引来？” 巫凡敖反击道：“你这么厉害，自己来招魂罢！” 士平顿时语塞。 “拿去！”巫凡敖将招魂幡递给他。 士平不知如何对答，也不敢接过去，因为他晓得召唤鬼王很危险。 他挠了挠脸，又尴尬地退回去。 贱人就是矫情……孟明无语瞥了士平一眼。 “我再施展多一次！”巫凡敖深吸口气，全神贯注施展招魂仪式。 “……铿钟摇簴，揳梓瑟些。娱酒不废，沉日夜些。兰膏明烛，华灯错些。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酎饮尽欢，乐先故些……” 强烈灵光射向苍穹，夜空再次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乌云蔽月。 接着狂风骤息，乌云散尽，仍是没有半个鬼影。 “不可能！”巫凡敖感到脊背一阵冰凉。 驻守六个门户的巫师，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纷纷往祭坛走来。 小宗伯率先发问：“巫凡君子，到底什么情况？” “不可能！”巫凡敖不断摇头道：“我完全依据二师兄教的咒语，还有禹步来施展……不可能……” 孟明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哪个环节做得不到位？” “跟上次情况完全一样……” 巫凡敖眉头紧皱，直直盯着树形灯，嘴里喃喃自语：“但不知为何，一直无法将凡成给引来！” 他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龙骞，发现师兄眼底满是思忖之色。 “二师兄，刚才的流程是否有误？”巫凡敖问他。 “没有！”龙骞看了他一眼，点头确认：“无论咒语发音、施法步伐等都十分流畅，没有丝毫错误！” “这就奇怪了，为何鬼王没来？”巫凡敖满脸不解。 龙骞眉头深锁，低头盯住祭坛中央的树形灯。 “那该咋办？天快亮了……”小祝蜡焦急地道。 “我来试试罢！”龙骞突然低沉道。 几位巫师同时惊道：“你来试？” 小宗伯愕然道：“巫礼神座，大阵需要你……” 话还没说完，龙骞就打断他的话头：“小宗伯，若无法招来鬼王，就算布下大阵也无用武之地！” 静默许久后，小宗伯无奈点头。 于是，宗宁、虢辛、小祝蜡、小卜克、小士嘉父回到各自岗位。 龙骞另取凡成的衣裳，点火烧成灰烬，掺和在树形灯的灯油中。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 龙骞用低沉而磁性的声调，吟唱出优美动听的商音招魂曲。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五谷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孟明目光如炬望着龙骞，只见他袖袍拂落，衣带翻飞，乌黑长发随着步伐在空中摇曳飘动，如行云流水般。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他骤然停下舞步，将招魂幡往前一指，灵光再次射向苍穹。 原本一丝晨曦渐渐透露的天边，顷刻间便暗下来。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所有人不约而同举头望向天际。 乌黑云层飘得很低，仿佛要压到广场上，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 孟明面容坚毅，魁梧的身形坚实而又沉稳。他伸出右手，按在腰间盘龙剑柄上，作好冲上祭坛对付鬼王的准备。 还有这小子……他脸上浮现出笑意，巫凡敖瘦削的身影映入眼底。 过了半响，狂风渐止，乌云散尽，天色渐渐亮了，东方现出一抹红霞。 电闪雷鸣的天象变化结束时，祭坛上站着龙骞一人，没有半只鬼。 广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诧异地看着苍穹。 孟明抬起头，与龙骞遥相对视。 “二师兄！”巫凡敖怔怔道。 “呵呵！巫教大神官也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一道讽刺意味十足的声音传来。 众人终于回过神，目光齐刷刷望去，见说话者是士平。 他深深地看了龙之子一眼，唇角浮现一丝讥嘲笑意：“早知如此，刚才让我来负责，就不会功亏一篑！” 龙骞脸上毫无波澜，并未回头看他一眼。 反倒是巫凡敖勃然大怒，准备冲上前反驳。 “竖子！”小宗伯沉着脸，低喝一声：“岂敢对巫礼神座无礼！” 性情温和的宗宁突然动怒，士平张口结舌地怔住。 “师……师叔……” 士平原本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被众人鄙视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顿时沉默下来。 小士嘉父拍了拍儿子肩膀，缓缓走上前来。 “龙之子！”他眼底满是戏谑，不动神色道：“为何招魂引不来鬼王？” 龙骞负手在祭坛上来回踱步，半响才平静道：“鬼王不会来了！” “不会来？” “这样简单？” “渡过危机了？” 所有人闻言如遭雷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龙骞在周遭震愕的目光中，缓缓道：“回魂夜已过，这也意味着凡成不会再回来……” 小士嘉父调侃般打量他，随即哈哈大笑，大步流星地离开广场，儿子士平也紧跟在父亲后头。 孟明神色间带着迟疑，问道：“骞，为何凡成不回来？他临死前不是说会回来复仇，让洛邑血流成河？” “我也想不明白……”龙骞说话声调平稳，“可能是鬼王魂飞魄散，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导致他无法回洛邑。” “二师兄，我们渡过难关了？”巫凡敖狐疑道。 “不好说！”龙骞简单道。 他思忖片刻，又转向宗宁沉声道：“宗大人，这几日请你安排宗伯署，在城内守夜巡视，以防不测。” 小宗伯微微颔首。 龙骞闭上双眼，无声地出了口气。 尽管仍有隐忧，但不用与鬼王恶战，诸人还是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孟明剑眉微皱，心中困惑不已。 第95章 曲终人散 满月霜酒肆二楼，一个男人坐在靠着栏杆的蒲席上，右手擎着酒盏，目光漫不经心地投向广场。 他身穿精致的白色丝缎，外披一件玄色衣袍，戴着一副精美银面具，遮住眉眼在内大半张脸。 男人是玄蛇排位第三的主君——湘君。 湘君不时将酒盏送往唇边，目光注视着广场上逐渐散去的人群。 “我有些想不明白！” 就在这时，湘君身前响起一道冷峻的声音。 他抬眼一看，来者是一袭深黑，体格健壮的年轻男子，正是殷圭公的义子殷赐。 湘君很感兴趣地盯着他，片刻后漫不经心道：“兄长，有什么不明白？” 下一刻，他伸手摘下半面银面具，露出一张俊美却冰冷的面孔，竟然是殷赐的义弟——殷子婴。 原来玄蛇排位第三的主君，就是殷圭公或者说熊胜的独子。 “为何昨夜凡成没有回来？”殷赐大惑不解：“连龙之子亲自招魂，也无法将他引来？” “兄长，难得两百年才出现一个鬼王……”殷子婴懒洋洋道：“明知宗伯署布下天罗地网，还让鬼王自投罗网，岂不是愚蠢？” “是你让凡成不回来？” “然也！” 殷赐有些难以置信，沉声道：“如何让强悍的鬼王听命于你？” 殷子婴呷了口酒，一字一顿道：“僵尸血！” 湘君的特殊能力，是将血滴入死者体内，让灵魂束缚在肉身中，成为一具拥有原生见识和智慧的尸鬼。 最初，他用僵尸血将凡成转化为尸鬼。 接着，他以凡成的性命要挟凡母，让她依计行事，将六个被儿子吸血的死者分尸，抛弃在城内指定地点。 接二连三的杀人分尸案，把整座王城弄得人心惶惶。国人议论纷纷，都认为是厉鬼作祟。 在这种氛围下，殷氏兄弟去拜访龙之子，提出举行驱鬼仪式。当时龙骞并不在洛邑，贪财的巫凡敖自作主张接活。 其后，小师弟被殷子婴忽悠，选在三破之日举行仪式。 三破日那晚，在玄蛇暗中操作下，广场上引发百鬼夜行，天道宗巫师被迫全体出动驱鬼。 巫凡敖也受到指责，莫名其妙成为祸乱的罪魁祸首。 “为兄能理解你所作谋划，只有一点想不通……” 殷赐顿了顿，续道：“你如何操控凡成的行为，乖乖配合谋划？甚至他成为鬼王，实力不在我们之下，为何还是乖乖听命于你？”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静寂，半晌才听到殷子婴的声音幽幽响起。 “兄长，我不是说过使用僵尸血？” “一滴血将凡成变成尸鬼，就听命于你？” “非也！”殷子婴伸出一根修长手指摇了摇，笑道：“是两滴血！” 殷赐当即哽了一下。 “我在凡成体内留下两滴血……”殷子婴告诉兄长，“第一滴血，将他的灵魂困在肉体中，成为一具尸鬼。”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第二滴血，渗入他灵魂中……” “渗入灵魂？”殷赐愕然道：“你能控制他的思想？” “控制思想不准确……” 殷子婴沉吟道，“或者说能影响他的思想……例如把巫凡敖误作小倩，让他不小心撞向八卦镜阵之类……” 殷赐神情微微一凝。 湘君气定神闲的瞥了义兄一眼，幽幽道：“甚至让鬼王凡成觉得，回魂夜不适合回来复仇！” 听罢，殷赐眼神微动，曾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终于得到答案。 殷子婴一字一句道：“兄长，你觉得弟的谋划如何？” 殷赐不答言。 “我仅用两滴血，略施小计就将宗伯署、司寇署、白虎神庙，还有龙之子耍得团团转……” 殷子婴顿了顿，提声道：“更重要者，让我们摸清大阵底细，还有分布城内各处的阵法节点……” 他目光炯炯逼视着殷赐，微笑反问：“兄长，父亲临走前将这个谋划交给我全权负责，你觉弟办得怎样？” 尽管殷赐不愿承认，但义弟确实做得很好，将义父筹备多年，谋划中最为关键的一环给克服。 他挪开目光，望向广场上，沉声道：“你办得不错，义父会很满意！” 殷子婴目光隐含戏谑：“但父亲让我负责时，兄长似乎很不以为然？” 殷赐没有回答，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没关系，我以行动证明了……” 殷子婴唇角勾起一抹邪魅微笑：“兄长，你不是一直想到荆地，随时侍候在父亲身边？你可以离开了！” 殷赐摇头道：“不行，义父命我留下来，协助……” “兄长，以我目前的表现，还有什么不放心。”他淡淡地反问了一句。 殷赐踌躇良久，只听见殷子婴道：“你想见心上人一面？” 听罢，他登时全身一僵。 两人对视半晌，殷赐长长叹了一口气。 半个时辰后，洛邑以东二十里外，殷氏庄园。 当殷赐踏入寝室时，见到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妆台前，对着被打磨得发亮的铜镜。 他走上前端详铜鉴，里面映照出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 “对不住！”殷赐黯然道：“我还没办法带你离开！” 女子眼帘微垂，睫毛微颤，没有答话。 殷赐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女子的脸。紧接着，他又把她的头抬起来，变成微微仰视自己。 女子那头漆黑乌亮的长发，顿时向洁白脸颊两旁掠去，仰起的面容完全呈现在殷赐眼前。 肤白胜雪，眉如新月，眸若星辰，唇若花瓣，乌发如墨，眼前是一个罕见的绝色美女。 女子垂下眼睑，长而浓密的睫毛颤动着，美丽的面庞渐渐地红起来。 “赐哥哥，我……”她张口欲言时，殷赐的薄唇已凑过来，落在她润泽柔软的唇上。 寝室内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相互间心跳。或许两人相拥得太紧密，心跳声沉重得像在擂鼓般。 殷赐低头看着她，微笑道：“我明日要离开洛邑一趟！” 听到此话，靠在他健壮胸前的伯芈，眼泪不自主掉下来。 殷赐用手帮心上人擦拭眼泪，目光柔和地望着她，轻声道：“别害怕，我绝对不会丢下！” 伯芈低声道：“赐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 “很快！请你忍耐。”殷赐轻声安慰。 他有些怅然，叹息道：“时机一到，我就带你离开，摆脱湘君控制！” 伯芈轻咬樱唇，凄然笑道：“我会等你回来！” 殷赐眉目中隐藏着几分不安，但被他很好地克制住。 “到时候……我会将这两父子毁了！” 但见他冷冽的眉宇间，露出了一丝嗜血恨意。 第96章 成周之心 大清早，孟明来到明堂。 当他穿过厚重的朱红色殿门，就见到身穿一袭白袍，短须的小宗伯，已在巍峨壮阔的大殿内等候。 “孟都尉，别来无恙！” 小宗伯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殿堂内回响。 “宗大人！”孟明来到他面前，微微躬身行礼。 宗宁笑了笑，从侍从手中接过一面腰牌递给他。 孟明伸出双手接过，低头端详那块木制腰牌。 他望着上面标识身份的七个字，口中喃喃念道：“春官宗伯署都尉……” 没有错，孟明被册命为宗伯署都尉。 当初，小宗伯提出让他担任宗伯署都尉时，他感到有些困惑。 毕竟自己一介武夫，又是一具僵尸，丝毫不懂得巫术，那里适合加入？ 但宗宁告诉孟明，两人合作这段时间，他对自己的矫捷身手，多年来所积累丰富办案经验，以及机敏的应变能力很是欣赏。 想到能摆脱小司寇召景，又能顺道探听天道宗巫师动向，了解他们对僵尸的调查进展，孟明满口答应下来。 但宗宁不让他辞掉司寇署职务，只是兼任宗伯署都尉。 两份差事……孟明满怀期待地想，俸禄应该有双倍…… 今日，他来到明堂见新上司，领取自己的宗伯署腰牌。 宗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孟明，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宗伯署里的一员。” “宗大人，我需要做什么？”孟明问他。 “你的工作……”宗宁有些漫不经心，“具体任务稍后再说……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罢，小宗伯轻拂衣袖，向着明堂侧门走去。 他没有带任何侍从，只带着孟明一人，离开大殿向建筑深处走去。 一路上，不少身穿白袍的巫师，在经过两人身边时，都会谦卑地行礼，敬畏沉默侧身避让。 不久后，他们来到明堂角落，一处占地百亩的偏殿。 两人踏入室内，宗宁踱步到角落处。 突然间，只听见角落传出一阵低沉轰隆声，地面猛然摇晃，仿佛整座建筑给震得不断摇摆。 不一会，大片石板从地上缓缓滑开，震动停止。小宗伯转过身，只见其身后赫然出现一个地窖。 “孟明，跟我下去罢！”宗宁轻捻胡须道，“下面光线十分昏暗，你走路时请注意脚下……” 地窖中露出一大截楼梯，孟明跟随在他身后，踏着陡峭阶梯往下走，进入一条阴冷潮湿的石造甬道。 甬道两边石壁上，斜插着一排火炬。 摇曳昏暗昏的火光，照在墙边上，隐隐透出两人的黝黯身影。 两人继续行走几十米，不知为何，孟明脸色越来越苍白，心跳越来越快感 当两人在甬道里拐几个弯，又走了差不多远，孟明突然到一阵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息，两只手瞬间变得冷冰无比。 气息强横无匹，仿佛能将通道里的一切直接碾压成齑粉，可怕到极点 “你感觉到了？”宗宁注意到他脸上神情。 孟明喘息道：“这里布下结界？” “然也！”宗宁颔首道：“当年周公建此地下密室，布下极强大的结界，擅入者会被阵法击杀。” “任何人？”孟明剑眉微皱。 宗宁忍不住笑道：“不包括持有都天杵者，以及他带进来之人！” 两人缓缓走着，阴暗冗长的走廊，感觉在不断延伸，永远没有尽头。他们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一扇精工雕镂的青铜门前。 “好大扇门！”孟明大吃一惊。 “伟大否？”宗宁问他。 这扇两面巨门高约十丈，宽约三丈，仿佛将天地都连在了一起，又岂止于伟大，简直是宏伟磅礴。 站在巨门前，孟明抬头仰视，觉得自己变得那么渺小。他又注意到，门上镌刻着许多古老精致的浮雕与符文。 他伸出修长手指，徐徐抚过大门表面，感受到金属独有的光滑质地。 “这是青铜……”孟明惊呆了。 如此巨大，看上去整体铸造的巨门，竟是使用青铜。光是青铜使用量，就能熔铸上千个青铜器。 孟明疑惑地问：“宗大人，为何铸造这么大扇门？” “为了封印。”宗宁答道。 “封印！”孟明微微一愣。 宗宁看出他面带疑惑，又解释道：“两百年前，强大鬼王腾空出世，统领大群妖鬼侵扰洛邑。” 孟明也听龙骞说过，两百年前洛邑发生大规模百鬼夜行。 宗宁继续道：“周公击败了鬼王，将数以千计的鬼怪封印地底，在上面营建王城，布下神煞大阵，永世镇压这些魑魅魍魉。” 孟明奇道：“这么大阵仗？但三破日那晚，我看你们驱鬼也不难……” 小宗伯摇了摇头，沉声道：“两百年轻的妖鬼，最弱都是猛鬼境界，那是这些喽啰可比拟！” 孟明又疑道：“若这扇门被有心人打开，群鬼不就逃出来？” “被打开？”宗宁一摆手，自信道:“周公对这扇门下了封印，就算四大宗巫来到，也未必能打开。” 说罢，两人在狭窄甬道往前走。 当他们来到最深处，眼前豁然开朗，触目所及是一座空旷宽敞的四方石室。 石室不仅宽敞，还相当高，四壁由巨石砌成。整座石室空空如也，仅在中央放置了一座祭祀台。 宗宁肃容道：“孟明，这里是王城的心脏！” “心脏？”孟明专注倾听，“好像停掉了！” 小宗伯被他逗乐了，笑呵呵道：“确实停了好久……” 他带着孟明走到祭祀台前。 孟明注意到，整座祭祀台由花岗岩打造而成，上面有一个黑色小洞。 他愕然道：“宗大人，难道这里是……” “祭祀台就是阵眼所在！”宗宁告诉他，“在这里可以启动，并操控覆盖整个王城范围的大阵。” “这个黑洞，就是插入都天杵启动的装置？”孟明问他。 “你试试看！”小宗伯将都天杵递给他。 孟明没想到宗宁这么爽快，一时倒愣住了。 “宗大人……”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对方，“掌握都天杵者，就可以启动神煞大阵，控制整个王城，你信得过我？” 宗宁含笑不语。 孟明直径接过都天杵。 他轻轻抚摸，能感觉到都天杵的制作材料，包括金、银、赤铜、镔铁、锡等五色金属。 这柄都天杵共分为三段，上段是一只鹰嘴状、尾上翘、尾羽镂空，生动逼真的立体玄鸟。 中段为握手，下段是三棱尖。 但见都天杵表面上，镶嵌着绿松石、玛瑙、翡翠、珍珠、青金石、水晶、珊瑚等精致装饰物，还镌刻繁复的咒文与纹饰。 两百年前，周公铸造都天杵，交由历代天子保管。 但天子常驻镐京，遂交由历代成周宰代掌。 眼下，都天杵由现任成周宰——东虢公掌管。 我若控制大阵……孟明心想，将天道宗巫师杀个片甲不留…… 当然，他知晓这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想想图个乐。 第97章 金色之城 孟明颤抖着双手，紧握那柄价值连城的都天杵，深深吸了口气，接着把杵插入祭祀台上的孔洞中。 不知是否两百年没有使用，孔洞生锈缘故，才将杵插进去不到半寸，他就感到有明显阻力。 孟明怕不小心将杵给拧断，故一直低着头紧紧盯住孔洞，小心翼翼将杵向里面一寸又一寸捅进去。 当都天杵插入到底后，仅剩上段的玄鸟雕像整个露在祭祀台上时，突然传出了“喀”的一声轻响。 片刻之后，只见露在台上那只玄鸟，两个眸子忽然亮起来。 玄鸟双眸所发出光芒极其强烈，将室内每处照耀得纤毫毕现。 甚至连漂浮半空的尘埃，以及呈细密格纹的蜘蛛丝网，都瞧得一清二楚。 当孟明看得目瞪口呆时，室内亮光逐渐变得模糊，接着蒸发成大团浓郁金色光雾，像云朵般悄悄无声地飘落地上。 金光雾气不断蔓延开来，瞬间遍布整个地面。 下一刻，迷蒙雾气中出现层峦叠嶂的模糊黑影。 孟明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过了半刻，金色雾气渐渐消散，黑影也逐渐清晰起来。 他这才看得清楚，原来黑影是由光源所构成，闪闪发光的建筑群。 小宗伯笑着问他：“孟明，认得出是什么建筑？” 孟明抬眼瞥过去，首先见到高厚金色城墙里，高大夯土台上，耸立着一座金璧辉煌，雄壮宏伟的宫殿。 宫殿前宽阔的广场上，排列着九只巨大金鼎。 “九鼎！”孟明瞬间想到什么，愕然道：“这是微缩版洛邑王城？” 宗宁爽朗笑道：“答对了！” 孟明直接跳上祭祀台，用锐利目光环视四周，专注地观察这座宛如沙盘的微缩城池。 但见光雾所凝成金色王城，城墙呈长方形结构，有十二座城门，被分成四个规模相当的区域。 城西坊区，尽是重重叠叠，整齐划一的民居里巷。城南市区，是修得高大且颇具规模的使节与行商馆舍，以及熙熙攘攘的繁华市场。 王宫与宗庙区位于城北，远远望去，能见到亮灿灿的金色宫墙。这些微缩建筑看似虚无而飘渺，却又无比自然真实。 “周礼规定，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 宗宁顿了顿，接着道：“当年周公营建王城，匠人依照布阵之要求，一板一眼造出来。” 孟明问道：“我听龙骞说，大阵因年久失修，已无法启动？” 小宗伯笑吟吟道：“你仔细瞧瞧，为何不能启动？” 孟明认真观察，半响后终于发现王城的细微异常。 他发现城内有多处，肉眼可见金光变得暗淡，甚至出现大面积阴影。这些金色光芒仿佛被什么卡住，无法通畅流转。 “大阵堵塞了？”孟明微感诧异。 宗宁捋了捋须，从容道：“整座城池设下八个节点，构成巨大阵法。若要启动大阵需定期维护，才能确保节点通畅。” 孟明百思不得其解：“节点好端端的，怎么会堵塞？” “主要是年久失修……”宗宁告诉他，“在节点所处区域的建筑格局，因为被人为改变，又或者地形变化等原因，才发生堵塞。” “大阵如此重要，为何王廷没维护？，是谁负责？”孟明又问。 “宗伯署！”宗宁干笑道：“节点维护费用庞大，王廷不堪负荷。故迟至康王中期……就对大阵弃而不用……” 孟明奇道：“所有节点都堵了？” 宗宁轻描淡写道：“此前，我与巫礼神座观察过金色王城，发现仍有三个节点完好无损。” 孟明喃喃道：“就是说，有五个节点堵塞……” “惟有八个节点完好，才能启动覆盖整个王城范围的大阵……” 宗宁捋了捋胡须，悠悠道：“至于其他节点完好之区域，像上次我们对付鬼王的广场，仅能布下小型阵法。” 孟明皱眉道：“宗大人，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宗宁沉吟道：“我打算修复大阵。” “修复？”孟明怔了一怔。 “这是陛下密旨！”宗宁肃然拱手，正色道：“让虢公修复大阵！至于阵法之维护修复，向来由宗伯署负责。” “但陛下远在千里之外……”孟明饶有兴致道：“他都自顾不暇了，为何还要过问洛邑大阵？” 小宗伯低声喝道：“不准非议陛下！” 孟明怔住了。 宗宁正色道：“我们身为臣子，奉命行事即可，岂能妄自揣测上意！” 僵尸人没有君上……孟明心里吐槽。他默然有顷，叹道：“宗大人，修复大阵我帮不上忙。” 宗宁没有答话，他转向祭祀台，将孔洞中都天杵拔出来。 随着这个动作，地上金色王城失去能量，犹如冰雪融化般，变成一片浓郁金色光雾，逐渐消散开去。 石室再次陷入一片昏暗。 宗宁悠然道：“为了修复大阵，我邀请巫礼神座协助，共商对策。” 说罢，小宗伯从怀中掏出一份帛书递给孟明。 他接过帛书后，直接摊开来看，上面写满王城相关街道与建筑之名。 “我与巫礼神座研究很久，”宗宁对他说，“发现节点之所以堵塞，原因在于相关区域建筑格局改变。” 孟明扬了扬手中帛书，问道：“宗大人，难道说改正建筑格局，就能修复被阻塞节点？” “我初步估算过……”宗宁告诉他，“若要全面整修所有堵塞节点，耗费实在过于庞大，远非洛邑王廷所能承担。” 他稍作停顿，续道：“我计划分批修复，先从关键区域开始……” 孟明疑惑问道：“关键区域……你是指王宫与明堂？” 宗宁颔首道：“虢公临走前批了一笔资金，用来做这件事。我们就从这两处开始修复节点。” “王城区域……”孟明一边沉吟，一边看向帛书。 帛书上所标注节点堵塞，源于好几处建筑格局更动。他又注意到，这些建筑皆属于私人产业。 “宗大人！”孟明好奇道：“这些建筑处在王宫节点范围，为何当初司空署会批准购买，还让他们随意修改格局？” 宗宁长叹一声道：“唉，一言难尽！” 他沉默了半响，肃然道：“为能顺利处理此事，虢公已下达旨意，让司寇署与宗伯署合作，专门……” 孟明猝然打断他：“大人，你让我兼任两署都尉，就为此事？” 宗宁不以为忤，淡淡道：“你要代表宗伯署，收回这些房屋建筑产权……” “让我担任拆迁队？”孟明似乎有些怔愣。 第98章 殷氏产业 近日来，孟明都在忙着所负责“逼迁”任务。 本以为小宗伯欣赏他的能力，才委任其成为都尉。 此外，加上宗宁带孟明到成周心脏——地下石室，展示大阵秘密，这让他误会自己被委以重任，成为神煞大阵传人。 结果，自己仅担任一个“逼迁”队长。 最让孟明感到郁闷，莫过于小宗伯所安排助手。 “孟明兄，仅剩最后一个……” 就在这时，一道悦耳却略带轻浮的男声响起来，打断他的思绪。 此刻，孟明正在驾驭驷马戎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 在他车左站着一个穿白色巫袍，腰佩美玉的年轻君子。此人是小宗伯为自己所安排助手——小士嘉父之子士平。 “士君子，待会可有把握……”孟明问他。 士平大笑起来，胸有成竹地说：“放心，不出半个时辰，我保证能顺利达成任务……待会就好好庆祝一番！” 孟明初见到士平，觉得这个年轻人步伐看似稳健，实则虚浮无力，气质也仅浮于表面，就是一介轻佻公子哥儿。 但这几日来，年轻人不辞劳苦，积极与相关住宅商铺业主交涉。 士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加上各种威逼利诱手段，很快将阻塞王宫节点的建筑全部拿下。 这让孟明颇感意外，对他的印象也有所改观。 今日两人所约见对象，是大邦周首富殷圭公的独子——殷子婴。 当戎车停在满月霜客栈门前，里面立刻走出一个小厮，引领孟明与士平到北面专供贵宾下榻的新楼区，步入一座幽静的精致院落。 两人在厅堂短案前就坐，顷刻间，便有两名侍女奉上点心与美酒。 “孟统领，士君子！”风度翩翩的殷子婴走进来，向两人拱手做礼。 这位美男子的行为举止合乎礼节规范，但看人时眼底尽是薄凉，让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感情。 待三人就座，孟明问道：“子婴君，你的兄长不在？” “父亲在荆地处理业务，遇到一些棘手问题，”殷子婴对他说，“兄长连夜离开洛邑，赶去协助……” 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漠然又清冷的气息，言谈间语气平平淡淡，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 殷子婴顿了顿，朝门口叫了声：“伯芈！” 话音刚落，门口走进来一个白衣侍女。 但见她肤白胜雪，黛眉如画，容颜极为秀丽，是一个绝色美女。 孟明双眼定在侍女身上，久久无法移开。这些年来他阅女无数，但如此容色秀丽的美人，还是首次见过。 伯芈似乎习惯别人的注视目光，红艳的薄唇带着浅浅笑意，专注为两位客人斟满杯盏中的酒水。 她的双手纤细修长，五指细如削葱，皮肤白皙细腻，看似柔若无骨。 士平对美酒视而不见，仅用炙热目光在伯芈丰腴的身上流连了几番。 “士君子！”孟明唤了他一声。 士平这才如梦初醒，稳定心神后，沉声道：“子婴君，今日我们谨代表宗伯署前来，与您商讨征收殷氏产业事宜……” 据龙骞在帛书所列，王宫范围内节点，主要被十五处建筑阻塞。 前几天，孟明与士平代表宗伯署，陆续征收了八处建筑，所剩下七处属于殷氏产业。 士平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子婴君子，据司空署档案记载，令尊早在十多年前，购置王街上所有建筑……” 王街南北走向，北面王宫，南面各官署，是整座王城通衢之道，满月霜座落在这一条街上。 此前，孟明与士平查阅司空署档案，发现殷圭公早在十年前，已将王街所有店面商铺与民居都购下。 接下来，殷氏大肆扩展，将建筑改建成由客栈、酒肆、饭馆、乐坊、店铺等场所组成满月霜。 整条街均由青石板铺就，两旁绿树成荫，郁郁葱葱，成为全城最为繁华热闹的一条街。 这也彻底改变建筑格局，导致王城节点发生严重阻塞。 满月霜日进斗金，成为殷氏最重要产业之一。孟明很是怀疑，士平有什么本事空手套白狼，让殷子婴吐出这只生金蛋的母鸡 但年轻人却信誓旦旦，保证能顺利拿下。 殷子婴晓得两人来者不善，不动神色道：“当年父亲所购置产业，完全依据合法手续进行，有司空署批准书凭。” “合法？” 士平端起觥盏，轻呷了一口酒，接着道：“依据周礼规定，满月霜所处王街范围内，属于王室保留地，仅能租赁而不得出售。” 听到这里，殷子婴刚举起的觥盏顿住了。 士平话锋一转道：“为何殷圭公能得到司空署批准，将整条街买下？其中有何内情？若司寇署追查下去……” 殷子婴沉默不语。 “子婴君，我了解令尊创建满月霜不易，这些年为王廷贡献诸多赋税。” 士平放下觥盏，随即坦然陈辞：“我们也无意打压殷氏，只想要征收若干重要建筑……” 他先以违礼进行威慑，接着予以安抚，话说得实在，也相当入情入理，孟明没想到他有这种水平，不由暗中喝彩。 这厮不是酒囊饭袋……他心想，应对能力比巫凡敖强…… 室内空气似乎凝固，连金炉所飘出袅袅香烟，都无声无息定在半空中。 殷子婴默然良久，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孟明与士平对视了眼，以为这个纨绔子弟屈服了。 但见殷子婴挥了挥手，伯芈立刻起身离开，半响后捧了一个织金绣银的精致锦盒回来。 难道你想贿赂……孟明心想，与士平又互相对视了眼。 殷子婴接过锦盒，放在精美短案上缓缓打开。 孟明瞥了一眼，隐约见到里面放了一张黄白色羊皮纸。 羊皮纸制作繁琐困难，价格贵重，就连殷氏巨富也无法随意使用。 故人们日常书籍文章皆用竹简缮写，惟有王廷重要敕令，或重要书信才用羊皮纸作为书写载体。 殷子婴似乎略难启齿，叹了口气道：“这本是殷氏秘密……现在只好让两位知晓了……” 伯芈接过羊皮纸，走到孟明身前，恭敬地跪在面前呈上。 孟明利落的摊开羊皮纸，但他眼角余光瞥了眼，见到士平的手在侍女后脑勺一拂而过。 他愣了一下。 当伯芈狐疑偏头时，士平已迅速收回手，淡淡问道：“孟明兄，羊皮纸写什么内容？” 殷子婴与伯芈没有注意到异样，但孟明却清楚瞥见，当士平收回手时，掌中捏着一根细长黑发。 怎么拿人头发……孟明未及多想，随即望向案上羊皮纸，轻轻发出“啊”一声。 第99章 登徒浪子 孟明被那盖在羊皮纸上，赫然入目的鲜红大印吓到。 士平瞪大眼睛，失声惊道：“这是陛下敕书！” 十多年前，淮夷与东夷发动叛乱，兵锋一度逼近成周王几。 当时，天子命殷八师征讨叛军，未能取胜。这一场叛乱旷日持久，让镇守成周的王师折损殆尽，以至洛邑守备空虚。 大邦周承担着日渐频繁的战事费用，王廷财政捉襟见肘。 天子为筹集军费，遂将王街的王室保留地转售殷圭公，让他用来建设与发展满月霜。 而作为答谢，殷圭公每年从满月霜收入中，拨出两成供王室开支。 “当年，父亲与陛下签订密约……” 殷子婴目光幽深地望向孟明，淡淡道：“整个成周王廷，仅有东虢公在内的少数卿士晓得此事！” 话音刚落，室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原本士平以满月霜违礼购置扩建，司寇署介入调查作为要挟。 但没想到这位纨绔子弟是个厉害角色，不动神色祭出密约，打了两人一个措手不及。 孟明轻轻瞥了眼士平，目光隐含疑问。 那意思很明显，此事是天子违礼在先，私下将王室保留地售出。 司寇署若追究下去，闹得人尽皆知，到时折损的是王室颜面。 士平表情有点凝固，一时也没有好对策。 “我晓得两位难处，很愿意配合宗伯署……” 殷子婴咳了一声，声音低沉平静：“但牵扯到陛下……兹事体大，子婴不敢贸然做主……不如等父亲回来，我们再讨论？” 他说话周全稳妥，像在回护天子的样子，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最终，孟明与士平只能告辞，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人。 两人来到满月霜大门，孟明沉吟道：“此事牵涉到陛下，有些棘手……我们还是先到宗伯署，向宗大人禀报……” 士平突然道：“宗师叔不在王城！” “不在？”孟明愣住了。 士平微笑回答：“明日成周城的天道宗总坛举行祭祀仪式，今夜小宗伯会在成周城斋戒沐浴……” 孟明有些意外，不动声色道：“所有人都出席？” 士平微微颔首道：“所有天道宗之徒，我……也准备去成周城。” 这是大好机会……孟明心中暗暗窃喜。 此前，他打听到僵尸血放在明堂地下密室里。 这几日，孟明到处“逼迁”，也在暗中观察明堂的天道之徒动静。 眼下，所有人都到成周城守夜，是自己盗取僵尸血的好时机。 孟明默默思忖，决意今夜先办好这一件事。 回到家里，他立刻把这个谋划告诉百里迪。 “迪，今晚我悄悄潜入明堂地道，将僵尸血盗出来！” 但百里迪没有接茬，转而问道：“大哥，你刚才说这厮……偷偷拔了一根美女头发？” “伯芈确实很美！”孟明随口道：“或许士平想用头发睹物思人罢！” “不对！”百里迪摇了摇头，皱眉道：“这厮想图谋不轨！” 孟明微微睁大眼。 东都鬼王之事告一段落后，龙骞也履行诺言，传授百里迪大邑商古文。 龙骞兼任天道宗的客卿，定期到明堂为年轻巫师授课，百里迪作为助手陪同前往。 时间久了，他和天道宗一票年轻巫师混得很熟。 诸人闲暇聊天时，谈到小士嘉父的独子士平。 士平是天道宗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无论家世、巫术或能力，在诸位师兄弟中都是出类拔萃。 小士嘉父对儿子寄以厚望，冀望他将来继承太士派首席之位，成为天道宗新任太士神官。 士平年少得志，自命不凡，仗着父亲撑腰，对待师长还存了几分尊敬，但对同辈师兄弟从来不放在眼里。 他虽年轻优秀，却不如同门私下替他取的另外一个名号来得响亮。 “什么名号？”孟明好奇问道。 百里迪戏谑地露出微笑：“登徒浪子！” 据说士平十分好色，凭着英俊潇洒的外表，得到不少女人青睐，纷纷向他投怀送抱。 听到这里，孟明不以为然道：“他受到女子欢迎，又有什么问题？” 百里迪答道：“他在好色这一点上，有一个奇怪癖好……” 原来士平不喜主动送上门的女子，喜欢采取强迫手段让对方就范。 据悉，他曾辣手摧花的女子，就不下十数个。不管哪家妻女，只要被他给盯上，就会不择手段对该女子行不轨之事。 孟明奇道：“为何没人向司寇署告发？” “关键在于头发……” 百里迪缓缓道：“士平通过头发施法，控制女子心智，任人摆布。当她们清醒后，根本不知道被谁所糟蹋。” 听罢，孟明顿时默然。 原本他对士平的印象有所改观，没想到狗改不了吃屎，这个年轻人竟是一个恶名昭彰的登徒浪子。 “士平取了伯芈的头发……” 孟明顿了顿，沉声道：“他打算今晚对她行不轨之事？” 百里迪点了点头。 “那该咋办？”孟明略一迟疑，有些为难道：“若要盗取僵尸血，今夜可是千机难逢的时机，我一时半会分不开身……” “大哥，我来罢！”弟弟轻声道。 “你来？” 孟明微微诧异，只听弟弟从容道：“今晚我们兵分两路，大哥到明堂盗取僵尸血，我负责对付这厮，救那个叫伯芈的美人。” “可是……”孟明迟疑道：“他是壮巫之境的巫师，你还应付得来？” “我大概晓得，这厮用什么办法奸污女人，也有应对之法……” 虽然百里迪不是巫师，但他熟读巫礼氏十卷本《盘龙经》，遂掌握诸多巫术破解之法。 “还是不妥！”孟明摇头道：“他的父亲是小士嘉父，若闹出大动静，我们可就不好收拾。” “大哥放心，我只是教训士平……” 百里迪看出他的犹豫，挑起一边嘴角道：“今晚我叫上巫凡敖！” “你这个老滑头！”孟明点了点弟弟的头。 百里迪拉上巫凡敖，若被小士嘉父发现，可将责任推到龙骞身上。 盘龙城巫礼氏与太士派发生矛盾，可转移他们对僵尸的注意力，孟明兄弟就继续躲在暗处操盘。 “大哥，这一石二鸟之计还行？”弟弟问他。 孟明“唔”了一声，沉声道：“可以，但是……” 百里迪抢着回答：“我会保护好小敖，不让他有任何损伤！” 孟明点点头。 弟弟又问：“大哥，你不是说暗道设下禁制，闲杂人等无法进去？” 孟明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自信道：“山人自有妙计！” 第100章 三道禁制 夜已深，月亮被厚重云层所遮蔽，夜幕如浓墨般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孟明独自一人，来到明堂。 此刻，他已换下司寇署制服，穿上一袭黑色夜行衣，黑色面罩套在头上，仅露出炯炯有神的双眸。 孟明那魁梧壮硕的身躯，将黑色夜行衣撑得满满，绷紧得没有一丝褶皱，宽厚肩膀、健壮胸肌、雕刻般的腹肌展露无遗。 趁着月黑风高之际，他身形犹如鬼魅，轻易越过高耸围墙，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隐没在深邃昏暗的内院。 今夜，天道宗巫师齐聚成周城，这里变得空无一人。 孟明轻松绕过巡逻守卫，来到明堂角落偏殿。他蹑手蹑脚地走去，俯身在一扇窗棂下，整个人隐没在黑暗中。 他耐心等了会，确定里面没有人，才身子矫健地翻过窗户钻进去。 偏殿内黑漆漆一片，没有任何灯火。孟明在角落墙面上摸索了会，摸到一个凸出处，便用力按下去。 但闻一阵低沉“轰隆”声响起，大片平整石板从地上缓缓滑开，一个地窖赫然出现面前。 “是时候了！”孟明喃喃道。 他深深吸了口气后，抬脚走下地窖的黑暗阶梯。 但不知为何，孟明才走十几级阶梯，就微微喘起气来。 我的身体……他微微怔住，怎么变得沉重…… 渐渐地，孟明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他感到身体内每处关节，仿佛被巨石重重压着，大腿沉重得几乎无法抬起来。 他每往前迈出一小步，便要停下喘息，瞬间汗流浃背。 “这是禁制！”孟明脸上露出恍然神情。 小宗伯告诉他，地下室布置了一个强大防御阵法。除非持有都天杵，又或者被持杵者允许之人才得以进入。 至于其他擅入者，会被阵法击杀。 “我能进去！”这是孟明当时第一个念头。 青铜辛杖事件时，他到解邑白虎神庙救巫凡敖与小薇。 当时，虢辛施展出能困三界众生的天元阵，将三人死死困住。 但僵尸处在三界众生外，不受阵法规矩约束，孟明遂能轻易离开。 他认为地下室阵法无法困住僵尸，决定今夜闯关。 眼下，强大的禁制之力明显削弱，但还是对孟明造成一定伤害。 “光是这道禁制……” 孟明的俊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气喘吁吁道：“就能阻挡绝大部分闲杂人等闯进来！” 他微微合眼，片刻后张开。 但见其浓黑眉毛下，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瞬间泛出灿灿金光，嘴里两颗獠牙露出，恢复僵尸形态。 霎时间，孟明原本像灌了铅，无法动弹的两条腿轻了不少。 他顺利走下长长的阶梯，进入到甬道中。 但孟明才走几步路，突然间愣了愣，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惊痛，以超过身体反应的速度狠狠袭向全身。 “啊……啊……啊……” 突如其来的剧疼，让他痛得无法呼吸，几乎无法站稳身子。 二道禁制……孟明内心猛地一颤。 他咬紧牙根苦撑，艰难地往前踏出一小步，稍作片刻停顿，又再移动双脚向前迈出一小步。 三步、四步……孟明心里默念，五步、六步…… 适才他一时松懈下来，才遭到第二道禁制袭击。眼下，随着自己逐渐稳定心神，全身刺痛也渐渐舒缓。 孟明颤巍巍地走了数十步，速度虽慢，却走得越来越稳。 就在这时，一阵“嗤”的轻响传出，仿佛有一把锋利刀子，无情的掠过他的黑色紧身衣，在身上割破好几个裂口。 “啊……啊……” 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传来，孟明发出痛苦呻吟，高大身躯不断颤抖。 第三道禁制……他的剑眉紧紧皱起，汗水不断从脸上流下。 孟明每次抬步踏下，身上就被划破几个裂口。 转眼间，他的肌肤被划开许多道血痕，鲜血不断从衣衫中渗出。 他是第二代金瞳僵尸人，一身肉体淬炼得强横无比，但也无法完全抵御强大禁制所造成伤害。 眼下，他处在阵法之中，僵尸自愈力受限制而放缓，所承受痛苦却被加强好几倍，几乎达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 但孟明还是咬着牙前行，只是走得十分缓慢。 不知走了多久，他身上痛楚瞬间消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喘息不止。 “我闯过结界了！”孟明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换作寻常之辈，早就无法承受禁制威力而毙命，只有孟明勉强闯过来。 此时，他一脸憔悴，但坚毅之色丝毫不减。 下一步，他要开始寻找僵尸血所在。 地下室有不少岔道，完全是一个庞大地底迷宫，很容易迷路。 但孟明丝毫不担心，因为他能使用望气之眼。 这些日子来，他经过刻苦练习，除了能观人气色，判断他人修为状态，还能观察到气色所处位置。 孟明刚发动望气之眼，眼前忽然一黑，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甚至连冰冷石壁、狭长甬道，以及墙角火炬都消失不见。 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变成透视模式，凭着这一双锐利的僵尸眼，开始将四周甬道与石室搜了个遍。 “藏在哪里？”孟明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搜索过去。 突然间，他灵光闪过，抬眼望向东北角方向，只见黑暗中隐约闪烁着一丝微弱绿光。 “找到了！”孟明一阵狂喜，朝绿光方向前行。 他在纵横交错的甬道里拐几个弯，绿光变得越来越亮。他走了差不多远，眼前出现一道石门。 孟明肉眼可见，石门后冒出森森绿光，显然是由那一滴僵尸血所发出。 由此可知，僵尸血主人湘君是第三代绿瞳僵尸人，略等同于巫修境界中的壮巫之境。 孟明推门而入，发现里面是一间小型石室，室内摆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土陶罐。 “找到了！”他发出一声欢呼。 孟明走到石室中央，俯身在一张案几前，伸手取过一只泛着金属光泽的青铜色小圆筒。 他用那双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拧开青铜圆筒的盖。 但见里面盛装着一滴鲜艳无比的血珠，正是让凡成转化为尸鬼，源自第三代僵尸人的血。 眼见目标达成，孟明立刻转身离开。 同样，他在回程路上，再次承受三道禁制之袭击。 最终，孟明离开地窖，再次回到偏殿内。 但他上半身的衣裳已被割得裂成碎絮，露出精壮黝黑的身躯。古铜色肌肤上都是长长的血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成功了！”孟明脸色苍白，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 他一笑就扯动伤势，忍不住痛哼一声。 第101章 僵尸之爪 夜幕悄悄退去，周遭景物轮廓逐渐清晰。 当孟明走出地道，体内僵尸自愈力终于摆脱阵法限制。 他身上伤口迅速转好，先是凝固、结痂，边缘泛出发白疤，接着消失无痕。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转身离开，只觉一股凌厉劲风向后心袭来。 孟明反手一个格挡，接着与偷袭者闪电般缠斗了十数招后，两人同时往后退开几步。 刹那间，他看清来者何人。 孟明上身衣衫碎裂，但面罩完好无损，所露出来眉眼间，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一字一顿道：“小、士、嘉、父……” “你是何人？竟敢夜闯本宗禁地！” 小士嘉父微微蹙眉，打量精赤着健硕上身的男人，似乎有些狐疑。 孟明揖了揖手，微笑道：“大人，我不过在散步，没什么恶意！” “你在忽悠我？”小士嘉父冷冷道。 两人遥相对峙，气氛一片紧绷。 高瘦的太士派巫师，在夜色中杵立不动，白色衣袍在风中飞扬，犹如挺拔的劲瘦青竹般。 孟明右手紧握挂在腰间的剑柄，那双泛着细微金光的眼睛，死死地锁定在小士嘉父身上。 今夜，他要对付的敌人很强大，稍不留神就命丧当场。 小士嘉父突然笑道：“年轻人，放松！有话好好谈！” 他说话声音低沉，听起来遥远，却字字清晰传到耳边。 “年轻人，我可以放你离开！” 孟明双眼直直地盯着他：“你有什么要求？” 小士嘉父一字一句道：“帮我进入禁地！” “进入禁地？”孟明疑道：“为什么？” “禁地布下禁制……”他缓缓道，“仅持有都天杵才能进入。但你不仅能够闯进去，还能全身而退，想必不是凡人！” 小士嘉父顿了一顿，续道：“你只要再进去，帮本巫取一件物件，我就饶你一命……” 孟明先是一愣，接着大笑起来。 本以为小士嘉父要抓闯入者，殊知他也图谋不轨，想进入禁地。 “有什么好笑？”巫师冷冷道。 孟明挂上如常微笑，但声音毫不掩饰露出讽刺：“我以为你来抓贼，没想到你也是贼，凭什么抓我？” 出乎意料的是，小士嘉父脸上没露出任何羞怒。 他面无表情，半晌道：“既然如此，休怪我无情……” 说罢，小士嘉父右拳陡然腾起一团火焰，将其脸孔照耀得异常苍白。 当孟明刚退后半步，对方也微微抬脚，整个人倏而消失在虚空中。 下一刻，小士嘉父凭空出现在眼前，一拳轰在他胸膛上。 正当一股灼热劲气快要触及胸前，但孟明露在面罩外的英俊眉眼，却没有任何惊慌，反而显得沉着冷静。 他的身子瞬间移动，但闻“锃”的一声响，青铜长剑已然出鞘，自下而上地斩向对方。 但小士嘉父轻轻往旁一错，躲开这凌厉一斩。 他的双眸间杀意大作，随着一声厉喝，左手穿袖而出，火焰萦绕的拳头直接落在斩过来的剑。 “当”一声响，交锋的拳剑爆起一溜火光，同时映在两人互相对视的眼底。 长剑从中间弯折，形成了一道曲线。 接着“啪”的一声，长剑已被小士嘉父的烈焰拳轰断。 孟明的俊脸上尽是错愕神情，但他反应极快，没有费时转身，立刻抛下半截断剑，直接往后飞退。 但他还是被烈焰拳死死锁住，两人一前一后掠去，距离不过相差半丈。 “小子身手不错！”小士嘉父狞笑道，“可惜要丧命于此！” 今夜，是孟明生命里首次与巫师战斗。 原本他无所畏惧，但刚才勉强通过三道禁制，无论精神或者肉体上，都受到极严重损耗，顿时落了下风。 孟明晓得自己取胜机会渺茫，极有可能九死一生。 眼下，他要打败这个巫师，仅剩下最后一个办法。 想到这里，孟明感到身后风向转换，已来不及避让，直接撞到一棵老树，震得树叶纷纷落下。 只见小士嘉父迎面而来，脸色涨得通红，瞳孔中散发出猩红光芒，双拳发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爆响。 赤红火焰从拳头燃起，慢慢顺着手臂延伸到双肩，接着在后背与身前蔓延开来，继而顺着脖颈上达头部。 转瞬间，小士嘉父浑身冒起熊熊烈火，火光将整个黑夜照亮。 孟明瞳孔紧缩，惊讶地盯住身前火人。 “究极杀意烈焰拳！”小士嘉父看他的眼神充满杀意。 话音刚落，他挥舞着燃烧的拳头，裹挟着骇人力量轰向孟明左胸。 孟明双眸瞬间发光，嘴中獠牙浮现，发出渗人嘶吼声。 “……轰……” 孟明被杀意烈焰拳击中之后，仿佛听见体内五脏六腑破碎，筋骨血管寸寸断开的声音。 同时，空气中响起“嗤”地一声。 小士嘉父惊愕地低头，但见小腹上白袍，被撕开几条长长口子，留下五道深刻血痕，不断向外渗出鲜血。 他猝然笑道：“这点皮外伤就想打败本巫？” “确定是皮外伤？”孟明问他。 小士嘉父狐疑地顿了下，目光瞥向对方那双垂落身边的利爪。 巫师愕然道：“你不是人！” “咳咳咳咳，咳咳咳……” 孟明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转向目瞪口呆的男人，失笑道：“没错，我是玄蛇主君之一的湘君……我是僵尸！” 他将盗窃之事嫁祸给湘君，转移小士嘉父，以及天道宗注意力。 小士嘉父冷笑道：“正好，让我抓你向王廷邀功！” 孟明胸膛起伏片刻，嗤笑：“你确定自己行？” “什么？”小士嘉父愣了一下。 他望着巫师幽深寒冷的目光，嘶哑道：“看看你的伤口！” 小士嘉父低头，惊见腹部上伤口渗出黑血。 他失声道：“尸毒！” 孟明打不赢小士嘉父，就拼着胸口硬挨一拳，在两人接近时挥出利爪，在其腹部划出数道口子，让尸毒渗入其体内。 “我要杀了你！”巫师怒吼。 孟明挑眉望着他，戏谑道：“僵尸毒非常猛烈，你再贸然使劲，毒气很快入侵你的经脉……” 闻言，小士嘉父脸色剧变。 原本区区尸毒伤不了他，但孟明是第二代金瞳僵尸人，体内尸毒比寻常僵尸还来得猛烈。 眼下，小士嘉父也清楚感受到，自己体内尸毒之恐怖。 他若不尽快治疗，还与孟明继续耗下去，体内尸毒越积越多，很快自己也会变成一具死僵。 小士嘉父死死盯他一眼，掉头而去。 孟明目送巫师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缓缓摘下头罩。 他全身被汗水与鲜血浸透，健硕胸肌随着呼吸而剧烈起伏。 “噗”的一声，他再也无法闭紧双唇，鲜血从口鼻间喷薄而出。 下一刻，孟明眼前一黑就晕过去。 第102章 柳枝之力 夜晚，百里迪与巫凡敖二人，悄悄跟在士平身后。 白天时，他就与孟明谈好，两兄弟兵分两路，大哥到明堂地下密室窃取湘君血液，弟弟对付好色的士平。 其后，百里迪去找巫凡敖道明来意。 听罢，小师弟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狠狠教训这个登徒浪子。 龙骞是天道宗客卿，很早去到成周城，准备隔日参与祭祀仪式。 于是，百里迪与巫凡敖蹲守在士平宅邸外，入夜后终于等到他出来。 士平没有乘车，而是左手挽着布袋，缓缓步行出城。 两人紧随其后，足足走了二十里，终于来到殷氏庄园。 士平乘着夜色，走入庄园北面繁盛茂密的树林，来到一处偏僻地。 巫凡敖与百里迪悄悄跟上，躲在不远处灌木丛中。 他们抬眼望去，见对方从布袋里掏出若干物件，有小型青铜焚香炉、若干片桃木符与帛布符、青铜油灯、一大块白布等。 士平将白布展开，平铺在草地上。但见布面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以及偌大的天道宗阴阳鱼图案。 下一刻，他陆续取过地上巫器，按顺序逐个摆放在白布周遭。 巫凡敖愕然道：“这厮想做什么？” 百里迪瞟了眼不远处的男人，淡淡道：“肯定是作坏事！” 完成布置后，士平盘腿而坐，从怀中取出一根细长黑发，正是他从侍女伯芈头上所取下那一根。 他娴熟的将头发包裹在帛布符中，再放入香薰炉中，嘴角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口中喃喃念咒。 “轰”一声闷响，炉中帛布腾地燃烧起来，瞬间化为灰烬，冉冉升起白烟。 巫凡敖推了推百里迪，疑惑道：“小迪，这厮在搞什么鬼？” 少年皱眉道：“敖哥哥，这厮想搞女人！” 据《盘龙经》记载，巫师可通过头发施法，迫使对方服从自己意志，进而满足求爱与生理上需要。 故人们不轻易让头发落入他人之手，以免遭到巫术控制。 很显然，士平想通过头发控制伯芈，但无法确定他使用哪一种巫术。 “这厮控制伯芈……”百里迪继而生疑：“可是……他又如何大摇大摆走进庄园……” 话未说完，他就惊见一道白色朦胧的虚影，从士平肉身缓缓漂浮出来。 “灵魂……”巫凡敖被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幸好百里迪眼明手快捂住他的嘴，才没有惊动到士平的灵魂。 “原来是灵魂出窍！” 百里迪露出恍然之色，低声骂道：“难怪这厮来去自如，为所欲为又能不被受害者发现！” 巫凡敖咽了咽口水，看着他困惑道：“小迪，你怎么看得见灵魂。” 小师弟来自蛇谷城巫凡氏，拥有冥蛇之眼，拥有黑暗中视物，以及看见各种魑魅魍魉的能力。 百里迪干笑两声，解释道：“敖哥哥，我有阴阳眼，能看见鬼魂！” 眼见巫凡敖露出狐疑之色，他连忙岔开话题：“这厮还真敢！” 灵魂出窍，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巫术。 就算是大巫之境巫师，也不敢轻易尝试。因为一旦失败，无论对肉身或灵魂都会造成极大伤害。 当士平的魂魄走远，两人立刻冲到他肉身前。 巫凡敖问道：“小迪，怎样对付他？” 百里迪默不作声，突然抬起手来，连扇了士平十多个耳光。 “士平！我忍你很久了……”巫凡敖见状，也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 男人的头颅歪倒在地，发出“咚”一声响，如死人般毫无反应。 巫凡敖脸色微变，以为下手太狠直接将人打死。他伸手探了探鼻息，见对方还有呼吸，这才松了口气。 “小迪，我们要做什么？” 百里迪沉吟道：“敖哥哥，我去阻止这厮，你将他身体藏起来，让他回来时找不到！” 当巫师灵魂出窍后，这个时段最为凶险。灵魂若无法回到肉身上，天亮时就会魂飞魄散。 巫凡敖点点头，目送少年身影离开。 他骂骂咧咧的拖着士平身体，一步一步朝树林深处走去。 百里迪身形如鬼魅般，悄悄跟上士平灵魂，最终来到殷氏庄园。 夜色深沉如水，庄园内一片寂静。 三重台阶上，朱红大门紧闭，仅有两个侍卫驻守。 士平飘然走到门口，对着侍卫笑了几声，顺通无阻地穿透大门进入。他已是灵魂出窍，凡间物质无法阻挡自己穿行。 “阿飘动起来就是方便……”百里迪抱怨了一声，悄然走到庄园另一面的围墙前。 他仔细聆听，隐约听见墙内传来侍卫的巡逻脚步声。 他等到脚步渐渐远去，才轻轻越过围墙，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隐没在园内深邃阴暗的树丛中。 百里迪晓得士平正在寻找伯芈，但他不清楚庄园整体建筑布局，不知道侍女寝室在何处。 但作为第三代绿瞳僵尸，他拥有五感异常敏锐的能力。 百里迪屏息静气，忽然听到一阵因遥远而显得低微的呻吟声。 若非僵尸耳力敏锐，他肯定把声音当做簌簌作响的夜风而忽略掉。 百里迪花费了一些时间摸索，最终循声来到一间屋子前。 他蹑手蹑脚走到窗棂下，悄悄打开一个小小缝隙，往里面张望。 屋内烛光忽闪，他借着亮光环顾周围一圈，隐约辨识出里面是一间寝室。 床榻上躺着一个肤白胜雪，眉如新月的女人，正是湘君侍女伯芈。 士平正动手解开她的衣衫，曲线曼妙的躯体显露无余，一双修长雪白的美腿近乎大半露在外。 百里迪见伯芈没有丝毫反抗，显然被头发巫术控制了。 士平血脉贲张，胸腔剧烈起伏，一欠身将她丰腴的身体拥在怀中，接着又将唇贴上女子的唇。 “白菜都被猪拱了！”百里迪大怒，立刻从身上抽出一条柳枝。 《盘龙经·鬼魂篇》记载，柳树枝能打魂、驱鬼，直接鞭笞灵魂。俗语说柳枝打鬼，越打越矮。 他从窗口跳进入室内，不由分说对着床榻上的士平一鞭子抽去。 “啊……” 士平当场杀猪般地惨叫起来。 眼下，他的巫修仅在壮巫之境，却强行灵魂出窍。他的灵魂状态与阴魂野鬼并无二致，自然也畏惧被柳枝鞭打。 士平痛得脸色发白，勉强稳住身体同时，转头看清楚来者何人。 他恼羞成怒道：“臭小子，你胆敢对我动手！” 百里迪冷冷地盯住他，手中柳枝突然用力抽过去 “啊……”士平再次痛苦哀嚎。 第103章 不速之客 百里迪连连挥鞭，在男人身上尽情地抽打起来。 士平痛得失声大吼：“住手！你不要命了？” 闻言，少年的手顿住了。 “我父亲是天道宗小士，你若杀了我，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听罢，百里迪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中沸腾的杀意。 他居高临下盯着士平，眼底满是睥睨：“百里迪无父无母，要杀要剐，悉随尊便！况且大哥也是不好惹的！” 说罢，百里迪对着他又是一阵重重狂鞭，痛得士平不断在地上翻滚躲避。 “啪……啪……啪……” 他接连抽动柳枝，每一鞭子都抽在士平的灵魂上。 “啊……呃……嗷……” 士平五官痛苦扭曲，不断发出哀嚎惨叫，发疯般剧烈扭动身体，再也没有往昔的狂妄自大，完全失去英俊的风采。 百里迪连续数十鞭下去，对方灵魂变得越来越小，连虚影都变淡不少。 但他留了个心眼，不能杀死士平，不然会闹出乱子，影响孟明与自己继续留在洛邑，学习商文并翻译《僵尸篇》的谋划。 于是，百里迪佯装乏力，放下柳条大口大口喘气。 士平早被吓得魂飞丧胆，只能不要命地往前跑，直接穿透墙壁离开。 “哼！若不是忌惮你的父亲，早就阉了你！” 百里迪转身走到床榻前，发现伯芈衣不蔽体。 他顿时脸红耳赤，连忙移开视线：“姊姊，你还好？” 伯芈整个人突然扑过来，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你想干嘛？”百里迪愣住了。 “君子……”伯芈满脸潮红，嘴里发出呻吟声，身体也在不停扭动。 百里迪见状，顿时恍然道：“你……中了闷……” 士平使用头发施展一种名为“闷”的求欢巫术，能让女人发作，任凭施法者随意摆布。 “闷”的破解之法，就是与男人行房。 “抱歉，帮不了你！”百里迪盯着眼前一丝不挂的美女，微微叹息。 他是七十岁老头，身体却定在十岁阶段，可谓有心无力。 “小迪！”就在这时，巫凡敖从窗口爬进来。 百里迪有些意外：“敖哥哥，你怎么来了？” 巫凡敖冲着他道：“不好，士平的身体丢了！” 百里迪皱眉道：“丢了？什么意思？” 半个时辰前，巫凡敖拖着士平肉身，准备找个旮旯角落藏起来，对这个登徒浪子略施惩戒，让他无法轻易寻得。 突然间，他瞥见树丛里冒出幽幽绿光。 巫凡敖愣了一下，才发现这是一双双眼睛。 “哼，区区几头野狗！”巫凡敖拔出腰间佩剑，准备给它们来个教训。 下一刻，几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当时，他看到三个男人，他们脸色苍白，身体僵直，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僵尸！”巫凡敖脸色剧变。 话音刚落，三具僵尸猛然张开獠牙大嘴，冲着他大声嘶吼。 巫凡敖被吓得惊声尖叫，往后退了好几步，却一不小心绊倒自己，猛地摔倒在地上。 听到这里，百里迪愕然道：“你看到僵尸了？” 巫凡敖点了点头。 “那你是怎么脱身？” “僵尸不理我！” 三具僵尸对巫凡敖不闻不问，直接从他身边越过，冲向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士平。 僵尸们将他整个抬起，接着往后撤退，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巫凡敖说完后，室内陷入一片沉寂，百里迪面色变得古怪。 他狐疑道：“僵尸将士平身体搬走？” 巫凡敖点点头。 百里迪下意识摇头道：“不可能！死僵只爱吸血，为何要抢身体？” “死僵？”巫凡敖怔了一怔。 当今天下僵尸，分为死僵与活僵两大体系。 所谓活僵，指被夏耕之尸吸血，活着被转化为僵尸之人。孟明、百里迪、湘君都是活着被转化，属于活僵。 至于死僵，指人死后由尸体所化僵尸。 听了巫凡敖所作描述，他基本确定三具僵尸属于死僵。 “为何死僵带走士平？”百里迪的狐疑涌上心头。 巫凡敖焦急道：“小迪，我们该咋办，如果士平被僵尸咬死，小士嘉父可饶不了我们！” 百里迪表面淡淡，其实心里慌得很。尽管他敢鞭笞士平，但绝对不敢将对方给杀掉。 因为小士嘉父是个狠角色，他可不敢招惹对方。 百里迪默然有顷，开口道：“敖哥哥，我去寻找僵尸！” “你去？” “对！伯芈交给你了！。” 说罢，百里迪头也不回冲出去，消失在黑夜中。 “交给我？”巫凡敖还未反应过来，突然有人从身后一把搂住自己。 他大惊失色，连忙转头望去，原来是意乱情迷，赤身裸体的美女伯芈。 “君子，我要……” “别！”巫凡敖连忙挣扎着想脱身，“我有心上人了……” 寅时，洛邑王城。 ……百里…… 一把低沉男声从黑暗中传出来。 ……孟明……百里孟明…… 男声一会苍老而低沉，一会高亢而嘹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幽幽响起。 “你是谁？” ……你忘了……孤……忘了…… “忘什么？”孟明忍不住问：“怎么叽叽歪歪的？” 他环顾四周，想找出那一把男声。 ……回到洪荒……僵尸崛起…… 男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在男声、女声不断切换。 “我要……见你……” 渐渐地，低语变成疯狂叫嚣。 ……我们将会相见……不……不久……之后…… 孟明呼吸微微急促，有些迟疑地望向深沉的黑暗。 突然间，一股凉意从心里涌出来，很快遍流至四肢百骸。 孟明激灵的打了一个冷战，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卧在床榻上。 他感到头部隐隐作痛，隐约中眼角似乎瞥见了一个人影。 “我要喝……”孟明发出了低沉嘶哑声。 话音未落，那人端过漆盏给他。 孟明伸手接过后，闻到一股浓浓血腥味，毫不犹豫倒入口。 那人好像讲了些话，但他忙于喝血，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 孟明吸动着干裂的嘴唇，让甘甜的血液流过干涩喉咙，缓缓进入体内。 他一口气喝完，觉得沁人心脾，舒爽至极。 自从孟明醒过来之后，他的脑中一片浑噩。当他喝完鲜血，再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神智才真正恢复清醒。 但他被杀意烈焰拳击中，身体遭受严重内伤，不时能感到胸口传来阵阵刀扎似的疼痛感。 半晌后，孟明重重吐出口气，伸手揉了揉发疼的双眼。 刚才在梦中……孟明心想，是谁跟我说话…… 他又微微摇头，无法确定梦中对话者，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因为昏迷不醒时所产生臆想。 孟明唯一能肯定，自己实实在在被人所救。 “多谢阁下相救……”他一边说，一边转头望向救命恩人。 看到那人样貌，孟明瞳孔骤然张大，脱口而出道：“你是……” 第104章 太士之谋 孟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赤裸着健美挺拔的上身。 他胸膛起伏，望着身前站着的男人，嘶哑道：“怎会是你？” 眼前是一位年约四旬，身形颀长，长须飘飘的中年人。 他穿一身丝绸白袍，腰间悬挂着一枚檀木令牌，正面刻着“小卜”二字，正是洛邑天道宗太卜派主事——小卜克。 小卜克笑吟吟道：“孟统领，适才本巫路过明堂，发现你昏迷不醒，遂将你救回来。” “路过明堂……”孟明略有不安，喃喃重复了一遍。 他担心小卜克见到自己变僵尸，与小士嘉父交手的情况。 孟明挑了下眉，佯装不经意问道：“小卜大人，你看到……” “这里是太卜派府邸，”小卜克骤然打断他：“除了本巫之外，无人晓得孟统领在此，你尽可安心休养。” 孟明动了动唇，发出艰难的声音：“感谢卜大人相助，但我仅受轻伤，就不劳烦您……” 说罢，他挣扎着爬起身，却感到体内传来一阵撕裂般剧痛。 孟明皱着眉，伸手抚摸厚实胸膛上，微微凹陷进去的清晰拳印。 “孟统领，别勉强了！” 小卜克意味深长道：“十多年来，但凡被杀意烈焰拳所伤者，轻者全身经脉寸断、骨头碎裂，彻底沦为废人。” 他稍作停顿，续道：“重者，每一寸血肉，每一条经脉，每一根骨头都要承受烈焰灼，最终被焚烧成灰烬！” 孟明身为第二代僵尸人，拥有逆天自愈力。 他遭到烈焰拳重创，体内所断裂经脉、骨骼，乃至重创的五脏六腑，都以缓慢速度修复，最终恢复如初。 尽管如此，但强大拳劲还是对孟明造成伤害，加上闯阵所受内伤，导致他的根基受损。 此刻，只见他英俊的面容上，透着显而易见的苍白虚弱，唯独眼底闪烁着不同寻常的精光。 小卜啧啧称奇道：“孟统领，你硬挨了小士师兄一拳，不仅活下来，也没有沦为废人，真是一个奇迹！” 孟明皱眉不语。 小卜克凑到他身前，笑眯眯道：“真不愧是第二代僵尸人！” 孟明面色登时微变。 “咚”一声闷响，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将小卜克手臂反拧过来，整个人狠狠按在床榻上。 “孟统领，有话好说……” 孟明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摁着巫师的手纹丝不动，另一只手用尽全力向其后颈狠狠劈下去。 就在手掌快触到小卜克颈骨那一瞬，对方刹那间化为一团白气。 孟明一掌落空，抬眸一看，惊见对方凭空出现在门前。 两人互相对视，都是一言不发。 灯架上火光微微摇曳，发出轻微噼啪声。 若不杀他……孟明心中沉吟，身份会泄露…… 当他想再出手，只见小卜恳切道：“孟统领，我不是你的敌人！” 孟明冷冷道：“你怎么晓得我的身份？” 小卜克垂下眼皮，脸上波澜不惊：“是父亲告诉我！” “太卜神官？”孟明当即一愣。 天道四神官之一的太卜神座，是小卜克之父。 小卜点头道：“父亲早就晓得，孟统领是第二代金瞳僵尸人。” 孟明反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为何你们不对付我？” 小卜不动声色道：“你不是我们的敌人！” 孟明微嘲道：“巫师与僵尸不是敌人，难道是好友？” 小卜克没接话茬儿，转而道：“不久前，父亲收到预示，洛邑将会面临一场灭世浩劫！” “灭世浩劫？”孟明喃喃重复了一遍。 他不由想起，梦中男子说的那一句话：“回到洪荒，僵尸崛起！” “这一场灭世浩劫，将由你的仇人拉开序幕！”小卜克轻轻吐出六个字：“楚国王孙熊胜。” “熊胜！”孟明微微喘息，片刻后道：“我也是僵尸，跟他是一伙……不知太卜神座有什么谋划？” 小卜摇了摇头，叹道：“我不清楚，但父亲说你是化解浩劫的机缘……他在离开洛邑前，嘱咐我暗中保护你！” 孟明徐徐吐出了一口气，嘲道：“你虽救我一命，但我没答应帮太卜做什么事……” “你不需要做什么！”小卜克静静地看着他，“父亲说时机来临时，一切都会明朗起来！” 故弄玄虚……孟明暗骂了一声，又直截了当地问：“所以……你不会揭穿我的身份？” 小卜微微颔首，从容道：“当然，太卜派还会成为你的助力！” 听罢，孟明紧绷的肌肉顿时松下来，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对小卜克还是有些怀疑，但对方表示不揭露，还愿意帮助自己，一时半会也没有其他更好选择了。 “好好休息！”小卜克欠了欠身，掉头大步离开寝室。 成周城、天道宗总坛。 当龙骞踏入偏殿，见到门口挤满许多白袍巫师。 巫师们见到这位客卿，纷纷行礼让出道路。 龙骞进入屋内，缓缓越过大理石屏风，就见到几个人围在榻边。他们见到龙之子进来，纷纷点头示意。 包括小宗伯宗宁、小祝蜡在内，半个天道宗要人都站在这里。 龙骞上前几步，往榻上看了一眼，眉心不由狠狠跳了两下。 小士嘉父双眼紧闭，盘腿坐在榻上，看起来疲惫憔悴，脸上还能看见一层明显的灰黑气。 其腹部有几道深刻抓痕，伤口中隐约残存着凝固黑血，淌着浓稠脓水。 这是尸毒……龙骞暗自吃惊。 很显然，小士嘉父遇到僵尸袭击，还被抓伤染上尸毒。 医师打扮的老者，从药箱中取出各种大大小小的瓶罐，将药粉倒出混合，调制成一团青色药泥。 那药泥不知有什么成分，龙骞只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竟然将伤口上散发的腐臭盖去不少。 医师将青泥敷在小士嘉父被僵尸抓伤，乌黑紫胀的腹部伤口上。 当药泥接触到伤口，立即“兹兹兹”地冒出了一阵黑烟，药泥也由青色转变为深黑色。 小士嘉父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这么毒！”小祝蜡露出凝重神情。 医士将发黑药泥抹掉，接过弟子所递来新药泥，再次敷在伤口上。 但闻几声“兹兹”轻响，青泥再度转黑，伤口还渗出黑色恶臭的浓水。 老者沉着应对，继续更换药泥，如此重复六次，直至所敷药泥不再变黑。 接下来，他替小士嘉父清洗伤口，涂上了一种气味扑鼻的药膏，再使用纱布包扎伤口。 完事后，医师接过湿布巾擦干净手，沉声道：“小士大人，回去后忌酒，不得用手挠伤口，每日换药，十日内可痊愈。” 完成后，他向诸人拱手，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宗宁开口询问：“小士师兄，你是怎么受伤了？” 小士嘉父睁开眼睛，寒声道：“明堂出现僵尸！” 第105章 大义灭亲 “出现僵尸？” “在明堂？”众人议论纷纷。 宗宁愕然道：“师兄，明堂出现僵尸了？” 小士嘉父颔首道：“适才我巡视明堂，发现僵尸从禁地里走出来。我与它一番交手……结果被抓伤中了尸毒。” 他陈述事情经过，却隐瞒自己要潜入禁地之事。 宗宁想了想，又问道：“师兄，你晓得那僵尸什么来历？” 小士嘉父一字一顿道：“他是玄蛇主君——湘君！” 此言一出，小宗伯一愣，诸人也愣了。 小祝蜡惊疑不定，脱口问：“禁地有阵法守护，他如何进去？” 龙骞低沉道，“据《盘龙经·僵尸篇》记载……僵尸处在三界众生外，不受阵法规矩约束！” 话音刚落，周遭空气仿佛都滞留不动。 下一刻，室内响起一片嗡嗡议论声，直到小宗伯宗宁用力咳了几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就在这时，龙骞心念电转，问道：“小士，请问僵尸长什么样子？” “他穿戴头罩，完全看不清楚！” 小士嘉父停了停，语气中带着讥诮：“但僵尸身上衣衫尽碎，其身躯异常壮硕健美，不像寻常僵尸……” 听罢，龙骞脸上出现古怪神情。 宗宁神色凝重，颤声道：“我要回去明堂一趟，确保禁地没任何损失！” 说罢，他转身准备离开。 “让开，赶紧让开” 就在这时，偏殿门外突然响起一道急躁的男声。 龙骞心脏骤然一沉，心中有不祥预感。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一袭玄色深衣，身材高瘦的巫凡敖，与少年百里迪不断推开人群，大步跨过门槛过来。 宗宁面上掠过讶异，望着这个英俊男子：“……巫凡君子！” 在群巫惊愕的目光中，巫凡敖大嚷道：“二师兄，宗大人，大事不好了！士平被僵尸掳走……” 话刚说完，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小士嘉父的脸色顿时沉下来。 龙骞皱眉道：“敖，发生什么事了？” 巫凡敖从孟明发现士平窃取伯芈头发，跟踪到殷氏庄园，再到两人兵分两路的过程解释了一遍。 “接着怎么了？”小宗伯问。 “追踪士平灵魂，要让小迪来说”巫凡敖推了推身边少年。 百里迪在诸人注视下，有点踌躇不前。 他身为第三代僵尸人，到天道宗巫师老巢是一件冒险的事。但为了避免两兄弟身份败露，还是硬着头皮来刺探敌情。 百里迪吸了一口气，缓缓讲述自己暗中追踪士平，却发现对方使用了一种名为“闷”的巫术，用头发控制伯芈意图不轨。 于是，他用柳枝鞭打魂魄，驱赶士平离开。 他隐瞒自己不断往死里抽，差点将士平打得魂飞魄散之事。 满堂众人议论纷纷。 听到儿子魂魄被人抽打，小士嘉父脸色变得阴沉难看，鹰隼般的双眼紧盯着身前少年。 小祝蜡愕然道：“小子如何晓得用柳枝打鬼？” 不待他进一步追问，龙骞开口解释道：“诸位，孺子叫百里迪，是司寇署孟明统领之弟，我近期所收学生……” “你是百里迪！”小祝蜡恍然道，“此前，太史说遇见一位小神童，还对我满口夸奖他聪慧！” 小神童？我年纪比你大……百里迪心想，叫一声爷爷…… 宗宁问道：“那士平的魂魄离开，回到肉身了？” 巫凡敖闻言，接着讲述自己在树林等候，准备向对方兴师问罪。事实上，他是将士平肉身拖入树林，准备藏匿起来。 当他讲到僵尸骤然出现，将肉身掳走时，所有人纷纷议论起来。 龙骞眉心动了动。 小士嘉父表面上不动神色，嘴角还显出一种严酷的冷峻，但眉宇之际却掠过了一丝隐隐忧色。 “又是僵尸！” “什么预谋？” 听着众人的议论，巫凡敖眨了眨眼，不晓得明堂所发生之事。 “诸位！” 原本保持沉默的小士嘉父，突然开口。 在众目睽睽下，他喘息了片刻，才咬牙迸出一句：“这小子胆敢使用邪术奸淫妇女，触犯本宗条规，罪该万死！” 小士嘉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握拳时手背却青筋暴出。 偏殿内一时静下来，巫凡敖有些意外，在少年耳边极轻道：“小迪，没想到小士嘉父会大义灭亲，真难得……” 傻小子，都是套路……百里迪瞥了他一眼，你还真信…… “师兄！万万不可！”宗宁摇头道：“不管师侄犯了什么错，本宗都会依法来处置，绝对不能丢了性命！” 一旁的人纷纷点头称是。 小士嘉父看起来很疲惫，他默然片刻，叹气道：“那就有劳小宗伯！” 宗宁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道：“师侄灵魂出窍，天亮前若无法回到肉身，唯恐会丧命！” 他捋了捋须，沉吟道：“如今距天亮有半个时辰，怎么找回魂魄与肉身？” “宗大人！”龙骞低沉道：“都是师弟惹的祸，请让骞为士平君子进行招魂仪式，将魂魄找回来……” “巫礼神座，此言差矣！” 小士嘉父打断了他，冷冷道：“巫凡君子是替天行道，何来惹祸？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龙骞被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堵得哑口无言。 “都什么时候了！”巫凡敖脱口而出，“你儿子性命要紧！还要拒绝二师兄一番好意？” 小士嘉父面色僵冷，并不答言。 宗宁见状，连忙打圆场：“得闻巫礼神座精于招魂，请您指点一二，让小祝师弟主持招魂仪式罢！” 小祝蜡与龙骞点头应诺。 “至于肉身……”宗宁在众人视线中沉吟了半响，终于开口道：“我打算派……” “宗大人！”百里迪猝然打断他的话：“寻找士君子肉身之事，不如交给我和敖哥哥罢！” “我？”巫凡敖愣住了。 “交给你们？”宗宁狐疑道。 百里迪答道：“我们熟悉树林环境，更易寻得士君子肉身……” 其实他想追查三具死僵情况，才会主动提出帮忙。 龙骞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望向学生。 “还不是你们巫教惹的祸！” 原本侍奉在榻边的年轻士官，咬牙切齿：“害得士师兄失去肉身，还敢在这里猫哭老鼠假慈悲？” “什么意思？”巫凡敖忍不住怒斥：“你们天道宗出了这种败类，还敢怪到我们巫教头上？” 士官闻言大怒，正要开口反驳，却被小宗伯做手势制止，只好强忍下来。 宗宁望向百里迪，微笑道：“小君子，三具僵尸来历不明，你们两个人深入敌境，若有任何差池，我无法向孟统领交代……” “宗师兄，让我来罢！”偏殿外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道男声。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个身穿华丽丝绸白袍的中年人，立在门口边上。 宗宁诧异道：“卜师弟？” 第106章 僵尸族群 众人转头望去，来者正是洛邑太卜派主事小卜克。 “卜师弟，为何姗姗来迟？”宗宁问道。 “师兄，克昨夜卜了个凶卦……” 小卜克走到近前，沉声道：“我便留在王城，彻夜参详卦意……结果接到翅虫传来坏消息，卦象应验了……” 说罢，他的目光在百里迪身上停留了一会。 小卜克道：“宗师兄还是先回宗伯署主持大局，追查闯禁地之僵尸。我就带一众卜官，以及两位年轻人找出师侄肉身！” 小祝蜡颔首道：“师弟的追踪之术极其精湛，必能寻得师侄！” 宗宁沉吟片刻，点头道：“甚好，那我先回宗伯署！这里就有劳卜师弟、祝师弟，还有巫礼神座协助！” 百里迪见状，无声地呼了口气。 小士嘉父嘶哑道：“宗师弟，那僵尸被杀意烈焰拳击中，就算不死也身受重伤……” 闻言，百里迪骤然色变。 宗宁颔首道：“师兄，我会调动所有属吏展开追捕，你就好好养伤！” 听到孟明被杀意烈焰拳重创，百里迪有些局促不安。但他没借口回王城，只能暗暗祈祷大哥没事。 龙骞不知从少年表情中看出什么，微微地皱起眉头。 入夜，殷氏庄园。 十多个天道宗太卜派巫师，加上小卜克、巫凡敖与百里迪，沿着昨夜路途进入山中。 队伍领头者，是一个俊拔的年轻卜官。另一名卜官走在他身侧，提着一盏灯笼为他照明。 在昏暗火光映照下，可见卜官双手托着一个圆形铜盘。 盘中放了一片布满细密裂隙，刻有古文的赤色龟腹甲。龟甲上悬浮着一支精光闪闪，发出嗡嗡轻响的细长铜针。 铜针时而颤抖，时而旋转，引导众人前进方向。 此乃天道宗太卜派世代相传追踪术，通过对龟甲与铜针施法，侦测出指定之人所处方位。 巫凡敖抱怨道：“这片树林有多大，找一个人这么难？” 百里迪没搭腔，有些闷闷不乐，心思还在受伤的大哥身上。 小卜克摇头道：“不只是树林，往深处是连绵不断的北邙山！” 巫凡敖闻言一愣：“北邙山？” 他不是成周本地人，对这里的地理面貌不是很熟悉。 北邙山海拔250米，东西绵亘数百里，横卧于成周北侧，大河南岸，是秦岭山脉余脉，崤山支脉。 自北邙山首的白马山，往西直到神尾山，凡三十三峰。途经渑池、新安、洛邑、孟津、偃师、巩，东西长三百八十余里。 殷氏庄园就位于山脚下。 白天，小卜克施展追踪之术，判断出士平肉身藏在北岷山深处，遂在入夜后进山搜索。 巫凡敖皱眉问：“卜大人，北邙山有僵尸出没，宗伯署为何不消灭？” 小卜克迟疑了下：“巫凡君子，这里的僵尸不能乱动……” “不能杀僵尸？”巫凡敖奇道：“这是为何？” “它们身份尊贵！”小卜克静静道。 自大邦周建立以来，历代公侯大臣，以及外封王族诸侯，逝世后都会被送来北岷山安葬。 整整两百年，数十座高大巍峨，黄土夯筑的覆斗形古墓冢，在北邙山中星罗棋布，森然壮观。 百里迪不解道：“卜大人，为何贵人要葬在这里？” 小卜克捋了捋胡须，肃然道：“邙山北依大河，南瞰伊阙，怀揽洛水，东望嵩岳，西瞻崤函…… 他略作停顿，接着道：“东出口的凤凰山与双龙山遥相呼应，大有双山锁洛伊二水之势。” 小卜克眺望远方，感慨道：“北邙山风水布局好，阴泽庇护后代子孙，人们在这里墓葬也不足为奇！” 巫凡敖闻言，恍然道：“这些僵尸……都是墓葬中的贵人？” “然也！”小卜克颔首道：“这就是我们的难处！” 宗伯署早就注意到，北邙山常有僵尸出没。它们是大邦周公侯大臣，王族诸侯的先公先妣。 这些贵人僵尸若有任何损伤，等同于毁坏先人骸骨，破坏祖坟风水，到时会引起氏族后裔的滔天大怒。 宗伯署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对付僵尸。想到僵尸没有下山伤人，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夜色漆黑，山路不太平坦，个别处还有些崎岖，诸人前行速度放慢许多。 小卜克故意落在队伍后头，与百里迪并肩而行。 少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大哥没事！”小卜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百里迪眼神一凛，脚步突然停下。 他往后退了几步，盯住身前中年男人，双眼散发出一丝淡淡绿芒，全身肌肉一片绷紧，握紧双拳准备随时出击。 小卜克抚了抚长须，失笑道：“你们两兄弟，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帛书，伸手递给少年 百里迪脸带狐疑，接过那份帛书打开来看，发现这是孟明亲笔书信，这才心下微松。 他稍稍低头，对着小卜拱手行礼，才问道：“大哥还好？” “受了点伤……”小卜克顿了顿，话锋一转道：“我其实已确定士平肉身所在之处！” 百里迪奇道：“那你为何还……” 小卜恳切道：“我想请你调查僵尸！” 前段日子，宗伯署注意到北邙山出现了一群僵尸。 山中所出现僵尸都有记录在册，活动轨迹也被宗伯署密切监视。但他们却注意到，这群僵尸不在名册内，属于外来僵尸。 听到这里，百里迪错愕道：“外来僵尸？怎么跑到北邙山来？” 小卜轻描淡写道：“据观察，这群僵尸由一具僵尸头目统领……” “僵尸群……”百里迪刚开口却猝然顿住，眼底闪过了一丝讶异。 “卜大人，你要我一人对付它们？” “不！”小卜克微微摇头，轻声道：“宗伯署消灭这群僵尸不难，但我们想掌握它们的来历，为何来到北邙山……” 百里迪迟疑道：“难道说士平的肉身……是给这群外来僵尸掳走？” 小卜点点头。 他们互相对视，百里迪又问：“这是你带我一起来的原因？让我跟这群外来僵尸沟通，探听消息？” 小卜没给太多解释，只是问道：“你们都是僵尸，应该可以交流？” 我是活僵，没见过死僵……百里迪暗想，但还是点头示意。 小卜克揖了揖手，笑道：“前辈，那有劳您了！” 说罢，他转身追上远去的队伍。 第107章 鸠占鹊巢 巫凡敖抱怨道：“小迪，你怎么拉住我，我们快掉队了！” 百里迪解释道：“敖哥哥，我知道士平肉身在哪，我们自己去找！” “我们去找？”巫凡敖愣在了当场。 他不赞成道：“两个人这么危险，不如跟大队……” 百里迪回答简洁：“今夜浓云蔽月，不会有危险！” “蔽月？”巫凡敖好奇道：“为何没有危险？” “只要没月亮，僵尸就继续沉睡。”百里迪告诉他，“我们只要悄悄潜入僵尸巢穴，将士平肉身搬出来就行！” 他一阵忽悠下，巫凡敖只好跟着走。 今夜浓云遮星蔽月，夜黑如漆，寒风呼啸而过，两人衣衫也随之抖动。 山林中不时回荡着阵阵狼嚎，让人听着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 巫凡敖暗中祷告，宁可遇到狼群也不想遇到僵尸群。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感到阴风阵阵袭来，听起来颇像凄厉鬼叫。四周草木随风晃动，像鬼影重重。 巫凡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声道：“小迪……不如……” 百里迪竖起食指，作了一个噤声动作。 他在耳边低声道：“敖哥哥，看前面……” 四周一片漆黑，巫凡敖与百里迪分别拥有冥蛇之眼，以及僵尸之眼，遂能轻易在黑暗中视物。 只见他们前面三米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三米见方的大坑。 巫凡敖奇道：“这大坑是怎么回事？” 百里迪低声道：“下面有坟墓！” “盗墓？” “应该不是！” 说罢，百里迪走上去，瞥了眼堆放大坑周遭的土堆，皱眉道：“这洞泥土色泽比较新，应该是不久前才挖出来！” “可是你说不是盗洞？” 少年沉吟半晌，摇了摇头：“确实不是！坑洞的挖掘毫无章法，不太像盗墓贼手法，更像是……” 巫凡敖“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僵尸所挖？” “敖哥哥，我们下去看看……” 两人走进大坑内，前面出现了一大面砖墙，上面被砸开一个能容纳几个人同时通过的大洞口。 从四周碎石和破坏痕迹来看，洞口被一股巨大力道所破开。 巫凡敖面色煞白，干笑道：“小迪，这僵尸蛮力惊人……不如我们先去找卜大人会合……” 但百里迪不由分说，拉着他发抖的手大步跨入洞中。 两人一前一后穿入盗洞，很快进入墓道。 整条甬道往下倾斜，两旁壁上铭刻着许多用篆文所书写铭文。 百里迪稍微瞥了几眼，判断这是百多年前某贵族坟墓。 不一会，甬道尽头出现两扇高大坚固的石门。 当初墓主下葬后，墓门就被封闭起来，里面有机关落下挡石抵住石门，外人休想再从外面撞开。 眼下，两扇石门洞开，所设机关已被破坏，可见撞击力道之大。 百里迪与巫凡敖从门缝钻进去，进入到主墓中。 整间墓室看起来十分宽敞，四面都是整齐平整的石壁，地上也铺着大块的青石板，两侧各有一个耳室。 就在这时，巫凡敖发出了一声惊呼。 百里迪用眼睛扫了一下，但见墓室地面上摆满棺材。 他眉头微蹙，伸出手指慢慢逐个数去，共计有三十具棺材。 巫凡敖怔怔道：“这么多人葬在一个墓穴？” 百里迪在环顾四周，听他这么说，摇头道：“不是！这些棺材都是从外面搬进来！” 巫凡敖愕然道：“外面搬进来？你怎么知道？” 百里迪淡淡道：“其实一眼就看出来，这些棺材都是随意摆放，并没有按次序排列……” “可能是被盗墓贼弄乱？”巫凡敖猜测。 百里迪没搭腔，拉着他走到其中一副棺材前。 “敖哥哥，你仔细观察！”他告诉巫凡敖，“这里每副棺材大小、用料，还有花纹都不相同。” “不同又怎样？” “据周礼……”百里迪缓缓道：“诸侯大棺八寸，属六寸，四寸；士大夫大棺八寸，属六寸；下大夫大棺六寸，属四寸，六寸……” 巫凡敖“嗯”了一声道：“这副棺材尺寸……属于下大夫……” 百里迪又拉着巫凡敖，来到另一副棺前。 “诸侯棺盖用漆，连接棺盖的木榫三个，捆绑的皮帛三束。大夫棺盖用漆，木榫和皮帛由上减一。士人棺盖不用漆……” 巫凡敖一边听少年解释，一边仔细端详，点点头道：“这副棺材没上漆，属于士人……” 两人又来到一副棺材旁，兜了好几圈，发现棺盖和棺身之间没有密封，还留下间隙。 百里迪突然伸手，卡在棺材盖与棺身的缝隙中。 巫凡敖惊恐道：“你想干嘛？里面有僵尸！” 少年没理他，三两下将棺材板撬开来。 巫凡敖躲到少年身后，胆怯地往棺材里面探看。棺材内笔直的躺了一具身穿青铜甲胄，面目狰狞的男尸。 他低声问：“小迪，僵尸不会动？” “它们在睡觉……”百里迪答道。 他顿了顿，慢慢道：“据周礼记载，诸侯棺内用红绿色丝绸装饰，用金钉和象牙钉固定……” 巫凡敖皱眉道：“这是诸侯棺木，可是僵尸装扮不像……” “当然不是！”百里迪打断道：“这具是外来僵尸……” “我说了这么多，”他告诉巫凡敖，“是要告诉你，这些棺木取自北邙山不同坟墓中……” 据百里迪推测，这群僵尸进入北邙山，选了这个墓室作为巢穴。 同时，僵尸陆续从附近坟墓中，挖掘出三十具棺材。 它们将原主人遗骸曝尸荒野，接着把棺材搬移到墓穴，作为睡眠之所。 巫凡敖嗔怪道：“这些僵尸这么猖獗？根本是破门入室的强盗！趁着它们正睡觉，我们赶紧找士平！” 百里迪用手势让他安静，轻轻闭上双眼，屏息静气地倾听。 僵尸五感极其敏锐，他听到其中一具棺材里，传来微微呼吸声。 百里迪睁开眼，指着前面不远处，沉声道：“敖哥哥，看到那一具棺材？士平被藏在里面。” 巫凡敖不解道：“你怎么晓得？” 百里迪笑了笑，没有解释。 两人直径穿过诸多棺材，很快来到所指定棺材旁。 百里迪猛地将棺盖推开来，士平的肉身直挺挺躺在里面。 “还好，这厮还活着！”他微微松了口气。 “为何僵尸藏着肉身不吸血？”百里迪心中掠过一丝狐疑，若有所思的微眯着眼，直直盯着士平。 “难道要存粮过冬？”他喃喃道。 就在这时，百里迪发现巫凡敖已不见人影。 百里迪大吃一惊，抬眼望去，见到他在耳室门旁。 那里站着数具穿戴甲胄的干尸，干枯右手紧握着一柄青铜长剑。 “死了还能站……”巫凡敖认真打量起眼前干尸。 百里迪脸色微变，喝道：“敖哥哥，赶紧回来，别……” 第108章 外来僵尸 巫凡敖开口道：“长剑上嵌有宝石，应该很值钱……” 百里迪未及阻止，他就陡地伸出修长手指。当指尖刚触及宝石表面，立即传出了几声“咯喇喇”脆响。 干尸身上看似无坚不摧的甲胄与长剑，瞬间整个崩裂开来，化成无数碎片跌落在地上。 下一刻，其他干尸身上盔甲也寸寸崩裂脱落，脆响声连绵不断响起，在寂静空旷的墓室里久久回荡 “这么脆弱……”巫凡敖咽了下口水。 他视线余光瞥见，百里迪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咯咯”声，所有棺材瞬间剧烈抖动起来。 巫凡敖心里登时一个咯噔。 下一刻，棺材里纷纷发出低沉嘶哑声。 巫凡敖吓得双腿发软，差点要跪在地上。 他失声道：“小迪，发生什么事了？” 百里迪微微闭目，复又睁开，无奈道：“僵尸被你惊醒了！” “砰！砰！砰！砰！” 伴随着一声声闷响传出，墓室内三十具棺材板盖纷纷被掀翻。 无数僵尸直挺挺地从棺材里站起，蹦跶着跳出来。 它们刚醒来，嗅到墓室内活人血气，立刻呲牙咧嘴，一蹦一蹦地跳向满脸愕然的巫凡敖。 “小迪，咋办？”望着成群蜂拥逼近的僵尸，巫凡敖吓得脸色煞白。 这个时候，墓室内突然间传出一阵“咯咯”声响。 所有僵尸骤然停步，同时转过身来。 巫凡敖抬眸一看，才发现这一阵声响，竟然是百里迪所发出来。 当他正要开口询问，为何百里迪发出怪声，对方突然闭口停下来，整间墓室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中。 僵尸们互相对视，过了半响，其中一具僵尸开口发出“咯咯”声。 巫凡敖顿时恍然，原来百里迪与僵尸在交谈。 “小迪，你怎么晓得尸语。” 百里迪没有理他，专注聆听僵尸说话。他听完后脸色变得很难看，又再发出连续怪声，继续与僵尸交流。 同时，他向巫凡敖作了一个手势，让对方赶紧逃走。 巫凡敖还没得及动身，这群僵尸再次转身，朝向自己逼近。 很显然，百里迪和僵尸谈判失败了。 巫凡敖慌忙道：“小迪，赶紧救我！” 原本漆黑一片的墓室，霎时间亮起来。 巫凡敖抬头望去，惊见百里迪头顶上，冒出了一个圆圆的“月亮”。 “室内怎会出现满月？”他微微怔住。 “月亮”格外皎洁明亮，柔和白光从百里迪身后映照过来，将昏暗墓室晕染在银白色光影里。 亮光映出巫凡敖飘逸的长发，相貌越发显得俊美。 百里迪是第三代绿瞳僵尸人，拥有催眠以及制造幻象的特殊能力。 适才他用尸语与僵尸交流，希望它们放过巫凡敖，但却交涉失败。 他只好使用特殊能力，在室内凭空制造出满月幻象，将所有僵尸以及巫凡敖拉入集体幻觉中。 原本蹦蹦跳跳的僵尸，注意到少年头上“月亮”。它们倏而转身，队形整齐排列有序的朝百里迪跳去。 直到双方距离六米开外，僵尸齐刷刷跪下，双手平伸着不断向“月亮”幻象朝拜。 “僵尸拜月！”巫凡敖颤道。 他曾听二师兄说过，僵尸通过圆月来吸纳阴气与月光，今天却是首次见到此种奇观。 “这是假月亮！”巫凡敖喃喃道，“你们什么都吸不到！” 他一抬眼，只见百里迪嘴巴微微张开，对他作了几个字的口型：“赶、紧、过、来……” “什么？”巫凡敖瞪大双眼，“我一个人过去？” 若要走到出口处，须穿过跪拜在地上的僵尸，他心里不禁有些忐忑。但为了活命，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去。 “各位兄弟，得罪了！有怪莫怪……” 巫凡敖一边走入僵尸群，一边双手合十喃喃祷告，很快走到中间。 突然间，左边耳室内赫然传来一阵霸道至极，令人胆寒的吼声。 那吼声很刺耳，震得巫凡敖耳膜嗡嗡直响，脚步也顿了顿。 僵尸群被吼声惊醒，百里迪的幻术被破解，圆月瞬间消失无踪。 巫凡敖愣住了，周遭僵尸也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百里迪微感诧异，视线越过僵尸群，似乎望见什么，瞳孔骤然一缩。 但见一个高大僵尸，无声无息从通往耳室的暗影中走出来。 巫凡敖惊诧回头，见僵尸脸呈铜灰青色，但长得浓眉大眼，额头宽阔，可看出生前相貌长得周正。 他身高足有九尺，长得雄伟壮硕，浑身虬结肌肉将青铜甲胄绷得紧紧。 百里迪看这僵尸气势，估计是小卜克所说外来僵尸群首领。 适才自己制造幻想，这具僵尸发出一阵吼声就破掉，可见其实力不俗。 原本还搞不清状况的僵尸群，很快嗅到它们之中的巫凡敖气息，顿时发出狰狞的嘶哑声。 “啊……啊……啊……啊！” 巫凡敖惊慌逃窜，却被僵尸拦住去路。 面对狰狞可怖的僵尸，他整个人吓傻了，愣在原地连动都动不了。 百里迪厉声吼道：“赶紧闭气！” 巫凡敖恍然惊醒，赶紧在僵尸群中蹲下，用手捂住口鼻。僵尸失去目标，顿时有些混乱。 但他被困在里面，也撑不了多久。 你真会添乱……百里迪从心底里长长出了口气。 下一刻，他眼底绿光骤现，露出森森獠牙，挥舞着一双利爪，毫不犹豫冲进僵尸群救人。 他击退好几个僵尸，挤进尸群中间，终于找到巫凡敖。 “敖哥哥！”百里迪叫了一声。 巫凡敖面色苍白如雪，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他霍地站起身，紧紧拉住少年的手，激动道：“小迪！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会丢下我不管……” 巫凡敖刚开口，周遭僵尸猛然惊觉，纷纷将目光投向两人。 百里迪一把拉着巫凡敖想逃，但僵尸已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 嘶哑声在墓室内不断回荡，四周都是锋利爪子，以及白森森獠牙。 百里迪是僵尸，自然不会畏惧。但巫凡敖是血肉之躯，稍微被触碰分毫就会染上尸毒，甚至血肉横飞。 正当僵尸准备攻击，原本冷眼旁观的僵尸首领，骤然发出一声震天嘶叫。 所有僵尸闻声，纷纷往后退几步，围成一个大圈将两人包围在中间。 巫凡敖愕然道：“它们怎么了？” 百里迪抿紧着唇，紧紧盯住那高大的首领僵尸。 第109章 同室操戈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百里迪使用不太熟练的尸语，与这位僵尸首领交流，希望它看在同为僵族的份上，放两人离开墓穴。 “小子，你能不能讲人话？”首领突然开口。 百里迪与巫凡敖面面相觑。 “你能说人话？”他注视着僵尸的眼睛问。 首领迎着少年的目光，用缓慢却清晰的声音道：“你的尸语实在太烂，就不要说出来丢人现眼！” “僵尸会说人话！”巫凡敖啧啧称奇。 他之前被催眠暗示，虽在听两个僵尸交谈，脑中会自动屏蔽任何让他怀疑百里迪是僵尸的讯息。 僵尸能说人话，百里迪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死僵由尸体所化，它们死不瞑目，怨气聚喉，专吸收阴气，毫无人性，丧失理智，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吼叫。 据《盘龙经·僵尸篇》分类，死僵分为白僵、黑僵、红僵、跳僵、飞僵等不同级别。 最高阶死僵，主要分为铜尸、银尸、飞尸以及旱魃五种。 死僵若炼成铜尸以上，不仅开启灵智，还浑身坚如金属。寻常兵器或低阶巫师法器咒术，难以对其造成致命伤害。 至于银尸、飞尸境界以上，僵尸的灵智甚至与人类智慧差不多。 眼下，僵尸首领不仅有灵智，还口吐人言，显然超过铜尸境界。 想到这里，百里迪心底简直一片冰凉， 他万万没预料到，北邙山竟有这么厉害的僵尸。早知如此，自己不会贸然带着巫凡敖身赴险境。 这厮境界……百里迪顿生疑窦，不像银尸以上…… 依据《僵尸篇》记载，寻常僵尸仅能通过修炼，逐步提升灵智。 但也不是没例外，如上次在东都鬼王事件中，他们对付的尸鬼凡成，就拥有极高灵智，几乎与寻常人无异，属于独特品类。 百里迪不作深究，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既然同是僵尸，还请兄台卖小弟几分薄面，放巫凡敖离开，小弟不胜感激！” “同是僵尸？”首领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笑话，立刻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巫凡敖皱眉道。 首领缓缓道：“你们活僵与向来自视甚高，瞧不起我们死僵……” 他用满是揶揄的眼神望着少年，微嘲道：“眼下，你却说死僵活僵一家，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 百里迪一时说不出话来。 六十多年来，他追随在孟明身边，不曾与其他僵尸打交道，不太了解死僵与活僵的恩怨情仇。 另外，《僵尸篇》上半卷虽有记载，但此书由巫师撰写，主要从外部观察与描述僵尸形态与习性，对僵族内部情况知之甚少。 “瞧不起死僵者，我会让他付出沉重代价！” 话音刚落，其余僵尸都附和首领，纷纷从喉咙爆出一声声嘶哑吼叫。 见到这种情况，百里迪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小迪，你再想什么？”巫凡敖低声问道。 百里迪皱眉道：“这群僵尸不太对劲……” “不对劲？这是为何？”巫凡敖问他。 少年沉吟道：“它们境界不高，灵智却有些高！” “难道僵尸也有天才？”巫凡敖歪着头问。 百里迪没答话。 半响后，他眯起眼睛盯着首领，冷冷道：“那你想怎样？取下我这个小僵尸的头颅，向其他僵族耀武扬威？” 他顿了一顿，咬牙道：“敖哥哥来自蛇谷城巫凡氏，同时是巫教大祭师的入室弟子，如果你们对他……” 首领从鼻腔里冷冷地笑了一声：“我说得没错，你们活僵高高在上，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我……” 首领猝然打断他：“据周礼，人们初见面会互道姓名！但刚才你和我谈话到现在为止，不仅没自我介绍，也没询问我尊姓大名！” 他放慢语调玩味道：“很显然，你打从心里将我们死僵视为低等怪物，觉得没这个必要！” 听罢此话，百里迪顿时哑然。 其实他也无法否认，身为第三代僵尸人，相对于其他的魑魅魍魉，自己内心确实有一定优越感。 百里迪脸色微微涨红，拱手道：“非常抱歉！我是百……” “免了！”首领再次打断他的话语，“名字留待比试后再说罢！” 百里迪迟疑道：“比试？” “我给你一个机会！”首领对他说，“如果能打败我，就放你们两人……包括那具肉身离开！” “放我们离开？” 不仅巫凡敖没想到，连百里迪也没料到。 “可是，如果输了……”巫凡敖结结巴巴问。 只见首领瞥了他一眼，立体深邃的面孔似笑非笑：“那你这个小可爱，就要成为我的口粮咯！” 巫凡敖愣了，俊美容颜瞬间惨白。 百里迪抿紧着唇一言不发。 首领戏谑道道：“双方公平对决，就算巫教大祭师也没话可说了！” 百里迪沉吟半响，随即拱手道：“好，我接受挑战！” “大善！” 首领大喝一声，随即一跃而起，重重落在墓室中间，甚至连地面都微微颤动起来。 它身段高大笔直，魁梧身躯肌肉虬结，眼眸里散发出无边杀气。 其他僵尸纷纷将棺材推往墙边，将三人围成了一个松散大圈圈。 巫凡敖担忧地问道：“小迪，你有信心？” 百里迪面色不怎么好，微微摇头。 少年贴在他耳边，悄声道：“待会如果我落下风，你立刻逃出去，向小卜克求救……” 巫凡敖本想拒绝，但想到这是最好办法，只能点头答应。 “今夜实在难得……”首领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弧度。 僵尸首领手臂上结实的肌肉突显，挥动着那异常锋利的双爪，发出一阵尖锐的破空声。 “一场僵尸决斗，不知鹿死谁手？”首领眼底闪动着森寒光芒。 百里迪是第三代绿瞳僵尸人，但受限于十岁身体，力量无法发挥出来，未必能打败眼前的强悍死僵。 若是大哥在……他心里苦笑，一拳将你击毙…… 墓室内鸦雀无声，周围空气似乎都凝结住，令人感到窒息。 百里迪轻轻闭眼，那一张永远稚嫩的小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忧郁之色。 当他再次睁眼，双眸绽放幽幽绿光，露出尖利獠牙，恢复僵尸人形态。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僵尸首领纵身直上，双爪对着他扑杀而来。 第110章 碧血丹心 僵尸利爪夹杂着劲风袭来，百里迪没选择硬接，而是巧妙的向后退去。 首领这一招并非杀着，不过想将他逼得狼狈不堪，疲于奔命露出破绽时，再予以致命一击。 百里迪丝毫不慌，不仅避开划来的利爪，还“呼”的一掌向它手背劈去。 但首领动作更快，在手掌呼啸落下前，骤然反腕成爪迎上去。 顷刻间，两人已拆了十余招。 僵尸首领出招狠辣异常，下手丝毫不留情，分明要致人于死地。 两人缠斗过程中，百里迪也免不了被划出好几道口子，但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感，仍然极度冷静沉着应对。 当他渐渐被逼到墙角，僵尸突然发出一声厉吼，双爪宛如锋利刀刃，直接朝少年左胸狠狠扎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百里迪及时侧闪，利爪几乎贴着他的手臂划过。 “咣当”的一声，森寒利爪插入厚厚砖墙中，墙上被破开一个洞，顿时化作无数崩裂石块。 百里迪惊险躲过这一击，骤然感到左臂传来一阵钻心剧痛，才意识到自己还是被划伤。 伴随着一阵鲜血迸溅，他捂着上臂伤口急速后退，上身衣袍被鲜血迅速染红了大片。 巫凡敖骤然色变，惊呼道：“小迪，当心！” “受死罢！” 首领的利爪裹挟千钧劲力，直扑百里迪身体而去。哪怕一身钢筋铁骨做的人也能被轻易刺穿。 百里迪身形劲疾，堪堪避过僵尸这一爪，另一爪又接着袭来。 “砰！砰！砰！” 黑气萦绕的利爪随着首领逼近的脚步，一下下往墙壁上砸去，整片墙面瞬间就被砸得坑坑洼洼。 一时间烟尘四起，砖石崩裂声大作，无数碎石泥块向四面八方飞溅而去。 墓室内顿时尘土弥漫，几乎看不见两人身影。 就在这时，百里迪猛然前扑，一双利爪闪电般挥出，直接划向首领身影。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距离如此近，以至于少年只要稍微发力，致命的利爪就能划破僵尸腹部。 然而想象中场景并没发生，僵尸首领身形一晃，往后平移出去数丈远，身影消失在烟雾中。 百里迪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急促喘息声。 僵尸首领神出鬼没，下一刻又如鬼魅般出现在眼前。 百里迪刚喘息片刻，利爪雷霆般横扫袭到胸前，劲风扑面而来，激荡得连他的鬓发都向后飘扬起来。 百里迪瞳孔剧缩，还未及反应，尖锐利爪已毫不留情划过胸膛。 却听得“嗤”的一声，他胸前衣襟破碎飘飞，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一道鲜血骤然喷洒而出。 他捂住自己伤口往后退，脊背重重砸到墙上。 僵尸首领猛然抬腿，对百里迪狠狠踹了一脚。“砰”的一声响，瘦小躯体急速往后飞掠，重重地砸在墙边棺材。 “喀喇喇！” 坚固木棺材整个碎裂开来，碎木屑漫天飞扬。 “小迪！”巫凡敖发出了一声惊呼。 百里迪挣扎着爬起身，伤口中鲜血泊泊流出，将胸前衣襟染红大片。 好厉害……他艰难地喘息，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小子，你输了！”首领的目光死死盯在少年身上。 百里迪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这时候，首领瞥见他身上几道或深或浅的伤口，不知何时已愈合，仅留下青青红红的痕迹。 “不愧是活僵，有强大自愈之力！”首领语带戏谑道：“我若将你的小脑袋捏碎，不知还能活下去？” “不可以！”巫凡敖想冲过来，却被其他僵尸架住。 傻小子……百里迪瞥了他一眼，不是让你趁乱逃走…… “一切都结束了！”首领低沉而沙哑地道，“按照我们协定，临死前说出你的名字罢！” 百里迪身体微微颤抖，嘶哑道：“我叫……” 少年说话同时，首领一掌劈向他的天灵盖。 “百里……” 百里迪眼眸眯起，瞳孔深处倒映着首领的身影。 巫凡敖双目紧闭，不忍再看。 就在临死前那瞬间，百里迪吐出最后一个字：“迪……” 这个字仿佛有鬼神之力般，使得首领突然停住动作，锋利的五爪凝固在他头顶上不动。 巫凡敖等了半响，却没听见任何动静。他再次睁眼，见到此种情景时，脸上神情简直能用错愕来形容。 他呆了呆：“怎么回事？” 僵尸首领静静盯着百里迪，一字一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两人对视良久，少年眼底带着迟疑，答道：“百里迪！” “百里……”僵尸首领慢悠悠重复这两个字。 它上下打量少年，许久才问：“荆地百里国……与你有何关系？” 百里迪微微一怔。 “快说！不然我杀了你！”首领的声音微微颤抖。 “百里国孟明太子……”百里迪迟疑了下，轻声道：“是我大哥……” “胡说！”僵尸首领猝然打断他：“百里太子没有兄弟！” “我是他义弟！” “口说无凭！” 百里迪想了会，猛地一拍脑袋，恍然道：“有！大哥的亲笔书信！”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带血帛书，这是刚才小卜克交转交给自己。 僵尸首领一把夺过，用颤抖的双手展开，仔细阅读从头到尾每一个字。 “这是太子字迹……”首领神色骤然剧变，颤声道：“太好了，我终于找到太子……” 百里迪一脸错愕之际，僵尸首领突然抱拳，沉声道：“少主，百起刚刚多有得罪之处，尚请您见谅。” 百里迪愕然抬头，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 “没事了！”巫凡敖登时喜形于色。 “你到底是谁？”百里迪皱眉问他。 首领深吸一口气，肃然道：“在下百起，百里国太子侍卫。” 原来在六十年前，百起担任百里国太子——百里孟明的近身侍卫。 当时，他被派往外地执行公务，得知荆国侵略后，连夜赶回百里国。 但他还是来迟一步，百里国被荆国所灭，百里君薨逝，太子下落不明。 但百起没有屈服，他收拢战败逃散的残兵，藏匿于大泽中，与侵略的荆军展开游击战。 同时，他积极打听孟明下落，想迎接百里太子回来继位，带领全体国人驱逐敌寇，再次复国。 百起没找到孟明，因为他被僵尸王转化为第二代僵尸人，带着爱人小月以及弟弟小迪，离开村庄躲进山林中。 “可是……”百里迪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变成僵尸？” 听罢，百起眼底掠过森寒，紧咬着牙道：“都是巫尸门那个老头子！” “七长老？”百里迪脸色微变。 第111章 候鸟迁徙 某一次，百起率上百人伏击荆军送粮队，不幸中了敌人埋伏，全员被俘。 荆军将他们押往丹阳巫尸门，沦为七长老的活体试验品。 听到这里，百里迪忍不住“啊”地一声：“你被……” “没错！”百起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低沉道：“我被活生生祭炼成僵尸！” 百里迪瞪大眼睛，怒道：“这死老头，竟作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闻言，百起默然不语。 “可是……”百里迪迟疑道，“为何你拥有灵智，还能口吐人言？” 这些年来，七长老致力于研究长生不老的法门。 他认为僵尸是阴物之身，若能拥有生前灵智，能让人在寿命结束前，达到长生久视的愿望。 但类似研究过于艰难，典籍中记载的成功案例也不多。 最初，七长老禁锢孟明，就是想要从这个不老、不死、不灭的第二代僵尸人身上，找出长生不老法门。 但百里迪将大哥救走，还将七长老的《僵尸篇》上半卷偷走，将他气个半死却又无可奈何。 多年来，七长老不断使用活人实验，将死者灵魂与尸体融合，希望祭炼出能保存生前神智，外表无异于活人的僵尸。 但实验都以失败告终，他仅祭炼出寻常僵尸，甚至有不少因尸体与鬼魂之间出现排斥，撑不了多久就崩坏。 百起等人被囚禁在巫尸门，也沦为大魔头的实验品。 上百人被祭炼为僵尸，最终仅三十多人坚持下来，其中包括百起。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百起身体被祭炼为僵尸，灵魂却困在体内，成为了一具拥有生前神识，能说人话且不崩坏的铜尸。 除了身体属于僵尸之外，百起思想上无异于活人。 实验取得成功，让七长老欣喜若狂。 但成功似乎只是个案，反观其他被祭炼为僵尸的百里国士卒，或多或少拥有一定灵智，却达不到百起那般程度。 听到这里，百里迪顿时明白过来。 刚才他就感到疑惑，为何百起未达银尸之境，却有与活人无异的灵智，原来是巫尸门实验结果。 百里迪沉吟片刻后问：“百起兄，你如何摆脱巫尸门，千里迢迢来到洛邑？” 闻言，百起沉默半响，继续讲述其经历。 七长老所炼祭僵尸，经过独门驱尸术控制，施法者无需任何施咒，仅下达最直接命令，就能让僵尸听命行事。 百起再次“复活”，却受制于驱尸术，根本无法离开巫尸门。 三年前，孟明夜闯巫尸门被人囚禁。 当时百起想救太子，但其行动受制，也无法开口说话，最终只能作罢。 两年前某个夜晚，原本与其他僵尸并列，直挺挺站在暗室内的百起，脑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声音？”百里迪愣了一下。 百起肃然道：“那一道声音用不容质疑的口吻，命我往北而去……” 当声音消失之后，原本牢牢控制着百起，以及三十位僵尸袍泽的驱尸术，瞬间就被解除，所有僵尸得以恢复行动。 他遂带领三十具僵尸，趁夜逃离巫尸门，依据声音指示北上。 死僵仅能在夜晚行动，这一路上走走停停，不仅要绕开人口繁密的城邑，还要躲避巫尸门追捕。 它们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在半年前踏入成周王几。 百起生前曾听说，成周是天道宗重地，所以它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惊动这群强大巫师而遭到围剿。 于是，它带领僵尸群进入北邙山，驱逐古墓原主人，暂住在墓室内。 听到这里，百里迪基本了解事情来龙去脉。 他没想到协助小卜克追查外来僵尸，其中竟有如此复杂曲折，甚至惊心动魄的过程。 但百里迪最为疑惑者，莫过于那一道神秘声音，竟能让这些僵尸摆脱七长老咒术的控制。 就在这时，百起突然道：“本以为只是我们听到声音！” 百里迪愕然道：“难道还有其他僵尸？” “然也！”百起微微颔首，“我们来洛邑这一路上，遇到不少死僵北上。” 少年忍不住问：“这是为何？” 百起顿了顿，缓缓道：“我稍微打听过，原来它们也听到声音召唤，不约而同朝洛邑方向前行。” 闻言，百里迪登时眉心一跳。 这位僵尸首领凝视着他，发出低哑声音：“整个天下的死僵……似乎都受到声音召唤，北上洛邑！” “洛邑！”百里迪脸上肌肉猛地一跳，“它们……” 他刚要说下去，就被巫凡敖打断：“小迪，你们在说什么？” 巫凡敖一直在听两人谈话，但受到暗示影响，虽听懂谈话内容，但涉及让他怀疑百里迪与孟明的内容，立刻被过滤掉。 譬如他刚才听说孟明是百里国太子，心中产生疑惑，为何过了六十年，这一个男人还如此年轻。 这时候，巫凡敖心中的暗示遂发生作用，主动让他忽略掉百里国太子、六十年等关键讯息。 这么多敏感词被过滤，难怪他听不明白双方说什么。 “敖哥哥，我请首领放过士平！”百里迪笑道：“它不会对我们动手了！” “太好了！”巫凡敖松了一口气。 眼见百起脸上浮现狐疑之色，百里迪遂对它解释自己寻找士平肉身，以及巫凡敖被暗示催眠等经过。 两人相互对视，同声大笑起来。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刚才双方对决时，僵尸首领让下属将士平肉身搬入耳室。 眼下，首领用尸语命令两位僵尸手下，让它们搬出来。 百里迪望着僵尸一蹦一跳远去的背影，忽然问：“百起兄，为何你对这厮的肉身有兴趣？” 百起笑道：“说来奇怪，昨晚我的属下带来此人，说是在墓穴附近见到。” 百里迪奇道：“墓穴附近？不是山脚下树林？” “我在这厮身上搜出腰牌，才知道他是天道宗巫师！” 百起顿了顿，轻声道：“为免引来巫师报复，遂禁止兄弟们吸血。” 百里迪沉默了片刻，又见首领一摊手：“天道宗果然来找人！” 巫凡敖嘟嚷道：“这么久？二师兄还在等着，我进去催一催！” 他晓得僵尸不伤人，不再感到畏惧，直径往耳室方向走去。 室内静了片刻，百起轻声道：“小君子，能否带我见太子？” “不妥！”百里迪微微摇头，沉声道：“最近王城闹出极大动静，天道宗倾巢而出到处搜捕僵尸！” 百起默不作声，只听他低声道：“等我回去告诉大哥，带他来见你罢！” “哇啊……啊……啊……” 耳室内突然传来巫凡敖惊恐的尖叫声。 百里迪面色蓦然剧变。 第112章 二度招魂 巫凡敖突然发出惊恐尖叫，百里迪与百起对视了一眼，闪电般拔腿往耳室疾速掠去。 但见巫凡敖跌坐在地上，将目光投入门内，脸上浮现出惊恐神色。 “敖哥哥，你怎么了？”百里迪问。 巫凡敖结结巴巴道：“他……他被……” 百里迪瞬间几乎没反应过来，直到他抬眼触及室内景象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耳室内遍地散布无数碎肉与断肢，透着阵阵血红色，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刺鼻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此等血腥场面，饶是见惯杀戮的僵尸百里迪，也不由得感到骇然。 可怖的不止这个，只见两具僵尸俯身在士平残躯前，从其腹腔内掏出大把血淋淋的肠子，死命放进嘴里啃食。 殷红鲜血顺着它们嘴角，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看起来极为狰狞可怖。 巫凡敖脸色发白，用颤抖声音道：“小迪，你不是说没事？为何僵尸还要杀死士平？” “呀呀呀呀呀呀呀！” 两具僵尸闻声，一边发出低沉呻吟声，一边抬起头来。 手下不听命令，百起又惊又怒，喝叱道：“大胆！谁让你们杀他……” 僵尸首领喝声如雷，震得诸人耳朵嗡嗡作响。 话音未落，它们突然发出了一阵凄厉叫声，同时猛然跳起来，血淋淋的双爪倏地一伸，以极快速度往首领奔去。 两具僵尸来势极快，瞬间奔抵百起面前。 “当心！”百里迪惊呼出声。 百起面色淡漠，双臂无声无息地抬起，鬼魅般倏地伸出去，一手一个掐在两具僵尸脖颈上，将它们高高举起。 两具僵尸呲牙咧嘴地嘶吼着，不断死命挣扎，仍摆脱不了对方钳制。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僵尸首领用尸语斥责它们，大意是“你们疯了？胆敢不听我命令，随意啃食活人血肉”。 这句话引起百里迪注意，骤然明白过来，失声道：“它们不是僵尸！” 百起愕然道：“什么意思？” 两人对视半晌，百里迪沉声道：“死僵仅吸血，但这僵尸却啃食血肉，它们分明是尸鬼！” 听罢，百起如遭雷击：“它们是尸鬼？” “嘿嘿嘿嘿！” 正当众人惊魂未定之际，左首那具僵尸发出了一声冷笑。 诸人抬眼瞥去，见到僵尸脸上缓缓露出阴森森的微笑。 百里迪与巫凡敖顿时悚然，连僵尸首领也张口结舌地愣住。 “小迪，你说得对！”巫凡敖颤声道：“僵尸怎可能有这种表情！” 百里迪沉默着，没有回答。 百起问道：“你们是谁？” 僵尸幽幽道：“湘君！” 百里迪眉头紧皱，巫凡敖愕然道：“你是玄蛇主君湘君？” “敖哥哥，不是！”少年微微摇头，“湘君不过借尸鬼之口传话。” 僵尸笑了起来：“你是那个小僵尸？回去告诉你的兄长孟明，这是本君送他的大礼！” 百里迪皱眉不语。 “什么大礼？”巫凡敖问。 话音刚落，两具僵尸猛然转头，只听得“咔擦”一声脆响，它们瞬间扭断自己的脖子。 室内陡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百起脸色复杂，缓缓松开双手。 两具僵尸跌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百里迪闪身过去，单膝半跪在右边僵尸前，认真端详起来。 下一刻，他轻轻掰开僵尸嘴，将手指伸进口腔中，取出了一滴鲜红略显晶莹的血珠。 巫凡敖奇道：“小迪，这是……” 百里迪一字一顿道：“僵尸血！” 众所皆知，湘君是玄蛇主君，第三代绿瞳僵尸人。 湘君的特殊之力，就是使用体内僵尸血，将尸体转化为尸鬼，且能对它们予以操控，像凡成便是典型例子。 同样，湘君的血也能将僵尸转化为僵尸鬼。两具僵尸不吸血，而是啃食士平的血肉，分明是僵尸鬼。 不知何时，湘君悄然转化三具僵尸成为僵尸鬼，让它们潜伏在僵尸群中。 那一晚，他命僵尸鬼抢夺士平肉身，带回墓穴献给僵尸首领。 但百起很谨慎，不敢贸然杀害天道宗巫师，暂将肉身安置墓室内。 直至百里迪前来索取，湘君便操控僵尸鬼杀害士平。 巫凡敖不解道：“为何湘君这样做？他和士平有什么仇恨？” 百里迪望着满地的尸体残骸，摇头不语。 湘君……他心里暗想，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虢邑，白虎神庙。 神庙前宽阔的广场上，建起了一座圜丘。圜丘用石块和夯土建成，四面各有台阶九级，是今夜进行招魂仪式所在。 大半夜，圜丘四周站着二十名神庙巫师。 祭主虢启手持桃木杖，站在神庙大门前三重台阶上。 昨夜，得知士平灵魂出窍，肉身被夺后，龙骞与小祝蜡立即作法，赶在天亮前将其魂魄招回。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即胎光、爽灵、幽精；七魄计有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 当时，百里迪用柳枝鞭打士平，加上肉身被僵尸夺走，导致他被吓得魂飞天外，魂散九霄，招魂变得困难起来。 龙骞与小祝蜡须在天亮前招回士平魂魄予以封存，不然他会当场毙命。 两人不敢有丝毫懈怠，精诚合作进行招魂，直至第一缕朝阳照进窗棂，终于招来一魂二魄。 尽管魂魄不齐，至少暂时保住士平性命。 今夜，龙骞寻求虢辛协助，到白虎神举行招魂仪式，想将士平剩余魂魄完整无缺的招回来。 年轻人虽说罪有应得，但毕竟是太士派主事之子，他还是要给面子。 另外，百里迪与巫凡敖二人，对此事也负有一定责任。 无论于情于理，龙骞都必须出手善后，以免影响学生与师弟，或者天道宗与巫教的关系。 今晚招魂结束后，龙骞再等两人将肉身带来白虎神庙，就能让士平的魂魄回到身体上活过来。 “仪式开始！” 朱色巨门逶迤开启，门内一片漆黑，隐隐约约中，可见点点暗淡光影在幽暗中闪烁。 只见一位身高约七尺，宽肩长腿的男人，光裸着精瘦结实的身躯，外披缀有鸟羽的斗篷，腰间围了张兽皮，赤脚走出大门。 他是巫教苍龙神官，盘龙城巫礼氏家主，与鬼神沟通的大巫——龙骞。 在火光照耀下，披头散发的龙之子，缓缓走上圜丘。 他脸上神情淡漠，带给人一种出尘绝逸，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秘感。 随着音乐演奏声响起，龙之子开始跳着庄严有力的招魂舞蹈。 他脖子上所挂项链相互轻磕，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第113章 血债血偿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龙骞缓缓唱起招魂之歌，歌声时而低沉婉转，时而高亢清亮。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娭，投之深渊些……” 绵绵密密的吟唱之音，响彻整个夜空，向四面八方飘扬开去。 “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风转蕙，泛崇兰些。经堂入奥，朱尘筵些。砥室翠翘，挂曲琼些。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 歌声越来越快，龙骞也不住地旋舞，两者契合得天衣无缝。 在他舞动之时，斗篷上鸟羽不断地翻飞，乌黑长发在空中摇曳飘动，如行云流水般，令人根本无法挪开目光。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当龙骞唱完最后一句，周遭巫师纷纷摇晃手中摄魂铃，并用力在空中挥舞着黑色招魂幡。 同时，他们齐声喊道：“士平，回来咯！” “士平，快回来咯！” “士平，回来罢！” 霎时间，一阵凉飕飕的阴风扑面袭来，周遭火光被吹得忽闪忽灭，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龙骞停止吟唱与舞蹈，静静站着等待。 过了半响，几道虚幻身影骤然出现，从远处黑暗中缓缓飘来，正是士平所丢失的二魂与五魄。 他看起来意识昏沉，整个人恍恍惚惚，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小士嘉父之子，士平！”龙骞望着魂魄，一字一顿道：“欢迎回家！” “回家……”士平疑惑地望向龙骞，低声呢喃道：“但这里不是我家，你在骗我……我要回家找大母……” “士平，先跟我来，我带你找大母！”龙骞发出沉稳有力的声音。 “真的？”士平问他。 龙骞不搭腔，从巫师手中取过玄冥鬼镜。 他左手持镜，右手缓缓将巫力输入。霎时间，镜面上射出一道白光，射中士平的二魂五魄。 伴随着一阵“飕飕飕飕”响，镜面刮起一道漆黑阴冷的勾魂风，将他的魂魄都给吸进镜中。 在龙骞指引下，士平的三魂七魄齐聚镜中，互相纠缠凝聚归一。 所有人静下来，紧张地看着圜丘上的龙之子。 “成功了！”随着龙骞吐出这句话，诸人顿时发出阵阵欢呼。 虢启走上圜丘，微笑作了个揖：“不愧是巫礼神座，招魂术天下一流。” “虢祭主过誉了！”龙骞连忙谦让。 “二……师兄……二……师兄……”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巫凡敖的叫声。龙骞循声望去，见小师弟与百里迪驾着马车，朝广场方向驶来。 虢辛将视线投向马车，长笑一声：“看来巫凡君子马到成功了！” 马车停下后，两人奔至龙骞面前。 “老师！” “二师兄！” 百里迪与巫凡敖向龙骞行礼。 “你们来得正好……”龙骞对他们说，“我刚集齐士平的灵魂，马上作法让他醒过来。接着送他回成周城，向小士赔罪……” 闻言，两人默然不语。 “那小子肉身何在？”龙骞剑眉微皱，低声斥道：“还不赶紧搬过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巫凡敖才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迟疑道：“这厮……在车厢内……” “那我们……”龙骞说到一半，猝然顿住了。 他脸色微变，赶紧往马车奔去。 百里迪颤抖地闭上双眼。 当龙骞掀开车帘，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成周城，天道宗总坛。 他们带着士平完整的魂魄，以及残缺不全的躯体，来到小士嘉父面前。 看着地上被开膛破肚，几乎不成人形的残躯，殿内人人面色悚动，就连小祝蜡、小卜克的脸色，也登时变作一片死灰。 小士嘉父没发声，只是望着地上儿子死不瞑目的人头。 百里迪将整个过程来龙去脉，缓缓讲给所有人听，但他过滤掉会暴露出自己是僵尸，以及百起身份的相关细节。 说罢，室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才听龙骞开口，声音中充满愧疚道：“小士大人，非常抱歉……” 小士嘉父面沉若水，默默取走儿子魂魄，又望向地上的断体残肢。 这次沉默维持更久，才听他沉声道：“原本是吾儿有错在先，巫礼大神官不过替天行道，本巫怎敢怪罪？” 这句话仿佛从齿缝间迸出来，带着浓浓的、不加掩饰的讽刺与刻骨恨意。 天道诸巫互相对视，神情各异。 说罢，小士嘉父不看龙骞一眼，拂袖走了出去。 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龙骞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声。 百里迪也借故离开，随着小卜克去探望大哥。 听完弟弟叙述，床榻上的孟明愕然道：“你见到百起？” 百里迪点了点头。 “太好了！”孟明脸上洋溢着欣慰表情，颤声道：“六十年了……没想到除了我们，还有百里国故人活着……” 话音刚落，他就挣扎着想从床榻上爬起身。 百里迪连忙拦住他，惊道：“大哥，你想干嘛？” 孟明脸色苍白，虚弱地摇头道：“我要去见百起！” 闻言，弟弟温言劝道：“大哥，你的伤势还没有痊愈，必须好好休息，不能随意走动！” 孟明皱起剑眉。 他挨了小士嘉父的杀意烈焰拳，遭受极严重内伤，确实不宜随意活动。 百里迪调侃道：“大哥，我们僵尸有悠长岁月，也不差那一时半刻……你先好好养伤，过几天再去见百起兄罢！” 孟明脸上略微浮出淡淡无奈，叹道：“唉，只好这样！” 五天后，孟明的伤势基本痊愈。 刚入夜，他就随着百里迪出城，来到北邙山那一座坟墓。 两人沿着漆黑甬道往前走，最终来到墓室门前。 但映入眼帘那一幕，让孟明如石像般僵立原地，呼吸也停滞住。 偌大的墓室内，尽是被砸得四分五裂的棺木。地上到处躺着一具又一具被烧得焦黑，完全辨不清形状的尸体。 孟明有些颤栗地摇着头，喘息道：“这是怎么回事？” 百里迪脸色煞白，奔至其中一具焦尸前，仔细检查起来。 良久，他才开口道：“大哥，这些僵尸体内的经脉、骨骼……几乎全被外力给震碎。” 听罢，孟明俊挺的脸上几乎没表情，但凌厉的剑眉下双目犹如寒星。 他将拳头紧紧地攥起来，从齿缝中一字一顿道：“杀意烈焰拳！” 很显然，小士嘉父来到这座墓室，将所有僵尸都杀光，为自己惨死的儿子士平报仇雪恨。 “小士嘉父……”孟明拔剑出鞘，爆发出雷霆般怒吼：“我要宰了你……” 百里迪匆忙拦住，沉声道：“大哥切莫冲动，我检查过所有尸体，百起兄不在里面……” 孟明闻言，胸膛剧烈起伏不定，疑道：“百起不在？” 百里迪颔首道：“我估计百起兄被小士嘉父抓走，我们还有希望救他，但要从长计议……” 孟明沉吟半响，才将拔出的长剑缓缓收回，返剑回鞘。 片刻后，当他再开口说话，语调已恢复原来的冷静：“明犯我百里氏者，杀无赦！” 第114章 洛君之祭 东都洛邑，王城，某处宅邸。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但在一间灯火通明，精巧雅致的厅堂内，丝竹管弦声仍不断地传出。 一个披黝黑及肩总发的男人，慵懒地斜倚在铺着熊皮的卧榻上。他身穿精致的白色丝缎，外披一件玄色衣袍。 男人戴着一副精美银面具，遮住眉眼在内大半张脸。 白色曲裾深衣的女婢，垂首侍奉于侧。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皮肤细腻雪白，眼睛清澈明亮。 下右手华贵楠木案几前，正跪坐着一位穿玄色贯头衣，头部罩在风帽里的神秘男人。 厅堂中央，铜燎炉内燃烧的木炭劈啪作晌，迸溅出点点火星。 炉中熏香缓缓燃烧，淡淡香气冉冉升起，弥漫整个厅堂。 斜倚卧榻上的男人，正是洛邑首富殷圭公，或说熊胜之子，玄蛇排位第三的主君——殷子婴。 他身边白衣女婢，则是美女伯芈。 那一日，孟明、士平到满月霜与殷子婴见面。 当时，士平悄悄拔下伯芈的一根头发，却逃不过他凌厉的双眼，心中瞬间萌生一个绝妙念头。 当天夜晚，殷子婴趁着士平灵魂出窍，命令三具僵尸袭击巫凡敖，夺走士平的肉身。 三具僵尸本是百起下属，被他用血转化为僵尸鬼，只听命于自己。 随后，百里迪与巫凡敖来到墓穴，与百起不打不相识。 僵尸首领答应归还士平肉身，殷子婴遂命令两具僵尸鬼，进入耳室撕扯并啃食其身体。 不久之后，遭遇丧子之痛的小士嘉父，将墓室内僵尸屠戮殆尽。当孟明来到之际，却为时已晚，并誓言要小士付出惨重代价。 所有这一切，全都在殷子婴谋划中，但没人晓得他所欲何为？ 就在这时，一团闪烁的金光飞入厅堂。 金色光团在室内忽急忽缓，忽高忽低，飞了好几个圈，最终落在穿玄色贯头衣的男人身前。 金光骤熄，原来是一只长着三对翅膀，金灿灿的翅虫。 男人见到案上金阶六翅虫，立时放下酒爵，取过来轻放指尖轻咬，神情专注的聆听。 他霍然站起身，朝榻上的殷子婴拱手道：“启禀湘君！纪雍星夜赴洛，秘密进入城中。” “东君，那纪卿此刻心情如何？”殷子婴瞥了男人一眼，饶有兴味地问。 他的声音低沉又柔和，非常好听。 “看来很不愉快……” 被唤作东君的中年男人，阴森地笑起来，接着道：“据探子回报，那位不苟言笑的王子靖，脸色比他好……” “王子靖？”殷子婴突然坐直身子，用漆黑双眸凝视着他。 东君微微愕然，迟疑道：“据消息，纪雍车队距离王城二十里外，王子靖就出城亲自迎接，秘密送他到内郭馆驿。” 听罢，殷子婴眉宇间笑容退却，双瞳掠过一丝森寒之色。 “寻求王子靖相助？”他口气带有责问，“缘何本君没听过消息？” “湘君恕罪……” 东君避开面具后目光，解释道：“两人私交匪浅，纪雍此次赴洛，由王子靖接待也在情理中。” “罢了，你先专注布置大阵……” 殷子婴挥一挥手，话锋一转道：“山鬼死前，已布下四个阵法节点，那你的进展又如何？” 当提起青铜辛杖事件中，无法承受神器过多能量而自爆的山鬼，东君脸上神情微微一变。 他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湘君，洛邑是天道宗重地，想在宗伯署那群巫师眼皮子底下，在城内各处布置节点阵眼，并非易事……” 殷子婴一言不发。 东君接着道：“只要湘君谋划成功，我不被宗伯署察觉，就能尽数完成八个节点阵眼布置……” “有何难事？” 殷子婴笑起来，“尸鬼连环杀人分尸、百鬼夜行、东都鬼王，加上近期太士派剿灭僵尸群……全在本君谋划中！” “还须克服大阵能量供应……”东君告诉他，“我们原先之谋划，就是要抢夺青铜辛杖，作为激发大阵能量源……” “山鬼、河伯花那么多心血夺取辛杖，”湘君意味深长道，“可惜还是被司寇署孟明，还有龙之子搅局。” 听到孟明之名，东君脸色变得阴沉，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快压抑不住情绪。 伯芈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东君，似乎注意到对方情绪。 殷子婴不以为意，接着问：“能量源要怎样处理？龙之子已将青铜辛杖带回巫教神宫，交到大祭师手里。” 想从四大宗巫之首，巫教大祭师手中夺取青铜辛杖，无疑与虎谋皮。 “湘君，我会解决能源问题。我只有一个要求……” 东君面色青白，咬牙切齿道：“事成后，将孟明交给我处置！” 殷子婴盯着他看，良久才收回目光，口气悠闲道：“密切监视司寇署，还有龙之子。在这关键时刻，我不想节外生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事成后，孟明任由你处置。” 说罢，他再也不看对方一眼。 “敬诺！”东君脸色恢复如常，掉头往外走。 “是时候了，”殷子婴嘴唇一挑，脸上泛出一丝笑容，“去拜会洛君。” 说罢，他起身离开厅堂。 月光幽冷，伯芈手持着宫灯，与主君并肩缓步前行，穿过华丽府邸中曲折的回廊，来到一间书斋。 殷子婴踱步到角落处，在墙面摸了一会。 突然间，角落传出一阵低沉轰隆声，脚下地面猛然摇晃，仿佛整座建筑都被震得不断地摇摆。 大片石板从地上缓缓滑开，待震动停止后，湘君身前已出现一个地窖。 地窖中露出一大截楼梯，伯芈跟随湘君身后，踏着陡峭阶梯往下走，进入一条阴冷的石造甬道。 甬道两边石壁上，斜插着一排火炬。摇曳昏暗昏的火光，照在墙边上，隐隐透出两人身影。 他们继续行走几十米，在狭窄甬道里拐几个弯，又走了差不多远，骤然闻到一阵刺鼻血腥味扑面袭来。 两人又走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宽敞的四方石室。 石室不仅宽敞，还相当高，四壁由巨石砌成，但空空如也。 室中央设立一个祭坛，分别立了九个柱子，每根柱子都捆住一具死尸。 九个男女是玄蛇从各大人市内，精心挑选的奴隶。 男人体格精壮，外貌俊朗，富有阳刚之气。女人则面貌秀丽，身材窈窕。 但这些人却像牲畜一样，被站在祭坛前的巫师宰杀。 巫师所用手段极为残忍，有的被剖开腹腔，掏出血淋淋内脏；有的被利刃割喉放血；有的人被割下肢体；有的直接被斩掉头颅。 巫师将头颅、断肢以及碎肉内脏，郑重地放在祭坛上青铜盘里。 在昏暗灯火映照之下，祭坛上满是大滩暗红鲜血，刺鼻难闻的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令人几欲作呕。 殷子婴踱步走入室中央。 “湘君！”巫师恭恭敬敬地鞠躬。 “祭祀完成了？”殷子婴声音平缓，听不出半点感情。 “小巫已向洛君献上献牲。”巫师得意洋洋道。 火光忽明忽灭，映在殷子婴冰冷的脸上，仿佛九位被残忍杀害的人，只是寻常牲畜，可任人随意宰杀。 只见他面朝祭坛，恭敬地拱手，朗声问道：“启禀洛君，本君为您精心准备的献牲，不知您还满意？” 话音刚落，空气中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霉腐气味。 伯芈皱着眉头，满腹狐疑地问：“这是什么味道？” 霉腐气味逐渐扩散，还愈来愈浓烈，渐渐变成一阵腥臭。 霎时间，原本密不通风的石室，青铜制灯架上火光竟无风自动，止不住地激烈晃动起来。 死寂阴沉的室内，突然黑色雾气缭绕，墙壁上投下一大团，满是鬼魅气息的巨大阴影。 伯芈抬起头来，望见墙上不断摇晃的阴影，双手紧捂着小嘴，面色因惊骇而变得异常惨白。 第115章 南金之路 纪雍，来自莒国的卿士。 莒国位于鲁国以东，是个己姓东夷古国，拥有三十多个城邑，在山东地区是一个仅次于齐、鲁的邦国。 纪雍之名，在泗上诸侯间非常响亮。 二十年前，他代表莒国到成周觐见天子，申诉鲁国对莒国之侵略。 莒国是东夷国，但纪雍不亢不卑，慷慨陈词，据理力争，颇得天子赞赏。 天子严厉申斥觐见的鲁侯，命他归还所侵占土地。 当下，这样一个要人，亲自来到成周，必会引起人们注意。 但事实却相反，在纪雍要求之下，洛邑司寇署趁着深夜，通过密道将他送进王城内郭，安排入住馆驿，接受虎贲师严密保护。 “召大人，缘何此事会扯到我们？” 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驾着驷马戎车，缓缓行驶在街道上。 他的眼睛熠熠有光，鼻梁高挺，鲜红嘴唇微抿，显出一脸阳刚英武气概。 这个身长八尺，魁梧精悍，肤色黝黑的男人，正是司寇署都尉孟明。 孟明车左之位，站着一位两鬓斑白，年约四旬，甚有威严的中年人，正是成周司寇署小司寇召景。 “我说……” 孟明一边操纵驷马，一边道：“什么时候开始，司寇署与虎士也得管几外诸侯的私事了？” 召司寇闻言，操着一口标准成周雅言，无奈道：“这是靖王子嘱咐，我们也只能配合。” 他又补了句：“谁让纪雍掌握南金贸易，这可是我周命脉！” 南金就是铜，大邦周非常重要的战略资源。 这种资源关系到工匠对兵刃、箭矢、戈矛、甲盾等兵器制作，也影响到君主统治之稳固，以及战争能否顺利开展。 放眼整个大邦周，尤其是王几之地，南金向来匮乏。铜锡主要产地，大多数集中在南方，尤其在荆国境内。 两百多年来，大邦周与荆国之关系反复，时好时坏。 荆国为了维持争霸，对南金管理很严格。当年昭王率西六师伐荆，主要想控制这条铜路，取得这种珍贵的战略资源。 近年来，荆蛮不断侵略大邦周南疆，铜路再次中断。宗周王廷若想解决缺铜的燃眉之急，得依靠另一条铜路——莒国。 莒国面朝大海，航海技术发达。多年来，莒人与海外产铜国贸易往来，将南金卖到卫、宋、曹、陈，以及成周等地。 这也弥补了因荆楚的禁运政策，所导致缺铜危机。 莒国掌握南金贸易，拥有诸国所需铜资源，地位变得举足轻重。 纪雍，是莒国公族，国君莒子族弟，分封在滨海的纪障城。 莒国海外南金贸易线由纪障城掌握，故纪雍也成为莒国，及各诸侯国争相讨好的要人。 王子靖是天子庶长子，前些年被册命为成周的四方积，专管四方诸侯及方国进贡事宜。 此次纪雍秘密来洛邑，有要事寻求四方积相助。 事关大邦周铜锡供应稳定，王子靖向司寇署与虎师下令，全力协助纪雍。 司寇署并不隶属四方积，但效忠于东宫的召景，还是答应下来。 因为王子靖是王族，与摄政、太傅关系密切，他深谙权力之微妙，自己根本没有必要贸然开罪。 况且，王子靖还将纪雍私事与铜锡供应挂钩，上升至动摇国本高度。 就这样，稳定大邦周国本的责任，犹如一座大山那样落在小司寇肩上，令他倍感压力。 短短时间，孟明便将自己闯荡多年，对诸夏形势的认识，以及近期所听闻消息梳理了一遍。 “你们上层权谋之事……”他低声喃喃自语，“与我何干……” “孟明说啥？”小司寇提高声量，“风太大，本司寇听不太清楚！” 孟明眨了眨眼，露出整齐洁白牙齿，微笑道：“召大人，我没说话……” 那一晚，他原本兴高采烈去见下属百起，却惊见墓室遭小士嘉父等太士派巫师之偷袭。 三十具僵尸惨遭屠戮，但僵尸首领百起却消失无踪，生死不明。 孟明投鼠忌器，只能按捺住去找小士嘉父动手的冲动。 这些天来，他利用宗伯署都尉之身份，不时出入明堂与天道宗总坛，想要探听百起下落。 但这位僵尸首领像是人间蒸发般，孟明多方查找始终不见其踪迹。 至于小士嘉父，自从儿子士平的丧礼结束，他就谢绝任何访客，将自己关在宅邸中，连家门都没踏出过半步。 无奈之下，孟明向小卜克求助，请他施展追踪之术寻找百起下落。 但小卜告诉他，自己的追踪之术造诣有限，仅能寻找活人，远不如父亲太卜神官那般精湛。 孟明无计可施，决定采取笨方法，蹲守小士嘉父宅邸外监视。 就在此时，小司寇召景紧急召见，让他一同去见莒国执政卿纪雍。 烦死了……孟明郁闷地想，老子忙着找人…… 想到这里，两人已抵达馆驿。 当孟明进入议事厅，就见到那一位来自莒国的重卿。 “外臣拜见过纪卿！” 他们来到纪雍座前趋拜，对方微微欠身还礼。 孟明稍作打量，这位身穿朱色深衣的卿士，四十上下，脸庞棱角分明，美须及胸。 他有一双锐利眼睛，沉稳中透出一丝冷峻高贵。或许常年忙于政务，他的鬓角有一些花白。 待两人在东侧客位坐定后，召景小心询问：“纪卿，今日唤外臣过来，不知有何赐教？” 纪雍心神不宁地挥手，让侍女打开木匣，取出一封帛书递给小司寇。 待召景读毕，便递给孟明，他直接默念起来。 这字看不懂……孟明皱了皱眉。他对篆文不太精通，平日书信往来，都是让百里迪代理。 他努力解读帛书上词义晦涩，用拗口成周语法写的篆字，内容大致是欢迎纪雍来洛邑的套话。 “湘……君……东……君？”孟明读到最后署名。 “湘君与东君！”合上那张帛书后，他沉吟了片刻。 “湘”指湘水，是荆国境内最大河流。湘君，是湘水男神，也是水神，与湘水女神是配偶之神。 至于东君，是为人们带来无限光明的太阳神。 湘君与东君，是荆地九神信仰中，两位重要神祗名号。但信中署名的湘君与东君不是神灵，而是玄蛇主君。 尤其是湘君，他是第三代僵尸人，近期洛邑所发生系列大事，这个神秘男人基本脱不了干系。 但湘君很神秘，截至目前为止，孟明还未能查出其真实身份。 他万万没想到，来自莒国的执政卿纪雍，竟然也摊上了这个男人。 第116章 纪卿之心 “十多年前，玄蛇已活跃于泗水诸国间。” 纪雍顿了一顿，接着道：“据悉，玄蛇共有九位主君，他们以荆地九位神灵之名，作为自己的代称。” “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孟明缓缓念出九神名号，“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 纪雍颔首道：“玄蛇最高主君，以排在首位的东皇太一来命名。其余主君地位高低，则以剩余八神排位来定夺。” 他沉默片刻，感慨道：“以神灵自居，不敬鬼神，这群人真狂妄！” “纪卿，并非不敬神……”召景咳了一声，分析道：“他们敢冒犯九神，极可能是帝五臣之徒，与巫教有渊源……” 帝五臣信仰，兴于大邑商初年，由首任大祭师，有史以来最伟大巫师——巫咸所创立。 帝五臣尊奉凤凰神、苍龙神、大虎神、麒麟神与冥蛇神。该信仰流行于王几与荆地之外，东国诸侯之间。 至于比帝五臣古老的九神信仰，主要流行于南方各邦国，尤其在荆境内。 数百年以来，巫教与九神教斗争异常激烈，与天道宗三分天下。 据小司寇之推论，玄蛇或许是一群虔诚狂热的帝五臣之徒，才会作出亵渎九神的大逆之举。 “召大人分析有理！”纪雍微微颔首，一脸赞赏神情。 什么有理，根本是信口开河……孟明心里吐槽，湘君是第三代僵尸人，那是什么巫教之徒…… 他想了想，开口道：“若按照九神之排位，意味着帛书中所署名，湘君与东君在玄蛇排位第三与第七。” “真没想到！” 召司寇摇了摇头，叹道：“我们端掉排位第八的河伯，第九的山鬼，反倒引来排位第三，以及第七的玄蛇主君。” 惹上玄蛇就不是好事……孟明心里泛起嘀咕。 自从十多年前，玄蛇组织腾空出现后，他们在大邦周乃至荆国境内，专从事下毒、掠夺、暗杀、颠覆诸侯统治等龌龊勾当。 只要出得起钱帛，便能雇佣他们服务。玄蛇犯下诸多恶行，最终激起东国诸侯的不忿，想联手消灭这个组织不果。 这么多年来，由于玄蛇势力范围主要在东国诸侯间，未引起王几内司寇署与虎贲师注意。 他们所掌握玄蛇情报不多，要对付两位玄蛇主君，自然是很大挑战。 目前，孟明仅知“水神”湘君是第三代僵尸人，能使用自身血液将尸体转化为尸鬼，将僵尸转化为僵尸鬼。 至于“太阳神”东君，据说是一位精通阵法的巫师。 目前，他们所需确认的，是湘君与东君想做什么？ 想到这里，召景与孟明对视了眼，很有默契望向主座上卿士。 纪雍神色有一丝淡淡忧郁，他抚着美须，看着两人道：“召大人，孟统领，靖王子说你们可帮余？” “外臣谨遵靖王子之旨，全力协助纪卿！”小司寇答应得很爽快。 喂，我可没答应……孟明瞥了他一眼。 “玄蛇威胁余，图谋不轨……”纪雍沉重的叹息一声，“掳走吾儿……” “你的儿子？”孟明有些诧异。 纪雍有一个年十六的独子，也是纪氏世子。 周礼规定，王族公侯子弟年满十岁者，入读城内小学；满十五岁入读城郊大学，即所谓王官之学。 去年，纪雍将年满十五的儿子，送到成周辟雍学宫念书。 周礼有云：“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辟雍，就是大邦周的大学。 纪雍黯然道：“两个月前，玄蛇之徒硬闯成周府邸，杀死十余名守卫，将吾儿掳走！” 堂堂莒国卿士世子，竟在几内被人强行掳走，可见玄蛇有多猖獗。 “纪卿，世子被掳走，为何没来司寇署报案？”召景问他。 纪雍叹道：“玄蛇掳走世子，佯装成回国探亲，故无人知晓。” 他稍作停顿，沉重答道，“玄蛇来信命余赴洛见面，还要余保密……若不从就杀死期儿。余只好秘密离开莒国，求助于靖王子。” “玄蛇约何时见面？”孟明问。 “明日！”纪雍回答。 孟明接着问：“敢问纪卿，你与玄蛇见面，是否备妥赎金？” “赎金？”纪雍愣了一下。 果然……孟明见其反应，直想翻白眼。他冷冷道：“您舍不得钱帛，却让司寇署贸然出手，反倒害了世子……” “孟明！”小司寇瞪了他一眼。 据周礼规定，贵族若在战争中被俘，可上交国君换取赏赐，也可自行与敌国接洽，以赎金换回被俘人质。 玄蛇不遵周礼，时常绑架贵族，勒索大笔赎金。对这些贵族而言，毕竟性命攸关，故他们愿意付赎金。 想到纪雍身为卿士，却不舍付赎金，反让司寇署同僚冒死救他儿子，孟明感到异常愤怒，才会直言不讳。 “孟统领误会了，区区钱帛何足挂齿？” 纪雍看向他，沉声道：“玄蛇以吾儿要挟，还大费周章约余，千里迢迢来洛邑见面，必与南金贸易有关。” “南金贸易？”孟明怔了一怔，想到纪雍掌控着莒国的南金贸易。 很显然，玄蛇俘虏纪氏世子，并非看上区区赎金，而是想在获暴利的南金贸易中分杯羹。 “余贵为莒国卿士，岂可为了小儿，有愧于君上，牺牲邦国利益？” 说到这里，纪雍眼中闪着光，语气陡然变得坚定。 “明日会面，若玄蛇真的窥视吾国利益，你们可直径剿灭这些残民者！至于吾儿……就交给帝五臣庇佑……” 纪雍不惜牺牲唯一儿子，也不向玄蛇妥协的坚韧意志，召景与孟明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纪卿大义，外臣钦佩至极。”他们起身拱手行礼。 纪雍默然良久，慨然叹道：“余仅有这个血脉，小子若有不测，纪氏就此绝后矣！若形势允许……” 说着，他身子倾斜而虚前席，诚挚地向召景与孟明一拜。 “还望召司寇与孟统领，能保全吾儿……” 两人恭敬地行了一礼，异口同声道：“外臣必定竭尽全力，救出世子。” 听罢，纪雍长长吁了一口气。 召景在室内踱步，沉吟道：“洛邑城这么大，贸然让虎师搜索，打草惊蛇反倒不美了……” 他摸着短须，思索片刻后，接着道：“待明日纪卿与玄蛇会面，我们派精锐暗中监视，找到敌人据点，救出世子……” 孟明想了想，开口道：“两位，我有一个更好办法，可救出世子。” 纪雍闻言，立时向前移席，“雍愚昧，请孟统领教余！” 第117章 历史神话 清晨，洛邑王城，守藏室。 “二三子，本座曾到宗周守藏室，考察官方档案《洪范》……” 此刻，龙骞正端坐在主座上，与成周太史寮的史官们论学。 所有史官都正襟危坐，肃然起敬地看着巫教苍龙大神官，宋国盘龙城巫礼氏家主——龙骞。 自从来到洛邑，龙骞就被他的叔父，天道宗大宗伯册命为天道宗客卿。他也趁着身份之便，来到东方文献渊薮——成周王城守藏室观书。 但见宽大守藏室内，三面白墙放置数十排木架，每个架上密密麻麻，摆放一捆捆竹简。 龙骞随手抽出一卷翻看，发现这里所藏古籍，不仅年代久远，许多还是他不曾读过的孤本珍品。 他如获至宝，连续好几天躲在守藏室，废寝忘食去阅读。 每次阅读后，龙骞会应成周太史微邀请请，与太史寮小史、内史、外史、御史等史官论学。 他们讨论的范围甚广，涉及历史、天文、历法、医学、占卜、文献、典章制度等，几乎无所不谈。 今日，龙骞主动与史官们畅谈，关于周礼与巫术关系的研究心得。 “宗周《洪范》记载箕子五行说，以及天地大法等治国大道。”龙骞告诉史官们，“文献由两百年前史官所记，几乎没争议……” 太史寮史官对《洪范》很熟悉，纷纷颔首示意。 龙骞进一步解释：“但本座认为，《洪范》所讲金、木、水、火、土，并非什么治国大道，而是一种失传已久的高深巫术。” “《洪范》是高深巫术？” 听罢此言，史官们面面相觑，露出诧异神情。 你们的反应都在预料中……龙骞心想。 多年来，他都一直坚信自己的见解，却苦于找不到文献以证其说。直至参观守藏室，才在地窖中发现一批年代久远的竹简。 太史微告诉龙骞，这批竹简是当年周公营建洛邑后，特意从宗周运来。 竹简内容涉及怪力乱神之说，不被成周史官认可，堆放在阴暗地窖角落，不为人注意。 龙骞如获至宝，煞费了一番力气，对竹简进行整理。 可惜在此之前，盘龙城遗失多年的《僵尸篇》下半卷，已被百里迪捷足先登取走，不然就能取回失传的典籍。 整理过程中，龙骞在这批竹简里，寻得一部成书年代更早的《洪范》。 他称这部书为成周本《洪范》，与宗周本《洪范》作区别。 若考察成周本《洪范》，虽记载箕子与武王谈话，内容却与宗周本《洪范》相去甚远。 成周本《洪范》不谈治国之道，而是解释巫师运行金、木、水、火、土的原理，以及高深五行巫术等。 这个发现让龙骞欣喜若狂，也印证他多年的设想。 于是，他决定在交流中与史官分享自己的研究心得。 “近两百年来，”龙骞指出，“所流传上古巫师神话传说，受到宗周史官有意识地历史化处理，早已失去最初原貌。” 所谓历史化处理，说白就是史官篡改史实。但他在别人地盘上，要顾虑史官的感受，故讲得十分含蓄。 “神话传说经历史化处理？” “太史寮篡改史实？” 原本正襟危坐，态度一丝不苟的史官，乍听大神官所言，如同惊雷般，顿时引起一阵轰动。 龙骞石破天惊的见解，对接受王官教育，及严格史学训练的史官而言，无疑是非常大的冲击。 史官们议论纷纷，却碍于礼节，不敢对巫礼大神官提出异议。 待周围议论声稍歇，龙骞才开口：“当年周公制礼作乐，有意削弱巫师影响力，改变自大邑商以来，巫师神权统治……”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在周公主导下，宗周史官对上古神话传说，及各种文献记载，进行大规模历史化改造……” “巫礼神座！”一名年轻史官按捺不住，决定提出心中疑惑。 “神座见解委实精彩……”他斟酌着词汇，低声道：“但除了您所说《洪范》版本差异，不知还有其他证据？” 年轻史官提问犀利，但不失恭谨，引来史官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善，本座便举一个例子罢！” 龙骞稍作思索，开口道：“诸位，不知你们是否听闻，成王问周公轩辕黄帝有四张面的事迹？” “黄帝有四张面？”史官们怔了一怔。 据史官记载，当年成王问周公：“余一人听说，黄帝长了四张脸？” 周公回答：“陛下，黄帝派四位臣子管四方事，不需谋划就获得躬亲办事的效果；没有事前约定，管理也获成功。后人赞扬黄帝有四面，其实指帮他的四位辅臣，而不是真有四张面孔。” 自古以来，有关黄帝有四张面孔的传说，可谓流传甚广。 但这种说法不符周公制礼作乐的精神，故成王询问时，他就进行历史化处理，褪去神话色彩。 周公将黄帝的“四面”，抽象性理解为“四辅”，代表四位辅佐黄帝成就大业的臣子。 “近两百年来，秉持周公制礼作乐精神，在宗周太史寮主导下，对古史神话传说进行大规模历史化改造……” 说到这里，龙骞停下来，目光扫向在场每一位史官。 “如《武成》篇记武王射帝辛尸体，执行天罚；《金縢》篇记周公祝祷，减寿救武王。这些先王事迹，充斥大量巫术，也是你们所耳熟能详。” 说到这，龙骞叹了口气。 他有些悲哀地说：“经两百年修改，许多真实巫师史实、神话传说逐渐失去原貌，甚至湮灭……” 堂上诸位史官，对这位侃侃而谈的巫师，有着复杂感觉。 史官出于传统偏见，认为巫师是些随意妄言鬼神，蛊惑人心之徒。所以他们对巫礼大神官的见解，内心其实有些抵触。 但龙骞虽是巫师，却学富五车，展现出对史官文献无比熟悉。 他对宗周史事典故，也能随手拈来，旁征博引，侃侃而谈。此外，他的见解论证严谨，条理分明，令人信服不已。 “善！大善！神座高见无比精微，佩服不已！” 史官们不断赞叹，纷纷对龙骞长拜，他也拱手回礼。 今日论学，相信不少对巫师抱偏见的史官，都会被大神官的博学折服，连带对巫师有所改观。 “嘣……嘣……嘣……嘣……” 室外传来修闾氏敲击梆子的声响，龙骞才意识到天色不早了。 于是，他便站起身来，在史官的仰慕眼光中，离开守藏室。 第118章 孟明之谋 黄昏时分，一辆戎车匆匆停在巫凡氏宅邸门前。 “小司寇，找我们这些平民，有何贵干？” 巫凡敖将召景迎入厅堂，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小司寇在客位坐定，神色焦虑地问：“我有事找龙之子，他在……” 巫凡敖笼着袖子，笑道：“什么事？不劳二师兄，找我也一样！” “巫凡君子，我并无意冒犯你……”召景想到他在三破日所惹麻烦，不由得暗自摇头。 巫凡敖用带着嘲弄的眼神，瞥了他眼，接着道：“我也是巫教大巫，你若看不起我，便是看不起巫教和最高神座！” 小司寇一下子噎住了。 巫凡敖是大祭师入室弟子，龙之子的师弟，虽然召小司寇位高权重，但也想跟巫教搞好关系，对他很是客气。 见召景一副难堪与尴尬模样，巫凡敖不由“噗”的笑出来。 “小师弟，休得胡言！” 正当召景为难之际，门外传来一把低沉男声。 话音刚落，身穿月牙白深衣的龙骞，缓缓走入厅堂。他刚从守藏室回来，一进家门就见到巫凡敖在为难小司寇。 二师兄瞥了小师弟一眼，他眨着无辜的双眼。 “召大人……”龙骞对召景举袂作鞠，对方也还以一礼。 待众人坐定，龙骞微笑道：“召大人，我的师弟失礼，还请恕罪！” 召景一脸肃然道：“巫礼神座，司寇署出大事，需要你……” 龙骞直接打断他的话：“小司寇，我是宋人，不便插手成周事务，尤其是王官之事。” 小司寇连忙解释：“不仅是王官，还关系到孟明！” “孟明？”巫凡敖怔了一怔。 但龙骞脸上平静如止水，淡淡道：“孟统领怎么了？” “孟明被玄蛇掳走了！”召景告诉他。 “玄蛇掳走？”龙骞不动声色，身体却轻轻一颤。 “玄蛇不是给捣毁了？”巫凡敖一脸困惑。 “你们仅捣毁成周玄蛇……” 召景遂将玄蛇两位主君——湘君、东君出手，以及昨日与莒国执政卿纪雍面谈过程，扼要对两人述说了一遍。 龙骞沉吟半晌道：“玄蛇今日见召卿，与孟明何干？为何掳走他？” “唉！因为孟明的献计，我就……”小司寇一脸懊恼神情。 龙骞悠然道：“召大人别紧张，请慢慢说出来。” 巫凡敖为召景斟酒，他举起酒盏就一饮而尽。 在龙骞示意下，小师弟再行斟酒，召景又喝第二盏。片刻之间，他连饮三盏酒，已是脸泛红潮，但心神总算稳定下来。 于是，小司寇将事情来龙去脉，向二人缓缓道来。 昨日，孟明所提出救人办法，是由自己假扮纪雍，亲自与玄蛇见面。 只要见到湘君或东君，他就当场制服对方，将世子纪期救回来。 “召大人！玄蛇可认得纪卿外貌……”巫凡敖大感疑惑，“孟明兄一身的腱子肉，无论外形或气质都不像，易容也骗不了。” 召景回答：“孟明说他有化身药剂……” “化身药剂？”巫凡敖瞪大眼睛，“他有这么珍贵药剂！” 龙骞闻言，也是一脸困惑之色。 听了孟明的谋划，原本纪雍有些迟疑，担心连累对方。 但无可否认，这个计谋确实一箭双雕，在召景力劝下，最终他答应下来。 接下来，司寇署开始作出系列部署。 为保密起见，小司寇亲自护送纪雍离开馆驿，秘密住进王子靖府邸。 孟明则住进馆驿中，闭门谢绝访客，制造纪雍仍在室内假象。 第二日，在玄蛇指定时辰之前，孟明喝下药剂，化身成为纪雍，再穿上他的朱红色深衣，独自在厅堂内恭候。 “召大人！”龙骞忍不住问：“你确定孟明喝下药剂？” “巫礼神座，说来真神奇！” 召景口中啧啧称奇，“孟明喝下药剂，面容与体型真的变得与纪卿，甚至连嗓音也丝毫不差。” 事实上，所有人并不晓得，孟明所喝化身药剂，不过是普通的液体。他之所以能够化身，其实出于百里迪帮助。 百里迪身为第三代僵尸人，拥有催眠与制造幻觉的能力。 孟明先让弟弟来到馆驿，躲在暗处施展特殊能力制造幻觉，让众人以为自己真是喝下药剂变成纪雍。 当时，司寇署诸人在召景安排下，在馆驿四周布下天罗地网。 孟明的好兄弟，司寇署都尉的霸喜负责监视，确保玄蛇无法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不久后，一辆由两匹粟色马所拉厢车，缓缓停在馆驿门前。 一个相貌敦厚的皂隶下车，向门卫说明来意，想接纪雍离开。 原本霸喜还在思索，玄蛇用什么手段带走纪雍。没想到对方堂而皇之，直径上门来接送，确实让他有些错愕。 但他迅速镇定下来，继续暗中严密监视。 临出门前，持续施法的百里迪嘱咐：“大哥，你赶紧救出纪雍，我的能力支撑不久，幻术一旦破灭，就会看出你的真身！” 孟明颔首答应。 不一会，由他假扮的纪卿缓缓走出馆驿，在皂隶恭请下登车。皂隶灵活地驾驭驷马，厢车隆隆驶出大道。 马车离开馆驿后，往城南市区缓缓驶去。 这里有繁华大市场，成周乃至整个王几的货物，都在此处中转贸易。 此时刚过中午，是市中最热闹时候。 宽阔的街道上，各种车辆川流不息，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不绝于耳，一片喧喧嚷嚷。 霸喜有些庆幸，光天化日下马车缓缓而行，目标十分明显，不易跟丢。 进入大市后，马车往南行驶。干练的司寇署属吏，保持距离紧跟对方。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向左拐，转入一处阴暗狭窄的里闾巷子。 但霸喜并不惊慌，因为他知道巷子尽头是死路。当他轻松地率领诸人转入小巷时，却惊见马车已凭空消失。 众人惊讶地揉了揉眼，简直不相信自己所见。 就算人可以下车离开，但巷子内路窄，宽大厢车驶入正好堵住整条路，不可能骤然消失。 当霸喜气急败坏，赶来禀明情况，召景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懵了。 但他迅速镇定下来，下令属吏驻守十二座城门，严格盘查进出人员马车。 同时，小司寇让霸喜带领所有司寇署属吏，全面搜索小巷周边区域，寻找那一辆神秘消失的马车。 可是众人忙活了一个时辰，始终见不到那辆华丽马车。 第119章 神秘失踪 所有人万万没想到，玄蛇竟在如此严密监视下，将孟明所假扮纪雍带走。 召景心里瞬间一片冰凉。 小司寇无法想象，失去司寇署支援的孟明，要如何独自应付玄蛇？若让敌人发现纪雍是冒牌货，又会如何处置他和纪世子？ 想到这里，召景顿时六神无主，经过霸喜提示，才猛然想起孟明叮嘱。 于是，他匆忙赶往巫凡敖宅邸，将事情发生经过告诉两人。 “巫礼神座，孟明告诉我……”召景告诉龙骞，“若他有任何不测，立时向您求助……” 说着，他离席深深一躬，“请巫礼神座出手相救！” 孟明如此信任我……龙骞心中微微一动。 他轻蹙眉头，眺望窗外一株殷红桃花树。 小司寇几次开口，都被巫凡敖作手势阻止，他晓得二师兄沉思时，不喜欢被人打搅。 “召大人，我有些不明白！”龙骞修长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 召景坦然道：“巫凡神座，请说！” 龙骞抬眼直视他，沉声问道：“马车驶入小巷，瞬间消失无踪，是否藏匿在两侧宅院内？” “我想过这点……”召景摇了摇头，“但宅院大门宽度，不能容纳这么大车厢驶入。若当场拆卸马车，短时间也不能完成。” “哼，难不成被鬼神掳走了！”巫凡敖道。 “鬼神？”召景心里咯噔一下。 他呆了半晌后，接着道：“我让下属封锁现场，逐一搜查巷子两侧宅院，但没有发现马车驶入痕迹。或许真有鬼神……” 龙骞打断他的话：“召大人，请问小巷在什么方向？” 召景放下酒盏，回答道：“西南方！” “西南方……”龙骞怔了一怔。 下一刻，他又紧皱眉头，陷入沉思。 召景不敢打断，只好站起身来，在厅堂内来回踱步。 良久，龙骞才开口道：“召大人，眼下你要作什么安排？” 召景苦笑道：“我先封锁小巷周围区域，同时向靖王子禀报，请洛邑城宰关闭十二座城门，确保玄蛇无法离开。” “贸然关闭城门影响甚大，城宰不会答应……”龙骞摇了摇头，“而且没有这个必要，玄蛇不会离开……” “不会离开？” 召景与巫凡敖闻言，不禁一愣。 龙骞平静地道：“玄蛇敢公然接走孟明，上演这一出马车消失，可见他们已作出周密安排。” 龙之子心思极细，许多事情都能用慧眼洞穿。 “湘君公开挑衅，想必有重大谋划……” 龙骞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们，接着道：“这就意味着，玄蛇在城中建立了新的秘密据点。” “秘密据点？”召景张了张嘴，忍不住问：“那该如何是好？” “罢了！”龙骞站起身，“我亲自找孟明。” 召景大喜过望，关切地询问：“巫礼神座，我能如何帮你？” 龙骞吩咐道：“安排人手严密保护纪卿，我担心玄蛇会对他不利。” “感谢神座相助！” 召景眼中掠过感激之色，起身向两人躬身行礼，才缓缓退出厅堂。 巫凡敖送小司寇离开，目送他的马车驶去，飞速地奔回来。 他兴奋地道：“二师兄，我们该出发了！” “敖，你要去哪里？”龙骞瞪了他一眼。 巫凡敖大大咧咧地道：“自然是去救孟明兄，可惜小迪今天没来，不然也带他一起去救兄长！” “有请小师弟带路！”龙骞直视他，眼里带着一丝笑意。 “带路……”巫凡敖愣了一下，尴尬地笑道：“我不知道他在那？” “小师弟，我也不晓得！”龙骞摊了摊手。 “哎呀！那就救不了孟明兄……” 龙骞伸了个懒腰，对满脸失落的小师弟道：“还是有办法……” “二师兄，你果然有办法！”巫凡敖双眼一亮。 “但需要小师弟协助……”龙骞气态悠闲地说，“施展蛇虫之术。” 听到蛇虫之术，巫凡敖神情一顿，眼中光黯淡下来。 蛇虫之术，是蛇谷巫凡氏的精深巫术。一旦施展开来，可借由蛇虫监听人们谈话与活动。 龙骞道：“说到蛇虫之术，小师弟在巫凡氏内应该是数一数二！” 巫凡敖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的造诣怎能与叔父相比？” 小师弟口中叔父，是现任冥蛇大神官，四大宗巫之一的巫凡无骇。 巫凡敖略一沉默，才缓缓道：“叔父贵为冥蛇大神官，他的蛇虫之术造诣十分精湛，任何野生蛇虫皆可为其所用，监听范围达百里之远。” “百里？”龙骞惊叹一声。 巫凡敖点了点头。 小师弟眼中划过一丝犹豫，迟疑道：“我的蛇虫之术造诣甚浅，须培育与训练特定飞虫才能施行，监视范围不到半里，恐怕找不到……” “半里足矣！”龙骞赞许地点头：“小师弟无需找出孟明，仅侦查小巷两侧住宅即可。” 巫凡敖一溜烟就跑去内室，取来了一个皮馕。 他一边小心翼翼打开，一边喃喃念起咒来。 过了半响，皮馕里涌出大团黑云，不断地往四方飞散而去。 龙骞细细看去，但见黑云由一群米粒大小，密密麻麻数千只毒虫组成。 此时此刻，巫凡敖双眼中迸射出绿幽幽光亮，专注施展蛇虫之术，让无数小虫飞去小巷侦查。 龙骞不打搅小师弟施法，悄悄离开宅邸，驾车前往小巷。 此时已近黄昏，市场人流少了许多，他在远处下车，沿着大街缓缓踱步。 过了一会，龙骞脚步一转，走进左侧一条清冷巷道。 如召司寇所言，小巷道路很窄，庞大厢车进入后，若想退出来也要耗费一番周折，更何况要凭空消失。 龙骞缓缓走到尽头，驻足在一堵结实的夯土墙前。 就在这时，他眼中精光一闪，发现墙角有一个诡异的红色符号。 符号似乎由人血所画，散发着一股腥气，但血迹已褪得有些模糊。 龙骞仔细观察，这个符号扭扭曲曲，像是一种文字，却不是他所熟悉的篆文或殷商古文。 他默默记下来，接着转身走出小巷，准备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他兀地一抬头，双目直视南面市场。 “西南方……”龙骞喃喃自语，心里琢磨出几分端倪。 第120章 春官宗伯 “恭迎巫礼神座大驾！” 当龙骞来到明堂朱红色大门前，一个年过四旬，身穿白袍的短须男人从里面出迎，双方在阶上相拜。 男人是成周春官署主事，天道宗第二把交椅——小宗伯宗宁。 为调查孟明神秘失踪之事，龙骞特意到天道宗总坛，向宗宁求助。 他刚踏入堂内，就看见北面墙上，所绘制一副偌大的周公像。 周公兼圣王与巫王于一身……在他脑海中，回响起爷爷巫礼御寇的话。 当年，周公制礼作乐，奠定大邦周万世基业，是公认的伟大圣王之一。 在巫师眼中，周公既是天道宗创建者，首任大宗伯。 同时，他又被誉为近三百年来最伟大巫师，巫族最后一位巫王。 龙骞被迎入总章堂后，与小宗伯隔着案几相对而坐。 “宗大人，最近城内发生太多事……”龙骞诚恳地拱手，“骞未尝得闲暇拜谒于前，为此深感不安。” “巫礼神座，你太客气了。”宗宁谦让回礼。 贵为巫教五大神官之一，龙骞地位与天道四神官相等，高小宗伯一等。但他在宗宁面前，仍然以晚辈自居。 原因无他，一方面小宗伯年岁比自己大。另一方面，对方是大宗伯妻弟，与巫礼氏有姻亲关系。 天道宗大宗伯巫礼乃，正是龙骞的父亲，已故巫礼大神官巫礼嘉的庶兄，也是他的世父。 “前些日子，洛邑发生系列大事……” 宗宁脸上露出温润笑容，缓声道：“多得巫礼神座出手相助，我们才得以化解各项危机。” 龙骞想到士平肉身之事，苦笑道：“小宗伯，是骞给您添麻烦了！” “士平之事怎能怪你？”宗宁捋了捋须，接着道：“况且您是我宗客卿，您的事就是天道宗之事……” 自从青铜辛杖之事告一段落，龙骞就长期定居洛邑。至于远在镐京的世父巫礼乃，遂以大宗伯身份册命他为客卿。 原本他想婉拒，但想到有客卿身份，可得到天道宗诸多便利，还能到宫内守藏室观书，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作为客卿的义务，他会定期为洛邑天道巫师讲课。 “二十年前，我父骤然逝世……” 小宗伯谈起往事，若有所思道：“当时我年纪尚轻，根本没有能力接任太宗派之主事……甭说成为大宗伯，管辖天道宗诸巫。” 他说话时，腰间所挂白色玉环，随着身体挪动而晃动。 “所幸姊夫毅然肩负重责，稳定太宗一派，以及我宗内部各派。” 小宗伯喃喃道：“十多年来，在姊夫统领下，太宗派不仅主导天道宗，他老人家也破镜，在四大宗巫中占据一席之地。” 他捋了捋短须，续道：“目前是我宗最鼎盛时，能够与巫教、九神教鼎足而立，全是姊夫一人功劳……” 世父……龙骞脑海中，浮现那位身处镐京，十多年不见的亲人。 巫礼乃位列王廷上卿，被册封为国师，兼署天道宗，管辖几内诸巫。 此外，加上宗巫境之修为，大宗伯遂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超级巫师。 巫礼乃的影响力，仅在巫教大祭师之下。 “姊夫虽立宁为继承人，但我自认能力不足，无法继承其业。” 说到这，宗宁喟然长叹：“此前，我主动向姊夫提及，在宗内选贤与能，结果被他老人家训斥……” “宗大人想弃位？”龙骞听了略感意外。 作为小宗伯，宗宁可谓位高权重。但作为巫师，其巫修仅中人之姿，在壮巫之境停滞多年。 巫礼乃或可将妻弟抬为太宗，甚至是大宗伯。但龙骞很难想象，宗宁如何统领势力雄厚的太士、太卜与太祝三派？ 眼下，因为儿子士平惨死，原本飞扬跋扈的小士嘉父，更铁了心率太士派巫师与小宗伯对抗。 “我了解姊夫苦心，他答应过我父……”宗宁告诉龙骞，“我也不甘心，也努力过，结果还是一样……” 他淡然看着龙骞，叹道：“我辜负了大宗伯……” 宗宁淡淡一句话，不知隐含着多少遗憾唏嘘。 这时，侍从分别向龙骞，以及小宗伯递上酸浆水。 “巫礼神座，您是百来一遇的绝世天才巫师……” 宗宁话音一转道：“最多几年光景，您将破境成为第五位宗巫。大宗伯与太卜甚至预言，您的成就可比巫族最后一位巫王——周公。” 龙骞微微一怔。 宗宁缓缓地抿一小口，继续喋喋不休。 “若由您接替姊夫之位，或许可以成为一段美谈……” 你想把我放火上烤……龙骞目光幽幽地看小宗伯，心下顿时了然。 他不动神色转移话题，淡然道：“小宗伯，骞前来拜访，有事向您请教。” “对对对！” 被龙骞这么一提，宗宁忙不迭道：“巫礼神座，我啰里啰嗦讲了大通话，还请您见谅。” 天道宗一人之下的小宗伯，却对巫教大神官倾诉无可奈何的心情，龙骞听了彻底无言。 “敢问神座，不知所为何事？”宗宁望着他。 龙骞微微点头道：“小宗伯，我想向您请教一个古文。”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片桃木符，侍从接过后，恭敬地呈给小宗伯。 “骞想请您辨认这个字……” 上面写了一个字，正是龙骞在巷子里所见到奇怪符号。 虽然小宗伯巫修不行，但擅于记史编史，精通天文历法祭祀，各类文献典籍都烂熟于心。 尤其在古文字研究上，他的造诣十分精深。 小宗伯摸了摸木片，凑近眼前仔细观察，眼瞳里闪过一丝异色。他直盯手中木片上符号，良久才放在案几上。 龙骞问道：“小宗伯，您是否认得此符号？” “这是夏文！”宗宁回答。 “夏文？”龙骞陡地挺直身子，嘴唇微微翕动，喃喃道：“夏国文字？” 据他了解，夏国灭亡迄今千载，途经离乱，夏人语言文字湮没许久，早已不为人知。 甚至大禹之后的杞国，对夏礼、夏文与夏音也说不太清楚。 宗宁压低声音道：“确实是古老的夏文！当年成汤伐夏，一把大火不仅烧了整座夏王宫，也烧毁许多珍藏典籍。” 说到这里，他眯着眼睛，沉吟片刻。 “用夏文记载的典籍，在战乱中遭焚毁，或散乱亡轶。自此以后，夏文逐渐地失传，仅剩只言片语。天下能识别者，不超过三十人……” “不超过三十人，岂不是无法辨认？”龙骞郁闷地问。 “不全然！”小宗伯摇了摇手。 “我自幼习古文，”他告诉龙骞，“精通宗周古字、殷商古文……我曾破解夏国留下铭文和甲骨，是当今天下懂夏文的十人之一……” 宗宁看了他一眼，摸了摸置于案上木片，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小宗伯，到底是什么字？”龙骞连忙追问。 宗宁脸上笑容渐敛，吐出两个字：“见鬼！” 第121章 表里内外 龙骞刚踏进宅邸大门，巫凡敖立刻迎上来。 “二师兄，你自个儿溜了！”小师弟嘟囔道，“不带我一起去！” “抱歉，我先去小巷，又到明堂一趟。” 巫凡敖闻言，负气转身进到居室坐下。 龙骞见小师弟神情不悦，坐下来轻声安抚道：“先告诉我宅院内布置，待会二师兄带你去……” 巫凡敖抬起头，茫然问道：“宅院内布置？” “然也！”龙骞颔首道，“小巷两侧宅院，室内有何摆设，还有家具的摆放位置，务必仔细告知。” 小师弟眨了眨眼，详细告诉二师兄具体情况。 “有端倪了。”龙骞松了口气。 “二师兄，什么事？快告诉我……” 巫凡敖大为好奇，膝行前进几步，凑近二师兄身前。 “别紧张……”龙骞嘴角扯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待入夜后，二师兄带你去逛街。” 夜晚，月亮被厚厚云层遮蔽，夜幕如浓墨般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二师兄，我们去哪？” 大半夜，大街上一片冷清，寂然无声。 龙骞与巫凡敖驱车来到市场，将马车停在巷口前，两人提着灯笼下车，走向偏僻的小巷。 不知为何，他们刚站到巷口，四周骤然雾气大起。 他们越进入巷子深处，雾气越是浓厚。转眼间，两边宅院已被浓浓白雾笼罩得看不太清楚，隐约只见到些模糊轮廓。 “二师兄，我用蛇虫之术搜索过，孟明不在这里！” 巫凡敖一边抱怨，一边随龙骞到巷底围墙前。 说话间，他们陷入一片白茫茫中，视线全被浓重白雾挡住，分不出方向。 灯笼所散发晕黄光芒，盈淡地映在夯土墙上，以及用血写的诡异符号。 “我们走罢！”龙骞不由分说，拉着师弟的手，直径往前走去。 眼见要撞上一堵粗墙，巫凡敖大声嚷道：“二师兄，撞墙了！” 就在这时，墙面上一阵扭曲，荡漾起一圈涟漪似的波纹。 倏忽间，两人已穿过墙，白雾尽数散开，眼前豁然一亮。 “咋回事？”巫凡敖回头一瞥，惊讶地发现围墙消失，白雾俱已不见。 此刻，两人已身处市集前街上。小师弟抬眼远远望去，市场灯火璀璨，人头攒动，端是热闹非凡。 “奇怪！”巫凡敖一脸困惑，“周礼规定市场白天开放，黄昏休闭。谁胆敢违反禁令，深夜继续做生意？” 龙骞告诉他：“这不是洛邑市场，是异境夜市。” “异境夜市？”巫凡敖瞪大眼睛。 “我已发现马车消失的秘密，”龙骞对他说，“孟明进入了平行异境。” “平行异境？”巫凡敖只觉匪夷所思。 “玄蛇在巷子里……”龙骞告诉他，“布置了一个“鬼门”阵，可与洛邑市场平行的异境夜市相通。” 龙骞起初并未察觉到此点。 但他从小司寇口中得知，这一条小巷位于西南方向，是与东北生门相对的鬼门方位，心中就产生疑惑。 接着，龙骞到巷子实地考察，发现画在墙上的奇怪符号。 他辨识不出符号，特意到明堂一趟，请教精通文字符号的小宗伯。没想到宗宁竟然吐出一句“见鬼”，他还以为自己被骂。 宗宁随后解释，龙骞才得悉符号是夏文的“鬼”字。 “二师兄，什么是鬼门方向？”巫凡敖问。 “此前在神宫学习，你一直逃堪舆课，”龙骞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书都用时方恨少！小迪比你优秀多……” 小师弟顿时无语。 龙骞摇了摇头，解释道：“所谓鬼门，是万鬼进出之门。古籍记载，东北方有万鬼聚集，故以东北为鬼门，认为是邪气、煞气所来方位。” “但小巷在西南方向？”巫凡敖又问。 “问得好！”龙骞颔首道，“从洛邑城布局来看，以东北方位为始，画出一条连接对角西南方位的虚线，这一条线唤作鬼门线。” “鬼门线……”巫凡敖喃喃重复。 “鬼门线是大凶方位，有表里之分。”龙骞对他说，“东北是表鬼门，西南是里鬼门。” “鬼门还分内外？”巫凡敖有些咂舌，忍不住问：“二师兄，为何两个方向会成为鬼门？” 龙骞接着解释：“太阳东升，中午达天顶，黄昏西落，黑夜降临。每日太阳重复运行，永恒不变，此乃天道循环。” 巫凡敖眨了眨眼，问道：“所以？” 二师兄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但在这个循环过程中，难免有日光始终照不到、或说很难被充沛照到的地方。” “东北角和西南角范围！”小师弟抢着回答。 “然也！”龙骞颔首。 东北方位背阳带有湿气，西南方位光线微弱。这里是阴气较重之地，不少阴魂鬼魅多藏匿在此区域。 此外，由于鬼门区域阴冷潮湿，寻常人长期居此，体内邪气横生，受到诸多鬼怪侵扰，不利于身心健康。 古人将两个方位称作“鬼门”，故洛邑城内住宅都不在东北方开门开窗，而是以高大墙壁遮挡。 “二师兄，那个小巷……”巫凡敖恍然道，“建立高大围墙，就是用来遮挡鬼门？” “这位巫师境界不高，布阵却一流。” 龙骞顿了顿，感慨道：“他匠心独运，在小巷内利用鬼门线的优势，设下鬼门阵，贯通现实与平行的异境。” “二师兄，光凭夏文符号……”小师弟不解道，“还有西南方位，就能轻易布下鬼门阵，打开异境不易？” “当然不能！”龙骞微微摇头，“你还晓得，为何师兄让你侦查两旁宅院，弄清里面布置？” “不晓得！”巫凡敖摇了摇头。 龙骞告诉他：“其实进入巷口时，我们已踏入鬼门阵……” “我明白了！” 巫凡敖恍然大悟，嚷道：“小巷两旁宅院内皆阵法范围，而宅院里所布置的家具，全部方位经精心摆放，用来组成庞大繁杂的鬼门阵！” “大善！”龙骞一脸赞许，“为布置鬼门阵，连接现实与异境，我估计玄蛇很早就买下两旁宅院。” “马车通过鬼门阵……”巫凡敖激动道，“直径进入平行异境，司寇署才会跟丢人！” 龙骞点点头，又指出：“玄蛇通过鬼门阵借道异境，再去他们在城中某处秘密据点。此前虎贲师所摧毁据点，看来只是诱饵……” 听到这里，巫凡敖猛拍脑袋，惊呼道：“二师兄，三破之日百鬼夜行，莫非就是……” 第122章 异境夜市 “二师兄，三破之日百鬼夜行，莫非就是……” 其实龙骞已想到原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沉吟了片刻，颔首道：“那晚为何发生百鬼夜行？此前我与虢祭主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眼下见到鬼门阵，谜团终于得到解答！” 巫凡敖激动道：“二师兄，那晚玄蛇在广场布下鬼门阵，连接现实与异境的通道，将魑魅魍魉引出来！” 龙骞点点头，开口道：“看来湘君很早就作出谋划……那么这次纪雍之事看来并不简单，孟明可能有危险……” “二师兄，我们赶紧救孟明！”巫凡敖摇着他的胳膊。 龙骞看了看远处人声鼎沸的市集，再朝小师弟望了眼，微笑道：“好，那就请你引路罢！” 巫凡敖尴尬地笑笑：“请二师兄带路！” 龙骞伸手进怀中，取出一片桃木符递给他。 “草木符？”巫凡敖拿在手上端详。 草木符能隐去身上气息，犹如草木般，不为人注意。 “二师兄，为何要用草木符？”巫凡敖一脸不解。 “小师弟，异境里都不是善类……” 龙骞捏了捏他的脸，恐吓道：“若让它们发现你这可口小子，难保像上次般被百鬼剥光衣衫，啃得骨头不剩！” 巫凡敖脸色微白，连忙将符咒揣入怀中。 “紧跟我身边，别走丢了！”龙骞头也不回，走进热闹光亮的夜市。 深夜，市集依旧人生喧杂，贩夫走卒往来不绝，人流络绎好不热闹。 大街两边有许多店铺，还有无数摊贩，贩卖琳琅满目的货物。 巫凡敖注意到，每个摊位前都挂着一个白色灯笼，里面闪烁着一团阴冷蓝绿色火焰，感觉不出丝毫温暖。 数以百计的摊位上，无数灯笼散发幽蓝火焰，把市集笼罩在一层幽微暗淡的蓝色光晕中。 两人刚走进来，巫凡敖就闻到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异味。 味道里混合着汗水、血腥、腐肉等恶臭，浓烈得催人欲吐。 巫凡敖见二师兄脸色如常，自己只好取出一颗药丸，轻含在口中，缓慢地吸气与呼气，重复好几次吐纳。 下一刻，他身上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瞬间将难闻恶臭掩盖掉。 这个夜市比洛邑城的市集更大更热闹，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买物品之人也络绎不绝，市道喧喧嚷嚷，还不时被人潮堵住。 巫凡敖左顾右盼，看起来很兴奋。 但见一些摊子叫卖着火烤肉串子，可口菓子、梅干、枣泥、饴糖等甜食。 一些摊子贩卖红褐色陶器、精美华贵的漆盒。更有摊子卖些叫不出名堂，精致的手工制品。 “二师兄，这里好热闹！” 巫凡敖抬眼一瞥，惊见龙骞在前方人群中，逐渐远去的背影。 “二师兄！等等我……” 市中人声鼎沸，任凭巫凡敖怎么喊，也喊不住对方。 他只能加快脚步跟上去，但前方越来越挤，他努力跟上去，最终还是在人潮里与师兄走散。 “二师兄，你在哪里？” 巫凡敖踮着脚，努力在人群里寻找，还是没瞧见身材高挑的龙骞。 “二师……” 他骤然止住声音，因为周围的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疑惑地回头瞧了他一眼。 “若让它们发现你这可口小子，啃得骨头都不剩……”二师兄的叮嘱，在巫凡敖脑里回响起来。 他不敢再喧哗，连忙屏住呼吸，低头默默向前走。 罢了，我先逛一逛……巫凡敖心想，二师兄会在前面等我…… 他打定主意后，便独自一人晃悠着前行。 巫凡敖不知走多远，前方仍灯火通明，仿佛没有尽头。据他的印象，洛邑市场早已走到尽头，但夜市显然更大。 不久后，他来到一条浅浅河边，整个夜市被这一条河分为南北两半。 巫凡敖跨过了石桥，河南岸嘈杂声顿时隔绝。河北岸街市一片安静，这里没有摊子，只有零星店铺，人也稀稀寥寥。 他来到一家酒肆前，直径进去跪坐蒲席上，吩咐店家上酒水。 店内顾客不多，零星坐着几个衣裳华丽的国人。 不一会，一个长相憨厚的小伙子，将盛酒水的壶、觥、盏奉上。店伙计专注地斟酒，将清澈酒水倒入杯盏。 巫凡敖举起酒盏一嗅，只觉酒香浓郁扑鼻。他心中略感惊讶，没想到异境中有此等佳酿。 他暗中决定，待此事告一段落，带百里迪过来把酒言欢。 巫凡敖轻轻抿了口，将闻着香浓的酒浆咽下喉咙。但他饮下后，突然间觉得喉咙口鼻里，满是恶心腥臭味。 味道这么怪……他微感诧异。 他又拿起杯盏端详，里面淡黄色液体仍是酒香扑鼻。 巫凡敖皱了皱眉，张口喃喃念咒，双眸顿时射出幽绿光芒。 他来自蛇谷巫凡氏，拥有罕见的冥蛇之眼，除了夜视之外，还可以洞穿万物表面迷像。 店内青铜灯架上烛火闪烁不定，巫凡敖借助亮光，垂目望向酒盏，惊见原本淡黄色酒水，已变成浓稠的暗红血浆。 他顿时一阵反胃，在案沿呕吐不止。 “尔母卑！这不是酒！” 巫凡敖吐完后，霍地站起来，将木案及案上器皿给掀翻。随着一阵破裂声响起，地上顿时一片狼藉。 “岂能让人喝血？”他对店伙计怒斥，“你们好大胆，敢耍本君子！” “你是人？”憨厚小伙子闻言，脸色骤然变得狞厉。 巫凡敖这一番动静，不仅惊动酒肆内酒客，还引起街上行人注意，缓缓围拢过来。 “我就奇怪，怎么闻到异味！” “原来是人！” “年纪很轻，是一块可口小鲜肉！” 无数人围绕四周，巫凡敖连忙用冥蛇之眼扫视一圈。 他惊讶地发现，所有人的面孔变得极度扭曲，或支离破碎，或眼眶黑洞，或头上长角。 他们全都表情狰狞、形容可怖，没一丝生人气息。 魑魅魍魉……巫凡敖心头涌出一股冷意，气焰完全熄灭。 他又朝酒肆内扫视一遍，见酒客案上漆盒内，鹿脯变成人肉脯。大鼎内滚烫的牛肉羹，由人心、肝、肺、肠熬煮而成。 至于刚才所喝酒水，以及盛在陶缶里，散发着香气的酒浆，也变成殷红腥臭的鲜血。 “糟了，我被发现了！”巫凡敖大感不妙。 第123章 无尽之夜 巫凡敖这一番闹腾，导致草木符失效，惊动了这些魑魅魍魉。 霎时间，店内所有视线都盯在他身上，还起身逐渐逼近。 “你们别过来！” 巫凡敖俊脸吓得煞白，连连后退，撞在墙上。 蓦然间，他瞥了头顶一眼，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挂在墙上的羊后腿，已变成风干发硬的人腿。 “看起来很可口！” “应该很好吃！” “见者有份！” 他们朝巫凡敖围过来，脸上阴森瘆人，仿佛要活活把他吃光。 “让开！” 就在这时，但见一个穿华服裘袍的男人，在十余名身材高大，手持戈矛的甲士拥护下，推开人群走进来。 跟在他们身后，是一个白深衣，披及肩黝黑长发，身材颀高五的男人。 “洛君来了！”人群议论纷纷。 华服男人唤作洛君，是洛邑城异境统治者。所有鬼怪都在猜测，洛君身后白衣男人是谁，竟能让异境之宰开路。 “二师兄！”巫凡敖激动地抱着男人。 丹凤眼，貌如冠玉的白衣男子，正是二师兄龙骞。 巫凡敖余悸未消，嘴上抱怨道：“二师兄，你跑去哪？我差点被吃掉！” “还好说，没紧跟我，还到处惹事。” 龙骞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但脸上始终噙着一抹浅浅微笑。 在洛君招呼下，几个神态威猛的甲士，开始挥舞戈矛，驱散围拢人群。 洛君是洛邑异境之宰，但这些魑魅魍魉也不是良民。 眼见到手鲜肉又将失去，它们心有不甘，纷纷爆出轰然怒骂，甚至想动手。 洛君肃然正色道：“在北邙君管辖区内，谁敢放肆？” 此话一出，原本气势汹汹的群众立刻萎了，灰溜溜离开酒肆。 于是，龙骞与洛邑之宰在席上，对面而坐。 陪坐身侧的巫凡敖，上下打量着洛君。 男人年约四旬，外形不过一个普通中年男人，但一双眸子湛然若神，丝毫看不出不是人。 “小子，不用看了！”洛君瞥了他眼，戏虐地笑道：“本君没三头六臂！” “小师弟，休得无礼！”龙骞低声斥责，连忙向对方赔罪。 洛君不以为忤，直接问道：“说罢！找本君何事？” 龙骞直言不讳问道：“我想了解，尊驾是否与玄蛇结盟？” 听罢此言，洛君脸色微变。 玄蛇布下鬼门阵进异境借道，避开司寇署与虎贲师耳目。他们是活人，贸然在异境行动，难保被魑魅魍魉吃掉。 龙骞揣测，玄蛇要确保借道者安全，必然要寻求异境掌权者——洛君支持。 于是，龙骞刚进夜市，就迫不及待去找洛君。当他发现小师弟走散，连忙带着对方赶来营救。 “尊驾为何与玄蛇结盟？”龙骞问他。 洛君的声音徒然变冷：“小子，本君与谁合作，与你何干？” “喂，你可知我二师兄何许人？容我为你介绍……”巫凡敖嘴角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巫礼龙骞，巫教大祭师座下二弟子！” “宋国盘龙城巫礼氏宗君！” “巫教五大神官之一！” “神宫苍龙殿神座……” 巫凡敖念出了一连串名衔，想将洛君唬住。 听罢，男人脸色平常，淡淡问道：“所以？” “所以……”巫凡敖一下子噎住了。 “小子，王几贵天道宗管，可不是巫教势力范围……” 洛君脸带肃穆之色，沉声道：“异境则归北邙君管辖，就算大宗伯或大祭师亲至，也要对君上毕恭毕敬，何况是你们！” “二师兄，谁是北邙君？”巫凡敖一脸疑惑。 “北邙山之神！”龙骞回答。 小师弟闻言，难得地收敛神色。 北邙山位于大河南岸与洛水交汇处西南侧，绵延长达数百里，是成周王几北面的天然屏障。 洛君口中北邙君，便是北邙山之神。 北邙山方圆百里范围，包括洛邑王城与成周城在内数十个城邑，全处在这位山神管辖范围内。 龙骞是龙神之子，巫教苍龙大神官。但强龙不压地头神，眼下来到其他神灵的领域，也不敢轻易冒犯山神。 “尊驾切莫误会……” 龙骞不卑不亢地拱手道：“骞岂敢对北邙君失礼？但事出紧急，才逼不得已向尊驾求助。” 洛君沉默了片刻，又道：“本君与玄蛇结盟，主要保送他们安然过境，抵达王城内据点。作为回报……他们向我献祭……” “人祭！”巫凡敖脱口而出。 此前，巫凡敖在神宫学习，读过巫师史册《巫觋春秋》，对殷商人祭传统有些粗浅认识。 在大邑商时期，统治者进行人祭，以活人献祭鬼神，迄今有千年历史。 大邦周建国初，周公制礼作乐，举行隆重仪式上禀天帝，将废除人祭的敕令书于玉策上。 尽管如此，但诸侯国间人祭依旧盛行，屡禁不止。 所谓书上得来终觉浅，如今巫凡敖身临其境，亲听鬼神谈及献祭，感受又不太一样。 “周公明令禁止人祭！”他大为不满，质问道：“你们怎么违……” 小师弟话未说完，在二师兄严厉注视下，声音逐渐变弱，最后不敢再说。 “有劳尊驾！”龙骞对洛君拱手道：“告知玄蛇在城内据点。” “不妥！”他摇了摇头，“本君既与玄蛇结盟，岂可轻易反悔？” 巫凡敖撇了撇嘴：“玄蛇言而无信，谈何信义……” 龙骞本来还想进言，洛君直接打断道：“本君看在苍龙神份上，才前来与巫礼大神官见面，其他就免谈了。” 龙骞顿时无计可施，他总不能对北邙君的佐吏动手。 “殷褚师！”洛君叫了声，一个矮小老头走进酒肆。 “洛君！”老头子恭敬地应答。 “巫礼神座，本君让褚师送你们离开！”洛君淡淡道，“我要觐见北岷君，恕无法远送了！” 说罢，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离开酒肆。 洛君态度嚣张，巫凡敖屡次想发作，但都给龙骞制止。 “二师兄，为何阻拦我？”他不满道。 “你不是他对手！”龙骞望着远去的身影，低声道：“况且时机未到！” 褚师，负责管理市场的官吏。殷褚师是洛君属吏，负责管理异境夜市。 在他引领下，龙骞与巫凡敖离开了繁华夜市，缓缓往黑暗走去。 第124章 暗度陈仓 “怎会黑成这样？半点星光都没……”巫凡敖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 若非殷褚师手持灯笼带路，他们几乎无法视物。 “殷褚师，我们在那里？”巫凡敖忍不住问。 “君子，你已走出夜市范围。” 殷褚师恭敬回答：“异境又被称为无尽之夜，若无人引领，你将彻底迷失在其中，永远无法离开。” “无尽之夜？”巫凡敖疑惑地问，“这又是甚么地方？” 殷褚师捋着胡须，微笑道：“君子，当您仰望高远夜空，在黑沉苍穹中可见到什么？” “月亮！”小师弟认真回答，“还有数不清的星辰。” 听罢，殷褚师微微颔首：“无尽之夜可比作漆黑夜空……至于黑夜中无数明亮闪烁的星辰，就比作一个个不同的异境。” 巫凡敖似懂非懂的点头。 龙骞不失时机地问：“褚师，你认可这个活人夜市乎？” “小人不敢非议主上。”殷褚师神态恭顺，暗中却隐藏着一丝警惕。 龙骞又换了个话题，接着问：“那你可否为本座介绍夜市渊源？” 殷褚师有些踌躇和犹豫，久久没有回答。 龙骞嘴角露出微笑，带着鼓励眼神望向他。 殷褚师沉吟半晌，才开口道：“洛水之地，是大邑商重要的宗教圣地。当年帝乙、帝辛等商帝，常在这举行重大祭祀，以活人献祭鬼神。” “活人祭祀……”巫凡敖微微皱眉，缓慢地重复这句话。 “洛君生前是大邑商洛地领主……”殷褚师告诉他们，“专门协助巫师处理祭祀仪式所需活人。” “大邑商？”巫凡敖不由愕然，“这死鬼这么古老！” 殷褚师答道：“洛君生前是此地封君，死后被册命为宰，故在祭祀中能分到一杯羹，直到……” “直到周公建立洛邑双城……”龙骞突然轻声道。 二师兄停了停，接着道：“周公制礼作乐，改变大邑商旧制。他将天道宗总坛设在成周城，打造为周人宗教圣地，消解殷人信仰……” 听龙骞对成周往事侃侃而谈，殷褚师眉宇间的警惕之色渐渐淡去。 “自从周公禁止人祭，原本吃饱饭的洛君被迫挨饿，神力大为削弱。” 殷褚师停了会，低声道：“当玄蛇提出祭洛君之献议，双方一拍即合。于是玄蛇供应奴隶，再由夜市售给魑魅魍魉，甚至鬼神……” “北岷君难道不管？”巫凡敖质问。 殷褚师声音有点悲哀，幽幽道：“夜市透过交易获得极大利益，洛君又定期献上丰厚祭品，北岷君就睁只眼闭只眼……” 龙骞与巫凡敖对视了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人生前，是成周王几商贾。”殷褚师对他们说，“死后承蒙洛君看重小人的经商才能，册命我为褚师……” 龙骞看了他眼，意味深长地道：“你既不喜人祭，为何要帮洛君？” “小人死不足惜，”殷褚师叹气道，“但总得为子孙后裔考虑……” 龙骞向他拱手道：“褚师，请助本座一臂之力！” 听罢此言，殷褚师沉默无言。 龙骞又俯在他耳侧，低声说几句话。 巫凡敖听不清楚，但断断续续飘来了“苍龙殿”、“洛邑”等词句。 听罢，殷褚师眼前顿时一亮。 他颤声问道：“巫礼神座，您可当真？” 龙骞脸色肃穆道：“本座以苍龙神之名向你保证，若助我一臂之力，事成后绝对履行承诺。” 殷褚师沉默良久，心里百念交锋，最终还是应允下来。 他缓缓起身，肃然拱手道：“往后小人有劳巫礼神座！” 龙骞微笑道：“感谢褚师相助！” 巫凡敖一头雾水，不知二师兄给什么好处，对方立时背弃洛君。 龙骞低声道：“敢问褚师，今日有马车借道异境？” 殷褚师颔首道：“然也！今午玄蛇马车过道，车内载了一位贵人，洛君嘱咐我务必小心保护……” 巫凡敖戏谑笑道：“莒国卿士借道，若被魑魅魍魉吃掉，确实不妥！” “莒国卿士？” 殷褚师怔了一怔，连忙问道：“君子，你所说莒国卿士，可是纪障城纪文子之孙纪雍？” 巫凡敖点头。 殷褚师微笑道：“那你们搞错了。” 我们搞错……龙骞心中大疑，连忙追问：“这是为何？” “我生前与纪文子是相识……”殷褚师沉吟片刻，“纪障城纪氏虽是莒国公室小宗，但体内流淌着重黎之血。” “重黎之血？”龙骞心中一动，顿时面色凝重。 “马车里贵人……”殷褚师对他说，“气息确实不同寻常，但我感受不到丝毫重黎之血气息，绝非纪文子之孙。” 他的感觉非常准确，贵人确实不是纪雍，而是由孟明所假扮。 但龙骞比较惊讶的，是从殷褚师口中得知，纪雍拥有重黎之血。 “二师兄，事不宜迟！”巫凡敖嚷道，“我们赶紧去救孟明罢！” “不！”龙骞摇了摇头，转对殷褚师吩咐：“还请褚师派人，带我的小师弟离开异境！” “这是为何？”巫凡敖直跺脚，大声嚷道：“我要对付玄蛇！” “稍安勿躁，我有重任托付！”龙骞少不得安抚师弟，“你去找召大人，让他聚集兵卒候命。” “聚集兵卒？”巫凡敖一愣。 “待师兄确定玄蛇据点，就发翅虫通知你……” 说到这里，龙骞加重语气道：“到时你们率众前来，我们里应外合，直接将玄蛇一网打尽！” 听罢，巫凡敖这才点头，肃然拱手道：“敖，决然不辱二师兄使命！” 于是，殷褚师让属吏带小师弟回洛邑城，他亲自带龙骞穿越异境，前往玄蛇真正据点。 回到孟明这里，他并不晓得自己的失踪，早已引起一片混乱。 当时，他假扮成纪雍，坐上那辆马车后，一直关注着路况。直至马车驶入小巷内，眼前霎时间陷入一片漆黑。 怎么暗下来……孟明感到疑惑。 他连忙掀起车帘一角，透过摇曳的帷幕，往外面一瞥，顿时惊呆了。 孟明诧异地发现，马车外一片漆黑，像被黑色浓雾隔绝，无法看见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他本以为天黑，旋即感到不对劲。就算是夜晚，天上总有月亮星辰，不致于如此漆黑一片。 “难道发梦？” 孟明恍恍惚惚，分不清自己在现实，还是梦中。 第125章 深入虎穴 突然间，孟明眼前一亮，四周恢复光明。 他定眼一看，发现马车已停在一座宅邸的园囿内，正午太阳的刺目光线，直射整辆马车。 竖人上前撩开车帘，毕恭毕敬弯下腰，恭请孟明所扮卿士下车。 紧接着，他引领卿士离开园囿，从侧门进入府邸内。 适才马车拐入小巷，四周突然陷入黑暗，孟明无法分辨路况，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想到召景与霸喜无法找到自己，他心中不由微感焦躁。 这一路上，孟明小心翼翼打量四周。 府邸占地颇广，装潢富丽堂皇，沿途峻宇雕墙，楼榭台阁，曲折回廊，一派奢华气象。 孟明估计这府邸座落在王城官署区，这区是成周王几行政中枢，无数卿士大夫的府邸一个挨着一个，全聚集在此。 玄蛇很是精明，他们将据点设在官署区，就算司寇署来到，也不能对所有宅邸大肆搜查，冒犯这些达官贵人。 罢了，只能见机行事……孟明叹了口气。 他目不斜视，随着竖人来到精巧雅致的偏院，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婢，垂首趋行将他迎入筵席。 女婢奉上酒水后，就缓缓退下。 整间室内剩下孟明一人，正当他犹豫是否潜逃时，但闻一阵脚步声从回廊上传来，偏院门扉被推开。 他抬头望去，见到一个穿玄色贯头衣，头部罩在风帽里的男人，站在门前。 不知为何，孟明感觉眼前人有些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 男人深深一躬，沉声道：“纪卿鉴谅，容我介绍……” “你是东君？”孟明直接问。 “纪卿好眼力！”男人略感诧异。 玄蛇有两位主君身处洛邑，东君排位第七，湘君排位第三。 孟明估计地位最高，那位神秘的第三代僵尸人湘君不会轻易出面，那眼前人必定是东君无疑。 被唤作“东君”的男人，不疾不徐地坐下，与“纪雍”相对视。 两人坐得如此之近，孟明担心露出破绽。 但百里迪所制造之幻象，效果似乎还不错，对方丝毫没察觉，眼前这位卿士竟然由别人所扮。 相反，东君风帽里昏暗一片，孟明根本看不清他的面目。 东君恭敬道：“纪卿，本君久欲拜见，没想到您先屈尊驾临，本人谨代表湘君向您表示欢迎！” “欢迎？你们拐走吾儿，逼我来成周，算哪门子欢迎？” 孟明面沉如水，气呼呼地一挥袖子，将自己演得更像一国卿士。 “纪卿息怒！”东君笑道：“只要您答应玄蛇要求，不仅世子安然回去，我们的最高主君也会赴纪障城，登门向您谢罪！” 东皇太一……孟明面色微微一动。 玄蛇有九位主君，以东皇太一权力最大，是整个组织掌权者。 他的身份异常神秘，却愿意见纪雍，看来这位卿士的利用价值很高。 孟明继续演，表现得愤愤然：“吾儿还好？你们对他怎样了？” “纪卿勿虑！”东君解释道，“我们将世子奉为上宾，还……” “让我见期儿！”孟明打断他。 东君微微沉吟：“事情完成后，纪卿就能见世子，一同离开洛邑。” 他终于提到整件事的关键，为何玄蛇要绑架纪氏世子。 孟明心念一转，假意试探：“你们要多少赎金？金爰、彩绢、珠玉、铜锡……我不是富可敌国，但这些财物还是拿得出手！” 反正不是我的钱帛……孟明淡淡看了他眼，说道：“你们随意开价…… “赎金？”东君若有若无地道：“玄蛇富可敌国，不缺这些赎金。” “不缺赎金？”孟明脸露诧异，随即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你们靠坑蒙拐骗致富，眼下反倒看不上赎金……” 东君收敛笑容，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却强忍不发作。他肃然道：“我们只需纪卿相助！” 需要纪雍相助……孟明内心疑惑，皱着眉故意问道：“若我不答应，你们要杀吾儿？” “好叫纪卿知晓，我们岂敢伤害世子。” 东君望向假冒的孟明，意味深长地道：“世子是您重黎血脉唯一传人，若你不肯答应，我们只能让他办此事。请君慎之、思之……” 重黎血脉……孟明微微颔首不语。 说到这里，似乎已证实自己的隐约猜想。 财力雄厚的玄蛇，公然掳走纪氏世子，并不是为了钱帛，也不是为了控制南金贸易。 他们似乎想利用世子威胁纪雍，帮他们进行一项任务。这项任务，似乎仅有重黎之血的继承人才能办成。 但孟明还是感到困惑，毕竟湘君是不死不灭的第三代僵尸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到他？ 让我试探这厮……他心里打定主意。 孟明心念一转，接着狠狠地瞪了东君一眼，语带愠怒道：“你们到底要我作什么？” “纪卿，请您先答应盟誓，”东君对他说，“当您与玄蛇成为盟友，我就会告诉您。” 他顿了一顿，紧紧盯着孟明道：“您仅需告诉我，愿与不愿？” 是时候了……孟明暗暗咬牙。 他大致晓得玄蛇密谋，是要逼迫纪雍作事，这事似乎只有流淌着重黎之血的纪氏父子才能办成。 世子显然不曾办过此事，玄蛇只用他来威胁纪雍。 孟明意识到弟弟的能力撑不了太久，知道这是动手时候。 眼下，只要制服东君，逼迫他带路去救世子，就能逃离这里。 孟明佯装一番犹豫，最后才面色凝重点点头。 “放过吾儿，雍愿意为玄蛇效力。” “大善！”东君拊掌称赞，“我就去禀报湘君，与您歃血为盟！” “且慢！”孟明突然开口，“既然是东君与我进行谈判，雍也仅相信你一人的承诺，愿与你歃血立誓。” 听到这里，东君愣了下，犹豫着回答：“纪卿，这似乎不妥……” “有何不妥？”孟明再接再厉：“东君是玄蛇排位第七的主君，代表玄蛇与我盟誓，有何不可？” 东君对这番话似乎很受用，但他得意间，没发觉孟明嘴角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纪卿，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东君取出一柄明亮森寒的铜削。 孟明接过铜削，割破手臂，将血滴入爵中。 接着，他将铜削递给东君，对方不疑有他，直接伸手来接。 就在这时，孟明右手咻地伸出，死死扣住他的手腕。 第126章 再见袍泽 “您……”东君猝不及防。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寒光从眼下划过。 但闻“噗”一声响，铜削狠狠捅穿东君掌心，将其手掌生生钉在案上。 伴随一阵剧痛，东君发出凄厉惨叫，鲜血不断从掌心喷涌而出。 孟明出手如此之狠，因为他晓得巫师的厉害，故须先发制人。 毕竟之前几次与龙骞、白虎庙虢辛、玄蛇山鬼等巫师打交道，自己都被巫师用巫术定住身体，只能任人宰割。 “快带我去找世子。”孟明站起身，准备挟持东君。 “休想！铜虎贲……”东君惨叫同时，含糊不清喊了一句话。 “痛狐奔？啥玩意？”孟明一愣，随即一抬头。 就在这时，门扉被人猛地推开。 但见一个身高九尺，浑身虬结肌肉，将青铜甲胄绷得紧紧的壮硕大汉，从门外冲入室内。 壮汉眼瞳血红，脸上呈铜灰青色，口中布满尖锐獠牙，竟然是一具狰狞可怖的僵尸。 孟明微感诧异，再仔细打量，瞳孔骤然一缩。 这具僵尸浓眉大眼，额头宽阔，正是六十年前孟明的近身侍从，后来被巫尸门七长老炼制为僵尸的百起。 上次孟明随百里迪到墓穴，惊见僵尸群被小士嘉父屠戮殆尽，僵尸首领百起也神秘失踪。 他本以为百起被太士派俘虏，没想到在玄蛇这里见到对方。 “起，我是孟明！太子！”孟明激动地叫唤。 但百里脸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瞪视着他。 “铜虎贲，制服他！”东君嘶哑的喊了声。 僵尸得令，身形一晃，箭步冲出，如鬼似魅，往孟明方向冲来。 眼见百起来势汹汹，像被人控制神识般，孟明“唰”的一声，拔出腰间斜挂二尺的青铜剑，朝他冲杀去。 百起一声咆哮，身形陡然拔地，腾空而起，双手长直，朝孟明飞扑。他一时反应不及，猛然踹出一脚，踢中半空的僵尸胸口。 “哎哟！”孟明将百起给踹飞，但也感到一阵吃痛，腿一弯，身子不由往下瘫倒。 “这厮这么硬？像铜器……”他捂着剧痛的右腿，感到无比震惊。 僵尸刚跌倒地上，又倏而跃起，伸爪掠向他。 孟明已有准备，立时举起手中长剑刺去，直取百起面门。但在长剑碰触到对方脸部瞬间，就传出“哐当”的金属相击声。 长剑刺中僵尸脸颊，他却感觉像刺中铜板，还分寸不入。 “怎么刺不进？”孟明的心颤抖起来。 百起直接伸手，攥住抵在脸上的长剑，使劲地握着。在一阵刺耳金属挤压声当中，半截剑身猝然崩裂，碎片向四周迸溅。 孟明颈间微微刺痛，碎片已划破颈上皮肤，渗出一丝血痕。 他低头一看，手里握着的二尺半长剑，被折成半柄断剑。 “太强悍了！”孟明露出惊骇表情。 据百里迪转述，百起属于死僵一系，目前正处在铜尸之境，远非第二代金瞳僵尸人孟明的对手。 但孟明没预料到，百起力道如此惊人，轻易就折断自己的剑。 正当他僵住之际，手中所握的半柄断剑，却被僵尸猛地夺走。尽管他及时松开手来，但虎口还是火辣辣，疼得不行。 下一刻，百起僵直俯低，双手直直朝孟明插去。 他强忍脚痛，矮身在地翻几个滚，避开连环攻击。饶是这样，身上华服也被利爪撕成一条条口子。 “纪卿，您不是铜虎贲对手！” 孟明转头望去，惊见东君已拔出铜削。 巫师身子不住颤抖，紧紧捂住受伤的左掌，但血还是滴滴答答往下淌。 东君强忍剧痛硬生生将铜削拔出，孟明也被这股狠劲给震住。 “纪卿，最后一次警告！” 东君的声音响起，含有一丝隐怒，不似之前说话的轻声细语。 “若不答应，我就不客气了！” 看来玄蛇非常需要纪雍，故东君遭受如此剧痛，仍不敢伤他半分。 说罢，东君猛然站起身，罩在头部的风帽滑落下来，露出其真面目。 “是你……”望着面前男子，孟明有些惊讶。“你不是自爆了，怎么还没有死？” 眼前的中年男人，瘦削脸上颧骨凸出，下颌蓄着小撮胡须，竟是那天在司寇署内，被青铜辛杖神力所撑爆的玄蛇主君——山鬼。 东君愣了一下，摇头道：“纪卿误会了！您之前所见是我的双胞弟弟。他在玄蛇中排行第九，被称为山鬼！” 孟明微微皱眉。 说到这里，东君脸色骤然变得阴沉。 只见他咬牙切齿道：“我弟被孟明所杀，这次除了与您见面，我还要亲自手刃这厮，为吾弟报仇！” 是龙骞杀你弟……孟明喃喃道，怎么怪到我身上…… “且慢，您说自爆……”东君迟疑了一下，困惑问道：“纪卿，您如何晓得我弟自爆而亡？” “哈，这……”面对东君疑问，孟明顿时语塞。 与仇家突如其来的见面，他一时反应不及。 “其实我……”孟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东君只是看着他，眨着眼睛等待解释。 就在这时，孟明的身体发出微光。 糟了……他大惊失色，幻象这么快失效…… 孟明感到疑惑，为何百里迪的幻象消失得如此快。他不由得担心，弟弟是否遭遇什么不测？ “纪卿怎么了？”东君有些紧张，诧异道：“为何你身体会发光？” 在巫师的诧异目光中，孟明从身形颀长，五官清癯的中年卿士，变成身形精悍，面貌英俊的男子。 东君看得目瞪口呆，突然回过神来，惊呼道：“幻术……你不是纪雍……你是孟明！”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气氛仿佛凝滞了。 “是你！你杀了我弟！”仇人近在眼前，东君双眼中透出疯狂愤怒之色。 那一道带着冰寒杀意的凌厉目光，仿佛是一把锋利匕首般，狠狠刺到他脸上及心里。 “你误会了……”孟明不由得向后退几步。 “来得正好！为了对付你，湘君特意为我带来这具强悍僵尸！” 东君不怒反笑：“铜尸经我施法控制，专杀你这侥幸之辈！” “原来是湘君！”孟明恍然。 他没有想到，俘虏百起的人不是小士嘉父，而是僵尸人湘君。 眼下，东君不知道施什么法，不仅让百起失去意识，完全听命于他，而且力量变得更为强大。 “来人！” 东君一声令下，门外涌上数十甲士，手持刀兵将孟明团团围住。 第127章 天元之阵 “铜虎贲，给我杀……” “东君住手！” 突然间，一把清脆女声突然响起。 孟明见到一名白衣胜雪的女人走进来，竟是湘君的侍女伯芈。 他瞪大眼睛，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伯芈没有回应，只是向东君屈身行礼，低声道：“下妾奉湘君之命，带孟明都尉见他！” “这厮是我杀弟仇人！我恨不能生食其肉。”东君恨恨地看着孟明，显得怒不可歇。 “东君，湘君要见孟明都尉！”伯芈重复同一句话，秀丽脸庞很平静。 孟明能感到东君目光里的熊熊怒火，但侍女提到湘君时，他眼中闪过了一丝畏色，咬着牙往后退了一步。 孟明松了口气。 他在东君怨恨目光注视下，随伯芈离开偏院，来到一间精巧雅致的厅堂。 “淑女，多谢相助！”孟明道。 “君子客气了……”伯芈轻声应了句，随后将目光望向前方。 孟明还想问个究竟，为何她会出现在玄蛇总坛，一把低沉男声突然响起。 “孟明都尉，好久不见！” 孟明抬起眼，见到一个俊美男人悠悠然坐在卧榻上，赫然是大邦周首富殷圭公之子——殷子婴。 “殷君子，你怎么……”孟明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他顿时恍然大悟，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就是玄蛇排位第三，近期在洛邑城内翻云覆雨，第三代绿瞳僵尸人湘君。 孟明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上次尸鬼凡成抱着母亲的尸体，赶到满月霜酒楼去寻找湘君。 尽管他晓得酒楼内的达官贵人，其中一人是湘君，但却也没有想到对方就是殷子婴。 “你假扮纪雍，确实出乎本君意料。”湘君轻笑几声，“但这个计谋还是略嫌稚嫩些，是你自个儿想出来？” “这些日子，你暗中搞鬼……”孟明语带讥诮，淡淡反击：“种种卑劣谋划都是你自个儿想出来？” 殷子婴被讽刺并不恼火，只是缓缓道：“多谢孟明都尉夸奖” “既然我已就擒，要杀要剐，悉随尊便！”孟明昂首挺胸，颇有以不变应万变的架势。 湘君摇头道：“再怎么说，你是本君前辈，子婴岂敢无礼？” 前辈……孟明愣了一下。 湘君望着他，淡淡道：“尊贵的百里国太子……” “你怎么……”孟明身份被识破，有些错愕。 湘君的声音变得更低沉：“自从青铜辛杖事件后，你的真实身份早已为父亲所知晓。” “殷圭公也是僵尸？”孟明怔了一怔。 殷子婴端起薄酒，轻啜一口，一字一顿道：“家父是王孙胜！” 听到“王孙胜”三个字，孟明感到耳朵嗡嗡作响。 大邦周首富殷圭公，竟是二代金瞳僵尸人王孙胜。三代绿瞳僵尸人湘君，则是王孙胜之子。 眼下，整个局面似乎比孟明所想来得复杂。 殷子婴稍作停顿，又道：“青铜辛杖事件，父亲已晓得你是僵尸人，你在洛邑的一举一动，都在玄蛇监视之中。” 孟明暗自吃惊，表面仍强装镇定。 “孟明，你与父亲是天下仅存的二代僵尸人……”湘君对他说，“本君对你很是欣赏，想要邀你加入玄蛇，取代景定地位。” “取代景定？”孟明愣了一下。 “景定是排位第八的河伯，”湘君淡淡道，“他夺取青铜辛杖失败，还背叛玄蛇潜逃，被父亲剥夺名号。” “承蒙玄蛇器重，我真要感恩戴德！”孟明不屑地笑了笑。 湘君没理会其讽刺语气，话音一转道：“请告诉我，纪雍身在何处？” 孟明不动声色道：“我若不肯说？” “本君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告诉我，加入玄蛇成为河伯。另外一个，是让东君亲自动手，将你大卸八块，再献祭给洛君。” 大卸八块……孟明感到了一阵心悸。 “不知第二代僵尸人能否愈合？”湘君语带戏谑道，“言尽于此，本君给你时间考虑，入夜后答复我罢！” 说罢，他挥了一挥手，四个卫士将孟明带走。 跪坐湘君身旁的伯芈，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再垂首。 孟明被带离厅堂，进入一条昏暗甬道，来到一间囹圄。室内十分昏暗，只有微弱烛光在摇曳。 他四处探索，囹圄内墙壁是石头，地板上铺满稻草。 这里没窗户，完全没有一丝光线，他基本与盲人无异，无法判断时日。 孟明意识到自己无法逃脱，只好先躺在榻上，认真思索对策。 目下，他面临抉择，究竟要投入玄蛇，还是被杀死？ “罢了！睡一觉再说！” 不知过多久，孟明转醒过来。 烛火已燃烧殆尽，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估计时间已到深夜。 突然间，囹圄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名卫士打开门。 “起身，跟我们走！”其中一人下令。 孟明暗自惊心。 此前，他在明堂禁地与小士嘉父激战，遭到对方杀意烈焰拳重创，内伤至今尚未完全痊愈。 眼下，孟明没信心制服被玄蛇控制，力量大大提升的百起，更别说还要对付第三代僵尸人殷子婴。 咋办……孟明眉头紧皱。 另一边，巫凡敖离开后，龙骞随殷褚师穿过漆黑的异境，来到另一端出口。 “巫礼神座，您只要穿过山洞，”褚师对他说，“就能离开异境，进入玄蛇在洛邑城据点。” 龙骞微微颔首，毫不犹豫走进山洞，倏忽之间已穿墙而出，却又陷入另一片幽暗中。 他用锐利眼光扫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华丽厅堂内。 怎么出口在室内……龙骞略有些惊讶。 出口设在宽敞华丽的厅堂内，那么平日玄蛇之徒以及马车进出，就会变得非常拥挤，怎么看都不太合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砰”地一声响，门突然被打开，许多个身影手持灯笼，纷纷冲进来。 龙骞意识到自己踏入陷阱，迅速往后退，却一头撞上后面的墙。很显然，异境入口已被殷褚师给封闭。 不一会，厅堂内烛火全被点燃。 龙骞才注意到，十多个手持兵器的卫士将自己团团包围住。 下一刻，穿玄色巫袍的矮小男人，在守卫簇拥下走进室内。 “恭迎巫礼神座大驾！”他跨前好几步，向龙骞拱手行礼。 见山鬼仍活着，龙骞不禁感到诧异。 男人猜到他的心思，声音转冷道：“我是东君！孟明杀死的是我弟……” 东君稍作停顿，轻笑道：“殷褚师是洛君下属，怎敢背叛主君？您中计了！” “凭你们几个，就想阻本座离开？”龙骞目光扫过了众人，深黯的眼眸里寒意大作。 第128章 降神之术 龙骞双手中食二指合拢，在空中同时画符，欲凝结银光矛与金光盾，向眼前敌人发动攻势。 矛盾二符，是天下第一符巫——巫礼大神官历经十多年苦修，所能施展出来最为强大、最为深妙之符咒。 但龙骞在指间连续画了好几次，却完全落空。 怎么回事……他微微愣了一下。 不知因而缘故，龙骞凝结不出令人畏惧的银光长矛及金光圆盾。 龙之子对符咒之术的掌握，可谓是炉火纯青，绝不会出现失误。 眼下，龙骞却施展不出符咒，这意味着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自己的巫力完全被锁住。 “巫礼神座，别白费力气了！”东君往前踏一步，宽袖轻轻一挥。 但见龙骞一尺范围内，出现无数条杂细如游丝的金色光线，当头罩下去，瞬间将他困在其间。 无数道绚目光线，构成了一个金色牢笼，连带整个厅堂漾起金色光晕。 “天元阵？” 原本脸上淡漠没表情的龙骞，看到眼前金色牢笼，不由微微一惊。 东君摸了摸下巴的短须，露出阴森微笑：“巫礼神座果然博闻强识，能认出此阵……” 他稍作停顿，续道：“当年龙之子独闯黑水城，施展矛盾二符，重创五大长老，及时全身而退。如此辉煌的事迹，我可不敢小觑……” 看着龙骞俊美的面容，东君沉声道：“为困住苍龙大神官，我早在异境出口布下天元阵，想试试是否能留下你。” 白虎神庙祭主虢辛，擅长布置天元阵。 但事实上，天元阵源自九神教巫阵长老，所创造精深阵法。巫师凡被困在阵中就无法离开，也无法施展巫术。 尽管在九神教九大长老中，巫阵长老排在末位，但他在阵道上的造诣，已臻巅峰之境。 据传闻，他所布下天元阵，甚至能短暂困住四大宗巫。 眼下，龙骞被封锁在一尺范围内，完全无法离开，或者施展巫术。 “黑水城阵道巫师不多，我却不认识你！”龙骞看着眼前男人，“真不愧是巫阵长老之徒！” 东君所布天元阵，既然能困住大巫之境巅峰的龙骞，显然已得到巫阵长老之阵法精髓，两人间必有很深渊源。 “承蒙神座夸奖……”东君摇头怅然道：“但我是一个不肖之徒，实在不敢让老师蒙羞。” 九神教巫阵门弃徒，竟成为敌对玄蛇的主君……龙骞心中了然。 他瞥了东君一眼，淡淡问道：“你们将本座困在此，所欲何为？” “湘君窃闻神座高义已久，想亲自拜谒。”东君告诉他，“神座大驾光临，湘君遂命我先来接待你们。” “我们？”龙骞微微一凛。 就在这时，一阵叮叮当当声由远及近，两个守卫押着一个身高八尺，被套上铜枷锁，高大英俊的男人走进来。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多时的孟明。 “骞！”孟明被套上沉重枷锁，但看到他就雀跃奔过来。 “孟明兄！”龙骞淡淡应了声，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眼下，两人虽被制服，但看到孟明安然无恙，他心里还是很高兴。 东君狠狠瞪了孟明一眼，目光怨恨得似乎淬了毒。 他对天元阵很有信心，吩咐守卫负责看守两人后，就转身离开去见湘君。 “骞，你怎么来了！”孟明低声询问，两人隔着金光闪闪的屏障。 龙骞轻声回答：“召大人找我，说你失踪了，我便来寻你！” “我得到一些线索，”孟明告诉他，“纪雍父子拥有什么重黎之血，玄蛇想逼迫他办事……” “你见到世子？”龙骞问他。 “惜哉……”孟明抱摇头道：“我的谋划差点成功，但在关键时刻，化身药剂的药效退了……” 事实上，是百里迪的幻术失效，他不过是欺瞒龙骞。 见对方沉默不语，孟明不住地嘟囔道：“骞，我们要想办法离开！” 龙骞沉思了片刻，缓缓摇头道：“孟明兄，我被困在天元阵，你又被他们束缚住，我们无法……” 孟明闻言脸色一滞，急切地道：“总有办法，难不成……” 龙骞话音一转，突然问道：“孟明兄，你听过降神之术？” “这时还讨论巫术？”孟明剑眉微挑，声音里透着疑虑。 龙骞看着他，自己也望向对方。 见到龙骞眸子中的平静自信，他内心突然一定，仿佛在潜意识中，不管遇到多凶险情况，对方会一直站在自己身旁。 孟明心中了然，答道：“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巫师请鬼上身的本领？” “确实是请神，但你说得太粗浅了。”龙骞微微一笑，双目如炬地望向他。 孟明很有默契配合道：“我不太晓得，还请赐教！” 降神之术，是巫师通过连串施法，恭请神灵附在施法者身上的一种巫术。据记载，降神术可分三层不同境界。 第一层，可称为降神。 施法者可以是凡人，也可以是巫术低下的巫子。一经施法，此人身体被附身神灵完全操控，失去自我意识。 这是乡野巫师常用的低阶降神术，成为神灵与凡人间的沟通媒介，替人预卜吉凶，驱鬼送祟，医治疾病。 第二层，可称为附神。 施法者须是迈入少巫境以上巫师，被神灵附身后，仍能保持自我意识。在神灵允许下，被附身者可使用部分神力，施展巫术降服鬼神。 “那第三层又如何？”听到这里，孟明忍不住插口。 “第三层，又称通神，施法者多是壮巫或大巫境巫师。” 龙骞顿了顿，接着道：“在此阶段，巫师不仅保留自我意识，还能随心所欲，运用源自于神灵的强大神力……” 他告诉孟明，宋国盘龙城巫礼氏，世代供奉帝五臣的苍龙神。 作为巫礼氏与神宫苍龙殿继承人，龙骞甫出世就被大祭师认定为龙之子，苍龙神在凡间唯一代表。 他若施展降神之术，随着动念一闪，可借用苍龙神的强大神力，击破这一个天元阵牢笼。 孟明闻言窃喜，压低声音问道：“骞，鸟笼困不住你？” 龙骞望着他，幽然道：“施展降神之术，须全神贯注。加上被困阵中，需更多时间……你能帮我护法？” 他特意在“你能帮我护法”一句加重语气，同时目光斜斜，瞥了一眼四周的玄蛇高手。 第129章 神龙之力 孟明迟疑片刻，拱手道：“骞！交给我罢！” “有劳了！”龙骞淡淡回答。 下一刻，他缓缓敛去脸上神情，深深吸口气，嘴唇翕动，低声颂念咒语。 “大荒之南，有神名曰因乎……”龙骞语速缓慢，嗓音低沉又略带磁性。 “你在念什么？” “还不住口！” 龙之子被困阵中，守卫认为他无法玩花样，没理会他们交谈。眼下，见龙骞不断念咒，守卫顿时充满警惕。 就在这时，东君闻声进来，听到龙之子所念内容，脸色瞬间煞白。 “神龙之力！” 东君脱口尖叫：“巫礼神座，停止念咒，不然我就对您失礼了！” 一时间，满室剑拔弩张，空气紧绷得一触即炸。 “南方曰因，来风曰民，处南极隅以出入风……”龙骞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喃喃自语。 东君见警告无效，连忙对守卫下令：“速速放箭，击杀二人！” “诺！”十多名卫士应答后，搭弓射箭，一阵“绷绷”的弓弦声响起。 霎那间，十多支箭矢携着强劲破风声，向龙骞激射而至，势不可抵。 他被困在牢笼中，全无自保能力，眼看要被箭矢射成刺猬，脸上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 “休想！”电光火石间，孟明绕到龙骞身前。 他紧绷着小臂肌肉，以极快速度挥动木枷锁，拂去不少呼啸而来的箭矢。 但无数箭矢骤如急雨，也无法完全阻挡。 孟明仅格挡能伤到龙骞的箭矢，对其他的箭枝毫不理会。 好几支箭矢扎在他手上硕大的方形枷锁上，发出一阵“笃笃”闷响。 但更多箭矢，都射到他的精悍身躯上。 “嘣！嘣！嘣！嘣！嘣！嘣……” 锋利箭矢穿透孟明层层衣衫，刺中他强健厚实的肌肉时，却被卡住弹落，只有几处被箭矢擦伤。 “怎么回事？” “射不中？”守卫们露出惊骇神情。 孟明是第二代金瞳僵尸人，拥有如金如玉般的强悍身躯，犹如穿上厚实坚固的铠甲。 尽管他身受内伤，尚未痊愈，但寻常箭矢也是无法刺伤自己的身体。 “休想伤骞半分毫毛！”孟明怒叱一声，眉宇间夹杂桀骜之色。 “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龙骞深邃的眼眸，开始闪动着微微蓝光。 “该死！”东君铁青着脸，气急败坏的怒吼：“速速杀了这厮！” “锵！锵！锵！锵……” 下一刻，玄蛇守卫同时拔剑出鞘，像恶狼般向他们扑来。 一名守卫先行冲至，手中长剑寒光闪闪，以极猛之势向孟明刺去。 孟明身形一闪，避开凌厉剑锋，一晃来到敌人身侧。他爆出一声大喝，就势挥动沉重枷锁，朝对方手背斫去。 “咔嚓”的一声，守卫的右掌骨头顿时碎裂，长剑也“当啷”落地。 随着一声凄厉惨嚎，孟明猛然发力，枷锁狠狠撞向对方身躯。守卫顿时鲜血狂喷，整个人直直往后飞，再也爬不起来。 在其他人诧异瞬间，他的身体猛然一跃，枷锁又再砸向第二个敌人。 数十斤重的枷锁，不仅没限制孟明的行动，还成为他反击的有利武器。 孟明身材精悍强壮，不断跳跃趋避，毫无凝滞笨重之感。 他连番交战，挡住迎面而来的剑锋，发力撞碎敌人膝盖，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但见人影从身后扑来，孟明修长的左腿顺势向后倒踢，狠狠踹中对方胸膛。 转瞬间，五名玄蛇守卫已被打成重伤，倒地不停挣扎抽搐。 孟明迅速瞥了身后龙骞一眼，他仍专注念咒，对周围一切恍若未闻，完全将性命托付给自己。 出于这种信任，纵使肩头被刀锋割破，纵使小臂被箭矢划伤，这位高大伟岸的男人始终守在身前，把自己变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 十余名玄蛇精锐，不仅未能靠近龙之子半分，相反还被孟明击退。 就在此时，孟明猛然瞥见黑影一晃。 他的瞳孔微缩，眼底所映出竟是让自己吃尽苦头的死僵百起。 僵尸发出狰狞嘶吼，双爪朝孟明袭去，抓势猛烈。 身后是专注念咒的龙骞，根本无法避让，孟明只好硬着头皮，举起枷锁格挡硬生生格挡住百起的暴击。 只听得当头巨响，他感觉像是遭到数十头公牛猛烈撞击，坚固的铜枷锁整块碎裂开来。 孟明承下百起的重击，只觉耳朵里嗡嗡震响，被震得后退好几步，才得以稳住身形，没有倒下去，但胸口也为之一窒。 好强劲道……他蹙起剑眉，却始终一声不吭。 “大荒之西，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极隅以司日月之长短……” 龙骞低沉着嗓音念咒，说出来却如雷鸣般，回荡在天地之间。 孟明侧身看了他一眼。 但见巫礼大神官乌黑深邃的眸子，已化作一片璀璨夺目的湛蓝色。 就在孟明分神间隙，百起鬼魅般飞奔来，锋利爪尖已抵在脖颈上。 “糟了……”他虎躯微微一震。 “降雷！”龙骞振臂一挥，低沉地说了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天边骤然闪过一道亮光。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一道蓝色闪电冲破厚厚云层，从天而降击穿屋顶。 众人眼前倏地一亮，闪电精准劈中百起，整个身躯顿时被弹出门外。 同时，一阵强大能量波动，赫然从中爆发，向四面八方扩散。电流在僵尸身上游走肆虐，发出阵阵嗤哧声响。 百起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在轰隆巨响中，身躯发生剧烈爆炸，闪耀出绚烂亮光，诸人都被刺得闭上双目。 当孟明再次睁开眼，见百起躺在门外地上一动不动。 它青铜色皮肤上，被电得一片焦黑发黄，发出阵阵浓烈焦臭味。 任凭僵尸铜皮铁骨，坚不可摧，也抵挡不住从天而降的雷霆一击。 “龙骞……”孟明怔怔望着身前大神官，眼中满是惊诧眼神。 孟明凝目看去，面前的龙之子，原先一双深邃透亮的眸子，已化作一片璀璨夺目的湛蓝色。 他又抬起头来，透过屋顶被击穿的窟窿，见到天边电光闪闪，雷声隆隆。 “这是……” 第130章 湘君秘密 原本月色明亮的夜空，被翻腾而来的乌云笼罩住，顷刻间暗下来。 乌黑云层飘得很低，仿佛要压到屋顶。 沉闷雷声滚滚而来，连绵不断。 狂风呜咽，不断往厅堂门窗间吹入。铜架上的灯火也被吹得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龙骞的乌黑长发被吹拂着，身上月牙色深衣，也随风猎猎作响。 “这……难道是……巫教四大神力……” 东君的身体剧烈颤抖，眼眸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惧色。他颤声道“传说中……神龙之力……” 神龙之力……孟明震惊得瞪大双眼。 他记得初认识时，那晚自己俘虏巫凡敖，亲自上门见龙骞，要挟对方交出青铜辛杖的线索。 当时，龙骞双眼发出蓝光，天边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很显然，对方想施展神龙之力，引天雷来对付自己。 想到这里，孟明不禁感到一阵心悸。 “休想！”东君厉声喊道，不断向天元阵眼里灌注巫力。 龙骞瞥了他一眼，幽深眼眸里，闪烁着灿灿蓝光。 “吾乃董父豢龙氏，礼祖巫礼氏之血脉！” “吾族世代侍奉苍龙之神，以东方青龙图腾为旌旗！” “吾乃龙神之子，身上流淌着尊贵真龙之血！” 龙骞的声音又轻又低，他所说每个字，仿佛是一道又一道雷霆，不断在众人耳际回荡，许久不散。 “区区小阵，岂能阻拦本座？”他一边说，一边往阵外走去。 每当他往前跨一小步，组成牢笼的淡金色线条，就发出裂帛般的响声，嗤嗤地冒着缕缕白烟。 当龙骞右足完全踏出阵外，天元阵数千条金色光线，同时响起连续不断的密集脆响破裂声。 转瞬间，金色牢笼砰然崩溃，化作无数光辉尘埃，渐渐消散于空中。 当牢笼被粉碎时，往阵中灌注巫力的东君，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但闻“噗”一声，他唇中喷出大口浓稠鲜血，衣襟染上大片血渍。 龙之子的神龙之力，不仅破了东君苦心布下的天元阵，也让他承受反噬，受极严重内伤。 龙骞瞥了眼奄奄一息的东君，平静道：“明犯我巫礼氏者，不管何人，吾必以苍龙神的雷霆怒意诛之……” 紧接着，他挥了挥手，那一双透明澄净的眼睛中，湛蓝色逐渐消褪，瞳孔也恢复原先大小。 同时，狂风渐止，乌云散尽，夜空重新恢复原先晴朗。 “孟明兄，走罢！”龙骞对孟明说。 两人并肩走出厅堂，其余玄蛇之徒见状，都不敢阻拦。 适才，诸人见识龙之子用神龙之力击败僵尸，破天元阵，重伤东君，试问有谁敢再去送死？ “骞，我问你！”孟明突然开口。 “有何事？”龙骞扬了扬眉。 “那晚我与你对峙……”孟明问他，“你也使用神龙之力？” 龙骞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顿住。 “你真想击杀我？”孟明虎目圆睁，直视过来。 龙骞不正面回答，微笑道：“孟明兄，你是骞的袍泽，我怎会伤你？” 我信你是硕鼠……孟明剑眉蹙起，当时你分明动了杀意…… 二人走下门口台阶，就听到湘君的声音。 “龙之子，百里孟明……” 寂静的宅子内，殷子婴的声音飘忽不定，似有若无，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似乎很忌惮龙骞的神龙之力，躲在暗处不肯露面。 “这里全是我的手下，你们不可能逃脱……” 殷子婴的话听起来云淡风轻，但孟明敏锐地感受到，对方声调里隐隐地闪过了一丝怒意。 随着一声口哨响起，夜幕中的大树、灌木丛后面，陡然涌现出数十黑影。 这些人戴玄色头巾，身穿黑衣，全副武装包围住两人。 与东君的守卫不同，他们从成千上万的丁壮里精选出来，日夜操练，是隶属于殷子婴的精锐死士。 在昏暗中，他们手上所持物发出淡光，金属摩擦声四下响起。 孟明失声惊道：“火雷弹！” “孟明铜皮铁骨，颇能耐箭矢射击……”殷子婴戏谑地问，“但不知能否承受火雷弹一击？” “骞！怎么办？”孟明望向龙之子。 龙骞负手站立，那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上，表情平淡，毫无波澜。 “哐！哐！哐！哐！” 变故来得很快，这时墙外突然传来一阵锣鼓声响。 无数持火把的黑影，从四面八方奔来，将整栋府邸围个水泄不通。 通过火光映照，能看到人影个个披甲戴胄，荷戈执戟，正是大邦周的虎贲师精锐虎士，以及秋官司寇署属吏。 但见一众虎士后，缓缓驶来两辆驷马戎车。 为首第一辆戎车上面，站着两个男人，分别是驻守洛邑的虎贲师谢同，以及小师弟巫凡敖。 另一辆戎车，则站住小司寇召景，以及孟明的袍泽霸喜。 “虎师、司寇署来袭了！” “他们如何发现？”每个玄蛇之徒脸色发青，心里发虚。 孟明不解问道：“骞，他们如何晓得此处？” “我刚来这里，立刻发翅虫报信通知小师弟，”龙骞淡淡回答，“请召大人与谢虎贲率众赶来支援……” “里面的人听住，我们将这重重包围了。速速投降，否则格杀勿论……” 此时，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巫凡敖的呐喊声。 “湘君，虎师与司寇署快攻进来了……” 龙骞顿了一顿，对着躲在暗处的男人道：“我相信玄蛇在此设有暗道，你还不速速撤退？” “他们或许可以攻进来……”殷子婴话语有些惶急，偏偏还要嘴硬，声音嘶哑道：“但我可以俘虏你们作要挟！” “湘君，别意气用事了！” 龙骞笑着摇了摇头，答道：“以你现在的能耐，根本对付不了我们，若再继续纠缠下去，你的处境更加不妙。” “给我闭嘴！”殷子婴高声怒叱。 “他对付不了我们？”孟明一脸困惑。 第三代绿瞳僵尸人的力量，仅在第二代金瞳僵尸人之下，他不晓得为何龙骞会如此自信。 龙骞仿佛晓得孟明心中疑惑，淡淡道：“他为了转化尸鬼与僵尸鬼，消耗大量僵尸血，身体十分虚弱……” 听罢，孟明恍然大悟。 第131章 鸠占鹊巢 殷子婴身为第三代绿瞳僵尸人，他的特殊力是能够用体内精血，将尸体与僵尸转化为尸鬼与僵尸鬼，并予以操控。 但这特殊力有个弊端，那就是每消耗一滴血，力量就削弱一分。 这些年来，殷子婴用精血转化许多尸鬼，加上近期又将死僵百起转化为更强悍的僵尸鬼，力量就削弱得更厉害。 龙骞为能对付湘君，一直在翻阅各类典籍，了解其弱点所在。 孟明终于明白，为何这些日子湘君都躲在暗处，只操控僵尸鬼与尸鬼，从不公开与自己交锋，原来是力量不如他。 “二三子听令，举撞桩攻破墙垣！” 谢虎贲浑厚的嗓音响起，红色大氅在风中飘扬。 “敬诺！”虎士的应答声震耳欲聋。 二十余人从阵中出列，排成两列纵队，合力抬着一根笨重粗木，发出惊天吼声冲上前，奋力朝墙面狠狠一撞。 霎时间，用砖瓦砌成的高墙发生巨震，脚下地面也猛地一颤。 虎士们抱着撞桩往后退，再次向高墙砸去。 他们一次又一次撞击，坚固的墙垣逐渐开裂，无数道缝隙凶猛蔓延，眼看就要被撞塌。 龙骞对孟明笑道：“我们走罢！” “骞，他们有火雷弹！”孟明低声说了句。 “他们自顾不暇了……”龙骞拍了拍他的肩膀，迈步离开。 就在这时，孟明突然感到天地间，传来一阵剧烈的能量波动，周遭空气瞬间变得异常干燥。 “起火了！”有人蓦然叫起来。 龙骞、孟明以及其他玄蛇之徒，同时循声转头望去。 只见夜色中，用砖瓦砌成的高墙上，凭空生起熊熊烈火。 蓬勃的火焰在墙上迅速蔓延，顷刻间将府邸四面环绕其中，形成了一道炽热火墙，正好将墙内外完全隔绝。 所有人不约而同抬头，看着冲天而起的火势，脸上神情既震愕又恐慌。 “是谁放火？”孟明铿锵有力的质问。 “我！”厅堂内传来一把沙哑吼声。 受内伤的东君，颤巍巍走出门，血红的眼睛内，仿佛有一股烈焰在燃烧。 “大胆！没本君令旨，你怎么敢催动大阵？” 躲在暗处的殷子婴，恼怒的咆哮道：“马上停下来，不然休怪本君……” “闭嘴！”东君打断了他，用凄厉语气道：“杀弟之仇不共戴天，我绝不会让他们逃掉！” 听罢，殷子婴陷入沉默。 孟明眉头一皱，冷笑道：“凭你就想打败龙之子？” “我打不过巫礼神座！”东君阴沉地瞪着他，“但我布下南明离火阵，却能将你们杀死，让全城人陪葬！” “南明离火阵？”龙骞心中惊骇莫名。 南明离火阵，是上古流传下来，相当有名的一个阵法。 据说，最高阶离火阵所产生威力，甚至能将天地万物烧成灰烬。 但要催动南明离火阵，甚至如东君所言，达到让洛邑城陪葬的程度，需要异常强大能量。 这种能量仅存于上古巫师间，饶是当今四大宗巫，也无法办到。 除非是神巫……龙骞的眉梢微微一跳。 他恍然明白，为何玄蛇要抢夺青铜辛杖，原来是想作为催动大阵的能量源。 “我可是东君，至高无上的日神……” 东君似乎被刺激得失心疯，说话也有点癫狂。 龙骞很疑惑，此人虽是巫阵长老之徒，但巫修造诣顶多壮巫之境。 眼下，他没有青铜辛杖，有何能耐催动南明离火阵？ 东君似乎猜到他的想法，答道：“别说是我，甚至连恩师与大长老，也无法催动此阵……我选择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龙骞诧异不已。 “多年来我翻遍古籍文献记载，苦思冥想……” 东君顿了顿，续道：“发现可用王城大阵，在阵眼上布置鬼门阵，作为阵法之核心，打造出传说中的南明离火阵！” 听罢，龙骞顿时神色恍然。 东君与山鬼兄弟，不愧百年难得一遇的阵道奇才，他们在阵法上之造诣，似乎超过过九神教巫阵长老。 为重新打造失传的南明离火阵，他们盯上洛邑王城大阵。 两兄弟向熊胜献议，通过鸠占鹊巢法，借用大阵原有框架造阵。 听到这里，孟明也明白过来。 从最开始殷子婴展开一系列谋划，引发东都鬼王事件，是要让天道宗重启王城大阵，对付鬼王凡成。 他派人密切监视天道宗，了解大阵在城内的分布格局。东君才得以在王城各处阵法点上动手脚，建构南明离火阵。 孟明质问道：“你们没都天杵，没办法控制大阵！” 东君嗤笑道：“我只借用大阵框架，另外找能量源……” 由于没有都天杵，玄蛇王没有办法控制大阵。 东君为了催动南明离火阵，不断地深入研究，改良打开异境的鬼门阵，将其融入到阵眼中。 如此一来，东君就能以鬼门阵为纽带，连接并借助异境内之火力，催动南明离火阵。 其原理犹如天雷勾动地火，或借火种点燃柴薪般。 龙骞不解道：“你从哪借火，竟有如此威力？” “汤谷！”东君脸带自豪之色。 “汤谷？”龙骞面色登时骤变。 上古传说，在遥远的东海外，有一棵巨大扶桑树，其树干枝丫可伸展达三千里远。在扶桑树下，被称为汤谷，是太阳升降之所。 汤谷共有十个太阳，十日轮流上升，其余九个太阳潜伏，这里遂成为天地间最炎热之地。 人死后若没被招魂回归故里，凡间游荡的魂魄就会误入汤谷。 在这一个滚烫、沸腾，无比炽热之地，温度可以溶解万物，甚至空气也会被点燃，能将魂魄消解无存。 故汤谷之火可毁灭天地万物，哪怕天上神灵，也无法与之抗衡。 东君通过精心布下的鬼门阵为纽带，连接传说中的汤谷，将烈火引到厅堂内的阵眼，成为近千年来首个催动南明离火阵之人。 “玄蛇待你不薄，竟敢背叛我们？”当场有人指责他。 “背叛？还不是看上我的阵……”东君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注视众人。 他喘着大气，激动道：“我是九神之徒，玄蛇让我接受东君之名，是对我信仰的大不敬！” “大不敬……”孟明恍然大悟，惊呼道：“你是黑水城内应？” 所有玄蛇之徒闻言，顿时一片哗然。 东君脸色阴沉，朝向南方拱手，脸色肃穆道：“我奉神君令旨，借用自身精湛的布阵之术，取得熊胜的赏识，赋予打造阵法重任。” 他情绪激动，刚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待东君勉强止咳嗽，狞笑道：“我们兄弟加入玄蛇，也是看上你们组织雄厚的资源，可供我们专心研究，重现这个古老大阵。” 他鼻腔中哼了一声：“既是互相利用，又怎有背叛一说？” 九神教神君……孟明心里想，还颇有心计…… 第132章 王城大阵 六十年前，被僵尸之王夏耕转化，成为第二代金瞳僵尸人的熊胜，欲谋划夺荆国政权。 最后，他的阴谋失败，还被九神教巫师击退，逃到大邦周东都。 东君与山鬼兄弟，是九神教神君很早埋下的棋子。在神君授意下，两人假意叛出师门，投入到敌对的玄蛇。 两兄弟凭借出色的布阵能力，获得熊胜的赏识，被委以重任，负责打造洛邑的火阵，执行灭世之谋。 殷子婴利用玄蛇的庞大资源，与异境洛邑宰洛君勾结。接着，他进行了一系列谋划，获得王城大阵的分布情况。 同时，东君也避开天道宗的注意，在洛邑城内布阵。 但熊胜父子不晓得，待火阵完成后，东君会夺取阵法控制权，九神教神君就能控制洛邑城，击垮天道宗，为荆国入侵大开方便门。 人算不如天算……孟明心想。 眼下，东君因为弟弟之死，彻底陷入癫狂。他忘了神君使命，不惜发动南明离火阵，想与诸人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大地上传来剧烈震动，炙热汹涌的波动从厅堂内蔓延开来。 建筑被熊熊大火吞没，炙热耀眼的烈焰，犹如一头巨大火龙，猛地冲破屋顶腾向天际，照亮洛邑城夜空。 “南明离火阵彻底催动了！” 东君喋喋怪笑道：“连接汤谷的鬼门阵，能量可维持一个时辰。那时洛邑城已化为一片废墟……” “骞，你能破阵？”孟明问龙骞，“像刚才施展神龙之力？” “别痴心妄想了！”东君猝然打断他，“为防止被破阵，你们必须在城内找出八处阵法节点，再逐个破坏，时间可来不及……” 孟明紧咬嘴唇，英挺的面容沉郁冷肃。他质问道：“东君，你牺牲这么多无辜国人，难道心里不愧疚？” “为了报仇，有何愧疚？”东君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容。 “自从收到弟弟死讯，我就赶来洛邑，完成大阵最后布置……” 他音调一变，厉声道：“今夜，洛邑将化作一片火海，变成一片焦土。我要拉着十万人共赴黄泉，给我弟殉葬……” 说罢，东君发出一阵夜枭般怪笑，眼底浮现无比疯狂的暴戾。 “我要杀了你……”孟明登时激愤，要仗剑冲上前，却猝然停住脚步。 他见东君如疯虎般转身，在众目睽睽下冲入火海。 “伟大的东君，仆臣亵渎您的名号久矣！仆臣来谢罪了……” 火海中的“东君”，用高亢尖锐的声音歌唱，赞美着伟大的太阳神。 不一会，他就发出凄厉惨叫，颤抖的嚎啕，转眼间被烈焰吞没。 “他死了！”孟明猝然僵住。 冲天火势自厅堂内蔓延，乘风越烧越旺。周围木结构楼榭台阁，也被蹿起的火苗吞噬。 半晌间，富丽堂皇的府邸已熊熊燃烧起来。 阵法被催动后，所有人被困火墙内，四面八方被封死。 整个空间里，到处都能感到炙热气息，无论靠近那都会被高温灼烧。 无数花草树木，在顷刻间枯萎凋落，化为灰烬。池塘的水在滚烫，发出蒸腾的蒙蒙白雾。 众人都能感受到，全身肌肤被炽热之气灼烧得发疼。 就在这时，冲天而起的火焰，凝聚成一道火焰龙卷风，仿佛要将头顶上的穹苍给裂开。 整座厅堂剧烈摇晃起来，轰然坍塌塌陷，卷起遮天尘烟。无数烈焰碎渣四处迸溅，一股炽热气浪朝众人迎面袭来。 龙骞怔怔望着火焰龙卷风，对扑面而来的热浪恍若未闻。 “当心！” 孟明猛地扑到龙骞身体，借着惯性将他压倒在地。 炙烤热浪滑过皮肤，他觉得后背传来一阵灼痛，疼得脸上肌肉都在抽动，却忍住没痛哼出声。 同时，他听见一片惨叫声，其余人都被灼烧得皮肉焦黑，瞬间毙命 “孟明，你还好？”回过神的龙骞，连忙起身查看其伤势。 “没事！”孟明往后躲开。 他的脊背被灼伤得血肉模糊，额头渗出冷汗，身体不由颤抖着， 所幸孟明拥有逆天的恢复力，后背被灼伤同时，伤口也缓缓复原，所以不想让龙骞发现。 “我没事！” 孟明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抱怨：“骞，你发什么呆？若不是我及时推开，你漂亮的脸蛋就没了……” 龙骞看了他眼，沉声道：“我在思索对策！” 孟明愕然问道：“你有对策？” 龙骞沉默不语，眼底如一潭深水。 半响之后，才见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片写着符咒的桃木片。 他一边喃喃念咒，一边将符咒抛出去。 一道柔和水流瞬间涌现，在两人身边不停旋转，形成一圈水幕，这是龙骞所画商文水符。 “我们被水包围了！”孟明一脸诧异。 他们站在水中，但见外围火光被水幕折射后，闪烁水波般光芒，在两人身上不停地晃动。 火焰高温灼烧着冰凉水幕，始终无法越过雷池半步。 “得救了！”孟明长长喘出口气。 “撑不了多久……”龙骞微微摇头，锐利的目光端详着火墙方向。 在周围炙热高温下，水温逐渐上升，炽热气体蒸腾而上，水幕顿时变成一个大蒸笼。 孟明被包围在里面，感到空气窒息沉闷，胸口憋闷，有些喘不上气来。 “骞，我们快被蒸熟，咋办？” 不过一会，孟明的衣衫已被汗水染湿，紧紧贴在他的健硕身体上。 即便有水幕保护，也无法阻隔南明离火的炽热。再这么下去，恐怕两人还没被焚火烧焦，就先被高温蒸熟。 “随我过去！”龙骞一把抓住孟明的手，拉着他奔到火墙前。 适才，虎士用撞桩将这里的墙体撞得开裂，是火墙最薄弱之处。 龙骞勉力定了定神，右手中食二指一并，朝着墙面一点。但见一股淡淡灵性波动，在他修长指尖若隐若现。 他急促地念咒，眸子深处发出幽幽蓝光，瀑布般的乌发随风飞扬，月白色深衣下摆也簌簌摆动。 孟明注意到，龙骞在微微蹙眉，全身剧烈颤抖，似乎正承受极大痛楚。 突然间，他狂喝一声，只见火墙上烈焰不停急速旋转，带动周遭空间的聚集坍缩，凝结成一团透明气团。 龙骞使用神龙之力，强行在火阵中，生生撕开一道极小破口。 第133章 再见神官 “孟明，你速速离开这里！”龙骞沉声吩咐道。 “你让我一人离开？”孟明略微一怔后，迎着他的目光叫嚷道：“骞，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我们不一起离开？” “孟明兄，我走不了……”龙骞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我必须留下来，想法子封闭这个南明离火阵。” 龙之子轻抿薄唇，直直望着他道：“不然火势蔓延开来，整个洛邑城都会毁于一旦！” “好！那你先离开！”孟明气愤地道：“让我留下负责封闭火阵！” 他说话时，英俊脸上笼罩着坚定和果敢，让人感觉不可侵犯。 事实上，孟明根本不懂得破解阵法，他也无法判断，自己的不死之躯能否承受烈焰焚烧。 “孟明，你除了胡搅蛮缠，还懂得什么？”龙骞一把抓起孟明衣襟，近距离逼视对方眼睛。 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酷：“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都做不好！” “你”孟明的脸涨得通红。 “孟明兄，请听骞一言……”龙骞语气又放缓了些。 他挥袖一拜，殷切地说道：“请你去指挥一众虎士，疏散城内国人，尽力将周边火势控制住。” 此刻，玄蛇府邸已成为一个巨大的火阵，龙骞深知火焰以此为中心，会不断地向周边建筑群扩散开去。 他留在这关闭阵法，但阵外火势若得不到抑制，也会蔓延大半个洛邑城。 孟明迟疑了会，严肃道：“可是，我要保护你安全！” 龙骞抬眼望向他，目光深邃沉静，面孔俊美柔和。 他对孟明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牙齿，苦笑道：“想不到盘龙城巫礼氏家主，也需要人保护……” 话音未落，但见龙骞振臂一挥，一股无形力量当头袭来。 孟明没来得及反应，身躯已不受控制地向后飞，穿过破口而去。 “骞……你……” 龙骞目送对方身影消失，双眸中蓝光骤熄，火墙上破口也瞬间关闭。 “孟明，我若死了，盘龙城巫礼氏就……” 龙骞若有所失地退后半步，脸上泛出一丝微带嘲讽笑容。 说罢，盘龙城巫礼氏家主转身，抬头仰望火龙卷风，长长吐出一口气。 龙骞剑眉紧皱，收敛心神，咬破微颤的修长手指，缓缓抬起手，用自己的鲜血在空中画起符来。 殷红鲜血悬浮半空，形成一个殷商古文的“盾”字。 “盾符一出，坚不可摧……” 刹那间，阵眼上空涌现一道绚目金光。 一个渗透出强大符意的金色光幕骤然浮现，并以肉眼可见速度，缓缓地蔓延扩大开来。 金光幕延展至直径数丈后，无法继续扩大。于是，龙骞又以血为墨，连续在空中画出九道巫文盾符。 画完符之后，他的目光依然平静，脸色却变得十分苍白。 但见阵眼上空，陆续浮现出九个金光幕。 每个金色光幕，都在缓缓蔓延扩大，与其他金光幕相触，逐渐连绵成面，然后连绵成更大一片金光幕，再持续地扩大。 转瞬间，光幕扩张至方圆数十丈，变成一个半圆形金色光罩。 无比硕大的金光罩，缓缓向地面落下，将整个南明离火阵罩进去。 金光罩表面光华大作，任凭火龙卷风如何凶猛，竟无法渗出半分。 看着四周大片金光流传，龙骞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的神符画得还不赖！”他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所谓神符，其威力犹在巫文符之上。 一名符巫若想画出神符，必须达到符巫之道巅峰，并且领悟出所画符的深妙符意，方有机会画成。 平日里，龙骞与孟明交流战斗心得，一直主张攻击是最好的防守。 但在实际战斗里，他所画诸多符咒中，对防御性巫文盾符的研习，却是最为刻苦用心。 目下，龙之子所画盾符，是他最为强大，境界最为深远的神盾符。 龙骞通过画神符，形成一个巨大金光罩，将南明离火阵盖住，成功阻挡烈焰往外面建筑蔓延。 但火势被金光罩所阻，无疑是火上加油，阵内卷起千重热浪，高温仿佛能焚化天地万物。 龙骞嘴唇干涸开裂，身上血水蒸腾流散，皮肤滚烫发红，一头乌黑秀发也变得焦黄枯萎。 他知晓剩下时间不多，须尽快破解这一个强大阵法。 “骞！不要……” 孟明被一股无形力量袭击，整个人从火阵裂口跌出去。 他嘶哑着跃起来，想再冲进去，但火墙上破口已重新关闭。 不一会，他看到半空中骤然出现一道金色光罩，将整个火阵笼罩住。 高温火焰被金光罩隔绝，无法蔓延周边建筑，但孟明心中却感到更焦虑。 火阵处于封闭状态，里面温度不断攀升，可将一切化为灰烬。饶是龙骞巫术高强，也没法抵御极高温火焰烧蚀。 突然间，金光罩内沸腾爆炸，发出了一阵强烈轰鸣声，滚滚浓烟夹着火势冲上半空。 孟明皮肤生出灼痛之感，被热浪逼得往后退几十步。 “骞……”他怔怔地站着。 巨大爆炸所产生高温，将僵尸人殷子婴、九神教内应东君在内，不少穷凶极恶的玄蛇之徒焚烧成灰烬。 龙之子……孟明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又紧紧抿在一起。 他焦虑等待着，期盼有奇迹出现，会见到白衣飘飘的美男子，从火海中踱步走出来，淡淡地瞥自己一眼。 “他死了……” 孟明双膝一软，骤然往地下一跪。 “骞死了……”他面部肌肉微微抽动，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孟明想痛骂自己，为何不坚持留下来，或出手击晕龙骞，强行将对方带走。 “呜……呜……呜……” 他的喉咙深处发出悲鸣，双手捂着脸，两行泪水顺着指缝间流下来。 “孟明兄！” 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男声自远而近传过来。 “孟明兄！” 巫凡敖奔至身边，殷切地道：“你没事了？二师兄总算将你救出来……” 孟明低声呜咽，全身簌簌抖着，没有回答他。 “怎么了？”沉默半晌后，巫凡敖四周张望，疑惑地问：“二师兄到底在那？” 第134章 劫后余生 巫凡敖直直盯住不断在摇头，痛哭流泪的孟明，顿时脸色煞白，整个人跪倒地上。 “二师兄……不可能……” 但话未说完，巫凡敖嗓子一哽，就大声痛哭起来。 尽管南明离火阵被金光罩阻隔，大火仍蔓延至周围不少民房建筑。 再赶上风力吹动，火势变得更为猛烈，烟雾蔽月。 但闻熊熊火焰声、屋瓦堕地与梁柱倒塌声、国人惨哭痛呼与吆喝叫喊声夹杂在一起，城内乱成一团糟。 所幸虎贲氏谢同临危不乱，沉着应对，立时调派千名虎士，积极指挥抢险救灾工作。 在他们动员下，精锐们扑灭陷入火海建筑，抑制住火势蔓延。 同时，虎士也疏散惊慌失措的灾民，在残垣断壁里救出被困伤员。 金光罩在两个时辰后，才暗淡消散。 火阵似乎被封闭，但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直至天色将明，才渐渐熄灭。 在诸人努力抢救下，周边大火得以抑制。烈焰虽波及周围民居，但不至于蔓延整座城。 火灾发生期间，召景小司寇发挥出色的应变能力。 他派兵卒到宗庙及官署区维持秩序，让管理府库的僚吏坚守岗位，以防有人趁乱烧杀抢掠。 小司寇又安排登记被烧毁的房屋，以便灾后向地官司徒署申报，减免房主的赋税，并通知冬官司空署发放建材，协助灾民重建家园。 同时，他在城外搭建窝棚，安置流离失所的灾民，建立施药所治疗伤民，设置粥棚赈灾。 玄蛇在春官宗伯署眼皮子底下，竟然布下大规模的南明离火阵，这也引起天道宗极度之震惊。 小宗伯宗宁亡羊补牢，出动所有天道宗巫师，全城搜索东君所布下好几个阵法节点，立即予以破坏，以免让有心人利用火阵。 在司寇署、虎师及其他官署精诚合作下，洛邑城秩序很快恢复如常。 时近黄昏，孟明随虎士踏进火阵进行搜索。 浓浓黑烟逐渐散去，昔日富丽堂皇的府邸，全都坍塌殆尽，只剩一堆烧得焦黑的灰烬。 看着此等景象，孟明的心情有些复杂和惆怅。 “孟明！”一个膀大腰圆，身材壮硕的壮汉迎面走来。 这个相貌堂堂的汉子，就是他的袍泽，司寇署都尉霸喜，也参与指挥废墟的搜索工作。 孟明沉默良久，才涩声问道：“可有发现尸体？” “火势太猛烈，全化作了灰烬。”霸喜遗憾地道：“别说半具尸体，那怕一丁点焦骨也找不到！” 孟明骤然觉得心脏一紧。 当爆炸发生时，火阵内高温也达到顶点。整个玄蛇府邸范围内，所有人或物都在瞬间化为灰烬。 连拥有逆天再生力的僵尸人殷子婴，也是难逃一劫，况且其他凡人。 这也意味着，孟明不可能找到生还的龙骞，或者他的尸体。 霸喜没注意到，袍泽的脸色有些凝滞，续道：“烧得这么彻底，恐怕连魂魄也无法……” “闭嘴！”孟明大声怒喝。 霸喜看了看他，能感觉到这位袍泽的怒气，堪比昨夜大火。于是，他很知趣地闭上嘴。 孟明默然片刻，随即深呼吸，好不容易稳定住情绪。 他拍了拍霸喜的肩膀，脸上带着一丝苦涩道：“你去告诉召大人，我先送巫凡君回去，这里交给你们善后！” 说罢，孟明转身离开，两行清泪又从脸颊流下。 “二师兄死了！” 一路上，巫凡敖不断喃喃自语，两行清泪挂于颊边。 孟明心中仿佛被狠狠撞了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 待来到宅邸门前，他本想陪巫凡敖进去，却被对方无情拒绝。 巫凡敖冷冷道：“你害死二师兄，我不想见到你！” 话音刚落，他便下车奔入宅邸中。 孟明目送着对方身影逐渐消失，不由得叹了口气，驾驭戎车离去。 巫凡敖回到家中，一路小跑进寝室，扑到榻上放声痛哭起来。 “二师兄！你怎么死了！”巫凡敖蜷缩在榻上，泪流满面。 他感到很后悔，昨夜为何不坚持与龙骞赴玄蛇据点。如此一来，他或许可以挽回悲剧。 巫凡敖小时候，被叔父冥蛇大神官巫凡无骇送到商丘神宫，拜在巫教大祭师的座下。 师尊忙于教务，平时都由年长九岁的二师兄龙骞，负责传授自己巫术。 住在商丘那些年，每当夜阑冷静，巫凡敖感到彷徨无助，情绪低落时，二师兄都会来到房里搂着小师弟，让年幼的他静静流泪。 巫凡敖很尊敬二师兄，将他视作亲兄长。 “二师兄，你不可以死……”巫凡敖痛哭流涕，泪水沾湿他的衣襟。 “你让我如何向师尊，还有大师兄、三师兄、四师姊、五师兄交代……” 孟明回府邸后，发现百里迪不在这里。 洛邑发生百年大火，却不见弟弟踪影，他不禁感到纳闷，对方究竟去哪？ 孟明本想出外寻找百里迪，却遇到霸喜上门找他。 原来今夜洛邑宰在明堂召开官联，与各署官员商讨赈灾以及善后事宜。 纪雍也受邀参加廷议，故召景命孟明与霸喜护送贵人到明堂。 以阿迪的能耐……孟明心想，应该不会有事…… 他打定主意后，便稍为梳洗一番，换上一身挺拔威武的司寇署衣袍，再披上青色披风，驱车护送纪雍到明堂。 明堂，位处洛邑王城南面，格局坐北朝南，是历代天子宣明政教之地，同时是天道宗重镇。 但凡王廷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均在这里举行。 洛邑明堂整体建筑呈中方外圆结构，通达四出，与镐京明堂完全一致。 室内布局分东之青阳堂、西之总章堂、南之明堂、北之玄堂，以及中之太室，共五大区域。 天又称明，故整体建筑总称明堂，即明正教之堂。 此前，孟明来过明堂，但没仔细观察这座建筑。 在皎洁月色下，他放眼望去，但见屹立高亢夯土台基上，那宏伟壮丽，斗拱飞檐的巍峨台榭。 明堂共分三层，底层呈四面；中间层呈十二面，效法每日十二时辰；顶层呈圆形，屋顶覆盖黑色瓦片。 整座建筑，分设玄、阳、应、章，共四扇朱红色厚重殿门。 每一个方向门前，均站着两位身材魁梧，身披胄甲，满脸肃然，持戈笔直而立的守卫。 今夜官联，安排在西向总章堂举行。 第135章 明堂官联 所谓“官联”，即会同众官联合处理之意。 洛邑各官署负责各自职事，但凡遇重要国家大事，一官无法独立完成，需联合诸官协同，就会召开官联讨论。 周礼规定，需要官联的国家大事共六项。 分别是：一、祭祀之联事；二、宾客之联事；三、丧事及荒年之联事；四、军旅之联事；五、天子狩猎和役使民众之联事，六、征收赋税与施惠于民之联事。 孟明送莒国执政卿纪雍进入堂内后，便站在殿门外等待。 他从大门外往内望去，只见堂内铺设极为繁复雅致。 宽敞的堂中央，地上置放了一个铜燎炉，炉中燃烧的木炭劈啪作晌，迸溅出点点火星。 北面墙之位，陈设一幅以木为框，糊以绛帛，画着象征王权的斧纹屏风。 在斧纹屏风前，摆放一个铺设四层莞席，饰着绘有云气花边的主座，正是大邦周天子的王座。 天子出奔多年，此座位一直被悬空着。 在堂东西两墙之位，铺设八个三层莞席，饰以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 各个莞席前均置几案，陈设玉雕、漆器。 此刻，每一个莞席上，都跪坐着冕带朝服，黑衣高冠的王臣。 孟明环顾里面诸人，有的人他认识，但更多的人不认识。唯一能确定，就是所有人都是洛邑重要王臣，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年轻人，成周太史寮史官史蔡，主动为他介绍。 今夜出席廷议者，都是洛邑最重要王臣。 其中包括地官司徒署小司徒、春官宗伯署小宗伯、夏官司马署小司马、秋官司寇署小司寇，以及冬官司空署小司空。 据周礼规定，大邦周总揽政事的机构，名为卿士寮。 卿士寮分天官冢宰、地官大司徒、春官大宗伯、夏官大司马、秋官大司寇与冬官大司空，即所谓宗周六官。 宗周六官位列下卿，地位仅在摄政，以及三公之下，又被称为六卿。 六官常年驻守镐京，洛邑作为东都，政务遂由位列中大夫的佐官负责。 “为何玄蛇在洛邑城里，潜伏这么久？” 这时，堂内突然传出一把雄浑嗓音，来源于一个须发灰白，面容微胖，但气色红润的老者。 老者穿诸侯常服与冠冕，配玉玦，腰佩宝剑，他正是成周之宰，也是东虢国君主——东虢序。 此前，东虢公启程离开，准备回国祭祖。但他在途中收到洛邑急报，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赶回来，于黄昏时分抵达。 据孟明了解，东虢是文王二弟，虢仲的封国，位于成周王畿最东边，属于几外诸侯，为何能执宰洛邑王城？ 他感到疑惑，便转问身旁史官：“为何王城由几外诸侯管治？” “好教孟明都尉知晓，当年陛下出奔……”史蔡对他透露，“为免宗周势力染指洛邑，遂命时任太傅西虢公镇守。” “西虢公……”孟明剑眉微挑，接着问：“缘何变成东虢公镇守？” “因为洛邑守备空虚……” 史蔡回答：“当年鄂侯联合淮夷、东夷发动叛乱，兵锋一度逼近王几。陛下遂命西虢公率殷八师去征讨，却未能取胜。” 他顿了一顿，续道：“叛乱旷日持久，镇守成周的殷八师折损殆尽，以至洛邑守备空虚。” 这一段往事，孟明有些了解。 “西虢公封地远在镐京西部，不便千里调兵。”史蔡指出，“他将镇守重任交给亲信，地理上较近洛邑的东虢国负责。” 史蔡的语调中，似乎带着一抹伤感。“谁知道，一守便是二十载。” 霸喜忍不住插口：“我听人们说，西虢公因为夫人得了重病，他才不顾王命执意要回国……” “这……”史蔡神情微凛。 “不得妄论西虢公！”孟明打断霸喜，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个子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语。 大堂内，面对东虢公的严厉质问，几位王臣开始争论不休。 他们互相指责，或批评宗伯署统管天道诸巫，为何没发现南明离火阵？或指控司寇署办事不利，未能及早拘捕玄蛇之徒，导致事态恶化。 有人责怪司徒署与司空署，谓这两个官署安抚灾民反应缓慢，粮食与布帛也供应不到位。 眼下大冬天，许多灾民受冻挨饿，怨声四起，城内出现零星骚乱。司马署疲于应付，遂对他们作出抱怨。 在座王臣或互相指责、或冷嘲热讽、或晓之以理，堂内像似炸开锅的，顿时吵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堂内再次响起东虢序的声音。 “孤临走前，将洛邑城托付给诸位，却差点被大火毁于一旦……” 东虢公刚回到城内，眼见无数的民房建筑被烧毁，民众流离失所，愤怒之余也愈发沉痛。 他望着诸位王官，寒声道：“孤倒是很好奇，为何玄蛇能在洛邑布下如此大阵法，而成周诸官署竟没人发现，究竟为何？” 大邦周除了天子，宗周摄政外，他这位成周宰，是最有权势的第三人。 但权势越大，责任越大。眼见自己治理二十年的洛邑，竟遭此等灾难，东虢序的脸阴沉得要滴下水来。 他厉声斥道：“你们是王官，须保证民众的安全。目下，却让一位来自宋国的大巫牺牲，挽救我们的国人……” 骞……孟明不禁黯然。 面对东虢公沉怒的脸，诸官都羞愧垂首，堂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虢公息怒！” 孟明目光望去，声音来自东面首座，一位身穿玄端素裳，长须美髯，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 他是天子的庶长子，太子的庶兄长，现任成周四方积——王子靖。 “诸位，今夜廷议不是让诸位互相指责！” 王子靖目视众人，缓缓道：“当务之急，是讨论如何赈灾，解救民困……” 他望向西面首座的老者，恭敬地问：“虢公，您意下如何？” “靖王子所言极是！”东虢公微微颔首。 他神情凛然看着诸官：“失责的问题，后面再调查……眼下，首要讨论出一个赈灾章程。” 王子靖是天子贵胄，非常有能力，在洛邑国人间威望很高，东虢序对他也十分仰赖。 于是，在他斡旋下，诸人停止争执，开始讨论赈灾事宜。 第136章 莫非王臣 当前，大邦周与荆国在交战，王廷财政捉襟见肘。 加上成周是由东虢公统治，在这种情况下，想争取镐京拨款赈灾，无疑十分困难的事。 东虢序瞥了王子靖一眼，对方回视他，悄无声息地点头示意。 “纪卿！”王子靖的目光，落到身旁中年人身上。 他朝男人拱手道：“今夜有劳您来官联，孤对此诚惶诚恐，还请见谅！” 这个头戴高冠，穿饰精美纹样的深衣广袖，看上去雅致秀逸的男人，正是莒国执政卿纪雍。 “靖王子客气了！”纪雍向他拱手。 王子靖抬眼笑道：“关于赈灾之事，不知您可否相助？。” 纪雍问道：“请说说细目。” 王子靖微微颔首，小司寇召景连忙起身，踱步到堂中央。他从宽大袖子里取出一卷简牍，将所需开销念出来。 “这次大火约万余人受波及……” 小司寇顿了顿，继续朗声道：“为让灾民们安然渡过这个寒冬，王廷需耗费十四万石粮秣，以及一千匹麻布……” 召景说话时，纪雍静静地听。 十四万石……孟明喃喃道，这是大笔巨款…… 纪雍捋着髯须，思忖片刻后，缓缓道：“雍在纪障城有两大粮仓，愿开放其中一个，为洛邑输粟十万石……” 他停顿了一下，仰头环视诸人，接着道：“但两地路途遥远，一时间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会向王几商贾购入十万石粮秣，外加两千匹麻布。” “十万石？” “二十万石？” 堂上诸人闻言，不由地为之一愣。 东虢序也愕然，开口问道：“纪卿，您要输粟十万石？” “共二十万石！”纪雍纠正他，又疑惑地问：“还不够？” “不！不！足矣！”东虢序连忙应道。 二十万石……孟明咋舌不已。 他从未见过有人这么阔绰，捐献二十万石粮秣。光运送粮食，就得用五十辆双牛架辕辎车，来回运输几十次。 有这么多粮食，足让洛邑上万灾民吃饱过冬，安抚他们的不安情绪，避免遭受饥饿挨冻。 想到这里，孟明从心底里长长出了口气。 “接下来……”召景话未说完，就被周围嘈杂声打断。 “纪卿，司空署重建房子，需购入木料……” “司徒署要对灾民发放救济物资……” 几位王臣纷纷站起身，七嘴八舌报出所需花费，堂内顿时吵成一片。 就在这时，又高又瘦，但结实强壮的小司马突然站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道：“昨夜大火有不少虎士伤亡，司马署需厚葬他们，对有功劳者予以奖励，抚恤死难者家眷……” 闻言，门外的霸喜哼了一声，语透轻蔑道：“虎贲师归东宫管辖，与司马署有何相干？” 孟明薄唇紧紧抿着，眼中看似毫无波澜，但心中也是义愤填膺。 宗周虎贲师，原本隶属夏官大司马——井伯禹管辖。自从前几年，太子接管指挥权之后，虎师便隶属东宫。 从那时开始，司马署就与虎贲师不咬弦。 虎贲师统帅虎臣吕寿，与夏官大司马井伯禹二人，也互看对方不顺眼，不时有矛盾。 小司马名字叫井叔多友，年过五旬，是井伯禹之弟。 井叔多友精于戎事，当年随兄长南征北战，立下许多显赫功勋。他被天子封在成周畿内，遂以井叔为氏。 同时，他也担任兄长的佐官，被册命为司马署小司马，作为井伯禹在成周的代言人。 “井叔，我们在讨论赈灾事宜！” 召景的手在案上重重拍了一下，尖刻地说道：“对将士的奖赏，是王廷内部之事，求助于外臣不合礼！” 小司寇与井利属于不同派系，不怕得罪大司马井伯禹。 听罢，井叔多友眉头大皱，直勾勾瞪着召景。他有一对气势凌厉的锐目，让人不敢直视。 他正想发难时，纪雍已发声打断争执。 “诸位……” 纪雍大手一挥，宣布道：“洛邑赈灾与重建所需费用，我一人承担四成。其余六成……就有劳你们，可乎？” “四成？”此话一出，堂内立时响起阵阵哗然声。 孟明眨眨眼睛，也被彻底惊呆。 待官联结束后，纪雍犹如众星捧月般，被东虢公、王子靖，以及群臣簇拥在中间，缓缓走出殿门。 莒国，是己姓东夷人所建立古国。在周公东征后，莒君被封为子爵，迄今有近两百年历史。 他们是夷人小邦，保留着夷人风俗。 但近两百年来，莒国深受周礼熏陶，积极效仿大邦周衣冠礼乐，以及各种政治制度，华夏化日益加深。 莒子很看重自身诸侯名号，与诸国正常邦交，朝聘往来，积极融入到大邦周体制中。 天子出奔，王权衰微，诸侯多年不朝。但莒国仍严守周礼，尊崇天子，逢年过节都遣使到洛邑朝觐。 此次赈灾，来自撮尔小邦的执政卿纪雍，凭借雄厚财力，竟与成周王廷对半支持赈灾费用，受到一众官员推崇。 纪雍以身体疲惫为由提前离开，回王子靖府邸休息。诸人亲自送他，登上一辆擎华盖的驷马戎车。 霸喜任御戎，孟明与纪雍同乘，在虎士护送下，离开明堂。 戎车沿着宫中大道缓缓行驶，车上诸人缄默不言，只听见车轮滚过道上所发出“隆隆”声响。 孟明扶着车栏，轻微咳了一声，首先打破深沉的静默。 “纪卿！您解救灾民于危难中，民众都对您感激不尽。” 纪雍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若非吾子之事，玄蛇不会发动大阵，火烧洛邑城……” 纪雍摸了摸胡须，静静地说：“严格说起来，是我害了洛邑国人，这是我该做的补偿……” 他的语调中满是深深悲哀，似乎天底下没什么事情，比一名父亲丧失儿子更来得沉重。 孟明连忙拱手道：“外臣有罪，未能将世子救出来。” 纪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孟都尉言重了！” 他承受丧子之痛，声音有些不自然：“孟都尉为吾子以身犯险，你所作牺牲雍没齿难忘……” 听到“牺牲”二字，孟明又想到龙骞，脸色不禁黯然。 他脸色变得肃穆，沉声回答：“纪卿，不仅我一人功劳！虎士和司寇署也有不少损伤，前后死伤数十人……” 纪雍侧过头，望了孟明片刻，不由得赞叹：“丈夫何其壮哉！我会加以抚恤他们的家属……”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吾子死得有价值！若被玄蛇威胁，逼迫雍作出损害邦国利益之事，我坚决不会答应。” “纪卿，世子不一定死……” 第137章 玄蛇余孽 “纪卿，世子不一定死……” 孟明声音一顿，迎着纪雍略带惆怅的目光，诚恳道：“明日一早，我会率士卒继续搜索，或许有……” 纪雍遗憾地叹了口气。 “天帝仁慈，若是雍有罪……”他有些颓唐地道，“还请惩罚我一人，饶过吾儿一命……” 孟明见此光景，又再想到龙骞，心里有些戚戚然。 九神、帝五臣保佑……他心中默默祈祷，让骞平安归来…… 孟明想到自己是僵尸，却向神灵祷告，忍不住苦笑。 在数十名披甲持锐的虎士开道下，戎车沿着车轨缓慢行驶，穿过高耸雄壮的高墙厚门，驶入内城主干道。 “车上是纪卿？” “他救了洛邑！” “我们可过冬了！” 入夜，街上依旧人声喧嚣。 莒国执政纪雍要赈济灾民，运二十万石粮秣，两千匹麻布进入洛邑，以及承担四成赈灾费用的消息，早已从明堂内传出来。 一时间，整个洛邑城都沸腾了。 深夜气候有些冷，却未能阻挡国人，尤其是衣衫褴褛的灾民热情。 他们狂奔到戎车所经过街道，争相观看这位仁义慈爱的莒国执政。 转瞬间，数以百计的民众，已将街道两边挤得水泄不通。 上百名虎师精锐，以及司寇署属吏，举着矛戟维持秩序，挡住观望人潮。 站在戎车上的纪雍，兴致显然很高。 他露出和煦微笑，向两边欢呼不已的民众挥手致意，尽显一派雍容华贵的贵族风范。 “莒国万岁！” “纪障城万岁！” “纪卿万岁！”民众狂热高喊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无论男女老幼都眼带崇拜，被这位峨冠博带的卿士风姿给折服。 孟明目光环视四周，见国人发自内心夹道相迎，脸上洋溢欢庆笑语，不由低声唏嘘：“这才是明主……” 人们不断向着车驾涌来，不断推搡拥挤着，想离纪雍更近一些。 士卒无法挡住民众热情，原本能容三辆戎车并行的宽敞大道，硬是被挤得仅可容单辆车驾通过，前进变得出奇缓慢。 见到这种情况，孟明不由警惕起来，暗自吩咐下属留神警戒。 就在戎车经过拐角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暴吼。 “动手！” 几乎同一时间，数十名群众从身上抽出暗藏兵器，呐喊着从人群冲出，蜂拥向戎车杀来。 街上突发惊变，围观人群都被吓坏。无数民众喧嚷惊哗，乱哄哄地往四下惊慌逃窜。 一时之间，哭声、喊声、骂声响成一片，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玄蛇刺客……孟明猛然反应过来。 “保护纪卿！”危急时刻，他仍能沉着应对。 随着孟明一声令下，十余名士卒陆续飞奔过来，围绕在戎车前后左右。 他们抽剑在手，把纪雍护在中间，挡住近身敌人袭击。 十来个刺客冲到近前，几个兵卒试图阻拦，但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刺客毫不留情地抹了脖子，或刺倒在地上。 精锐虎士连忙迎上去，双方顿时绞杀成一团。 这些刺客训练有素，且极为大胆，敢公然在街上袭击王师。 “尔母卑！敢对老子动手？” 霸喜眉毛陡然向上一挑，手持铁殳走下车，大步跨去加入战斗。 两个刺客持剑迎来，想包夹魁梧的司寇署都尉。他冷笑了一声，抡起重达三十斤的铁殳，往左侧刺客挥去。 “嘣！”的一声响，刺客被砸了个脑浆迸裂。 右边刺客愣了一愣，挡不住霸喜手中铁殳全力一砸，顿时腿骨折断，惨叫一声跌坐地上。 在其余刺客惊骇的目光下，壮汉纵声高呼，挥着铁殳冲向他们。 孟明也拔剑出鞘，守在纪雍身旁。 几名刺客冲到跟前，他反手悍然挥剑，只听“咣”几声脆响，已抵住敌人迎面斩来的剑锋，将他们震得往后退了数步。 孟明疾步向前，与敌人交手数个来回。 转眼间，有四五个刺客或死或伤，尽数失去战斗力。 刺客实力不差，但遇到名震洛邑的司寇署都尉，还有一众精锐虎士，也只能败下阵来。 纪雍身子直挺挺站着，神情泰然看着双方激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正当双方激烈拼杀，不远处巷子里，悄然走出几名黑衣蒙面的刺客。 为首者环顾一圈，将箭搭上弓拉满弦，箭锋遥遥对准戎车上的纪卿。 孟明正与四名刺客交战，余光瞥见持箭瞄准，蓄势待发的黑衣人。 “不好！” 孟明脸色骤变，想赶去营救纪雍，却被刺客围在中央，无法脱困。 “纪卿，当心……” 就在刺客将放开弓弦瞬间，空气中赫然传来一阵犹如被撕裂的弦响。 金光闪烁的青铜箭镞，如迎面飞来的流星，破空而至，瞬间贯穿黑衣人后心。 “噗呲”一声，黑衣人前胸冒出小截箭尖，鲜血喷涌，染红衣衫。 他整个人被飞箭劲道带着，跌出数步外，重重摔倒地上。 其余刺客大惊，茫然四顾地寻找袭击者。 孟明抬头一看，迎面“轰隆隆”地驶来一辆戎车，后面跟着近百名全副武装的虎士。 御者身后车左之位，站着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 他头戴兜胄，穿铜皮合甲，红色大氅在风中飘扬，一副俊逸超群的模样，正是宗周九大虎贲氏之一的谢同。 适才，原本驻守在明堂的谢同，当得悉刺客当街袭击虎师，立时率领人马赶来接应。 眼见纪雍危在旦夕，他用大弓射出强劲箭矢，一箭贯穿刺客心窝。 “二三子，听我号令！”谢虎贲发话，“正前方四十步，引弓射杀敌人！” “诺！”虎士们持箭瞄准，蓄势待发。 “放箭！” 随着一声下令，待命的虎士纷纷开弓射击。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不等黑衣刺客有反应，一阵弓弦声弦响起，数十支羽箭破空尖啸，将敌人射倒了一片。 孟明见状，心顿时稳住。 其他人也为谢虎贲欢呼，继续与刺客战斗。 “撤，快撤！” 眼瞅着势头不对，其中一位刺客忍不住大声惊呼。 但孟明以及谢同的人马，已摆好阵势，前后围困，封死所有退路。 前方虎士手持矛戟进逼，后方虎士不断抽箭张弦，连续开弓射落敌人。 刺客见败局无可挽回，纷纷举剑自刎，有的态度迟疑，立时被虎师制服。 第138章 万劫不复 孟明快步走到纪雍身边，拱手道：“纪卿无恙？” 纪雍摆了摆手，由衷叹息：“壮哉虎师！我今日大开眼界！” 他顿了一顿，又问道：“孟明统领，不知何人行刺？” 就在这时，谢同与霸喜走来，朝纪雍行礼。 同时，虎士押着一个眉宇鹰扬，扮成商贾的刺客过来。 眼见刺杀行动失败，袍泽不是被杀死、自刎，就是被俘虏，这位被五花大绑的刺客，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 “谁让你们来行刺？”孟明注视着他，目光寒冷慑人。 刺客双目圆瞪，狠狠道：“玄蛇宁死不屈！” “愚蠢之辈！”孟明皱着眉，冷冷道：“洛邑蛇头被斩首，你们不撤离，还留下作无谓之举！” “蛇头被斩？”刺客冷哼一声，“湘君岂会轻易死去？” 孟明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下意识脱口问道：“殷子婴未死？” 刺客闻言，抿紧着唇一言不发。 孟明向霸喜使眼色，他立时举起沉重的铁殳，狠狠打断刺客小腿骨。 刺客不耐受刑，在惊惧疼痛之余，终于讲出事情原委。 原来昨晚东君刚激发南明离火阵，殷子婴已从秘密通道逃离。 孟明与虎贲师诸人，都以为他与东君已死，玄蛇无头不行，必然会崩溃。 于是，殷子婴安排刺客突袭，想出其不意挟持纪雍离开。 “这厮还没死？太好了……”孟明眼里含着不加掩饰的欣慰。 霸喜不由愕然道：“孟明，此言何意？” 他或许还未……孟明绷紧的面颊，终于放松下来。 深夜，巫凡敖宅邸。 “二师兄，你不可以死……” 巫凡敖在寝室内，痛哭流涕。 “你让我如何向师尊，还有师兄师姊交代……”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吹过，寝室门“咿呀”一声被霍地推开。 一阵冷风飕飕吹来，室内帷幔顿时被撩起，铜架上灯火被吹得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几盏灯火闪了几下，陡然熄灭，室内灯光黯淡不少。 “小师弟……” 寝室外传来一道飘飘忽忽的声音。 “是谁！”巫凡敖的心脏跳得厉害。 室外衣带悉索轻响，一个披头散发，清瘦挺拔的男子，缓缓跨进寝室门。 男人凌乱的头发上，沾有草絮与尘土，清俊脸上沾满血污烟灰，神情看起来憔悴不堪。 他身上所穿一袭月白色深衣，受到尘秽沾染，变得肮脏不已。 “二师兄！”巫凡敖心里蓦地颤了下。 站在门前的男人，正是死去的二师兄龙骞。 “小师弟……” 龙骞污秽不堪的面孔下，皮肤异常苍白。一对异常深黑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阴寒。 对方目光落在巫凡敖身上，让他绷得僵硬，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二师兄，我还没招魂，你就回来了……”巫凡敖一边说，一边擦拭眼泪。 “我带你回盘龙城，进巫礼氏祖庙。”小师弟语气感伤道：“从此你的魂魄常伴巫礼氏先公、先妣，以及礼祖身边。” 话音刚落，巫凡敖又忍不住嚎啕大哭。 龙骞走上前，抓住师弟胳膊，用力把他瘦削的身体搂在胸怀间。 “笨师弟！亏你是巫师，”他温柔笑道，“二师兄是人是鬼，你分不清？” “二师兄，你……” 巫凡敖埋首在龙骞怀中，感受到对方胸膛起伏。 他艰难地抬起头，瞥见师兄眼里也漾满泪水。打从自己懂事以来，他从未见过二师兄流泪。 “二师兄！怎么回事！”巫凡敖有些愕然，“你当真活着！” 龙骞淡淡地问：“我活着你不高兴？” “不！敖很开心！” 巫凡敖破涕为笑，紧搂着师兄，心里忽地轻松了。 “傻师弟！”龙骞脸上漾开一丝笑意，捏了捏他的脸。 片刻之后，两人才分开。 “二师兄，你这么没死？”巫凡敖又问。 刚才哭得稀里哗啦……龙骞瞪了他一眼，现在不断诅咒余死…… 昨夜，龙骞使用神龙之力，强行在火阵薄弱处打开缺口，将孟明送走。他若留在阵中，会影响自己接下来的谋略。 待施展神盾符布下金光罩，确保火势无法蔓延，龙骞便负着手，在四周慢悠悠地逛起来，像在等待某人。 “咔嚓”一声，一条粗大黑色裂缝在他身前撕扯开来，异境夜市的殷褚师从裂缝内缓缓走出。 他朝龙骞拱手道：“见过巫礼神座！” 龙骞也回过头，向对方见礼。 最初，师兄弟二人在异境夜市酒肆内，与洛君不欢而散。其后，殷褚师在龙骞力劝下，下定决心与自己结盟协议。 为何殷褚师敢冒风险背叛洛君，与龙之子合作？因为龙骞亲口答应，会帮他复仇雪恨。 其实殷褚师生前，他的身份是洛邑首富殷圭公。 当时，熊胜在荆国政变失败，被九神教驱赶到洛邑。他为在王几立足，遂将殷圭公杀害，再假扮成对方。 殷褚师死后变成怨鬼，却无法与二代金瞳僵尸人对抗。于是，他只好转投异境的洛君，担任夜市褚师，等待机会报仇。 听到这里，巫凡敖忍不住问：“二师兄，你怎么知道这些内情？” 原本龙骞不晓得其中曲折，但追查孟明踪迹过程中，他接到一封匿名信。 信中揭露熊胜父子的僵尸身份，讲述他如何杀害殷圭公，并取而代之的种种深入细节。 龙骞心中有数，待进入夜市与洛君商谈不成后，转而找殷褚师合作。他所开的条件，就是帮殷褚师对付熊胜。 殷褚师得此良机，遂全盘托出洛君与殷子婴暗中的合谋。 此前，殷子婴嘱咐殷褚师假意背叛，将巫礼氏家主带到玄蛇据点，困入东君所布天元阵中。 听罢，龙骞心中有了计较。 他让殷褚师按殷子婴嘱咐行事，待自己传唤他时，再从异境中赶来救助。 “巫礼神座，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开。” “不，先解决火阵！”龙骞摇头道，“不然洛邑城会毁掉。” “此乃汤谷之火！”殷褚师诧异地看了他眼，为难道：“甚至连神灵也无法承受得住，你要如何解决？” “我没打算灭火！” 龙骞微微沉吟，告诉他道：“但阵眼所布下之鬼门阵，需要巨大能量来维持其运转，仅需等待能量耗完……” “鬼门阵能量可坚持一个时辰！”殷褚师不由脱口而出，“到那时，金光罩早就消散，洛邑城也被焚毁了！” “故本座要劳烦您！”龙骞望着对方，眼中精光闪烁。 “这……”殷褚师怔了一怔，心中感到一阵不祥预感。 第139章 火烧夜市 黑暗异境中，茫茫大地剧烈颤动着，让人有一种天崩地裂，仿佛末日来临的错觉。 漆黑空中出现一道深不可见，透出赤色光芒的裂缝。在裂缝深处，不断溢出红色火流岩浆。 眼下，异境被打开一道缝隙。 滚烫流动的岩浆流火，从天上裂缝渗出落到大地上，如浪花般飞溅，腾起无数火焰。 炽热岩浆形成一条赤色河流，往低处夜市奔腾咆哮而去。 岩浆夹带炽热气流，铺天盖地而来，所经过处融化了坚硬岩石，不停烧烛所接触建筑。 转瞬间，滚滚岩浆彻底淹没整个夜市。 无数魑魅魍魉，已提前被褚师的下属疏散，全都及时撤离。 它们全站在高地上，望着曾经繁华的夜市，此刻变成浓烟密布，满目疮痍的岩浆地狱，脸上流露出绝望神情。 龙骞站在小丘上，静静看着远处裂缝，凝视里面流淌下来的赤色岩浆。 这是他的计策，既然无法关闭南明离火阵，就将烈焰引导至他处。 适才在火阵里，龙骞让殷褚师在阵眼上，打开一个裂缝，接通异境夜市。 异境与现实世界完全隔开，无论是任何外在力量，哪怕是汤谷之火，都无法破坏这里。 于是，汤谷以及火阵所产生流火岩浆，全都涌进异境中。 如此一来，洛邑城不会被火阵波及。 这是为何孟明听到爆炸巨响后，火焰仍被封锁在光罩内，最终慢慢熄灭。 对于龙骞毁掉夜市的疯狂计策，殷褚师慌了神，死活不肯答应。 毕竟他是芝麻绿豆小官，承担不起这么大责任，要如何向洛君、山神交代？ 但龙骞以苍龙神之名起誓，谓这不仅不影响褚师仕途，相反能立时达成此前所提条件，帮他对付熊胜父子。 “巫礼神座保证？”殷褚师审视地看着他，声音有些嘶哑。 希望如此……龙骞一脸肃然道：“没问题！” 殷褚师骑虎难下，只好咬紧牙根豁出去，在火阵的阵眼打开异境通道，引入流火岩浆毁掉夜市。 夜市陷入一片火海，就在这时，他们嗅到一阵浓烈腥臭。 “这是什么味道？”龙骞微微皱眉。 突然之间，他们身前缭绕着一大团黑气，洛君瞬间出现在两人面前。 洛君浑身满是鬼魅气息，双眼紧盯龙之子，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主君恕罪！” 殷褚师面孔霎时白，连忙下拜稽首。 “勿忧！”龙骞拍了拍褚师的肩膀，用淡定眼神示意对方放心。 接着，他转向面沉如水的洛邑宰，拱手笑道：“洛君，别来无恙？” 洛君冷冷地一笑：“巫礼龙骞，本君敬你为大神官，你却蹬鼻子上脸，引火毁我夜市……” 在他说话之际，脸色看上去极为凶狠愤怒。 殷褚师见状，不由眼神一凛，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洛君，毁夜市者是玄蛇火阵。”龙骞抬头看着他，“您所托非人，遭殷子婴欺骗了……” “少废话！”洛君发出愤怒吼声，“本君饶不了你！” 话音刚落，洛邑宰一晃身，如鬼魅般掠至龙骞身前。 “纳命来！” 洛君猛然伸出鬼爪般的手，狠狠抓向龙之子头颅。 当龙骞与洛君对话时，都在暗自提防对方骤然发难。 故洛君甫动，他在手掌落下前，施展出巫文矛符，抵挡敌人凌厉攻势。 刹时之间，两人已激战起来。 黑暗中银光如电的长矛，与阴气缠绕的利爪相互交错，劲风呼啸，光影迷离。 洛君形似蜿蜒游动的灵蛇，招招诡辣，出手毫不留情，直奔要害处去，逼得龙骞回身自保。 两人过了几十招，尽管龙骞极力躲闪，但衣襟与腰身上，仍被利爪划伤，留下一道道血痕。 月白色深衣上，沾染上斑斑血迹。 但龙骞仍沉着应对，最终抓到对方第一丝空隙。 他趁隙而入，猝然转守为攻，横举银矛架住洛君攻势。 紧接着，龙骞喝了一声“去”，猛然一脚踢出，直接踹中对方胸口。 洛君硬生生挨了这一脚，横飞出去数丈，“咚”的一声，整个人狠狠摔在地面上。 “嘶嘶嘶……” 洛君的气息陡然一变，双眼发出幽幽绿光，形相也变得狰狞恐怖。 他没有继续进攻，反而还往后掠去，瞬间没入一片漆黑中。 “巫礼神座，洛君被您打伤了？”殷褚师急忙问道。 面对老头殷切的目光，龙骞摇头道：“没这么容易！” 就在这时，虚空中传来一阵诡异声响。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甚么声音？”殷褚师微微一愣。 龙骞心里一紧，接过他手中宫灯，向前照去。 在微弱光线映照下，前方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出现一个盘踞如山峦，周身萦绕邪气的巨影，缓缓向两人逼近。 “巫礼神座，这是什么？”殷褚师惊骇莫名。 “果然是它！”龙骞眼神一凛，对黑影很是忌惮。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通过灯光的映照，他们愕然见到一条长长，被黑鳞覆盖的庞大身躯，正在面前缓缓游弋。 龙骞定眼一看，原来是一条约莫四五丈长，通体乌黑的巨蟒。 巨蟒庞大的身躯，一圈又一圈盘踞着。 它漂浮在半空的头颅缓缓垂下，用一双硕大如箩，闪耀碧绿光芒的凸眼，死死盯住龙骞。 黑蛇的血盆大口中，不断吞吐分叉信子，发出低沉可怕的“嘶嘶嘶”声，扑鼻而来的腥味令人闻了一阵晕眩。 “洛君怎会是蛇？”殷褚师心中一寒，后退了一步。 “它压根儿不是洛君……”龙骞幽幽回答。 “不是洛君？”殷褚师愣住了。 龙骞微微颔首，一字一顿道：“它是前阵子闹得洛邑满城风雨，近两百年来再次出现的鬼王——凡成！” “东都鬼王？”殷褚师十分困惑，追问道：“洛君怎会是鬼王？” 他虽身处异境，但前阵子洛邑发生百鬼夜行，凡成惨死化为鬼王，还有天道宗重启煞神大阵等事，都略有所闻。 “洛君被鬼王吃掉了……”龙骞语气低沉到极点。 “被吃掉？”殷褚师发出呻吟。 龙骞点了点头。 第140章 洛邑之宰 此前，龙骞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提及殷子婴与洛君暗中勾结之事。玄蛇为表达表谢意，定期用活人来献祭洛君。 但洛君贪得无厌，要求越来越高，引起殷子婴不满。 直到某夜，他趁着进行活人献祭，洛君享用祭品之际，让新近控制的鬼王凡成出手，吸食这个异境洛邑之宰。 尔后，殷子婴让凡成扮成洛君，暗中控制异境夜市。 “难怪洛君与玄蛇结盟……”殷褚师脱口而出，“原来他已死了，眼下这位由东都鬼王假扮……” “鬼王身不由己！”龙骞告诉他，“殷子婴用僵尸血操控它……” “巫礼龙骞！” 就在这时，黑暗中的巨蛇，发出低沉阴冷的嗓音。 龙骞抬头望着黑影，沉声道：“殷子婴，我还纳闷那日为何鬼王没出现，原来早就被你给控制了！” 殷子婴通过巨蟒，咬牙切齿道：“巫礼龙骞，你坏了本君谋划，我绝对饶不了你！今日看你有什么能耐，能打败东都鬼王！” 殷褚师忧心忡忡问道：“巫礼神座，鬼王如此强悍，该如何是好？” “我……”龙骞话未说完，化身巨蟒的鬼王，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獠牙朝他咬下来。 “当心！”殷褚师低声惊呼。 巨蟒的头呼啸而下，龙骞竭尽全力将手中长矛一个斜横，拦在攻势前。 但听“当”一声闷响，他已抵住向自己砸下的獠牙。 在蛇牙压迫下，龙骞只觉得一股巨力来袭，不由得手臂酸麻发软。 下一刻，他又听见一阵“咔嚓”的轻响。 他的目光落到银光矛上，惊见长矛表面骤然冒出几条暗色裂纹。 裂纹犹如蜘蛛网般，以肉眼可见之速，不断在银光矛表面上延长。 好强悍……龙骞神色略有不安，骤然抽矛，继续与巨蟒周旋。 他用银光长矛，刺中巨蟒身躯几次。但它披着粗糙厚重的鳞甲，任凭锋利矛尖猛戳，仍然无法穿透半分。 不一会，只听得一声脆响，无坚不摧的银光长矛，已猝然断成两截。 我的矛符……龙骞眼眸里流露出黯然神情。 无数细小的银色碎片，不断向四周迸溅。在微弱银光映照下，可见龙之子脸色苍白，几乎全无血色。 巨蟒屡次攻击不成，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獠牙，发出让人胆寒的怒吼。 龙骞眼前一晃，蛇头已从半空呼啸而下，朝自己俯冲去。他被迫疾步往后退去，同时施展金光圆盾抵挡。 两者相撞，爆出一声“嘭”的轰然巨响，崩裂成无数金色碎片，向着四处溅散而去。 一股巨大撞击力袭来，把龙骞震退好几步。他不由得“哇”的一声，嘴里骤然吐出一大口暗色鲜血。 鬼王凡成被殷子婴控制，但没在头七回来，鬼力有所限制。但它吸食了异境洛邑之宰洛君，功力遂得以大幅提升。 另外，龙骞刚才为隔绝火阵，连续使出多道神盾符，严重透支巫力。故号称坚不可摧的巫文盾符，才会这样轻易被击碎。 “巫礼神座，您还好？”殷褚师奔过来。 “鬼王好生厉害……”龙骞瞥了他一眼。 殷褚师怔了一怔，问道：“那该怎么办？” 龙骞缓缓摇头，低声道：“打不过，那就……” 两人有默契对视一眼，同时拔腿往黑暗中奔去。 龙骞与殷褚师一阵狂奔，两人再回头一看，见巨蟒离他们越来越远，一双阴森无比的绿眼，也变得模糊不清。 “它追不到了……”殷褚师才松口气，就听到身后发出惊人嘶吼声。 巨蟒扭动着硕大身躯，转眼间快追上跑得老远的两人。 “殷褚师是鬼，你还能飞？”龙骞问他。 殷褚师可怜兮兮地叫嚷：“巫礼神座，您想太多了，赶紧想办法罢！” 危急之中，龙之子仍不失冷静，吩咐道：“我们各分两边跑！” 于是，龙骞向左跑，殷褚师持着宫灯向右跑。 龙骞失去照明，独自在漆黑中狂奔。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坠入幽都，四周才会一片黑暗，完全无法视物。 他分不清东西，毫无方向感，只能硬着头皮，凭感觉继续往前奔。 龙骞狂奔好一会，停下回头一看，后方也一片漆黑。 他这才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迷失在无尽之夜里。 “殷褚师，你在哪里？”龙骞环顾四周，不自觉喊了一声。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身在险地，不可随意出声引来注意，立时闭上嘴巴。 龙骞侧耳听了听，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嘶叫声。 “糟了！” 龙骞微微吃惊，继续往前狂奔。 寻声而来的鬼王，却快如风驰电掣，转眼间，已距离他不到十丈之遥。 伴随一阵难闻腥臭，身后黑影呼啸着扑上来。龙骞未及作任何反应，只是下意识往旁一扑。 巨蟒硕大的獠牙尖端，几乎贴着他的脊背划过去，重重砸在地上，发出“砰”一声响。 龙骞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 他摇摇晃晃爬起身，伸手摸了摸被獠牙划过的背脊，袍子已被撕裂，所幸没有伤及身体。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巨蟒发出嗜血亢奋的嘶叫声，摇晃着身子，竖直立起来。两只幽绿眼睛，死死盯住身前猎物。 眼见巨蟒身躯弯成弓形，准备全力俯冲，龙骞只能不断往后退。 咋办……他虽强自镇定，却掩不住眼中的一丝焦虑。 正当巨蟒要冲向龙骞，虚空中骤然传来一把雄浑嗓音。 “二三子，听本君号令！引弓射杀恶鬼！” 龙骞蓦然抬头，但见不远处虚空中，突然闪出了一大片柔和亮光。 他长期处于黑暗中，双眼接触到光，有一些不太适应。 待双眼适应光亮，只见光源处戈矛如林，站立着数百名黑胄黑甲的士卒。 “怎么回事。”龙骞感到了一阵错愕。 “放箭！”待命的士卒精锐们，在雄浑嗓音吆喝下，纷纷引弓射击。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但闻一阵弓弦声响起，密密麻麻的羽箭瞬间腾空，朝巨蟒呼啸而去。 有些箭矢扎进它的身体，但更多撞在坚硬蛇鳞上，就被弹落下来。 巨蟒愤怒得无以复加，转身想袭击甲士。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尖锐破空呼啸声。 一支金光闪烁的箭矢，撕裂着黑暗空间，从远处飞射而来，猛地刺入巨蟒颈项，还带着四溅的鲜血穿透而过。 无数黑色蛇鳞，混合着殷红血泉从伤口狂喷而出。 巨蟒仰头发出愤怒痛苦的嘶嚎，仿佛整片大地都在剧烈震动般。 强大的鬼王不敢再恋战，忍痛游动离开，消失在虚空中。 终于结束了……龙骞不禁松了一口气。 第141章 北岷山君 “到底是谁救我了……” 龙骞抬眼望去，但见不远处光团中，柔和的光芒越来越亮。 不一会，但见一辆巨大的驷马戎车，在光亮中缓缓显露。 是谁……龙骞有些疑惑。 巨大戎车越来越靠近，但光芒实在刺眼，他在依稀间，只能约略认出上面站着两个人。 “二师兄，你说什么？” 听到这里，巫凡敖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你说殷褚师代替洛君，被册封为异境洛邑宰？” “不可叫他褚师！”龙骞纠正师弟，“你要尊称他为殷君。” 巫凡敖不解问道：“二师兄，夜市被大火毁掉，那个山神……北邙君不仅不严惩，还给殷褚……殷君升官，这是为何？” “他立下大功！”龙骞淡淡回答。 “立下大功？”巫凡敖不断摇头。 龙骞进入异境夜市前，曾到明堂一趟，翻阅天道宗所藏文献，对殷褚师底细有一些了解。 殷褚师生前，其实是成周商贾殷圭公，颇具商业与管理才能。 后来他被熊胜杀死，死后被洛君看重，担任异境夜市褚师。 殷褚师本不愿管理人肉夜市，作伤天害理之事。 但他忌惮洛君威势，为子孙后裔着想，等待机会复仇，无奈服从对方。 龙骞摸清殷褚师底细，昨夜才抛出帮他对付熊胜，复仇雪恨的条件，诱惑他背叛洛君，转与自己合作。 尔后，东君失心疯，催动南明离火阵，龙骞略一思索，心中就有了对策。 他让殷褚师在南明离火阵的阵眼上，接通异境夜市入口。 洛邑城处北邙山神管辖范围，若被大火焚毁，城内太庙、周公宫、康宫、昭宫、穆宫、夷宫、新宫、等先公先王宗庙，也将难以幸免。 那么大邦周先公先王在天之灵，必然不能得到安息。 所谓先公先王，是指祖先而言。 在大邑商以及巫教帝五臣宗教观里，天帝是至高无上的神祗，主宰世间万物之运作，神力强大。 天上日、月、星、风、雨、雷、电等诸神，都听其指挥。 龙骞年幼时，阅读刻在甲骨上的殷商古文，就看到不少有关祈雨祭山川之辞的记录。 这些祭辞内容，是凡人祈求山川之神，再让祂代为转请天帝。 山川之神自身没降雨或止雨的权力，无论刮风、打雷，抑或布云、下雨，都属于天帝的权力，由祂独自的意志所决定。 天帝能令雨水充沛或者干旱，所以祂能决定凡间农业收成之有无。 在甲骨文中，就看到不少“帝令雨”，或“上帝降旱”的记载。 其次，天帝还有自己的天庭部属，供其役使。 甲骨中所记载部属，有帝史、帝使、帝臣、帝五臣等不同名目。 所谓帝使，指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等神祗，祂们都是天帝使者。 至于巫教所尊崇帝五臣，是替天帝管理五方的专神，又称五工臣，或者五帝臣，地位犹在帝使之上，相当于天帝的代理人。 帝五臣由巫教尊奉的凤凰神、苍龙神、大虎神、冥蛇神与麒麟神担任。 巫教的巫姑氏、巫礼氏、巫谢氏、巫凡氏与巫彭氏大神官，是帝五臣的凡间代表。 天帝地位最为崇高，神力最大。 但有别于其他神灵，天帝不享受人间所祭祀牺牲，人们不能径自祈求于天帝。 他们须求于先公先王，通过他们传达给天帝。 故在具体祭仪活动中，天帝很少受享。 相反，先公先王虽是神灵，但都源自凡间，故能接受人们祭祀与祈求。 大邦周天子驾崩后，他的魂魄会上宾于天廷，加入先公先王之列，侍奉天帝左右，并向祂转达凡间所作各种诉求。 若天帝首肯凡人所提诉求，会直接对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等帝使下达谕旨，让帝使执行降雨、打雷或者刮风等旨意。 所以说，这些宾于天廷的先公先王，他们既是姬周王族祖先，同时是一群意志莫测的神灵，具有甚多神力。 一方面，先公先王可降福于凡间，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 另一方面，若激怒先公先王，他们也可随时作祟，通过阻挠降雨等方式，给凡间降下灾祸。 故相对于天帝，人们对先公先王的崇拜和祭祀，也就远高于一切。 历代君王都十分恭敬，虔诚地向先公先王进行献祭。 他们希望得到先公先王庇佑，代为传达凡间所提祈求，并影响天帝意志，以得到降雨丰年，或其他福祉。 洛邑城，作为大邦周王都之一，若被烈火所焚毁，无疑会动摇国本，同时影响历代先王祭祀。 如此一来，势必激怒先公先王。他们会愤而向天帝告状，弹劾北邙山之神管治不力。 眼下，仅毁掉北岷君管辖范围之内，区区一个小夜市，却得以挽救洛邑城里成千上万生灵，保住大邦周宗庙宫室。 如此一来，北岷君不仅得到先公先王感激，更得到天帝嘉奖。 当时，龙骞与殷褚师兵分两路逃逸，想避开殷子婴所控制鬼王追杀。 殷褚师赶去找北岷君求救，并告知洛君乃鬼王假扮，以及僵尸人熊胜想渗透进入山神势力范围的图谋。 北岷君闻言，大力肯定殷褚师的举措。 祂论功行赏，让殷褚师取代死去的洛君任洛邑宰，管辖洛邑城异境，以及境内魑魅魍魉。 紧接着，北岷君亲率精锐卫卒，与殷褚师一同赶来。 东都鬼王凡成虽无比强悍，但远非神灵对手，北岷君轻易击退鬼王，救了龙骞一命。 “二师兄，你简直是空手套白狼！”巫凡敖口中啧啧称奇。 龙骞所作谋划，不仅化解洛邑城之灾，同时让殷褚师升官，找到了一个强大盟友，可谓一石二鸟之计。 “远不止于此！”二师兄轻咳一声。 “你不是痛恨人祭？”龙骞对小师弟道，“我一把火烧掉夜市，殷君也答应上任后，严禁异境人祭活动……” “二师兄……”巫凡敖没想到他把自己的话放心上，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小师弟，我先去梳洗，我们还有事去办。” 龙骞一边脱下身上肮脏衣衫，一边踱步到铜镜前坐下。 巫凡敖连忙走出寝室外，嘱咐侍女媛准备热水端进来。 龙骞接过师弟所递来湿布，缓缓擦拭肌肤上的汗水与污垢，对磨得发亮的铜镜，认真梳洗一番。 “二师兄，我们去哪？”巫凡敖站在身后问他。 龙骞露出了微微一笑：“我们要见一个人……” 第142章 重黎之血 靖王子府邸密室内，身穿锦袍的中年人缓缓走来，他便是莒国执政卿纪雍。 “见过纪卿！”龙骞与巫凡敖对他恭敬行礼。 “两位免礼，速速请起！”纪雍坐在案几后，挥了挥广袖。 为避免玄蛇图谋不轨，从前日开始，他秘密入住王子靖府邸。 龙骞是首次见到这位卿士，遂仔细将对方打量一阵。 纪雍年过四旬，身形颀长，貌相清癯，黑发如墨染般，气度雍容儒雅。 但他眸中充满血丝，疲惫之色愈发浓重，以至双眼下出现深黑眼袋。 龙骞开门见山：“纪卿！今夜冒昧来访，是为调查世子被玄蛇俘虏一事……” 纪雍面色暗淡道：“吾子已命丧火海，有什么好调查？” 龙骞抬起头，谨慎地道：“纪卿勿忧，世子安然无恙！” “吾子没死？”纪雍闻言却是一惊。 殷褚师告诉龙骞，洛君曾为玄蛇据点设几个秘密通道。 其中有个通道，专供殷子婴使用，可从据点离开直达城内某处。 适才在异境，殷子婴通过僵尸血控制鬼王，化成巨蟒攻击龙骞。 他基本上可确定，昨夜一直不曾露面的殷子婴，并未命丧火海。对方在火阵催动时，就带着纪世子离开。 此前，孟明也判断儿子活着，加上龙骞的看法，纪雍长长舒了口气，脸色缓和许多。 他连忙起身，拱手道：“恳请巫礼神座，救出吾儿！” 龙骞起身回答：“骞必定竭尽所能，但有些疑惑要向纪卿请教。” “巫礼神座，你有何问题，请尽管询问。” 龙骞问他：“敢问纪卿，何谓重黎之血？” “重黎之血？”纪雍鹰隼般的目光望向他，脸上神情变得冷冽。 “此乃纪氏秘密，”他语气有些不悦：“巫礼神座要窥探我氏族秘密……恐怕不妥？” 龙骞不为所动，仍坚持道：“事关世子安危，还望纪卿察之！” 纪雍站起身，负手踱步到窗前，望着夜空一阵出神。 随后，他踱步回来，沉默地审视着龙骞。 过了好半响，他才沉声道：“你们晓得绝地天通？” “绝地天通？”巫凡敖愣了一下。 上古时期，天地相隔九万里，但仍有可直达的通道，被唤作天梯 直达天上的天梯有四个，分别是昆仑山的悬圃，华山青水东面的肇山，海外灵山上的登葆山，以及都广之野的建木。 当时，人神间界限不严格。人们借助天梯，可轻松通到天上，神灵也可来到凡间游玩。 故人们可亲自祭祀天地，随时占卜祷告，向天帝祈求旨意，人人皆能自行传达天意。 如此一来，不仅造成民众意识形态混乱，还让邦国秩序动荡不安。 直到帝颛顼统治时期，十分不满当时天地相通，人神混杂的情况。 他下令让重与黎两位大巫“绝地天通”，接管天地祭祀，训导民众，恢复原来秩序。 自此，天地间三个天梯被隔断，仅留下海外灵山的登葆山，作为天地相通最后一个天梯。 直至大邑商建立初，灵山作为最后一个天梯，也被巫教初代大祭师巫咸彻底截断。 自此以后，凡人再也不能径自上天。 神灵虽可凭借神力下凡，却受到天廷严格管治，触犯禁令之神将受重罚。 纪雍捋着胡须道：“莒国公室为重、黎后裔。然仅有纪氏小宗，世代继承重黎之血。” “重黎之血有何特别？”巫凡敖忍不住问，“难道您能连接天地？” “巫凡君子，我可没法通天地……” 纪雍摇头笑道：“但我继承了重、黎一些能力。他们绝地天通后，留下一个后门，但凡继承重黎血脉之后裔……” 他一字一顿道：“能突破隔绝，进入传说中之灵山。” “进入灵山……”听到这里，龙骞脸色顿时凝重下来。 海外灵山，是最后一个可直达天上的天梯，也是中原巫族起源地。 据文献记载，在海外灵山数百里范围之内，有无数邦国林立。 其中有个巫咸国，国内有座登葆山，人们可从此山上下，往来天上人间。 龙骞听到纪雍能进灵山，俊脸上无丝毫波澜，但眸子中微微闪过一丝光芒。 “您能到灵山？”巫凡敖声音有些颤抖。 灵山是中原巫族起源，也是天下巫师圣地。他得知纪雍去过灵山，顿时变得激动起来。 “我不敢太深入，”纪雍告诉他们，“每次带领纪氏船队，都止步于灵山外围海域，专与盛产铜锡的邦国进行贸易。” 龙骞顿时恍然，莒国供应整个大邦周铜锡，就来源于海外贸易。 纪氏低价购买海外不稀罕的南金，再回大邦周转手，取得巨大暴利。 纪障城专海外南金之利，成为莒国最重要税收来源。如此一来，可让莒君月入斗金。 于是，历代莒君与纪氏家主立下盟誓，两家为同宗，休戚与共，若有危难，决不相忘。 纪雍抬眼，意味深长地道：“这是为何历代莒君如此器重纪氏，还册命吾族家主为执政卿。” “玄蛇想去灵山，”巫凡敖再问，“何不直接劫持世子出海，反而这么曲折威胁您？” 纪雍浩然一叹道：“吾族重黎血脉世代单传，故世子之册立，完全取决于是否有重黎之血。” 他看了龙骞一眼，接着道：“我有四子，仅此子拥有重黎之血，甫出世就被册立为世子！” 纪雍沉思了会，又道：“据纪氏祖训，惟有首次父子共同出海，传授激发血脉之法，往后仅能父子二人轮流出航。” “为何父子不能一起出海？”巫凡敖有些疑惑。 龙骞瞪了小师弟一眼，像在责备他问废话。 巫凡敖思索了一会，才恍然大悟。 纪氏如此安排，是为降低风险，不然遇到海难，父子二人同时丧命，将导致血脉之断绝。 纪雍正色道：“吾儿在辟雍学习，我尚未带其出海，传授血脉运用要诀。故玄蛇无法利用吾儿，仅能挟持他来逼迫余就范……” 听到这里，龙骞大致明白玄蛇拐走纪世子的用意。 纪雍犹豫了一下，声音徒然严肃起来：“吾儿之安危，事关纪氏重黎血脉传承，以及莒国之国运……” 他顿了一顿，恭敬拱手道：“恳请巫礼神座，救出吾儿！” “纪卿，我一定尽力而为。”龙骞抬起头，目光炯炯望住对方。 龙之子稍作停顿，唇角露出一丝微笑：但在救出世子后，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纪卿能答允……” 第143章 龙潭虎穴 夜已深，月亮被厚厚云层遮蔽，夜幕如浓墨般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在殷褚师引领下，龙骞穿过满目疮痍的异境，来到位于洛邑城东，外郭区的一座宅邸前。 他们从巷子里拐出，见台阶上朱红大门紧闭，四周一片寂静。 “巫礼神座，这里是湘君的据点！”殷褚师对他说。 “为何不直接带我入内找世子？”龙骞问他。 殷褚师摇头道：“死去的东君在里面设下阵法，我也无法进入！” 龙骞肯定纪雍之子被囚禁在此，但不敢大张旗鼓，让司寇署来围剿。 南明离火阵之谋划失败，加上失去对东都鬼王凡成的操控，陷入穷途末路的殷子婴，可能会失去理智对纪世子不利。 故龙骞决定独自一人，悄然来这里探查，伺机救出纪期，以免打草惊蛇。 他趁着月黑风高，身形如鬼魅般，瞬间越过围墙，无声无息落到地上，隐没在深邃昏暗的内院中。 龙骞转了一圈，突然瞥见一间屋里，透出淡淡烛光。他蹑手蹑脚走去，俯身在窗棂下，整个人隐没在黑暗中。 “父亲怎么说？”室内传来一道清冽男声。 是殷子婴……龙骞怔了一怔，认出这把男声。 他两指伸进窗棂缝中，轻轻一挑，窗户被掀开微小缝隙。 他通过缝隙一瞥，里面是富丽堂皇的书斋。一位穿葛麻袍的巫师，正恭敬地站在堂中。 龙骞见到殷子婴，他坐在书案后，戴精致银面具，穿玄色衣袍，黝黑长发垂落在肩前。 “启禀湘君，君上说仍按原定谋划进行……” 巫师扬起手中翅虫，接着道：“待纪雍就范后，我们直径带世子出海。” 龙骞注意到，巫师拿着一只金光灿灿，用来通讯的翅虫。 金阶八翅虫……他暗中感慨，玄蛇真是财力雄厚…… 室内烛光摇曳，静了片刻，殷子婴颦眉问道：“父亲有提及本君？” 巫师略欠了欠身，恭敬地回答：“主君有旨，您既杀死了龙之子，也算是立下了大功。若顺利完成此事，就能功过相抵，既往不咎。” 我没死……龙骞心想。 殷子婴闻言，挪开盯着巫师的目光，转而望向青铜灯架上闪烁的烛火，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厮很在意……龙骞心想，他父亲的评价…… 良久，殷子婴又问：“我们派去靖王子府的刺客，有俘虏到纪雍？” 果然……龙骞暗暗心惊。他在离开前，也担心玄蛇会出手绑架纪雍。 “湘君，据探子汇报……” 巫师黯然道：“刺客趁纪雍离开明堂时，躲在人群中伺机行刺。但孟明以及一众侍卫身手了得，刺客全军覆没。” 龙骞闻言，心里微微一松。 书房里陷入久久的静寂。半晌才听殷子婴骂了一声。 “可恶的孟明！”他拍案而起，将酒盏狠狠地摔到地上。 巫师慌忙匍匐在地上，俯首告罪。 “退下！”殷子婴冷冷吩咐。 葛袍巫师连声应诺，缓缓退出书斋。 “没事……”殷子婴喃喃自言，“我手上还有竖子，可要挟纪雍……” 听对方提及纪期，龙骞聚精会神，准备仔细听下去。 但殷子婴不再说话，起身踱步到了一堵墙前。 龙骞不禁犹豫，是否要出手制服这个第三代绿瞳僵尸人。 多年来，殷子婴过度使用精血转化尸体与僵尸，自身力量大为削弱，完全不是盘龙城巫礼氏家主的对手。 就在龙骞迟疑间，但闻墙上传出低沉轰隆声，一道暗门滑开。殷子婴缓缓走进里面，暗门再次关闭。 龙骞见书斋空无一人，遂从窗户翻进室内，随即反手关窗。 他伏在暗门上仔细聆听，里面没任何动静。 他在墙面上摸索，摸到了一个凸出处，用力按下去，暗门再次缓缓滑开。 门内露出大截楼梯，龙骞踏着阶梯往下走，进入一条阴冷石造甬道。 甬道两边石壁上，斜插着一排火炬。摇曳昏暗的火光照在墙边上，隐隐透出他修长黝黯的身影。 龙骞屏息等了会，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决定继续往甬道深处走去。 世子被关在哪里……正当龙骞在思忖，骤然听见甬道深处飘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 他下意识有人走来，呼吸倏而屏住，连忙往暗处躲去。 但他躲了会，又听到声音响起，才发觉这是呻吟声，而非脚步声。 呻吟声听起来飘忽轻微，断断续续，龙骞仔细辨别，像是一个遭受痛苦之人所发出声音。 难道这厮伤害世子……龙骞眉头一扬，立时放轻脚步，顺着呻吟声所传来方向走去。 他在曲折甬道里拐几个弯，声音愈近愈清晰。他走了差不多远，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宽敞石室。 龙骞抬眼望去，见石室地面上躺着一个人，但非他所寻世子，而是一个白衣女子。 白衣胜雪的女子，身体蜷缩在石室地面上。 “你……你怎么了？”龙骞半跪在女子身前，伸手去搀扶她。 女人肤白胜雪，黛眉如画，容颜极为秀丽。 好一个美人……龙骞呆了呆。 女子脸色苍白，双眼半合，眼睫下目光涣散。若非仔细查看，见其胸腔在微微起伏，还真以为她已死掉。 她原本没反应，龙骞拍了几下，仿佛猛然间惊醒，才微微睁开双眼。 龙骞缓声问道：“你怎么了？” 女子的神色委顿憔悴，娥眉淡淡蹙着，却令人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心动。 “是龙之子！”她看清楚来人，脸色闪过一丝喜色。 “你认识我？”龙骞有些狐疑地眯起眼睛。 “下妾是湘君的侍女……”她嘴唇发颤道，“世子由我伺候。” “你是伯芈？”龙骞闻言大喜。 他知道伯芈是殷子婴的侍女，却是首次见其真容，确实是个绝色美女。 龙骞这才理解，为何小士嘉父之子，士平会觊觎她的美色，图谋不轨，结果落得被僵尸鬼啃食惨死的下场。 “世子在那？”龙骞问她。 “湘君想伤害世子……”伯芈娥眉紧紧颦着，“下妾想阻拦，反被打伤……恳请龙之子救世子……” “你阻拦自己的主君？”龙骞满腹疑惑。 “下妾忠于湘君，但爱慕世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下妾才冒死……” “没事，我先带你去疗伤！” 龙骞搀扶侍女起身，她却剧烈咳嗽，全身冰块似的冷硬，根本无法站得住。 “龙之子，别理会下妾！”伯芈眉眼低敛，神情微沉道：“我刚才挣扎时，从湘君身上夺过牢房钥匙。” 龙骞瞥见她纤细白皙的手里，捏着一柄钥匙。 “龙之子，速速救世子！”女人嘴唇发抖，紧接着倏而望向前方门口。 龙骞微微颔首，接过钥匙向门口奔去，进入里面的甬道。 第144章 扑朔迷离 龙骞来到了一间牢房，看到木栅栏里躺着一个年轻人，正是纪障城的世子纪期。 但说是牢房，其实是间宽敞舒适的起居室。 这里不仅有熊皮铺就的柔软床榻，还摆放一盆燃着木炭的炉火，将室内烘得暖洋洋。 室内另一角，放置一排木架，上面摆放着一捆捆竹简，以供人阅读。 “世子！”龙骞对栏后的人叫了声。 纪期躺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 龙骞面色微变，连忙用钥匙打开牢门，走到对方身边。 “世子！醒一醒！”他半跪在床榻旁，不断摇晃着年轻人。 纪期微微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过了很久逐渐聚拢。 年轻人皮肤白皙，身材十分高，相貌也相当俊俏，只是年纪较轻，看起来有些稚嫩。 “你是谁？”他面上掠过讶异，上下打量眼前男子。 “我是巫礼龙骞，受纪卿所托来救你……”龙骞将年轻人拉起身。 话音未落，但闻“砰”一声，身后牢门骤然被关上。 中计了……龙骞身形震了震。 两人目光投去牢房外，但见刚才奄奄一息的侍女，竟直挺挺站在木栅栏前。 伯芈唇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的打量他们。 龙骞吸了口气，平静问道：“你诳我？” “伯芈，你怎么这里？”纪期怔怔看着她。 伯芈轻轻瞥了世子一眼，转而望向龙骞，挑眉戏谑问：“巫礼神座，下妾岂敢诳您？” “废话少说！”龙骞沉声道，“叫殷子婴出来！” “如您所愿……” 她轻轻说了声，眉宇间笑容退却，冰冷的双瞳化出一种诡异森寒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女子前半句话腔调，还是清脆悦耳的女声，接着后半句变得越来越含糊，以至于男女莫辨。 最后声音又渐渐分明，变成一把温润低沉的男声。 在两人注视下，伯芈缓缓舒展身体，她的脊椎、肩膀、腰骨、腿骨，以及十指，所有关节都发出“喀嚓”声响。 紧接着，她的肩膀变宽，腰胯、双腿相应变长，身上肌肉膨胀结实，整个人登时高好几寸。 转眼间，原本秀丽的侍女，变成了一个面如冠玉，丹凤眼桃花眸，秀美得无可挑剔的男子。 “不……不可能！你是……”纪期感到震惊，一时无法回过神。 “殷子婴……”龙骞眯起眼梢打量片刻，诧异道：“真是你！” “巫礼神座，不知您是否觉得惊骇？”殷子婴桃花眸微眯，淡红薄唇上微微勾着笑意。 龙骞盯住他，轻轻地哼了声：“不过用化身药剂，有何惊骇？” “这不是药剂效果！”殷子婴摇了摇头，笑意微微加深。 “您见到的侍女伯芈，是本君的女身……” “女身？”龙骞瞥了纪期一眼，满脸疑惑。 “不可能！”世子痛苦摇头，呻吟道：“那晚，我们在纪障城海滨野合，你分明是一个女子……” 你连男女都分不清……龙骞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殷子婴敛了笑容，看着纪期嘲讽道：“世子勿忧！与你相处的伯芈，是如假包换的女人…… “你是真女人？”纪期闻言，脸色稍微好看了点。 “同样，本君也是如假包换的男人。”殷子婴回答得极快。 “你是男……女……” 纪期一脸茫然，但仍不死心追问道：“但我看过伯芈与你同时出现，这又是为何？” 殷子婴回答：“本君变为伯芈时，湘君由我的影卫假扮……这是为何我一直戴银面具示人。” 龙骞垂下眼皮，眸光波澜不惊道：“湘君雌雄莫辨，我也被你骗了。” “本君不骗人！我是玄蛇主君之一的湘君，同时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湘君自嘲地笑了笑，接着道：“那些公卿子弟无不迷恋我，一个接一个拜倒在我裙下，甚至愿意死在我剑下……” 到这时，龙骞才恍然明白，为何第二代金瞳僵尸人熊胜，会将重要的灭世谋划交给外表俊美，但能力不出众的儿子。 殷子婴除了能用血液转换尸体、僵尸，还拥有变为女人的特殊能力。 如此一来，他可以轻易潜伏目标身旁，刺探各种重要军国情报，随时取人性命完成暗杀任务。 湘君对他们说：“原本打算诱惑你父，让他迷恋我，再带我出海……” 出海……龙骞怔了一怔。 玄蛇也看上纪雍的重黎血脉，逼迫对方带他们出海，但不知图谋什么。 “纪雍不愧正人君子，”湘君笑吟吟道：“美色当前却不为所动。我们无奈之下，只好来洛邑打世子主意。” 听罢此言，龙骞终于明白过来。 为何纪期身处洛邑城，受守卫严密保护，仍会被玄蛇掳走？原来是被美女伯芈迷得神魂颠倒，想与情人私奔。 龙骞暗中叹气，年轻人血气方刚…… “伯芈，不是这样的……” 纪期不断摇头，眼底露出极度绝望的神情，大声嘶哑道：“你说过只爱慕我一人……” 殷子婴竖起修长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动作，世子顿时静下来。 龙骞深深吸了口气，冷冷地问：“你想如何处置我们？” 殷子婴笑吟吟回答：“龙之子破坏本君的谋划，本来我要将你处死。但父亲却下令……让我放过您一马。” “熊胜？”龙骞直接问，“他晓得我没死？” “你在火阵中逃脱，潜入异境夜市……” 湘君望着他道：“包括殷褚师背叛了玄蛇，选择与您合谋，全都在父亲掌握之中。本君仅依计行事，诱骗你进牢房……” 熊胜……龙骞暗中警惕，谋略不在我之下…… “本君给你两个选择，”殷子婴君话音里透出一丝冷意，“加入玄蛇取代死去的东君，或者被杀……” 龙骞冷冷回答：“我是苍龙大神官，没兴趣成为日神……相反，我更想杀死你这具僵尸，成为河神湘君。” “龙之子想成为湘君……” 殷子婴笑着看他，戏谑地挑了挑眉：“本君可退位让贤……我很愿意成为你的湘君夫人……” 什么……龙骞愣了一下。 “本君是僵尸……”他深深地看了龙骞一眼，笑中隐约透出一丝玩味。 “但我化身为伯芈，就不是僵尸人，”湘君随他说，“而是如假包换，活生生的女人，可为巫礼氏诞下子嗣……” “你……”龙骞在他戏谑的目光中，变得哑口无言。 第145章 断翅蝴蝶 “殷君子……”龙骞缓缓道：“请给我时间考虑……” 殷子婴目光定定望向他：“龙之子，你想拖延时间，待司寇署赶来营救？” 听罢此言，龙骞眼神骤然一凛。 但见殷子婴无不遗憾地一叹：“就算他们来，也是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龙骞愣了一下。 殷子婴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沉声道：“这一道密室暗门，早已被东君布下了禁制，寻常人无法发现。”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续道：“当司寇署发现整座宅邸空无一人，他们只能悻然离去。玄蛇已准备好，今夜全面撤离洛邑。” 龙骞心中咯噔一下，反问道：“你们不想威胁纪雍了？” “本君等不及了，加上南明离火阵也毁了。”殷子婴漫不经心道，“我们直接带世子回到莒国，逼迫纪雍出海……”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 “巫礼神座，我们该如何逃脱？”纪期面露焦急之色。 “容我三思……”龙骞靠墙端坐，闭上了眼睛。 整个牢房内，被东君布下天元阵，他无法施展任何巫力。 况且牢房处于地底深处，他也无法用神龙之力，引下天雷击穿牢门。 半个时辰后。 孟明、霸喜、巫凡敖，以及一众司寇署属吏，已抵达宅邸外。周围密集的人马，将这里团团包围起来。 “怎么如此安静？” 孟明发现宅邸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肯定在里面！” 巫凡敖瞪了他一眼，嘟嘟哝哝地说：“速速进去，倘若二师兄再出事，我唯你是问！” 闻言，孟明心中一紧。 他本以为龙骞命丧火海，正在伤心难过。但巫凡敖却赶过来，告知龙之子还活着的消息，让他感到又惊又喜。 龙骞让小师弟转告孟明，让他安排属吏保护纪雍，以防玄蛇刺客突袭，并等候进一步指示。 随后，殷褚师凭空出现孟明面前，告知殷子婴据点所在。于是，他立时禀报小司寇，集结属吏赶来进行最后决战。 “二三子，冲进去！” 孟明大声喝令，大门“砰”地被撞开，大队人立时冲进去。 但整座宅邸格外幽静，没有半个人影。 “我们来迟了！”巫凡敖脸色紧绷，喃喃道：“二师兄出事了！” 孟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别紧张！谢虎贲驻守城门，他们逃不出去！” 他与虎贲氏谢同商议后，决定兵分两路。自己围剿宅院的玄蛇之徒，对方则率领虎士驻守城门，避免有任何漏网之鱼。 孟明发号施令，让诸人在宅院内进行地毯式搜索。 但半个时辰后，霸喜前来汇报，却说根本找不到人。 “二师兄去哪了？”巫凡敖脸色骤然发白。 “莫非另有密道？”孟明剑眉紧锁，喃喃地说。 属吏在搜索中，确实发现几个密室暗道，但里面都空无一人。 就在诸人热火朝天搜查宅邸时，地底深处的牢房里面，龙骞正在倾听纪期讲述，他与伯芈之间的爱情。 整个故事过程，大致是纪世子在城外狩猎，偶遇并邂逅美丽的伯芈。结果男有情女有意，两人当场私定终身。 尔后，世子决定带爱人回莒国，向父亲提出婚事。 但纪期万万没想到，爱人是玄蛇湘君、僵尸人殷子婴所化身。 他的马车刚出洛邑城不久，立时被玄蛇之徒给掳走，秘密带回城中，软禁在这座府邸。 纪期离开前，朋友们都为他饯行。诸人皆以为世子已离开，殊不知他被玄蛇俘虏，秘密带回洛邑。 直至昨日，他又被人拘押进入地底牢房。 “以世子为诱，骗我踏入牢房！”龙骞叹了一口气。 按照他原本安排，这个时间点孟明与巫凡敖会赶到。但书斋暗门却被东君布下了禁制，诸人无法发现地牢。 就在龙骞思索对策时，听到牢房外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木屐踩踏声。 两人把目光转到木栏杆，只见一袭窈窕倩影从远处趋行走来。 她怎么来了……龙骞脸上闪过困惑神情。 眼前这位眉眼秀丽，穿一袭白色深衣，身材玲珑有致的女子，正是殷子婴所化身的伯芈。 但不知为何，刚才变回男身的殷子婴，又再变为女身见他们。 伯芈渐渐走近一片沉默的牢房，脚步十分轻盈。 “你来作什么？”纪期愤愤然道，“你计谋已得逞，为何还作女子态？” “世子，下妾……”伯芈深深地一拜，低低地道：“下妾来救你们！” “救我们？”龙骞与世子对望一眼。 纪期神色愕然，不信地质问：“你在耍我？明明是你把我关起来，还说来救我们？” “世子，下妾不知该如何解释好……”伯芈的头低低垂下来，忍着让眼泪别往下掉。 她声音中夹杂哽咽道：“下妾与湘君不一样……” 闻言，龙骞眼神微动，似乎突然想起甚么。 “闭嘴！我不想再听……”但纪期未说完，就被龙骞给制止。 “伯芈！”他望着对方，“你是殷子婴的第二人格？” 纪期愕然道：“第二人格？” 伯芈微微颔首。 若就常态而言，每个人仅有一个人格。但在特定情况下，一个人可以分裂出两个，甚至多个人格。 据伯芈解释，殷子婴出生时本是男身。直至十岁左右，无意间发现自己拥有化身女子的能力。 殷子婴身高七尺有余，容颜俊美，所化女身自然也长得脱俗出尘，美丽得不可方物。 自此以后，他常化身女子行动。 后来，殷子婴被父亲熊胜转化为第三代绿瞳僵尸人。 但非常神奇的是，当他化为女身，却能恢复人类体质，不仅在生理构造，甚至心理情感上，都与真实女人完全一致。 但一个年轻男人，骤然换了女子身体，无论在生理上，或心理上都要经受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渐渐地，殷子婴化身为女人的记忆、经验、感受与情绪等，让他分裂出第二个人格——伯芈。 殷子婴是主人格，伯芈是附属人格，仅在他化为女身时出现。自此，他将女身控制权交给伯芈，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操控。 以女身活动的伯芈，受制于主人格。 往后，她接受殷子婴安排，学习成为淑女所需系列训练，如谈吐、步姿、歌舞、步履、礼乐等，并进行格斗与暗杀术的严格训练。 同时，有专人传授伯芈房中之术，教她如何曲意逢迎，欲擒故纵，将男人撩得心里痒痒。 在殷子婴专门训练下，伯芈成为一名举止优雅，落落大方的淑女。她举手投足间风流娴雅，一颦一笑无不醉人心魄。 伯芈终于蜕变成一只美丽花蝴蝶，只要翩翩起舞，就迷住芸芸众生。 但色泽亮丽的翅膀上，却沾满剧毒，旁人若稍微沾染，会中毒毙命。 多年来，殷子婴指挥伯芈，凭借她的身体外貌，勾引诸多公卿贵族，打听各国军政机密，暗中进行刺杀任务。 听到这里，纪期难以置信地颤声道：“你欺骗我，是因为……” 第146章 主次之分 “下妾奉湘君之命诱惑世子，但我对你的心日月可鉴……” 伯芈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下妾无法反抗主君，万般无奈下，只能欺骗你。 这时，牢门“咿呀”一声，被她用钥匙打开。 “下妾该死！”不等纪期反应，伯芈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流着泪俯首告罪。 龙骞定定地望向侍女，似乎想看透她内心所隐藏心思。 “湘君要伤害世子……” 伯芈话未说完，两行清泪已夺眶而出，呜咽道：“下妾抢夺身体控制权，将他压制体内，赶来救你……” 纪期心中一震，眉宇间怒意顿时消散，化作释然和怜惜。 “伯芈！我错怪你了！”他一个箭步上前，将美人拉起来，紧紧搂在怀中。 龙骞深深吸一口气，努力消化眼前所发生事。 殷子婴是男子、僵尸人，却拥有变女子的能力。他长期化身为女子，竟分裂出第二人格伯芈。 伯芈附隶属于主人格，受殷子婴所支配。眼下，她为救所爱之人，骤然反抗主人格，夺走身体控制权。 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龙骞也是前所未闻，惊叹不已。 “世子，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罢！”龙骞咳了一声，打断正亲密拥抱的男女。 纪期点头。 于是，在伯芈引领下，众人逃出牢房。 书斋墙面上，传出“轰隆隆”声响，惊动了正在搜查的诸人。 孟明得到禀报，立时带着巫凡敖，霸喜，以及十多位属吏冲进来。 一时间，急促脚步声与兵戈撞响声一涌而入，重重包围这道暗门。 暗门缓缓滑开，见龙骞从里面走出来，孟明终于长吁一口气。 孟明与龙骞对视半刻，对方报以微微一笑。 巫凡敖冲上去，嘟囔道：“二师兄！到处找不到你，我快被吓坏了！” 孟明注意到，龙骞身后走出一男一女。 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他估计是被掳走的纪期。至于美丽的女子，则是服侍殷子婴的白衣侍女伯芈。 看到两人十指相扣，孟明猜到事情原委七八分。加上龙骞简单解释，他终于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第二人格……”巫凡敖失笑道：“不可一世的殷子婴，竟阴沟里翻船，被一个女子制服！” 此前，他中了殷子婴诡计，在三破之夜引发百鬼夜行，被搞得十分狼狈。 此刻，看到对方遭遇，巫凡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你说得不错！”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富磁性的男声，突然在角落响起。 伴随着世子一声惊呼，龙骞猝然回头，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伯芈挟持着纪期，拔出一柄锋利匕首，刀锋抵在他咽喉处。 “伯芈，你怎么……”纪期面色一片煞白，身体不断瑟缩发抖。 司寇署属吏纷纷朝世子围拢去，戈矛和箭矢紧紧对准伯芈。 伯芈大喝一声：“别过来，不然世子性命不保！”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 孟明使劲咬了下嘴唇，说道：“退下！” 他的声音低沉，但周围人都听见，猝然顿住，接着往后退去。 孟明浓眉紧皱，脑海中飞速思索，要如何应对眼前危机。 所有人屏声静气，紧紧盯着眼前女子。 她秀美的脸上变得冷酷至极，浑身散发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异之气，乍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怕。 “贱婢，竟敢背叛本君！”伯芈口中发出男声，听得人头皮有些发麻。 “怎么回事！”巫凡敖失声道。 龙骞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伯芈，顿时明白个中缘由。 很显然，原本被伯芈压制在体内的殷子婴，已重新夺回身体控制权。 孟明把声音压得极低，沉声道：“殷子婴，放了世子，我饶你不死！” “嘿嘿……嘿嘿……” 如此美丽的女子，却发出声声狰狞冷笑，看上去有几分可怖。 “你饶了我？但天道宗……小士嘉父也不会饶我……” 殷子婴用桀骜阴沉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高大的孟明。 士平，是太士派首领小士嘉父之子。儿子被湘君所操控僵尸鬼杀死，两人可谓是血海深仇。 况且殷子婴还犯下洛邑一系列血案，天道宗不可能放他离开。 “反正是死……” 殷子婴瞥了身前纪期一眼，脸上浮现充满嘲讽笑容：“有纪障城世子给本君殉葬，也算值了……” 他缓缓抬起手中匕首，空气中杀意骤然一凝。 “且慢！”孟明动了动唇，极度艰难道：“我保你离开洛邑！” “离开？”殷子婴脸上噙着一抹嗜血笑意。 他嘴角动了动，从齿缝间一字一顿道：“但我要他死……” “子婴哥哥，求你放过世子！” 就在殷子婴要动手那一刻，一道幽幽女声倏而响起。 但见他脸上，原来的狰狞之色消散，被悲凉哀凄所代替。 “伯芈……” 殷子婴的动作僵住，整个人失魂落魄地，抬头四周张望。 “伯芈，你在那里……” 女人时而发出嘶哑凄厉的男腔，时而发出哀婉凄楚的女腔，仿佛自个儿在喃喃自语。 所有人见状，表情上都是一阵惊惶。 在旁观察的龙骞，登时心下雪亮。 适才伯芈被主人格的殷子婴压制，见爱人将被杀，她再次突破禁锢，出来与他对话。 目下，在女人体内，同时出现两个人格在对话。 “伯芈，为什么……”殷子婴有些神志不清，手上匕首在纪期身前，漫无目的地挥动。 “为什么你爱他？” 殷子婴沙哑的声音凄切悲伤，带着浓重哭腔，断断续续从喉咙里发出。 “你难道不晓得，我一直……”他绝望地嘶哑，“我……我爱你……” 泪珠从殷子婴脸上滚滚掉落，他终于说出藏在内心已久的秘密。 孟明与巫凡敖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被震住。 书斋内其他人，也都震惊得发不出声，犹如木雕泥塑般僵立。 “子婴哥哥，你爱我？”伯芈嘴唇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龙骞原本错愕的目光，很快转变为恍然之色。 自从第二人格的伯芈出现，殷子婴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对方。 但这个立于权力巅峰的僵尸人，却将自己伪装得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从不对所爱人吐露半点心声。 相反，殷子婴强迫伯芈利用娇艳美貌，深入敌国打探各种机密消息，将执掌军政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但见心爱之人对其他男人曲意逢迎，投怀送抱，他心中感到一阵剧痛。 故每次伯芈下手杀害目标时，殷子婴会变回男子，亲自动手。 他会用极其残忍的手法，去折磨受害者，让对方承受极大痛苦，籍此发泄内心愤恨。 眼下，见伯芈爱上纪世子，且为爱人不惜背叛自己，殷子婴顿时陷入歇斯底里，恨不得杀掉对方。 人们才发现，原来外表冷酷坚定的玄蛇湘君，竟是那么单薄虚弱。 听罢，龙骞与孟明也唏嘘不已。 第147章 曲终人散 此刻，书斋内所有目光，都在紧紧盯住伯芈。 诸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是静静地观看“她”与“他”对话，整个画面诡谲得难以形容。 伯芈眼中泪光莹莹，哽咽道：“子婴哥哥，请放过世子！” “为何你为他求情……”殷子婴喃喃道，“这些公卿子弟虚情假意，他们想要玩弄你……” “胡说，我真心喜欢伯芈……”纪期忍不住开口。 “给我闭嘴！”殷子婴一声怒吼，脸孔急剧扭曲，看上去颇为可怕。 他的身体颤抖得十分厉害，握匕首的右手一阵痉挛，锋利刀刃无意间触着纪期的脖颈，在细嫩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鲜血从伤口缓缓渗出，世子发出一声呻吟，不敢再言语。 所有人提心吊胆看着，孟明沉不住气想出手，却被龙骞一把按住。 他稍微向前倾，贴在孟明耳边低语：“等我指示！” 同时，伯芈按捺住内心焦虑，柔声劝道：“子婴哥哥，先把匕首放下，我们慢慢谈，可好？” “我每一天……每天都想你……是我错了……” 殷子婴情绪激动，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梦呓般呢喃。 “子婴哥哥，听我说……”伯芈的声音放得更柔软，“放下匕首……” “我该正视对你的感情……” 殷子婴嘴唇开合，继续一字字地说：“表达对你的爱慕……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 “我原打算待纪雍之事结束，便向你示爱，你却爱上竖子……” 说到这里，殷子婴感到一阵锥心的痛，觉得自己的胸腔，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尖刀缓缓剜着。 这种深入骨髓的痛楚，让他濒临崩溃边缘。 “子婴哥哥，我对不住你！”伯芈面上露出纠结，“求您放过世子，我愿跟你离开……” “放过世子？”殷子婴闻言，心顿时沉下去。 “你心中只有他！”他凄然尖叫一声。 这一句话，彻底引发他心中仇恨的火焰，完全吞噬残存的理智。 “为了这个竖子，你竟然背叛我……”殷子婴的音调骤然升高，近乎疯狂地嘶喊着。 “我绝不原谅……” 尖利的尾音凄怆绝望，在室内久久回荡，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话音未落，殷子婴眼中透出凌厉凶光。他倏而一翻右腕，匕首闪电般划向纪期的颈侧。 “休要伤害世子！” 伯芈凄厉叫了一声，不假思索的伸出左手，将刀锋紧紧握在掌心。 纪期身子摆脱控制，冷不防双腿发软，整个人跌坐下去。 不远处霸喜眼捷手快，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疾退数步将他拉到人群。 “别管我，救伯芈！”纪期嘶哑道。 女子左手由伯芈控制，与殷子婴所控制右手僵持不下。 殷红鲜血缓缓滑过她紧攥刀锋的左掌，顺着手腕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子婴哥哥，下妾对不住你！”伯芈忍痛道，“让我陪你去死罢！” “伯芈……”殷子婴怔住了。 就在这一瞬间，伯芈猛地松开刀锋，左手紧紧攥住他的五指，猛然将匕首朝自己胸膛狠狠刺去。 “伯芈，放手！”殷子婴仓促中无法收回匕首。 “是时候……”龙骞喊了一声。 孟明反应极为迅速，当对方的话刚迸出唇间，他已一个箭步窜出，死死钳住伯芈纤细的手腕，将匕首夺过来。 紧接着，他将她的胳膊反扭到身后。 “放开我！” 殷子婴惊慌失措，奋力扭动身躯。但他的胳膊被孟明牢牢箍住，尽管拼命地挣扎反抗，根本动弹不了。 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一道白色身影裹挟风声，骤然闪至。 “控制住她！” 龙骞一边说，一边将右掌抵在伯芈天灵盖上。 紧接着，一阵低低沉沉的念咒声，从他紧抿的薄唇中缓缓而出。 “不……”殷子婴发出凄厉叫声。 “不要……”伯芈也发出哀求。 龙骞恍若未闻，口中念念有词，眼瞳顿时变成湛蓝一片。 女子秀丽的面容，夹杂伯芈的痛苦，以及殷子婴的愤怒，显得扭曲变形。 但在摇曳的灯火映照下，却呈现出另一种惊心动魄的凄美。 龙骞死死按着女子头顶，缕缕白烟不断上升。她拼命挣扎，但身子被孟明牢牢架着，完全动弹不得。 伯芈身体剧烈抽搐，脸色惨白得吓人。 过了好一会，龙骞撤掉手掌，她“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瞳孔迅速涣散。 “……伯芈……” 若有若无，细若游丝的呢喃声，从殷子婴颤抖的唇间掠过。 “伯芈……” 殷子婴嘴角上漾起一丝诡异笑容，声音渐渐低下去，变得越来越微弱，最终闭上眼睛。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没人出声也没人敢动。 良久，纪期才回过神来，冲上前扶住爱人肩膀。 “巫礼神座，伯芈怎么了？” “无碍！”龙骞直起身，长长地出了口气，“明日她就会醒……” 接下来，孟明开始进行善后工作。 他让霸喜送世子与伯芈回靖王子府邸，与焦虑等待的纪雍见面。 待封闭整个宅院，确保没有玄蛇的漏网之鱼，才让诸人撤离。 空无一人的宅院里，仅剩孟明、龙骞与巫凡敖三人，坐在亭子里。 “骞，你让伯芈随世子离开，不怕殷子婴人格反扑？”孟明忍不住问。 “不会，”龙骞黯然道，“殷子婴已死！” “死了？”孟明与巫凡敖互相对视，感到无比震惊。 小师弟困惑问道：“二师兄，他怎么死了？” 龙骞闭上眼睛，沉默了良久，又再睁开双眼。 他艰涩地开口：“我施展出神龙之力，将殷子婴的神识彻底摧毁！” “摧毁？”孟明瞳孔微微缩紧。 施展神龙之力摧毁神识，此人将彻底被毁灭殆尽，最后连一缕残魂剩魄也不复存在。 这对巫师来说，是一种十分折损阴德的做法。 但让两个意识继续共存，不用很久时间，殷子婴又会重新主导身体，继续控制伯芈。 眼下若想破局，唯有下狠手才能一劳永逸解决。 “二师兄，这厮杀人如麻，罪大恶极。”巫凡敖愤然地道，“你这不过在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又有何愧疚？” “说得好！”孟明附和道，“这样一来，伯芈也可以跟世子在一起。” 龙骞重重闭上眼，心中一声长叹。 眼下，他杀死殷子婴的主人格，独留伯芈人格。 如此一来，她可完全支配男或女的身躯。从这个角度看来，殷子婴可以说是死了，也可以说没死。 这一种情况极为荒诞可笑，但心情沉重的龙骞，却完全笑不出来。 第148章 邪神之指 “二师兄，我们打败了玄蛇排第九的山鬼、第八的河伯……” 巫凡敖掰着修长指头，认真算道：“第七的东君，还有排第三……可恶的僵尸人湘君殷子婴。二师兄，可以好好歇息了！” 他望向孟明，笑嘻嘻道：“孟明兄，我们明晚到酒肆听曲，痛饮一番，不知你意下如何？” “乐意至极！”孟明笑着回答。 “歇息？你以为事情结束了？” 小师弟正得意，却被龙骞瞪了眼：“别忘了，玄蛇还有五位主君。” 目前，玄蛇九君已去其四。 剩余排第六的少司命、第五的大司命、第四的湘夫人，第二的云中君，以及排首位的东皇太一，他们对五人底细一无所知。 龙骞尤其担心，是那一位幕后操控玄蛇，同时是盘龙城巫礼氏大敌，僵尸之王夏耕所转化第二代金瞳僵尸人——熊胜。 龙之子提到熊胜，孟明有些不安地望向他。 “放马过来！”巫凡敖不假思索道，“我们师兄弟二人可不是那么好惹！” 他顿了顿，对孟明笑道：“当然，还有鼎鼎大名的司寇署都尉……” 你说得轻巧……孟明面上露出一丝苦笑。 这时，龙骞望了他一眼，淡淡道：“孟明兄，这几日你都在奔波劳累，回去好好歇息！” 孟明目光坚定，答道：“骞，只要你没事，这点伤算什么？” 龙骞收敛神色，懒洋洋道：“我们也该歇息，不久就要远行……” “远行？”孟明微微一愣。 “然也！”巫凡敖插口道：“适才我们见纪卿，二师兄答应救世子，但须应允我们一个条件！” 孟明殷切地问：“什么条件？” 巫凡敖答道：“带我们出海！” “出海？”孟明满脸困惑，“骞，为啥出海？” “寻找邪神之尸线索……”龙骞脸色变得凝重。 “邪神之尸？”孟明望向巫凡敖，但他也不晓得什么是邪神之尸。 眼见两人满脸狐疑之色，龙骞伸手入怀中，掏出一个绣工精致，金丝缠绕的红色锦囊，轻放在案上。 “二师兄，里面装什么？” 巫凡敖打开锦囊袋口，迫不及待伸手进去掏。 “骞，我说……” 孟明话未说完，就听到巫凡敖发出一声怪叫。 “什么脏东西！” 巫凡敖悚然变色，将手中物扔在案上，后退了好几步。 孟明定眼一瞧，案上是一根枯黄焦黑，散发阴秽气息的断指。刹那间，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寒意。 他咽了口唾沫，沙哑道：“骞，这是……” “邪神之尸！”龙骞轻声回答。 “好邪恶的气息……”孟明喃喃自语。 此前，爷爷巫礼御寇告诉龙骞，千年前巫族与僵尸爆发了一场惨烈战争。 盘龙城巫礼氏家主联合九大巫家，击败十大僵尸王，重伤的夏耕之尸逃奔到南方大泽中。 据传说，当时九大僵尸王选择牺牲，以保护夏耕之尸离开，主要是想送走一个强大魔器。 魔器能量若被激发，威力足以摧毁整个大邦周，造就成千上万民众死亡。 到那时，人类将重回洪荒时代，灭绝的僵尸一族将再次复兴。 夏耕守护着魔器，陷入千年长眠中，等待僵尸复兴之机到来。 六十年前，月流火之夜，僵尸王从沉睡中醒来，预示着一场浩劫即将到来。 巫礼御寇为应付这场空前危机，才施展转世之术，留在人间追杀夏耕。 六十年光阴，匆匆过去。 盘龙城巫礼氏祖孙三代不断努力，仍找不到僵尸之王踪迹。 于是，龙骞将希望寄托在太卜身上。 天道宗太卜神官精通卜筮，拥有预言之能，可作出精准批谕。 这些年来，龙骞多次请太卜批谕，指引诸人应对这场灭世浩劫，但都遭到他的婉转。 直至上回青铜辛杖一事，两人深夜在明堂见面，太卜认为契机已到，遂打破沉默做出批谕。 巫凡敖忍不住问：“二师兄，这魔器……到底邪神之尸是啥？” 龙骞皱着眉，缓缓道：“有关魔器记载，古籍文献有诸多解释……” 他斟酌了片刻，接着说：“或谓这是一具力量在十大僵尸王之上，可与神灵相抗衡的僵尸，或是用来祭拜的神主，又说是邪物……” “到底那种说法正确？”巫凡敖问。 龙骞淡淡道：“邪神之尸是一个邪物，是用来封印强大力量的容器。” 他精通殷商古文，经过多番研究，赫然发现甲骨卜辞中，“尸”字与“人”字非常相近。 龙骞再结合周礼中“祭必有尸”的规定，以及其他文籍记载，他初步判断所谓“尸”，就是神主、人柱。 “邪神之尸”，是十大僵尸王所造，封印强大力量的魔器。 龙骞接着道：“当年九大僵尸王陨落，但魔器的强大力量，仍能对人间造成极大威胁。” 说到这里，他眼底掠过阴霾。 “我的先祖盘龙城，巫礼氏家主巫礼子，伙同其他家主，追击携带邪神之尸南逃的夏耕。” 重伤的僵尸王，逃往南方大泽，从此不见踪影，直至六十年前再次苏醒。 巫凡敖问道：“二师兄，这根手指又是为何？” “为免让巫师夺得魔器……”龙骞告诉他们，“僵尸王遂将邪神之尸分出十个部分，分藏在九州各地。” “好谋略！”孟明赞叹了一声，“邪神之尸被分散各地，就算巫师找到夏耕之尸，也无法彻底毁坏魔器。” 他转望案上断指，问道：“骞，这根手指是……” “然也！”龙骞颔首道，“正是十个部分之一！” 巫凡敖顿时恍然道：“二师兄，你贵为本教苍龙大神官，当年却毅然离开商丘神宫，就为寻找分散各地的邪神之尸？” 龙骞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没有回答。 “骞，你搜集邪神之尸，有何作用？”孟明问到事情关键。 龙骞叹了口气：“僵尸王所携带邪神之尸主体，座落在南方大泽，根本无人晓得具体位置。” 巫凡敖不解道：“为何不直接去探寻？” 孟明摇头道：“敖兄弟，你没去过大泽，那里可是龙潭虎穴！” 荆国境内大泽，南北三百余里，东西一百余里，范围极为广阔。 那一带地势复杂，河流众多，湖塘密布，汇聚成大片的沼泽洼地。 另有一些地方，覆盖着起伏的小丘陵，以及繁复丛杂的密林。 大泽内空气潮湿黏腻，常年不见天日，是世间恶兽毒虫汇集之处，连天上飞鸟也不敢轻易飞进来。 “孟明兄所言极是！” 龙骞顿了顿，低沉道：“我只要集齐十个残块，就能与魔器主体呼应，进而找出夏耕之尸具体所在。” “二师兄，找出位置又如何？”巫凡敖随口问。 龙骞面沉如水，一字一顿清晰答道：“诛杀僵尸之王，毁灭邪神之尸！” 第149章 殷氏父子 “毁灭邪神之尸！”孟明与巫凡敖惊得面面相觑。 亭子内，瞬间陷入一片静寂。 众人沉默良久，孟明先开口道：“骞，你如何晓得邪神之尸被分散？还有这根断指从何得来？” “你想知道？”龙骞笑问。 孟明点了点头。 龙骞直视他的双眼，直接道：“但我不想告诉你。” 这个回答出乎孟明意料之外，他顿时愣在当场。 巫凡敖微微一笑，似乎知道师兄会如此回答。他话音一转：“二师兄，我们随纪卿出海，莫非……” 眼下已过四更，夜色笼罩着天空，一丝鱼肚白已在天边透出淡淡白光。 龙骞望着遥远东方，半晌才悠然道：“没错，邪神之尸其中一部分，就落在海外灵山……” 两日后，深夜，王城某处。 此刻，熊胜的义子殷赐不带灯，独自在狭窄甬道里行走。 这里一片漆黑，但他似乎轻车熟路，仅在狭窄甬道里拐几个弯，眼前就豁然开朗，来到一处空旷石室。 但见室内空空如也，四面光线昏暗。室中央设了一个祭坛， 话音甫落，原本密不通风的石室，青铜制灯架上火光无风自动，止不住地激烈晃动起来。 室内突然黑色雾气缭绕，墙壁上投下大团，满是鬼魅气息的巨大阴影。 殷赐抬起头，望见墙上不断摇晃的阴影，脸上平静如常。 不一会，黑色雾气完全消散，祭坛前赫然站住了一个身穿华服，但身材矮小的老头。 此人正是管理夜市的殷褚师，当年被熊胜所杀死，真正的殷圭公。 “孩儿见过父亲！”殷赐在他身前跪下去。 “吾儿免礼！”殷圭公将儿子扶起来，微笑道：“赐也，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忍辱负重，辛苦了……” 听罢，殷赐双拳紧紧握住，沉声道：“孩儿只要能杀死熊胜，为父亲报仇雪恨，这点耻辱算什么？” 殷圭公波澜不惊的目光，静静地望着儿子英挺的脸庞。 他生前是闻名洛邑的巨商，殷赐是其独子。 若干年前，熊胜逃来洛邑。他为能在王几稳住阵脚，执行灭世之谋，不惜杀害殷圭公并假扮对方。 这位来自荆国的王孙不善货值，遂放过殷赐一命，让他管理殷氏商业。 殷赐想为父亲报仇雪恨，被迫忍辱负重，认贼作父，成为熊胜义子，被转化为第三代绿瞳僵尸人。 这些年来，他对熊胜忠心耿耿，取得对方信任。但苦于双方力量悬殊，他没能力对付这位第二代金瞳僵尸人。 不久后，死去的殷圭公主动联系儿子。原来在他死后不久，就被管理异境的洛君委任为夜市褚师。 他取得洛君信任，遂与殷赐联系，两父子开始合谋对付熊胜。 东都鬼王事件落幕后，表面上殷赐认可殷子婴能力，主动离开洛邑赴荆服侍义父熊胜。 事实上，他一直留在王几。 殷赐暗中写了一封匿名信给龙骞，他在信中供出熊胜父子谋划，想让龙之子出手破坏对方的盘算。 另一边，殷圭公也在异境夜市“偶遇”龙骞与巫凡敖。 他假意接受龙骞所提，帮助自己报仇的提议，双方进行合作。 同时，他借由龙之子的力量，对付假扮成洛君，操控异境洛邑的鬼王凡成。 凡成被射伤逃走，殷圭公得到北岷山神赏识，被册命为异境洛邑宰。 殷圭公沉默片刻，开口道：“赐儿，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毕竟这次只杀死儿子……熊胜还好好活着。” 殷赐疑道：“父亲，你是异境洛邑宰，难不成还怕熊胜？” 殷圭公神情微微一凝。 “为父固然不怕……”他淡淡道：“但要杀掉二代金瞳僵尸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别忘了他身后有靠山……” 闻言，殷赐抬起头，恍惚道：“夏耕之尸……” 父亲深呼了口气，沉声道：“我们不是僵尸之王的对手，但我们可以掌握它的弱点……” 儿子微微点头，喃喃念道：“盘龙城巫礼氏家主、百里孟明、杀生石、帝纹龟甲……” 当初，殷赐陪熊胜见太卜神官，得知龙骞、孟明、杀生石与帝纹龟甲，能阻止夏耕之尸的灭世之谋。 于是，他才决定写匿名信给龙骞，告知熊胜父子的阴谋。 事实上，太卜预言异常精准，龙骞与孟明打败殷子婴，破坏南明离火阵，成功化解熊胜欲控制洛邑的谋划。 殷圭公沉声道：“吾儿，若要杀死熊胜、夏耕之尸，我们须要杀生石！” 殷赐答道：“父亲，据悉孟明与龙骞就要离开洛邑，随纪雍一同出海，寻找那一个魔器！” 殷圭公微微颔首：“这正是我们掌握杀生石的难得机会，但关键在于百里孟明是否配合……” 殷赐骤然道：“父亲放心，孟明会听我的话……” 闻言，殷圭公眉梢微微一动。 “此话何解？” “父亲，请跟我来！” 殷圭公狐疑地眯眼，随着儿子向石室深处走去。 他们在通道内转了几个拐弯，来到另一间较小的石室，室内端端正正放着一具巨大石棺。 殷圭公瞥了眼石棺，目光随即望向儿子。 殷赐走上前，缓缓掀开沉重的棺盖。但见巨大石棺内，赫然躺着一位看上去约十岁，身材瘦小的少年。 少年赫然是孟明之弟——百里迪。 此刻，百里迪双眼紧闭，脸上全无血色。 只见其胸前贴着一道巫文定尸符，静静躺在棺内，一动也不动，仿佛陷入深沉睡眠中。 “你将小僵尸搞来了？”殷圭公问他。 “启禀父亲！”殷赐缓缓道：“那天这小子施展幻术，让孟明扮成纪卿潜入玄蛇据点，我就趁机将他掳走。” 殷圭公微一颔首，接着道：“有这小子为人质，孟明一定会就范。” 殷赐叹道：“真没想到……杀生石藏在明堂禁地，那一扇青铜巨门中。” 当年，周公击败鬼王，将数以千计的鬼怪封印在地底的青铜门内，并在上面营建王城，布下神煞大阵，永世镇压这些魑魅魍魉。 殷圭公在异境翻阅文献，向当时参与营建的工匠鬼魂询问，才得以确定杀生石藏在青铜门内。 “可惜小士嘉父不中用！” 父亲略停了停，旋即摇头道：“我与这位巫师结盟，是要他进青铜门。结果他不仅进不去，还被孟明抓伤，灰溜溜走人！” “父亲，至少小士嘉父找到重要线索，打开青铜门关键所在。” 殷圭公微微颔首。 儿子接着道：“我们手上有这小子，不怕百里孟明不从……” 父亲沉吟道：“只要掌握杀生石，我们就不忌惮熊胜，还有夏耕之尸……” 说着，殷圭公眼底掠过一丝令人胆寒的冷笑。 “包括四大宗巫……” 第150章 神巫之选 深夜，位于宋国巫邦的神巫祠，在偌大建筑前有一个宽阔广场，这里早已搭建起一座圜丘。 圜丘用石块和夯土建成，四面各有台阶九级，是今夜卜筮祭祀所在。 目下，广场上人头攒动，将圜丘围得密密麻麻。几乎整个巫邦城国人，都聚集在此观礼。 神庙大门前三重台阶，可居高临下俯视整个广场。此时，台阶上站满巫教地位与辈分较高的巫师。 其中包括巫咸氏、巫礼氏、巫姑氏、巫谢氏、巫彭氏，共六大巫家家主、氏族子弟、巫教神宫各神殿执事巫师，还有巫邦城重要官吏。 “贞人到！” 台阶上众人闻声，纷纷往两边挪开，望向身前逶迤开启的大门。 在火光照耀下，一位身穿赤色巫袍，身材高瘦的老者，缓缓走出庙门。 老者被称为卜先生，是盘龙城巫礼氏小宗子弟，精通龟卜之术。 自古以来，人们遇到难以抉择之事，会通过龟卜对鬼神提问。 自商汤建国，巫礼氏先祖巫礼子被册命为巫教小祭师，兼任大邑商贞人集团次辅。 巫礼子主要职责，是协助首辅巫咸，替商帝进行龟卜与发布占辞，专司卜辞记录与保藏。 故巫教的龟卜之学，历来均掌握在盘龙城巫礼氏手中，世代传承。 卜先生走下三重台阶，越过人群，缓缓登上圜丘。 所有人满脸肃穆，恭敬地朝这位德高望重的巫师拱手行礼。 “时辰已至！”他朝神庙方向行了一礼，“卜筮开始！” 在圜丘上，巫师执事取来备好的玄色龟甲。 卜先生接过一片泛黑龟腹甲，高高举起向诸人展示。 腹甲背面提前凿出圆形钻，一旁有梭形凿，正面锲刻商文书写的卜辞。 他认真看一遍，清了清喉咙，才大声宣读：“小子卜原，谨代表巫咸氏全体族人，敬问咸祖旨意，选出大祭师继承人……” 巫咸氏，是大邦周最古老的六大巫家之首。 巫咸氏始祖巫咸，在夏国末年创立巫教，协助成汤伐夏，被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巫师。 待巫咸逝世，成汤感念其功绩，特建神巫祠供奉，命其子孙后裔世代祭祀。 神巫的后世子孙，以初祖之名为氏，是为巫咸氏。 巫咸氏贵为神巫直系后裔，仰仗先祖之余烈，血脉之尊贵，历来担任巫教大祭师，成为大邦周群巫之首。 但二十年前，镐京发生大暴动。前任大祭师巫咸阳不幸殒命，前往王几的巫咸氏巫师也死伤大半。 巫咸氏元气大伤，自此人才凋零，威望一落千丈，难以再领袖群巫。 巫咸阳牺牲，六大巫家爆发内战。 正值巫教存亡之际，凤凰城巫姑大神官毅然摄大祭师之位，终结内战，稳定教内局势。 自此，巫姑大祭师掌权近二十年。 近年来，随着大祭师年岁渐大，继承人一事开始被提上议程。包括巫姑氏在内五个巫家，都对大祭师之位蠢蠢欲动。 但巫姑大祭师不断重申，自己仅摄大祭师，此位仍由巫咸氏继承。 今夜，大祭师亲率五大巫家诸巫，齐赴巫邦神巫祠，进行年度祭祀。 教规《巫典》规定，凡涉教内不能抉择之事，大祭师可在祭祀中向神巫巫咸寻求指示。 今夜卜问，就是请神巫在巫咸氏子弟中，挑选堪担大任者，作为祂以及巫咸氏继承人，将来继任大祭师。 卜先生接过玄色龟腹甲，点燃铜炉中荆木，以火烧灼甲背槽穴。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薄细的龟甲，被火焰灼烧了好一会，开始发出一连串脆响声。 广场内一片寂静，只闻龟甲被火燎灼烧时，所发出断裂响。 主持卜问的卜先生闭起双眼，专注聆听萦绕在耳边的神灵低语。 人们纷纷闭上双眼，尝试倾听来自神灵的“低语”。 转眼间，但见甲背被灼烧的孔位周边，因火焰高温而逐渐开裂，出现许多细密裂隙。 当火燎被移开，卜先生不顾龟甲的灼热，直接用手取过，还轻抚甲上裂纹。 随即，他接过执事巫师所递清水，轻洒于裂纹上，低头审视甲上纹理。 龟甲上纹理，是神灵听闻祷告后，为人们留下的启示。 主持卜问的贞人，通过观察甲上横竖裂纹，判断吉凶成败，宣告神灵意愿，以及对邦国命运，吉凶成败作判断。 此刻，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等待卜先生宣告神灵的答案。 “二三子，占辞已出……” 卜先生站在圜丘中央，高高举起龟甲向诸巫展示。他激动地宣布：“龟甲上出现神纹！” 话音刚落，掌声犹如潮水涌动而来，广场上欢呼声此起彼伏。 “神巫亲自下旨？” “上上大吉，吉兆！” “咸祖保佑！”每一个国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激动神情。 二十年前，神巫透过神纹龟甲，亲自下达神谕，册命巫姑大祭师代替已故大祭师摄巫教。 时隔二十载，神巫再次透过神纹龟甲，亲自下达神谕，遂引起群巫惊喜。 卜先生心情很激动，目光完全集中在龟腹甲上。 在细密裂隙间，隐隐出现两个偌大文字。 当他解读出甲上文字含义，整个人愕然怔在当场，身体颤栗不已。 “卜先生，咸祖选谁为继承人？” “肯定是大君子！” “不对，是二君子！” 卜先生尚未开口，巫咸氏子弟已急不可耐地催促，纷纷喊出他们所支持心仪人选。 “咸祖所选继承人……” 卜先生的声音倏然顿住，捧着龟甲的手不断地颤抖。 若将名字说出，势必在教内掀起一场风波，故他犹豫着不敢宣布。 卜先生抬头，眼底映着神庙朱红色大门。 这一刻，他希冀庙内的大祭师能给自己发指示，哪怕是只言片语。 但他的愿望落空了，神巫祠里的最高神座仍然保持沉默。 罢了……卜先生收回目光。 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咸祖的继承人是……” 在诸人望眼欲穿的目光中，他终于艰难地喊出甲上名字。 原本人声鼎沸的广场上，不约而同地静下来。 无论台阶上五大巫家要人，或者广场上群众，全是满脸震惊，对这一个结果有些始料未及。 “是他？” “怎可能？” “有没有搞错？” 错愕、羡慕、嫉妒、狐疑、惊骇，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的复杂目光，全都投向卜先生，让他感到有些举步维艰。 这是咸祖旨意……卜先生郁闷地想，与我无关…… 他垂目瞥向手上龟腹甲，上面形成清晰可见的两个裂痕，正是殷商古文中的“季满”二字。 第151章 桃木传说 天尚未亮，巫凡敖就在睡梦中被侍女媛唤醒。 他还不愿睁眼，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就翻过身继续睡。 待洛邑的赈灾告一段落后，纪雍就在全体国人欢送下，离开洛邑城。 东虢公特意调派上千名士卒，让虎师率五百虎士随行，沿途保护纪雍父子回国路上安全。 这些士卒与虎士，由虎贲氏谢同、司寇署都尉孟明与霸喜所率。龙骞与巫凡敖也加入到车队，随同纪雍父子回莒国。 那一晚，得知龙之子打算出海，孟明原本感到很疑惑。 但龙骞告诉他，原来邪神之尸的残块，被分散在大邦周各地。 其中有一部分，座落在海外某国。这个邦国处于灵山海域百里范围，寻常船队根本无法抵达。 惟有体内流着重黎血脉的纪雍，才能突破封锁，带船队航行到灵山范围，顺利抵达该国。 出于这个原因，龙骞需要对方帮助。纪雍很感激龙之子救自己的儿子，遂答应他这个不情之请。 纪雍依据纪氏祖训，打算回国后，就组织舟师带儿子出海。到时，他会正式传授激儿子激发血脉之法。 自此，儿子纪期将可托付重任，父子也能轮流出航贸易，振兴纪氏之业。 离开洛邑后，每天鸡鸣时分，他们就启程赶路。有多达一千五百人的士卒保驾护航，沿途盗寇都不敢觊觎。 想到玄蛇可能埋伏在路上，孟明丝毫不敢大意。每日夜幕降临前，他会选择在城垣附近设营，安排士卒轮流守夜。 自从车队离开洛邑后，二师兄会在每日清晨时分，带着小师弟出城，来到野外传授符咒之术。 “二师兄，我专修蛊巫之道，为何要学符咒？”听到师兄所提要求，巫凡敖感到困惑。 “你的战斗力太弱了！”龙骞淡淡回答。 他认真复盘与殷子婴斗争过程，发现巫凡敖与敌人周旋一直处于劣势。 故龙骞认为，小师弟除了蛊术，也该学些符咒术，提升自身御敌能力。 帐篷外北风凛冽，呼啸不停，但室内燃着炉火，十分温暖。 “君子，该起身了，迟了会被巫礼神座责备……” 巫凡敖耳边，继续传来侍女媛啰嗦的声音。 二师兄生活规律，平日会安排严格学习与修炼计划。 他告诉小师弟，若要成为一名优秀巫师，须从自我规律生活，以及刻苦学习开始。 想到这里，巫凡敖只能努力强撑，睁开眼皮。 他伸手揉了揉惺忪睡眼，趿鞋下榻，在侍女伺候下，洗漱、梳头、换衣，整理仪容。 走出帐篷外，夜色还笼罩天空，只有一丝鱼肚白在天边透出淡淡白光。 远处传来辚辚车声与霄霄马声，龙骞御着戎车缓缓驶到跟前。 巫凡敖抬头一看，站在车厢上的二师兄，身穿窄袖紧身石青色袍，外披一件玄色披风。 那一张脸孔依旧俊朗干净，但透着被风沙侵蚀过的痕迹。 “小师弟，天快亮了，速速蹬车与师兄同行！” 待巫凡敖蹬车后，龙骞执辔猛地一抖，马儿撒蹄拉着笨重戎车飞奔，旋即离开宅邸，往野外直奔而去。 戎车离开周道后，岔入野道，人烟逐渐变少。只见若干聚居点，地势也开始变高，远远望去，低矮丘陵一座接着一座。 “二……师兄……” 这一路上，巫凡敖几次开口，话音都被呼呼作响的冷风吹散，只好作罢。 直到戎车又奔驶数里，龙骞才勒住马，在一处高高草丘上停车。 俩人下车后，二师兄登上草丘高处远眺，迎面而来的微风，吹到他肩上玄色披风，泛起阵阵波纹。 “我教你的符咒之术，学得怎样？”龙骞转过，问身后师弟。 巫凡敖暗中叹气。 施符需掌握系列繁琐技能，这对老大不小的他而言，不是容易的事。 撇开咒文撰写不说，光是施符所需施展的“禹步法”，对手脚不协调的巫凡敖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挑战。 传说，禹步由大禹所创，是一种召役神灵，施展巫术的重要步伐。 巫师在施法过程中，无论画符、诵咒、手势、吸气、闭气或法器使用，都须与禹步紧密配合，方能发挥全部威力。 “禹步法者，为巫术之根源！”龙骞郑重地告诉师弟，“凡作天下百术，禹步最为急要。” 禹步由最基本三步组成，各式巫术的施展步伐，均在禹步法三大步基础上衍生。 龙骞首先传授巫凡敖，是禹步三大步的基本口诀： “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次举右，左过右，右就左。次举左，右过左，左就右。如此三步，当满二丈一，后有九迹。” 巫凡敖一听，就被口诀给绕晕。 还是蛊术好，没这么多讲究……他郁闷地想。 但想到上次东都鬼王事件，就因自己没好好学习，才引发一系列问题，他只能硬着头皮，努力背诵与练习。 “二师兄……我昨夜画好符，也记熟施法步骤……” 说到这里，巫凡敖不由得搔了搔头：“但我的禹步练得不太熟，怕施展出来效果不理想……” “不熟也无妨，先试试看，我再指点！” 龙骞往后退一步，指向前方荒野。 巫凡敖迟疑了一下，才伸手从衣袋中，掏出一小片桃木片。但见桃木片表面上，用朱笔书写了几个殷商古文。 据龙骞解释，巫师所画符咒，须以桃木所制木片，作为书写载体。 “二师兄，为何是桃木？其他木不行？”巫凡敖发挥不耻下问的精神。 龙骞回答：“自古以来，巫师相信桃木有神圣性，能驱鬼辟邪。” 巫凡敖又问：“桃木有什么神圣性？” 对小师弟的勇于发问，龙骞不以为逆，十分耐心解释。 “关于桃木辟邪之说，文献记载来源甚多。但经我的考察，目下最可靠来源只有两个。” 龙骞稍作思索，接着道：“第一个说法，认为桃木能辟邪，源于有史以来最伟大神射手，夏国君王——后羿。” “神射后羿？”巫凡敖微微诧异。 “据《巫师春秋》记载……”龙骞告诉他，“后羿之徒逢蒙嫉妒其名，趁恩师不备时，用桃木棒将之击杀。” “弑师！”巫凡敖怔了一怔。 龙骞进一步解释：“天帝感念后羿生前为天下除害，造福人群，遂册封他为宗布神，统辖天下厉鬼。宗布者，即祓除灾害之意。” 第152章 驱兽之符 自此以后，宗布神牵着一头大老虎，出现在东海外度朔山上。 山上有一株巨大桃树，树干枝丫可伸展达三千里远。 大桃树东北枝叶间，耸立着一道巨大鬼门，是天下万鬼出入之地。 鬼门由神荼、郁垒两位冥神把守，监视凡间游荡归来的诸鬼。 凡是来到度朔山的鬼魂，都须到桃树下，接受宗布神检验。 若是善鬼，可通过神荼与郁垒所把守鬼门。若是恶鬼，会被宗布神用苇索捆绑起来，直接扔给大虎吃掉。 “宗布神在桃树下，杀死成千上万只恶鬼。” 龙骞告诉师弟：“自此以往，天下恶鬼闻风丧胆，对桃木深感恐惧，遂有桃木能驱恶鬼之说流传。” 过了半晌，他续道：“至于另一个说法，则认为桃木辟邪，源于上古夸父族的大巫夸父。这个说法出自《北经》记载……” 上古时期，夸父族大巫夸父不仅巫术高强，且身高十尺，体格魁梧。 夸父对自身力量颇为自负，认为世上没有任何高峰，是他不能攀登的。 他为证明能力，手执桃木棍，横跨天下各大山川河流，直到筋疲力尽，最终累死在半路上。 当夸父死后，尸体化成夸父山，手中桃木棍化为大片桃林。 巫师坚信桃木辟邪，夸父当初出外，为辟鬼魅邪祟，就持桃木棍。他虽避开邪祟干扰，却没能躲过自负而导致自身毙命。 自此，后世巫师依据桃木传说，用桃木制成法器，进行各种祭祀、巫术施法及驱鬼辟邪等用途。 巫凡敖问道：“二师兄，桃木棍所化桃林在那？” “桃林塞。” 龙骞告诉他：“桃林塞地名，最早见于宗周史官所记《武成》篇，谓武王灭商后，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皆臣服。” 桃林塞位于宗周到成周中途，地势险要，林木茂盛，山路险峻，成为关中通往中原的重要隘道。 此处生长大片桃树林，桃林塞因此得名。 “由于盛产桃木，”龙骞对小师弟说，“故自大邑商以来，桃林塞遂成为天下巫师所画桃木符主要来源地。” “莫怪二师兄请虎士帮忙，砍伐这么多桃树。” 巫凡敖恍然想起，前些日子龙骞请谢同委派上百名虎士，赴桃林塞砍伐桃林中桃木之事。 待虎士砍伐之后，将这批桃木运回洛邑，交由隶属于宗伯署的竹简制作坊进行处理，制成大量桃木片。 因为再过几日，龙骞就会启程回宋国，携带青铜辛杖向大祭师复命。 到时他将大批桃木片运回商丘，供神宫巫师撰写符咒之用。 当巫凡敖了解桃木与巫师渊源后，龙骞又对他讲解有关符咒之术最初来源及分类。 原来，巫师最早使用符咒，是用巫文书写，故被称为巫符。 巫文乃上古洪荒时代，在仓颉尚未造出文字前，由十二位巫族大巫联合创造出来。 巫文是巫族与天地鬼神沟通，施展精深巫术，统御鬼神万物的神圣文字。 尔后，巫族经历三次惨烈内战，十二巫族自相残杀。 各族所珍藏巫师典籍，也在战乱中遭焚毁，或散乱亡轶，从此不再流传。 自此以后，神秘巫文及巫符制法逐渐失传，鲜为人知。 夏国末年，成汤伐夏。 夏都陷落后，巫礼氏初祖巫礼子率先冲进王宫，从烈火中抢救出大量珍贵文献典籍。 大邑商建国后，巫礼子着手整理大批文献古籍，辑佚出若干残存巫文，以及巫符制作之法。 巫礼将材料整理后，献给巫教初代大祭师——神巫巫咸。 神巫在残存巫文基础上，匠心独运，创造出以大邑商文字书写的符咒，取代亡轶的上古巫文符。 新创造出来的商文符咒，被巫师称为商符。 巫咸将商符制作之法及秘诀传授予巫礼，命巫礼氏后人世代典守。 然殷商迄今千载，途经离乱，商初古文逐渐湮没，商符制法也鲜为人知。 商符，由殷商古文写成，施法者需以大邑商通语——商音念咒。 故施法者对古文及商音的精通，是施展商符的重要基础。 上次孟明追查凡成杀人分尸案，请巫凡敖帮忙招魂。他因念错商音咒语，结果被女鬼小薇纠缠。 “商符一出……” 巫凡敖左手握符，大声用新学商音念咒，脚下踏出禹步的第一步。 “百兽来朝……” 龙骞所传授者，是一道驱兽商文符。 此符施展开来，可召唤方圆百里指定猛兽，齐聚施法者前，听候号令。 此次，是巫凡敖继上次招魂失败，再次用商音来施展巫术。 一时间，他紧握桃木片的左手微微颤抖，显得有些紧张。 就在这时，他右手突地往前一指，前方白雾忽起，雾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啾啾”叫声。 成了……巫凡敖见施法有效，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他按照龙骞所教，右手用力一挥，把商符甩出去，白雾瞬间消散。 当巫凡敖一瞥草丘下所召唤野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鹿！”巫凡敖脸上颇为尴尬，语气中也难掩失望。 “我以为可召唤出大虎，”他喃喃自语，“至少来匹狼……” 刚被他召来的小鹿，也因受到惊吓，很快跑得无影无踪。 相较于巫凡敖的失落，龙骞显得很平静，仿佛此番情况在他预料中。 “小师弟，你虽完成施法，”他淡淡地说，“但还是有一些瑕疵，未能将商符威力发挥出来……” 说罢，龙骞接过巫凡敖捡回来的商符，认真观察片刻。 “瞧，你用殷商古文写的‘兽’字，有两横断掉，没有连接。‘兽’由一个‘单’和‘犬’字组成，表示带着猎犬，以石弹干器为武器，埋伏狩猎。” 二师兄一边用修长手指，比划木片上字体，一边对小师弟耐心解说。 “后来的周篆，误将‘单’字写成不知所云的‘嘼’，自此古文中表示狩猎武器的‘单’字形便消失了。难怪小子会写错，应该要这般写……” 龙骞顿了一顿，接着解释道：“还有，你用商音念的‘百兽’不标准，‘百兽’应该这般发音……” 他先念了一遍，让师弟跟着念。 对只懂大邦周雅音，还有宋地与荆地方言的巫凡敖来说，想短期内掌握大邑商官话商音，难度无疑非常大。 故龙骞也不勉强，仅让他死硬背诵，初步掌握施法所需咒语。 第153章 神庙线索 “小师弟，适才你所走禹步，第三步须先迈左足，你却迈右足……” 龙骞指着巫凡敖在地上所留下足迹。 “三大步走过，须留下九个脚印，”他告诉小师弟，“长度二丈一尺才符合标准。你过于紧张，走得太急，长度已超出五尺。” 太难了……巫凡敖暗中抱怨。 但表面上，他看起来十分专注，聆听二师兄纠正错误，还频频点头。 “文字、发音与步伐都不准确，效果必不理想。看我示范一次……” 龙骞踏前一步，右手指天，用低沉磁性的声调，念出连串流利商音咒语。 “商符一出，百兽来朝……” 念咒同时，龙骞脚下踏着禹步法三大步。 但见他袖袍拂落，衣带翻飞，乌黑长发随着步伐，在空中摇曳飘动，如行云流水般。 一丝晨曦渐渐透露的天边，突然暗下来，狂风呼啸而起，前方再次白雾大作。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上百对绿色眼睛在白雾中闪烁，齐声嘶叫，叫声在旷野中回荡不止，令人听了肌骨发麻。 龙骞未抛出手中商符，只是右手向前轻轻一指，白雾顿散。 “这是什么……”巫凡敖远望前方，不禁倒抽一口气。 但见草丘下一片灰白色，已聚集数百头野狼。 狼群不断窜动，一时间雾涌沙飞，嚎声四起，天鸣地动，声势十分壮观。 巫凡敖从未见过这么大群狼，脸上不禁变色。 平日里凶悍残暴的野狼群，眼下纷纷放低它们的头。 狼群双足往前伸直，俯低大半个躯体，对站在草丘上的龙之子，表现出绝对服从姿态。 “布阵！” 在龙骞呼喊下，草丘前数百头野狼，正式的列成队伍。 它们一会排成“人”字形，一会又排成“一”字形，不断变化队形。 二师兄手指向东，狼伍则朝东，指向西则朝西，一落手群狼皆坐下，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看得巫凡敖目瞪口呆。 “嗷……嗷……嗷……嗷……” 不远处，赫然传来一声异常雄浑，霸道至极的嚎叫。 巫凡敖抬头一望，见另一座草丘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匹巨狼。 巨狼尖耳獠牙，目光狰狞，浑身乌黑皮毛，身形较其他的狼更大。 它侧面站着，但那双碧绿眼睛始终盯着他们，看起来凶狠狰狞。 在巨狼的低吼声中，巫凡敖隐隐感到愤怒，仿佛领导地位被挑战似的。 “二师兄，那只大狼！” “那是狼王，这些野狼是它的徒子徒孙。我抢夺狼群指挥权，莫怪狼王死死盯着我看。” 语罢，龙骞念出驱兽咒，大声喝道：“去罢！跟随你们的王离开！” 狼王似乎听懂他的意思，大声咆哮，随即转身往南方奔走。 原本列队布阵的数百头野狼，也迅速地散开，嗥声呼应，追随狼王奔去。 急奔中的狼群，仍保持着一定队形，两人远远瞧去，狼群像是一条灰白色河水在流淌。 “好厉害的驱兽商符！”巫凡敖口中啧啧称奇。 他忍不住问：“二师兄，我有一事不明，为何您无需抛出商符，仅念咒就可施法？” “巫师所用符咒，分明符和暗符两种。明符者，写在木、竹、布帛、金石等载体之上……” 龙骞耐心解释：“但专修符巫之道，或修为极深的巫师，尤其是迈入大巫境巅峰的巫师，皆能用暗符，通过口头念咒，或手势凭空施符。” “二师兄是大巫境巅峰，”巫凡敖恍然道，“能随意施展巫文盾符与矛符……” 龙骞微笑不语。 良久，他主动开口道：“小师弟，还记得上次我告诉你，此次出海是要寻得邪神之尸？” 巫凡敖点点头。 “你可知什么是邪神之尸？”龙骞问他。 “不晓得！”巫凡敖摇头。 “那你可知邪神名讳？”龙骞又问。 巫凡敖顿时哑然。 龙骞直接道：“邪神叫女丑！” 听到“女丑”二字，巫凡敖脸色瞬间发白。 “这也不怪你！”龙骞叹气道，“近千年来，女丑为本教留下太多伤痕，以及难以磨灭的阴影……” 巫凡敖颤声问道：“二师兄，女……邪神与本教有何纠葛？” 近千年来，巫教出于对邪神之惧，无论对方名讳或者事迹，都成为教内诸巫的禁忌，故巫凡敖也不甚清楚。 “女丑是夏国超级巫师，也是九神教神君。”龙骞告诉他，“她的巫术造诣已臻神巫之境，犹在咸祖之上。” “邪神比咸祖还强？” 巫凡敖有些吃惊，因为巫咸是巫教创立者，被誉为有史以来最伟大巫师。 龙骞没理会他，续道：“女丑成为夏桀国师，率九神教对抗巫教。夏桀在鸣条之战溃败后，退守斟鄩，被商王师围城……” 讲到这里，他望着巫凡敖问：“这段历史，你上课有听过？” “嗯，有……没有……”巫凡敖支支吾吾，脸色有些尴尬。 他之前在商丘神宫上历史课，不是逃课就是在课上恍神，没好好学习。 龙骞一脸无奈，摇头道：“鸣条之战时，夏师虽战败，却对商王师与巫教予以重创。”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有鉴于此，为避免斟鄩围城之战，王师再遭惨重伤亡，咸祖无奈采取极损阴德的手段。” “极损阴德的手段……”巫凡敖怔了怔。 龙骞一字一顿道：“咸祖向天帝祷告，召唤十日，焚烤斟鄩城。” 他所讲述内容，源自九神教史记——《十二神纪年》记载。 “彼时，天上悬挂十个太阳，天地间没有黑夜与寒冬，只剩白昼与炎热。” 龙骞缓缓述说，语气带着淡淡哀伤。 “斟鄩城方圆百里内，大地龟裂，百草枯死，水源干枯，成为人间炼狱。城内军民受烈阳炙烤，哀鸿片野，死伤无数……” 讲到这里，龙骞的声音降得十分低，仿佛在呓语般，巫凡敖也不自觉地向师兄靠过去。 “女丑身为国师，须解决这个问题。她将心爱的巨蟹送回无尽之海，在教内诸巫以及无数军民跪拜下，来到城南山上九神庙。” 说到这里，龙骞仰头面对天际。 “女丑在庙前设下祭坛，进行年轻短暂生命中，最后一次伟大仪式——与天抗争，驱逐九日。” “与……与天抗争！”巫凡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史上最伟大神巫巫咸，以及最强大神巫女丑，所进行最后一次精彩斗法。待一切趋于平静，人们跑到祭坛一看，发现女丑早已毙命。” 龙骞瞄了师弟一眼，接着说：“女丑的尸体被十日烤得焦黑，人们依稀能看到她僵硬的右手所遮挡脸庞，以及临死前挣扎痛苦表情……” 二师兄曾宣称不爱讲故事，但现下所讲“故事”，已深深震撼巫凡敖。 第154章 祭师圣令 “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障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 龙骞缓缓念出这段内容。 听罢，巫凡敖静默下来，尝试理清思绪，消化龙骞所讲述史事。 女丑死后，尸体被制为女丑之尸，也就是邪神之尸或者叫做魔器。 当时，被砍掉头颅的夏耕之尸，在其他僵尸王拼死保护下，携带邪神之尸成功突围，逃至南巢。 为躲避巫礼、巫凡、巫谢、巫彭等灵山九巫，以及一众巫师追击，夏耕之尸继续往南，逃奔到大泽之地。 近千年来，盘龙城巫礼氏历代家主，都在想方设法寻出邪神庙所在，想毁掉邪神之尸。 龙骞接着道：“邪神之尸被分割成许多部分，分布在不同处。” “二师兄，谁提供你线索？为何要分开收藏？”巫凡敖困惑地看看他。 龙骞没回答，只是抬头看天边如丝如缕的白云。 他沉吟了会，才开口：“只要将所有尸体残块汇集起来，我就能得知邪神之尸所在。目前，我手中所掌握手指，在黑水城找到……” 许多年前，龙骞独闯九神教总坛黑水城，还全身而退。但不管小师弟百般询问二师兄，他始终不肯讲述当时经历。 “黑水城……” 巫凡敖细细咀嚼这个名字，露出恍然神情道：“二师兄，你在黑水城得知线索？这些年来，你离开神宫周游列国，就为寻找邪神之尸残块？” “大善！”龙骞神情欣赏地颔首，“小师弟能举一反三。” 巫凡敖还是不解，接着问：“二师兄，邪神之尸有何特别？为何历代大祭师都要毁灭？为何僵尸王要誓死保护……” 他还没问完，就被龙骞做手势阻止。 “待我们出海取得残块，回来再慢慢说罢！” 龙骞盯着他，目光灼灼地说：“这段时间内，你务必认真练习符咒之术！” 吊我胃口……巫凡敖暗中抱怨了一声。 夜晚，车队营帐。 孟明与龙骞在帐中谈话时，外面骤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二师兄，你看谁来了？” 人还未到，巫凡敖的大嗓门先传来。 不一会，他拉着一个男人，火急火燎冲进营帐内。 男人约莫二十来岁，长得高瘦挺拔，容颜清俊宁，穿了一身如火焰般鲜红的赤色巫袍。 “五师弟！”龙骞有些惊喜。 眼前这位年轻人，正是宋国彭邑巫彭氏少主，大祭师五弟子，神宫麒麟神殿小神官，龙骞的五师弟——巫彭婴齐 小神官即大神官之副手，在神宫各神殿中，地位仅次于大神官。 “五师弟，你怎么过来了？”龙骞问他。 巫彭婴齐脸色肃穆，从怀中掏出一面金色令牌，向龙骞展示。 “巫礼龙骞听令！” “圣令……”龙骞与巫凡敖对视了眼。 五师弟手中金光灿灿的令牌，是来自巫教大祭师的圣令。 龙骞丝毫不敢怠慢，立时与巫凡敖下跪。 “传最高神座口谕！”巫彭婴齐朗声道，“谨命巫礼龙骞回神宫觐见，不得有误……” “回神宫？”一旁看热闹的孟明，感到有些错愕。 “可是……五师兄！我们要……”巫凡敖未说完，就被二师兄打断。 龙骞抬眼平静道：“巫礼龙骞，谨遵最高神座令旨。” 说罢，他朝神宫方向行稽首大礼。 待龙骞接过令牌，这位雍容端庄，颔下留着飘逸长须的年轻小神官，才趋行上前数步，一丝不苟地朝他下拜。 “婴齐，拜见二师兄！”巫彭小神官面容柔和，看起来十分稳重。 “回神宫？骞，这是咋回事？”孟明有些不解，“我们筹备这么久，一道令牌就要改变计划？” “此乃大祭师圣令！”龙骞淡淡道，“巫教之徒，莫敢不从！” 教规《巫典》规定，接到大祭师圣令的教众，无论身在何方，作任何事，都须立刻赶去觐见最高神座。 龙骞拉着巫彭婴齐，追问事情因由。 五师弟遂将那晚在巫邦神巫祠，出现神纹龟甲一事，为诸人徐徐道来。 龙骞面色凝重，喃喃自语道：“竟出现神纹龟甲！” “什么是神纹龟甲？”孟明忍不住打插。 巫彭婴齐解释道：“孟明兄，龟甲上纹理是神灵听闻祷告后，为人们所留下启示。贞人通过观察龟甲的纹理走势，宣告神灵意愿……” 孟明点了点头，“贞人通过纹理，对邦国命运，吉凶成败作出判断。” 其实他心里，对龟卜有些不以为然。他觉得裂痕如何走势，如何解读，还不是由贞人说了算。 龙骞瞥了孟明一眼，看起来不经意，却又极有深意，似乎看穿他的心思。 巫彭婴齐续道：“但重大事件，神灵会直接在甲上裂纹，形成文字，直接传达神谕……” “裂纹形成文字？”孟明怀疑地看着他，“有这么神奇？” 龙骞望向五师弟，问道：“你有带过来？” 巫彭婴齐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装饰精美的漆盒。 “二师兄，婴齐晓得你想看，特意借来……” 巫彭婴齐解释道：“出现神纹龟甲后，史巫想得到这片龟甲，作为撰写《巫师春秋》的史料，甚至与卜先生起激烈争执……” 巫凡敖哑然失笑：“两人都是学宫德高望重的教习，一副道貌岸然，竟为一片龟甲失礼？” 他在学宫内学习时，不喜欢史学与卜筮，上课常被两位先生批评。 巫凡敖好奇地问：“五师兄，最后谁赢了？” “最后，卜先生威胁神巫祠执事巫师……” 巫彭婴齐笑道：“若不将神纹龟甲让给卜氏，往后巫礼氏盘龙城不会再供应他们占卜的龟甲片，这才夺下这片龟甲。” 说罢，他缓缓地打开盒子，小心翼翼放在案上。 巫凡敖与孟明倾身向前，目光集中在布满裂隙的玄色龟腹甲上。 但见细密的裂隙间，隐隐刻着两个偌大文字。 巫凡敖伸出手，想触摸盒内龟甲，却被巫彭婴齐“啪”一声拍开。 “哎哟！五师兄，很痛！”他喊了一声。 巫彭婴齐瞪了他一眼，“小子，神纹龟甲很贵重，弄坏了担当不起。” 龙骞一摆手道：“婴齐，让我瞧一瞧！” “敬诺！”在巫凡敖抱怨的目光中，五师兄取出盒内龟甲，恭敬地递给二师兄。 站在龙骞身旁的孟明，注意到甲上两个大字，非由铜削人工刻写，而是经火焰烫烧后，在龟甲上形成天然裂纹，绝对无法造假。 “这是殷商古文？”孟明愣了一下。 此前，弟弟百里迪向龙骞学习殷商古文，致力破解《盘龙经·僵尸篇》下半卷内容，所以他也认得这些文字。 当想到弟弟受制于人，孟明心中一阵难过。 离开洛邑前，孟明收到一封匿名信，得知百里迪被人俘虏。 对方在信中要挟，让他到海外灵山寻找某样线索。 原本孟明请太卜派的小卜克，施展追踪之术寻找弟弟下落，却找不到。 据小卜克推测，百里迪应该是被囚禁在特定结界内，以至于自身的追踪之术都失去效果。 孟明无奈之下，只能见步行步，先出海寻找敌人要的东西。 同时，他也拜托小卜克帮忙，继续寻找百里迪下落。 第155章 商丘神宫 “龟甲上的殷商古文，”巫彭婴齐指出，“其实是人名。” 原本孟明看着龟甲怔怔出神，对方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龙骞放下龟甲，在堂内踱步。 巫凡敖好几次想碰龟甲，可是在五师兄注视下，他还是忍住了。 龙骞开口道：“若神灵直接下达神谕，会在甲上裂纹形成文字，无需贞人代为解读。类似龟甲非常罕见，被称为神纹龟甲。” 他又长叹一声：“父亲生前夙愿，致力搜集各式神纹龟甲，如苍龙神、凤凰女神、大虎神，甚至九神……” 静默许久后，他终于缓缓道：“五师弟，为何师尊让我回去？” 上次青铜辛杖之事，大祭师只让五师弟传达密令。 这一次，大祭师竟祭出圣令，可见事情颇为严重。 “我也不晓得！”巫彭婴齐摇头，“师尊在卜筮第二日，便让我带着圣令赶来见二师兄。” 龙骞皱了皱眉，内心隐约有些烦躁。 “诸人以为巫咸氏继承人，惟大君子与二君子。”巫凡敖嗤笑一声，“眼下倒好，杀出一个拦路虎，都不用争了！” “完全没料到！” 巫彭婴齐摇头苦笑：“那晚得知龟甲上人名后，群巫无比震惊。第二日我离开时，神宫都快被闹得掀翻天了！” “且慢！”孟明打断了他，“龟甲上写谁的名字？” 龙骞心不在焉回答：“上面所写，是殷商古文季满二字。” “季满……”孟明喃喃重复，感觉这名字很熟悉。 转头看向龙骞，两人对视了片刻。 季满……孟明心里一个咯噔，发颤道：“骞，难道是季满？” 龙骞拍了拍袍泽的肩膀，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商丘，地处淮泗二水间，是一座拥有千年历史的古城。 据史册记载，商丘城最早建立者，是商人始祖契。 最初，契在居住地“商”担任火正，负责祭祀大地，训导民众。 由于他治理有方，深受百姓爱戴，死后被尊奉为火神。 契被葬在“商”地，坟墓称作丘。于是，“商”地又称“商丘”，此即商丘地名由来。 大邑商武丁统治期间，册封王子宋于商丘。王子宋被称作宋伯，此为宋国之名最初由来。 大邦周时期，周公东征平定三监之乱，将降服的殷人交予微子启。 同时，他将微子启封于商丘，正式建立宋国。 “从此以后，商丘成为宋国都城所在……”巫彭婴齐缓缓道。 此刻，龙骞与孟明坐在驷马拉动的车内，听巫彭婴齐介绍商丘历史，以及风土人情。 那一晚，五师弟带来大祭师圣令，龙骞得知出现神纹龟甲。 于是，他决定遵从圣令，放弃出海计划，翌日动身回宋国。 待禀明纪雍之后，这位卿士告诉龙骞，他回国先处理政务，以及筹备出海相关事宜，需要等待些时日。 龙骞见大祭师后，若时间来得及，可赶去纪障城与船队会合。 于是，孟明决定与龙骞同行。他将上千士卒与车队托付给霸喜，仅率一百名的虎士，护送龙之子回商丘。 但不知为何，好热闹的巫凡敖，竟然不愿回宋国。 孟明问原因，他只是支支吾吾，说东宫有要务云云，与他们分道扬镳，独自回去成周。 “婴齐君，为何敖兄弟不肯回来？”在马车上，孟明向巫彭婴齐打听。 “唉！小师弟的心上人已定亲……”巫彭婴齐声音微停，语带伤感道：“若回神宫，抬头不见低头见……” 龙骞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叹了口气。 敖兄弟是性情中人……孟明心想，回去介绍淑女给他认识…… 上百人浩浩荡荡的车队，缓缓行驶在笔直宽阔的官道上。 渐渐地，不远处一座依山傍水的土黄色夯土墙垣，赫然出现在视野中。这是他们此行目的地——商丘神宫。 “这是巫师老巢……”孟明喃喃道。 神宫，又名为毫社，是宋国乃至东国诸侯间，最宏伟的神庙建筑。 神宫座落在商丘十里外桑林旁，睢水之畔，又被称作“次睢之社”。 巫彭婴齐告诉孟明，宋国是大邑商之后，继承殷人崇尚巫师鬼神的传统。 当今宋国境内，上至公卿大夫，下到野民隶臣，无不信奉鬼神与巫师。 平日里，率民事神成为宋人最基本的生活方式。 对于商丘乃至整个宋国而言，神宫都十分重要。神宫不仅是巫教总坛，也宋人最重要的神庙。 同时，神宫更是天下所有殷商遗民心中，一个永恒的圣地。 宋人一生当中，大到国之祭祀、兵戎灾祸以及丰收歉产；小到日常生活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求神问卜，基本上离不开这座神庙。 孟明掀开车帘，打量商丘一带沿途景致。 这时才日中不久，官道上却见车马来往，路上往来行人也颇多。 人们都意识到这是巫教大神官的车队，纷纷避让一边。 更有不少行人，直接在道路两旁下跪，朝车内的龙之子俯首膜拜。 车队抵达神宫大门时，才缓缓停下来。 上百名魁梧雄健的虎士，纷纷仗枪执戟，分立在马车两侧。 他们走了大半天路程，军容仍然端肃整齐，没有丝毫疲倦神情，尽显宗周虎贲师的堂皇威仪。 孟明透过车帘往外瞥去，发现神宫前广场，已站满许多人。 人群中有男有女，全都穿巫袍，或玄色、或白色、或赤色不等。 “他们是苍龙殿执事、巫礼氏子弟。”巫彭婴齐解释道，“得知巫礼大神官回来，纷纷前来迎驾。” 这么多巫师，加上不同颜色巫袍，孟明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孟明兄，欢迎来到神宫……” 龙骞轻轻说了一声，稍微整理一下衣冠，缓缓走下马车。 他头戴皂色束髻冠，身着白色织纹深衣，腰佩白玉环，显得格外有气质。 孟明全身紧裹一套玄黑铠甲，两肩上披红色大氅，右手轻搭在腰间的青铜长剑上，显得英武不凡。 今日，他以都尉身份造访神宫，可不能有辱宗周司寇署之威名。 龙骞在孟明与巫彭婴齐随扈下，踱步行至人群前。 孟明不经意抬头仰望，见建筑的赤色尖顶高耸，兀然耸立在视野中。 在阳光沐浴下，尖顶像染上一层浅亮金黄色，闪烁着耀眼光芒，一群鸿雁正从上面缓缓飞掠过去。 这是孟明进入宋境后，首次亲眼看见这座闻名天下的巫师圣地。 他视线眺望过去，最感显眼的，莫过于两根耸立在宫门两侧，约有数丈长的高大石柱。 石柱不仅高度直冲天际，还异常粗大，需几人才得以合围抱在怀里。 孟明注意到，石柱上爬满呈黑褐色的青苔斑驳，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出一种岁月流逝的沧桑感。 他再细细一瞧，惊觉石柱表面的斑驳不是青苔，而是干涸许久，早已黏粘成一片的血迹。 “人祭！”孟明面色瞬变。 第156章 殷商后裔 石柱上斑斑血迹，由活人的血浇灌而成，这些人全被作为人祭所牺牲。 两根大石柱，造于大邑商中晚期，是当时巫师进行人祭之用，迄今已有好几百年历史。 孟明浓眉紧锁，脑海中掠过过往不愉快的回忆。 他对可怕的人祭，有非常深刻认识。因为荆地许多邦国，包括百里国都有进行残忍人祭的传统。 直到孟明之父百里君统治期间，他觉得人祭过于残忍，加上儿子劝告，最终废除国内人祭传统。 龙骞察觉到他阴沉的眼神，悄声道：“宋国早已取消人祭！” 宋国建立初，微子启重建新巫教，响应周公令旨，正式宣布废除人祭。 但石柱上干涸已久，承载过往残忍回忆的斑斑血渍，却怎么也无法洗掉。 孟明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他刚走不久，就感受到这座建筑不仅宏伟，还处处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神秘感。 但对他而言，最好奇者莫过于里面的巫师，尤其是那位神宫主宰，天下人无比敬畏的大祭师。 “大祭师在那？”孟明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努力找出对方身影。 他身侧的巫彭婴齐见状，不由得轻咳一声。 孟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尴尬地别开头，摆回端正姿态，面色严肃地站在巫礼大神官身旁。 “拜见神座！”恭候多时的巫师们，纷纷跪在地上。 他们带着无比敬畏的神情，对着身前苍龙大神官行稽首礼。 过了半响，才听见一道威严的男声缓缓传出。 “二三子，请起！” 正式见面礼刚结束，龙骞转而望向一位赤袍老者。 “蒂巫，最高神座在那？” 老者唤作蒂巫，是侍奉大祭师的心腹，在神宫中地位甚高。故众人对大神官行稽首礼时，他只是躬身行礼。 蒂巫欠了欠身，低声道：“启禀巫礼神座，最高神座在祭师殿里，让您抵达后立时觐见……” 龙骞微微点头，继续往前行去。 身姿挺拔的孟统领，快步跟在大神官身后，经过两根巨大石柱，缓步走入厚重宫门中。 神宫，不仅是巫教总坛，更是宋国宗教圣地。 在宏伟建筑群内，祭祀着大邑商和宋国历代先公先王。 同时，这里还供奉苍龙、凤凰、白虎、冥蛇、麒麟五位帝臣，历代巫教大祭师神主，以及各路神灵。 在龙骞与巫彭婴齐引领下，他们特意兜了一大圈，让孟明参观神宫。 三人穿过由灵山十巫祠、苍龙神殿、凤凰神殿、麒麟神殿、大虎神殿、冥蛇神殿、殷商与宋国先祖宗庙等组成，层峦叠嶂的庞大殿宇建筑群。 这一路上，不少身穿葛麻袍的年轻巫师，在经过三人身边时，都会十分谦卑地行礼，并且侧身避让。 从他们毫不掩饰的好奇眼光来看，显然不晓得孟明是何许人，竟能与尊贵的巫礼大神官，以及巫彭氏小神官并肩而行。 “婴齐君，祭师殿是巫咸氏先公宗庙？” “非也！六大巫家先公先妣，供奉在各别主邑宗庙中。” 巫彭婴齐告诉孟明：“像巫咸氏先公，安奉在巫邦宗庙；巫姑氏先妣，安奉在凤凰城宗庙……至于神宫，是我教总坛，仅安奉历代大祭师。” “哦！原来如此……”孟明点了点头。 “虽说祭师殿仅供奉大祭师神主，”龙骞开口道：“但我教历代大祭师，几乎由巫咸氏担任，这里算半个巫咸氏宗庙……” 依据周礼，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卿大夫三庙。 孟明比较感到诧异，是神宫祭师殿，竟也采用周礼庙制规定。 巫咸氏大祭师，无论在神宫、六大巫家、巫教、宋国乃至东国诸侯间，都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 最初，宋国第一位君主微子启，有感于巫咸氏贡献良多，遂册封他们一族建立巫邦，位比诸侯，成为宋国附庸。 故神宫祭师殿，以及巫邦巫咸氏宗庙，都依据五庙规格设立。 目前，祭师殿所立五庙，分别是巫教创立者——神巫巫咸、第二位大祭师——巫咸之子巫贤、首位女大祭师——后母辛妇妤、已故大祭师之父巫咸献子、以及已故大祭师巫咸阳。 祭师殿五庙设立，虽仿照周礼之制，却没严格彻底遵行，而是因地制宜，随时有所损益。 龙骞告诉孟明，当年周公制礼作乐，在大邦周内推行周礼。 但建国初，严格说来周礼的影响力，主要集中在王几之地。 宋人身为殷商遗民之后，认为周礼不仅繁琐累赘，还是文化落后的小邦周之礼制，故天邑商之民对周礼完全不屑一顾。 尔后，随着周公东征，周人势力扩展至东部海滨之地。 此外，宗周内部统治稳固，周礼也得到完善。至昭王时期，宗周开始加强对东国诸侯的周礼规范。 宋国乃殷商之后，一直坚持殷商之礼。 但宋君迫于宗周压力，遂将周礼用于外交上，藉此应付周人。 但在宋国内部，宋人日常生活、思想、文化、礼仪等主要核心，仍传承着大邑商鬼神与巫师文化礼仪。 所以说，宋礼核心在于鬼神，至于鬼神祭祀的诠释，以及主祭权，则掌握在巫教大祭师手中。 巫彭婴齐一边介绍，一边带着孟明绕过回廊，来到神宫角落一处占地百亩的偏殿前，这里是供奉历代巫教大祭师先灵的祭师殿。 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直达大殿前。 相较于神宫其他辉煌宏大，华丽精致的建筑群，祭师殿建筑无论在装饰、色彩，或花纹风格上，都显得尚朴去华，甚至说简陋。 据巫彭婴齐解释，大祭师地位虽高，终究是天帝仆臣。 故安奉大祭师神主的殿宇建筑，不宜过于华丽，以免喧宾夺主，冒犯天帝与诸神云云。 三人脱下鞋履，只着足衣进入建筑内。 刚进祭师殿，孟明昂首一瞧，只见殿内回廊顶端，绘着好几幅内容各异的精美壁画。 “孟明兄，这位是本教创立者，天下巫师心中太阳……” 巫彭婴齐行至一副壁画下站住，“祂也是巫咸氏初祖——咸祖。” 孟明抬起头来，瞧见壁画上，绘着一个身材矮小，身穿一袭葛麻巫袍，目光炯炯的巫师。 巫咸长这么矮……孟明心想。 龙骞开口问：“孟明兄，你看得出这幅壁画说什么？” 孟明仔细一瞧，壁画中的巫咸正高举双手，在其左右身侧，漂浮着两团像婴儿脑袋般大小的圆形光芒。 右边那一团，散着炙热的红光；左边那一团，闪烁着银色冰冷的寒光。 在巫咸头顶上的无尽苍穹，悬挂着十个偌大太阳。 孟明沉吟片刻，答道：“这是巫咸召唤十个太阳，杀死邪神的景象……” 他听过龙骞的故事，知晓壁画上内容，是当年巫咸向天帝祷告，召唤十日对付女丑，双方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斗法。 至于巫咸身旁两侧圆形光芒，他就不清楚是什么。 “咸祖本是地位卑微的私生子，天生愚钝，巫修资质不高。” 龙骞略为停顿，接着解释：“但祂在氏族子弟中脱颖而出，取得赴海外灵山修巫的资格。” 他微微一笑，续道：“经咸祖不懈努力，不仅被巫咸国神巫‘巫咸’收为入室弟子，最终获得神巫钦点，成为巫咸国新巫咸……” 自此，人们开始尊称咸祖为巫咸。 第157章 神宫武士 “据《巫典》记载，咸祖在巫咸国闭关冥想，得到天帝启示，创立巫教。” 龙骞望着壁画，对孟明讲述巫教历史。 “咸祖降服巫姑、巫礼、巫谢、巫凡、巫彭、巫即、巫罗、巫抵、巫真，共九位巫师。他们组成灵山十巫，成为创立我教的骨干。” 说到这里，龙骞微微一顿。 “尔后，破镜成为神巫的咸祖，返回中原传教。祂选择投入尊奉天帝的成汤阵营，全力辅助商师的伐夏大业。” 说着，他转过头看向孟明。 “最终，咸祖在关键的围城之战，击败有史以来最强大神巫女丑，协助成汤开创大邑商万世基业。” 神巫巫咸……孟明心想，若与夏耕之尸打架，不知谁比较厉害…… 龙骞又指向另一幅壁画，问道：“这壁画你又识得否？” 孟明转头一看，只见在一望无际，生意盎然的大草原上，出现一位身穿青铜甲胄，身披红色大氅的美丽少妇。 她左手持着一支青铜杖，右手持着一把龙纹铜钺，坐在庞然巨兽上。 少妇披坚执锐，威风凛凛，身后站着成千上万，排得密密麻麻的士卒，还有上百头庞然巨兽。 “是后母辛和她的大象？”孟明微感诧异。 “她是帝武丁的王后，巫姑氏后母辛。”龙骞对他说，“后母辛率上万王师精锐，手持青铜辛杖代夫征伐鬼方……” 在洛邑时，巫凡敖告诉孟明，殷人驯养象群。 从壁画所绘来看，显然殷人训练这些庞然巨物，将它们投入战争中。 拥有这样一支强大战象队……孟明暗想，莫怪大邑商能威震天下…… 龙骞稍作思索，继续讲解：“凭借凤凰神力与青铜辛杖，后母辛不仅击溃大巫如云的九神教，还诛杀鬼方王……” 他将史书《巫师春秋》的记载，缓缓道出。 “伟哉后母辛！”孟明连声赞叹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巫彭婴齐颔首道：“后母辛是本教第一位女大祭师，亦是继咸祖后，有史以来最伟大巫……女巫。” 两人耐心为孟明讲解先代大祭师的辉煌历史。 这些壁画色彩朴素，但线条柔和，人物也画得栩栩如生。 沉默的壁画在无声无息中，为人们讲述近千年，巫教与巫咸氏的辉煌历史。 “我们去见最高神座罢！” 说着，巫彭婴齐引领诸人走入室内。 当内室门被打开，孟明闻到一阵淡淡香气。 原来在案上铜制小炉里，燃烧着由松柏枝、青蒿等清香植物混合成的熏香。 青铜灯架上烛光，把昏暗内室映得灯火通明。 内室神龛中，供奉已故大祭师巫咸阳神主。 室内一片寂静，只见三个女人跪在神主之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进行着祷告。 “大祭师在那？” 孟明东张西望，对这位迈入宗巫之境，当今天下最伟大超级巫师感到好奇。 “学生见过师尊！” 龙骞与巫凡敖，对跪坐中间蒲席上，背对他们的女人行稽首大礼。 “什么？”孟明霎时愕然。 女人在两侧女祝搀扶下起身，缓缓转过身来。 她是一个年逾六旬，双鬓斑白的老妇，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好容颜。 老妇身穿广袖长裾，玄白二色鞠衣，装扮简约，却透出淡雅自然之感。 她正是巫教大祭师，神宫之主，能与天地鬼神沟通的大巫——子夫人。 “大祭师是女人！”孟明无比诧异。 他一直以为大祭师是男人，但出乎自己意料，对方是女巫。 “孟明兄，不得无礼！”龙骞低喝了声。 “骞，没事……”子夫人声音略低，却温润如玉。 年过六旬的子夫人，不仅没有老妪的苍老之态，反而在举手投间，透着深沉风韵，有一种淡然洒脱笑万物的气质。 “还不向大祭师行礼？”龙骞提醒他。 “见过最高神座！”孟明向她作了个揖。 “孟明，见到你真好！”子夫人开口道。 身材娇小的大祭师，微仰起下颔，凝视着高大男人那双明亮眸子，双方对视了一会。 孟明心里有些担心，不晓得这位超级巫师，是否能看穿自己僵尸人身份。 良久，她的眼底浮现出笑意：“孟明，本座听闻你的事迹……” 子夫人看了龙骞一眼，悠然道：“你协助本教夺回辛杖，还对付玄蛇挽救洛邑百姓之命……本座对你极为满意，要好好嘉勉一番……” “嘉勉？”龙骞与巫彭婴齐对视一眼，又望向师尊。 “成周司寇署统领孟明品格贵重，助巫礼大神官夺回青铜辛杖，为本教立下汗马功劳……” 说到这里，子夫人微微一顿，扬声道：“本座谨此宣布，册命孟明为神宫武士团客卿武士……” “神武客卿武士？”孟明微觉不解，“啥玩意？” “孟明兄，所谓客卿武士……” 巫彭婴齐颤声道：“是本教武士团最高荣誉头衔，位比副统领，专授予教外优秀之士。你成为客卿武士，仍是成周司寇署都尉，兼任神宫武士。” “我晓得了！”孟明恍然，“所谓客卿武士，犹如诸侯国客卿！” “你成为客卿武士，便是我教之徒。” 巫彭婴齐望着他，接着道：“你不仅在巫教有崇高地位，还是武士团副统领之一，能过问团内事务，甚至率军……” “率军？”孟明神色一动。 子夫人笑吟吟看着他。 “孟明兄！”龙骞说道，“谢恩罢！” “诺！”孟明正了正衣襟，对子夫人郑重一拜。 “承蒙最高神座不弃，孟明愿为大祭师与神武前驱……” “好一个愿为本座与神武前驱！”子夫人将孟明扶起，亲切地为他弹去身上的灰尘。 她微笑道：“婴齐，你先带孟明见蒂巫，准备后日册命仪式服饰……” “敬诺！”巫彭婴齐应道。 她又转过头看向龙骞。 “骞，你留下来，我有话说。” 孟明、巫彭婴齐以及两位女祝离开后，内室仅剩子夫人与龙骞。 “骞，你晓得神纹龟甲之事？”大祭师突然道，声音平淡且毫无波澜。 龙骞趋前回答：“启禀师尊，五师弟已告知……” 他顿了顿，又道：“不知您出圣令急召学生，所为何事？” “真没想到……”子夫人叹了口气，“咸祖选本座外孙作继承人。” 神纹龟甲上所显示“季满”二字，是大祭师的外孙之名。 季满是龙骞四师妹，宋子的儿子，四师妹是大祭师独女，大邦周太子妃。 子夫人斟酌了下语气，缓缓道：“若不是你的师妹逃避责任，也不会出现今日情况……” 龙骞眉梢轻轻一跳，紧抿薄唇默不作声。 第158章 入室弟子 当年，镐京爆发大暴动。 巫教已故大祭师巫咸阳、龙骞之父——苍龙大神官巫礼嘉，以及一众精英巫师都相继殒命。 其后，六大巫族又因内讧，爆发内战。 正值巫教生死存亡之际，巫咸阳妻子，巫姑大神官子夫人代夫摄大祭师，兼巫咸氏、巫姑氏宗君，才得以稳定局势。 巫咸阳夫妇膝下仅有宋子一女，很早被指定为巫咸氏、巫姑氏，以及巫教大祭师继承人。 十多年前，宋子不顾子夫人反对，坚决脱离巫教，嫁给宗周太子，在教内引起极大震动。 此事不仅打乱子夫人接班人安排，同时引发巫咸氏与巫姑氏继承危机。 所幸宋子应诺母亲，让第一个出生女儿归宗巫姑氏，巫姑氏继承人问题方得以解决。 巫咸氏方面，教规《巫典》规定任巫咸氏宗君者，同时兼巫教大祭师。 因宋子脱离巫教，成为宗周太子妃，巫咸氏继承人悬而未决，遂使族内出现几股势力，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 出于子夫人威望，在她摄大祭师，兼巫咸氏家主多年间，这些势力也只是暗中潜伏，不敢轻举妄动。 直至子夫人率五大巫家，赴巫邦神巫祠进行祭祀，事情才发生变化。 教规《巫典》有规定，凡涉及教内不能抉择之事，大祭师可在祭祀中，向神巫巫咸寻求指示。 彼时大祭师主持卜问，敬请神巫在巫咸氏子弟中，挑选一位可担大任者，成为祂的继承人。 岂知巫咸的神谕，竟选择子夫人外孙季满，引起教内一片震动。 神巫所下神谕，犹如投石入水，掀起一阵又一阵涟漪，打破各方势力维持多年的平衡。 眼下，师尊急召龙骞回来，他也被卷入到世子之争。 大祭师迎着龙骞的目光，淡淡地道：“得知大邦周王孙被立为继承人，巫咸氏一片争议声。” “师尊，王孙成为世子，合乎教规。”龙骞告诉她，“他是先大祭师与您的外孙，体内流着巫咸氏与巫姑氏的尊贵血统……” 他进一步解释道：“况且他得到咸祖钦点，仅需放弃王孙身份，归宗巫咸氏即可。尽管教内有不满声音，至少不能公开反对。” “骞，仅凭一道神谕及血统，就想成为大祭师，岂有如此简单？” 子夫人轻声叹息，眉间浮现淡淡惆怅。只见她缓声道：“孺子还需要证明自身能力，方能让群巫臣服。” “证明？”龙骞眉头微蹙，看着他的师尊。 她顿了顿，正色道：“骞，为师想让你收孺子为徒！” 话音刚落，内室陷入瞬间静寂。 良久，龙骞口中才蹦出一句话：“收徒？” “然也！”子夫人微微颔首。 “为师想请你收孺子为入室弟子，将他培养成一名大巫。如此一来，才能压下教内争议声……” 我不收徒……龙骞心想。 这些年来，他贵为盘龙城巫礼家主，以及苍龙殿大神官，都不曾收徒，反倒是不务正业，不断周游天下。 主要缘由，是因为龙骞答应爷爷巫礼御寇，要诛杀僵尸之王夏耕。 其实接到大祭师圣令后，他隐约猜到师尊意图。 子夫人让龙骞收其外孙为弟子，是想让巫礼氏支持他，成为巫咸氏继承人。 但龙骞的重心放在搜集邪神之尸残骸，以便寻出夏耕之尸所在，不想被卷入巫咸氏权力争夺中。 龙骞暗下决定，不管师尊如何劝说，都要坚决拒绝。 “师尊！”他深深低下头，视线落在面前白色裙摆上。 “学生不打算收徒，恕骞难以从命。” “骞，你看！”子夫人话音一转：“巫咸文子画像……” 她的夫君大祭师巫咸阳，死后谥号为文子。 从画像看来，巫咸阳有一张严峻的脸，那一副严肃神情，与龙骞四师妹几乎一模一样。 “孺子出生前，外祖考已逝，未能亲见。” 子夫人那双凤眼直视自己的二弟子，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看透般。 不可动摇……龙骞暗暗道。 “文子神貌看似严肃，但性格宽厚。据镐京发来书信，为师的小外孙与文子颇为相近。” 说着，子夫人眼带着光，说话也有些哽咽：“今日，夫君终于有幸，见其继承人到来……” 龙骞暗叹一声，关切地问：“师尊，您可好？” “无妨，为师太喜悦了！”子夫人声音有些嘶哑。 “文子虽是大祭师，”她对他说，“但未专注于精进巫术，将全副精力放在巫族与巫教复兴事业上。” 她顿了顿，接着道：“自大邑商灭亡，巫族衰微，百年来巫王不出。吾辈处于礼乐兴起时，仅凭个人巫术修为，无法拯救巫师灭亡的厄运。” 龙骞小时候，也听过巫咸阳大祭师这番言论。 “故文子决定赴宗周，协助天王革典。” 子夫人续道：“他认为若天王能振兴大邦周，巫教可借助王权复兴，挽回巫族衰落之势。” 龙骞紧紧地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子夫人微微蹙眉：“他决定率五大神官，以及数十名大巫，赴镐京协助天王革典。但没过几年，就发生大暴动……” 龙骞发出轻微呻吟，他的父亲也死于暴动中。 师尊摸了摸脸，长叹道：“夫君死于大暴动，临死前躺在我怀里……” 子夫人脸色看似平静，语气中却有着淡淡忧伤。 “眼下，文子的外孙得以继承其志。” 她告诉龙骞，“但教内形势复杂，孺子须得到有威望的大巫护航。不然，怕会重蹈文子覆辙……” 师尊的伤感模样，映进龙骞眼眸中，心里顿时涌出许多惆怅情绪。 近二十年来，子夫人经历各种权力斗争，杀伐决断。 如今，她以一介女流，被宋君尊为国师，任大祭师，以及巫咸氏、巫姑氏家主，站在宋国权力之巅。 但龙骞注意到，她对于故去多年的夫君仍十分眷恋。 一瞬间，他不由得产生错觉，以为师尊不是一位高权重的国师，领袖群巫的巫教大祭师。 她更像一个女人，多年来一直深深爱着亡夫的妻子。 当年镐京大暴动，巫咸阳大祭师死时才四旬。子夫人身为妻子，亲眼目睹夫君的惨死。 龙骞能感到她话里透出的悲痛，他自己也是大暴动亲眼目睹者之一。 师尊……龙骞看着子夫人疲惫的容颜。 多年来，她忙于教务与国事，眼角上皱纹似乎愈来愈深。 罢了……龙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第159章 兵分两路 “师尊，请容学生考虑……” “大善，你考虑罢。”子夫人看了他一眼，露出“和蔼”笑容。 “至多考虑三天。”她温和地说。 “三天？”龙骞眉头一扬。 “然也！本座已发出翅虫，告知太子殿下。” 子夫人顿了顿，续道：“太子殿下已同意，让小儿子归宗巫咸氏。他对你担任孺子的老师，感到非常满意……” “师尊，学生只说考虑……” 子夫人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过多几日，太子殿下就会离开镐京，护送小儿到洛邑，正式向你拜师。” “这……”龙骞嘴角微微抽搐。 “你在神宫多待几天，就可回去见首徒了。” 师尊真是老奸……不可失礼……龙骞摇了摇头。他身为弟子，不可对师尊有不敬念头，连忙转念，真是老谋深算…… “骞，近千年以来……” 子夫人看出他的心思，淡淡地道：“每当巫教遇到危难，大祭师往往凭借咸祖的神谕启示，让本教化险为夷。” 她缓缓抬头，幽深眼眸直盯学生，看得龙骞有些不自在。 “此时此刻，正值僵尸之王苏醒，即将携带邪神之尸归来。我教面临创教以来最为艰难时刻……” 她目光闪动，意味深长地道：“咸祖指定为师外孙为巫咸氏世子，显然冥冥中有安排，只是我们一时未能参透。” 子夫人顿了顿，正色道：“这是神巫旨意，故你收孺子为弟子，不仅不妨碍你的谋划，反而成为助力！” 龙骞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子夫人的话确实有理，也在瞬间改变他的想法。为消灭夏耕之尸，也为报答师尊恩情，龙骞只能应诺她的请求。 他吸了口气，向子夫人深深躬身行礼，转身离开祭师殿。 暮色已至，神宫苍龙殿内灯火辉煌，阵阵丝竹管弦声传来。 这里布下三案三席的宴飨，卸下一身甲胄，穿宽袖深衣的孟明，坐到西边客席上。 巫彭婴齐是陪客，坐东边客席。 龙骞身为东道主，坐筵席主座上。 但今夜是私宴，三人没过多讲究礼制，边享用美酒佳肴，边谈天说笑。 孟明被册命为神武客卿武士，心情似乎很好。 筵席上，巫彭婴齐频频劝酒，他也一盏一盏喝下，渐渐有些醉意。 “太子妃是女巫？”听闻此事，孟明微微诧异。 “然也，太子妃殿下是我的四师姊！”巫彭婴齐略一沉吟，“自从她嫁给太子殿下，就脱离巫教。” 犹记得青铜辛杖事件，当时东宫内史特意去见小司寇召景，传达了太子妃的旨意，让司寇署务必夺得神器。 当时孟明很纳闷，为何太子妃如此在意巫姑氏神器。 直至此刻，他晓得太子妃是已故大祭师巫咸阳，以及子夫人的独女，顿时就明白过来。 太子妃宋子，本是巫教与巫邦巫咸氏、凤凰城巫姑氏的继承人。 十多年前，她与到宋国访学的太子相爱，不顾母亲反对坚决嫁给对方。 此事在宋国与教内，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孟明不由问道：“为何太子妃嫁给太子殿下，就要脱离巫教？” “四师姊不再是女巫！” “此言何意？”孟明双眸尽是茫然不解。 “唉！当年师姊坚决嫁给太子，引起师尊雷霆大怒……” 巫彭婴齐顿了下，见二师兄未开口制止，才压低语气继续说下去。 “师尊便施展封印之术，封印四师姊的巫力，勒令她退出巫教。” “封印之术？”孟明神色一动。 只听巫彭婴齐叹道：“自此，四师姊沦为凡人女子，无法施展巫力，加上与师尊关系闹僵，被迫离开……” 自从宋子离开，巫咸氏与巫教大祭师继承人之位一直悬空着。 宋子的堂兄，也是子夫人大弟子，他们的大师兄巫咸燮，遂成为继承人的大热人选。 因为巫咸燮在巫咸氏血缘上，是继堂妹宋子以外，与已故巫咸阳大祭师最接近的后辈。 这些年来，他都被教内诸多巫师推崇，视为子夫人最合适接班人。 若形势不变，这位大师兄接任大祭师位，可说是板上钉钉之事。 而他的三个儿子身边，也聚集着各自党羽，展开明争暗斗，争取被父亲立为继承人。 直至那一晚，在巫邦神巫祠祭祀大典上，神巫下达神谕，选已故巫咸阳的外孙，作为巫咸氏世子。 这个结果瞬间震惊巫教，乃至整个宋国。 宋子与太子育有三子一女，神纹龟甲上所显示“季满”，是两人最宠爱的幼子季满。 听巫彭婴齐讲述缘由，孟明才为世事之巧妙而感叹。 但他仍一副难以置信神情：“区区一道神谕，可决定巫咸氏继承人？” “孟明兄，咸祖代表天帝意志，祂的神谕在教内乃至信徒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巫彭婴齐沉吟片刻，严肃道：“包括大祭师在内，千年来从未有人敢违逆祂的意志……” 孟明好奇问道：“你们的大师兄身为准继承人，但煮熟的鸭子飞走，他应该很恼怒罢？” “大师兄反倒没异议！” 巫彭婴齐低声道：“相反他率先表态谨遵神谕，奏请师尊遣使赴京，尽快将王孙接回神宫栽培。” 孟明的眼睛瞥向龙骞，问道：“骞，你答应大祭师，任小王孙老师？” 龙骞沉默不语，不知在思索什么。 巫咸氏世子，牵扯到宋国执政卿、巫教大祭师、巫咸氏宗君，三个重要权位归属，涉及宋国朝堂、巫教五大巫家、巫咸氏三方利益纠葛。 故小王孙未到商丘，早已成为众矢之的。 龙骞答应成为孺子之师，也无可避免被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甚至与大师兄产生矛盾。 教内倾轧，人心幽微，想到这里，龙骞微微出了口气。 “骞，我们要回洛邑？”孟明不安问道。 若无法出海，他就无法救弟弟百里迪。 龙骞淡淡道：“不！出海安排不变。” 他迎着孟明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们兵分两路！” “兵分两路？”孟明一时愣住了。 “我回洛邑传授孺子巫术……”龙骞对他说，“孟明兄赶去莒国，与纪卿一同出海。” “我一人去？”孟明英挺的脸上划过微愕，“为何不等下一趟，我们再一同出海？” “不！”龙骞微微摇头。 “邪神残骸十分重要，若错过这次出海，唯恐让其他有心人捷足先登。” 龙骞缓缓停顿了下，拱手沉声道：“兹事体大，有劳孟明兄！” “我无所谓！”孟明耸了耸肩，“但你须告诉我地点！” “在氐人国！”龙骞回答。 “氐人国？”孟明皱起浓密剑眉。 第160章 天子王孙 龙骞缓缓道：“据《西经》记载：“有氐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氐人……” “你是说鲛人！”孟明恍然道：“我小时候听老人说过，氐人国的民众胸部以上是人，胸以下是鱼……” 巫彭婴齐含笑打断他：“孟明兄，鲛人是我们的泛称。但他们各族间却分得很清楚，不承认这个称呼。” 鲛人又称蛟族，人身蛟尾，流线修长。他们有不同族群，如赤鱬、氐人、陵鱼、人鱼等，互相独立。 据说，鲛族住水中，善于纺织，但能在陆地生活，还能落泪成珠。 鲛人身上的油脂燃点极低，一滴油可燃烧数日，故贵族多用来做陵墓的长明灯燃料。 “怎么大邦周没见过鲛人？”孟明疑惑地问。 龙骞解释道：“夏国末年，咸祖隔断灵山与凡间通道，氐人国与中土断绝来往。少部分鲛人留在中土，生活在深海或与海相通的河流湖泊。” 他略一停顿，续道：“但更多鲛人改变体质，化生双腿，转到岸上生活。” 孟明略为思索，又问：“骞，难道说部分的邪神之尸残骸，就藏在灵山海域氐人国？惟有靠纪卿的重黎血脉，船队才可抵达？” “然也！”龙骞颔首。 孟明摊手笑道：“我一个陌生人去氐人国，贸然跟鲛人索取，恐怕他们不会轻易答应？” 龙骞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块黑漆漆的腰牌，递给对方。 孟明郑重地接过，困惑问道：“这又是啥？” “此乃九神教神君令牌。”龙骞道。 九神教……孟明神情微微一凝。 他沉默半响，戏谑道：“骞！氐人国之线索，你在黑水城秘密获知？” 此前，这位袍泽虽讲述邪神之尸来历，但始终不肯说出他所取得邪神断指的经历，以及黑水城冒险之事。 孟明想到这里，就感到有些吃味，故意在“秘密”二字加重语气。 龙骞若笑非笑看着他，仍不肯松口。 “罢了！”孟明笑着反问一句：“九神教神君令牌，对鲛人管用？” “氐人国信奉九神，”龙骞告诉他，“他们与中土九神教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为何部分的邪神残骸，藏在他们的邦国。” 龙骞直视孟明，坦言道：“你手持神君令牌，或可让他们答应。但氐人国情况因文献不足，我也不甚了解……” 话音刚落，他就站起身来，离席朝孟明郑重行了一礼。 “一切要仰仗孟明兄，随机应变了……” 为了阿迪……孟明傲然应道：“放心，我一定会完成使命。” 二人的目光，不谋而合从敞开的殿门向东望去。 清晨，大邦周，西都镐京。 一行多达五百余人的庞大车队，在曙光未露前的清晨，浩浩荡荡启程，在御道上缓缓而行，准备离开镐京王城。 车队仿佛一条蔓延的长蛇，中心是一辆被军士严加保护，以六匹马拉动的华丽四轮大车。 车厢宽大，通体赤红，四面雕有金饰，横辕上镶嵌八只精致的铜凤。 季满坐在华丽大车里，心中有些焦虑，又感到一丝兴奋。 因为这是他出生以来，首次离开镐京远行。 他轻轻打开车帘，见车外环绕着数十位，身着铜皮甲胄的高大守卫。他们是虎贲师，大邦周最精锐守卫。 他的身份很显赫，是天子嫡孙，太子的嫡子。 太子安有三子一女，按伯、仲、叔、季排序，均太子妃生，季满排最末。 大道两旁，驻足围观的国人越来越多。当车队缓缓经过东门时，许多人纷纷在旁交头接耳。 “这是太子车队！” “王孙在大车内。” “听说他长得俊秀白皙，是公认的美少年。” “可惜，还是要被送出国……” “甚么叫送出国，他被册命为天王使，出使宋国。” “名为出使，其实是被送出国当质子！” “嘘，禁声！” 季满放下车帘，不禁低声叹了口气。 周礼规定，各国诸侯世子年满六岁，须被送至镐京定居，直至他们的君父逝世后，才被允许归国继承君位。 这制度的设置，美其名让世子们在宗周学习周礼；实际上，却是对各国诸侯进行变相控制。 宋国是大邦周最尊贵的三大诸侯之一，被天子封为“三公”。 所谓“三公”，是指陈、杞、宋三国之君，被天子赐予“公爵”称号。 三公不向天王行臣礼，原则上尊奉大邦周天子，地位无比尊贵。 但再怎么尊贵，又怎能比得上自己这个天潢贵胄，天王子孙身份？哪有王孙向诸侯出使，学习之道理？ 就在季满呆怔时，车外光线忽然暗淡，马车颠簸，进入城门通道。 过了一会，光线转明，马车回复平缓，已出城门。 出王城后，行驶约莫二十里，车队停在饮马驿。 这里是进出镐京王城前，接待往来使节和客商最后一个驿站。 就在这时，车队停下来。 季满通过气窗，见到长兄世子仲邑，还有二兄叔贾走到车前。其余军士也早已伫立肃静，恭候太子发话。 他目视着身披赤红大氅，腰配金鞘长剑的父亲，缓缓走出车厢。 太子安负手立在车前，长须美髯迎风飞扬，目光流转，不怒而威。 原本站在一旁，代表宗周使团出使宋国的小行人彪，行至大车前。 “太子殿下容禀……” 他恭敬地行礼道：“车队往渭水南岸周道走，经芮邑、桃林塞，穿过崤函通道，出洛水河谷，即可抵洛邑。全程四百里，须时十余日。” “嗯，继续进发，护送王孙至洛邑……” 太子安叮嘱一番后，挥一挥手，车队再次开拔。 车队再次开拔。 世子仲邑与王孙叔贾站回各自戎车，随车队并列而行。 “叔弟，到洛邑后，父亲会逗留一段日子处理政务，我们还可相聚。” 仲邑对另一辆戎车的叔贾说。 十五岁的世子垂鬟结髻，五官深邃俊美，个子高，人们说他长得像太子。至于他那温良恭俭，沉稳的性格，则继承自太子妃。 “仲兄，弟听闻商丘比镐、洛还来得繁华，有不少新鲜玩意儿。” 叔贾高兴的说：“待我归来，再给你捎带些罢！” 他小世子一岁，眉目粗犷，体形壮硕，肤色黑黝，站着像一座石塔，动起来犹如一阵风般。 兄弟三人自幼感情深厚，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相会。 故两位兄长主动向父亲请缨，允许他们护送季满一同去宋国。 叔贾好武，尤精射箭、驭车与剑术，太子安特意安排他护送小儿。 “殷见礼将近，父亲命我去洛邑参与宗伯署的筹备事宜。” 仲邑叹了口气：“不然我想与你一同护送季弟，顺道探望阿姊。” 身为东宫世子，他在待人接物方面，已能独当一面，做到礼节周全，进退有度，言辞落落大方，颇得公卿百官的赞誉。 太子安一直对这位长子寄以厚望，平日里主持各种祭祀或策命仪式，都会让他陪同。 “仲兄，你便专心国事，我会保护季弟。见到阿姊时，我会代你问候。” 说着，叔贾感慨了一声：“阿姊离开多年，好想快点见到她。若她知晓你要成亲，想必感到高兴。” “嗯，我也这般觉得。但阿姊见到季弟，应该会更高兴。” 仲邑对他说：“当年她离开镐京，季弟才三岁。这么多年过去，俩人应该认不得彼此了。” “仲兄，阿姊离开七载，如今是闻名天下的美丽淑女，站在我们跟前，只怕你也认不得了！” 我要离开镐京了……车内听着兄长说话的季满，小声喃喃自语。 再没有这一刻，让他深深知道，自己被抛弃的事实。 这几天里，他一直辗转难眠，不断胡思乱想。 有时他会想，父亲何以如此狠心将自己送走，是否不喜欢他了？ 有时，他又想离开那天，父亲会否为自己掉泪？ 甚至他会想车队抵达商丘时，父亲会否让叔兄把长姊接回京，全家团聚，丢下他一人留在宋国？ 我不想离开……想到这里，季满忍不住想落泪。 第161章 先王余烈 “满儿，你还好？”太子语带关切地问。 过于专注沉思的季满，没有注意到威严的太子已经走进车内，并且转换成慈父的容颜。 他擦了擦眼睛，回答：“禀父亲，孩儿安好，只在寻思些事情。” 儿子抬头仰望站在身前，高大伟岸的父亲。 天子殡天后，太子将继位成为天子，季满的长兄会被立为太子。 周礼规定：“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将来长兄继承王位，季满身为王子，将获得分封，成为诸侯。 到时候，他将入朝担任上卿，辅佐天子治理天下。 立为诸侯，入朝为卿，辅佐天子，这是周礼赋予季满的权利与义务。 同时，这也是太子对儿子的期望。 他希冀三个儿子，能继承父志，共同打造一个繁荣昌盛的大邦周。 但在父亲过于热切的期盼下，季满内心深处，其实没这么大抱负。 季满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 “将来我被分封的采邑，别离镐京太远。平时治理国家，到暮春时节，穿上春衣，陪同七八个友人到水边洗浴，吹吹风，一路唱歌回家。” 这是季满目前最大愿望，但在父亲期盼的压力下，只能藏在心里，从来不敢对任何人提起。 “小子，晓得为父何故送你去宋国？”太子安问他。 当初，太子在宗周王廷上提出此事，就引起众卿强烈反对。 尤其是德高望重的太史寮之首，太史伯阳甫直接批评太子违礼。 但父亲不顾反对，仍以太子身份坚持己见。 最后，经各方协调，遂定下以代表天子观礼的名义，出使商丘。 其实对季满而言，宋国是否外国，去宋国是否违礼，他并没这么在意。 因为季满的母亲，太子妃是宋国人，宋国是他的外家。他比较感到郁闷，是此行目的。 对于太子安的提问，季满思忖片刻。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孩儿表面上出使宋国，但此行主要是归宗外大父的氏族。待孩儿行冠礼后，放弃王孙身份，成为巫咸氏世子……” 季满迟疑下，接着道：“期间孩儿须努力修炼，成为一名大巫，以后接任外大母的大祭师位，对抗九神教、僵尸王与邪神，背负复兴巫师使命。” 太子安听了哑然失笑：“姑姑又跟你讲故事了。” 巫教大祭师子夫人，是太子妃之母，季满的外大母。 自从母亲远嫁宗周，就不曾返回宋国，也从不跟儿子提及宋国往事。 他对宋国与巫教的了解，主要源于姑姑讲述的“故事”。 “巫邦巫咸氏、凤凰城巫姑氏、盘龙城巫礼氏、彭邑巫彭氏、虢邑巫谢氏和蛇谷城巫凡氏，是巫族最古老的巫家。” 姑姑年过七旬，满头白发，额上褶皱像刀刻般。在她年轻时，一直都是外大母的贴身侍女。 十多年前，姑姑陪着远嫁的母亲来到镐京，多年来一直担任季满四姐弟的傅母，尽心尽力照顾着他们。 “你的外大母出自巫姑氏，外大父出自巫咸氏。你们姊弟四人身上，传承着商王室、周王室、巫咸氏与巫姑氏高贵血脉……” 两位兄长对外家事迹不感兴趣，但季满最喜欢听姑姑讲述，有关六大巫家的辉煌历史。 当然，还包括巫教大祭师子夫人的传奇事迹。 “你们的外大母，是当今天下最伟大巫师。” “外大母比外大父还来得厉害？”季满听故事时，特别喜欢发问。 原本只是随意问，谁料姑姑听了，面无表情地哼一声。 “我承认巫咸氏初祖，巫教创立者神巫巫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巫师。” 姑姑瞅了他一眼，不悦道：“自从巫咸逝世，巫咸氏一代不如一代。你的外大父很优秀，但花太多精力在政事，英年早逝……彼辈比不上巫姑氏。” 她对巫咸氏似乎很有意见，故不太提及外大父事迹。相反，对于外大母的往事会侃侃而谈。 多年来，季满陆续听姑姑讲述，有关外大母消灭邪神、摄巫教大祭师、终结六大巫家内战斩蛇之征，被公认为天下最伟大巫师等辉煌事迹。 每次他都听得如痴如醉，不禁对故事中的巫师国度有所向往。 当太子安告诉季满，他将放弃姬姓王孙身份，改宗外家巫咸氏，赴宋国学习成为巫师，他是十分疑惑的。 他向太子提出心中疑问：“巫师地位低下，孩儿放弃王孙身份，成为巫师能帮到父亲？” 撇开姑姑的故事，在季满记忆中，平日仅在镐京举行祭祀，才会见到天道宗的白袍巫师。 他晓得春官大宗伯是宗周众巫之首，王廷六官中排位第三，位高权重。 但他们始终是王官，无论地位或影响，无法与王族公侯相比。 当时，父亲温和笑道：“满儿，你的老师是德高望重的大巫。去到洛邑拜师后不妨向他请益，或可解答你心中疑惑。” 巫礼龙骞……季满脑海里，浮现出老师的名字。 巫礼龙骞，是外大母指定给他的老师。 季满从母亲口中得知，老师是盘龙城巫礼氏家主，巫教苍龙殿大神官，五大神官中最年轻一位，被人们称为龙之子。 龙骞是外大母爱徒，母亲二师兄，父亲的好兄弟。 “满儿，有关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我们姑且不论。” 父亲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季满从思绪中回到现实。 “但满儿讲得对，为父希冀你成为巫师。”父亲问他，“晓得为何？” “孩儿不知晓！”季满脱口而出。他迟疑了一下，又不确定问道：“我与阿姊成为巫师，真能帮父亲？” 父亲微微沉吟：“有朝一日，为父将成为大邦周天子。” 他抚着美须，不急不缓地说道：“为父最大愿望，是要打造繁荣昌盛的大邦周，恢复文、武、周、成、康以来，诸位先王的辉煌。” 他略微停顿一下，凝视着儿子明亮的眼睛。 “为实现这个愿望，为父须进行你大父当年未竟之革典，解决宗周所遇到许多弊端，但会遭人反对……” 当年大父革典被国人反对，才会离开镐京……季满感到一阵心悸。 “为父身为太子，先后送儿女去宋国……” 父亲稍作停顿，接着道：“是希冀你们成为巫师后，发挥影响力，控制东方诸侯，帮为父对付反对势力，推动革典，改变我周旧制。” 推动革典，改变我周旧制……季满怔了一怔。 “给孤十年……” 太子安眼眸中透着严肃，朗声道：“孤将继先王余烈，还你们一个昌盛繁荣的大邦周。” 太子说出此等激昂之语，声音却平静温雅，掷地有声，俨然君临天下的王者般，不容置疑。 季满静静听着，心里却百味杂陈。 他开始明白，为何父亲让儿子放弃王孙身份，去宋国成为巫师。 尽管万般不愿，事到如今，他只能搁置小心思。 摆在眼前是父亲赋予季满的使命，亦是他作为姬姓子孙，所须承担责任。 他深深吸一口气，起身向父亲垂手行礼，语气坚定道：“父亲，小子会好好向老师学习，完成您交代的使命。” 季满微微扬起头，脸上透出一股坚毅不拔的神情。 “善哉！”父亲微微颔首。 我一定要成为巫咸氏宗君，巫教大祭师……季满望着车牖外，暗下决心。 若是失败了，他心里不禁嘀咕，我再归来当天子王孙…… 第162章 东国大巫 车队抵达成周王城第二日，太子安带着儿子来到龙之子的宅邸。 龙骞和巫凡敖二人，早已在大门口恭候。 巫凡敖望着停在门前的马车，忍不住问道：“二师兄，王孙来到后，你就要带他回宋国？” “王孙留在洛邑随我学习，直到行冠礼后再回神宫，归宗巫咸氏。” 龙骞说完话，便朝从马车走下来的太子，以及王孙行礼。 这是他首次见到这位被神巫所指定少年。 “外臣巫礼龙骞，见过太子殿下！” “臣巫凡敖，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安虽心疼小儿子离开，但还是强忍不舍之情。他轻声道：“这位是小子的老师！” 进入厅堂后，季满向巫礼大神官行叩拜大礼，重重磕几个头。 龙骞正襟危坐受之，再起身还礼。 “学生……拜见老师……” 纵然不愿收徒，但这声“老师”停在耳中，却让龙骞心中一热。 看着眼前小少年，子夫人的话又在他耳际回荡。 “骞，希望你像礼祖辅佐贤祖一样，好好辅佐孺子……” 当年，巫教创立者巫咸逝世，儿子巫贤成为大祭师。但儿子年纪尚轻，巫咸遂遗命龙骞的初祖巫礼辅佐，最终开创巫教万世基业。 骞将尽心尽力，让孺子成为伟大巫师……龙骞在心中立誓。 拜师后，趁着父亲与龙骞、巫凡敖交谈，季满悄悄打量对方。 老师年近三旬，身材修长，洁白肤色，五官轮廓分明深邃，极为俊朗。 但他未作巫师打扮，只是头戴玄冠，穿着白底深衣。 季满觉得龙骞不像巫师，更像是来自公卿氏族的翩翩君子。 待太子安离开后，龙骞正式对首徒授业。 “小子，你不仅是巫教之徒，亦是我巫礼氏首徒。从明天开始，你每日过来学习。” 龙骞的嗓音低沉，带着浓重东部口音，但又不像宋国的，因为季满很熟悉姑姑的宋音。 “不过，本教教规《巫典》，你还需牢记……” “老师，甚么教规？”季满问他。 “一、尊奉天帝；二、效忠大祭师；三、遵从师长之命；四、严禁袍泽相残；五、不准滥用巫术。此五条最为重要，其他可慢慢细读《巫典》。” 龙骞神情严肃看着学生，缓缓道：“如违背这三条教规，虽贵为王孙，为师也会大义灭亲，为本教除害。明白否？” “小子谨遵老师教诲。” 季满躬身行礼，接着兴致勃勃问道：“老师，成为巫师学生须作什么？” “成为巫师？还为时过早。” 龙骞转身至书架前，取出一捆淡青色丝绸布袋包着的竹简，递给学生。 “今日回去，小子先学习竹简上文字，明天为师考你。” “习字？” 季满接过竹简打开，内心嘀咕着，倒不如直接进正题，传授我巫术更好…… 他自幼接受六艺教育，精通书法，所写篆文字形秀美，书风谨饬，下笔从容沉静，得到书法老师一致认可。 季满觉得老师让自己习字，无疑多此一举。 “老师，学生……” 他打算提出异议，低头瞥一下竹简上文字，不禁露出一脸疑惑。 “老师，这是什么文字？”季满问。 竹简上所刻非篆文，而是扭曲比划，犹如蚊蝇刻痕，完全认不得的线条。 龙骞淡淡道：“这些文字，与你外家有很深渊源……” 季满有些惊讶，连忙问道：“难道是失传已久的殷商古文？” “正是大邑商所用古字，距今已千载，为师特意从龟甲卜辞上抄录过来。” 龙骞感慨道：“商丘原名亳，是成汤首个都城，也是巫教神宫所在。然而千载已过，大邑商都城、神宫等建筑已湮灭……” 他顿了一顿，“本教文献典籍，历经岁月变迁，大半亡轶。宋国建立初，微子在废墟上重建神宫，这批用古文记载的龟甲文献，方得以保留。” “可是老师……”季满迟疑一下，“学生不是史官，学习古文有何用？” 王孙季满的母族子姓巫姑氏，是成汤子嗣。但对他而言，这些古文仅限于血缘与历史文化上的意义。 季满所期待者，是学习从姑姑那里听来，巫师所施展各种神奇巫术。 “甲骨上古文，是巫师担任贞人，替大邑商先公先王占卜所记卜辞，亦是打开巫师大门关键钥匙……” “老师，我……” 龙骞自顾自道：“古文年代久远，与大邑商末年文字差异甚大，镐京史官未能辨别。” 他自豪地道：“我巫礼氏一族，自殷商时专司典藏龟甲卜辞。目下仅有包括为师在内，少数资深巫师能解读，为师便传给你……” 季满见异议无效，只能默然无声，心里暗暗叹气。 这意味接下来很长日子，他必须与这些古文打交道。 “唯，学生先行告退。” 季满卷起竹简打算告辞，明日正式习字。 “稍等！”龙骞将他拦住。 “今日时辰还早，不如目下便开始！” “老师，可是……” 接下来时日，季满每日见老师，学习噩梦般的殷商古文。 他贴身带毛笔、铜削、竹片和装墨小竹筒。这是父亲得知孩子学习古文，特地送他的一套书写工具。 季满用上好兔毫笔习字，写错就用铜削刮削竹片上错字，方才重写。 “你所读文字抄自甲骨卜辞。”龙骞告诉学生，“所谓卜辞，指大邑商巫师占卜后，刻在牛胛骨、龟甲等兽骨甲壳的文字。” 待季满对殷商古文熟悉后，他开始训释文字意思，以及所记载内容。 “卜辞有一定格式，主要由叙辞、命辞、占辞、验辞组成。” 龙骞指着简册道：“这一条‘癸丑卜争’就是叙词，记占卜时辰和人名。意思说癸丑这天，一名唤做‘争’的巫师进行占卜。可明白？” “明白！”季满点头。 “至于‘贞旬无祸’，就是命辞，指所占卜事项。‘贞’是问的意思，‘旬’是十天。这段文字说，十天内是否发生坏事……” 龙骞顿了顿，“王占曰：‘有祟有晦’，这段是占辞，记兆文占卜结果。‘祟’指占卜时出现不祥灵异现象。整句意思是：大王说，占卜出现坏事。” “老师，这个‘晦’字怎么解释？”季满提出疑惑。 “这个‘晦’字由‘日’与‘每’组成，‘日’是太阳，亦是母亲。而‘每’表示母亲所生育子女，也是月亮。” 龙骞对学生解释道：“每月最后一天，月亮太阳同时升落，这时月亮完全隐去，夜晚会特别阴暗，便是‘晦’意思。” “后来真出现坏事？”季满再问。 “你解释看看。”龙骞鼓励他。 第163章 巫师之旅 “甲寅允有来艰，左告曰：‘又亡刍自益十人又二’。这是验辞，记事后应验情况，是占卜最终结果……” 季满寻思片刻，续道：“验辞显示占卜灵验，到甲寅这天，有人报告有十二个畜牧奴隶，从‘益’这个地方逃跑。” “嗯，你对古文有天赋，努力学习即可掌握。”龙骞一脸嘉许，“届时为师传你商符……” “多谢老师赞许！” 或许是继承外家殷商王族血统，季满对这些古文产生莫名亲切感。加上老师的赞许，他学习起来格外积极。 学习殷商古文一段时日后，老师开始传授巫术修炼法。 龙骞告诉季满，想成为一名巫师，须拥有上古十二巫族血脉。 但拥有血脉只是前提，能否成为巫师，取决于此人是否具巫灵根。 六大巫家子弟均有巫师血脉，但若无巫灵根，终究无法成为巫师。 无巫灵根的巫族子弟，转而接受君子六艺之学，在国内外任公卿士大夫的家臣等职谋生。 “老师，我的兄长没巫灵根，不能成为巫师？”季满问。 “然也，你们姐弟四人，有源自巫咸氏与巫姑氏的巫族血脉。但仅伯姬和你二人，才拥有巫灵根。” 龙骞略一停顿，接着说：“拥有巫灵根，只是具备巫师资格。至于能否成为优秀巫师，还要看各人天赋、修为与造化。” 语罢，老师站起身来，从架上取出一卷帛书递给季满。 “《盘龙经》记载巫礼氏精要巫术，这一卷内容记初学者冥想，修炼巫力之要诀。你将要诀背熟，为师再予以指导，三日后正式启灵。” 说罢，龙骞转身离开。 “太好了！我可以学习巫术了！” 季满迫不及待打开看，不禁皱眉。 “哎呀！怎么都用殷商古文写？要怎么阅读！” 经过龙骞深入讲解，季满了解到，想成为一名呼风唤雨的巫师，最基本是先修炼出自身巫力。 想修炼出自身巫力，首先须“启灵”。 “老师，甚么是启灵？”季满问。 “启灵是巫师修行，以及巫力积累的开端。”龙骞对他解释，“启灵后，小子才可积累巫力，修炼巫术。” “老师，只要经过启灵，我便可施展巫术？” 季满写了大半个月书法，对能使用巫术，显得有些兴奋。 “非也。启灵仅引导你，初次感应天地间灵气。启灵后被称为巫子，可开始修炼，聚集自身巫力。” 对于季满的疑问，龙骞耐心解释。 “巫子不是巫师，凭巫子初期那一点巫力，不可能施展巫术。” “老师，那巫子后可达什么阶段？” “少巫之境……”龙骞告诉学生：“眼下，小子要专注巫子修炼，年底迈入少巫境初期。” 他示意学生道：“你先坐下来，为师要开始启灵了。” 季满盘腿坐在蒲团上，恍然想到一个问题。他遂问道：“老师，六大巫族启灵方式都一样？” “不一样。” 龙骞举例道：“像彭邑巫彭氏，他们世代精于医药之术，用祖传配方调制洗髓露，一种富含灵气的珍贵药水，能快速改善体质，助氏族子弟启灵。” “老师，巫姑氏呢？”季满转问自己的母族。 “凤凰城巫姑氏，主要借用神灵之力帮子弟启灵。你的长姊伯姬，当年大祭师用凤凰神力帮她启灵。” 龙骞沉吟片刻，“最终她用两个月，脱离巫子聚灵期，迈少巫境初期，是有记载以来第四快……” “老师，那巫咸氏？”季满再问将归宗的氏族。 “巫咸氏不重启灵，仅传授子弟修炼秘诀，随时指点……” 谈到千年来，出无数大祭师的巫咸氏，龙骞沉吟片刻，显得很谨慎。 “最后，看自身努力与造化。此等放羊食草方式，非常考验子弟天赋，不利资质低者。” 龙骞顿了一顿，续道：“故千年来，巫咸氏不时出现天才大巫。但论族内子弟整体水平，往往逊色于其他五大巫家。” “那巫礼氏？”季满听得津津有味，继续发问。 “噤声，开始启灵……” 龙骞不再理会他的连串发问，沉声道：“闭目，凝神。” “凝神？”季满本想再问，见老师沉着脸瞅着自己，最终还是忍下来。 凝神应该是专注意思……他想起《盘龙经·冥想篇》的记载。 须臾，季满感觉龙骞走到身后，将手掌轻按在自己头顶，念诵一连串听不懂的咒语。 伴随咒语念诵声，他感到有一股暖暖气息，通过老师掌心从天灵盖传入，周流全身。 他体内气息流动，浑身有说不上的舒服感，本来有一丝紧张，已放松不少。 不知过多久，念咒声逐渐减弱，最终停下来。 季满感到老师的手挪开，天灵盖上暖暖气息戛然而止。 “可以睁眼了。” 季满睁开双眼，见龙骞已坐回面前，微微喘气，俊脸上略微发白。 他惊讶问道：“老师，您怎么了？” “无碍……”龙骞擦拭了额上细汗，调整气息。 良久，他才开口道：“巫礼氏启灵，由老师将巫力注入学生体内。方才小子所感到气息，是为师巫力。” 季满一怔：“老师，您注入巫力帮我启灵，不就耗损了？” “无妨！”龙骞挥了挥手，沉声道：“注入体内巫力愈多，聚灵速度愈快，更易迈少巫境。” “感谢老师为学生启灵！”季满连忙俯首，恭敬行礼。 “眼下，你可称为巫子。接下来要努力聚灵，尽快迈入少巫境。” 龙骞看了他一眼，续道：“巫子聚灵，惟打坐冥想一途。前几日，为师传你《冥想篇》，可以开始修炼了。” 数日前，经老师详细指导，季满基本掌握《盘龙经·冥想篇》要诀。 “六大巫家入门冥想法，内容大同小异，”龙骞告诉他，“仅在具体呼吸与观想上，有细微不同。” 巫灵根仅是成为巫师前提，可否成为优秀巫师，取决于个人天赋。 所谓天赋，可据启灵后，一名巫子首次炼出巫力的时日长短作判断。 巫子启灵后，两天内练出自身巫力，是为上等天赋；三至四天内练出，是为中等天赋；五至七天内练出，为下等天赋。 季满启灵后，仅用三天冥想聚灵，练出自身巫力。按这个标准，属于中上等天赋。 看来我很不错……他感到沾沾自喜，以为能得到老师夸赞。 但龙骞告诉他，母亲太子妃和长姊伯姬，二人分别用一天与一天半，练出自身巫力，属上等天赋。 “老师，您又用多久日子？”学生问。 “半天，属上上等天赋。”龙骞回答。 王孙季满闻言，只能沉默无语。 第164章 四境九期 自从练出初步巫力，季满勤奋练习，经一段时间努力冥想，体内开始积存少量巫力，进巫子初期。 聚灵修炼外，博览群书的龙骞，不时向学生细讲巫师历史与文化。 天下正道巫师，主要分两大派。 一派以宋国商丘神宫为中心的巫教，又称为东派。 另一派巫师是由周公创立，以宗周与成周为中心，隶属王官的天道宗，又称为西派。 龙骞又告诉季满，关于巫师修为划分的问题。 每名巫师因巫术造诣高低不同，可划分几个阶段。 近千年来，各大巫家对巫术修为阶段划分，或三个、或五个、或七个，均无定制，所使用名称也不一致。 大邑商灭亡后，大祭师微子启重建新巫教。 他鉴于修为划分混乱，遂听取多方意见，结合过往历史，重新规范，将巫术修为分成四境九期。 四境九期分别为：少巫之境初、中、后期；壮巫之境初、中、后期；大巫之境初、中、后期，以及宗巫之境。 经过定制，四境九鼎得到各大巫家派别认可，沿用至今。 “巫子，是入门称呼。唯有修炼至少巫境初期，方可称作巫师。到那阶段以后，才可学习各种入门巫术，以及巫师技能。” “老师，接下来壮巫、大巫与宗巫之境呢？” 听老师讲述巫修境界，季满异常振奋。他心中兴起一番雄心壮志，恨不得立即修至最高境界。 龙骞微微一笑，似乎看破学生的小心思。 “少巫境、壮巫境、大巫境，以及宗巫境……诸多境界，皆始于巫子。巫子具巫灵根，体质异于常人，能筑基锻体，学入门巫术，及各种巫师技能。” 龙骞语速甚慢，咬字却极为清晰。 “少巫，开始深入学习各种高深巫术，得以收鬼伏妖，救死扶伤。巫子唯有升至少巫境初期，方能被称为巫师，操巫师之业。” 我只是巫子……季满暗中叹气。 “壮巫，臻一流巫师之列，能问鬼神苍天之事，为巫族中流砥柱。他们行走各国诸侯间，于城乡国邑中，任各神社庙宇主祭，庇护着一方水土。” 龙骞顿了顿，续道：“大巫者，为巫族领袖，呼风唤雨，统御鬼神。他们或为天子诸侯师，或云游四方，启迪天下兆民，成为传承中原礼乐之师，备受万民尊崇。” 白虎大神官、麒麟大神官，还有老师……季满心里逐一细数，他们都是大巫之境后期，巫族的一方领袖。 “宗巫者，天下群巫之宗师。” 龙骞沉吟片刻，续道：“到此阶段，不再盲目精进，盖巫术已随手可获……宗巫之重心，在于明悟天下万物之本源，以及与天地之联系。” 不再盲目精进，随手获得巫术？什么意思……季满听得津津有味，见龙骞停下来，连忙举手发问。 “老师，巫师四境九期以上，尚有神巫境？” 听学生问起神巫，龙骞脸色变得凝重。 “据传说，神巫乃天帝于人间之代表……” 龙骞不紧不慢地道：“他们于虔诚祭祀中，倾听天帝所降下启示，借助上天威势，施展精妙神力，甚至让山川倒流，天地相合……” 借助上天之威势……季满眼睛一闪。 “对于神巫之能，典籍记载语焉不详，仅寥寥几段话……” 龙骞沉声道：“他们神力无边，上天下地，穿梭阴阳，无所不能，半只脚踏足人间，半只脚踏足神域……” 半只脚踏足神域……季满不由心神摇晃。 他忍不住想象四大宗巫之首的外大母，最先破镜成为一代神巫，一身白色深衣飘飘，从神宫缓缓飞出来，接受群巫与万民跪叩。 她挥一挥衣袖，轻易搬山填海，呼风唤雨，却不带走一片云彩。 谈笑风生间，她随手一个弹指，邪神之尸与僵尸之王就灰飞烟灭。 这是何等壮哉……季满几乎冲口而出。 “老师，那神巫境之上，又有何境界？”他好奇地问。 “据传说，神巫境以上，尚有诸多精妙之境。然此等神域之事，非凡人所能企及，苦思无益也。” 龙骞老师看了学生一眼，沉声道：“小子，你更应专注于眼下修炼。” “敬诺！”听罢，季满点点头。 他脸带微笑，对龙骞恭敬一拜，问道：“老师，人间出现过多少神巫？” “关于神巫……” 龙骞沉吟道，“据《巫师春秋》记载，自咸祖以来仅出现七或八位神巫。最后一位神巫，乃大邑商箕子。” “老师，为何说七或八位？”季满问他。 “若算咸祖以下迄今，只有七位神巫。若将女丑算入，则有八位……” “女丑……”季满喃喃重复一遍。 他再次发问：“老师，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龙骞眯眼看着他。 “此前，学生翻阅《巫师春秋》，近千年共出现百位宗巫。” 季满思索了会，认真道：“夏国末年出现约十位宗巫，然而愈往后，迈入宗巫境巫师愈少，甚至数十年不曾出现一位宗巫……” 龙骞见学生侃侃而谈，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诧异。 “我周两百年间，在大暴动前仅出现不到十位宗巫。” 季满又指出，“但大暴动后，二十年间却出现四位宗巫，再过几年甚至出现第五位……” 他看了一眼臻大巫之境巅峰，与宗巫之境仅一线之隔的老师。 季满神色疑惑道：“这似乎不符巫师历史古今之变……学生苦思因由，一直不得其解。” “小子读书细致，能关注史书背后规律与走势，确是异常现象……” 龙骞看着学生，眼里流露出赞许神情。 “当年大祭师破镜，成为百年来天下第一位宗巫。” 他沉吟片刻，正色道：“斩蛇之征后，黑水城大长老破镜，成为天下第二位宗巫。几年后，蛇谷城冥蛇大神官破镜，成为第三位宗巫……” 龙骞顿了顿，续道：“自此形成荆地两大宗巫对峙格局，谁也奈何不了谁。几年前，天道宗大宗伯也破镜，形成四大宗巫格局……” “二十年间，四位巫师轮流破境。”季满不由怔住。 “然也！”龙骞微微颔首，“短短二十年，天下出现四大宗巫，实属罕见。” 他沉声道：“纵观《巫师春秋》千年历史，这种情况不符古今之变。若硬要作解释，或许冥冥中有某种鬼神之力，在背后发挥作用……” 鬼神发挥作用……季满暗自咋舌。 “教内某些巫师很乐观，认为四大宗巫出现，乃巫师复兴契机。” 龙骞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神情变得有些悲伤。 “但为师认为，此或巫族落日前……” 老师对上学生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最后之余辉……” 最后之余辉……季满心中一颤，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良久，他抬头看着龙骞，忐忑地问：“老师，难道说巫族的衰亡，真是无法再挽回？” “未可知也！” 龙骞平静地道：“为师熟读春秋，仅据过往巫师之变，判断走向。然而鬼神有莫测之能，非余所能揣测。” 说罢，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走出厅堂。 “巫族最后余辉……”季满盯着老师的背影，默默把话念了一遍。 第165章 海上堡垒 蔚蓝大海上，滚滚翻腾的波涛不断击拍船身，激起巨大白色浪花，还有连续不止的澎湃涛声。 睡梦中的孟明，被波涛汹涌的浪潮惊醒后，再也睡不着。 当维持光明的灯火燃尽，船舱里黑暗寂静，分不清外面是白昼或黑夜。 他伸手揉了揉眼，喃喃自语道：“我在海上多少时日了……” 记得出海那天，纪障城国人纷纷来到港口，密集地站在岸边，发出一阵热烈欢呼，欢送他们的主君出航。 纪雍衣冠朝服，与儿子纪期站在甲板上，对着众人微笑挥手。 孟明站在两人身后，穿了一身挺拔威武的镀金铜甲，勾勒出健壮结实的躯体轮廓，肩上一袭赤色大氅随风飘拂。 正午时分，号角响起，数十艘船缓缓驶出港口，逆着潮汐向外海行去。 孟明的母邦百里国，在大泽以北，他自认对“水”很是了解。 但船队出海几天，他才发现海上波浪，比大泽的浪潮更加汹涌可怖。 变换无常的海风刮来，将灰色船帆吹得哗啦啦作响。一个又一个汹涌浪头拍打过来，船身摇荡得起伏不定。 风平浪静的内陆湖泊，完全无法与广阔的大海想比。 今日大清早被浪涛声惊醒，他的精神也算不错。 孟明伸了个懒腰，从温暖床榻起身，稍微梳洗后，挎着长剑走出船舱。 出舱门后，他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海味，听见天上白色鸟儿尖叫。 红澄澄的太阳逐渐升起，远处强烈光线，穿透厚重白色雾气，在海面上散发着金黄色光辉。 此刻，他正站在一艘巨大楼船上。 船帆上纹饰着一只栩栩如生，展翅飞翔的玄鸟图案。但孟明乍看下，总觉得玄鸟有点像乌鸦。 楼船，是一种具多层建筑和攻防设施的大型战船，拥有优良远航性能。 由于船只在甲板上设楼，体型高大，故曰楼船。 这艘楼船名为“玄鸟”，是舟师主帅，莒国执政卿，纪障城城主——纪雍的指挥舰。 船身高达三层，高八丈，能容百余人。各层备藏兵室、武器库、医疗室、仓禀，还设金、鼓、旗帜，用于指挥与联络。 每层设半人高防卫女墙，第一层用硬木围成战格。 女墙与战格上，开有箭眼与矛穴，士兵可从里向敌方射击和搏斗。 配合着高大船楼，密布的兵卒居高临下，个个张弓搭箭，可对前来侵袭的敌人弯弓射击。 整体而言，楼船无论在攻击与防护都很强大。 配上坚固船身，即可远攻，又可近防，飘浮在海上犹如庞大堡垒。 除了纪雍的座驾“玄鸟”，另有两艘名为“青鸟”、“丹鸟”的楼船，伴随在指挥舰左右。 楼船之外，舟师还有各式战船，大翼、小翼、艨艟，以及商船十余艘。 整个纪氏舟师，共有船工与兵卒数百人，是一股强大水上力量。 “孟明见过纪卿、世子……”孟明来到甲板上，朝纪氏父子拱手。 “孟统领醒了，无须多礼！”纪雍向他招手。 孟明被大祭师册命为神宫客卿武士后，与龙骞在商丘分别，便日夜兼程抵达纪障城，刚好赶上世子纪期行冠礼。 此次航行，纪雍首次携带世子出海，传授儿子激发重黎之血的要诀。 自此以后，世子就能继承父业，独自率船队出海贸易。 纪期首次出海，不免感到兴奋，整天陪在父亲身侧，聆听教诲。 “孟统领，身体还好？” 纪雍看着孟明，笑吟吟道：“没想到武艺高强，名震王几的司寇署统领，也不适应海上风浪。” 孟明闻言，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纪期执着他的手，关切地询问：“孟明兄，还习惯船上饮食？” 世子对这一位救命恩人很是感激，在海上这段期间，孟明传授他剑术，两人成为无所不谈的挚友。 纪期提到饮食，孟明颤抖地出了口气。 初代僵尸可如寻常人般进食，不需靠吸血为生。 第二代只能以血为食，虽能勉强进食，但会引起肠胃不适。 至于三代以下，食物入口就发生严重呕吐、腹泻。 孟明私下携带人血饮用，但为掩人耳目，有时被迫在众人面前进食。 僵尸吃人食已经很辛苦，但船上每餐都是带腥味的鱼汤饭蛤，更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为此上吐下泻。 但包括纪雍父子，诸人皆以为孟明吃不惯海产，都没有产生怀疑。 “感谢世子关怀！”孟明不想被看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非常美味，尤其是生鱼片！”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把清脆悦耳的女子笑声。 转身一看，见身穿白色深衣，容貌秀美的伯芈，正缓缓走过来。 “孟统领好！”伯芈朝他躬身行礼，唇角微微一勾，神秘笑了下。 伯芈是湘君的女身，深爱着纪世子，不惜与湘君同归于尽。 所幸得到龙骞相助，施展神龙之力摧毁湘君神识，仅保留她的神识。 纪雍得知详情，欣赏此女重情重义，答应出海归来，让儿子纳她为滕妾。 此次出海，伯芈侍奉在纪期身边，负责纪氏父子，以及孟明的起居饮食。 此前在王城大阵事件，伯芈晓得孟明的僵尸人身份，所以他很担心她是否会揭穿自己的秘密。 他好几次想私下找对方谈，但都开不了口。 前几日，伯芈将船工新鲜捕获的鱼，精心制成生鱼片，端给孟明食用。 你都知道我是僵尸……孟明眉头紧皱，还逼我吃…… 当时，在殷氏父子殷切目光的注视下，他吸了一口气，勉为其难将鱼片含在嘴里。 孟明才咀嚼几口，就觉冰凉感直透心底。 他本想生咽下去，腹里泛恶心，直接把鱼肉呕出来，吐得一塌糊涂。 “我不要再吃这种食物！” 老羞成怒的孟明，将漆盘扫落在地上。 那天晚上他回到寝室时，却发现案上放着一盏酒杯，里面满是“香味浓郁”的殷红鲜血。 他举起酒杯凑近鼻子，闻了闻，惊觉这是伯芈的血。 很显然，侍女晓得孟明是僵尸，却选择帮他保守秘密。她担心他没有吸血会饿坏，故献上自己的鲜血。 想到这里，一阵笑声打断孟明的思绪。 他望向伯芈，只见她挑眉戏谑道：“承蒙孟统领喜爱，下妾今晚将生鱼片弄得更精致……” “这……还是下次……”孟明顿时急了。 伯芈扑哧一声笑出来，纪雍父子也哑然失笑。 孟明脸色涨得通红，也只好无奈赔笑。 纪雍不再为难他，脸带微笑问道：“孟统领，你觉得这支舟师如何？” 孟明稍作思索，然后拱了拱手，正色道：“纪氏舟师规模之大，仅在齐国舟师之下，外臣叹为观止！” “这支舟师耗费余二十年心血……”谈及往事，纪雍嗟叹不已。 第166章 纪氏舟师 莒国利用临海优势，大兴渔盐之利，是除了齐国以外，东国诸侯间航海活动最发达的邦国。 二十多年前，拥有重黎血脉的纪雍，被父亲纪文子立为世子。 纪雍颇有雄心壮志，认为莒国夹在齐、鲁两国夹缝中，若想求得生存，海外贸易是唯一手段。 但在近海一带，历来都是齐国领域。 最初，莒国仅有小型舟师，不敢与拥有三支强大舟师，无敌于诸夏的齐国争夺海上霸权。 莒国舟师主要穿梭于近海沿岸，保护以琅邪为中转点，北到齐国东莱，南到越国句章的航线。 当时，大邦周与荆国关系紧张，两国常发生战争。 纪雍敏锐观察到，荆国所垄断南金贸易，有非常好的前景，于是将目光转向海外。 但家主纪文子不善用重黎血脉，只是保守经营纪障城贸易。 纪雍对父亲晓以大义，最终取得他的首肯，出海寻求南金贸易商机。 为了这一次的探险，纪雍翻遍文献典籍，但凡有关海外的记载，他几乎都过目了一遍，作好大量筹备工作。 最终，年仅二十余岁的纪雍，率领船队沿着前人所留下航海记载，去探索中原人未知的遥远海外异域。 他利用身上血脉，突破重、黎二祖绝地天通的隔绝，进入灵山海域。 船队在灵山外围海域探索，接触到不同于大邦周的邦国，大大拓宽中原人对海外的认识。 最终，纪雍发现一个蕴藏丰富南金的邦国——铃山。 于是，他代表莒国与铃山定下贸易盟约，建立首个海外贸易线。 待船队返程时，舫船货仓已装满许多南金。 这些珍贵的金属有两千斤之多，足以铸造出十个中型铜鼎，打造出上千名兵卒的武器。 纪雍顺利完成首航，船队凯旋而归，受到国人热烈欢迎。 大量熔铸成长方形块状的南金，从船舱里被运出来。 原本持反对意见或观望的家臣，也纷纷改变态度，支持纪雍的贸易主张。 于是，纪文子将氏族船队与贸易事宜，全权交由儿子管治。 自此，纪障城与灵山诸国建立起联络。 纪雍从当地低价购入南金，转运回来大邦周，通过中转贸易卖出天价。 航海成功后，纪雍得到他的族兄，莒国之君莒子信任。 在莒子支持下，他将贡赋、商税，以及南金贸易所得利润，用于打造船只和训练水军，为莒国组建第二支舟师。 在纪雍多年发展下，如今莒国有两大舟师，分别是琅琊舟师与纪氏舟师。 琅琊舟师由莒子掌握，控制传统的莒国沿海贸易线。 至于规模最大的纪氏舟师，拥有楼船、大翼，中翼，小翼、艨艟等，共数十艘船只，专门经营海外贸易。 “承蒙君上信任，纪氏得以全力扩大南金贸易。” 纪雍一边说，一边目视前方天空，胸中意气风发。 听到这，孟明不由对这位富可敌邦，雄才伟略的卿士感到佩服。 但他注意到，纪雍多年来忙于国务，年过四旬的他看上去有些富态，年轻时的锐气似乎淡了不少。 世子纪期告诉孟明，待他掌握重黎血脉之使用，父亲就会将海外贸易交予儿子全权负责，自己专注于朝堂政务。 待纪雍讲完他的辉煌史，孟明又拱手问道：“纪卿，外臣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请教。” 这位卿士微笑道：“说说看！” “外臣不懂水战，但晓得巨大的楼船看似无敌……” 孟明侃侃而谈道：“但船身过于笨重，在剧烈海风中重心不稳，不适合在海上远航，多在内河及沿海任主力。” 纪雍微微颔首，他所指出楼船缺点，都说到点子上了。 孟明接着指出：“外臣观纪氏舟师赴外海，却以楼船作指挥舰，若遇到狂风巨浪侵袭，唯恐……” 话未说完，他骤然顿住，毕竟众人海上航行，要注意言辞上的忌讳。 “孟统领所言甚是！”纪雍拊掌称赞，“你怎么如此谦虚，说不懂水战？” 他眼睛一眯，突然问道：“敢问孟统领，目下船队距陆地有多远？” “多远……”孟明沉吟了会，“我们离开港口后，航行约一个月，估计有上千里之远。” 纪期神秘一笑：“父亲，孟明兄与上次孩儿的回答一样！” “难道不是？”孟明眉头上扬。 纪世子凝视着他，微笑道：“孟明兄，纪氏舟师距海岸仅五百余里。” “才五百余里……”孟明内心有些疑惑，半晌才问道：“这是为何？” 纪雍捋了捋胡须，肃然道：“自从绝地天通后，文献记载不详，世人皆以为灵山在万里海外。” 孟明愕然：“难道不是这样？” “非也！”纪雍摇头道：“隔绝灵山与中原的非距离，而是空间……” “不是距离，是空间……”孟明听得有点发怔，望了一眼蔚蓝大海。 “平行异境夜市！”他心中一动，眼底掠过恍然大悟的神色。 孟明回想起，他在洛邑假扮纪雍，坐上玄蛇马车借道异境一事，就能用来理解这种空间隔绝情况。 他也恍然明白，夏国末年航海不发达，为何在神巫巫咸截断灵山与中原相通最后一个据点前，当时人能乘船到遥远海外。 原来灵山不在万里之外，而是处于海岸数百里范围内的平行异境空间。 纪雍悠然道：“我只要找到灵山所处海域，就能突破空间隔绝……” 孟明皱眉问道：“茫茫大海没任何标记，如何寻找？” “重黎血脉可感应空间……”纪雍告诉他，“我一直在教吾儿，如何利用血脉去感应。” 这么神奇……孟明暗暗吃惊。 “这些日子，为了感应灵山所在，”纪雍对他说，“舟师由北到南，再从南到北跨越千里海岸线，但始终距海岸数百里……” 纪期补充道：“待找到目标海域，父亲会用血脉之力打破隔绝，让舟师进入灵山海域。” “原来如此。”孟明彻底明白了。 他忍不住问：“都一个月了，可找到目标海域？” “以往出海半个月便能感应到……”纪雍沉吟道，“此次要指导吾儿，故费时较长。” “孟明兄，我已感应到目标海域，非常接近……”纪世子手指前方，脸庞上神采飞扬。 孟明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看见一片茫茫大海。 “待会抵达后，父亲会教我使用血脉之力，打开灵山通道。” 说罢，纪期脸上洋溢着青年的朝气，还有少年的稚嫩。 终于不用吃生鱼片……孟明精神一振，也不用喝你爱人的血…… 第167章 双重身份 船队的航行目标，是前往铃山国贸易。 但为完成龙骞所托付任务，他们先到较近的氐人国，取得邪神之尸残骸。 “纪卿，您在灵山海域航行多年，去过氐人国？” 孟明进入正题，询问这个充满神秘与未知的鲛人国度。 这是一个中原人从未抵达，哪怕去过也没留下文献记载。 由于氐人国情况神秘莫测，眼前似乎有数不清的挑战等待着孟明。 纪雍摇了摇头，遗憾道：“该国偏离贸易航线，我未曾去过。” 儿子随口道：“父亲说过，以往舟师航行时，偶遇海中畅游的鲛人。他们丝毫不惧船队，会主动接近打招呼。” 纪雍沉吟片刻，沉声道：“我们也会停下船，以中原货物与他们交易稀罕的鲛珠……” 孟明闻言，顿时眼前一亮。 “报……前方有敌船！” 就在这时，站在了望台上的船员，大声发出示警。 闻言，孟明、纪世子等人，都不由得一愣。 但见纪雍沉吟片刻，就果断下达系列命令。 “收帆！” “降桅，桨手就位。” “速速结阵！” “隆隆”鼓声在各船间轰鸣着，船员们有条不紊跑到各自岗位，甲板上一片忙碌。 舟师慢慢减速，才过不到半刻，便停下来。 孟明远远瞧见平静的海平线上，十里外出现许多艘大小不一的敌船。 但见船队的旗舰，是一艘通体漆成黑色的大翼战船，船身长十二丈，宽一丈六尺，共分为上下两层。 船下层空间可容纳五十名桨手划桨，上层可配备五十名兵卒。 战船除了依靠桨力疾行，还立着一桅风帆，上面纹饰着栩栩如生的黑蛇。 除了作为核心的大翼，还有轻巧的中翼、小翼，以及单层轻舟十余艘。 各船甲板上，都站着穿玄色服的人，手持着弓箭、长戟、长剑等武器。 “玄蛇！”纪期面露诧异。 伺候在旁的伯芈，突然开口：“世子，这是云中君的船队！” 孟明问道：“云中？玄蛇排位第二的主君？” 伯芈点点头，补充道：“云中君又叫盗跖……” “盗跖！”纪世子闻言，倒抽一口凉气，纪雍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 孟明困惑问道：“谁是盗跖？” 纪期抬头看了他一眼：“孟明兄不晓得？盗跖是东海群盗首领……” 盗跖，是一个拥有从卒上千，在齐、莒、纪、郯等国沿海一带肆虐，侵暴诸侯的盗寇大头领。 他所率领盗寇群，专抢掠海上往来商船，逼迫他们交纳税收，换取安全通行的权利，变相控制着海上航线。 有时候，他们会直接向陆地上渗透，对沿海富庶城邑收取钱帛粮秣。 敢抗命的城邑将被夷为平地，杀死所有男人，掳走妇女儿童。 盗寇最嚣张时，曾公然袭击齐国舟师，抢夺武器弹药，无所畏惧。从诸侯到领邑大夫，都为盗跖头疼不已。 诸国屡次派兵进剿这群盗寇，但都无功而返。 据悉，盗跖得到了东皇太一的赏识，接受玄蛇招安，被册命为排位第二的云中君，掌管玄蛇所有水上武装力量。 不可一世的海上霸主，竟然甘心屈于人下，成为玄蛇云中君，这是纪氏父子感到错愕的因由。 同时，可看出最高主君——东皇太一的能耐。 可是……孟明疑惑地想，熊胜不才是玄蛇最高主君…… “没想到是盗跖！”纪雍微微摇头。 “云中君……我本以为是一位翩翩云神……”孟明摸了摸高挺的鼻梁，喃喃地道：“没想到是一位海王！” 他很难将两者形象，重叠为同一个人。 孟明心中一动，好奇问道：“伯芈，你见过云中君？” “不曾！”伯芈看了他一眼，垂目答道：“盗跖常驻海上，主要靠翅虫与玄蛇之徒联系，很少来到岸上。” 她犹豫半响，接着道：“殷子婴曾经自嘲，说自己被称为湘君，事实上他的水性远不如云中君。” “云中君水性有多好？”孟明问她。 “堪称天下第一……” 伯芈面色戚戚道：“据传闻，自从云中君出生以来，他浸在水中时间，远比陆上还长。只要在水里，没人是他的对手……” “水性好又如何？”纪期冷笑了一声，“与纪氏水师舰队相比，他们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算什么！” 纪世子的话虽狂妄，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毕竟莒国是一个传统海上邦国，所建立琅琊与纪氏两大舟师，无论战斗力或规模上，仅次于齐国三大舟师，远胜大邦周诸国。 此次出航，纪雍只出动一半舟师，但战力仍远胜舰船数量稀少，海上作战装备不足的玄蛇舟师。 “主上，该如何应对？” 这时候，将领们纷纷走来拜见纪雍。 纪期义愤填膺道：“当然是主动出击，俘虏盗跖，枭首示众！” 此前，纪世子在洛邑求学，遭玄蛇囚禁。他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眼下难得报仇机会，极力主张出击。 纪期的主张，得到诸将一阵应和。 “父亲，请下令开战！”儿子大声叫嚷。 纪雍略带责备地看了他，沉声道：“为父教过你，遇事三思，勿冲动用事！” “父亲教训得是！”纪期受到责备，连忙低下头来。 其他主战将领们，也都下意识屏声静气，不敢再进言。 “玄蛇何故公然拦截？”纪雍定定地看着远处船队。 几年前，莒国联合齐国舟师，共同出海缉盗。 但云中君很狡猾，从不与舟师正面对抗。 他见舟师来到，立时撤退到海势复杂的偏僻岛群，导致水师无功而返。 眼下，对方在光天化日下主动出击，这才让纪雍脸色凝重，困惑不已。 他思量了片刻，缓缓道：“派遣使者过去，先探查对方意图！” 纪雍是一位谨慎的统帅，决定先刺探敌人虚实，而非像儿子般急躁，轻率地率领舰队猛扑而去。 孟明暗自点头，也下意识地感觉到有些不寻常。 不一会，使者回到楼船甲板上，向纪雍禀明敌方诉求。 “启禀主上，玄蛇让我们放弃抵抗，以免伤亡惨重……” 区区玄蛇，叫嚣让莒国舟师投降，甲板上顿时哗然，所有人都是一脸愤懑。 听到此话，纪雍脸色微沉，紧抿着双唇 孟明觉得不可思议，怀疑地盯着使者，追问道：“你亲见云中君了？” “没见到！”使者摇了摇头，“接待小人者，自称云中君下属。” 云中君如此狂妄……孟明心里泛起嘀咕。 他知道使者叙述可信，没有半句虚言，但这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168章 深海蛟龙 “玄蛇有何目的？”纪期问。 “他们要一个人……”满头大汗的使者说到这里，不敢再说下去。 纪期大声喝道：“玄蛇如何说？速速禀来。” 使者被世子的威势吓得战战兢兢，“扑通”一声跪倒地上。 “玄蛇要……” 使者大汗淋漓，咬了咬牙，用颤抖的声音道：“玄蛇想邀请主上……到他们船上作客……” 话音甫落，甲板上再次陷入可怕的沉默中。 交出纪卿……孟明瞪大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 “竖子敢尔！” “竟敢如此嚣张！” 包括世子在内，将领们群情激涌，纷纷向主君请战。 沉默良久的纪雍，一挥宽大袖子，所有人戛然止住。 “我原本欣赏盗跖，在水上善于用兵……” 纪雍露出了一丝冷笑：“眼下，他不敢露面，与吾国舟师正面决战，却让下属前来赴死，非一名主帅所为也！” 他的手紧紧捏着腰间长剑的剑柄，不容置疑道：“二三子，让他们一睹纪氏水师之威势罢！” 这些年来，云中君不断与诸侯舟师玩捉迷藏。 待舟师来围剿，他躲藏在群岛间，待舟师撤退再卷土重来。 眼下，有着盗跖“美名”的云中君，却将玄蛇老底拉来，这又是为何？ 纪雍觉得有些不寻常，仍决定阻击这些船只。 因为他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将这些骚扰各大邦国多年，异常可恶的盗寇彻底歼灭，还海上航运一个朗朗乾坤。 “下桨！” “成列！” 纪雍作为船队统帅，水战经验丰富，亲自发号施令。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伴随着高亢的号角声，规律的战鼓也隆隆响起。 但见数十艘莒船上，浆手们配合着富韵律的鼓点声，同时展开桨叶，整齐划一在海水中不断搅动。 仿佛有天助般，这时海面上刮起南风。 莒船风满帆张，配合浆手划桨，顺风朝敌方驶去，占极大天时优势。 伯芈在爱人耳际悄声问道：“期哥哥，我们能否取胜……” 纪期轻轻握住她的手，笑道：“莒国在陆上屡败于齐、鲁，但在海上我们可是数一数二的霸主，齐国也不敢小觑……” 他张开双臂朗声道：“今日黑蛇入海，绝对敌不过深海蛟龙！” 纪世子这一番豪言，引起诸人一片应和。 就连处事谨慎的纪雍，也难得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纪障城强大之舟师，加上作战经验丰富的水师精锐，所有人自信满满，坚信会取得最终胜利。 随着两方逐渐接近，一场几乎没悬念的海战即将打响。 “保持阵列！”纪雍高声下令。 纪氏舟师数量，是玄蛇总数两倍，占有绝对优势。 纪雍以旗舰“玄鸟”为中心，“青鸟”为左翼，“丹鸟”为右翼，将船舰编成三道战列。 他想从两翼迂回包抄，将敌人逼向中央来个歼灭战。 纪雍指挥水师，驾驭全局，以及排布阵型的能力，都极为优秀，孟明不由得暗暗点头。 号角声再度吹响，莒国三艘单桅大翼战船，乘着海上所刮南风，船帆一拉上瞬间满帆，配合着迅速桨力，趾高气扬向敌方驶去。 中间大翼一马当先，撞向为首的玄蛇小翼。 但闻一声“轰然”巨响，夹杂着稀里哗啦的木板碎裂撕碎声，敌人小翼右舷登时被撞破一个大窟窿，木桨也尽数被折断。 顷刻后，又两声碰撞蓦然传出，水面上不停回荡刺耳的木板分解崩裂声。 纪氏舟师左右两侧的大翼战船，分别撞向玄蛇船只。 “放箭！” 纪氏战船将领一声令下，弓手张弓搭箭，朝敌船射击，掀起一阵箭雨。 一时间，海上充斥着阵阵吆喝声，夹杂惨叫声、号角声、鼓点声，以及橹桨击水所发出“吱哩吱哩”杂响，几乎让人震耳欲聋。 玄蛇船舶在慌乱下，阵型几乎全被撞散。 船上陆续有人倒下来，也有人急忙跳水逃走。 “号称水上善兵的盗跖，也不过如此！”纪期一脸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纪雍双眼微眯，静静看着纪氏精兵悍卒，将盗寇船舶击溃。 战役从一开始，优势便朝纪氏水师这边滑落。 在船上观战的孟明，只觉云中君自寻死路，愚蠢至极。 但不知为何，他的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正当此时，又是一声“轰隆”巨响。 偌大“玄鸟”楼船猛然摇晃起来，半数人被震得踉踉跄跄，跌倒在地上。 孟明皱起剑眉：“咋回事？” 他的第一反应，是大船触到暗礁。因为纪氏巨大的楼船，处于诸多舰船层层保护中，敌方根本无法靠近分毫。 平静只维持了一会，众人还没缓过神，脚下再次发生剧烈摇晃。 “轰隆……” 霎时间，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甲板像纸糊般崩塌碎裂。 一道水柱冲天而起，随之大量水花与木质碎屑的迸溅。 强烈冲击力，将船上诸人生生震翻在地。 转瞬间，甲板上烟尘弥漫，到处是鲜血、碎块，粉尘和尸体，竟分不清到底死伤多少人。 “咳！咳咳咳，咳咳……”孟明被烟尘呛得咳嗽不止。 他感到晕头转向，强撑着爬起身，却感到一阵撕扯般剧痛。 孟明低头一看，惊见尖利木片戳进腹部，深达近寸，险些刺破腹腔。 殷红鲜血像汩汩泉水，不断从豁口往外冒，将身上铠甲染得片片斑驳。 “啊……”他忍着割肉般痛楚，抓着木片使劲往外抽出。 孟明是僵尸人，血很快自行止住，豁口也缓缓结疤。 “纪卿……世子……”他站起身来，用力喊了几声，声音有些嘶哑。 “来人，救救世子！” 孟明身后传来女子焦虑的声音。 他循声望过去，见伯芈坐在地上，怀中抱着纪期。 他连忙奔去查看，见世子左肩被尖利木片扎中，衣襟染满鲜血。 但看得出纪期只是皮肉伤，伤势并不致命。 “期哥哥，你还好？”伯芈抬起袖子，替爱人抹去额上细汗，泪眼里满是痛苦与难受之色。 “我没事……”纪期面色煞白，全身止不住地痉挛发颤。 孟明注意到，不远处纪雍在护卫搀扶下，缓缓起身，没受到任何伤害。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望向爆炸处，这里被轰出一个巨大黑洞。 就在这时，在诸人震惊目光中，一条巨大狰狞，带着无数吸盘的触手，从黑洞中缓缓升起，在半空中不断乱舞着。 这一条暗红色触手，直径粗度约两米以上，一眼看不到头尾，可想象其体积之庞大。 “这是什么鬼？”孟明登时全身一僵。 第169章 东海巨妖 “什么怪物？” “如此巨大？” 众人目瞪口呆盯着这一条可怖触手，惊骇得发出恐惧呼喊。 “请纪卿暂避……”孟明迎上前，要把纪雍带走。 “不！我是主帅，岂可逃走？”纪雍推开他，拔出腰间佩剑。 “二三子，听我号令！” 他高举手中宝剑，用深沉嗓音高声下令：“引弓射杀怪物！” “诺！”弓箭手们大声回应，围成一个半圆圈，纷纷开弓射击。 伴随阵阵弓弦声，数十支羽箭腾空而起，破空尖啸，朝触手飞射而去。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飞速的箭簇，纷纷射中暗红色触手。 这一条硕大触手受到攻击，剧烈地扭动翻腾，长长的触角一扫，十数个弓手就像断线风筝，当场被掀飞。 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很多人摔倒在地，头破血流，更多人被兜头撞飞出去，摔入水中。 “竟伤不了它！”孟明目光一凛，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 纪雍紧紧咬着嘴唇，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畏色。 他深深吸口气，双眼烁烁闪光，横了触手一眼，缓缓举起手中长剑。 “二三子，继续攻击！” 话音未落，触手向纪雍所在伸去，兜头扑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孟明拉住纪雍往侧面一闪，避过触手猛烈凶狠的一击。 但两人同时失去重心，重重摔在地上。 地板“轰然”一声，被砸得崩裂开去，无数碎裂木块四下飞溅。 触角扑了空，在空中急扭几下，再向孟明冲来，霎时离他不过数尺距离。 “找死！”孟明闷哼一声，将悬挂在腰间的长剑拔出。 “铿锵”一声清鸣，随着剑身完全抽出剑鞘，剑锋在阳光映照下，反射出闪烁不定的清冷光芒。 但见剑长两尺半，宽约四分之一尺。 剑身上刻着古朴文饰，柄上还刻有奇特铭文。在剑镗两面，分别嵌上两枚硕大绿松石。 这一把剑名为“潜龙”，由盘龙城巫礼氏之主龙骞所赠。 此剑由盘龙城巫礼氏着名剑匠，依据古籍记载，融合珍贵金属，一锤一锤在砧上精心打造出来。 龙骞在匠人打造宝剑时，将神龙之力灌入剑柄上咒文中。 如此一来，宝剑不仅锋利无比，坚不可摧，还能斩杀魑魅魍魉，对抗来自巫术的攻击。 此前，在王城大阵事件中，孟明与东君控制的僵尸百起周旋，佩剑被毁。 他来到商丘神宫后，龙骞便送出这一柄剑，祝贺自己成为客卿武士。 孟明握在手里，觉得剑身极轻，其实不太就手，但还是十分喜爱。 “怪物，替我的宝剑开光罢！” 他紧握剑柄，随着冲天而出的森寒剑光，当头斩向暗红色触角。 硕大触角被斩开一个豁口，痛苦地挣扎翻滚，想缩回甲板上破洞。 “休想逃走！” 孟明突然提气，背部肌肉绷紧极致，握住剑柄的手筋骨发出爆裂声。 转眼间，他已掠至布满眼状吸盘的触角前。 孟明如鹰隼般腾空而起，双手高举长剑，夹着雷霆万钧之势，向那条庞大触角斩下去。 电光火石间，剑身上爆出骇人寒芒。 “咔嚓”一声，剑刃像切豆腐，猛地将触角断成两截。 “哗啦……” 触角掉落地上，还在无意识抽搐。 乌黑浓稠，腥咸无比的鲜血，顺着切口不断流出，散发一股难闻腥臭味。 “吼……”骤然间，海水中传来一声痛苦嚎叫。 “什么声音？”孟明愣了一下，眼光不经意瞥向海面上。 他正好撞见一双幽深发亮的眼瞳，在水中直直盯着自己。 “什么怪物？”孟明感到毛骨悚然。 突然间，海上波动汹涌，接着一股又一股水柱冲天而起，“玄鸟”楼船又再发生剧烈摇晃。 但见足足八条暗红色，带着无数吸盘触角，从海中冒出来。 触角犹如一条条巨大海蛇，顺着船身爬上来，紧紧缠绕住楼船，触角前端还在甲板上灵活地摆动。 “好多怪物！” “楼船被缠住了！” 见楼船被触手带得倾斜起来，众人纷纷发出绝望惊呼。 船身侧倾幅度不太严重，但被这么多从海上冒出的触手缠住，可轻易将楼船拖入水中。 孟明见状，顿时有些绝望。 就在此时，原本平静的海面上，突然像浇滚的沸水，猛烈地翻腾起来。 水面上急旋起来，涌出一个巨大漩涡，水面陡然下降。 但见一个漆黑阴影，渐渐从海底浮出，身形也越发清晰。 阴影体积庞大，将周边海水搅动得波动汹涌。 转眼间，阴影完全冒出水面，所有人均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大……大章鱼？”孟明难以置信般摇头。 原来攻击楼船的八只巨大触手，源于一只巨大章鱼。 “这是东海巨怪！”纪雍瞬间瞳孔急剧扩大。 东海巨怪，是莒人神话传说中，游离在海中的怪兽。 巨怪拥有极庞大的体型，当它浮出水面，会被误以为是小岛，甚至登上去安营扎寨，结果下沉时命丧海底。 “东海巨怪沉睡在深不可测的海底，直到有一天被惊醒，世人将目睹它带着怒吼从海中升起，将海面上一切摧毁。” 纪雍缓缓讲述，幼年时听老辈所讲述传说。 纪障城祖辈们，从未见过东海巨怪。 尽管纪雍航海二十余载，无数次出入灵山海域，见过许多珍奇异兽，也是首次见到这种可怕怪物。 “玄蛇竟能唤来东海巨怪！”孟明大感诧异。 目下，诸人仅见到巨怪露在水面的头部，以及若干晃动的触角，根本无法想象它整个身躯究竟有多长。 适才，纪氏舟师与玄蛇交战，本来稳操胜券。 但巨怪越过层层守护，巨大触手从“玄鸟”船底冒出，将整艘楼船缠绕住。 只要东海巨妖发力，可轻易将堪称水上堡垒的楼船卷入到水中，所有人都会命丧海底。 就算它不动手，只需迅速潜入海底，也能造成巨大旋涡，将重心不稳的楼船卷进去，破坏力异常巨大。 东海巨妖骤然出现，控制住指挥舰，整个纪氏舟师也被一截为二，首尾不能相应，阵列完全散掉。 其他船上士卒看到巨怪，脸上纷纷露出惊骇表情，战场形势骤然逆转。 不知为何，东海巨怪仅缠绕楼船，没丝毫动手迹象，仿佛再等待什么。 孟明正感疑惑，突然海上传来一声长啸，迅速由远及近。 他微微一震，连忙回头眺望。 听闻长啸声传来，玄蛇战船的盗寇都激动起来。 他们冲着声音来源，不断挥舞双手，用嘶哑的声音喊道：“王！” 但见距船舷三百多米处，海面上涌起一个巨大黑影，并以极为惊人速度向楼船方向移动，从正中分开两道白色巨浪。 很快众人隐约看见，巨大黑影是一条数十丈长的鲛鲸。 孟明神情一震，全身肌肉下意识绷紧。 纪雍与船上诸人也看呆了，因为他们不曾遇到这样巨大的鲸鱼。 相比之下，鲛鲸体型不如章鱼，仍是海中霸主。 它只要轻轻摆尾，就能轻易将整艘楼船击沉，或者拍成碎片。 随着鲛鲸逐渐接近，紧接着所看到情景，令所有人不由得叫起来。 他们全看见，鲛鲸黑色的脊背上站着一个人。 第170章 海上之王 “是人？”孟明揉了揉眼，才肯定自己没眼花。 鲛鲸游动时非常颠簸，但那人仿佛与它融为一体般，稳稳站在鲸背上乘风破浪而至，屹立不倒。 不一会，鲛鲸来到楼船前。 孟明看得更清楚，站在鲸背上是一个年约三旬，身高八尺有余，容貌英俊的壮汉。 他散着一头湿漉漉黑发，古铜肌肤上刺墨色龙蛇纹身，滚着粒粒水珠，在阳光下闪烁光泽。 男人全身赤裸，仅腰下绑一条白色布带，缠绕成丁字裤遮住下体。 伯芈惊见纹身裸男，有些羞赧地垂首，又悄悄抬眸，飞快扫对方一眼。 有啥好看……孟明瞥了她眼，我的身材更不错，让你看个够…… 但见壮汉身躯壮硕结实，肌肉盘根虬结，周身积蕴着阳刚之力，孟明也不得不承认，其彪悍身形丝毫不逊于己。 此人正是玄蛇排位第二的云中君，也是诸侯闻之色变，在海上横行霸道的盗寇首领——盗跖。 盗跖脸庞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下颚长了一圈短短络腮胡。 他唇角微抿，炯炯有神的黑眸里，隐隐透出一丝剽悍之色。 “海神……” 壮汉能召来东海巨怪，又能站在巨鲸背上如履平地，宛如海上之神，所有人都看得惊呆了。 甚至有莒国兵卒，不由自主跪下来，朝着威风凛凛的云中君膜拜。 “是海神……”纪世子喃喃自语。 “胡说！他是人！”纪雍神情微变，斥责儿子一声。 “纪卿所言极是！”孟明颔首道，“这厮只是擅于水性，拥有与海中生物交流之能力罢了。” 他盯着世子惊慌的眼睛，接着道：“说是海神，不如称海王更恰当！” “海王……”纪期喃喃重复了一遍。 “海中之王！”孟明伸手在世子肩头上，轻轻拍了一拍。 就在这时，男人冰冷清晰的声音从海上响起。 “在下云中君，各位见教了！”他微微一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 纪雍打量对方半晌，跨前一步道：“云中君，你想杀光我们乎？”他的声音力充镇定，却在微微颤抖。 “哈哈哈……”盗跖仰天狂笑，可笑声却让人心胆俱寒。 “岂敢对纪卿无礼？”他懒洋洋道，“玄蛇只想请您作客！” 纪雍神色一振，扬声道：“放过其他人，我跟你离开！” “若纪卿愿意配合，本君不会伤害其他人……” 盗跖挑眉看了看孟明，接着目光缓缓扫过纪期、伯芈，以及船上脸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定在纪雍脸上。 “但这次交战，我损失不少战船……” 盗跖勾唇抿出笑来，粗犷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狡黠神情。 “本君放其他人离开，但要扣下所有船只，补偿玄蛇损失……” 话音落地，霎时众人怔愣，待回过神来，顿时爆发轰然议论。 “太嚣张！” “欺我水师无人？” “大不了拼死一搏！” “我答应你！”纪雍蓦然开口，沉沉地压住诸人的喧嚷。 孟明能理解这位卿士的绝断，毕竟玄蛇出动东海巨怪，以及巨鲸，丝毫不讲武德，这一场海战莒国算是彻底败北。 此时，若纪雍坚持再战，徒增无谓牺牲。 纪期尖声嚷道：“父亲，我们可决一死……” “闭嘴！”话音未落，他被父亲一声怒喝镇住。 “父亲……”儿子惊讶地张口结舌。 纪雍又放缓口气，怅然道：“小子，你怎么与大章鱼、巨鲸决斗？” 纪期憋得脸色涨红，无力地低下头。 他转向孟明拱手道，“孟统领，请护送吾儿离开！” “敬诺！”孟明剑眉微敛，眼中闪过一抹坚定。 纪雍转而嘱咐儿子：“为父已经教过你，如何激发血脉之诀。待会我将会施展一次，送你们进灵山，吾儿好好观摩……” 孟明脸上浮现疑惑，问道：“纪卿，我们为何还去灵山？” 纪雍意味深长道：“盗跖说放过你们，但茫茫海上，他若骤然反悔，我们岂不都被一网打尽？” 孟明顿时恍然，如果世子躲进灵山，敌人便无法追击。 纪期脸上通红，颤声道：“父亲，孩儿不走！” 纪雍脸上微微动容，沉声道：“小子，为父不在时，你是纪障城之主，务必好好善待国人，孝顺你母亲！” 说罢，他微微闭目。 少顷后，他才睁开双眸望向孟明。 两人相识不久，此刻却心有灵犀。 “世子恕罪！” 孟明略带歉意地拱了拱手，一手抱起不断挣扎的纪期，直接扛在肩上，转身往船后走去。 “伯芈！” 望着远去的儿子，纪雍叫住他的爱人，嘱咐道：“好好照顾世子！” 说罢，他伸手拽下腰间所悬挂，流辉溢彩的玉璧，递给伯芈。 “请将玉璧交给吾儿……” 玉璧是纪障城传家宝，夜间能发出微弱荧光，可谓价值连城。 伯芈泣不成声，接过玉佩后，深深欠下身体，转身离开。 于是，纪氏舟师的水师将吏，分别乘坐十余小舟离开战船。 他们一行人乘着小舟，缓缓往南面驶去。 纪期的船经过云中君身边，狠狠地瞪着对方，眼中充满愤怒和鄙夷。 孟明抿紧嘴唇，微微抬高下巴，目光冷峻的望向这位高大男人。 海王站在鲸背上，全身散发着强悍压迫感。 此刻，他用一种睥睨的姿态，望向那位无论气势或体格，都不弱于自己半分的孟明。 孟明犹豫着是否要出手，袭击这一位彪悍海王，但他很快打消这个念头。 海上航行这段时间，他发现僵尸人的力量，在水中受到极大限制。 茫茫大海上，自己完全没优势，未必能打败盗跖，更别说那头东海巨怪。 留得青山在……孟明暗暗决定，要赶回去搬救兵，忍住动手的念头。 纪雍独自站在楼船上，目送众人离开。 紧接着，他右脚用力踏前半步，两只手不停挥舞，嘴里喃喃自语。 只见其额头上，突然出现一团金色光芒，还越来越亮，最后变得无比刺眼。 顷刻，海上受无形波动影响，变得波涛汹涌，小舟被晃动得一起一伏。 下一刻，南面海平线上渐渐升腾大片白色浓雾。 “纪卿！速速住手！” 见纪雍打开灵山通道，盗跖脸上霎时变色，连忙开口警示。 但这位卿士没理会对方，继续激发体内重黎血脉。 “自寻死路！”盗跖眸中戾气横生，泛起令人胆寒的狠意。 他抬手在唇边，不断吹出一种尖锐，短促的响亮声。 原本缠绕楼船，静止不动的巨大触手再次摆动，逐渐发力挤压船身，发出粗重的“吱呀”木头断裂声。 另一边，孟明等人所乘坐小舟，渐渐地隐没在浓雾里。 突然间，前方浓滞白雾变得越来越淡，浮现出一个偌大空间。 孟明猛地抬眼，雾中隐约可看见若干座岛屿。 在较靠近岛上，一道白银似的河流，蜿蜒奔流进海。 河岸两边，耸立影影绰绰的高楼屋舍，以及桅杆林立的渔港。 “灵山……”他眼底掠过一丝极讶异。 虽有足够心理准备，但眼前景象，依旧让孟明瞠目结舌。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传来悚人的破裂声。 孟明回头望去，瞳孔微微缩紧。 只见“玄鸟”号船体，已被东海巨怪从中间完全断裂成两截。 紧接着，船身被强而有力的触角拖进海底。 “不……不……”纪期颤抖失声，“父亲……” 他嚎啕大哭，欲投海去救人，却被孟明一把拉住。 “世子，当留有用之身，才能救回纪卿……”孟明花费了一番口舌，好歹劝住激动难过的纪期。 小舟匆匆远离战场，冲进空间内，眨眼便踪影全无。 浓雾中空间慢慢合拢，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第171章 神巫之选 窗外凛冽北风呼啸不停，但在洛邑王城守藏室内，因摆放了一盆燃着木炭的炉火，显得很温暖。 室中央木案前，青铜灯架上摇曳不定的烛火，映着龙骞高挑的身材。 此刻，他正俯身在一张木案前，全神贯注地翻阅所铺开简册。 案上以及地面上，也堆满不少竹简帛书。 龙骞连续几天躲在守藏室，废寝忘食寻找所需典籍，埋首观书。 “嘣……嘣……嘣……嘣……嘣……嘣……嘣……”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修闾氏敲击梆子的声响，龙骞才意识到天亮。 这也意味王城夜禁结束，阍人开启城门，可离开守藏室。 “终于找到了……”龙骞长长吁了口气。 他慢悠悠卷起竹简，伸一伸懒腰，挪动酸麻的双腿，起身走出门口。 “请帮本座准备朝食。” 龙骞轻轻唤醒倚着门，正打盹的寺人，打算吃过朝食再离开。 “给我来碗肝膋粥，”他向寺人吩咐，“酱菜只要韭、菁两种。” 寺人躬了躬身，匆匆迈出步子离开。 肝膋粥是专供王室食用的御膳。食材取狼肝一副，用狼肠脂肪蒙起来，配以适当酱汁，置于火上慢慢烤炙。 待脂肪渐渐渗入狼肝内，再以米粉糊润泽，另取狼胸间脂肪切碎，与稻米合制成稠粥。 大寒冷天里，喝上一碗肝膋粥，能驱寒保暖。好几年前，龙骞曾在镐京城里喝过一次肝膋粥。 近日，洛邑掌狩猎田兽的兽人氏，在王城郊外狩获一匹大狼。 狼肉经过庖人处理，极为新鲜，龙骞遂点肝膋粥来尝尝。 “二师兄！” 正当龙骞准备用膳时，门外突然响起一把清脆男声。 他抬头一望，眼前站着一位个头颇高，穿玄色深衣的俊美年轻人，不是小师弟巫凡敖是谁？ “敖，怎么来了？”龙骞问他。 “二师兄彻夜未归，过来瞧瞧。”巫凡敖站在原地，笑嘻嘻看着龙骞。 说罢，他进入室内，在案前坐下，寺人也迎上来。 “正好肚子饿，也给我来一份肝膋粥，七菹全要。”巫凡敖大声吩咐，“再来一份捣珍……只要牛肉，配麋肉酱。” 寺人向他鞠躬后告退。 捣珍，用牛、羊、鹿、獐等动物的细嫩里脊肉，经过反复捶打，除净肉中的筋腱，故称为“捣”。 其后将“捣”烹熟，取出揉成肉泥而食。 巫凡敖对龙骞打量一番，笑道：“二师兄这些日子躲在这里，难不成书中真有黄金屋？” “确实有！”龙骞对他说，“近期我在找寻神器线索。” “神器？”巫凡敖一脸疑惑，“青铜辛杖不是交给师尊了？” “另一件巫教神器……” 不一会，寺人送来朝食。 巫凡敖见到美食当前，随手捉起一颗牛肉捣珍，沾上些许麋肉酱，放入口中咀嚼吞咽，满足地赞叹一声。 他又抬头问道：“二师兄，本教还有神器在洛邑？” “这一件神器……”龙骞解释道，“是两百年前周公向本教所借，至今一直都没有归还。” “你寻得线索了？”巫凡敖问。 “离开宋国后，我去鲁国寻找线索。”龙骞告诉他，“近期我在守藏室里翻阅材料，大致判断出神器所在。” 巫凡敖好奇道：“二师兄，神器在那里？” 龙骞看了他一眼，笑着道：“你想知道？” “想！”巫凡敖用力点头。 龙骞直视他的双眼，嘲弄道：“不告诉你！” “我也不稀罕！”小师弟鼻腔中哼了一声，别过头望向窗外大树。 “别生气了！”龙骞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等时机到，我带你去取。” 听罢，巫凡敖这才消气。 他带着悻悻神色道：“怪不得这几天王孙没来，原来老师不理学生！” “我早已布置功课……”龙骞悠然道。 巫凡敖话音一转：“二师兄，季满非常有天分？” 龙骞皱了皱眉：“为何如此说？” 小师弟解释道：“巫咸氏这么多优秀子弟，唯独季满被咸祖选中，这意味小子很有天赋，能成为优秀巫师？” 龙骞沉吟道：“季满的长姊伯姬天赋甚佳，加上得到师尊真传，估计不出十年可臻大巫之境……” 听到二师兄赞扬自己的心上人，巫凡敖脸上露出几许自豪之色。 龙骞看了他一眼，接着道：“至于她的弟弟季满，小子虽有巫灵根，但天赋严重不足，无法成为一流巫师……” 不待二师兄说完，巫凡敖又问：“可是，那天季满兴高采烈来找我，说他仅用三天聚集初步巫力，算中上等天赋……” 龙骞轻轻出了口气，叹道：“是我用两成神龙之力，帮小子启灵缘故。” “两成神龙之力？”小师弟顿时神色恍然。 巫礼氏主要通过老师注入巫力方式，替学生启灵。至于注入多寡，取决于师生间关系，没有一定标准。 当年龙骞启灵，父亲巫礼嘉仅为他注入不到半成神龙之力。 巫凡敖摇了摇头：“我不晓得有这层缘由。” 龙骞微微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有这一股雄浑神力相助，聚灵三天就获得巫力，也不算什么本事了。” “二师兄，为何你下这么重本？”巫凡敖询问缘由。 龙骞与王孙季满无血缘关系，但他不仅破例收对方为入室弟子，还为学生注入两成巫力，这等情况在巫教内亦是罕见。 二师兄又叹口气，缓缓道：“老实说与您知晓，若无神龙之力相助，仅靠小子自身天赋，估计七天都未必练成初步巫力。” 他顿了顿，神色凝重道：“但我既应诺师尊，必要全力以赴。” 巫凡敖闻言，不禁为之动容。 “季满顺利启灵，但接下来聚灵，还有迈入少巫境才是挑战……” 龙骞望着他的脸，意味深长道：“更甭提肩负统领巫教，打败邪神使命，这孩子恐怕承担不了……” 巫凡敖默然，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龙骞开口问道：“季满最近忙什么？” 巫凡敖回答：“近期他去辟雍学宫。” “为何去辟雍？”龙骞皱起眉头。 王孙季满所接受巫师之学，与大邦周王官之学迥异。 “季满将归宗巫咸氏，放弃王族身份。”小师弟告诉他，“太子冀望儿子离开王几前，以王孙身份在学宫稍作学习。” 龙骞随意瞥了他一眼：“小子在辟雍学什么？” 巫凡敖不假思索道：“今日传授射术，大清早他就和兄长、堂兄等人，到辟雍学宫靶场。” “堂兄？”龙骞的声音猛地一顿，骤然看向他，“难道是靖王子的独子，王孙宫涅？” “然也！”巫凡敖点头，“二师兄，怎么了？” 龙骞不回答，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片刻后，他将小师弟拉起身，一同往靶场奔去。 第172章 辟雍学宫 “嘣！嘣！嘣！嘣！嘣！” 弓弦连续响动，五支羽箭齐插在箭靶中心，但力道依旧未尽，将靶子撞得前后乱晃。 “世子射得好！” “与吕虎贲相比，可谓不逞多让。” 靶场上，围观群众正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此起彼落的喧嚣声，交错成如秋季般的聒噪蝉鸣。 位于辟雍学宫旁的靶场，是能容纳百人，视野开阔的习射场地。 两排挺拔整齐的杨树，沿着靶场边上栽种。 铺平坦细沙的地上，立了好几个用木框蒙布制成的圆形箭靶。 “初射，申世子胜。”任司射的射人静卣大声宣布：“接下来进入再射！” 眼下，虎贲氏吕不汲与申国世子屠，正站在箭靶七十步开外。 他们在季满等人注视下，准备进行第二回合比试。 十天前，太子安在虎贲氏虢启护送下，连夜启程离开洛邑。 临走前，他嘱咐儿子离开成周前，到辟雍学宫学习。 周礼规定，王族公侯子弟年满十岁者，须入读城内小学；满十五岁入读城郊大学，即所谓王官之学。 季满进辟雍几天，大致涉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这是王族公侯子弟所须掌握重要技艺。 今日，辟雍学宫传授射术。 大清早，季满来到学宫靶场。陪同他前来，除了二兄叔贾，还有来自镐京年轻的虎贲氏吕不汲。 “叔兄，射箭比写古文还无趣！” 季满穿戎服，挎着大弓，腰间挂着装满羽箭的箭囊，虽稚气未脱，但显得英姿飒爽。 此刻，他脸上挂着一副百般无聊的神色。 叔贾正专注看着比试，直到弟弟说话，才回过神来。 他挠着头道：“比起看不懂的古文，为兄觉得射箭好玩得多。” “叔兄，你书法不咋地，”他向兄长扮鬼脸，“每次要我代笔，自然如此说。” “小子！竟敢嘲笑为兄。”叔贾笑骂一声，如往常般捏了捏弟弟有些肉肉的脸颊。 季满自幼与二兄亲近，兄弟俩私下互动十分随意。 至于长兄世子仲邑，自从以东宫世子身份，参与宗周系列礼仪祭祀，他感觉长兄变得非常拘谨，无法深入谈心。 来到洛邑期间，世子仲邑说要跟弟弟好好聚聚。 但他跟随父亲身边，召见成周公卿百官，讨论殷见礼筹备事宜，自己不常见到这位长兄踪影。 “季弟，我们身为王室子弟，君子六艺是立身根本，还是要精通，方能参加春搜、夏苗、秋狝、冬狩。” 叔贾表示，“你的射术……委实差了些。” 射术对王族公侯而言，不仅技艺，还是性情上的修养，但季满在这方面却惨不忍睹。 适才，射人静卣耐心指导，他虽认真瞄准箭靶，但射出箭矢不是落空，就是飞歪去。 担任射人的静卣，是学宫射箭科教官，管理学宫射箭事宜，指导学生射艺，举行射礼时充当司射。 他年过五旬，颔下留着一把灰白胡须，看上去雍容斯文，带几分君子气质。 季满射术糟糕，但静卣不动声色，耐心教他如何摆姿势，如何拉弓弦，如何瞄准靶心，如何避免双手颤抖。 “季弟，你太瘦了！要多多习武，方能长得像我般高大。”叔贾向弟弟展示他的强健肌肉和臂膀。 “叔兄，别再教训我了。” 季满转往场上一指，“你倒说说，吕虎贲和世子屠，俩人谁会取胜？” “当然是吕虎贲。”叔贾毫不犹豫的回答。 “叔兄何以确定？”季满浅浅一笑，“众所皆知，世子屠射术一流，你这样说是否有些托大？” 这位热爱戎事的叔兄，自幼对虎贲师有异常狂热的崇拜。 这些年来，他没少听兄长讲述各种虎贲师传奇故事。 父亲知道叔贾渴望加入虎贲师，遂在离开洛邑前一天，圆了儿子心愿。 他策命十四岁次子，成为宗周虎贲师最年轻小虎贲，比虎贲氏谢轲之子，十六岁任小虎贲的谢旭还年轻。 父亲此举，是希望叔贾以虎师身份，长期保护季弟。 “虎贲师乃我周最优秀武士，天子最忠心仆臣。”叔贾一脸坚定地说：“诚如我师口号所言……” “生作虎贲，死为周魂。” 季满接话，这番话他听了不下数十遍。 “又中了！”场上一片喧哗。 吕不汲与申屠二人比试正酣，双方射术精湛，几乎箭无虚发。 场上数十位公卿子弟，站在一旁围观，为支持的人摇旗呐喊。 宗周吕氏，向来被公认美男与美女辈出。 二十四岁的吕不汲，不仅长得鬓发俊美，温文尔雅，武艺高强，精通六艺，还善于巧辩，智力超群。 十七岁年纪的申屠，面相方正平直，是一个高大魁梧，膀大腰粗，浓眉大眼的少年人。 看着这位眼神温润，眉宇间又带有一丝刚毅的世子，季满感到无论体型、气势或射艺，都将吕不汲压下去。 “叔兄，真心说一句，”他再问，“你认为吕虎贲和世子屠谁会赢？” “我与世子屠比试过两次，他的箭术很厉害，我都不曾赢过。” 叔贾尴尬地笑笑，很快恢复坦然。“吕虎贲与我就互有胜负。” “莫非吕虎贲箭术不如世子屠？”季满盯着正在射箭的吕不汲。 “季弟，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叔贾摇了摇头。 他俨然一个射术教官姿态，对俩人进行点评， “为兄与吕虎贲虽各有胜负，但我感觉他有意谦让。跟世子屠不同，吕虎贲沉稳内敛，锋芒不露，却苍劲暗流。” 话音未落，吕不汲又从箭囊中抽箭，上箭，拉弓，松弦，动作娴熟，犹如行云流水，显得优雅潇洒。 四箭连发，迅如闪电般飚射而出，划出四道光芒。 “嗖！嗖！嗖！嗖！” 季满一扭头，只见七十步外靶心上，五支箭紧紧相挨，箭羽还微微颤抖。 “再射，吕虎贲获胜，接下来进入最后三射。”静卣的喊声再度传来。 “一比一，追平了！” 吕不汲精彩的箭术，让兄弟两人叫好不迭。 “季弟，你看那个家伙。”叔贾朝对面努了努嘴。 季满顺着他的提示，目光转向斜对面一看。 但见靶场角落杨树下，站着一个白面无须，身材高挑，宽肩窄腰长腿的俊俏少年，头上结着黝黑总发，身穿戎服。 他是天子王孙，王子靖的嫡长子，年长季满三岁的堂兄——宫涅。 “哼！不过是庶孙，排场比嫡孙大！”叔贾对这位堂弟，显得有些不屑。 第173章 王孙宫涅 王子靖，是太子安的庶兄，王孙季满的世父。 两年前，王子靖被策命为成周四方积，儿子宫涅随父到洛邑。 数年不见，堂兄长高许多，也变得更俊俏，但白皙面庞略显稚嫩。 此刻，只见宫涅身旁站着好几人，有皂隶，有家臣，还有一些扈从，但季满无一识得。 “季弟，你瞧瞧！”叔贾向对面睥睨了一眼，“他身后那个怪人。” 季满瞥了一下，堂兄身后站着一个身高九尺，高大得犹如夸父的壮汉。 他从头到脚裹在厚厚葛袍里，脸孔也被隐藏在兜帽中，显得很诡异。 “好高大的男人！”季满感到惊讶。 “季弟，还有旁边那个。”叔贾又努了努嘴。 但见宫涅身边，站着一个异常瘦长，满头白发，身穿棕色巫袍，戴一副青铜面具，遮住大半张脸的老者。 “季弟，老叟是你巫教巫师？”叔贾好奇打量对方，“你是巫教大祭师，赶紧让他来拜见。” “叔兄，切莫胡言乱语，给老师听见我可惨了。” 季满出声制止，沉声道：“弟只是巫子，据教规《巫典》规定，惟有迈入少巫境，方称作巫师。” “季弟，那你要努力学好巫术，修炼成天下第五位宗巫，大祭师……” 成为第五位宗巫？谈何容易……季满不禁苦笑，这个愿望离我太遥远，飘缈不可触摸…… 自从龙骞帮他启灵，这几个月来，每晚自己都会依据《盘龙经·冥想篇》的记载，专注打坐冥想，辛勤修炼。 巫族六大巫家，各家都有独特的冥想法。 龙骞传授学生的《盘龙经·冥想篇》，是他匠心独运，融合巫姑氏与巫礼氏冥想法，再结合古籍记载改良而成。 《盘龙经·冥想篇》的特点，能让天赋低者快速聚灵，及早迈入少巫境。 尽管巫力有明显提升，体质有所改变，但季满感觉到，若想迈入少巫境，仍有一段不近距离。 “小子，你的长姊伯姬，仅用两个月脱离巫子聚灵期，迈少巫境一鼎，是有记载以来第四快的巫子。” 季满回想起，老师所说一席话。 “阿姊用两个月，”他不禁喃喃自语，“我要用多久？半年？还是一年？” “季弟！”叔贾洪亮的声音，打断季满的思绪，“你在想什么？” 季满顿时回过神来，问道“叔兄，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叔贾呵呵笑道：“等你成为大祭师，好好教训这厮，将他变成一只小鸟！” “那宫涅要改名……”原本心情郁闷的季满，一想就觉得好笑，“唤他作王孙鸟罢！” 说罢，两兄弟忍俊不住，哄堂大笑。 这时，场上又传来围观者呼叫声。 季满一瞧，吕不汲已完成射箭，每一箭都射中靶心。 “三射，吕虎贲获胜。最终成绩二比一。”静卣高喊，“胜利者是吕虎贲！” 语毕，人群中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吕虎贲射术精湛，屠佩服不已。” 申屠落败却不以为忤，露出憨厚笑容，朝对手施礼。 吕不汲面露笑容，也朝他还礼。 “世子！”静卣对申屠拱手，沉声道：“您年方十七，箭术有如此造诣，十分难得。若坚持不懈苦练，假以时日，必达神射手之境。” “多谢静师教诲。屠会牢记在心！” 申屠恭敬地对他拱手垂拜，又对吕不汲微笑颔首，退回宫涅身旁。 季满远远望去，堂兄似乎十分不悦。 他站直身子，沉着脸盯住申屠，眼神中带有责备之意。 但身为伴读与辅佐的申屠，只是憨厚笑着，屡屡向他致歉。 静卣环绕四周，才开口道：“宫涅王孙、季满王孙，不如来比试一场？” 本来渐散的人群，听闻他提出建议，纷纷停下脚步。 “比试？”季满见自己被点名，不禁一愣。 “乐意至极！” 听到静卣叫唤，宫涅徐徐走来。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犹如众星捧月般。 堂兄扬面昂首，左顾右盼，一副目中无人的狂态。 他缓缓行至叔贾和季满跟前，只是随意拱了拱手。 “这厮如此无礼！”季满微微皱眉。 周礼规定，小宗庶子对大宗嫡子不敬，属于严重违礼，氏族宗君可对其处以惩戒。 宫涅仗着父亲王子靖受摄政重用，不仅对身边人飞扬跋扈，甚至对季满兄弟也十分傲慢无礼。 但太子安对王子靖十分尊敬，劝谏季满兄弟勿与宫涅起冲突，俩人只能尽力忍耐对方的无礼态度。 “堂弟！我们很久没比试了。” 宫涅露出虚伪微笑，毫不掩饰脸上明显的高傲神色。 “今日正好有机会，希望你不要输了，哭着鼻子找母亲。” 他的扈从闻言，纷纷笑起来。 混球……季满暗骂一声。 “哈哈哈！堂弟不提起，为兄倒忘了。” 叔贾放声大笑，朗声道：“记得当初我们在镐京比剑，你被我打得差点跪地求饶，哭鼻子次数不少！庶孙，为兄说得对否？” 叔贾咧着嘴斜视于他，语气故意咬在“庶孙”二字上。 “你……”宫涅脸色阴沉至极，双眼死死瞪着叔贾。 他痛恨别人说自己是庶孙，但对这位壮硕的堂兄，他还是很忌惮，也只能强忍怒火。 “好！是谁哭红鼻子，比试过便知。”他狠狠地说。 季满锁紧双眉，因为他的射术十分差劲。 他记得每一次镐京举行射礼，都被安排与年龄相仿的宫涅比试，还被打得落花流水。 自此，宫涅愈发看轻季满，把他当成可欺之辈。 “要如何应对？”季满心中略一琢磨，便有了对策。 “堂弟，你怎么不出声？”宫涅倨傲地说：“莫非怕输不成？看来嫡孙也不过如此。” “你这厮这么嚣张，让我来教训你……” 叔贾粗着嗓门大喊，欲替弟弟出头，却被吕不汲伸手按住肩膀。 “王孙，您被殿下策命为小虎贲，身负虎士使命，请注意言行。” 叔贾经吕虎贲这么一说，作为他的部属，也只能强自按捺怒气。 “好，我接受挑战。”季满眉毛一扬，望着对方冷冷地说。 原本正在散开的人群又开始聚集到场边，目光纷纷投注到两位王孙身上，期待有一场热闹可看。 第174章 漆雕金弓 “据闻，宫涅王孙射术十分了得。” “季满王孙与他比箭，不怕丢人？” 正当围观人群中窃窃私语，对季满指指点点时，他与宫涅俩人，早已站在箭靶八十步开外，准备比试。 静卣仍担任比试司射。 “季弟，你确定能行？”叔贾担忧地问：“八十步开外不容易！” 据大邦周射术标准，射手若能持一石硬弓，在五十步开外箭无虚发，属于一流水平。 适才，吕不汲和申屠在七十步开外比试，每箭命中，算踏入神射手门槛。 原本静卣让两位王孙在五十步开外比试。 但宫涅却说这只是稚子玩耍程度，提出将射箭增至八十步开外，顿时引起人群震愕。 “叔兄，我自有打算。”季满镇定地说：“让你见识一下巫师本事！” 宫涅年长季满三岁，可先行射箭。 他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把雕漆金弓，弓身镶嵌昆仑玉、绿松石、玛瑙与琥珀。 在阳光照耀下，这些宝石炫目无比，晃得众人一阵眼花。 “咦！吕兄，你瞧瞧，这不是大父的雕漆金弓？” 叔贾注意到堂弟所持大弓。 “确实是雕漆金弓……” 吕不汲观察片刻，颔首道：“二十多年前，洛邑举行盛大殷见礼，彼时前来觐见的鲁侯，亲自将宝弓进献陛下……” 他随即心生疑窦，疑惑道：“这些年来，据闻宝弓藏于王城府库，不知何故却到宫涅王孙手中？” 季满闭着双目，对他们的谈话置若罔闻。 当他听到吕不汲说起这把宝弓由来时，眼皮才微微颤动。 “一石硬弓，若将弓拉满，可在五十步内箭透一甲。” 叔贾歪着头计算，“若用二石雕漆金弓，可百步内穿透一甲，难怪这厮敢提出八十步开外比试。” “王孙说得没错！”吕不汲颔首，“然使用二石之弓，须有足够臂力，方能拉开弓弦，并不容易。” 话音未落，宫涅已站稳。 他从箭囊中拉出一支箭，借直腰功夫，轻喝一声，将雕漆金弓拉成半月状。 “这厮这么瘦，竟能拉开二石之弓。”叔贾有些诧异。 宫涅目光如炬，手指微微一松，把青铜羽箭射出去。 “嗖”地一声，羽箭已射中远处靶心。 他继续搭箭，拉弓，瞄准，射击，动作一气呵成。 “嘣！嘣！嘣！嘣！” 但见远处箭靶上，五箭射中靶心。 一时间，喝彩声响起，场上气氛顿时沸腾起来。 叔贾不由得啧啧称奇：“两年没见，没想到这厮箭术如此了得！” 他讨厌宫涅，但生性慷慨豪爽，对堂弟的精彩表现，也忍不住喝彩。 “宫涅王孙聪慧，晓得取巧。” 吕不汲对他们说：“他自知力气不足拉满弓弦，也认为季满王孙不能射中八十步开外箭靶。” 吕虎贲看了箭靶一眼，续道：他毋需耗力箭透一甲，只要射中箭靶即取胜。适才，他估算射中靶心所需力度，弓弦只拉七成之力，但也十分不易。” “季弟，你可有信心？”叔贾望向身边弟弟，眼里充满担忧。 比试开始后，季满一直闭眼喃喃自语，对一切都置若罔闻。 静卣朗声道：“恭请季满王孙开射。” “季弟！” 季满骤然睁开双眸，目光笔直朝叔贾与吕不汲射去，让人见了心头一凛。 “叔兄，切莫担忧，我一定能取胜！”季满咧嘴一笑，脸上无丝毫畏惧和怯意。 他在众人注目下，往场上行去，步伐沉重且稳定。 当他跺步到宫涅身边时，方停下脚步。 “堂弟，适才宫涅献丑了。” 宫涅扬了扬眉，高傲地说：“八十步距离不近，不知是否需要借你这一把雕漆金弓？” 季满呵呵一笑道：“堂兄，弟正有此意，想借宝弓一用。” “真要借？”宫涅怔了一下。 他本意是炫耀和挑衅，没想到季满打蛇随棍上。 “当然没问题！”宫涅露出了一丝狡黠笑容，“但拉弓需极大力气，堂弟勿用蛮力，以免伤到臂膀。” “多谢堂兄提醒！”季满随口应答，看似老神在在。 他接过雕漆金弓后，置于手上掂了掂。 “堂兄，既然咱俩比试，何不加上些赌注？” “打赌？”宫涅微微一怔，随即又问：“你想赌什么？” “赌你这把雕漆金弓。”季满扬起手中大弓，目光中带着挑衅意味。 适才闭目时，他听到叔兄和吕不汲谈话，得知雕漆金弓乃天子最爱。 但宫涅不知用什么手段，竟侵吞属于大父的宝弓。 故季满暗下决定，要夺回雕漆金弓，再进献那位驻辇彘地，自出世以来素未谋面的大父。 “我们在百步开外射箭，谁射中靶心，且射得准，谁便是胜利者。” “百步！”宫涅猛地愣住。 他寻思片刻，又开口问：“倘若是你输了？” “若是季满输了，对昊天发誓，向堂兄委质效忠，从此听命于你。” 季满说罢，立即引起群众哗然。 身为天子嫡孙，东宫嫡子，若向庶孙委质效忠，意味他必须放弃自己一切权力，成为对方家臣。 往严重说去，季满相当于成为宫涅的私有物，性命由对方支配，这是十分耻辱的事。 “季弟！休得胡闹！”叔贾深知事情轻重，连忙出声劝阻。 “叔兄，相信我，季满自有分寸。” “好，为兄接受你挑战。”宫涅唯恐他反悔，立即开口允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众目睽睽下，两人击掌为誓。 尔后，季满握着雕漆金弓，朝百步开外缓缓行去。 “什么？百步！” “他疯了？竟到百步开外射箭！” 不仅叔贾、吕不汲、申屠和静卣等高手，在场公侯子弟都露出震惊表情。 适才，吕不汲与申屠比试，在七十步开外射箭，已属一流箭手。 至于八十步开外，俩人竭尽所能，尽管还能达到，但已是常人极限。 目下，季满提出百步外射箭，顿时引起一片哗然。 放眼大邦周，能在这距离开弓，还箭箭命中的高手，估计不超过六人。 而这六人中，不包括今天在靶场上任何一位。 静卣很快回过神，“两位王孙，虽在百步外开射，不仅让箭射到，还要命中靶心，方能取胜。” 他略一停顿，语重心长的提醒：“若两位王孙射不中，这一场比试将由适才在八十步外，五箭俱中的宫涅王孙胜出。” 宫涅十分得意：“嘿嘿，堂弟，一旦你委质效忠，待堂兄继承父业，绝不会亏待你。” 季满不理他，自信地说：“静师，小子知道！我一定能命中靶心，取得最终胜利！” 他表情十分轻松，对百步距离毫不在意。 站定后，季满戴上扳指，把手指往弓弦上轻轻一搭，气势顿时大变，恍惚之间，像一名身经百战的神射手。 他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深深吸口气，缓缓将雕漆金弓拉得圆如满月。 “不可能！”宫涅张大嘴，一副被彻底震呆的模样。 眼前这一个十岁温雅清瘦美少年，竟然臂力惊人。 他不仅拉开两石大弓，还能维持长久不撒放，众人都看傻了眼。 你们这样就被吓呆了……季满暗自得意，好戏还在后头…… 第175章 鬼神降临 季满维持着拉开弓弦姿势，锐目熠熠闪光，箭矢瞄准远处靶心。 场上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众旁观人群，都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嗖！” 他的手指微微一松，弦声响起来，箭矢迅如闪电，掠过寂静的靶场。 “啪”一声，箭矢射中百步开外的靶心上，箭羽还在微微颤抖。 “中了！” “射中了！” 站靶场左右两边的叔贾和申屠，同时嗷嗷直叫起来。 不待靶子重新恢复平稳，季满再度拉弦放箭，动作显得潇洒而飘逸。 “嗖！嗖！嗖！嗖！” 在一阵阵弓弦声响中，他所射出箭矢，陆续插在百步外靶心上。 众人远远望去，只见五箭紧紧相挨，箭翎还在靶上不停地乱晃。 “胜了！”当季满停下射箭时，叔贾为他发出第一声欢呼。 “射中了？” “真的中了！” 群众这才回过神，霎时间，喝彩声犹如雷动般响起。 任谁也没料到，季满竟有如此精湛的箭术。 “没想到弱冠的王孙，”世子申屠惊喜道：“不仅百步内拉开二石之弓，还能五箭俱中靶心。” 他不由得赞叹：“据屠所估量，王孙距离神射手之境，恐怕只有几步之遥。壮哉，伟哉！” 当申屠赞叹连连时，他没注意到一旁的宫涅，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初射，季满王孙胜。” 静卣大声宣布，他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洋溢出激动笑容。 “接下来，进入再射……” 季满取下扳指，行至宫涅面前。 他学着脸带君子式微笑，朝对方施礼道：“堂兄，弟承让了。” “你……”宫涅死死盯住箭靶，似乎不敢相信眼前事实。 “王孙……” 当季满陶醉在场上欢呼声时，他耳边骤然响起一把低沉男声。 除了他本人外，周遭似乎没人听见这把神秘男声。 “王孙，这轮赢得非常漂亮，您可还满意？” “这要感谢尊神协助。”季满压低声音，悄悄回应那把低沉男声。 多亏我用《盘龙经》的降神之术……他自己喃喃自语。 前段时间，龙骞待在王城守藏室，如饥如渴地翻阅各种古籍文献。 老师无暇理会学生，遂打发他阅读记载巫师历史的《巫师春秋》。 季满阅读《巫师春秋》之余，偷偷翻阅龙骞所珍藏十卷本《盘龙经》。 这部书中，记载盘龙城巫礼氏诸多巫术修炼法门。 但龙骞仅允许他的学生，阅读其中的《冥想篇》部分。 老师告诉季满，目下他只是巫子，须先专注修炼巫力，好好打下基础，不宜随意修习其他巫术。 但在季满内心，还是充满忧虑，担忧自己水平过不了关。 趁着龙骞忙于阅读，无暇关注之机，他悄悄翻阅《盘龙经》，想从中学习几种巫术。 到时自己不仅有一技傍身，同时能向兄长叔贾炫耀。 然而季满浏览全书十卷后，发现书中所记载巫术，对修炼者最低要求，至少须少巫境或以上。 目下，他仅是巫力低微的巫子，根本无法修炼。 季满心有不甘，又认真将十卷《盘龙经》翻阅无数遍。 最终，他在第四卷《降神篇》中，寻得一种毋需多少巫力，即可随意施展的巫术——降神之术。 所谓降神者，是巫师通过连串施法，恭请神灵附在施法者身上的巫术。 据他所阅读《盘龙经·降神篇》记载，降神术可分为三层不同境界。 第一层，可称之为降神。 第二层，可称之为附神。 第三层，可称为通神。 这三层降神术中，第一与二层修炼门槛极低，不需使用多少巫力，甚至可以是凡人身份。 反之施法成功，被附身者可借助所附身神灵的神力，施展数倍于己的巫术。 经过一番琢磨，季满遂决定学习降神之术，以备危急时使用。 今日学宫习射，他被堂兄宫涅当场羞辱。 所幸自己学会降神要诀，在别无他法下，只能硬着头皮应诺比试。 适才，季满趁宫涅首射之际，悄悄站在一旁。 他闭上双眼，按照《盘龙经·降神篇》上记载，轻声念诵咒语，召唤神灵来附身，协助他射箭赢得比试。 “天苍苍，野茫茫，拜请四方众神灵，速速降临照天明，弟子季满，叩请……” 念到这里，季满迟疑一下，“嗯……射箭应该请什么神附身适合？” 念诵降神之术的咒语时，最重要莫过于熟知天、地、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山、川、河、海等相关神灵名字及其职能。 这些神灵生前是凡人，有着不同性情，以及喜、怒、哀、乐、怨、恨、爱等复杂情感。 若不晓得这些，就算强行施法，不仅无法得到神灵相助，还会惹来灾祸。 听闻有个善射的神……季满不禁暗忖，唤什么宗……宗布神的，不知宗布神唤甚名字？ 季满想了想，继续念诵一连串咒语。 “弟子季满，叩请善射之神护吾身，神化身，身化神，上下虚空，无所不在，无虚不现身，化起日月照天明，善射之神诚心请，弟子季满，再三拜请叩求……” 季满学习降神术为时尚短，未及完全了解相关神灵底细，搞不清楚什么神灵擅于射箭。 故他念咒语时，将所需念出神灵名字进行模糊处理，统称“善射之神”。 甭管什么神，只要擅于射箭……季满满不在乎地想，只要能帮我赢得这一场比试，通通给我过来…… 于是，季满闭着眼睛，默念好几十遍降神之术咒语，始终没得到回应。 没有效，该咋办……他心中感到忧虑。 正当季满以为施法失败，想放弃之际，脑海中赫然响起一把低沉男嗓音。 “王孙，您特请本君降临，不知有何要求？” 得到回应后，季满原先皱起的眉头，方得以舒展开来。 “小子敬问尊神名氏？” 这是他成为巫子以来，首次成功施法，故显得特别激动，以至于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 “吾乃北邙君，”男人淡淡地回答，“北邙山之神也。” 北邙君，北邙山之神……季满疑惑地想着，山神应该擅射箭罢…… 他沉吟片刻后，恭敬地道：“恳请尊神协助，让小子借助您的神力，取得这一场射术比试胜利！” “哈哈哈哈！此事不难，让本君助你一臂之力罢！” 语罢，季满眼中精光闪烁。 他感到体内充斥着一股奇特力量，自己仿佛天生精于射箭之道。 第176章 邙山之君 据《盘龙经·降神篇》记载，第一层降神之术不需巫力，施展容易，多为一般巫师所学。 他们被称为通神巫师，专为民驱鬼治病。 但被附身巫师，会被神灵完全操控，失去自我意识。 季满不喜欢这种被“神灵”控制，失去自我的感觉，才决定学降神术第二层附身。 此前，他在龙骞老师神龙之力加持下，成功启灵，成为一名巫子，也修炼出一定巫力。 他借助被老师注入体内，迄今残留着，尚未消散殆尽的神龙之力，加上自己所修炼微弱巫力，成功施展出第二层附身法。 季满不仅得以保持自我意识，还能借用北邙君部分神力。 得到北邙山神授予神力，他才敢与宫涅打赌，在百步开外射箭。 “再射，请宫涅王孙出场。” 靶场上响起静卣的声音，打断季满的回想。 经过适才堂弟的惊人表现，现下在宫涅身后，众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位王孙，让他感到非常不自在。 但见他行至百步开外，搭上箭，咬紧牙根用力拉弦。 但见宫涅额上不断飙汗，双手剧烈颤抖。尽管他用尽全力，也只能将弓弦拉开一半。 “这一箭恐怕要脱靶了。”吕不汲说。 “嗖”一声，箭矢离弦，斜斜地插到八十多步沙地上。 宫涅射出第一箭有劲道，毕竟才十三岁，身体未完全发育，尚显瘦弱。 加之连续拉多次弓，手臂感到酸痛欲折，瞄准变得艰难，导致射箭落空。 “嗖！嗖！嗖！嗖！” 宫涅连射四箭，毫不意外无一射中箭靶。 围观的公侯大夫子弟，所有人噤若寒蝉，没人敢触怒这位王孙。 场上瞬间变得寂静无声，除了叔贾的爽朗笑声。 “堂弟，大父的雕漆金弓需大力气拉弦。”叔贾瞥了宫涅一眼，给他一个嘲弄微笑。 他故意强调这把弓属于天子，引起诸人注意。 “千万小心，勿伤到臂膀……”叔贾用轻蔑口吻，模仿宫涅语调，语气促狭之极。 宫涅抿起嘴，不理会对方，却下意识攥紧拳头，内心异常激动。 为了不让人看穿，他故意松开捏紧的拳头，但双手仍不自主微微颤抖。 表面上，堂兄不改身为王孙的雍容气度。但季满走近他身旁时，可从对方双眸当中，看到深深恨意。 “再射，请季满王孙出场。”静卣大声道。 “北邙君，又要麻烦您帮忙。”季满取过雕漆金弓后，边走边说。 “北邙君，你还在否？” 良久，方传来那把依旧温润低沉的嗓音。 “王孙，请放心……都交给本君罢！” “都交给您？此话何解？”季满心生疑窦。 顷刻间，他感到了一阵莫名晕眩，“我……我怎么这样晕？” “王孙，放心交给本君……” 男人低低沉沉的嗓音，在耳边不断重复回响，他的意识也随着这把具有蛊惑的嗓音，逐渐变得模糊。 “不好！” 季满暗叫不妙，竭尽全力抗拒声音蛊惑。 但对方低沉的嗓音，却在脑海中挥散之不去，很快变得昏昏沉沉。 “堂弟，你怎么了？” 季满隐隐约约中，看见宫涅秀雅清俊的脸孔，竟自扭曲得颇见狰狞，完全失去美少年风采。 “堂兄，怎么你变得如此丑陋！”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说出最后一句话。 当季满醒来时，发现自己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在他周遭仿佛被黑色浓雾隔绝，让人无法看清楚身在何处。 他整个人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意识十分混乱，分不清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 突然间，季满眼前一亮，但见一个体格精瘦，容貌英俊的男人出现面前。 男人头戴远游冠，身穿宽袖紧身的白色直裾深衣。他的腰间用纬带，悬挂着一枚温润皎白的玉玦，更衬得男人面容如玉。 “你是谁？” “王孙，吾乃北邙君，北邙山之神。”男人向他拱手行礼。 “北邙君……您好！” 季满犹豫了半晌，方对男人拱手回礼，却闻到对方身上，散发一阵淡淡地槐花微香。 他垂眼一瞥，原来男人腰间挂着一个香料草囊。 “北邙君，小子怎么来这？” 季满跨前几步，随着花香深入鼻中，他嗅到一阵若隐若现的霉腐气味。 他满腹狐疑地问：“这是什么味道？” 这一股霉腐气味逐渐扩散，还变得愈来愈浓烈。 渐渐地，季满不仅闻不到花香，反而还嗅到一阵刺鼻恶臭。 “你……你不是山神！” 季满愣了片刻，顿时充满警惕，往后退了好几步。 “王孙，本君乃邙山之神。”男人微微一笑，双目如炬地望向他。 “你不是山神！”季满恍然大悟，惊讶大叫：“你……你是山鬼！” 他猛然想起《盘龙经·降神篇》记载，降神之术所请神灵分三种：第一种，请鬼；第二种，请先祖；第三种，请神。 事实上，真正神灵不能随意请到。 一名巫师若想请神附身，首先要确定想请来附身的神灵，对该名神灵进行长期祭祀。 一旦得到神灵首肯，巫师才能进行降神术修炼、祭祀仪式以及咒语加持，最终方能成功请神。 像季满的老师龙骞，是巫教苍龙殿大神官。他施展降神之术，可轻易请来苍龙神附身。 随着龙骞动念一闪，可随心所欲施展出那一股源自于苍龙神，源源不断的神龙之力。 但一般巫师不具备五大神官在血脉、天赋、氏族方面的优势，他们很难请到真神前来附身。 除非是某一位神灵，有意识寻找这些平常巫师附身。 故所谓通神巫师，所标榜请神，一般所请更多是鬼魂或祖先。 方才季满求胜心切，没有明确对象与神名情况下，胡乱施展降神之术。 结果他请到来历不明的恶鬼，还以为真是神灵附身。 目下，他被这个不知名恶鬼弄到失去意识，来到这个黑暗梦境中。 很显然，这只恶鬼欲侵占自己的肉身。 “哈哈哈哈！”男人赫然发出狰狞大笑。 “孺子，你终于发现不对劲，但为时已晚。” 原本一派温文尔雅的男人，猛然间身体骨骼逐渐膨胀与变形，无声无息变成一个又高又大，赤发披肩，青面獠牙，双目血红的恶鬼。 这个露出丑陋本相的恶鬼，双手击胸，暴跳于地，神态凶野，远远望去甚是恐怖。 “孺子，吾乃东都鬼王！” 第177章 神秘君子 “孺子，吾乃东都鬼王！” 只见恶鬼大声怒吼：“我还是第一次遇这么愚蠢之人，念降神咒时，竟然没有指名道姓，随意召唤鬼神附身。” 我怎会如此幸运……季满暗暗叫苦，初次降神请到鬼王…… 龙骞老师说过，上回东都鬼王事件中，尸鬼凡成死后，由于吸收了出来夜行的百鬼，破镜成为一代鬼王，将整个成周搞得天翻地覆的事情。 后来南明离火阵被玄蛇的东君启动，老师将火焰引入异境夜市，中途遭遇被湘君控制的鬼王凡成袭击。 当时，所幸殷褚师及时请来北邙山神，使用神箭重创鬼王，龙骞老师才得以躲过一劫。 季满万万没想到，鬼王凡成竟然找上自己。 “多俊美的孩子……待我控制你肉身后，就找巫礼龙骞报仇雪恨……” 东都鬼王死死盯着季满煞白脸庞，双瞳闪烁着贪婪。 “这副躯体本王要定了！” 说罢，鬼王发出一声狰狞嘶吼，手中拿着一把黑色雾气缭绕的长戈，直直向季满刺过来。 “你别过来！”季满惊骇莫名，转身撒腿便跑。 恍恍惚惚中，他奔入一栋建筑，愕然回头，见鬼王随后追杀，毁门而入。 他感到害怕，又慌忙躲入一间内室，鬼王再次破门而入，追进内室中。 眼见无处可逃，季满的心仿佛沉入无底深渊，变得绝望起来。 “我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赫然闪起一道灿目金色光芒。 “怎么回事？”东都鬼王怔了一下，满脸疑惑。 这道金色光芒并不耀眼夺目，而是一种让人感到温暖、柔和的亮光。 原先无边无际的黑暗，被这一道光芒笼罩后，顿时被照耀得恍若白昼般。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身影从光芒深处，缓缓地显现出来。 但在金色光芒照耀下，季满无法看清楚对方面目。 他只好用手背遮住眼睛，在金色亮光闪烁间，依稀辨认出对方是个身材十分高大的男人。 “大胆……汝为……岂敢对……” 隐隐约约中，季满听到男人斥责鬼王的，但听不清他说什么。 东都鬼王被斥，脸上瞬间煞白。他急忙收起长戈，猛地窜到男人前，作畏惧之态，跪下谢罪。 “小鬼该死，请……原谅小……” 恶鬼声音若隐若现，断断续续，季满听得不甚清楚。 此刻，不可一世的东都鬼王大口喘气，惶恐地抬头望向男人，可怜巴巴等候对方裁决，身体还不停发抖。 男子开口说几句话，才轻轻抬起手，示意恶鬼离开。 鬼王松了口气，连续叩好几个头，化为一团黑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是何人？如此厉害……季满心里泛起嘀咕，连堪比大巫境的鬼王，见到他立即跪地求饶…… 无论如何，季满总算是逃过了一劫。 于是，他恭敬地对男人稽首伏拜，满怀感激地道：“感谢君子相助……” 男人沉默不语，虽看不清面目，但季满能感到其目光正注视着自己。 “这人……怎么感觉似曾相识？”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从他内心深处骤然升起。 “君子，我……” 正当季满想说什么，突然觉得有一股凉意从心里涌出，遍流至四肢百骸。 他激灵的打了一个冷战，顿时从昏睡中惊醒过来。 他仿佛昏睡了很久，初醒时感到头部无比沉重，还隐隐作痛，一片迷茫。 渐渐地，他听见周遭如潮水般涌来的喧嚣声。 当季满睁开沉重双眼时，发现自己手持着雕漆金弓，站在靶场上。 原先在场边围观的公侯子弟，纷纷向他围拢过来，发出阵阵欢呼。 “再射，季满王孙二胜。” 看到百步外箭靶上，靶心插着五支羽箭，季满才敢确定之前所发生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东都鬼王短暂接管自己肉身后，不仅继续射箭，还表现不俗。 场上人似乎才回过神，猛烈欢呼声顿时爆起。 “季弟！你赢了！” 叔贾将弟弟抬起，让他跨坐在厚实的宽肩上，接受众人崇拜与夸赞。 好险，差点被杀死……回想方才惊险一幕，季满还是心有余悸。 旋即，他高举雕漆金弓，在无数羡慕目光以及欢呼声中，享受胜利滋味。 “最终胜利者是季满王孙……” 静卣本来洪亮的声音，却被周围群众欢呼声浪所掩盖。 无奈之下，他只能扯开喉咙，大声喊道：“据两位王孙的协定，这一把雕漆金弓属于……” 他准备以司射身份，宣布雕漆金弓最终归属权。 “司射且慢！”宫涅赫然开口，众人瞬时将目光转向他。 静卣一愣，连忙问道：“宫涅王孙，这是何意？” “司射，季满使用巫术，违反礼制。” 堂兄与季满对视一眼，大声说：“堂弟没资格取得宝弓！请判其落败，并施以扑刑，以作惩戒。” 司射是射礼或比试主持，在射箭过程中，腰间插扑，对不按礼仪行事，或严重违规者处以“扑刑”，以荆革捶挞对方，以示惩戒。 “你这个庶孙！”叔贾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输了还想赖皮！” 吕不汲紧紧架住叔兄身体，没让他朝宫涅冲去。 “各位，请稍安勿躁！” 静卣行至两方之间停下，举袂顾左右，大声道：“射术是君子之争，诸位何故大动干戈。小臣任司射，必秉公处理。” 叔贾闻言，才按捺住怒气静下来，却犹自愤愤不平。 静卣向宫涅发问：“王孙，何故说季满王孙用巫术？” “尸巫！”宫涅喊一声。 身边那位身穿棕色巫袍，戴青铜面具的老者，往前踏了一步。 宫涅傲然地说：“尸巫是壮巫之境后期，来自黑水城。” “黑水城壮巫……”人群中一阵骚动。 尸巫抬眸，淡淡地望了望季满，弄得他头皮发麻，十分不自在。 “他是九神教壮巫！我的降神之术不就穿帮？”季满摸着无须下巴沉吟，有些忐忑不安。 据《巫典》划分，巫修境界分为少巫境、壮巫境、大巫境，以及宗巫境，每个境界又分为初期、中期与后期。 壮巫之境后期以上者，已臻一流巫师之境，不仅实力强大，身份尊贵，行走东国间也深受人们尊崇。 季满听老师说过，九神教长老中，有几位是大巫境中期，以及后期。 至于那位守在黑水城圣地，闭关不出的大长老，更是迈入宗巫之境。 他与巫教大祭师子夫人、天道宗大宗伯巫礼乃、冥蛇大神官巫凡无骇，并列为天下四大超级巫师。 近几年来，沉寂一时的九神教，在新任神君率领下，逐渐走上复兴。 一时之间，黑水城人才济济，高手如云，势力如日中天。 所以说，九神教是季满将来任大祭师，须面对最强敌人。 “王孙！司射！”尸巫深深一拜后，直起身体。 “适才初射，季满王孙施展巫术，请来东都鬼王附身，巫一时不察。” 他用沙哑的声音道：“待第二回合再射，王孙神情出现异样，巫才察觉他使用降神之术，还差点被鬼王侵占肉身。” 尸巫是尊贵的黑水城巫师，面对王室子弟，也毫不遮掩自己的淡淡傲意。 这老叟……季满盯了尸巫片刻，只觉血气上涌。既知我被鬼王入侵，却不前来施救，其心可诛…… 但想到他来自与巫教敌对的九神教，季满心中便释然。 第178章 礼之轻重 “王孙，请问尸巫所言属实否？”静卣问。 “没错，我委实使用巫术。” 面对九神教壮巫的指控，否认也无济于事，季满干脆直接坦承。 此言一出，群众开始议论纷纷。 “使用巫术又如何？”叔贾一急，辩护道：“请问静师，周礼是否规定用巫术射箭违礼？” 谈及周礼之事，尸巫不容置喙，拱了拱手，退回宫涅身旁。 静卣捋了捋胡须，摇头道：“禀王孙，周礼并无言及巫术射箭违礼。” 他任司射多年，熟悉各种射术礼仪，还是首次遇到这种情况。 “静射人，此言差矣！” 一位立于宫涅身后的中年人，匆匆迎上两步，对季满兄弟鞠手行礼。 “你又是谁？”叔贾哼了一声。 “启禀王孙，仆臣乃靖王子家臣君宰德父。”中年人回答。 静卣问：“君宰先生有何高见？” “当年，周公鉴于大邑商崇信巫师亡国……” 君宰德父指出：“遂于制礼作乐时，规定几内巫师由王官统之。宗周所举行礼乐仪式，严禁使用巫术。” 他稍作停顿，续道：“目下，季满王孙贵为天子之孙，竟在射术上用周礼严禁之巫术，乱我周制。此举不仅违礼，还严重僭越。” “王孙竟然违礼！”众人开始一阵骚动。 季满微微皱眉，脸上闪过一丝愤怒，暗自紧握着手中宝弓。 他没想到宫涅心思狡诈，不甘心认输，竟授意他的家臣，搬出周礼攻击自己违礼。 一时间，季满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下来，思绪急转，暗定对策。 “季满王孙年纪尚幼，学礼未精……” 君宰德父献媚地笑道：“加上他将放弃王孙之尊，到宋国任巫师，出现这种僭越行为也合理，我们该对王孙多加体恤。” 宫涅性情阴沉，对庶出身份十分敏感，尤其嫉妒季满兄弟东宫嫡系。 君宰德父看透这点，为讨好庶王孙，不惜得罪东宫，大胆取笑季满。 听罢，宫涅薄唇露出一抹微笑，看起来十分得意。 周围的公卿子弟，也开始私下交头接耳。他们对季满指指点点，或疑惑、或不屑，人群中不时传来讥笑声。 “君宰敢尔，竟对我周先王大不敬！” 季满一声突如其来的暴喝，不仅君宰德父整个人懵掉，众人也不禁发愣。 适才，莫名其妙被指控违礼，成为众矢之的，他已十分恼怒，只是强行忍耐不发。 目下，对方进一步嘲笑自己放弃王孙身份，成为巫师之事，他心中骤然冒起一团熊熊烈火。 “我使用巫术又如何？有何好笑？”季满瞪着对方，“你这番言论不仅小觑我，还羞辱武王！” “羞辱武王？”君宰德父闻言大惊，“王孙，此话何意……” 他才问一半，却被王孙回视的凌厉眼神震住。 季满不理会他，昂头缓缓念道：“武王答拜，先入适王所，乃克射之，三发而后，下车，而击之以轻吕，斩之以黄钺……” 当年，武王发伐商前，对八百诸侯宣布帝辛罪行：“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 所谓三正，指天、地、人。 武王伐商，宣称替三正行道。 周师在牧野之战中，成功击败商王师，帝辛见大势已去，登鹿台自焚。 尔后，武王发在周公旦与召公奭陪同下，进入朝歌城，来到帝辛尸体旁，执行天罚。 当时，武王屹立在戎车上。 他拉开轩辕弓，搭着震天箭，对帝辛尸体连射三发，尔后才下车，用轻吕神剑击刺尸体数下。 旋即，武王用金色铜钺，砍下帝辛头颅，悬于大面白旗杆上。 接着，他行至妲己尸体旁，对其尸体连发三射，并使用玄色铁钺，砍下她的头颅悬于小面白旗杆上。 这段大邦周过往史事，见载于《周书·克殷》篇，在场公侯子弟基本上耳熟能详。 听罢，静卣略微沉吟，开口问：“王孙，先武王射帝辛尸体，执行天罚，属于祭祀礼法，不知跟使用巫术有何干系？” “静师，武王执行天罚时，射箭者不是怹本人。” “不是武王本人？”静卣微微一凛。 “然也！” 季满解释道：“天罚是武王代替被帝辛所毁天、地、人三正所射。故武王射箭时，周公对怹施展降神之术，恭请三正附身……” 武王请三正附身之事，不见载于《克殷》篇或其他宗周史书，季满也是从巫教史书《巫师春秋》中读到。 彼时，武王望着地上被烧成焦黑的帝辛尸体，口中喃喃念道：“予一人，乃皇天附体！” 他拉开轩辕之弓，射出第一箭。 尔后，他口中仍喃喃念道：“予一人，乃后土附体！” 他又张弓，射出第二箭。 最后，武王口中还是喃喃念道：“予一人，乃苍生附体！” 他又再张弓，射出第三箭。 讲到这，季满戛然而止。他眼眸一抬，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还等着下文。 “君宰你可知罪？” 他赫然喝声如雷，惊得群众惊慌失色，纷纷回过神。 “王孙，仆臣……” “放肆！”季满大声打断君宰德父话语。 “当年先武王推翻大邑商，开创我周万世基业。若无武王功勋，何来今日大邦周辉煌？” 他指着对方大声斥责：“现下，你为了阿谀奉承，污蔑王孙用巫术违礼，岂不羞辱用巫术三射帝辛尸，执行天罚的武王，谓其违礼？僭越？” “王孙，仆臣没这意思……” 君宰德父被对方指控吓得魂飞魄散，脊背一阵发凉，嘴唇不断颤抖。 季满目光炯炯，扫过周围人群。 他一字一顿的说：“当着姬姓子孙前，非议其祖宗，属大不敬；身为王臣侮辱先王，属大僭越。” 这席话说得铿锵有力，义正言辞，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小虎贲，掌他嘴巴。”他对叔贾下令。 “诺！”憋着一口恶气的叔贾，骂咧咧地拍着胸膛，大声应诺。 他摩拳擦掌行至君宰德父面前，反手便是两记耳光。 叔兄这两下打得忒狠，但闻“啪啪”两声，君宰德父整个人跌坐在地，眼冒金星，口角鲜血直流。 “小虎贲，将这厮送去司寇署，让士师以大不敬罪论处。” 季满发话时，眼神中射出傲睨众人的坚定。 适才，君宰德父嘲笑季满年幼，不懂周礼。 但经过一阵唇枪舌剑，季满不仅将王子靖家臣骂得魂飞魄散，还赏对方两记耳光，将他送到司寇官署法办。 “季满王孙饶命……宫涅王孙救命……” 君宰德父被赳赳虎士带走，顾不得脸颊上火辣红肿，不停苦苦哀求，再无此前嚣张气焰。 现场诸人个个都目瞪口呆，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君宰德父消失在诸人视线后，才相继透一口气。 “堂兄，弟替你教训这个对先王无礼、僭越周礼的无耻家臣了！” 季满笑意盎然，看着脸色涨红的宫涅。 第179章 一言不合 眼下，季满不仅熟悉大邦周先王用巫术的典故，还随手拈出侃侃而谈，将诸人唬得一愣一愣。 这得感谢几个月来，让他苦学古文，研读《巫觋春秋》的龙骞。 据老师解释，周礼的实践有一个重要原则。 若周公、成王、康王等后王所制定周礼，与文王、武王等先公先王生平事迹产生矛盾或冲突，须以先公先王之行为作准。 至于后王所作相关规定，会被视作非礼无效。 当然，先公先王诸多与后王之法冲突，甚至“违礼”的行为，这些年来已被宗周史官陆续进行适度“历史化”诠释与修改。 故季满所遇到这种巫术违礼情况，几乎很少见。 适才，他将武王施展巫术，请出天、地、人三正附身，用轩辕弓与震天箭射击纣王尸体一事抬出来，试问谁敢据后起周礼，批评先王违礼？ 宫涅看着家臣被教训，虽感到焦急，却无法出口反驳或阻止。 他是王族同龄子弟的翘楚，却不知这位堂弟不仅熟读周礼，还能随手拈来举一反三。 见季满巧妙应对，他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他心中已惊觉这位略小三岁的堂弟，沉稳睿智不在自己之下。 “静师，学生所言是否有理？”季满问。 “王孙所言极是！” 静卣连连颔首，转向尸巫问道：“大巫，您巫术修为精深，敢问王孙所言武王施展巫术事迹，是否属实？” “王孙……所言不虚。” 尸巫看了脸色阴沉的宫涅一眼，艰难地点头。 “好！我正式宣布，比试用巫术不违礼，胜利者仍是季满王孙。” 季满这才眉眼舒展，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胸腔中。 宫涅脸色阴沉，紧紧捏住拳头，转身准备离开。 想逃？轮到本王孙……季满收回心思，轻咳一声道：“小子敢问静师，比试用药是否违礼？” 宫涅一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静卣微微一愣：“王孙，您的意思……” 他略一思索，才回答：“周礼确实有明文记载，若服药增强自身力量，当属违礼也。” 季满指向宫涅道：“敢问堂兄，是否在比试前服用洗髓丹？” “季弟，什么是洗髓丹？”叔贾问。 “洗髓丹，是宋国彭邑巫彭氏独门调配秘方，服后可让人体力倍增。” 这些日子，季满除了跟随龙骞学习巫术。同时，他也与巫凡敖交好，掌握许多巫师的用药知识。 只见他进一步解释：“适才比试前，我经过堂兄身旁，闻到他身上散发淡淡丹药味。” “竟服用药物！”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静师，尸巫乃九神教壮巫，可请他确认此事。” 季满望向尸巫，眼中精光闪烁。 “尸巫，季满王孙所言是否属实？” 尸巫看了脸色更阴沉的宫涅一眼，再次艰难点头。 “莫怪！” 叔贾作恍然大悟状，“我早怀疑这厮这么瘦弱，短短两年不见，他何来拉开二石之弓力气？原来悄悄服药。” 他转对静卣拱手道：“静师，宫涅比试违礼，请对他施以扑刑。” “对王孙施以扑刑？” 静卣闻言脸色一滞，众人也面面相觑。 射人静卣任比试司射，掌握周礼所赋予权力，可惩处违规者。 但宫涅是天子之孙，王子靖之子。 真让王孙赤着身子，在众目睽睽下被荆革捶挞，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羞辱。 静卣低头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恐怕不妥……王孙乃千金之躯，不可轻易受损。” 宫涅不由松了一口气。 虽得以免遭扑刑，但眼下失败以及众人异样眼光，对他而言无疑比接受惩处更令人感到羞辱。 这位王孙自视甚高，从小到大一直备受尊宠，又何曾受过如此挫折？ 目下，在众人注视下，他那张俊脸已变得有些扭曲。 “可惜！便宜了你！” 叔贾冷哼一声，不屑地笑道：“季弟若输比试，须对你委质效忠。但堂弟服药违礼，却仗着王孙身份不受惩处。看来嫡孙不如庶孙娇贵……” 宫涅气性素来高傲，焉容得旁人如此肆意冷嘲热讽，脸色变得十分狰狞。 他目光凌厉如剑，狠狠扫向季满兄弟，恨不得将他们身体刺出窟窿来。 “王孙，勿再言……”吕不汲察觉到对方神情有异，连忙出声劝阻。 “庶孙，好好认清身份，莫再行此僭越违礼之事。知否？知否？” 叔贾高亢尖锐的声音，直钻在场数十人之耳。 “东宫孺子，欺我太甚！” 宫涅厉声怒喝，话未说罢，便将腰间佩戴玉珏取下，狠狠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要杀了你们两个！”宫涅额头上青筋直冒，眼中杀机爆射。 许多公侯子弟，都被其眼中杀意吓得踉跄后退，有的还慌忙低头，避开他的凶狠眼神。 季满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激烈。 “王孙，万万使不得！”宫涅身边家臣侍从纷纷劝阻。 一旦展开厮杀，无论谁胜谁负，若有任何一位王孙死伤，必引起东宫与王子靖两方滔天震怒。 最后遭殃者，还不是他们这些家臣侍从。 “表弟，不可，姨父会动怒。” 申屠意识到问题严重，连忙开口制止。 “住口，别拿父亲唬我。这两个家伙如此嚣张，敢欺辱本王孙，你们身为家臣还可忍受？” 受到宫涅斥责，申屠和其他家臣侍从纷纷哑然，无言以对。 尸巫抿嘴含笑，在旁冷眼旁观，摆出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铁虎贲，替我先杀季满，再杀叔贾！” 王孙宫涅转身，对那位身高九尺，高大得犹如夸父般的壮汉下令。 自从进入靶场，这个从头到脚裹在葛袍中的神秘壮汉，俨然一尊石像般，纹丝不动，浑身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王孙宫涅下令诛杀季满兄弟后，只见铁虎贲身形一晃，如鬼似魅，往他们方向飞纵而去。 铁虎贲奔跑时，兜帽斜落在肩膀上，露出隐藏在阴影中的真面目。 但见他眼瞳血红，脸呈灰青色，口中布满尖锐獠牙，十分狰狞可怖。 见铁虎贲来势汹汹，一名贴身保卫季满的虎士，连忙举起手中长戟，朝来袭者刺过去。 “速速闪开！你不是它对手……”季满大声喝止。 电光火石一刹那，铁虎贲双手“咻”地一伸，如同刀锋般的指甲便穿透虎士皮甲，插进他心窝。 伴随着一声闷响，铁虎贲一把攫住虎士喉咙，张口往对方颈项狠狠咬下。 不过倾刻，它便将虎士摔在地上。 虎士脖子上，出现两个偌大血洞口，鲜血狂喷。 他双手死死捂住颈部，但血仍如泉涌似的，从指缝间喷出，将沙地染得一片殷红，转眼抽搐死掉。 “快逃啊！” “闹出人命了!” 围观群众开始慌乱四散，尖叫声、奔逃声不断响起，场面十分混乱。 第180章 无敌虎贲 “尔母婢，竟杀我袍泽！”在靶场上，叔贾一声怒吼。 眼见自己的虎师袍泽被铁虎贲杀害，叔贾气得满脸通红。他甚至不顾自身王孙身份，对着铁虎贲大飚脏话。 “本王孙跟你拼了！” 只听得“唰”的一声，小虎贲拔出腰间斜挂的二尺青铜剑，气势汹汹地朝铁虎贲冲杀去。 铁虎贲一声咆哮，身形陡然拔地，腾空而起，双手长直，朝向叔贾飞扑。 “叔兄小心！” 叔贾猛然踹出一脚，踢中半空中的铁虎贲胸口。 但闻“碰”的金属声响起，以及一声“咔嚓”骨骼碎的脆响，叔贾顿时感到一阵吃痛。 “哎哟！”他痛得呼出声来，他的腿一弯，身子不由往下瘫倒。 叔贾虽将铁虎贲一脚给踹飞，但自己的脚骨也被震裂。 “这厮身体如此坚硬？” 叔贾双手捂着剧痛的右腿，冷汗层层浸透他内衫。 铁虎贲刚跌倒在地，又倏而跃起，它见吕不汲站近处，遂伸爪掠向对方。 所幸吕不汲早有准备，举起手中长剑刺去，直取铁虎贲面门。 就在长剑碰触到对方脸部瞬间，传出“哐当”的金属相击声。 吕不汲刺中铁虎贲脸颊，感觉像刺中硬邦邦的铁板，分寸不入。 “他不是人！”吕不汲露出惊骇表情。 铁虎贲又僵直俯低，双手直直往他插去。 吕不汲立时矮身，在地上翻好几个滚，避开对方连环攻击。 就在这时，十五个驻守在靶场外，披甲执锐的虎士，闻声呼喊奔来。 吕虎贲眉毛陡然向上一挑，一声低喝：“二三子，听我号令！” “诺！”十五名勇悍无比的虎贲师精锐虎士，齐声大喝。 他们在吕不汲指挥下，将铁虎贲团团围住。 “刺！”吕虎贲断喝一声，虎士同时将手中长戟，径直刺向对方身躯。 伴随着一连串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铁虎贲丝毫无伤，但被孔武有力的壮硕虎士，用长戟团团架住，丝毫无法动弹。 铁虎贲口中声声低吼，獠牙外露，十分凶狠。 这一番折腾下来，总算把它牵制住，吕不汲等人方得以稍微喘口气。 叔贾在季满搀扶下，拖着脚行至吕不汲身边。 他们神色凝重地看着被虎士们死命架住，仍不断挣扎的铁虎贲。 季满眼睛瞪圆，指着堂兄怒骂道：“宫涅，你好卑鄙！输了比试还驱使僵尸杀人！” “堂弟，你不是说要施法，把为兄变成王孙小鸟？” 宫涅双手交叉在胸口，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笑意。 “请堂弟尽情施法，”他傲慢地反唇相讥，“对付这天下无敌的铁虎贲，再将我变小鸟罢！” “你……” 季满没想到，适才吕不汲与申屠比试时，他与叔兄私下所开玩笑，竟被这位心胸狭隘的堂兄听到，还耿耿于怀。 宫涅张狂地大笑：“叔贾小虎贲是天子嫡孙，不是应该很威风？怎么如此狼狈？” 他一脸高傲，大声炫耀道：“这具僵尸本王孙取名铁虎贲，专杀你们虎贲师侥幸之辈！” “铁虎贲……”季满变得脸色凝重。 他没有想到，宫涅身边有这样一具强大僵尸作护卫，想必是黑水城尸巫交给对方使唤。 “我怎么这般倒霉？”季满的眉毛几乎皱成一团，“刚躲过鬼王夺舍，又遇到高阶僵尸追杀。” 这时，季满直视与铁虎贲对峙的十五位虎士，他们手持长戟，死死地抵住僵尸躯体。 在挣扎间，发出一阵听了颇不舒服的“兹兹兹”金属摩擦声。 虎士们涨红着脸，气喘吁吁，眼看快撑不住。 就在这间隙，季满眼角瞥向四周，射人静卣已不知所踪。 司仪逃走了……他不禁惊呆了。 靶场上，除了申屠脸上带着关切之情，尸巫、王孙宫涅及其侍从，还有许多公侯子弟，已围成一个松散大圈圈。 在他们诸人中，有的目光不善、有的脸带忧虑，更多期待看他们的狼狈相。 “没办法了，只能再赌一把！” 季满深深吸气，挺起胸膛，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片桃木片。 不知老师会否责备……他心里感到一丝忧虑。 这一小片桃木片，是专门供巫师画符咒之用。 此前，季满在《盘龙经·符咒篇》记载中，看到几道有意思的符咒。 于是，他悄悄地从老师那里，带出几片未用过的桃木片。 他本拟等到闲暇时，自私下尝试练习画符，没想到机会这么快来到。 “季弟，你快想办法，虎士快撑不住了！”叔贾跺着未受伤的左脚，显得十分的焦躁。 季满把心一横，咬破自己的食指。 他凭着数日前阅读《盘龙经·符咒篇》的印象，蘸着手指上鲜血，开始在桃木片上画符。 不俟木片上血迹干透，季满手握亲制的定尸符，匆匆行至铁虎贲面前。 他左手一扬，轻轻将定尸符往铁虎贲脸上抛去，同时口中呢喃念咒。 定尸符仿佛有感知，竟径自贴在铁虎贲额头上，它立即安静下来。 虎士们仍维持用长戟抵住它的姿势，但压力顿减，纷纷如释重负。 “成功了！”季满长长地吁了口气。 “季弟，没想到你这道符咒还真管用。” 叔贾高兴得直咧嘴：“这么凶悍的僵尸，立即被你给定住。但……怎么符上透出红光？” “怎么会有光？” 季满一瞥，见贴在铁虎贲额上定尸符无由自振，隐隐泛出若有若无的红光。 正当他疑惑，符上传来一阵不绝于耳的“嗤嗤嗤”声。 又是什么声音……季满心中咯噔了一下。 贴在铁虎贲额头的定尸符，犹如撞到烧得通红的烙铁，瞬间蹿起火焰。 原来季满所画定尸符极为粗浅，威力不足以镇住铁虎贲，结果燃烧起来。 “哈哈哈哈！堂弟，你的巫术也不咋地。” 宫涅狞笑着，“你若向我稽首而拜，跪地求饶，我或放过你们！” “你休想！”季满怒斥他。 话音未落，原本静默的铁虎贲，双目骤然睁大，仿佛已被惊醒。 僵尸发出一声嚎叫，双手用力一挣，将十五个壮硕虎士震得倒飞去。 定尸符不仅镇不住铁虎贲，反将它刺激得凶性大发。 僵尸摆脱束缚后，发出狰狞嘶吼，朝季满扑去，抓势更为猛烈。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季满一时闪避不及，锋利爪尖已抵在他脖颈上。 僵尸视线紧盯自己雪白的脖颈，灰青色脸上竟绽出一抹诡异笑容。 它看上我了……季满感到背脊阵阵寒意。 第181章 轩辕神弓（一） “我命休矣！”季满只能闭上双眼，坐以待毙。 在电光火石间，空中赫然传来一阵破空锐啸之声。 一小片木片凌空飞至，只听得“咻”一声，便生生地扎入铁虎贲后脑勺。 僵尸皮骨坚固，刀剑不入，却被小小木片穿透头颅，可见其力道之强劲。 季满闻声睁开眼睛，发现铁虎贲奇迹般地定住，一动也不动。 “何人？胆敢伤本巫的僵尸！”尸巫一声怒喝。 “老师来了！”季满面带喜色，抬眸望去。 随着他大声呼喊，所有人把目光投向靶场入口处。 那里站着一个身穿月牙白深衣，披及肩黝黑长发，身材颀高的男人。 “老师，幸好您及时到。”季满朝那男人奔过去，激动地行礼。 “不然学生还以为，再也看不到您了！” 这位五官深邃的俊美男子，正是他的老师，盘龙城巫礼氏家主龙骞。 “小子，你未得为师允许，私自修炼降神之术，差点要了性命。” 龙骞扶起身前学生。 “日后遇到这种情况，小子要谨之慎之。” 老师虽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学生，但脸上始终噙着一抹浅浅微笑。 “敬诺！学生答应老师。”季满垂手而立，颔首应诺：“以后学生不敢了。” 还不是被您逼迫……他暗中吐槽，才会出此下策，我容易否…… “巫礼神座，僵尸动了！”靶场中传来叔贾一声惊呼。 众人纷纷回头一看，但见尸巫不知何时，悄悄地站在铁虎贲身后。 他正比手画脚进行施法，欲解救被龙骞用符定住的僵尸。 经尸巫施法操作，原本穿透铁虎贲后脑勺的木片，径自挪动起来，缓缓地从头颅内升出。 季满仔细一瞧，发现这块冒出半截的木片上，用朱砂画了一连串符咒，原来是一道定尸符。 “同样是定尸符，缘何我所画符咒，效果远不如老师？” 他心生疑窦，但目下非发问好时机，就先在心中默默牢记。 当定尸符从铁虎贲头颅逐渐冒出，原本静默的僵尸，身躯开始颤抖挣扎，微微挪动脚步，似要摆脱束缚。 “僵尸要动了！” 胆小者见状，大声嘟嘟嚷嚷，不断踉跄退后，引发一阵小骚动。 “小子，这老叟欺负你？”龙骞侧目瞥了不远处施法的尸巫一眼。 “是的！”季满讷讷地点头，“是他……” “走，同为师一起过去！” 说罢，龙骞一拂衣袖，慢悠悠地踱步行去。 “好的……”季满下意识应了一声，突然间心思微动起来。 适才老师和学生说话时，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上，表情十分平淡，似乎毫无波澜。 但季满敏锐察觉到，老师两道英气剑眉下，那双看似平静的黝黑眸子中，隐隐地闪过一丝怒意。 他的说话声调，听起来也跟往常的云淡风轻有些许不一样。 “哼！惹怒老师，你们没好果子食了！” 季满暗中窃喜，不容多想，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师身后。 师生二人缓缓走近僵尸，一旁群众也围拢过来，纷纷在旁窃窃私语，揣测龙骞的身份。 “他莫不是在玄蛇得南明离火阵中，冒死拯救洛邑那位大巫？” “听闻是来自宋国的巫教大神官。” “大神官？这么年轻？长得好俊俏！” 龙骞缓缓举起左手，只见原本在尸巫施法下，逐寸从铁虎贲头颅中冒出的定尸符，骤然静止不动。 旋即，他用修长手指，轻轻划了一下。 但闻“咻”一声，定尸符迅速没入铁虎贲头颅内。 任凭尸巫使尽全力，桃木符还是纹丝不动。 尸巫很识趣罢手，趋前对他拱手行礼，恭敬地道：“小巫拜见巫礼神座。” “这具僵尸祭炼得不错，巫尸氏驱尸术，本座略有耳闻。” 龙骞望向尸巫，问道：“玄蛇死去的东君，曾有一具铜虎贲……” 尸巫直认不讳道：“东君未叛出本教前，与小巫颇有交情……” 他稍作迟疑，接着道：“小巫炼出两具僵尸，取名铜虎贲与铁虎贲，将铜虎贲交给他。” 果然……龙骞心想。 他神色如常，故作沉吟道：“尸体经巫尸氏驱尸术祭炼，无需任何施咒，仅下达直接命令，一般人都可操控。巫尸门七长老是你什么人？” “禀神座，七长老乃小巫师尊。” 尸巫以为有斡旋余地，欣然向龙骞自报师门。 “请神座看在师尊面子份上，把僵尸还予小巫。为祭炼这具僵尸，小巫耗费了不少心血。” 他半躬着身子和龙骞说话，语气十分恭敬。 季满在尸巫谦卑的态度里，察觉到他对大神官发自内心的畏惧。 “本座与你师尊素不相识，如何看他面子？” 巫礼大神官薄唇翘起，闷哼了一声：“本座早有耳闻，荆地巫尸门七长老操控僵尸，杀人如麻，作尽伤天害理之事？” 他特意在“伤天害理”一句加重语气，尸巫听了心中一颤，额头冒汗。 “原本只是孩子间玩闹……” 说到这里，龙骞语气骤然变得冷冽起来。 “你身为巫师，却放纵王孙滥用僵尸杀人，还不制止……” 他目光灼灼，轻轻扫过宫涅及其侍从。 “你是何人？敢阻拦本王孙！” 宫涅睁大双眼，死死瞪着龙骞，昂着头大骂：“尸巫，赶紧给本王孙收拾这个狂妄无礼之人！” “收拾大神官……”尸巫苦笑，自然不敢应诺，只能低头唯唯诺诺。 “庶孙，你真不知他是何人？容堂兄为你介绍……” 叔贾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笑容。 “巫礼大神官，乃巫教大祭师子夫人座下二弟子！” “巫礼氏一族家主！” “宋国盘龙城城主！” “神宫苍龙殿大神官！” 这一连串名衔介绍，是巫凡敖教叔贾的，宫涅差点给砸晕。 “苍龙大神官？盘龙城城主？” 他疑惑地望向尸巫求证，对方微微颔首。 “庶孙，你若敢继续放肆，叽叽歪歪……” 叔贾煞有介事地说道：“小心巫礼神座施法，把你变成王孙小小鸟。” “别……”宫涅一脸骇然，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他是一个十三岁少年，看服侍自己的壮巫对大神官如此谦卑，加之对巫师鬼神的敬畏，被一番吓唬后，整个人彻底萎下来。 见此情状，季满颇为解气，周围虎士暗地里一片叫好。 “神座，还恳请您高抬贵手。” 尸巫向大神官行稽首大礼，态度愈发谦卑。 第182章 轩辕神弓（二） 龙骞刚出现，尸巫已知悉这个翩翩君子，是大名鼎鼎的苍龙大神官。 众所皆知，巫教苍龙大神官是大巫境巅峰修为。 他被教内巫师宿老一致认定，最有希望在近年破镜，迈入宗巫之境。 届时，龙骞将继巫教大祭师、天道宗大宗伯、冥蛇大神官，以及九神教大长老后，成为第五位迈入宗巫之境的超级巫师。 眼下，纵观九神教九大长老，似乎只有几位大巫境修为的长老，勉强能与巫礼大神官相抗衡。 但若想打败这位被誉为龙之子，掌控神龙之力的大神官，仍需闭关多年的大长老亲自出马。 当然，前提是在巫礼大神官未迈入宗巫之境前。 尽管如此，像龙骞这般修为高深的大巫，远非尸巫这位小小壮巫，或者他的师尊七长老所能应付。 故尸巫非常识时务，打从巫礼大神官出现，就表现得恭敬与谦卑。 “罢了！”龙骞挥了一挥衣袖。 “本座所画，也是寻常定尸符。”他对尸巫说，“你若想取回僵尸，尽管使出浑身解数，试破余这一道符罢！” “当真？”尸巫愣了一下，急切地问：“神座不会出手阻扰？” 龙骞转过身子，仰望苍穹，不再言语。 “失敬了！”他对大神官拱了拱手。 尸巫得到苍龙大神官承诺，见机不可失，遂从袍里取出一片桃木符。 他右手猛地挥出，桃木符激射出去，扎入僵尸额头，没入泰半。 季满目光斜斜望去，看见尸巫一脸郁闷，显然在心疼僵尸遭桃木符损坏。 旋即，尸巫口中不停念诵咒语，双手大动作比划，脚上也踩着看似毫无章法的步伐。 但被巫礼大神官扎入铁虎贲后脑勺的定尸符，仍是纹丝不动。 尸巫心中暗恼，眯起眼睛瞧了他一下，又不敢发作。 他寻思片刻，眼神一变，像下了重大决心，又从巫袍中取出五片桃木符。 尸巫大手一挥，五片桃木符嗖一下，陆续从指间飞出，猛然扎入僵尸背部。 他更焦躁的比手画脚，嘴唇促动，低声念出一连串咒语，语速越念越快。 季满注意到，尸巫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睛，逐渐转变成深黯墨色。 龙骞不再理会尸巫，转对学生道：“小子，让为师瞧瞧你的雕漆金弓。” “老师请看！”季满递上比试赢来的宝弓，脸上略有得意之色。 接过雕漆金弓后，龙骞用修长手指轻抚弓身。 尔后，他把弓凑近眼前，仔细地检视起来。 “轩辕弓由轩辕黄帝所铸，故名轩辕也。” 老师告诉学生：“据古籍记载，当年不可一世的战神蚩尤，就被黄帝用轩辕神弓，射出三支震天箭穿心而亡。” 龙骞顿了顿，缓缓地说：“后来，轩辕弓辗转流传落到武王手中。武王用此弓及三只震天箭，射击帝辛尸身，执行天罚，破解女丑所施展厉鬼之术……” 什么厉鬼……季满欲开口询问，见老师剑眉微挑，只好忍下来。 一旁的申世子屠，忍不住开口道：“神座，据传闻当年武王对帝辛执行天罚之后，轩辕弓从此不知所踪，下落不明。” 申屠自幼精通射术，观览名弓无数，对这一把传说中的神弓很是熟悉。 “其实在鲁国……”龙骞长长地呼了口气。 自从武王完成天罚，建立大邦周后，便把轩辕弓与震天箭交还弟弟周公。 彼时，周公专注为大邦周制礼作乐，以及去巫术化的系列革典。 为避免轩辕弓引来九神教，以及其他有邪念的巫师窥视，周公便施展封印之术，彻底将神弓封印住。 尔后，周公命匠人将轩辕弓涂上金漆，饰以珍贵的昆仑玉、绿松石、玛瑙与琥珀，看起来与寻常名弓无异。 当儿子伯禽去鲁国就封时，周公让儿子将轩辕弓带过去。 但他对伯禽隐瞒宝弓真实来历，只是嘱咐儿子好好典藏，不许公开。 伯禽也不以为意，遂将之藏在鲁宫库房中。 此后近两百年时间，鲁国传承好几代鲁君，此弓渐渐被人们遗忘。 直至二十多年前，天子在成周举办盛大的殷见礼。 彼时，天子看中鲁国的“雕漆金弓”，要求鲁侯濞出席殷见礼时献上。 “雕漆金弓”是鲁国初君伯禽征伐淮夷时，所用宝弓。 伯禽薨逝后，“雕漆金弓”成为传国重器，鲁君世代相传，见弓如见先君。 “先祖遗物，国之重器，岂可随意送人？然向鲁侯濞索要宝弓者……” 龙骞指出：“是那位镇压淮夷叛乱，诛杀乱首噩侯驭方，下达屠城令，逼迫荆君撤掉王号，以暴……” 他说到这里，抬眸瞥了季满一眼，改口道：“以强势着称的天子。” 龙骞说得比较含蓄，但所批评之人，是季满敬爱的大父，脸色也不由变得有些凝重。 “鲁侯濞不敢忤逆强势天子，他在卿士建议下，命人从库房中，翻出这一把由伯禽从宗周带来，一直藏在府库中的不知名的古弓。” 龙骞顿了顿，续道：“鲁侯濞赴成周觐见天子，谎称此弓即雕漆金弓。其实他本身也不知晓，这一把无名弓竟是赫赫有名的轩辕神弓。” 在阴差阳错下，鲁侯濞将当年武王交予周公的神器轩辕弓，再次拱手奉还给宗周天子。 龙骞叹道：“天子对雕漆金弓爱不释手，但也不知晓宝弓真正来历。” 轩辕弓神力被周公封印，与寻常大弓无异。 连彼时身处镐京城，协助天子革典的大祭师巫咸阳，及其麾下五大神官，都感应不到宝弓有异样。 “大暴动时，天子携带宗周传国重器轻吕神剑，仓惶离京出狩彘地。所喜爱的雕漆金弓，被放在洛邑王宫，未及带走，遗留在成周。” 龙骞瞥了手上宝弓一眼，又道：“至今时今日，神器得以重见天日，再次出现在诸人眼前……” 他所叙述轩辕弓流传线索，是前段时间出访鲁国，加之近期在王城守藏室翻查文献，才梳理考证出来。 龙骞缓缓说完轩辕弓来历，现场诸人都不禁愣住。 “周公封印术，武王轩辕弓，伯禽雕漆金弓……”季满心中恍然一动，连忙问道：“老师，难道说雕漆金弓是……” 话音未落，龙骞忽地举起手中雕漆金弓。 但闻“轰”一声，宝弓竟猛地蹿起火焰，劈劈啪啪地燃烧起来。 第183章 轩辕神弓（三） 季满骇然大惊，失声道：“老师！您干嘛？这是大父的宝弓！” 他欲出手阻止，却被龙骞作势阻挡住。 季满注视着老师熊熊燃烧的右手，只能暗地祷告：“昊天保佑，这是我辛苦赢回来的宝弓……” 宝弓燃烧所发出火光，在龙骞身上摇曳着，似乎要将他身躯烧起来。 连站在一旁的季满，都感到烈火烤炙的灼热感。 但老师皎白的俊脸上，看似十分平静，丝毫没有一丝难受神情。 雕漆金弓在高温火焰中，燃烧了好一阵子。 在诸人惊骇眼神注视下，弓身上金漆开始脱落，嵌在上面的宝石纷纷掉下。 “轩辕弓选用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麋之弭，河鱼之胶，黑蛟之筋作为材料，由上古神巫精心制成……” 龙骞望着手中燃烧的宝弓，微微一笑。 “此弓是巫族十大神器之一，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区区小火，又怎能奈何得了？” 季满已彻底惊呆，只能默默凝视老师手上，那团燃烧得正旺的火焰。 过了好一阵子，宝弓上金漆、宝石等饰物尽数脱落，露出木质内里。 龙骞这才打了一个响指，弓上燃烧的火焰攸地熄灭，冒出几缕炽热白烟，袅袅消散在空中。 适才他被烈火所烧烤右手，竟无任何损伤，看得诸人啧啧称奇。 在众人惊骇神情中，龙骞举起手中宝弓示众。 但见弓身通体乌光铮亮，隐隐中透出暗红色微光。 “雕漆金弓，就是传说中的巫教神器——轩辕弓。”龙骞漫不经心地在弓弦上弹了弹。 “季弟，没想到你得到轩辕弓！你这小子真幸运！” 叔贾激动地大嚷大叫，扑过去紧紧抱住沉浸在惊喜中的季满。 宫涅嘴角不住发抖，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懊丧与愤慨。 眼下，他恨不得走去，从龙骞手中夺回这把属于自己的轩辕弓。 但他只看了巫礼大神官一眼，深知无望夺回宝弓，顿时觉得灰心颓废。 宫涅目前所能做，只是用恨毒眼神，死死盯着季满。 “故事讲完了……” 龙骞目光斜斜，瞥了眼疲于施法破解定尸符，累得大汗淋漓的尸巫。 “要开始办正事……”他淡淡地说。 说罢，巫礼大神官打了一个响指。 只听得“砰”几声响，尸巫扎在僵尸身上六片桃木符，迸出一连串火花，瞬间爆燃起来。 “着火了！” 在场诸人，无不被这骤然变化吓了一跳。 尸巫急忙大手一挥，六片着火桃木符纷纷掉下，跌落沙地上。 “不可能！”尸巫诧异无比，“我用六道符，怎么破不了您的定尸符？” “你所用者，可是周篆所写周文符？”龙骞问他。 “哦！巫礼神座所用……”巫尸恍然大悟。 “本座定尸符，乃用商文所写。”龙骞告诉他，“你的周文符与本座之商文符相比，两者书写文字相隔数百年，试问如何破？” “原来使用文字越古老，画出符咒威力越大！” 季满恍然，不禁喟然叹道：“莫怪老师逼我花这么多时间，学习那些难懂的殷商古文……” “既然你破不了定尸符，休怪本座没给机会……” 龙骞再打一个响指，最先被扎在僵尸后脑勺的定尸符，发出了“轰”的一声爆炸。 红色焰苗在铁虎贲头部迸现，须臾间蔓延全身，变成一具火尸。 定尸符爆裂后，原本约束铁虎贲行动的符咒，效力在瞬间消失。 整具僵尸恢复活动能力，但身上被熊熊烈火吞吐，痛得发出嘶嘶惨叫。 它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乱窜，周围人群纷纷闪避。 眼看自己的僵尸被烈火烧得噼啪作响，尸巫又惊又怒。 他双手乱划，口中继续念咒，想灭掉火源，却无济于事。 “巫礼神座，请饶小巫的僵尸一命。” 尸巫压抑心头怒意，转向龙骞求情，但对方毫无反应。 情急之下，他脱下身上巫袍，使劲地往僵尸身上挥打，欲扑灭火势。 但尸巫扑打良久，火焰还是燃烧不熄。 须臾他已筋疲力尽，跪倒沙地上，气喘吁吁。 龙骞不再理会尸巫，转头望向看得目瞪口呆的季满。 “小子，你的降神之术很粗浅，让为师展示真正之降神术！” 说罢，龙骞敛去脸上神情，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念诵连串咒语。 随着咒语声响起，靶场上细沙开始被卷起，他身上月牙白深衣也随着微风猎猎作响。 “老师，您的眼睛……” 季满惊讶地发现，龙骞原本炯炯有神，乌黑明亮的双瞳，已变成一片璀璨闪亮的湛蓝色。 话音未落，原本晴朗天空，顷刻间便暗下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靶场上两排杨树，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不时夹杂着树枝折断的劈哩啪啦声响。 有几棵较小的杨树，被狂风吹得倾倒下来，发出惊人轰响。 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人们在狂风中剧烈晃动着，挣扎着，发出尖厉叫声。 “快看，天上出现龙了！” 人群中赫然爆出一声惊呼，众人顿时沸腾起来。 季满抬头眺望，见东南方天际，一股乌云正急速往靶场上空翻腾而来。 远远看去，仿佛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金色大龙，瞬间将整个苍穹遮蔽住。 “怎么回事？”宫涅已被吓得胆寒，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乌黑云层飘得很低，仿佛要压到靶场上，沉闷雷声滚滚而来，连绵不断。 忽然间，季满眼前倏地一亮，乌云中突然现出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天空。 震耳欲聋的霹雳冲破云层，自天而下，击中巫礼大神官右手上，高高举起的轩辕弓，发出极为夺目的亮光。 “老师！”季满大声惊呼，担忧老师被雷劈死。 当他定眼一看，见龙骞仍好好站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降雷之后，巫礼大神官所持神弓弓弦上，缠闪着几条细若游丝的电流。 电流在黑龙筋所制弓弦上快速游走，闪着点点亮亮星火，发出阵阵嗤哧声。 “吾乃董父豢龙氏，礼祖巫礼氏之血脉！” “吾族世代侍奉苍龙之神，以东方青龙图腾为旌旗！” “吾乃神龙之子，身上流淌着尊贵真龙之血！” 龙骞目光扫向人群，瞳仁中闪烁着灿灿蓝光。 他这一席话铿锵有力，靶场上每个人都听得如痴如醉，被其气势震慑住。 旋即，龙骞单手持弓，修长手指轻轻一捏，缓缓拉开弓弦。 原本弓弦上流动的几条亮闪电流，被这般一拉，竟被拧成一只箭矢形状。弓弦也被拉满，绷紧得如同圆月般。 只见苍龙大神官的闪电箭锋，遥遥对准站在靶场上，混身着火的铁虎贲。 第184章 轩辕神弓（四） “巫礼神座，手下留尸！” 在龙骞身后，猛然传来尸巫的惊恐叫声。 因扑火而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的他，正踉跄地爬起身来。 “手下留尸……” 季满没想到这种紧急关头，尸巫说话还如此讲究措辞，竟将手下留“人”改成手下留“尸”。 他有些忍俊不住，但想到目前场合严肃，便忍着想发笑的冲动。 季满目不转睛看着老师，感受他身上那一股澎湃神力，亲眼见证苍龙大神官施展神迹的一刻。 龙骞微吐气，修长手指轻轻一松，只见灿烂绚丽的闪电箭矢，立即从弓上绽开飚射而出。 闪电速度之快，竟鼓荡出尖锐得惊人的破空之声，生生将一众人等的尖叫声给压下去。 刺目的闪电箭矢一箭射中僵尸身躯，电流迅速在其身上游走肆虐。 一声雷鸣般轰隆巨响，铁虎贲坚不可摧的身躯，顿时崩溃爆开，炸成粉碎。 伴随着一阵猛烈热浪席卷而来，许多人纷纷扑倒，大地也在微微晃动。 闪电所引起爆炸，闪耀出绚烂无比的亮光，诸人被刺得睁不开双眼。 “不！我的铁虎贲……”尸巫瘫坐在地，欲哭无泪。 “这就是传说中，巫教四大神力之一的神龙之力！”季满眼前一亮。 “明犯我巫礼氏者，不管何人……” 龙骞瞥了尸巫一眼，继续朗声道：“我必以龙神雷霆怒意诛之。” 虽说此等激昂语，但龙之子的语气却异常平淡。 旋即，龙骞挥了挥手，那双透明澄净的眼睛中，湛蓝色渐渐褪尽，瞳孔也缓缓恢复原先大小。 同时，狂风渐止，乌云散尽，靶场上空重新恢复原先晴朗。 “没想到，老师把我视为巫礼氏之徒……”季满的声音，不由自主颤抖着。 他久久站立原地，仰望龙骞高大伟岸的身形。 在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眼前英俊男人，就是降临到凡间的苍龙之神。 在这一刻，季满被老师深深地震撼住了。 他由衷觉得，这个男人是当今天下最伟大巫师，亦是夜空中最为璀璨光辉的星辰。 “小子，还想学降神之术？”龙骞问他。 季满微微一笑：“老师，学生不想学了。” 适才龙骞施展第三层降神之术，请苍龙神附身，使用神龙之力，瞬间击杀刀枪不入的强大铜尸。 但季满深知，这种神力须得到神灵授意，被附身后方能施展，非一般人所能轻易掌握。 他也深刻意识到，眼下自己根本无法追上老师的境界。 另外，方才差点被鬼王夺舍经历，让他心有余悸，不敢再施展降神之术，唯恐招来乱七八糟的鬼神。 “哦！那小子想学什么？”龙骞眉头一扬。 季满右手一伸，指向散满在沙地上的桃木符残余灰烬。 “老师，学生想学您的符咒之术。”学生回答。 同时，他心里想着突然好爱写古文。 在靶场周围，四处散落着铁虎贲的断臂残肢，以及烧成焦炭般的碎肉。 浓烈难闻的电流焦臭，以及尸体烤熟的焦腥味，从爆炸处喷薄而出，瞬间迷漫整个靶场，异常难闻。 不少人闻到这一阵腥臭味，开始当场作呕。 宫涅捂住鼻子，仍觉得无比恶心，很快忍不住呕了一地污秽。 “季满！你简直欺人太甚！” 他吐完后，越想越不甘心，当场直接拔出青铜剑。 “你们给我上！把这两人都杀了！” 宫涅吆喝身边侍从，驱使他们对付季满，自己迟迟没往前踏出一步。 “这是神龙之力！” “龙之子得到苍龙神庇佑！” “大神官引下天雷，弹指间粉碎僵尸！” 人群中赫然冒出连串话语，迅速得到诸人认可。 宫涅的侍从听罢，眼瞳里满是惊恐之色，自然没人敢动手。 适才，诸人方见识苍龙大神官用神龙之力，瞬间击杀铁虎贲，试问有谁敢再去送死？ 此外，场内的虎贲氏吕不汲，以及一众精锐虎士，同样不好惹。 宫涅顿时暴怒，一步冲到某个侍从面前。 他死死揪住对方衣襟，大吼道：“敢不听本王孙号令，你想死？” “你们在作甚？”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把愠怒声音。 诸人回头一看，见靶场入口，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年过三旬，长着国字脸，长须美髯的男子。 在男人身边，还站着一早赫然失去踪影的射人静卣。 原来静卣见僵尸杀害虎士，唯恐王孙遭损伤，遂悄悄离开靶场，到四方积官署寻求王子靖援助。 我错怪他了……季满一脸愧色，以为静师溜掉，原来去请世父过来…… “拜见王子！” 宫涅身边的家臣和侍从，纷纷对男人躬身行礼。 这一个身着华服，中等个头的男子，正是天子庶长子，东宫太子的长兄，现任成周四方积王子靖。 宫涅见到父亲，不禁脸色大变，连忙趋前行礼。 他天不怕地不怕，放眼整个成周，唯一畏惧之人就是父亲。 王子靖看起来精神瞿烁，气度雍容，睥睨间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逼视。 此刻，他却面如冰霜，原本闹哄哄的人群，顿时变得静若寒蝉。 但他看到巫礼大神官，却十分恭敬地作揖行礼，方才转向季满等人。 “东国诸侯皆言，我周虎师军纪严明，军容整肃……” 王子靖严肃道：“瞧你们眼下模样，可有什么军纪、军容可言？” 说着，他的目光将虎士扫了一遍，所有人垂首，不敢与他的双眼对视。 “二十年前，虎师助父王镇压淮夷与噩侯之乱，那时是何等威风？” 他顿了顿，接着道：“但观你们今日情状，若再发生战事，必会被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全军覆没……” 王子靖一番严厉训斥，叔贾、吕不汲以及一众虎士，纷纷露出愧色。 “父亲容禀！”宫涅咬了咬牙，抢先一步道：“这……这一切都是季满堂弟先引起！” “哦！是这样么？”王子靖眯着双眼望着季满。 季满身体瞬间僵硬。 “啪”一声响，宫涅猝然不防，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这一掌力道极大，丝毫不留情，他脸颊上一阵火灼般刺痛。 “父亲……您……您……” 宫涅捂着红肿的脸，整个人彻底傻眼，在场诸人也全都愣住。 “一切都是季满引起？你没问题？” 话音未落，王子靖扬手又一掌掴去。 宫涅“啊”地惨叫了一声，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淌下。 他被父亲打得眼冒金星，顾不得脸上剧痛，只能慌忙俯首在沙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姨夫，全是屠的错，与表弟无关，请您惩罚屠一人。”申世子屠连忙跪在宫涅身边，向王子靖求情。 受这意料之外的变化影响，季满兄弟不禁有些发愣。 第185章 轩辕神弓（五） 适才静卣找王子靖时，将事情来龙去脉跟对方解释一番。 “身为王孙，你与季满比试，却偷服洗髓丹，违背周礼；贵为兄长，你输了比试，却驱动僵尸伤害幼弟，无视手足友爱之情。” 王子靖说着，又瞥了满脸惶恐的尸巫一眼，冷冷道：“孤请黑水城大巫保护小子，岂是让你随意差遣？” 九神教保护……龙骞心中微微一动。 “小子该死，请父亲恕罪。”宫涅稽首，声音变得十分苦涩。 “据《甫刑》规定，小子是王族子弟，罪不至死，但活罪难逃。” 王子靖顿了顿，朗声道：“现下，孤罚你扑刑，捶挞二十鞭，以儆效尤。尔后回府禁闭半年，不准踏出门外一步。” 他瞥了儿子一眼，道：“其他事……待回府后，孤再与你慢慢计较！” 宫涅这才松了口气，唯唯应诺，再拜稽首。 眼下，他顾不上心疼输掉的轩辕宝弓，以及将遭受的皮肉之痛。他只能暗暗幸哉，没遭父亲更严厉惩处。 至于季满，宫涅只能狠狠瞪这个堂弟几眼。 “至于你……”王子靖目射亮光，望定季满，“小子可知罪？” “世父，我……”面对王子靖质问，他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对这位深受摄政器重，太子十分敬重，任成周四方积，位高权重的世父，季满算比较了解他的秉性。 王子靖性格保守严肃，做事一丝不苟，严遵周礼，绝不能忍受任何人作出一丝违背礼制之举。 既然世父唯一嫡长子王孙宫涅，因违礼之举受严厉惩罚，季满作为这一场混乱首端，想必逃不掉严惩。 “小子！孤听静射人说过，有关武王执行天罚之事。” “甚么？”季满一脸错愕。 “真没想到，你年纪小小……” 王子靖微笑道：“竟提出后王之法与先王事迹冲突，后王之法无效原则，巧妙化解周礼禁用巫术规定。” 说到这里，世父一脸赞许，叹息道：“想那太史寮史官若知悉，必对小子感到无比惊叹……真是后生可畏！” 这样而已？没有惩罚？这次轮到宫涅愕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季满终于过了世父这关，今日之事算告一段落，他也不禁松口气。 出手诛杀铁虎贲后，在旁负手而立，静观看大戏的龙骞，也微微颔首。 在王子靖授意下，宫涅被家臣以及侍卫先带走。 紧接着，他走到龙骞身前，朝对方拱了拱手。 “不愧是大神官，名师出高徒！”王子靖神色间颇为赞赏。 “全是小子自个儿造化，”龙骞客气回答。 他轻轻瞥了季满一眼，学生也乐开花，脸上尽是自豪之色。 “二师兄，不好了！”就在这时，靶场外传来一把焦急男声。 只见巫凡敖脸色惊慌，气急败坏的奔跑到龙骞身前。 龙骞轻瞥了眼师弟，语带责备道：“敖，注意言行！怎么一惊一乍！” 巫凡敖嘟嚷道：“二师兄，大事不好！” 话音刚落，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翅虫。 龙骞见到后，心里不由一凛。 此前，他与孟明在神宫分别，临行前将这只翅虫交给对方，便于联络。 孟明不是巫师，无法用翅虫摄入语言。 但这翅虫经巫凡敖改良，施展了蛇虫之术，寻常人若遇紧急情况，可直径将翅虫给放走。 离开的翅虫，会主动飞回指定接受者手上，便可知对方身处险境。 眼下，翅虫飞回洛邑，显然孟明以及纪氏船队出事了。 “孟明怎么了？”龙骞问师弟。 “他们被玄蛇袭击！”巫凡敖焦虑地回答。 适才，小师弟收到翅虫后，得知纪氏舟师出海时，遭到玄蛇船队袭击，以至于全军覆没。 由于路途遥远，巫凡敖无法深入感应，道出事情详细经过。 “是云中君！”龙骞立时判断。 “巫凡君，纪卿也被俘虏了？”王子靖脸色变得异常沉重。 巫凡敖点了点头。 “我失算了！”龙骞叹了口气，“本以为纪氏舟师强大，出海也不会惧怕玄蛇突然袭击。” 他沉吟了会，接着道：“但听小师弟的叙述，云中君似乎掌握某种神秘，又极为强大的力量，才能让纪氏水师全军覆没。” 王子靖不解道：“玄蛇锲而不舍对付纪卿，究竟所欲何为？” 龙骞淡淡回答：“利用纪卿血脉，打开灵山之门……” “打开灵山之门……”王子靖重复了一遍，顿时神色恍然：“莫非他们想争夺南金贸易权，谋取暴利？” “或许！”龙骞微微颔首，“他们进入灵山，可能有其他目的。” 王子靖深深施了一礼：“巫礼神座，纪卿不仅是孤的挚友，他的安危更关系到我周南金之供应，请您出手救人！” 龙骞沉默了会，开口道：“玄蛇需要与纪卿进行长期合作，想必不会伤害他……” 反倒是孟明……他微微叹了口气。 王子靖诚恳道：“巫礼神座，您若需要任何资源，请尽管开口！” 他顿了顿，低声道：“孤会尽力向虢公，以及各署王官争取。” 龙骞朝他拱手，正色道：“靖王子，我想请谢虎贲率领虎师，随我赶去莒国增援，从云中君手中救出纪卿。” “没问题！”王子靖用力搓手，“孤亲自见虢公说明情况，让他请谢虎贲来协助你！” “太好了！可以出远门了！”巫凡敖兴奋得跳起来。 同一时刻，众人听到前方传来纷乱喧哗的脚步声。 龙骞蓦然转过头，见数十名满身甲胄的虎士冲进靶场，将他重重包围。 随即，一个肩膀宽厚、身材修长的男人，分开众人走过来。 这个约二十余岁，五官深邃，鼻梁挺直，长相英俊的年轻人，赫然是龙骞所提及的虎贲氏谢同。 “谢虎贲，我们刚提你，你就过来了！”巫凡敖亲切地打招呼。 早在青铜辛杖一事，龙骞师兄弟就与谢同建立良好合作关系，巫凡敖在私底下也常与他有来往。 此刻，谢同却面容沉郁冷肃，定定地望着龙骞，眼神有些不友善。 原本还高兴的巫凡敖，看到他的脸色话就说不下去。 谢同朝龙骞拱手道：“巫礼神座，劳烦您跟我到明堂，接受王官审讯！” “审讯？”巫凡敖登时变色，龙骞也有些意外。 包括王子靖、季满、叔贾在内，所有人都露出讶异之色。 “子类兄，你说什么？”巫凡敖微微睁大眼睛，“你与我们玩闹？” 谢同迎着所有人目光，重复了一遍：“劳烦巫礼神座，到明堂一趟！” “凭什么！”巫凡敖失声怒吼：“二师兄犯什么事？” 谢同用平板的声音道：“去到明堂，事情就清楚了！” 巫凡敖沉着脸，咬牙道：“你想带走二师兄，先在我尸体上跨过去！” 此话一出，场上气氛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虎士们紧张地握紧剑柄，看看脸色凝重的谢同，又看看波澜不惊的龙骞。 王子靖跨前几步，挡在巫凡敖与谢同身前。 他沉声问道：“谢虎贲，究竟发生什么事？” 谢虎贲朝他拱手道：“启禀王子，下臣奉虢公之命，前来拘捕巫礼神座。” “邀请变成拘捕……”巫凡敖刻意拖长尾音，听起来非常讽刺。 谢同两道浓眉倏地一扬，脸上闪过一丝不满，但目光仍坚定平稳。 “为何要拘捕巫礼神座？”王子靖摇了摇头，“是否发生误会？” 谢同在王子靖炯炯目光逼视下，沉重道：“有人向司马署举报，巫礼神座意图谋害陛下……” “谋害父王？”王子靖愕然顿住。 “谋害大父？”季满与叔贾感到骇然。 “谋害天子？”巫凡敖呼吸倏而停住，愤怒的目光顿时转为错愕。 听罢此言，所有人感到无比震惊，犹如石头般僵立不动。 谢同再次重申：“我奉命前来，请您到明堂一趟，协助调查……” 孟明兄，务必坚持下去……龙骞暗叹一声，解决此事后就来救你…… 第186章 海上孤礁 孟明的手在颤抖，手中紧紧握住的盘龙剑，也在轻轻颤动。 在这种时刻，这一柄森然泛着精光的宝剑，看起来比他的脸色更不错。 那一场暴风雨后，孟明每过一日，感觉自己更接近死亡。 自从二十年前，差点被夏耕之尸杀死后，他就不曾有这种感觉。 离开海港后，纪氏舟师航行期间，都没有遇过暴风雨。 若撇开晕船呕吐不谈，孟明觉得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若与万里无云的湛蓝苍穹相比，其实没有多大区别。 但大海发怒时，就变成一只刚被唤醒，非常可怕凶狠的怪兽，咆哮着想吞噬海面上所有一切。 犹记得那天，纪氏舟师被东海巨怪袭击。 在纪雍庇护下，孟明与纪期、伯芈，以及一众人等乘坐小舟，缓缓驶进白色浓雾中，去到传说中的灵山海域。 最初，四周白茫茫一片，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 过了一会，孟明隐约看见白色浓雾外，一片绿得像块碧玉，平静得犹如静止的海水。 他睁大眼晴去看，但见远处有若干座如宝石般，镶嵌在碧绿海上的岛屿。 “我们来到灵山了……”身后纪期叫了声。 孟明目前困境，是由那一场莫名其妙，没半点征兆的暴风雨所造成。 或许是他们不懂观察征兆，等发现不对劲时，一切已为时太晚。 变化来得很突然，白雾渐渐消散无踪，海上骤然波涛汹涌，浪花起伏。 孟明低头看下去，原本平静碧绿的海水，渐渐变幻成一片暗灰色。 就在这时，天际传来殷殷雷鸣。 孟明抬眸望去，只见大片乌云翻滚而来，阴沉沉压得很低。 尽管他没多少航海经验，但看见这样情形，也知道暴风雨要降临。 “天气怎么说变就变？”孟明看得暗自心惊，泛起不好预感。 “糟了！”纪期见眼前情景，目光中渐浮诧异神情。 半晌他才颤声道：“我们乱入无尽之海……” 孟明听罢，表情瞬间僵硬。 他虽不晓得什么无尽之海，但看世子表情，也猜得出不是什么好地方。 “怎么会来到这里？”孟明控制不住怒道：“难不成是你父亲坑我们？” “孟明兄莫误会……”纪期连忙解释。 原先舟师还有一段路程，才抵达目标海域，突破空间隔绝进灵山海域。 但在半途中，舟师遭到云中君袭击。 纪雍被迫使用血脉之力，强行打破这里的隔绝，让诸人躲进平行空间。 结果，他们乱入到无尽之海。 据灵山当地人所言，若要进入无尽之海，须经过一个环形地带。 那里有极凶险的暴风巨浪，还有许多凶悍海兽巡游。 “极为凶险的暴风雨？”孟明霎时如堕冰窖，视线死死盯着远处乌云。 纪期心胆俱裂，颤声道：“父亲说过，就算是灵山诸国，他们也将无尽之海视为畏途，很少人主动接近……” “速速退回去！”孟明大喊一声。 小舟不适合在风浪中行驶，最佳应付办法，是立时回原来海域。 他们虽然会被玄蛇俘虏，但总比葬身鱼腹来得强。 就在此时，纪雍已随着“玄鸟”楼船，被东海巨兽拉入海底。 原本他正激发的血脉之力也被强行中断，两边通道再次被隔绝。 小舟被困在无尽之海内，无法逃脱。 狂风愈刮愈猛，犹如上万头吼叫怪兽，以铺天盖地之势压来。 一时间，乌云遮没整个天空，波浪更加汹涌。 孟明见状，一股极度恐惧涌上心来。 暴雨倾然而下，毫不容情击打在船上，诸人浑身都湿透了。 小舟在汪洋大海中，犹如一片扁叶般，被狂风卷得不断打转，浮沉于惊涛急浪之中，激荡得随时会倾覆。 不一会儿，一道翻滚巨浪向孟明扑来。 他顿时大惊失色，连忙纵身后跃。 突然间，孟明感觉到背后有一股极大劲力在推自己，整个人不由得“扑通”一声，跌入滔天白浪中。 这个突兀变化，让孟明不由大叫了一声，可是连自己也没法听到喊声。 他苦苦在巨浪中挣扎，身子一次次受到水力汹涌搅动，被抛上又拉下。 每个浪头卷来，都让孟明感到头昏目眩，简直要将五脏六腑挤变形。 “我不想死……” 话音未落，孟明已陷入昏迷状态。 我死了…… 我不想死……我还要救阿迪…… 僵尸不会死……我不会死……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知过多久，孟明蓦地睁开眼。 他湿淋淋翻身坐起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出好几口水。 尽管拥有不死之身，但孟明醒来后仍觉得头晕脑胀，周身无比酸胀。 他的双手动了一动，却在不经意间碰到泥土。 我在陆上……孟明怔了一怔，头晕感骤然消失。 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岩礁下方滩头，所在处是辽阔海洋上，一块孤零零突出的大荒石。 孟明厚实的胸腔在急促起伏，陡然惊觉自己逃过大难，没死在暴风雨中。 “我的剑……”冷静下来后，孟明先想起龙骞送他那一柄长剑。 他伸手一摸，见剑还别在腰际，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发生什么事？”孟明努力回忆遇难情景。 他记得自己被一道巨浪打入水中，隐约中听见纪世子喊他，好像还听到伯芈的哭喊声，接下来就不省人事。 希望他们安然无恙……孟明默默祷告。 尽管是僵尸，拥有不死之身，但死亡阴影仍笼罩在他的头上。 因为孟明没有血喝。 他低头向长剑看了一下，上面所镶嵌宝石，在阳光下发出夺目光采。 若在洛邑城，随便一颗宝石都可换来大量食物，但这里什么都换不到。 “我该咋办？”他抬头看向天，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 孟明是司寇署与宗伯署都尉，神宫武士团客卿武士，第二代金瞳僵尸人。 他长得高大英俊，武艺高强，地位崇高，然而被困礁石上没血喝，什么都做不了。 想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心头泛起一阵烦躁，手大力按到腰际剑柄上。 等天色黑下来，气温逐渐下降。 夜色越深，寒意越浓，冷风凛冽得如白刃，深深割在孟明肌肤上，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 若灌几口甜美的鲜血，吃饱喝足，孟明很容易抵御寒意。 眼下，他已筋疲力竭，饥渴交煎，只能躲在突出的岩石下，缩着精实的身体避风休息。 遭遇暴风雨第一晚，孟明完全无法入睡。 他只是闭着眼，听着喉咙因干涩不断发出的“咕噜咕噜”声。 第187章 九神之子 孟明不知怎么熬过去，天很快亮了。 他所处礁石，是灵山海底系列山脉中，其中较为突出的一块。 这个无比巨大的礁石，比海面还要高出百余尺。 但这个巨大礁石上，仅长了青苔。 为了填饱肚子，孟明趁退潮之际，搜索躲入岩缝里的海蟹，采集附在岩石上的牡蛎。 他用石头撞碎它们，再吮吸里面的血肉，但所获不多。 涨潮时，石滩就消失，孟明便赤膊潜到水里。 海里长着许多丰富产物，其中有海绵、海参、海胆，还有绿色海带等，可捡上来供寻常人食用。 但对僵尸来说，这些食物完全没用。 但这样过了多日，孟明仍蒙在死亡阴影中，没有脱险迹象。 这里没有鲜血，他终究还是会死。 孟明是第二代金瞳僵尸人，远比寻常僵尸强悍，有强大的自愈力。但他多日没喝血，也干渴得喉咙冒火。 他舔了舔干裂的口唇，不知在这样困境下，自己能撑多久？是否有希望逃出生天？ 寻常僵尸人十多天不喝血，会极度衰弱，濒临死亡。 孟明身为第二代僵尸人，估计可以支撑二十多天不喝血。 在这段期间，他必须尽快找到血源，解决这一个生存问题。 孟明解决血源的办法，是凭借精剑术狩猎，或者说打鸟。 那是一个深夜，海上越变越冷，与白天酷热相比，可谓天差地远。 孟明长剑高举，缓缓靠近盘旋岩石上的海鸥群。 他出手异常快绝，挑了挑眉，但见寒光一闪，利剑直接刺向近处一只白翅黑背的鸥鸟。 但这些鸥鸟十分警惕，被惊得振翅飞起，在孟明头上盘旋着发出叫声。 “可恶！”孟明狠狠骂了一声。 若能抓到鸥鸟，就能吮的汩汩热血，但这个希望却落空了。 孟明的喉咙火辣辣疼着，嘴唇干裂得不成样子。 他已足足六天滴血未沾，加上之前在明堂禁地与小士嘉父交手，身中杀意烈焰拳的旧伤，身体变得极度虚弱。 白天不太难过，夜里却越来越冷。 尤其在涨潮时分，海平面升高许多。 汹涌海浪拼命撞击礁石，激起道道白色浪花，将孟明溅得通体淋漓。 加上劲烈海风不时刮过，让他冷得时时打着寒颤。 由于无法保持身体干燥，孟明干脆赤着身躯，只穿犊鼻裤。 在口渴、饥饿，以及炎热和寒冷多重袭击下，饶是不生不死的僵尸人，很快也病了起来。 孟明高烧不退，脸颊一阵通红，浑身也烧得滚烫，整个人昏沉两天。 他已失去体力，无法起身尝试打鸟喝血。 每一个清晨醒过来，孟明都觉得自己变得更虚弱，离死亡更进了一步。 今夜醒来后，昏沉多时的孟明，久久凝视手中宝剑。 多日没整理下颚，这个英俊男人已生出黑黑胡茬。 眼下，他思考着想要死去还是活着。 死倒是不费吹灰之力，用锋利宝剑抹向脖子即可。 只要他死掉，目前所受痛苦都能得到解脱，从此就长眠在海上。 “可是，七长老那老头说过，僵尸头颅被砍掉……”孟明喃喃道，“还是能活下来……” 他听纪期讲过莒人的可怕传说，凡死在海上的人，尸体回不去陆地安葬，死者灵魂会被困在海上，不断设法离开，永远得不到解脱。 眼下，孟明被困灵山异境。 若是他死了，龙骞根本无法找到这里，更加无法为他进行招魂仪式。 那么自己的灵魂，将永远被困在礁石上。 半响后，孟明忍不住苦笑：“不知僵尸是否有灵魂？” 想到这里，他果断将盘龙剑收回鞘中。 他叹了口气，用红肿的双眼望天，深蓝色的夜幕，一如既往的明净清澈。 灵山天上万点繁星，与孟明在龙骞宅邸中，与袍泽饮酒当歌时，仰首观望的夜空没有不同。 但活在同一片星空下，地上每个人的生活际遇，却那么不同。 目下，别人在宅邸内锦衣玉食时，孟明却独个儿躺在礁石上苦苦挣扎。 我还不想死……孟明黯然神伤，我还要救阿迪，为父亲报仇…… 想到被熊胜之父杀死的父亲，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六十年前，荆国大军攻入百里国都城。 当晚，城内喊杀怒骂声，兵戈碰撞声，以及尖锐惨叫声此起彼伏。 街道上满是残缺不全的尸体，血流成河，沿途无数房屋燃烧，浓烟蔽月。 “保护君上！” “杀死荆狗！”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响起激烈喊杀声，以及兵刃撞击声。 孟明清楚记得所发生经过，只是多年来都不愿去想。 但此时此刻，他又无可避免地“看”到那一幕惨剧。 当时，他刚赶到大殿，瞳底骤然划过刺眼而暴戾的亮光，父亲身体已被利剑穿透而过。 父亲脸上没丝毫痛苦之色，只是望着儿子，嘴角牵动了一下，说了一句话。 “小子，快逃……” 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孟明耳朵却一片轰鸣，全身都僵硬了。 利剑一进一出，不过眨眼时，百里国君的生命就结束了。 儿子那么敬爱的一位男人，就这样永远停止呼吸。 想到这里，孟明的思绪再次回到现实。 “父亲死了……” 孟明无法抑制地号啕大哭起来。 “我却成为僵尸，活下来……” 孟明的手移向厚实的右胸，抚摸那一道粗深可怖的暗红伤疤。 “伟大的九神！请您们大发慈悲！” 孟明低声祈求，“英明的百里君，英勇的丈夫民，所有人都捐躯了，惟有小子一人独活下来……” 发高烧的他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 “我的邦国亡了，父亲死了，我要替他们报仇，请救小子离开……” 孟明说话急促起来，泪水沿着面庞流下来。 自从自己成为不死不灭的僵尸，他就被摒弃在天地人三界众生之外。 眼下，他这一具僵尸人，却要向自己背弃已久的九神祷告。 “你……还……” 就在这时，有一把奇异而陌生的声音，缓缓飘入孟明耳中。 他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已没法判断那是什么声音。 “小子……”一道轻柔女声，在孟明耳边响起。 女人低语道：“余很想帮汝……然尔等却亵渎吾等之名……” “你是谁？”孟明问她。 “余乃湘夫人！” 玄蛇的湘夫人……孟明感到诧异。 第188章 天选之人 玄蛇的湘夫人……孟明感到诧异。 这时，一道带着怒意的男声响起：“为何帮他？彼等僵尸不知好歹，竟敢与吾等对抗，盗用日神之名……” 东君……孟明怔了一怔。 “吾等须严惩彼辈，以儆效尤！” “东君，不是小子！” 孟明惊骇地退了一步，嘶哑道：“盗用您名号者，是玄蛇之徒……是那一个僭称东君的巫师……” 他不禁回忆起，那一晚玄蛇伪“东君”激发南明离火阵，旋即直奔大火中高声歌唱，被活活烧死的惊悚情景。 孟明大声解释：“是玄蛇对您不敬，小子也痛恨他们……” “僭称云中君的盗跖……”另一道男声打断他，“缘何汝不对付？” 男人声音甚轻，但所说每一个字，都带着浑厚且庄严的气势。 是“真”云中君……孟明顿时沉默。 良久，他才涩声道：“盗跖区区海盗，除了身材比小子壮硕些，外貌远远不如小子……他僭称云中君，简直不自量力！” 孟明顿了顿，露出苦笑道：“但这厮能唤出东海巨怪，威胁舟师。如若一对一比试，小子绝不会输他！” “汝说得有理……”又一道阴沉男声响起，“但为时已晚，汝快……” 大司命……孟明感到一阵寒意。 他意识到这位掌管凡人寿夭的死神，准备取走自己的性命。 “不！请诸神宽恕！”孟明失声尖叫：“小子可效劳，剿灭亵渎九神者……”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奇特又熟悉的声响。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孟明细细聆听，发现这是一阵铃声。 在茫茫大海上听到清脆铃声，这是十分诡异的情景。 难道是摄魂铃……他心中一颤，大司命要勾走我的魂魄……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迟疑，僵尸也有魂魄…… 孟明勉力想弄清发生什么事，但还未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 他发现眼前尽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接着完全失去知觉。 他彻底陷入昏迷，最高兴者莫过于空中盘旋，发出欢快啼叫的海鸥。 眼下，男人濒临死亡，海鸥就可啄食尸体，大快朵颐一番。 若非顾虑孟明一息尚存，大群海鸥早已蜂拥而上。 无数海鸥纷纷飞落，聚集在他身体附近，嘎嘎地叫嚷着。 它们一边耐心等候男人死去，一边盘算啄向尸体那个部位，却没想到僵尸人的肉是否适合入口。 但从海上清晰传来，由远而近的铃声，又让海鸥感到无比失望。 伴随着清脆铃声，海面上出现大团黑影，缓缓朝礁石方向移动。 转眼之间，水面上黑影已来到石滩上，竟是一只巨大海龟，更令人感到诧异的是龟背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如同鬼魅般，上一刻还站龟背上，在海鸥还没有反应，下一刻已出现在孟明身前。 四周海鸥受到惊吓，慌张地展翅飞回天上。 那人半蹲下身，近距离居高临下地盯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孟明。 对方右手掌一翻，霎时就见无数水珠涌现，在其掌心不停流动，凝聚成一颗拳头大小的晶亮水珠。 那人将孟明嘴唇扳开，把水珠塞进去。 水珠缓缓散开，灌满他的口腔，甚至还满溢出来。 孟明无法抑制住胸臆间的恶心，整个人顿时干呕起来。 “血……我要血……”他不断呢喃，“我不喝水……” 闻言，那人微感诧异，随即露出恍然神情。 于是，那人从身上取出一柄锋利的匕首，轻轻划破手掌。 那人接着俯下身，将手掌朝孟明嘴巴递去，殷红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缓缓地滴入他口中。 注完血后，那人起身屏息等待。 接下来，孟明能否被救活过来，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趁着等待空档，对方仔细打量地上的孟明。首先注意到，昏迷中的男人仍将宝剑紧抱在怀中。 那人对这一柄名贵宝剑，似乎不感兴趣。只见对方扫视四周，又将目光落到堆放在岩石上的甲胄。 那人双眸中锐光一闪，注意到甲胄上，放着一块黑漆漆的令牌。 这是九神教神君令牌，龙骞在孟明临行前交给他。 那人身子震动了一下，眯着眼看了会，眼神也变得异常复杂。 就在这时，孟明喉咙间剧烈跳动，明显已将口中血喝下，鲜血沿着他喉咙缓缓流进体内。 鲜血仿佛有某种奇效，当孟明喝下后，体内出现一股微弱热气，顺着他的脊椎冲上脑髓。 持续多日的高烧，也得以缓缓退去。 孟明喉咙里发出诡异声响，英俊五官痉挛得可怕，让人看得心揪。 但那人望过来，却出了口气，因为这个男人被救活了。 “太卜那小子，说汝是预示中人……没想到却是一具僵尸……” 一片黑暗中，湘夫人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意味深长地道：“你应天时而生，将成为化解危难的重要契机……” 什么契机……意识模糊的孟明，猛地抬眼望去。 在黑暗之中，他见到几个散发柔和光亮，却逐渐远去的背影。 其中较为娇小，拖着一道长长华丽裙裾的背影，正是那一道温柔女声。 “竟然是僵尸……确实是契机……”云中君长长地叹气，“好小子，算汝走运了……” “走运？”孟明声音有些嘶哑，难以置信地问：“我不用死了？” 东君语调和缓地道：“孟明，勿忘汝之承诺……” “感谢尊神……”孟明慨然拜了下去。 “若敢反悔，孤必取汝之命……” 大司命阴沉的声音，朦朦胧胧，飘渺恍惚，仿佛从远处飘来。 “小子不敢……” “哈哈哈……”黑暗之中，再次传来男女欢快的笑声。 紧接着，笑声随着几个身影渐行渐远，再也听不见了。 孟明呼吸微微急促，有些迟疑地望向深沉的黑暗。 突然间，一股凉意从心里涌出来，遍流至四肢百骸。 他激灵的打了一个冷战就猛地睁眼，翻身坐起来。 孟明感到头部隐隐作痛，双眼血丝弥漫，身体都紧绷得痉挛，模样看上去有点狰狞。 他发出低沉嘶哑声音：“血！” 那人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将自己的手掌伸过去。 孟明一把抓住细嫩的白手，毫不犹豫地吸吮伤口上美味的鲜血。 那人好像讲了些话，但他忙于喝血解渴，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吸动着干裂的嘴唇，让血流过干涩喉咙进入体内。 喝血之后，他得以重新焕发生机，强大自愈力也再次恢复。 孟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那人注视下，干枯头发逐渐恢复光泽。 干裂出血的嘴唇，开始出现红润；身上龟裂出深深浅浅口子的皮肤，也慢慢地愈合起来。 孟明被困礁石多日，急剧地消瘦的身躯，瞬间也恢复为壮硕结实的肌肉。 那人见到如此情景，也被吓得目瞪口呆。 第189章 冰夷之美 “我还活着！”孟明粗重的喘息，胸膛也剧烈起伏。 自从醒过来后，他脑中一片浑噩。 待喝完鲜血，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才真正清醒过来。 孟明紧盯远处海面，极目所望，仍是天连海，海连天的茫茫大海。 半晌之后，他重重吐出口气，伸手揉了揉看得发疼的双眼。 我还没死……孟明心想，九神救我…… 他又微微摇头，无法确定梦中对话者，究竟是真九神，还是高烧不退时所产生臆想。 但孟明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实实在在被人所救。 “多谢阁下相救……”他一边说，一边转头望向救命恩人。 看到那人样貌，孟明瞳孔骤然张大，脱口而出道：“你是冰夷……” 孟明还是小孩时，曾听父亲讲述冰夷的故事。 据《山海经·海内北经》记载，冰夷是住在大河中的水神，外形是一个鱼尾人身，温文尔雅的美男子。 冰夷活了几百岁，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祂有一头银色长发，全身白透的肌肤上，满是薄薄脆脆，华光溢彩的晶亮鳞片。 冰夷每次出门，都乘坐由两条银白色水龙所拉，装饰华美的水车，从大河到从极之渊游玩。 此刻，站孟明身前的救命恩人，竟是一个深眸薄唇，鼻梁笔挺，身材修长的美少年。 只见少年有双亮光流动的眼眸，银色长发散在肩膀上，白皙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周身上下透出沁人心扉的水香。 男子能长得如此之美，这也是天下罕见。 恍然间，孟明还以为自己看到传说中的河神冰夷。 “你是冰夷？”他忍不住问。 “兵翼？”少年怔了一怔。 孟明摇了摇头，觉得不可能。 冰夷是北方河神，怎可能来到海中，何况还是在灵山异境中，最为凶险的无尽之海。 更何况……孟明瞥了眼他修长的双腿，没有鱼尾巴…… 眼前少年身形削瘦挺拔，肌肉劲瘦紧实，线条流畅，皎白的肌肤上刺着墨色龙蛇纹身。 他几乎光着身体，仅穿白色兜裆布，遮挡住隐私部位。 孟明见少年如此穿着，估计他应该是来自灵山某个部落。 在中原南方吴越之地，当地部族风俗文身断发，袒胸露背，脚上跣足，平日在江河湖泊之间遨游。 孟明吸了口气，向少年拱手问道：“恩人，敢问你来自何方？” 少年似乎听不懂大邦周雅音，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孟明上前拍少年的肩，表示友善，但对方陡然震动，后退了一步。 这个反应让他晓得，少年还是有些警惕，毕竟自己是一个陌生人。 为表示自己无恶意，孟明又捡起盘龙剑，对少年双手奉上。 他诚恳地道：“你的救命之恩，孟明无以为报，这一柄剑就当作薄酬！” 少年侧了侧头，想搞清他说什么，旋即明白过来，摆了摆手婉拒。 他向孟明招招手，就转身走向石滩。 “好大只龟……”孟明猛地抬眼，望向伏卧在石滩上的庞然大物。 少年一边作手势，一边说出听不懂的话。 孟明大概猜到，少年示意自己站到龟背上，随对方离开礁石。 终于能离开了……孟明有些激动地点头，握住宝剑大步跨上粗糙的龟甲。 他以为少年要上龟背，对方却朝海上发出一下清啸声。 啸音刚落，只见海面涌起了一个黑影，以惊人速度移动，从中间分开化为两道白色巨浪，向着礁石飞驶而来。 黑影很快游到浅水处，孟明定眼一看，竟是一条大鲸鱼。 少年不仅精通水性，还拥有与海中生物沟通交流的本领。 孟明暗下决心，要向少年好好学习“鱼话”，回去对付盗跖。 但见少年轻轻巧巧地跨上鲸背，又吹了一声清脆口哨，一鱼一龟就稳稳地向海中游去。 少年在鲸背上站得笔直，乘风破浪。 但龟背上载沉载浮的孟明，始终无法保持平衡，只好坐定下来。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挺直腰背，维持洛邑司寇署都尉的气势。 回头遥望生活许久，差点丧命的礁石，孟明才真正肯定自己遇救。 于是，少年的鲸鱼游在前，孟明的海龟跟在后，他留意到两人正往北面方向前行着。 中途有好几次，孟明哑着声音问：“恩人，我们去那？” 但他听到的回答，是一连串听不懂的话语，最终只好作罢。 但孟明也不以为意，因为他正沉浸在狂喜与和激动中。 在少年来到礁石前，他处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 当时，孟明万念俱灰，甚至想一死了之。眼下得以绝地逢生，此刻心情之愉快简直难以形容。 他不由得伸手，抚摸自己棱角分明的脸，仰天大笑起来。 响亮的笑声，甚至引来少年频频回头。 重生的喜悦和希望，让孟明燃起斗志。 眼下，他满脑子思索着，如何向鸡同鸭讲的少年打听氐人国所在，如何取得邪神之尸残骸，如何回到中原。 他甚至打算向少年拜师，学习与海中生物交流的本领，对付东海巨怪，收拾该死的盗跖，把纪雍救出来。 我还要完成……孟明抬头望天，对九神的承诺…… 他不确定与九神的对话，是否一场梦。 但已答应神灵，对于自幼信奉九神的孟明而言，可不敢违背誓言，尽管自己已成为第二代金瞳僵尸人。 天渐渐亮了，阳光照射在海上，仿佛晕染了层金色光泽，看来十分平静。 突然间，海面上波动汹涌，孟明看到一个旋涡。 其实在海上看到旋涡，也不足为奇。 但这个旋涡异常巨大，由三股急流相汇而成，急漩着向海底转去。 无论玄鸟楼船或东海巨怪，都无法与之对抗，会被卷进水底去。 就在这时，海龟停下来，在水面上浮沉，孟明得以稳稳站在龟背上。 少年乘着鲸鱼，缓缓地调头游回来。 他取下缠绕在修长脖颈上，像围巾般的透明物件，直接递给孟明。 “这是什么？”孟明接过后，用手轻轻抚摸。 原来这是个散发明亮光泽，薄如蝉翼的头罩。 孟明用手摸它表面，触感细腻光滑，若用力去扯它，又柔韧无比。 少年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套上去。 孟明有些疑惑，仍照对方吩咐去做。 当他套在头上，头罩突然膨胀充气，他颈部与头罩边口部分，也被合得严丝密缝，没有半点空气溢出去。 孟明带上头罩后，能见度很高，里面充满空气，呼吸十分顺畅，完全不会有窒息之感。 很显然，头罩专为长时间在水中呼吸之用。 但他仍不明白，小小一个头罩究竟如何供应空气。 孟明暗下决定，离开时向少年讨一个。 就在这时，少年一声令下，海龟与鲸鱼开始游向巨大旋涡。 第190章 国色天香 “别去！” 眼见海龟游向旋涡，孟明陡然变色。 少年大声说话，像在向他解释，让他放下心来，可是他完全听不懂。 孟明本来犹豫是否跳海，但见少年脸上毫无波澜，只能鼓起勇气硬着头皮随对方进入旋涡。 海龟缓缓沉入水中，溅起大片水花。 坐在龟背上的孟明，很快感到下半身一阵发凉，瞬间已浸在水中。 就在孟明身子一歪之际，他下意识将身体压在龟背上，双手死死抓住龟甲表面凸起部分，确保自己不被旋涡抛离。 当他接近漩涡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极大力道吸过去，很快被卷入漩涡中心。 少年那边情况如何，孟明不得而知。 但他被漩涡拉扯，身子以极快速度不断旋转，还越转越快，完全不受控制。 孟明一边急速旋转，一边往海底沉去。 他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突然发黑，意识渐渐模糊。 当孟明再次恢复知觉，感到自己遍体一片暖和。 这种温暖感觉极为舒适，他仿佛回到了洛邑宅邸。 虽当寒冬腊月，懒洋洋地卧在榻上，烤着舒适炉火，喝着冒烟的热酒。 我回家了……恍然间，孟明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孟明甚至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故他不愿意醒过来，惟恐睁开眼梦，这种舒服感就消失无踪，自己依然躺在礁石上苦苦挣扎。 最终，孟明还缓缓睁开双眼。 他发现自己卧在床榻上，上面铺了一层柔软，舒适的动物毛皮褥子。 孟明注意到，床榻白如凝脂，透出莹白光泽。 他伸手摸了摸，感到一阵冰凉之感，这床竟由大块上好白玉雕成。 大邦周的玉石供应，主要由西域各邦国部落采集，通过穆王西行路线，往东运输入中原腹地。 玉石分玄、碧、青、黄、白等色，其中以白玉最珍贵。 玉石主要雕成圭、璋、璧、琥、璜、琮等，作为君王公侯祭祀与环佩物。 孟明身为百里国太子，看过无数之美玉。 但由整块白玉所雕，不用来祭祀或者环佩，而是作为床榻使用，这一辈子都没见过。 好奢华……他不由得啧啧称奇，天子都用不起…… 孟明想起纪雍曾告诉自己，许多在大邦周境内很珍贵的物品，但在灵山邦国内并非什么稀罕物，几乎遍地都是。 故当地人能就地取材，用白玉做成床榻，犹如用木头做床榻般。 这里盛产玉石……孟明心里估计。 无论如何，能躺在世间罕见的白玉床榻上，享受着比大邦周天子，以及荆王来得奢华的待遇，无疑是一件快乐的事。 接下来，孟明看清楚自己身在一间宽阔，富丽堂皇的寝室内。 他又注意到，室内用来照明的灯架，竟是一尊青铜男子像。 这尊铜像雕刻精致，头戴冠冕，颈部细长，眉目极为传神。 但令孟明感到诧异的，是铜像上部分是人身，下部分是鳞纹密布的鱼尾。 “难道这尊青铜鲛人，是骞提到的氐人国……” 话音刚落，孟明的注意力就被灯架上的光辉吸引住。 蓝色柔和的光辉，照得室内如同白昼。 但光辉非源于烛火，而是来自一颗又一颗外形饱满圆润，大如鹅卵的珠子。 “夜明珠？”孟明大感惊骇。 夜明珠，又称“随珠”、“悬珠”、“垂棘”，是一种极为罕见，能在黑暗中明视，自行发光的宝石。 如此珍贵的宝石，放眼整个大邦周，似乎只有王侯才能拥有。 但这间寝室内，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竟随意放在灯架上，作为室内照明用，还有二十颗之多。 如此阔绰手笔，饶是见过大世面的孟明，也大为咋舌。 “难道我还在发梦？”他的内心顿生狐疑。 就在这时，孟明鼻前突然嗅到一股淡淡酒香。 他伸手去旁边金丝楠木案几，取过白玉雕成的酒樽，轻轻地抿了口。 这种液体醇厚甘甜，入口清香绵柔，孟明连喝七八口，觉得芳香满颊，沁人心脾，舒爽至极。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打开门扉。 一个曼妙身影跨过门槛，反手关拢门扇缓缓走进来。 孟明抬眼，先看到一头闪着银光，如天上银河般，垂到腰间的波浪长发。 女人……他陡然呆住了。 女人一步一步朝孟明走近，她身量极高重，自己在大邦周不曾见过，竟然有这么高的女子。 孟明一丝不挂，原本有些不好意思，但女人也穿得少，他就淡定许多。 她全身裹住一件柔薄白纱，仅遮挡身躯，曲线曼妙的躯体显露无余。 她的一双修长雪白的美腿，也近乎大露在外。 女人来到玉榻边跪下，仰起下巴微微仰视孟明。 他直直盯着她，咽下了一口唾沫，心脏噔噔跳起来。 眼前之人肤白胜雪，眉如新月，深邃幽黑的眼珠，闪动墨玉般的光泽，是一个罕见的绝色美女。 孟明深深吸气之际，能闻到对方肌肤中，散发出沁人肺腑的芳香。 在女人目光逼视下，孟明拎起酒樽灌了一大口。 灌入体内的酒，仿佛熊熊烈火般，往四肢百骸烧去，燎得全身都滚烫起来 孟明血脉贲张，注视着女人红艳的薄唇，自己厚实的胸腔剧烈起伏。 他不作考虑，一欠身拉着女人跌在榻上，将她丰腴的身体拥在怀中。 紧接着，他又将唇贴上女子的唇。 一番云雨后，女人离开床榻。 孟明问了一句：“你是谁？” 她显然听不懂，垂下长长眼睫，微微一笑，说了一句完全听不懂的话，就退出寝室。 孟明直勾勾望着女人的倩影，缓缓跨过门槛，消失在自己视线中。 过了半个时辰，又有人开门进来，是那一位救他的美少年。 “恩人！”孟明非常高兴。 少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抿唇一笑。 紧接着，少年又连比带划，对他说了好多话。 经过一番曲折交流，孟明总算了解，少年让他在这里好好休养。 在此期间，对方每日过来，教孟明掌握这里的语言。 同时，少年也希望他能教自己，学习大邦周雅音。 少年不仅有救命之恩，招待孟明住华丽寝室内，甚至安排美女侍寝，他自然非常乐意，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那个女人是谁……孟明心里挂念着，又不好意思问少年。 第191章 乘龙快婿 中原荆地以南，不仅地广人稀，且蛮夷混杂，保存着淳朴本性，对贞操及男女大防不太重视。 当地土着流行一种习俗，若有客人路过借宿一晚，主人会让家中夫人到客人榻前伺候。 难道这边习俗也如此……孟明心里想。 他考虑到这个女人，很可能是少年妻子，所以不敢多问。 于是，少年每日都会过来，传授孟明当地语言。 他的学习能力极快，才过了一段时间，就能与对方对话交流。 同样，少年的学习力也极为惊人，能用雅音与孟明流利交谈。 但孟明教授少年的一口“流利”雅音，并非标准成周口音，反而带着浓浓荆地口音。 哼，谁规定成周口音才标准……孟明不满地想。 此前，他在洛邑用雅音与巫凡敖交流，因浓重荆地口音时常被调侃。 就这样在这个过程中，双方逐渐深入交流，孟明得以了解自己的处境。 “我在什么地方？”这是他首先提出的问题。 “海国。”少年用“标准”雅音回答。 “海国”孟明呆了一呆。 当孟明在商丘神宫时，龙骞为他恶补许多灵山讯息。 在纪氏楼船上，他也听纪雍讲述关于灵山邦国的风土人情，却没听过海国。 其实少年所说国名，若据该国语言发音，念起来非常拗口。 少年很努力解释国名意义，但孟明终究无法理解。 考虑到国名与海有关，他干脆称为海国、海族与海人。 少年也介绍自己的名字，但他的名字非常长，约十多个音节，孟明也不晓得是什么含义。 于是，他自行帮少年取了个大邦周名字——冰夷。 “兵翼？什么意思？”少年问他。 “一个伟人之名，与水有关……”孟明告诉少年，谁让你长得这么美，像河神冰夷…… 接下来，冰夷介绍自己身份，让他感到非常震惊。 “你是海国王子！”孟明面上掠过讶异。 孟明完全没想到，救他一命之人，竟是海国王子。 半响之后，他很洒脱地拱了拱手道：“在下孟明，百里国太子。” “原来你是太子！”冰夷眨眨眼睛笑起来，孟明也笑起来。 通过冰夷介绍，他得知海国处于无尽之海中。 想进入无尽之海，须经过常年风暴极险恶，潮汐变幻莫测，暗礁怪石嶙峋，鲨鱼成群出现之环状地带。 这个地带历来被人们视若畏途，每年却有几十天平静期。 最初，诸人为躲避玄蛇追击，乘坐小舟进入灵山海域。 由于纪雍激发血脉时失手，他们乱入到无尽之海，遭遇风浪袭击。 当时孟明失足落水，差点被巨浪吞噬。 不久后，他碰巧遇到数十日的风浪平静期，得以安然进入无尽之海，漂流到礁石上。 冰夷告诉孟明，海国处于无尽之海内，某个隐秘处。 这一个地方，惟有通过特定旋涡才能抵达。这是为何上一次，冰夷带他卷入巨大旋涡。 “海国虽小，但凭借地理优势，”冰夷对他说，“加上丰富物产资源，历来都能自给自足，生活也无忧无虑。” 孟明大致了解，灵山诸多邦国大部分人口不多，最小国家甚至只是一座仅有数百人的小堡垒。 海国虽小，但凭借着天险屏障，得以防御敌国侵略。 提及灵山诸国，孟明心中一动，试探地问道：“殿下，你听过氐人国？” “氐人国？”冰夷摇头道：“我未听过灵山有氐人国。” 他见孟明脸上带有失望神色，又补充道：“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但我的母亲阅历丰富，或许会知道……” 听罢此言，孟明连忙道：“殿下，可否见你母亲？” “勿忧，往后机会很多。我有正事与你商议……” 机会很多……孟明愣了一楞，不明白他此话何意。 冰夷望着孟明，续道：“海国情形有些特殊……” 他才说了一句，突然话头一转：“大邦周有女主？” “没有！”孟明摇了摇头，“但南方徐国有女封君……据说西域昆仑，也有女人统治的西王母国……” 冰夷闻言，沉吟道：“海国由女王，也是我母亲统治。自从我父逝世，多年来她都是孤家寡人……” 说着，他与孟明相对而视，久久没有发声。 孤家寡人……孟明瞳孔缩紧，从冰夷意味深长的眼神中，读懂他的意思 半响后，冰夷才缓慢地开口：“海族王室不仅人丁单薄，还女多男少……王族女人多从外面找配偶……包括我母亲……” 孟明发出嘶哑苦笑，终于明白对方意思。 海国王族人数不多，女多男少，都选择从外面寻找夫婿。 冰夷的母亲是海国女王，但丧偶多年，想要找一个外来夫婿。 孟明不仅是外来者，还是一个容貌英俊，高大健壮的男人。如此一来，他立刻晓得自己与女王间，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一点，他也顿时恍然。 为何冰夷不仅救下孟明，还将他带回海国，好吃好住的供着。 原来这个孝顺儿子早就打主意，想为母亲找一个优秀夫婿。 “殿下，你的意思……”孟明竭力让声音听起来沉稳淡定，但剧烈起伏的胸膛，却已暴露他心思的激荡。 冰夷微微颔首，从齿缝间吐出几个字：“你将成为海国女王的夫君。” “成为你父？”孟明问他。 “不！”冰夷摇了摇头，“成为母亲的夫君。” 有什么差别……孟明也搞不清，海人对后父的认知为何。 于是他安静下来，心里默默计较着眼前利害。 眼下，孟明被困无尽之海，若找不到纪期激发重黎血脉，打破空间隔绝，他是无法回大邦周，这是其一。 其二，他要完成龙骞所交代任务，找到氐人国，取得邪神之尸残骸。 其三，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孟明须依靠海国协助。 其四，若孟明与女王成婚，海国虽小邦，但他能以国主之名，代表海人到大邦周聘问。 到时候，连宗周也要对自己以礼接待。 其五，孟明可借助海国雄厚财力，回去招兵买马，建立精锐之师，向夏耕之尸复仇，重建百里国。 其六，也是最重要一点，他要救出弟弟百里迪。 离开洛邑前，孟明收到一封匿名信，发现百里迪被俘虏。 但敌人动机不明，只让孟明到海外灵山氐人国，寻找某件物品。 不管如何思索，这都是一石六鸟的良策，怎样都不会吃亏。他经过这一番盘算后，他心中自然不会反对。 但需付出体力……孟明心想。 第192章 海国之主 孟明唯一担忧者，是女王的长相。 但他见冰夷十五六岁模样，估计母亲年纪不大。况且儿子长相俊美，母亲似乎也不会太差。 “可是……”孟明沉吟道，“殿下母亲没看过我，她还满意？” 冰夷恳切道：“母亲对你很满意。” “为何？”孟明又问。 冰夷漫不经心道：“因为她宠幸过……” “宠幸过？”孟明狐疑地眯起眼，迟疑地问：“我见过殿下母亲？” 冰夷意味深长的望着他，脸带迷之微笑。 孟明剑眉微皱，似乎从少年的微笑中看出什么。 “是她？”孟明立刻反应过来。 难道第一天来寝室，与他翻云覆雨的美女，就是海国女王，冰夷之母？ 冰夷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丝不带掩饰的笑意。 这么年轻……孟明有些愕然，又望向眼前那张漂亮面孔。 冰夷眉宇间，尤其下颌线条，确实与女人非常神似。 原来儿子将男人带回来首日，海国女王就来宠幸。 其后，女王告诉儿子冰夷，很满意孟明的英俊容貌、健硕身材，还有极为出色的“能力”表现，决定纳他为夫婿。 确定女王是那个绝色美女，孟明更没丝毫犹豫。 于是乎，为完成龙骞交代的任务、救出弟弟百里迪，孟明决定“勉为其难”牺牲色相与海国女王成亲。 自那天以后，寝室内多了好几个婢女，全天候贴身伺候他。 直至与海国女王成婚，孟明终于成为国主夫婿，不仅地位崇高，也受到所有人尊敬。 至于冰夷王子，在母亲成婚第二日，就离开海国不知去向。 有美女侍寝，享受着精美食物，孟明过了好几个月的君王生活。 直到某一天，他觉得老躲在宫殿内，所见除了女王，全是女婢，没有机会见到其他国人，闷得有些发慌。 另外，他想打听氐人国消息，以及了解离开路线。 于是，他打算离开宫殿范围，到外面好好巡视一番。 岂知几个伺候孟明，表现恭敬的婢女，竟阻拦他离开。 他大感诧异，连忙质问她们原因，却没人敢回答。 孟明这才意识到，自己受到软禁。 身为女王的丈夫，却受到软禁，自然感到忿忿不平。于是，他不顾女婢的阻扰，跑去与妻子对质。 精致富丽的偏殿，在大量夜明珠柔和光辉映照下，琳琅瑶灿，光彩晶莹，恍惚置身在梦幻中。 女王身披白色薄纱，半闭着双目，娇躯慵懒地斜倚在玉榻上。 她一头银白发丝散落而下，更是平添了几分风情妩媚。 在玉榻四周，用了源自灵山天蚕国，最优质的天蚕丝帷幔来围着 铜燎炉内炭火烧得哔剥有声，将室内烘得暖洋洋。 价值连城的龙涎香，缓缓燃烧着，淡淡香气冉冉升起，弥漫整个偏殿，让人闻了心旷神怡。 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孟明掀帘水晶帘大步流星走进来，带得满帘水晶乱撞。 女王眯起眼睛，望向身前魁梧高大的男人。 “夫君，今夜孤没传召你，为何过来……” 传召我……孟明皱了皱眉头，对方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孟明尽力平缓了下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用充满磁性的嗓音问道：“陛下，我们是夫妻，难道见面要等传召？” 女王不置可否，淡淡问道：“你找孤有何事？” 眼前这个美女，每次行周公之礼时，是那么的柔情似水，千娇百媚。 但下床榻后，妻子就恢复高高在上的君王姿态，无论态度或语气上，都变得冷若冰霜。 “我在这闷坏了！”孟明直接道，“想出去走走。” 本是很简单的事，但女王沉默了半响，摇头道：“不妥！” 孟明阴沉地皱起眉，问道：“有何不妥？” 她在丈夫的困惑注视中，悠悠道：“无尽之海异常凶险，你来自外邦，人生地不熟，还是安生待在宫殿……” “安生待在宫殿……”这句话彻底激起孟明的怒火。 身为男人，却沦为女王玩物，犹如天子宫中妻妾，他自然无法忍受。 “我可是堂堂百里国太子、大邦周司寇署、宗伯署都尉，巫教神宫武士团客卿武士……” 孟明脸色都变了，愤怒的咬牙道：“我还是僵……我不是寻常弱女子，还需要躲在宫殿内被保护？” “不需保护？”女王望着他冷笑，美艳中有一股冷森感。 她霍然起身，向孟明走来，一直走到他身前，胸脯几乎要贴到他胸膛，才停下来。 女王几乎和孟明一样高，她用威严的凤目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若非吾儿相助，你早就死在礁石上。” 孟明蓦然变色，硬生生僵在当场。 女王伸手缓缓从他的俊脸抚去，在其耳边低声道：“海国王室人丁单薄，尤其是男人……” 她伸手轻轻一拉，薄纱自身上滑落。 孟明直直挺立，任由对方腴白的手，在他的厚实胸肌上轻抚。 女王陡然吸了口气，用缓慢声调道：“好好伺候孤，帮海国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良久沉默后，孟明终于反应过来，一把将女王推开。 “你当我是什么……” 孟明心中极为愤怒，声音嘶哑道：“我不是男宠！不是种马！我有绝对行动自由，大不了离开这里……” “好！”女王陡然沉下了脸，语气骤然转厉：“你这么想去，就离开罢！” 孟明胸膛剧烈起伏，最后看了女王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走进一条昏暗走廊，两边壁上灯架内，放置着硕大夜明珠，发出忽明忽暗的绿光，显得格外阴冷。 孟明大步走着，但阴暗冗长的走廊，似乎不断延伸，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最终来到走廊尽头，在一扇精工雕镂的青铜门前停下。 当孟明推开宫门时，骤然发现周遭一片漆黑，像被黑色浓雾隔绝，无法看见身在何处。 门内有昏暗灯光透出，但映在大片漆黑中，却黯淡得如同薄纱。 “天黑了？”孟明喃喃自语，感到有些不对劲。 就算是晚上，天上总该有月亮星辰，不致于如此漆黑一片。 一时间，他变得恍恍惚惚，有些分不清日夜，在现实或是在梦中。 “主上，回去罢！”服侍他的女婢，到门边垂手道：“好好向陛下赔罪……” 听到“赔罪”二字，孟明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往黑暗走去。 怎会如此暗……孟明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 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坠入冥界内，才会漆黑一片，完全无法视物。 “难道这里是异境？”孟明皱了皱眉。 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一紧，巨大恐惧感从心底深处升起来。 第193章 海底捞月 上次解决湘君殷子婴事件后，孟明曾听龙骞讲述他在异境夜市的遭遇。 故他对这个充斥着魑魅魍魉的可怕之地，也有一定了解。 自从孟明来到海国，总觉得这些人看起来神秘鬼祟，也感到周遭气氛之阴森诡异，却又说不出一个以所为然。 故他才对海国越发感到怀疑，觉得海国其实处在异境中，这里所有人都是魑魅魍魉所扮。 但孟明想到这些日子来，与王子冰夷、侍女，尤其在闺房中与那位女王的亲密接触，又觉得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像魑魅魍魉。 咋办……孟明抬头张望天际，仍是一片漆黑，无法望见广袤的夜空。 若回去……他再转回头看，后方也是一片漆黑。 孟明才惊觉，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远离宫殿，迷失在黑暗中。 此刻，就算他想再回宫殿，也无法认出路来。 “早知这么暗……”他喃喃自语道，“临走前先顺走一颗夜明珠……” 孟明重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寒冷空气。 他勉强镇定心神后，就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行走。 身处黑暗中，他完全没方向感，只能凭着感觉摸索。 不知到底走了多久，估计已过半个时辰，自己仍处于漆黑中，他终于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有没有人！” 原本孟明不抱希望，突然间听到远处，传来了一把男声。 乍听到有人声回应，尤其是男声，他心中又惊又喜。 这些日子来，自己被困宫殿内，除了冰夷外，不曾见过其他男人。 于是，孟明再次出声相应。 这时候，他又听到前方传来声音，显然不只一人。 他循着声音方向走去，对方也渐渐接近。 等两方接近时，他见到为首两三个人，手持着一个灯笼，里面闪烁着一团感觉不出有暖意，异常阴冷的蓝色光芒。 孟明走向前几步，望向对方沙哑道：“不好意思！我迷路了，可否……” 灯笼所散发幽蓝光芒，把对方笼罩在一层幽微暗淡的光晕中。 孟明诧异地发现，那三人五官极度扭曲，整张脸苍白得没有血色，乍看上去竟有些狰狞可怕。 “有鬼！”孟明瞳孔极度放大，被吓得连连后退好几步。 “孟明！”就在这时，一道熟悉又清脆的声音响起。 孟明倏然转过身来，发出愕然的声音道：“你……” 一个时辰后，海国宫殿。 原本孟明赌气离开宫殿，却迷失在黑暗中。 岂知在半途中，正好遇上离开海国多日，再次归来的王子冰夷。 于是乎，孟明再次被送回宫殿。 偏殿内，冰夷来到案前，取了一个白玉酒樽，里面盛着琥珀色美酒。 他倒了一小杯，孟明已闻到上佳的酒香。 冰夷将酒盏递给面沉如水的孟明，向他眨眨眼：“孟明兄，你怎么将我们误认为鬼怪？” 我是你父……孟明闷哼了一声，自他手中接过酒来。 “所有人神神秘秘，我感觉自己像外人，被你们蒙在鼓里。”说罢，孟明一口饮尽。 冰夷一双明眸望定他，轻声问道：“怎么说？” 这位海王子不像他母亲般高冷，态度反而很温和。 于是，孟明对他讲述了这段时间，自己的诸多不满。 “母亲也是为了保护你，没其他意思。”冰夷望向他，目光是柔和的，充满真挚关怀。 孟明不悦道：“难道我保护不了自己？” 冰夷告诉他，海国所在海域有成千上万的海兽盘旋于其间，可在瞬间覆没舟船，凶险无比。 海上常年狂风巨浪，风平浪静时出现海市蜃楼，让船只误入歧途，在茫茫大海上迷失方向，绝难生存。 故自古以来，人们将无尽之海视为畏途，不敢轻易踏足。 孟明面色稍霁，又反问：“为何你不怕危险？” 冰夷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是王子，武艺很高！” “武艺高……”孟明陡然一愣，旋即恼怒道：“我的武艺不弱！” “开玩笑罢了，孟明兄息怒！”冰夷嘴唇勾起一丝无辜笑容。 少年浓眉俊目，鼻梁高挺，随意一笑，足以令无数怀春少女心驰神荡。 “我想告诉你，若贸然离开，”冰夷深深看着他的眼，“稍不留神就会命丧海底……” 你猜到我想离开……孟明神情一顿。 他转移话题，放缓语气道：“我不是想离开海国，但宫殿内憋坏了，想像你般在海上遨游。” “海上遨游？”冰夷笑了起来，“我是出外劳动，不是玩水嬉戏。” “王子也要劳动？”孟明扬了扬眉，后父待遇比你好…… 冰夷没有回答，反问道：“敢问孟明兄，还晓得我们身在何处？” “海底岩洞！”孟明不假思索的回答。 宫殿外漆黑一片，他本以为自己身处异境，很快改变这个想法。 因为孟明曾在弟弟施法下，假扮成纪雍，在玄蛇护送下借道异境。 当时他坐在马车内，没亲见异境真实情况，只觉得阴森不自在。 但适才自己离开宫殿，虽是一片漆黑，却没有这种感觉。 至于黑暗中所遇到那群人，不过被灯笼中的夜明珠映照，孟明才会突然被他们吓到，根本不是魑魅魍魉。 此外，想到自己是通过旋涡，被卷入水中，故他推测海国位置，就在旋涡底部某个岩洞中。 由于身处海底岩洞，无法见天日，才会伸手不见五指。 故宫殿灯架上，全部放置散发柔和光辉的夜明珠，作为照明之用。 “孟明兄观察入微，” 冰夷发出一声赞叹，接着道：“海国处在巨大岩洞中，或说处于无尽之海山脉中的岩洞……” “海底有山脉？”孟明略感诧异。 冰夷颔首道：“海底如同陆地，有起伏的山峦平原，也有峡谷与森林盆地。” 灵山大陆上山脉连绵，其中一支从陆上没入海底，延绵至无尽之海，化成连绵起伏的海底群山支脉。 “海国居海底山脉深处，海眼之旁。”冰夷告诉他，“我们所在岩洞，其实是一座硕大矿山。” 孟明这才了解，为何宫殿内有大量玉制品，原来处在玉矿中。 他想了想，又问道：“你们在洞内采玉，出外是要出售玉器？” 冰夷摇头道：“玉石可不值钱！” “不值钱？”孟明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 第194章 海底岩洞 冰夷解释道：“你们中原人用玉器祭祀神灵，视作国之重器。但灵山诸国不流行这一套，玉石在这不稀罕，贸易没多少利润。” 他顿了顿，接着道：“海人出海采集其他珍宝，与外邦贸易……” “其他珍宝？”孟明面色茫然，他想不到除了玉器，这里还有什么珍宝。 但见冰夷瞥了青铜灯架一眼，他才恍然道：“夜明珠！” 夜明珠确实是珍宝，但宫殿内随处可见，孟明反倒忘记此物之珍贵。 “珠子不该挖矿？为何要到海里？”孟明不解地问。 冰夷摇头道：“夜明珠不是矿石，是海珠子……” “海珠子？”孟明猝然顿住。 他原以为这些发亮夜明珠，是开采自矿山的宝石，但没想到竟是产自海底巨蚌的珠子。 冰夷告诉孟明，海国以北是无尽之海的海眼所在，海眼百里范围，则是一大片地势凹陷的盆地。 这里覆盖大片森林区域，长着各种各样奇异的水中植物。 其中最多的，无疑是数十米高，依天拔地的黑色珊瑚群。 这些水中植物，构成围绕着海眼，大片连绵起伏的环状森林。 在这片森林中，生活着许多巨大海蚌。 海国用来照明的夜明珠，就采集自这些森林中的巨蚌。 “原来你们是采珠人！”孟明刚到莒国，纪期带他参观过采珠人作业，对于采珠略知一二。 但莒国采集的是珍珠，海国所采集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冰夷自豪道：“海国在夜明珠采集上，处于垄断地位……” 夜明珠异常珍贵，故灵山许多渔人舟师，趁每年数十日风暴平静期，穿越无尽之海环绕地带，来到海底森林采珠。 但无论进入无尽之海，或在这海域上作业，都要冒极大风险。 因为在海面上有无数暗礁密布，水中也暗流涌动。 若船只驶入，稍不留神就会触礁，或被旋涡卷入水底。 在海底森林中，也隐藏着巨蟹、八爪鱼、海蛇、鲨鱼等凶狠海兽，会袭击潜水采珠人，将他们拖入深处吞噬。 故冒危险到这采珠之人，仅敢在森林外围活动，不敢接近深处，以免落得一个命丧海底的下场。 孟明吸了一口气：“海国在海底接近森林，占地理优势？” 冰夷点头道：“海人世代居于海底，水性超群，可在深海中来去自如，最善于采珠。” “海中来去自如，故穿……”孟明先瞥了冰夷一眼，转而望向自己下身。 此刻，两人仅系白色兜裆布，近乎全裸。 自从来到海国后，侍从没有给孟明穿衣服。 他来自礼仪之邦，刚开始穿兜裆布，臀部凉嗖嗖的，在人前一览无余，还是有些尴尬。 但日子久了，渐渐习以为常。 现在经冰夷解释，他才明白为何海人裸体，披头散发。 原来是岩洞内常年潮湿气息，以及方便水中作业。 但身为一国之君……孟明郁闷地想，穿得太寒酸了…… “孟明兄，森林外缘的海蚌，由于采集难度较低，早已被采光……” 冰夷缓缓解释：“但在森林深处，仍积累不少活了几千年的巨蚌，所产珠子质量非常好。但寻常人没敢冒险，进入深处去采珠。” 孟明剑眉紧皱，反问：“你们敢？” “海人由我领队，潜入森林深处采珠。”冰夷对他说，“我拥有召唤海中生物之能力，可保护采珠族人，免遭凶兽袭击。” 你也是海王……孟明心想。 此前在礁石上，他见识过见少年唤来海龟，还骑到鲸背在海上遨游。 “这些珠子采自珊瑚森林？”孟明走向青铜灯架，取出一颗珠子。 冰夷不以为然道：“这些都不咋地……” “不咋地？”孟明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冰夷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作手势示意他跟自己离开。 于是，在王子引领下，两人进入一道长长甬道。 甬道四面全是岩石，与宫殿华丽精致的主体建筑不相同。 两边岩壁悬挂着夜明珠，在柔和光泽映照下，孟明发现山石竟是白洁颜色。 “这些是白玉？”孟明有些惊愕。 冰夷嘴角扯了扯，微笑道：“有没有身在玉腹中之感？” 他自豪地介绍：“甬道可通往山脉腹地，是海国最早玉矿。好多年前，这个玉矿已枯竭，先王遂在此建立宫殿。” 两人走了好一会，孟明眼前忽地一亮，视野豁然开朗起来。 他一抬头，看到繁星密布的夜空，是他来海国这些日子，首次见到天空。 孟明努力抑制心中激动，认真打量四周环境。 在月亮微光下，他见四面都是高耸峭壁，似乎没办法攀爬离开。 冰夷似乎洞察他的心思，只是淡淡道：“这里是海国岩洞中，唯一与海面连接，可望见苍穹之处。” 紧接着，少年又补了一句：“从未有人能攀爬上去。况且洞口上海域，也被无数的暗礁、旋涡所环绕，无法离开……” 听罢此言，孟明佯装不知，但暗中叹了口气。 他随着冰夷走进去，中间地面被一个偌大水潭占据着。 在水潭四角，分别竖立着一尊雕工精致，栩栩如生的白玉人鱼像。 每一尊人鱼双手捧着玉盘，上面托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你带我来看什么？”孟明心中掠过一丝狐疑。 冰夷吩咐道：“瞧一瞧潭水。” 孟明往前跨几步，赫然见到水中有只巨大海蚌。 只见海蚌的外壳洁白光润，壳缘呈波形屈曲状，壳面有数条如波浪般凹凸起伏的深沟。 “怎么有蚌？”他感到有些诧异。 “你看，蚌壳上纹理如此细密……”冰夷轻声道，“它至少在海底生存了三千年之久。” “三千年！”孟明有些咂舌。 纵观夏国、大邑商及大邦周，加起来也不过千年。 但眼前巨蚌，年寿已超过三代总和，他忍不住心下感慨一番。 “这只巨蚌是先公先王冒险深入森林，在接近海眼地带所发现。” 冰夷望着巨蚌，继续讲解：“为了将这只硕大海蚌运回洞中，当时他们冒着极大风险，还死了不少人才成功……” “这蚌有何特别？”孟明问他。 冰夷没回答，只是撮起红润薄唇，发出了一下口哨声。 突然间，原本静静躺在水中的巨蚌，发出了一声异响。 第195章 明月之珠 水中的巨蚌，发出了一声异响。 紧接着，紧紧闭住的巨蚌仿佛受到命令，两扇厚重蚌壳轻轻抖动，竟自行裂开了一道缝隙。 但见一道炫目白光，从蚌壳微微翘开的缝隙中射出，晃得孟明眼前一花。 随着缝隙逐渐扩大，光芒越来越强烈。 当蚌壳完全被撑开，光亮眩目得让人无法逼视，洞内亮得如同白昼，散发着阴冷清冽之气。 待孟明适应亮光，见到颤颤抖抖的蚌肉中，放着一颗鸡蛋大小，硕大浑圆的明亮珠子。 冰夷拉着他一起踏入水中，缓缓靠近巨蚌。 但见珠子光润流彩，月华四溢，洞内被光芒所笼罩，令人为之夺目，四个玉盘上的夜明珠与之相比，也都相映失色。 “好漂亮！”孟明看得眼睛发花，揉了揉眼。 珠子光华四溢，亮光映出冰夷飘逸的银发，相貌也越发显得俊美。 “这颗珠名为冰魄，”冰夷告诉孟明，“经过海蚌千年孕育而成，可谓是海底天造之奇珍。” “冰魄珠……”孟明喃喃重复一遍。 据冰夷介绍，夜明珠应月而生，大致可分银、白、黄、粉红、黑等级别。 这一颗冰魄珠，闪烁变幻不定的色彩，所发出光华皎洁胜月，可照亮百步以上范围，可列最上品。 “冰魄珠是极品了？”孟明问。 “还不是！”冰夷摇了摇头，“还有一颗月神珠，更胜一筹……”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月神珠由万年蚌祖所孕，是海人传国重器，被誉为为灵山十大神器之一。” “月神珠在那？”孟明的目光扫视四周。 “被盗走了！”冰夷叹了口气。 被盗……孟明本想追问，见对方脸色黯然，就打住了。 他笑着转变话题：“海人潜入森林深处，专采集类似罕见珠子？” “然也！”冰夷微微颔首，“所采回来珠子，经过专人筛选处理，质量上佳的进贡陛下……” 他稍作停顿，接着解释：“其余由我率商队，到航海线上与商船贸易，交换海人所需物资。” 孟明又问：“冰夷，上次你发现我……” “那时我刚完成贸易，让国人带物资回去。”冰夷告诉他，“我独自一人在海上畅游，结果在礁石上看到你昏迷不醒。” 说到这里，孟明总算明白为何女王神秘兮兮。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海人通过海珠贸易换来巨大财富，拥有大量奇珍异宝，难免会引起敌国的窥视，必然要小心为上。 于是，岩洞所在位置及进出之法，遂成为海人重要秘密。 这是为何女王要限制孟明行动，毕竟他是一个外人。 孟明撇了撇嘴，有点吃味地说：“既要防外人，为何带我回来……” 话未说完，冰夷就对他报以迷之微笑。 他稍微一愣，登时意识到王子之意。 孟明外形威武帅气，身躯魁梧有形，一身古铜健硕肌肉，完全达到女王选婿的标准。 这也是为何，他得以留在海国。 且慢……为了保密……孟明心中咯噔了一声，我岂不是无法离开…… 他表现出不满之色：“我是女王夫婿，为何她信不过我？” “母亲只是比较慎重！”冰夷为女王解释。 孟明深深吸口气：“但我身为男人，又是陛下夫君，岂可让你们冒着危险出外采珠，独自在宫内享受？” 冰夷眯起眼睛，意味深长道：“你对为海国贡献很大……”说罢，他伸手拍了拍孟明宽厚的肩膀。 我的贡献……孟明一脸困惑。 “这是为何，我将你带来给母亲……”冰夷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瞥向孟明健硕结实的胸肌。 你也将我当作……孟明脸色微色。 冰夷的目光，仿佛在评鉴优质种马，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孟明吸了口气，迎着王子略带揶揄的目光，不动声色道：“但我想要参与采珠作业，成为真正海人……” 他打算通过出海采珠，获得行动自由。 下一步，他再逐步熟悉岩洞情况，海国地理位置，以及离开的方式。 冰夷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我去禀报母亲，安排一次采集，让你见识见识。” 乖儿子……孟明眼神微动，笑着点点头。 不久后，就传来女王答应的好消息。 但孟明认为，女王为了掩饰对自己的恶劣态度，才答应冰夷请求，允许她的夫君随同儿子出海采珠。 原本如影随形，全天候服侍在身边的女婢，完全消失无影，他终于在宫殿内获得行动自由。 这一天，冰夷带孟明出宫巡视，到国人间体察民情。 岩洞内没光照，他发现海人无论男女，肤色都出奇地白。 海人日常生活，从上层贵族到下层庶民间，男人仅着兜裆布遮住下体，后臀尽露。 女人袒胸露乳，下身穿短裙或裹腰布遮盖。 但更多人浑身不着寸缕，光着身子到处乱跑。 “缘何他们不穿衣？”孟明向冰夷询问心中疑惑。 原来这座岩洞空气不流通，常年潮湿闷热，加上空气湿度高，很容易滋长各种的霉菌。 为了卫生考虑，人们几乎不穿衣服。 另外，海国岩洞暗无天日，无法农耕种植。除了白玉矿，这里没有任何天然资源可供开采。 海人只能靠渔猎，铸造青铜器，及采集珠子，与灵山诸国交换日常所需。 国内无法生产，故进口布帛成为了一种消费品，价格非常之昂贵。 光是男人的兜裆布，价格就贵得惊人，更别说精致的染色丝绸布，价格更高得令人咋舌，只有王族有能力购买。 故海人日常服饰，从上层贵族到普通国人，都以裸体为常态。 惟有节庆、祭祀仪式，或举办飨宴，王室贵族才穿隆重正式的服饰，以彰显尊贵的身份与地位。 另外，海国历代君主体恤民情，规定每位国人行冠礼后，可获得国家赏赐一件兜裆布。 这是海国耗巨资从国外所购入，名为鲛绡的布料所制，不仅透气性强，还能让裆部保持干爽不粘腻，预防湿疹、外痔等疾病。 这被国人视君主的莫大恩典，惟有出海作业，或重要节日才穿上。 所以说，海族风俗民情，认为日常不穿衣，甚至全裸都很寻常，不会为此感到任何羞耻。 相反，来自大邦周的孟明，若在这里深衣广袖，反被视为另类。 第196章 海人之俗 听了冰夷有关海人穿着的介绍，孟明才恍然明白。 最初，他被女王软禁在宫殿内，身边侍女只裹腰布遮盖，但都坦荡荡地露出胸部。 她们在孟明面前晃来晃去，谈笑自若，毫无羞涩之感，令人大开眼界。 他的内心微微有些发热，以为是妻子刻意安排，考验丈夫的定力。 故他还是深吸了口气，克制住内心冲动。 眼下，听冰夷解释后，才晓得这是海族风俗习惯。 这风俗还不错……孟明愉快地想，目光在一个身材丰满的美女身上，略为停了下。 据他一路上观察，海国范围仅限山脉腹地。国人在岩洞指定区域，开凿大小不一的洞穴作为住所。 在冰夷引领下，孟明来到国人居住区域。 他先参观一户寻常人家，屋子是一座人工开凿的半球体山洞。 孟明推开门帘进去，迎面扑来一股野兽骚味。 洞内没多少装饰，只有许多柔软的野兽毛皮褥子，铺在床榻及地面上。 尔后，冰夷带他参观其他住户。这户人家担任官吏，地位较高，所居住山洞空间更宽敞。 孟明进入洞穴，里面摆放各式精美白玉，以及青铜器具。 冰夷告诉他，海国物资富饶，国人只要积极劳动，都能过上舒适日子。 两人往下个地点时，孟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遂问道：“冰夷，为何这里都不生火？” 冰夷回答：“无他，怕空气消耗殆尽。” “空气消耗殆尽？”孟明怔了一怔，“那岂不会死？” 冰夷微笑解释：“勿忧，岩洞内有天窗。” 原来上次孟明跟随他去的水潭，就是海国岩洞唯一通风口。 通过这个“天窗”，空气缓缓流动到整个岩洞。 若全体国人正常活动，能保得洞内生气千百年不减。 所谓正常活动，就是不能使用明火。 火焰燃烧会剧烈消耗空气，造成洞内空气稀缺，国人会有呼吸窒息之忧。 于是，从初代海国之君开始，就对国人用火有严格管控。 至于宫殿，建在天窗所在洞穴，遂得以呼吸清新空气，用明火来煮食。 寻常国人仅能食用腌制肉食，新鲜海产，以及海带海藻。 孟明在热情国人款待下，勉强尝试腌制的食物，入口腥臭无比，几乎让人无法吞咽。 冰夷告诉他，在每月一次的祭祀，国君会举行盛大飨宴，使用明火烹煮各种美食，让全体国人大快朵颐。 离开居民区后，两人步行在黑暗中。 这时，孟明又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 “选人！”冰夷回答。 孟明闻言看向他：“选什么人？” “这是母亲的旨意，”冰夷告诉他，“她让孟明兄挑选合适新人，组建一支新的采集队。” 孟明疑惑问道：“这是为何？不是有你了？” “夜明珠十分珍贵，带队者须是陛下亲信，此前，本来……”说到这里，冰夷微微叹了口气。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我一人忙不过来，若孟明兄合适……母亲就要对你委以重任……” 父子齐心……孟明明白过来，这是妻子对丈夫的考验。 同时，对孟明而言也是一个难得机遇。 若通过女王考验，往后他能与便宜儿子一起出海。 如此一来，他就能参与海国贸易，伺机向商船打听氐人国消息。 此外，孟明可借助剽悍海人的武力，加上海国雄厚财力，建立属于自己的骨干力量。 一旦找到《僵尸篇》下半卷，变回人后……他心中暗喜，就能复国…… 不一会，孟明随冰夷来到一个能容纳上百人，视野开阔的山洞，这里是海人集合与操练兵卒的校场。 两人刚进来，就听见阵阵喧哗声。 孟明扫了一眼，约二十多位小伙子，光着膀子挥洒汗水，进行格斗训练。 “殿下来了！” “先别练了！”众人恭敬地向他们行礼致意。 少年个个精壮结实，挺起火热胸膛，洋溢着满满的年轻气息。 “孟明兄，”冰夷唇边掠过一丝笑容，“他们将随你出海。” 说罢，他的神情徒然变得严肃，朗声道：“二三子，这位是君上！” 少年们晓得女王新婚，却是首次见其夫婿，不禁好奇打量起来。 孟明双眸深邃，剑眉高挑，长得俊朗非凡。最让所有人惊叹，是那一具近乎完美的身躯。 他全身肌肉发达匀称，高大身躯有着柔和优美的线条，身上每寸肌肉仿佛都在彰显着力量与阳刚。 海人民风彪悍，能赤手搏龙蛇，多数长得虎腰熊背，肌肉发达。 但少年们从未见如此雄伟健硕，满蓄剽悍力量的躯体。 孟明感受着诸人欣赏目光，脸上略带得意之色。 他想说几句话勉励一番，冰夷突然开口：“二三子，君上来自大邦周，武艺十分高强，你们要虚心讨教。” 虚心讨教……孟明剑眉一扬，有一股不祥预感。 冰夷与他对视了一眼，笑着问：“孟明兄，不知可否指点他们？” 指点……孟明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他若想建立团队，顺利率队出海作业，必然要大展身手，才能让这些小伙子衷心信服，死心塌地追随自己。 孟明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可以，切磋什么？” “大善！”冰夷抚掌笑道：“但剑戈无眼，不用较量兵器，比试角抵罢！” “好！有没有人站出来自荐？” 孟明挺拔的身躯直直站立，一双锐利眸子透出威严眼神。 人群中窃窃私语，他的目光向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看过去，在每一张稚嫩的脸上，几乎都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但所有人都在观望，没人敢贸然与女王夫婿较量。 “没人自荐？”冰夷沉吟道，“那我指定一人，鳌泉！” “唯！”一个壮硕少年大声应和，大步踏出来。 这小子……孟明见到少年，猛然一凛。 这个名叫鳌泉的少年，依稀十五六岁模样，长得浓眉大眼，稚气未脱。 少年身躯不及孟明健硕，但一身饱满隆起的肌肉，比其他同龄小伙子还要来得高大壮硕。 小伙子体格精壮，仿佛蕴含无穷精力，孟明看得出他是这群人当中，最有潜力的练武好苗子。 当下，有少年在中央地面上，画了一个大圈。 其他人围在圈外，等待二人展开比试。 第197章 角抵立威 经过冰夷讲解，孟明晓得海国角抵，规则与大邦周基本一致，凡倒地或者出圈者算作败北。 当冰夷宣布开始，两人试探性接触后，鳌泉迫不及待发动攻势。 壮硕少年脚下一蹬，如凶猛虎豹般疾冲而去。 他张开双臂，对着孟明来了一个熊抱，双方顿时扭抱成一团。 二十多个围观少年，纷纷为两人摇旗呐喊。 冰夷眯起双眼，微笑着注视双方的矫健身姿。 两人在场上你来我往，互相碰撞，身上渗满晶莹剔透的汗水，结实肌肉在灯火照射下，散发出一层光泽。 鳌泉试图发力抬起孟明，将孟明摔倒。 但这个男人十分从容，虎躯犹如一座高大巍峨的山峦，始终岿然不动。 “你……”鳌泉瞳孔微缩，心里掀起了波澜。 于是乎，诸人的喊叫声渐渐停下。 所有人屏住呼吸，双眼眨也不眨注视着圈内，两具激烈鏖战的身躯。 在往日角抵比试中，少年没人是鳌泉对手，他们最多支撑个回合，就会败下阵来。 眼下，鳌泉遇到真正对手。 饶是他使尽了全力，多番猛烈攻势下，以至于强壮双臂筋脉纠结，都无法将对方推动半分。 这是我要的效果……瞥见诸人惊骇神情，孟明心里一乐。 他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才能达到震撼人心之效。 鳌泉年纪轻，有一身腱子肉，但仅靠一身唬人蛮力，战斗技巧和经验都不足。 如此一来，面对武艺高强，格斗经验丰富，且力量惊人的僵尸人孟明，根本占不到便宜。 鳌泉本以为有得一搏，没想到对手如此厉害。 双方僵持许久，他一直都占不到上风，渐渐有些乏力。 他感到异常焦急，发力紧抓孟明的臂膀，伸足朝其脚踝勾去，想一蹴而就将其绊倒。 “当心！”围观者纷纷惊呼出声。 面对鳌泉的足绊，孟明却如石雕般岿然不动。 差不多了……孟明心想。 紧接着，他猛然将身躯紧贴少年身上，加大脚上力度往前推，一直将对方推到角抵圈边缘。 孟明如此轻而易举，就将自己推得老远，鳌泉不禁发愣。 说时迟那时快，孟明剑眉一拧，左手闪电伸出，如铁钳般制住少年右臂，右手成爪状抓住其下身兜布。 随着一声大喝，他的双臂倏然发力，将高大的鳌泉凌空掀了一个跟斗，向前直直摔出去。 只听”扑通”一声，鳌泉当场被摔得滚翻在地。 “好！”人群中响起一阵雷鸣般掌声。 这个结果震惊所有围观者，谁都没想到，女王夫婿竟然勇武居全。 诸位，尽情崇拜我……孟明心想。 他浑身湿透，汗水顺着厚实胸肌，和壁垒分明的八块腹肌，慢慢滴落地上。 鳌泉踉踉跄跄地爬起，在原地喘着粗气。 冰夷走向前问道：“泉，觉得自己表现如何？” 少年舔了舔嘴唇道：“君上力气超群，技艺精湛，泉甘拜下风。” 他的心态非常好，落败也不以为忤，还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孺子可教也……孟明暗中点头。 “小子，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体魄与力气，十分难得。但你却输在格斗技巧……” 孟明望着壮硕的少年，眼底满是笑意。 “你若接受我的指点，坚持不懈地苦练，假以时日必有出色表现。” “多谢君上赐教，泉会牢记在心！”鳌泉大喜，恭敬地朝孟明拱手垂拜。 所有少年纷纷围拢过来，发出阵阵欢呼声。 孟明望向不远处的冰夷，薄唇向上扬起，眼中略带得意之色。 冰夷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对小伙子们大声道：“二三子，往后君上就是你们的新主子，所有人须听其命令！” “唯！”一众少年大声应和，洞穴内响声如雷。 孟明擦了擦脸上汗水，上前几步，用浑厚嗓音道：“二三子，你们既被陛下划入到我麾下，接下来就要正式训练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在这之前，我要从你们之中，选出一位队长。” 其实孟明心中已有合适人选，少年们也不约而同，望向同一个人。 “小子！”孟明目视鳌泉，笑着问：“适才比试，我觉得你有本事，还愿做我的队长？” 闻言，鳌泉满脸喜悦的答应下来。 其余同伴见状，纷纷涌上前道喜。 这一场比试下来，孟明得以树立自己的威信。所有人均被女王夫婿的精湛武艺所折服，对他极为崇仰。 接下来日子，孟明每日到校场，亲自指导少年习武。 直到两个月后的十五月圆时，终于到了出海采珠的日子。 经过长时间相处，孟明对这些小伙子的表现很熟悉。 他从二十人中，挑出包括鳌泉在内，十位最精壮者作为首批出海成员。 大清早，诸人就进行祭祀仪式，祈求海神保佑诸人平安归来。 待仪式结束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打着灯笼在黑暗中前行，最终抵达一个大水潭前。 孟明晓得这个漆黑水潭，是海国最大门户。 其实与少年相处期间，他就装作不经意，试探性询问岩洞有多少出口。 据鳌泉介绍，岩洞共有三个出口。 水潭是海国主要出入口，平时人们出海采珠贸易，采集与捕捉海产，或者运送生活物资，都从这里进出。 第二个出口，在海国月神庙内。 这个出口非常隐秘，据说座落在月神庙的禁地中，寻常国人无法接触到。 第三个出口，传说处在宫殿内，当敌人入侵时，女王可安然离开。 但鳌泉没有进过宫殿，故也不太清楚。 就在那里……孟明暗叹了一声。 鳌泉所说出口，就是那个四面峭壁的“天窗”。 此前，孟明暗中考察过，也考虑翻越峭壁的可能性。但岩壁高耸光滑，完全没有借力点，无法供人攀爬。 宫殿的出口……孟明苦笑，只有鸟才能飞离…… 出发前，冰夷与十个少年，纷纷将腰际所悬挂佩刀拔出。 这是他们出海采珠前所进行仪式，类似出征誓师。 据海人风俗，男子行冠礼前，会自行准备一柄好刀。 他们所作准备，主要通过出海获报酬，与商船贸易优质金属。 尔后，再请铸造匠打造属于他们的兵器——海刀。 第198章 海人之魂 海国铸匠技术精湛熟练，掌握炼金的不传秘术。 岩洞无法建炉烧火，他们遂借用海底阴火，熟练的铸造各种精良兵器。 “如何在水中用火？”听了鳌泉介绍，孟明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摇了摇，表示自己也不清楚阴火详情。 冶炼之术为海国最核心之技术，故铸造匠受到严密看管，任何人都不得轻易靠近或接触他们。 通过铸匠所打造之海刀，成为海族男人行冠，往后在海中宰蛇屠龙，伴随终身的重要利器。 直到海人逝世后，海刀就陪着他们殉葬，从此长眠于海底。 偶然也有海人在临死之前，将佩刀赠送他人。 冰夷与十个小伙子，目光都转向孟明，等待他过来参与宣誓。 孟明神情肃穆走上前，将缠绕腰间的海刀取下，高高举起。 海刀一经挥动，激荡起一道又一道银光。 诸人都被刺目的亮光闪得眨眼或者闭目，完全无法逼视。 “好刀！”冰夷发出了一声赞叹。 你母亲送我的……孟明瞥了他一眼，定情信物…… 孟明的“盘龙”由青铜铸造，长期泡在海水中极易腐蚀。 临行前一晚，女王特意赠予他这一柄海刀。 此刀长一尺六寸四分，刀身向内弯曲。 刀柄裹鎏金铜叶，铜叶上錾刻鲛人纹饰，双目迸射出两道精光，细看下竟是两颗宝石。 柄首为鲛尾弯曲状，柄上雕有凹凸状的鳞片纹路，可增手部与柄之间的摩擦力，让人抓得更牢些。 女王告诉孟明，这是海国先王之佩刀，由首席铸匠精心打造。 刀身已达到软、薄、轻的程度，可随身藏在衣衫下，或者缠绕在腰际间，便于在水中潜行作业。 孟明的刀，可谓是海国第一，犹在冰夷的海刀之上。 诸人高举各自海刀，齐声高呼。 孟明望着诸人肃穆神情，以及激昂动作，不由得感到热血沸腾。 宣誓之后，诸人纷纷戴上头罩，冰夷也递了一个给孟明。 他进入旋涡之前也曾戴过，只要将头罩套上去，就会自动膨胀充气，让人得以在水中长时间活动。 “这头罩叫鲛泡，由海国匠人之秘术所制。”冰夷一边解释，一边将头罩内层翻开来。 “里面有气囊……”冰夷向他展示，“能将空气浓缩到囊中，为穿戴者供应空气。” “这么神奇？”孟明眨眨眼睛，迟疑道：“空气可供应多久？” “这取决于头罩容量……” 冰夷望定他，解释道：“鲛泡有数十个气囊，只要灌满空气，可供人在水中活动半个时辰。” 他挺了挺身子，接着道：“你所用鲛泡，采用诸多罕见材料，加上匠人精湛之手艺，才造出上百个气囊，专供王族使用。” 百个气囊……孟明皱眉狐疑道：“这又能维持多久？” 冰夷笑了笑，拍着他肩头道：“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孟明暗中大喜，离开有望了…… 此前，他注意天窗峭壁高度，距离海面约二百公尺。 若想离开，就须取得这一个鲛泡，才能长时间在水中潜行。 “二三子，出发罢！”冰夷当先猛扎下水，其他人陆续潜入水潭中。 幽暗冰冷的海水中，没有一丝一毫光亮，到处是一片死寂般宁静。 但每人脖子上戴着夜明珠，散发幽幽蓝光。 珠光随着水流，一波又一波往外扩散，照亮水底周围的环境。 孟明发现自己处在一条通道中。这通道斜斜向下延伸，完全看不到尽头。 四面都是岩层，说明通道在山腹中天然形成，非人力所开凿。 他估计海国先人无意间发现，通道可通向山腹的大岩洞，再迁移到里面。 孟明一边前行，一边转头四顾，确保所有人跟上大队。 他转念一想，少年个个精通水性，出入无数次，似乎不需自己担心。 于是，孟明游到队伍前头，余光瞥见身旁冰夷，竟没有戴上鲛泡。 你想死……孟明瞪大眼睛，朝他作了个手势。 冰夷瞥了他一眼，那张完美的脸上似笑非笑。 他陡然一怔，猛然意识到，冰夷没有在憋气，反而还在缓缓呼吸，有少量气泡从其鼻孔中冒出。 孟明也不明白，他究竟用什么办法，可以像鱼般吸取水中空气。 眼下，这位海王子不仅能召唤海中生物，还可以在水中呼吸。 若非见冰夷有一双大长腿，还真怀疑对方是鲛人。 诸人游了好一会，冰夷猝然止住步伐，孟明也冷不防撞上他的身体。 他抬眸一看，原来通道已到尽头，身前被大岩石所阻，无法再通过去。 怎会是死路……孟明疑惑地望向冰夷。 他迎着孟明的目光微微一笑，游上前伸手去推，岩石竟缓缓移动起来。 这么大力气……孟明疑惑不过瞬间，随即醒悟过来。 岩石看似沉重，其实暗中设下玄机，仅需轻轻一推就被移动开来。 直到岩石被推出两尺，冰夷才停下手来。 众人面前出现一个洞口，孟明随着人们向洞口穿进去。 眼前忽地一亮，孟明的视野豁然开朗，他已来到深邃辽阔的海底。 光线投射进平静水中，将礁岩、海草、珊瑚，以及洁白细沙，全都染上被折射后的七彩光芒，简直美不胜收。 待所有人游出来，冰夷又将岩石移回原位，再次将出口堵住。 孟明也靠近岩石前察看，只见周边长满各种各样的海草。 由于受到海流影响，海草沿着垂直线生长，在水中缓缓飘拂。 当岩石被人移开时，它们会被压倒在一边。当岩石再次移回来，这些海草也重新站起来，恢复原来笔直状态。 寻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岩石后面另有乾坤。 就在这时，冰夷又吹了一声长长、尖利的口哨。过了一会，不远处出现几团黑影。 当黑影逐渐接近，孟明看清楚竟是十只直径足有六尺左右的大海龟。 原来冰夷想让诸人乘坐海龟前行，不用自己费力游泳到目的地。 紧接着，冰夷作了手势，十只海龟驯服地游向每一个人身边。 孟明游上了龟背，伏在大海龟身上，双手攀住粗糙的龟甲。 待其他人全都趴上龟背，海龟才开始启程往北游去。 第199章 海上明月 海龟在水中游得极快，龟身也颠簸起伏，孟明差点被颠下来。 但经过适应后，他渐渐掌握起伏频率，全身也变得协调，可坐直身子。 但少年们都有极好平衡感，不仅能克制颠簸，还在龟背上炫技，展示各种优美花式动作。 冰夷没理会少年玩闹，静静坐在龟背上，偶有大鱼游近身边，他就会亲昵地抚摸它们。 看来他不仅与海中生物交流，还能与它们建立密切关系。 海龟群向北游了约三海里，才抵达海底森林。 若在陆地上行走，这种距离并不算什么，但让孟明在水中游泳，三海里可是不短的距离。 他不禁庆幸冰夷唤来海龟代步，诸人得以节省极大力气。 珊瑚森林处在一个地形起伏，被大小山脉环绕，海水最深约四千多米的海底盆地内。 不同于陆上苍翠的森林，这一片连绵起伏的海底森林，长满色彩鲜艳，散发白、红、绿、黄、紫等色的珊瑚树。 形形色色的鱼儿，在珊瑚树间穿梭不休。 海底森林看似梦幻美丽，一片祥和平静，实则暗藏凶险，里面藏匿着诸多凶险水族。 灵山诸国渔人，只敢到外围采珠。 但在森林深处，有数量不少的巨型海蚌，所产珠子最少有核桃大小，质量在整个灵山罕有其匹。 惟有常年居于水底，精通水性的海人，才敢深入其中采珠。 就在这时，冰夷口中发出尖锐哨声，前进的海龟闻声，同时停下来。 孟明还搞不清状况，海龟骤然往上升。他觉得身上忽然一轻，整个人已浮出水面。 海龟浮在海上，静静待在原地不动。 孟明爬起身来，稳稳站在龟背上，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 时隔多日，他再次回到海上，得以抬头看见浩瀚天空。 在远处海平线上，红日从天边渐渐落下，把海面照得金光闪闪。 “很怀念？”孟明身后有人笑吟吟道。 他转头瞥去，冰夷已悄然来到身边。 孟明摘下头罩，望着他黑曜石般的明眸，点头道：“太美了。” “只要你效忠陛下，成为海人……”冰夷笑了一声，低声道：“以后还有许多机会来海上。” 孟明作好离开谋划，目前不想谈这问题，以免打草惊蛇。 他话音一转道：“你与海龟用语言交流？你如何学得龟话？” 冰夷微微摇头：“根本不需学，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在水中，我就觉得与它们一体……” “一体？”孟明调侃道，“你说自己是一只王……龟？”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纵声大笑。 孟明又问：“太阳下山了，还不下水？” “稍安勿躁！”冰夷淡淡回答，“时辰未到……” “还要等什么？”孟明扬了扬眉。 “月亮……”冰夷仰头望向天际。 诸人等了半个时辰，天空才全部暗下来，夜晚终于拉开帷幕。 夜空繁星似锦，一轮明月从朦胧云雾中出现，悬在诸人头顶，将黑沉沉的海面照得一片明亮。 “孟明兄，你瞧瞧水中！”冰夷提醒他。 “海水？”孟明目光望向海面。 他低头一看，幽深昏暗的海底深处，突然闪烁出七彩炫目的亮光。 “怎么有光？”孟明一脸疑惑，将头伸入水中。 水中很是明亮，他往前面望去，眼前景象看得他愣住了。 原来这些七彩亮光，来自于海底无数的海蚌。 眼下，它们都张开蚌壳，里面的珠子发出夺目华彩。 好漂亮……孟明心中赞叹了一声，将头从水中冒出来。 “海蚌生长好几百年，”冰夷告诉他，“它们常年对月吐纳，珠子汇集了最精纯的月华……” 海蚌为保护体内夜明珠，平日都紧紧闭拢，从不轻易开壳。 但逢月圆之夜，海蚌要吸收月华滋养珠子。 它们将蚌壳打开，让夜明珠完全裸露，才出现群珠映亮海底的奇景。 “这是作业最好时机……”冰夷告诉孟明，“我们可据光源，轻易找到藏匿森林中的巨蚌。” 孟明不解问道：“为何其他人不趁机，进入森林采珠？” “森林深处有凶恶水族……” “凶恶水族？” 冰夷见孟明一脸疑惑，解释道：“它们被珠子吸引，随时袭击人。此外，森林外围有大量恶鱼徘徊游荡，可轻易吞噬侵入者。 “如何规避？”孟明问他，“逐一诛杀？” “不需要！我会引开恶鱼群……”冰夷摇了摇头，“你负责守护诸人，确保不被水族袭击。” “晓得了！”孟明点头答应。 他终于明白，为何冰夷贵为海国王子，却要亲自带队。 因为他能与水族进行沟通，保护采珠海人免遭袭击。 孟明随大队出海，具体劳动交给队员。 他主要扮演守护角色，在出海前对少年进行武艺训练，在采珠时保护他们。 此时，圆月升至中天，水下光亮变得越来越盛。 “二三子！动身罢！”冰夷对诸人招呼了一下。 少年们戴上鲛泡，携带采珠之物，有条不紊的朝水中扎去。 孟明与冰夷同时沉下水底，随着诸人游向森林。 此时此刻，无数海蚌吐珠，昏暗的海底森林被照着得如同白昼般。 孟明抬眼一看，见好几千条鱼头硕大，眼珠外凸，凶猛丑陋的怪鱼，不断地环绕在海蚌周围，贪恋着珠子所散发月华。 怪鱼群不敢夺珠，若海蚌受惊扰闭合，连丁点月华都无法享受。 但不驱赶这些怪鱼，他们根本无法接近海蚌。 就在这时，冰夷轻启朱唇，对着怪鱼群方向吟唱起来。 歌声空灵缥缈，在森林中缓缓回荡，一会好像远在天边，一会近在身旁，几乎是无处不在。 冰夷的天籁之音缓慢沉稳，蕴藏着一种难以抵御的魔力，能迅速安抚人们烦躁的情绪。 原本在海蚌周遭徘徊，凶狠焦躁的怪鱼，被空灵动人的歌声吸引住，纷纷静了下来。 紧接着，大群怪鱼远离发亮的月明珠，犹如潮水般往冰夷方向游过去。 转瞬间，数以千计的怪鱼，都集中在冰夷身边。 怪鱼以他作中心点，不断地围绕打转，陶醉在缭缭绕绕的美好歌声中。 紧接着，冰夷一边吟唱，一边引领怪鱼群离开森林，转眼间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好厉害……孟明看得目瞪口呆。 第200章 黑色流云 少年们似乎司空见惯，在鳌泉一声招呼下，各自展开采珠作业。 于是，孟明也转身到森林中保护其他人。 他见到鳌泉与一位身形精瘦，名叫鲨迪的英俊少年，正站在一株高大的珊瑚树下，准备对一个体型巨大海蚌下手。 海人在水中作业，仍然打赤膊，穿白色兜裆布。但他们腰间都系上一条鱼皮腰带，上面可放不同工具。 孟明不需采珠，故没系腰带，仅在腰间束上海刀。他想游上前去，观摩两人的采珠。 猛然间，余光瞥见一条通体灰白的鲨鱼，如同利箭般从珊瑚中窜出，迅速朝他们扑来。 大白鲨……孟明心里顿时一咯噔，立时将腰间海刀拔出，准备击杀鲨鱼。 鳌泉见他提刀游来，连忙做了一个手势阻止。 你怎么……孟明心中微微诧异。 他盯着鳌泉看了半晌，见对方指向冰夷吟唱的方向，又指向鲨鱼。 孟明才明白过来，冰夷虽将怪鱼群引开，难保没漏网之鱼，才特意唤来鲨鱼保护采珠人。 鲨鱼对珠子所散发月华没兴趣，它来到少年跟前，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好奇地围着他们转圈。 孟明稳了稳心神，游到鳌泉身边，但手中还紧握海刀。 毕竟这是一条极度凶猛，噬人无数的大白鲨，在人们身边虎视眈眈，还是会有些忐忑不安。 海蚌对月吐纳，将坚硬蚌壳完全打开。 孟明仔细看去，见淡红色蚌肉间，包裹好几颗大小不一，闪闪发亮的珠子。 鳌泉从腰间取出一支金光闪闪的铜针，轻轻凑近海蚌前。 他趁海蚌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柔软蚌肉刺了一下。 铜针被麻药浸过七七四十九天，巨蚌还来不及闭合，顿时失去知觉。 鳌泉得手后，身旁那位叫鲨迪的少年，接着游上前动手采珠。 鲨迪肩膀上面，刻满繁复的青黑色刺青，据说能使肉身如青铜般坚韧。 海蚌有许多颗珠子，被肉膜包裹住，看起来不太清晰。 少年没丝毫犹豫，直接挑选一颗牛眼大小的采集。 鲨迪先伸手去扯了一下，肉膜韧性很大，无法徒手将珠子直接取出。 于是，他抽出腰间分水刀，在包裹珠子的膜层上，轻轻割开一道豁口。 鲨迪看起来沉稳细心，手法也十分娴熟。 他小心翼翼地操作着，避免豁口流出血，以免让围绕的鲨鱼嗅到血腥，激发出嗜血凶性。 待鲨迪取出珠子，立时放进腰上所系布囊。 因为他担心珠子精光太盛，会引来森林深处水族来争抢。 这是黑珠子……孟明心中略感诧异。 据冰夷介绍，夜明珠应月而生，大致分为银、白、黄、粉红四级。 其中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黑色珠子，很稀少且非常昂贵。 鲨迪往后退一步，鳌泉有默契地上前。 他伸手向前一递，将一颗雕成珠子状的白色玉石，轻裹在海蚌的肉膜中。 但闻“啪嗒”一声，鳌泉利索地将蚌壳闭合。 接着，他用小刀在壳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以及采集日期。 据海族传统风俗，他们世代与水族共存，若非遇险或者捕鱼，都不会轻易杀害它们。 尤其活了上百年之巨蚌，所孕育珠子由至阴之气凝成。 若贸然杀蚌取珠，将导致海底阴阳失衡，引发海啸、地震等灾难。 故海人取珠后，就将打磨到细致圆润的白玉珠子，放到蚌肉中作为代替。 若干年后，放在海蚌体内的玉珠，将孕育出一颗质量上等的海珠子。 到时候，鳌泉的子孙辈再次回来，采集先辈曾采过的巨蚌。 孟明见鳌泉与鲨迪顺利取珠，向他们打了一个手势，转而巡视他人。 他又游到另两位少年身边，他们拼命撬着一只巨蚌。 月圆之夜，海蚌完全打开蚌壳。 但采集人也要眼捷手快，及时出手刺入麻痹药。 若动作稍有迟缓，海蚌稍觉到不对劲，两片坚硬的壳会紧紧闭合。 如此一来，他们必须花费许多时间，用工具将蚌壳撬开。 这两位少年的身手，似乎不及鳌泉来得矫健，刚刺下铜针，蚌壳已微闭。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用刀子，沿着缝隙插进去，将蚌壳缓缓撬开。 我来帮你们……孟明还没有动作，其中一位少年骤然抬头，视线越过他。 他们似乎望见什么，脸色“刷”的一下变了，瞳孔骤然缩紧。 怎么了……孟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但见森林西面上空，有一大团黑色流云向这边飘来。 海底怎么有乌云……孟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不远处的鳌泉与鲨迪，已摔下了手中工具，飞快地游过来。 分散森林各处的少年，纷纷放下手中作业，游来孟明身边。同时，所有人都拔出腰间海刀。 你们怎么了……孟明紧抓鳌泉的手，眼神中带着询问之色。 鳌泉隔着鲛泡，神色凝重的用口型，对他说了两个字。 焦忍……孟明皱了皱眉，什么鬼…… 鳌泉从腰间取下一个清白色海螺，凑到唇边用力吹响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霎时间，低沉浑厚的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海底夜空，传到远方去。 鳌泉中气十足，海螺号角所发出呜呜声，连绵不断。 但屏息仔细聆听，可发现号角声中，隐隐带着几分慌乱。 什么敌人……孟明定定地看着黑云团，也从腰际抽出寒光刺目的海刀，横在身前。 紧接着，他对少年们做了几个手势。 所有人立时会意，朝不远处一株几十米高的珊瑚树靠拢。 所有人背靠着树。围成一个半圆圈防守。 大片黑色流云由远而近，海蚌也觉得不对劲，陆续合拢外壳，整个森林骤然变得越来越幽暗。 顷刻间，黑色流云已侵袭到诸人所处珊瑚树上空。 大片阴影几乎将色彩斑斓的珊瑚森林，以及海上圆月给遮蔽住。 一众人等手持海刀，仰头望向上方，都被眼前情形给惊呆。 原来这团黑色并非流云，而是由成千上万只诡异的生物所组成。 这是什么怪物……孟明惊疑不定。 第201章 彪悍少年 周遭空气仿佛已凝滞，人们呼吸也显得异常沉重。 孟明注意到，这些少年脸上带着恐惧，却又强装镇定，似乎不曾遇过这等凶险场面。 其中一位少年，面色苍白如雪，还紧紧握住同伴的手。 就在这时，三道黑影骤然降下来。 孟明定眼一看，黑影高约六尺左右，全身披覆着一层青黑色鳞片。 黑影上半身长得像人形，双手有利爪，下身是一条粗长鱼尾，在水中有规律地来回摆动着。 鲛人……孟明吓了一跳。 原来这团黑色流云，竟由数以百计，密密层层的黑色鲛人聚集而成。 这可是孟明生平首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鲛人。 鲛人有一颗圆滚滚的头颅，一双凸出眼眶的大眼，它的嘴微微咧开，露出尖利牙齿以及强壮的双颚。 当下，孟明紧紧握住刀柄，准备与鲛人展开一场殊死搏杀的斗争。 为首鲛人骤然发难，朝孟明冲杀来。 他不容他想，举起寒芒逼人的海刀，运足千钧力向前劈去。 一道急促的破水声瞬间响起，刀锋直奔鲛人头颅狠狠砍去。 鲛人快速朝旁侧躲闪，但孟明出刀极快极猛，泛着寒光的利刃紧贴鲛人腰间划过去，无情地将鱼尾一小截给斩掉。 伴随着一声凄厉惨叫，鱼尾断口处喷涌出漆黑如墨的污血。 鲛人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似乎激怒它的同类。 转眼间，七八只黑色鲛人龇牙咧嘴冲过来，挥舞着利爪袭击众人。 所有人背靠参天珊瑚树，组成半圆圈战斗队形，占据有利地形。 同时，他们手持水下最锋利海刀，与数倍于己的凶狠鲛人对峙。 少年们经孟明长期严格训练，人数虽不多，但攻守间有法度，进退有序，配合得极为默契，与鲛人战斗丝毫不逊色。 转眼间，十多只鲛人已死于诸人刀锋之下。 水中夹杂许多破碎的血肉残渣，混合黑色污血，把海水都给搅浑。 诸人无法视物，只好挥舞手中刀乱砍乱跺，也不知是否砍中鲛人。 住手……孟明拍了拍身旁鲨迪，让他示意其他少年停下来。 黑色鲛人似乎停止了攻势，海水陷入恐怖的寂寥。 诸人见状，心中也有些莫名恐慌。 正当孟明疑惑中，猛然间听到一阵破水声传来。 紧接着，一个凌厉黑色身影从他身边窜出。 孟明肌肉一紧，身子一偏躲过黑影袭击。 但身边鲨迪未及反应，猛然被黑影扑倒在地，随即被一股巨力往后拽进浑浊的水深处。 见少年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孟明不由得心中一沉。 鳌泉急得双眉轩动，立时提刀想要冲出去救他的袍泽。 孟明在其肩膀狠狠拍了一下，警示他别凭一股蛮劲白白送命。 眼下，诸人靠着阵形勉强自保。若离开有利地形，散乱不成阵形，要如何应对潜伏在暗处的鲛人？ 但孟明身为领队，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鲨迪被杀。 其实在他心中，也十分欣赏这个心性沉稳的小伙子。 于是，他咬了咬牙，作手势让诸人在原地严守阵型，自己去救人归队。 孟明一边冲进浑浊之中，一边运转雷霆之力，施展精妙快速的刀法。 他手里宝被挥舞得虎虎生风，刀锋带着丝丝破水声，如电光破空，见者无不眼花缭乱。 孟明所使每一招每一式，都大开大合，看起来极为简单，却蕴含极其磅礴之威力，刀势刮得水中泥沙纷飞。 原本潜伏周遭的鲛人，纷纷显出身影围攻孟明。 但它们才刚靠近，就被凌厉刀法斩得支离破碎。 身后少年相隔老远，望着男人逐渐模糊的身影，所有人都能清楚感到，那一股让人胆战心惊的威压。 这一套刀法如此饱含力量，又被挥舞得如此快，所耗之力非人所能承受。 但孟明仍然气不连喘，面不改色，足足舞了好一阵子。 最终，他终于见到被鲛人掠走的鲨迪。 少年被扑倒地上，右臂被鲛人咬住，苦苦地挣扎，与对方纠缠在一处。 正处于生死关头的鲨迪，脸上骤现狰狞之色，猛然伸出可左手，死死攥紧鲛人的嘴，使劲地掰开。 少年双眼赤红，彰显着他心中正燃烧的怒火。 他犹如一条嗜血狂鲨，右臂被咬得鲜血淋漓，越能激发骨子里，那一股源自海族不羁的野性血气。 但见一番挣扎后，鲨迪的额角青筋暴突，双手猛然发力，对鲛人上下颚猛烈拉扯，瞬间将其下颌骨直接崩裂开来。 鲛人感到一阵吃痛，松开口想窜逃，被赶过来的孟明举刀刺下。 刀尖从口中透脑而出，这只恶鲛顿时毙命。 好险……孟明吞了口唾沫，将狼狈不堪的鲨迪搀扶了起来。 少年刚起身，立时向他拱手一礼。 鲨迪略显瘦弱，没有鳌泉那般结实强壮，但身体不失优美线条。 孟明完全没料到，小伙子不仅活下来，还能手撕鲛人。 只见他的右臂被咬开一道大豁口，皮肉在两边翻出来，渗出大量鲜血。 你还好……孟明对少年做了一个询问手势。 鲨迪皱着眉头不吭声，黝黑的俊脸上透出了一股倔强。 但他冷汗涔涔，瘦削结实的胸膛，以及平坦小腹，随着喘息剧烈起伏，显然正承受巨大痛楚。 坚持住……孟明拍了拍鲨迪的背脊，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挥舞着海刀，缓缓退回珊瑚树边。 直到与诸人汇合，他才停下刀。 这时候，他已满身大汗淋漓，不断喘着粗气，但脸色看起来累而不疲，足见尚留有余力。 两人刚接近珊瑚树，鳌泉就一马当先冲出。他红着双眼，紧紧搂住鲨迪，情绪十分激动。 但鲨迪很平静，反手抱紧自己的袍泽，两人良久都没分开，感受着怀里感情深厚的袍泽体温。 其余少年纷纷围上来，拥抱这位患难与共的袍泽。 孟明看着相互友爱，同仇敌忾的少年们，脸上微微一笑。 趁鲛人没异动，诸人赶紧替鲨迪处理伤口。其中两位少年，在地上捡起一把灰黑色海泥，敷在他右臂伤口上。 紧接着，鳌泉扯下自己的兜裆布作绷带，包扎在鲨迪右臂伤口上。 兜布有这等妙用……孟明的目光，在鳌泉身上逡巡了一圈。 鲨迪活动了下包扎好的手臂，对诸人报以微笑。他接过孟明捡回的刀，就继续加入战斗。 真是一个男子汉……孟明微微颔首，越发欣赏他的性格。 第202章 鲛人之歌 鲨迪内敛的气息，彰显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 对于这个可造之材，孟明打算回去后，将鲨迪与鳌泉并列为重点栽培对象。 前提是有命回去……他郁闷地想。 海水渐渐清澈起来，只见珊瑚树周围，所聚集鲛人越来越多，层层叠叠地围绕在众人四面八方，遮没了他们的视线。 鲛人牺牲了许多同类，不但没有被激怒，反而还变得谨慎起来。 它们并不急着进攻，只是将四周堵得水泄不通，似乎也晓得这群人的战斗力不弱，尤其那位高大男人更加不好惹。 但两方僵持不下，只会对孟明等人不利。 毕竟鲛泡内空气，以及他们的体力有限，时间久了也难以支持。 怎么越来越多……孟明暗骂了一声，矫健肌肉随着呼吸而颤抖。 其实以他第二代金瞳僵尸人的能耐，虽在水中无法发挥能力，但要在大群鲛人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逃出来，并不是什么困难事。 大不了被咬掉些血肉……孟明心想，很快就能痊愈…… 但问题在于这十位小伙子，他们无法轻易突围，全身而退。 孟明是海国女王之夫，诸人的领队，若贸然丢下这些少年，独自灰溜溜逃回海国，试问要如何向他们家人交代？ 看着一个个年轻挺拔的少年，他内心无法过得良心那关。 罢了！尽力而为……孟明叹了口气，心底有些沉重。 他抱定主意，尽可能多杀几只鲛人，待少年们牺牲后，自己再力战到底，直至被鲛人撕扯成碎片。 如此一来，孟明也算死得其所，算对得起妻子、冰夷以及海国民众。 迪……但想到被俘虏的弟弟百里迪，孟明又黯然神伤，变得有些犹豫。 突然间，围在身边的鲛人群，仿佛遇到什么可怕事物，惊吓得四处逃窜。 所有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掩不住诧异的神色。 怎么了……孟明转过身一看，猝然顿住。 他见到大团大团的灰色流云，正从南边奔涌而来。 是冰夷……孟明心中大喜。 原本专注吟唱，引领鱼群离开的冰夷，骤然听到森林传来号角声，晓得大群鲛人来袭，诸人被围困在森林中。 于是，冰夷耗费心神吟唱，调动大群怪鱼转回头，准备与鲛人厮杀，以解诸人被围困之危。 孟明抬头望去，眼前是一群体型巨大，狰狞的丑陋怪鱼。 他由衷觉得，原来这些怪鱼是那么可爱。 望着黑压压一片的怪鱼群，原本异常凶恶的鲛人，开始变得惊慌失措，不约而同往后退去。 根本是两军交战……孟明眉心微微一跳，望向不远处吟唱的银发王子。 冰夷除了用美好歌声，唤来成千上万只怪鱼，还可通过控制歌声频率，让它们按照自己的指令行事。 突然间，但闻原本徘徊低迷，轻柔舒缓的嗓音，骤然变成极为雄浑，苍茫古朴的高亢音浪。 原本盘旋在诸人头顶上，一团团云雾般的怪鱼，立时朝鲛人疾游而去。 尽管鲛人极力撕咬反抗，但面对数倍于己，成千上万只凶猛怪鱼，全然不是它们的对手。 大群怪鱼犹如密集雨点，不住地往鲛人脸庞、身体疯狂撞击，将它们撕咬得流出黑血，伤口一片血肉模糊。 鲛人慌乱无比，只能一边游走，一边乱抓身边怪鱼，拼命往珊瑚森林深处奔逃而去，形势骤然发生逆转。 得救了……孟明暗中庆幸。 他将海刀束回腰间，背着手踱步，饶有兴趣地欣赏两方激烈厮杀。 当怪鱼群经过身边，赤条条的鳌泉双手放身前，遮挡自己下体，似乎担心小兄弟被怪鱼当蚯蚓吞掉。 他这一个滑稽动作，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鲛人群奔逃时，有好几十只鲛人，被饿鬼般的怪鱼抢夺撕咬。 顷刻间，它们的身体被怪鱼啃成森森白骨，连残渣肉沫也不放过，毫无反抗挣扎的余地。 站在珊瑚树下诸人，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没回过神来。 森林之外，冰夷苍茫古朴的唱腔，渐渐转为激昂，变得越来越高亢。 他恍如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将领，指挥着怪鱼去歼灭鲛人。 但大量消耗心神，调遣鱼群进行激烈战斗，冰夷很快吃不消。 他俊美的脸变得异常苍白，有些心力憔悴。他想坚持下去，但全身止不住地打抖，嘴唇也在发颤。 冰夷没有发觉，在不远处礁石间，有两道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突然间，只听到一阵嘶嘶怪叫声。 但见一个浑身肌肉虬结，身上布满深黑鳞片的鲛人，从礁石后冒出来。 鲛人智慧不低，看出怪鱼群由冰夷控制。 它们的统领悄悄游来，想杀掉吟唱中的海国王子，扭转目前困境。 “啊……啊……啊……啊……” 鲛人将目光锁定在冰夷身上，杀气腾腾地奔来。 它挥舞着两只又深又长，泛着黑光的巨大利爪，不断袭击海国王子。 冰夷只能被动躲闪，一直往后退去，但朱唇间仍不间断地吟唱。 他若停下口，怪鱼群就会清醒过来，转而袭击其他人。 最终，冰夷的脊背砰地撞上岩壁，已逼到绝境，退无可退。 但他俊美的脸庞上，仍是毫无波动，口中也继续吟唱着。 面对鲛人步步逼进，冰夷余光瞥见远处人们惊恐的神情。 就在鲛人冲至面前，染血利爪抵住他雪白脖颈那一瞬间，一道炫目寒芒在恶鲛身后陡然闪过。 还没等鲛人反应过来，但闻“噗呲”一声，后心直接被刀给贯穿，一大截刀尖从前胸冒出来。 紧接着，鲛人晃了两晃，无力地摔倒在地上。 冰夷整个人僵住，胸腔急促起伏，半晌才稍微平复。 他的目光在脚下鲛尸打量一阵后，转而望向那道高大魁梧的身影。 孟明收回海刀，修长英挺的剑眉下，眼瞳深邃炯亮，闪烁着微微金光，健躯散发出一种充满霸烈之气的压迫感，令见者心生畏惧。 冰夷眸光闪动，冲他微笑点头，再次专注吟唱，指挥怪鱼大军。 最终，鲛人被数量庞大的怪鱼压制，被迫撤退到森林深处去。 水中飘散着浓浓的黑色污血，满地零落的怪鱼与鲛人尸体残骸，远远便嗅着一股浓烈血腥气息。 此次惊险战斗，少年们虽有损伤，庆幸没人死亡。 除此之外，最让孟明高兴的，莫过于找到氐人国线索。 自从来到海国，孟明都在打听氐人国消息。 眼下，他亲见大群鲛人，它们想必来自氐人国，或与该国有关系。 很快可以回家……孟明心中暗喜，与骞再次相见…… 第203章 魇镇之术 巍峨壮阔的明堂正殿上，东虢公、王子靖、小司徒、小司马、小司寇、小司空等百官，都站于大殿中。 “怎么回事？”东虢公微微蹙眉，大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大清早，他头戴冠冕，穿诸侯常服，腰佩宝剑，在内侍簇拥下，像往常般到明堂上朝，与百官商议国事。 东虢序刚落座，小司马井叔多友就上前拱手垂拜，奏明龙骞谋害天子一事。 此言一出，东虢公脸上阴晴不定，百官们顿时哗然。 他一挥宽大袖子，让群臣静下来。静默许久后，才让谢同前往辟雍靶场，请龙之子前来问询。 于是，在辟雍靶场击杀铁虎贲，威风凛凛的龙骞，被“请”到大殿中。 作为焦点人物，穿月牙白深衣的龙之子，迎着百官各异目光，负手站在宽敞殿中，脸上毫无波澜。 身旁小师弟巫凡敖，则是满脸怒意。 “虢公容禀！”井叔多友向前迈出一步，站到龙骞前方。 “司马署接获举报……”他眯着狡诈双眼打量龙骞，缓缓道：“谓巫礼神座施行邪术，意图谋害陛下……” “施行邪术……” “谋害陛下……”群臣议论纷纷。 听到有人提到“陛下”二字，东虢序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 他所认识天子，是一个心狠手辣，行事果决的君王。 天子出奔二十载，但靠着统治大邦周所积累威势，使得公卿百官，甚至宗周摄政，以及成周宰东虢公，都对他感到无比敬畏。 眼下，小司马宣称龙骞施行邪术，意图谋害天子。 这是很严重指控，不仅关乎大邦周国本，还牵涉到与宋国的邦交。 宋国是微子之后，二王三恪之首，尊贵的公爵国，历代天子待宋，犹如宾客而非臣属。 另外，巫礼龙骞是盘龙城巫教苍龙大神官，大祭师座下二弟子，在东国诸侯间有很高的威望。 此事若处置不当，很可能会掀起一场政治风暴。 故东虢序不让小司寇出面，缉拿大神官回司寇署审问。 他让谢虎贲请龙骞来明堂，弄清谋害天子的真实情况，不敢有任何失礼。 “虢公！” 大殿内鸦雀无声，只听见王子靖沉而充满威严感的声音响起。 他陪同龙之子，从辟雍来到明堂，想替对方进行分辨。 “不久前，神座挽救十多万国人性命，免于一场浩劫。” 王子靖从席上站起来，缓缓向殿中央走去。他捋了捋短须，接着道：“巫礼神座是我周功臣，怎会伤害父王？” 说罢，他与小司寇对视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 “靖王子所言极是！”召景站出来，不屑地看了井叔多友一眼。 “分明有人以卑劣手段来诬陷，还请虢公明断……” 东虢序沉吟片刻，转问小司马：“井叔，你说接到投报，详情如何？” “来人！”井叔多友挥了挥手。 但见一个男人在百官注视下，垂首小心翼翼地走入大殿，扑通一声跪在东虢公面前叩首。 男人约莫四十多岁，长相平平无奇，龙骞从未见过此人。 “参见君上。” 东虢序捋着白色胡须，对他问道：“你是何人？有何想说？” “君上容禀，下臣道右喜，是司马署司右的部属。” 依据周礼，夏官大司马所属司右，专掌群右。 “群右”指“车右”，即战车乘位在御者右边的武士。 司右统辖有勇力、善用兵器的人员作部属，有事时编制车队，委派车右。 男人名叫“喜”，“道右”是职称，爵位中士，是隶属于司右的部属。 只见道右喜神态极其恭敬，继续道：“半年前，下臣因故结识巫凡君子府邸的侍女媛……” “媛？”巫凡敖诧异地看着道右喜。 媛是他来到洛邑定居，服侍自己起居生活的侍女。 “下臣与媛两情相悦，”道右喜解释道，“渐渐有了私情。” “你们好上了？”巫凡敖愣住了。 “君子恕罪！”道右喜告诉他，“媛担心君子怪罪，才会瞒您……” 巫凡敖眯起双眼，冷冷道：“这与诅咒天子有何关系？” “媛告诉下臣，巫礼神座在府邸……”道右喜犹豫了半晌，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龙骞。 “暗中进行魇镇之术，谋害陛下性命。” 巫凡敖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还以为自己听错。待他回过神来，大殿中群臣已是一片骚动。 “竟用邪术！” “要严查此事！” 魇镇之术，是一种流传已久的巫术，通过诅咒达到压制人、物之目的。无论宫廷或民间，都有人利用来加害他人。 据《太公金匮》记载，魇镇之术始于大邦周开国功臣吕尚。 大邑商末年，武王伐纣，各路诸侯来参战，唯有丁侯不到。 于是，吕尚画了一张丁侯像，每日朝画像射箭，连射六六三十六天，丁侯便患上了重病。 丁侯询问巫师，经过占卜才得知是吕尚在施法。他赶紧派兵参战，向武王表示臣服。 吕尚逐日拔掉画像上的箭，丁侯的病才逐日好转，最终痊愈。 “你休要胡说！” 巫凡敖大怒，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二师兄是宋人，非王廷之臣，缘何要对陛下图谋不轨？” 道右喜抛出让人更震惊的话：“媛告诉下臣，巫礼神座施法，是为协助一位宗周贵人。” “宗周贵人？” “是谁？” “谁敢谋害陛下？”百官们群情激涌，大声高呼起来。 龙骞脸色微沉，突然意识到什么。 道右喜迟疑了一会，接着道，“事成之后……巫礼神座可获得分封，成为畿内诸侯……”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得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似乎连空气也凝固住。 道右喜没说出贵人名字，但巫凡敖听懂他的暗示。 试问当今天子山崩，谁将获得最大利益？ 此人不会是宗周摄政，也不是掌控成周的东虢序，更不会是宗周王廷上党羽众多，位高权重的太傅益公，或夏官大司马井伯禹。 获利最大者，将是登基成为新天子之人——东宫。 众所皆知，太子与龙骞交往甚密，还让儿子王孙季满拜他为师。 此外，太子妃是巫教大祭师之女，龙骞的师妹。双方关系如此密切，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没任何干系。 如此一来，不仅二师兄变得可疑，巫凡敖身为东宫家臣，太子妃小师弟，似乎也难逃干系。 想到这里，尽管是冬天，但汗水顿时打湿巫凡敖后背。 他喘息半晌，才咬牙挤出一句话：“这全是你一面之词！” 东虢公也霍然起身，厉声道：“大胆，岂容你污蔑东宫！” “虢公息怒！”井叔朗声道：“魇镇一事非同小可，让臣传召侍女来对质！” 东虢公张了张口，还未发声，王子靖当机立断道：“速速前去！” 竖人领命，连忙奔出明堂。 “二师兄！”巫凡敖担忧地唤了一声。 龙骞沉默片刻后，微微一笑，负手于身后，缓步向道右喜走去。 第204章 桃木天子 在众人等待当儿，龙骞踱步到道右喜身前。 他绕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缓缓走了两圈，看得对方神情微凛，还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事。 最后，龙骞停在道右喜面前，目光落到他肤色发黄，平平无奇的脸上。 “道右喜？” “巫礼神座！”男人恭敬地应了声。 “你是哪里人？”龙骞笑问。 “我是洛邑本地人……” 龙骞恍然道：“洛邑？但你说起一口宗周雅音，倒是很标准！” “这……”道右喜闻言，脸色一滞，有些说不下去。 龙骞微微一笑，回到巫凡敖身边。 片刻之后，但见两位披甲带剑，魁梧雄健的宫卫，押着一位身穿缟色直裾深衣，发如乌云的侍女进来。 他们推着侍女上前，扑通一声，发着抖跪在道右喜身边。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达官贵人，有些胆怯的低下头。若不是有宫卫左右夹住她的胳膊，几乎就要当场瘫软在地。 东虢公高高坐在台阶上首座，寒声道：“你就是媛？” 侍女头贴在地上，丝毫都不敢抬起来。她颤抖着身子道：“下……下妾参见君上……” 东虢公指向她身旁道右喜，直接问道：“你可认识这个男人？” 媛慢慢抬起头来，目光与男人四目对视，马上将目光移开。 她声音细若蚊蝇地回答：“此人……此人是司马署道右。” “你与他可有私情？” 媛看了一眼巫凡敖，咬了咬殷红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 召景哼了一声：“这婢女吃里扒外，光凭她的片面之词，可难以辩证。” 听罢，东虢公微微颔首。 道右喜立刻道：“回禀君上，巫礼神座的魇镇之术，下臣有真凭实据。” 他当着所有人面，大声说道：“施行魇镇之术的桃木人偶，此刻就埋在巫凡君子府邸中！” 此言既出，大殿内响起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巫凡敖俊脸涨得通红，指着道右喜怒骂道：“你可别含血喷人！我家怎会有这种邪物？” “是媛告诉臣……”道右喜连忙对诸人解释，“巫礼神座指使她，将施法的桃木人埋在院子里头。” 龙骞一言不发，脸上没任何表情变化。 东虢公盯住侍女媛，神情凝重问道：“道右所言属实？” 侍女哆嗦着唇，颤抖地道：“君上明鉴，下妾没有半句虚言！” 听到这话，殿上顿时都是一片哗然，巫凡敖也有瞬间哑然。 “媛……我……”巫凡敖声音微微颤抖，厉声吼道：“我待你不薄，缘何你要诬陷二师兄！” “主上，请原谅下妾……”侍女擦了擦眼泪，冲他哽咽道：“但下妾不敢作叛君的大逆之举……” 说罢，她将头重重叩在地上，额角渗出鲜血往下滴淌。 “巫礼神座！” 井叔多友上前一步，目光中带着挑衅，大声道：“为证清白，您还敢让人去院子挖掘，来个现场对证？” “挖就挖……”小师弟抢上一步接过话头。 小司马对殿外属吏挥手，吩咐道：“来人，带道右喜到巫凡府邸院子，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埋在土里的邪物。” “稍等！”召景转向门边的谢同，拱手道：“谢虎贲，请你一同前去……” 谢同明白小司寇暗示，面无表情地应了声，随着属吏径直离开。 约莫过了半顿饭工夫，谢同与司马署属吏飞奔进殿。 “报……报！” 属吏跪在东虢公座前，双手举起托盘，上面摆着一个沾满黄泥的漆盒。 他大声禀报：“漆盒在院子里头挖出，谢虎贲亲眼所见，绝没有作假，还请君上过目！” 殿内群臣都按捺不住，纷纷站起身来。 东虢序将漆盒盖揭开来，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个桃木人。 木人脸部表情狰狞恐怖，身躯被扎满金针，看起来阴森瘆人。 “小士！”东虢公叫了一声。 这时，巫凡敖才注意到，在小宗伯座位上，坐了位高冠大袖的中年人。 中年人年过四旬，穿白色巫袍，身材瘦高，微微佝偻，头上灰发披散，脸色还有些阴森。 他正是洛邑天道宗太士派第二把交椅，小士嘉父。 天道宗由掌祭祀的太宗、掌祈祷的太祝、掌卜筮的太卜，以及掌神事的太士组成。他们被称天道四神官，或天道四太，既是神官，又是王官。 根据周礼，太士为众士官之首。在太士麾下，还有亚士、小士、诅士等士官之辅助，职责也各不相同。 十日前，小宗伯宗宁离开洛邑处理要务。眼下，洛邑宗伯署便由这位太士派巫师来署理。 “虢公！”小士站出来，拱手一拜。 这位太士派的小士嘉父，在王城大阵事件中，与龙骞、巫凡敖有杀子之仇。眼见东虢公叫他出来，巫凡敖不禁有些担忧。 东虢序开口：“你过来瞧一瞧，这桃木人是否施过法？” “敬诺！”小士嘉父恭敬地回答。 他上前接过桃木人，捧在手上静静地看，眼里似乎有微微幽光流转。 “启禀虢公！”小士嘉父沉吟道，“臣在桃木人身上，感受到巫力气息，确实被人施行魇镇之术……” “木人前后刻着名字与生辰八字，下臣不确定是否……” “拿过来……”东虢公手指一抖一抖地指向木人。 他接过桃木人一看，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只觉木人十分诡异，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可怖气息。 但见桃木人背部，歪歪扭扭刻着几个篆文。 东虢序立刻认出，这是天子诞辰的年、月、日。 至于时辰，他不晓得陛下出世确切时刻，故无法判断。 东虢序凝视着手中桃木人，脸色愈发阴沉，似乎随时会爆出一股怒意。 紧接着，他将桃木人翻过来，胸前赫然刻着一个大大的“胡”字，正是大邦周天子之名讳。 “大胆……” 东虢公把木人重重摔在龙骞面前，暴怒咆哮：“妖巫！胆敢谋害陛下！” 成周之宰雷霆暴怒，震惊殿内群臣，诸人都目光惊惧的望着龙骞。 “二师兄……”巫凡敖微微战栗起来。 小师弟天不怕地不怕，但此刻局面，足以令他感到慌张畏惧。 就在这瞬间，龙骞轻轻握住他的手。 “二师兄！”巫凡敖怔了一怔。 望着离自己仅有一臂之遥的龙骞，本以为师兄会因受污蔑而暴怒。 但二师兄俊脸上却是波澜不惊，似乎早就料到此等情景。 他深深看了巫凡敖一眼，口唇掀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两兄弟自幼一起长大，他看二师兄口唇动作，就晓得对方说什么。 这一瞬间，巫凡敖明亮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决然之色。 有二师兄陪伴，他就能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勇敢地面对任何困境。 龙骞放开师弟的手，捡起地上桃木人。他朝木人瞥了眼，唇角微微一扯，浮现出一丝讥嘲笑意。 紧接着，他大步流星往中央走去。 第205章 俯首认罪 当龙之子走来，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落在这位翩翩君子身上。 但龙骞的俊脸上，神情依旧平静，没半分慌张。随着他的一声轻笑，诸人这才回过神来。 “巫礼龙骞！”井叔多友盯着他深邃的眼睛，冷冷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笑得出来？” “虢公，此事需作进一步调查。”召景连忙道，“若冤枉了巫礼神座，唯恐会影响我周与宋国关系……” 此话一针见血，东虢序微微颔首，脸色稍稍放缓些。 “召司寇，此言差矣！”井叔正色道：“此事关乎陛下安危，眼下最重要是追查出背后势力……” “背后势力？你胡说什么？”召景有些恼怒。 他终于意识到，小司马想借查办魇镇之案，趁机诬陷东宫。 “小司马，若没有真凭实据，”王子靖看向井叔多友，沉声道：“请不要捕风捉影，随意株连旁人。” “靖王子，眼下有人在成周施展邪术，谋害远在彘地的陛下……” 井叔多友上前一步，神情咄咄逼人：“我们不能姑息此事，必须对巫礼龙骞严加审问，将幕后主使掀出来。” 大殿内响起一片窃语之声，所有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向东虢序。 这位成周宰微微皱眉，眼底露出几分踌躇和犹豫。 这些年来，东虢序看着太子长大，根本不信对方会弑父篡位。 他也意识到，这是敌对太傅与大司马一派，针对太子所展开阴谋。 若自己处理不当，不仅会在大邦周王几内，掀起一场惨烈的政治风暴，甚至连东宫势力也会受到毁灭性打击，动摇国本。 正当东虢序沉吟，龙骞突然开口。 “小司马，你说完了？” 井叔多友皱眉问道：“你是何意？” “接下来程序如何走？”龙骞看着他，露出玩味笑容，“需要我画押？还是当着百官面前认罪即可？” “认罪？”小司马愣了一下。 “魇镇之术！”龙骞举起桃木人，微笑道：“你不是指控我谋害陛下？” “指控……”小司马错愕异常，少顷才反应过来。 眼见龙骞主动认罪，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你承认谋害陛下？”井叔多友追问。 龙骞看着他阴鸷的脸，笑着回答：“如你所愿！” “是东宫主使你……”井叔多友乘胜追击。 “什么东宫西宫？”龙骞皱着眉不悦道：“本座可是盘龙城巫礼氏家主、巫教苍龙大神官、龙之子，我还需要听命于他人乎？” “你一个人独谋？”小司马锐利的眼光投向巫凡敖。 “我也想找党羽……” 龙骞瞥了小师弟一眼，叹气道：“这小子行事鲁莽，无法托付重任。君不见我就栽在他的侍女之手？” “不!二师兄！”巫凡敖睁大眼睛，“你不可以……” 他猛然意识到，龙骞将所罪名都揽到身上，以保护东宫与小师弟的意图。 “闭嘴！”龙骞平静道，“记得我说过的话。” 巫凡敖顿时哑然。 “诸位，你们都听到了？”小司马略带惊喜地盯住龙骞，“这可是龙之子亲口承认……” 他望着一脸错愕的召景，大喊道：“小司寇，他已俯首认罪，你还不依法处理此案？” 一时间，群臣都望向小司寇。 召景与满脸无奈的王子靖对视了一眼，硬着头皮问道：“巫礼神座，您承认施展魇镇之术，谋害陛下？” “然也！”龙骞深吸了口气，一字字清晰道：“正如小司马所言。” 召景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审案多年，曾审理过民事、宗族、戎事等案，但不曾处理过诸侯国诉讼……”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解释道：“巫礼神座是宋人，属诸侯国司法问题。据周礼原则，诸侯国间若有纠纷、战争或诉讼，都请天子裁决……” 召景打算先拖延一段时间，为龙骞与东宫争取回旋空间。 小司马嚷道：“天子不在京城，如何裁决？” “这可难办了……”东虢序默契地配合召景，假意问道：“召司寇，不知你有何解决之法？” “启禀虢公，为确保诉讼不违礼……” 召景沉吟道：“我须翻阅《吕刑》等典籍，请示镐京的大司寇，才能决定诉讼程序，展开审理……” “只能如此！”东虢序颔首道：“那就……” “虢公，等待期间，仍须将犯人押送天牢，以免潜逃！” 井叔多友阴冷的双眼，死死盯着龙之子，沉声道：“我亲自审讯，追查出幕后主使……” “押送天牢？”龙骞摇了摇头，“不行，我赶着离开洛邑……” “好！带他离开……”话未说完，井叔多友话怔住了。他皱眉问道：“你说赶着离开洛邑，什么意思？” 龙骞嘴唇一挑，露出极度嘲讽的笑容：“就字面意思，离开！” “离开洛邑？” “认罪却不服罪？”所有人都一脸错愕，简直不能相信耳朵听到的话。 眼下，龙骞承认罪行，但拒绝被捕。 “你……”井叔多友突然意识到什么，双眼瞪得铜铃般大。 “本座乃堂堂巫教苍龙大神座……”龙骞扬起下颔，幽深黑沉的眼眸里，闪烁着自信光泽。 但见他悠悠道：“区区一个破木人，就想将我关进天牢，可乎？” 我还要去救孟明……龙骞心里想，可没空与你们纠缠…… 井叔多友脸色涨红一片，爆发怒吼：“来人！巫礼龙骞想拒捕！” 他一边喊，一边往后退几步，大手向门口一挥。 突然间，大殿外传来一阵沉闷而纷杂的脚步声。声音由四面八方，向明堂这边汇集拢来，仿佛大地都在颤动。 龙骞抬头望去，士卒已将大殿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披甲戴胄，手持闪烁森寒光芒的长戟，看起来个个训练有素。 原本在旁缄默看戏的群臣，全都看傻了眼，纷纷往四面退去，大殿内气氛变得越发紧张，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这时，龙骞余光一瞥，见门外出现多位穿白袍，供职于宗伯署的天道宗巫师，随着大队兵卒渐渐围过来。 他们一边走来，一边挥舞着双手，口中喃喃念着咒语。 同时间，龙骞感到周遭气息发生急剧变化。 但见殿内四面八方，都出现流转的金色流光，接着缓缓化作一道道，细如游丝的金色光线，整个空间都漾起一层金色光晕。 转瞬之间，无数道绚目金色光线，将大殿构成一座巨大牢笼，将苍龙大神官牢牢困死在其中。 这是天元阵……龙骞微感诧异。 天元阵，是九神教最精深阵法，巫阵长老不传之秘。 但他万万没料到，素来与黑水城敌对的天道宗，竟然掌握这一种阵法。 眼下，天道宗巫师启动天元阵，正不断向阵眼里灌注巫力。 难道天道宗与九神教勾结……龙骞暗自吃惊。 很显然，今日魇镇之事，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有安排的大阴谋。司马署为了缉拿龙骞，早已调集大量兵卒前来包围。 甚至连宗伯署，为应对苍龙大神官，也出动无数巫师，提前布下这座源于九神教的天元阵。 “巫礼神座，请束手就擒！” 龙骞扭头一看，原本退到一旁的小士嘉父，向自己靠近几步。 第206章 苍穹之下 “巫礼神座，请束手就擒！” 脸色阴沉的小士嘉父，向前踏了一步，来到龙骞面前。 当他每一次脚步落下，会有无数细小气流四下喷溅，发出“嗤嗤嗤”的刺耳喷吐声，荡起圈圈涟漪。 龙骞能感受到，这位大巫境的太士派巫师，躯体中所散发强大气息。 他望着小士嘉父道：“你想阻扰本座？” “您是大宗伯之侄，苍龙神之子，地位崇高的苍龙神座……” 小士顿了一顿，接着道：“但你还不是坐在最高神座之上，苍穹之下，代表天帝俯视万物苍生的大祭师……” 他望向龙骞，平静道：“既来王几，得守周礼……” 若师尊在这里……龙骞心想，看你敢让她守礼否…… 龙骞平静的目光，落到小士如鹰隼般凌厉的双眼上。 他淡然问道：“所以你出动这么大阵仗，想让本座屈服乎？” “岂敢？您是我宗客卿……”小士看着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嘉父久仰苍龙神座大名久矣！想要讨教……” 说着，他又向前再踏一步，身上所散发气息逐渐加强。 看着缓步靠近的小士，龙骞笑道：“二十年前镐京大暴动后，太士派被大宗伯驱逐到洛邑，自此远离镐京权力中心。” 闻言，小士嘉父怔了一怔。 “这些年来，你努力复兴太士派……” 龙骞直接道：“但小宗伯来到洛邑，就得以掌宗伯署，成为太士派上司，你似乎很不甘心？” 他语气如此不客气，是想在语言上激怒小士，让对方露出破绽。 此前，宗宁私下告诉龙骞，自从他被委派掌洛邑宗伯署，就一直被小士嘉父为代表太士派抵制，处处阳奉阴违。 闻言，小士嘉父面无表情，神色森冷而漠然的看着他。 不中计……龙骞吸了口气，决定再下重手。 “小士，你臻大巫境中期，”他告诉对方，“与本座间仅有一线之隔，但差距犹如隔了道天堑，难以逾越……” 小士嘉父城府极深，只是阴恻恻笑了几声，令听者泛起一阵寒意。 “神座所言极是，我不是您对手。”他说话声音竭力保持冷静，“所以我从未痴心妄想，靠一人之力把你留下。” 小士望着龙骞俊美的面容，声音冷冽道：“我这才布下天元阵，想一试享誉天下的神龙之力……” 你想打群架……龙骞听懂对方弦外之音，不由得暗自心惊。 他本以为小士会遵守《巫典》规定，接受自己挑战，一对一斗法。岂知对方完全不受激，直接拉太士派巫师围剿他。 但想到小士嘉父视龙骞为杀子仇人，也就能够理解了。 “南明离火阵都困不住本座，”龙骞直接问他，“你认为区区天元阵，可困住苍龙大神官乎？” 小士稍一沉默，点头对他的判断表示认同。 “但龙之子想脱困，势要施展出浑身上下的神龙之力。” 小士嘉父盯住他，冷冷道：“或许您能引天雷，将诸人轰得稀巴烂碎，但总有力竭之时……” 此话一针见血，龙骞或可破阵，但神力消耗极大，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枯竭，付出沉重代价。 “那就休怪本座无情！”话音刚落，龙骞乌黑深邃的眸子，立时化作一片璀璨夺目的幽蓝色。 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被翻滚而至的乌云笼罩住，天地变得昏暗。 乌云中电光闪烁，雷声轰隆地响个不停。 巫师被困在天元阵，巫力将彻底被封锁，无法施展出来。但在天道宗巫师启动阵法之前，龙骞已在暗中激发神龙之力。 小士深陷的眼眶里，闪起两团赤焰，还越来越明亮。 平日里，宗伯署太士派巫师，专门主持王廷各种祭祀仪式，很少有人见过他们施展巫术。 太士派专研通神之术，与天地鬼神沟通，召唤鬼神供驱使。故毫无疑问，作为太士派第二号人物，小士嘉父实力当然很强。 加上之前几次交际，龙骞早已见识过这位大巫杀意烈焰拳的强悍，故他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须全力以赴击败对手。 此刻，龙之子棱角分明的脸庞透着冷峻，眼里蓦地射出杀意，仿佛换了另一个人。 双方目光交汇，都能感受到彼此强大的气势。 一时间，大殿内气氛变得异常紧绷，只要有人稍作动作，两位大巫的殊死对决就会一触即发。 大殿内诸人看得惊心，尤其是巫凡敖，后背被冰凉的汗水浸湿。他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道右喜，发现那人竟暗自在窃喜。 道右喜脸上流露出得意之色，仿佛这一场斗争正中他下怀。 他到底是何人……巫凡敖剑眉微挑。 龙骞与小士嘉父对峙片刻，周遭一片静寂无声。 就在此时，乌云深处骤然闪过一道闪电，划过明堂上空，将一片昏暗的天穹裂开一道裂口。 紧接着，一个震耳欲聋的炸雷，在他们头顶上炸响，脚下土地微微震动。 伴随这一道惊人闪电雷鸣，龙骞猝然道：“我认输了！” “你……”小士嘉父愕然怔在当场。 但见龙骞眼中蓝光褪尽，瞳孔缓缓恢复原先大小。 他又挥一挥手，瞬间狂风渐止，雷霆渐敛，乌云散尽，明堂上空重新露出晴朗的寒冬天空。 “巫礼神座，您这是何意？”小士嘉父脸上满是阴霾。 “既没胜算，”龙骞唇角微翘，浮现出一丝笑意：“何必自取其辱！” 他朝东虢序拱手道：“虢公，我打算供出幕后主使……” “幕后主使……”东虢序错愕不已。 他眉心微皱，居高临下地打量龙骞，仿佛在疑惑这年轻人盘算什么？ 其实不光是东虢序，连巫凡敖也心生疑惑，二师兄发了哪门子疯？ 在众目睽睽下，巫礼大神官突然主动认输，却丝毫不感到羞愧。 这一种能屈能伸，没脸没皮的精湛功夫，在巫凡敖印象中，似乎只有孟明一人练得炉火纯青。 二师兄被孟明兄带坏了……小师弟摇了摇头。 巫礼大神官出人意料之外的举动，让大殿内所有人都愣住，以至老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巫凡敖注意到，道右喜脸上腾地变色，仿佛自己精心安排的谋划，骤然被人搅黄而怒极攻心的感觉。 东虢序懵了半晌，才伸手指向龙骞，沉声道：“你想供出幕后主使？但你不是说全是自己一人……” 眼下，他还真担心龙骞供出太子，所以有些迟疑。 但龙骞用坚定眼神望向东虢序，不知为何，他心中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一种莫名信任。 东虢序又瞥了台阶下王子靖一眼，对方回视他，悄无声息地点头示意。 于是，他沉吟了一会，颔首表示同意。 第207章 我心光明 “你肯说出幕后主使？”井叔多友直接质问，“是不是东宫？” “太子是大邦周继承人，”龙骞没有看他，只是瞥了小司寇一眼，缓缓地说道：“根本没有动机谋害天子……” 召景心领神会，接着问：“巫礼神座，此人会是谁？” “最想谋害陛下者，是王廷上既得利益者。” 龙骞微微停顿，接着道：“担心有朝一日太子继位，将失去原先权力。” “二师兄，究竟是谁？”巫凡敖也配合发问。 “此人是……”龙骞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笑意。 井叔多友登时一怔，久经沙场锻炼出来的直觉，让他意识到事情不妙。 “与本座合谋者，”龙骞吸了口气，朗声说道：“正是夏官大司马井伯！” 话音刚落，大殿内空气像瞬间被凝固住，过了半晌群臣才一片哗然。 “大司马？” “怎么可能？” “井伯谋害陛下？” 小司马脸色蓦然剧变，怒不可遏的瞪视着龙骞。 只见井叔多友斥责道：“你休得胡说！若说为保权位，太傅与摄政不是更有嫌疑？” 他迟疑了片刻，又望向东虢序，沉声道：“甚至虢公也有嫌疑！” 听井叔多友如此说，王子靖不由微怒，沉声斥道：“小司马，请注意言辞！” 召景也激愤斥责他：“多友，休得无礼！ 龙骞直接道：“他们与太子殿下没矛盾……” “大司马又有？”井叔多友满腔怒火。 龙骞语气愈发平静，缓缓道：“当年大暴动，井伯害死这么多无辜的人，你觉得太子登基后，不会清算他？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悚然一惊，连东虢公都张口结舌地怔在那儿。 龙之子脸上波澜不惊，提及当年父亲惨死的陈年往事，仿佛在陈述一件和他无关紧要的事。 当年那场震惊天下，引起人们各种猜测，充斥各种阴谋论的镐京大暴动，终于在龙骞这句话中被揭开来。 “你……胡说……”井叔多友眼瞳微缩，表情如遭雷殛。 他嘴唇微动，意欲张口痛斥。 但他未来得及发声，龙骞抢先道：“井叔多友，当年你为虎作伥，手上也染了不少鲜血，太子不会放过你……” “尔母卑！我饶不了你！”井叔多友勃然大怒，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大步走到龙骞面前。 他扬起手，一巴掌朝龙之子的脸扇去。 霎时间，龙骞手一伸，反手扣住对方手腕，将其手背扭过来。 紧接着，他从袍中拔出一柄锋利匕首，刀锋死死抵住小司马咽喉上。 井叔多友大惊失色，大叫起来：“来人！” 宫卫们纷纷朝龙骞围拢过去，戈矛和箭矢紧紧对准他。 龙骞冷冷道：“别过来，不然小司马再也发不出声！” 突如其来的变化，大殿内诸人无不神色惊变。 宫卫们也愕然一呆，不知如何是好，场面一下子僵持住。 “巫礼龙骞！你逃不掉……”井叔多友身体瑟缩发抖，还是嘴硬道：“乖乖束手就擒罢！” 龙骞剑眉一扬，握匕首的手轻轻一挥，锋利刀刃触着小司马脖颈，在其粗糙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殷红鲜血从伤口缓缓渗出，井叔多友的声音倏然顿住。 只要龙骞再往里送上半分，就能将他的咽喉给割断。 “巫礼神座，放开小司马！”小士嘉父尖利的声音传过来。 龙骞咬了下嘴唇，淡淡道：“撤掉天元阵！” 井叔多友嘴唇哆嗦，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小士，撤掉阵法……” “这……”小士嘉父犹豫着，不经意间往道右喜瞥了一眼。 井叔多友爆发出厉吼：“还不撤！” 小士阴沉着脸，让太士派巫师撤掉天元阵。 待大殿内金光牢笼消失后，小士嘉父面无表情道：“龙之子，就算是撤掉天元阵，你也冲不出宫卫的重重包围。” 龙骞平静应道：“世人以为本座是龙之子，仅会电闪雷鸣，呼风唤雨……” 小士嘉父皱了皱眉，冷冷地瞧着他。 龙骞勾起嘴唇，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他戏谑地开口：“小司马，你是否相信光？” “光？”井叔多友声音微微颤抖。 龙骞从眼角里瞥了他一眼，身上突然间光明大作。 夺目耀眼的白色光辉，不断从其身躯喷薄而出，穿透月牙色深衣，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大殿内仿佛生出一轮金色太阳，将四周照耀得比白昼还要光亮，诸人都被亮得根本睁不开眼。 良久，待光芒渐熄，人们才得以缓缓睁眼。 当巫凡敖睁开眼眸，发现二师兄已消失无踪，剩下一脸错愕的小司马，瘫坐在地板上。 “不见了！” “怎么消失了？” 空旷大殿内，所有人都没能发现龙之子踪迹。 这意味着宗伯署，以及司马署所谋划之追捕行动，就这样以失败告终。 “不可让巫礼龙骞逃走！” 巫凡敖闻声看去，只见不远处道右喜不甘怒吼。 这时，井叔多友爬起身，厉声嚷道：“小士，他逃去哪了？” “我也不晓得！”小士嘉父摇了摇头。 小司马惊怒交加：“不可能！明堂外重重包围，他如何离开？” “暗道！他用明堂暗道潜逃！”小士嘉父失声叫起来，立时往殿侧奔去，其余巫师紧紧跟在身后。 二师兄逃了……巫凡敖登时喜形于色。 “还有你！”小司马严厉的声音响起来。 众人齐刷刷地回首，循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把目光定在巫凡敖身上。 “巫礼龙骞跑了，师弟还在！”井叔多友恶狠狠地说，“来人，给我捉住这个小子，再审问其师兄下落！” 巫凡敖猝不及防被点名，愣在原地。 正当宫卫纷纷上前，他的面前突然闪现一个高大身影。 对方是一名高大魁梧，身穿皮甲，未着冠，束发于顶的英俊年轻人。 “谢虎贲！”巫凡敖怔了一怔。 但见护着他的人，正是大邦周虎贲师的谢同。 面对宫卫来势汹汹，谢同面上毫无惧色，手持一柄长戟与他们对峙。 “谁敢与本虎贲动手？”他抬眼平静道：“来试试看！” 谢同的浓眉稍稍上挑，浑身透发出一股逼人气魄。所有宫卫见状，纷纷低下了头来，不敢与这位虎贲氏对视。 井叔多友冰冷地瞪着他，厉声质问：“谢虎贲，你想反叛不成？” 谢同不为所动，沉声道：“嫌疑人是巫礼神座，与巫凡君子无关！” 小司马咬牙道：“他们是师兄弟，必然有勾结！” 这位年轻将领质问道：“据巫礼神座口供，小司马是幕后主使之一，我是否该拘捕您？” 谢同的应答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井叔多友顿时被镇住。 依据周礼，虎贲师效忠于天子，目下隶属于东宫管辖。 饶是地位尊崇的小司马、夏官大司马，甚至宗周摄政与成周之宰，他们仅能请求虎贲师，无权命令他们。 对小司马的嚣张气焰，谢同憋了老半天，加上他效忠太子，见井叔多友诬陷东宫，心里更厌恶，故对巫凡敖施以援手。 得救了……巫凡敖终于松了口气。 第208章 玄蛇之谋 魇镇之术事件，龙之子逃脱，下落不明。 数日后，成周洛邑城。 当全城大搜索之际，龙骞躲进位于城南郭区，一座幽静宅院中。 这一座宅邸，是孟明的秘密据点。此前，双方争夺青铜辛杖，龙骞曾夜探此处，想救出被禁锢的巫凡敖。 每一日，龙骞一大早就离开宅院，负手在城里逛市集，到酒肆痛饮，听一曲濮上新乐，犹如悠闲自得的老头。 事实上，在外人眼中看来，龙骞确实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因为他服用了五师弟所调配化身药剂。 龙骞化身为老头，不仅躲过严密搜查，还能在士卒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 今日，他来到城南熙熙攘攘的市区内，一家热闹的酒肆。 这家酒肆上下两层，在洛邑城中规模不小。 面朝街市开设的店肆，专供路过国人酤酒吃食，一副闹哄哄的热闹景象。 后面是一片幽静的精致楼阁，往来者皆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隐约有丝竹管乐之声，从各间厢房中传出来。 龙骞在美貌隶妾引领下，登楼走进一间雅致厢房。 他才踏进房门一步，就见到一位穿玄色深衣，佩白玉环的俊美君子，正跪坐在席上。 这位年轻君子，正是小师弟巫凡敖。 “二……”小师弟还没叫出口，就被龙骞使眼色制止。 巫凡敖瞬间会意，朝他行了一礼，笑着改口道：“老先生远道赶来，一路上辛苦了，我们快些入座罢！” 龙骞嘴角隐含着笑意，在小师弟搀扶下，缓缓坐在蒲席上。 当隶妾放下酒壶，呈上干鲜果品后，便趋行到门口，悄悄关门离开。 “二师兄！我想死你了！”巫凡敖亲热地拉着他的手。 “约好今日见面，有什么好想？”龙骞心中好笑，抬手拍了拍他的头。 当日在明堂大殿，龙骞见形势不利，对着小师弟口唇掀动。 巫凡敖猜出二师兄说“光明术”三字，心中顿时了然。 在巫凡敖幼年时，二师兄发明了一种巫术，取名“光明术”。 这一种巫术没什么特别，但能让施法者全身发出炽热强光。人们若受到强光刺激，会出现短暂性失明症状。 如此一来，就能为龙骞逃脱，争取到宝贵时间。 于是，龙骞挟持井叔多友，勒令小士撤掉天元阵，趁诸人不备之际，突然施展光明术。 由于巫凡敖得到警示，提前闭眼。 故光亮熄灭后，诸人短暂性失明时，他立刻能睁眼视物。 只见二师兄一边离开，一边用唇语告诉他，七日后到酒肆见面。 紧接着，他便奔入偏门，通过暗道离开明堂。 自从龙骞成为天道宗客卿，时常来明堂论学，对这里异常熟悉。 此外，二师兄与小宗伯结成莫逆之交。两人闲谈间，他从宗宁处打听到，有关明堂内暗道布局，以及启动之方式。 故龙骞使用光明术，争取到短暂时间，通过暗道悄然离开，躲过敌人包围。 酒肆是最热闹之地，人来人往，不会惹人注目。 他让小师弟七日后，待搜索松懈时，来到这里与自己见面。 巫凡敖嘟囔道：“二师兄，究竟谁在陷害我们？” 龙骞叹息了一声：“自然是玄蛇！” 提及玄蛇，巫凡敖忍不住问：“孟明兄情况如何？” 龙骞回答：“我用翅虫联系莒国苍龙庙，据庙里巫师执事所言，纪氏舟师出海之后被云中君击败，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巫凡敖悚然变色，“玄蛇打败莒国舟师？” 龙骞默然片刻，叹了口气：“玄蛇之势力，比我所想象还强大。这次真是失算了！贸然让孟明去冒险……” “孟明兄下落不明？”巫凡敖心中一颤。 “据悉，纪卿被玄蛇俘虏。世子及时逃脱，回到纪障城主持大局。” 龙骞顿了顿，续道：“能轻易歼灭纪氏舟师，看来这位云中君比湘君还来得厉害，难怪能在玄蛇中排位第二。” 巫凡敖不由得脱口问道：“可是二师兄，玄蛇所欲何为？” “玄蛇敢冒风险，与莒国水师开战，”龙骞沉吟道，“在其背后，必有巨大利益所驱使……” “为了灵山南金？”巫凡敖又问。 “或许！”龙骞摊了摊手，“或许有其他原因，我须亲自去莒国。” 巫凡敖冷哼了一声：“若非井叔与太士阻扰，我们早去了。” 他望着龙骞，兴奋地说道：“二师兄，不如我们连夜出城？” 龙骞摇头道：“不行，先解决这里的事。” “洗刷你的冤屈？” “不！识破玄蛇阴谋！” “玄蛇阴谋？”巫凡敖不由得疑窦丛生，“这分明是大司马一党，想通过嫁祸给你，再去牵连太子！” “区区魇镇之术，如何废得太子？”龙骞声调平稳道：“可别忘了，东宫背后有太师以及太傅支持！” 巫凡敖不解问道：“那小司马为何这样做？” “问得好！” 龙骞站了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 “井叔、小士、道右喜、媛，为何他们一口咬定我？还有那个桃木人，什么时候被埋在土里？” “肯定有阴谋！”巫凡敖霍然拍案而起，大骂道：“在你被围时，道右喜还暗中窃喜。” 龙骞神色如常，淡淡道：“最大嫌疑是玄蛇，想对付我……” 他端起酒盏饮了口，接着道：“玄蛇安排这出闹剧，将我囚禁在天牢，无法去莒国救人。” “留住你？”巫凡敖愣了一下，颤声道：“难道小司马和小士是玄蛇？” 龙骞没搭腔，又坐回到案前，微微闭眼，回想近期所发生事。 其实他也疑惑，揣测玄蛇是否派少司命、大司命，或湘夫人来洛邑，暗中策划陷害自己的阴谋？ 宗伯署及司马署是否被玄蛇渗透？小士嘉父与井叔多友，又扮演什么角色？ 一念至此，龙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得知师兄暂不离开，巫凡敖忧虑问道：“二师兄，纪卿被玄蛇俘虏，很可能有生命危险！” “眼下，玄蛇须仰赖纪卿，”龙骞对小师弟说，“才能突破隔绝，抵达到灵山海域，他们不敢伤害纪卿……”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我们先解决洛邑的玄蛇，再到莒国对付云中君，将纪卿与孟明救出来。” “太好了！”巫凡敖兴奋得几乎跳起来。他兴致勃勃问道：“二师兄，那么我们今晚先做什么？” 龙骞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一字一顿道：“会一会小司马！” 第209章 夜会司马 “什么？你要去见小司马？” 巫凡敖大声嚷道：“二师兄，那日你在明堂当众羞辱这厮，他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你还自投罗网？” 这几日来，龙骞都在认真思索当日所发生事。 最初举报者，是司马署属吏道右喜，指控龙之子施法谋害天子。 小司马井叔多友顺势上奏东虢公，龙骞才被传召到明堂。 紧接着，道右喜与侍女媛相继登场，指控龙之子施展魇镇之术，还在院子里挖出施咒的桃木人。 井叔多友安排兵卒包围明堂，趁机拘捕龙骞，扬言追查幕后主使，欲将此事牵扯到东宫。 同时，天道宗太士派的小士嘉父及时出现，布下天元阵围困龙骞。 若就表面来看，整件事情似乎很简单，但内地里牵扯多方面，犹如扭成一团的乱麻，还越缠越紧。 尤其在暗中操控一切的玄蛇，伺机亮出獠牙，狠狠咬上龙骞一口。 “小师弟，若要理出问题，首先要找出事情突破口。” 龙骞盯着巫凡敖，目光灼灼地道：“眼下，我认为主要关键，在于小司马为何要诬陷我？” “然也！他的地位最高……”巫凡敖点头同意，“道右喜和媛的反水，想必得到其授意。” 龙骞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为求证此点，直接拜访小司马最好！” 入夜，龙骞与巫凡敖坐上马车，往井叔多友府邸去。 小司马府邸，座落在洛邑城东官署区。这里是成周王几行政中枢，王廷卿士大夫的府邸都聚集在此。 夜色深沉如水，小司马府邸前一片寂静。 三重台阶上朱红大门紧闭着，有两个侍卫在驻守。 两人悄然来到幽静小巷的围墙前，龙骞仔细聆听，隐约能听见墙内传来侍卫巡逻的脚步声。 待脚步渐渐远去，两人轻轻越过围墙，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隐没在府邸深邃阴暗的树丛中。 看清四处没人，两人又奔到池塘边停了下。龙骞朝巫凡敖做了个手势，便各自分开行动。 龙骞主要目的地，是去井叔多友的寝室。 在此之前，巫凡敖施展蛇虫之术，对府邸作过一番侦查，基本掌握建筑的整体布局。 龙骞转了一圈，轻松地绕过所有巡逻守卫，很快来到一间屋子前。 他蹑手蹑脚走到窗棂下，悄悄打开一个小小缝隙，往里面张望。 屋内一片昏暗，龙骞借着窗口透出的月色，环顾周围一圈，隐约辨识出里面是一间寝室。 床榻上静静坐着一个人，浑身一动不动。但从这人身板来看，可确定对方就是井叔多友。 他晓得我来……龙骞略感诧异，还是半夜睡不着…… 他心念一转，打算直接推窗而入。 就在这时，龙骞突然停下来。 这里的一切，似乎进行得太顺利，直觉告诉他很可能是一个陷阱。 想到这里，他骤然提高警觉性。 龙骞吸了口气，又朝屋内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视了个遍，却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当他的目光扫过床榻角落时，瞳孔突然微微扩大。 原来如此……龙骞心中了然。 他以极轻动作，将窗户打开，发出了一下声响。 小司马立刻惊觉，取过身边青铜剑，起身缓缓走到窗边。 龙骞又奔回门前，直接“吱呀”推开房门，大摇大摆走进去。 他挥一挥手，青铜灯架骤然被点亮，室内大放光明。 站在窗边的井叔多友，警觉地转过身来，与龙骞打了一个照面。 龙骞正想开口，但见小司马身体一个前冲，挥动闪烁凛凛寒光的剑，直接向他刺过来。 龙骞右手五指微张，“咻”地向井叔多友伸去。 仿佛有一种无形力量袭来，对方身体骤然僵硬，手脚像被缚住，再也动弹不得半分。 井叔多友握住剑柄的手，也不由得松开，长剑哐当一声，跌落到地上。 他惊骇地瞪着龙骞，发现这个男人黑色眼瞳里，泛出幽幽蓝光。 龙骞缓缓上前，朝他微笑道：“小司马，过门都是客，怎么动手了？” 在他说话时，眼神中满是浓浓的揶揄。 井叔多友脸色很难看，颤声道：“不可能！你怎么……” “怎么本座还能施法？”龙骞接了话头，“天元阵被我破了……” 适才，他心里察觉不对劲，朝屋内仔细扫视了个遍，最终在床榻角落，发现布下天元阵的痕迹。 故龙骞轻易破阵后，便有恃无恐走进来。 井叔多友全身被定住，怎么也动不了，嘶哑道：“放开我！” 龙骞的眼睛定定望向他，半响才缓缓松手。 井叔多友身上无形力量瞬间消失，顿时身子一轻，恢复行动力。 “来人！有刺客！” 他一边大喊，一边疾退数步来到屋角，却听不到屋外有人回应。 “你别白费力气！”龙骞对小司马说，“小师弟对府邸中人下药，眼下他们都在发着美梦。” 他顿了顿，微笑道：“小师弟有不同用途的毒药，你想试一试？” 井叔多友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或者你试一试……”龙骞眼底闪烁着戏谑之色，“本座用来谋害陛下的魇镇之术……” 听罢，井叔多友后背冷汗涔涔，发出嘶哑呻吟，全身激烈颤抖起来。 寝室内，顿时陷入一片窒息的死寂中。 井叔多友精于戎事，是夏官大司马井禹的左右臂膀。在他年轻时，随着兄长南征北战，立下许多显赫功勋。 但这些年来，身居富丽堂皇的府邸中，享受高官厚禄与锦衣玉食，这个强悍的男人早已失去当年的锐气。 岁月不饶人……龙骞暗自摇头，接着抬眼道：“别怕！本座只是找你谈谈。” 小司马闻言，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谈……你想……谈什么？” 龙骞一字一句地问：“为何诬陷我？” “我明早见虢公，撤销对你的指控……别伤害……” “本座还需要你撤销？”龙骞冷笑了一声，“那日在明堂，宗伯署与司马署这么大阵仗，也奈何不了本座……” 他直直盯着对方，寒声道：“本座想知道，为何诬陷我？你是玄蛇？” “你胡说什么？”小司马有些恼怒地说：“我堂堂夏官小司马，岂能与这群乌合之众为伍？” 最初，龙骞假定井叔多友是玄蛇。 但他见府邸守备如此薄弱，加上小司马差强人意的表现，似乎又不是玄蛇。 “既然如此，为何你要帮玄蛇？” 井叔多友面如死灰，好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声音：“他们手上……握有我的把柄，胁迫我……” 第210章 再见虎贲 有把柄在手，难怪……龙骞暗自点头，接着又问：“你如何晓得，本座今夜会过来？” “我不晓得你什么时候来……” 小司马摇了摇头，颤抖道：“但他说不出几日，你必定找来。他让小士在寝室布下天元阵，让你无法施展巫术。” 这是一个狠角色……龙骞眼神瞬间变了。 据他所分析，玄蛇让小士嘉父提前在小司马寝室，布下天元阵。 当龙骞去见井叔多友，只要踏入室内，就会被阵法困住，无法施展巫术。 如此一来，井叔可随便安一个半夜闯入，行刺小司马的由头，当场将龙之子给击杀，还不必负上杀死巫教苍龙大神官之责。 这也是为何，龙骞与巫凡敖潜入府邸后，这里戒备如此松懈。 因为玄蛇在暗中备好陷阱，让他们自投罗网。 当小司马杀死巫礼大神官，死无对证下，就能坐实自己用魇镇之术，谋害天子的指控，进一步牵连东宫。 玄蛇不用亲自出面，就除掉一个劲敌，又不被巫教盯上，可谓一石二鸟。 想到这里，龙骞对这位玄蛇的神机妙算，料敌制胜，不由感到钦佩。 他思忖良久，突然心生一计，目光瞥向井叔多友。 “你通知对方过来，佯装本座被杀死。” 井叔脸色很难看：“龙之子，玄蛇会公开我的把柄。” “你身为王官，却勾结玄蛇，罪大恶极！” 龙骞轻声警告他，“若协助本座捕获敌人，将功赎罪，反倒有一线生机。” 寝室内登时变得鸦雀无声，两人久久对峙。 前者一派气定神闲模样，后者脸上神情晦涩不明。 井叔多友踌躇迟疑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走到床榻边，取来一个漆盒，颤抖着打开盒盖，取出一只金阶六翅虫。 井叔多友高高举起翅虫，只听见“噗”一声响，虫子发出金色光芒，挥动着翅膀飞舞，在其身边不断地绕圈。 旋即，金色翅虫飞出窗口，瞬间消失在漆黑夜空中。 龙骞走出寝室，对巫凡敖低声吩咐，再次回到室内。 “你好自为之！”他警告小司马后，立刻转身进了屏风。 过了不久，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紧接着，房门突然被推开。 龙骞看到那人的脸，正是那日明堂内，指控自己的道右喜。 “小司马！”道右喜缓步走进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井叔片刻。 井叔多友“唔”了一声。 眼下，道右喜神色高傲，俨然不可一世，与此前谦卑恭敬的模样，完全是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在寝室内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上司井叔身上。 道右喜冷冷问道：“巫礼龙骞在那？他没有来？” 井叔多友点了点头。 道右喜斥责道：“那你还敢叫我来？” “我可是小司马，请注意你的态度！”井叔语调中透出三分怒意。 “井叔多友，若是挪用军饷之事被公开……” 道右喜眼底闪过一丝轻蔑，沉声道：“不晓得你的小司马之位，到时是否还保得住？” 听罢，井叔多友猝然顿住。 挪用军饷……龙骞怔了一怔，终于晓得井叔被抓住的把柄为何。 他吸了口气，从屏风后走出来，冷笑道：“你这么痛恨本座？” 道右喜陡地一呆，脸上神色又惊又怒，但很快恢复镇定。 “巫礼龙骞，你可是钦犯，还不束手就擒！” “别装了……”龙骞毫不留情地反击他：“你的连环毒计还不错，但也只能愚弄孺子。” 道右喜眉头紧皱，神情变得有些阴冷不定。 “我不晓得你说什么！”他摇了摇头，“我只是举报你的罪行……” 道右喜一边说，一边往门口退去。 “别动！” 一把低沉男声从门外响起，当即有十余人刀枪森严，将屋子团团围住。 转眼之间，巫凡敖与虎贲氏谢同已并肩走入室内。 适才，龙骞让小师弟通知谢同，率领虎士前来逮捕玄蛇。 “巫礼神座，子类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谢同俯身向龙骞行了一礼。 巫凡敖嚷道：“道右喜，你的奸计被二师兄识破了，还是乖乖服罪罢！” “我身为大邦周官吏，誓死效忠天子！”道右喜沉怒道：“绝不受钦犯逼迫，轻易屈服！” “效忠天子？”龙骞冷冷道，“你还有脸面说这句话！” 道右喜顿时哑然。 巫凡敖与谢同对视了一眼，同样感到有些疑惑。 龙骞居高临下望着他，不由得加重语气道：“从你投靠玄蛇那天起，就背叛了司寇署，背叛了陛下！” 听罢此言，道右喜全身一僵。 “背叛司寇署？”谢同大惑不解，“他究竟是谁？” “你自己承认……”龙骞的声音充满嘲讽：“还是让本座来介绍？” 道右喜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话音刚落，突见一道黑影闪过。 诸人同时望去，道右喜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反应，龙骞已冲到面前。 “你……”他意识到不妙，想退避几步，但终究慢了一步。 龙骞挥着袖子，朝他脸上狠狠拂去。 道右喜来不及躲闪，用双手捂着脸，瞬间发出了一声惨叫。 “你……”小司马结结巴巴道：“干嘛出手伤人？” “出手伤人？”龙骞饶有兴味地瞥向他，“本座可是帮你们洛邑官署，逮捕通缉犯。” 巫凡敖忽然指向道右喜，愕然道：“你的脸怎么……” 道右喜被袖子拂中，脸上冒出丝丝白烟。 他感到脸皮一阵刺痛灼烧，慌忙将整大块脸皮剥落下来。 他的皮肤犹如撕纸般完全脱落下来，却没露出半分血肉。相反，里面还有一层黝黑皮肤，才是真正脸皮。 “易容术！”巫凡敖目瞪口呆。 “小司……”谢同惊呼道：“是你！” 这一位肤色偏黑、相貌平平，但身形高大魁梧，神情彪悍的中年男子，正是洛邑司寇署前任小司寇，玄蛇排行第八的河伯——景定。 上一次青铜辛杖争夺战，景定被龙骞的银色矛符刺中。 随后，他趁山鬼与龙骞纠缠，悄然逃离司寇署，自此下落不明。 众人万万没想到，景定不仅没离开洛邑，反而还躲在司马署中，以道右喜身份示人。 “叛徒！”谢同脸上神色愤怒无比，右手紧紧握住腰侧剑柄。 “景定！”井叔多友霎时愕然，“到底怎么回事？” “真正的道右喜，已被景定杀害！” 龙骞闭眼片刻后，再慢慢睁开来。 “诸人皆以为，景定失败后被玄蛇追杀……” 龙骞眼底浮现出一丝嘲意，接着道：“殊不知他假扮成道右喜，一直潜伏在司马署，暗中为玄蛇效力。” 第211章 太士巫师（一） “景定通过玄蛇，暗中掌握小司马的把柄，对他进行威胁。” 龙骞将视线投向景定，半晌长笑一声：“为了阻扰本座去莒国，他就策划这一个连环毒计，甚至想让井叔杀死本座！” 景定面沉如水，毫无表情。 良久，他才转身走向谢同。 “走罢！” 景定鹰隼般的锐利目光，直直盯着眼前男子。 前任洛邑小司寇景定年过四十，丝毫没有岁月带来的衰老痕迹。相反，在他的骨子里，流露出金戈铁马多年的武人气质。 “什么？”谢同愣了一下。 “押我回司寇署……” 景定淡淡地反问：“难不成你希望我极力反抗，杀害无数虎师袍泽，再被你押回去？” 此次虎师前来围剿，预计会经过一番激烈厮杀。对于景定的配合，谢同感到有些错愕，龙骞也狐疑地皱起眉。 谢同暗自警惕，迟疑半晌说道：“景兄，我以为你……” “子类，你是虎师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 景定表情异常平静，淡淡地道：“为兄便做一个顺水人情，将逮捕玄蛇主君河伯的功劳交予你罢！” 说罢，他转身走出门外。 虎士们见状，当场就愣住，嘴巴还张得老大。 “谢虎贲……”一名虎士望着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处理。 谢同吸了口气，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押走？待我明日禀报虢公之后，再作处置！” “诺！”虎士们齐声应了一声，押着微笑不语的景定离开府邸。 龙骞看着景定远去的背影，眼底满是警惕。 他忍不住提醒谢同：“子类，河伯被拘押期间，务必派人日夜看守，不得私通消息。” “敬诺！”谢同答应了一声。 他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巫礼神座，需要我派人护送你们离开？” “无需！”龙骞对他说，“你要确保景定被送入天牢。” 谢同冲着他重重地点头，旋即转身退去。 龙骞又对井叔拱手道：“小司马，感谢你配合。关于你的事，请静候虢公处置与发落罢！” 井叔多友苦笑不语。 龙骞、巫凡敖与虎师分开后，独自离开府邸。 不知不觉已逾三更，偌大王城内万籁俱寂。 巫凡敖驾驭驷马安车，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缓缓行驶。 龙骞在车内双目微闭，默默思索景定之事。 眼下，玄色排位第八的河伯束手就擒，将接受司寇署制裁。 但在适才，他被捕时表现得镇定自若，似乎有些不寻常。 不知为何，龙骞觉得有些蹊跷。 待离开官署区，安车转入一处偏僻街道时，原本闭目养神的龙骞，突然睁开了双眼。 “小师弟，停下来。” “二师兄，怎么了！” 龙骞挑起车帘向外一瞥，轻声道：“有人来了。” “有人？”巫凡敖举目望去。 只见深夜静谧的街道尽头，渐渐出现七个白色人影，顺着道路缓缓走来。 为首第一个白影，依稀看清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其他六人被厚厚兜帽遮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清容貌。 七人皆穿白色巫袍，全身笼罩着肃杀气息，让人不免有一丝寒意。 “什么人？”巫凡敖一边大声嚷着，一边准备下车。 “三更半夜，为何挡在路中间，还不速速让开……”他话未说完，猛然就被龙骞一把拉住。 “看清情况，别轻举妄动！”龙骞低声道。 当对方越来越接近，两人终于看清楚为首男人面目。 “是小士！”巫凡敖有些诧异。 为首男子，正是那日在明堂内，想与龙骞斗法的小士嘉父。 “龙之子！”小士嘉父来到四丈外，即停下脚步，对他恭谨一礼。 “小士，这都是景定的阴谋，”巫凡敖连忙告诉他，“谢虎贲已将这厮押送去司寇署了。” 在这群人身上，龙骞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死亡气味，让人有不舒服之感。 小士嘉父平静地回答：“本巫，代表玄蛇来杀龙之子……” “原来你是玄蛇！”巫凡敖顿时怒意盈面，“竟敢背叛天道宗！” “玄蛇算什么？”小士嘉父冷哼了一声，“我们只不过与他们结盟，共同对付双方敌人……” 说着，小士嘉父抬头望天，身体有些微微颤抖。 “这些年来，我们太士派屡遭太宗派的大宗伯打击。” 小士收回目光，语气平静道：“我们只能借助外来力量，对付大宗伯，夺回本派所失去一切。” “什么借助？你们在勾结玄蛇，一起陷害二师兄！” 巫凡敖手指哆嗦指着小士，质问道：“你身为天道之徒，竟背弃大宗伯，难道不觉得羞耻乎？” “羞耻？”小士阴郁地抬起双眼，遽见一丝阴戾光芒，在眼里不断流转。 他紧紧咬着牙齿，一字一顿道：“我的儿子就是被你们害死，你们手上沾满他的鲜血，最该感到羞耻！” 巫凡敖闻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梁子……龙骞心想，果然不会这么容易就了结…… 巫凡敖话锋一转道：“小士，当年二师兄独闯黑水城，连九神教七大长老联手都无法打败他。” 他神色自豪，看着对方道：“仅凭你一个小小巫师，就想杀他？” 听罢，小士嘉父愣了下，随即失声大笑。 “你笑啥！”巫凡敖瞪了他一眼。 小士惋惜地摇了摇头：“小子，你真以为龙之子天下无敌？” “你……”巫凡敖脸上闪过一抹愠色。 “当时，巫礼神座与七位长老斗法……” 小士嘉父指出，“正是大长老亲口下达命令，不准伤龙之子半分，让其安然离开黑水城。” “为什么？”小师弟不解的看着他，“俘虏巫教苍龙大神官，不是对九神教更为有利？” “有利？”小士嘉父脸上笑容，变得愈发讥讽。 “小子，你若俘虏苍龙大神官，该如何处置？” 巫凡敖歪着头，迟疑了一会，才道：“杀死他？” “杀死大祭师最得意弟子？” 小士嘉父质问道：“九神教岂非要直面最高神座之怒，平白无故为自己惹来一场巨大浩劫乎？” “说的也是！”巫凡敖认真点头，“大长老打不过师尊！” 喂……龙骞瞥了小师弟一眼，别在当事人面前讨论…… “大长老决定卖大祭师一个人情，”小士嘉父告诉巫凡敖，“他选择继续闭关装作不知，让巫礼神座安然离开。” 他的笑容当中，带着些许嘲弄道：“于是，天下人皆以为，当年龙之子勇闯黑水城，力抗七大长老，还能全身而退……” 他没发现我在黑水城有内应……龙骞不禁松了口气，我们所定下协议，仍能履行…… 第212章 太士巫师（二） “废话少说！”巫凡敖啐了一声，霍地拔出身上佩剑。 “让我会一会天道宗小士罢！”龙骞未及阻拦，小师弟已举着长剑，一个箭步朝小士嘉父冲去。 巫凡敖来势汹汹，对方神情无丝毫变化，只是口中喃喃念咒。 霎时间，仿佛有一股澎湃力量，不断灌注进入小士体内。 他身上气势骤然发生变化，龙骞可以感应到，对方修为不断地提升。 转瞬间，小士嘉父目光变得异常凌厉，笔直朝巫凡敖射来。 目下，他仿佛是一名身经百战的武士，让人见了心头一凛。 通神之术……龙骞暗自吃惊。他顿时感知到，有一股诡异邪恶气息，已附身到太士体内。 就在这时，巫凡敖大吼一声，已来到小士身前，举剑对他猛劈下去。 “小心杀意烈焰拳！”龙骞连忙提醒。 但小士嘉父并没有“着火”，而且还不躲不避，直接承受小师弟当头一斩。 “呛”的一声巨响，他身上白袍被利剑生生撕开一道裂口。 从裂开衣衫下可见，里面的肌肤丝毫无损，仅留下了一道淡淡印子，仿佛是刀枪不入般。 “斩不动！”巫凡敖面色剧变，想纵身退后。 小士嘉父“咻”地伸手，绝快攥住抵在胸前剑刃。 小师弟唯恐手上的青铜剑被夺去，遂发力回夺，但被小士的手死死扣住。 巫凡敖用尽全力，竟无法撼动半分，两人一时相持不下。 “这厮如此有力！”小师弟面红耳赤，气喘吁吁，有些支持不住。 “巫凡氏修巫蛊之道，”小士嘉父狞笑道，“竟与本王比力气……” 巫凡敖大感惊骇，才意识到自己过于轻敌。 突然间，他觉得手间一沉，整个人被对方拽得往前扑去。 同时，小士嘉父左手猛地一挥，一股劲力随拳头朝其身体轰去。 “糟糕！”巫凡敖脸色发白。 但闻“唰”一声响，紧接着一道白影闪过，龙之子飘然掠近小士身前。 只见银光乍现，龙骞手中长矛闪电般划破空气，刺向小士嘉父面门，逼得对方松开手，往后倒掠了好几步。 “你还好？”龙骞看了小师弟一眼。 “二师兄，这厮像换了个人似的！”巫凡敖终于感受到，小士嘉父身上所散发不寻常气息。 “他当然厉害……”龙骞直接坦承，“请来东都鬼王附身……” “东都鬼王凡成？”巫凡敖愣了一下。 天道宗太士派世代专掌神事，精于通神之术，就能随时施行通神之术，请来各路鬼神相助。 他们被神灵附身后，不仅保留自我意识，还可随心所欲运用强大神力。 小士嘉父深知自己的杀意烈焰拳未必是龙骞神龙之力的对手，于是改为施展通神之书，请来鬼王凡成附身，整个人变得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上回王城大阵事件，玄蛇东君启动南明离火阵，龙骞被迫将火焰引入异境夜市，中途遭遇被湘君控制的鬼王凡成袭击。 当时，所幸殷褚师及时请来北邙山神，使用神箭重创鬼王，龙骞才得以躲过一劫。 但凡成贼心不死，上次学生王孙季满在辟雍靶场，差点就被它夺舍。 “那日王孙差点被凡成夺舍，”巫凡敖恼怒道，“就是出于你的授意！” 小士嘉父直认不讳：“惜哉！孺子有先公先王相助，躲过一劫！不然我控制住王孙，接下来谋划就事半功倍！” 光芒中的男人……龙骞怔了一怔，原来是先公先王…… 他摇了摇头，打算先解决眼前敌人。 龙骞对巫凡敖吩咐道：“小师弟，速速离开” “不行，我要留在这里！”巫凡敖摇头道：“助二师兄一臂之力！” 他担心师兄一人寡不敌众，坚持留下来。 “那你去对付其他六人……”龙骞瞥了小师弟一眼，淡淡道：“小士由师兄来对付罢。” 话音刚落，小士嘉父迅疾朝龙骞冲杀来。 龙骞手持银光长矛，身形一晃，飞纵过去拒敌。 当巫礼大神官与小士嘉父交手之际，一直按兵不动的六位白袍巫师，开始朝巫凡敖缓缓逼近。 “别再过来！” 巫凡敖扬起手中一道桃木符，扫视六位逼近的白袍巫师。 “若再过来，”小师弟大声警告，“让你们一尝商文雷符威力！” 雷符者，顾名思义可释放雷电。但想施展强大雷电，很考验画符者修为。 以巫凡敖目前符咒之术造诣，尽管能画出雷符，但威力不强。 故其身上所携带雷符，都是二师兄专门所画，让师弟防身之用。 六人无视巫凡敖警告，渐渐地向他逼近。 面对一群敌人，小师弟脸上没露出任何畏惧，还一幅跃跃欲试表情。 “自寻死路！” 巫凡敖飞快地瞧了为首白袍一眼，挥手一甩，直径将桃木符抛出去。 “嗖”的一声响，桃木符呼啸着往为首白袍巫师飞去。 对方没有躲闪，但闻“噗”的声响传出，符咒已击中白袍胸前。 骤然间，只见桃木片上咒语纹路渐渐清晰，瞬间闪着点点亮亮星火。 一条条闪烁出炫目蓝光，细若游丝的蓝色电流，从桃木符中窜出，缠闪在白袍人身躯上，快速地游走。 巫师被电得全身麻痹，无法挪动半分。白袍遭电击却没吭声，只听见身上传出阵阵喀喇声响。 霎时间，巫师一身白袍寸寸碎裂，化成无数丝碎絮，漫天飘散开来。 巫凡敖惊骇地嚷道：“他不是人！” 露出真容的白袍巫师，竟是一具身材又高又瘦，黑黝黝的干尸。 它干皱的脸上，表情异常狰狞，一双黑色眼珠闪着绿碧寒光。 在雷符威力下，干尸身上被电流游走肆虐，一声不吭瘫倒在地上。 转瞬间，它皮包骨的身躯裂成无数碎片，旋即化为一滩齑粉，随风飘散。 正在战斗的龙骞，不由瞥了一眼，诧异道：“这是骷髅鬼！” 他曾听闻黑水城八大长老中，巫尸长老巫修境界不高，却精于炼制与豢养各种僵尸鬼怪。 骷髅鬼的豢养之法，异常复杂繁琐，乃巫尸长老一门不传秘术。 据说，炼制成功的骷髅鬼，兵刀枪不入，健步如飞，力量强大。 同时，大量骷髅鬼可组成骷髅兵团，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骷髅鬼在炼制过程中，会加入许多毒药，故全身无比剧毒。寻常人一旦触碰到，就会皮肤溃烂，中毒身亡。 最高阶骷髅鬼，又被称为骷髅王。此阶段骷髅鬼，不仅开启灵智，还能开口说话交流，施展强大巫术。 但骷髅王难以炼制，往往一名大巫耗尽毕生心力，也未必能制成。 当初，龙骞潜入黑水城，内应曾告诉他，守护神庙的丈夫武士团，有一位骷髅王级别丈夫武士。 这个骷髅王地位次于夏耕之尸，但实力可与之抗衡。 “巫礼神座好眼光，认出我的骷髅鬼。” 小士嘉父吹了声口哨，剩余五位白袍纷纷拉下兜帽，全是黑黝黝的干尸。 “你能操控骷髅鬼，”龙骞望着他，“你和巫尸门的七长老有什么关系？ “巫尸门七长老？”巫凡敖神情微凛。 第213章 太士巫师（三） “真没想到！堂堂大邦周王官，天道宗太士派巫师……”龙骞大有深意的看向小士嘉父，“竟背叛天道，投靠九神教！” “九神教？”巫凡敖愕然怔住，“太士派不是与玄蛇结盟？” “不愧是龙之子！”小士嘉父点头承认。 听罢此言，龙骞脸色如常，内心已波涛汹涌。这也印证他的猜想，天道宗内部有人与九神教勾结。 “太士派承蒙大长老赏识！” 小士嘉父淡淡地道：“这些强大的骷髅鬼，是大长老下令巫尸门的七长老炼制，以助我对付天道宗……” 大长老真是老谋深算……龙骞心中一凛，下了手分裂天道宗好棋…… “哼！甚么骷髅鬼。” 巫凡敖敛了脸上惊骇之色，不屑道：“炼制得如此辛苦，还不是让我的商文雷符给灭了！” “你所消灭者，不过最弱一只。” 小士嘉父阴恻恻地说道：“今夜，若能将蛇谷巫凡氏少主，以及盘龙城巫礼家主杀死……” 他脸上露出一丝厉狠，冷冷道：“牺牲区区五只骷髅鬼，又何足惜哉？” “你独自来围堵我……”龙骞问他，“那其余太士派巫师，应该埋伏在虎师途经之处，准备救出景定？” 小士嘉父含笑不语。 巫凡敖急躁地嚷道：“二师兄，我们先杀这厮，再赶去支援谢同！” “千万别轻敌，”龙骞劝告小师弟。 “二师兄莫忧，敖自有分寸！”巫凡敖独力对付五只骷髅鬼，脸上看不到丝毫惧色，神色还愈发坚定。 他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光泽，继续朝其余敌人进攻。 “龙之子，受死罢！” 小士嘉父身形一晃，鬼魅般奔至龙骞身前，抡起拳头狠狠砸向他面门。 龙骞被迫疾步往后退，同时施展金光圆盾相挡。 两者相撞，爆出“嘭”一声的轰然巨响。一股巨大撞击力袭来，把他给震退了好几步。 这东都鬼王……龙骞暗暗吃惊，力量如此强大…… “不愧是天下第一符巫，”小士嘉父笑道，“这么多年来，能挡下鬼王强大拳劲者，你还是第一位！” 目下，龙之子并非与小士嘉父较量，而是与施展通神之术，附在他身上的强悍鬼王凡成进行战斗。 上一次在异境夜市，龙骞差点就不敌凡成，所幸北邙山之神及时出手，重伤对方。 此刻，面对强悍敌人之攻势，龙骞不敢怠忽，凭借自身敏捷身手与速度，才得以屡次闪避对方攻击。 尽管他的长矛占尽先机，甚至几次刺中小士嘉父身躯。 但除了将敌人白袍割成千疮百孔外，却不能造成更大伤害，或在其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小士嘉父嘲笑道：“龙之子，你替我瘙痒乎？” 有本事靠自己来打……龙骞微微摇头。 这边二师兄正陷入苦战中，那边原本信心满满的小师弟，也遇到了困难。 骷髅鬼与巫凡敖交战，身形快速绝伦，相互间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在与一个人战斗般。 为了杀死目标，它们先让五只骷髅鬼主动出击。 巫凡敖射出了一道接着一道符咒，五只骷髅鬼用自身躯体来挡。 随着骷髅鬼接二连三中电，陆续扑倒在地上，碎成一滩齑粉，他怀中的雷符仅剩下最后一道。 最后一只骷髅鬼，在同伙牺牲掩护下，终于挨近巫凡敖身前。 “去死罢！”巫凡敖大喝一声，抛出手中最后一道符咒。 电光火石间，空中赫然传来一阵破空锐啸之声。 小片木片凌空飞至，只听得“咻”一声，生生地扎入骷髅鬼胸前。 商文雷符嗡动不已，闪耀出绚烂亮光。电流瞬间在骷髅鬼身上游走肆虐，发出一阵阵嗤哧声。 但这具骷髅鬼没有碎成齑粉，只是瘫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原本黝黑的身躯，被电得更加焦黑，发出一阵浓烈焦臭味。 “解决了！”巫凡敖松了口气。 电光火石间，原先死翘翘的骷髅鬼，猛然跃起身，无声无息朝他窜去。 “不可能……”巫凡敖猝不及防，嘴边笑容顿时凝固。 他大声尖叫：“二师兄，快来帮衬我！” 眼下，巫凡敖的符咒全部用光，被最后一只骷髅鬼步步逼近。 “我在忙着，”龙骞喘着气对他说，“你必须学会逆境中成长……” 小师弟焦虑地问道：“二师兄，什么逆境成长？我听不明白！” “三个字，靠自己！” 说罢，龙骞不再理会他，继续与小士嘉父战斗。 巫凡敖一脸无奈，只能拔出二尺青铜剑，朝着敌人面门刺过去。 这一具骷颅鬼不闪不避，青铜剑刺中它脸部之时，猛然传出一阵让人耳根发麻的金属相击声。 巫凡敖像是刺中铜板般，被震得虎口生疼，手中剑刃顿时崩断。 “怎么刀枪不入？”他顿时震愕僵住。 骷颅鬼不搭腔，闪电般伸出手来，紧紧扣住他持剑的手腕。 “你……”巫凡敖未及反应，听到“咔擦”一声脆响，手腕骨顿时脱臼。 “哎哟！”他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差点昏厥过去，断剑重重跌落地上。 巫凡敖用手扶住脱臼的手腕，脸色霎时惨白，整个人哆嗦起来。 原先欢蹦乱跳的小老虎，顿时萎缩成一只颤颤巍巍的小猫。 小士嘉父一边与龙骞交手，一边朝他喊道：“小子，这一具骷髅鬼，是六具之中最强……” 巫凡敖脸色惨白，强忍疼痛颤声问道：“这厮缘何能抵御雷符？” “它生前是大巫境巫师……”小士嘉父答道，“活生生被炼制成骷髅鬼，力量更强大，对付你绰绰有余！” “尔母婢！”巫凡敖啐了口唾沫，咬牙道：“师兄对付你才绰绰有余！” “巫凡君子如此优秀，”小士嘉父看着他认真道：“我舍不得杀你……” “不想杀我？”巫凡敖怔了一怔。 “如此完美肉身……”小士嘉父大声狞笑，难以压抑心中兴奋。 “我会将你交给七长老，”他告诉巫凡敖，“请他炼制成为骷髅鬼，永远效忠太士派，替我儿子报仇！” “成为骷髅鬼？这么丑……”巫凡敖一脸惊骇，踉跄地往后退几步。 “杀死他！” 随着小士一声令下，骷髅鬼气息陡然一变，双瞳猛然射出两道血光。 它身形轻轻晃动，挥舞着裹团黑气缠绕的利爪，朝巫凡敖狠狠抓去。 远处龙骞被小士嘉父纠缠着，无法赶过去营救。 当巫凡敖回过神，敌人锋利爪尖已伸向自己面前。他感觉到迎面袭来一阵劲风，抓势异常猛烈。 “我命休矣！” 阴森邪气扑面而来，巫凡敖发怔看着利爪逐渐逼近，仅能闭目等死。 第214章 太士巫师（四） 就在黑气缠绕的利爪，距离巫凡敖脖颈仅半尺之际，突然间骷髅鬼的指甲上发出一阵“喀拉拉”脆裂声。 正纠缠着龙骞的小士嘉父，不经意眼角一瞥，陡然睁大眼睛，脸上闪过了一抹惊恐神情。 飞速奔前的骷髅鬼，却是浑然不觉。 只见许多红色细密裂痕，从其指甲开始扩大，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 转眼间，它干皱的脸上已是血痕密布，指甲寸寸断裂。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骷髅鬼身体崩溃爆开，化作无数血肉模糊碎块。 碎裂开来的血肉，犹如一场雨水般往四处飞溅，落到街道四周，甚至洒到巫凡敖的脸上。 等他回过神来，堪比大巫境的骷髅鬼，已化为一堆烂肉脏血。 一阵浓烈刺鼻血腥味，瞬间迷漫整个街上。巫凡敖觉得无比恶心，很快就呕了一地污秽。 “不可能……”小士嘉父望着满地血肉，发出凄厉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很不幸，”龙骞淡然道，“他遇到天下最强大巫师……” “什么！”小士脸色剧变。 “不愧是宗巫之境……”龙骞感受着周遭磅礴气息波动，感慨道：“真是深不可测也！” “师尊来了！” 巫凡敖面带喜色，抬眸望去，只见街角渐渐出现两个身影。 “师尊！” 巫凡敖朝身影奔过去，激动地下拜行礼。 “师尊，幸好您及时赶到，不然敖看不到您老人家了。” 右边站着一位矮胖中年人，正是离开洛邑多日，管辖成周春官宗伯署的小宗伯宗宁。 左边则站着一位年过六旬，须发霜白，高个宽肩，身材高大肥胖的老者。 “不可能……”小士嘉父脸色变得有些发白，颤声道：“您不是在镐京，怎可能……” 老者气息貌似不强大，其实在不知不觉间，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自然到近乎无法让人察觉。 龙骞活了近三十年，也仅在自己师尊——四大宗巫之首，巫教大祭师子夫人身上感受过。 眼前这一位老者，他是龙骞亡父，已故盘龙城巫礼氏家主，巫教苍龙大神官巫礼嘉之兄，也是巫凡敖第二位师尊。 同时，位列天下四大宗巫之一，天道宗大宗伯——巫礼乃。 巫礼乃完全不瞧小士嘉父一眼，他只是伸出手，握住巫凡敖脱臼的手腕。 “小子，疼不疼？”他看着自己钟爱的弟子，满目尽是怜爱之色。 巫凡敖点了点头。 巫礼乃轻轻一抚，原本巫凡敖脱臼的右腕，瞬间被矫正回去。但他的手还是又红又肿，有些虚弱无力。 大宗伯又从袖中取出葛巾，帮弟子擦拭脸上血污。 “小子，那厮欺负你了？” “师尊，是他！”巫凡敖讷讷地点头。 巫礼乃立时望向那头小士嘉父，目光渐趋寒冷。 “愚蠢的太士派！” 巫礼乃寒声道：“当年，本座念在太祝神座份上，才饶了你们一命。没想到你们却自寻死路……” 说罢，大宗伯望向敌人的眸子深处，闪烁着炫目光泽，瞬间杀意横生。 他所说出每一个字，仿佛滚滚雷霆一般，在宁静街道上不断地炸响。 原本获得鬼王附身，不可一世的小士嘉父，顿时脸色发白，嘴唇颤栗不已。 很显然，他深知这位宗巫之境的超级巫师，力量有多恐怖。 适才，诸人未见巫礼乃出手，那一股澎湃的宗巫之力，就以雷霆万钧之势袭向骷髅鬼。 骷髅鬼虽然堪比大巫之境，但面对如此强大力量，立时轰得稀巴烂碎，不复存在。 大宗伯望着巫凡敖的明眸，沉声道：“敢欺负本座爱徒者，都要付出极为沉重之代价！”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一伸，遥遥指向小士嘉父。 小士瞬间感到一抹寒意，心中生出无边的恐惧。 然而，他始终不敢出手反击。 因为小士嘉父也晓得，与宗巫动手无疑会加速自身死亡。 但他的反应也极为快速，他选择了逃离。 就在大宗伯话音刚落，右手正要扬起之际，他已转身作出闪躲之势。 小士嘉父速度很快，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试问被超级巫师盯上，世上有多少人能躲得过？ 巫礼乃冷哼了一声，随即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响起之时，小士嘉父身躯只来得及偏移寸许。 但诸人都听见，空气中传出一阵仿佛空气被捏碎的爆裂声。 “不……”小士嘉父眼瞳猛地紧缩。满脸惊恐的嘶哑着。 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右胳膊骤然爆散开来，在空中化为一团血雾。 只见大量鲜血与碎块，不断自他的断肢处喷溅而出。 “……好……” 小士嘉父胳膊消失后，才来得及讲完第二个字。他双眼欲裂，痛得发出极为凄厉的嚎叫。 但见豁口处鲜血疯狂喷溅，霎时间，将其大半个身子染得一片通红，看起来极为狰狞。 宗巫之力……龙骞看得触目惊心。 巫礼乃与小士嘉父之间，隔着十丈距离。 但他无视空间限制，只是打了一个响指，就直接轰掉一位大巫的胳膊。 这一份修为，放眼当今世上，似乎不超过五个人。 龙骞嘴唇微微翕动，喃喃自语道：“这就是宗巫之境……” 眼下，他是大巫境巅峰，与宗巫境只是一线之隔。 但观大宗伯之手法，无论在场的龙骞、巫凡敖、小士嘉父，甚至黑水城那一位神君到此，肯定无法躲避，只能坐以待毙。 虽与宗巫境仅一线之隔，距离却犹如天差地远。 龙骞也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触及这种境界。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着摇头。 “你断小敖右腕，本座便断你右臂……”巫凡敖闷哼一声，“滚罢！” 小士嘉父怨毒的盯着他，凄厉道：“巫礼乃！我必报断臂之仇，我会让你们追悔莫及……” “且慢！” 小士正想转身离开，突然被大宗伯叫住。 他蓦然回头，脸上还想强行装作镇定，全身却已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回去黑水城告诉那老头子……” 巫礼乃冷冷道：“他敢干涉我天道宗内务，本座迟早去找他算账！” 大宗伯与大长老……龙骞不由得有些期待，一睹两大宗巫斗法。 小士嘉父不甘心的一声怒吼，拖着残躯往街口奔去，转眼不见人影。 “师尊万岁！”巫凡敖一声欢呼。 龙骞连忙上前，恭敬地向大宗伯稽首伏拜：“小侄龙骞，见过世父！” 巫礼乃站在原地，笑嘻嘻对他微微作揖还礼。 “龙骞吾侄，你与敖应付得不错。”巫礼乃朝他们笑道，又用力拍了拍巫凡敖肩膀。 小师弟痛苦地皱眉，抱怨道：“痛！师尊，轻一点！” 众人见状，顿时笑作一团。 第215章 宗伯之谋 时近傍晚，大宗伯府邸内，灯火辉煌的厅堂举行着飨宴。 巫礼乃与龙骞、巫凡敖三人，一边饮用美酒，一边谈天说笑。 前司寇署小司寇景定被拘捕、小司马井叔多友与玄蛇合谋诬陷龙之子、天道宗太士派小士嘉父勾结九神教图谋不轨。 那晚所发生之事，很快轰动整个洛邑城。 原本被人诬陷谋害天子，因而遭到王廷通缉，在外潜逃的龙骞，他的冤屈终于得到昭雪。 他在前往明堂觐见东虢公途中，更受到国人夹道欢迎。 那一晚，谢同押送景定前往司寇署，途中遭到太士派巫师拦截。 但小宗伯宗宁早已安排好宗伯署巫师埋伏，将劫狱的太士巫师一网打尽。 最终，叛徒景定交给虎贲师拘押，按律法处置。 但他被东虢公宣判处置，被宫卫押送离开时，仍是一脸镇定，这让龙骞感到有些不安。 至于小司马井叔多友，因与玄蛇合谋魇镇一案，受到东虢公严厉训斥。 但考虑到小司马是夏官大司马井伯禹之弟，加上对方主动配合龙骞，成功逮捕景定，也算是戴罪立功。 于是，东虢公仅撤掉井叔的小司马职，勒令他离开洛邑，回自己的封邑。 至于太士派勾结九神教之事，属于天道宗内务，东虢公遂交由亲临洛邑的春官大宗伯巫礼乃，让他自行清理门户。 “这些兔崽子，自以为阴谋得逞，殊不知一切在本座掌控中。” 在私宴上，巫礼乃心情很好，为龙骞与巫凡敖讲述他的谋划。 天道宗太士派在洛邑经营数代，老树盘根。 尽管双方不和，但小士嘉父对大宗伯的贡赋，以及各种逢迎从未怠慢过。 故贵为天道宗之主的巫礼乃，也不能与他撕破脸皮。 于是，他特意安排小宗伯宗宁到洛邑，掌管宗伯署，牵制小士嘉父。 巫凡敖不解问道：“师尊，小宗伯脾气这么好，如何镇得住这些毒虫？” “为师故意如此安排，”巫礼乃告诉他，“让这群人放松警戒！” 由于小宗伯无力管治太士派，小士嘉父遂放松戒备，与黑水城眉来眼去，进行各种谋划。 殊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巫礼乃掌握中。 巫凡敖摸了摸无须下巴，又问道：“师尊，您既知晓他们意图不轨，为何又不及早制止？” “小子，你太过天真了！” 巫礼乃似乎有些不满，出言训斥道：“惟有不断地听之任之，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老夫才能坐实这些人之罪，有由头整顿成周太士派。” 师尊语气缓而不急，极有说服力，巫凡敖不由得点头。 借着太士派勾结黑水城一事，巫礼乃在洛邑天道宗内部大肆整顿。 原本在成周老树盘根，势力雄厚的太士派，几乎被大宗伯连根拔起。 加上小士嘉父被断臂逃逸，他也得以顺势掌控洛邑天道宗。 “饿了，先吃饭罢！” 巫礼乃拊掌，一阵优美丝竹管乐声缓缓响起。 一众竖寺鱼贯入场，将手中所捧食器与菜肴陆续端上。 大宗伯似乎饿坏，在菜肴端上后，完全不在意自己尊贵的身份，毫不客气大快朵颐，不时发出食物咀嚼声，面上露出陶醉神情。 “龙骞吾侄，数年不见……” 巫礼乃吞咽食物后，对着龙骞打量一番，抚须笑道：“目下，你已迈大巫境巅峰，何其速也。” 他不禁感慨道：“你比老夫当年迈入大巫之境，还早上许多年，真是后生可畏也！料你迈入宗巫境，与老夫并列五大宗巫，亦是指日可待之事。” “世父见笑了！”龙骞应道，“小侄到成周多时，由于事务繁忙，加上两地路途遥远，未能到镐京拜谒，还望您见谅！” “老夫也很挂念你……”巫礼乃告诉他，“但镐京有许多要务处理，一直无暇来成周看你。” 他稍微一顿，又道：“前些日子，太士派开始动手，才下决定收网。老夫对外宣称到岐山宗庙视察，瞒过小士嘉父的眼线，但在暗中赶来洛邑。” 讲到这里，巫礼乃忍不住笑骂：“没想到，一场暴雨导致周道毁坏，车队缓慢前行。一路上，老夫忍不住对御戎破口大骂，让他们快马加鞭。” “激怒大宗伯，可要吃不完兜着走！”龙骞饶富兴味地说。 “可不是！老夫刚抵达王城，听闻你夜访司马府邸，被小士嘉父围困，马上与宗宁赶来支援。” 巫礼乃随手捉起一颗牛肉丸，沾上些许麋肉酱，放入口中咀嚼吞咽，满足地称赞庖厨的技艺。 过了半响，他又问道：“骞，前些日子，听闻你准备随纪雍出海，怎么现下反而又回到成周” “世父，小侄奉师尊之命……”龙骞解释道。 巫礼乃听了眉头一皱：“那女人多大事？要劳驾盘龙城巫礼氏家主？她难道不知你为谋划出海，耗费多少心血？” “世父，师尊的安排有道理……”巫凡敖在旁插口。 小师弟瞥了上首的龙骞一眼，才对巫礼乃解释关于神巫指定其后裔血脉王孙季满为世子，以及二师兄应诺子夫人，收其外孙为弟子之事。 “成为巫咸氏世子？”听罢，巫礼乃嘿嘿直笑。 “教内那些地位尊崇的大巫，岂会甘心尊奉孺子为大祭师？那女人疯了，想把孙儿置于火炉上烤！” “世父，王孙成为世子，合乎教规。” 龙骞斟酌语气道：“他是两位大祭师的外孙，体内流着巫咸氏与巫姑氏的尊贵血统……” “尊贵血脉？”巫礼乃哼了一声，脸上颇有愠色。 “仅凭神谕及血统，就想成为大祭师，如此简单？孺子须展示自身能力，才能让群巫臣服。” 说着，巫礼乃又摇了摇头。 他接着指出：“老夫观察过太子殿下四个子女，仅长女和幼子有巫灵根。但谈到天赋，孺子远不及他的长姊。” “小侄知晓……”龙骞点头道。 “那你更该晓得，巫灵根之优劣，决定一名巫师有生之年，能否迈入大巫之境，甚至宗巫之境……同时是担任巫教大神官、大祭师必要条件。” 巫礼乃喝了几口牛肉羹，发出一阵阵“簌簌”声响。 “历来大祭师与大神官，无一不在年幼时，显现异于常人的天赋。” 大宗伯又指出：“当年太子妃含玄玉降生，见凤凰舞于商丘南面，被五大神官认定为玄王转世，凤凰女神化身……” 他又看了龙骞一眼，续道：“当年吾侄之母，也作蛟龙感应的梦生下你。故吾侄甫出世，就被视为龙之子，显现令人惊叹的天赋。” 巫礼乃一针见血，指出王孙季满最大问题——天分不足。 孺子的问题……龙骞心想，我早就晓得了…… 最初，他以为季满兼有巫咸氏与巫姑氏血脉，加上得到神巫钦点，必然是天赋异禀，能有所成就。 但正式拜师后，龙骞才察觉季满有巫灵根，却天赋不高。 天赋不高的巫师，很难突破巫师破镜极限。这是为何龙骞不计成本，将两成的神龙之力注入季满体内，助他快速启灵。 “缘何那女人不亲自教她外孙？” 正当龙骞陷入沉思，巫礼乃话锋一转：“显然，子氏想利用你的威望，支持她孙子继位罢了！” 第216章 陈年往事 “世父，不是这样……” 龙骞告诉巫礼乃，“师尊碍于大祭师身份，不便亲授孺子巫术，以免引起教内之徒，尤其是巫咸氏非议……” 他思索片刻，续道：“另外，师尊已收伯姬为入室弟子……加上近期忙于准备闯七星阵，长期闭关修炼，无法分出身来。” “闯七星阵？” 正在喝牛肉羹的巫礼乃大吃一惊，差点被呛到，巫凡敖连忙递过一盏酸浆水给他喝。 他饮下后，随即放下杯盏，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龙骞与巫凡敖面面相觑，没想到大宗伯反应如此大。 “真没想到，子氏迈入宗巫境短短二十年，巫力如此精进。” 大宗伯生硬地干笑了几声：“目下，子氏不仅位列四大宗巫之首，还准备闯七星阵……” “世父，闯七星阵异常凶险……” 龙骞回答：“据《巫师春秋》记载，自咸祖以来，近千年不超过七位宗巫成功闯阵，迈入神巫之境……” 他顿了一顿，正色道：“失败的宗巫，无一例外立时毙命。最后一位成功闯阵的巫师，还是帝辛叔父神巫箕子，已是两百年前的事。” “冒这个险……老夫认为还是值得。”巫礼乃脸上阴晴不定。 “传说神巫通晓宇宙万物之秘，不仅能呼风唤雨、统御鬼神，与昊天直接交流，甚至……” 巫礼乃沉吟了下，接着道：“甚至能搬山填海、上天下地，穿梭二界，无所不能，有诸多大能，算半只脚踏入神域。” “然也！”龙骞颔首，“这是师尊贵为四大宗巫之首，还决定闯七星阵之用意。她希冀获得更强大力量，诛灭邪神第六次转世……” 他与巫凡敖对视了一眼，接下来自己所使用措辞，须十分谨慎。 “世父！” 龙骞小心翼翼地说：“您和师尊是当世最强巫师，若你们联手，不仅能打败女丑，也可一劳永逸，解决九神教威胁……” “你要我与子氏结盟？” 巫礼乃听了皱起眉头，不悦地反问：“又是什么邪神转世！那女人讲的狗屁话，你还真信了？” 果然……龙骞心中暗叹一口气。 多年来，他一直主张天道宗、巫教及蛇谷城结盟，对抗九神教与女丑。为了这个主张，龙骞努力奔走多方。 子夫人认可二弟子建议，却不抱过高期望。 师尊非常了解巫礼乃顽石般的性格，他是坚决不会应诺。 “世父！当年大暴动惨剧，皆女丑一人搞鬼。”龙骞对他说，“六大巫家不幸中其诡计，才会互相残杀，导致巫教四分五裂……” 十多年来，龙骞数次与巫礼乃提结盟一事，均以失败告终，可是他还是想再试一试。 “子氏将责任推给千年前转世传说，简直一派胡言。老夫只晓得，是巫凡无极害死你父亲……还有你母亲。” 巫礼乃语音渐扬，变得激动起来。 “老夫立下誓言，势将巫凡氏赶尽杀绝，为我巫礼氏死难子弟复仇。” 二十年前，已故巫咸阳大祭师率五大神官，以及一众精英巫师赴京，协助天子进行革典，更改法度。 诸人中，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真实身份，是邪神第五次转世。 他趁着国人发生大暴动，城内陷入一片混乱之际，亲率巫凡氏党羽，伙同天道宗太士派、九神教神君，偷袭毫无防备的巫教。 这一场惨烈劫难中，巫教袍泽死伤惨重。 大祭师巫咸阳、龙骞的母亲、父亲苍龙大神官巫礼嘉等巫师，纷纷不敌殉教。 凤凰大神官子夫人，也惨遭丧夫之痛。 她强忍悲伤，尽耗体内凤凰神力，与麒麟大神官、白虎大神官，以及天道宗已故大宗伯联手，将女丑第五次转世的巫凡无极杀死。 世父对巫凡氏恨意十分强烈，龙骞没太大惊讶。 他很早晓得，巫礼乃一直爱慕自己的母亲，对其惨死悲痛欲绝。 大宗伯被仇恨之火遮蔽，不愿相信女丑转世说。 他坚持认为是巫凡无极为一己私利，背叛巫教，与九神教暗通曲款。 愤怒的巫礼乃返宋后，越过年幼继承人龙骞，径自接任巫礼氏宗君。 尔后，他纠合盘龙城巫礼氏族兵，向巫凡氏蛇谷城发动袭击。 五大巫家不少子弟，在大暴动中被巫凡无极杀害。 在巫礼乃鼓动下，纷纷响应号召，讨伐巫凡氏，爆发巫师史上着名内战——斩蛇之征。 “世父，话虽如此……” 龙骞告诉他，“五大巫家联军攻打蛇谷城，大肆杀害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还有俘虏，非常不仁……” “不仁？” 巫礼乃霍地站起来，连带将木案及案上器皿掀翻。一阵破裂声响后，地上顿时一片狼藉。 他厉声道：“想想你父，如何被杀？再想想你母，是如何惨死？这都是你亲眼所见。巫凡无极对巫教袍泽所干之事，方唤做不仁！” 龙骞沉默不语。 师尊对巫凡氏之恨意如此深，巫凡敖身为巫凡氏子弟，简直无地自容，只能垂下头来，也是沉默不语。 “本来我们五大五家，能杀光巫凡氏一族余孽……” 巫礼乃愤怒指着神宫方向，恨恨道：“那个女人，不仅不相助，反而还出手阻扰，害得老夫功败垂成！” 大暴动之后，巫教爆发内战斩蛇之征。 巫邦巫咸氏、盘龙城巫礼氏、凤凰城巫姑氏、虢邑巫谢氏与彭邑巫彭氏组成联军，征伐蛇谷城巫凡氏。 为制止巫教袍泽自相残杀，子夫人赶往巫邦神巫祠，请得巫咸神谕，代替亡夫巫咸阳摄行大祭师。 同时，子夫人也借助神巫神谕，成功敦促双方休战。 在休战期间，她将巫凡无极是女丑第五次转世，与九神教勾结，策划阴谋等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六大巫家，成功平息内战。 最终，族人死伤无数，与五大巫家结下血海深仇的巫凡氏，在心灰意冷下，跟随新任宗君巫凡无骇，举族迁离宋国。 欲壑难填的巫礼乃，及其一众党羽，也因带头起事，引发巫族内战，被子夫人以大祭师身份下令，驱逐出巫教。 巫礼乃离开宋国后，来到镐京加入天道宗，苦心修炼。 十多年过去，他终于迈入宗巫境，成为威震天下的四大宗巫之一。 同时，巫礼乃被摄政册命为春官大宗伯，在六官中排位第三，权倾朝野。 天道宗隶属春官统辖，巫礼乃也兼任天道宗大宗伯。 多年来，他一直对子夫人驱逐自己出教，以及阻扰复仇一事耿耿于怀。 巫礼乃采取敌视巫教态度，不愿承认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是女丑转世的事实。 对龙骞而言，固然要为父母报仇。 但他心里清楚，当年悲剧由女丑转世的巫凡无极造成，与巫凡氏无关，故自己不憎恨巫凡氏。 这些年来，龙骞离开盘龙城后，不断游历天下。 一方面，他欲搜集女丑之尸残骸，意图进攻神庙，毁灭女丑之尸。 另一方面，他翻遍天下文献古籍，希冀寻得彻底破解女丑转世方法，亲手杀死她为父母报仇。 龙骞不认可巫礼乃所作所为，但世父性格之刚烈，天下闻名，连摄政也对他礼让三分。 眼下，巫礼乃在气头上，不宜继续顶撞，故他选择保持沉默。 第217章 强大魔器 良久，大宗伯怒气稍微平复。 龙骞才轻声道：“世父，都过这么多年，巫凡氏也举族离开，您总不能见到巫凡氏后辈……” 他瞥了巫凡敖一眼，接着道：“难道对小师弟……您也要喊打喊杀？” 巫凡敖瞪大眼睛望着龙骞，一副你怎么坑我的神情。 小师弟巫凡敖，是已故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的遗腹子，现任玄蛇教大神官巫凡无骇的侄孙。 巫凡敖幼年时，在叔父安排下，拜大祭师为师，成为龙骞的小师弟。 小师弟年纪虽轻，却天赋聪明，潜力不在龙骞之下。 这些年来，巫凡敖转益多师，不仅跟子夫人学习，成为东宫家臣后，也师从天道宗大宗伯。 不知什么缘故，小师弟竟得到巫礼乃青睐，破例收他为入室弟子。 巫凡敖也成为唯一不让巫礼乃憎恨的巫凡氏，龙骞才故意有此一说。 “小敖与巫凡氏那群混蛋不一样。” 巫礼乃知晓龙骞的算盘，瞪了他一眼。 “自从巫凡无骇继承大神官位，率全族迁往荆国。他得到荆子尊崇，成为荆国国师，在荆地重建蛇谷城。” 说到这里，巫礼乃陷入沉默中。 良久，他又开口道：“这些年来，蛇谷城日渐膨胀。巫凡无骇表面尊奉大祭师子氏，暗地里不断怂恿荆子，连年向我周发动战争……” 讲到这里，巫礼乃不禁恨声连连。 “当年若彻底消灭巫凡氏，就不会出现今日僵局。老夫实在愚蠢，被那个女人用神谕唬住，放过巫凡氏一马。” 师尊在自己面前，讨论对巫凡氏的恨意，巫凡敖变得好尴尬。 他只好起身，向巫礼乃与龙骞拱手致意，提早离席。 抱歉，小师弟……龙骞望着巫凡敖离去背影，感到有一丝愧疚。 巫礼乃沉默良久，才冷哼一声，不满道：“十年前，巫凡无骇得以迈入宗巫之境，至此想对付他可就更难了！” “世父，师尊的决定非常正确。”龙骞正色道：“她粉碎女丑的阴谋，避免我教覆灭。” “正确？” 巫礼乃又哼了一声，“巫凡无骇念念不忘当年斩蛇之辱，想带巫凡氏重返巫教，回到蛇谷城祖籍地，夺回他们所失去权力地位。” 讲到这里，他的嘴角微扬，流露出几许蔑视。 “眼下，我周正与荆国交战。” 巫礼乃对龙骞说：“王师若出师不利，让荆国兵临凤凰城下，那个女人就会后悔当年决定。” “世父，小侄这才建议您与巫教结盟。” 龙骞打蛇随棍上，劝谏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天道宗与巫教联合，我们就能对付九神教，打败女丑第六次转世。” 其实他心中所期待巫师大团结，除了天道宗与巫教外，还包括巫礼乃所痛恨的蛇谷城巫凡氏。 当今天下，共有四位巫术最精湛的宗巫。 撇开那一位在黑水城圣地闭关，神龙见首不见尾，与巫教、天道宗敌对的九神教大长老不谈。 龙骞最想促成巫教大祭师子夫人、天道宗大宗伯巫礼乃，以及蛇谷冥蛇大神官巫凡无骇，三位宗巫联手。 只要将邪神之尸残骸搜集完毕，加上三大宗巫联手出击，不仅能轻易打败大长老，还能攻入邪神庙，毁灭女丑之尸，彻底断绝女丑转世机会。 但眼下，并非提出巫师大团结设想最好时机。 龙骞退而求其次，先抛出巫礼乃与子夫人联手建议。 大宗伯捋着花白胡须，凝视着一直锲而不舍的侄儿。 他一言不发，良久才叹道，“龙骞吾侄，既然你坚信女丑转世之说，我们来商榷一下……” 成了……龙骞心中一喜，表面上仍不动神色。 “吾侄，还记得老夫说过，为何女丑不可能转世？” 待寺人拾掇干净后，巫礼乃坐下来问。 “转世之术，是巫术中最高深一种。” 龙骞沉吟道：“掌握转世之术的巫师，可通过系列复杂施法，死后再次转世重生为人，还保有前世记忆与能力。” 他仍记得多年前，巫礼乃对自己所说这一席话。 “善！老夫再问你，转世之术如何施行？” “涉及生死之事，故需强大巫力才能施展。” “这是关键所在！施展转世之术，涉鬼神生死之事……” 巫礼乃指出：“故所需巫力之大，已超出凡间巫师极限。自有记载以来，似乎没哪一位巫师有此能耐……” 他略微沉吟，接着道“不管是四大宗巫，甚至灵山十巫，都不具备施展转世之术的巫力。” “世父，这些年来小侄翻查文献典籍，发现另外一种可行方法。” 龙骞看了他一眼，接着道：“若借助拥有强大巫力的神器为媒介，也可施展转世之术……” “拥有强大巫力的神器？”巫礼乃脸色遽然一变，颤声道：“你是指……” “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龙骞一字一字的念，“在丈夫北。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 这些年来，龙骞寻遍天下典籍，从夏国所流传巫师典籍《西经》中，发现女丑转世的线索。 据《西经》记载，女丑是夏末天下最强巫师，她的巫术造诣，犹在神巫巫咸之上。 女丑身为九神教神君与夏国国师，一直积极协助夏后桀对抗成汤王师，以及巫教巫师。 在最后一场关键战役中，巫咸向天帝祭祀，召唤十个太阳，焚烤夏都王城。 女丑施展毕生功力，与天进行抗争不幸失败，被“十日炙杀”，活活被烤死。 在她死后，遗体被制成“女丑之尸”。 “女丑之尸……”巫礼乃捋着胡须沉思，“有关女丑之尸的传说，过往文献记载过于简略……” “世父，其实女丑之尸是一个邪物，用来封印强大力量的容器” 龙骞经过多番研究，赫然发现“女丑之尸”即女丑临死前，用自己身体进行施法，封印强大力量，所制成一个力量强大的魔器。 当年被十日炙杀的女丑，借助拥有强大力量的“女丑之尸”为媒介，屡次施展转世之术，不断转世返回凡间。 巫礼乃听后，变得严肃起来。 他沉吟了片刻：“你的分析有理，传说中女丑之尸，或许是封印强大力量的容器，供死去女丑施展转世之术所需力量。” “然而……” 巫礼乃看了龙骞一眼，不断地摇头，“这一切只停留在推测，除非有证据。” “世父，小侄请您看一物……” 说着，龙骞从宽大袍中，取出一小盆花卉，轻置于桌案上。 巫礼乃一看，不禁怔了一怔。 第218章 乐土之花 这盆花的样式虽从没见过，但并不特别。 只见花朵不大，呈半个球形，出于盛开状态中，共四十多枚花瓣，大约一个男人手掌大小。 令人特别注意者，在于花的颜色——黑色。 无论花瓣、花枝、花叶子、花蕊，甚至蕊上花粉，都是浓郁如漆般的深黑色。 “黑色的花……”巫礼乃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盆黑色花朵上。 他不仅震惊于花朵浓郁的黑色，也对花朵中所散发邪恶气息，感到心有余悸。 “然也！”龙骞点了点头，“世父，请您再闻一下花香。” 巫礼乃凑近花朵，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那种花香味儿是甜的，恍惚间像进入了梦中香海般，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一种感觉。 “这是乐土之花！”巫礼乃抬起头来。 “据《山经》记载，乐土之花又唤作情花。” 他望着龙骞道：“此花最初源于海外灵山，生长在阴暗潮湿之地，世间极其罕见，是巫师梦寐以求的瑰宝。” 巫礼乃稍作思索，接着道：“此花剧毒无比，所生长百尺范围内，毒物避而远之，堪称万毒之王！” 龙骞颔首道：“不仅花粉、花梗、花瓣、花根，甚至花香也有毒！” “经有经验蛊毒巫师处理……” 巫礼乃自顾自说下去：“花瓣、花枝、花蒂、花蕊与花根，可制成不同的毒药。若中乐土之花所制素，仅有乐土之花可解。” “世父，还有最重要一点，”龙骞指出，“乐土之花非天然生成……” 看着世父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此花以毒性强烈的情花为基础，再以女丑之尸为养料，通过后天人工培植而成。” 眼看巫礼乃神情变得愈发严肃，龙骞信心大增，续道：“若非精于此道的蛊毒巫师，绝对无法培育出来。” “巫毒门的八长老？”世父问。 “据九神教史籍《十二神纪年》记载，在几百年前……” 龙骞对他说：“九大长老中的巫毒门九长老，从邪神庙女丑之尸残骸上，切割小部分作为养料，精心培育出三株初代乐土之花。” 巫礼乃微微颔首：“巫毒长老精通蛊道之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若与这一位用毒奇才相比，巫凡氏如非有神器玄牙加持……” 他说话时，不忘损巫凡氏。 “巫凡氏的用毒功力，就像孺子在玩耍般。只有巫毒长老一人，能培育出天下至毒花草。” “然也。” 龙骞颔首，“巫毒长老损毁女丑之尸，担忧受神君追究，遂率族人连同三株乐土之花，离开九神教。” 他顿了顿，接着道：“巫毒长老逃到巴蜀，凭借天下至毒乐土之花，创立巫毒门，专从事下蛊、毒杀等龌龊勾当，激起三星教巫师不忿。” “老夫年幼时，曾闻大父提及。” 巫礼乃指出：“彼时，三星教主遣使来拜见巫教大祭师，巫咸第十七代子孙巫咸鲁，请他协助对付巫毒门。” 他想了想，续道：“巫咸鲁派冥蛇以及麒麟大神官，率教内巫师赶赴巴蜀，联合三星教剿灭巫毒门，杀死巫毒长老，销毁乐土之花。” “世父，其实被销毁的，只是初代乐土之花。” 龙骞进一步解释：“巫毒门大量制毒，修炼巫蛊之术，威慑巴蜀诸巫。故巫毒长老生前，曾秘密培育出十多株第二代乐土之花……” 巫毒门被剿灭后，部分族人趁混乱之际，伙同三星教叛徒，携带六株第二代乐土之花逃走。 为逃避九神教与巫教追杀，他们辗转在沅湘间流亡。 最终，他们到了大江以南洞庭、彭蠡一带，与当地三苗后裔部落结合，从此落地生根。 其后，巫毒门余孽借助三星教叛徒，以及三苗部落的蛊道巫术，在二代乐土之花基础上改良，陆续培植出第三、四代乐土之花。 “世父，据小侄调查，” 龙骞告诉他，“这些年来，九神教与玄蛇教都在秘密搜集乐土之花。这一盆是第三代移植品种，小侄从黑水城中取回来。” “小子，龙潭虎穴你不去，竟敢独闯黑水城！” 巫礼乃露出一副难以置信表情，“那位大长老是不好惹的狠角色，老夫也不敢对他掉以轻心。” “小侄在九神教有人相助……” 龙骞不愿提起那次在黑水城的不愉快经历，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世父，这盆乐土之花虽是第三代，但仍剧毒无比，毒性仅在初代与第二代乐土之花之下。” “岂止于剧毒……” 巫礼乃转过头去，望向牖外白茫茫的天际。 良久，他才平静道：“虽是第三代，但老夫能感受到，此盆花所散发出来的邪气，与当年巫凡无极那厮杀害你父母时，所散发气息完全一致。” 巫礼乃闭上双眼，当年惨景历历在目。 “世父，小侄对女丑通过女丑之尸，施行转世之术的推测是可信的。” 龙骞望着世父，再次重申：“毫无疑问，当年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就是女丑第五次转世，此点确凿无疑。” 其实他还拥有女丑之尸的手指，但这是找出神庙重要线索，不敢轻易展示给巫礼乃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短暂沉默后，巫礼乃遽然睁开双眼，仰头大笑。他的笑声，甚至惊起正栖息在守藏室屋檐的鸟群。 “小子，你还真本事，为证明女丑转世，这些年来四处奔波，甚至还以身犯险，独闯黑水城，可没少花心血。” “世父……”龙骞目视巫礼乃。 “也罢！老夫姑且相信。”巫礼乃用力挥了挥手。 “那关于结盟之事……”龙骞连忙追问。 巫礼乃作止住手势：“小子，老夫仅是姑且相信。” 他想了想，才道：“老夫会出动天道巫师调查……你也继续找寻线索，我们分头行事，待有进一步消息，老夫再考虑是否与子氏合作。” 此言一毕，身材高大肥胖的巫礼乃，在龙骞搀扶下，缓缓爬起身。 “小敖有些难过，老夫要去关心他。”巫礼乃告诉他，“你赶去莒国之前，再过来老夫府邸一趟，我们伯侄二人好好聚一聚！” 说罢，大宗伯挥了挥手，转身直径走出厅堂。 龙骞目视着世父背影，心里顿时轻松不少。 在他所策划对付女丑谋划中，巫教、天道宗结盟；还有大祭师子夫人、大宗主巫礼乃，以及大神官巫凡无骇三大宗巫联手，是一个重要环节。 多年来，性格刚烈的巫礼乃异常固执，不信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是女丑第五次转世事实。 故龙骞学成出师后，一直周游列国，积极找寻证明女丑转世证据。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得到巫礼乃认可。 若让大宗伯完全放下心中芥蒂，改变他对巫教以及蛇谷城的敌对态度，仍需一些时日。 至少世父不再否认，这是很大进展，余也可进行下一步谋划……龙骞暗自思量。 接下来，他要赶去莒国救孟明，寻出氐人国所藏女丑之尸残骸。 第219章 海人习俗 “什么，真要剃？”孟明难以置信地问。 孟明来自衣冠上国，礼乐之邦的中原。 自从来到海国后，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勉强适应这里的民族服饰文化，或说裸体文化。 目下，他逐渐能抛弃羞耻心，在众目睽睽下裸体。 这时，冰夷抛出一个挑战孟明尺度之要求——剃毛。 “缘何我要剃？”孟明两道浓眉紧锁起来。 冰夷告诉他，海族常年住在海底岩洞中。洞内阴冷潮湿，又无法生火，容易滋生跳蚤、虱子、蜱虫等寄生虫。 人们一旦被虫子叮咬，容易感染难以治愈的致命疾病。 毛发成为藏污纳垢之所，故海人习惯将体毛全部剃掉。 乍听冰夷解释，似乎有道理，但孟明细细思索片刻，又觉得不太对劲。 他直接问道：“若说避免寄生虫，理该连头发都剃掉，为何只剃体毛？” “孟明兄果然观察入微！”冰夷嘴角微微上扬。 “早期海人先祖，无论男女都会剃光头，戴上假发作为代替。” 他看了孟明一眼，继续道：“后来，随着医疗逐渐发达，这些皮肤病都能得到医治，渐渐地就不再剃光头。” 孟明大声嚷道：“那为何要剃毛？” “虽没有卫生需求，”冰夷告诉他，“但剃毛成为海人传统习俗，若身上毛发没处理好，会被其他人嘲笑羞辱。” “习俗……”孟明透了口凉气，但仔细想想，确实又有道理。 海人日常赤身，很少穿衣服。在每人都看得到彼此身躯情况下，若没处理好身上毛发，确实有些不雅观。 “孟明兄，开始罢！”冰夷见孟明厚实的嘴唇紧抿，以为他妥协了。 “不对！” 孟明思量了半晌，又垂死挣扎问道：“我来这里这么久，此前你们都没要求我剃，缘何现在又要？” “很简单！”冰夷一字一顿道：“你已被全体国人接纳，成为海人一份子。” 听罢此言，孟明顿时无话可说。 上一次，他率队到珊瑚森林采珠，遭遇一群彪悍鲛人袭击。 所幸孟明对少年们进行长期战斗训练，诸人配合无间，才得以抵御住凶悍鲛人一大波袭击。 他甚至还单刀闯入鲛人群，救出被掳走的鲨迪。 最终，诸人坚持到冰夷赶来，唤出大群怪鱼击退鲛人。 孟明拯救了所有少年，凯旋回到岩洞，受到全体国人英雄式欢迎。 女主非常满意夫君的表现，认为他通过考验。于是她下达王令，宣布册封孟明为“海君”。 “君”这个头衔，有点类似大邦周王畿内的采邑主。 这也意味着，孟明现有地位，堪比夏官大司马井伯禹等卿士。 但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对这个封君头衔，没有多大喜悦。 毕竟海国是个弱小邦国，处在海底大岩洞中。就算女王分封土地，也不过挖个大点的洞穴，作为孟明采邑。 反之，最让孟明感兴趣的，是女王所赋予组建武士团权力。 孟明身为海君，不仅可以招揽部属，同时负责建立与训练海人精锐，以抵御日益猖獗的鲛人。 想到可以建立武士团，距离复国之梦跨前一大步，他就激动万分。 明日，就是孟明建立武士团，册封诸位武士的重要日子。 结果，今晚冰夷跑来，告诉他必须剃毛。 “孟明兄，你被海族接纳，又被册封为海君……” 冰夷意味深长道：“若不遵守海人习俗，会被贵族所嘲笑，也会被国人视为外邦蛮夷，对母亲影响也不好。” 这种情况，孟明也能够了解。 像中原吴、越二国断发纹身的风俗，同样受大邦周各诸侯国排斥，视为未开化的蛮夷之辈。 原本他想讨价还价，能不能只剃看得见的，下体穿兜裆布遮蔽，小心点应该不会被人看见。 “孟明兄，遵守海人习俗，非表面文章，需发自内心……” 冰夷顿了顿，叹道：“若主君无法以身作则，遵守海人习俗，试问你如何让武士团成员心悦诚服？” “好罢！”孟明几不可闻地出了口气。 他只能安慰自己，为了复国大计，接受这种“耻辱”不可耻。 “来人！”冰夷招呼了一声，便悄然离开。 此刻，孟明正处宫殿澡堂中。 他躺在齐腰高的玉制台面上，侍女将其兜裆布解下，一身久经淬炼的结实肌肉，完全展露在诸人眼前。 但见一男一女，恭敬地上前朝海君行礼。 “小心点！”孟明提醒他们。 女子恭谨的垂下眼睫，低声回答：“请海君放心，下妾的家族世代担任宫廷剃工，专替王室成员剃毛。” 说罢，她从身旁侍女所捧托盘上，取过了一柄亮闪闪的剃刀。 “这不是青铜？”孟明怔了一怔。 “海君好眼力！”女子身旁男子代答，“这是一柄铁制剃刀。” 男子告诉孟明，海人剃毛需用锋利剃刀。但灵山诸国盛产铜矿，铁矿算比较昂贵稀罕的矿物。 寻常海族国人，买不起昂贵剃刀。若用青铜剃刀又不够锋利，很容易割伤娇嫩肌肤。 于是国人日常剃毛，宁愿找剃工代劳。剃工遂成为海国重要行业，几乎所有人都需要他们服务。 惟有王室有条件专门御用剃工，替王族中人剃毛。 在孟明忐忑不安注视下，女子神情专注投入工作。 她先抬起孟明手臂，露出满是浓密腋毛的腋窝。 女子从一樽白玉瓶中，倒出大团淡黄色不明液体，用她的青葱玉掌缓缓涂抹在他的腋下。 孟明顿时觉得一阵清凉感。 旋即，女子将液体涂在他的腹部、肚脐以下。 待全身涂抹完，她才拿起磨得锋利的剃刀，凑近涂满液体的腋窝部分，小心翼翼地一刮。 女子手法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剃毛。 孟明甚至能听到，锋利刀刃切断毛发所发出“嗤嗤”声响。 手法不错……他稍微放松下来。 直到女子手中冰冷刀刃，碰到娇嫩的皮肤，孟明的身体才无意识地痉挛发抖。 “海君，别动，会被割伤……”女子开口提醒。 孟明的俊脸红了起来，极力控制自己不动弹。为免继续尴尬，孟明干脆闭上双目休息。 第220章 南方武士 随着女子的刀锋移动，不到半顿饭时间，孟明身上乌黑油亮的毛发，全被刮得干干净净，变得光滑洁净。 最后，女子拿了一块温热葛巾，替他擦拭身体。 整个过程中，孟明觉得很舒服，昏昏沉沉快要睡。隐约中，他仿佛听到女子和男子在交谈。 突然间，他被一阵剧痛惊醒。 “啊……”孟明发出惨呼，全身肌肉本能地收缩紧绷，猛然坐起身来。 他睁大双眼，惊见男子正用镊子，朝自己拔毛。 “你干嘛？疼死了！”孟明英俊的脸庞扭曲着。 下身肌肤最为娇嫩，同时更加敏感，孟明自然痛彻心扉。 若非被尖利镊子抵住，他早就跳起来挥拳揍人。 “海君息怒……”女子回答，“下妾已剃过了几遍，接下来残余毛发交给镊工来处理……” “什么镊工？”孟明两道浓黑剑眉痛苦地紧皱。 男子恭敬地回答：“剃工与镊工向来分工，剃不干净杂毛，由小人负责一根一根拔出来。” “一根一根拔出……”孟明呼吸霎时顿住，脸色变得惨白。 数日后，武士团册命仪式正式召开。 “册命仪式开始！”孟明浑厚的嗓音，响彻整座洞穴。 自从被册封为海君，妻子让他选择心仪的封地。 孟明的目光落到集合与操练兵卒的校场，这是一个能容纳上百人，视野开阔的山洞。 女王很爽快，直接将校场山洞赏赐给丈夫。 于是，孟明在妻子支持下，以洞穴作为中心，召集国人进行开凿，欲打造成海国军事堡垒。 他将自己所得封地，命名为海岩。 海岩其实不过一个洞穴，但经深入挖掘扩建后，里面房舍毗联。 洞内有四通八达的隧道，分别通向新开凿的统领居所、守藏室、会议室、医疗室，以及供上千兵卒居住的兵营。 在洞穴的一角，设立匠作坊。岩洞内不能生火铸造，匠作坊主要为武士团修补兵器，修补革甲。 在兵器库里，添购从商船处所购来大量兵戈，以及甲胄。仓禀则被大量粮食所填满，能支撑两年使用。 在洞穴外，还设有训练弓兵的靶场，以及集合操练兵卒场地。 在孟明经营下，海岩被打造成固若金汤的要塞。若有敌人入侵，这里就成为女王最佳避难之所。 同时，这里是敌人进攻海国岩洞，所须攻克第一个关卡。 最重要一点，这里还是孟明武士团总部所在。 海岩主殿中，在正中台阶上，设了一个玄色坐榻，是武士团最高统帅，孟明之座位。 武士团效忠于女王，但团内日常运作管理，直接听命于海君孟明。 此刻，册命仪式即将开始。 孟明还清楚记得，自己在商丘神宫大殿内，接受巫教大祭师册封，成为神宫武士团客卿武士那一幕场景。 当日，这一位身材高大硕壮，英俊挺拔的新任副统领孟明，穿了一身玄色铜皮合甲，看起来风姿夺人，英气勃发。 此刻，武士团统领孟明，肃穆地跪坐在主位上。 他看起来仍然风姿夺人，威风赫赫。但少了一身铜皮合甲，仅赤膊穿着了件兜裆布，让他的形象大打折扣。 孟明放眼望过去，台下尽是衣不遮体的健硕男体。这一种情况，若在大邦周各种庄严仪式中，是完全无法想象。 效果还是差了些……他心中有些别扭。 其实孟明很早拜托冰夷，与外面商队购买材料，请海人工匠为南方武士打造精良甲胄。 由于时间紧迫，工匠未能及时完成。 故今日仪式，诸人仍作平时打扮，仅穿兜裆布，让孟明感到有些遗憾。 两地风俗不同……他只好安慰自己，别计较…… 若撇开服饰不说，孟明认为今日之册命仪式，将会载于海国史册中。 想到这里，他不经意瞥向台阶右下方，一位端坐案前的少年。 少年手持毛笔，低头在简册上认真书写。 这是孟明所作安排，让懂得书写的少年，负责记载与保存武士团历史，将来为一众武士编纂史传。 凡担任副统领以上者，他的名姓、家世与生平事迹，都会记在史册。 关于武士团名称，孟明想了很久，拟了很多选项。既然是拱卫女王，他本来倾向取名海王武士团。 但直觉告诉孟明，若真取名海王，一旦载入史册中，若干年后可能会引起后世之耻笑。 最终，他放弃有风险的“海王”之名，取名南方武士团。 “南方”源于武士团所成立目的，是协助他回到南方大泽，完成复国大业，故名字也算贴切。 当然，孟明想要找出《僵尸篇》，让自己跟弟弟百里迪变回凡人的愿望，就不能展示出来给其他人知道。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打断孟明的思绪。 四位将被册封的少年，个个虎腰挺拔，迈着大步走进大殿。 他们同时对台阶上海君，以及观礼的王子行礼。 冰夷与孟明站起身，准备册封副统领。 南方武士团，共设六大武士，分别为统领孟明，以及五位副统领。 孟明锐利的目光，扫过场上诸人。 其他站立两侧的少年，望向五位被选中同伴，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眼光。 “鳌泉上前，接受册命！”孟明喊出第一位。 在众人注目下，鳌泉步伐矫健走到阶前。他是五位少年当中，体格最高大壮硕的一位。 鳌泉有习武天分，性格沉稳，执行一系列任务，表现都令孟明满意。 望着眼前朝气蓬勃少年，他不自觉摸了摸右胸。 胸口上那一道鲜红色玄鸟纹，是孟明作为神宫武士的荣誉标志。 “敬请最高神座，为孟明进行册命……” 他恍然想起，那天在神宫大殿内，被册命为客卿武士的经过。 当时，子夫人缓缓走向孟明，伸出右手抚在他浑厚的胸膛上。 顷刻间，在手掌与胸肌间缝隙，渐渐变得灼热烫手，冒出袅袅轻烟，以及淡淡微焦味。 孟明剑眉微皱，但没有一丝痛苦表情。 不一会，大祭师收回手掌。 孟明急促起伏的胸肌上，被灼得血肉模糊一片。但非常神奇，伤口竟迅速自行修复，霎时间完全愈合。 这不是源于孟明的自愈力，而是来自于大祭师的力量。 但见愈合的肌肤纹理中，赫然显现出一只鲜红色玄鸟纹。 “孟副统领，”子夫人微微一笑，“欢迎加入本教！” “百里国太子，宗周虎贲氏孟明，既烙下玄鸟纹，从今日起，便成为我巫教之徒，神宫武士团副统领！” 担任司仪的苍龙大神官，用洪亮的声音宣礼。 “请海君进行册命……” 海人司仪的声音响起，孟明的思绪再次回到大殿上。 第221章 六大武士 今日所安排册命仪式，孟明完全仿照神宫武士团的流程。 但他没有用手按在别人胸口上，就发热烙印出图纹之本领，所以采取最简单便捷的方法。 孟明从身旁炭火盆中，取出一根烧红的青铜烙印模，来到鳌泉面前。 这盆炭火，是他特别向女王奏请，获得御准后才得以点燃。 少年面色肃然，心脏却狂跳不止，处于紧张与激动情绪中。 孟明将烙印灼在他胸膛上，发出阵阵“兹兹”响声，冒出缕缕白烟。 鳌泉被灼得隐隐作痛，汗珠不断从其额头沁出。但他死咬嘴唇，忍住不让自己失态。 不一会，孟明抽走了铜烙。 他朗声道：“鳌泉，你向月神立下誓言，你将恪守南方武士团规定，并效忠于陛下，誓死扞卫海国，抵御敌人侵略！” 海国虽然有祭祀九神，但海人在日常生活中，主要祭祀月神。 孟明不晓得月神来头，但还是入乡随俗，让少年向所信奉神灵立誓。 “唯，泉敢不受命！” 鳌泉昂头挺胸，庄严地应道：“鳌泉，誓死扞卫海国，绝不辜负陛下与海君之期许。” 说罢，新任副统领朝宫殿方向三拜稽首，又转身朝王子及海君再拜，整个册命流程才宣告完成。 鳌泉在一阵热烈欢呼声中，成为南方武士团首位副统领。 他大步走下台阶，与其余同侪逐个对拜。 第二位上来者，是一个皮肤黝黑，身形略显瘦削的英俊少年。 他是珊瑚森林采珠时，与凶悍鲛人搏斗，徒手崩裂鲛人下颚的鲨迪。 孟明救了少年一命，被对方视为救命恩人。诸人回来不久，他就对海君委质效忠，将自己性命交付主上。 鲨迪瘦削的俊脸上，蕴藏着年轻人无限朝气、刚毅与自信。 如此难得可造之材，自然被孟明选为南方武士。 第四位，是一个浓眉虎目，身材匀称结实的少年。他的目光锐利，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气息。 少年名叫鲸赤，个性霸道蛮横，在海国岩洞出名顽劣。他与人打架斗殴方面非常在行，在少年群里颇有名气。 鲸赤受不了家中严厉管教，又听闻海君组建武士团，招募优秀少年，索性直接跑来从军。 少年通过重重考验，也被册命为南方武士之一。 但孟明却注意到，当鲨迪走下台阶，与鲸赤擦身而过时，他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瞥了鲨迪一眼。 第五位上来者，是一位肤色白皙，目若朗星的美少年。 这一位少年外表看似柔弱，身姿清瘦挺拔，但乌黑深邃的眼眸中，却闪烁着傲气光芒。 海冉，南方武士团最美副统领……孟明心想。 他瞥了美少年一眼，不由回想起前几日，与冰夷的一番对话。 “冰夷，我丝毫不怀疑，海冉扞卫陛下与海国之决心……” 闻言，王子直视孟明眼睛，含笑问道：“然后？” 海冉由女王推荐，对这位外貌仅次于冰夷的美少年，孟明却颇有意见。 他直言道：“我晓得海冉是王室子弟，陛下侄儿辈……但我实在不放心小子的武艺，除非天赋异禀……” 冰夷微微颔首，表示承认王族显赫家世，对这位少年的武艺，确实没有多大助益，更甭论天赋异禀。 他话音一转道：“孟明兄，为表达对海君之心意，海冉家族愿意馈赠武士团三百套甲胄，以及后续物资……” “三百套甲胄？”孟明顿时眼前一亮。 冰夷提醒道：“孟明兄，你不是要组建精锐南方武士乎？看在这些钱帛装备份上，你对海冉多担待些罢！” 听罢，孟明剑眉微微蹙起，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 最终，海君还是看在美少年家族财力支持上，将其册命为副统领。 回到现实中，孟明瞅着美少年瘦削光洁的胸膛，手中所紧握铜烙印，一时竟无法往其细嫩白哲的肌肤烙下。 四位少年陆续被册命，南方武士团副统领，仅剩下最后一个名额。 “蟹嗣！” 孟明唤了一声，目光瞥台阶右下方，端坐案前记录的青年。 听到主君召唤，青年放下手中毛笔，站起身来。 最后被册命者，是一位气宇轩昂的青年。他名字叫蟹嗣，年约二旬，是诸少年中年纪最大一位。 蟹嗣在年轻辈中，武艺表现并不突出，却还是引起孟明注意。 他性格沉稳，才思敏捷，待人平和友善，人缘挺好，被少年们视作兄长。 冰夷对这个青年也赞不绝口，称其学习能力快，能读写文字。 南方武士团，需要武力高强，敢冲锋陷阵的一线将领。 同时，他也要性格沉稳，善于带兵打仗，具体运用战术的军司马之材。 孟明就看上蟹嗣任劳任怨，小心翼翼的特点，遂将其提拔上来，负责团内文书记录及各种内务处理。 最终，南方武士册封仪式得以圆满落幕。 冰夷王子在诸人恭送下，先行离开海岩。 接着，孟明开始处理武士团内务——安排五位副统领名次排位。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所有人大声道：“二三子，我是海国海君、大邦周司寇署与宗伯署都尉、神宫武士团副统领、南方武士团统领，你们的新主上！” 五位副统领站姿挺拔，凝望这一位威风凛凛，最受崇敬爱戴的主君。 “既入武士团，往后要同心协力。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先做一件事。” 孟明顿了顿，接着道：“安排你们五位，在武士团内名次。” “二三子，本君身为武士团统领，自荐排位第一，是否有异议？” 殿内所有少年同时喊道：“没有！我们对主君心悦诚服！” 孟明满意的点头道：“那本君之下，第二位武士……有没有人自荐，或者推荐别人？” 五位副统领互相观望，没有表态。但他们身后诸位少年，已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诸位很谦虚！那本君推荐一位！” 孟明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打量，从五位副统领脸上扫过一遍。 “鳌泉，你任第一副统领！第二位武士！” “唯！”鳌泉大声应和，迈步踏出来。 此前，孟明训练一众少年，安排鳌泉作为队长，诸人心悦诚服。 这一位性格平和，身材高大，忠心稳重的大个子，在担任队长这一段时间的表现，也令他很满意。 孟明经过仔细考虑，觉得鳌泉适合作为领队，决定让他位列第二。 第222章 季军之争 “接下排位第三，有人推荐？”孟明问。 这时，鳌泉突然开口道：“主上，我举荐鲨迪！” 鲨迪，是孟明比较赏识的少年。 他的体格略显瘦弱，没有其他少年般结实强壮。但他在危机处理上，有着极强大的爆发力，彰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当初，他们受鲛人围剿，孟明曾暗中说过，若能逃过此劫，就将他列其为重点栽培之对象。 当孟明要开口答应，适才被册封武士的鲸赤，却已按耐不住。 “主上不妥……”这个恶少年的头高高扬起，脸上依旧那一副桀骜表情。 “不妥？”孟明怔了一怔。 鲸赤粗着嗓子嚷了句：“这厮不过打铁人之子，怎么配得上位列第三？” 听到此话，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 在鳌泉大声喝止下，才静了下来。 孟明在海国待了一段时间，晓得这里的民众阶级构成，与大邦周相近。 抛开王族与高层贵族不谈，海人可分为国人与野人。 国人是海国高级公民，有权议政，还有缴纳军赋，服兵役之义务。国人所住区域仅次于贵族百官，较接近空气流通的宫殿。 野人是低一等庶民，他们不算公民，没有国人的权力与义务。而且他们所住之区域，距离宫殿最为遥远，空气也较为浑浊。 鲸赤是国人身份，莫怪他看不起来自野人之家，出身卑微的鲨迪。 鲨迪被当众羞辱，硬挺的脸上有些恼怒，但不便开口争执，只好沉默下来。 鳌泉见兄弟受辱，冲着鲸赤反驳道：“只要加入武士团就是袍泽，还分什么国人野人？” 鲸赤登时僵住，想驳斥却欲言又止。 “二三子，不要吵了！” 孟明走下台阶，拍了拍鲨迪肩膀，以示安慰。 “当初，鲨迪在重重鲛人包围下……” 孟明告诉众人：“鲨迪还能赤手搏鲛人，全身而退，可见他确有本事、也有胆识，是一个难得人才。” 他顿了顿，提声道：“本君素来唯才是举，不看家世与出身……诸人加入武士团之后，只要凭着本事立功，就能取得高位……” 受到主君夸奖，鲨迪胸膛起伏不定，显得十分激动。他被孟明救过一命，早已生出效忠主君，愿为对方效死之心。 “主上说得是，既是唯才是举……” 鲸赤先朝孟明拱了拱手，再转向鲨迪，傲然问道：“匠人之子，敢与本大爷比一比高低否？” 他张口闭口就是匠人之子，十分傲慢无礼，挑衅意味非常浓厚。 鲨迪的俊脸憋得紫红，但仍咬紧牙齿，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他很想要比试证明自己，但还是先望向主君。 “当然可以。”孟明抿了抿线条分明的嘴唇。 鲸赤眼中精光闪烁，自信地问道：“主上，若赤赢了，能否排第三？” 孟明笑着反问：“你若赢了，那是你自个儿本事，为何不能？” 他沉吟了一会，补充道：“但是刀剑无情，袍泽之间别较量兵器了。你们就比试拳脚，点到为止！” 两人同时应诺。 鲸赤对鲨迪一再挑衅，但他没多作计较，仍朝对手行礼。 反之，鲸赤歪着脑袋斜视他，丝毫不掩饰神情中的不屑。 五位南方武士中，若单论勇武，鳌泉自认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他被推荐位列第二，鲸赤心服口服，没有异议。 但对这个匠人子弟，尽管鲸赤承认对方与鲛人搏斗很勇猛。但他认为自己若是在当场，同样也能办到。 眼下，他想一举击败鲨迪，让海君赏识自己的能耐，争取位列第三。 两人在大殿中进行格斗，只要对方投降即可取胜。 鲨迪重复几次深呼吸，稍微活动筋骨，错开脚步摆出一个应战姿势。 鲸赤满不在乎，在场上缓缓绕了几圈，耀武扬威的抖着健硕胸肌，满脸嚣张高傲之色。 他这副爆发力十足的精悍身材，是在屡次殴斗中所锤炼出来。 “比试开始！”孟明沉声宣布。 “匠人之子，出招罢！”鲸赤轻蔑的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先进攻。 鲨迪身手敏捷灵活，骤忽一声低叱，立时攻到近前来，左腿凌空飞踢向对方的面门。 鲸赤低头侧身，抬起右臂，挡住鲨迪凌厉横踢后，左拳直接探出，一把砸向对方胸口。 鲨迪避开他的拳头，两人各退一步。初次交锋试探，双方暂时打成平手。 接下来，两人开始使出浑身解数，拳脚并用缠斗起来。 在大殿内昏暗光线下，两个健硕少年激烈搏斗。汗水在他们身躯上流淌，沁着一层亮晶晶的光泽。 围观的少年们，看得热血沸腾，热闹喧嚣的呐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孟明站在台阶上，微笑望着两位少年激烈搏斗。 “这些精壮男儿，皆是武士团之精锐！”他由衷的赞美了几句。 站在孟明身旁的鳌泉，犹豫地问道：“主上，你觉得迪能取胜乎？” “当然能！”他语气中充满信心。 自从采珠回来，鲨迪每日刻苦习武，进步神速，体格处于颠峰状态。更为重要的，是他永不服输，绝不放弃的顽强斗志。 更何况……孟明凝望鲨迪赤裸脊背上，那一副古怪纹身。 鲨迪和对手斗了十几个回合。 鲸赤不由得暗自吃惊，没想到这个身材精瘦的对手，身手如此了得。 于是，他一咬牙，开始拼命加紧攻势，愈发勇猛。 鲨迪拼尽全力，只能勉强抵御，斗了个平手，若再纠缠下去肯定吃亏。 他开始了解到，为何鲸赤有恃无恐，对方武艺确实比自己高了许多。 不过形势再怎么恶劣，承蒙主君信任，鲨迪不会轻易认输。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汗水，精神为之一振。 鲨迪知道自己胜算不高，开始沉住气。 他趁鲸赤得意时，在招式中故意露出几处破绽，让对手轻敌。 对方见状果然中计，立刻上来进攻。 就在此刻，鲨迪猝然反攻，使出全身力气一挥拳头。 鲸赤猝不及防，肋下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剧烈疼痛感，彻底激起他心中的熊熊怒火。 “呀……” 鲸赤一声怒喝，健硕身影飞快地扑上来。他的身子淩空跃起，一记旋风腿扫向鲨迪脸上。 “当心！” 在众人惊呼声中，逮到对手破绽的鲨迪，双手齐出，擒住对方飞起的脚踝。 鲸赤反应未及，被发力一拉，整个人倒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 第223章 南方之盟 鲨迪双眼赤红，骨子里骤然激发出一股不羁的野性血气，整个人牢牢压在鲸赤后背上。 孟明目光一凛。 但见鲨迪双手犹如铁钳，反向箍住钳鲸赤双臂，对方瞬间失去还手之力。 “哎呦！”鲸赤痛得哇哇大叫，健硕的躯体不断地挣扎。 “你败了，速速认输！”鲨迪沉声道，胸膛随着呼吸激烈起伏。 “休想！”鲸赤神色倔强，颤声道：“我不会认输！” 鲨迪见状，不断地加大手上力度。 “啊……”鲸赤发出一声哀嚎，额上霎时冷汗直冒。 “认不认输？” “永不！” 鲨迪双手继续加力度，直到听见骨骼咔咔的声响。 鲸赤痛得脸色剧变，扭动着精悍身子死命挣扎。但他越是用力挣脱，鲨迪就捏得越紧。 不一会，这个脸带桀骜之色的少年，终于坚持不住。他喘着粗气，喉咙中发出嘶哑声。 “认……认……输……” 这个结果出乎意料，让所有人瞪目结舌，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谁都没料到，性格彪悍，骁勇好斗的鲸赤，竟不是瘦削的鲨迪对手。 在这样的死寂中，鲨迪松开双手，鲸赤立时翻起身来。他满脸通红，立在原地粗重喘息，眼底还残存着震惊之色。 鲨迪大口喘着粗气，似乎累得够呛。 突然间，鲸赤直接走向对手，眉宇间夹杂桀骜狠色。 鳌泉怕他不肯认输，准备出手阻止时，却被孟明一把拉住。 “主上！” 孟明朝前方努了努嘴，示意鳌泉静观其变。 鲸赤在鲨迪面前下脚步，两人目光互相对视，空气仿佛陷入沉寂般。 静默数息后，少年扯开大嗓门，骤然喝道：“我输了！你有资格排第三！” 说罢，他拉着鲨迪右手高高举起。 转瞬间，大殿内只听到一阵山呼海啸的叫好声。 孟明满意的走到两位少年间，安抚地拍了拍他们的肩，以示鼓励。 他指着鲨迪，朝少年们问道：“二三子，还有谁不服，可与鲨迪较量。” 海君语调沉着有力，炯炯有神的目光朝诸人环视一圈，凡触及者纷纷垂下头来，避开他瞥来的目光。 鲸赤都认输，还有谁敢挑战？这下让鲨迪排位第三，所有人心服口服，不敢再有质疑之声。 孟明微笑转向鲸赤：“小子，你有本事！让你排位第四，愿否？” 这个少年也是可造之材，但性格过于彪悍，还需多些磨炼将棱角磨平。 鲸赤输了比试，却得到海君认可，心里那股气顿时消了大半。于是，他满心欢喜答应下来。 鲨迪与鲸赤二人，先后成为排位第三、第四的副统领。 接着，孟明陆续推荐蟹嗣排位第五，美少年海冉排位第六。两人都没有任何异议，直接答应下来。 南方六武士……孟明心满意足地想，成立了…… 安排好武士排位，孟明宣布进入另一个环节——召开武士团成立后，由他所主持第一次武士会议。 其余人等纷纷退出，殿内仅剩下六大南方武士。 “二三子，”孟明用浑厚声音高喊，“你们所立誓言为何？” “忠于陛下，扞卫海国，至死方休！”五位副统领齐声应答。 “请入座！” 待孟明落座后，用锐利眸子缓缓扫视所有武士。 他是武士团主心骨，排位第一，坐在大殿主座。 排位第二的鳌泉、第三的鲸赤，坐在孟明右边。排位第四的蟹嗣，以及排位最末的海冉，坐在他左边。 在几个月前，孟明还是为人效劳的司寇署与宗伯署都尉，巫教神宫武士团副统领。如今，他已创立自己的武士团，成为独当一面的统领。 他麾下有五位武士，以及无数年轻蓬勃的少年，效忠于己。 “二三子，你们在团内岗位，”孟明从阶上俯视诸人，缓缓发言：“经本君仔细考虑，并上奏陛下与殿下后，将作如下安排。” 他顿了顿，续道：“统兵方面，委任鳌泉、鲨迪、蟹嗣为两司马……” 自从南方武士团成立，孟明积极为海国编制正规军制。 大邦周制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为军，天子可建六军。 各大诸侯国依照分封定例，上国如晋、齐，可建三军；次国如宋、鲁，可建二军，下国如曹、莒，仅建一军。 而依据周礼，二千五百人为一师，设师帅；五百人为一旅，设旅帅；百人为一卒，设卒长；二十五人为一两，设两司马；五人为伍，设伍长。 海族小国寡民，故孟明初步建一个卒，百人编制。 他从数百户人口中，征得青壮年五百余人。 孟明从这群人中，挑选精壮勇悍者百人，编列入正卒中，日夜勤勉操练，作为海国正规常备军。 剩余四百人，再选出强壮者两百人，以不妨碍日常作业为前提，每一个月定时操练三次，作为预备军。 如此一来，当遇到外敌侵袭时，海国可迅速征召三百卒征战。 待百人完成整编，孟明以海君之尊，亲自兼卒长。 他是百里国太子，当年专门学习过《司马法》，麾下指挥过千名士卒。故区区百人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什么。 在正式编制那天，数百名海人青壮年在校场上集合，现场一片乱哄哄。 但孟明没耗多少时间，很快将数百人安排好。 在旁观看的女王，对他的练兵赞不绝口。 她在国人中稍微露脸，说几句话鼓励士气，就打道回宫，将指挥权完全交托给自己的丈夫。 孟明所设之卒，又分四个两，每两二十五人。他在此次会议，正式宣布委任鳌泉、鲨迪与蟹嗣任两司马，统领四个两。 鳌泉与鲨迪都是他所赏识少年，才会对两人予以提拔，希望将来堪当大任。 蟹嗣处事有板有眼，表规中矩，稍嫌不够灵活，没有多大亮点。 但他胜在稳重谨慎，擅于稳定军心，能把兵卒拧成一股绳。这是为何孟明下决定，委任他为两司马的主要原因。 他逐一观察每人神情，五人对其安排都无异议。 孟明又沉吟了良久，缓缓开口道：“海冉副统领，任宫殿守卫，负责陛下的人身安全……” “主上！” 海冉忍不住打岔：“我加入武士团，想与袍泽奋勇杀敌，保家卫国。为何让我保护陛下？” 孟明剑眉轻蹙，打量着眼前这一位美少年。 第224章 鲛人之源 海冉，是海国王室子弟，其爷爷曾任海国卿士。 少年是家族长孙，深受族内长辈宠爱。女王拗不过侄儿百般请求，遂答应举荐他加入武士团。 但妻子在床畔上，却对孟明作出叮嘱。 她说海冉仅作为代表，以巩固王室在国人心中形象，不能让他以身涉险。 于是，孟明安排少年守卫王宫，统筹武士团各类物资，莫怪他如此不悦。 在宗周王宫内……孟明心里想，这是位高权重的职务…… 对于主君的安排，少年们似乎松了口气。 因为海冉是王族子弟，若有任何闪失，女王怪罪下来，他们可担当不起。 “冉，你觉得保卫陛下不重要？” 孟明脸带微笑，望向脸色微沉的美少年。 这话让海冉静了半晌，急忙否认：“我……我不是这意思……” “冉，近期鲛人大肆出动……” 孟明脸色沉稳，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在此期间，武士团出外征伐。但大后方的家眷国人，以及陛下人身安全，才是重中之重……” 他稍作停顿，续道：“你是王室子弟，出入宫殿较方便。本君才会安排你担此重任，莫非你无法胜任？” 海冉顿时语塞，但眼神里略带不满。 “君上！赤也不服！” 鲸赤昂首站立，粗着声音抱怨道：“我为何不能任两司马？” 才搞定一个……孟明不由得笑了，又来了一个…… “主上，蟹兄虽年长，身材比我健硕，但我长得比他俊些……” 鲸赤有些忿忿不平，大声道：“况且我位列第三，也比他高……” 蟹嗣欲言又止，终究忍住没说话。 我没看错人，嗣颇识大体……孟明微微点头。 其实鲸赤并无恶意，只是性格大大咧咧扈，认准理就坚持，不轻易改变。 “赤，别心急！”孟明微笑回视他，“我对你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鲸赤怔了一怔，眼中浮现出疑惑神情。 “我想调拨一些人，让你组建一支轻兵……” “轻兵？”少年猛地睁大双眼，“这是什么玩意？” 孟明看了他一眼，低沉着嗓音道：“所谓轻兵者，与正规兵迥异，顾名思义是一支轻装之卒，专执行袭扰敌侧之事。” 他晓得这个精悍少年的缺点，性格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若任两司马，恐怕难以完成重任。 但鲸赤的优点也胜有锐气旺盛、年壮勇猛、强横凶暴。他敢为主君拼命，不怕苦、不怕死，也不怕伤。 故孟明打算让他作为头目，将性格类像似的少年编为一队，此即吕尚在《六韬》中所谓“陷阵之士”。 这支轻兵特点在于“快、准、狠”，他们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在战场上出其不意，对准敌人狠狠扎下去。 鲸赤挠了挠头，疑惑地问：“主上，缘何让我负责？” 孟明平静地回视他，慎重地解释：“在诸人当中，无论性情或胆识，你都是其中佼佼者，只有你能胜任。” 得到海君称赞，鲸赤有些飘飘然，脸上流露出跃跃欲试神情。 他又迟疑片刻，问道：“君上，轻兵要多久完成组建？” “一个月内……”孟明斩钉截铁地说，所有人目光同时望向他。 “这么快？”鲸赤愣了一下。 “然也，一个月内！”说到这里，孟明有意加重语气。 “所谓知己知己，百战不殆。”他对众人说，“轻兵要提早搜集情报，执行秘密任务，为武士团出征作准备！” “出征？”五位副统领互望了一眼。 孟明一字一顿道：“我们要征伐鲛人。” “鲛人？”此语一出，大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孟明提出征伐鲛人，此番建议着实惊人，诸人眼底都浮现出惊骇之色。 仅有徒手撕过鲛人的鲨迪一人，脸上毫无惧色。 自从上次脱困，孟明回到岩洞后，就开始留意鲛人动向。 他估计龙骞所说氐人国，应该是鲛人所建邦国。故他须主动出击，才能找到邪神之尸残骸。 但近期来，孟明忙于练兵，筹备南方武士团，才将此事给搁置了。 “主上，征伐鲛人过于凶险！”性格沉稳的蟹嗣，犹豫了半晌才道：“此事尚从长计议……” 少年们踌躇难言，孟明目光何等锐利，立刻起疑惑。他不动神色问道：“不过区区人鱼，有何凶狠？” 蟹嗣神色迟疑的回答：“主上，人鱼与鲛人不一样。” 不一样……孟明面色微动，似乎有些怔愣。 他想问个明白，蟹嗣却又说不上来。 孟明转向美少年问道：“冉，你对鱼人熟悉？” “自然熟悉！”海冉点了点头。 美少年武艺不行，但他来自王族，自幼接受良好教育，对灵山之地形、邦国部落、风俗典故等，都比较熟悉。 “熟悉便好，且将你所知统统说来！” “敬诺！”海冉遂将所见所闻，尽数道来。 美少年缓缓道：“所谓鱼人，只是一种泛称，事实上鱼人分不同种类，名称也各不相同。” 孟明问道：“鱼人有什么种类？” 海冉殷勤地解释：“如鬼国人，人面独眼，长蛇身；又如陵鱼人，人面、手足、鱼身。还有?鱼人，形状如鱼，长四足，声音如婴儿啼哭……” 孟明很满意，做手势让他继续说下去。 据少年解释，在诸多鱼人中，最重要之族群，是人鱼与鲛人。 两个种族同宗同源，但经过上万年之发展，分化为两个独立族群，无论在习性与外貌，都不太相同。 但寻常人不晓两者区别，常将他们混为一谈。 孟明也不懂，遂问道：“上次我们在珊瑚森林所遇到……” 海冉回答：“主上，我们所遇到是鲛族。它们外貌凶恶丑陋，能在海上发出优美歌声，色诱路过之人。” “那鱼人？”孟明又问。 “人鱼长五六尺，貌人形……”海冉告诉孟明，“他们无论眉毛、眼睛、口、鼻、手脚，都象极美貌男女。” 他顿了顿，接着道：“人鱼肌肤洁白得象玉石，身上没鳞，但有细毛。毛发分为金、银、黑、白、红五色，又轻又柔软。” 鲸赤听得津津有味，轻轻“咦”了声，凝视海冉。他好奇问道：“既然人鱼极为像人，那能否与我们交合？” 其他少年闻言，都似笑非笑，将视线投到海冉身上。 孟明唇角微微一勾，似是笑了下。 美少年一哽，深邃俊美的面上，微微一红。 第225章 同仇敌忾 “据悉，人鱼阴部形状和男女一样……” 海冉顿了顿，才轻声道：“故靠海的鳏夫寡妇，多捕捉人鱼养在池沼中。他们与人鱼交合，与寻常人没两样，不伤人……” 鲸赤挑眉戏谑问道：“人鱼与人如何交合？” 听罢，海冉僵在当场。 孟明偏过头狠狠瞪着鲸赤，吓得恶少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打量着海冉尴尬的脸，咳了声问道：“冉，本君听说人鱼泣泪成珠？” “确有此事！”海冉笑着应答，“人鱼能泪落成珠，价值千金，千百年来人们皆为之倾倒。” 他当场为诸人讲述，有关鱼人泪落成珠的典故。 上古时期，有一个名叫井的君子，在航海途中遇见一位银发飘飘，长相俊美的人鱼。 人鱼被困沙滩上，在井追问下，得知对方是人鱼国王子。人鱼得罪国王，被流放到此地，井便好心收留他。 某日，井出外郊游时，偶遇一位窈窕淑女，一见倾心，想娶其为妻。 但淑女母亲狮子开大口：“吾女乃掌上明珠，当有百颗珍珠作聘礼。” 井的家境贫困，无力支付聘礼，因而相思成疾。 人鱼王子见君子日渐消瘦，感到十分心痛。他决定为君尽情一哭，以拯救恩人性命，为其赢得淑女芳心。 第二日，人鱼王子眺望大海，不由喟叹道：“吾乡何在？” 一时间，王子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人鱼的泪珠，化为一颗颗璀璨明珠，井连忙取过盘来盛放。 待鱼人泪尽，遂赴海而没，重新回到大海故乡。 海冉带着饱满感情，将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殿内诸人，被他其娓娓的叙述所吸引，听完故事都为之动容。 孟明轻轻出了口气，感慨道：“人们竞相追逐珍宝，人鱼却不以为意。比起这些明珠，它们更看重与人的深情。” 海冉又答道：“君上，人鱼还有另一个本领，善于织鲛绡。” “鲛绡是丝绸？”孟明脱口而出。 美少年略一颔首：“据说，海边人鱼与人交好。他们常从水中出来，去到渔人家借宿。为报答恩情，鱼人会替主人织绢。” “人鱼织绢速度很快……” 他对孟明说，“在主人家住上几天，一匹上好的绢便织成，还可卖到比平时多百倍钱帛。 说着，海冉瞥向孟明胯下：“我们所缠兜裆布，就由鲛绡所制。” 孟明愣了一下，忍不住抚摸下身白布。 海冉半晌才缓缓道：“鲛绡比丝绸更薄，轻而韧，表面光滑，入水不湿，方便海人平日水中作业。” 这一条遮羞布……孟明嘴角微微抽搐，如此矜贵…… 海国君主体恤民情，赏赐每位国人一件兜裆布，竟由鲛绡所制作。 莫怪海人视为君主莫大恩典，宁愿赤身裸体，都不舍得穿上。 听了这么多故事，孟明又问重点：“冉，袭击我们的鲛人，是什么来历？” “鲛人与人鱼最初不住无尽之海，分布在灵山以北海域中……” 相较文化发达的人鱼族，鲛族没有建立城邦，没有文字典籍。 他们不断在海中迁移，随着渔猎活动，追逐丰富水草和鱼群。 鲛人天性凶悍，勇猛善战，幼儿就与恶鲨搏斗。成年鲛人性情凶猛好斗，能在水中迅速游泳狩猎。 海冉说道：“它们喜好劫掠，灵山邦国尤其是富庶的人鱼国，常受其苦。” 有点像大邦周戎狄……孟明心想。他又问道：“冉，鲛人有多少部落，各部间关系如何？” “鲛人居住灵山极北海域，分布极广，约三四十个部落，每个部落数百到数千人不等。它们互不统属，各有首领，用武力约束部众行动。” 海冉顿了顿，续道：“后来各个鲛人部落互相兼并，建立多个邦国，开始定居生活，学习其他邦国的礼仪制度。 据少年介绍，海国原本是一个强大繁荣的邦国。 数百年前，鲛人各部落兼并，建立起庞大王国。它们想争夺海上资源，窥视海国神器，遂向海国发起侵略。 最终，海国都城被攻陷。 末代海王携带神器，以及剩余族人逃离。为躲避鲛人追击，他们逃到无尽之海，躲入海人之圣地——岩洞之中。 自此以后，海人世代住在无尽之海岩洞。 达到鼎盛的鲛国，因内部矛盾二分裂，遭到大国征伐而灭亡。 鲛人为躲避追杀，迁徙到无尽之海。自此，他们失去昔日辉煌，重新沦为逐水草鱼群而迁徙，无城郭的部落。 鲛族部落分散在无尽之海，各据一方，互不统属，无统一的君长。 然而鲛人贼心不死，一直伺机侵略海国岩洞。 二十多年前，岩洞海国与鲛人部落间，爆发了一场惨烈战争。 最终，海人成功击退敌人，但有上千名战士死于战争。 海冉说到这里，骤然停下来。其余少年的脸色，都变得十分凝重。 蟹嗣深吸口气，沉重道：“当时战况非常惨烈，无数海人遭到杀戮。我的大父及其兄弟也死在战场上……” 孟明察觉到，这位沉稳青年的手在微微颤抖。 “数以千计鲛人围困海国，所幸岩洞易守难攻……” 蟹嗣告诉孟明：“鲛人无法攻破洞门，反倒被杀死数百人，最终狼狈退去，不敢再来袭击。” 战争结束后，女王放弃城外据点，让海人撤入岩洞，封关锁国，以躲避鲛人之侵扰。 洞内无法从事农耕生产，或事桑麻。海人转而发展采珠业，与其他邦国进行贸易往来，交换所需器具、粮食等物资。 这一场战争后，无比凶悍的鲛人，犹如一座沉甸甸大山，压在每一位海人的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壮哉！海国先辈们！”孟明为之动容，不由拊掌而赞。 他举手示意，铿锵有力地说道：“鲛人在珊瑚森林发动袭击，只是一次初步试探。他们最终图谋，是想再进攻海国。” “初步试探？” “进攻海国？”少年们惊得顿住，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二三子，我们不能只守国，被动地等鲛人入寇，杀害我们的家人。” 殿内仍是鸦雀无声，众人屏息静气地望向海君。 “我们建立南方武士团，有军队正规编制。” 沉寂中，只听见孟明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来。 他环视殿中众人，大声宣布：“这次换我们出击，收复沦陷海域，将海人这些年所承受痛苦，百倍偿给鲛人！” 第226章 海人之师 “换我们出击，收复沦陷海域，将海人所承受痛苦，百倍偿还给鲛人！” 孟明深邃的眸子里，透出凝重又坚定的光芒。任谁都能听出，在其不疾不徐的嗓音里，所蕴含不容置疑的决心。 在孟明激励下，少年们听得热血沸腾，变得激动起来。 “二三子，本君带你们打败敌人。”孟明拔出海刀直指向北方。 “我要让鲛人牢牢记住，敢明犯我海国者，虽远必诛！” 受主君鼓舞，五位少年连连稽首道：“为了陛下，为了海国，我们愿为主上效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杀鲛人！”孟明居高临下地扬起手中刀。 “诛杀鲛人！”鳌泉胸膛剧烈起伏，拔出了佩刀。 “杀光鲛人！”鲨迪举起手中刀，发出一声怒吼。 “杀鲛人！”其余少年面露愤恨之色，大声呼喊。 成了……孟明内心突然一定。 得到南方武士团协助，他接下来找寻邪神之尸残骸，无疑事半功倍。 当现场气氛热烈激昂之际，鲸赤挠了挠头，认真道：“主上，征伐鲛人恐怕要延后……” “拖延？这是为何？”孟明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海冉谨慎地下拜道：“主上，马上进入祭祀月。整个月内，海人要准备隆重的月神祭祀大典。” 孟明愕然道：“月神祭祀？” ………………………………………………………………………… “实在太舒服了！” 孟明闭着双目，脸上盖着一块湿布巾。他正躺在一个灌满热水，由整块白玉精雕而成的玉槽中，舒服地泡热水浴。 身边几个俏丽女婢环绕，殷勤地伺候着他沐濯。 眼下，孟明正处在华丽的沐濯堂内。他大半夜被唤醒，遵循海人祭祀传统去沐濯更衣，然后在天亮前离开宫殿。 今日，他将以女王夫君，海君以及南方武士团统领身份，往月神庙参与月神祭祀大典。 月神之祭，是海人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为迎接这个盛大仪式，全体国人在两个月前，已进行紧锣密鼓的筹备。 这是为何孟明要征伐鲛人，成功忽悠到少年支持，仍被迫延后的缘故。 白玉槽里的热水，妻子已提前泡过了。 女王作为主祭人，于祭祀仪式前一个月，就在宫内闭关，斋戒沐浴，以示对神灵的敬畏。 岩洞内淡水资源稀缺，加上严禁生火，海人很少沐濯，更别说热水浴。 常态而言，条件较好的贵族，约十天洗一次澡。至于寻常国人，基本上都是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会洗一次澡。 但女王不受限制，每日都可用热水沐濯。待她沐濯后，所剩洗澡水会赏赐予宫人、达官贵人或国人，以示恩宠。 得到赏赐者，会视为得到天大恩宠，对女王感恩戴德。 眼下，孟明得到妻子赏赐，不仅有热水泡，还能在其御用玉槽中沐澡。 他换了一个较舒服姿势，斜倚在玉槽边上。 隐约间，孟明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体香，脑海中浮现妻子的绝美脸庞，惹得他身心一阵阵悸动。 不行，祭祀要虔诚……孟明将脸埋入水中，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热水泡了半晌，感到全身上下无比舒畅。 “君上，时辰差不多。”正在这时，身前传来侍女的声音。 孟明睁开眼，从玉槽中站起身来，溅出了一阵阵“哗啦啦”水声。 两位侍女迎上前，一人用葛巾擦拭其上身，另一人擦拭他下半身。 接下来，孟明坐在铜鉴前席上。 侍女手中握着大束长发，由发根向发梢方向推进，将水挤出来。 随即，她用葛巾擦干头发，再用玉梳替他梳成固定发髻。 “君上，您的祭祀服装已备好，让下妾为你更衣罢！” 孟明站起身来，任由侍女帮他穿戴服饰。 终于穿衣了……孟明满心欢喜，余光瞥向榻上叠得整齐的男式衣物 自从来到岩洞，他穿兜裆布赤身裸体好几个月，差点忘了衣衫的感觉。 榻上所叠放，是一整套华美的服饰。 其中有一个黄金打造，嵌以数十颗璀璨明珠，居中硕大明珠的塔帽；金银交错的腰带上，装饰着各种珍贵宝石，让人不禁想起古代王侯的华贵；还有黄金肩带、臂镯和脖饰等物件，同样闪耀着夺目的光芒，散发出一种无法忽视的高贵气息。 这一顶帽子……孟明注意到塔帽上面的珠子，够我下半生无忧了…… 外貌俏丽，低眉顺眼的侍女，开始替主君更衣。 当女孩皎洁的玉手，触碰到孟明强健的躯体时，他有些不淡定。毕竟自己有一个月时间，没有见过妻子。 他只好将脸转到另一边去，望着青铜灯架上夜光珠发呆。 良久，为缓解尴尬气氛，孟明问道：“这些是海人传统服饰？” 侍女点点头，轻声细语地应道：“宫中所缺材料，陛下数月前便让王子殿下去购买，赶着为君上缝制。” 数月前……孟明心想，应该是他与女王吵架，离家出走之时。 说着，侍女从女婢手中，捧过一条饰以金银线的缠腰布。他注意到，这一条与平日所穿兜裆布不同。 “缠腰布由鲛绡所制……”侍女告诉他，“陛下熬了好几天夜，一针一线为君上所缝制……” 这一条缠腰布穿法，与孟明平日所穿兜裆布不同。 侍女现在他腰部横绕几圈，又在两股间竖绕一道。侍女又唤人帮忙，因为想系紧缠腰布，竖着的这一道要特别用力。 但见两个女人将布背在后背上，狠狠使劲往前拉。孟明下体被用力系紧，差点疼得嗷嗷大叫。 待孟明将衣物逐件穿上，最后侍女为他戴上最贵重的塔帽。 他在打磨得锃亮的铜镜前照了照，又转了一圈。 哪来的美男子……孟明怔了一怔。 他惊讶地发现，当自己穿上那身崭新海族服饰后，仿佛整个人也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绸缎般柔软的质感与华丽的装饰，让他从之前的大邦周翩翩君子，转变成一位姿颜雄伟，英气逼人的王族公卿。 美中不足……他微微叹了一声，还是要袒胸露体…… 当孟明迈开步子踏出门外，等候多时的冰夷，眼前不由得一亮。 他啧啧称奇道：“孟明兄，你看起来好有威仪。” 这位海国王子服饰，与孟明大同小异。但全身服饰以银器为主，配上一头银色长发，恍如河神“冰夷”般的绝世美男。 “走罢！”冰夷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从宫内走出，见五位南方武士、宫中侍从手提灯笼，早在门口恭候。 “陛下驾到！” 不一会，女王在一群宫人簇拥下，也缓缓走出宫门。 第228章 月之神庙 陡然间，所有人同时发出一阵吆喝声。 孟明顿时惊醒过来，这才惊觉大队已穿过狭窄山缝。但极目望去，前方仍是一大片漆黑。 紧接着，诸人的吆喝，又渐渐变成歌声。 转眼之间，数千人同时大合唱起来。黑暗之中弥漫着激昂、自豪的氛围，十分震撼人心。 孟明不晓得唱些什么，但诸人一遍又一遍传唱，他也受到氛围感染，跟着众人哼唱起来。 就这样，队伍又走了很久，孟明估计有半个时辰左右。 突然间，激动人心的歌唱声戛然而止，周遭陷入了寂然氛围中。 难道又要进入山缝……孟明也屏住气息等待。 不一会，队伍中此起彼伏，不断地传出啜泣声。伴随着几下嚎哭声，人们又开始唱起歌来。 孟明不懂他们唱什么，但能听出歌中的悲壮、愁苦与哀伤。他心中有感，生出一阵茫然若失的离别愁绪。 “谁死了？”孟明问身边的海冉。 “主上，这是一首哀悼亡魂之曲……” 少年抬眼望向孟明，语带悲哀道：“当年鲛人侵略海国，我族死伤无数。这一首哀曲，就用来怀念为国捐躯的袍泽……” 海冉告诉他，自己的父贵为卿士之子，但为保卫海国，毅然随军出征，最终死在战场上。 父亲阵亡之时，他才三岁，遂由母亲抚养长大，成为家族最后血脉。 听到这里，孟明终于了解，为何少年执意从军。同时，他也明白女王硬将侄辈塞入武士团的良苦用心。 正当他在思索，四周的嘈杂声音瞬间静止。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远处一道极其微弱的光影。 那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十分微弱的亮光。 但在无尽黑暗中，是如此地瞩目，如此地耀眼，仿佛能照耀天地万物，迸发出无穷生机。 孟明双眼接触到光源，心中只有一念头：“离开岩洞了？” 旋即，他又摇了摇头，因为岩洞只有一个出口。 随着队伍缓缓接近，光源也逐渐加强。 此时，仿佛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不需灯笼照射，孟明依稀辨识出，自己处在一个无比巨大的洞穴中。 此时，原本尾随身后的群众，慢慢越过女王、孟明以及冰夷的座辇，自发地往前头移动。 孟明猛地抬眼，但见前方影影绰绰的人头，不断地涌动，几乎整个岩洞的海人全都出动。 这时，随着诸人越来越靠近，他才发现这一道清冷皎洁的亮光，非源于天上月亮，而是来自前方大片波光粼粼的水。 那片水并非在平面的地上，而是竖直笔挺在峭壁上的巨大洞口中。 仿佛有一睹无形气墙，完全隔绝洞内空间，让水无法倒灌进来。 “冉，这是什么巫术……”孟明盯着眼前奇观，眼底掠过了一丝惊骇。 “主上，我们抵达月神庙了。”海冉脸带自豪之色，“你所见到者，是月神所展现伟大神迹。” “月神庙？”孟明眉梢一跳，竭力向水中望去。 深蓝色的水中，能看到一片隐隐绰绰的建筑物。但在孟明视线中，水中建筑变幻陆离，忽远忽近，看得不太真切。 “水中有建筑！” 孟明心中讶异到极点，直径走下轿辇，推开拥挤人群，往水墙方向挤去。 海冉默不作声，一直跟在主君身后。 孟明来到那片水墙前，沉默地注视很长时间，水中建筑物渐渐看得清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无比巨大的石门。放眼整个大邦周，再也找不到如此宏伟的石门。 在石门后面，是一座依山而建，深入山腹中的殿宇。 “很伟大罢？”海冉轻轻问了一声。 “太伟大了！”孟明微微颔首。 海国宗教圣地月神庙，竟然是建在水中。更准确地说，是建在雄伟壮观的山脉腹部，挖空后所形成巨大空间里。 “当初，海族先民无意发现这片水域，”海冉为主君介绍，“于是，他们在水中山腹，凿出巨大空间来建筑神庙。” “实在太伟大了！”孟明感慨连连。 面对这样不可思议的存在，他不可抑止的生出敬畏感。 但在感叹自身渺小之余，孟明也不禁在想，当年海人先祖如何在水中，建造出宏伟壮观的月神庙。 孟明专注观察水中建筑，登时有所察觉，在水里游动着许多鱼儿。 他突然灵光一闪，问海冉：“岩洞之外是海底？” “启禀主上，我们身在海底中心。” 海冉对孟明说道：“洞外海水，被四面巨岩壁立的海底山谷所包围，完全与外海隔绝。” 他顿了顿，接着道：“这片水距海面很深，有许多纵横交错的乱流旋涡。若被卷入其中，会被轻易撕成碎片，无法从水面进入。” 那也无法从水底出去……孟明暗叹了一声。 这时，他逐渐压抑住脑子里的混乱，又问道：“这一大片水……缘何被隔绝在洞口外，完全不会倒灌进来？” 海冉看着他，恭敬地说道：“这是来自月神的伟大神力！” “神力……”孟明愣了一下。 他还记得，当初龙骞赶去孟津渡口，想取得青铜辛杖。 尔后，龙骞取得神器，在孟明怂恿下当场使用。 当时，孟明亲眼见到，原本波涛汹涌的大河，仿佛筑起一睹无形坝体，河水瞬间被隔绝开来。 但龙骞将大河截流，本身也元气大伤，撑不了太长。 眼下，想隔绝这片面积更大的水墙，不让海水灌入洞穴中，那究竟要消耗多少之神力？ 孟明又恍然想起，小时候在木浴桶泡澡时，自己常玩的一种游戏。 他取过侍从倒热水的青铜樽，将樽口倒覆后，迅速往水中压去。 樽里的空气会产生阻力，将水完全阻隔，无法灌入其中。 莫非这片水墙……孟明沉吟，被空气阻挡……但他又不由得摇头，否定这一个可能性。 若想让岩洞内空气阻挡水涌入，要有一个前提——不能有空气流通。 事实上，岩洞并非密封空间。 因为在宫殿内，还有一个峭壁“天窗”，成为岩洞唯一通风口，保得海国千百年来生气不减。 正当孟明百思不得其解，人群中爆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只见百余名仅穿白色兜裆布，体格精壮的海人，陆续走到水墙前。每一个人的头部，都已戴上水中呼吸的鲛泡。 孟明疑惑问道：“他们想做什么？” 海冉回答：“主上，他们要去作业！” “什么作业？”孟明皱了皱眉。 “洗月！”海冉抬眸望向水中。 月亮……孟明当即抬头，将目光投向水中。 第229章 水中捞月 在月神庙巨大石门前，是一块宽阔的广场。 孟明的目光在广场上扫了一遍，见这里屹立着几十尊青铜巨像。 而在广场上方，悬浮着十一颗暗青色圆形物。 由于圆形物体表面上，生着厚厚侵蚀物，孟明还以为是海中水藻类，故一直没有特别留意到。 他还未来得及询问，上百位精壮男人已纵身跃起，朝着水墙直扑过去。 当他们扑进水中，一时间水花四溅，冰凉海水，还溅到孟明身子。 海人进到水中，成群结队地朝神庙方向游去，目标是广场上空圆形物。 其他留在洞穴内的海人，开始热烈呐喊，为他们所支持者加油助威 “为月神庙清理月亮，是一种无上之荣誉。”海冉感慨道：“很多人都争相去报名，我也曾试过，但争不到……” 谁让你这么矜贵……孟明拍拍少年瘦削的肩头，陛下不让你去…… 等他回过神时，这些海人已游到圆球周边。 他们十多人分为一组，各组分别攀到一个悬浮的圆球上。 紧接着，他们纷纷抄出腰间短刀，用刀刃刮去圆球表面层层侵蚀物。 一时间，水中不断传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让人感到浑身发麻。 原本孟明在远处眺望，无法想象圆球究竟多大。 当海人攀上去，他才惊觉圆球体积如此巨大，直径约有十八米左右。 眼下，所有人都目不转睛，注视水中这群朝气蓬勃的男人。 随着圆球表面侵蚀物被逐步剥离，里面开始透出淡淡精光。 “怎么会有亮光？”孟明不由心中一凛，下意识看了身旁海冉一眼。 少年微笑回答：“主上继续看下去，就会晓得。” 随着侵蚀物被剥离，圆球变得原来越光亮。 孟明凝视散发白茫茫光晕的球体，猛然省悟过来，大声道：“夜明珠！ 当第一颗圆球被清理干净，十多位海人面朝洞穴方向，作出胜利手势。 霎时间，所有人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整个洞穴充斥着震撼的喧杂声。 海冉告诉主君，第一组完成清理者，将得到王室奖励。 但孟明不关心这些，只是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望着圆球，完全说不出话来。 这些圆球不是石头或海藻，而是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 “这么大的珠子！”孟明心头瞬间一颤。 这一颗浑圆巨珠，凝结无尽之海的海气精华，远非寻常珠子可比。 海人清理干净的珠子，顿时精光闪现。 但见一波又一波白色光晕，随着水流不断地向外散发。转眼间，就将整个水底映照得亮如白昼。 孟明远远看去，这一颗悬浮广场上的夜明珠，散发出白茫茫的幽光，宛如夜空中一轮满月。 紧接着，海人陆续完成剩余夜明珠清理。 霎时间，十一颗悬浮水中的巨珠，白色光晕同时闪烁而起，借着水波折射出令人为之夺目的光彩。 “好美……”孟明有些惊呆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爆发出一阵阵热烈欢呼声。 孟明回头望去，看见女王的巨辇，正缓缓往前移动。 适在宫殿外，由于周遭一片漆黑，他没看清楚女王座驾。 在高大水幕的亮光映照下，巨大的鎏金座辇在人群中显得格外耀眼。它由黄金与白玉所造，雕梁画栋，镶嵌着无数宝石，呈现出迷人的奇光异彩。 原本挤得密密麻麻的国人，自觉向两侧退开，留出一条宽阔通道，所有人都在仰望着金碧辉煌的座辇，心中充满敬畏之情。 无论男女老少，谁都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的念头。 孟明望注视着那被帘纱深锁的座辇，心里燃烧着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看不见里面的光景，只能窥见妻子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影，那让人心驰神往的身姿，仿佛一道美丽的画卷，深深地印在他心中。 “冉，怎么了？”他问少年。 海冉回答：“主上，陛下开始主持仪式了。” 祭祀……孟明向四周扫视了一圈。他觉得有些奇怪，如此隆重盛大的月神祭祀仪式，缘何没有祭司协助？ 但他未及深思，巨辇已停在距水墙数十丈外。 冰夷王子恭敬地走到辇前，在他搀扶下，闭关一个月的女王，缓缓从座辇中走出来。 女王所戴塔状王冠，约五六斤重，由海国名匠打造，异常精致华丽。 上面镶嵌八百颗闪亮明珠，以翠云，翠叶，以及镶嵌宝石的珠花来装饰。 远远望过去，王冠绚丽夺目，昏暗中可光照数十步。 “戴这么重的王冠……”孟明喃喃地说，“脖子不会被压断？” 女王头戴华丽王冠，身上却披白色轻纱，看起来有些不太协调。 但这一袭白色轻纱，由价值连城的鲛绡所缝制而成。 妻子走动时，轻纱会随风轻轻飘动。当她站立不动时，轻纱又会紧贴在她纤秀柔美，玲珑浮凸的胴体上。 孟明看得一阵心驰神荡。 女王双目望向水中月神庙，向前走去。当她离水幕仅剩十多步之遥，骤然停了下来。 近万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整个岩洞变得死寂一片。 紧接着，女王朱唇轻启，悠悠地吟唱起来。 她的歌声时而清澈空灵，时而低沉内敛，如梦似幻般荡漾在风中，如流水般漫向每个角落，萦绕在每一个人耳边心头上。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太阳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海国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女王所唱曲调简短，歌词不长，但音节拗口复杂，显然不是通行海言。 孟明完全听不懂，待海冉逐句解释后，恍惚间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妻子，认真倾听她所吟唱内容。 突然间，孟明好像发现什么，惊讶道：“这是云中君的颂歌！” 他猛然想起，妻子所吟唱这首歌，与荆地民众祭祀云中君时，巫师所吟唱之赞歌十分相近。 孟明又问少年：“冉，这首歌不是赞颂云神乎？” 海冉摇头道：“不！是月神。” 孟明不禁感叹自己学识不够，龙骞又不在身边，无法搞清楚两者关系。 但他往深一层想，荆地民众也将云中君，尊奉为雷神、大泽之神，甚至婚姻和生育之神。 如此一来，海人将云神尊奉为月神，似乎不太奇怪。 在女王继续吟唱之际，洞内倏而响起另一把幽幽女声。 第230章 女王之歌 “是谁在唱歌……”孟明的心像被提了起来，连忙抬头向四周张望。 这股声音，宛若一瓶沉淀了千年的琥珀之液，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是一种古老而深沉的呼唤，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通向何方去，只有那声音，在若有若无之中，一次次地扰动着人心。 它犹如一阵微风，瞬息即逝，又像一股缓缓细流，平静而持久。 每当听到这声音，人们仿佛置身于一个神秘而神圣的世界，被带入了一种超越现实的境界。 在这样的境界里，所有的凡尘琐事都被抛却，只剩下那一股远古的呼唤，让人感到心神荡漾，难以自拔。 孟明很快搞清楚，这一把幽幽女声，是从海水中的月神庙里传出来。 就在这时，伺候在母亲身边的冰夷王子，忽然抬起头，望向神庙方向。 孟明听到他低声喃喃自语：“终于等到这时刻……” 这个时刻？什么时刻……孟明一眼望去，登时愣住了。 在月神庙的三重台阶上，一扇巨大无比的灰色石门正在缓缓开启。 后方高大的山体建筑，在巨门前投下了巍峨的阴影。 当厚重的石门完全被打开时，门内一片漆黑。黑暗仿佛与门前的阴影融为一体，让人无从分辨。 孟明努力远眺那一片漆黑，他的视线中突然瞥见了什么。 他隐隐看到，一只莹白如玉的芊芊细手，正无声无息从大门暗影中探出来。 水中有人……孟明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诸人来到这个山洞，快要一个时辰，谁会藏在水中月神庙这么久？ 孟明望向其他人，但见他们脸上毫无诧异之色，反而带着虔诚恭敬之色，仿佛早已知晓门后是什么人。 事实上，他并没有看到什么魑魅魍魉。 相反，孟明看到了一个女人，从水中神庙门内，墨汁般的黑暗中飘出来。 人在水中漂浮很正常，若是在陆地上漂浮，他就要怀疑对方是鬼怪。 女人先飘出上半身，隐隐绰绰露出轮廓秀丽的脸庞。紧接着，她的下半身也缓缓露出门外。 孟明骤然惊见，女人下半身并不是自己所想象与期待，两条笔直雪白又修长的美腿。 相反，她的下半身是一条流线修长，五彩斑斓的鱼尾。 “鲛人？”孟明脸色震惊煞白。 不是鲛人……他旋即摇了摇头。 此前，孟明所见过鲛人，不仅皮肤黝黑，身躯异常瘦小，且长相十分凶恶丑陋，完全不像人形。 但眼前女人，除了下身鱼尾之外，上半身与人类女性无异，应该是龙骞与海冉告诉过他的人鱼。 在短暂诧异后，孟明终于镇静下来。 他极疑惑地问身边少年：“冉，海国怎会有人鱼？” 美少年似乎沉醉在空灵悦耳的曼妙歌声中，对主君的话恍若无闻。 但见他带着一副无比痴迷的神情，久久地凝望着水中人鱼。 孟明暗自摇头，继续观察眼前奇景。 人鱼从神庙里游出，她一边吟唱那古老歌谣，一边朝诸人游来。 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人鱼游来。 洞内陷入一片死寂，仅剩女王与人鱼两把优美歌声，在周遭缓缓回荡。 转眼间，人鱼游至水幕前，与女王间仅几步之遥。孟明才得以看清楚，这一条人鱼的真切模样。 人鱼的美丽是难以言喻的。她有着一张精致的面容，仿佛是由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雕琢而成。 她有一头纤细的银发，在水里肆意飘散开来，随着水流荡漾出粼粼波光。 人鱼上半身裸露，曲线玲珑，肤色是极浅的银色，浅得肉眼几乎无法分辨。 因此，她的肌肤看上去很白。与皑皑白雪相比，甚至还要更白几分。 尤其那一条银蓝色鱼尾，在微波荡漾的海水中摇晃，泛着幽蓝亮光。 这一条外形绝美的人鱼，孟明无法从外在判断其年龄。 她眼神和表情流露着说不出的少女风韵，看起来年纪不大。 孟明屏气静息地望着人鱼，一面震惊于她的美艳不可方物，另一面又惊骇于她的奇特鱼尾。 当人鱼来到水幕前，所有的视线顿时集中在她身上。全体海人纷纷跪下，朝着她伏拜起来。 直到这时，孟明仍不晓得对方想做什么。 突然间，原本与女王对唱的人鱼，声音突然止住，目光转向他。 孟明与那双深邃、神秘、光华流逸的眼睛接触时，能够感受到其中仿佛有着说不尽的言语。 女人目光炯炯地注视孟明，像要把他全身上下，看得清清楚楚般。 你没看过美男子……孟明心里嘲道。 女人心有感知般，眼神骤然冰冷如霜，目光中迸射出一道冷冽寒芒。 孟明的身体猛地一震，骨髓仿佛被一股冰冷的寒意所侵袭，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那得罪你……他暗自嘀咕。 紧接着，人鱼又收回目光，转而与女王对视。 她挺直修长鱼尾，姿态极为高贵优雅，有着不逊于女王的风度。 人鱼抬起右手，缓缓穿过水幕，伸到女王面前。 你想干嘛……孟明略微一怔。 女王脸上泛起迷人微笑，在众目睽睽下，将身上白纱褪下来，露出那近乎完美的成熟胴体。 女王的身姿如同一幅完美的画卷，曲线恰到好处，玲珑有致，腰部纤细修长，勾勒出她完美的腰线。她的美腿修长笔直，如同雕塑般精致，令人为之倾倒，仿佛能够穿越时空，穿过岁月的长河，将所有人都带入她优美的身姿之中。 所有人都为之惊叹，而女王则保持着淡然的微笑。 喂，你是我妻……孟明顿时不淡定，被人看光了…… 但他很快发现，众人看着美丽动人的君主，脸上满是虔诚与欣喜神情，没有人有一丝邪念。 见到这种情景，他不禁感到一丝羞愧。 那一瞬间，孟明感受到妻子浑身上下，散发无比圣洁高贵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顶礼膜拜。 只见女王向水幕跨出一大步，在众人目送下，握住人鱼递来的玉手，一步一步走入面前水幕。 水中的女王，雪肌玉肤晶莹剔透，仿佛被一层圣洁柔和的光辉笼罩。她身姿高贵优雅，玉腿修长笔直，如同雕塑般精致。在水中，她宛如水中仙子，宁静而美丽，令人倾心。 接下来所发生之事，看得孟明目光睁圆，整个人几乎石化。 在水中，她的雪白肌肤逐渐变为蓝色，泛着柔光。肌肤表面生出了无数坚硬的鳞片，如同珍珠般闪耀着。 孟明的瞳孔微微缩紧，结结巴巴道：“人……人……人……” 就在这么一愣神间，女王双腿已化作一条银蓝色鱼尾。 当女王转身欲离，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悄悄回过头来。她轻轻一瞥孟明，唇边噙着一抹清雅的微笑，如同水天一色，温柔而又神秘。 丈夫望着似笑非笑的妻子，她的双眼如同璀璨明珠，在水中熠熠生光。 在孟明错愕的目光中，女王牵着人鱼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游去。 她们穿过青铜像密布的广场，很快隐没在石门内重重阴影里。 孟明站在原地，一直到石门缓缓关闭，才勉强动了动身子。 “我的妻子……”他喃喃自语道，“竟是一条人鱼……” 第231章 先公先王（一） 季满再度发梦，梦境之中，有一种令人感到心悸的诡异感。 在恍惚之间，他又见到东都鬼王凡成，还有那一位被金色光芒所笼罩的伟岸男子。 “死鬼！为何你一直不肯放过我！”季满质问它。 “这么俊美的孩子，优良的血脉……”凡成呻吟道，“这副躯体本王要定了！” “这段话我听甚多次，”季满咕哝道“可否换一换？” 东都鬼王发出嘶吼，手中拿着一把黑色雾气缭绕的长戈，向他刺过来。 “你不要过来！”季满大声尖叫。 “大胆鬼……” 在茫茫黑暗中，忽然闪起一道灿目的金色光芒。 金色光芒非常刺眼，尽管季满努力睁大眼，不断往光里瞧去，还是看不清楚男人的真实样貌。 “汝岂敢对王孙无礼……” 一把极为低沉的男声，从光芒中传出来。 “请……饶命！” 鬼王见状，立即下跪大声求饶。 “君子，小子又见到你了！”季满激动地说，“您到底是何人？” “季弟！”一把男声音，在不远处轻声唤道。 “吾之名？” “君子，为何你不肯理我？” “吾之名？” “汝乃大甲？” “季弟！该醒来了！” 季满霍然睁开眼，只见自己正躺在寝室内。 此刻，光线正从窗户的帘幕透进来，映在自己那一张俊美干净的脸上。 “我在做梦？”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遮挡一下光线。 “季弟，你可好？” 王孙叔贾坐另一张床榻上，用枕垫靠后腰，舒服的倚在墙边，极为享受。 上一次叔兄与铁尸在靶场对峙，不幸踢断腿骨。近日来，他一直都躺在床榻上休息。 “你是不是又发噩梦？我看你嘴里念叨着什么大甲，谁啊？” 叔贾一边问，一边用清油和绒布，擦拭手中大弓。 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季满眼中惊惑仍未散去，怔怔地望着叔贾。 良久，他才有气无力地问：“叔兄……我睡了多久？” 经历方才那一场惊恐噩梦后，他感觉身体像是被掏空。 “近一个时辰咯！”叔贾慢悠悠地说。 “这么久！我原本在冥想……”季满抬起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没想到不知不觉睡着发梦了。” 看着身前惊恐未定的幼弟，叔贾搁下手中大弓，轻声问道：“季弟，你又梦见邙山鬼王了？” “这只死鬼！它还真是阴魂不散，一直在梦中纠缠着我不放。” 季满喃喃地咒骂着，“第八次了，殊不知我想见的人不是它……” 前一段时间，他在洛邑辟雍靶场上，与堂兄王孙宫涅进行射术比试。 彼时，季满施展降神之术，请来东都鬼王附身，赢得比试。但他不幸被鬼王拉进神识中，差点让对方夺舍。 所幸在危急时，一个笼罩金色光芒中的男人及时出现，将他给救下。 自那一天起，季满不时会发噩梦，梦中自己都被邙山鬼王追杀。 每到危急关头，那位笼罩金光中的男人，就会及时出现，将鬼王喝退。 得知学生一直发噩梦，龙骞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条晒干的鱼。 这只鱼形状很奇特，虽是鱼身子，却长着蛇头，还有六只脚，眼睛长长像驴子耳朵。 老师请寺人砣将鱼干熬成鱼汤，让季满趁热喝下去。 据龙骞解释，这一条鱼唤作冉遗，源自英鞮山。 《西经》记载云，涴水是从英鞮山上发源，往北流入陵羊泽。 山上尽是茂密漆树林，山下多产黄金美玉，山中飞鸟走兽全是白色。 在涴水之中，盛产冉遗鱼。 只要吃这种鱼肉，不仅能使季满不做噩梦，也可辟除鬼王沾染在他身上的凶邪之气，避免对方纠缠不清。 “季弟，那个出现你梦中的神秘男人，”叔贾问他，“还晓得是谁？” 此前，季满将整件事情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与龙骞知晓。 老师十分重视此事，在学生讲述过程中，不仅认真聆听，还问了许多问题。 例如那一个神秘男子的声音特点、体态如何、身高多少、穿着打扮等。 甚至连神秘男人现身后，对方每一个动作，所说过每一句话，龙骞都要学生事无巨细，逐一复述。 季满问老师，是否知道神秘男人身份。 龙骞表示暂无头绪，但猜忖这一个笼罩在金光中，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很大可能是季满的先公先王。 “先公先王？”当时季满听罢，露出诧异神情。 上一次，龙骞被诬陷施行魇镇之术，谋害驻辇彘地的天子。 其实这一切，源于玄蛇的河伯景定，以及太士派的小士嘉父之合谋。 夺舍季满的东都鬼王凡成，就是小士嘉父施展通神之术，请来附身让自己变得强大的恶鬼。 据景定在天牢中交代，他们原本谋划，自己假扮成道右喜，与巫凡敖的侍女一同指控龙骞。 同时，小士嘉父安排鬼王夺舍季满，到明堂指控老师。 若连大神官的弟子都大义灭亲，他将百口莫辩，罪名也会被坐实。 岂知，当鬼王在季满的神识中夺舍时，竟出现一个神秘男人。 对方只是几句话，将无比强悍的东都鬼王吓退，打乱玄蛇与太士派部署。 龙骞与小士嘉父决战那一晚，对方曾透露过，那位金色光芒中的男人，就是季满的先公先王。 但他未及询问详情，鬼王附身的小士嘉父，被大宗伯打了一个响指，瞬间轰掉一条胳膊，落荒而逃。 正因如此，老师才会告诉学生，那一个笼罩在金光中的男人，应该是季满的先公先王。 男人及时出现在季满的意识中，保护其子孙后裔，免遭鬼王夺舍。 听了老师所作分析，季满也十分认可。 因为他首次见到这一个神秘男人，心中就出现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与这个人相互认识。 龙骞认为，或许是他与神秘男子拥有共同血脉，才会产生共鸣。 “季弟，到底是哪个先公先王？”叔贾又问。 在宗周诸多王室子弟当中，季满姐弟四人血脉，来源比较复杂。 他们母亲及外家是宋国人，故四姐弟身上，既有父系周王室血脉，又有母系巫咸氏、巫姑氏，以及殷商王族血脉。 “弟也不知晓，”季满沉思片刻后，摇头道：“我一直翻阅文献记载，逐一进行排查。” 这一个方法，是王孙季满灵光一闪所想到。 通过细读史书记载的先公先王事迹，再与那一位神秘男子行为特征，逐一进行深入对比，或许能寻得一些线索。 龙骞似乎认可学生的方法，脸上却露出迷之微笑。 当时，他领着季满，去到洛邑守藏室。 他伸出了右手，指着放满整个书架的竹简，说里头全都是记载巫师史事的史册——《巫觋春秋》。 老师让学生逐卷认真翻阅，看能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另外，在龙骞离开洛邑，赶赴莒国救孟明期间，也对季满布置功课。 他让季满阅读《巫觋春秋》时，将竹简内周篆，逐字改写成殷商古文，为学习符咒之术作准备。 彼时，季满仰望摆满架子的竹简，脑袋感到一片眩晕。 第232章 先公先王（二） “周王室、商王族、巫咸氏、巫姑氏……吾辈先公先王还忒多！” 叔贾有些半信半疑道：“光靠一堆陈旧发霉的竹简，真能寻得那一个神秘男人身份？” “叔兄，当然有用！”季满冲口而出，显得有些激动。 “好!好！叔兄信你……”叔贾耸耸肩，微笑道：“季弟，你看了这么多天的简册，有发现什么线索？” “此前，父亲携我告祭丰京宗庙的先公先王。”季满分析道：“禀报小子要脱离宗周王室，归宗宋国巫咸氏一事。” 彼时，老迈的太祝神官，还亲自主持告祭仪式。 他注意到这个老头不断地唉声叹气，似乎对季满身为姬周子孙，却要改宗巫咸氏之举，感到疾首痛心。 “所以说，宗周先公先王……”季满竭力装出一副轻松神情，“应该不会再守护我这个改宗后辈。” “那范围缩小甚多。” 叔贾点点头，笑道：据说巫姑氏历代宗主、神官由女性担任，也可排除。这样一来，只剩殷商王族先公先王，还有巫咸氏……” “叔兄说得是！” 季满用力点头，又指出：“洛邑守藏室所典藏《巫觋春秋》不完整，只保存殷商时期记载。” 他略为停顿，接着道：“眼下，我只能先查阅大邑商先公先王事迹。至于巫咸氏，只能到宋国后再查询。” “季弟，殷商先公先王有谁？”叔贾咯咯笑道，“我听闻殷人祖先最初是由鸟蛋中生出来？” “那你也有一半血脉是鸟人！”季满瞪了叔兄一眼。 “殷人始祖唤契……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也……” 季满沉吟片刻，一字一顿道：“浴于水，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简狄见燕堕其卵，取而吞之，因孕生契……” “季弟，打住，求解释！”叔贾听得糊里糊涂。 季满所念内容源于《巫觋春秋》，谓殷人祖先源起，由天帝所降下。 上古时期，有个有娀氏之国，国君生了两位美丽女儿简狄与建疵。 国君宠爱她们，特地造一座九层瑶台，让她们住在上面，饮食时命人打鼓作乐。 某日，两姐妹来到到河边洗澡。 这时候，突然飞来一只燕子，鸣叫声非常动听。简狄与建疵捉住燕子，盖在玉筐里面。 等了良久，两人才揭开盖，燕子立即飞走，却留下一颗五彩卵。 简狄非常喜欢，抢着取过燕卵，一口便吞下，很快便怀孕。 后来，简狄生下一个儿子，为他取名契。 待契成年以後，因治水有功，被帝舜封于商地，赐姓子氏。于是，契成为殷人先祖，简狄便是殷人先母。 “这个故事我晓得，过往在镐京时，我听师乐唱过……” 叔贾挠头笑了笑，“季弟，我好像忘了，歌名是叫什么鸟……” 他忘记那首诗歌，题名《商颂·玄鸟》，内容讲述有关殷人的起源。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 “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季满用抑扬顿挫的歌声，缓缓唱诵这首《玄鸟》。 寝室内无乐官伴奏，但他的清唱仍十分动听。叔贾渐渐听得入神，不禁跟着弟弟的美好歌声，轻轻哼唱起来。 “季弟！你唱得真好听。” 叔兄望着这个弟弟，竖起拇指赞叹不已。 季满唱完后，一时间，室内仿佛还是余音绕梁，让人有些意犹未尽。 “叔兄，经过一个月不眠不休，翻阅数十卷《巫师春秋》，目前可知大邑商远古先公有七人。分别是契、昭明、相土、昌若、曹圉、冥和振。” 季满一边说，一边掰着细长手指计算。 “这七位先公世系比较远，”他又告诉兄长，“向来不被殷人列入祭祀，包括宋国也不祭祀这些先公。” “不祭祀？”叔贾耸耸肩，“嗯，既然不祭祀，想必七位先公不会理你，可以排除！” “自上甲开始，包括报丁、报乙、报丙、主壬、主癸在内，从这六位开始，才正式受到殷人祭祀。” 季满舔了舔薄唇，续道：“六位先公中，上甲是首位受商帝祭祀的先公，地位十分崇高，祂既单独受祭，又与先公先王合祭。” 说到这里，他想了片刻，接着说：“上甲不仅可赐福，也可降灾，是殷商先公先王中，地位最高一位神灵。” “嗯，这一位大神……”叔贾作寻思状，一本正经地说：“估计没心思理会你这个小子，也可以排除！” 你……季满皱了皱眉。 叔兄所说的话，乍听起来像胡说八道，但细细地琢磨一番，他又觉得好像有一些道理。 “至于先王方面，从建立大邑商的高祖太乙以下……” 季满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计有大丁、大甲、卜丙、大庚、小甲、大戊、雍己、中丁、外壬、戋甲、祖乙、祖辛、羌甲、祖丁、南庚、阳甲、盘庚、小辛、小乙、武丁、祖己、祖庚、祖甲、康丁、武乙、文丁、帝乙，帝辛，共二十九位先王。” 他流畅的念出一连串名字，显然已背得滚瓜烂熟。 “二十九位？这也忒多的！”叔贾听了不由得咋舌，“季弟，你都逐一排查过了？” “我还在努力中……“季满苦笑道，”据我了解，武乙、文丁、帝乙和帝辛不在祭祀中，可以先排除。” “为何这四位不被祭祀？”叔兄问。 “嗯，具体缘由都不一样……”季满稍作沉吟，“譬如武乙，史册记载他是一个昏庸无道之君，对天帝不敬。” 彼时，武乙命工匠雕琢一个状貌威严，冠服齐整的木偶，把它称为天帝。 尔后，武乙与“天帝”博弈，他特命一个臣子代替“天帝”下棋。 这位臣子畏惧君主之威势，故不断退让，最终输了棋局。 “天帝”既然输了，武乙就不客气地痛打木偶，想尽办法侮辱它。 其后，武乙意犹未尽，又制作一个皮袋，在袋中装满被杀害奴隶之血。 他将皮袋高高挂在树枝上，亲自引弓朝天射袋，把皮袋射破。污秽的兽血从袋子中激射而出，被称作射天。” “武乙竟如此狂妄，不仅羞辱天帝，还敢射天！这人是活腻了？” 叔贾急速地吸了几口气。 “叔兄，武乙的下场委实不好。据《巫觋春秋》记载……” 季满肃穆道：“某日武乙到渭河与洛河间狩猎。原本天际晴空万里，忽然闪下一道霹雳，还不偏不倚，正好劈中武乙，当场倒地身亡。” “被雷劈？就这么死了？”叔贾露出疑惑震惊之色。 第233章 先公先王（三） “被雷劈？”叔贾惊骇问道：“就这么死了？” “然也！”季满颔首，“据彼时的大祭师，以及五位大神官说法……” 他告诉叔兄：“武乙触怒天帝，故天帝派遣雷使下凡，降下天雷将这位大邑商之君劈死。” 季满顿了一顿，又道：“既然武乙得罪天帝，自然不可能再进入大邑商先公先王行列。” 听罢，叔贾紧皱浓眉，对这些高深莫测的鬼神之事，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季满以手撑颌，靠在身旁案几若有所思，室内也陷入短暂沉默中。 过了片刻，他揉了揉脸，开口道：“还有大邑商最后一位君主……” “帝辛！这我知道。”季满才说一半，就被兴奋的叔兄打断。 “商师在牧野之战溃败，”叔贾对弟弟说，“帝辛逃到鹿台引火自焚。其后武王代表天、地、人三正，执行天罚。” 叔兄一副洋洋得意模样，朗声道：“武王用轩辕神弓与震天箭，射击帝辛的尸体，破其厉鬼之术。为兄说得对否？” 上一次在辟雍靶场，叔贾听过弟弟讲述，有关武王执行天罚的故事，留下深刻印象。 自那一次后，叔兄爱上这些巫师故事。他也感到懊悔，为何在镐京时，没有好好听姑姑讲故事。 “叔兄说对了！”季满点点头，“帝辛是亡国之君，加上宋国公室是长兄微子启一脉，更不会有人祭祀。” “季弟，去掉方四位，大邑商还有二十五位先王。”叔贾指出，“勿忘还有巫咸氏先公，人数加起来不少。” 其实季满何尝不知，光从二十四位先公先王只言片语的记载，想寻得与神秘男人形象契合之人，机会委实渺茫。 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 “其实这个办法还是有用，”季满咕哝着，“但须发梦……” 此前，龙骞提出一个更好方法，施法招邙山鬼王来问话。 当初在季满神识中，鬼王如此惧怕神秘男人，想必知道对方真实身份。 但季满不愿意，婉拒了老师的好意。 表面上，他所用理由不外乎那次经历过于可怕，自己心有余悸，不愿再见邙山鬼王，宁愿用笨方法云云。 其实在季满心中，有另外一番思量，他想与这个梦中男人取得联系 “吾之名！” 在季满第一次梦境中，神秘男人首次开腔，说出这一句话。 当时，他真是欣喜若狂，至少确认能与对方进行交流。 首先，他须先猜出神秘男人身份，正确地叫出对方名字。 否则神秘男子不仅不回应，还转身走进那一道金色光芒中，瞬间消失。这时候，季满也会惊醒过来。 “我该不该让老师知晓？”他有些犹豫。 上一次，季满私自偷学降神之术，在射术比试时大胆施展，差点被邙山鬼王夺舍。 事后，龙骞老师严肃批评过他。 留在洛邑的世子仲邑，得知此事更是暴跳如雷。仲兄板起面孔，狠狠地将弟弟骂了一顿。 但让季满就此放弃，他自然不会甘心。 他深知惟有继续发梦，在梦中成功唤出神秘男人名字，才有机会确认其真实身份，进一步交流。 为达到这个目的，他决定暂时隐瞒老师及仲兄，秘密进行此事。 甚至连老师所准备那碗冉遗鱼汤，也趁没人注意时悄悄倒掉。 他担忧喝鱼汤后，不能再梦见那位神秘男人。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日，季满不断忙着破解男子名字。 “几十个先公先王名字，若每次发梦都唤上一次，总会有一个蒙中？” 但季满试一两次后，很快放弃这个方法。 他发现每次梦境中，唤错神秘男人名字，对方不仅转身离开，且下一次发梦间隔时日，也会延长许多。 他为此做了详细记录，发现首次唤错名字，自己隔两天才再次发梦。 第二次唤错名字，迟了整整四天。第三次唤错名字，竟迟了足足八天。 经过一番考察，季满总结出发梦规律。 每次只要他唤错男子之名，下一次发梦间隔时日，就会成倍延长。 两个时辰前，他在寝室内打坐冥想。 不知是否太疲累，不知不觉中打起瞌睡，再次进入梦中。 这次距离上一次猜错神秘男子名字，已相隔十六日之久。 “吾之名！” 在梦中，男人再次让他说出名字。 但这十六日里，季满虽认真翻阅《巫师春秋》，仍没有任何头绪。 他尝试跟神秘男子东拉西扯，聊别的事情，转移视线挖掘一些讯息。 “君子，您的名字……” 梦中的季满感觉有点迷迷惘惘，像进入到另一个国度般。 “君子，为何一定要让小子唤出您的名字？” “吾之名！” 神秘男人不理会季满的碎碎念，一味要他唤出名字。 眼见他沉默不语，男人准备转身离开。 “等一等！”季满慌忙叫住男子。 片刻之后，他才犹疑地唤一声：“大甲！您是大甲！” 结果，他再次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噫！不是大甲。我又猜错了！”季满感到十分遗憾。 大甲，又称祖甲，是成汤长孙，大邑商第三位君王，庙号太宗。 据史册记载，在大甲在位初年，任用伊尹为相，大邑商得以发展强盛。 但他统治第三年，因为一味享乐，暴虐乱德，不听谏言，以残暴手段对付国人、奴隶，结果被伊尹流放到桐宫。 三年后，伊尹见大甲改过自新，将他迎回亳都，郑重地将政权交返大甲。 大甲复辟后，沉痛地接受教训，成为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圣君。 “下一次发梦再见君子，应该是在三十二天后。” 季满叹了口气，眼眸里流露出一抹惘然。 “季弟，别烦了！叔兄会保护你。” 叔贾扬起手中大弓，自信道：“管他什么邙山鬼王，谁敢骚扰我弟，让本虎贲用轩辕弓一箭将它穿心！” 季满收回思绪，低声嘀咕道：“你根本不晓得我心里苦……” 说着，他抬起头来，看到叔兄下颌新近冒出的胡茬儿。 “叔兄会保护你……”望着满脸无所谓的叔贾，他的脑海里回荡着叔兄曾说过这句话。 在镐京时，叔兄初次长出胡渣，特地向季满炫耀一番。他说自己已长大，是一个真正男人，可以保护季弟。 尔后，叔贾跑去请求父亲，亲自护送弟弟去宋国。 想到这，季满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调侃道：“叔兄，你拉得动这把弓？” 听罢，叔贾脸上现出窘迫之色。 他连忙解释道：“为兄还未能拉满……但只要多作训练，力气再长一些，必然没问题。” “叔兄，你不是说自己是真正男人，还不行？”季满咯咯直笑，被叔兄给逗乐了。 第234章 先公先王（四） 龙骞告诉季满，轩辕神弓是上古神器，拥有诸多妙能。 透过神弓所射出箭矢，能激发数倍于己的强大威力，瞬间射穿目标。 那一天，老师凭借轩辕弓，仅施展一成神龙之力，竟激发出数倍神力，轻易将无坚不摧的铁尸给粉碎。 小士嘉父之事结束后，龙骞带季满到靶场，想试一试轩辕弓威力。 当时，众人纷纷向季满围拢过来，想一睹传说中的轩辕神弓。 但包括吕不汲、静卣在内诸多射术高手，任凭他们用尽全力，竟无一人能拉动弓弦。 当众人啧啧称奇时，叔贾试着拉弓，没想到他竟轻易拉开弓弦。 虽然叔兄尚不足以将弓弦拉满，却是除了龙骞以外，靶场上唯一能拉开弓弦的人。 且他使用轩辕射出箭矢，能激飞出百步外，还穿透箭靶，威力惊人。 “真没想到，拉开弓的人不是你……反倒是你叔兄，难道他……” 看着叔贾引弓射箭，龙骞陡然目光大盛，投向他的眼光有几分赞许。 “没想到？”季满眨了眨眼，没听懂老师的话，但也没深究。 虽赢得这一把旷世神器，但他不擅于射术，也拉不开弓弦。 季满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把轩辕弓交给叔兄用，让神弓充分发挥威力。 得到宝弓后，叔贾大喜若狂。除了洗澡和睡觉，几乎每天都背弓随行，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 “真是一把好弓……”叔贾轻抚光滑的弓身，神情像在抚摸爱人。 旋即，他摇头叹道：“可惜还差三支震天箭！” 龙骞告诉他们，当年黄帝命人铸造轩辕弓，同时打造三支震天箭。 只要弓箭合一，就能产生强大神力，瞬间击穿天地万物，甚至射日。 逐鹿之战时，黄帝就使用轩辕弓，射出三支震天箭，将蚩尤穿心而亡。 牧野之战后，武王也使用轩辕弓与震天箭，射击帝辛尸体，打破邪神女丑所施展厉鬼之术。 其后，轩辕弓被周公施展封印术，变成漆雕金弓，被儿子伯禽带到鲁国。 目下，轩辕神弓得以重见天日，但三支震天箭仍下落不明。 季满还记得，当时老师沉默片刻，也是叹息道：“可惜少了三支箭，不然用来对付那女人，就多几分把握。” 女人？季满一脸疑惑。 老师不肯多说，季满便去纠缠最疼爱自己的小师叔巫凡敖。 对方无可奈何，只能告诉小王孙，有关龙骞搜集邪神之尸残骸，以及邪神转世重返人间之事。 “老师要消灭邪神……” 打从那一天起，季满愈发意识到，身上所肩负责任，比自己想象还大。 他不仅要成为巫师、巫咸宗主及巫教大祭师。同时要率领天下巫师，打败邪神转世，振兴巫师，挽救日渐衰微的巫族。 但每到夜阑人静，独自躺在床榻上时，他一直寻思，仅凭自己微薄之力，真能做到这一点？ 季满启灵至今，已有好几个月。 他每天据《盘龙经·冥想篇》修炼法，努力打坐冥想，却进度缓慢。 初期，凭借老师注入体内的神龙之力，他的聚灵速度快速。 但嘚瑟不了几天，待神龙之力消耗殆尽，速度又逐渐放缓。直到现在，他仍是一名巫子。 季满请教过老师，对方说这是正常情况。 但他还是非常忧虑，不知要多久方能迈入少巫境。 那一天，大神官施展神龙之力，瞬间击杀铁尸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再联想母亲和阿姊，仅用极短时日迈入少巫境，季满发现在自己不远处，竖立着好几座又高又陡峭的山峰。 难道我天赋不够……他总觉得，自己与那些天才巫师差距不小，似乎很难攀爬上这些高峰。 每一次想到这里，季满心情难免变得惆怅起来。 其实在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 当初，外大母到神巫祠主持卜筮，为何神巫指定他这个外姓后裔为世子？ 难道他们不知晓，我无法胜任……季满心想，究竟是咸祖，还是外大母在坑我…… 每次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中默默埋怨一声。 但季满还是相信，只要借助老师的能力，加上自己竭尽所能，虽耗费时日会较久，也能升阶至大巫境初期。 但这之后，又如何？ 为对付女丑，季满须不断往上升，直到中期、后期，甚至迈入宗巫境。但按目前修炼进度，显然不乐观。 上一次，季满差点被鬼王夺舍，又被铁尸袭击，叔兄和虎士也因保护自己有所死伤。 事后，他就暗暗自责，觉自己非常无能。试问这般软弱的自己，要如何肩负复兴巫教，消灭邪神的使命？ 每一次想到这里，季满就有些黯然。 直到神秘男人在梦中出现，才在他心中燃起一个希望。 “既然是先公先王，一位神灵，”季满喃喃自语，“或可帮我提升，突破目前修炼困境……” 这是他决定不惜工本，甚至耽误修炼，也要寻得神秘男子身份，唤出名字的缘由所在。 惟有变得更强大，方能成为巫咸氏宗主、巫教大祭师。 季满才能协助父亲革典，完成巫咸氏与巫教复兴，保护所爱之人，这是他现阶段想法。 “季弟，幸哉那个梦中人是男的，” 叔贾吁了口气，“不然先公先王外，还算上大邑商和巫姑氏先妣名字，光是人数就够呛了！” 先妣是女祖先。除了先公和先王，殷人先妣都被列入隆重祭祀中。 例如先公示壬的配偶妣庚，还有示癸的配偶妣甲，她们是最早被列入祭祀的两位先妣。 “先妣！”季满愣了一愣，又颓然跌坐回座上。 他屏住呼吸，直到忍耐不住时，才急速地吸了好几口气。 “神秘君子……难不成我搞错了，其实是女人？” 想到这里，季满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可能，男人还是女人……我还是分得出来。” “季弟，你怎么了！” 看着一脸疲累的幼弟，叔贾担忧问道。 算了，先不理会此事……季满让自己从紊乱思绪中，勉力定过神来。 他声音微涩的说：“叔兄，我无妨！” 自从太子安将季满送来洛邑，拜巫礼大神官为师，他的内心愈发忐忑。 此外，老师又告诉季满，待解决莒国之事，便带他去宋国神宫，心情就变得更加紧张。 对季满而言，他将面对者，是一个完全迥异于宗周的神秘巫师国度。 这段时日，因先公先王之事，自己已被搞得昏头脑转。 季满决定趁老师去莒国这段时日，暂时将神秘君子及作业之事放一放。 毕竟下一次发梦，在一个月后。 既然很快要离开成周，季满要好好安歇，在洛邑城到处看看。在这之后，他就要离开王几，到宋国商丘。 一个闻所未闻，异常神秘的巫师国度，即将对王孙季满拉开帷幕。 “虽然辛苦，但我一定会找出你的名字，我不会让父亲、母亲失望，我一定会成为巫教大祭师……” 季满揉了揉脸，在他平静的眼眸里，闪过对未知前途的期待与热切。 第235章 纪氏世子 第236章 世子之心 第237章 河伯下海 “他的老巢……”纪期略微一怔，继而追问：“你晓得盗跖躲哪？” 景定看都不看世子一眼，直接对龙骞道：“龙之子，我可以带你去。一旦发现他的老巢，你要按约定释放我……” 纪期被人轻视，表情有点凝固。 “不用你去！”巫凡敖嚷道，“直接告诉我们地点就得了！” 景定露出一丝不明显笑容，慢条斯理道：“这一带海域复杂，连纪氏水师也无法寻得，我只能亲自带你们去。” 海域复杂……龙骞将信将疑，转而望向资深的家司马，对方点点头。 巫凡敖狐疑地皱起眉，质问道：“我们如何晓得你没耍诈？” 景定耸耸肩，毫不在乎地回答：“既然不信我，那就拉倒呗！” “大胆！”纪期脸上骤现怒容，想向前动手，被家宰纪铎一把拉住。 谢同也迟疑道：“巫礼神座，景定非常狡猾，不晓得是否有诈！” 众人议论不休时，龙骞不失时机地咳了一声：“行，我与你同去。” 深夜，纪障城港口。 船体通体漆成黑色的“飞云”和“盖海”号，正缓缓驶出港口。 这两艘大翼属大型战船，航行速度优越。船身长十二丈，宽一丈六尺，共分上下两层，可容纳百人。 下层有五十名桨手划桨，上层配备五十名手持弓箭、长戟与长剑的兵卒。 除了依靠桨力疾行外，船上还立了双桅风帆，依靠风力推进，能在海上快速航行移动。 纪期为防止意外发生，才安排两艘大翼，护送龙骞等人出海。 原本谢同也想一起出海，但龙骞考虑到他不曾坐海船，便让谢虎贲留守纪障城等候消息，随时接应他们。 龙骞与巫凡敖亲自押送景定，出海探查盗跖的据点。 鉴于这位云中君能召唤大章鱼，为了预防发生意外，两艘大翼战船仅沿着海岸线航行，不敢进入外海区域。 出海之前，据家司马介绍，纪障城北上海岸线曲折度大，海域情况复杂。 蔚蓝的海面从南到北，点缀着星罗棋布的岛屿，纵横交错，密度颇高。大的岛屿方圆数十里，小的只是海面上高耸的礁石。 这片海域有着众多大型岛屿，其中不乏天然港湾，供船只停泊或暂避风浪之用。 岛上丘陵崛起，起伏不断，四周茂密的树林遮蔽着阳光。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岛屿拥有丰富的淡水资源，足以供应数千人的生存需要，是隐匿之地的理想场所。 盗跖与数千名盗寇，就盘踞在这些岛屿和岩礁间。 此前，莒国曾联合齐国，派兵到岛屿进剿。但舟师不熟悉彼处地形，以及海寇情形，一直都无功而返。 此刻，龙骞与巫凡敖站在“飞云”号上，望着如深夜般漆黑的海域。 景定戴着沉重木枷锁，站在他们身后。两位侍卫手握剑柄，十分警惕的立在他两侧。 若景定敢有任何异动，侍卫会毫不犹豫将他扔入水中，随着笨重的木枷锁往下沉没，最终葬身海底。 龙骞转过身来，抬起威严俊美的面孔，缓缓地道：“告诉我们，有关于玄蛇的一切。” “太多了！”景定耸了耸肩，“一时恐怕说不完。” 龙骞不以为意，继续发问：“那你先说，玄蛇想从纪障城得到什么，为何一再纠缠纪卿？” 景定回答：“纪卿掌握南金贸易线，玄蛇不过想合作……” 听罢，龙骞与巫凡敖对视了一眼。 玄蛇窥视海外南金贸易，这个理由似乎可信。但他在隐约中，总觉得玄蛇大费周章俘虏纪雍，还有更深层考量。 龙骞打定主意，仰天大笑了几声。 景定困惑道：“龙之子，您在笑什么？” 龙骞叹了口气，感慨道：“本座在笑你，这些年为玄蛇尽心尽力，但他们只把你视作爪牙……” 景定脸色微沉，低声问道：“此话何意？” 龙骞瞥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微微讥诮。 “十多年来，玄蛇从事下毒、掠夺、暗杀、颠覆诸侯统治等龌龊勾当，积累大量财富……” 龙骞顿了顿，缓缓地道：“南金贸易获利虽多，若为此与诸侯为敌，对于财力雄厚的玄蛇而言，不是一个明智买卖。” “二师兄，那又是为何？”巫凡敖问他。 龙骞摇了摇头道：“玄蛇不惜与莒国为敌，只能说他们进入灵山，有更重要图谋……” 景定闻言，眉角微微发抽。 龙骞朝巫凡敖使了个眼色，他顿时明白过来。 小师弟转向景定，问道：“我来问你，玄蛇背后谋划为何？” 景定铁青着脸，默不吭声。 “小师弟，你别为难他……”龙骞沉沉地道：“这一个谋划，是玄蛇最高机密，只有东皇太一与云中君晓得。” 景定无言以对。 巫凡敖作恍然状，接着补刀道：“景定，原来你真是爪牙，什么机密都不晓得，可随时被弃……” 景定脸色变得阴沉难看，突然狠狠扯下了颈间吊坠。 “你干嘛？”巫凡敖问他。 “这是我的玄蛇信物……” 景定眼底闪过一丝狠色，愤怒道：“我不想再为这些刻薄寡恩之徒卖命，我要与你们合作！” 说罢，他看了眼手中吊坠，远远地往海里扔过去。 巫凡敖满意的点头道：“你愿弃暗投明，那就最好！” 见景定态度决绝，龙骞有些意外。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升起一股异样感，总觉得对方说话不尽不实，像是隐瞒了什么。 龙骞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微笑道：“既然你愿合作，请向我们透露玄蛇的一切内幕罢！” “现在？”景定摇了摇头，“不如等救出纪卿再详谈？” 龙骞不为所动，冷冷道：“现在，马上，立刻！” 巫凡敖也大喝一声：“快说！” 话音刚落，只见一条蛇突然从他袖子里溜了出来。 这一条长约五寸，周身覆盖银白鳞甲的银蛇，正是他多年精心培育，颇通人性的灵蛇。 灵蛇双眸闪烁着璀璨的碧绿光芒，不断吞噬着分叉而细长的信子，发出连绵不绝的“嘶嘶”之声。 看到近在咫尺的毒蛇，景定面孔霎时白了。他慌忙道：“我……我说……玄蛇最高主君，我们称他东皇太一。” “废话！”巫凡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谁不晓得母亲是女人？” 龙骞看着他，沉声问道：“东皇太一究竟是何人？” “我也不知道……”景定无奈的摇摇头，叹气道：“我在玄蛇内仅是排在第八位的河伯，从未见过他本尊。” “未见过他？”龙骞两道剑眉微皱，狐疑瞬间涌上心头。 第238章 折戟沉沙 “东皇太一所下令旨，由云中君传达。”景定对他们说，“玄蛇八君中，仅云中君见过主君。” 巫凡敖冷哼了一声：“如此鬼头鬼脑，见不得光！” 龙骞突然问道：“东皇太一是玄蛇主君，那么熊胜呢？” 闻言，景定愣了一下。 原本龙骞不晓得其中曲折，但在上一回王城大阵事件中，他追查被带入异境的孟明踪迹过程中，接到一封匿名信。 信中揭露熊胜父子的僵尸身份，讲述他如何杀害殷圭公，并取而代之的种种深入细节。 事实上，这一封匿名信就是殷赐所写，但龙骞并不知晓。他知晓的熊胜是玄蛇的主君，所以才会好奇东皇太一的身份。 景定的脸色很快恢复正常，沉声道：“玄蛇由主君所创立，但势力范围仅局限在王几之地。为了扩散玄蛇影响力，遂与东皇太一结盟。” “结盟？”巫凡敖与龙骞对视了一眼。 “对！”景定点了点头，续道：“王几之地的玄蛇归主君管辖，至于沿海诸国的玄蛇，则归东皇太一管辖。” 虽然景定语焉不详，但龙骞大致了解玄蛇有两个山头，一个是熊胜，另外一个是东皇太一。 想到这里，他不禁更好奇东皇太一是什么身份？就连强大的第二代僵尸人熊胜，都必须与他结盟，共同管治玄蛇。 “那你要见云中君时，”龙骞进一步逼问，“用什么方法联络对方？” “这……”景定变得犹豫起来。 巫凡敖吹了声响亮口哨，缠绕脖颈的灵蛇转向他，蛇头倏地伸了伸，张嘴露出了尖利牙齿。 “我说……”景定惊慌失措，后退了好几步。 “主要有两个法子……” 他迟疑着告诉两人，“第一个，是通过翅虫与云中君部属取得联系，他会在琅琊城与我见面。” 龙骞怔了片刻后，又问道：“你说琅琊城，为何在那里见面？” 玄蛇……”说到这里，景定闭嘴不再言语。 龙骞心内一沉，他本以为摧毁了洛邑的玄蛇，敌人就会元气大伤。但没想到东国诸侯谈之色变的玄蛇，总坛竟在莒国都城琅琊。 他顿时明白，为何盗跖会对纪氏船队路线了如指掌。 似乎纪氏舟师中，早有玄蛇之徒渗透，向其汇报舟师之动向。 同时，龙骞心里不禁感慨，东皇太一艺高人胆大，秘密潜伏在琅琊城，还成功躲过敌人耳目。 这位与僵尸人熊胜共享权力的神秘主君从不露脸，他隔三差五通过云中君传声递话，对整个玄蛇组织发号施令。 如此一来，云中君遂成为玄蛇核心层第二号人物。 这也意味着，只要龙骞将海王擒获，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东皇太一，彻底瓦解这个恶名昭彰的组织。 想到这里，龙骞又问道：“第二个法子是什么？” “很简单！”景定紧张的神色，突然恢复淡定，还绽放出一个诡异笑容。 只见他悠然说道：“只要出海，将我的玄蛇吊坠扔入水中，云中君特使就会将吊坠带给他。” “特使？”巫凡敖面色古怪，整个人愣住了。 “扔入水中……”龙骞眉角剧烈地一跳。 他猛然想起，适才景定一怒之下，扯下吊坠扔入海里的事。 糟糕……怔了片刻后，龙骞暗叫不妙，顿时察觉自己中计。 就在这时，船身猛烈地摇晃着，所有人几乎都站不稳。 “怎么回事？”巫凡敖大惊失色。 龙骞也惊疑不定，这里是浅水区域，大章鱼不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停了？” “触礁了？”船上所有船员都被惊动了，跌跌撞撞地奔上甲板。 只见水师将吏气喘吁吁跑来，神色惊怖的向龙骞喊道：“巫礼神座，有一大群鱼游过来……” 鱼群……龙骞立刻奔到船头位置，朝海面上望去。 整艘船被成群浮出海面，蠕动的不明生物包围。它们猛烈地摇晃船身，带起周边海浪翻腾。 夜空中阴云遮蔽月亮，龙骞无法看清昏暗海水中，究竟是什么生物。 “二师兄！光明术！”巫凡敖提醒他。 龙骞微微颔首，右手比划了下，一道强烈白光在半空中爆开。 在耀眼光芒映照下，他们看清层层叠叠包围船体，不断蠕动的不明物，原来是一只只通体白色的章鱼。 白色章鱼体型不如东海巨怪，但每一条有十多尺长。 在光线所及范围，只见海面上露出密密麻麻的章鱼，完全看不见海水，估计有上千条之多。 龙骞见状，瞳孔乍然缩紧。 这时候，只听得小师弟嚷道：“二师兄，你瞧……” 这些章鱼挥动着细长触手，缠绕住船下层浆手划水的木桨。 伴随一阵噼噼啪啪的碎裂声，所有船桨尽数被折断。 其余章鱼用腕足上吸盘，紧紧地缠住船头，拼命将战船拉转向东面方向。 船上水手望着眼前奇观，统统张大口合不拢。 突然间，船后方传来阵阵“嘭嘭嘭”巨响，像有人用大锤砸船身。 撞击力道之猛烈，让整艘船剧烈震动起来，半数船员都被晃倒在地上。 紧接着，偌大战船开始往深水移动。 眼下，没有浆手划船，又没有风力，为何战船还能自行移动。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惊骇不已。 龙骞暗叫不妙，奔往船尾查看，立时倒吸了口凉气。 但见船尾海面上，有四十多条虎鲸浮出来，以硕大头部顶着船身。 它们不断地摆动尾巴游动，推着大翼战船破浪前行。 龙骞与巫凡敖走回来，甲板上闹哄哄的，所有人慌慌张张乱成一团。 惟有景定神情悠闲，负手来回踱步，观赏大群水族拱船的奇景。 “景定，你做什么事？”巫凡敖对他怒目瞪视。 “不是告诉你有第二个法子？” 景定优哉游哉地道：“适才有鲸鱼游过船边，我将吊坠扔入水中，让它带回去给云中君。” 电光石火间，龙骞顿时恍然。 当初，为何景定坚持到莒国，才愿意合作？众人在殿内讨论围剿盗跖，为何他要亲自出海引路？ 这一个城府极深的男人，早在洛邑就作好谋划。只要来到莒国，他就能够脱困了。 表面上，景定中了龙骞的激将法。事实上，他假装被激怒，将计就计将吊坠抛入海中，通知盗跖前来解救。 失算了……龙骞暗暗摇头叹气。 他以为不去到外海，就可避免东海巨怪袭击。 但万万没有想到，盗跖竟召唤上千条章鱼，还有数十条鲸鱼，直接控制战船。 巫凡敖脸色骤变，咬牙切齿道：“你想带我们去那？” “龙之子，非常感激您……” 景定退后数步，彬彬有礼地致意，微笑道：“只要将您交给云中君，我就可以将功抵过了！” 龙骞神情微变，盯着他冷冷道：“我可以出手先杀你！” 景定意态悠闲，缓缓道：“你们若敢动我，这些章鱼和鲸鱼，可瞬间将船给掀翻，你们就要命丧大海了。” 他顿了一顿，瞥向后方“盖海”号，微笑道：“若是不信，瞧瞧云中君的能耐罢！” 龙骞转头望去，见“盖海”号被章鱼触手死死缠住，无法移动半分。 同时，他又瞧见战船不远处，一只数十丈长的鲛鲸浮出水面，脊背上面站着一个高大身影。 龙骞的瞳孔骤然张大，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陡闻一声清啸响起，上千条章鱼吸盘，紧紧吸住“盖海”号右边船舷，用力往水里拉扯。 同时，数十条虎鲸用头猛撞左边船舷，导致船身左右颠簸摇晃。 在一阵猛烈摇晃后，船身逐渐朝右侧海面倾斜。 “救命！” “我还不想死！” “快逃！”船上人员惊慌失措，发出凄惨的哀嚎痛哭声。 “你还不住……”龙骞的声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