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敌她蛇蝎为心》 第一章 暴毙 孤鸦寒月,罩中烛火忽明忽灭。墨暖站在关不住的轩窗前看着漫天的冥纸肆虐,一身素服衣袂被吹得凌乱。 紫檀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柏酒奉了一壶酒而来,递给墨暖时,触碰到自己的主子的手指,冰凉入骨。 墨暖一把接过,潺潺清酒倒入酒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二叔,侄女求您。” 墨家二长老墨鸣一愣,“什么” 冰凉理石砖地,墨暖扑通跪下,膝盖磕得一声清脆,单薄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她手中一盏勾勒精致的牡丹纹酒盅端得正稳,一阵狂风将她额前发丝吹得凌乱,墨暖却恍若未觉,一字一顿:“爹娘横遭意外故去,留下墨暖一介女流之辈和尚未成年的幼弟幼妹,家主之位空缺无人承担……” “既是如此,自当你爹的嫡长子、你亲弟弟墨隽继承家主之位。”墨家二长老大手一挥,影子投在墙上闷得整个屋都透着阴沉的气息。 “阿隽尚未成年,诸事不明,难担重任,更不能保幼弟幼妹们平安。侄女墨暖,以墨家亡故家主长女之身,请求亡家主胞弟二叔您继承墨家之位。”言至于此,墨暖手中的酒盅又是高了一高。 “你认为若我承家主之位,便能保你和阿隽的平安”二长老看着墨暖的低手垂目,目光深沉。四下除了透窗而来的家中子嗣哭丧之声便是一片沉寂,烛光摇曳,墨暖轻音落地:“是。” 柏酒跪在墨暖的身后,一抬头,正看见那个中年不古的男人眼中亮起的万般华彩,分明是欲望得逞。 墨暖却始终恍若未觉,任由手中酒盅被自己的二叔端走饮下,一句谢二叔成全说罢,方才缓缓抬起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二叔墨鸣饮下自己敬上的酒。 屋子静谧的仿若与屋外的骤风是两个世界。婢子柏酒仿佛都能听见那潺潺清流顺着墨家二长老的喉头流至心肺的声音,像一孔生命的泉眼汩汩流淌。 “好侄女……你如此知轻重……”一颗雷在天上轰的一声炸开,墨家二长老的声音登时哽在喉头,他紧紧扶住胸口的手抖了几抖,一口血在瞬间就喷涌而出,落在墨暖素白的孝服上,妖艳而又狰狞。 他眼神中交织着不甘与不可置信,死死地盯着墨暖那看不出神色的脸,最终徒然倒在墨暖面前。 “你饮下此酒,我和阿隽,才能真的平安。” 大雨顷刻滂沱,墨暖的脸映着不断撕裂黑暗的电闪,雷鸣声中,她的脸才逐渐浮上了苍白之色。 “长姑娘……我的姑娘……你快起来。”柏酒早已泣不成声,扶着墨暖起身,感受着墨暖的那一个不稳的趔趄,起身往屋外走去。 等在门外的婢子绍酒满目紧张,门吱呀打开的那一瞬,她像是被禁锢住了一般,只盯着柏酒不说话。只瞧柏酒缓缓点头,绍酒登时不知是喜是悲,扑通一声跪下,登时泪流满面,千万言语汇成一句:“主儿……” 墨暖恍若未闻,她的眼光越过绍酒,像是看着远方飘渺的雾,“墨家二长老,与老家主手足情深,因思其胞弟,服毒追随。”墨暖的唇齿间缓缓吐出这样一句话来,轻飘飘的随风化成了雨,落了满地。 …… 灵堂帷幔飞扬,年幼地墨隽一脸茫然地看着身旁立着的墨暖:“外面雨急,长姐漏夜前来,可有事要嘱咐弟弟” 墨暖一言不发,冰肌雪骨扑地,朝着爹娘的牌位郑重三拜,挺直脊背时,盈白的额头一片绯红。墨隽登时也跪了下去,他看着满目郑重的墨暖一言也不敢出,这个从小就对自己颇为严厉的长姐,虽然自来到灵堂的那一刻起就自顾自的跪拜叩头一言未发,可周身散发的气场总让人觉得,似有什么大事、要事发生。 三柱燃得正旺的香正袅娜着烟,崭新的牌位端端正正地立在案前,墨暖又是一拜,从始至终未看过墨隽一眼,视线皆在那袅娜着的烟和落在香案里的灰上。墨隽乖巧地跪在长姐地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墨暖终于说了她来灵堂后的第一句话,她说:“阿隽,你先出去候着,等我叫你时再进来。”清音响在偌大的灵堂,是一贯的不容置疑。 墨隽不敢有他,只应声出去,又对着香案扣了三个头才敢起身。他乖巧地立在廊下,看着自个长姐的丫鬟绍酒将紫檀木门吱呀一声关上。 穿堂风在门开的一刹那席卷了满堂,引魂幡被吹得哗哗作响。墨暖只是跪在那里,对墨隽走出去的脚步声,亦或是门外的狂风大作暴雨淋漓均无动于衷。门缓缓关上,掩住了墨暖的背影,偌大的灵堂除了两具冰凉的棺材就只有墨暖一人,而她却只是沉默。 墨隽立在廊前,被骤雨打湿了衣裳,却丝毫不见墨暖要他进去的意思。 灵堂中寂静了良久,半晌,烛台上燃得正旺的蜡烛发出啪的一声响,墨暖才终有所动,缓缓开口:“墨家列祖列宗在上,墨家之女墨暖,戕害血亲,罪孽深重。”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扫过眼前的每一块牌位,“爹娘故去,墨家风雨飘摇,家主之位人人欲得之,我与幼弟幼妹们,旁人更是欲除之而后快。墨暖身为墨家家主长女,自当担起重任,保护幼弟幼妹,守住家主之位,守住墨家平安……“ “二叔狠戾,步步紧逼,视爹爹的嫡长子阿隽为他抢夺家主之位的眼中钉肉中刺,墨暖无能,实在难以寻得安全之法。“ “墨暖自知此举不可得原谅,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只求列祖列宗九泉之下,不怪罪我故去的爹娘,不迁怒我年幼的弟弟妹妹。所有恶果墨暖愿一人承担。” “若有恶报,墨暖绝无怨言。“ …… 骤雨不停地拍打着轩窗,廊前的墨隽被雨水打湿了衣衫,就连额前的碎发都紧贴着面庞往下滴水,柏酒心生不忍,刚要抬手敲门就瞧见不远处似有一个熟悉身影,她急忙向墨隽道:少爷,让绍酒送您先回去,换身衣裳喝碗姜汤再来守灵。大小姐今日在二长老那吃了些气,许是有好多话要对老爷夫人说,少爷就先别在这里等了。” 墨隽闻言,垂眼瞥了瞥禁闭的房门,想今天墨暖这副样子,必定是在二叔那作了一番苦斗,也是自己无用,争不来家主之位,还得让姐姐一介女流费心筹谋,他叹了口气:“我去厨房,给姐姐熬碗姜汤来。” 狂风吹得墨隽有些迷了眼,就连支起的伞都有些不稳,柏酒催促着绍酒送墨隽回房。一直瞧着墨隽远去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才前往墙边茂郁的一株大树下:“公子,夜深雨大,因何事前来” 从沙沙作响的大树下显出一个只身站立的身影,宋怀予瞧着柏酒的神情,不祥的预感似乎得到了某种印证,他低沉的嗓音溢出颤抖之音:阿暖呢阿暖在哪” “……大小姐在房内和老爷夫人叙话,公子还是不要打扰……”刚想阻拦他二人的见面,却没想宋怀予径直冲着灵堂疾步过去,柏酒心下一惊,再阻拦已经来不及。 宋怀予猛然推开门,只看到墨暖跪在地上,那笔直的脊背和单薄的身体在烛光的晃影里,扯出长长的影子。 第二章 血海深仇 狂风呼啸着袭来,似飘来清冷梅香,穿过宋怀予被雨浸湿的衣角,穿过灵堂高高挂起的白幡,也穿过墨暖一身素服和垂下的青丝。 半晌,墨暖才缓缓开口,声音中似有颤抖:“你来了。” 婢女柏酒识趣地退下,将房门关上,只留下屋内一派的静谧。 宋怀予走向墨暖,却又不敢走得太快,他一步一缓,像是生怕惊动什么,也生怕打破什么。 “养父一直没有回家,我来寻他,阿暖,告诉我,你见到他了吗”宋怀予的声音极轻。 墨暖缓缓起身,腿却因为跪的太久而发麻,引得一个趔趄,被宋怀予一把扶住。在对上宋怀予那双晦涩眼眸的一瞬,墨暖就匆忙躲开自己的目光,宋怀予紧紧抓住她的手腕:“阿暖,告诉我,养父安然无恙。” 她面上闪过慌乱神色,手心都捏出了汗,却还是佯装镇定:“我今日未曾见到二叔,也不晓得二叔在何处,夜深雨大,兴许停在某个客栈避雨歇上一夜也说不定。” “暖暖,”宋怀予的声音听起来似有隐忍,“林峯说,他用来处置违反军纪的人的鸩酒少了一些,你前两日到过他的营帐去,可曾……” “你何必问我!”墨暖突然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绝不可示人地痛楚,她发了狠地挣开,声音凄厉,“你猜到那鸩酒是我拿走,也猜到我要拿这鸩酒干什么,你更晓得今夜你那养父、我的亲二叔回不去了!你又何必来问我” 宋怀予的身子一震,眼中皆是不可置信,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墨暖,缓缓抬起手想要拨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却因墨暖眼眶的眼泪呆住,半晌,才缓缓开口:“你还是这么做了,为了你弟弟,为了保住家主的位子。 “他是你的亲叔叔,是育我长大的恩人,你如何下得了手……”宋怀予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的情绪,顿在空中的手徐徐放下。 “从那日林峯告诉我,你去过营帐后鸩酒少了,我便日夜忧心,可我心中总期盼着,你能因我有所顾忌……”他后退了两步,看着这个自己从小一同长大,接了他的定情信物,等着自己下聘定下亲事的女人,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声音全然没有往日的宽厚温文,全然没有方才的期冀、小心翼翼,像冻在千里冰封的雪那样凉的彻骨。 天上陡然炸开一个惊雷,似是惊醒了墨暖,这一夜对她而言忒过漫长,自从墨暖的爹意外身亡,族中关于家主之位的战争就已经刀光剑影,她这一脉除了自己其余的全是弱小弟弟妹妹,嫡出的墨隽才十一岁,墨昭十三岁可是只是一个庶出,剩下的妹妹中,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才六岁,谁也不能成事。唯有她,日日悬心,跟族中长老明争暗斗欧,守住家主的位子不旁落。 想起她如何裹挟着艰辛一步步不肯低头的走到今天这步,终于忍不住爆发,声嘶力竭:“我孤身一人带着这样一群尚不能成事的年幼弟妹,若非步步谨慎,为刚为烈,早就沦为刀俎鱼肉、被那些觊觎家主之位的人吞掉了!你不是不知道我那二叔如何步步紧逼!逼我嫡出的弟弟放弃继承权,逼我放弃墨家,逼我交出爹娘留给我的基业,我爹娘骤然横死,我如何斗得了他在墨家几十年的根基!” 宋怀予死死地盯住墨暖,自己是如何夹在青梅竹马和养父之中挣扎的已经不值一提,他明白墨暖的苦楚,只是仍不可置信:“可你怎么能夺了他的性命,在我们之间造就这样的血海深仇……” 他一把拽住她,动作用力到指尖发白,连手上凸起的青筋都在宣泄着恨意,“你可知道,你这么做就是硬生生斩断了你我之间的情义在墨家与我之间,你是这么决绝地舍弃掉我。” “墨暖,你好狠的心。” 他用力地拽着墨暖,这是墨暖与宋怀予相识的十多年来,第一次见他如此怒不可遏,或者说,是他第一次有温柔之外的情绪:“你是这么轻易的就舍弃掉了我。” 宋怀予的灼灼目光就像是要烧了她一般的令她感觉到灼伤之痛,墨暖转过头去,不敢与宋怀予对视。她扬声道:“我本性狠厉,他非我族类,我怎么会轻易饶他?” “杀了他,永绝后患。”墨暖清冷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了宋怀予的耳边,“宋怀予,你我之间血海深仇,你当然不能娶一个杀父仇人,你我婚约,自此作废。” 墨暖说出这番话,宋怀予的眼中浮现出不可置信,面容随之一点点苍白和灰暗,他踉跄着后退,带倒了身后的瓷瓶,啪的一声,碎得响亮。 空气之中的寂静令人觉得可怕。 宋怀予就那么一瞬不瞬的看着墨暖,一言不发。墨暖偏过头去任由目光灼灼如芒在背,她动也不曾动一下。 突然宋怀予转身向门外走去,推门的手猛然一抬,却没有继续动作,灵堂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恍惚的烛台将两个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宋怀予瞥到白墙上墨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用力一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上的雷突然炸开,墨暖终于坚持不住,登时跪地痛哭,她的恨意是那样赤裸地刻在脸上,可颤抖的嗓音却将她的脆弱毫不遮掩地摊出。 她慌乱地收拾着撒落一地的碎片,闻声而来的柏酒连忙蹲下同她一起捡,她抬头看着墨暖苍白的面孔,犹疑道:“小姐……小姐为何不告诉宋公子,老爷和夫人的死,就和墨二长老有关……小姐和公子,真的要到如此地步么” 墨暖捡瓷片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断地摇头,哭的连话也说不利索:“可我终究是舍弃了他。我舍弃了他,柏酒,我舍弃了他……”她拽着柏酒的胳膊,哭的声嘶力竭,喘气都开始吃力,嘴里却仍然说着,“我为了墨家舍弃了他,我舍弃了他……” 她哭的头也抬不起来,整个身子不住的颤抖着。宋怀予知道自己养父对墨暖的步步紧逼,所以也从未对墨暖的还击有过任何怨言。可是墨暖是那样绝决的毒害了墨鸣,她不是不知道墨鸣对宋怀予有恩,可她还是这样做了。 这毫不留情的抉择与抛弃,才是墨暖和宋怀予面前无法跨越的横沟。 血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柏酒这才发现墨暖的一只手狠狠的攥住了瓷片,鲜红的血滴落在除了白就是白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狰狞。 雷霆轰鸣,一道道闪电打过,不停映在墨暖苍白的面色之上。狂风止不住的呼啸,就连屋内的灯火都接连被扑灭,灵堂内霎时一片黑暗,墨暖仓惶起身跌撞着跑到到案台前去护着为爹娘烧着的香,“爹,娘,没事的,没事的……”她像护着她生命里仅有的东西一样,怀揣着惊恐与小心翼翼,不断地对着香说话:“没事的……没事的……爹娘,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 像是在对谁保证,像是在对谁安慰,像是只有这一句话,也只准有这一个可能:没事的……哪怕都这样了,也没事的。 柏酒赶紧将房门紧闭点上蜡烛,墨暖半个身子都倚在了香案上,她缓缓地抬头,瞧着挂在高处的白幡,泪滴从眼角滑过,“他的养父杀了我的爹娘,我又为我的爹娘报仇杀了他的养父……我们之间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啊……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第三章 起灵 骄阳挂在空中,烤着满地落花,墨家府上平静的像是昨晚的暴风骤雨不曾存在般。 墨府议事大堂内人人皆一脸肃穆,墨暖在众人漫长的等待后不慌不忙地走来。 午时三刻,墨府随处可见的白藩在风中招摇,日头在这时隐匿在云窝里不肯出来,有蒙蒙细雨打在墨暖的脸上,她裹了裹身上的衣袍,昂首迈步踏入屋内,在众人紧盯的目光中,未跟墨家几个长辈行礼,径直落入了主座。 “墨暖,你什么意思”方一落座,墨二夫人顾绣敬就站出来嘶声质问。她是二长老的发妻,年龄比墨暖的爹还要小些,面容却苍老的很,许是不该操的心操太多,连眉宇间都是一派厉色。 墨暖却恍然未闻,眼神慢慢悠悠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方才缓缓开口:老家主故去,自该由新任家主主持发丧。刚刚我已经……” “好你个墨暖,自古承嫡不承庶,承男不承女!你一介女流,竟敢觊觎家主之位。你当我们这些长辈老眼昏花头脑不清楚,由着你不忠不孝。”墨二夫人顾绣敬啐了一口,怒极反笑,说话间就要上前将墨暖从主座上拽下来。 只见墨暖的同胞妹妹墨芊从一旁向前横了一步半斜了身子挡在墨暖面前,半笑不笑的样子睨着她:“二婶娘,二婶娘忒心急了些,长姐话还没说完,爹爹的发丧事宜还没与诸位长辈探讨清楚,怎么婶娘这就着急由谁继任家主了” “当日我二叔急着发丧,可好歹我墨家也是大户,自该按着规矩将爹娘的棺材多停些时日,如今已然在厅堂停了两月余,虽然老规矩是停棺日子越多,越显富贵。但我爹娘一日未入殓,墨家就被心怀歹意的人搅得不得安生,为了我爹娘早日身安,也为了墨家早一日安宁,昨夜我与弟弟已经请了先生算了,今天就是个大好的日子。” 墨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将他们的反应悉数收在眼中,却不等众人回应,直接下了定论:“所以方才我已经请了人去报丧,今天请各位叔伯来,也是告知大家,早做准备。”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神色各异,明明感觉不妥,却谁也不急着做出头鸟。只顾秀敬一人怒极反笑,跳出来厉声道:“今天墨暖你真敢说得出口……家主发丧这样的大事,岂容你一个人武断此事怎么都应与你二叔商议过后决定……” “二婶娘怕是替墨暖操心过了头,一来墨暖是墨家家主嫡出长女,墨隽是墨家家主嫡出长子,自己的爹发丧,为儿女的自然有这个权力做主。二来墨隽即将继任家主,此事更需有他决议。三来么……三来二叔早已听从爷爷的安排分家,就无需再操心我爹爹一脉的家事。” 墨暖轻飘飘的一记眼神荡过去,“下葬定在今日,虽然有些仓促,不过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更何况林小将军也前来路祭,这样的体面尊贵,再拿款可就是不识好歹了。“ 墨暖抖了抖身上的披风,不疾不徐地走向屋外,众人这才发现屋外不知何时列了一排士兵,一个个整装肃穆。冷雨潇潇,落在寒冬腊月的梅花之上,士兵将宗祠围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众人皆不敢妄言,只屏息看着墨隽一步步为祖宗上香,跪在软垫上叩头。眼看着丧队起乐,顾绣敬终于忍不住出声:“等一下!” 墨暖扶着墨隽的手微微一顿,抬手紧了紧身上的披肩,缓缓看向顾绣敬:“家主丧礼,婶娘几次三番阻挠,到底是何用意” 顾绣敬皱着眉:“你二叔还未到,你以子嗣身份为家主发丧多少压不住一些……” 墨暖将身子挡在顾绣敬的面前,做蹙眉沉思的模样,叹了口气,将头贴近顾绣敬的耳畔,声音轻轻的:“二婶娘,你放弃挣扎,二叔他再也来不了了。” 顾绣敬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墨暖,连唇角都在颤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墨暖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林峯冷冷地睨了一眼顾绣敬,低沉的嗓音中含着一份不怒自威:“有疑问” 墨暖就那样半笑不笑地看着顾绣敬,将食指轻轻压在唇上:“嘘——”庄严的号声顿时吹响,鼓声震天。 墨暖从怀中掏出象征家主身份的墨玉扳指,明晃晃的亮在众人眼前,朗声道:“爹娘出家门之前,曾预料到此去路途凶险,特意将家主扳指交与我,墨家族人见此板纸如见墨家历代家主,墨隽听令!“ 墨隽扑通一声跪下,高声道:“墨隽在!” 墨芊见状,连忙上前跪下,墨昭墨沅紧跟其后也跪了下去,他们随身的丫鬟小厮跟着乌压压跪了一片。 墨家其余族人见状,各个面面相觑,眼神中意味深远。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等到,不情不愿的下了跪,只有顾绣敬和她的儿子墨列梗着头愣在那里。 墨暖也不看他们,高举着板纸:“墨隽,今日我奉墨家故家主之名问你,你可愿以命起誓,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保护墨家,守护墨家” 墨隽抬头,正色道:“我墨隽乃墨家上任家主嫡出长子,自启蒙起承教皆为掌家之法,我墨隽今日当墨家众族人之面,满门祖宗请听!墨隽今以第14任墨家家主之名起誓,墨隽必不负祖宗基业,将墨家发扬光大!” 墨隽稚嫩的声音在宗祠响起,纵使众人心中百般疑问也不敢多言,只静观其变。顾绣敬脸色铁青,她死死的摁着自己儿子的肩膀,墨暖回身看着自己的弟弟,扬了扬头:“家主即位仪式择日举行,发丧!!!” 棺材很快被抬来,却是从两具变成了三具,所有人皆愣在当场,墨二长老死了!但那股子诡异的静默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场上就闹成一团。 顾绣敬几乎是要冲上去撕了墨暖,墨芊挡在前头与其争执。墨列双目通红,直奔墨暖而去,墨昭来不及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狠狠的上前牵制住了墨列的手,只有墨隽愣在原地,似是被什么冲击住一般,迟迟没有反应。 哭的闹得喊得骂的,墨沅小小年纪经不住这个场面,被吓得哇哇大哭。各色声音混在一起,像是要把房顶掀翻。 墨暖抄起一个瓷盏就往地上摔,白瓷撞击地面的破碎声终是盖过了这场闹剧,众人登时安静。墨暖缓缓福了一礼,看着林峯:“将军,婶娘与表哥悲伤过度言行无状,怕他们惊扰了亡魂,还请将士们扶他们休息。” 有几个墨家爷们刚要出声阻拦,可看到林峯随身亲卫身上配的刀剑,也都硬生生把质问的话都咽了下去,谁也没想到场面会如此之刚烈,墨暖,会用如此激进的法子。 顾绣敬声嘶力竭的吼道:“墨暖,你个毒妇!!!你给我说清楚,你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别以为……” “婶娘疯魔了,找个郎中为她看看。”墨暖轻声道。 第四章 戕害 墨家大长老墨册颤抖着手指着多出来的这具棺材,问道:“我且问你,这是谁” 墨暖不急不徐地对上面前这位在墨家族人之中颇有地位地老者,一个古稀老人,就连自己的父亲在世时也是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二叔,她墨暖和墨隽也从未失了礼数的请安孝敬。当日骤失子侄时不见他如此哀怆,自己和弟弟阿隽被墨二叔步步紧逼时也没见他出面过,如今墨鸣死了,他反而又一副大家长的模样要主持公道。 墨暖心中恨极了自己从小毕恭毕敬尊着的叔伯爷爷们,但凡有一人从这家主之争中扶持自己和弟弟一二,她不至于走投无路,亲手戕害祖亲。 她从怀中掏出绢帕,佯装拭泪,捏着嗓子作出一副哭声戚戚的样来:“二叔说他与爹爹手足情深,不愿与他分开,亦去追随了……我昨夜到时,诸事已晚,又怕诸位叔伯和几位爷爷们连日哀痛悲伤,不敢再惊扰,只等大家白日里精神好些,才敢说这事……” 婢子绍酒适时上前,搀扶着貌似摇摇欲坠虚弱不易的墨暖,悲声道:“昨夜儿我们姑娘原想去二爷那商议给老家主送殡的日子,可二爷却奇怪的紧,要我们姑娘去祠堂叙事。谁知昨夜那样大的雨,打着灯笼都灭了几次,我们姑娘就去的晚了些,可是……可是……” “可谁知一开门,二爷早已去了!!手里还有这封遗书……我们姑娘被吓坏了,连夜就起了烧,又不敢声张惊动,这样接二连三的噩耗,诸位爷爷太太们可怎么经得住。就是今晨,我们姑娘都哭的起不来床,只敢等着大家都在时才说这个噩耗,这样彼此也能互相安慰一些,不至于惊了哪位主子。”绍酒一番巧嘴,说的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墨暖只倚在她的肩上,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 堂下众人皆面面相觑,似有疑问,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墨隽仍是呆呆地愣在那,脑中却不断浮现着昨夜长姐扑通跪在灵前的模样,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只紧紧的攥着拳头,一言不发。 “可……”大长老墨册似乎有什么话梗在了喉咙之中,却也踌躇不决。 墨暖虚弱地扶着胸口,“柏酒,将二叔的遗书呈上来罢。” 柏酒一字一句地念着遗书,言辞恳切,声泪俱下,俨然一副哀痛至深的模样,在场众人都听的稀奇。人人心有疑问,人人都不做那个出头的鸟。可那当着众人展示出来的遗书,字迹与墨二长老别无二致…… 声声唢呐凄凉,丝丝细雨中扬着漫天雪白的冥纸。 引魂幡高高扬起,墨家族人神色各异的跟在这送丧的队伍里各怀鬼胎。诡秘的气氛蔓延在街道上,就连行人匆匆都不敢驻足留步,那驻扎南海边境的林峯小将军,明明说是前来路祭,可亲随兵卫各个手持利刃,一片肃杀之像,哪里是路祭该有的样子。 就连往日和故去墨家家主墨鹤夫妇二人的好友故交均未露面,谁也不想趟这趟混了的水。 一脸稚气的墨隽行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背后是多少灼灼目光,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悄然回头,目光穿越过素服人群,看到女眷那一伍里,长姐目光坚定,似是含了无尽的承诺与爱护,墨隽高声道:起灵—— 哀乐登时响彻天际,哭声片片,漫天的冥纸随风飘扬,肆虐的像是一场诡谲地赞歌,墨暖一步一步在女眷队伍里跟随前行,耳边是悻悻作祟的假哭声和年幼的妹妹们痛彻心扉地哀嚎,她紧紧地盯着送葬队伍最前方领头地墨隽,就连他走的每一步都似鼓点落在了墨暖的心上,令她胆战心惊,令她如此小心翼翼地看护。 “柏酒,你说,这一关,咱们算是过了吗” “眼前这一关是过了,只怕日后更有腥风血雨等着咱们……” “今日,多谢你……“ 月朗星稀,仿佛和白日的阴郁不是同一天。墨暖仍是白天送葬时的素服,眉眼之中尽是疲惫,“若不是你在这里压制,顾绣敬看见自己的夫君死得不明不白,绝不会轻易放过我和阿隽。” 四周除了风吹白幡别无它声,林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值得吗” 墨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没什么值不值得。” …… 铜台灯只点了一盏,正摇曳着烛火,映得室内一片昏黄,墨暖坐在案前一言不发,任由柏酒将墨家旁支手中攥着的盐利悉数汇报。 她叹了口气,打断柏酒的话,“二叔人已经死了,可暗中留给他儿子墨冽的盐庄却不少,这些盐庄大大小小牵扯着各个州县的盐利……盐产之根本的引窝在我们手中,可是不管我们手底下的引窝能产出多少的盐,能产出多少优质的盐,负责销售贩卖的运商皆在墨列手中……阿隽,长姐要如何才能巩固你的地位呢……”她蹙着的眉头变得更甚:“墨列手上的盐庄脉络这般清晰,恐怕争夺家主一事他们早有准备……爹娘留给我的基业只够与他们勉强抗衡,却还不能把他们扳倒……” 室内静谧,不急不促的敲门声响起,墨暖眼皮也未曾抬起,目光仍沉在账本上,绍酒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主,隽哥儿来了。” 墨暖正在拨弄算盘的手微微一顿,她垂下了眼睛似是闭目养神了一会,方才对伺候在一旁的柏酒开口开口:“让他进来。” “长姐……今日那二叔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夜你明明是……“墨隽一进门就炮语连珠似的发出诸多疑问,却又在看到墨暖的脸是止了话头。 “马上要当家主的人了,是该这样毛毛躁躁的言行举止么”墨暖也不接他的话茬,只一记眼神冷冷的扫了过去,墨隽登时住了嘴。 “你且过来,我问你,二叔死了,他儿子墨列可会心甘情愿看你做墨家家主,掌偌大家产” 墨隽低下头,糯声道:“不会……” “那二叔死了,他们一支手里的引窝运商就全然失控成了摆设了” 墨隽摇摇头:“即便二叔死了,婶娘也会让他们一支的盐脉有条不紊的运行的……” 墨暖就那么看着越答越把头低下的墨隽,道:“那你手中的盐脉可否完全压制住二叔留下来的盐脉亦或是你掌握墨家整个盐商的命脉,以此号所有族人引窝、运商、场商又有哪一项牢牢地握在咱们手里,能让其他不服你的族人不敢有异言的又或是你能经得住顾绣敬马上要对咱们进行的打压,保证盐脉不受围剿” 墨隽的声音几乎已经弱的为不可察,他惭愧的头也抬不起来,用蚊蝇一般的声音道:“不能……” 从长姐问出第一个问题,他就知道长姐的意思了。眼前尚有无数的艰难险阻等着她姐弟二人过关斩将,可他还在一个死了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主,外面灶户说咱们盐庄产出的盐味道不正,颜色也不够白净,嚷着要个说法。现在都堵在咱们隽哥东郊西口的那个盐庄闹事呢。”绍酒急急匆匆进门,明明是数九寒天,额头上却急出了一层薄汗来。 墨暖噌的一下起身,冷笑道:“我就知道,必不会这么安生。去查,看这些个灶户近日都和什么人接触,若不是顾绣敬挑拨出来的事,我墨字倒着写。” 墨暖随手抄起一个账册,“柏酒去查,绍酒跟我走。” 墨隽似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的站在一旁,墨暖风风火火的披上大氅就要走。直到门槛前才想起来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眉眼中有着指责与不满:“你还在这里作甚” 还未等墨隽回话,墨暖吱呀一声推开门,朝着院子里的小厮道:“找身小厮的衣服,家主要换。” 墨暖冷哼一声,“走,今日带你会会人间的豺狼。” 一路马车踩雪,吱吱呀呀不急不忙的到了盐庄,掌事人连忙迎上,紧跟其后的就是诸多灶户,各个面色凶煞。 墨暖不急不徐的掀了马车帘,小厮铺了地凳,墨暖正要下车,一个年轻灶户就人群簇拥着趔趄上前,柏酒眼疾手快地就推了小厮上去拦,这才没摔了墨暖。 墨暖稳稳当当地下了地,看着那眼前一群等着出好戏地人也不恼,也不问责那个鲁莽的灶户,只盈盈一笑,那笑却未深入眼底。 她朗声道:“今儿个我墨暖来,为的是有人希望着能获取更大的利,所以过来成全一二。所谓和气生财,大家这些年和气着过到今天,正好该是日子聚一聚。诸位且随我来。” 第五章 豺狼 鹅毛般的大雪在空中肆虐,堂前乌压压占了一片的人,熙熙攘攘,各个面露愠色。 墨暖不急不忙的从偏阁走出,缓缓落座,眼风在众人脸上扫过。 “大姑娘,我们灶户做点小买卖不容易,你们也不能忒黑心,这次的成色这么差……” “就是,主顾嚷着让我们赔钱,这个钱得你们来赔!” “黑心肝的……补偿我的损失!” “人隔壁庄子的盐价格比你们低了三成……” …… 墨隽站在墨暖身后,听的直皱眉头,可眼前的长姐却波澜不惊,甚至还静静的品着自己的茶。 堂前灶户见墨暖毫无回应,觉得自己被怠慢,更加恼怒,叫嚷声一时不绝于耳。可喊着喊着,墨暖仍是连眼睛也不抬的继续品着茶,茶喝够了,纤细手指将莲纹瓷盏轻轻放下。瓷碟和檀木桌子相碰发出清脆悦耳声响。 墨暖抬眼看向他们,眼神淡淡的,连一丝动容也无。 灶户们被看的发毛,忽而心虚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弱,不一会,满堂寂静,悄无声息。 墨暖这才开了口,却一个话茬都不接。她抬眼看站在自己身侧的柏酒:“爹爹起灵前,听闻有相熟的灶户前来吊唁,言辞恳切,实在令人感动,我忙糊涂了,也不知是哪位叔伯,还未曾谢过。”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些人面露尴尬。柏酒立刻会意,朝着人群盈盈笑道:“远山县的灶户王掌柜、靖水镇的灶户赵管事、川邑县的刘娘子……” 墨隽皱着眉头,这几个,全是南海乡下镇子上的灶户,各管一派土地的盐利,很有章程。 特别是靖水镇,毗邻江海,百姓多捕鱼,平常烹饪时为去鱼腥放的盐也要比寻常百姓多一些。每年的盐利,就要比远山县、川邑镇的多四成。可以说是他手底下南海乡镇里盐利最高的地界儿了。 那可是爹爹还在世时,从自己的庄子里拨给自己的肥地,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却没看出来他们背地里和二房勾搭上了。 墨隽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两年来,靖水镇的进货量比往年少了4成,原来是早就在背地里搭上了二房。 墨隽又气又恨,气自己竟然疏忽大意到如此地步,两年来看着靖水镇的拿盐量变少,却从来没有细想过。恨二房心机叵测,无孔不钻。 柏酒瞧着一身小厮打扮藏在一众奴仆长工之间,一脸领悟的模样,心中才松快了几分。 她朝着人群招手:“先前府里事忙,疏忽了谢礼,今儿个长姑娘正好有空,还不快来领” 几个被灶户面面相觑,神色尴尬的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人朝着被点名的那几个灶户小声冷哼:“墙头草!” 王掌柜被这么一骂,反而受了激励好像非要证明自己什么似的。他大步迈上前,“谢礼就不必了,老庄主去世,我等去看望吊唁是应当。长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王掌柜人到中年,中气十足,一席话的声音整个堂屋都能听见。他冷哼一声,没有半分好脸色:“谢礼也用不着,咱们全是感怀老庄主,他掌事时可是从没坑过咱们这些平民灶户!” 赵管事如捣蒜般点头:“就是就是,我们去吊唁,那全是因为怀念老庄主,谁也没看你的脸面。” 墨暖恍然大悟:“原来几位掌柜是对我墨暖不满了。既如此,晚辈就不强留诸位了。柏酒,叫账房拿几位掌柜的质剂书来。” 话音刚落,偏阁中就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小胡子男人,他手捧着算盘和质剂书,翩然落座。 墨隽一愣,长姐什么时候把人叫过来的 没有人给墨隽解释,那账房不等众人反应,那这几张质剂书在众人面前一晃而过:“诸位请看,这是三位掌柜前的质剂书。白纸黑字,有手印,有章印。” 赵娘子到底是心虚了些,她裹挟在人群中,连头也不敢露:“有这质剂书……又如何”她想起墨家二房的嘱咐,又有了几分底气:“是你们的盐比别的价高,又出现了坏盐……” 墨暖嘴角噙了一抹笑:“赵娘子何必不懂装懂呢,坏盐出自哪里,咱们大家心知肚明。其中到底什么章程,也都心照不宣。如今我按下不提是为了彼此保留个体面罢了。” 她的眼中毫无情绪,声音愈发的冷,衬着嘴角的那抹笑都让人觉得生出一股寒意。墨暖缓缓开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赵娘子心里有了认为更好的选择,我自然尊重祝福。” 眼风冷冷的扫过赵娘子的脸上,一个向来本本分分做事的女人,当年还是自己扶持做到了一镇灶户的位置……除了耳根子软,也没什么太大毛病。 “我墨暖只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合作。” 赵娘子一个寒颤,她摇摇头:“不,不了……” 旁边有个灶户偷偷拽了拽赵娘子的衣角,赵娘子低声道:“这位长姑娘年纪轻轻却手段了得,她是知道的。瞧她如今气定神闲的模样,只怕更留有后手。说到底,他们两房的斗法,咱们这些小灶户还是不掺和的好。” 可还没等赵娘子说完,吴账房就朗声而道:“请王掌柜、赵管事、六娘子来支付违约金100两纹银,撕毁质剂书。” 王掌事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掏出银两就要往前放。绍酒却赶了回来,从门口正往里进,瞧见王掌事毫不心疼的就掏了银子,扑哧一笑。 刺啦一声,王掌事与墨隽的质剂书就这么被撕得粉碎,分散四落。 柏酒一副憋不住笑的样子,前仰后合。众人纷纷狐疑,就连王掌事也是心中一惊,总觉得上了什么圈套。 墨暖开口呵斥,语气却半分脑意也无,甚至还有些轻飘飘的:“什么场合你笑成这个样子,不成体统。” 柏酒也不恼,喜滋滋的,“我是笑一句话,难为竟然没人记得。”她轻快的望着堂前的每一张面孔都在瞅着自己,方才开口笑道:“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闻言,王掌柜脸色难看的站了回去,众人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怀着什么样意味的都有。 谁都知道,这一百两的违约金必是墨家二房婶子顾绣敬给的,可这绍酒姑娘说的也十分有道理,天下岂有掉馅饼的如今顾绣敬为了和墨暖斗法,提出那么多让步,可日后呢稳定下来了呢 商人一个比一个精明,还不是要想方设法的再赚回来。 眼光还得往长远了看。 第六章 运筹帷幄的墨暖 几个心眼活泛的一直闷在后面不出声,眼瞅着瞧明白了形式,连忙出声道出了最重要的事:“墨掌柜,先前你在庄子口说有更大利,是什么” 墨暖也不言语,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直到众人都等着焦急了,方才悠悠开口:“还不拿出来” 绍酒立刻会意,抿着嘴笑:“那就让他自己赌嘛,赌输了也怨不得什么,只能怪自己信错了人。” “是这个理。”墨暖满意的点了点头,随手抚了抚鬓角,对堂下众人视若无物般的起身进了偏阁。 众人摸不着头脑。 绍酒冷声道:“愿意继续跟我们家合作的,进屋签新的质剂书。”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条件说也不说,直接硬生生的让签质剂书一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却也不敢离开。 反倒是赵娘子,咬咬牙,最先迈出了脚步进了屋。 不一会儿,就笑意盈盈的拿着新的质剂书走了出来。其他灶户纷纷涌过去想看,却被赵娘子一把揣进怀里捂得严严实实。她一句话也没跟别人寒暄,喜滋滋的走到柏酒面前,一副千恩万谢的感激嘴脸。 见赵娘子这个模样,其他人纷纷涌上了前,挤破头似的要进偏阁,却全被庄子里的长工拦在了外面。 陆陆续续进去了十个人,又陆陆续续出来了十个人。各个眉开眼笑,捂着个宝贝似的揣着新签的质剂书,生怕墨暖反悔似的。 众人再想进去,却全被拦在了外面。墨暖不急不徐的走了出来,眼风一扫:“剩下的诸位么……” 她冷声道:“一人来交一百两银子的违约金,拿着你们的质剂书,离开我墨家盐庄。柏酒,传我的令,我墨家三代不与他们合作,也转告其他盐商引窝,凡要是把盐给了他们,就等于和我墨暖翻脸。” 赵管事登时变了脸色,才要开口,仅剩的那十几个人骂声连连,质问墨暖什么意思。 这岂止是解约,这都是断了其他生路了。 王掌柜冷哼一声:“还看不出来什么意思拿你们当猴耍呢。” 墨暖冷笑道:“先前在庄子门前嚷嚷不再与我们庄子合作的,难道不是你们几个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官我已经报了,诸位若是拿不出我墨暖卖黑盐的证据,咱们大牢里见!” 赵管事连忙改口:“哪有人说你们是黑盐,墨掌柜的可别会错了意。”他拱手作揖:“人多口杂,听错也是有的。” 墨暖轻声道:“是么”她轻抬手端起桌上的莲花茶盏,用盖子撇了撇茶叶,也不接话。 剩下的人纷纷接话:“对对对,我们什么都没说。” “我们都听见了!”以赵娘子为首的几个签了新质剂书的,登时开了口,一个个反水撕咬,堂子里瞬间炸了锅,吵吵闹闹,不像个样子。 反倒是王掌柜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拢了拢衣袖,朝着墨暖冷声道:“墨掌柜当真好计谋,我等被祭杀给猴子看的鸡,就不在这里污了墨大掌柜的眼。” 墨暖嘴角始终噙着淡淡一抹笑,眼中一派的波澜不惊:“请自便。” 剩余的人眼里淬了十足的恨意,彼此相看也再没了刚来时的团结和热闹。望着赵娘子为首的一干人的眼神,仿佛毒蛇再看待被撕咬的猎物。 堂外乌云散去,云卷云舒,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雪。远处皑皑一片,清净自然。就连众人离去的脚步,都已覆盖了个干净。 再没有乱糟糟一片的徒惹晦气。 车轮吱呀吱呀的在雪地里滚着,马车慢慢悠悠,车厢内却温暖一片,墨隽低头看着自己的汤婆子,始终没有说话。 墨暖倚着金丝蜀绣祥云的鹅玉软垫,面露倦容,发髻间因为服丧而带的白花衬得她脸色更加憔悴。 墨隽偷偷抬眼,打量了墨暖的神色,几番犹豫踌躇,没敢开口。 “想问什么就问。”清冷音色传来,墨隽一愣,赶忙开了口,生怕慢了半拍反而被墨暖嫌弃自己不够利索痛快。 可话音还没从嗓子眼里说出来,墨暖又道:“先说这一趟你都觉出什么来了。” 墨暖仍是闭着眼睛,低垂的睫毛都没有半分的抖动。唯一发出声响的,是墨暖发髻后面简单而又素净的服丧素玉钗环,坠着几个小小的珍珠,因为马车不稳而跟着晃动。 将目光从墨暖的身上收回来,墨隽反而斟酌着开口,生怕说的不妥又引来墨暖的驳斥。他细细思量着措辞:“首先,二房早就在爹爹出事前就和我手底下这些灶户勾结上了,譬如那个赵管事,今两年来的订单数量还不如往年多,可靖水镇毗邻江海,地广田肥,两年来也没有什么灾荒,老百姓的食盐量应该只增不减才对。可见是早有异心,未必今日才筹划。” “那你为何今日才意识到”墨隽似乎早就料到墨暖会有这一声斥问,却仍是面上一红,默默垂下了头,低声道:“是弟弟不中用,疏忽大意。”话罢,又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坚定的望着仍在闭目养神的墨暖。 “以后绝不会了。”他道,想了想,又补充道:“长姐早就发现异样,却从未揭穿,也没有告知阿隽,使草灰蛇线至今日,让弟弟亲眼看到了危机所至,从此记住这个教训,长姐放心,阿隽记住这个教训了。” 自己盐庄的账目,长姐每月都要查验,岂能不知名下灶户是否有异动今日诸多种种,每一步墨暖都气定神闲,非是日筹谋就可以提防顾绣敬这些阴招的。 思及于此,墨隽眼眶逐渐湿润:“长姐操心太多,是弟弟不够争气。”否则,也不会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全靠墨暖一力抵挡。 话裹挟着哽咽声传到了墨暖的耳朵里,她缓缓睁开眼睛,眼风扫过墨隽眼中的晶莹,眼底闪过一抹怜惜,却又在转瞬间变成了往日的严肃。 她朱唇轻启:“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从未曾提醒你去探查赵管事的动向了” 墨隽听话的点了点头:“因为只有栽了跟头才知道疼。”墨暖对他的教管从来都是这样,没有大幅度的说教,要么嘱咐你便牢牢地记住绝不再犯,要么等着你摔了跟头自己记住教训。 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问他:你现在知道了 可有一事,墨隽还是没想明白,他问道:“长姐许了那些灶户什么条件,使他们早早的隐藏在闹事的灶户里,为我等通风报信” 第七章 教育 风吹了窗帘忽地飞起,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墨暖纤细手指抚上墨隽手中已经有些冷意的汤婆子,黛眉微蹙,把自己汤婆子到了墨隽手上。 她静静的看着墨隽,眼神说不出什么情绪。 墨隽没来由的心慌了一下,他忙低下头:“是弟弟太笨了。” 墨暖似叹了一口长气,她纤纤食指揉着眉心,再也掩藏不住数不清的劳累与艰辛。半晌,她才像压下了心中的不耐与怒气,淡淡道:“赵娘子家中有什么人亲戚关系如何” 墨隽一愣:“什么” 墨暖偏着头,仍静静的看着自己这个尚未领悟的墨隽,对眼前的路感到疲倦。似是感受到了自己的脆弱,她又挺了挺单薄的脊背。 柏酒见状,连忙开口:“赵娘子年华28,15岁嫁与员外郎,婚后四年员外郎肺痨去世,她开始守寡至今。膝下唯有一子,名唤昭歌儿,甚是疼爱。赵娘子婆家有四子,其他几方人丁兴旺,尚未分家,大房是……”柏酒将赵娘子的身家背景细细数来,详细到连赵娘子妯娌之间和睦几分。 柏酒越说,墨隽越沉默不语,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条线。 “靖水镇的赵管事,年46……”柏酒继续数算道,墨暖轻轻抬首,柏酒立刻止了话头,安安静静的坐在一侧。 墨暖看向墨隽:“现在知道了” 见墨隽点了头,墨暖继续道:“不过是许了赵娘子,从此以后赵管事所在的靖水镇,商盐的事也归赵娘子罢了。由我名下填补,送赵娘子一年的盐利,帮她在靖水镇打开市场,站稳脚跟罢了。另外也许诺,自此不在于靖水镇其他灶户往来。” 她对上墨隽的眼睛:“为了使靖水镇的盐户们不会自求门路找上其他盐庄,南海所有盐商每两家我都送了一桩盐井。” 墨隽猛然抬头,“长姐!”他惊声道:“何至于让这么大的利,只为了一个小小的靖水镇!” 墨暖皱着眉头,似是对他这样的反应不满,她睨了一眼墨隽,墨隽立刻想起墨暖常说的那句喜怒不行与色,于是强按下自己激动的心,逼着自己淡然下来。 “长姐,为了将赵管事赶出靖水镇的盐商市场需要耗费如此代价即便是垄断了市场,代价会不会……大了些许”墨隽犹豫道。 还没等到墨暖的解说,车夫勒紧了缰绳,一声“吁”传进车厢。马车缓缓而停,墨府门前的两个小厮连忙搬了脚踏掀了帘子,打着灯笼毕恭毕敬的候在一旁:“请长姑娘、三少爷下车回府。” “想好了来回我话。”墨暖话罢,搭着柏酒的手就悠悠下了马车。迈过门槛时,脚上动作微慢了半拍,她冷冷的睨了一眼弯着腰恭敬有加的看门小厮。 小厮脸上殷勤地笑容一滞,他身后那个连忙凑上前,虚浮了一把墨隽:“家主子慢着点,放扫了门前的雪还没干,容易滑脚。” 诚然墨家门前的瓦地是一干二净,先前说错话的小厮仍是连连点头:“家主子慢着走。” 待墨暖走后,他连忙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身上格外的冷。 柏酒和绍酒两个婢子一左一右的打着灯笼,为墨暖照着明。幽幽石子小路早已被奴才清扫干净,偶有落雪点缀碎石,在漆黑的夜晚中仿佛特意点缀的画卷。 一阵冷风袭来,墨暖裹了裹身上的大氅,“这几日格外的冷。” 柏酒将手中的灯笼提的更高些,烛光亮晃晃的,散发着微弱的温暖:“是这几日姑娘太累了,连累着心里不痛快。” 墨暖的眼睛有些酸涩,她连忙清了清嗓子,不给自己反应的机会。调转了话头:“明日请个先生来,查查日子时辰,把家主继任宴席给办了。” 柏酒皱着眉,“论理是该这样,只是老家主刚故去,大操大办,怕是……” 绍酒争论到:“早日扶着隽哥把家主的位子坐了,咱们心里踏实。也不图什么礼法束缚了,礼法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隽哥儿什么时候坐稳了墨家当家人的那把椅子,咱们老爷夫人在泉下也安心了。” 她一双灵动婉转的眼睛看着墨暖:“婢子明天就去寻个先生来。”话罢,又看向柏酒,嘴叭叭的说着:“你害怕什么,咱们如今可不怕外人再来说三道四。什么规矩礼法,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的。” 柏酒微叹了口气:“我是怕有人生怕咱们不犯错,随便扣上个帽子,多事之秋,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服丧期间大操大办,若被告上衙门,也是要喝一壶的。” 绍酒瞪着眼睛:“谁敢!”话罢,又丧了气,看向墨暖,“难道隽哥儿继承家主的喜事,咱们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办了……二长老他们可巴不得呢。” 闲话间,主仆三人已经回到了墨暖的院子。屋里炭火正旺,一进屋子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意。朱漆雕填描金花的桌上早已沏好了茶,另有一碗熬的浓浓的姜汤,墨暖一饮而尽,却仍是觉得心里凉凉的。 她卸下钗环,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这一身素衣,目光清冷,朱唇轻启:“那就让先生挑个适宜祭祖的日子。” 绍酒一笑,福了福身,扶着墨暖到床榻上安枕:“还是咱们姑娘有主意。” 帷幔挡风垂下,墨暖在躺下的那一霎那就感受到了汹涌的困倦和疲累,将她裹挟着簇拥睡去。 绍酒还在絮絮叨叨着低语,一回身,却发现床榻上的墨暖早已昏昏睡去,呼吸绵长。 第八章 你懂了没有 鸡鸣声响,晨曦未露,墨隽却早早的立在了墨暖的门前。 两旁的帷幔被挑了起来,桌上饭菜清香扑鼻,墨暖悠悠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不堪,她缓缓起身,柏酒忙道:“隽哥儿一早就来了,不肯进来扰你睡觉,一直在外等着。” 墨暖嗯了一声,三千墨丝垂在背后,绍酒吱呀一声将门推开:“隽哥儿快进来暖和,姑娘醒了。” 墨暖将漱口的水吐到紫陶唾壶里,月白色丝帕拭了嘴,余光瞥到正进屋的墨隽,双耳冻得通红,手指关节都有些泛白。绍酒正拉着他走到炉子前暖和。 墨暖一双黛眉微蹙:“为何不进来等” 墨隽低着头,“阿隽没用,丝毫不能体会长姐心中劳累。站在冷风中让身体劳累些,想感知姐姐的不容易。” 墨暖一愣,有什么登时梗在喉咙间。她默了一默,又道:“想明白了” 墨隽伸回正在烤火的手,正色道:“二叔与我争得不止是当家人的位置,更是往后所有的盐利,子嗣亲眷的发展,若争不成,便是你死我活。所以长姐早有预备,如今……” 他顿了一顿,“如今二叔故去,婶娘必定不肯罢休,诸多算计,这第一场交锋必须胜得漂亮又强势。所谓杀鸡给猴看,多少个随风倒的灶户都在估量咱们两家的实力,所以这次付出再多代价,也都是值得。” 墨暖的神色瞧不出什么喜悦:“你且说我下一步会做什么。” 墨隽对上墨暖的眼睛:“将赵管事一干人等告官,绝不留一丝活路给他们。”他扶着墨暖做到饭桌前,“所以长姐必须收买赵娘子等人,告官时好反咬赵管事等人,说他们造假证,恶意坏盐偷换成咱们的盐,再将子虚乌有的事扣在咱们头上。” 墨隽话罢,瞧了瞧自己的长姐,只瞧她一言未发,正伸手端起桌上的冬菇瘦肉粥,瓷勺在碗里轻轻搅着散着热气。 墨隽自知这是自己没有说错,遂大了胆子继续道:“再者,虽是送了盐井出去,可却是每两个盐庄共用一个,同行见面都分外眼红,一起用一个盐井,早晚生出嫌隙,使他们彼此相斗,咱们这盐井送的不亏。” “但于盐庄而已,盐井是产盐之根本,相比长姐的条件,无非是送个人情还能白赚的事。但在那些灶户眼里,是咱们墨家财大气粗,随手就能绝了一个镇的灶户上的所有的路。婶娘以后再想从灶户上面做文章,也没那么容易了。” 墨隽嘿嘿一笑,乖觉的从墨暖手中接过凉好的粥,“长姐昨夜说带阿隽去看看人间豺狼,阿隽一直不解,王掌柜他们虽然闹得厉害,可他们要做什么、和婶娘有什么往来,长姐是都知晓的,这样的小人怎么值当的让长姐专程带自己去见。” 他看了看墨暖的神色,壮着胆子:“后来阿隽才想明白,原来长姐口中的那个豺狼,是长姐自己。” 是,有人险恶,自己就要更险恶。这才是长姐真正想要告诉他的。 果然墨暖听了这话也不恼怒,只是睨了墨隽一眼,对他刚才的话没有任和评判。只是碗里粥还没下去一半,她就放了下去,“回去仔细想想,婶娘之后还会做什么” 这是问句,却不等着墨隽现在就回答。墨隽低头应是,刚想劝墨暖再多吃些,就瞧着墨暖起身,又带着绍酒柏酒风风火火出了门。 桌上半碗粥的热气还在缭绕,雾气中好像有墨暖那消瘦单薄却又匆忙的背影。墨隽抽了抽鼻子,强按下心中的酸涩,埋头猛扒了两口饭。 第九章 被举报了 墨府的正厅,墨暖正端坐主位,庶弟墨昭自外走来,拱手作揖:“长姐。” 墨暖嗯了一声,将手中账册放下,抬眼看向墨昭:“阿隽盐庄赵管事等人被我告了官,这几日你且盯着这件事。” 墨昭的眼眸没有半分的讶异,他淡然应声,“请长姐放心。”话罢,又补充道:“只是,婶娘未必甘心。” 话音刚落,小厮慌张奔来,“长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墨暖黛眉微蹙,没有应声,柏酒立刻出声呵斥:“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把气喘稳了再给长姑娘回话。” 那小厮连忙称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头低的只能看见地上的砖石:“衙门来了人,说要来查税,有人举报……”小厮咬咬牙,一骨碌说出来:“举报长姑娘、当家的、还有昭哥儿、四姐儿……” 墨暖打断道:“不必再说了。”想也不用想,必是只查她这一脉。 绍酒连忙将刚挂好没多久的雪狐毛镶边的墨皮鹤氅给墨暖披上,指着那小厮引路,小厮却道:“官爷正往这边来,只是二奶奶在陪着。” 此言一出,众人皆担忧的看着墨暖,墨暖却恍若未闻。墨昭上前一步,跟在墨暖的身后,压低了声音:“长姐放心,我们的税务从来都是按照长姐的要求,从没做过投机取巧的事。就是五妹妹名下的那几个小盐井和铺子,每月我都是亲自过目的。想来只是查账会牵制住我们些时日。” 墨暖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她点了点头,带着一干人等仍往前相迎。远远见到衙门的人,就自面上腾起一派客气而体面的笑意,盈盈福身:“见过几位官爷。” 她云开半步侧身,“茶已经给诸位官爷沏好了,天寒地冻,劳烦官爷专程赶来,还是先进屋暖和暖和身子的好。” 那几个衙役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她竟如此淡定自若,心中也对这事生了几分重视。为首的颔首道:“这位便是长姑娘” 墨暖又专门福身行礼:“微不足道的身份,竟没想到官爷也听过,倒是让晚辈羞愧了。” 几个衙役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又看了看在一旁咬牙切齿的顾绣敬,反倒一时捉摸不透。 众人一时也不禀明来意,只是那来时的路却不知何时变成了由墨暖引路。顾绣敬跟在哪一侧都不甚合适。直到进了正厅落了坐,眼瞅着四处富丽堂皇,桌是红母象纹,椅是紫檀镶理石靠背椅,就连丫鬟奉上来的茶盏,都是菊瓣翡翠茶盅,盅里的茶叶幽香扑鼻,入口回甘。 为首的那个放下茶盅,心中咂舌这盐商之家的富庶,朗声道:“在下盐铁司税政侧使,今儿接到举报说贵府盐税问题颇重,遂来一问。” 墨暖点头,一双眼眸含笑,瞧不出一丝慌乱,连调子都是不急不徐的:“近日来墨家诸事索乱,晚辈一时不查,让人钻了空子,倒劳烦您还要专门跑一趟,连累为我们的事费力劳神。” 墨昭也紧跟了话头:“不知许大人可需要晚辈做些什么来配合” 顾绣敬的面色登时变了几遍,极是精彩。 墨暖笑道:“原来您就是许大人,晚辈一直敬仰想有一叙,又怕唐突,今日倒要感谢那位举报的人了。”话罢又亲自给许侧使斟茶,纤纤十指递过茶盅,面上一派笑意盈盈,任侧使如何打量,都看不出半分不妥之处。 “那举报信上所言,我等都要一一查实,牵涉数目甚广,盐庄甚多,若真查实,可是重罪。”许大人试探道。 墨暖点点头:“亡父家训甚严,晚辈早年受教对这些很是明白。”她将柏酒拽拉了过来:“若要什么账册,或需要传什么人问话,大人可传我的贴身婢子柏酒,从旁协助一二。” 许大人摇摇头:“墨掌柜,按规矩,你管事的所有盐庄都要贴上封条,闲杂人等一概不得留内,只有账房和管事。账本也全部封存不可再动。直到水落石出。” 顾绣敬眼中闪过一派洋洋得意之色,面上却假意劝到:“这样也好,方便官爷们早日查完,好还你清白名声。” 许大人恍若未觉这墨府里暗涌的凶流,继续道:“还要委屈墨掌柜这些日子,就不要出门随意走动了,以免来日攀扯不清。” 墨暖心中一沉,只怕顾绣敬的举报不止漏税那一条这么简单。正在斟酌如何回话之时,墨昭就先开了口:“许大人。” “本就是我墨家家宅不宁惹出来的麻烦,连累了许大人和诸位官爷操劳。晚辈心中也是不安,自该事好好配合。只是……”眼瞧着眼前几位官爷好声通知的模样,墨昭便知这个许大人也是多少听到了些风声,知道这场状告漏水的真正意义,未必真的要打压墨家治他们的罪。每年墨家纳税之额巨多,想来衙门也不愿真的放手。 思及于此,墨昭故意做了为难的模样,看了看墨暖,低声道:“只是我长姐尚未许亲嫁人,骤然被官家进组在衙门,只怕风言风语不好……” 他上前进了两步:“晚辈等绝不会离开方圆二十里路,若要出门也会先派人来通报一声,不知这样可行还请许大人疼惜身为女子不便之处。” 许大人一干人等一时摸不准墨家底细,也不好死死拿捏,他低头微思索沉吟:“就这样办。” 第十章 那你去报官啊 许大人离开墨府之后不出半个时辰,墨家盐庄账册就全被衙门收走了去,速度极是凶猛,一时间,墨隽、墨芊、墨昭、墨沅皆是面面相觑。 绍酒皱着眉进来:“姑娘,外面都传咱们的盐庄被查抄了,还说姑娘要被下大狱呢。”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熙熙攘攘吵闹声十分嘈杂,正要询问,几个丫鬟就哭着闹到了跟前。 几个眼瞅着以为墨家要获罪的胆小丫鬟,偷了首饰珠宝要收拾行李跑路,墨暖当即拍了桌子,手指着几个已经被绍酒掌嘴而面色红肿的小丫鬟,怒声道:“立刻捆了找人牙子发卖,就说他们手脚不干净偷东西,也不必卖到什么好去处!” 几个小丫鬟哭的喘不上气,跪地一遍遍地磕头:“求长姑娘饶了婢子……婢子实在是怕得很,听说是满门抄斩得罪,怕再不跑会被砍头,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才……都是婢子们猪油蒙了心,求长姑娘饶了婢子……”额头狠狠的磕在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墨沅怯怯的上前,刚要开口为之求情,墨芊冷声道:“听说墨家要获罪了,还不忘敛着主子家的财跑路,当真是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话音刚落,墨沅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回去,闭着眼睛偏过头去不再看这几个小丫鬟。 几个小厮连拽带拉,把丫鬟们捆了下去。嘈杂声渐远,墨暖却仍觉得头嗡嗡作响,墨芊递了一杯热茶:“长姐别气。” 墨暖看着面前的弟弟妹妹,眼中闪过不明意味,原来任性娇纵的小姐少爷,一个个仿佛在一夕之间都开始懂事体贴起来。尤其是自小就爱粘着宋怀予的墨芊,这几日来更是对他绝口不提……这心照不宣的默契,使她麻木的心兀地一疼,宛如刀割。 墨暖眼风一一扫过面前的稚嫩面孔,自唇角扯出一抹笑来:“近日来恐怕糟心的事不止这一件,你们都提起精神来警惕着。”话罢,又怕显得太过严肃,又安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忧,一切有我。” 她拉过墨沅的手,瞧着这个才不过四岁半的庶妹,“近日来功课温的如何” 墨沅怯怯的,对长姐难得的温柔很不适应,生怕答得不妥帖令长姐不满意,“长姐放心,沅沅未曾落下功课。”声音小小的,是一贯的惧怕和敬畏,“就是有点想爹爹和阿娘。”不是有点,是夜夜啼哭不已的思念,却不敢宣之于口。 墨暖摸着墨沅的头:“年后咱们就要祭祖了,沅沅不如多抄几份经书,祭祀的时候让庙里的师傅点了香灯在爹娘的牌位前供着,让爹爹在九泉下也知道沅沅的思念可好” 墨沅闻声,抽了抽鼻子,连忙点头:“沅沅今天就开始抄写。我要抄三分,不,五份,不不不,十份!” 墨昭这个亲哥哥皱了皱眉,开口阻拦:“你每日只量力而行……”话还没说完,就被墨暖打断,只瞧墨暖已经点了头:“就十份,现在就回去抄写,若是提早抄完了,就来告诉长姐。” 一直到墨沅被奶娘领了出去,墨暖才挑了挑眉:“觉得我何必给沅沅一个小孩子布置这么繁重的课业” 墨昭连忙低头:“墨昭不敢。” 墨暖叹了口气:“让沅沅忙起来,就不会听到什么府里的闲言碎语,让她小小年纪跟着胡思乱想。” 墨昭的眼眶微一酸涩:“是。” 墨暖摆了摆手:“都回自己屋里去,这几日也别到处乱跑了。” 众人纷纷离开。偌大的正厅只剩下墨暖和自己的两个婢子。她头疼的揉着眉心,正低头思索之际,自门前突然传来墨列的声音:“听说妹妹漏税违反我朝律例,名下庄子皆以被查封了哥哥忧心得很啊。” 那声音得意洋洋,言语之间的恨意没有半分的掩饰。他也不等别人开口,径直走到了墨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正坐在椅子上的墨暖,眼中尽是挑衅之意。 墨暖悠悠起身,对上墨列的眼睛,自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她朱唇轻启:“这会子墨大少爷还有功夫来看我们的笑话不赶紧回家收拾收拾东西,一会官府过去拿人,还能让婶娘没那么狼狈。” 她伸出纤纤手指扶了扶耳垂的翡翠耳坠,笑道:“又或者子替母偿这攀污做假证的罪,代为受罚去做老虎凳,想必二叔泉下有知,也会赞同感念。” 墨列的眼睛登时淬出了毒光,他看着墨暖的眼神仿佛一只蓄势待发准备撕咬猎物的毒蛇,墨列一字一句,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找过仵作验尸,我爹是毒发身亡。妹妹真是好本事,连鸩酒这样的禁品都能弄到手。” 墨暖挑了挑眉:“哦是么”她脸上的笑更扬起几分,只是眼底毫无笑意,她轻飘飘道:“那你去报官试试看啊。” 第十一章 被刺杀 明晃晃的匕首径直插进墨暖胸膛的时候,她其实没感受到太大的痛感。 耳边一切皆以变得恍惚,丫鬟在尖叫,想要拦人的小厮却又怕自己会被尖利的刀锋刺伤,墨列恶毒的声音在墨暖耳边掠过,显得极为扭曲。 “你去死啊,给我爹陪葬啊……” 鲜血迅速浸染了墨暖胸前的衣衫,像一朵妖艳而又狰狞的花在雪白的素服上绽放,触目惊心。 墨暖的一双眉紧紧的蹙着,只是眼中毫无惧色,哪怕面色已经苍白还要努力将身体挺得直直的,仿佛毫无痛感。这副模样落在墨列的眼里,恨意更加滔天,他还想拔出刀再插,终于被缓过神的柏酒和绍酒拼了命的阻拦。 墨列发了狠的挣开,反而带着插入墨暖胸膛地那个匕首更挣扎了几分。墨暖终于闷哼出声。绍酒被狠狠的推开趔趄着磕到一旁的桌椅上,连带茶碗茶壶桌椅板凳当啷坠地,砰的一声摔得粉碎。 好好的堂屋登时一片狼藉,哭声尖叫声混乱成一片,唯有匕首在墨暖的身体里反复拉扯。 绍酒抄起一个碎片就往墨列身上冲去,刺啦一声,连带着衣服和肉被割破的声音,墨列终于放开了手,捂着被划伤的胳膊猛地后退。 柏酒连忙冲上去,侧着身挡在墨暖的身前,把墨暖往后带。 听闻风声的墨家族人终于赶来,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指着眼前的狼藉:“你你你”个没完,却没一人出头来镇压管事。 大长老的龙头拐杖在地上猛地砸了三下:“还不快给我拿下!” 几个眼疾手快的小厮纷纷上前按住了墨列,墨家几个年轻力壮的族亲也纷纷上前将其围住,墨册一双眼睛瞪向如门神一般死死护在墨暖身前的柏酒:“快去叫郎中!” 他眼风扫过一旁衣衫凌乱、几缕头发散落,正满头大汗在一旁喘着粗气的绍酒,目光所及看到绍酒手里那还正滴着鲜血的锋利瓷片,怒喝一声:“大胆!!!”他伸出气的哆嗦的手,指向绍酒:“还不把这个持凶器伤人的刁奴给我捆起来!” 几个跟在墨册身后的小厮连忙上前,墨暖抄起一个茶壶就往他们身上摔,热水登时烫了这几个小厮满身,脚前的路碎了一地瓷片。墨暖一双漆黑的眸子迸发出冷光,她一字一句道:“我看谁敢!” 墨册气道:“你被伤糊涂了”话罢,他又看向站在一旁未动的柏酒:“还不去给你主子找郎中!” 墨暖怒极返笑,强撑着一口气怼道:“墨府小厮丫鬟上百,用不着我的贴身侍婢去请郎中!这个关节了,大爷爷把我身边的人都支开是什么用心。” 墨册的眼色几经变换,还是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小子墨瑧开了口,“爷爷别急,大姐姐说的有道理,柏酒姑娘是大姐姐的左右手,现在更不能离开大姐姐的身旁。”话罢,随手指了一个小厮,命他去寻郎中。 痛感和眩晕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墨暖的腿都已经软的要站立不住,她半幅身子都由柏酒搀扶着,却仍不敢在这个时刻松懈下去。她咬着牙逼着自己清醒,任谁劝她到内阁躺下她都不肯。 墨暖直勾勾地看着墨列,已经气若游丝:“大爷爷,诸多眼睛都在看着,墨列持凶杀人,你维护不起。” 墨列催促着人将墨暖连拉带拽的掺进厢房:“一家子骨肉,说什么胡话!先医治要紧!” 柏酒不停地推开上前来的人却抵挡不住,被裹挟着脱离了墨暖的身旁,眼睁睁的看着墨暖被下人簇拥进了厢房。绍酒突然发了狠,手里紧紧握着锋利的瓷片四处挥舞,边挥舞边后退着往墨暖身边靠,嘴里尖叫着:“都给我起开!!!” 几个胆大的小厮登时上前想要控制住绍酒,绍酒极是凶狠,也不管来人是谁,挣了命的把人赶开,几个婢子被吓得连忙松开了墨暖,已经神志不清的墨暖当即往下栽,被绍酒硬生生的掺了起来。 “大胆!!”墨昭的呵斥声传来,他一把推开挡路的人群,快步走到墨暖面前,一把将墨暖拦腰抱起就往外走。 墨册冷声道,低沉的嗓音隐含怒意:“站住!你要干什么!” 可还没等到墨昭开口说话,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就传来,只见一向待人宽厚的四姑娘墨芊啪啪几声巴掌不断,面色铁青,几个方才从柏酒手中抢人的丫鬟小厮纷纷被墨芊打了个遍,如此还不算晚,墨芊似发了狠,抄起桌上的茶盏就往他们身上砸。 几个小厮丫鬟不敢反抗,乌泱泱跪了一片,哭声阵阵。 “我看你们是瞎了眼!方才墨列拿着刀的时候不拦,现在我姐姐受伤了一个个冒出来别打量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别说是我姐姐,就是绍酒柏酒两个也是府里一等丫鬟,是你们这种贱蹄子敢碰的!” 墨芊看也不看四周围着的族人,一个劲不停的往几个丫鬟脸上甩巴掌,嘴里说的话却意味明显。有人听不下去,陪着笑上前拉住了墨芊:“四姑娘别气,丫鬟小厮的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时慌了神也是有的。现在先等长姑娘醒了再说惩罚他们的事,仔细手疼。” 说话的这是墨册的儿媳鲁翠霜,先前寡居多年,自墨暖的爹死了之后却频频到各房串门子,墨芊不动声色的推开墨册儿媳要挽自己的手,“我倒要问问婶子,这么些个长辈,非要将我姐姐的贴身婢女从她身边拆开,到底是何居心” 她猛然抬起手又朝着刚才推开柏酒要搀扶墨暖的婢女,狠狠的甩了一巴掌,打的她手心直麻,那婢女更是晕的直接摊在了地上,墨芊冷笑道:“指望我们姐弟要是死了还能便宜了谁不成” 几个族亲皱着眉,冷声道:“芊姐儿,这是你该有的体统规矩跑这里来在我们这些老骨头面前放肆!” 那墨册的孙子墨璋却一步上前,拱手作揖:“四姐姐误会了,咱们是看着柏酒和绍酒两个姑娘也受了惊,大姐姐又情况危急,所以才想找几个更妥贴的婢子先暂时代替两位掌事姑娘照顾长姐姐,并没有其他意思。” 他朝着自己的娘递了个眼色,鲁翠霜立刻上前:“是了,尤其是我们来时搞不清楚状况,满屋子乱糟糟的,丫鬟小厮混成一团,墨列和墨暖也扭打成一团,绍酒手上一个凶器还正滴着血,我们也难免多想。” “说到底也是都吓坏了。”露翠霜边说边抚着胸口阿弥陀佛:“现在大家冷静下来了,也都知道绍酒怕也是吓坏了,难免激进了些,倒是个忠心护主的丫头。” 话罢,她亲自走到绍酒面前,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轻轻松开,鲜血沿着绍酒的掌纹流出汇成晚宴红线,鲁翠霜惊呼一声:“呀,你这丫头,将这碎瓷片握的那么紧,自己伤了都不知道!” 第十二章 长姐,你醒醒 这一日,烈日当空,骄阳晃得人眼晕,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去,一碗碗的药端进来,墨暖就是不见好转。 墨暖的额头烧的滚烫,在梦魇中止不住的嘤咛,可药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 郎中满脸是汗的拿着拔出来的匕首,叹道“幸好未伤及心脉,否则大罗神仙也难救回长姑娘。” 墨芊回过头顺着郎中的目光望去去,那匕首上深红的血正顺着刀锋直流,滴滴答答到地板上,触目惊心。 “长姐何时能清醒过来”墨芊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这……”郎中叹了口长气,“虽然利刃拔出,可长姑娘的脉象却很是凶险。想来近日长姑娘本就不思饮食,情志郁结,从脉象上看是一直脾胃两虚,肾气衰弱,血中太淤,更是阴阳不平……” 墨芊愣了一愣,看着昏迷中的墨暖,面色苍白,唇间血色全无,额间碎发被汗进昔日的威风和严厉荡然无存,褪去那些繁杂又琳琅满目的钗环,病怏怏的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时,才让人发觉墨暖原本也只是一个瘦弱女子。 墨芊拿着温热的帕子细细为其擦拭面颊上汗,手指触碰到墨暖消瘦的脸庞时感受到了烫手的温度,墨芊的声音有些哽:“你继续说。” 郎中摇着头道:“方才长姑娘又是急火攻心,导致气血上涌。现在五脏郁结,气滞不散,即便是拔出了匕首,也不利于伤势恢复。如今长姑娘这个情况是极容易引起伤口愈合不能反而溃烂,横生腐肉,再加上长姑娘现在内热不退,而伤口又极接近心脉,若心脉气血凝滞……只怕性命难安。”郎中斟酌着用词,又是叹了口气:“还是早早备下的好。”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所有人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只有窗外几只耐寒的鸟在枯树枝上鸣啾,暖阳透过镂花的窗格子照在墨暖的脸上,映着她长长的羽睫,在脸上投出微微的影子。 墨隽正要跨着门槛往里迈的脚登时顿在空中,他怔怔地看着郎中,眼中是地动山摇般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墨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往郎中手里塞,深深的做了一揖:“烦请大夫尽心,多珍贵的药材我们都出的起,若长姐无恙,墨家有重谢。” 郎中叹着气收下,抬手提笔下了三个药方,细细叮嘱,方才离去。待众人好声好气送走了郎中,才聚到墨暖的床前,一个个满心沉重,不知该如何是好。 墨芊怔了许久,面无表情的跌坐在床沿,颤抖着将手抚上墨暖的面庞,轻声道:“长姐,醒醒。” 细细低语,仿佛在唤一个正在熟睡的孩童。却毫无半分回应。 绍酒普通一声跪地,咣咣磕了三个响头,提起案上的那把从墨暖胸膛拔下来的刀来就要往外冲,却被柏酒一把拦住。柏酒喝道:“你要干什么!” 绍酒泣不成声,却咬牙切齿,满目皆是恨意:“我去杀了他让他陪命!” 柏酒气道:“你去杀了他,姑娘就能醒来了若姑娘即刻能醒来,我和你一同去!三刀六个洞的在他身上捅!”她一把将刀夺过,狠狠地摔在地上。 绍酒哭道:“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们不成!” 柏酒也红了眼眶,偏过头去,啜泣着不答话。明明窗外艳阳高照,却觉得屋子里阴沉的让人喘不过气。 墨隽偏过头,拳头攥得骨节都在泛白。墨昭缓缓起身,走到两个衷心的婢子面前,温声道:“若还没有叫他们倒下,咱们自己乱了阵脚,岂不让他们畅快”他递过去一块干净绣帕:“近日多谢二位姑娘护着长姐了,接下来还得劳烦你们,好好照料长姐。尤其是她每日喝的药,从药材到进这个屋子的每一步,都要谨慎盯好,恐暗箭难防。” 绍酒用力地擦着眼泪,一个劲的点着头:“昭哥儿放心。” 地上的那把匕首被墨昭轻轻捡起,他仔细的端详着那短刀上面干涸的血渍,递给墨隽,“收好。” 墨隽一愣:什么 墨昭的一贯温和的眼神闪过一丝难得的狠厉,说出口的声音都冷了几分:“好记着他们与咱们的仇。” 墨隽终于松开了拳头,他接过匕首,默了一默,道:“你如今有什么想法” 墨昭摇摇头:“一团乱。”他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明明是上好的龙井,却尝不出半分的滋味:“长姐、你、我、芊儿、沅沅名下的盐庄皆被封查,光是一个庄子手里的账册数目就何其众多,少说7日也是查不完的。近日听那许大人的意思,是什么时候查完,什么时候可以还给咱们。” 墨隽的眼中腾起希望:“近日听你称呼那人为许大人,你可与他有交集” 墨昭摇摇头:“仅仅是能对得上号是哪一位罢了。”他看向墨隽:“事关盐税,你怎能连他都不知道。” 墨隽此刻全无嫡出的架子,在一个庶出的二哥面前认了错,低声道:“是我推给长姐的太多了。”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向仍高烧不退的墨暖,墨芊正坐在她的身边,不断地低声唤着,一遍又一遍的“长姐。” 墨暖沉静的面庞让墨芊的一双眼逐渐水雾弥漫,终于,眼泪扑欶掉落。她哭的隐忍不发,毫无半点声息,想要扑在长姐的怀中却又怕压疼了宛若瓷娃娃一样脆弱的墨暖。墨芊死死的掐着自己的手,生怕哭出了声,最后却还是没有忍住。顷刻间嚎啕大哭,浑身颤抖不止。 泪水如珠子一半不断地滚落,墨隽皱着眉头,将自己的双生妹妹墨芊拥入怀中,不断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好了,别哭了,长姐不会有事的。” 墨芊却一边摇着头一边哭,哭到不能自已的时候,她就死死的咬着手,可泪珠却仍不断绝,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死命地摇着头。墨隽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当她难过,可无论如何劝慰,墨芊的都拼命的摇着头,一言不发,只哭的撕心裂肺,叫人心惊。 就在墨隽想要细细询问之时,墨芊似发了疯一样的,将墨隽和墨昭死命的往门外推,屋里一个人都不准留。就连柏酒和绍酒都被推了出去,墨隽不敢刺激她,只得好声好气地哄着,说今夜就由墨芊守夜照料墨暖。 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墨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墨芊抽噎着往墨暖的床前走去。泪眼朦胧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努力挣开眼想看清楚墨暖的脸,却只看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纤弱身躯,和那个雷雨之夜,单薄而瘦弱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第十三章 墨芊看见了 那个雷雨交加的黑夜,电闪雷鸣,难忍思念亡父亡母之情的墨芊,偷偷的跑到了灵堂,抚着阿娘的棺材拗哭,直到哭到累的昏睡过去。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夜半三更。 耳边依稀响起双生哥哥墨隽的声音,她本想出声上前,却听见长姐的声音格外严肃。骨子里的敬畏与害怕让她将头伸了回去,却听见门吱呀一声关上。灵堂登时静谧无声,她好奇的躲在娘亲的棺椁后面不敢出声,终于听见长姐开了口。 却是字字泣血,触目惊心。 “墨家列祖列宗在上,墨家之女墨暖,戕害血亲,罪孽深重……” 墨芊捂着嘴差点尖叫,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疯狂的心跳声,锣鼓阵阵,震天动地,使她头晕目眩。 烛火静谧,墨芊听见墨暖一步步走进,原以为是长姐发现了自己,正进退两难。可下一瞬,却听见墨暖冰肌雪骨扑地,头结结实实的磕在地上,哽咽声掠过墨芊的耳朵:“爹爹泉下有知,务必原谅女儿开馆不孝之举。”墨暖老老实实的扇了自己三个巴掌,苍白的面色上浮了通红的掌印,“女儿先谢罪了。” 墨暖的声音低低的,荡在灵堂之上。清脆的掌声散在穿堂过的夜风中,白色的烛火摇曳,墨芊猛然抬头,灵台如惊雷轰然炸开,震惊而又无措。 墨暖坚定的抬头起身,传过白幡,拜过香案。她修长的手指抬起,毫无半分犹豫的开始猛力推了起来。 灵堂中的烛火晃了又晃,肆虐狰狞,将墨暖开馆的身影长长的投在墙上。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窗棱被风拍的咚咚作响,好似无数鬼魅狰狞叫嚣。 那棺椁却纹丝不动,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墨暖都没有说话。 灵堂外夜风大作,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就连屋顶都传来豆大雨点猛然砸落的声音,一声一声落在墨芊的心上,胆战心惊。 墨暖默了一默,眼中腾起墨芊看不懂的神色,下一瞬便拼了命一样的推着棺椁,终于使棺材露出一角,墨暖颤抖着手往里伸,不一会儿,便拿出一个墨玉扳指。 墨暖离去的身影,是墨芊一连数日都不断梦到的样子。在梦中,墨暖单薄而又挺得笔直的瘦弱背影,一步一步坚定着向远处走去。 对她而言,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可她却从未对任何人提过那个雷雨交加的恐怖夜晚,自己曾看到什么,墨暖曾放弃了什么。 …… 昔日那个威风凛凛眉眼间皆是厉色的长姐,往日见她永远是高高的发髻,两颊间是红润的胭脂。纵使她眉眼之间常是冷色,却也总是生动靓丽。如今却血色全无的躺在床榻之间,连气息都微弱的宛如游丝。 墨芊哭的喘不上来气,自回忆中缓过神来。这些日子以来她甚至都不敢面对墨暖,每每见到她,心中只有一片茫然,可如今墨芊的心似有无数个针在扎。她紧紧的攥着墨暖的手:“阿姐,醒醒。” 她紧紧贴着墨暖滚烫的两颊,泪珠自眼角滑落,滴到墨暖的发间,墨芊的声音荡在这弥留着血腥味的厢房,她哭的筋疲力尽,喃喃自语,“我们只有你了。”她的嗓音都在颤抖,“长姐,你醒醒,我害怕。” 墨芊悠悠醒来时,窗外已是一派月色。入目是熟悉的装饰,青色的帷幔,金线绣莲纹的鹅羽被,墨芊猛然的起身,满目惊色,“长姐呢” 墨芊的贴身婢女秋莲连忙安抚道:“长姑娘一直未醒,是隽哥儿将姑娘抱回来的。长姑娘也命人抬回了院子,四小姐放心。” 墨芊披上外衣就往外走,秋莲连忙道:“宋公子来了!” 墨芊的脚步登时停了下来,良久,她在恍惚中嗯了一声。 窗外月朗星稀,东风徐徐,天空中有晶莹雪花缓缓而落。宋怀予站在墨暖的院子前,雪白的锦袍衣袂清扬,是为自己养父服丧而穿的孝服。浑身上下只有束发上佩戴的发冠,在夜色下发出温润的光。 他看向院子里的哭的双眼红肿的丫鬟,眉眼是一贯的温和,只是嗓音有些不稳:“长姑娘呢” 抽泣声裹挟着夜风呼啸而来,他恍若未闻,大步踏向屋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时候,屋子正一派静谧。宋怀予的眼风一一扫过正坐在椅子上静默的两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婢子。 柏酒正一脸肃穆,绍酒双眼通红的将头趴在桌子上,她的手掌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见到他来纷纷起身,却又默默无言。 宋怀予的声音明明是在隐忍,可说出口是却连尾音都在颤抖,他笑得极为勉强,“长姑娘呢” 宋怀予顺着两个婢女回应的目光望去,只见墨暖双目皆垂躺在床榻之间,安静的像从画上拓下来一样。 他朝着墨暖一步一步走去,却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瞧见墨暖毫无血色的面庞时,身子狠狠的一晃。 柏酒和绍酒默声退下,悄悄地将门关进。桌上的烛火啪的一声响,像突然被惊醒了似的,宋怀予慢慢蹲下身来,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却冰凉如雪。宋怀予低声问着,语调轻轻的:“怎么变成了这样。” 墨暖的灵台一片混沌,正不知身在何处,只觉浑身如火焰般舔舐,四周是一片虚无。恍惚间,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她一步一步踏过二叔的含恨瞠目的尸身,穿过爹娘飘荡的亡魂,耳边掠过弟妹哀拗的哭声,在这片虚无的梦境之中走不到尽头。最后,是一向温和的宋怀予,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向来镇定自若的她忽然慌了神,眼泪扑朔直流,良久,偏过头去,仍不肯松口:“你要恨我就恨我。我不怕的。” 她豆大的眼泪掉落,身前身后都是火海一片,宋怀予却仍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看的她心虚,看的她恐惧,看的她最后所有的防线如决堤一般,她痛苦不堪,跪地抱着自己的膝盖痛哭,瑟缩成一个无助而又脆弱的孩子般。 “我能有什么办法,怀予,我只能对不起你。”她哭的心脏直疼,明知深处梦魇之中却不肯脱身,眷恋着这梦中才仅有的接触。 她伸出手,做出在现实中绝不会做出的动作,紧紧的拽住了宋怀予的一片衣角。 “怀予,你带我走,我都不要了,我也都不管了…”她明知是梦,说出被她强压在心底里最深处的话。 终是控制不住,嚎啕大哭,那手中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可宋怀予冰冷的温度也是如此彻骨。 火势登时汹涌滔天,在一瞬间就将眼前的宋怀予吞噬,墨暖大惊失色,几乎在一瞬间就冲进火海,却无处可寻。 一行清泪,自昏迷的墨暖的眼角滑落。宋怀予一怔,看着自己被墨暖的小拇指勾住的手,愣了神。 第十四章 墨暖病倒了 墨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多少珍贵药材一碗一碗的灌了下去,却无半点转圜。顾绣敬那边一大早就派人抬来了一顶乌木棺材,直直的停在了墨暖的院门前。 墨隽当即拿了榔头,一锤一锤的砸了下去,震天动地的响。墨芊听了动静赶来,气的也开始砸,边砸边拿着破碎的木板朝送棺椁的下人身上扔。 那下人也不恼,站在旁边硬生生的挨了,在一旁唇齿相讥:“爷儿和四小姐砸就是,咱们老夫人说了,爷心里不痛快,砸多少都是使得的。砸坏了这个,一会儿还有新的。不图别的,就当为长姑娘冲喜了。” 他阴阳怪气:“但夫人也说了,这些东西不如早早备下,若长姑娘这里没有,跟我们家开个口,老夫人无有不帮的。免得又像老家主出事时一样,手忙脚乱的。早备下,也是长姑娘的脸面不是” 年幼的墨沅冲过去,拳打脚踢的骂着:“你是坏人,你给我滚。” 墨芊一把将墨沅拉回身后,刚要抬手扇那人的丑恶嘴脸,就感觉自身后传来一股疾风,她猛然回头,看到自己的双生哥哥墨隽双目通红,正高举着榔头砸来。 那下人眼底闪过一抹欣喜之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哥哥不可!”墨芊几乎是在瞬间就冲向前去拦腰抱住墨隽,可即便如此,墨隽的榔头仍扔了出去,重重的一声响的一声响。 那下人被砸断了胳膊,额头不住冒汗,登时跌坐在地上,墨芊等人还没反应过来,那被砸的下人就已经昏了过去。 剩下几个人纷涌而上,将墨隽团团围住,一个个来势汹汹,嘴里叫嚷不断,无非是什么好心好意来送礼,堂堂大少爷却恶意行凶。 什么哪怕下人身分在低贱,那也是有户籍的良民,三少爷仗势欺人,别想把奴才的命当狗一样。 墨隽杀红了眼,还要动手,墨昭连拉带拽的将他带回了屋。他本就必墨隽年龄大,身高比墨隽还高上一头。他一把将墨隽拽在身后,眼风一一扫过面前的人,还有那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下人,冷声道:“回去告诉你们夫人,我们等着她。” 官府来拿人的速度极快,说墨府三少爷持凶伤人,那人危在旦夕,命不久矣。 墨隽就这么被带出了墨府,墨芊跌坐在墨暖的床前,喃喃自语:“长姐,我们不能没有你。” 她哭的眼睛酸涩:“哥哥他中了那边的圈套了,我们该怎么办……长姐,求求你,醒醒。” 墨暖毫无动静。 她还沉溺在那深不见底的梦魇之中,只觉得身子在不断的往下坠,越坠越沉沦,越坠意识越模糊。 郎中搭着脉叹气:“长姑娘的意识越来越混沌不堪了,就连脉象也越来越虚弱。” 墨芊愣在原地,突然发了疯似的冲出墨府,跑过墨家的扶手长廊,跑过高门大院的门槛,跑过长长的大街,一直跑到宋怀予的门前,一声又一声的砸着门。 宋怀予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墨芊扑通一声跪下,哭的连声音都嘶哑,一张脸只剩下了泪:“求求你,怀予哥哥,救救长姐。” “你去看一看她,求求你。” …… 宋怀予皱着眉头站在墨暖的床边,所有人都识相的走了出去。屋内一时静谧,就只有宋怀予和墨暖。 他的声音有些涩哑,眸子中的闪烁意味不明,他轻声道:“你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墨暖的意识还仍在坠落,她贪恋着那里的轻松与虚无,贪恋着没有身份的自己,却听到耳边轻飘飘响起一句话:“你这样算什么呢” 她心中猛然一惊。 那声音还在传来,不只是斥责还是嘲笑,又或只是淡淡地发问:“抛弃我,就为了这样一个下场吗” 墨暖的意识在梦魇中逐渐清晰,她原本已经开始飘渺的身体渐渐有了实处。她焦急的开始否认:“不,绝不。” 那声音却好似听不见她的否认,波澜不惊的诘问,“你哪一样都没有握住。你的弟弟,你的妹妹,你拼死守护的人,就这么被你抛下了原来你这么无用。” “阿暖,我以为你抛弃我会是值得的。” 灵台轰的一声炸开,墨暖浑身上下都在抗拒,她的心在声嘶力竭的吼着,对抗着,叫嚣着,那声音却无动于衷。 冬风化雨,顷刻滂沱,雨声不断拍着窗棱咣咣作响。宋怀予紧紧盯着墨暖,眼中是无数的期待,却不得不一点点的凉下去。 他的力气也跟着一点点的流失。 终于在宋怀予坚持不住,几乎踉跄跌落在地的时候,墨暖的食指猛然一动,她的手努力的向前挣扎着,想要握住什么东西。 宋怀予满目震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墨暖的手握住,紧紧的贴在自己的脸庞,不断地低语:“暖暖,我在。我在。” …… 墨暖终于醒转之时,只觉得心中有一股绝不可放下的气。她强撑着自己走出了虚无,沉重的眼皮睁开时,灵台终于清明。 她缓了一缓,才真正回过神来。 入目是一双红肿的不成样子的眼睛,一张疲倦不堪的面容,正趴在自己的床边,呼吸绵长。 墨暖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都蹦不出,只觉得喉咙痛得很。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眼角,看着熟悉四周熟悉的帷幔,似乎还能感受到宋怀予指腹的温度。 她有些迷茫,不知那触感是现实还是虚妄。 她将手抚上墨芊凌乱的头发,刚一触碰,墨芊登时惊醒,四目相对,墨芊还愣了一愣,眼神中是不可思议。又好似怕是幻觉,还仔细揉了揉眼睛。 墨暖勉力撑起一个笑:“你这孩子,怎么了” 墨芊终于晃过神来,她眼底的不可置信逐渐腾起万般喜悦的华彩,豆大的泪珠啪嗒掉落,她几乎是要扑在墨暖的怀中,却又生怕弄疼了墨暖,正手足无措,紧紧的攥着墨暖的手:“长姐,你终于醒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绍酒和柏酒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往屋里冲,满目写着不可置信,待真的见到清醒的墨暖时,全都红了眼眶。 绍酒当即就跪了下来,泪流满面,柏酒张了张嘴,喉咙却被梗住,愣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良久才反应过来,冲着门外尖叫着喊郎中。 绍酒哭得泣不成声,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墨暖瞥见她的手掌裹着厚厚的纱布,黛眉微蹙:“手怎么了” 绍酒忙把手缩回了衣袖,抽着鼻子回话:“主儿,你渴吗你还痛吗你现在感觉如何”她慌乱的起身走到桌子上,连倒水的手都在颤抖。 墨暖皱着眉头,声音却虚弱不槛,没有往日半点的中气与雷厉风行。她又问了一遍:“手怎么了” 绍酒边哭边笑:“没什么,是那天不小心伤的,不妨事。” 郎中几乎是被柏酒拽着赶来,见到墨暖真的醒了过来,登时松了一口气。立马铺了丝帕搭脉,喜道:“长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十五章 我谁也不见 众人喜极而泣,墨暖却仍皱着眉头,她强撑着才能半坐起来,却顿觉头晕目眩,连人都在重影。缓了好久,才有一个真实清楚地世界落入眼帘。 她不愿让人看出来,假装在沉思,声音虚弱不堪,却透着一贯的严厉,“庄子查的怎么样了现在查了几家” 柏酒忙前汇报着,无非是一些细碎风波,不伤根基却小鬼难缠。柏酒简要重点极快,短短几句话就能将一件事概括的清楚,还能抓到重点。尤其是顾绣敬,明里暗里使绊子不少。现在满城风雨都说墨隽的盐庄要被查抄,即将下大狱。柏酒道:“想必都是她传出去的。” 墨暖颔首,事情还算在她的想象之中。她略一沉吟,开口问道:“闹事的灶户有多少” “一半一半,有的听了解释之后就走了,有的闹着要撕毁质剂书。但大多数也只是想要个说法保障。婢子这几天已经联系了平时和咱们处的好的商户,从他们那里要了一些存货,将就能供用。” 话罢,柏酒将墨暖昏迷这些日子以来记得账册递到了墨暖手里,“婢子都记了帐,损失尚在咱们能承担的范围内。只是若再不解封,怕是就要稳不住其他灶户了。如今棘手的,是从前跟咱们租了盐窝的那些运商,闹着要赔偿要退盐窝呢。” 墨暖嗯了一声,飞速的扫过那些数字和记录的名字,问道:“和衙门商量出什么方案了么” 柏酒摇了摇头:“婢子跟四姑娘本来去问过,能否让盐窝正常开着,那许大人不松口。” 绍酒端了新熬的药凑上前,墨暖一饮而尽,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嘴唇甚是干涩。可她顾不上喝水,从始至终,她的一双眉头始终没有松解过,自醒来后她一直在细细查问诸多事宜,柏酒应对得当,可她总觉得其中仍有不妥之处,让她惴惴不安。 墨芊回过身去,提起茶壶,清水潺潺入茶盏,“长姐,我们要怎么处置墨列”说这话的时候,连牙都带着恨意。 若不能将墨列下狱,岂能解墨暖受的这些苦 墨暖淡淡道:“大爷爷必定死保墨列,要么罚跪祠堂,要么禁闭幽室,总之不可能扭送报官。”她的脑海中浮现当时惊险场面时大爷爷墨册的表现,墨暖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她自嘴间扬起一抹冷笑:“只怕满城都只当我病了。” 墨芊愤愤的将茶壶重重的放到桌子上,恨道:“何止!那日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丫鬟小厮也全被发卖了,若不是我们及时赶过去,那老匹夫还要捆住绍酒,只怕存了要栽赃她头上的意思。” 可连庄子都被查封的她们,才知道话语权有多么的薄弱,这些日子无论他们如何抵抗,竟然没有一项是他们自己能说了算的。墨芊垂下眼:“这些日子,我们连墨列的一根指头都没能碰到。” 墨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从醒来就觉得惴惴不安出到底在哪,她秋水的般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众人,朱唇轻启:“阿隽和阿昭怎么还没来看我” 墨芊咯噔一下,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朝着门外喊:“长姐不是还有一碗药要服用么,怎么还没熬好”说罢,就迈着步子要往屋外走。还没迈出几步,就听见墨暖一声:“站住。” 墨暖的眼风慢慢扫到跪在一旁哭泣的绍酒身上,最后停留在了自己最稳重老练的心腹婢女柏酒的身上,严厉神色更甚。她一字一句道:“阿隽和阿昭呢” 柏酒低眉垂眼,将那日顾绣敬特意派人来送棺椁,下人挑衅,墨隽失手伤人的事说了出来。 “昭哥儿现在正在四处周旋,看能否有办法将隽哥儿捞出来。”柏酒抚着墨暖的背生怕她生气上火,温声道,“只不过那人是良民,想来也是故意扮成贱籍奴仆的。” 若打了贱籍奴仆,左不过是名声不好听。可若是伤了良民……柏酒自己都觉得这次顾绣敬出的招甚是卑劣难缠,却又无可奈何。 屋子里一时静谧无声,只有墨暖在听到柏酒的答话时,越听脸色越来越铁青。直到听见说墨隽被官府押了去,脑子嗡的一声响,宛若一颗惊雷在她的脑子里炸开。她愣了良久,脑子飞速旋转,却只觉得气血翻涌,噗呲一声,直吐了一口血。 绍酒登时尖叫:“说了瞒着瞒着,偏你最快要先告诉姑娘!”她心疼的直顺着墨暖的背,眼泪扑朔直掉。 墨暖却摆着手,好容易缓过来,勉力将头抬起来:“用什么伤的人” 墨芊扑通一声跪下,“榔头。” 墨暖闻言,猛地咳嗽起来,震得伤口都在撕裂一般的疼,她急道:“人死了” 墨芊连忙道:“我没用,我虽然拦住了哥哥,可反应的太晚,那榔头扔出去砸了那人地胳膊。” 绍酒急得双眼通红,不停地劝慰:“长姑娘别急,别急,咱们慢慢想办法。说到底,也没伤着人性命。” 墨暖越咳越上不来气,最后整个人都倒在柏酒的怀中,靠着柏酒的支撑才能勉强倚着半坐着。 墨暖虚弱无力的摆了摆手,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良久,开口道:“你去告诉顾绣敬,让她把墨列领回家去。” 墨芊一惊,几乎脱口而出:“姐姐不可!” 墨暖缓缓抬眼看向她:“那你可还有法子,能让那个良民不去报官状告阿隽” 墨芊默了一默,咬了咬牙:“我这就去。” 她离开的速度极快,厢房之中又只剩下了墨暖和自己的两个婢女。墨暖抬手抚了抚自己的眼角,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熟悉的触感,却又觉得恍惚。她淡淡道:“我昏迷的时候……怀予可来了” 烧酒一愣,下意识的看向柏酒,宋公子明确叮嘱了不必提起自己来过,可……到底说还是不说呢。 柏酒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了实话:“来了两次。一次是姑娘受伤当夜,公子守了姑娘半夜,天亮之前趁着无人回去了。另一次是郎中说姑娘怕是不行了,要咱们……提前备下。”她看向墨暖,“公子又来了,和姑娘说了好多话。” 墨暖皱着眉头,似觉得梦中确实有宋怀予的声音,低低的在耳边想起,如春风,如花开,如远山湖泊,却又虚无缥缈让人抓不住。眼神中有些迷茫:“他说了什么”她摇摇头,声音低低的:“我记不清了。” 她抬眼看向窗户,月色朦胧,风吹树枝发出细微的响动,墨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悦:“他也说了,不必告诉我他来过了。” 柏酒不知该如何作答,轻声的应了一声是,便再无人开口说话。 墨暖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感受不到万般疼痛带来的拉扯感,却仍觉得喘不过来气,整片心都冰凉如被沉在江底。 她将头偏过去,疲倦地将眼缓缓闭上:“我困了,待会儿谁来,我都不见。” 第十六章 你别多想 晨曦微露,墨暖由着绍酒为自己换药。一层层的纱布解开,露出雪白的肌肤,只是心口处有一道刀伤,丑陋而又狰狞。 金疮药撒到伤口处的适合,墨暖眉头微微皱起,闷哼一声。绍酒连忙顿住手中撒药的动作,一脸紧张地看向墨暖:“姑娘可是心口又疼了” 墨暖轻摇了摇头:“无妨。” 细细的药粉撒过,一寸一寸沙着伤口割裂一样的痛,有丝丝鲜血渗出,纱布一层一层的裹上,绍酒安慰着:“姑娘放心,咱们早就备好了上好的祛疤药,如今伤口还没结痂,再过些日子就可以涂抹祛疤药,必不会让姑娘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来。” 墨暖嗯了一声,没有反驳,却一句话也没有往心里去,想了想,又笑道:“一道疤而已,不妨事的。” 绍酒一边收好纱布膏药,一边睨了墨暖一样:“瞧姑娘说的,留了疤,以后可……”她刚要说以后可怎么嫁人,却又觉得话很是不妥,忙止住了话头:“说的也是,不就是一道疤,有什么大不了的。” 敲门声响起,极轻微的几下,墨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绍酒姑娘,长姐醒了吗” 绍酒连忙帮墨暖穿上衣衫,见墨暖点了头,这才前去开门,入目是墨昭墨隽等人,只是墨隽反而跟在了墨昭的身后,一言不发。 待兄弟二人都进了屋,也无非是叮嘱寒暄担忧安慰,墨隽几次意图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终于忍不住,走到墨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长姐,你责罚我。” 墨暖却不急着开口,她半坐在美人塌上,绍酒将她身后的金丝绣祥云纹的鹅羽软枕抬了抬,使自己能枕的更舒服些。 墨暖仔细端详着墨隽的脸,“清瘦了不少。” 墨隽登时红了眼眶,墨昭在旁边劝到:“衙门并未为难他,不过是暂时关在了一间屋子里禁了足。只是阿隽担忧长姐,几日来滴米未用。” 墨暖皱了皱眉,看向绍酒,绍酒立刻会意,起身去小厨房叮嘱做吃食。而屋内的墨暖则叹了口长气,淡声道:“起来。” 墨隽一愣,似还没有反应过来,做好了会受斥责准备的他反而不适应墨暖的轻轻放过,他摇了摇头:“我该罚,是我沉不住气,被人拿捏以此要挟,否则墨列也不会白白放过。” 墨暖却仍然坚持让墨隽起来:“起来回话,以后要当家主的人,动不动下跪,像什么样子” 墨隽当即会意了墨暖的意图,心中又是一酸,墨暖不是没有话要训斥,而是因为要在墨昭这个庶子面前,维护墨隽的体面和尊严。他正要起身,墨昭却先开了口:“我去看看长姐的药熬好了吗。” 话罢,墨昭拱手作揖,向墨暖行了个礼就出了门。 墨隽仍跪在地上,墨暖也不再开口叫他起来。她望着被墨昭关进的房门,叹了口气:“阿昭比你稳重的多。” 墨隽低着头,承认了这个事实。 墨暖的面色仍是憔悴不堪,她看向墨隽,有心教导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到最后,只问了一句:“你错在哪了” 墨隽连忙应声,说自己沉不住气,说顾绣敬故意差人来挑衅,可自己还是上了圈套,以至于被拿捏住用来要挟墨暖。 墨暖轻笑了一声:“你这次倒是看的清楚。” 墨隽咬着牙恨声道:“本来这几日儿子被关在衙门里还在疑惑,为何没有拿弟弟下狱只是关在一个房间里好吃好喝的待着。弟弟曾和衙役套话,听说那被我伤的人神志不清说不清楚是自己伤的还是被我打伤的,我心里正疑惑。后来芊芊来说长姐醒来之后什么也没问,只说了一句让墨列回家,弟弟就明白了。” 不过是为了等着墨暖答应了放过墨列,好容易该供词而把墨隽放出来罢了。 墨暖见墨隽全然明白过来,松了口让他起身坐下。有心想上前摸一摸墨隽消瘦不堪的面庞,却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将养过来。她只能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眼里闪过一抹恨光,调子轻轻的,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伤痛,“只可惜了,白伤了这一下没能扳倒墨列。” 墨隽惊道:“怎可以损伤长姐为代价,换扳倒墨列”他噌的一下站起来,心中一股莫名的感觉徒然升起。他看着墨暖的脸庞,有一个真相在他脑海里盘旋,越来越清晰。 说出自己的猜测时,墨隽的嗓音都在颤抖:“长姐……不会是故意……” 墨隽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墨暖打断:“你别多想。” 屋内一时静谧,姐弟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可墨隽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当日墨暖就是故意引墨列伤她。可真的确定是这个答案之后,墨隽开始迷惑起来,墨暖是怎么知道墨列回伤害她又怎么可能知道墨列藏了刀若长姐都知道,若一步一步都是长姐引导…… 以自己为代价,哪怕伤及性命也……墨隽猛地摇头,不肯承认心里的这个推测。 屋内突然响起敲门声,不急不徐地三下,柏酒绍酒端了清粥小菜进屋,墨昭跟在后面,手里一碗飘着弄弄苦气的汤药。墨隽连忙搀扶着墨暖坐得舒服些,将枸杞大枣桂圆粥放到墨暖榻上放着地小桌上。 而另外一边的八仙桌上则是和墨暖清淡的饮食截然不同,飘着玫瑰花香的糖蒸酥酪、滋补的酸笋鸡皮汤、还有鲜嫩的糟鹅掌,墨暖笑了笑:“你们快吃。” 自爹娘亡故之后,他们姐弟几人就再也没有一同用过饭,墨暖总是忙碌不见身影,每日也只是派丫鬟来询问他们的一日三餐。墨隽埋头扒拉了两口粥,眼泪啪嗒一下掉进了碗里。 “长姐先吃,我们等芊芊和沅沅来。”墨昭看向墨暖,嘴里噙着一抹温暖的笑意:“好久没有与长姐一起吃饭了,长姐就别再闲我们吵了。” 话音刚落,墨沅就跑了进来,冲着墨暖地床上就要扑过去,嘴里还叫嚷着长姐,你终于醒了,沅沅担心坏了。却被紧跟其后的墨芊一把拽住:“长姐伤还没好,不能抱你,听话,过来坐好。” 墨沅闻言,听话的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就使劲往碗里扒肉,然后飞快地墨暖面前凑。她抱着碗跑到墨暖的美人塌前,生怕碰到墨暖。于是把脚尖垫的高高的,使劲伸着胳膊,嘴里还嘟囔着:“那长姐快吃饭,多吃饭就好得快,沅沅之前生病地时候长姐就是这么说的。沅沅陪长姐一起吃。” 墨暖心中一暖,从前墨沅风寒发烧时,墨暖都是这么哄劝的。她刚要张开口吃下那墨沅夹过来的肉,墨昭就出声阻拦:“长姐伤口尚未痊愈,郎中叮嘱了不宜吃肉这些发物。”话罢又转头看向墨隽:“这些肉是长姐让小厨房做给你吃的,我刚才去小厨房给长姐看药地时候,绍酒姑娘正嘱咐着,说要给你补营养。” 可话还没说完,墨暖已经将墨沅夹过来的肉吃下,边吃还边摸着墨沅的头:“一块两块的,不妨事。” 第十七章 儿子知道了 与墨暖厢房内温馨和睦的景色不同的是,墨列被墨家族人从祠堂里放了出来。顾绣敬站在墨家祠堂门前,看着一直跪在那里的墨列因为腿麻而踉跄起身,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墨列跟在后面,一声一声叫着娘,可顾绣敬始终一言不发。 一直到了他们自己的房中,门吱呀一声关上,顾绣敬猛地回身,扬起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墨列的脸色。 墨列捂着脸,眼中是不可置信,当即委屈的吼出了声:“娘!” 顾绣敬气的浑身发抖,说话时的声音都在颤抖,她伸出手指着墨列,咬着牙道:“你给我跪下!”顾绣敬话罢,不等墨列反应,抄起早已背在桌子上的藤条就往墨列的腿上抽去。 那藤条带着风,墨列当即就被抽的跪倒在地,疼的瞬间在眼角涌出了泪,也不再辩驳,却扭着一张脸,满脸都是恨意。 “你还不知错”顾绣敬看到墨列那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藤条结结实实的抽到了墨列的背上。 “儿子没错!”墨列梗着脖子,大声的嘶喊着,若面前是墨暖,他接着就能扑上去生吞活剥,“爹离墨家当家人的位子仅一步之遥,却在这时候殉葬,什么殉葬!娘,难道你会信这种鬼话不成!墨暖害死我爹,我恨不得将她三刀六个洞,她这次命大侥幸活下来,还有下次,下下次,总有一天儿子让她血债血尝!” 顾绣敬怒基反笑,“好好好,真是我的好儿子,我怎么生出你这么蠢的东西!”顾绣敬连声叫好,却连尾音都在扭曲,她手中的藤条一遍又一遍的落在了墨列的身上,打的气喘吁吁,“杀人偿命!我竟不知她墨暖的命这么值钱,咱们家两个爷们的命来搭上!” 顾绣敬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满面泪痕:“老爷啊,就算你一生谋划,还不够这个逆子来作践的!我拼死守着家私,还不如给了这个逆子,让他拱手送给墨暖,还能留下我们娘俩一条命!不至于活活葬送了去。”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哀拗不已。 墨列早已被打得不成样子,却仍然趴在地上,哀求道:“娘,您别生气,若因为我气坏了身子,儿子又有几条命来偿还呢。”他趴在地上痛一遍遍地磕头:“儿子知错了,娘,求您别哭,您哭的儿子心都快碎了。” 顾绣敬终于在自己的勃然大怒中回了神,再看墨列,早已面白气弱,白色丧服浸染了大红的血不断蔓延。顾绣敬边哭边撕开墨列后背上的衣服,皮开肉绽,青的紫的破的不成样子,鲜血淋淋,顾绣敬的心疼得仿佛针扎。 她一把搂住墨列:“儿啊,杀墨暖固然容易,可你是要抵命的啊。若是做个莽夫就能成事,为娘早在你爹的棺椁被她抬出来的当日就与墨暖同归于尽。可若真这样,你爹这一生的执念,我们这家私,我们一辈子挣得抢的,岂不是拱手就让给了墨隽”她哭的撕心裂肺,泪眼滂沱,“你可知,若不是为娘想办法让墨隽犯了错也有把柄落在咱们手中,那墨暖醒来后,必定是要将扭送报官,她兵不血刃断送了你爹和你,身上也不过多了一条不痛不痒的伤疤罢了!” 墨列一怔,良久没有说话,眼神却愈发的清明和冷静,最后在顾绣敬的怀中气息奄奄:“儿子知道了。” 这一场鞭笞,让墨列整整高烧两日不退。顾绣敬悔恨当初,墨列却在迷迷糊糊中紧紧的攥住了顾绣敬的手,连话都说不清楚:“娘打得好,儿子知道要怎么为爹爹报仇了……娘,你放心……放心……” 宋怀予在门外正打算敲门的手,顿了一顿。 迎头撞上顾绣敬的丫鬟,阴阳怪气的一声哟:“宋哥儿这是终于肯露面来看我们哥儿了” 宋怀予也不与她辩驳,干脆迈着步子往里走,手上端着的药放到了墨列的床头,仿佛没有听到任何人意有所指的讽刺,也没有看看到整个墨家上下奇怪的眼神。宋怀予对上顾绣敬的眼神,默了一默,道:“二弟他……如何了” 顾绣敬抄起那碗药就往宋怀予身上泼,滚烫的药还裹挟着热气就扑面而来,宋怀予的手当即就红了大片。他也不躲,硬生生的挨着,末了,只跪在地上,一句辩驳也没有,任顾绣敬又打又骂。 “你要是心里真念着我们的养育之恩,怎么你不去一刀杀了墨暖那个毒妇现在你倒是出现了”顾绣敬冷笑道,如今夫君死了,她也不用在装着一副贤良模样硬生生和这个捡来的养子演什么母子情深,顾绣敬发了狠的往宋怀予身上打:“那是你的杀父仇人!别以为我不知道墨芊那个死丫头前几天哭的跟个死人是的来求你!你跟着她去干什么了” 宋怀予一愣,心中百口莫辩,他直直地跪在地上,眼神毫无半分闪躲,一字一句道:“怀予从没忘记过您和爹对我的抚养之恩。” 可话还没说完,宋怀予的脸上就硬是被顾绣敬淬了一口,许是宋怀予这副任由打骂的模样更激怒了顾绣敬,她气极:“好,就当你还记着我们的抚养之恩,那毒妇想必现在还虚弱不堪,那你一刀捅了她去!凭你们俩青梅竹马的感情,想来她也不会把你怎么样,就算怎么样,我们也认了,咱们一家子伸头一刀,将来地底下团圆,也不至于你爹埋怨!” 可无论顾绣敬说什么骂什么,宋怀予始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顾绣敬猛的推了他一把:“你去啊!去证明你的孝子之心,证明你在我们墨家这些年没有白待!证明我这些年供你吃供你穿不是喂了狗!”” 宋怀予缓缓睁开眼睛,满目痛心之色:“娘,怀予如何能……” 顾绣敬怒极反笑:“好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我竟不知,外姓狗是养不熟的!”顾绣敬发了狠一样的拽着宋怀予往他的厢房里去,疯了一样地打开贵出,不住的将那些衣服往外扔:“当年是老爷非要把你捡回来养着,如今老爷不在了,你也不用死皮赖脸的待在这里,给我滚!” 丫鬟小厮围了乌泱泱一片,遍地衣服散落,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收拾,也无一人上前劝慰。顾绣敬连扔带砸,不一会儿就遍地狼藉。 宋怀予走出门外,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如此,怀予拜别养母,望养母珍重自身。” 第十八章 墨暖,好好过下去 宋怀予被养母赶出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墨暖的耳朵里。听闻寒冬腊月,他形单影只,浑身单薄,连个包袱都没带出来。 顾绣敬在门房破口大骂,用词难听至极,丝毫不顾宋怀予的颜面。宋怀予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飘然离去。 听到这话时,墨暖默了一默,“是我害了他。”她放下手中账册:“他现在可有落身之处” 柏酒递了碗热汤,“在悦来客栈住着的。奴婢原本想替公子多交上一两月的银子,只怕……宋公子也不愿接受。”柏酒在听到风声的当天就差人去看了宋怀予,冰天雪地,他冻得双耳通红,掏出浑身仅剩的纹银,在客栈订了三天的厢房。 铜台灯只点了一盏,正摇曳着烛火,映得室内一片昏黄,墨暖坐在案前一言不发,示意柏酒将墨家旁支手中攥着的盐利悉数汇报。 室内静谧,不急不促的敲门声响起,墨暖眼皮也未曾抬起,目光仍沉在账本上,绍酒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大小姐,宋公子来了,他在院子里等你。” 墨暖执笔墨的手一顿,在账目本上清晰地划出了墨迹,墨暖在顷刻间恢复了镇定,她推门而出,黑色天幕里一派闪烁的繁星,满院的梅香冷清,宋怀予伫立在湖中间的小亭,瞧见墨暖走近,看了她一眼,将她愈加清瘦的面庞收入眼底,“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湖早已在寒冬腊月的天冻成了冰,模糊映着天上一轮孤月,这是数月以来唯一的好天气,墨暖愣了愣,“什么” 他容色淡然,“我的调令下来了,不日该前往长安任职。你应该不知道,本来你爹是打算等我的调令下来后,就安排你我两家一同迁至天子脚下的长安。这些日子变数太多,如今我们已然分道扬镳,也就不必同行了。” 是墨暖先舍弃了他,如今宋怀予说下这句分道扬镳,她连反驳的权力都没有,只点点头,连眼睛都不敢看他,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隐在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有华彩逐渐消逝,良久,她只缓缓点了头。 宋怀予低沉的嗓音似是隐含恨意,“你可知道,在你父亲原本的计划中,待我的调令一来,你墨家就迁至长安,等在长安事事安排妥当之后,就安排你我成亲。我瞒着你偷偷建府邸,心想着给你一个安稳的家,给你一个惊喜,可你却瞒着我,偷偷杀了我的养父,毁了我的家。” 月影被摇曳的梅数扯得凌乱,墨暖蓦然抬头,对上宋怀予的难辨的眸光,声音哑在喉咙里,“此去……你多保重。” 她性子原本算不上逞强,可从不肯示弱,也不能示弱。即便是到了这种场景,她已经吞心蚀骨的难受,昔日的威风和骄傲被宋怀予报复般的言语给清扫的荡然无存,却连一声悲切也不敢露。 事已至此,她就算有万般的歉疚与不舍,又有何用呢 孤月逐渐被云头挡住光,唯一一天的好天气也开始变得黯淡,宋怀予从唇边勾起的笑意温柔,可出口的话却似用这冰天雪地里最刺骨的寒冰打造的刀子,生怕刺得不够狠、不够准:“你若怕他日我在长安扎根,不受你所控再回来寻仇,你就找人埋伏在我赴京的路上,赶尽杀绝,永绝了后患。”他靠近她,冰凉的手指轻轻地拂过她的面颊:“这些日子,我守在我爹的灵前,总在想,你有什么好,让我没有狠心一剑杀了你,为我爹报仇。” 他的气息吞吐在墨暖的耳畔,酥酥的,痒痒的,却只让墨暖感到一股冷意,全然不见往日缱绻的情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听夫子教书,去山上狩猎,跟着商船一起游历,逢年过节,我们都是在一起过。你记得吗,那年在山上,你被小雪豹划伤,是我背着你,一步一步下的山……” “你算准了,我不舍得拿你怎么样,是不是”他顿了顿,“暖暖,你向来九曲心肠,精明地算计着一切,从不肯有丝毫的误差误了你的大业。可我没想到,你竟也舍得算计我。” 他挥手拂落墨暖发丝间的落梅,宋怀予微微仰头,看着开始飘起的雪花,他的声音沉沉的,落在墨暖头顶:“好好过下去。” 宋怀予毫无留恋地迈出这他从小来了无数次的庭院,连脚踏过的每一块砖他都熟悉无比。满天飞雪,墨暖看着宋怀予的背影消失在院落里,怔怔地盯住那一排他踏雪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飞雪填平淹没,白茫茫的一片空荡,了无痕迹。 墨暖被柏酒扶着进屋时,嘴唇已然冻得发紫,柏酒绍酒在说什么,她通通都没听进去,头脑一片模糊,瘫软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全是宋怀予。 从四岁时在墨家那株梧桐树下见到浑身是伤却满脸坚韧的他,到儿时的形影不离,许多时候,她严厉教导弟妹,他也在一旁静静聆听,从不怪她太过苛责……外人都说墨家长女从小被当成男儿将养惯了,性子忒过风火,为刚为烈,将来必定不是一个善类,更不是适宜嫁娶的温婉女子。 可他却只是淡淡地笑,将竹骨扇啪的收拢在手中轻轻扣:“暖暖不是成日里泡在世家富贵中被浸染的小家碧玉,她是笼子管不住的火凤,生来就有更广阔的天地,那些说她太过刚强的,无非是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与她站在同一个高度罢了。” 朦胧间,墨暖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宋怀予温柔的声音总是在她耳畔响起,夹杂着明媚的阳光,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她拼了命地向宋怀予跑去,可无论脚上如何使力,他总是越来越远,像水中月,只要她用力一搂,就在瞬间烟消云散。 另一边,柏酒与绍酒焦急的声音又飘飘荡荡地传来:“大小姐这些日子本就忧虑过度,又日日操心劳累,再加上今夜宋公子……她怎么能不病倒,现在烧得这般厉害,该怎么是好。” 摇曳的烛火毫无征兆地啪了一声,那一句宋公子算是把墨暖拉回了现实,她松软无力的手胡乱摆了摆,连眼皮都无力抬起,“柏酒,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倒下……一旦我倒下,就是我还不够强,他们就更无忌惮了…… “去,去为我熬药,再熬些香甜的粥来,掩盖掉药气……” 第十九章 爹爹的书信往来 墨暖到底是墨暖,即便心中郁结到剜心蚀骨的难过,恨不得一睡方休,也还是支撑着病躯在雪夜后的艳阳高照中睁了眼。 对于来请安的人,墨暖叫婢女一律推说已经出门,绝不肯露出半分的弱。 雪在院中积了厚厚的一层,墨暖蹙着眉将浓苦的药一并灌入喉咙,连漱口去苦味的菊花茶都没喝,便起身用脂粉扑在她苍白的脸上掩盖病气,柏酒犹豫了几番,还是凑上前,轻声道:“林峯将军派人来问,说宋公子辰时三刻便要启程,问小姐是否要去送行……” 墨暖戴簪子的手微微一顿,脸上苍白又更甚了几分,婢女绍酒拉了拉柏酒的衣袖,示意她别再开口。 “小姐,奴婢熬了薏仁粥,您好歹喝一点,咱不能垮了身子呀。”绍酒的眼睛一派红肿,墨暖至今还未掉一滴眼泪,她却心疼主子哭的一塌糊涂。 熬了好几个时辰的薏仁粥端到墨暖面前,可墨暖只怔怔地望着镜子,那眼睛像望着隔着雾气的山水一般。半晌,眸中的恍惚逐渐恢复了往日一派的清明与冷静,“去我爹的书房。” 她从不知道爹爹有迁至长安的意图,如今既然知道了,就更要寻清楚缘由。如今她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为了保住墨隽摇摇欲坠的地位,她片刻都不能停歇。 也许是因为墨暖的手本就带了几分不稳,书房被她翻得杂乱,却一无所获。她不敢去想宋怀予现在身在何处,更不敢想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远离南海,远离自己。此刻她应当为了墨家,为了弟弟极力寻找破局之法,早日稳固墨隽的地位,她呆呆地坐在一堆账目之中,却没有力气再起身寻找。 屋外炽热的骄阳将积了一夜的雪逐渐烤化,墨暖甚至都能听见屋檐上冰凌化水的滴答声,空气忒过安静,以至于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她猛然抬头,眼中腾起的万般华彩在看清来人后顷刻又变成了一派冷静。 “他走了。”来的人是林峯,不是宋怀予。 “与我无关了。”墨暖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又是一副端庄沉稳的模样,丝毫不见方才的一分失魂落魄,只是眼神中总有几分不肯被别人看穿的倔强。 林峯蹙眉,想说些什么,话说出口,却是另一番言语:“宋怀予去了长安,你如何打算继续按照你爹的计划将墨家迁到长安落户,还是留在这里继续明争暗斗” 墨暖似有些疑惑,“昨日宋怀予说这话我便稀奇,为什么今天你也这样说我从来不知道我爹打算将墨家迁到长安。” 林峯回身嘱咐候在门外的侍卫和柏酒绝不可放人进来后,便大步迈入书房。他仔细端详着这间屋子,“你就没想过,你爹那样聪明的人,为何在与自己亲哥哥明争暗斗的同时,还暗中筹谋着要将墨家搬到长安” 他的手抚上一栋书架,按照宋怀予的叮嘱,修长的手指照着样子几番敲敲打打,闪出一道暗门,墨暖不可置信地瞧着林峯,眼底却沉了几分戒备。林峯望着里面的暗阁,随口扯了个缘由:“你爹和我的交情,远就比你想象中的深。” 墨暖半信半疑的跟着林峯进了暗门,四壁皆是书架,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账册和书信,一时间墨暖乱了思绪,既不明白爹到底有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要建设暗阁,又更不懂为何连她都不知道的暗道,如今竟然是林峯一个外人引她进入。 “你自己看,你爹与长安官员的来往书信。”林峯将桌案上归拢整齐的书信递于墨暖,不薄的一叠之中有些甚至已经泛黄,显然年岁已久。 墨暖狐疑的接过,在打开信封后震惊不已,心思顿时全扑在爹爹的密信之上,连戒备林峯为何知道的比她这个女儿都多也顾及不上。一封封看过去,连指尖都忍不住颤抖,最后跌撞的坐在案前的梨木椅上,脑中一派混沌。 原来,信中所言,皆是墨暖的爹如何步步维艰。墨暖的二叔搭上朝中要员,钱财势无一不危及墨家家主墨鹤,墨鹤无奈之下也只能投靠长安城里的官员,准备举家迁至长安,参与朝中斗争,孤注一掷。而这位长安城的官员,就是户部侍郎宋敬。 几封来往的书信中,墨鹤承诺了大量盐利作为报答,本来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成事,没想到却惨遭暗害,突然暴毙。 墨暖将手中的信愤力拍到桌上,眸中是止不住外泄的恨意:“我墨家百年基业是在南海发的家!如若不是走投无路,爹怎么会想要全家迁到长安,岂不是被逼的在南海以无立足之地” 如果迁到长安,就势必要和朝政牵扯,墨家是商人,无论如何从未染指过朝政之事,和朝中要员联络,就意味着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如果不是没办法的办法,爹爹怎么会牵扯进官斗之中 而昨天宋怀予说宋墨两家一同迁往长安是什么意思爹爹早已经铺好了路,却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墨暖却只觉得脑中如浆糊,混乱不堪,想要一件件理清思绪,却不知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做,一封封书信翻过去,最后定睛在信中长安两字上。 林峯瞧着半晌不言语的墨暖,皱眉道:“你冷静一些。” 她突然起身,慌忙找到桌上的砚台开始研墨,却连手腕都端不稳。林峯瞧着墨暖的样子,抬手拉住她:“干什么” “墨列手中的盐庄我看过了,我和墨隽加起来的也不及他。我奋力扶墨隽坐上了家主之位,他却不一定能坐的稳。我二叔给他的儿子留下了这样大的基业,又有那位贵人扶持,现在的情形我们不进则退,这朝中风云万千,我墨家就算搅着一趟浑水又如何”墨暖看着林峯的眼睛,抬手拿起笔来沾墨:“我要书信给这位宋大人,继续我爹原来的计划。” 她一字一顿:“迁长安。”她抽回自己的手:“我等不了了,盐庄被封,不知会查到猴年马月,阿隽到现在还没有坐稳家主的位子,还不知顾绣敬会出什么样的招数,我等不了。” 第二十章 他们说,墨暖想把控墨隽 冬日天高风急,再勤快的人也情愿在年关的时候窝在家中守着合家欢,墨暖却一早出了门。 墨暖去寺庙找了主持,请大师择一个良辰吉日。檀香袅娜,除了木鱼声就是一派静谧,厅堂高阔,墨暖跪在软垫上恭恭敬敬的叩头,祈祷之语周全了方方面面,从墨隽的康健顺遂,到继任仪式上那天的天气,她生怕有所遗漏不被神明庇佑,也生怕有一丝的不虔诚会影响到墨隽成为名正言顺的当家人。 墨暖亲手抄录了经文不算,又捐了香火钱,连着签文占卜求符一个不落,向主持百般央求诵经祈福,又好生道谢才安心的从寺庙中走出来。她本就不愿张扬才趁天未亮就来了寺庙,所有的事都办完了出来,也不过是晨光熹微,尚且寒重霜浓,墨暖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正要上轿回府,突然被一股猛力拉住,险些一个趔趄扭了脚。 婢女绍酒一个箭步冲上去就阻拦,怒目而斥:“你要干什么”墨暖这才看清来人,墨列。 墨暖那颗惶恐不安的心瞬间按下,整个人仿佛进入了战斗的状态,再不提方才的心烦意乱和担忧,只露出强大的那一面,去面对敌人。她眼神轻飘飘荡在了墨列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上,从唇畔浮上一抹笑意,抬手缓缓放在了墨列的手上:“听说弟弟因为二叔去世太过悲痛,高烧不退一病不起,如今瞧着模样,像是大好了迫不及待找姐姐使劲来了”墨暖一边说着,细长的手指缓缓抓上墨列的手,忽然猛地一把甩开,这一甩用了十足的力气,引得墨列猛地往后一退。 墨暖轻睨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上面精致的莲花绣样被墨列抓的皱皱巴巴的,她拂了拂自己的衣袖,仿佛刚才被什么脏东西碰过一般的拂掉灰尘一样。 “既然弟弟大病初愈,就该安分守己好好在家歇着。”墨暖说完,微矮了身子行礼,脊背却挺得笔直,就连头也未低下分毫,发髻上的步摇晃动的细不可查。 还未立春,墨暖裹着一件墨狐毛的大氅,兜帽下露出一双澄明浓丽的眼直勾勾的逼近顾绣敬的还略带倦容的脸庞之上:“可能是墨冽没有什么事忙,不像是姐姐我,家主事务繁忙,还得在旁边帮着打点一二,这不,我还得回去帮家主清账,就不陪弟弟闲话了。” 墨暖将“家主”二字咬的极其清晰,一字一句都是在扎墨列的心。顾绣敬和自己的夫君使足了力气给墨暖和墨隽下绊子,就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如今却落得这个局面,可知心中能有多恨。 墨列的眸光一闪而过一抹狠厉,面上却笑意盈盈:“姐姐说的是,大病初愈就听闻阿隽要领着阖族祭祖,所以马不停蹄前来恭喜姐姐,得偿所愿了。” 墨暖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墨列如今却有了几分精进,再不像之前她轻飘飘三言两语就会激怒的小儿脾性。她行礼的手缓缓从腰侧松开后就虚扶着婢女绍酒的手,回身就要上轿,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连多看一眼墨列都不曾。 墨列的牙根怕是都要咬碎,伸手指着墨暖就像下一秒就要去扒了墨暖的皮一般,却什么也没做,面上仍一派宁静:“只是姐姐辛苦,要里里外外操持,难免有顾不上的琐事,所以弟弟特来提醒。” 墨暖伸手轻扶了鬓间珠翠:“总归是你们心心念念的位子,承让。”她皮笑肉不笑着开口:“弟弟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姐弟二人就别做什么手足情深的感人戏码了,没得怪让人恶心,你说是。” “原来姐姐知道弟弟心中所想”墨列也不恼,自唇间扬起一抹轻蔑地笑:“那弟弟就直言不讳了。”他扶手而立,上前两步拉近和墨暖的距离,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你一定要扶着墨隽坐上这个位子,成为墨家的当家人。要不来日摔下来时太惨,岂不很没乐趣”墨列仰天大笑:“弟弟期盼的紧。” 墨暖也不恼,面上仍是一派笑意盈盈:“就怕阿隽登的太高,早就看不到弟弟你的影子了。我若是弟弟,安分守己还能仗着墨家血脉,姐姐我也留些情面,允你圈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若将来连这一亩三分地都没了,岂不辜负了二叔一辈子的纵横谋划” “好!好!好!”墨列本就大病初愈,见到墨暖急怒攻心,又被她这样巧言令色的一气,顿时觉得心血郁结,一时间竟连气都喘不稳。寒冬萧瑟,那路边的树叶都没有墨列指着墨暖的手要抖得厉害。“墨暖,若你能让墨隽永远听你的话,才算本事。” 墨暖站在轿前的阶上,因为守着丧期,头饰并不多,仅一只海棠步摇做点缀,就连身上的衣服也都是丧期中的黯淡颜色,丝毫不见张扬。可即便是淡妆素裹,也是副雍容模样,远方是碧水蓝天,墨暖站在轿夫驾驭马车的板上,颇有居高临下的感觉,举手投足都俨然贵族小姐的气派。她听见顾绣敬的讥讽,仍不动声色:“弟弟若是能说动墨隽疑心我这个一母同胞的长姐,倒也算个本事。” 墨暖眼神中皆是不屑,她朱唇轻启:“好弟弟,我还以为而婶娘鞭笞你一顿,你能长进些许,到头来也不过是落在这深宅大院里面一些细碎的娘们本事。” 话罢,她转身就进了马车,扑面而来一股热气。墨暖直到坐定了,才掀开帘子看向站在一旁的墨列:“弟弟此举实在白费姐姐的期待。” 来往逐渐多了行人,墨暖不愿在与墨列僵持,她嘴角浮着笑意,眼睛里透出的光却令人寒的彻骨,她眄了一眼扶着墨列的丫鬟,道“看好你家少爷,病没好就别跑出来胡言乱语,不然……” 墨暖轻笑一声,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不屑的意味。她将帘子放下,冷声道:“回府。” 马车吱呀吱呀的离开,墨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漆黑的眸子映着马车远去的影子,脸色铁青。 墨暖坐在车厢中,面色冷的宛如寒天里结了冰的江底,墨暖冷声道:“近日府里有什么谣言” 柏酒斟酌着开口:“是有一些,无非是说长姑娘想把控隽哥儿,想做墨家真正的当家人……都是些无稽之谈,所以奴婢也未曾放在心上。”她面露惭愧之色:“是奴婢大意了,现在想来,这些传言都是列哥儿让人传出来的了” 绍酒冷哼道:“是又如何难道我们隽哥儿会相信这些不成!” 墨暖没有应声,只从袖中掏出那在寺中求得的平安符,目光深远。 第二十一章 长安城 长安城是一贯的繁华和热闹,连卖簪子这等小巧玩意的摊贩都一副喜气面孔。适逢正月里,路上连嬉闹孩童都变得格外多了。 宋樟自酒楼楼梯盘旋而上,迎面就看见宋怀予正坐在窗边不知在思量着什么,手中的酒盅一杯又一杯的进了自己的口,俨然一副颓靡之色。窗前的冰棱正一滴一滴的化成水,阳光映射在冰棱上总有些耀眼,可宋怀予却浑然不觉。 宋樟手中一把描金的扇子啪的一声打开,在胸前徐徐的摇:“怀予兄,正月里皱眉,那可是要一年都倒霉的。”他一把夺过宋怀予手中的酒盅,将扇子合拢凑到宋怀予跟前:“一个人喝哪门子闷酒啊,哎,你来瞧瞧,我新得的扇子,如何” “大冬天的,樟兄何故对扇子感兴趣了”宋怀予任由酒盅被宋樟拿走,宋樟没问他宋怀予为何在此独自伤心的缘由,自己也乐得不提,于是跟着宋樟将话头转移到扇子上,面上又恢复一派温和之色,就像方才的郁结不存在似的。 “这扇子,你可别小瞧了它。”宋樟将扇子打开,只见一行隽秀小字落在扇面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看见这字没,可比洛阳纸贵。”宋樟神秘兮兮的回头看了看周遭的人都各自坐在自己的桌上畅饮谈笑,这才又回过头来,将声音压低了道:“就是前些年,有个女诗人,一个性情中人,多少长安城里的王侯将相都跟她谈诗论曲过,在长安城中颇具名气,这你总知道” 宋怀予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随口应付着宋樟的话:“长安城里也就出过这么一个女诗人,自当听说过。不是后来传闻,她为情所困,不知所踪吗”宋怀予抬眼看向宋樟,他来长安城中数日,唯有这么一个表兄跟自己算熟络,只是这表兄的性子忒过嬉闹,总是对风花雪月之事一头热忱。 “嘘——你知不知道,她的情郎后来远走,不知踪迹,好容易寄来一封信,却只有八个字”宋樟指了指自己的扇子,声音低的仿佛再说一件天大的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这扇子上的字,就是那位女诗人参透了情郎的话之后,所题的字。”宋樟挑了挑眉,一副得意之色说完这话自己才回身坐好,不再偏着身子与宋怀予说话,“这可是那位女诗人走之前在长安城里留下的仅有的墨宝了。好容易才叫我得来。” 言至于此,宋樟闭上眼睛,将扇子在自己胸前轻扇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作出陶醉状:“即便是现在,我都能闻到那袅袅余香……” 宋樟将扇子啪的一声合起来,将扇子往前一伸,递到对面宋怀予的眼皮子底下:“你闻闻” 宋怀予看着宋樟这幅不正经的模样,觉得好气又好笑,无奈将扇子一把推回去,道:“这字确实写得好,由此就可知,这位女诗人非平庸之辈。” “这香也好闻的紧那……”宋樟睨了一眼宋怀予,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个暴殄天物之人,摇摇头,将扇子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我来找你,还有一件要事要说。” 他瞧着宋怀予此刻心情似乎是被自己的插混打岔弄得不复方才的颓靡,才缓缓开口说起他来寻宋怀予的真正缘由:“你说南海那个墨家长女墨暖,还真是财大气粗,我爹半个月前回绝了她,她竟又来信,我偷偷看了一眼那信上的内容,说是要给我爹三座盐庄一年的盐利作为报答呢!” 宋怀予听到墨暖这两个字就不自觉的心揪了一下,直盯着宋樟:“你说什么” “对啊,三座啊!这么丰厚的报答,我爹不答应也难。”宋樟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我爹说,这墨暖可不是一般寻常家女儿,几次跟她来信交锋,都深觉这女人不一般,就是我爹想给她下套多占些便宜,都被她周全回来了。如今虽然愿意多给这么多报酬,不过实则我们也并没占太多的便宜。人家说了,这三座盐庄可要从墨家迁长安后的第一天为期开始算。说白了,人家就是告诉我爹,他事办的能有多好,他就有多少钱拿。” 宋樟啧啧称赞:“明明是给我爹报酬,却成了让我爹给她卖力干活,是不是很有本事能挤掉竞争对手,盐庄自然盈利多多,挤不掉竞争对手,连我爹都跟着一起亏损。” 宋怀予暗自松了一口气,想来也是,以墨暖的聪慧,又怎么会真的吃亏。可他却仍是担心,一门心思想着墨暖迁长安之后的百般事宜,生怕墨暖面对一点艰难险阻。 对面宋樟仍在滔滔不绝,他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窗外晴光正暖,大有回春之意,日头照在路边的梅花之上,煞是好看,他的心却仍如冰窟一般寒的彻骨。 墨暖到如今都不知道自己联络的这位大人是自己的亲叔叔,他也是有意瞒着,否则以墨暖那般倔强的性格,一旦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宋怀予在背后帮扶着她,指不定要如何要强。 “哎,本来我还疑惑,为什么你一直劝着我爹和墨暖合作,帮助墨家迁长安,如今我才算明白,你可真有远见。也是,你从南海来,这南海墨家的情况你最了解。知道他们财大气粗的很,有了他们的帮扶,我爹在前朝必定也多的一份力。” 宋樟拿起桌上的青瓷酒壶,潺潺清酒斟入两个酒盅,自己毕恭毕敬的端了酒盅:“这杯我敬你。多谢你为我爹筹谋。” 宋怀予只应付着,白酒醇香悉数灌入自己的喉咙,却觉得五脏内服在霎时就烧的很。 听宋樟的意思,自己的叔叔对这桩合作满意的很,怕是不日墨家就要迁到长安来了,届时……这长安城中风起云涌,他二人要如何在这种情景下相见 宋怀予匆忙起身:“樟兄,我有要事要与叔叔商议,我先走一步。”他疾步走出酒楼,上了马就冲着宋府奔去,墨暖即将来长安,有些事,他必须先为她安排妥帖。 第二十二章 为何要去长安 从入了年关就一直大雪连绵,近几日却颇有回春之意。月明星稀,月是一轮白圆月,星是璀璨闪烁的星芒,冷月白光中,一颗木棉树随风招摇,落花漫天。 此刻她就站在树下,周身披了一层冷月的银辉,木棉花悠悠荡荡的飘在落在她的肩上,她望着月亮,眼前却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似从前一样的寒冬腊月,她就站在这颗树下,身前有个面容冷峻的男子,一袭月白衣袍,衣袂轻扬。她滔滔不绝,嘴里念叨着墨隽差强人意的功课和夫子对墨隽的指责,“怀予怀予,你说,阿隽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就不愿意在功课上多费些心思呢”她冷哼一声,“看我不罚他抄诗文百遍,好好叫他长记性。” 那时她眉眼带笑,正是最惬意轻松的时光,带着小女孩的几分天真,却还有几分傲气和张扬。 那时木棉花落在她的肩头,就是他替她拂去。“墨隽聪颖,偷偷懒也没什么的,倒是你,总对弟弟妹妹们这样严厉,小心日后他们怕你。”宋怀予那时也还只是一个少年,声音却极其温和。 彼时他也是跟着夫子闻了一天的书,抄录了不知多少经文,在案前坐了多久,从晨光熹微到月上云头,才给了自己这点松闲时光,就直奔着墨家来,与墨暖在这闲话聊天。 “我是长姐,当然要对他们严厉些。何况,我也没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过,哪天不都是四更就起来习字温书”墨暖轻睨了宋怀予一眼,语气中尽是得意:“今日爹爹跟我说,开春后就要让我学骑射了。” 宋怀予刚想反对,怕骑马时伤到她那里,可眸中映着的尽是墨暖说起骑射是脸上升腾的万般风情和雀跃,于是只笑了笑,揉了揉墨暖的头:“去学,我陪着你一起。过几日我便陪你去订做护具。” 朗月星疏,自远处飘来袅袅琴音泠泠,墨暖将手腕在空中灵巧转了个弯,纤细的手指捏出花的模样,曼妙的姿态展开,只是却由此顿住。墨暖闭上眼睛听着缥缈的琴音,有些颓然:“其实我也喜欢这些琴啊舞啊的,只是爹娘不让我学。” 她缓缓将手放下,“其实我也没时间学,习字、温书、学账目看账本、还要每日检查弟弟妹妹们的功课,还要跟着爹娘一起去盐庄……哪里还有时间学什么音啊乐啊的。” 她仰着头,在宋怀予如墨的眼睛中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怀予,你会这个笛子,你教教我,好不好哪怕只会出一个音,我也满足。” 记忆里的宋怀予笑着解开系在身上的玉笛,轻放在嘴边,霎时婉转清丽的笛音响起,荡在墨暖的发丝间,荡在这漫天的木棉花间,荡在这月明星稀间。 忽而风气,墨暖不禁裹了裹身上的衣袍,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耳边再没有那悠悠笛音,只有一轮孤月挂在天空之上,撒着淡淡银辉。墨暖的眼中似有湿润之意,她偏过头去,不再看身旁的这棵木棉树,落花满天,她也未曾抬起手拂掉肩头的一瓣。 墨暖静默了许久,半晌,才淡淡一笑:“走。” 今日家宴,她难得心情好,将妆容梳的精致,一双浓如蝶翼的睫毛下是婉转浓丽的眼眸,略微上扬的眼梢颇有几分丹凤眼的模样,却没有流露出的那么精明的算计气息。 木棉纷飞,绍酒为她裹上一件滚了狐狸毛作边的披风,她尽可能地在守着丧期规矩的前提下还打扮的鲜艳些,叫人看了就觉得有朝气。 厅堂之中一片热闹,墨暖大步走进门,看着正谈笑的弟弟妹妹,心中一暖,由着墨隽推辞再三,将自己扶到了主座的位置:“今日是家宴,姐姐你最年长,理应坐在主位上。” “上菜。”柏酒轻拍了两声掌,婀娜婢女鱼贯而入,蹈步云开,各个手中捧着佳肴和时令水果,虽比往常墨家的派头略有克制,却也精致无比。 墨暖心生欢喜,也愿意多吃两筷子,这几个月下来,她时长食不知味,身形不知道消瘦了多少。墨隽也正是因为知道墨暖无心吃食,才叮嘱了今日家宴的菜肴,各个都是墨暖平日里爱吃的。 厅堂的两侧都放了小巧的红泥炉,炉子里炭火燃烧的正旺,冒着蓝色的尖,不知是酒过三巡的缘故还是这炭火映衬,墨暖脸上浮了微微一层薄红,似蒙了几分醉意,说话也快了许多:“我有事要说。” 她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其他人也立刻住了嘴,都端端正正的坐好,等着她训话。 墨暖喝了口酒压了压嘴中的干涩:“有一件事,或许你们不会同意,但我不是与你们商议,而是通知你们。”她眼风一一扫过众人,暗自和长安城户部侍郎宋敬往来书信这些事,她为求谨慎,连墨隽都一字未吐露。 “长姐在长安城已经买了宅邸,下个月大家就要启程,搬到长安去。” 此话一出,众人皆瞠目结舌,各个面面相觑却又都没有先开口,反倒是年幼的墨沅瞪大了眼睛:“长姐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长姐的安排。”墨暖看向墨沅,她跟墨昭是一个娘所生,一个才四岁的庶出小姐,墨暖不欲跟一个孩子解释这其中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淡淡开口:“这事已经谈定。明日我就会宣布此时,今晚是提前告知你们,大家心里都有个准备。” 墨昭皱着眉头,“为何事先从未听长姐与我和阿隽商量过” 墨沅哭哭啼啼,吵着闹着问墨暖,为何要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去什么人生地不熟的长安,难道是爹娘死了,家就要分崩离析吗爹娘的墓都在南海,大家都迁去了长安,岂不是要让爹娘九泉下也孤独末了,还补了一句:“难道是因为宋怀予哥哥去了长安,所以长姐才兴师动众,也要跟着一起去长安” 墨暖本就已经心力交瘁,听见这话,顿时心血郁结,她本来就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严厉,墨沅这样一闹,她险些举起手来要打墨沅,只是又想起爹娘刚刚亡故,墨沅还是一个小孩,难免心中有百般怨气。 她举起的手又放下,墨暖强逼着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墨昭和墨隽:“我若事事都向你们解释汇报,这事还做不做得成如若没有成功,我事先告诉你们了,岂不是让你们跟着白白忧心” 墨昭低下头来,“长姐教诲的是。”他从桌子底下伸出手悄无声息的拉了拉墨隽的衣角,示意他也不要多言,可墨隽仍然梗着头:“长姐,如果严重到非要举家离乡搬到长安去这样的大阵仗,又有何不能跟我和昭哥讲” “如今阿隽已经是墨家的当家人,却要连这种事都毫无之情可言吗” 月光斜斜的照进来,空气中似有木棉的冷香,屋外是满天繁星,屋里的气氛却低的让人喘不过气。墨暖缓缓偏过头看向墨隽,一双眸子微眯,众人都感觉到了墨暖浑身腾起的怒气,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墨暖一字一句道:“成为当家人了,要来做你长姐的主了,你长姐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向你汇报了” 墨隽却没有往日那副怯懦的模样,他对上墨暖的眸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自己也能承担起责任来,而不是所有的一切一味的由长姐单打独斗。”他叹了口气:“我不想成为一个一直躲在你羽翼下面的黄口小儿。” 第二十三章 墨暖的话谁敢不听 这场不算争吵的争吵,以墨隽拿着筷子一遍又一遍机械的夹菜告终。剩下的人也都一言不发,只有墨沅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众人食不知味,一顿饭吃得极是勉强。墨暖淡淡道:“想说什么就说。” 墨昭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墨暖眼风缓缓扫向他:“你想说什么” 墨昭皱着眉,摇了摇头,“长姐做的决定,我们不敢不支持。” 墨暖淡淡的瞟了墨昭一眼,目光移向桌上的雪泡缩皮饮,伸手端了起来浅浅的饮了一口,“这话就是反对。” 墨芊不置可否,沉静的看着墨暖,两人静静地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良久,还是墨隽先打破了这不尴不尬的沉默,他放下筷子,一声我吃饱了,就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屋外明月,背对着众人。 墨沅看哥哥姐姐们的反应,也大了胆子,就连哭声都高了几分,哇的一声将手中的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长姐太蛮横了,我们不想搬,我们不想离开南海。” 此话一出,墨暖的脸色当即就难看了几分,墨昭率先开口:“沅沅,不能这么和长姐说话。”他抱起墨沅,回身对着墨暖道:“沅沅冲撞长姐,墨昭代为致歉。沅沅小,不懂事,我先把她带下去。” 话罢,转身就要往外走。墨暖骨节修长的手指放下手中的碧色瓷碗,不轻不重的刚好在桌上发出碰撞的那么一声响,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站住。” 墨昭身形一顿,连头也没回,“长姐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墨隽终于受不了这古怪的气氛,他愤声道:“到底为什么要搬到长安我们祖辈的基业都在南海,爹娘的坟冢也在这里,长姐,我如今是墨家的当家人,却连墨家要在哪这样的事都一无所知!” 墨芊面不改色的应声:“举家搬至长安,这是动摇根基的大事,我反对。”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不认为我们需要搬到长安,也不认为长安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这一场争吵爆发的极其猛烈,墨隽、墨芊、墨昭加上一个哭闹不止的年幼墨沅,不断地在隐忍中流露着已经按耐不住的不满,即便是墨暖将户部侍郎宋敬的牵线搭桥和盘托出,墨隽却仍不赞同。 好好做自己的商人,何必跟庙堂扯上什么关系。 “前路凶险,那些达官贵人是有这么好结交的现在朝中党争如此凶险,稍有不慎引来灭顶之灾,我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谁对得起墨家的列祖列宗长姐,长安岂是能由我们呼风唤雨的!”墨隽气的连话要说不利索,却连一丝一毫都没有说动墨暖,最终大家不欢而散,墨隽拂袖而去,墨芊也离了席。 墨暖脸色铁青,“若你长本事,就在明日议事厅里,当着阖族长辈的面,当着众多亲眷的面,来驳斥我!”她砰的一声关上门,墨隽身形一顿,大步迈出了院子。 绍酒小心翼翼的往前凑了凑:“姑娘,咱们明日可还要……” “宣布搬长安。”墨暖冷声道。 …… 正月冬凉,大雪扑朔不止,正午的阳光将积雪融化,显出玉石铺就的台面。墨暖一步一步登上,妆容端和,她款款走到主位落座。 乖巧丫鬟上前换了新茶,指尖触碰上微烫盏壁,墨暖笑了笑,只是那笑未入眼底,她顿了顿,朗声道:“今儿个招大家来,是有一档子事要宣布。” 她眼风一一扫过中人,墨暖一字一句:“我和家主商议过了,为了墨家更广阔的发展,决定举家搬往长安。” 她朱唇轻启,“下月初一就启程。” 此话一出,堂下哗然,纷纷看向墨隽,而墨隽却一言不发,只低头品着自己茶盏里的上饶白眉,时不时的用茶盖撇撇茶叶,吹一吹袅袅升起的热气,一派的神色自若,叫人什么也敲不出来。 墨册气的连胡子都在抖动:“墨暖,你少在这里给我放肆!”拐杖重重的在地上锤着,他怒道:“我不同意!” 墨暖低目观赏着手中茶盏勾勒得精致莲枝,声音轻飘飘的荡在厅堂里:“那爷爷就待在南海罢。” 她嫣然一笑,秋波却十分沉稳的看向厅堂下众人:“不愿意去的,都可以留在南海老家。” 堂下落座的众人登时炸了锅,有骂者,有愤恨者,有劝说者,乱糟糟混成一团,各色托大拿桥的话不绝于耳。到最后,几乎是众口一词地指责墨暖蛮横霸道,又讥讽不断,墨家轮不到一个女娃娃来做主。 墨暖始终一言不发。 众人以为将墨暖逼得理亏,说辞更甚,更有几个婶娘上前拉扯要她回房绣花,推推搡搡,墨芊看不过去,上前阻拦,又被婆娘们拉扯在其中。各说各的理,争执声不断。到最后,就连墨昭、墨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夹在中间围攻。 整个墨家,登时乱的不像个样子。 兀地一声,有瓷器撞击地面地重响,滚烫的茶水四溅,碎片满地,众人这次住了口,闻声望去,墨暖正拿着绣帕悠悠拭手。 只是那骨节分明地修长手指明明没有一星半点儿的水渍。 似是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墨暖微微讶异地抬了眼看向众人,一双如湖泊一样的眸子似笑非笑,轻飘飘三个字落地,“手滑了。” 厅堂里登时静谧无声,几个婶娘讪讪地收回手落座,墨册冷哼一声,斜着着眼睛瞪向墨隽:“这是你的主意” 墨隽缓缓起身,走向墨暖,终究是没有开口反驳。他转身坐到墨暖身侧空着地另一个主位上,转着手指上的墨玉扳指,朗声道:“下个月初一启程。” 众人皆没有言语,似是在思量。 墨暖眼角微微挑起,似是有笑意,说出的话却清冷毫无半分地情绪:“想留在南海老家的,就当你自愿分家。即日起自行搬出墨宅,掌管的盐庄盐井也全都交还回本家。” 几个旁支当下哗然,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都锤头丧了气,他们手中的盐庄只是为了家族产业而受任命管理,论理,他们不过是个管事的。 墨册怒喝道:“大胆!墨家几代从不分家,如今你倒是要谈起分家的事了!” 墨暖微微抬眼,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半分恼怒之色,她不急不徐的开口:“不是我要分家,是有人自己想脱离墨家。” 堂下几个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最终还是旁支里有个叫墨俞的表哥,率先站了出来,朗声道:“不至于闹到分家这么严重,我且问你,若是去长安呢” 墨暖笑道:“留一个你信任的人在南海老家管事,你跟我长安。盐商本来就是个肥差,天子脚下,机会多了是。” 第二十四章 一连数日,劝说者不绝于耳,墨暖却不为所动,有吵闹分家者,墨暖也恍若未闻。她动作极快,处处规划的妥帖,丝毫不容置疑。但留在南海的人不算少数,墨暖正暗自踌躇,墨家展业在南海甚大,她却没有一个能完全信任的人留在此处替她盯着。 柏酒稳稳当当的跪下,平静抬头:“婢子原意留在南海,替姑娘看守产业,也盯着诸多留在此处的掌事管事们。” 烛火落在墨暖的眼中,兀地一晃,她像是被吓了一跳:“你” 她立刻摇头:“不成。族人们找的留在南海的管事人必定各个都是人精,你一个女子,如何能降伏得住。” 绍酒也连忙应声:“柏酒你快起来,咱们帮长姑娘不是这么个帮法。你一人留在这里不安全。” 柏酒却仍然直直的跪着,她对上墨暖的视线,将这些日子以来决定跟随墨暖去长安的族人一一报来,他们名下各负责什么盐庄盐井、各跟什么灶户联络、产出几何、盈利几何,以及预备留在南海的掌柜是谁,年方几何、家境如何,如数家珍,各个利索清晰。 末了,柏酒稳稳当当地开口:“这些年,奴婢跟随长姑娘管事,早已将这些事熟记于心,姑娘身边没有人比奴婢还要了解盐庄产业的种种,也没有人比奴婢更了解姑娘的心思和筹谋。如今咱们腹背受敌,此去长安也是艰难险阻重重关卡,南海必须无后顾之忧,奴婢愿意留下来。” 她盈盈一拜,冰肌雪骨扑地,郑重开口:“庙堂之凶险,与各路达官贵人相处之凶险,都需要南海的稳定来支撑。可姑娘身边,隽哥儿、昭哥等血肉至亲必须在姑娘身边给予支撑,请姑娘放心,奴婢必定万事妥帖小心,打点好南海一切。” 墨暖皱着眉头,伸手扶起柏酒:“你可知,所有盐庄的掌事都是男子” “知道。” 墨暖又道:“你可知,你从前出身贱籍,即便我为已经为你赎买了身契,户籍上也更了你良民的身份,可在他人眼里,你始终是奴婢。一个奴婢,压不住人。” “知道。” 墨暖再道:“你可知,你从此抛头露面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会毁你名节。” 柏酒扬起头:“在乎名节而看不到奴婢品行才能的男子,奴婢也不稀罕。姑娘你从小玩笑中杀伐决断,管家理宅不在话下,商贾之道宛若指尖棋子,又何曾惧过外在名声又何曾忧过难嫁” 屋内一时静谧,屋外扑朔雪下,墨暖眸中晶莹闪烁,她不住点头,“好好好”,她欣慰的看着柏酒,嗓音微哑:“绍酒,传我的话,即日起柏酒为墨家盐庄女掌事,在南海见她如见我,她令如我令。” 话罢,将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摘了下来,戴在了柏酒的手上。 绍酒欢喜点头,福了身行礼就往屋外跑去。消息很快传遍,几个迂腐老辈听到后气的胡子颤抖,大骂墨暖胡作非为败坏家风;几个小子听了却又沾沾自喜,暗自得意一个婢女能成什么事。 哪知第二日,墨暖就在墨府专门劈了一处院落,处处敞亮,装潢极尽奢靡。什么紫檀八仙八宝纹顶柜、黑漆云母石雕花架子床、玉刻湖光山色屏风……令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的名贵之物流水样的搬进了柏酒的院子。一应物件,竟和墨暖房子一切不相上下。 墨暖甚至专门招了各处的管事来墨府,让他们对柏酒见礼,算是里外都做足了功夫,也烘托了十足的地位。 热热闹闹了一整天,墨暖半倚在榻上看账本,绍酒蹲在一旁轻揉着墨暖的小腿。门吱呀一声推开,柏酒端着药进来,那药还腾着袅袅热气,苦气逼人。 墨暖一愣:“你怎么来了” 柏酒将药端到贵妃榻旁边的楠木小桌上:“想着没几天服侍姑娘的日子了,所以又过来了。” 她眼眶一红,“姑娘,奴婢舍不得姑娘。长安路远,不知下次见姑娘是何时了。”她看向一旁的绍酒:“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姑娘。” 墨暖将帐本子放在一侧,低声一笑:“都当掌柜的人了,怎么反而墨迹起来”她伸手指了指绍酒:“你不若快和绍酒多呆一会,明日她就要启程先去长安了。” 绍酒点了点头,看柏酒一脸困惑,笑道:“你当就你升了职我以后可是长安墨府的女管家呢。”她笑嘻嘻的从桌上拿了一块凤梨酥塞到柏酒的嘴里:“姑娘遣我先去长安打点呢。” 她扒拉着手指一一数算到:“买奴仆、小厮、家具、置办房产、打点街坊……样样不都得有人先去总不能老爷少爷小姐们的都去了,现归置呀。” 柏酒一拍脑门,笑道:“是我忙晕了,这茬也忘了。”她看向墨暖:“是该让这蹄子先去,省的她要吃我的醋,说姑娘只疼我,不重用她了!” 绍酒哎呀一声,就要去拧柏酒的嘴,柏酒连忙打掉绍酒的手,擦着眼角的泪:“姑娘,婢子还有一件事。” 她收起笑意,正色道:“此事可能会得罪些亲眷,但婢子觉得有必要而行。既然要搬到长安,以府里这些少爷小姐从小被娇惯养大的习性,去到那里必是什么都要好的。不说别的,就是盛点心用的描金海棠花小托盘,就得一两银子。这些琐碎之物总不至于全划拉着搬到长安,可若去了之后再买新的,衣食住行所有杂物加起来,又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柏酒微微抬眼,斟酌着开口:“奴婢觉得,近日里可以把这些有的没的都变卖了,兑换成现银。反正绍酒去了长安也是要买新的。” 墨暖点点头:“是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她抬眼看向柏酒:“可他们的想法不重要。” 绍酒盈盈福了一礼:“那奴婢明日就去各房各院清点,看看有什么用不上的、摆着浪费的,都拿去当了兑换成现银。” 墨暖带着和田玉镯的手从长长的衣袖里伸了出来,指着东阁里摆着的黄花梨雕螭龙绿石插屏,道:“从我屋里先开始,把这个典当了。” 又指了指茶几上的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正燃着檀香,细烟缕缕袅娜,“这些正在用的、有或者没有都可以的物件,全都拿去典当了。省的他们刁难你,话多难听。” 第二十五章 一进长安城,绍酒就感觉到了何谓天子脚下。望着朱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绍酒揣紧了怀中的银票,全是她上个月典当墨家人的物件而换出来的银两。 牙人在前头喋喋不休,介绍着周边街坊邻居和整个长安城的布局,一直走到了双仁府街,“姑娘,就这了,双仁府街,基本上长安城里有名的富户都在这住了。” 他堆出满脸的笑,朝着东边一座宅邸,一边领着绍酒进去,一边解释着:“五进五出的大宅子,价格也还算公道,从前也算是个富户,可惜子孙不争气,败光了家产,姑娘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才要卖没几天。” 绍酒一愣,入目就是一藤萝掩映的翠嶂挡在面前,雕琢形态恢宏大气,苔藓成斑,鲜活生动。往前望去,那门栏窗槅,皆是细细雕琢的新鲜花样,处处富丽堂皇。 绍酒步步深入,园中所有景致悉数入目。佳木奇花、清溪榭宇,各处陈设的玩器古董交相辉映。绍酒狐疑道:“才卖没几天,倒是腾的干净。” 牙人一愣,笑了笑:“嗐,还不是为了能价格高点卖出去。”话罢,又怕没有说服力,补充道:“我没事了也会来规整一二,这样我也好往外卖不是” 绍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趟园子逛下来,逛的腿疼腰酸,最后没说要,也没说不要,牙人见状,又带着一连再去了好几家,全都差强人意。末了笑道:“要我说,还是第一间最合姑娘主家的气派。” 绍酒点点头,递了谢银跟牙人告别:“你让我再斟酌斟酌,这么大的事,办错了我也不好交差。”她盈盈一笑:“跟您打听个人,户部可有位新上任的宋大人” 牙人将谢银揣到兜里,干脆也不瞒了,脱口而出道:“知道,就在承天门大街的宋府上。” 绍酒问了路,这才发现双任府街与承天门大街相隔甚近,都处在这长安城最繁华的地界。绍酒犹豫再三,还是寻上了门。迎面撞上宋怀予的长随小厮薛桥,薛桥一愣,面露尴尬,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绍酒姑娘近来如何” 绍酒见他并不讶异自己在长安,更加笃定了心中想法,开口道:“不知公子身在何处” 薛桥默了一默,叹了口气,才愿意领绍酒进门。绕过抄手游廊,薛桥在一间屋子停住了脚,抬手敲门:“公子,绍酒姑娘来了。” 月朗星稀,偶有几声鸟鸣。绍酒深吸了一口气,才敢迈着脚步进门。盈盈一礼:“公子。” 话刚出口,绍酒就自觉声音哽咽,连眼眶也浮上了一层水雾:“多谢公子帮扶。”她初到长安却处处顺利无比,今日看的那处宅子装潢精致地段又富贵,怎么就这么容易落到她手里必是样样都由宋怀予提前安排好了。 绍酒的脑海瞬间浮现出了过往宋怀予也是如此体贴细微的为墨暖周全的模样,心更是一酸:“公子近来可好”话一出,看着宋怀予消瘦单薄的身影,又觉得自己这话问的虚伪,被墨暖伤到这个地步,怎么能好得了。 她忙装作口渴,猛喝了一口茶,才按耐住心中的酸涩,笑道:“那宅子敞亮大气,处处景致都是我们姑娘会喜欢的模样,那主院清幽气象又不失富贵,多谢公子费心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硬塞到薛桥的怀里:“请公子收下。公子也才刚入长安,四处都是用钱的地儿。” 绍酒犹豫着开口:“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知道咱们姑娘会来长安” 宋怀予缓缓起身,一身月牙白色衣衫,仍是风姿偏偏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只是唇边笑意仿佛水消失在水中那样淡薄,面容憔悴而又苍白,甚至有些病容。 他抬手端起茶壶,亲自给绍酒斟了茶,温声道:“因为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什么”绍酒一愣,下意识地紧张,她猛的一下站了起来,纤纤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她勉强一笑:“公子这是何意” 宋怀予敏锐的感觉到了绍酒的警惕,却也不气恼,他无奈一笑,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从暖暖还没有将长安列入规划之时,我就已经在为她铺路了。” “她所结实的户部侍郎宋敬,是我的亲叔叔。”烛火燃烧时发出微弱地一声“噼啪”响,宋怀予的声音低低的:“本来是打算成亲后带她来长安,亲自带她拜见我的叔叔,也好为她在长安铺一铺路。” 宋怀予忽然笑了笑,带着自嘲与万般解释不出的情绪,反而显得比哭声都要悲伤:“只是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欣长的身影投在墙上,宋怀予转过身去:“可是绍酒,你知道长安意味着什么吗” 自窗格刮来一阵小风,桌上烛火顿时摇曳,绍酒的声音哽咽:“奴婢不知。” 宋怀予的声音轻轻响起:“从小我就知道,暖暖虽然是女子,却堪比龙凤。她聪慧过人,胆识魄力毫不逊色与征战杀伐的战场将士,她不会仅仅局限于家宅之间那片小小的院落,她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翱翔。” 宋怀予他猛然回身,眸子里腾起明亮光辉:“她可以带领墨家一步步走到南海第一盐商的位置,她可以成为南海盐商之典范,她就可以成为举国盐商之冠!” 绍酒震得瞪大眼睛,良久,颤抖着嗓音:“公子……” 宋怀予黑色的眸子逐渐沉静如水,他沉静的看着绍酒,“你知道吗,暖暖需要来长安,她需要登上更大的戏台子,她也需要来见更多的市面。一辈子在墨家,她一辈子就只是一个闺阁女儿;一辈子在南海,她一辈子就只是一个南海的商女。所以我引她前来,林峯会知道那个暗阁,会知道那些伯父与长安往来的信件,都是我告知的。暖暖必须来,为了阿隽的位子能坐稳,为了牢牢掌握墨家,也为了她的天高海阔。” 宋怀予一字一句道:“长安风云莫测,暖暖或许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来搏一搏赌一赌,可她想象不到将要面对什么。我会牢牢地在暗中护着她,我会亲自看着她走向高处,绍酒,好好扶持你家姑娘。” 宋怀予的话明明是那样的沉稳,却字字仿佛掷地有声,震得绍酒头脑嗡嗡作响。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努力地去跟上宋怀予的思路,去理解宋怀予所说的世界和所谓高处。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绍酒逼着自己消化了良久,可心情却越来越澎湃,良久,她听到自己颤抖道:“多谢……公子。” 绍酒的身子扑通一声跪下,膝盖重重的磕到地上。眼泪登时涌出,泪流满面,一字一句着道:“奴婢,代我们家姑娘,写过公子。” 话罢,她冰肌雪骨扑地,自觉有千言万语要说,有无数亏欠愧疚要道,却又觉得只剩无言。绍酒将额头重重的磕到地面上,良久都没有抬头,心中思绪复杂万分,又想起如此地步还要为墨暖周全一切的宋怀予,终于隐忍不住,崩溃大哭。 绍酒泣不成声,连话都说不清楚:“是我们对不住公子,是我们对不住公子,公子,求求您……您和我们姑娘……” 话说到一半,她又觉自己毫无立场提出,绍酒痛哭不止,将心中遗憾的期待和不忍全都隐藏了去,痛苦道:“是我们对不住公子。” 哭到整个人身子都在颤抖的绍酒被小厮薛桥叹着气扶了起来,绍酒踉跄着起身时,余光瞥到薛桥的眼角也有泪光闪烁。 她抬头看向宋怀予,他的侧影笼在烛光里,笼在从纱窗透过来的苍茫月色之中。宋怀予浅浅一笑,算是安慰她,话如平静湖泊的之水,回答了绍酒没有说出口的请求: “我和你们姑娘,没有以后了。” 第二十六章 轿撵吱呀了一个月的行程,整个朱雀大街都晓得,从南海来了个梅盐鼎食之家,前任家主与夫人皆因肺痨作了古,新任家主是嫡出的三子墨隽,明明不过一个萧萧朗朗不过十岁的少年孩童,却硬是和自己的长姐,连带着族里的长老,在天子脚下,让墨家站稳了脚根。 三月小阳春,鞭炮锣声响彻整个天空,浩浩荡荡的马车蜿蜒数十里,占了整条长街,墨家大宅门前立了一群恭恭敬敬的丫鬟小厮,各个举手投足间有着十足的贵族门楣里伺候的工整和规矩,一句“恭迎家主”仿佛鹂音清脆啼在了杨柳之上。 她搀着婢女的手下轿,艳阳晃得人眼晕,叫人难以看清她的真面容。只瞧到一个端庄、高挑而又亭亭的身影。 她缓缓站定,秋水般的眸子墨家大宅的门楣,扫过墨家大宅门前的两头石狮,又悠悠扫过墨家大宅屋檐下那镶珠嵌玉雕了祥云花纹的匾额,众人才看清她在光影里的模样,气质颇有几分豪门贵族里的大主子样,光是气场便让人心生畏惧,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微风拂过,连堕马髻上的琉璃步摇也跟着风轻轻晃动,墨暖抬起纤细的手指轻拢了拢耳鬓的碎发,却无意带动了坠在耳垂上被日头撒满了金辉的东珠耳环。青雀头黛描出一副缱绻的倒晕眉,中间鹅黄一点,花钿的模样是一朵端正的梨花。 只是远处的一颗桃树下,隐了一个路人的身影,月白色的衣袂一闪而过,也无人放在眼中。 他眼里落着那个气派女子的身影,似乎比从前更见消瘦。也不知她在和身旁的人说些什么,更不知她对这宅邸和自己的院落是否会住的惯。 他叹了口气,究竟不知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又有何益处,默了一默,又消失在人群中,像是从未来过。 一众丫鬟小厮里,站在最前头的是长安城墨宅里的管家,他瞧着墨暖和墨隽一同下轿,却不知究竟该上前迎哪一个才算迎对了真正的主子,在脑中思量过三,凑到了墨暖跟前,谄媚一笑:“府里早就打点妥当,长姑娘请。” 墨暖的嘴畔只浮了一层最浅薄的笑意,她轻眄了一眼管家,偏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墨隽,笑意才多浮上了几层:“家主,看看长姐安置的这个院子如何” 无论何时何地,人前人后,她都不忘维护弟弟的家主之威。 她侧开身子半步,非要等墨隽先迈了步子,自己方跟着前行。 到了自己院落的时候,只见院门上方挂了块用翠玉镶边的匾额,字迹俊逸有力,上书:北冥有鱼。 “这牌匾……”墨暖的眼眸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早就在长安城的墨宅里打点的绍酒立刻恭敬道:“这是奴婢从书斋淘来的,觉得这字和意头都阔气的很,于是就给长姑娘安上了,姑娘若是不喜欢,婢子等下就给您换下。” “书斋淘的……”墨暖用再轻柔不过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摇摇头看着那与宋怀予的字迹有几番相似的牌匾,道:“不必换了。” “长姑娘,家主、副家主还有各小姐都已经在自己的院落开始收拾了。各长老和各位夫人姨娘们的院子也是一应物品全都齐全,舟车劳顿,现下开始准备歇息了。大家都对新宅子满意的很呢。”绍酒去看了各个房里的安顿情况后向墨暖一一禀报。 墨暖颔首,缓缓坐在梨木雕花的椅上,打量着房内各处细微之物,满意开口:“府邸的位置非等闲人家可以落户,宅子里各处也都整修的精致典雅,可见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言罢,墨暖缓缓看向绍酒,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你什么时候和他联系上的” 绍酒一愣,扑通一声跪下:“姑娘赎罪。”她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将宋怀予的用情用心托盘而出,可一想到宋怀予的决绝,绍酒将一切按下不提,沉声道:“奴婢初到长安之时,处处顺遂,就是宅子也来的极其顺畅。所以婢子心生怀疑,便直接去寻了。” 绍酒低眉给墨暖斟了杯茶,道:“公子什么都没说,就只是帮扶了一二。” 墨暖接过茶盏,用茶盖轻撇了撇浮在上头的茶叶,热气袅娜,裹挟着清香缭绕鼻息。墨暖只点头应声:“知道了。” “姑娘,婢子去厨房看看今晚的膳食。”绍酒落荒而逃,生怕多待一刻都忍不住吐露真相。倒是几个婢女上前,说哪房的小姐主儿要来请安,墨暖轻摆了摆手,“舟车劳顿,吩咐大家早日休息。什么话,明儿再说。” 天色渐暗,烛火也不甚明亮,墨暖瞧着陌生的院落,下意识的往东边的墙走,却少了一颗木棉树,取而代之的是棵石榴树,位置倒是相仿,只是模样却天差地别,初春的季节里,开的也不旺盛。 墨暖坐在院中的石桌之上,手扶着额头,闭目养神,再不能闻到一丝木棉冷香。 “你说,迁长安究竟有何意趣这崭新的院子崭新的天,连我最后一点与怀予的回忆都没了。”墨暖喃喃低语,身旁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应。 月上枝头,晕了一层淡黄色的影,墨暖的眸光动了动,似是有什么一闪而过,眼中升起了希冀,可最终也只是转瞬即逝。就像一株开的正好的曼陀罗花被一点点抽去自己的生命而逐渐枯萎没了血色,那光也在墨暖的眸中渐渐暗淡,最后只剩一片空洞和茫然,良久,她颓然道:“只怕,早已是……山水不相逢了。” 第二十七章 墨家迁居,大红的喜布高高的挂在宅邸门头,说要款待邻里四方,来者不拒。 支锅生烟热闹了个三天三夜,来庆贺的人也热络了个三天三夜,从朱雀大街上每一户的富贵人家,到长安城里略有头有脸的,都备了礼来贺上一贺。 有的只是递了礼就走了,有的也在这多待会混个脸熟,墨家也不反感,只道是乔迁之喜,需要大家伙来温锅。 三月里烟烟霞霞的桃花树下,一辆六匹骏马拉得马车停在了朱雀大街上,从马车之上下来一个俊逸男子,一身紫色织锦袍,站在来往人群中,一双好看的眉毛微微上挑,看着墨家大宅上挂着镶了翠玉的匾额,嘴边竟噙了一抹笑。 墨暖恰巧送了客出来,一举一动皆是体面稳重,那男子悠悠上前,身后的小厮向门童递了礼:“户部侍郎宋家宋樟公子向贵府道贺。薄礼一份,还望笑纳。”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落入了墨暖的耳中。她回身瞧着这位宋家公子,盈盈一礼,秋水般的眸子含了客气而又妥帖的笑意,像她往日里一贯的那样,挑不出丝毫的错处来:“大人赏光,墨家有失远迎。” 宋樟所有所思的看着面前这个长袖善舞的女子,挑了挑眉:“你是墨暖” 风吹起墨家大宅前挂着的大红喜布,呼啦作响,墨暖颔首算是赞同,半侧了身子闪开路来:“公子请。” 日头扯破云层,墨府之中时不时有琴音泠泠,随着满院桃树的清香袅袅娜娜,宋樟却不急着往宴客大堂走去。 “墨姑娘,你们墨府这假山荷塘别院,怕是我比你还要再熟悉几分。你就不必带我参观了咱一路欣赏下这园林风景,闲话一番,你可情愿” 墨暖了然,沉吟道:“只是不少了这好琴好曲作伴,怕宋公子嫌单调。” “非也非也,我此行目的可不在你们墨家请的乐姬班子。”他转了转手中的羊脂玉扳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若不是有比星月楼里的连心姑娘还叫人心生好奇的女子,我又怎么会爽了她的约呢。” 伺候在一旁的绍酒一听,登时来了气,将青楼女子比作尚未出阁的墨家大小姐,难免轻佻。可她偷偷看了一眼与宋公子并行的墨暖,却发现她嘴角仍浮着一抹端庄妥帖的笑意,眉眼盈盈,丝毫不见气恼之意。 “看来墨暖与公子还真有默契,猜到公子今日会来,昨日几家豪门望族的夫人们邀请同游,墨暖也都一一谢绝了。” 宋樟轻笑一声,顿觉有趣,墨暖这话回的巧妙,一来表示她墨家门庭若市,不可小觑,二来又抬举了宋家,这打一下又顺毛的玲珑心思,还真叫他忍不住提了三份精神周旋:“你怎知我会在今日来” 墨暖莲步蹁跹,引他到园中的一处亭子里,石桌上早已布好了两三酒具,墨暖轻轻云手:“公子请坐。” 她提起桌上白瓷勾勒莲花的酒壶,潺潺清酒倒入宋樟面前的酒盅,朱唇轻启:“因为我猜,公子会觉得,我墨家的乔迁喜宴,第一日来有些紧凑,等最后一日来又有些怠慢,中间这天来,不紧不慢刚刚好。” 酒香清冽,盈盈绕绕扑入鼻息,潺潺酒声戛然而止。墨暖将酒壶放下,白瓷碰到石桌发出清脆响声,墨暖抬眼,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笑浮在脸上:“公子你说,我捉摸的这番心思,可还算投巧” 宋樟诧异望她一眼,没想到她这样直白,随即反应过来,不觉想要大笑。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妙人,在心中啧啧称奇,自己也才算真的来了兴趣:“那你猜猜,我来是要和你说什么” 墨暖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公子难道不知,有些话说的太明白反而没趣” 她端起面前的酒盅,“来者是客,奴家先敬您。” 宋樟凑过来,将墨暖手中的酒盅拿走,他轻睨了一眼这酒盅,道:“哪有让女人家先喝酒的道理” 四周一时寂静,墨暖身姿亭亭,秋水般的眸子直视着宋樟的眼睛,却让人看不出她真正在想什么,她眸光流转看着宋樟把酒盅放到桌上,却不急着先说话,只挑眉看他。 “今儿个是单纯来贺你乔迁之宴,旁的咱一概不论。”宋樟漫不经心道,“改日,改日宋某请姑娘看郊外风光,尽地主之谊,届时再谈旁的事。” 绍酒立在一旁伺候,听着这二人话语只觉着急,既看不透宋樟,也猜不透墨暖。今日明明是墨家与宋家的第一次会面,可真正的宋大人没来,只来了一个宋家公子,来就来了,也不提正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闲扯,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是墨暖面上却不为所动,仍是一片从容,那嘴角的一抹笑,自见面起就未消散半分。 宋樟似笑非笑:“今日一来,只为瞧姑娘的真容。往后要和姑娘打交道的日子多了,不先交个朋友,日后怎么好说话”他摘下左手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玉扳指,“方才进府前递的礼,是我宋府给墨府的礼,现在这份礼,是我私人给姑娘的礼。” 羊脂玉扳指轻轻推到墨暖的眼前,墨暖轻睨了一眼,瞧着那温润光泽就知道这是上好的玉,她倒不急着收下,只缓缓挑眉:“这扳指尺寸太大,墨暖怕是带不下,来日公子在墨暖手上瞧不见这个扳指,不会生气” 宋樟轻笑一声:“既然是从我手上摘下的,于你的手自然尺寸不合。不过我送给你,可不是希望你只当个扳指带。若是做个吊坠日日待在颈上嘛……我也是不会说什么的。”宋樟这话说得既暧昧又轻佻,男子的扳指女子贴身佩戴,不知道的还当二人有私情。就连绍酒听了都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一句登徒子。 墨暖却不急着生气:“绍酒,把宋公子的贺礼收起来。”她不回绝,却也不亲自动手拿下这块玉扳指,只让丫鬟替她动手,从头只为连碰一下这玉扳指都不曾。末了,道一句谢,算是不动声色的闪过了宋樟的调笑。 第二十八章 残血夕阳,墨暖细细的影子映在空旷的庭院里,应付了来往宾客,应付了宋樟,应付了一天的时光,终于人群渐散,能够让自己享受此刻静谧的时光。 “小姐,这扳指……”绍酒端来一盏茶给墨暖润润喉咙,自怀中掏出白日里宋樟递出的扳指,犹疑道。 “你是觉得宋樟轻浮了我”墨暖一双绣致的眉毛往上挑:“来长安之前咱们就打听过宋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所有人都晓得这宋家公子宋樟是个流连风月之人,最不正经,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一盏茶她连喘气都没有的一并灌入,连说了一天的话,她的喉咙只觉生涩的很,更牵扯着一阵痛意,好容易喝口水,就如饮甘霖。 “他说的话,不必认真计较。”墨暖将空了的茶盏递给绍酒,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不过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九曲心肠心思难测,可别小觑了他……” “今日这番试探,他不就做得很好么”墨暖目光深沉,似悬崖万丈深远而不可测。她转身回到了自己房内,扶着腰身躺在了美人榻上闭目养神,“那扳指你就且帮我收着,别丢了,贵的很呢。” 绍酒轻轻应了一声,妥帖将羊脂玉扳指放到了墨暖案前的梳妆盒中,取了金丝软摊盖在了墨暖的身上,一时间更是寂静无声。 月上中天,房中烛火一个接一个的熄灭,再多的劳累也只隐在这月朗星疏之中,。墨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月光浅浅透过轩窗映在她的脸庞之上,银辉澄净,说不出的好看。 宋樟自星月楼回到宋府中,一身莺莺燕燕的脂粉气,宋府此时正灯火辉煌,正厅里坐着宋部侍郎宋敬和宋怀予,像是正等着他回来。宋樟大步走向楠木椅前坐下,饮了口热茶,冲着身边的人笑道:“你们是不知,今日一见,这墨暖……可绝对是个妙人。” 宋怀予闻言悄然在心中松了口气,镂花的窗棂吹入一阵冷风,微揉了揉额角,起身告辞:“叔叔,今日就不叨扰了,侄儿先回去了。” 宋怀予在叔父的府上等了好几个时辰,就是为了听一句墨暖安好,如今看宋樟这幅模样,就明白墨暖今日应付得当。 月色皎洁,宋怀予一个人行在街上,月白色的衣袍映着深深浅浅的银辉煞是好看,恰应了那句风度翩翩佳公子。路边树木被风吹的沙沙作响,一地斑驳。尚且三月,冬寒还未真正地过去,一入了夜就寒气逼人,可宋怀予却浑然不觉,脑中尽是百般思虑,如浪涛翻滚一样的不停汹涌,自己挡也挡不住那无尽的心思。 夜凉如水,宋怀予一步步走到了如今他在长安城的府邸,纵是门前灯笼红火明亮,他也觉得冷清的很。这府邸本是他原本打算和墨暖成亲之后的居所,如今除了满府的下人就自己一介孤家寡人,他负手而立,打量着府上的大门。 其实他也刚从叔叔宋敬的府上搬出来没多久,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在那里遇到墨暖。 小厮前来相迎:“哎呦我的爷,您可回来了,外面这样凉,您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他不言语,缓步踏入府中,只觉孤寂。 孤鸦寒月,宋樟坐在案前琢磨这墨暖送来的账目,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身后宋敬捻着须闭目养神,待宋樟全翻看完了才开口:“如何” “这墨暖如此精明一个人,怎么能容忍墨冽在外有这么多盐庄怪不得都传闻争家主一事夺得惨烈。就算是儿子,也少不得捏一把汗。”宋樟叹了口气,将账目放在一旁,揉着额角道。 “依儿子看,首当其冲的,是荆州这个盐庄。墨暖列出来的这些盐庄中,唯这一家规模最大盐利最多,至于墨冽为何能在离南海那般远的荆州建起盐庄来,能靠的无非是井盐罢了。可井盐不如海盐利润大,能建立起这般规模,无非因为荆州是鲁纳大人的老家,当地知府又是鲁纳的远亲……” “怪不得他鲁纳前些日子几房姨太太接连续娶,还给太后进献了那样好的翡翠,原来是有了财路……”宋敬跟鲁纳是两不对付的仇敌,为官多年,和他总是不相上下,却谁也压不了谁。只是宋敬不肯认输,鲁纳有的,他也绝不肯少。 “爹打算如何帮墨暖收归盐利”宋樟了然,愿意巴结朝中官员的人不在少数,可能大把的银子交出来、又好掌控的人却没几个。墨家百年盐商,家底自然雄厚,有了墨家的帮助,宋府何愁没有银子更何况再大的动静也不过经商上的事,墨家还能折腾到哪里去,到头来还是能在他宋家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再加上墨暖如今的仇敌正是爹多年以来的政敌,助墨暖一臂之力,就是助自己一臂之力。能与这样天上砸下来的“馅饼”结识,可不只是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樟儿,你去找一趟墨暖。”宋敬冷笑一声,走到自己的儿子身旁,嘴中滔滔不绝,却低声细语,只见宋樟饶有兴趣的点着头,嘴畔浮上一抹莫测的笑意。 …… 这一日云卷天舒,就是湖边的嫩柳的枝丫都越长越旺盛。墨暖托商行在京郊寻了一块不高不矮的小山头,只是常年未曾管理,少不得要整修一番。 农匠们一锄头一锄头的撅下去,早就腐烂在春泥里的枯树也好,还是正生了芽长势正甚的新树也罢,墨暖都毫不留情的要农匠一个个砍断,从根里掘出来。没个几天,这小山头就成了光秃秃的一片。 四下里都是东倒西歪的树木,墨暖这才算满意,给农匠各个发了这几日的辛苦钱,又对着绍酒道:“把这些拉走一并卖了。” “墨家家大业大,还会在乎这点蝇头小利连砍下来的废树都要卖出去换成银两,我还以为姑娘你会直接甩甩手,扔了呢。”宋樟迎面走来,啧啧叹道。 “公子,您忘了我是商人。”墨暖也不讶异宋樟的突然出现,更不恼怒他的揶揄,只朗声道:“商人可不就是斤斤计较,寸土不让么” 宋樟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打开,“有意思。” 他方要上前走去,可眼下却全是四仰八叉的树根树枝,许多上面还带着厚厚的泥层,宋樟的脚刚抬起就又落回了原地,嘿嘿一笑:“姑娘,你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就不怕这荆棘泥土脏了你那苏锦绣了金线的缎鞋” 描金的扇子在胸前徐徐的摇,上面隽秀小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甚是容易引人注目。 墨暖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还不到四月天,旁人还要披着披风出门,他却拿出了扇子,果真是个头脑不正常的。 她小心翼翼搀扶着柏酒的手,手中提着自己的裙摆,避免被尖锐树枝划破了哪里,又要防着别剐蹭到了哪处的春泥,一步一个小心,遇到难走之处,时不时就要踮起脚来跳过,只是她也浑然不觉这样有何不妥,身姿如梁上燕一般,轻盈而又俏丽。 就这样一步一个小心,几步一个轻盈的跳跃,才走到了宋樟的面前平坦干净的路上,一抬头,见宋樟正好整以暇的瞧着她。 可对方越是这样,她越是坦然,墨暖理了理裙摆,将腰间系着的皎月荷包摆正,笑道:“宋公子,难为你从城里跑到这郊外来,就为了看奴家出糗” 她轻睨了宋樟一眼,往前走去,“只可惜了,奴家算不上什么花容月貌之人,惹不得公子一怜,哪怕是在泥土中如跳梁一般的跳来跳去,也没什么好看的景色,倒是辜负了公子一番期冀了。” “你这话可就错了”,宋樟瞧着墨暖亭亭背影和似有倔强的话语,不觉一笑,“姑娘你刚才跳来跳去的身姿可正如春日里的梁上燕,轻盈活泼,比那写成日里端着的大家闺秀好看。”宋樟丝毫不在意墨暖究竟是否恼怒,因为无论如何,墨暖都不能恼怒。 他二人慢慢悠悠并肩而走。远处层峦叠翠,郁郁葱葱,似有一行大雁自天空飞过,宋樟的扇子摇出徐徐清风,他朗声道:“姑娘以雷霆之势从商行买下了这块地,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果然不负墨家盛名。” 墨暖含了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笑,朱唇轻启:“哪有什么流水般的银子不过是变卖了奴家的嫁妆,东凑西凑,才得了这块地皮。”“哦”宋樟尾音上扬,挑了挑眉:“那你以后的夫君怕是要富裕的流油。” 墨暖听见夫君二字,宋怀予的身影霎时从眼前浮现,她的心忍不住的一揪,扯得她生疼,可她面上仍是淡淡的,丝毫没有懒怠对宋樟的应付:“要是宋大人不庇佑,只怕是要穷困潦倒呢。” 这不是第一次墨暖不动声色的将宋樟的试探打了回来,宋樟浑不在意,只是觉得难以从墨暖口中撬出一两句真言来,于是干脆放弃。 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合拢,他悠悠道:“我此次来寻你,是有要事。” “洗耳恭听。” “我爹希望你,自墨家的盐庄里,挑出一个地界最小、环境最烂、生意最不好的盐庄来……”尾音一字一句落在墨暖的耳朵里,宋樟看向墨暖,看着她明明不解却不急着发问的神情,微顿了一顿,自嘴角浮出莫测笑意:“捐给朝廷。” 墨暖对向宋樟的宛若深渊一般不可见底的眼眸,她自眼底腾出一层薄薄的戒备与提防,却不泄露,只仍是含着那副似真似假的笑,轻声道:“说法呢” 宋樟微抬了抬头,十分满意墨暖的这般反应,“就说雪灾严重,墨家自愿捐出一块地,供朝廷开垦。” 第二十九章 勤政殿内一片辉煌,龙涎香袅娜升烟,皇上虽然才年过五十,可也许是常年操劳,已经颇俱龙钟之态。 宋敬低眉弓腰,将手中的奏折呈上。“此次赈灾,民间富者有头一份响应者,虽捐纳不多……”他的话有几分迟疑,像是在思虑这样一桩小事值不值得专门拿出来将,随机眼中闪过一抹蝼蚁何足挂齿的轻蔑笑意,他往后退了一步:“所以臣还是赏了一块题词匾额,也算是嘉奖,以此鼓励民间富户,望能有一个带头作用。” 话罢,宋敬从怀中掏出一份账册,却又将其摊开,随手将其放在桌案的最角落处,便开始阐述其它政事。 皇帝的眼风为不可察的一扫,将那账册上墨家捐献的盐庄规格利润悉数入目。他一言未发,只眼神腾出一丝冷意。宋敬迅速捕捉到这份怒意,他心中暗喜,他将头埋得极低,缓缓告退。 月明星稀,墨暖坐在楠木椅上,嘴角上扬,一副客气而又疏远的笑,可她眼中却全无笑意,手中的茶已经凉了三分,她缓缓搁置到案几上,青瓷茶盏碰触雕了莲花纹的桌上发出清脆声音,墨暖道:“大人,墨家可已经捐了足足一整座盐庄,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您说是不是” 户部的巡官的坐在主位之上,看也不曾看一眼墨暖,捻着自个的胡须一言不发,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默。 坐在另一侧的外郎官缓缓瞥了一眼厅堂中抬着的描金匾额,上书【梅盐鼎食】,他不动声色道:“所以朝廷才褒奖你们的这份心,墨掌柜,你是个聪明人,这块匾额价值几何,你那块小小盐庄配上十个也是够的。” 他轻蔑一笑:“你们商人无利不起早,换来这么一块朝廷亲笔而书的匾额,难道还不够你利用的” 墨暖也不恼,仍是温声道:“大人这话说的实诚,那在下也就坦白了说。”她似为难的看了一眼户部来的两位品阶并不算太高的官员,犹豫着开口:“不是咱们不愿意捐,实在是另有隐情……”她悠悠叹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不怕您笑话,在下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的盐庄,都被封了。” 户部巡官微微讶异,很快又将这份情绪掩了下来,他挑眉看向墨暖:“这是从何说起” 墨暖面露难色,抬眼看向候在一旁的绍酒,微微示意,绍酒立刻应声,将早就备好的账册一应拿出,双手捧到几位户部官员的面前。 “大人放心,在下一直是本本分分经营,多少年来这税务一直是按照我朝律例,从无怠慢。可……”墨暖叹了口气,眼中似有晶莹闪烁,又一副强撑着坚强的模样抬头:“前些日子爹爹病故,许是自家伯父觉得我们这些小辈撑不起产业,所以……才叫人来查我们的盐税。” 墨暖越说越愁,她疲倦的揉着额角:“咱们一直也都配合着,所有的盐庄早就被封停,却从来没有消息说什么时候能查完……这都好几个月了……”墨暖絮絮说着,忽而又似回过神来面前的人是朝中官员,她尴尬一笑,连忙止住了话头:“在下是诚心诚意想要为灾区百姓做些什么,实在是没有这个条件,唯有自家姨娘名下的这么一个小庄子尚且能用,所以赶紧捐了出去。” 话罢,又露出诚恳地笑,起身为两位大人斟茶:“家里闹笑话,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户部外郎官和巡官飞快地翻了账册,对视一眼,面上不动声色。却也纷纷都明白了此行到底为何。原本侍郎大人从宫中回来时就面色不安只说陛下似有期待之意,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宋敬只命人制了一块匾额,差他们来墨家试探口风,如今才算是知晓这是一个什么局。 那巡官将账册合上,面上仍不动声色:“墨掌柜可知,本官在户部任的什么职” 墨暖佯装不懂,她摇了摇头:“在下见识浅薄了,只知户部掌管天下财务。” 那巡官对上墨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本官专管税务。” 话说到这个份上,墨暖终于在眉眼之间扬起了笑意,她秋水一样的眸子对上了巡官的视线,笑道:“想来大人必能还墨家清白,只是查税也需要时间,墨家其他族人手里盐庄尚堪一用,灾情严峻,在下愿意尽绵薄之力。” 密谋声隐在无尽月色之间,直到户部官员离开了墨府,墨暖那漆黑的眸子终于浮上了真正的喜色。她冷笑一声,纤细手指从长长的衣袖之中伸出,抚上那描金匾额,指腹感受着苍劲有力的字体飞舞。 墨隽款款而至,墨暖也不抬头看他,目光灼灼都在那“梅盐鼎食”四个字上。墨隽疑惑着开口:“长姐,究竟发生了什么” 墨暖渐渐笑出了声,那笑越来越放肆,仿佛大胜在望即将凯旋的高歌,她的目光缓缓移到墨隽的脸上,声音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你还不明白么” “一场瞎子演给瘸子看的戏码啊。”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在了地上,墨暖猛然回身,命令着堂前小厮:“给我把这匾额换上!换到墨府的大门上!” “阿隽,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管过盐庄被封查的事吗因为要留着,留着反戈一击。”墨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站在街上望着漆黑的夜色之中高高的匾额被挂在了墨府的宅门之上,朱唇轻启:“什么时候能把敌人击垮我们的伤痕也扭转为上海他们的利器,在深的泥潭就都不怕了。” 墨隽懵懂的点着头:“弟弟知道了。”可实则他什么都没听懂,他犹豫着开口:“可长姐,我们要如何才能使墨冽心甘情愿的捐出自己的盐庄呢” 墨暖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为何要他心甘情愿” 尚未褪去的寒气的春风徐徐吹来,墨暖的声音悠悠响起:“朝廷有所需要,你是家主,做什么决策还需要先知会他吗当然是等朝廷来知会他。” 墨隽猛然抬头,终于明白墨暖的筹谋究竟是什么,“还能这样做” 墨暖笑道:“为何不能” 第三十章 墨暖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纵然是夜色无边,也渐渐晨光熹微,自天空腾起一抹朝气。 祠堂中的蜡烛摇曳,微微火光中墨暖一直紧闭双眼,手中的佛珠一粒一粒的数过,嘴中还振振有词,祈求保佑。 紫檀木门吱呀一声推开,绍酒看着墨暖单薄的脊背,走上前将手中的披风披到墨暖的身上,墨暖看着她的眼睛,眼中怀着期冀。 “奴婢亲眼看着墨冽少爷进了那位大人的府中才回来的,只不过咱们比他要快一步。” 绍酒笑嘻嘻的:“放心,奴婢早就按姑娘吩咐的,给了那府上的红杏姨娘好多的贴己,那妾室也早就答应了,必缠着那位大人脱不了身,没空见墨冽。” “不,不行。”墨暖心中始终不安,这件事做的太过轻易,她始终怕会从哪里横插一脚,出了乱子,她耽误不起,墨暖看着祠堂里列祖列宗的排位,还有供奉着的神明,冰肌雪骨扑地,皎白额头结结实实的磕到地面上:“求神明保佑,保佑此事顺畅,使墨隽安安稳稳坐在当家人的位置上……” “长姐,绍酒说你在这跪了一夜……”墨隽大步走入,他一夜睡得不安,他知道长姐和宋大人的计划,如若成了,那将是分散墨冽手中势力的大好机会,如若不成……这样的计谋都成不了,以后要如何呢 他一早就去向长姐请安,可到了长姐的房中听婢女绍酒说才知道墨暖在祠堂跪了一夜,他焦急奔来,只看到长姐那孱弱的身影和伏在地上的模样。 “长姐何必如此,就算要跪,也该叫着弟弟一起跪才是。” “你是家主,应该留足精力去对付别的事。”墨暖拉起墨隽的手,不疾不徐道:“你别担心。” …… 太阳的光辉渐渐洒满大地,长安城里早已开始热络,春光无限好,就连河边的柳树垂绦也一副轻轻柔柔的样子,跟着清风微微拂动,勾着行人的衣角,映着暖暖阳光。 此刻的宋府是一片安静,宋敬一早就去了宫中,只剩下宋樟和宋怀予府中留候消息。 宋樟大抵忍不住这种寂静,手中的扇子打开合起来,合起来有打开,非要发出一次次那啪的一下清脆而又响亮的声音:“怀予兄,要我说,咱们的弦崩的太紧了些,这样好的计谋,出不了岔子。 等爹回来了,咱们可要去星云楼,好好饮上一盅。” 那端正俊朗的面孔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目光仍是凝在手捧的书册之上,看些文史墨宝,能够叫他心静。 “公子!公子!”宋怀予的贴身小厮薛桥风风火火的赶来,一脸喜色,瞧着屋里只有宋樟和宋怀予,喜道:“奴才亲眼看见有公公带着陛下写的字出宫了。” 宋樟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合上拢在手里:“成了。” 宋怀予却只看向薛桥,问道:“确认是去墨家封赏的公公” “奴才不敢确认,可也不敢多做停留,但是也瞧着公公是往墨府的方向去了,想来错不了的。” 薛桥犹疑道。 宋怀予皱着眉:“这事总不至于陛下也开口过问未免夸张了些。” “哎呀”宋樟不耐宋怀予对细节的确认和追问,起身将宋怀予手中的书册拿走,“这事八九不离十是成了,你就别过于忧虑了,回头去问我爹不就行了。” 宋怀予换换点了头,眼底的思虑却仍未完全松懈,宋樟在一旁胡搅蛮缠,他一概没听到心里去。 而此刻的墨家却迎了喜,一家子老小全跪在地上听着从宫里来的公公传皇上口谕,太监嗓子又尖又细,几句话仿佛拐了八道弯一般的声调:“传皇上口谕,墨家家主赈灾积极,通以大义,朕心大悦,特赐字望长安商者都能学习尔等精神,以示褒奖。望墨家此后更恭敬勤勉,为为商者典范。” 墨暖闻言大惊,本来宋敬只说兴许皇上会象征性的口头褒奖,可御笔却是万万没想到的,众人对着公公千恩万谢,递了一荷包沉甸甸的银子才算消停。 待宫里的人走光之后,墨暖和墨隽面面相觑,就连墨昭也摸不清头脑,他手里捧着这份墨宝,这三个墨家的当家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做了。 就在墨暖还未想明白皇帝为何会亲笔赐字之时,顾绣敬就疯了一样的冲了进来,眉眼中的恨意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墨隽:“墨冽明明没有同意捐献盐庄,为何圣旨就下了,你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面目狰狞,“墨暖!你好狠的心机,我竟没看出来你是这号人物,自己脱层皮也要拉我们下水!” 墨隽尚在犹疑之中,反倒是墨昭反应最快,他朗声道:“圣上希望墨家做出表率来最先捐款赈灾,阿隽身为墨家家主,自然做得了主。” 哪有什么圣上一个小小的墨家而已,可宋大人说过了,这赈灾一事往小了说是商者自己有觉悟,往大了盖高帽,那就是迎合陛下心意。墨昭看着顾绣敬瞠目结舌的表情,拢了拢袖子:“这也多谢了户部的几位大人,说既然我们几个人名下的庄子还在查处之中,那墨家多的是还正在照常使用的庄子,拿出来便是。什么你的我的,婶娘,难道冽哥哥不姓墨” 他悠悠笑道:“婶娘,多亏了墨冽名下的几座盐庄。今中午已经得了衙门的消息,说墨家积极赈灾,也不能寒了商者们的心,墨家的盐税一案休要再提,还清白给咱们,婶娘,这个消息可要一同贺一贺。” 墨昭手中捧着的墨宝又高了一高,顾绣敬不可置信,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墨隽。刚想一把夺过墨昭手里的东西看个究竟,就被墨昭当在了身后,墨府门童却上前来禀报,说墨府来了客,各个都是听到了风声前来贺喜。 墨暖看了一眼顾绣敬,捂着嘴轻笑一声,回身对身后的四长老、五长老委身行礼:“圣上的恩赏下来,恐怕这整个朱雀大街都已经知道了,岂不是都要来贺一贺瞧个究竟您看看二婶娘这幅架势,要真让人瞧见了,外面岂不是要传墨家心口不一,对圣上虚与委蛇,表面诚意赈灾,背地里却满心怨愤” 几个长老对视了一眼,大手一挥,只见几个小厮拉着顾绣敬就往里走,墨暖站在一旁含笑不语,霎时风起,吹得墨暖发髻上步摇的珠翠相碰而泠泠作响,墨暖丝毫不管几位长老要对顾绣敬做些什么,她只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朱唇轻启:“迎客。” 往来宾客络绎不绝,墨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就差人做了新的匾额,装裱在了墨府的厅堂至高处,装裱到了每一个盐庄的门面处。宋樟笑意盈盈的打着扇子将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 墨暖凤眼微眯,笑着推辞着来往邻居:“今日着实唐突,我们也没想到陛下特意褒奖。各位也别抬举我们,是我们幸运,没成想占了头一份纳捐的,陛下为了鼓励咱们老百姓仁爱一体,这才亲笔御赐。这哪是赏赐我们呢这是赏赐灾民百姓,告诉他们即使他们身在忧患之中,朝廷和黎民百姓也都关怀着。是陛下仁心,倒是叫我们惭愧不已了。” 墨暖一番话说的巧妙,丝毫不往墨家身上贴金,她笑意盈盈的给堂前众人斟了茶:“也谢谢大家捧场,看穿了我们不说,不笑话我们罢了。” 那树底下打着扇子的身影逐渐焦躁不安,墨暖却仍不急不徐的和来往众人闲聊,末了,方才开口:“明日墨某携弟弟亲自上门叙话,还请各位不要嫌弃我们小地方出身才好。” 众人笑着乌泱泱的散去,宋樟才款款走了过来,胸前的扇子徐徐的摇:“墨掌柜如何谢我啊” 第三十一章 墨暖笑着随手打掉那伸到自己眼前的扇子:“公子,如今才三月。” 宋樟睨了她一眼,大着步子往里迈,仿佛自己才是这家的主人,款款落座,自己斟茶喝水:“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意境。” 宋樟修长的手指捏着茶盏的盏壁轻轻地摇晃:“翩翩公子都是这样,没有点风还怎么风姿偏偏所以我自己备了把扇子,才配得上我的风采。” 墨暖默了一默,旋即自唇角扯出一个虚假而又客套的标志笑容:“您说的对。” 宋樟似是不满:“我爹给了你们这么大的惊喜,你就这么敷衍我” 墨暖若有所思:“确实没有想到,本以为只会赎出来我们的盐庄。想要我们做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一叠子银票,递给宋樟:“这是之前说好的,我名下三座盐庄,一年之利。” 宋樟眼中一闪而过一抹讶异之色,他不禁笑出了声:“墨掌柜,商量个事。”他一手接过银票,抽出那么两张来交给了自己的随身小厮:“我头拿那么一两张,你回头做个假账,别知会我爹。” 墨暖笑着转身:“奴家会如实告知。” 宋樟也不恼怒,拿了银票转身就走,身影隐在苍茫月色之中。 …… “长姑娘,不好了!咱们在郊南的那块地,有衙门的人来说用地不合规矩,要征收!” 这一日墨暖正跟在夫子堂里查验弟弟妹妹们的功课,一个小厮急慌慌的推门而入,满目的焦急之色,“绍酒姑娘正在那顶着,差奴才快来请您过去瞧瞧,您快过去,那帮人凶得很,绍酒姑娘怕是顶不住啊!” “怎么回事”墨隽和墨芊噌的一声从自己的座椅上站了起来,剩下的墨沅墨昭也是一脸懵懂。 墨暖顾不上回复他们,脑中思虑飞快,眸光一闪,只一条条一桩桩安排下去:“你们几个,继续在夫子堂里学课,谁也不准惫懒,我罚的抄写全都一笔一划的写板正了送到我的房里去,我晚上回来还要检查,有一个字写的马虎,今夜就别想安睡。” 墨暖面色仍是一派的威严和不容置疑,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墨隽和墨芊对视了一眼,他们太了解墨暖的脾气,墨暖这意思就是不愿告诉他们详情让他们插手。 墨芊干脆又坐下,笔尖沾墨,在那方桐木桌案上书下隽秀小字,精心凝神,再不理外界音色。 可墨隽却仍含了几分犹疑:“长姐,我是墨家家主,此事我应当与长姐一同出面。” “你出面什么索性他们是冲着我的山庄来的,不是冲你,你若出面,只怕正中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墨暖的眼中有几分厉色,似是不满意墨隽的思虑不周,她说完这话看也不再看墨隽一眼,只继续安排接下来的事,她招来一个小厮:“你去宋府……不,你去星云楼,看宋公子在不在连心姑娘那里,请他去郊南。” 墨暖将墨芊和墨隽的动作悉数收入眼中,对他们的镇定很是满意,遂又转头向今日当值跟着她的绍酒说道。 这几日郊南的山庄就要开始建造,她派了绍酒替她盯着,原以为风平浪静,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你去看看墨冽在哪,顾绣敬又在做什么,悄悄地,别叫他们发现了。”墨暖对着墨隽的贴身小厮说完,就疾步向外走去,行走带风,就连衣袂都跟着飘扬。 “大小姐,绍酒姑娘是贴身收着商行给出的文书的,可衙门那群人就是不认呀,非说不和礼法,这文书是咱们和商行的人一同伪造的。” 墨暖却已然恢复了镇定,心绪渐稳,她只嗯了一声,快步上了马车。 一路上马车风风火火,引人侧目纷纷,墨暖却只闭目养神,静等山雨袭来。 山高水远,层峦叠翠。墨暖看中的那块地上正有一窝蜂的人在争执,墨家请来的匠人也在窃窃私语,一些细碎的声音入了绍酒的耳,她不卑不亢的对着面前的人多势众,一脸的平静无甚波澜。 只瞧她缓缓开口道:“官老爷,这文书上的公文是京兆尹衙门盖的,官老爷大可去京兆尹衙门询问。” 那为首的一个人冷笑,一脸横肉堆砌在脸上,油腻而又恶心:“你糊弄谁呢哄我们这些去了京兆尹衙门,好给你们时间逃之夭夭少废话!跟我走。” 他大手一挥,身边的人就要上前,推推搡搡,直接要带绍酒走。 “工部员外郎大人,如此大的阵仗,可要吓坏了咱们这种平民百姓了。”墨暖的清冷的声音悠悠传来,众人回头,只瞧一女子缓步而来,气度高华,白中透粉的妆靥惊艳了每个人的眼。 色浅翠碧的钗头泠泠而动,她不疾不徐的走到了工部员外郎郑晦的面前,对上他的目光,面上仍是笑意温然。 工部员外郎郑晦因为墨暖这幅镇定模样一时也不敢妄动,更想不到墨暖会认识他,一口叫出自己的职位,不言语等着瞧墨暖的举动。 一时间二人都静谧无声,却有博弈的压迫气息逐渐弥漫。墨暖看着郑晦的眼睛,眸光之中却不含半分胆怯,她终于朱唇轻启,缓缓开口,盈盈一礼:“见过郑大人。” 第三十二章 墨暖款款自人群中走来,不疾不徐的一礼,面上仍是笑意温然,却笑得郑晦心打里打怵。 尤其是墨暖叫出自己名讳的那一刻,他竟不知墨暖对自己的官职姓甚名甚这般清楚,一时间也拿不准主意,既不知墨暖对朝廷了解多少才能连他一介小小的员外郎都能叫出名字来,更猜不透这墨暖缘何知道自己。 他自觉要有一场困难的较量,可想想商帮会长对他的叮嘱,又不自觉挺了挺脊背更不肯露出半分的卑怯,语气中颇有傲慢之意:“本官怀疑你这地界来的不干净,你跟我走一趟。” 他本欲速战速决,说完这话就冲着身边的官吏使眼色。几个小官吏对视一眼就要上前拿人,墨暖却直接略过这个郑晦云步开去,缓缓走到前面的石阶上。 驻步回身的那一刹那颇有几分居高临下俯瞰众人的意味,一时间竟镇住了那些小官吏。 再瞧着她玉瓒螺髻,双珥照夜,煜煜垂晖,颇有威仪姿态,一个个更是拿不准究竟是否还要上前拿人。 墨暖秋波沉稳,眼风一一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沉声道:“我墨暖找的是第四横街上的东木商行,走的是正儿八经的过户手续,收据一应俱全,所以我墨暖买下的这片地章程并无违反朝廷法度之事。开山建庄,也是亲自去了京兆尹衙门签字盖章,所以在这砌石堆木,也是合乎规矩。郑大人,这一应的文书奴家可都能呈上来,不知郑大人这无缘无故要来征收,可是有衙门文书若是有文书,也该按朝廷规矩给我银两以示补偿才是。” 墨暖字句清晰,朗朗而言,为的不只是说给郑晦听,更是说给此刻正不安猜疑不明真相的工匠们。 墨暖凝眸于郑晦神色不明的脸上,滋出三分笑意:“就请郑大人拿出文书,为奴家说明一番,为何奴家有手续有公函有文书的地要强行征收。” 郑晦暗叫不好,明明是来给墨暖带上违纪用地的帽子,却被她几句言语转圜成了自己无理征收土地,他面露阴鹜之色,怒极反笑:“你少在这颠倒黑白,你和东木商行狼狈为奸,伪造文书,强占土地就为了给自己开私庄,墨暖,你胆子也太肥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公函来,昭然示众:“东木商行掌柜已经招认画押,这块山头的庄园三十年前还兴盛的很,只可惜庄主肺痨,唯一的儿子又平庸,你就联合东木商行掌柜强行征收,据为己有,庄主悲愤交加驾鹤西去,他儿子递了血状来告你,好一个蛇蝎妇人!” 墨暖闻言蹙眉,心中一沉,知道对方有备而来。她递了一个眼色,绍酒当即上前要拿那个招认书看个究竟,郑晦却一把挡住了她,粲粲笑道:“墨大小姐,你还是自己过来看。” 墨暖按下心中的震惊,略一思虑,一步一个台阶的从高处下来,走到郑晦面前,丝毫不畏惧他的目光。她伸手拿过那张文书,只见签字画押,句句将她墨暖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一时间她竟有些惊慌,可身后众多工匠如芒在背,身前又是不知从何路来的牛鬼神蛇,她不敢有一份脆弱,脊背挺得愈发的直,就连头也不肯低下半分,她朗声道:“看来是冲着我墨暖有备而来了” 墨暖指尖渐凉,她将手中的招认书推回郑晦的手上:“那奴家就跟你走一趟。瞧瞧哪来的原庄主和诉状,瞧瞧这跟我墨暖从未谋过面的商行掌柜缘何这般诬陷我。” 绍酒心下一惊,直接出声喊道:“长姑娘!” 她眼看着墨暖被一众官吏围住,不知为何几个变幻间形势就成了眼前这般,竟给墨暖按了足以下狱的罪名。 只怕方才这郑晦与自己费的口舌,说什么要征收土地都是幌子,只是为了引墨暖来,等墨暖来了才亮出真东西,叫她寻解困之法都不得。 可为何要对墨暖有这般的大阵仗 墨暖却已经不做挣扎,对方有备而来,她只能入局。只是眼下情形只怕更糟,宋樟一直未来,不知是否有人阻拦,还是他有意不来。 更不知自己跟着这群人走了之后,宋家是否还愿意搭救。 墨暖此刻心绪如翻腾着的大江一般层层激进迭起,一遍遍冲击着自己的心境。 头顶的太阳懒洋洋的散着光,吐着看上去就没有什么温度的冷辉。这一脉本是春花馥郁,山上一草一木皆旺盛,此刻竟莫名有些萧索起来。 墨暖一步一个沉重,眸子里是人看不透的深渊。 马蹄声疾驰而至,到了众人面前倏然停下。墨暖仰着头看清了来人,一身月白色衣裳的宋怀予。他脸上微微一层薄汗,面色冷峻,他的眼神只略过墨暖的脸庞那么短暂一瞬就移开了。 宋怀予翻身下马,对着郑晦拱手一礼:“郑兄,工部的人被调走的大半,不知所谓何事……这女子是” 墨暖她紧紧锁着眉,盯着面前这个令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掩在流光水袖中的手微微地发抖。 “哦,我怕墨暖这毒妇太过狡猾,所以多带了些人拿下。” 郑晦挑了挑眉,他知道宋怀予和宋敬的关系,不欲与他多做交谈,冷哼一声:“尚书大人命我拿人,宋兄可是有意见” 宋怀予也不在意他的不敬,淡淡道:“我与你同为工部官员,自然要知道来龙去脉。” 墨暖抿着嘴唇,终究是开了口:“这位郑大人说,我……伙同东木商行的掌柜,强占土地,被人用鲜血书写诉状,现在掌柜已然招认画押。” 她的声音虽是极力压制,可也已经含了几分颤抖之意。 可宋怀予只是轻轻哦了一声,自始至终连看她一眼也未曾。 墨暖的脸色白的越发惨淡,草木在风中摇曳,往事如一顶旋转不休的佛经桶,她惨然一笑,果真宋怀予恨毒了她,她还以为宋怀予能救自己,可此情此景,只怕没人能比宋怀予更相信她的居心歹毒。 也是,毕竟她是亲手用鸩酒毒害了宋怀予的养父。 霎时风起,宋怀予的眼底似含了百年寒冰,只腾起一层淡薄的冷雾,他抬手一扬,道:“那就把人带走。” 第三十三章 孤鸦寒月,墨家上下一片肃穆,墨家四爷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响在皎皎月色和摇曳的烛光中:“墨暖做出这等荒唐之事,要是追究起来,墨家上下难逃其咎。” 整个大厅静谧的可怕,就是连丫鬟一个个都压低着头颅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绍酒伺候在墨隽的身后,她刚向在座各位陈情完今日所发生之事,也没想到所有人都会齐心救墨暖之困,可没想到话会这样难听。 绍酒忍不住出声反驳:“墨四爷,我们姑娘是被冤枉的。” 墨隽更是愤怒不堪,可想起墨暖如今不在,这家中唯一能撑事的只有自己,就戒了那份焦躁和不稳重。 更何况出事的是墨家现在的真正的掌权人墨暖,他和剩下的弟弟妹妹只会显得势单力薄,稍有不慎就会人人欺凌到他的头上。 墨隽将心绪不动声色的掩下,他危坐在主位上,眼风凌厉扫向四爷爷:“怎么四爷爷这么心切的给长姐定下罪名” 墨芊的袖角不经意拂过案上的茶盏,青瓷坠地跌落,啪的一声响亮又刺耳,登时一地的碎片,众人皆向墨芊望去,只瞧她轻转动了手上珊瑚戒指,恍若未闻。 待她理了理衣襟,墨芊的声音幽幽响起,似笑非笑的掠过众人心思各异的神态和面孔:“这茶盏老旧,不中用了,盛着茶都凉的格外快,不知道对自己的本分是什么,刚才一个没注意,摔了也就摔了,还值当你们盯着瞧做什么” 墨暖掩着嘴巧笑嫣然,像是说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的花枝乱颤,最后慵懒的倚着座椅,连眼睛都不曾抬一下:“四爷爷有此危及也算是未雨绸缪,毕竟平时长姐一直好吃好喝供着内院,如今她不在,谁还有闲工夫操持内院呢可不是耽误了四爷爷的荣华富贵” 墨昭坐在座椅上从始至终都未开口说过一句,他一直在思索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被墨芊这一言一行给惊着了。 这丫头是墨隽的双生妹妹,与墨暖从小被爹娘当男儿将养一般不同,她一直被娇生惯养,打小就娇蛮任性,可今日一瞧,竟比刀子还要尖利三分。 只是墨芊这话说得难听,就连一直未曾发声的其余长辈也不禁蹙眉,刚要开口斥责,只听几声拊掌,墨霄大踏步走进。 满室焜煌,他落座堆笑:“芊儿这话说得可有理,轮孝顺可没人比得上墨暖。” “哎,四哥,四嫂子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可是不肯甘人落后的,据说前些日子还用上了纯金的碗筷,那双金箸上雕着双鸾,就是彩翼上的纹理都是琉球国的国手所画,价值不下万金,不知墨暖那丫头从哪寻得宝贝,竟毫不吝啬的给了咱们这些老家伙,啧啧。” 这墨霄是墨暖的庶七叔,在墨暖叔伯一脉最年小,又最吊儿郎当,平日里只管风月,更无拘于繁琐儒节,整日里寻酒作乐,游山玩水,一概不管这些人的勾心斗角。 可偶尔遇上看不过去的事,也会说上几句。 只是他一向不算有话语权,所以说不出什么实质性的话,可这阴腔怪调的聊起天来,竟然把墨家四爷噎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冷哼一声,干脆不再开口。 墨隽语气凛然:“长姐这事来的蹊跷,墨家上下要齐心,再让我听见搬弄是非胡乱扣帽子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他偏头朝向身边立着的绍酒,她是墨暖身边的大丫鬟,更是府里的大丫鬟,平日里都是顶了管家的职位帮墨暖打理墨府,如今墨暖出事,绍酒必定会齐心伺候墨隽,也算是另一种给墨暖尽心的方式了。 墨隽傲声道:“绍酒,你吩咐下去,墨家上下,无论是丫鬟小厮还是厨娘,在内在外都不准乱说一个字,否则立刻拿着他的卖身契,男的卖到莽荒之地,女的卖到窑子!” 此话一出,坐在大厅里的一众人更是神态各异,墨家大爷墨册终于缓缓开口:“此事,还是赶快查清为好。” 墨隽拂袖而去,绍酒紧跟其后,她附耳贴过去:“此事恐怕和商帮有关系。” 墨隽一愣:“不是顾绣敬搞的鬼” 绍酒摇摇头:“墨冽少爷名下的盐庄都被姑娘捐给了朝廷,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只是,咱们忽略了这长安城还有别的人物,这长安城里也有别的盐商,陛下赐御笔,咱们招人眼红了。” 墨隽冷笑道:“去查。” …… 一家乐坊里,宋怀予终于找到了宋樟,数十个美姬莺莺燕燕,腰肢婀娜多姿的扭着,鼓瑟吹笙,筝音泠泠。 连心姑娘正抱着琵琶唱的声音软糯仿佛黄鹂啼在了池塘之上,宋樟就躺在地上,满身的酒气,醉的不省人事。 偶尔跟着琴音摇头晃脑,连话都含糊这说不清楚:“好……好一段急管繁弦,秦筝起雁!” 烛光辉煌,照在宋怀予冷峻的脸庞上,他淡淡嗓音响起:“连心姑娘平日里是轻易不踏出星云楼半步的,今日怎么难得来了乐坊” 连心拨弄蚕丝线的手指停顿,将怀中的琵琶搁置一边,起身盈盈一礼:“宋公子从来不踏足风月之地,今日却来了乐坊,可见世事无绝对。” 她微笑着看着宋怀予:“宋公子可要听奴家一曲” 宋怀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而一笑:“是,世事无绝对。” 他起身走到正歪着身子斜躺在软垫上的宋樟,扶他起身,耐着性子道:“你房里的姬妾正烧的厉害,遍寻你不得,原来是躲着和连心姑娘听曲唱歌了,再不回去,只怕要伤了姬妾的心。” “什么病了谁”宋樟醉的厉害,使劲睁着眼想要看清宋怀予,却只看到重重叠影,他扯着嗓子:“你说伤谁的心” “你的侍妾。”宋怀予搀着宋樟起身,身后的几个小厮顺势接过。只见宋樟站也站不稳,靠在他们的身上耷拉着脑袋,又忽而大手一挥:“那我得回去,回去……” 宋樟被搀扶着一步一挪的离开,宋怀予看着始终立在一旁笑的温婉的连心,道:“姑娘见笑,宋樟的酒量竟然不如姑娘,他酩酊大醉,姑娘却仍条理清晰。” 连心微微一愣,随即从唇边旋起一个更加得体的笑意:“是连心的错,没能规劝住宋樟公子少贪杯。” 宋怀予温言道:“是他自己贪杯,不怪姑娘。”随即虚施了一礼,转身告辞。 第三十四章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界传得纷纷扬扬,说墨家图财害命,人都已经被关押了。” 宋敬皱着眉头,瞧着被抬回来醉醺醺的儿子,问着宋怀予。 “今天下午工部员外郎郑晦突然去抓的人,手里有签字画押的文书,还说什么有血书诉状,一个个来势汹汹,可见有备而来。当时墨暖即刻就着人去寻樟兄,却遍寻不得,所以只能被工部的郑晦带走,现在已经关押。恐怕咱们都着了那群人的道了。” 宋怀予敛起笑意,郑重道。 “好一个工部员外郎,好一个工部!当京兆尹衙门死了吗,竟然动用工部去抓人。” 宋敬一听便知此事不简单,他转瞬就想到墨家此劫不知是否能平安度过,若是不能…… “怀予,你觉得,墨暖有几成把握能化险为夷”宋怀予一听,心里一沉,就知道自己的叔叔不一定能尽全力解救墨家,说不定要卸磨杀驴。 明明夜风温软和煦,可他却觉得浑身都凉的令自己连喉咙都干涩,宋怀予沉思细想,斟酌着开口:“侄子以为,工部冲着墨暖而去,而并非冲着墨隽,可见还有掌控墨家之心,只是想借此事换一个称他们心意的当家人,若真如他们所愿,恐怕……” 恐怕工部尚书敛财更甚,以后就是在朝中各处打点,也都有了底气和源源不断的钱袋子,届时自己就更难与他抗衡了。 宋敬即刻权衡利弊,就算是不救墨暖,也不能让墨家落在了工部尚书王棋泓的手中。 “你去请京兆尹到本官府上来,悄悄地,别惊动了旁人。”宋敬对身边的小厮说道,又恨铁不成钢的走到了歪靠在桌椅上醉的不省人事的宋樟,气的抬脚就是一踹,被宋怀予赶忙上前拦住。 宋敬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什么叫墨暖差人寻他,却没找到人你又是从哪里找到他的” “叔叔。”宋怀予将宋敬扶到了座椅上,顿了顿,“侄子以为,连心有问题。” 宋怀予想起今日种种,一环扣一环早就安排的缜密。 若不是宋樟一直交好的红颜知己连心提出去乐坊,伺候墨暖的下人怎么会在星云楼和宋府都找不到宋樟可见对方早有打算,就是要让墨暖孤立无援。 宋敬的手狠狠的扣在扶手上,骤然身起,将案上的茶盏怒掷了出去:“荒唐!” 他堂堂户部侍郎,竟然连自己的儿子身边早就被安排好了人。宋敬气的连胡须都在颤抖,“这个混账,竟然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都浑然不觉。” “怀予,今日已晚,你就不要再回自己府上了,在二叔这里歇下。”宋敬欣慰的看着宋怀予,自从他这个亲侄子来长安任职后,安排给他的事都办的十分妥帖,再加之他沉稳而又妥帖,宋敬对他十分信任。 他看着宋怀予,正色道:“二叔把你安排在工部,就等着那个老狐狸有一日露出马脚,可以给你铺路……如今,咱们还没动手,他们就自己等不及了。” 宋怀予垂眼瞥了瞥已经酩酊大醉睡得不省人事的宋樟,知道宋敬话里的深意,淡淡的嗓音应了一声,就去了客房下榻。 月上中天,宋怀予在客院里踱来踱去,一双眉头皱的厉害。 他的小厮薛桥终于看不过去,试探着出了声:“爷……爷是担心墨暖姑娘在监里受苦才这般心焦气躁不如咱们去求求老爷,看看能不能找人通融一下,先把人放出来再说。” 宋怀予依然皱着眉头:“不可。”他揉着额角:“这些日子墨家本就一直在风口浪尖,若是二叔一个堂堂户部侍郎真出面救一个商家女儿,只怕这事更要闹得人尽皆知。更何况,没有将来龙去脉彻底弄清之前,二叔不会贸然救人,他断不会给自己惹上半分嫌隙。”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我理她作什么活该让她吃些苦头。” 薛桥噤了声,他从小就贴身伺候宋怀予,自然之道宋怀予和墨暖的过往种种,只是宋怀予这纠结而又挣扎的一颗心总是飘忽不定,折磨他自己,也折磨了旁人。 薛桥不敢多说话,可默了一默,还是没忍住:“您方才跟姥爷那里还不是说大小姐铁定是冤枉的……其实您心里还是偏向大小姐的。”年少时的宋怀予和墨暖,那是一对相貌堂堂而又般配的璧人,宋怀予本就一直宠着墨暖。平日里稍有人说她不是,什么身为一个女娃娃却不安分、什么一介女流之辈心气却高的很、什么九曲心肠难测不是个本分姑娘家,宋怀予通通听不得,无论谁说一句他都要为墨暖辩白。 如今虽然已经说了和墨暖一刀两断,可是小厮明眼瞧着,宋怀予分明还是习惯了护住墨暖。说来也实在惋惜,若不是出了意外,宋怀予早就八抬大轿把墨暖娶回了家,墨暖也早成了自己该伺候的夫人主子了。 宋怀予的侧影笼在月光之中,他缓缓道:“薛桥,你说,我引她来长安,是不是害了她这里人心叵测的多,只怕她受不住。” 薛桥好言安慰着:“可是爷,您若不费心劝说宋老爷同意和长姑娘结交,长姑娘孤立无援的,怎么扛得住二爷墨冽啊您若是不派人暗中护送大小姐来长安,她这一路上也未必风平浪静……许多事,爷,没有您,她自己一个人恐怕是步步艰辛了。” 薛桥小心翼翼看着宋怀予的眼色,恳切道:“更何况,以当日的情形,二爷墨冽和三爷墨隽争家主争得那般厉害,长姑娘只有迁长安找一位贵人,才能得以保全……您这是成全了她。” 宋怀予打断薛桥的话,眼眸里皆是沉痛之色:“是,她若不一门心思想让自己的弟弟登上家主之位,也不必走上这条路,面对这些风波。” “这也不能怪墨大小姐。”薛桥叹了口气,“爷,奴才见过了从前的墨老爷对长姑娘是怎样的严苛啊……墨大小姐从小就被教育要事事以墨家为重,她也不容易……” 薛桥想起幼时跟着宋怀予去墨府时,墨暖没日没夜的温书习字学账目,哪怕一连算上三四个时辰的账目都毫无一处错误,墨老爷竟然连个笑都没有。只淡淡的嗯一声,然后叫她去管教弟弟妹妹们的功课。言辞之中丝毫不像对待一个温柔水乡里生出来的女儿家,而是像对待一个要上战场的铮铮男儿。非要把墨暖训练的一身铁骨,才算罢休。 宋怀予的嗓子有些沙哑,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良久,才道一声:“再想想蹊跷之处罢。她再不过也就是一个商女,何以惊动朝廷官员针对。。 第三十五章 天牢 “可是,墨大小姐毕竟是女子……若真被关进了大牢……”薛桥满面愁容,自古以来就没有把女人关进监牢还能清白出来的道理。 轻则在堂上让光着脚过堂,重则杖臀,无论是哪一类,只要进了监牢,名声必定受辱。 宋怀予终是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和不安,他的眼中射出凶狠精光,冷声道:“工部没有大牢,刑部的牢狱以墨暖这点小罪名还进不去,他跟京兆尹衙门一向不睦,更不可能将墨暖关到京兆尹衙门那里去,此刻阿暖只会在某个官员的府中的私牢里,由官媒婆看顾着。” 燕国律法,妇女除犯死罪及奸罪要入监收禁外,其余犯罪一律交丈夫或亲属收管,听候传唤,不得入狱监禁。 工部的员外郎强行带走已经是犯了法则,若是将墨暖真关进了监牢,恐怕工部就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可是即便如此安慰自己,也知道工部尚书王骐鸿不可能乱来,宋怀予仍旧不安,他蓦然起身,推开门就往外走。 皎皎月色下桃树绽放的正好,四下无人的街里宋怀予几个身影变幻就翻墙进了墨家大宅。明明没有走过这条路,可他却轻车驾熟的找到了墨暖的院落。 从前墨暖还没来长安,这朱雀大街的墨家大宅由宋樟帮着在建时,他就经常琢磨着图纸,那宣纸上小小的一处院落,在什么位置、从哪条路能走过去他早就了然于心,甚至于墨暖房中的一切装潢,都是他照着阿暖的喜好亲自打点。 月朗星疏,点点微光下照着四方的牌匾,和他亲手提的字:北冥有鱼。 他推门而入,迎面撞上正要出门的绍酒,侍女正提着灯笼,映着绍酒脸上正挂着的泪痕。光晕之下,柏酒的眼圈也似有红肿之意。 她看着宋怀予皆是一愣,终是柏酒先反应过来:“公子还是来了。” 绍酒将头扭到一边,她始终记得今天白天他在墨暖危局之时的毫无动容,甚至连出声阻拦一下都不曾的冷血。 宋怀予环视了一下四周,墨暖一向喜奢侈,就连门口的石阶都是镶了半份冷玉,如今却只透着幽冷。 他兀自走进了院落:“白日里我没有开口,是因为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和阿暖有私交,否则对阿暖只会更加不利。” 他知道绍酒是自小伺候墨暖的贴身丫鬟,在墨暖心中,只怕这两人更算得上她的依靠。 他耐心解释着,回身坐到石凳上,缓声道:“你们可曾派人去盯着墨冽那边了” 绍酒看着他:“婢子已经派人盯着了,只知道墨冽的宅院里今夜歌舞笙箫,欢快的很,很是猖狂。” 月光在地上拉出一道欣长的影子,宋怀予点点头:“阿隽怎样打算” 绍酒回道:“当家的已经派了人四处找寻大小姐的下落,只是遍寻无果,衙门里没有,刑部大牢也没有。” 她叹息一声:“墨昭少爷早早地去了东木商行和那块地庄的原主人那里,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如何了。” 宋怀予蹙着眉头,单手揉着额角,似有些头疼:“光是找东木商行的人和地庄原主子是不够的,从阿暖买地皮的前一个月就查起,看他们和他们的族亲,与什么人有往来,只要你们觉得行迹诡异的,就全筛选出来。” 绍酒了然的点点头回身走到紧闭的房门前:“公子进来说话,外面风大。” 宋怀予起身缓缓推开房门,迎面燕口香扑鼻,是记忆中墨暖用惯了的香味。他一一扫过墨暖房中的摆设,入目却看到美人榻前端正的放着一双彩凤绣鞋,缎面似阆苑玉柱边逶迤的霞光,上面衔了璀璨明珠,夺目而又华贵。 绍酒轻轻开口:“长姑娘虽然在长安城里走动时从不穿这双苏绣鞋,可只要姑娘回府,在府里走动,第一打紧的事就是先换上这双鞋。” 宋怀予沉默了一会儿,那年盛夏,宋怀予他请了苏杭最出色的绣娘,几天几夜的赶制,绣出一身烟霞色的曳地裙,十八股金丝绣在水袖上,远远望去,似星光点点璀璨。 还有这双凤衔珠的鞋,一针一线都极尽了华贵奢靡,只为了博墨暖一笑。 绍酒端了盏热茶,是宋怀予一贯喜爱的安化黑茶,宋怀予接过的时候看着黑茶叶尖漂浮在杯中,微微一愣:“阿暖不是最讨厌喝黑茶” 所以,墨暖的房中如今应该没有黑茶才对。 绍酒回到:“可是公子喜爱黑茶,所以长姑娘的房里,从未少过安化黑茶。” 宋怀予就那么一瞬不瞬望着琉璃茶盏中缥缈的热气,胸口传来一阵阵撕扯的疼痛。他默了一默:“明日一早,无论墨昭寻没寻到蹊跷之处,只要还未寻到墨暖,就去京兆尹衙门报案,就说墨暖被一群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强行带走,了无音讯。” 绍酒一愣:“什么” “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宋怀予温尔一笑,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后搁置到案上。月影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整个人都不真切,可绍酒分明在一向宽厚的宋怀予眼中,看到了几分决然和狠厉。 宋怀予又是一笑,似安慰这个忠仆:“你放心,阿暖从来就不是他们能欺负的了的。” …… 无尽的黑夜里,是破晓之前的残夜,静谧的连几声虫叫都听不见。宋 怀予自墨府与墨隽等人商议完之后回到宋府,这一段长长的路,他一步一个脚印,像走过从前那段遥远的岁月,路边树香清新,枝嫩柳绿,似从前美好的旧时节。 月光遍地,宋怀予欣长的影子寂寥的投在地上,他一步又一步数着从墨宅到自己居所究竟有几步,那些数数的声音逐渐掩在皎皎月色中,却不知是何意义。 春风霎时起,扬起叶声沙沙作响,宋怀予抬头瞧着天边上挂着的银盘,眼中却只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隔着朦胧月色,瞧不真切。 第三十六章 地牢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仅有一个老旧破败的木凳,墨暖仔细打量着这地牢里的一寸一毫,仰着脖子高墙之上那小小的一口窗户透出来的微弱光亮。 若是使劲朝着边缘望去,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挂在天边的那颗白玉盘。 墨暖被关在这地牢也不知多少个时辰了,从锁铐拴紧牢门的那一刹那起,墨暖就一直无人问津的待在这个地牢中,四下里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她从怀中掏出软罗纱帕,铺平轻轻放在了那个老旧的木凳上,缓缓而坐,凳子因为陈旧的木头还发出吱呀一声。 似有脚步声渐近,墨暖也不着急起身,仍然端坐着,秋波沉稳,丝毫不失豪门贵族里一贯的气度华贵。 牢门被来的人打开,墨暖瞧着那绯色衣角上绣着的文雁,抬眼向他:请大人的安。 那人身旁的小厮张嘴就骂,叱责墨暖为何不赶紧站起来行礼问安,却被那人抬手打断。 他的眉眼都含了和睦的笑意:“无妨,墨姑娘,可知道我是谁” 墨暖看着他坐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和自己对坐,道:墨暖一介草民,还能得到工部尚书大人的亲自接见,实属荣幸。 那王祺鸿一愣:“你怎么就笃定我是尚书呢” “绯袍云雁可不是等闲之辈就敢往身上穿的,普通百姓或许还不懂这些门道,不过奴家自小就学着认这些锦衣纹样,官居几何,什么品阶,奴家还是有些眼力见儿的。”墨暖盈盈一笑。 “哦”那王祺鸿来了兴趣,眉毛一挑“那我要是没穿官服呢你可还能认得” 那王祺鸿明明年纪与宋敬相差不了多少,宋敬尚且一把胡子,满脸皱褶,可这个王祺鸿却双目澄明,鼻直口方,仪表堂堂,气度华贵,光是那副精气神乍一看也得比宋敬年轻个八、九、十岁。 周身含了一股成熟气韵,仿佛腹有诗书气自华那般,一看就知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此刻他与墨暖闲话的这幅神情,若不是墨暖早就知道他,险些认为他不过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罢了。 “各行各业,农夫,商贩,走卒,我尚且要背出其中佼佼者的姓名,更何况朝中要员”墨暖丝毫没有隐瞒,“王大人,在奴家来长安之前,您叫什么,这朝中的其他大人叫什么,官居几品,为人如何,喜好如何,奴家早就熟记于心了。” “为了结交”王祺鸿道。 “为了不出差错。”墨暖笑道:“大人把奴家想的太功利了。奴家只是为了以防来日若是真的有契机相见,能够不出差错。” 王祺鸿的眼中毫不吝惜盈着满满的欣赏之意,他恍然大悟,哦了一声,了然的点点头:“以防万一。” 墨暖的唇畔始终浮着一抹得体的笑:“是。” 王祺鸿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坐的端庄的女子,把她关在这里大半日了,牢笼阴暗,灰尘遍地,她一直在这里滴水未尽,却没有丝毫的狼狈之像,明明她坐的是一把老旧的木凳,可那举手投足间却让人有股她坐在跟自己一样的梨木枝雕花椅的那种尊贵。 王祺鸿抬抬手招了侯在远处的小厮:“给墨暖姑娘端些小菜来。” 墨暖客气言了一声谢,不久就端上来桌子和碗筷,几碟精致的小菜摆在桌上,下人点了蜡烛放置岸上,牢内登时亮堂了起来。 好几个时辰中,墨暖一直在阴暗的环境中,忽然瞧见光亮,双眼反而有些不适应。 可她却将这种不适应转瞬压住,拿起那双渡银雕云纹筷子,夹了点菜往自己的口里送:“虽然是简单不费时的菜式,一看便知是贵府的厨子临时烹制又需要尽快上菜而做,可也味道精美,入口馥郁,有劳大人了。” 王祺鸿饶有兴致看着墨暖毫无芥蒂的直接将吃食递入嘴中:“你不怕我下毒” 墨暖一双绣致的眉毛往上挑:“堂堂三阶大员尚书大人,亲自来见我一个无勋无爵的平民已然是赏光,怎么还会花费心力就为毒死我一个草芥” 墨暖喝了口茶,“尚书大人不会做这么有失身份的事。” 王祺鸿闻言大笑,眼中尽是赞赏之意:“长安城里都传墨家真正的掌舵人是一个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墨暖,你不输男儿。” 墨暖道:“大人谬赞。” 王祺鸿抬手倒了杯酒:“你不应该跟着宋敬那个老家伙,可惜了。” 墨暖恭敬抬手接酒:“大人也不应该和墨冽他爹那个老狐狸合作,也是可惜了。” 王祺鸿挑了挑眉:“何以见得” “墨冽的爹是奸小之辈,大人虽然也有私欲,却还是有一份清高,看不上龌龊之事。”墨暖一早就听林夆将军说,这个王祺鸿心机深沉,却也算半个光明磊落之人,在他的认知里,阴招和阴招还有三六九等之分。 “可是他能给出大把的银子。这几年我府中日日不断的人参雪燕可都是他供给的。” 王祺鸿将酒一饮而尽。 墨暖突然沉默,看着王祺鸿这个深不可测的人,脑中思绪飞快的转着,终于理清楚一切,她缓缓开口试探着:“釜底抽薪” 王祺鸿丝毫不接话茬,面上也一派镇定自若:“墨暖小姑娘,你还年轻的很。” 墨暖无意与他再多做周旋,终于明白这其中还有更多深意,遂直接开口:“大人打算何时送我回去” 燕国律法,如果是女子犯法,只暂时关押在她丈夫或亲属处,为保女子清誉,不得关押在牢狱中,所以就连这个尚书大人也没能把她关在衙门里。 可是就算退而求其次,关在了他府里的私牢中,那也是不合理法。这位尚书大人恐怕含了别的深意,为了恐吓,为了震慑,也为了试探。 待这些任务都完成后,她墨暖自然要平安回去,否则,就是这位尚书大人理亏了。 王祺鸿抬抬手:“来人,送墨暖小姐回去。” 墨暖起身矮身行礼,不等王祺鸿先开口,自己就把话说了出来:“大人放心,墨暖今日只是被大人传讯而已。” 王祺鸿满意的点点头,拂袖离去。墨暖则跟着小厮,用灯笼照着脚底的路,款款走出了王府。 第三十七章 事成 墨暖平安回到了家中,被下令暂时禁于墨宅之中不得出入。宋樟在醉酒清醒后懊悔不已,想要看望墨暖,却被拦在了门外,只道是审理期间,需要避嫌。 真正该管此案的京兆尹衙门接手,逐一开始调查,日日派人去询问墨暖,满城风雨,风声鹤唳,谁也摸不清楚门道。王棋鸿在朝中愈发得力,墨冽也日夜嚣张,十天半个月过去了,此事却依旧没个结果。 风向突然变得那一日,是雪灾灾民突然暴动的那一日,朝中人人弹劾,说王骐鸿与墨冽勾结,明里捐灾,实则当初许诺要捐献的盐庄成了荆州知府一个人的私庄,所赚银两全部进了王骐鸿远亲荆州知府一个人的荷包。再由他周旋,巧立名目,进献给王骐鸿。而墨暖正是因为知晓了内情,才会被陷害,意图封口。 墨暖的事也突然查清,原地庄老板的儿子终于在一户农家被找到,宋怀予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和自己的妾室笑的如同花一样灿烂,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农户,屋内装潢皆是不菲。他颤颤巍巍的跪在了衙门中,叩头认罪,只道是自己赌债缠身,败坏了家业,墨冽承诺会替他还清赌债,并赏银百两以作报酬。 京兆尹衙门递上层层罪状,除了这一桩桩一件件之外,还大有往年收了不明不白的礼钱之事,条理清明,脉络清晰,皇上雷霆震怒,发落了工部尚书。 可关于墨冽如何与王骐鸿勾结之事,只在皇上面前轻轻一笔带过,强调的反而是墨冽如何陷害长姐,谋害自己的族亲。 这样的小事皇帝自然不会挂在心上,京兆尹报上去的目的,也只为了方便拿着鸡毛当令箭,好处置墨冽。 京兆尹带人去了墨冽府上,查处了他所有财产。可墨冽的这座宅子却是以墨家的名义买的,衙门没有查收,可不久后,宅子的主人偷偷变更成了长安京兆尹。 …… 月朗星稀,墨暖举杯畅饮,一遍又一遍的喝着酒,却无人敢阻拦。墨暖的冤屈终于洗清,可所有人都知道,墨暖不是为了这个高兴。 “长姐,贪杯伤身。”墨昭皱了皱眉头,他知道墨暖的不容易,一步步如何扶持他和墨隽二人上位,如今这一杯杯悉数灌入口中的烈酒,皆是墨暖过往的辛酸和艰难。 “就这一回,无妨。咱们都陪着长姐喝。”墨隽摆摆手,又给墨暖斟了一杯酒,这一役终于打完,所有人的心中都百感交集。 墨暖醉的连面颊上都是烟霞一样的绯色,起身道:“不喝了,长姐醉了,你们喝。”她回身由绍酒搀扶着出了厅堂,离开了席位。月辉洒在她的身上流光熠熠,她脚步有些不稳,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她仰起头来看了看无尽的夜色和漫天繁星,道:“去祠堂。” 绍酒欲言又止,犹豫了几番,最终道了一声是,没有说话。 这一个月来,宋怀予从未松懈,他费心去找寻东木商行和原地庄老板的纰漏,又从中筹谋策划,几乎是明里与工部尚书为敌,与自己的顶头上司为敌。他受尽艰难险阻,本就是个刚入职的小官,无权无势,若不是费劲周全,又怎么能帮助墨暖翻身。 以至于,连皇上都以为,宋怀予一个小小的工部员外郎,敢于抗争尚书,敢于揭露真相。甚至在事后大大褒奖,还升了宋怀予的官职。 可这一切,宋怀予都叮嘱了,一个字不必告知墨暖。 墨暖醉眼迷离,连天边上银灿灿的白玉盘落在她眼里也只成了一道模糊的光亮。她手里还拿着酒壶,一口接一口的饮着。 整整一个月,她被关在这四方的院子里不能出入,整个一个月,她只能凭着外界的天色和自己的感觉来判断一切,尽管消息一遍又一遍的递出去,可她仍是害怕,若是自己指挥错了怎么办若是墨隽没有理解透她的意思怎么办若是宋樟没有得力怎么办……现在外面风声如何还愿意亲近墨家的人又有几何如果她没有逃过这一劫,剩下的墨隽会不会被牵连…… 整一个月,她日夜悬心不安,只费尽心力寻找着每一处的纰漏和细节,拼命让自己镇静,让自己还能面对一切。她只能不断听着绍酒给她回馈的消息,细心思辨,生怕错了一点,中了圈套,万劫不复。 可最后,她还是赢了。 绍酒聪颖,终于周折找到了那个原地庄主人和东木商行的老板族亲,才能将指证她的关键证词推翻。她欣慰的握住绍酒的手,眼眶却不由得一酸,想起今日宋樟带来的喜讯,说墨冽已经被关押在京兆衙门里等着发落。 想起从爹娘突然故去起自己就步步为营的艰难,想起从南海一路遥远的来到了长安,想起了自己无数个日夜孤独而又不得不坚强的劳累,墨暖喜极而泣:“从今以后,墨隽的路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了。绍酒,若是没有你,这一切不会那么容易。” “墨冽尘埃落定,墨隽的路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了。”墨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最大的敌人已经倒下,此后,族中再也没有人能够与他抗衡了。 绍酒沉默着,只点了点头,她不是那个找到原地庄主人和东睦商行老板族亲的人,宋怀予才是。是宋怀予多少个不眠不休费心查到,又带着人马亲自追捕才能推翻对墨暖的指证,可这一切,宋怀予却不让墨暖知道。 绍酒压着内心的不安,赶紧推开祠堂的门:“是,再也没有人能阻挡少爷的路了。” 祠堂之中烛光辉煌,墨家所有的祖宗牌位庄严地列着,墨暖没来由的一愣,推开绍酒搀扶自己的手,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去,然后扑通一声跪下。 那是膝盖结结实实磕到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疼着都觉疼,可墨暖却只是怔怔的看着面前所有的排位,最后,嗓音溢出了哭腔:“爹,娘,女儿做到了。” 长夜漫漫,无边的星光和春风拂动,打更人一巡着夜,从长街上传来一阵阵的打更声,在这一片静谧之中,悠悠荡荡的传向远方。 第三十八章 圈套 四月晴光潋滟。 墨暖揉着眉心,当夜在昔日尚书大人的府中私牢时的谈话仍历历在目,她冥思苦想,委实想不出其人的真正用意。 “咱们扳倒墨冽扳倒的委实太过轻易。”墨暖摇着头,在宣纸上涂涂画画,人物关系罗列了一层又一层,却始终找不出其中关节。 “以墨冽一个败者的姿态,堂堂尚书大人何以为他用这么大的阵仗来针对我所以,那个下马威,绝不仅仅是因为墨冽。”墨暖始终看不透。 绍酒犹疑着上前:“先前……奴婢是怀疑过的。姑娘可知道商帮奴婢曾经也派人盯过几日商帮,会长叫王风,在长安城盘踞二十多年,可是似乎也没什么异样,奴婢也没再继续多想。” 商帮是盐商最为紧要的组织,历朝历代,盐商商帮与朝廷官员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墨暖眼睛蹭的一亮,“姓王” 绍酒知道墨暖在想什么,她摇摇头:“奴婢查了,和尚书大人的王家并无亲戚关联。” 墨暖沉静的眸光落在宣纸上的一处,她朱唇轻启:“再去查查,我总觉得不对劲。” 屋外忽而传来纷扰之声,墨暖黛眉微蹙,正要让绍酒去查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墨芊满脸慌张:“长姐,你快去看看!出事了!” 墨暖的心兀地空了一拍,跟着墨芊一路急步走到墨隽门前,才发现乌泱泱围了一堆牙行的人,手里都拿着不明契约。 墨隽正被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到墨暖来,眼神中充满了不安。 “各位且稍安勿躁,先且去堂前一坐。”墨暖不急不徐的开口,面色从容。 几个丫鬟迅速将门前牙行引导厅堂,墨暖拉着墨隽就往东偏阁里走。门吱呀一声关上,她回身看他:“怎么回事” 墨隽扑通一声跪下,连看也不敢看墨暖,支支吾吾不敢讲。越拖墨暖的脸色越难看,墨隽的随身小厮三春连忙阐明了原有。说当日墨暖被下监之时,墨冽曾找上门来,以墨隽交出手中产业就可放过墨暖为由,诱骗墨隽变卖了自己手中许多盐窝。 现在墨冽人被下监,这些契约在牙行那里走不完最后一道手续,纷纷来墨隽这里讨要说法。 墨暖勃然大怒,眸中闪过凌厉之色,她怒斥道:“混账!” 话罢,她从长袖里伸出的修长手指都在颤抖:“你怎么如此糊涂!” 众人见墨暖铁青的脸色,各个寒蝉若噤,墨芊忙跟着跪下求情:“哥哥只是救姐姐心切,一时辨不清楚中了圈套。” 墨暖脊背登时发凉,才终于意识到这一关究竟有多凶险,她怒道:“我被官衙禁足在院子的时候,说过无论大事要事都要禀报给我,这样大的事,你们没一个人来告知我” 墨隽抬起头来,“长姐,阿隽是怕若告诉长姐,长姐必不肯让我牺牲自己的利益来救长姐。盐窝乃盐商之本……” “你也知道盐窝是盐商之本,是你的根基!没有盐窝,你还做什么盐商!”墨暖顿觉五脏六腑都在郁结,她深吸了一口气:“墨隽,你是墨家家主。” 墨隽摇摇头:“可是长姐,你更重要。” 墨暖登时语塞,她眸光深沉,映着墨隽的面庞。眼前这个已然登上墨家当家人身份的墨隽,仍像一个诚挚良善的稚子。 墨昭匆匆赶来,门吱呀一声被他推开,齐刷刷的目光纷纷投在他的脸上。墨昭看到面前的景象一愣,看着墨暖铁青的脸色和跪在地上的墨隽,连忙也跪在墨隽的身侧,低眉垂眼,一言不发。 墨暖一双凤眸微眯:“你也知道这个事” 墨昭沉静的对上墨暖的视线:“阿昭不知。” 墨暖揾怒的神色这才缓和了半分,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绍酒:“文书没走到最后一步,那些牙行无非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该给的银子都给,把契约书赎回来。” 她继而看向墨隽:“即日起禁足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我。” 可这是墨暖难得一次判断失误,原本以为能花钱免灾的事,没想到又横生枝节。 那些牙行对于绍酒打法他们的说辞纷纷不接纳,只说墨冽和他们早有协议,这些盐窝已经转手给了旁人。如今来要说法,是因为墨冽总归是墨家人,他已经下了监牢无法签字画押,可墨隽身为当家人,自然做得了这个主。 墨暖心中一惊,她的心里依然掀起惊涛骇浪,她一字一句道:“什么人” 牙行冷哼一声,从唇齿间吐出两个字:“王风。” 听到这个名讳,墨暖的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难看,她对上绍酒满目震惊的眸光,看到绍酒动了动嘴,只有一个口型。 “商帮。” …… 微风和煦,清风拂动。墨暖入目便是六扇翠屏,扇面上绘的皆是磅礴山峦,浩瀚江水。 两个聘婷侍女推开屏风,撩起金丝流苏纱帐立在一旁,墨暖的茶盏添了又添,侍女温声道:“劳墨掌柜久等,只是我们掌柜还在议事,若姑娘等不及了……” “无妨。”墨暖浅浅一笑,端起桌上的波斯国七彩琉璃茶盏,浅啜了一口,“我继续等。” 侍女矮身行礼应声,婀娜退去。墨暖含笑的眸光逐渐变冷,绍酒急道:“姑娘,咱们都在这一上午了。” 墨暖眸光依然沉静,她不急不徐的开口:“如今是咱们被对方拿捏在手中,对方托大拿乔也只能受着。更何况我们南海盐商,初来乍到长安就占尽了风光,到此刻才给我们下马威,已经算是给我们颜面了。” 墨家占了头一份纳捐的名声,又得了陛下御赐亲笔,如今商帮要给她们一个下马威,也是理之自然。墨暖端坐在商帮会长王风客厅里的红木雕八仙扶手椅上,心安理得的受着这份下马威。 浮云当空,一盏茶从清香扑鼻的茶气到再也泡不出一丝颜色,都没有见到王风的人影。 午时一刻,侍女们竟还鱼贯而入,手中金盘银碟盛着精致可口的小菜,一双雕祥云纹的牛犀辟毒筷摆在墨暖的眼前。 侍女不卑不亢:“墨掌柜久等,若还预备继续等候,还请不嫌府内餐食简陋,用上些许。” 墨暖却客气的点了点头,“多谢费心。” 侍女才放退出这间屋子,绍酒就气呼呼的开口,又怕隔墙有耳,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怠慢咱们,又显得咱们武力,好都让她们占尽了!” 墨暖却不恼怒,她眼风一一扫过面前餐食,宝蓝色掐丝珐琅的果叉、红漆描金海棠花的小托盘、还有斗彩莲花的琉璃瓷碗……岂止是价格高昂可以来衡量的,有许多都是他国的新鲜玩意,即便是墨暖,也不得不称赞一句奢靡。 墨暖的心里难得涌出一丝不自在。 她仔细端详着那将祥云纹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牛犀辟毒筷,都顾不上教训绍酒的沉不住气。她招了招手:“你来看。” 牛犀材质本就难得,多少能工巧匠都不敢往上雕刻,可这祥云纹却栩栩如生,生动的宛若从画上拓下来一样。 绍酒撇了撇嘴,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富贵,着实是现在的墨家都比不上的。 墨暖夹了一块淮山银杏炒幼露笋入口,轻咀嚼了一下,放下筷子,终于明白自己心中那份不自在的来源。 妒忌、忌惮、羡慕、不甘与向往。 第三十八章 商帮 日落西山,墨暖悠悠起身,她强按下双腿的麻木,直直的站定。 “天色已晚,不便再多叨扰,他日若王掌柜得空,再来拜访。”墨暖道。 那侍女也不挽留,不卑不亢的将墨暖送出了府,客气而又疏离的致了歉,只是那眼里毫无歉意。 马车被门牙子牵好,墨暖却没有搭上绍酒预备过来搀扶的手。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陪我走走,坐了一天,需要活动筋骨。” 朱雀大街上络绎不绝,贩夫走卒吆喝声不断。墨暖一言不发地看着人间烟火,良久,叹道:“到了长安城,才明白天地之宽广,才明白墨家之渺小。” 绍酒默了一默,脑海里再次浮现宋怀予曾经说过的那番慷慨激昂地话语,不知不觉中竟然与眼前的墨暖重叠了起来。 绍酒回过神来,已经落在了身后。她快步赶上墨暖,扬起头来,看着墨暖,灿烂一笑:“但是长姑娘可以翱翔这天地间。” 墨暖一愣,斗志在胸前肆虐,她想起今日里在王风府中所看到的奢靡豪华,还有他对自己的怠慢,点点头:“是。” 一弯新月逐渐挂上柳梢头,这一主一仆在苍茫夜色里漫步,断断续续的谈话声飘荡在长安的空中。 眼前忽而灯火缭乱,热闹生非凡,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墨暖闻声望去,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星云楼所在的那条街。 不远处宋樟正和一群公子哥儿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满天繁星,万家灯火,那群公子哥儿中有一个身影骤然跳入墨暖的眼帘,她的心脏兀地空了一拍。 墨暖下意识的抓住绍酒的手,让她搀扶着自己。 隔着人群重重,宋怀予似感受到了那股不对劲的视线,随着感觉望去,才发现一身青色衣衫的墨暖,正看着他。 宋樟略带几分醉意,连话都说的含糊不清:“怀予兄,那星云楼的连心姑娘可等着你呢,也不知你有什么好,她非要与你见上一见。”话罢,就拉着宋怀予往前走。 宋怀予回过神来,将视线从墨暖的身上收了回来。他沉静的眼神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在茫茫人海之中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他淡淡道:“好。” 那声音不远不近的落在了墨暖的耳朵里,墨暖下意识地偏开头,正要转身往反方向走,却被一声站住叫停了脚步。 墨暖迈出的脚步微微一顿,旋即自唇角扯出一抹浅浅笑意,她盈盈转身,看着叫自己站住的宋樟。 她的目光始终都在宋樟身上,仿佛从未发现一旁还有一个宋怀予,她朱唇轻启:“公子,好巧。” 宋樟的脸色还有几分醉酒的薄红,他超墨暖走过来,直到站定在对方面前,才朝着自己友伴挥了挥手:“你们先去,我还有事。” 几个狐朋狗友捂着嘴笑得暧昧,簇拥着宋怀予走的飞快。眨眼睛,就只剩下一个背影。 宋樟笑道:“听说你遇到麻烦了。”他拉着墨暖随意地进了一个茶楼,“要你们这里最好的茶。”他指了指墨暖,笑道:“她结账。” 墨暖仍是那副浅浅微笑地模样,她缓缓落座,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楠木桌上敲着:“公子是有解局之法” 宋樟摇摇头:“原本是有,但现在没有了。” 他展开胸前折扇,缓缓摇着,发出微弱的风:“王风是陕商盐商的商帮之总,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其不仅仅只是一个商者那么简单,势力盘根错节,盐商一脉从产出到运输再到贩卖,有着严丝合缝利益滔天的链条,无人能撼动。是她无法想象的权势。 墨暖再一次想起工部尚书王淇泓昔日对她说的那番话,她心中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压着她喘不过气。 宋樟发出极低的一声轻笑:“你啊你,精明至此,怎么却教导出来这么一个愣头青的弟弟” 墨暖懒懒的睨了宋樟一眼:“难为公子专门来嘲笑我。” 宋樟敛了玩笑神色,手中骨扇啪的一声合上,正色道:“我是来专门向你致歉。” 墨暖一愣:“什么” 宋樟漆黑如墨的眸子对上墨暖的目光:“那日你被人设计圈套,听说遍寻我不得。”宋樟的脸上呈现出一丝不自在:“我去乐坊了。所以才没能及时出现。” 墨暖眸光沉静,她斟酌着用词:“公子无需放在心上,这事其实也原不归公子管……” 宋樟挑了挑眉:“有道理。”话音刚落,他又恢复原本吊儿郎当的模样,眉眼皆是似笑非笑地笑意。 宋樟一把扇子在胸前徐徐的摇:“你没有乐坊里的姑娘们可人,但本公子总是不忍心看美人儿落难的。” 绍酒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这个登徒子的言语轻薄,可墨暖却不生气,面上仍是浅浅笑意:“那下次若我再有落难之时,可要专门去公子面前哭上一哭,好寻公子相助。” 宋樟点点头,却不再这个话上继续纠缠。他望着自远处款款而来的墨昭,眸光深远:“你这个庶出二弟倒是个沉稳冷静的,听说墨隽转手盐窝的事,并没有告诉这个二当家” 墨暖眸光微不可察的动了动,却没有开口询问宋樟是怎么知道这样琐碎的细节。她不动声色地应了声:“是,因为若是告诉他,他就一定会来告知我,我便会阻拦这事。” 因为墨昭清醒而又克制,能够舍得。 宋樟挑了挑眉:“你不伤心” 墨暖笑了笑:“有什么好伤心的一个商人最该注重的就是利益。若我出了什么事,大不了他们养我。可盐窝是根基是立足之本,若是拿盐窝换一个我,未免太不值得。若是我,我也会选择保盐窝。” 宋樟默了一默:“你们商人还真是精致的利己。 第三十九章 盐 孤鸦寒月,墨暖与宋樟告辞回府,一路上心事重重。 撩起遮挡窗格的纱幔,墨暖听着马车行驶在砖石路上,发出细碎声响,目光深远。 来接长姐的墨昭温声道:“宋樟公子的意思……” 墨暖摇了摇头,宋樟并没有存了这次要出手相助的意思。如今王风也摸不着底,不知针对自己的程度究竟是何等规模。墨暖一筹莫展。 她心中不详的预感,来的远比她估计得还要快。 次日清晨,艳阳高照,柏酒的信从南海加急传来,秀娟小楷,语气却急切,称资金告急,几个产盐关节都出了问题需要花费大量的银子,一环扣一环,毫无喘息之力。 墨暖细细算了一笔帐,迁长安的、各处大点的、孝敬给宋敬的……杂七杂八加起来本也不太算肉疼,可生意场上却出了问题,一个又一个莫名的窟窿等着来填补。 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有人刻意围追堵截,有意断了她手里的资金链。 就连往年合作很是顺畅的灶户,都拖延了结账日期。千两纹银,柏酒上门催了三次,灶户只推说自己周转不过来,还得等等。 那些牙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告上了京兆尹衙门,衙门只能暂时封了墨隽名下的盐窝。 盐窝一天不产盐,损失金额就过万。 运商们提不到货,纷纷催着交盐。可若是从其他产地的盐窝来运,光是人力物力又是一大笔花费。从前没什么,可如今,却不得不谨慎,墨暖算不透会在哪个关口又横生枝节。 墨暖深叹了口气:“我们被人算计了。” 就连胶南那块地,都因为顾不上而停了工。 有些灶户已经开始在南海生事,一些运商听到风声也叫嚷着要与墨家断了合作。许多人甚至告上了衙门,状告墨家欺诈。就连柏酒都被传了去问话。 牙行状告,京兆尹府态度模糊不明,墨暖一咬牙,还是找上了宋敬。 宋敬笑着打太极:“墨掌柜夸张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墨家盐商多年,根基还是在的,不至于就这样被击垮。” 墨暖点头应是,绝口不提墨隽那些盐窝的重要性,她端坐在客座之上,秋波沉稳:“是,只是这个契机在下觉得难得。” 宋敬挑了挑眉:“哦” 墨暖笑道:“奴家不过是南海渔乡出来的小农妇,托大人的福,来长安城见了世面,心中感念万分。此次事情要解决并不难,无非是文书上做文章的事罢了,只是奴家觉得自己应当投桃报李,顾来寻大人,也不知大人瞧不瞧的上眼。” 绍酒适时递上一本账册,宋敬不动声色地翻看,面上瞧不出丝毫的喜怒。 墨暖不急不徐地开口:“王风掌柜原就是工部尚书王淇泓大人的远亲,只不过隔了几层女人家妯娌的弯,平日里谁也想不到。论起来,这都是不算亲戚的亲戚。” 只是人为利益而聚,白花花送进王府的银子,才是他们共同的亲人。 墨暖自从意识到王风与官场勾结后,再也没生过什么要与王风化干戈为玉帛的想法。 她的这场危机,商人也好官宦朝廷也好,都留下了或大或小的痕迹,她若再看不透,岂不是愚蠢。 墨暖的嘴角始终擒着笑意:“有些事,大人不方便说,但奴家斗胆猜了一二,总觉得大人有能用的到奴家的地方。” 宋敬年过半百,在户部耕耘多年,却仍是户部侍郎。 这几天她已经把朝廷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摸了个透,才验证了心中的猜想,宋敬真正的敌人是谁。 工部尚书,不过是他能操作的一环罢了。 “大人耕耘多年,才拆开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这对密不可分的好搭档,所以工部尚书被弹劾的极其迅速,就连昔日同窗挚友的户部尚书都一声不吭,若大人只甘心止步于此,岂不可惜” 宋敬一言不发,一双漆黑的眸子对上墨暖的眼睛,气场逼人。 墨暖不卑不亢的迎上宋敬的目光,朱唇轻启:“陕商盐商之总,也算是半个皇商。不止是宫内,长安城里大小官员府中的食盐,都是王掌柜供给。” 晚风徐徐吹过,墨暖抬手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缓缓起身,走到宋敬的面前,从长袖中掏出一块绣帕。 她缓缓展开,一旁宋樟露出好奇目光:“这是什么” 墨暖盈盈一笑,展开其中一小撮细腻而又经营的细盐,“公子可知,盐分许多种类” 宋樟一愣:“不曾关心。” “大体总结两类,适中,和多量。”墨暖轻声道。 宋敬沉静的目光投在她的脸上,仍是一言不发地样子。墨暖对上他的眸光,朱唇轻启:“多量服用,长年累月损伤肌体却不得知。” 宋樟眸光猛地一紧,他敛起吊儿郎当的神色,漆黑如墨的眸子映着墨暖的自若地神色。 墨暖将那一小包盐轻搁置在父子二人之间的楠木雕八仙纹的茶几上,“奴家只是心中期盼,大人治国之才,理应担当重任。户部尚书大人年迈,难免会有三病两痛,大人替尚书大人纷纷忧,也是当仁不让。” 话罢,她缓缓起身,唇角仍是一抹端庄而又大方的笑意,只是那眼底却似冰天雪地里的寒潭,散发着冷意。 “奴家的盐田里有那么一种工艺手法,降低盐带来的口感,可使厨娘在做菜时为了烹饪,而多多的放盐。至于这个口感能降低到什么程度,奴家说了算。” 墨暖的的话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在她话罢之后,屋内一片静谧。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墨暖和宋敬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绍酒甚至觉得他们两人在对峙。 紧张笼罩着整间屋子,原本灯火通明的屋子,竟阴沉的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漫长的沉默,绍酒甚至被这种逼人的气场压得几乎要扑通一声跪下为墨暖求饶。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敬终于开了口,他紧紧盯着墨暖的脸庞,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瞧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他缓缓道:“多久” 绍酒一颗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她站在原地连迈出脚步的勇气都没有,可墨暖却轻声应答:“长年累月,快则一年,长则两三年。大人蛰伏至今,还争今日之朝夕么” 话罢,她又抓了一小把盐,摊开手掌心,又紧紧攥紧,使其细细流出。墨暖的眸光落在那细碎的盐粒上:“奴家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这事必定悄无声息,也万无一失,更不会有事发那一天。” 手掌心的盐终于撒了个干净。 宋敬兀地,笑出了声。 第四十章 商总 天高云阔,微风拂过,掀起墨暖桌案上几张薄薄的纸跟着晃动。 豆蔻手指轻轻按住,那银票被板板正正的收到了抽匣子里。 自从那夜和宋敬达成不可言说的约定后,墨暖就变卖了自己名下所有的私产,甚至于连墨芊、墨沅名下的私产田庄宅院铺子,都被她典当了半数之多。 兑换成白花花的银子,明晃晃的黄金,还有厚厚的银票。 墨隽名下那些有肚皮官司的盐窝,墨暖心一横,全捐了上去。 族人怒火滔天,指责墨暖居心叵测,叫嚣着要让家主出来,可墨隽始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谨遵长姐命令,静思己过。 墨册苦口婆心,就连庶七爷爷都开始劝告,说墨暖居心不良,种种举动需要阻止,可墨隽却不为所动。 墨暖家私尽散,所有的钱财全都花销了个干净。可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盐窝、盐田、各地布置的灶户、运商大规模的购入和布置……从产出到销售的各个环节,墨隽名下有了数条脉络清晰的商路。 宋敬呈报的奏章,抹掉了墨隽盐窝尚有官司的痕迹,只说这商人良心非常,钱财取之有道,是为盐商之表率。 相比之下,王风家财万贯,可手下灶户却怨声载道,商帮不合久矣,如此不利长治久安。 京兆衙门的折子递了上去,是长年累月积压的旧案,说前任京兆府尹与王风勾结,王风纵容家丁强抢民女,抢占良田,狐假虎威,又与上一任京兆府勾结,竟全都将案子压了下去。 陛下摆摆手,只觉一个商者的事十分聒噪,轻飘飘一句话:“那就撤了。” 朝廷表彰封赏下来,宣旨的太监满脸堆笑,说墨隽被封陕商盐帮商总,所有的猜忌与指责才消了音。 墨隽满目震惊,颤抖着下了跪,在内心的山崩地裂中接了旨。 他脸色铁青的看着绍酒呈上来的账册,长姐多年积蓄,一干二净。所有家私,仅剩她院子里的那些个陈设摆件。 还未来得及去看墨暖,就被闻风而来的商者簇拥,熙熙攘攘的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道贺酒。 可尚未在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的墨隽,却因为突兀上位,而不能服众。 五月天气和暖,山花烂漫。 墨隽初次到商帮,有迟来者,有早退者,更有倚老卖老,当着众人询问墨隽年岁者。 “墨掌柜原来墨掌柜是个男儿,素听闻墨家有一谈笑间就能杀伐决断的女掌柜,从没听过什么墨隽墨掌柜。”盐商掌柜赵赫轻笑一声,拱手作揖,装作礼貌儒雅的模样:“敢问这位兄台是……” 墨隽的长随小厮冷哼一声,扯着脖子朗声道:“这是咱们新上任的商总!” 赵赫连忙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您就是墨商总。”赵赫面上扬起一抹艳羡,只是那艳羡平添了几分猥琐和暧昧含糊的笑意,赵赫明明是低声说话,可一字一句都让堂前所有人听的分明。 “听说令姐与朝中大人关系匪浅啊”赵赫怒了努嘴,“还请商总大人示下,以后见到令姐,不知是以您的辈分相称呼一声姊妹,还是以那位大人的辈分,称呼一句娘子啊” 堂前众人登时哄然大笑,谁都知道宋敬一力推举了墨隽,可谁也都知道,一直在外主事奔走的,都是墨暖。 从前工部尚书的事尚不能分明,如今陕商商总封赏下来,也算是亮明了——宋敬是力保了墨家。 可一个女流之辈成日历抛头露面周旋在男人堆里,还能传出去什么好话 不过几日之间,关于墨暖与宋家的流言蜚语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赵赫不是不知流言是假,不过是拿出来羞辱墨隽罢了。 墨隽的长随小厮脸色铁青,气的连肩膀都在颤抖:“你怎可如此无理放肆!” 墨隽眸色深沉,他轻抬了手制止住了小厮的话头,缓缓抬头,对上赵赫的视线,面上腾起一派笑意,眼底却是一派冷色。 墨隽缓缓开口,皮笑肉不笑着:“这位兄台若有疑问,不妨等我亲自问了宋大人,阐明兄台的好奇之心。”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左手的墨玉扳指,轻轻的转动着:“宋大人爱民爱子,兄台亲自跟我去问,想来大人也不会觉得冒犯。” 赵赫脸色一变,一时间竟被唬住,摸不清楚墨家和宋家的关系究竟如何。 闭关一整个月,墨隽将过往种种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翻来覆去的琢磨思量长姐为什么说墨昭很好。 墨昭在长姐眼里,冷静理智自持,可在他墨隽眼里,是始终不是一母同胞所生的庶出兄弟,隔着肚皮,理智不过是因为并不在乎,他的血是冷的,他的敬意和骨肉亲情不过是一派和谐之时的锦上添花。 可后来墨隽终于悟透了墨暖指的是什么。 重新走出远门那日,阳光刺眼,远处风轻云淡,花香缭绕扑鼻。 宣读旨意的太监将嗓门扯得又高又尖,他缓缓叩头谢恩,却觉得有什么焕然一新。 这一刻起,他才意识到家主的位子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日他初登场,墨暖早早的来到了他的房中,陪他用完早膳,几次叮嘱,又问他是否需要她陪伴同去,可墨隽自己拒绝了。 此刻屋内一片静谧,墨隽轻笑一声,径直走过脸色难堪的赵赫,向众人冷声道:“我商总之位,乃陛下亲封,刻着朝廷大印!若各位心有不服,便去府衙鸣冤,说我名不副实,难堪大任。” 他眼风冷冷扫过众人,经过漫长而又紧张的沉默,才缓缓开口,“在下年轻,比不得各位资历经验。担此大任,心中亦是十分惶恐,但思及诸位都是人中龙凤,心下便安定许多,想来大家也都是不吝赐教的。商总不过虚名,可商帮的繁荣却要依仗各位,它并非我墨隽的似有之物。” 墨隽拱手作揖,“墨隽在这里歇过诸位对商帮的贡献。” 谈话间紧张的氛围便被四两拨千斤的化解了,几个老油条捻着胡须笑着打哈哈:“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墨隽始终客气而又疏离,言谈之间给足了这些商人面子。 墨暖的身子隐在不远处的一颗偌大的梧桐树下,耳中落入自商帮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她皱起眉头逐渐伸展,墨暖回身道:“走。” 她的唇角噙着一抹笑意:“这孩子长大了。” 第四十一章 飞花点翠,落雨倾盆,院中的桃花树开的正好,墨暖撑了伞径自踏入堂中。 墨册吹胡子瞪眼:“墨隽什么时候下令说墨家的盐降价了原来一斗500文,何以降得300文一斗” 前些日子,墨家族人上下都接到了家主之命,要求所有族人配合降低盐价。亲眷不情不愿的降了价格,有好事者挑到了墨册那里,几经纠缠,才知道这令是墨暖下的。 墨册等人面色肃穆,墨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墨芊却神游着,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 内厅寂静,墨暖将油纸伞交给绍酒,褪了斗篷利落的走进正大敞四开迎着自己的房门,“我下的,怎么了” 墨册猛地拍桌,怒喝道:“墨暖!你专断独权,这样的事竟然越过墨隽!” 墨暖轻睨了一眼墨册,扶了扶鬓角边的海棠琉璃步摇:“家主可有意见” 墨隽轻咳了一声:“长姐传的命令安排,就是我的安排。” 墨册冷哼意思哼:“你不必怕她!有什么说什么便是。” 空气中传来不尴不尬的沉默,墨暖眼风缓缓扫过众人,嘴里的话却是说给墨册听:“所以你不在乎这个安排出于什么原因,也不在乎这个安排有没有给墨家待来利润,你只在乎这个安排是谁做的。” 她缓缓望向墨册:“我倒是一直想问您一句,您倒是为何这么在意我墨暖安排了什么” 她冷笑道:“我和阿隽一母同胞,爹娘去世,长姐如母。论起来,我比您还要有些资格管这些事。” 墨册气的哆嗦,他与墨暖不合已经不止一日两日,如今墨暖更是连面子功夫都不屑于作,话里话外从不给他留半分颜面。 可墨隽等人却又十分听她的话,让墨册束手无策,成日里只能拿一些规矩礼法来压人。 墨暖懒懒的睨了一眼墨隽:“听闻西合商行这两日一直在找大当家,怎么大当家这会儿反在内宅” 墨隽立刻会意,当即起身,拱手作揖:“孙儿确实还有约,要是……” 墨册立马抓住墨隽,怒目而视:“今天我在这,我看她还怎么指挥你!” 墨册咬牙切齿:“究竟你是墨家当家的还是她是你如今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么事事还要由她说了算你在哪也由她管你总念着她事事顾全你,可你忘了她事事操控你!把你教养成这么个没主见的德行,好方便她!” 墨册的拐杖咣咣在地上砸了两声,他的手都在颤抖,可身子却挺得十分硬朗。 墨册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屋子里:“你是墨家的人,可墨家也有别人!你在这里搞什么一言堂墨家不止是你一个人的墨家。你蛮横强势,专断独权,不守女德,现在胆大妄为目无理法,还假替当家人传命令。墨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墨暖挑了挑眉:“哦我在想什么” 墨册没想到墨暖会有这样一种反应,反而被气的一时语塞。墨暖轻瞥了一眼墨隽,“还不快去见西和商行的掌柜” 墨昭见状,连忙起身站在被拉住的墨隽身侧:“孙儿今日约了醉仙居的掌柜谈下半年的买卖,让人等着未免失礼,孙儿也告退了。” 空气中传来尴尬的沉默,墨暖挑衅似的扬了扬唇角的笑意,扬长而去。 是夜,关于墨暖与墨家人的矛盾在整个内宅里被传的水深火热,多少人背地里说她头有反骨,从小看就是个妖孽。更有人叹息说墨家实际上的大当家就是墨暖,墨隽不过是一句听话的空壳子罢了。 墨暖听之一笑,就连一向管家甚严的绍酒姑娘都没有勒令制止下人们的闲言碎语。这样的举措落在别人的眼里,便是墨暖认同了这样的说法。 于是流言蜚语愈演愈烈,关于墨暖专断独权的说法,也越来越激进。 被看撇了撇嘴,一边卸着头上的金玉钗环,一边气道:“不是妾身多嘴,今日看三郎被匆匆叫走,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没想到这么一阵劈头盖脸的训斥……” 被看嘟囔着嘴,声音婉转似黄鹂鸟,她伸出纤纤玉手替墨隽捏着肩膀,柔声道:“三郎,其实,就算大爷爷偏心了您一点儿,那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可今天……” 她叹了口气,眼角泛出晶莹泪光:“被看替您委屈。” 墨隽一愣,转头看向这个自己的房里人,原本是长辈们塞进来的,这两年来也是妥帖谨慎,难得会插嘴什么墨家的事务。 可一转头,入目便是两行清泪,顺着姣好的面容流下,墨隽眼中流露出不解:“你委屈什么” 被看似不愿意墨隽看到自己泫然欲泣的模样,把头偏过去:“被看一直觉得,三郎你是墨家的当家人,还是什么陕商总商,被看身居内院,也不懂这些头衔是什么。可是三郎,你每日在外忙碌,被看脑海里可都浮现着的是三郎威风凛凛的模样。” 说着说着,被看的言辞愈发的激动和向往,一个娇小女儿家的天真和钦佩流露的极其自然。 可话匣子一止,她垂头丧气,声音也闷闷的:“可是三郎每每回到家,大姑娘总是……还把三郎当成小孩子训斥,丝毫的颜面都不给您留……被看替您委屈。” 墨隽沉静的眸子映上被看的脸庞,抬手揉了揉被看的头,却一句话都没有接。 被看当即也不再提,她灿然一笑,不知怎得就把话题闲扯到了什么南曲班子的新戏曲上,仿佛方才一切不过是自然对话里顺嘴提到的那么一句。 雨打轩窗,窗外沥沥细雨落在院里的翠叶嫩芽上,被看与墨隽的谈话断断续续化在了雨里。 第四十二章 周旋 烈日炎炎,初夏的暑气逐渐逼人,墨隽疲倦的皱着眉头,因为墨暖强势的要求墨家产盐贩卖降价,商行里的盐商这些日子以来对他极是怨恨,再没有过什么好脸色。 可随之而来的,是售卖份额的激增,论起来,总是没有亏损的。 他深沉的目光始终落在帐册上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的转动着那块墨玉扳指,终于,还是开了口:“长姐呢” 下人摇了摇头,说一大早就不见了墨暖的人影。 初夏的朱雀大街蝉鸣声阵阵,马车吱呀吱呀的走,每隔一小段路,就会停一段时间。 墨暖悠悠下车进府,再出来之时,面上的笑容总是能更多几分。 一路走走停停,竟然将商行里的盐商拜访了大半。 走到最后一家时,已经日落西山,天气微凉,有清风徐来,撩起她额前的碎发,也使她发间的钗环微微晃动。 她款款走上台阶,绍酒适时的递上帖子:“我家墨掌柜,特来拜访何掌柜。” 管家不卑不亢的迎了进去,只是那眸光之中有着些许的敌意,墨暖浑不在意,缓缓落了客座。 那何掌柜有意晾着墨暖,可墨暖却坐的极定。 日落西山的黄昏眼看着变成了一轮淡黄色的月亮浅浅的窝在云彩里,夜色逐渐朦胧,墨暖不但不急,反而温声开口:“烦请姑娘点几个蜡烛,将屋里照的亮一些。” 自家丫鬟给何掌柜传来这话时,何掌柜皱着眉头叹了口气,他早知这女子不简单,这样的怠慢和羞辱,竟也不能激起对方丝毫波澜。 他深叹了口气:“算了,走,去见她。” 吊了银丝的纱幔被缓缓撩起,何掌柜笑意盈盈的走了进来,客气拱手:“想必这位就是墨掌柜久等见谅。” 墨暖盈盈起身,以商场之礼见之,却不行妇人家的礼。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温和,却又捕捉不到半分急切的喜悦,“是在下冒昧,未事先拜访。” 她云开半步,闪出身后的红漆描金的雕花桌,上面是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墨暖轻抬了手,“请。” 何掌柜一愣,狐疑的走上前。缓缓打开那木盒,里面竟是几张银票。 何掌柜的眸光骤然一紧,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他慢慢将盒子重新盖上:“墨掌柜这是何意” 墨暖笑道:“补偿您的损失。”那笑意带着客气与疏离,却又挑不出半分的错处。 她为点头示意,缓缓坐下,眨眼间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何掌柜稀里糊涂的跟着墨暖的动作坐下,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二人气场就已然转换,明明是在自己府上,却又不想是他自己的主场。 墨暖抬起婢女倒的茶盏,浅唱了一口,道:“不知何掌柜近日生意如何” 此话一出,何掌柜的脸色就沉了三分,“墨掌柜明知故问。” 他拢了拢袖子,冷哼道:“墨掌柜可知,长安城里有规矩,咱们商帮里的人,定价那都是公开透明的。每年的定价也都是大家一起坐下来商讨出来的,从没有私自降价的道理。” 墨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仿佛已经听惯了这幅说辞。她看了一眼绍酒,绍酒当即递上一本账册。 何掌柜狐疑的接过,越看脸色越难堪,最后一张脸变得铁青,冷声道:“墨掌柜这是何意” 话罢,似不甘心,又追问道:“你这是从哪弄到的” 墨暖轻笑两声,也不看何掌柜,“我弟弟墨隽年轻,匆促上位,总有人疑心他能力。可这些人总悟不透一个道理,永远不要招惹你摸不透的人,你不知道对方的身后是有惊涛骇浪还是刀山火海,撞得自己头破血流,对方却毫发无伤,岂不自讨苦吃。” 话罢,抬头看向何掌柜:“您说是。” 何掌柜面露尴尬,被分辨这么一通,面色有些挂不住,却也感受到了话中的威胁。他略一思索,想起浩浩荡荡迁到长安来的墨家,想起之后发生的种种,以及手上这本账册,这才真正端坐起来,正视墨暖:“你想做什么” 墨暖摇摇头,面上仍是一派笑意盈盈,让人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心中所想,她朱唇轻启:“我不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帮您纠正一个理念,或许将来对于您有帮助。”墨暖放下手中茶盏,抬眼看向何掌柜:“您方才说,商帮里有不成文的规定,可是您看,您错了。这本账册上记录了各家盐商私下的操作,所以大家也不过是面和心不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各自有打算罢了。”她抬手指了指尚在何掌柜手里的账册。 “其二,您成不了盐商商总,您也掌控不了整个燕国的盐商的发展,您既不能击垮别人,别人也不能击垮您,这些年大家明里暗里都来斗去,谁也没扳倒了谁。” 墨暖仿佛没有看到何掌柜被揭穿后的揾怒和尴尬,自顾自地说道:“其三嘛……若真的有什么风浪超您袭来,您也抵挡不住。譬如这次我们墨家降价,这帐册上也记了,您这个月的流水只能持平,甚至门厅寥落。” 墨暖毫不畏惧何掌柜恼怒地目光,她秋水一样的眸子里映着何掌柜的铁青的脸色,继续不急不徐的开口:“我也不妨给您直说,我们墨家确有贵人支撑,否则也不会有陛下御赐亲笔。” 她低头一笑,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轻蔑,“若我们长期降价,想来,何掌柜是没有能力能支撑的。” “不过……”墨暖扬起头来,看向怒目的何掌柜:“如果有两全之法,又何必闹的难堪归根结底,还是和气生财。大家是商人,只要能赚到钱,还要管这钱是别人领着你赚的,还是你自己赚的么” 墨暖扯出一抹极其真诚而又充满歉意的笑:“论理,我们不该挑起价格战打破平衡,可若非如此,诸位掌柜也不会明白我们墨家真正的实力。”她端起那个小小的木匣子,走到何掌柜面前,往他面前那么轻轻一推。 墨暖的笑仿佛有什么神力,只是那眼神中不可撼动的气场,竟让何掌柜鬼使神差的接了过去。 “饶了这么一大圈,无非是为了让事实说话罢了。”墨暖道,她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里面有价格战期间你的亏损,我墨家为表诚意,给您补上。” “能够靠钱财解决的事,都不是事。” 何掌柜终于从墨暖这长篇大论之中回过了神,他低头看着匣子里货真价实的银票,脑中再次回想起刚才墨暖话里的威胁与种种深意,更瞠目结舌于墨家的财力,他缓缓抬头:“其他家掌柜,也是如此么” 墨暖点头浅浅一笑:“是。” 何掌柜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再次确认:“商帮里的所有掌柜” 墨暖笑了笑,“是”,她面色沉静,仿佛一切那么理之自然,“不过蔡掌柜没有收,他说没有收朋友钱的道理。” 何掌柜一惊:“什么” 那蔡掌柜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堪比副商总,在朝廷里多少认识一些贵人,可他却不敢收墨暖的赔礼,那这墨家的背景……思及于此,何掌柜连忙将木匣递了回去。 “墨掌柜,原是我们带了些刁钻的习气,不过是不知道怎么跟后生相处罢了,反倒让你们生了误会以为我们不服商总,兜了这么大个圈子生出了事,该我们赔罪才是。”何掌柜满脸堆着笑,“蔡掌柜都没有收,那我就更不该收了。” 墨暖皱着眉,似是在思索何掌柜这话的真假,又像是担心何掌柜不要,又道:“何掌柜放心,这点钱我们墨家还是赔得起的,不过是个见面礼罢了。” 可这话一出,落在何掌柜的耳朵里,那就是墨家雄厚的家底,挥金如土。 四十三章 局 月朗星稀,蝉鸣声起,墨暖悠悠上了马车,直到车马渐远,何掌柜的笑意才渐渐冷却下来。 车轮吱呀吱呀的碾过朱雀大街,绍酒幽幽叹了口气:“姑娘,过不了几日,这样大的支出就会被长辈们发现,到时候只怕几位长老又要发难了。” 墨暖缓缓点头:“顾不得他们。” 可翌日一早,盐价上调,恢复到了以往的价格,民声便颇有微词。商总之中几个不老实的,趁机散播谣言,说上调都是墨家的注意,谁还能记得当初是墨家最先下降盐价的 墨家的几个老者吹胡子瞪眼,整个墨家议事堂开了一席专门审问墨暖的会议,仿佛墨暖是眼前所有一切的罪魁祸首。 “墨暖,你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向长安城里的商户送了那么多的钱财银两,如今非但没有补上亏空,就连民声也是怨言纷纷,你作何解释”墨册难得没有上来就发难,他有条不紊的阐述着墨暖近些日子以来的作风和影响。 众人沉默,看向墨暖的眼光也都是等待着一个合理的解释。 “墨暖,你不要觉得我们几个长辈针对你,可决定是你做出的,你就要为此担责。你的一个号令,全家人跟从时也从没说过二话。可如今这个局面,你也别怪我们忧心,你年纪轻,若是被人设计做了圈套,也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咱们好一起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墨册儿媳幽幽叹了口气,眉眼之间皆是一片愁苦之色。 “食盐降价、百姓之中的那点好感如今都被回笼价格磨没了。你之前送出去那么多的财帛,说什么化敌为友,可换回来几个商者的友善之意如今散播谣言的难道不就是他们都是长安城里几十年的老商贾了,怎么肯听你一个小姑娘摆弄。你还是太轻敌了。”墨家庶七叔摇了摇头。 他看向墨暖:“现在要怎么办是好” 一直坐在红木雕花椅上的墨暖,胸前的团扇徐徐的摇,堂前长辈每说一句,她都与墨隽对视一眼,一直到墨册摇头晃脑的叹着气,说算了,墨暖终于开口。 “诸位不必担心,且等7日就是。” 众人狐疑的对视一眼,墨暖却一派气定神闲的颜色,然而难得墨册没有与墨暖起什么争执,墨暖也只得老老实实的给众人一个解释和交代。 夏日炎炎,蝉鸣声阵阵,墨家闭门了七日,所有的盐埔商铺也闭门了七日。 直到第八日,几个老百姓佝偻着腰背,抬着匾额就到了墨府的门楣之前。 几个老人老泪纵横,说墨家乃积善之家,乃商家典范,今日特来拜谢。 墨家的大门才终于打开,墨暖和墨隽笑意盈盈的扶起在地上叩头千恩万谢的老者,围观的百姓啧啧感叹。 不须时,长安城里传遍了墨府救助穷苦百姓的善事。说有老人在墨家门前千恩万谢,那架势比拜佛祖菩萨还要虔诚些。 众人正纳罕之时,百姓之中有几个号称知情的,说墨家吃了好大的哑巴亏,降价本就是为了让利于百姓,却被商帮里的商户集体逼宫,墨隽本就不是长安城本地人,被利欲熏心的商户集体那么一逼,竟然成了光杆司令,只能默默将价格回笼。暗地里却仍然救助穷苦百姓。 百姓这才想起来,第一个降盐利的,正是墨家。 而这些日子墨家的深居简出,正说明了他们默默做事,却被欺负的不成样子的最好说明。 一时间,墨家在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门面竟然人满为患,散户、灶户、平民老百姓都乌洋乌洋的挤在盐埔里,掌柜的算盘劈里啪啦作响,流水样的银子进了墨家的门。 反而是前些日子里流言之中骂墨家最狠的几个商户,百姓们终于反应过来,认为对方是心怀不轨的罪魁祸首,开始门前寥落起来。 更有甚者,开始扔上了臭鸡蛋。 官兵匆匆赶来之时,那些个趁机作乱的人早已不见了踪迹,隐在苍茫人群之中。 绍酒喜滋滋的将外界的情形一一报给墨暖,月朗星稀,墨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随手抓了一把金瓜子送于候在一旁的老者。 彼时他精神抖擞,全然不见白日里颤颤巍巍的辛劳模样。 “齐叔,这事办的很是妥帖。这些日子还得劳烦您少出门。”墨暖看着齐叔,叮嘱道。 而面前站了一排精壮的小伙子,竟然都是墨家用惯了的小斯长随,一个个机敏的很。墨暖的眸光一一扫过面前众人:“今日的事办的很好,明天就不用再去了扔鸡蛋闹事了,那些掌柜必定有所防范。” 话罢,她一一递了赏钱。绍酒笑意盈盈的将齐叔送出了院门,迎头撞上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墨隽,四目相对,墨隽一愣,旋即温声道:“齐叔今日辛苦了。” 老者受宠若惊的退了出去,墨隽这才进屋,借着朦胧月色,他从怀中掏出几叠拜帖。 “蔡掌柜家、吴掌柜、靳掌柜……都递了拜帖。请明日过去一叙。”墨隽解释道。 墨暖的眸光却连扫一眼这些精致的拜帖都不曾,她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凉茶,才缓缓开口道:“你想去” “不去。”墨隽摇了摇头,他眉目之间一派沉稳之色,颇有墨昭的稳重,却又多了几分狠劲儿。 “前几日长姐登门送上金银财帛之时,若他们邀请我,我会去,如今……”墨隽低头浅笑,只是那笑意里全是轻蔑与嘲讽:“不了。” 几次历练,墨隽早已看透藏匿在这商贾之中的勾心斗角,如今正是给众人下马威的好时候。 墨暖满意的点了点头:“你看着办。” 四十四章 家法 没过几日,墨隽就在商帮召开了一场会议。商讨的内容无人得知,只知道从此商帮再无人折腾,掌柜纷纷消停,几个吃了哑巴亏的掌柜更是连大气也没赶出,最后恭恭敬敬一句劳烦商总多为陕盐商费心,便为这一场“下马威”告下了段落。 商贾之中逐渐流传出了一句话,墨家的人,手段凶狠,伤自身半条命,也要挖对手一身的肉。 是招惹不得的疯子。 可百姓之中,墨家却是不善言辞、心地纯良、不会与奸商勾心斗角的良民。 七月流火,墨暖将众人聚集到了墨家的议事堂,她轻拭了额头的薄汗,悠悠道:“大家若无事,那我就先开口了。” 啪啪两声,只见墨暖拊掌轻拍,绍酒就带着一众长随小厮,一一停在了议事厅的堂前,手中还端着一摞账册。 墨家的长辈狐疑的接过那些账册,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段时间墨暖的所有支出项。 数字庞大的令人心惊。 众人还未开口,绍酒就拿出来一叠文契,墨暖朗声道:“诸位叔伯不必着急,当日我已想到,我的诸多决定不会有墨家长辈的支持,所以所有的支出,是我墨暖一力支出。” 她的眼风一一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一字一句道:“钱自然有不够用的时候,所以我变卖了我的所有家私,从小到大的钗环、首饰、布匹、狐皮大裳、翡翠、珠宝、收藏的各色字画、藏品、孤品、各色新鲜的西域货色,典当换成现银。” “你这孩子,若遇到难处,跟我们讲就是了,何必这样逞强……”墨册的儿媳放下账册,笑了笑开口,还要继续说,却被墨芊直接打断。 “婶娘说笑了,诸位长辈手中的家私,只怕是哥哥都难以说服你们拿出来以助家业,若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摆在面前,想来大家都不会信任长姐的。”墨芊不急不徐的说道。 墨册的儿媳脸上仍是笑意盈盈,也不急也不恼,正要辩驳,墨暖出声道:“除此之外,墨芊、墨沅的一应物品也全都被典当了出去。我名下的盐庄卖了三座。” “什么”墨册一愣,“芊儿和沅儿的家私,你都卖了” 墨册的怒色腾了三分:“那可是他们的嫁妆,这如何使得” 墨暖不慌不忙的点点头,“是原本预备好的嫁妆。”她不禁哑然失笑,这墨册在方才听到她卖家私的时候,怎么没有担心她墨暖的嫁妆 或许是知道她嫁不了人了,没了宋怀予,她的婚事成了整个家族避之不谈的禁忌,这一点,墨家人倒是默契的很。 “我支出去多少亏空,就能补足多少亏空。”墨暖冷声道,她看了一眼绍酒,随之而来被奉上的,是如今墨家的日进斗金。 而墨暖用钱换来的,是大量的清晰脉络,涉及盐利的各环各链,假以时日,墨家在盐商的布局,将宏大灿烂。 众人神色各异,惊异于墨暖的操作,惊异于顷刻之间墨家的变化,惊异于唾手可得的利润和奢华的未来。 更有人,被墨暖果敢的布局与商策震惊。 墨暖这些日子到底在筹备些什么,终于真正的亮了相。 庶七叔墨霄瞠目结舌,良久,才喃喃道:“你一人竟然纵横谋划了这么许多……”他抬头望向墨暖:“辛苦你了。” 话罢,他起身道:“你若是有什么钱财上被掣肘的,尽管来向我支取,墨家女儿卖自己的嫁妆来经营,着实不像话了些,是我们这些长辈白捡了便宜。” 话罢,也不等墨册回应,也不管这话得罪了谁,又悠然坐下。 满堂寂静,毒辣的日头在天空上照着,炎炎夏日,竟有人滴了汗。 门吱呀一声被绍酒关上,屋外蝉鸣声瞬间归为万籁寂静。 墨暖眼风一一扫过众人:“方才我说的,不是交代,不是解释,只是通知。” “墨隽身为家主,断墨家诸多事宜,也从未苛待过各位。家主没有正妻,我掌管内院至今,不是为了让小人趁我纵横谋划之时作乱。”墨暖眸光渐冷,一字一句说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墨家的一个长辈皱着眉头说道,“我们也从来没说过你理家有何问题。” 可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十几个被捆绑的小厮、丫鬟就被带着跪在了门前,乌泱泱跪了一片,各房各院的都有。 各个哭的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热气扑面而来,熏的人眼都睁不开,几个婶娘没耐心的握着团扇扇着风:“这是怎么了” 绍酒立在堂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三房叔叔的庶出二爷院里的贴身丫鬟,鸳鸯,于五月初三日晚议论当家姑娘。” “五长老院里的一等丫鬟,柳环,于五月十二日午时在小厨房议论当家姑娘与家主。” “三长老的儿媳,也就是婶娘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彩霞、彩云,于五月廿三酉时在西角门议论当家姑娘与家主。” “这是四房院里的一等丫鬟春燕……” “这是五婶子院里的三等丫鬟四儿、雪儿、……” 桩桩件件,出自哪房哪院、身份、名字、几时几刻议论主上犯了家规,全都清晰了然,被绍酒当中说了个分明。 “大娘子,大娘子救我……”绍酒的话还没落完,墨册儿媳妇房里的一等丫鬟翠喜哭着开始求饶,即便是双手被捆,仍在用膝盖挪着步子前进。 她一开口,其他人仿佛被壮了胆子,纷纷向自己的主子开始求情,一时间七嘴八舌连哭带喊的乱得不成样子。 几个长辈刚要开口,可一转脸,墨暖整低头品茶,明明眉眼之间没有半分的怒色,却愣是让人不敢亲近半分。 墨册儿媳妇清了清嗓子:“墨暖,他们……” 她正暗自从揣度着墨暖的脸色,却见墨暖只轻轻的瞥了一眼绍酒,下一瞬,响亮地一声巴掌就响着了整个堂屋。 “一罪议论主上,二罪是顶撞主上。”绍酒收起刚刚打完的巴掌,揉了揉手腕,看向一旁候着的齐叔,“二罪并罚,先按家规执藤条二十鞭,再发卖给人牙子。” 翠喜瞪大了眼睛:“我何曾顶撞过主上!” “你们犯了罪,妄自议论主上被逮到主上面前,你非但不认错,反而向自家主子求情起来。掌管墨家内院的是我们大姑娘,她还没有发话如何处置你,你便开始向自己的大娘子求情。若大娘子应了你,她寡居多年还要为你担待一个僭越的罪名,若大娘子不应,她要担一个狠心肠的罪名,你倒是刁钻!况且掌家的大姑娘还没开口,你便要死要活的求情,这不是顶撞是什么二罪并罚,拖出去掌刑!” 绍酒厉声道,字字铿锵,怼的墨册儿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思虑半天,只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平日里看不出绍酒有这么厉害的一张嘴,要罚要卖的,也不必特意来回我,反倒是显得我不懂事似的。” 绍酒闻声只福了一礼:“不知大娘子刚才开口是想要和我们姑娘说什么” 墨册儿媳一顿,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我是想问问,按家规处置发卖她们可是要用身契的,大姑娘平日里忙,是否需要我帮忙找找。” 第四十五章 红袖 话音刚落,庶出的五姑娘、墨昭的亲妹妹墨沅就从院外提着裙子跑了过来,路过一个跪在一群丫鬟之中的婢女时,顿了一顿,脚步变得焦急了许多。 她满头的汗,她立在堂中,对着墨暖,堂中登时变得寂静无声,就连墨册儿媳手中的团扇都顿在了半空中,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都隐在了渐渐腾起的笑意之间。 墨沅见众人都望着她,原本汹涌的气势在与墨暖对视后莫名被消解了一半。可背后嘤嘤哭泣声传来,她紧了紧拳头,对上墨暖深邃的眼眸道:“不知兰儿姐姐犯了什么错,被长姐罚跪” 话罢,就感觉到一道严厉的目光向自己看来,她偏过头去,正是自己的一母同胞的哥哥,墨昭。 她慌忙将头偏了回来,急道:“若不是什么偷了东西的大过错,还请长姐饶了兰儿姐姐这一遭。”她回过头看向正跪在炎炎烈日下泪流满面的丫鬟兰儿,眼中登时涌上一阵酸涩:“她照顾沅儿很是尽心。” 堂下登时一派寂静,好几个婶娘好整以暇的看向墨暖。 墨暖抓了一堆的人,罚了一堆的人,没成想连自己庶妹院里的人都要动。如今这墨沅却当着阖族的人打墨暖的脸。 一个婶娘开了口,连声音都变得轻快了许多:“许多人都是我们自己贴身用惯了的人,平日里也都尽心尽力。也就是小丫头片子嘴上没个把门的,说错了话。这次我瞧着不如就以示警戒,让我们各自领回去教导罢了。若下次再犯,我亲自扭送了发卖给人牙子。” 话罢,她一把揽过墨沅,从怀中掏出手帕就要给墨沅擦汗:“瞧给沅儿急的,都快哭出来了。” 这话不说不要紧,一开口,本就委屈的墨沅顿时眼眶泛泪,豆大的泪珠登时就掉落了下来,很是可怜。 几个婶娘登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哄劝着,嘴里的话仿佛堂下的那些个丫鬟已然得了赦令,纷纷说着放心兰儿还能回去伺候你这样的话。 可一抬头,墨暖仍是不急不徐的喝着手中的茶,甚至还用茶盖撇了撇里面的茶叶。 直到堂前七嘴八舌的讨论终于寂静了下来,墨暖还正喝着茶,用嘴轻轻吹了吹热气,声音不轻不重的: 墨暖轻抬了眼,眸光淡淡的,落在了墨沅的脸上:“兰儿伺候你很是尽心” 墨沅瞧见墨暖这么问,还以为墨暖真的如几个婶娘说的那样松了口,连忙点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用稚嫩的嗓音答道:“是,衣食住行很是尽心。” 话罢,想起墨暖总是叮嘱自己的功课,又连忙道:“兰儿姐姐还时时教导沅儿道理规矩。”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将手中茶盏搁置到左手旁的案几上,不急不徐的说道:“教你规矩,教成了让主子称呼奴婢为姐姐。当着自己真正长姐的面儿,还要一口一个姐姐。”” 墨暖抬了眼睛,眸光淡淡的,落在墨沅的脸上。琉璃茶盏碰到梨花木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不轻不重的,在刚刚安静下来的堂前显得格外入耳。 几个婶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墨沅登时变了脸色,连忙挣脱了怀抱跑了下来,立在堂前,头埋得低低的:“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的,是我……”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墨昭出声打断:“长姐正掌管内院理家整顿,谁教你的规矩,要插手如何管教发落奴才们” 墨沅一愣,望向自己的亲哥哥墨昭。 可墨昭的面色如墨暖一般看不出什么喜色,只是声音淡淡的,甚至冷冷的,透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墨昭一字一句:“满堂长辈议事,该是你出现的场合骤然闯进,视家规无物;闯进后又不曾向长姐行礼问安,不曾向长辈们行礼;最后插手长姐管家……” 墨沅慌乱的摆着手:“沅儿没有插手长姐管家,沅儿不敢插手……” 墨昭看向她:“那你刚才是” 空气中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墨沅连哭泣都忘了,她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哥哥:“沅儿……沅儿对长姐的处置没有异议,沅儿马上告退。” 话音刚落,墨沅就把小手交叠,正要行礼告退,墨暖道:“不必。”她淡淡道:“你去墨昭身侧站好,听着看着。” 说完,墨暖就看向绍酒,绍酒立刻会意,翠喜当即就被拖了下去。 自外院处翠喜凄厉哭声传来,在这炎炎夏日里听的人更加的燥烦。 墨册没好气的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大姑娘要掌刑,拖到僻静处就是了,这样大的阵仗,有失稳重。” 墨暖的神色淡淡的:“若是嫌失了大户人家的稳重体面,就不要在私底下做什么肮脏龌龊事,既然做了,被翻出来的那天必定稳重不得,也顾不上什么脸面。” 墨册的儿媳飞快地扇着手中的团扇,“大姑娘,你今日还要罚什么人不如一起上了,难得大姑娘要整顿家风,不就为了让我们这些老货看着么” 墨暖自唇边曼起一抹不咸不淡的笑,只是双眸之中却不见半分笑意,那眸光在炎炎夏日之中竟还有几分冷意,墨暖一字一句道:“来人,把被看带上来。” 众人登时愣住:“什么” 话音刚落,堂下被看就被推搡着带了进来,她满脸的不情愿,见到了坐在主坐上的墨暖,不情不愿福了个礼:“见过大姑娘。” 边说着,边四处张望,却不见墨隽。 墨暖缓缓抬眼,眼风在被看那张娇嫩欲滴的脸上扫过,下一瞬,啪的一声响起。 被看的脸上登时浮上红肿的掌印。 众人瞠目结舌。 绍酒呵斥道:“被看姑娘身为隽哥屋里的妾,也就是伺候人的奴婢,方才是向长姑娘行礼的规矩么”她冷眼看向被看:“请被看姑娘正儿八经的向主子行礼问安。” 被看一惊,终于明白眼前是何种阵仗,连忙低头敛目,恭恭敬敬的行礼:“给长姑娘请安。” 墨暖的清音从主座传来:“跪下。” 扑通一声,被看被绍酒硬按着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的跪在地上。 四十六章 掌掴 “这不是隽哥房里的被看吗伺候隽哥也有些年头了,当年还是个通房丫头,抬到妾室还是长姑娘的主意,今儿这是怎么了”一个婶娘不解道。 墨暖看向那个婶娘,正是庶七叔的妻子叶氏:“是,被我抬成了妾室,日子过的好了些,就忘了本,以为自己是主子了。” 被看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奴婢对家主向来是无不尽心的,不知被看哪里犯了长姑娘的忌讳,被看愿意领罚,还求长姑娘明示,让被看死也死个明白。” 墨暖冷笑道:“你都对墨隽说了什么” 被看的哭声当即梗住,她愣在了当场,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却仍下定心要赌一把墨暖不知道她与墨隽的闺房夜话,于是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摇了摇头:“奴婢不明白……” 墨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被看:“我身为家主的长姐,老爷夫人去的早,长姐入母。你非但不替我粉担照顾隽哥儿的担子,还挑拨离间,这话你认不认” 她边说边走到被看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被看红肿的面庞。 可不等被看回话,墨暖又道:“既然你要死个明白,我就告诉你。第一,墨隽是墨家家主,身份尊贵,墨家上下必当以他为尊。所以他若做了什么不合适的,别人也只得受着。这话你说对了。但长姐如母,我如今对隽哥儿做什么,他都只有受着的份,所有人说不得墨隽,我说得。我训斥他、罚他,他都得受着。” 被看心下一惊,才知那点儿渺茫的希望都破灭了,墨暖果然知道她私下里都说了什么。可见墨暖如今循循教导得模样,还以为事有转机,连忙点头卖乖:“奴婢明白了,多谢长姑娘教导奴婢。” 可谁知下一瞬,墨暖连她扣头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打断道:“可你说你替阿隽委屈的话,并不是为了维护家主的颜面,也不是真的在乎墨隽家主的脸面,而是为了挑拨离间,分离我姐弟二人的心。” 话罢,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啪的一下,又重又狠的巴掌声,听的人惊心。 墨暖亲自掌掴了被看。 墨暖一字一句:“你比廊前跪着的那些人,用心更歹毒。”墨暖冷声道:“我来告诉你什么是长姐如母,是任何人,都不得伤害墨隽。” 她的神色仍是淡淡的,可周身却散发了冷意,她缓缓地伸出手,绍酒适时上前,拿出帕子为墨暖擦拭手。 仿佛墨暖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这一巴掌,直接把被看打蒙了,也把周围的人看蒙了,所有人全都在不知不觉间就摒住了呼吸。 只见墨暖从怀中掏出一张身契,一招手,廊前的人牙子满脸堆笑的凑了上来,点头哈腰,极是恭敬。 “卖到牙行里去。”墨暖将手中身契一扬,她看向被看,一字一句道:“钱两不必给我,送到墨烈家去。” 这话一说,被看的脸登时变得煞白。 庶七叔噌的一下站起来:“等等,这是什么意思被看和墨烈有什么关系”他与自己的妻子叶氏对视了一眼:“被看当年不是四叔送给隽哥儿的” 被看干脆不装了,咬着牙到:“七爷这还看不出来吗长姑娘在墨家手眼通天,哪一房哪一院儿的丫鬟几时几刻说了什么话,长姑娘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被看和隽哥儿的闺房私话,长姑娘连字句都了然于心,更何况被看先前在烈哥的院里做过杂役这种事” 她怒极反笑,从嘴角挤出一个充满狠厉的笑:“长姑娘果然是理家管事的好手,这家主的位子何必给隽哥儿,长姑娘直接担了,岂不省这些弯弯绕绕呢!”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的惊异和错愕如蜿蜒的火线被引爆一般,才终于意识到这半天心中的膈应与不适之处。 看向墨暖的眼光,复杂万分。 墨册的儿媳的笑容渐渐消无,她神色复杂的看了两眼墨暖,用团扇遮住了嘴,向自己的公爹低声道:“姬妾的谗言被暴露、闲话的小厮丫鬟也被揭出……墨暖的眼线,遍布了全府。” 墨册脸色铁青,一双嘴唇紧紧地抿着,四目相对,双方的眼睛竟都有了几分恐惧之意。 墨暖却浑然不在意,淡淡的一句:“妄议主上,掌嘴五十。” 被看瞪大了眼睛:“长姑娘!你做这些,三爷可曾知道!我好歹也是三爷的房里人,你就不怕……” “我知道。” 墨隽的声音骤然响起,他自门外走来,一脚踏过门槛,走过被看身边时,连看她一眼都不曾。 “长姐辛苦了。”他走到墨暖身边,微微颔首。 “我说过的话,是三爷告诉长姑娘的”被看仍不死心,她了解墨隽的为人,这些诋毁墨暖的话即便是他听了心生不满,也绝不会跑到墨暖面前告这种小状。 所以她故意有此一问,做最后的挣扎。 可墨隽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不是我说的。” 被看满意的低下了头,所以,这样私密的闺房夜话,墨暖都能有所途径得知,墨家全族上下、墨隽,也该知道墨暖的可怖之处了。 可墨隽却笑了笑,他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墨玉扳指:“长姐帮我掌家理事,知道的详细写,我亦放心。” 话罢,他看向被看:“你服侍我多年,若安分守己,无论出身,墨家都不会亏待了你,可你偏拎不清。”墨隽叹了口气:“发卖了。” 蝉鸣声骤起,一阵风吹来,树叶响动,随着墨隽的大手一挥,被看、廊前的所有丫鬟小厮都被捆着压了下去。 墨隽看向仍站在一旁罚站的墨沅,温声到:“你犯了什么过错” 墨沅声音糯糯的,她怯怯的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哥哥墨昭,发现他的眼神中包含了鼓励的神色,于是才鼓足勇气,一边思索一边道:“丫鬟兰儿议论主家是一错,可她议论长姐之后,沅儿还来求情,沅儿没有维护自己的长姐。” 话音刚落,墨册重重的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我罚了,若无其它事,我便回去了。” 话罢,便起身往屋外走去,可那疲倦的背影,仿佛苍老了数岁。 墨暖轻抬手扶了扶耳鬓边的珠翠,端庄行礼:“恭送爷爷。” 她回身望向在座的墨家族人,轻声道:“若诸位长辈无其它事,今日便散了。” 四十七 墨芊 自墨暖在议事堂的强势做派过后,墨家人竟出奇的安静,一时间,日子过得比南海时还要顺心。 这一日黄昏,墨暖接了宋樟的帖子,前往杏花楼叙话。 马车吱呀吱呀行驶到杏花楼里时,说书先生正说在兴头上,惊堂木啪的一拍:“话说那墨家的墨隽,在商帮初亮相,就受到了层层刁难,如此一个年纪轻轻的黄口小儿,怎能敌得过身经百战的奸商之辈只见那墨隽是被……” 墨暖悠悠落座,宋樟的骨扇啪的一声合在手中,他一边朝着说书先生努嘴,一边挑眉看向墨暖:“你的手笔” 墨暖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自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我只给了钱,故事是他们自己编出来的。” 宋樟笑了笑:“你还真是牙呲必报。” 墨暖悠悠喝了口茶:“多谢夸奖。” 二人断断续续的闲话,一直到夜凉如水,墨暖方归。 可墨暖才一进府门,管家就迎了上来,说是家主正在等着。 墨暖悠悠过去,一推开门,屋内絮絮的低语声戛然而止。 空气中竟有一种难言的诡秘。 墨隽和墨昭对视了一眼,墨隽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盐粒,刚要展开,墨昭便起身,一把握住了墨隽的手。 四目相对,墨昭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良久的沉默,墨暖底笑一声:“有什么大不了的” 墨隽把那一包盐粒拢起来,随手扔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从他成为商总之后,墨隽成日里忙的脚不沾地。墨暖以他的名义购入了大量盐商所需的关节,可维持处理却颇有要墨隽放手去做的意思。 本来是没有功夫管这样细微的琐事,可偏就前日里空闲,遇上了望尚书府送盐的货郎。墨隽随手抄起一捧盐粒来看,当即皱了眉头,几番询问,听说是墨暖叮嘱,特供给尚书府的食盐。 墨隽太明白这造盐中间的蹊跷,以往盐商们也有这种手段,降低食盐的咸度,使得百姓在做饭时不自觉地会增加用量。可也只是能稍微的增加卖相的小手段而已。 而送往尚书府的盐,几乎将这种手段放大至极。 身为盐商,是不可能不知道过量的盐会造成什么后果。这是爹爹从小就叮嘱的。 墨隽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没能向墨暖开的了口。 墨暖却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正好,我有一事要吩咐。” 墨暖看向墨昭:“昭儿性格十分沉稳,择个吉日,应了副家主的名号。” 日子倏忽而过,八月初五万事大吉,墨昭对着祠堂拜了三拜,正式成了墨家的副家主。 此后,更是姐弟三人齐心协力,万事顺遂。 时光倏忽而过,转眼大半年过去。飞花点翠,落雨倾盆,院中的桃花树开的正好。 墨暖撑了伞径自踏入堂中,墨家几位长老面皆肃穆,墨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瞧着桌面,墨芊像是神思游离,只有墨昭一个人,面带不悦,双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冷的叫人难以接近。 墨家搬来长安城也有两年了,自从拔出了墨冽那个心头大患后,墨家一切如预期中的顺风顺水。 墨暖却一直记得她被工部郑晦带走时宋怀予那冷漠的神情,痛不能自持,愈发将心力全然放在墨家上,这两年来,埋头于商事和族中内院,将一切打理的妥帖。 可宋怀予却逐渐成为了朝中新贵,多少女眷都青睐这位青年才俊,这些消息听得多了,墨暖就越在墨家的事上用力,分毫的时光也不肯停歇,日日夜夜为墨家周旋铺路,反而蒸蒸日上。 只是这一年不知道怎么了,才刚出了正月没多久,墨昭着了魔似的非要娶一个孤女,引起轩然大波,墨家那些个老长老们,一个接一个的痛心疾首,道是如今墨家门楣之高,副家主怎么也该娶一个富贵人家,孤女太过低贱,平白辱了墨家门楣。 内厅寂静,墨暖将油纸伞交给绍酒,褪了斗篷利落的走进正大敞四开迎着自己的房门。 入目是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和面目难堪的墨昭。 墨暖轻笑一声:“墨隽,讨论墨昭的婚事,你来凑什么热闹平日里你忙的还不够,这种内院的事也需要你来定” 墨隽经历了几年风风雨雨,也早已心智成熟,墨暖这一言刚出来,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佯装了几分无奈和墨暖一唱一和道:“三长老要议事,要求人人到齐,我自然是不敢不来。” “你是当家的,要议的事不比这些事金贵方才庆和商行的老板就递了帖说要寻你,你快去罢,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上耽误什么” 墨暖瞧也不瞧三长老一眼,待墨隽起身,自己直接落座在主位上,不紧不慢的抿了笑向几个长老问安:“几位叔伯,家主还有不少事呢,咱就不耽误他的时间,让他赶紧忙去。” 墨暖这幅架势,自然不是真的为了让墨隽去忙,而是先给这些老家伙一个下马威。 墨隽起身告辞,墨暖悠悠的喝着茶,待自己歇的差不多了,墨暖盈盈开口:“长姐如母,这桩事自然是由我来操持。” …… 此后这场议事,成了老一辈与年轻一辈的唇枪舌战,墨暖据理力争,非要将那个孤女娶进门,长老们寸毫不让,非要讲究门当户,给墨昭娶一个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 两股势力因为这档子事对着打,闹了个十天半个月还不消停,坊间也逐渐传的沸沸扬扬,有说那孤女天生媚骨,把墨家副家主迷得五迷三道的,有说墨家副家主为了那孤女豪掷千金为她置办田地,还有的说那孤女家世难堪,爹娘死的不干净,所以墨家人才讳莫如深,不愿叫她进门。 传闻七七八八,越传越邪乎,越传百姓越兴奋,最后成了长安城里所有的茶余饭后的谈资,每个人都津津乐道。 墨暖倚在栏杆之上,斜眼睨过去:“你少在这里看我的笑话,老百姓里什么样的流言编不得” 宋樟轻笑了出声,抬眉向她,一副戏谑神情:“如今太平盛世,老百姓酒足饭饱,自然需要乐子来满足一下生活,你墨家这不就撞档口上了怨不得流言纷纷,实在是百姓们太无聊,需要乐一乐。再说了,自古以来,唯有艳事最引人兴趣,如今你墨家可是最有趣的谈资,” 墨暖习惯了宋樟一贯的不正经,她懒懒的看着楼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也不搭话。宋樟悠悠开口:“其实我这有个好主意。” 墨暖狐疑的看了宋樟神秘兮兮的样子,附耳过去,越听一双眉毛蹙的越厉害。末了,眸子含了几分深意,看向宋樟:“你容我想想。” 墨暖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叫了墨隽过来,桃树摇曳,月影斑驳,墨暖缓缓而道:“本来昭儿要娶那个孤女,我其实是含了份私心,长姐的姻缘此生已经这样了,若是能叫你们圆满,自然要尽一份心。” 墨暖说这话的时候,从她的神情里也看不出其他的情绪,只是那样淡淡的,从容的说着话。 墨暖继续道:“只不过这婚事……咱们虽然是商家,可也算是这燕国里顶头的商户了,婚事也是不少人家盯着的。” 墨暖没多做铺垫,直截了当的将白日里宋樟的意思告诉了墨隽:“京兆尹府沈大人,有意将自己的庶女嫁过来,嫁给墨昭做正妻” 墨隽闻言一愣,自古以来都是商为末,从没有官员嫁女嫁到商家的道理。况且墨昭也只是副家主,论家世,京兆尹沈大人将自己的庶女嫁给墨家做墨昭的正室也是绰绰有余了。 如今墨隽已经全无两年前的稚嫩,取而代之的细致的心思,他脑中思量着其中关窍,等着墨暖给他解释。 “这沈家庶女也不是一个好的出身,是沈大人府上的一个歌姬出身,是沈大人抬举,勉强提成了如夫人。 不过也因此始终被压着一头,论起来咱们墨家如今的金贵,自然不必娶一个歌姬的女儿。可既然是沈大人的庶女,又是嫁给墨昭做妾室,意思也很明了了。” 墨暖细细道来:“沈大人还有一个意思。” 墨暖犹疑着开口,最后还是缓缓开口:“他们想要咱们把墨芊嫁过去。” 门外突然响起东西落地的声音,柏酒赶紧出去查看,一推开门,迎面撞上正站在门外的墨芊,食盒坠落,撒了一地的糕点和食碟,落花纷扬,风裹挟着清香席卷进屋内。墨暖与墨隽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默,墨芊的眼神一一扫过自己的双生哥哥墨隽脸上和自己的同胞长姐墨暖脸上,最后把眼神别过去,淡淡的嗓音听不出她的喜乐:做了几个糕点想带给阿哥吃,不是有意听你们说话的。 四十八 鲤鱼 自那日之后,墨芊一直没有见到自己的长姐墨暖。其实当日她并未听得真切,也不知道长姐中意哪一家,但左不过都是一场利益联姻,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墨芊蹲着,六副罗裙裙摆铺地,一把白玉柄的团扇随意的放在地上,她抠着泥土。 养的狗丸子正用鼻子拱着她的腿,墨芊懒懒的揉了一把丸子的头,一喃喃自语道:“反正早晚是要嫁的,我早就预料到了。” 其实也不是墨暖刻意躲着墨芊,实在是最近事物太多,她早就忙的晕头转向,也顾不上对自己的小妹做什么心理建设。 墨家这两年逐渐做大,引起各方的注目,谁都想拉拢墨家,能够把这样一个源源不断的钱袋子收到自己麾下。 墨暖和墨隽的意思本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胃口太大只怕无福消受,于是选择了独善其身,不涉朝政,免得祸及门楣。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子拉拢不成,干脆直接上了一封奏折,说食为民本,制盐者纷杂,况且盐利不菲,不如收归朝廷,以后不再有私家的盐。 奏折递了上去之后,皇帝却未加朱批。墨暖自知这是冲着墨家而来,日夜苦思如何从强权手中寻得一个安稳之法,却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 那日宋樟的提议,实则是给她一个归顺四殿下的机会。 如今朝中皇上的子嗣中以太子和四殿下的风头正盛,也唯有四殿下有能力和太子一搏。宋敬长久以来一直亲近四殿下,就连两年前帮助墨暖从墨冽的陷阱里逃出来的京兆尹沈大人沈庄也是一直默默为四殿下做事。 宋樟提议与沈家结为亲家,实际上就是给她指了一条路,一条能够抗争太子,保住墨家的路。 其实太子在递奏折之前,曾派人与墨暖交谈过。万里晴空,墨暖被请到了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里。那酒楼里连大厅里坐着的都是非富即贵,她被小厮引着上楼,纤纤玉指搭在扶手上时,那扶手都是胡桃楸木做的,上面还雕了朵朵祥云,极尽奢华。 她一步一个阶梯,终于被带到了三楼的厢阁之中,推门而入,一个穿着不俗的人正坐在椅上悠闲地喝着茶,见她来了,连眼都不抬一下。 以她的身份自然是见不到尊贵的太子的,那人是太子身边的谋事,极尽傲慢,摆足了架子,言外之意是让墨家识趣,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太子是个喜奢的人,光是后院的姬妾就两个手都数不过来。 长安城里传遍了太子怎样夜夜笙歌风花雪月,一掷千金专为博美人笑靥,墨暖自然不愿意将墨家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用来巴结这种权贵,思虑再三,委婉拒绝,就成了太子眼中的不识相。 第二日,一封威胁到她墨家存亡和百年基业的奏折就递了上去,她在府内气的面带阴鸷,任谁也不敢接近。纵使墨暖在商场上如何披荆斩棘,可权贵的力量如密不透风的天,说遮住她,就能将她压的毫无翻身之力。 第三日,墨暖带着自己攒下的千两银票,和一小把食盐,去了宋敬府上。 其实那日,墨暖风风火火走进宋府大门时,宋怀予就在她迎面的马车里。那是他刚从二叔的府中走出来,正要去四殿下府中,就为了墨暖这事。 宋怀予行于绕廊曲径,入目却不是周边的青林翠竹,只有晌午墨暖步步坚定走进宋家府邸的背影和在她头上晃动的珠钗步摇。不远处的湖旁锦袍夺目,他定了定神,快步上前:“叩见四殿下。” 四殿下李本初微笑颔首,虚扶了一把后继续向池中锦鲤撒着鱼食,翅中沉鳞竞跃,有几条肥硕的大鱼最为生猛,屡屡跳出湖面争抢鱼食,引起涟漪不断,水花四溅,四殿下眸光忽现厉色,却又一闪而过,他目视面前的锦鲤池,道:这些红鲤还是小鱼苗的时候,各个兄情融融,不料逐渐长成之后,各个你争我抢,前些日子本宫的姬妾说,竟然看到有鱼互相厮杀,尖牙啃上另一条鱼的头,毫不嘴软。弱的那条鱼死后,竟然连鱼眼都要撕咬出来吞下,实在令本宫惊异。 宋怀予站在四殿下的身子后,看着满池子锦鲤竞跃,自知四殿下这话的深意,他斟酌着道:“龙门巍峨,非等闲可以一跃,自然大肆蓄力,,摈斥旁人,只为最后这一跃,届时成龙成凤,俯瞰山水州土,呼风唤雨,就顾不得从前在一个池子里同生的鱼了。” 四殿下眼中精光一闪,手一用力,握碎了满掌的鱼食,他松开五指,碎屑悉数散落地面,他缓缓开口:“好一个摈斥。” 鲤鱼池里波光粼粼,涟漪阵阵,那些红鲤眼看着鱼食坠落,自己却在水里遍寻不得,愈发焦躁,各个竞相跳跃,一个个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宋怀予眼瞧着被鲤鱼跳跃溅出的水花落在岸上弄得一片湿漉漉的,他面露恭敬,声音诚恳:“朝里趋炎附势者众多,难得有几个不肯与之为伍,就会被斩草除根……” 宋怀予顿了一顿,低了三份声音,缓缓道:“殿下可知,鲤鱼之中也有强者,若其他鲤鱼不想被强者一口吞掉,就只能依附,依附者越来越多,强者越来越强,就成了百姓口中常说的鲤鱼王。” 四殿下眸光微动,回身看向宋怀予:“哦” 宋怀予正色道:“琉球一向以鲤鱼为尊,每逢佳节,都有向鲤鱼王祈福的习俗。” 四殿下回眸锦鲤池,只见锦鲤寻鱼食不得,纷纷散去,湖面又复平静之色,碧水红鱼,风采别致。他目光似注视着池中红鲤,却并没有入到眼底,良久,四殿下回身,与宋怀予并肩走在迂回长廊上,天边日头渐落,烟霞绯丽,宋怀予将眼底的深渊隐在了自己的恭敬之中,他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这几年来,他蛰伏在四殿下身边,谨言慎行,从未做错一件事,逐渐成了四殿下暗地里最得力、也最信任的人,他的话,四殿下会格外再用心听上几分。 只听四殿下轻笑一声:“敌人的敌人,岂不就是朋友” 四十九 梦 这一日刮起南风,宋怀予怀揣了千两银票,亲自递给了四殿下。 “墨家如今也在找寻庇佑,给不给墨家一个孝敬的机会,全看您的心意。” “你觉得如何”四殿下没有着急收下这区区千两,他目光如炬,凝在宋怀予波澜不惊的面孔上,瞧不出分毫的异样。 宋怀予沉思道:“臣下以为,区区一个民间商户罢了,太子费力争夺,又费力拔除,实在有失气度。咱们一向以朝中势力为重,拉拢商户对大业无甚太大的助力,殿下万金之体,什么金银财宝得不到自然不用倚靠一个墨家。但殿下有鸿鹄之志,将来少不得要打点,能得一个源源不断的钱袋子,也能省一二分心,以后就不必为这种小事操心了。太子此举,反而将墨家推向了我们,咱们顺水推舟也好。” 这话正中四殿下下怀,钱财这种事,谁又会嫌多呢只是接了这份孝敬,就要保住墨家,反对官盐一事,这对四殿下似乎并没有明显益处。可思极昨日在锦鲤池畔宋怀予所说的“排除异己”之词和“锦鲤王”之论,保住被太子不悦的一个小小商户,总比保住被太子针对的朝中官员要来得容易,皆是收太子逼迫的那些人亦可看到他四殿下的光辉恩泽,自然地也就与他亲近,也算是一石二鸟。 凉风徐徐,宋怀予听见四殿下的嘱咐,终于松了一口气,领了命,往京兆尹府去了。 …… “四小姐和墨昭少爷会同意吗”柏酒忧心道。 墨暖轻叹了口气,“墨昭必须答应。” 本来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就已经是墨家最大的,让他娶一京兆尹沈大人的女儿,有何好回绝的就算是那个孤女,也该知道能同意让她进门已经是抬举,否则就是为姬为妾,以她的出身和沈家女儿的身份,也是没的说的。 而墨家几个长老的态度也硬得很,娶孤女进门可以,沈氏也得进门。 至于墨芊……她本是墨隽的双生妹妹,自小就是娇生惯养。如果说墨暖是被墨家当成男儿将养,那墨芊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墨家上下对她宠爱有加,任谁都要纵她三分,若她不愿意嫁…… 墨暖揉了揉额角,叹息着:“终是我无能,口口声声说守护墨家,却还是逼得自己的胞妹去联姻。” 柏酒递了杯热茶,替墨暖捶肩,轻声宽慰着:“京兆尹沈大人的公子沈荣炔也是长安城里的青年才俊,相貌堂堂,为人也正派,与咱们四小姐年龄相当,门楣家事也好,不委屈四小姐。” 墨暖仍是心怀愧意,她总盼着,能让自己的弟弟妹妹们都能择一心人,满心欢喜的嫁娶自己心爱之人,而不是像现在这种情况。 柏酒劝道:“且不说咱们四小姐这些年也没见着她对哪家公子有倾心之意,这普天下的姑娘谁不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姑娘的年龄适婚,若不嫁给沈公子,也会有赵公子、徐公子、吴公子……这些年京兆尹的沈大人咱们也是有来往的,知根知底,四小姐嫁过去,咱们放心。” 墨暖终是觉得不该因这样的理由将墨芊嫁出去,她沉默着,想起幼时与墨芊的种种,这个肆意而又任性的小妹也不知能否接受这门婚事。又念及自己和宋怀予的过往,少年的相识相知相惜难得,如今不也是分道扬镳 索性墨芊的姻缘还算是世人眼中的好姻缘,也不算委屈墨芊。 良久,墨暖道:“你去安排一下,劝慰小四。” 这一夜,墨暖做了许多的梦,梦见爹娘颔首满意她给墨芊则了一个好门第,她刚宽慰下心来,却又梦见墨芊的丈夫是个面带丑陋疤痕,一脸横肉,肥头大耳的男子,梦见墨芊嫁过去后被日夜欺凌,过的连下人都不如,最后,墨芊在梦中哭诉着质问自己的长姐,为什么要利用她。 墨暖深陷梦魇,大汗淋漓,眉头紧紧锁着。 到了最后,连一向不入梦的宋怀予都进了她的梦里,宋怀予的面色极其冷淡,连看向墨暖的眼神都好像千年的寒冰一般,周遭一片缥缈雾气,宋怀予冷笑一声,讽刺着:“这就是你所说的生为墨家,死为墨家为了墨家,你把自己的胞妹送了出去” 墨暖慌乱的摇着头,声嘶力竭:“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那是门好婚事,我派人细细调查了,墨芊的夫婿是个正派的……” 宋怀予打断她的话:“你舍弃我,毒害了自己的亲叔伯,逼墨娶妻,心爱女子沦为妾室,逼墨芊嫁给素未谋面的男子,就是为了你口中墨家的前程。可墨芊不是墨家人墨昭不是你口中的前程,是用你一个个的弟弟妹妹换来的” 墨暖不禁泪流满面:“我已经舍弃掉了自己干净的双手,让自己背负血债,我将来是要下阿罗地狱的。我还舍弃了你,舍弃了我这一生挚爱的男子,我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只为了墨家……我为了墨家连自己都不要,我只求他们能牺牲一点点,哪怕一点点…” 墨暖蹲地拗哭:“我难道不想让他们自由自在的活这么我这么拼命,不就是为了叫我的弟弟弟妹妹们不用仰仗别人鼻息的活这么可是我做不到……我无能,我没有那个能力。” 墨暖内心充满悲切,墨昭只是要纳一房妾室,他不喜欢,就好吃好喝的供在那里罢了,索性保住了自己心爱的人成为妻子。墨芊本来就没有心上人,又到了试婚年龄,一个商人女儿,又是嫁给朝中官员为正妻,更何况那人并无恶心,也一表人才,有何委屈可墨暖不明白,为何即便是这样,她自己心中还不能放过自己,仿佛自己利用弟弟妹妹,做了十恶不赦的大事。 可是谁又知道,这是她绞尽脑汁才想出的完全之法。 天上突然一个惊雷炸开,倾盆大雨登时落下,砸的地面噼里啪啦作响。墨暖猛然被惊醒,才发现一切都是梦,她伸手捂住自己泪流满面的面庞,在寂静的夜里,无声的哭着。 五十章 隔阂 与墨暖想象中不同的是,墨芊答应的极其爽快。 那夜朦胧的烛火照的不真切,她亲自去墨芊房中劝说,可墨芊并没有想象中的哭闹或誓死不从,她一双绣致的美貌兀的上挑:“嫁,为什么不嫁” 墨暖甚至还没有开口,墨芊就自个先斟了一杯茶水敬给墨暖:“爹娘已故,长姐如母,多谢长姐为小妹谋求这份好婚事。” 墨暖幽幽眸光应着墨芊巧笑如嫣的面庞,她沉默着接过茶盏,淡淡的嗓音溢出,看不出喜乐。 从墨芊房中走出来的时候,墨暖抬头瞧了瞧挂在天上的那一轮圆月,明晃晃的,倾洒着一片银辉。 墨昭的反应却始终淡淡的,没有想象中的顺从。他难得的呛声,也不过是兀地笑了一声:“阿昭本是庶出,靠着长姐的扶持在能走到如今的位子,沈氏女能嫁我为妻,于我已经占尽了便宜,墨昭没什么好反对的。” 屋子里静谧无声,这是墨昭第一次顶撞墨暖。 墨暖抬眼向他:“你怕那个孤女不答应” 墨暖似有些烦躁,连话也说的比平日还要快些:“你要知道,她只是一介孤女,连父母姓甚名甚都不知道,能够嫁给你,已经是族中长辈们莫大的让步。否则就算是不让她进门,长姐都没有十足的理由。” 她想起那日在议事厅议事时自己的据理力争和长老们各个的寸步不让,还有朝中如今步步紧逼的形式,墨暖更加烦躁:“沈氏虽然是庶出,但也是京兆尹府沈大人的女儿,官宦之女嫁给商民为妻,这是莫大的恩赏了,咱们是沾了四皇子的恩。” 如果不是四皇子愿意保住墨家,又赶上那么一个他想借着施惠墨家的例子去昭告天下之士凡是被太子针对的,他皆庇佑,否则墨家岂能和朝中官宦攀上亲事 墨昭知道墨暖考虑的在理,更知道如今的局面对他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可唯一的,就是詹几枝不知是否会答应,毕竟她是那种刚烈的性子,最向往一双人的夫妻生活…… 他沉下目光之中的忧虑,手中转着茶盏,细细看着上面的云纹条理,淡淡应声道:“谢长姐成全。” 又是一片静谧的沉默,墨暖眸光如炬,落在墨昭喜怒无波的面庞上,归于无声之中。 墨暖知道,这事在墨昭心中,她是理亏的。 事情发生在五天后,墨暖正难得有空来梳理五妹六妹的功课,一直待到正午,三个人和和乐乐的坐在桌上用膳食,柏酒忽而来报:“那个孤女,詹几枝,不见了。”绍酒弯身伏在墨暖的耳边低语道:“二爷急疯了,正四处寻。” 墨暖给五妹夹菜的手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瞬间的不耐烦,随即旋出一个慈和的笑靥,玉箸夹着的嫩鱼又放到小妹的青瓷碟中,她好声哄着自己的妹妹:“快吃,正长身子的年纪。” 她用手帕拭了手,连饭也没心情吃下,疾步向外走去,冷声道:“不管她。” …… 月上梢头,墨暖和宋樟在戏园子里听着一记好听的昆曲,宋樟有些不耐烦,手中的扇子来回的摇着风:“你说说那个孤女怎么那么不懂事累的你生气,你生气,我也不好去找我的晚萧姑娘,在这里陪你听一个男人唱曲。没劲,没劲。” 墨暖冷冷的睨过去一眼,宋樟一个激灵,本来懒怠着的坐像忽然正经起来,他理了理衣襟端坐,陪着笑:“是我不懂事,我不懂事,嘿嘿。” 墨暖却不肯饶人,唇齿讥讽:“不是什么连心姑娘了”她冷笑一声:“我劝宋大少爷也查一查这个什么晚萧的来历,你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免得再跟上回那个连心姑娘一样,栽在女人身上一回。” 宋樟闻言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片难看之色。 两年前墨暖险些入狱,他一直认为也有自己当日未能及时到场解救的过错。若不是宋怀予细心,谁也没能想到宋樟一直视为红颜知己的连心姑娘竟然是早早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早就布好了陷阱等着自个往下跳。 否则也不会让墨暖身边的柏酒到处寻他帮忙捞人,可他却被灌了个烂醉。 他正色道:“那个女人怀予兄已经帮我处置了,听说是送到了什么乡下的庵子里出了家,也算是帮你出了口气。” 墨暖听到宋怀予的名字,心猛然一晃,只想知道宋怀予又是如何掺和到和她有关的事情中来,却不敢细问,只冷着脸沉默不语。 宋樟瞧墨暖仍然不说话,转瞬又嬉皮笑脸道:“要我说,你是白操心,那孤女不过是耍两天小性子,过去这一阵等她肯定能想明白。” 墨暖道:“你懂什么” 她当然知道那女人不过是耍小性子,只是她自己看着这对有情人打闹,心生酸涩罢了。 想起从前她自个儿耍小性子不肯理会宋怀予时,南海盛夏酷暑,焦阳似火,他就站在她院子当中,也不进去,负手而立,漫出一头的汗来也不擦一滴。 最后还是柏酒看不过去,强拉了她出门,宋怀予才连忙上前,一脸郑重之色道:“你听我说,那个丫头只是姨娘拨过来伺候我的,也许她是有让那丫头做配房的意思,但我没有。我已经打发了她去伺候墨冽了,你别恼,我什么都依你,也不负你。” 那时她倔强而又要强的心看着宋怀予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人被太阳烤的满头大汗,心忽的一软,可她还是冷哼一声:“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你打发了一个,以后少不得有千千万万个排着队呢。” 宋怀予神色一冷,严肃的看着她:“我此生定只有你一个。” 台上婉转嗓音悠悠入耳,将墨暖从回忆中唤醒,她想起今日白天遇见墨昭出门时那副焦急的神情,只觉得似曾相识,却不复当初的年岁。 “你要是生气,就逮住那个姑娘训斥几句,或者罚她跪祠堂,让她知道墨家的利害,别还没进门就开始刷夫人威风。”宋樟喋喋不休的在墨暖耳边聒噪,墨暖忽而轻笑一声:“训斥什么” 她将头转向台上唱着昆曲的戏子,目光悠远,仿佛在看层峦叠翠和山高水长一般,末了,淡淡道:“难得还能有儿女情长的好时光,让他们由着性子闹。” 五十一 出嫁 墨芊如期出嫁。六月的莺莺燕燕再欢闹都抵不过自墨府门前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一路蜿蜒到沈家大门,好大一番阵仗。 在出阁前墨芊将镊子递给墨暖,想要墨暖按照规矩为她绞去脸上的汗毛,名为:“开脸”,可墨暖却并未接过,她摇了摇头,眼底有过一瞬间的落寞:“还是叫个儿女双全的嬷嬷给你开脸为宜。” 墨芊一贯是不信这些的,什么梳头的嬷嬷给自己梳妆时说的头头是道的吉祥话也好,还是这意味光洁的“开脸”也罢,她都是不讲究的。 她只想着一点,亲娘故去,长姐如母,这一应的本该由自己的长姐来为自己做,她也愿意由长姐送着出嫁。 可墨暖心中却有忌讳,她认定了自己这辈子姻缘不幸,被自己的未婚夫婿厌弃,又怎么能有资格送一个即将踏入崭新生活的新娘出嫁呢 墨暖不愿说明,只从唇角旋起一个再温和不过的笑靥,耐心劝慰:“孙嬷嬷儿女双全,姻缘又美满,长姐希望你也是,听话,咱们讨个好彩头。” 墨芊不懂墨暖心中的忌讳,点点头,由着去了。 窗外锣鼓喧天,喜娘来催了三催,墨芊终于盖上了盖头。 踏出墨家大宅的门前,连话也未曾一言。 她只是在盖上红色的盖头前用那秋水一般的眼眸看着墨暖,看着墨家的每个人,然后平静的遮下了盖头,一步一个稳健,一步一个端庄的迈出墨家。 几个小妹哭哭啼啼,吵闹舍不得自己的姐姐,就连墨隽应对来往宾客的喜色之中也有一丝难过,墨暖站在墨家大宅的门前,看着渐行渐远的迎亲队伍和那顶夺目的万工矫,问道:“芊儿会过的幸福的” 她还记得这个胞妹刚出生时那瘦瘦小小的一点,眼睛却亮亮的,还有爹娘那喜悦宝贝的神情。 墨芊和墨隽是一对嫡出的双生兄妹,在墨府格外金贵,从那以后,她墨暖的任务就是看顾这个小小的幼妹。爹娘没有解释为什么同为墨家嫡出的女儿,墨芊可以不用严守规矩,不用处处妥帖,不用谨言慎行,不用每日每夜学着账本和书册,爹娘只告诉墨暖:“你是墨家嫡出的大女儿,是墨家所有子嗣的长姐,你要照顾好他们。” 于是她便听了,她模仿爹娘对自己的严厉一样对待墨芊,她在无数个爹娘出海的日子里去监管墨芊的饭食和吃穿,去叮嘱下人对她的督促和不准纵容,去在墨芊每一次任性妄为的时候厉声呵斥…… 她不懂如何做一个好的长姐,她模仿着夫子对自己的模样,模仿着墨家长辈对自己的模样。可是爹娘又对她说:“芊儿是你的小妹,是墨家嫡出的女儿,墨家的掌上明珠你不要这般苛责。” 她迷惑,她明明只是用对自己一样的要求去要求墨芊。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墨家所有的女眷都是可以出错的,可以任性,可以耍小性,可以肆意妄为,可她墨暖不行。 因为她墨暖是长姐,是所有人的姐姐,她要做出榜样。 日子久了,就连墨暖自己也忘了,自己也是墨家嫡出的女儿,她从不把自己当作掌上明珠,而是把自己当做为弟弟妹妹遮风避雨的苍天大树。 可这些弟弟妹妹一向与自己不亲密,墨昭跟她不是一母同胞,墨隽是,可墨隽和双生妹妹墨芊更亲,剩下的沅儿太小,没人喜欢只会板着脸斥责自己的长姐。 墨芊也不愿亲近。 她与墨芊之间也是奇怪的,一样的都是墨家嫡出的女儿。墨芊不知道墨暖会不会疑惑为何自己就这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以肆意任性,墨暖也不明白墨芊会不会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能从小时就可以管家,管束兄弟姐妹,而她墨芊只能在闺阁之中。 她们二人,亲情浓郁,又疏离。 此刻墨芊被自己亲自送上了花轿,她的夫婿是墨暖所择,她未来的路是墨暖所定,墨暖心中惴惴不安,生怕毁了墨芊的幸福。 可她又羡慕,羡慕墨芊这一生最起码会有姻缘,如果幸运,也会两相情好,如果互无爱意,那也能相敬如宾。 而自己…… 墨暖想起在南海那场纷纷大雪和宋怀予冷漠的神情,心中一痛,又加郁结。 绍酒扶着墨暖的手,温声宽慰道:“沈公子是温润之人,会的。” …… 忙忙碌碌一天,终于夜深人静之时,才能休息。 墨暖在墨府中的石子路上漫无目的的踱着步,可当夜,墨家几个长老又聚在一起把墨暖召了过去,说什么墨家如今诸事接稳,墨暖也不能在闺阁之中空耗青春,可以安心嫁人了。 墨暖推辞的痛快,说自己如今早就韶华不负,以如今的年龄难觅良人,她自己打算守着墨家,不嫁人。 此话一出,几个长辈们神色各有异,不知从哪找来的媒婆,将揣在怀中的喜帖也不敢拿出来叫墨暖瞧。倒是五婶娘打了圆场,说不如从长计议。 墨暖从长辈们的房里出来,一路沉默。她经过墨昭的院子,听见从内墙之中传来的阵阵争吵,瓷碟玉碗摔落在地的声音噼啪的响,墨暖皱了皱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刚要推门而入,抬在半空中的手突然一顿,半晌,又缓缓放下。 正如墨暖和宋樟当初的预料,那个名为詹几枝的孤女一定会嫁,她的消失只不过是耍小性罢了。 女人的怨哭声夹杂着男人的叹息声如阴天小雨连绵不休的传来,落在墨暖的耳中,她看着身边的绍酒,问道:“是不是我错了” 她为墨家牺牲这般多,舍弃了自己从儿时起就相知相伴的少年郎,舍弃了自己的姻缘,给自己的双手染上了鲜血,就是为的自己的弟弟妹妹能够幸福美满。可如今…… 墨昭的院子里,那孤女正在痛哭,大喊自己何至于沦为妾室被践踏,原来苦苦寻觅自己,就为了让她知道她如何低贱。 墨昭叹息不止,最后隐忍不住,声音里都含了哭腔:“可我又能如何,这是长姐之命!就连她的亲妹妹,嫡出的芊儿都嫁了她选定的人,我一个庶出,如何违抗长姐如母的命令” 墨暖摇摇头,心中万般苦涩。墨家最苦的人便是她,其他人,有什么资格喊苦呢 她仰头看了看挂在天空中的那轮孤月,照向大地的银辉都带着几分冷清之意,墨暖不禁一叹:“万般重担都是我承起的,为何他们还要因为一丁点小事就吵闹不休” 绍酒听着院里面种种争吵,各种鸡零狗碎、不堪入耳的话都飘出了围墙,她知道墨暖白天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不好说,刚才又被家中长辈催促成亲,现在又要听这些琐碎争吵,样样没有省心。 她扶着墨暖的手:“大小姐,叫奴婢进去提点一下二当家” 墨暖沉默不语,良久摆摆手作罢,悄无声息的走了,只留下背后渐渐淹没在黑夜中的吵闹。 …… 五十二 娶妻 墨昭婚期定在了墨芊出嫁后的一个月,匆促却又焦灼。 墨暖连月来仿佛走马灯上的轴柱一般转着不停歇,她一处疏漏也不肯容,就是墨家大宅边边角角的枝叶都请了花匠整修的工整。又是一个月上梢头的夜晚,墨暖检查完宴请宾客的名册,又清点了喜宴上的饭菜,挨个确认了细节,才刚喝上那么一口茶润着干涩的喉咙。 可气还未喘匀,房门就被敲响,墨暖亲自去开门,墨昭来的十分准时。 “辛苦长姐操劳。”墨昭确实充满感激之情,府内的大小琐事,墨暖一向料理的很好,此次婚宴,也全然她一手包办,处处妥帖而又稳当。 墨暖应声,刚要开口,却又在心底生出几分犹疑,最终,难得的温和着开口:“叫你来,是想嘱咐你,明日起你就是成家的人了,要顾好妻妾。” 墨昭一怔,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墨暖夺过话头:“我知道,你对詹几枝情深义重,不愿叫她伤心。但沈姑娘那样的家室还甘愿嫁过来,你不能委屈了她,咱们墨府,都不能委屈了她。” 这话墨暖自个都说的伤心,她是女子,也知道与人平分爱人的滋味,却要劝别人的丈夫要妻妾和睦。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犹豫再三,仍是说出了口:“若是我,也不愿叫你娶沈氏。,成全你和詹几枝的两全。可是大局当前,你我都没办法。” 墨昭一时语塞,墨暖这般剖白,反而叫他不知道从何处反驳。他看着墨暖隐藏在眼底的疲倦,斟酌着开口:“我本意是只想好吃好喝的养着沈氏,把她放在那里,我以为那样就不算亏待了。” 墨暖闻言一怔,觉得好气又好笑,往后的时光长远着呢,沈氏一个好好的姑娘,为何平白嫁过来就要受夫君的冷落,难道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就不算亏待吗 自己这个傻弟弟,殊不知女人心是苍茫大海中最难寻的一处,就算再不在乎,也做不到日日夜夜看着自己的夫君成日和别的女子成双入对,而自己却落寞。 可这话,墨暖却不知道怎么劝出口,她又想起那年与宋怀予因为侍妾一事的争执,顿时觉得心中一片晦涩,最终,她只是叹了口气:“你斟酌着来便是。” …… 这是墨家迁到长安后的第一场喜宴,自然盛大无比。 墨暖给足了墨昭风头和场面,唢呐吹吹打打敲进了墨府,花轿气势浩荡地抬进了墨家大门。 詹几枝和沈氏沈青被送进了墨昭院落里最大的两间房,汀兰阁和清芷阁,这两个屋子都建的雅致大气,顺着墨昭院落的正中心遥遥相对,难以分得清谁更胜一筹。 可到底墨暖因着自己的私心愿意偏向这个詹几枝,所以詹几枝住的汀兰阁内部装饰的也格外郑重些。 只是沈青披着红盖头站在厅堂与墨昭行跪拜之礼的时候,那一身绣样精致、衣料也不菲的凤冠霞帔就显出了她金枝玉叶的出身。 而众人的眼底难免落着沈青嫁衣上那苏杭绣娘制出的细密针脚,孤女出身地詹几枝,在不知何时被悄然抬近了房,连厅堂都出入不得。 可除了这些让宾客在心中暗暗评头论足,还有一样也让许多来吃喜酒的人各个眼含深意却又不敢明说,只一切尽在不言中。那就是厅堂里主坐位置里放着的两把梨木雕花椅只有一个人坐着,另一把空着。而唯一坐在那里的人,就是墨暖。 此刻她正端坐在主坐只上,高高的发髻拢起,深蓝色的裙袍曳地,嘴角噙了一抹淡淡的微笑,眉眼里却尽是威仪,周身所撒发的气场,让人忘却她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女子。 按理说,新人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这高堂所坐得人,怎么也不该是这个只是新郎官姐姐的墨暖。 墨家的老爷和老夫人虽然亡了,但其他长辈尚在,再不济,也有个叔伯婶婶,坐过来接受新人一拜,也是好的。 墨暖知道这一层,墨家上下也都知道这一层。可是墨暖的性子这般傲,她如何费心劳神将这个家扶持起来,又如何里里外外打点得妥帖,坐在这个墨家主人应该做的位置上,她受得起。 墨家的长辈尚有异议,可墨暖的这些弟弟妹妹也有趣的很。 议事那天,墨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面上瞧着,突然一顿,抬眼看向众人:“哦为何长姐就受不起二当家的这一拜了连我这个家主在内,全是墨暖的弟弟妹妹,不拜礼拜给她,要给谁” 墨隽全然没有几年前那副真挚少年的模样,如今总让人觉得心思难定。他忽而一笑:“按理说我是家主,也应该坐在主位上与长姐一同接受拜礼,可二当家的比我要年长几岁,我不好受这个礼。长姐坐过去,万事妥帖。” 就连墨昭也毫无异议:“长姐为我操持的婚事,我携着妻妾拜她,自是应当。” 墨暖一直坐着没有说话,心却一暖。 所有人都知道在娶亲当日她坐在主位上接受新人拜礼会在宾客之中产生什么样的效果,那意味着明文告诉长安城里的所有人,墨家里,由墨暖做主。 墨暖的弟弟妹妹们虽然各有亲疏,但在对外的时候总是格外的齐心,甚至于一个个仿佛进入战斗状态的兵将,各个在心中全副武装,将弓箭瞄准任何一个跟自己并非一个父亲所生的外人。大概是父母亡故那年出了太多的事,大家被欺辱的太惨,所以总有敌对的心理。 这事墨家的长辈也无可奈何,墨暖偕同她的弟弟妹妹们一个比一个强硬,几个长老争得面红耳赤都未果,最后,在娶亲当日,被墨暖抢先一步坐上了主位。 来吃喜酒的宾客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风云,墨暖坐在那里受礼的时候,也是稳重和大气,更有她的气韵,不但没有生出违和之感,反而让人觉得她也受得起。 墨暖连笑容都妥帖的很,多一份成了肆意,少一分又显得淡漠,她看着墨昭和詹几枝沈青三人恭恭敬敬的向自己鞠躬,颔首满意的抬起目光,眸中却落了一个正从屋外往里走的身影。 来的人一席淡绿色长袍,头顶玉冠,款款而来,墨暖的眼眸猛烈的一颤,登时愣在那里,连笑意也逐渐僵了脸上。 她的眼神穿过面前的新人定定的锁在那个正在走近的人身上: “宋怀予……” 五十三 婚宴 来往宾客熙攘着去了宴客厅吃喜酒,墨暖被簇拥着站起来,却始终没能迈的动步子,就连绍酒提醒她自己也该移步到宴客厅时她也没听到。甚至于连厅堂里原先伺候的小厮和婢子都早已经去伺候喜宴上的宾客,这厅堂里只剩下她、墨隽、柏酒、绍酒和宋怀予几人,她也浑然不觉。 墨隽跟自己的小厮嘱咐完事宜才发现厅堂里古怪的静谧,顺着墨暖怔怔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目光所及之处站着的宋怀予。 墨隽微微一愣,又转头看向绍酒,用极低的声音问道:“长姐拟宴请名单时,仿佛没有写上怀予兄长的名字。” 当初拟宾客名单时,绍酒是特意问了墨暖的,可墨暖写了宋樟的名字,写了宋敬的名字,写了许多朝中达官贵人的名字,就是没写宋怀予的请帖。柏酒脑中浮现起当初她询问墨暖时墨暖那冰冷的脸色,她摇摇头:“大小姐是没有宴请宋公子,不知宋公子为何而来。” 墨隽了然的点点头,又看了这二人一眼,如今他已懂事,心中也多少对当年的事猜到几分,他不敢言语,看到如今这个情形,只差遣了稳重的婢女去喜宴上盯着流程,又命机灵的绍酒在门口守着,自己也悄然退去,经过宋怀予的身旁时,想要开口唤一声兄长,嗓子却突然哑住。 末了,迈了步子走了出去。 一时间,这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了宋怀予与墨暖两人。四周还是铺天盖地的红,醒目的喜字贴在每一个显眼的位置,最大的那一个,贴在了墨暖身后的墙壁,宋怀予站在门后,看着墨暖的目光中,也落着那枚喜字。 墨暖打起了精神,冰凉的脊背挺了又挺,她想做出一副圆滑世故的模样,想要对着宋怀予说出她对其他宾客那般客套又自然的话来,双唇却麻木着,一个字也吐不出。 这是自从当年那个雪夜后的第一次相见,宋怀予的脸庞变的更坚毅了,眸光也更深邃了,就连周身散发的气场也更加成熟,一切,都比当年更甚了。 墨暖僵在脸上的笑在一瞬间就生动起来了,她的眼中腾起客气又疏离的笑,向一贯应对达官贵人那般圆滑的腔调:“宋大人,奴家怕您还记着当年的仇恨,不敢请您,生怕您来砸场子,所以连帖子都没递。没想到,您还是来了。” 这话说的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却又含了几分玩笑的意味,叫人听不出真假。宋怀予的眼底却浮现了一层愠怒,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墨昭大喜,我为他来贺一贺罢了。”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站在了墨暖面前,定定的看着她,将手中的红包递了出来:“你不敢见我。” 墨暖的眸光落在宋怀予握在手中的红包上,手指微动,却又犹疑了半分。在听见宋怀予的话后,忽的伸出了手,将红包拿过,回身放在桌子上,声音稳当:“没什么不敢见的。” 宋怀予看着墨暖留给自己的背影,又看着她淡定的转过来,听着她再客套不过的话语:“那就请,现在还误不了吃喜酒。奴家差婢子给大人引路”她左手云开,后退了半步闪出空来,做出请的姿态。宋怀予将她的一系列动作悉数收入眼中,忽然笑了:“怎么,如今我升官,身份地位都不同从前,反而在你府上的待遇要降低以前可都是墨大小姐亲自接待。” 他一向性子温和,对墨暖更是没说过什么重话,如今却唇齿讥讽,丝毫不留情面:“墨大小姐不是一向最爱酬待达贵,就是没什么交集也愿意友好相待,以便他日有利可图,我的官职应该能入了大小姐的眼” 墨暖自然听得出这般明显的讥讽意味,她五脏登时郁结了怒火,猛地看向宋怀予,几乎下一瞬就要启唇与他争吵。宋怀予也不畏惧那目光,二人定定的对视着,谁也不肯让半分。自二人之间环绕的令人窒息的气息逐渐弥漫开来,夹杂着看不见的硝烟,厅堂门口放着的供新娘跨过的火盆,燃烧的正旺,火舌肆虐着舞动,不时地发出噼啪的声响,成为这厅堂中唯一的一点动静。 墨暖怒极反笑,干脆认了宋怀予的讥讽:“宋大人来也瞧见了,今日的贵客不少,更有许多官爵在您之上的,奴家还得好生款待他们。宋大人怕是轮不上号,只能怠慢着。” 她心中一点一点被撕扯,那种被年少时相知相惜的少年郎所讥讽和诋毁的悲怆感,那种连宋怀予也认定她唯利是图的凄凉感和如今横在二人之间的沧海桑田和这挥之不去的陌生与芥蒂,一点一点的撕扯着她的内心,让她手足无措。最后,像一只被困的无助小兽在挣扎抵御,四处乱撞,撞得五脏六腑都生疼,也不管是否会撞伤别人。 她一字一句道:“方才奴家差婢子送您,是因着奴家还要去更衣。您就先稍候片刻,等奴家更衣过后,在宴上必定敬您三杯。”她再次云开手做出请的姿态:“您请。” …… 宴厅名【湘洋瀚海】,匾额正中一颗硕大翡翠,透亮清澈,湘洋瀚海四字也是苍劲有力,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厅中有个锦鲤池,红白锦鲤摇曳,涟漪阵阵,风雅别致。珍馐玉器古玩随处可见,案几桌椅皆是紫檀木雕刻而成,数十个美姬各个身穿藕粉色襦裙,蹈步而入,手中捧着金盘银觥,各种山珍佳肴一一端到宾客面前再鱼贯而出,各个婀娜而又娉婷,一举一动皆是豪门贵族里整修出来的严整。 宋怀予坐在席间,看着墨暖盛装款步而来,在宾客之中谈笑风生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头。坐在一旁的宋樟却啧啧叹了起来,道是墨家几个女儿,未必如传闻中只说墨芊容貌最盛,如今看来,墨暖才是蒙了灰的明珠,不过是因为聪慧太甚,反而让人忽略了她的容颜姣好。 五十四 再相见 墨暖和墨昭终于走到了宋怀予坐的这桌面前敬酒,墨昭看见坐在宋樟旁边的宋怀予,微微一愣,刚要脱口而出一句兄长,就被宋怀予抢先打断:“今日初见才知墨家两个当家人都这般年轻有为。” 墨昭一愣,却也反映的极快,知道宋怀予不想让诸多外人知晓他与墨家的交集和过往,于是二人装作初见般模样客套寒暄,最后依礼敬酒,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 墨昭心有疑问,却不敢表现的太过明目张胆,他暗自观察着墨暖的脸色,却发现一切都入寻常,叫人瞧不出什么来。可他仍是不宽心,在一桌接一桌的敬酒过后,他拉住墨暖低声问道:“宋兄长为何来此” 酒过三巡,墨暖净瓷样的面颊嫣然附上了一层醉意的薄红,可她的声音却保持着一贯的清醒:“我不知道。” “长姐,你若觉得他在这里你辛苦,你可以避而不见的。”墨昭好意劝着,可墨暖却不同意,她摇了摇头:“今日是你大喜,是墨家大喜,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我们不得怠慢。” 墨昭不禁心中一暖,知道墨暖用心,也只能按下不提,就在二人敬完了每个宾客时,宋怀予忽而立身,墨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要做什么” 宋怀予冲着宾客笑道:“各位,四殿下命在下给墨家送了一份贺礼。” …… 自那日墨家大喜后,长安城里流言纷纷,有说墨家得罪了太子,又或者露富过甚,导致朝廷想要收归盐利。也有人说,墨家得了四殿下的欢心,所以京兆尹府才会娶墨家女儿回来做自己正儿八经的沈家夫人……而传得最广的,是当日墨家娶亲之日,四殿下是怎样专门派遣了朝中新贵亲自送贺,墨家地位,可见一斑。 “你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邻居家的女儿就在墨府做事,听她说那日去送贺礼的是宋大人,人家说了,是因为这些年来墨家捐地赈灾、又放粮救济鳏寡孤独,可谓商家典范,而京兆尹沈大人也一直勤恳为民,为百姓伸冤断案,所以四殿下才赏了一份礼,意思是鼓励两家结亲后,可以更造福一方,踏实为民。”长安街上几个做生意的小贩不停地把这些事当做饭后余资闲谈,就这样口耳相传的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最后,倒无人在意四殿下送了什么贺礼,反而都称赞起四殿下的亲民和墨家、沈家过往的好德行。 墨暖听着绍酒的禀告,将发髻上的珠翠一一摘下放到案上,满意颔首:“这事你办的很妥帖,话传出去之后,咱们、沈府和四殿下,谁都能赚到便宜。” 绍酒点头,自婚宴过后墨暖就嘱咐她有意传些风声到外面,想让百姓们听到什么又议论什么,全凭她定。 墨暖摘下耳朵上的坠饰拉出案几上黄花梨雕刻的首饰盒中小小的一方抽屉,放了进去。柏酒定睛一看,略带了疑惑:“大小姐,当年宋樟公子给您的那块玉扳指怎么没了之前咱们可一直都放在这的。” 墨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将抽屉关上,起身回到塌上:“昭儿娶亲那日怀予来,把那扳指要走了。” 柏酒听了惊异,可看着墨暖的模样又不敢询问过多,只默默地放下帷帐熄了蜡烛,悄然退出去了。 …… 自天边通透莹润的月影撒在了宋怀予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上,此刻他正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透着月光仔细端详着这枚羊脂玉扳指。幕色凄凄,四周除了蝉鸣便再无声息,宋怀予若有所思的看着这枚扳指,忽然一抛,那扳指旋即掉入了一旁的碧水池中,咚的一声泛起阵阵涟漪,又缓缓坠入池底,最后了无痕迹。 身旁的小厮一惊,自那日宋怀予从墨府带回这个扳指之后,总拿在手中端详,也不知想的什么。他犹疑了半分,出声询问:“爷,您这是为哪般” 宋怀予淡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喜乐:“没什么。” 那日去墨府,他真正的目的只为向墨暖要这个扳指。自从与宋樟闲聊无意得知宋樟曾赠送过一个扳指给墨暖后,他一向陈文无波的心突然再不能安定。他想起这几年来宋樟与墨暖逐渐的热络和熟悉,突然不安起来。尽管他知道墨暖的性子,可仍是怀了惶恐。所以那日,他还是拉住了墨暖,问她讨回来那枚扳指。 墨暖和墨昭终于走到了宋怀予坐的这桌面前敬酒,墨昭看见坐在宋樟旁边的宋怀予,微微一愣,刚要脱口而出一句兄长,就被宋怀予抢先打断:“今日初见才知墨家两个当家人都这般年轻有为。” 墨昭一愣,却也反映的极快,知道宋怀予不想让诸多外人知晓他与墨家的交集和过往,于是二人装作初见般模样客套寒暄,最后依礼敬酒,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 墨昭心有疑问,却不敢表现的太过明目张胆,他暗自观察着墨暖的脸色,却发现一切都入寻常,叫人瞧不出什么来。可他仍是不宽心,在一桌接一桌的敬酒过后,他拉住墨暖低声问道:“宋兄长为何来此” 酒过三巡,墨暖净瓷样的面颊嫣然附上了一层醉意的薄红,可她的声音却保持着一贯的清醒:“我不知道。” “长姐,你若觉得他在这里你辛苦,你可以避而不见的。”墨昭好意劝着,可墨暖却不同意,她摇了摇头:“今日是你大喜,是墨家大喜,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我们不得怠慢。” 墨昭不禁心中一暖,知道墨暖用心,也只能按下不提,就在二人敬完了每个宾客时,宋怀予忽而立身,墨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要做什么” 宋怀予冲着宾客笑道:“各位,四殿下命在下给墨家送了一份贺礼。” …… 自那日墨家大喜后,长安城里流言纷纷,有说墨家得罪了太子,又或者露富过甚,导致朝廷想要收归盐利。也有人说,墨家得了四殿下的欢心,所以京兆尹府才会娶墨家女儿回来做自己正儿八经的沈家夫人……而传得最广的,是当日墨家娶亲之日,四殿下是怎样专门派遣了朝中新贵亲自送贺,墨家地位,可见一斑。 “你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邻居家的女儿就在墨府做事,听她说那日去送贺礼的是宋大人,人家说了,是因为这些年来墨家捐地赈灾、又放粮救济鳏寡孤独,可谓商家典范,而京兆尹沈大人也一直勤恳为民,为百姓伸冤断案,所以四殿下才赏了一份礼,意思是鼓励两家结亲后,可以更造福一方,踏实为民。”长安街上几个做生意的小贩不停地把这些事当做饭后余资闲谈,就这样口耳相传的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最后,倒无人在意四殿下送了什么贺礼,反而都称赞起四殿下的亲民和墨家、沈家过往的好德行。 墨暖听着柏酒的禀告,将发髻上的珠翠一一摘下放到案上,满意颔首:“这事你办的很妥帖,话传出去之后,咱们、沈府和四殿下,谁都能赚到便宜。” 柏酒点头,自婚宴过后墨暖就嘱咐她有意传些风声到外面,想让百姓们听到什么又议论什么,全凭她定。 墨暖摘下耳朵上的坠饰拉出案几上黄花梨雕刻的首饰盒中小小的一方抽屉,放了进去。柏酒定睛一看,略带了疑惑:“大小姐,当年宋樟公子给您的那块玉扳指怎么没了之前咱们可一直都放在这的。” 墨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将抽屉关上,起身回到塌上:“昭儿娶亲那日怀予来,把那扳指要走了。” 柏酒听了惊异,可看着墨暖的模样又不敢询问过多,只默默地放下帷帐熄了蜡烛,悄然退出去了。 …… 自天边通透莹润的月影撒在了宋怀予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上,此刻他正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透着月光仔细端详着这枚羊脂玉扳指。幕色凄凄,四周除了蝉鸣便再无声息,宋怀予若有所思的看着这枚扳指,忽然一抛,那扳指旋即掉入了一旁的碧水池中,咚的一声泛起阵阵涟漪,又缓缓坠入池底,最后了无痕迹。 身旁的小厮一惊,自那日宋怀予从墨府带回这个扳指之后,总拿在手中端详,也不知想的什么。他犹疑了半分,出声询问:“爷,您这是为哪般” 宋怀予淡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喜乐:“没什么。” 那日去墨府,他真正的目的只为向墨暖要这个扳指。自从与宋樟闲聊无意得知宋樟曾赠送过一个扳指给墨暖后,他一向陈文无波的心突然再不能安定。他想起这几年来宋樟与墨暖逐渐的热络和熟悉,突然不安起来。尽管他知道墨暖的性子,可仍是怀了惶恐。所以那日,他还是拉住了墨暖,问她讨回来那枚扳指。 五十五扳指 “你话也不能这么说,我邻居家的女儿就在墨府做事,听她说那日去送贺礼的是宋大人,人家说了,是因为这些年来墨家捐地赈灾、又放粮救济鳏寡孤独,可谓商家典范,而京兆尹沈大人也一直勤恳为民,为百姓伸冤断案,所以四殿下才赏了一份礼,意思是鼓励两家结亲后,可以更造福一方,踏实为民。” 长安街上几个做生意的小贩不停地把这些事当做饭后余资闲谈,就这样口耳相传的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最后,倒无人在意四殿下送了什么贺礼,反而都称赞起四殿下的亲民和墨家、沈家过往的好德行。 墨暖听着绍酒的禀告,将发髻上的珠翠一一摘下放到案上,满意颔首:“这事你办的很妥帖,话传出去之后,咱们、沈府和四殿下,谁都能赚到便宜。” 绍酒点头,自婚宴过后墨暖就嘱咐她有意传些风声到外面,想让百姓们听到什么又议论什么,全凭她定。 墨暖摘下耳朵上的坠饰拉出案几上黄花梨雕刻的首饰盒中小小的一方抽屉,放了进去。绍酒定睛一看,略带了疑惑:“大小姐,当年宋樟公子给您的那块玉扳指怎么没了之前咱们可一直都放在这的。” 墨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将抽屉关上,起身回到塌上:“昭儿娶亲那日怀予来,把那扳指要走了。” 绍酒听了惊异,可看着墨暖的模样又不敢询问过多,只默默地放下帷帐熄了蜡烛,悄然退出去了。 …… 自天边通透莹润的月影撒在了宋怀予手中的羊脂玉扳指上,此刻他正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透着月光仔细端详着这枚羊脂玉扳指。 幕色凄凄,四周除了蝉鸣便再无声息,宋怀予若有所思的看着这枚扳指,忽然一抛,那扳指旋即掉入了一旁的碧水池中,咚的一声泛起阵阵涟漪,又缓缓坠入池底,最后了无痕迹。 身旁的小厮一惊,自那日宋怀予从墨府带回这个扳指之后,总拿在手中端详,也不知想的什么。他犹疑了半分,出声询问:“爷,您这是为哪般” 宋怀予淡淡的嗓音听不出什么喜乐:“没什么。” 那日去墨府,他真正的目的只为向墨暖要这个扳指。自从与宋樟闲聊无意得知宋樟曾赠送过一个扳指给墨暖后,他一向陈文无波的心突然再不能安定。 他想起这几年来宋樟与墨暖逐渐的热络和熟悉,突然不安起来。尽管他知道墨暖的性子,可仍是怀了惶恐。所以那日,他还是拉住了墨暖,问她讨回来那枚扳指。 “我今日来,还想要问你讨个东西。” 问出那句话之前,他有过无数的想法。万一墨暖不肯给呢万一墨暖不肯认呢万一墨暖嗤笑他凭何来要这枚扳指呢可令他宽慰的是,墨暖只是沉默着去取了这枚扳指,又沉默的交到了自己手中。 一字未说,却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 墨暖和宋怀予一前一后在墨家大宅里走着,两个人都静默无声,直到走到了墨暖的院落门前,墨暖才开口:“我进去取,你在这等着。” 她终于不再用生疏的礼称来对话,而是直呼你我。宋怀予抬头看着那四方的匾额,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南海的岁月,墨暖尚还年幼的时候也总说亲疏有别,从来都是他立在院外等候。后来日子长久了,他逐渐进出这院落,二人也都无察觉这变化。 宋怀予淡淡应了一声,等着墨暖进去取东西,又出来递到他的手中。宋怀予看着手里小小的羊脂玉扳指,问道:“不舍得” 墨暖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她想,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可如今,我只能给你一个扳指。 天边飞过一行白鹭,院落里桃树瑟瑟,所有的婢子和小厮都去了前面伺候宾客,绍酒一直在远处避着,后院反而寂静无声,四下里竟只有他二人。 她站在宋怀予的面前,两个人离得这样的近,她稍一抬头几乎就能让额头抵住他的下巴,可她只敢低着眼睛,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了好容易才闻到的熟悉的气息,裹挟着黑茶的一丝苦和一丝清淡,萦绕鼻息。 那是宋怀予身上一直有的味道,他的腰间总别着一个荷包,里面不放香料,却放上一小捧黑茶。那香气细微,总是要靠近了才能闻得清楚。 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情此景,最后,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也听不出什么喜好来:“没什么不舍得,你想要就拿去。” 第五十六章 墨芊 自墨家与京兆尹府结亲之后,更步步顺遂节节高升,沈氏明里暗里扶持,墨家的盐业更加没有敌手,短短数月,俨然成为整个燕国的第一大盐庄。 可与此同时,墨家人之间始终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 墨暖、墨芊、墨昭,更是一连数日连面都未曾见到,仿佛有意避之一般。 就连墨昭的新婚妻子都察觉出了异样,外界一直盛传墨家姐弟如何的齐心,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姐弟之间竟然毫无接触。 实在诡异得很。 就连墨昭的妹妹墨沅,连自己的新婚嫂嫂都不曾拜见几次,即便是沈氏有心与墨家人亲近,都无从下手。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还要追溯到墨昭大婚之前。 当日,墨昭执意求娶孤女,墨家上下无一人赞成,就连墨暖也不情愿,几番游说之下,竟成了娶沈氏女为妻,纳孤女为妾。 自以为长姐一定会支持自己的墨昭,当即愣在了原地,怔了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长姐苦心积虑筹谋算计,周全墨昭婚事至此,多谢费心。” 之后,便是孤女出走,墨昭迅速消瘦,茶饭不思。墨沅这一日劝饭不成,郁结的肝火终于按耐不住,气势汹涌的奔向了墨暖。 一个有一个的金贵瓷瓶被摔到地上,碎片四散,墨沅哭着大喊:“原以为长姐那日出现在议事堂,是为了护着哥哥,我哥哥即便是庶出,也是有长姐的疼爱的。可长姐许诺会帮哥哥,不过是把哥哥的婚事当成算计的一环罢了!” “如今哥哥和我的嫂嫂都不见了,我和哥哥原没有命托生在大娘子的肚子里,原以为长姐是真心疼爱我们,现在才知道,不过是为了好使用!”墨沅哭的撕心裂肺,“平日从不见长姐对家中长老有什么尊敬之意,如今却拿家里人当托词,哥哥这些日子那么相信长姐,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长姐身上,现在才知,他才是最可笑的那个!” 墨暖阖上双眸,疲倦的揉着眉心,方才抬眼,却丝毫不理会墨沅,只对着墨沅的贴身婢女:“你怎么看五姑娘的” 言外之意,是为何由着她如此胡来。 那婢女吓得连忙跪下,正要解释,却又无从解释,只得转头看向自己的主子,好声好气的哄着:“五姑娘,咱们回去。” 那墨沅猛地甩开婢女的手,愤恨道:“我哥哥心中愁苦,长姐,你就不心疼吗!” 她步步紧逼:“你口口声声为了我们,为了墨家,可为什么,四姐姐要嫁给一个她并不喜欢的人,我哥哥心爱的人却要与他决裂。” “长姐,如今哥哥茶饭不思,几日滴米未进,每日早出晚归的去寻找那个他心爱的女子,可没想到阖府上下竟只有我一个人心疼哥哥。长姐,你若有心,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如此受苦。”墨沅心中愤恨,伸出手指着墨暖:“好一个蛇蝎心肠、虚情假意的长姐!” 她一字一句:“我讨厌你!我恨你!若我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你便是我一生的敌人!” 当着满屋的丫鬟小厮,墨沅用词难听,毫无忌讳。 墨隽正闻声而来,一进门,听见墨沅正在咒骂,当即脸色铁青,怒喝一声:“你放肆!给我跪下。” 登时,满堂寂静。 墨暖原本正要哄抱住墨沅的手顿在了原地,她默默无声的听着墨沅撕心裂肺的喊出的话,面无表情。 彼时墨芊还未出阁,她匆匆赶来,正看到脸色铁青的墨隽,和跪在地上梗着头坚决不认错的墨沅。 还有立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墨暖。 她上前一把拉过自己的双生哥哥墨隽:“你快去寻二哥,若二哥去找寻孤女的事传到了京兆尹府家,还不知惹出什么事端,不知道的还当咱们对沈姑娘有什么意见。这门亲事是咱们高攀,我们不能被人挑出理。” 说着,连推带拉的将墨隽赶出了门,这才回身走到了屋里。她走到墨沅的面前,手缓缓扬起,啪的一声,落在了墨沅的脸上。 墨沅不可置信的捂着脸,睁大了双眼看着面前的四姐墨芊,豆大的眼泪在眼眶萦绕,愣是忍着没让落下来。 就连墨暖,都转头看向了墨芊。 墨芊浑然不觉,她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喜怒,可说出的话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意味,缓缓三个字:“跟我走。” 话罢,转身离去。那墨沅的婢女是个机灵的,连忙扶起了跪着的墨沅,连拉带拽的推着墨沅跟着墨芊走。 朗朗星空,墨芊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墨沅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进了屋。 烛火摇曳,将墨芊单薄的身躯投成影子在墙上摇曳,墨芊的眼风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都到院子外守着,一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 婢女纷纷领命退去,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一时间,偌大的屋阁,只有墨芊与墨沅两人。 屋内静谧无声,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火舌撕拉的声响。 四目相对,墨芊的眸光冷冷的,墨沅一开始还梗着头,到最后终于坚持不住,先开了口:“四姐姐要跟我说什么。” 初夏之夜的夜风凉爽,墨芊却回身走到窗边,将所有的窗户一一关上。一直到最后一扇,墨芊的手迟迟没有从窗沿上收回来,良久,淡淡的一句:“我喜欢他。” “什么”墨沅一愣。 “兄长。”墨芊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双手上,却又不像在看自己的双手,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字字清晰的落在了墨沅的耳朵里:“我喜欢兄长。” 整个墨家,兄弟姐妹之中都之称呼姊妹兄弟,从未有过兄长这一称呼,然而担了这个名号的,只有…… 墨沅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墨芊,嘴喃喃动了几下,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不止是墨芊,墨沅、墨昭、墨隽,都只称呼过那一个人为兄长。 宋怀予。 墨沅怔怔地看向墨芊,连呼吸都忘了,墨芊终于回身对上了墨沅的眼睛,一字一句:“从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兄长。” 五十七 同样的雨夜 那年在南海的盛夏,白衣翩翩的少年郎就站在柳树下,衣袂飘扬,笑容悠悠荡荡的飘在了窈窕少女的心上。 宋怀予沉稳、内敛、温润如玉,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墨芊眼中闪烁着万丈光芒,所有与宋怀予的过往都被她和盘托出,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每一次,每一次我闯了祸,我犯了错,长姐处罚我,都是兄长,怀予兄长站出来替我说情,劝熄长姐的怒火。” “每一次,我去问长姐功课,耐心为我解惑的,都是怀予兄长。” “多少个严寒酷暑的日子倏忽而过,阿沅,你懂吗!”墨芊忽而激动了起来,她自从爹娘去世后就再也没有过的情绪浓烈了起来,连说出口的声音都在颤抖:“我喜欢他,我从小就喜欢他,他的眼睛里有星星,有万丈光芒,有我看不懂的山川湖泊,我知道他有多好,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小的时候,墨芊一直在想,为什么大人都说怀予兄长和长姐登对,他明明待自己也是不错的。他舍不得自己受罚,会在自己罚跪的时候劝说墨暖让她起身,他会细心又耐心的教习自己功课,会给自己带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会如春日里的和煦的风,温柔一笑。 可真正醒悟的时候,是她贪凉导致的一场大病。 内热烧了三天三夜,沥沥细雨下了三天三夜,可迷迷糊糊之中墨芊却看到了一个人忙前忙后的身影,一会儿为她换放在额头的帕子,一会儿为她仔细地擦拭汗,一会儿坐在桌子上,将糖豆和药丸细细的磨成了粉。一遍遍的尝着,直到盖过了药的苦涩,才放心的拿到了墨芊的身旁。 那时的墨暖,仿佛一副画一样永远的拓在了墨芊的心上。那是墨芊第一次见到除了严厉、除了不苟言笑、除了眉头紧锁以外的长姐。 墨芊才想起来,多少个爹娘出海不在家的日子,原来都是长姐在操持着他们所有的一切。 墨芊昏昏沉沉的睡去,再次醒来,是墨暖伏在自己的床头累的睡着了,而她的身边,是悄然为她盖上衣衫,拿着手帕为她擦拭额头的宋怀予。 满目满眼都落了墨暖那单薄的身影,甚至连墨芊醒了都不知道。 天上猛地一个惊雷炸开,也终于惊了墨芊一直以来愚钝的心,她终于明白,宋怀予看见的从来不是她墨芊跪在地上的双膝,而是墨暖蹙起的眉头。 他宋怀予在意的,也从来不是墨芊困顿的功课,而是墨暖手头纷杂的琐事。 倾盆大雨,墨暖猛地惊醒,宋怀予披在她肩上的衣衫飘然坠地,墨暖的第一反应,是拿手试了试墨芊的额头。 “你感觉怎么样?”六个字,轻飘飘的落在了她的心头。 背景是漆黑夜幕,倾盆大雨,狂风闪电,屋内烛火摇曳肆虐。墨芊登时红了眼眶,突然就止不住的酸涩,下一瞬,哇哇大哭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哭的那么悲伤过。 后来的墨芊,对宋怀予再也没有往日的亲昵,她客气又疏离,依赖又回避。 “可是阿沅,你不了解长姐,我也不了解长姐,这墨家上下的每一个人,都没人了解长姐。”墨芊想起那个同样的雨夜,也是一样的狂风骤雨,雷霆震怒,烛火肆虐。 她墨芊原本是整个墨府最为骄矜的存在啊! 双生龙凤胎,那是何等的喜事,何等的祥瑞之兆,从降生的那一刻,墨芊就是整个墨府的掌上明珠。 他的双生子哥哥墨隽,是墨家未来的继承人,所有人都对他二人高看一眼。 从小到大,她可以拔爹爹的胡子,她可以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她可以刁蛮的指责一切她不喜爱的事物,然后坐等所有人双手捧着她的喜好之物,来博她的一笑。 她任性、肆意、活泼,她是墨府最金贵的嫡姑娘。 可一直到爹娘暴毙,骤然变了嘴脸的宗亲族老咄咄逼人,她才发现,双生子的骄傲,竟什么也算不上。 她和哥哥连一个爹爹家主的位置,都守不住。 她的骄矜、她的尊贵、竟在顷刻之间化为尘土,面对着虎视眈眈的众人,她甚至反应不过来为何一直疼爱自己的大伯,是这般面目。 家族基业、宗族矛盾、商路门道,她全然不懂,那些人笑着说话的弦外之音,她也听不明白。 还没反应过来,墨暖就已经与对方唇枪舌战多少个回合,那些九曲心肠,她连一个弯儿都听不明白。 从来都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丫鬟,竟然连夜偷了自己的首饰逃窜,被她抓到之时,那丫鬟痛哭流涕,说眼瞅着四小姐和三哥儿在墨家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她一个丫鬟也只能良禽择佳木而栖。 她不明白,怎么就到了如今这种任人宰割的地步。 可是,是长姐,是墨暖,宛如一只护犊子的老母鸡,将他们护在羽翼之下,丝毫不让,一寸一厘都要相争。 那段她所有观念理念都崩塌的日子里,是墨暖支撑了所有的一切。 多少个陷阱,多少个你来我往的激战,多少个步步紧逼,墨暖挡在他们身前,守着这个飘摇的家。 而她呢,只会哭。 在自己的被窝里哭,在墨隽的身后哭,在爹娘的灵前哭。 墨芊缓缓抬头,眸光深远,眼底的最深处,是满堂的高高吹起的引魂幡,是灵前两个幽深的柳州木棺材,是她哭晕在阿娘的棺材旁,枕着冰凉的理石地面,昏昏沉沉的睡着。 把她从梦魇声中唤醒的,竟然是长姐的声音。 …… “墨家列祖列宗在上,墨家之女墨暖,戕害血亲,罪孽深重。” …… “爹娘故去,墨家风雨飘摇,家主之位人人欲得之,我与幼弟幼妹们,旁人更是欲除之而后快。墨暖身为墨家家主长女,自当担起重任,保护幼弟幼妹,守住家主之位,守住墨家平安……” …… “二叔狠戾,步步紧逼,视爹爹的嫡长子阿隽为他抢夺家主之位的眼中钉肉中刺,墨暖无能,实在难以寻得安全之法。” …… “墨暖自知此举不可得原谅,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只求列祖列宗九泉之下,不怪罪我故去的爹娘,不迁怒我年幼的弟弟妹妹。所有恶果墨暖愿一人承担。” …… “若有恶报,墨暖绝无怨言。“ 五十八请嫁 细碎而又漫长的回忆里,墨芊始终不敢正视那个凄厉而又怖人的雨夜。 墨暖浴血而来,满目悲怆,萧索而又单薄的背影,仿佛有万千担的枷锁。 屋外狂风大作,雷霆震怒,引魂幡高高扬起肆虐狂乱,墨暖,每个字句都掷在了墨芊的心上。 如惊雷一样炸开了一个墨芊从没有意识到的世界,撕开了墨暖的脊背、血肉。有那么一瞬,墨芊甚至看到了自己和墨隽、墨昭、墨沅是如何嗷嗷待哺等着吞噬墨暖的血肉。 然而就在她在震惊中迟迟不能回神之时,墨暖眸中腾起墨芊看不懂的神色,漫长的沉默中,墨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到了阿爹棺材的面前。 她缓缓抬起的手,竟然在颤抖。 一直听到这一刻,墨沅瞪大了眼睛,她伸出手,捂上了自己的嘴巴,一时间,喉咙干涩,唇齿僵硬,她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个字句都发不出声。 墨芊的眼底落着墨沅这般震惊的反应,她无声的点了点头,双眸重重的阖上,豆大的泪珠,登时掉落。 “我亲眼看到,长姐如何一遍又一遍的在地上磕头,泪流满面的认罪忏悔。” “我亲眼看到,长姐如何抬起手,用力的推着爹爹的棺椁,一遍又一遍。” 那明明是数个壮汉才能抬动的棺材盖,墨暖的用力到十指泛白,手上青筋蹦起,甚至连豆蔻指甲都劈飞,可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是那样的势不可挡,是那样的不得不。 一直到一道狭小而又幽暗的缝隙,终于被她推开。 “你知道吗,那场多少个族亲都在场的闹剧,大伯虎视眈眈步步紧逼,长姐掏出了决定性的一环,家主扳指,说是爹爹出门之前交代给她的。” 墨芊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可我亲眼看到,那扳指,是她从爹爹的尸身上,扒下来的。” 空气中弥漫着可怖的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墨沅久久不能回神。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将手缓缓放下,一出口,连嗓音都是如此暗哑:“那……” 可话出口,她也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 墨芊缓缓走到墨沅的面前,对上墨沅的视线:“你,我,我们所有人,都不曾了解真正的长姐。” “她的牺牲,是我们谁都无法想象的程度。” 墨芊慢慢抬起手,抚上墨沅红肿的脸颊,摩梭着那仍在发烫的掌印:“阿沅,彼时你年纪还小,你可能不记得了,怀予兄长,是长姐的青梅竹马。” “可长姐,为了我们,舍弃了兄长。”墨芊泣不成声,“我对兄长的那点喜欢,在长姐对我们面前沉甸甸的爱面前,实在太微不足道。” “你若还有印象,当记得,怀予兄长自大伯所谓的暴毙之后,再也没有踏足我们墨家的门楣,你以为是什么?”墨芊的声音都在颤抖。 “长姐至今都不曾嫁人,如今墨家在墨府如日中天,阿沅,来说亲的媒婆都要把门槛踏破,可墨家上下的族亲长辈,都没有提起过长姐的婚事,你以为是什么?”墨芊一字一句:“阿沅,人人都要在长姐的庇护下得以富贵安乐,却不能受一点委屈,不能牺牲自己一分一毫来让这个家安稳,我们,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 墨沅终于回过神来,她张了张口,嘴唇几次张合,用微弱的声音问道:“那……你的婚事……” 烛火终于燃到了底,噼啪一声,瞬间熄灭,整个屋子归于漆黑的夜色。 “我嫁。” 墨沅在一片漆黑之中看不见墨芊的神色,也看不见墨芊说这话时的眸光到底意味着什么,可突然间的,墨芊好像也不再是她从前认为的墨芊。 有什么千斤担的担子,仿佛她也轻飘飘的扛了起来。 “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喜欢兄长,阿沅,保守住这个秘密。我嫁人之后,照顾好长姐,你该懂事了。” 墨芊走到梨木桌前,摸索着拿出一个火折子,漆黑的夜色中登时亮起了光,烛火一个个被点亮,屋内灯火通明。 她的声音淡淡的,“你去祠堂跪一夜,对着满堂的列祖列宗,对着爹娘的牌位,仔细想想,那一夜的长姐跪在爹娘棺椁前那一个又一个的头,是在想什么。” 漫漫长夜,墨沅沉重的迈着步子走出了墨芊的院落。 她怔怔地,甚至连丫鬟合适搀扶着自己都不知道。一直走到墨家家宅之中的祠堂内,满目牌位,供奉着灯火,她扑通一声跪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五姑娘,五姑娘……”身边的婢女一遍一遍唤着墨沅,可墨沅充耳不闻,就在婢女都以为墨沅中了什么邪时,墨沅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出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细碎的风吹起了墨沅的额发,眼前满目烛火摇曳,她的灵台却一片混沌。 那一夜的长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裹挟着怎样的视死如归,裹挟着怎样的坚定与恐惧,做出了那些事。 她看不真切。 豆大的眼珠登时坠落,她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阿爹……” “阿沅,好像,活得太轻易了……” 声音轻飘飘的,悠悠荡荡飘在了墨家的祠堂上。 也不知跪了多久,她踉跄着起身,走出祠堂时,外面的天已经是阳光明媚,她被太阳刺得眯起了眼睛。 走在回房的路上时,穿过抄手游廊,迎面正撞上刚从墨暖院中回来的墨芊。 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四姐姐……”最先开口的,还是墨沅。 天色晴好,周围是种满了的桃花,大片大片地盛开,沐浴在阳光之下,泛着生命地鲜活,像灿烂的云纱铺开在漫长地石子路。 空气中泛着甜腻地花香,墨芊温柔一笑,光线和桃花的影子映在了她的脸庞上,深深浅浅,说不出的好看:“我刚和长姐说了,与沈家地这门亲,我很是心悦。” 墨沅浅浅的嗯了一声,可却发出了一丝颤音,她笑道:“恭喜四姐姐。” 风微润和煦,自远处地戏台似乎传来袅娜地琴声,丝丝绕绕,是墨沅听不懂地调子。 一直到墨芊出嫁、墨昭娶亲,数月纷飞过去,墨家竟然出奇的平静,宛如幽深湖泊。 墨芊、墨昭、墨沅、墨暖、墨隽竟互相都再也没有打过照面。 墨暖仿佛是怀握着石子的人,坚决不投石掀开底下的千层浪。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激起万丈浪的,是一个火星。 第五十九章 妻妾 南海盐庄爆炸的消息很快传来,秋高气爽,可信件上的消息却冰冷如深冬寒雪。字字句句都在泣血,说自小服侍墨暖长大的柏酒,在盐庄爆炸之时生死未卜。 如今盐庄成为一片废墟焦土,处处尸骨,竟找不到柏酒姑娘。 只怕是凶多吉少,望主节哀。 收到信的时候,墨暖用力捏着纸张,十指的关节都在泛白。 绍酒瞪大了眼睛,当即双膝一软,瘫倒在地,豆大的泪珠抖落,绍酒连嗓音都在颤抖:“怎么是柏酒,怎么会是柏酒……” 她泣不成声,颤巍巍的伸出手,拉着墨暖的衣角:“主儿……” “绍酒,跟我回去。”墨暖一字一字句道,“跟我回去,接柏酒回家。” 墨隽匆匆赶来,却没有劝慰一句什么为了一个下人何至于路途迢迢的跑一趟,他只奉上一把他亲自买的马鞭:“长姐宅心仁厚,与柏酒绍酒两位姑娘非寻常主仆可比,此行路途遥远,望长姐珍重自身,切勿太过伤心。” 深秋的萧瑟卷了一地的落叶纷飞,马蹄踏在枯叶上发出好听而又清脆的声响。 墨暖默了一默,接过鞭子,墨隽果然了解自己。柏酒意外身故,她绝不会悠悠哉哉的乘着马车回南海。 夕阳西下,雀鸟归巢,她细细叮嘱了所有一切,不过几日的功夫,手中的鞭子一扬,接着就翻身上马,千里地,朝着残血夕阳,扬长而去。 …… 已经接近年下,四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可只要日子变得安生,百姓就更喜欢聚在一起对旁人品头论足。其中讨论最盛的,就是墨家二当家墨昭的妻妾不合一事,据说,二人成日争风吃醋,闹得鸡飞狗跳。 墨昭两处为难,而真正能理家的墨暖却远去南海,一时间,墨家竟没人能压得住此事。 眼看还有三个月就要到了新岁,家家户户都盼着顺风顺水,可墨家里里外外都不安生,让不少红眼的人都拍手称快。 直到这一刻,墨家人才发现,没了墨暖的墨家,群龙无首,连小小的妻妾之争都不能平息。 墨家的长辈避之不及,一个官家的女儿和一个孤女,当然拎得清轻重,纷纷劝墨昭要顾全大局。最后墨昭夜夜闷酒不断,詹几枝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偏偏若墨昭流露出半分的怜惜,那沈氏都要好一阵辩白。 可若墨昭无动于衷,那詹几枝又心碎欲绝,宛若摇摇欲坠的雨燕。 月上中天,墨昭苦涩一笑,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系数灌入喉咙:“我竟不知,昔日长姐是如何平息这二人之间的纷争。” 他看向墨隽:“如今长姐不在,我才知女人之间竟能有如此多的事。” 墨隽抬起眼睛:“如今外面传的难堪,我知道如何对付诡谲的男子,却对付不了那些妇道人家。” 他叹了一口气:“听说京兆尹府很是不满。” 流言纷纷,愈演愈烈,最后传到宋怀予的耳朵里时,已经十分难堪。 冬雪纷纷,宋怀予搁置手中的豪笔,起身披上大氅,去了沈府。 第二日雪后初晴,一片明媚。明晃晃的阳光照着窗前的冰棱,一滴一滴的化成水再滴到石阶上。墨芊一早就从沈府回了墨家,对着妾室好一通训斥,用她墨家嫡出四小姐的身份,用她沈家少夫人的威仪,把这事平了下去。 没有几日,关于墨家家长里短的流言开始平息,百姓们也都渐渐淡忘,转而对其他门楣世家说着闲言碎语。 宋怀予听到小厮的汇报时,满意颔首,在宣纸上画出一簇簇盛开的红梅:“如此,也算为阿暖省心了。” 天上徒然一个惊雷炸开,宋怀予手中的笔猛的一顿,有墨点撒在了宣纸上,鲜艳红梅的花瓣突然多了黑点,宛若在最绚烂的时刻开始腐朽凋零。窗外一片漆黑,夜空上浓云密布,宋怀予心中隐隐不安,眸光紧紧锁着那被黑墨侵染的红梅,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直线。 此刻的墨暖正坐在烛火前翻着近一个月内南海盐庄交易的名单,窗外狂风大作,惊得屋内的烛火也开始摇曳,墨暖揉着眉头,连眼睛都不抬一下:“绍酒,你明日再去趟周老爷家里,我总觉得这爆炸一事有蹊跷。” 门吱呀一声推开,只听见绍酒颤抖着嗓音叫了声大小姐,墨暖悠悠抬眼,却看到一个面带黑纱的人站在自己的门前,手中的刀明晃晃的亮着,正慢慢提起来对着自己。 刹那间刀光剑影,墨暖连滚带爬的躲避,凌乱了罗裳,连满头的珠翠都散落了一地。她在走廊里拼了命的跑,却不及那杀手几个身影变幻间就来到了自己面前。她眼睁睁的看着那尖刀宛如从地狱喷涌出的恶火一样,从天而降,疾风般刺向她,那一瞬间,她已经想到了自己的身后事。 绍酒急中生智,将摆在柜子上的瓷瓶掷了出去。墨暖突然被一个力量拽走,那尖刀一个不稳,刺向了墨暖的胳膊。刹那间鲜血染红了她的紫色衣衫,疼从每一处肌肤开始蔓延,她捂着伤口看着救他的人疾步奔入战场,与前来夺命的杀手在刀光剑影之中厮杀,宛如死期前的大赦。 来救自己的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个接一个的护送着她离开。为首的那个最是眼熟,当年林峯与宋怀予交好时,送给宋怀予一个暗卫,这么些年一直勤勤恳恳的帮着宋怀予处理诸事。 墨暖后知后觉的被簇拥着带走,等到了安全地带,看着被请来的大夫为她疗伤,看着被绍酒端走的那些带血的纱布,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安排如何加强守卫,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从灵台的一片混沌之中清醒:“我从长安启程起,宋怀予就一直让你们在暗中保护我,是不是?” “是”那些人回答的简单明了,却重重的击在了墨暖的心上。她看向自己胳膊上那被血渗透的伤口,感受着疼痛一点点的蔓延和从死亡的刀尖下被救回的幸运,突然有泪从自己的眼中流出。她沉沉的闭上眼睛,将头扭到了一边,任身后的人来来往往。 五十九章 地震 然而令墨暖没有想到的是,此去路途的凶险是她无法预估的程度。 为了避上次的刺客,墨暖特意换成了马车,一路走得皆是官道。原以为刺客被宋怀予派来的暗卫都已经被击退,一路也确实再无什么风波,然而就在离南海还有五十里地之时,突遇意外。 那日天阴沉沉的,墨暖的马车一路吱呀吱呀眼看归途在望,可她却一直心神不宁。 爆发在顷刻之间,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整片天地都开始地动山摇,马登时嘶鸣,自远处群山有滚滚落石,墨暖与绍酒四目相对,匆忙下车,马夫惊慌失措:“只怕是地震。” 墨暖最先冷静下来:“如今我们都在路途空旷处,地震伤不了我们。”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颗大树轰然倒塌,尘土飞扬,瞬间飞沙走石。 墨暖猛地一个趔趄,绍酒意图伸手搀扶,却也被地面的震动晃得自己都要摔倒。 那马突然发了性,扬起马蹄猛地嘶鸣,马夫赶紧勒紧缰绳,却仍是控制不住,不过顷刻间,马匹四处逃窜。 绍酒将墨暖护在自己的身下,蜷缩成一团,努力的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宛若度日如年一般,这样强烈的震感终于渐渐归于平静,墨暖和绍酒心有余悸的缓缓起身,才意识到所有的行囊皆在马车之上。而方才地动山摇之时,那受了惊的马早已窜逃不知去处。 马夫也早已跟着不知所踪。 放眼望去,四处一片狼藉,途中一样赶路的人,各个狼狈不堪。 墨暖一双眉头紧蹙:“先走到前方的驿站再说。” 绍酒点了点头,回身张望了一同因为地震而停下来的赶路人,却无一不是男子。她叹了口气,搀扶着墨暖:“走。” 官路漫长,墨暖和绍酒就这样徒步而行,一直走到四下无人处,绍酒才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放心,我这里还贴身收了两张银票。” 墨暖眼睛蹭的一亮。 可眼前路途漫漫,她们二位姑娘走在管道上,总是惹人侧目,可往来的路人又没有一个是女子,就连求助都无望。 中途也不是没有驾着马车的男子停下过,只是那不怀好意的目光,惹得绍酒几乎是下意识就挡在了墨暖的面前:“不劳这位公子挂念!我们家里人现在正四处找寻我们,还是在官道上等家人来寻的好!” 然而就在她们徒步走的实在体力难以支撑之时,自远处终于有马蹄声传来,车轮吱呀吱呀的滚着,经过她们之时,缓缓放慢了步调。 绍酒紧张的摒住了呼吸,口干舌燥的她舔了舔自己嘴唇。 山风浮动,自窗帘前伸出一只老态龙钟的手,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探出头来:“两个姑娘,老婆子搭你们一程。” 墨暖和绍酒欣喜对视,连忙上了马车,再三言谢。 “多谢婆婆,方才地震之时,我们与家里人走散了,一路徒步至此,若没有遇到婆婆,不知走到何时才能到驿站。”绍酒方一落座,就解释道,“不知能不能和婆婆讨口水喝?” 那老婆婆了然的点点头,掏出自己的水壶递给绍酒。绍酒连忙接过,打开了又递给墨暖,直到墨暖喝完,自己才赶紧喝了几口。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几分,墨暖和绍酒疲倦的对视,才发现对方的发丝都凌乱不堪,满面倦容。 可一直到了驿站,眼前的景象才真真正正震撼了墨暖,整顿驻足的赶路人无数,哪怕是墨暖想要租一辆马车都难办。 那好心的老太太叹了口气:“只怕越往城里去,场面越乱。这样大的地震,灾民难民无数啊!只可惜我老婆子与二位姑娘不顺路,否则也能再载二位姑娘一程。” 墨暖和绍酒几番周折,才终于弄到了一辆马车,却犯起了难。 “姑娘,前方的城镇只怕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可若咱们改道别的路,宋公子派来保护咱们的人,未必能再找到姑娘。还请姑娘拿个主意。” 之前墨暖遇刺,还是这群护卫出的主意,让墨暖扮成官家小姐走官道,而他们一行人先去前方落脚的城镇等着墨暖,为其侦察扫清障碍。 可谁成想,走在官道上,没有刺客敢明目张胆的行刺,却遇到了天灾。 墨暖思虑再三,决定还是朝着既定的方向而去,若是改道,只怕前路太过凶险。 然而一直行驶到一个小县城,才发现眼前景象实在可怖。 地震时震断了房屋、田地也被受了惊的牲畜踩得一塌糊涂,那些机灵的老百姓,赶紧裹了自身家当往城里挤,老幼妇孺们也互相搀扶着要往外逃。 绍酒愣了一愣:“何至于此?地震也不过是今早上的事?” 墨暖心中不详的预感更滋生了几分:“不,地震造成的意外伤亡、造成的田地毁坏、还有百姓的流离失所都会引起不可控的乱象,而那些因震灾而意外死伤的牲畜甚至还有可能引发瘟疫,之后只会有更多的百姓挤到城里来。他们早来便能早进城,将来还能多一份保障。” 绍酒身子一抖,眼睁睁看着一个断了腿的人,被人从房梁底下用吃奶的力气抬出来。她睁大了眼睛:“姑娘,穷乡僻壤出刁民,眼下这么乱,我们不宜久留。” 两个身着富贵的官家女子,实在太招摇过市。 然而还没等墨暖来得及说走,远处就传来了凄厉喊声,打杀声不绝于耳,墨暖和绍酒四目相对,只见眼前的百姓们纷纷逃窜,绍酒在慌乱中拽住一个姑娘:“这是怎么了?” 那姑娘一把甩开绍酒的手:“是山上来的寇贼,要来抢钱了!刚出了震灾,他们要趁乱行凶,你们还不快跑!” 绍酒和墨暖大惊失色,刚要上马车逃跑,墨暖一把拉过绍酒的手:“不妥,我们驾马车进镇子不少人看见了,那些难民难道不能说镇子上来了两个更有钱的姑娘?到时候那山贼还不直奔我们而来!” 绍酒急的一跺脚:“这可怎么办是好!” 话音刚落,绍酒的眸光落在了不远处一具女尸的身上。 六十章 绍酒死了 那姑娘一把甩开绍酒的手:“是山上来的寇贼,要来抢钱了!刚出了震灾,他们要趁乱行凶,你们还不快跑!” 绍酒和墨暖大惊失色,刚要上马车逃跑,墨暖一把拉过绍酒的手,却连声音都软弱无力:“不妥……我们驾马车进镇子不少人看见了,那些难民难道不能说镇子上来了两个更有钱的姑娘?到时候那山贼还不直奔我们而来!” 绍酒急的一跺脚:“这可怎么办是好!” 话音刚落,绍酒的眸光落在了不远处一具女尸的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将墨暖扶着坐下,下一瞬,绍酒就奔向了那个被坍塌的药铺压着的那个女尸,用力的连拉带拽,将女尸身上的断壁残垣都用力掰开,然后将她的外衣扒下。 那女尸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那样直勾勾的瞅着绍酒。 她解开女尸外衣扣时,手都在抖。 绍酒不断地低语:“对不起对不起,每年清明寒食我一定叩头祭拜,如今还请你助我家姑娘躲过一劫。流寇作乱,劫财事小,更可怕的是……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怪我。” 直到那女子的外衣被扒下来了,绍酒又跑回去,将虚弱无力的墨暖一步一步的搀扶到那个已经毁在地震中的药铺。 “这是……什么意思。”墨暖已然烧的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然而身后流寇声音逐渐逼近,大街上依然空无一人,绍酒颤抖着嗓音:“姑娘快把你这身衣服脱下来。” 墨暖身穿的是银纹绣的百蝶飞花裙,那绵密的阵线、金贵的蜀绣布料、还有手艺精湛的绣娘才能描绘出的花样,处处都彰显着富丽奢靡。 这样装扮的女子,行走在如今灾荒之中,实在太过显眼。眼下比灾荒更可怕的,是作乱的流寇。 可自早上地震、到一路徒步、到淋雨,折腾到现在,墨暖滴米未进,再加上急火攻心的内热,她连举起手来卸下钗环的力气都没有。 绍酒的手上动作飞快,将墨暖的钗环全部卸下,一脚将满头的珠翠踢到了断壁残垣里不起眼的角落。 唯有墨暖常年带着的白玉簪子,她揣进了墨暖的怀中。 绍酒将扒下来的衣服递给墨暖,一边解开墨暖的大氅一边道:“奴婢刚才看了,这药店只是塌了门,外面看上去像是塌的不成样子,里面还是能进人的。” 然而墨暖昏昏欲睡,面色通红,连眼都睁不开。 绍酒连背带拽的将仅存一点意识的墨暖钻进了塌陷的房梁后,她慌忙的给墨暖褪下她那身金贵的衣衫,穿上了那具女尸的衣服。 然而愈发近的声音,并不是流寇。 “姑娘,我去把这女尸拖到门外挡着,即刻就进来,想来那些流寇也不会进来作乱,只会以为里面无人。咱们现在只能躲在这里”绍酒急切的道。 “别去……”墨暖用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姑娘放心,那女尸体被我扒了衣服就这样躺在地上被人看了是要生疑的,我把姑娘的衣服去给她披上。不然忒显眼。” 其实绍酒说了什么,墨暖已然听不真切,她的手无力的垂下,脑袋重重的偏在一边,五脏六腑都觉得被烧得滚烫。 “头,我刚才打听了,这里的难民都说今天下午进来两个穿着鲜丽的姑娘,还乘着马车,必是墨暖和她仆人无疑。” 另一个声音一听便是一个雄壮男子,内力深厚:“是这个方向?” “是,绝对没错,好几个村民都看见了。” 墨暖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这样的对话,下意识地身手,要将绍酒拽回来。可不知什么时候,绍酒早就又钻了出去。 而那脚步声渐近,依然来不及逃窜躲避了。地震造成的坍塌,要绍酒动作细小才能不碰触到什么悬梁从而引起更多的坍塌,眼下,是来不及了。 墨暖的意识终于回来了几分,她硬撑着虚弱的身躯,刚要起身,却透过狭小又逼仄的缝隙,看到绍酒一把捡过她方才扔到地上的翠纹织锦羽缎的斗篷,一把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猛地回头,望着墨暖藏匿处的方向,无声的比了口型:别出来。 眼神是无比的坚定。 墨暖的心中徒然升起极其浓郁的不祥预感。 她的喉咙在一瞬间发紧,她刚要出声,就见下一瞬,那一行人便出现在了杂货铺的门口,一扭头,就看到了绍酒。 急火在顷刻之间攻心,墨暖重重的趴在地上,无论如何用力,眼皮再也睁不开半分了。 …… 沥沥细雨,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漆黑的夜幕,墨暖似听到绍酒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温柔似云飘在墨暖的心上。 “姑娘,姑娘……” 墨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找寻声音的方向,却被一片迷雾包裹,什么也看不真切。 “姑娘,姑娘醒醒……” 一声声呼唤,从灵动的女声,逐渐变得焦急,变得急切。那轻柔的声线也愈发的粗犷,终于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男声,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姑娘。 墨暖灵台登时一片清醒,猛地睁开一双眼睛。 入目是规整的窗幔,妥贴的装潢,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庞。是那个受刺的夜晚来救自己的护卫。 那护卫见墨暖终于苏醒,松了一口气,一旁的郎中连忙把脉,捻着胡须:“内热一退,多加调养即可。” 那护卫点头称谢,滔滔不绝:“当日我等按与姑娘约定的,先去衍城落脚为姑娘安顿,却不想遇到地震。我等立刻分头去找寻姑娘,官道、衍城城门前、四周的县城村落。” “一直到容县,我才找回姑娘。姑娘,咱们如今是在衍城里,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那伙来行刺姑娘的人乔装打扮成了流寇的样子,咱们也分析不出来是何路人马派过来的,不过如今……” 那护卫喋喋不休的讲述着这几日的变动,墨暖对上他的眼睛:“绍酒呢?” 空气中一派静谧,那侍卫的嘴巴几次张合,终于出了声:“绍酒姑娘衷心护主……还请姑娘……” “节哀。” 六十一章 墨暖死讯 墨暖受伤遇刺的消息乘着冬天萧瑟的风呼啸着盘旋而来。那一日,墨隽正在廊前对着纷飞的雪引着一壶热酒。 小厮战战兢兢的上前,扑通一声跪下:“当家的……” 墨隽一脸狐疑:“怎么了?” 信被双手奉上,墨隽的笑容逐渐在读信之中僵住,眼睛里是地动山摇。 信笺中的内容字字泣血,墨隽猛地一个踉跄,小厮连忙扶住。 “叫……叫四姑娘回来。”墨隽的大脑一度停摆,一口气憋了好久终于喘过气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墨芊匆匆自夫家赶来,墨隽几乎是一瞬间就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眸光中有千万言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这是……”墨芊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不详的预感。 “南海来信……”墨隽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长姐,遇流寇之乱……身亡。” “你说什么!”墨芊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猛地一把拽住了墨隽,却只看到了满目悲怆之色。 “怎么,可能……”墨芊跌落在坐,眸光逐渐涣散。 “芊儿,我要去南海接长姐回家。墨家诸事,你要多家留意。”墨隽急到。 墨芊茫然的点了点头:“对……是该接长姐回家。”她看向墨隽,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那……要对外怎么说……” 墨隽痛苦地闭上眼睛:“封锁消息,只说我年底去盐庄查账。” 然而就算墨隽一力的封锁消息,墨暖重伤身亡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墨暖受伤遇刺的消息乘着冬天萧瑟的风呼啸着盘旋而来,墨家上下一片人心惶惶,长安城里流言纷纷,说墨暖安抚受灾工人不成反被打伤者有之,说墨暖被南海知府当堂判鞑型者有之,说墨暖的生意做的太大遭人嫉恨者有之,老百姓的嘴最爱这些莫测之事,说法一个比一个神秘,最后,竟有人相信,墨暖已经命丧黄泉,一命呜呼。 “公子,公子,南海来信了。”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进,连门都没敲,急急忙忙的将信递给正呆坐在案前愣神的宋怀予。一瞬间,那茫然的眼神中几乎迸发出精光,宋怀予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拿过信,娟秀小字映入眼帘,那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公子……如何?”小厮小心翼翼的开口,紧紧盯着宋怀予的反应,看着宋怀予将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他自己的心也跟着悬起:墨暖小姐的性命究竟如何,全看这一封信里写的什么。 “去墨家!”宋怀予将信小心翼翼的叠起揣进怀中,不容分说的就往外走。小厮连忙跟上:“公子,您两天都没怎么吃饭了,小的让厨娘给你熬完粥,您好歹垫一垫再……” 话说到一半,不等宋怀予回应,小厮自个就先噤了声。也是,自家公子因为墨暖小姐的境遇究竟如何已经愁的三四天未曾好好安眠,如今南海的信好容易到了,他怎么能有空把悬着的一颗心放到吃食上? 寒冬腊月,就连蒙古马都有些惧怕这萧瑟东风,懒懒的待在马厩里不愿动弹。宋怀予却连披风都忘了在身上裹一件,扬长而去,任寒风凌冽,只一心朝着墨宅的方向奔去。 “……兄长”墨芊坐在椅子上,愣愣的看着眼前满身仆仆,连耳朵都冻僵了的宋怀予。开口的时候一番犹豫,仍是叫出了兄长这一称呼。 “阿隽呢?”宋怀予淡淡的应了一声,也顾不上寒暄。 “哥哥他……他前两日起身去南海了。”墨芊的嗓音沉了一下,她微微低下头:“密报说长姐身负重伤,哥哥和宋樟公子已经前往南海去寻了。” 那句“和宋樟公子”清晰了当的入了宋怀予的耳朵,可他却没有时间在这上面计较。宋怀予急忙上前一步,将怀中的心掏出:“你快着人将他们唤回来,这是陷阱,暖暖在南海相安无事。” “暖暖起身去南海时我就已经派人暗中保护她的安全,所以虽然有刺杀一事,可我的人也把她平安救下。”宋怀予将墨暖亲笔所写的感谢信递到墨芊的手中,一字一句道:“你们上当了。” 如今这个情形,墨暖遥在南海,二当家墨昭本就一直在南海处理年账,大当家的也被所谓的密报诓走,墨家一时间所有的掌事之人竟全不在长安城。 墨芊看到信笺上落着的是长姐的字迹,几番思索就明白其中关窍。她将信笺妥帖放到信封中交换给宋怀予:“兄长……“ 如今墨暖的弟弟妹妹都已经长大成人,对于当年家主之争究竟如何惨烈,墨暖和宋怀予又为何突然决裂,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任谁再面对宋怀予时,心中都在无法似年少时那般诚挚和心无芥蒂,更无法再似从前只一心盼着长姐和宋怀予早日成亲,有情人终成眷属。 墨芊低着头,回避着宋怀予的眼睛,只觉得此刻墨家人的身份令她无颜再面对宋怀予,她低声道:“多谢兄长,到如今还愿意为长姐操劳。” 宋怀予一愣,没有说话,将信好生的揣进怀里:“在你长姐和阿隽回家之前,恐怕要你主持大局。这一次的局来势汹汹,你多加小心。” 宋怀予转身就要离去,却迎面碰上来追赶自己的小厮,他手中还拿着狐皮大氅,气喘吁吁的就往宋怀予的身上披:“哎呦我的公子,您连一件披风都不加的就往这里赶,这寒冬腊月的,您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那马跑起来,风可不要似刀子似的往脸上割……” 这些话一字不落的沉甸甸的入了墨芊的耳朵,她看着宋怀予一声不响的系上披风后就要离去,慌忙开口:“兄长!” 墨芊似有些犹豫,不知这些话该不该由她说出口,可脑海中全是方才宋怀予风尘仆仆急匆匆赶来的模样和他冻僵的耳朵,她缓缓开口:“兄长,长姐她……她心里还是有你的。你几番为她操劳,为何不告诉她?” 近了说,就连墨暖去南海宋怀予都要暗中派人相护。远了说,当年墨暖险些锒铛入狱,也是宋怀予在暗中周全……可这些,宋怀予通通不让他们告诉墨暖。若不是她确确实实看见过宋怀予焦急如焚的模样,她几乎也要如外人一般认为宋怀予和墨暖是天空上飘着的毫无交集的两片云彩,可是,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 宋怀予漆黑的眸子映着院子里簇簇绽放的梅花,耳中响起方才墨芊说起的宋樟和墨隽一同去寻墨暖,他冷声道:“这次的事,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必告诉她。” 大雪扑簌,不出片刻就掩盖了方才宋怀予走过的印记,一片白茫茫无痕。 六十二章圈套 冬风化雨,顷刻滂沱。墨暖看着一路仆仆而来的墨隽和宋樟,登时就楞在了原地。 墨隽看到完好无损的墨暖里在自己的面前,也愣了一愣。 下一瞬,墨隽猛地将墨暖一把拉到自己的怀中,泪眼滂沱,双臂用力的几乎要让墨暖喘不过气来。 墨暖怔怔地,瞥向一旁同样怔在原地的宋樟,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她抬手抚上墨隽的背,轻轻的拍着,一如儿时哄慰墨隽时的样子。她的声音轻轻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墨隽突然再也绷不住,七尺男儿嚎啕大哭起来,哭的撕心裂肺,叫人闻之心碎。 墨暖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她缓缓放开墨隽的拥抱,对上他的眸光,一字一句:“谁出事了?” 有那么一瞬间,竟有凌然的杀气。 宋樟终于回过神来,见墨暖误会,立刻看向墨暖解释道:“不是谁出事了,你别瞎想。是都以为你出事了。” 宋樟叹了口气,走向墨暖,“你没事就好。” 在听清楚缘由后,净瓷样的面庞旋即就浮上一层怒色:“我怎么教你的?无论何时何地,要以墨家为先。现在你来了南海,墨家由谁掌事?出了事怎么办?” 墨隽刚要辩驳,就被宋樟按下,他瞅了瞅墨暖那只吊着纱布的胳膊:“你弟弟听到你出事,如何能冷静的下来?你就不要时时刻刻都这么严厉了。” 墨暖叹了口气,由墨隽搀扶着坐下,一双秀致的眉毛一直蹙着未曾展开:“阿隽,我怎么教你的?万事以墨家大局为重,就算你听到我横尸他乡,也只能是叫下人把我的尸首抬回长安。而不是就这样撇下墨家,匆匆赶来。” “墨暖!”宋樟瞧着墨隽脸色难看,出声斥道:“当日你遇刺身亡的消息一传出,任谁也不能不担心。你弟弟心急如焚,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我们是抱着要带你的……你的尸首回家。你可知这一路,他要受何等煎熬?” “所以呢?”墨暖的眼神轻飘飘的荡到宋樟的脸上:“心急如焚的结果,匆匆赶来的结果,就是看到我不过是伤了一只手臂而已。那我遇刺的消息究竟为何而起?你们想过没有?”墨暖看向墨隽,一字一句:“你听到我身亡的消息,乱了分寸,不远万里来到南海后又看到我并非传闻所说,仍是安然无恙。那苦心孤诣编造这些假消息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墨暖看着宋樟和墨隽逐渐黯淡的脸色,叹了口气:“我不是怪你们,只是……怕此刻长安城里,已经大乱了。” 案前的烛火忽然扑簌,光影忽明忽暗的恍惚,屋内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在心中整理着愈加烦乱的思绪。 墨暖抬头看着面露不安的二人,抬手拿起茶壶,将潺潺茶水倒进杯子里,看着腾起的热气,推到墨隽和宋樟面前:“先喝杯热茶。你们也累了,先休息,一切等明日再说。” 墨隽突然意识到不对,“长姐,绍酒呢?” 墨暖的手猛地一顿,她神色一滞,缓缓道:“绍酒……乔装打扮成了我的样子,死在了贼子的刀下。” 屋内一派静谧,每个人的头顶上都仿佛笼罩了一朵挥之不去的阴云。 墨隽怔了一怔:“那柏酒姑娘呢……” 墨暖疲倦的闭上眼睛:“柏酒无事。” 当日柏酒的事是误传,可谁想到路途之中绍酒却以身舍命救了墨暖。 而真正相安无事的柏酒,在听到绍酒惨死的消息时,骤然一口鲜血吐出,如今正卧床昏睡,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孤鸦寒月,默默无声的墨隽拿起一杯酒,洒在月下,洒在门外,郑重拜了一拜:“绍酒姑娘,多谢你舍身救长姐的大义。” 墨暖的心中涌上一股酸涩,她将头偏到一旁,极力的忍住眼泪。宋樟默了一默,也只说出了节哀两个字。 宋樟和墨隽刚坐下,就听见门响了,小厮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姐,少爷,从长安城里来人了。” 墨暖登时警觉,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宋樟的心中也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猛然站起,前进了半步将墨暖挡在身后。墨隽紧紧盯着门口,看着那门被推开,发出悠悠的吱呀声响,他用余光看着墨暖严肃的神情,默默地往她前方挪了一挪,也将她挡在了身后。 “公子!姑娘!”来的人狼狈不堪,头发凌乱,连衣冠都有好些日子没有整理清洁。可墨暖却一眼认出了他,是宋怀予身边常年用惯了的贴身常随。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下:“公子,您和宋樟少爷走了之后,墨家在京郊的盐庄就爆炸了。“ 墨暖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她险些一个不稳跌倒,却用手用力扣住桌子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看着常年陪伴在宋怀予身边的小厮,压住自己颤抖的嗓音,尽量保持着镇定:“继续说。” “太子亲查,说墨家明为盐庄,暗为私炮坊,干的是走私军火的生意。圣上雷霆之怒,太子办事得力。墨家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封,男丁全部押入京兆尹府,女眷一律锁在墨宅,无令不得擅自出。缉拿公子和姑娘的官兵,只怕早已朝着南海来了!”” 墨隽颓然坐下,口中不断喃喃“怎么会这样”,墨暖一直沉默不语,听着小厮讲述盐庄爆炸时何等惨烈,百姓何等怨愤,民意如何汹涌,圣上如何震怒,她缓缓坐下,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热茶,才终于开口:“宋樟与阿隽一路上都未听说长安城里的消息,我在南海竟也不晓得关于我负伤的传闻能如此离谱,可见一切都是被人计算好了,连我们的身边,都已经不安全了。” 宋怀予派来的小厮点点头:“姑娘,您放心。我家公子早已经想到这一点,一早就加强了你三人身边的防卫。” 墨暖一时凝噎,她抬起头,对上小厮认真的眼睛,似乎透过那诚挚的眸光看到了宋怀予是如何为她周旋,为她打点,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宋怀予忙碌的身影似乎就在眼前,她慌忙低下头,不叫人看出异样。墨暖默了一默,道:“可是你来了,谁照顾你家主子?” 小厮摇摇头:“主子不敢再让旁人递消息,生怕再出差错,所以只敢派我来。也只有我来,公子和姑娘才肯信任。” 宋樟不懂得宋怀予和墨暖的渊源,还当宋怀予此举是为了自己,他点点头:“是了,眼下这个情况,只有我看到是怀予兄身边的人来报信,才敢信任。” 天边突然炸起一个惊雷,一支毒箭破窗而来,宋樟几乎是在瞬间跳起挡在了墨暖面前,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毒箭划破宋樟的手臂,鲜血瞬间蔓延,染红了一大片衣物。 六十三章 党争 “宋樟!!”墨暖一把拉过宋樟,墨隽下一瞬就冲到了窗前,可漆黑月色,四下无人。 “快,请郎中!!”墨暖急到,那宋樟已然满头大汗。 “长姐!”墨隽连忙一起将受了伤的宋樟搀扶到床上,刚要开口说话,墨暖便瞪了他一眼。墨隽当即噤声,一直到郎中提了药箱过来,墨隽和墨暖退到一边,墨隽终于按耐不住,压低了声音道:“长姐事到如今还不肯说实话吗?” 墨暖眉头紧蹙,眸光落着宋樟的伤处,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终于出了声:“大夫,伤情究竟如何?” 此刻宋樟已经昏沉睡去,郎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毒幸未入肌理尚可。” 墨暖松了口气,她缓缓开口:“跟我来。” 孤鸦寒月,墨暖站在廊下,远处山峦寂静,墨隽站在她的身后,一声又一声的叹息:“长姐……你便说了。这样对你围追堵截,这样的费尽心思要杀你,长姐还不让我知道吗!” 墨暖默了一默,终于开了口:“太子。” 墨隽一惊,脱口而出:“什么?” 墨暖回身对上墨隽的眸光:“百年以来,我朝的盐商有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捐输。” 这是与朝廷之间的默契。盐商会以自助军需、河工、赈灾等名义,又或者在皇帝大寿、举行钦点的时候,捐大量银两上交国库,以此来讨好皇帝。 可以说,这是盐商们暂时让利,也是一种军令状的表达。 “这些我自然知道。”对于盐商的捐输报效行为,墨隽从小耳濡目染,这明明是盐商们的惯例,有什么好值得拿出来说的? “我朝向来对盐商的擢拔和奖赏的力度要远远高于其他商业群体。这些不就是捐输的益处吗?”墨隽皱着眉头,他不明白,这与墨暖得罪太子又有何关系。 墨暖叹了口气:“数月前,朝中曾关于盐利的问题争执不休。太子请奏,设巡盐御史,以监察盐商,你可知这件事的前奏是什么?” 她对上墨隽的视线:“太子的门客曾秘密召见过我。太子生辰,希望我们墨家以商总之名,带头孝敬。那时我才知道,历来每一次的捐输,那庞大的数字,都是官商勾结的结果。” “你知道上一任商总明里暗里孝敬了多少?你知道两淮商总为何晚年潦倒,那是无数次捐输被掏空了家底,捐输是暗无天日的吸血窟窿,阿隽,太子一个生诞,要我千两黄金,修缮东宫,又要我千两黄金。” “你可知,过去两年,我们捐输了多少?两。”墨暖一字一句,“这些银两主要提供皇室所需。如遇皇室庆典,盐商们常常踊跃捐输,原本只需银七万五千余两,就可以修整庆典宴席门外的石道,但我们却供银二十八万余两。”她叹了口气:“换来的,不过是虚名罢了。” 墨隽皱着眉头,“可是……”墨隽还是不明白,向来如此的门道,为何到了墨暖这里,便不情不愿。比起捐输的这些银两来说,长远的获利才是正理,长姐该不会如此目光短浅。 “阿隽,首总多年的扬州盐商一代巨富江春,晚年家业衰败,你可知原因。他家常年接待皇家下江南,那是无穷无尽的报效捐输。若捐输之风不改,终有一日,墨家再高的盐价,也抵不过如此奢靡之风。往年商总的捐输账册我一一翻过,若太子殿下上位,顶多三十年,墨家必败。”墨暖疲倦的闭上双眼,“我从没有想过得罪太子殿下。” 商总之位并非美差,这事是墨隽登上了商总之位她才意识到的。 墨暖曾遇在上一任总商会面过,在他那里听到了许多总商与朝廷之间的潜规则。多少次皇帝出巡,明里暗里是无尽的索取。朝中唯有四皇子,反对皇帝多次出巡,反对竭泽而渔等行为。 她睁开双眼,眸中是无尽的希望与坚定,她一字一句:“盐利若想改革,希望只在四殿下。” 墨隽终于明白往日种种,他瞪大了眼睛:“所以……芊儿,才能攀上京兆尹府的门楣……昭哥,才能娶沈家之女……”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墨暖,咬着牙说出了几个字:“这可是……党争啊!” 如今的京兆尹府是四皇子保举的人,他一直奇怪墨家能攀上官家的原因,可心里又隐隐不敢承认,如今得到墨暖的肯定,再逃避,也来不及了。 墨隽怔怔的看着墨暖:“可,得罪了太子……” 墨暖摇了摇头:“并非我得罪太子,只是阿隽,你一步步已经走上了商总之位,这斗争的浪潮,我们谁都躲不过。你还不明白么?墨家已经不是当年南海的一个小小盐庄户,如今我们是商总,我们面前是浩瀚百姓,我们背后,是狼豺官员!” “为了托你上位,我砸了百万两白银,可这不是结束,而是开端。”墨暖的观念被一遍又一遍的冲洗,她是被时局簇拥着走到这一步:“党争非我之意,可我们已经走到这了,就不可能撇得清。” 她上前一步,握住墨隽的手:“太子殿下不会明着打压我,但他一定要教训我的不识抬举,所以,阿隽,接下来墨家会有诸多难关,你要撑住了。撑过去,我们就为墨家,打下了百年基业。” “所以……”墨隽终于将一切理清楚,才明白数月之前,太子为何突然上奏设巡盐御史、监察盐税,那分明是为了给盐商一个教训。 而墨暖为何又不由分说地,嫁了墨芊,娶了沈氏女。 而之后,为什么墨暖又屡次遭人迫害,桩桩件件,终于连成了线。 这一切,一直如惊涛骇浪般不断地冲击着墨隽的心灵。他方才知道,墨暖究竟操盘了怎样震天动地的事情。他的眸光落在了墨暖那只受伤的胳膊上,一字一句:“阿隽明白了。所以长安城才会有羁押墨家的事端出现。” “只是,希望长姐日后,有什么事能告诉我,不要瞒我至此。我身为墨家当家人,却连墨家如今的处境都不明白,措手不及。” 六十四章 爆炸 燕国景历十五年,成为了燕国史上尤为浓墨重彩的一年。先是距离年关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全国数一数二的盐庄爆炸,造成伤亡无数,百姓哀声哉道。接着是年后初九,乐坊爆炸,连带着许多达官贵人一同葬身火海,跟着那纸醉金迷的世界一同成了硝烟弥漫过后的灰烬。而这一案牵连之广,就连史官着墨时,都要思衬个三天三夜,才敢下笔。 有道是那一天初九,冬日暖阳挂的正高,太子殿下要宴请宾客,包下了那明月月馆。 这丝竹声声入耳,月馆里的歌姬舞姬莺莺燕燕也是好一副良辰美景,太子殿下他的幕僚、宾客、友人也是相谈甚欢,筹光交错推杯换盏,好一个不亦乐乎,唯有太子殿下姗姗来迟。 可就在太子殿下刚从四殿下府中走出的那一刹那,震耳发聩的爆炸声响彻了半边天,火光登时蔓延,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宛如一条肆意游走的蛇一般肆虐,太子殿下惊恐的看着明月月馆方向那满天的火光,就好像耀武扬威的蛇在向自己吐着蛇信子示威一般。 等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的走到明月月馆时,那里已经化为一片灰烬。数十里长街上的商铺掌柜抱着自家店面的残骸跪地拗哭,不少闻风而来的官眷都来寻找自己来赴太子殿下宴会的官人,却连个尸骸都认不清谁是谁。 这其中,有跟着夫婿几十年的糟糠之妻,有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有母家兴旺的显赫妇人,也有儿女双全子孙同堂正等着享清福的年迈老妇,这十几个妇人看到这般场景,各个哭的不成人样,跪倒在太子殿下面前,泣不成声。 太子殿下尚在慌神之中,四殿下却悄然而至,用双手将这些妇人亲自扶起:“您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朝廷一定会查清此事,还您一个公道。” 京兆尹随后赶到,封锁现场,清理残尸,清算损失。太子殿下刚要插手,就被四殿下上前一步挡住了身子:“太子殿下。” “你要干什么?你还嫌这事闹得不够大?”太子怒目而视。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臣弟完全是为了太子殿下着想。今日宴会到底是太子殿下宴请,说起来也是因太子殿下而起,于法于情,您都得避嫌,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太子的眼中登时腾起怒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四殿下却一副毕恭毕敬,兄友弟恭的模样,垂手做礼,低眉顺眼,只是那眼中却早已扶起了胜利者的笑意: “臣弟恭送太子殿下回府。” 就在太子和四殿下谁也不肯退让之际,宫里的太监却突然出现,细长而尖的嗓音唱道:“陛下有旨,请太子进宫回话。请四殿下协助京兆尹清理现场,安抚百姓。” 太子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内监走向了皇城的方向,剩下京兆尹和四殿下安抚百姓,清理现场。可这素有贤德之名的四殿下看到太子被皇帝叫走后,自己也坐不住了,只留下府兵帮着维持秩序,自个却悄然退场,打道回府与他的幕僚分析圣心去了。 京兆尹府此刻正是忙上忙下焦头烂额,伤亡人数不断上报,还个顶个的都是大人物,多的是朝廷命官,京兆尹府的师爷一遍记录一遍抹着额头上的汗,每写一笔人名,心都要跟着颤一下。可这伤亡名册刚刚写完,京兆尹就匆匆忙忙带着一个大包袱和名册进了宫,直到那月亮都挂在了柳梢头上才从皇宫里出来。 这一夜,注定是长安城的不眠夜。太子府无眠、四殿下府无眠、墨家无眠、宋怀予无眠、京兆尹府无眠,还有那许多因此受磨难的无辜百姓,更是无眠。 乐坊爆炸所造成的失火蔓延了整条街不说,而乐坊里的宾客不是贵族血脉就是朝廷的命官,损失之惨重。而现场围观的百姓更是口口相传,说京兆尹府的人从现场挖出了许多埋藏的火药,数目不菲,令京兆尹当场大惊失色,捧着这些火药就进了宫。第二日天还未亮,文官们要求彻查乐坊和弹劾太子的奏章就纷纷而至,一夕之间,炙手可热的太子变成了众矢之的。 墨家前的门楣也逐渐去了萧条之风,几个朝廷命妇像是约好了似的一同上门,各个表情肃穆,庄严的很。 “墨芊,事到如今,老妇人也不拐弯抹角,跟你说个实话。前些日子你家盐庄爆炸,如今我们几个的官人所在的乐坊也爆炸了,你不觉得这一切可太蹊跷?” 墨芊温了口浅茶:“乐坊一案牵连甚多,贱妾不敢多言。更何况贱妾如今已经嫁作人妇,也不能算个完整的墨家人。况且我公公正是处理此案的京兆尹,为了避嫌我更不能多言,诸位有话,不妨和我这些婶婶们直言,墨芊先告辞了。”话罢,墨芊起身福了一礼后就直直的离开,留下面面相觑的墨家长辈们和一屋子的朝廷命妇。 “你为何不留下来主持大局?你长姐和你兄长皆不在家,就没有能主持局面的人了。”墨芊的夫君,京兆尹府的儿子沈荣炔看着这么早就回来的夫人,疑惑道。 “平日里都是托我长姐遮风挡雨的福,他们才能清闲的享受荣华富贵,如今也该尝尝外面刀光剑影唇枪舌剑的形式了。”墨芊冷哼一声,接过夫君给自己倒的热茶。 “你不怕他们应付的不妥当,出了差错?”沈荣炔满目担忧之色:”如今墨家的男子皆被关押在京兆尹衙门内,墨家妇人一律被关押在府,你不回去,只怕要出乱子。“ “那正好让他们体会体会我长姐平日里与外面的人打交道有多么的辛苦。”墨芊毫不在意墨家长辈们是否会得罪那些朝廷命妇,他们才不会开罪对方。 窗外冰棱晶莹剔透,屋檐上的雪正在逐渐化开,一点点滴在地上墨芊和自己的夫君安逸的煮茶弄酒,浑然不管这窗外正暗自汹涌的世界。 而另一边长安城门,有一行人的身影也在逐渐逼近,墨暖正在日夜兼程的往回赶,宋怀予在宣纸上一笔一划的估算着日子,末了看着院子里盛开的正艳丽的红梅,自嘴角展开一抹难得的笑:“快了,快了。” 快的不仅仅是墨暖身下马匹的脚步,更是长安城里百姓的嘴。 长安城里不知何时起开始传起另一种谣言,说墨家当初那个爆炸的盐庄,最初是从太子部下手中买来的。而因为墨家搬家仓促,当日的盐庄没有好好修理就开始经营,以至于有那么几间暗阁和杂物一直不曾整修。 雇佣的工匠又有许多是久长子里的老人儿们了,如此算来,只怕当初的爆炸另有蹊跷,背后之人居心歹毒,恐怕不只是要百姓的命,更是直接让墨家背上惨痛的代价。 一连半个月,墨家每日都有不断前来拜访的人,这些人都是当日在乐坊中丧失性命的达官贵人的遗孀。 六十五章 家法 这一日,暖阳高照,冰封了数月的冰棱子都开始滴滴答答的化成水儿,长安城大有回暖之象。 墨暖也终于日以继夜的赶了回来。她被人搀扶着下马车过城门时,胳膊上的绷带缠了几层厚,被戍守城门的兵将例行问话时,还适时的咳嗽了几声,好一副受了千难万险,拖着一副病娇躯回城的模样。 如若不是宋樟早与墨暖多番往来,如若不是这一路上亲眼所见墨暖如何叱咤风云、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铁血娘子模样,怕是也要真的相信墨暖作出的这个饱受摧残的形象。 不出半日,墨暖负伤回城的消息不胫而走,京兆尹府的儿媳妇墨芊首先送去了补品更是验证了这一说法,更有人看到,墨芊回娘家探望长姐后,抹着眼泪从府中走出来,似是心疼不已。 而从前总是随侍在墨暖左右的绍酒姑娘不见了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叫柏酒的姑娘。同样是面容憔悴,满目悲伤之色。 据传,那绍酒姑娘是舍命换了墨暖的衣衫,被人当成墨暖,惨死街头,换回了墨暖一命。 而一直在南海替墨暖照料盐务之事的柏酒,听闻噩耗,吐血重病,却强撑着一副身子跪在墨暖面前,恳请墨暖带她回长安,替死去的姐妹绍酒,侍奉在侧。 而墨暖历经千难万险回了长安,谁知墨家男丁全被羁押在牢狱之中,整个墨府,萧条至此。 就连墨隽,进入长安城后,就立刻被候在城门口的衙役带走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墨暖的反击,看这一盘棋回下成什么局面,可谁想墨暖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既没有处理私炮房一事,也没有去拜见各路达官贵人通关系,而是关起了自家大门,整治起之前闹事的各房妻妾来了。 众人这才想起来,墨暖不在的这段期间,墨家事端一件接着一件的不停歇。 从前只听闻墨二当家的妻妾之争不停歇,后来才知道,那小妾詹几枝竟然负气离家出走,至今未归。 离立春不过几日的光景,万物回暖,冰雪融化,墨府之中也一摆之前的衰颓之色。不过虽然逐渐恢复了以往的生气,却比官家来调查时还要令人压抑。就连做杂役的丫鬟都在往来之间低着头走路,各个紧闭双唇,一点也不敢过问周围的任何情形,令人窒息的气息在墨府的上空盘旋着。 而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源头,正是墨家议事大厅。 外界所传言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墨暖,此刻正坐在议事大厅的上位,一双丹凤眼扫视过每一个在座人的面庞,却并不入心。 她抿过一口茶香袅娜,才缓缓开口:你可知罪? 这场面是难得的盛大,也是难得的严肃。自墨隽承袭家主之位,纵使墨暖在墨家的威严再高,她也从未托大,在人前一向是对墨隽恭敬有加,衬托着墨隽的家主之仪。 可如今却唯她一人坐在正位之上,就连墨隽也只是坐在右侧的上座。她的压迫感与生俱来,光是那凌厉的目光就能使人冷汗淋漓,这一句幽幽响起的“你可知罪”,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心胆一寒,詹几枝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噗通一跪,面色凛然:“妾身知罪。” 与墨昭一母所出的墨家庶女墨沅看见自己的亲嫂嫂跪下,登时就要起身,却在身体就要离开座椅的那一瞬被坐在一旁的墨芊按住了手。只见墨芊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墨沅看看自己正跪着的嫂嫂,又看了看主位上的嫡出长姐,咬了咬牙,还是坐回了位子上。 墨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又在转瞬即逝,让人疑惑放在那锋利如箭的眼风是否是错觉。 那从沈家嫁过来为妻的沈氏,看着下跪的夫君和主坐上面色平稳无波的长姐,忍不住的绞着手中的丝帕,却又不敢作任何言语。 “嗯。”墨暖似是轻应了一声,对詹几枝知趣的行为很是满意,可那面庞又瞧不出任何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其他人呢?” 话罢,墨芊抬眼看向了墨沅,墨沅攥紧了手中的丝帕,深吸了口气,看向自己的嫂嫂沈氏、墨昭的妾室詹氏。那沈氏也接收到了小姑子的眼神,深吸了口气,缓缓走出来,也扑通一声跪下。 “詹几枝,为人妾室,顶撞正妻,不敬不孝,其为一罪。” “出身卑贱,却不知谨言慎行,修德养性,其为二罪。” “蒙墨家抬举,却不知感恩报答,反而徒生事端,其为三罪。” “为人妾室,闹中馈不宁,其为四罪。” 柏酒立在一旁,一字一句的将朗朗之声传到在座每个人的耳中。詹几枝的面子被扫的一干二净,墨暖却坐在上位喝着自己的热茶,丝毫不入心。 一桩桩罪名按到了詹几枝身上,她听到最后,用茶盖轻撇了撇盏中的茶叶,那动作明明缓慢而优雅,却还是让茶盖碰触到瓷盏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声响,恰好响在了柏酒念完罪状之后的沉默。叮的一声,在偌大的议事厅显得格外突兀。 墨暖缓缓抬眼:“最后一罪,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罪。”眸光直击詹几枝那略带苍白的面庞,如凌厉的刀子一般割着她的肌肤:“你既然嫁进墨家,就该收起那些小家子气的做派,自己的主母教导你,你便不服顶嘴,甚至敢上演离家出走的戏码,是打量着我墨家在长安城中因为你还不够显眼,打量着你夫君娶了你这个卑贱之女不够丢人是么?” 话锋刚落,她手中的茶盏就连盏带盖的扔了出去,一个掷落在詹几枝的身上,一个掷落在地上,登时变成了满地的碎片。 那墨沅是个胆小的,被那茶盏碎地的一声响下的双腿一软,也跟着跪了下去,连嗓音都带了哭腔:“长姐息怒,二哥哥如今还在别处至今未归,并不知家中妻妾之争,长姐要是因此气坏了身子,二哥哥怕是没有脸面再侍奉长姐了。” 不知墨沅这话究竟是真心实意的为墨昭惹出来的妻妾麻烦而忏悔不安,还是借着话来提醒墨暖顾忌墨昭的面子,可墨暖却浑然不在意墨昭的脸面和感受,只见她倏然起身,长袖扫过梨木桌面,手似利剑一般指向地上跪着的詹几枝和沈氏二人,厉声道:“你那个二哥哥自然没有脸面侍奉我,娶来了这样好的妻妾,纵容她二人在长安城里下了墨家这样大的脸面,就是在祖宗面前跪上十天十夜都不够!” 墨暖猛然转头,锋利眸光直逼墨沅的面庞:“如今你是大了,翅膀硬了,我管家的时候都敢插嘴了?” 詹几枝心下一惊,即便是心中还气着墨昭,却也知道保护墨昭这个同胞妹妹,连忙俯首,急声道:“妹妹是心急错话,怕长姐因我二人气坏身子,一切过错皆有我与沈氏……” “嫂嫂!”墨沅连忙出声打断,泪珠子似线一样不断,哭道:“这是墨家规矩,从前爹娘管家时,任谁都不能插嘴,任谁也不能求情。长姐管家数年,规矩也一贯如此,方才沅儿已经犯错,嫂嫂就不要再犯了!”墨暖拂袖坐下,看也不看詹几枝一眼:“绍酒,上家法。” 墨家几个长辈心中一惊,看着绍酒福了一礼之后下去拿家法,各个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出声说话。 詹几枝瞪大了眼睛,委屈和怒火裹挟着对墨暖这幅唯我独尊的不服气,终于喷薄而出,她理了理衣裙起身:“长姐好大的威风。” 六十六章 罚跪 墨芊坐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着詹几枝摆出那副不肯退让的模样,在心中叹到:这二哥哥执意要娶的孤女果然是个奇人,她墨芊打小顽劣,却也不敢顶墨暖的嘴。 这墨府满门老小,更没有一个敢当众拂墨暖的面子。想到这,墨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却又连忙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詹几枝说完这话后,厅内突然变得无比静谧,连轩窗外的风声都悄然不见,只有角落里的炭火炉兀自燃烧着,时不时地发出火苗噼啪的声响,惊着在座每一个人的心。 墨暖只淡淡的看着詹几枝,也不言语,任她骄傲又倔强的站在那里,昂着头像个即将进入战斗状态的公鸡。任墨沅跪在冰冷的地上,吓得连哭都忘了,泪痕直直的挂在脸上也不敢抬手用帕子抹去。 任沈氏跪地俯首,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任满厅堂的人煎熬在这份静谧之中,忐忑而又不安的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詹几枝原本斗志昂扬的目光逐渐开始畏缩,墨暖那一直淡淡望着她的目光并不狠厉,却让詹几枝越来越觉得寒气逼人,她逐渐开始心虚,想起夫君曾说过的长姐的不易,想起主座上这个说一不二的女人在外界的种种传说,想起她过往治家的严厉和规矩,也想起了夫君说墨暖点头同意迎沈氏入门时的画面。 墨昭说要娶大户人家的女儿为正室,是长姐的抬举。能让她进门做妾,也是眷顾。她的出身令她在沈氏面前毫无威严,她的学识令自己在沈氏面前黯然失色,而墨昭迫于墨家的压力,又不能完全冷落这个正妻。 詹几枝这个妾室做的,合该认识的自己的位置。 墨暖突然笑了起来,那声音清脆婉转如黄鹂啼鸣,可那眼中的轻蔑却如箭簇般割着詹几枝的寸寸肌肤。等她笑罢,那轻蔑却还盘旋在这屋子里,经久不散。 墨暖伸手扶了扶发髻上因笑颤而微微晃动的步摇,终于缓缓开口:“我以为你没有出身,没有学识,没有权势,却最起码能有个聪明。” 詹几枝猛地抬头看向墨暖,可墨暖却不再看她,就仿佛没有詹几枝这个人一般。只见墨暖轻抬眼看向沈氏:“沈氏,你呢?也觉得自己毫无错处?” 那沈氏却是个聪慧的,听见墨暖终于开始“处置”自己,先是行了一个大礼,冰肌雪骨扑地,做足了架势才缓缓直起身子:“弟妹有错。一错治家不严,持家不正。” “不能让妾室心服口服,是我这个大娘子德行有亏。不能看管住妾室,是我大娘子礼法不当。墨家闹出妻妾之争,丢夫君的脸面,就是丢墨家的脸面,更是我这个大娘子的脸面。” 那詹几枝的脸色又冷了一冷,这话明摆着在说方才她指责墨暖,詹几枝偷偷地打量着墨暖的脸色,可墨暖却面色无波,不知听进去与否。 “最后一错,是在妾室出走后,该我找她回来,而不是由已出嫁的四姑娘请回。” 沈氏言辞恳切,眉眼都透漏着知错的诚恳。言罢又是行了个大礼:“弟妹甘愿领罚,毫无怨言,以示天下墨家家规森严。” 沈氏的聪明和心机又怎么能瞒得过墨暖,可墨暖却也懒得真一一揭穿,她淡淡的应了一声,不疾不徐道:“詹几枝德行不稳,罚月例银子半年。沈氏身为主母,持家不严,有失主母风范,收管家之权,罚跪祠堂三天,以儆效尤。” 此话一出,詹几枝倒是只是惨然一笑,连应声都懒得出,显然是仍对墨暖有气。 可沈氏却猛然看向墨暖,又觉得不妥,慌忙低下头,做出那副俯首低眉的样子来。墨暖将这二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她看向沈氏:“你们二人还不去祠堂?” 沈氏微微一愣,对上墨暖那严厉的眼神,心有余悸,慌忙点头,扶着詹几枝起身就往祠堂去:“是。” 那詹几枝起身前往祠堂前,还深深地看了一眼正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墨沅,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是无限的酸涩,连开口都不能,最终还是沉下了眼眸,转身前往祠堂,领自己该受的责罚去了。 厅堂内一时寂静无声,几个婶娘都皱着眉头,觉得墨暖的这般“发落”似有不妥,可谁也不敢出声说些什么。 静谧围绕在每个人的身边经久不散,终于,大房的奶奶仗着自己的年龄托大,忍不住开口:“墨暖,那沈氏可是京兆尹府嫁过来的,你这般严厉责罚,就不怕引起亲家的不满?如今咱们家的老少爷们可都压在京兆尹府……” 这话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地上,也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有一个开头的,其余人就像是被壮了胆子一样,也跟着三言两语你来我往,一个个数落墨暖刚才的苛刻,数算着京兆尹府的恩惠。 许是见墨暖也没有出声反驳,这些个墨家的长辈越说越得劲,吵吵闹闹一片。 末了,不知道哪个婶娘翻着白眼用那又细又尖的嗓子说道:“就是,瞧瞧你方才那威风凛凛的样子,不知道是给你那些弟媳们看呢,还是给我们这些老家伙看呢。我们还在这儿,你就摆起了威风。有本事你把老少爷们都捞出来啊?” 不知怎么的,本来嘈杂热闹的声音在这句话结束后又回归了一片寂静,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都闭了嘴巴,一旁的六婶连忙拽拽这个五婶的衣袖,却为时晚矣。 墨暖轻飘飘的看着这些在自己面前托大的长辈们,想起自己爹娘亡故时他们是怎样不肯照拂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是怎么巴结二叔想从自己的弟弟手中抢夺基业的,她的不耐烦就又升腾了几分。 墨暖自嘴角曼起一抹极为清淡的笑,说道:“是不该在您面前耍威风,那下回墨家再有什么事,您就不用来了。” 说完这话,墨暖理理衣袖,起身就往外走,大长老家的终于再不能忍受墨暖的这般傲慢,大喝一声:“站住!” “这是你该跟长辈说话的态度?” 墨暖缓缓回身,看向自己的大奶奶,她的夫君是平日里被称为大长老的,也是看着自己的父亲长大的人物,她缓缓一笑,笑的温柔似春风,仿佛方才的狠厉和严苛全然不存在似的。 她朱唇轻起,道:“我在南海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谢谢各位长辈关心小辈、关心自家人的态度。” 大长老家的一愣,响起听说过的墨暖在南海遇刺一事,登时脸上红白难辨,是,自从墨暖安全回到长安,谁也不曾过问一句她的伤势,谁都没有。她登时语塞,刚想说些什么,就只看到墨暖已经远去的背影。 墨暖自风里雨里赶回来的家宅,就是这样的处处不安生。 她疲倦的揉着自己的额头,从回到长安城到现在大半日过去了,她竟然连自己的宅院都没回过。数月的劳碌奔波,竟然还不能趟上一趟,歇上一歇。 柏酒满目的担忧,却还是按照吩咐备好了前往京兆尹府邸的马车,可就在即将上马车的那一瞬,她突然改了主意。 六十七章太子 这年冬天冷,一直到三月还总是寒风瑟瑟。 宋怀予的车马缓缓驶来,自马车上下来一个长随,随着看守墨家的衙役拱手作揖:“我们是宋大人门下的,请墨姑娘过去问话。” 论当下的形势,墨家被看押在府内的女眷,不得擅自出入。只有墨暖,次次出门,都是宋怀予宋大人有话要问。 马车吱呀吱呀碾过朱雀大街,却在一个茶楼停下了,是墨暖自己开的茶楼。 如今形式萧瑟,茶楼竟只有去年的茶。墨暖不敢看坐在对面那个人的眼睛:“今年的新茶还没上,你将就喝。” 宋怀予淡淡的应了一声后,气氛又陷入无边际的沉默,他看着面前这个自己日思夜想无线担忧的人,喉咙不禁酸涩,他的眼眸晦暗不明:“我以为,你会训斥完墨昭的妻妾、去京兆尹府赔完罪、查看私炮房的所有细则之后,才会来见我。” 墨暖听到他的话,心中曼起歉疚,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末了,只道:“我都听你的小厮说了,你做了那么多,我自然……自然要先见你。” “我很感激。”她垂下眼帘:“听芊儿说,当时墨昭的妾室离家出走后,还是你去提点,要她回墨家主持大局,稳住纷争。”她提壶倒茶,潺潺清茶倒入茶盏。 “我能获救,也多亏你的人寻到了我。”墨暖默了一默,“终归是多谢你。” …… 这一次的会面,隔了数月,隔了无数个日夜的思念和担忧,可临到了,却又全吞进了肚子里,谁也没有表达出来。 宋怀予在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和不安,为什么宋樟一听到墨暖有危险就直接去了南海?为什么墨暖和宋樟是一同回来?这一路上你和宋樟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墨暖,你感激我,又是否也感激宋樟呢? 可这些,他统统没有说出口。 两两相望,只有漫长的沉默。 夕阳西下,墨暖的马车缓缓地驶向京兆尹府,宋怀予看着那逐渐远去的一点,想起方才在轩阁里和墨暖的相顾无言,心中的痛楚无限放大,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朝着那小小的一点摆了摆手,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再见。” 随从道:“主子,南海的折子明日就能递到朝堂上。” 宋怀予点点头,寒风乍起,吹得他衣袂飘扬,可手中的灯笼仍然亮的通透,仿佛在照亮着墨暖将要走的那条路。 从第二天起,墨家困顿的形式开始扭转。南海知府的折子来的及时,说荆州并非盐庄爆炸,乃盐庄附近的农家果林走水,这才殃及墨家。墨家顿时成了无辜角色,宋怀予趁机顺水推舟,暗中散步了有人故意针对墨家的言论,朝中群臣怒起而争之,斥责太子为党证,不惜伤害无辜,一时间民意汹涌,皇帝也不得不下令彻查。 可爆炸的乐坊却没那么简单,京兆尹府清理废墟时发现多锔裸女尸体,顺势接触乐坊暗门的子买卖。刑部以涉及朝廷官员为由抢夺办案劝,京兆尹府火速办案,呈报奏章,牵扯出墨家盐庄地皮为乐坊所有,账目表有给太子府的分红。 朝野震怒,竟不知堂堂太子,值当的去迫害一个商户。 话传到墨家人的耳朵里时,即便是墨暖,都愣了许久。 二月春风似剪刀,墨暖立在风口,等着来传话的门牙子。 一直到夕阳西下,终于来了人,衙役拱手作揖:“墨掌柜。如今这案子要移交刑部,但咱们墨府的嫌疑如今算是洗清了,只是……” 墨暖终于松了一口气,忙道:“若后续还需要问话或者需要其他什么手续,墨府上下必定配合。” 衙役点点头:“多谢墨掌柜,那近日墨家人尽量还是不出城为妥帖……” 墨暖点头,“这是自然。” “我们府尹大人的意思,此事真相已然初见端倪,墨家男子再羁押也无益,只是墨三爷和墨二爷……”言外之意,是还需要配合调查,仍需暂时羁押。 眼前的情景,墨暖也只能答应。墨家上下的男丁终于都被送了回来,女眷们纷纷上前相应,唯有墨暖,满面肃穆。 几个姑母婶娘都泪眼滂沱,仿佛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看向墨暖的眼神也是满含着奴役。三姑母一边哭一边道:“长姑娘要拓宽生意,咱们原是说不得什么的,只是也得看准了,挣不挣银子不说,别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惹得一家子爷们受这样的屈辱和罪过。 墨暖微微讶异:“三姑父在牢中受罪了?”她看向三姑父,面带怒色:“我特意打点好了衙役,没想到这群人这么阳奉阴违!” 三姑父揉着膝盖:“那地牢阴冷潮湿,委实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张望着候在一旁的奴才:“可准备好饭菜了?这几日吃的可真是猪狗不如。” 三姑母连连点头:“早就让厨子预备了,都是你爱吃的。”话罢,就要搀扶着三姑父往院内走。 几个墨家叔伯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得亏我们出来了。”迈起步子各个就要往府里走,嘴里还嚷着要这个吃那个吃,要这个郎中那个郎中,还需要好几个丫头来捶背捏腿,松散筋骨。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她抬眼看向柏酒:“快去找郎中,挨个来为各位长辈看看,可有不妥之处。再让厨子好好做些膳食,不必准备大当家和二当家的份,原也没有人关心他们。”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纷纷,几个人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墨暖面色自然:“我见大家回来都只说自己的苦楚,又只念着归家的喜悦,想必诸位长辈忘了,隽哥和昭哥此刻还都押在牢狱之中呢。” 话罢,她抬手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多谢各位长辈对我二弟和三弟的关心,墨暖心领了。” 话罢,转身便回身要往外走,墨册儿媳妇一把拽过墨暖的胳膊:“这姑娘混说什么呢?”她挤着笑对身后的亲戚朗声道:“咱们也别光顾着高兴,隽哥和昭哥还在牢里受苦,如今家里爷们都回来了,赶紧讨论讨论想个办法是正理。” 话罢,一把揽上墨暖:“你也别怪婶娘说你,你这脾气忒硬了些,知道你心里惦记着隽哥儿和昭哥儿,所以憋闷烦躁,我们也一样惦记的。”她回身向身后的墨册打了眼色,墨册撇撇嘴,清了清嗓子,终于开了口:“你这些日子在外面,可有什么消息?” 六十八章 查账的事交给柏酒 墨暖深深的看了墨册一眼:“不曾。” “我们来的路上,听衙役们闲话,乐坊爆炸,却翻出来许多女尸……墨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墨暖,这件事只怕要牵连甚广,你有把握没有?” “有没有,墨家如今都在风口浪尖了。”墨暖根本不愿意与墨册多说什么。话罢,眼风扫向众人,“如今京兆尹府放诸位回府,也并不意味着什么,还请各位叔伯婶娘这些日子不要随意走动,谨言慎行。” “这……”七叔面露难色,“要将我们关到什么时候合适?” 墨暖道:“不是关,而是躲。如今这般形式,墨家每个人都要夹起尾巴做人,尽量减少在众生面前的存在,说多错多,做多错多。” “可越这样,别人不越以为我们墨家怕事?”六姑姑道。 墨暖抬眼看向她:“难道如今我们墨家不该怕吗?且不说别的,若姑姑今日出门,只怕不出三条街就要被官眷拦住,乐坊爆炸朝廷官员死伤无数,那些家眷若是开口问询咱们的盐庄爆炸和乐坊爆炸有没有关联,你要怎么说?” “那自然是和我们毫不相关!是太子约的她们官人又不是我们,况且咱们家的地皮都是乐坊卖的……”三姑姑急道。 “住口!”墨册脸色铁青的打断了三姑姑的话,“你有几个脑袋,敢暗示乐坊爆炸跟太子有关系?是乐坊卖的又如何!还用你大肆宣扬,你想证明什么?证明这一切是太子殿下的阴谋?”他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众人:“蠢材!即日起,闭门谢客,所有人不得擅自出入墨府!” 墨暖神色无波,她冷静的看着面前的墨家人不断地扯东扯西,朗声道:“墨家上下,闭门思过,无事不得出门。” “过?我们何过只有?那地皮是你墨暖做主买的,说到底我们是被你连累受罪!”几个婶娘登时急了眼。 “姑母大可大张旗鼓的出去,若嫌声音不够大,墨暖也可以为姑母找个敲锣的!四处张扬,咱们墨府上下都是蒙冤受难,是上面那位殿下无容人雅量,是上面那位居心叵测!我墨家盐庄爆炸是别有用心的阴谋诡计,是陷害,跟咱们统统没有关系。”墨暖终于气极,炮语连珠一般的怒斥。 话罢,仍觉得不够,冷声道:“若姑母觉得还不够,咱们去击鼓鸣冤,去滚钉板,总之,都有说法!”话罢,就要往前去,指着一名小厮怒喝道:“去啊,把墨府的大门打开,就说墨家人不知死活了,争着名认定要和皇子作对!” “你你你,你这是何意!”三姑母急道,四姑姑也连忙出声:“墨暖,你干什么!” “我倒要问问几位姑姑婶娘到底想干什么!”墨暖冷笑道,“如今京兆尹府都没查清楚这桩案子,满长安城却传遍了谣言说咱们得罪了太子,老少爷们们也全都被释放。你们是巴不得上赶着往上认这桩冤是吗?墨家多大的能耐,竟然值当的让官家的人费尽周折来作践。现在不知道多少人正在揣测墨家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什么。我要是想要巴结太子,我第一个对墨家下手,来作为我的军令状!” 墨暖终于不在忍让,将这些日子以来莫名的风向带来的担忧一并吐露而出。她又气又急,一边急墨家的这些人愚昧无知,一边又气这些人顽固不化,点也点不透,只会拖累。 众人听到这话,才明白一直瞧不上墨暖的墨册为何这一次没有再反驳墨暖的话,反而脸色铁青的要求众人不得出入墨府,再细细思量,更觉其中细思极恐,顷刻间都慌了神。 几个婶娘绞着手帕:“那,那岂不是……” 柏酒叹了口气,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诸位爷、夫人,我们姑娘方才的意思并不是要大家真的去跪祠堂认罪,这天底下岂有晚辈按着长辈头的道理?我们姑娘的意思,是希望外界这么认为,墨家上下齐心自省,静思己过。不止是诸位,我们姑娘也是如此,如今墨家的姿态宜低不宜高。” “是是是,长姑娘说的有理,明日,明日我就下帖子请青山寺的高僧来,来谈经论道。”几个婶娘终于明白过来,连忙应声。 “那……那我们……我们把铺子关了?”几个姑姑面面相觑。 “倒也不必关铺子,若关了铺子,咱们府上好不容易放出来的老少爷们,又要被误以为是犯了什么事了。正常经营即可,只是宜静不宜动。这段期间的账目要盯好,若要查账目,交由奴婢去审查罢。”柏酒道。 墨册儿媳不动声色地转了眼,几个人眼神交换之间就明白过来,面露难色。谁家愿意自己铺子的账目被别的房里的人知悉?柏酒这是趁机要了处理账目的权限,接下来就能知道每房每院的营收,之后还要做什么,那可就不知道了。 无论如何,断不能让墨暖开这样的头。 墨册儿媳思绪转的极快,她笑道:“柏酒姑娘才为绍酒姑娘的事伤心伤神,又要帮助长姑娘,不宜操劳太过。查账这样的事我们还要甩手给姑娘,岂不是欺人太甚?” “是啊是啊,我们自家的铺子,我们自己还是查的过来的。”几房的婶娘姑母连忙应声附和。 墨暖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扳指,墨册儿媳为了不让墨暖这一房知道自家的账目,不惜提起绍酒,揭穿伤疤来扎人的心,墨暖眼底登时腾起一抹不悦的情绪,旋即又按下。 她缓缓开口:“若前去查账的小厮被什么人叫去传话,又或者遇到了什么人,怕是应付不了。柏酒这些年在南海身为女掌事,查账本就是做惯了的事,如今形势复杂,交由她来做才最妥帖不过。再者,若说了墨家人静思己过,可各房各院却仍日日查账的殷勤,说明还是舍不下这碎银几两,实在不够真诚,交由墨府的管事来查账,名正言顺,也彰显诸位诚心。” 话罢,她看向柏酒:“你可记住了,每一房每一院的账目你都要细细查问,不可有疏漏,都要向叔伯姑姑们交代清楚的。也不允许掌柜趁此期间作假账,更要盯紧了铺子、盐庄、盐井上的人,若有心怀不轨者,即刻拉到我面前发落。” 言辞之间,就已经安排了柏酒接下来的任务,丝毫不给诸人反驳的空档。 墨册皱起了眉头,可思虑再三,却一句话都没说。 六十九章 绝不能被查 “我不明白,公爹,您不是一直觉得墨暖太过强势,更何况……”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又道:“您不是不愿意让她管家离院?每房每院账目的事,怎可让她掌控?” 孤鸦寒月,墨家的人已经归为寂静,墨册的儿媳侍奉完公婆用餐,终是没有忍住,还是将白日里的疑问问出了口。 空气中还弥漫着饭菜的幽香,墨册的老婆用余光看了看自己夫君的神色,出声道:“好孩子,你公爹是一直都不喜墨暖,可是如今这个形式,也确实只有墨暖能握得住。否则再出一个和墨冽一样的错了主意,那可就是害了整个墨家……” “行了!”墨册神色不悦,出声打断道。 “墨冽错了什么主意?墨冽早就分了家,他做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又怎么能知道?”墨册冷声道。 “儿媳明白了。”墨册儿媳立刻噤声,行了一礼,连忙告退。 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从墨册的窗子里飘出去,却让人听不真切。墨册儿媳顿了一顿,手中的丝帕握紧,大步往前迈去,回了自己的房里。 整个厢阁,透着一股冰冷的气息。陈设之物处处花色清冷,却又全都价格不菲。只是色调搭配起来,很是冷淡,一眼便知是寡居女子的厢阁,毫无喜色。 而院内翠竹幽香,可她却不停的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眉头紧缩。 “夫人,咱们……”她的陪嫁丫鬟喜儿亦是愁容满面。 “你现在,就去找蔡掌柜,告诉他明日无论如何不可将真的账册交给墨暖,所有的账册必须补到一丝错漏都没有。”墨册儿媳猛地抬头,看向喜儿。话罢,又急道:“现在宵禁,不能大摇大摆的出去……” “就说我病了!”墨册儿媳眼睛蹭的一亮,下一瞬就重重的往地上摔了一下,却连疼都顾不上“说我回院时没看清,摔着了!” 喜儿吓得连忙点头:“奴婢知道了,夫人莫急!奴婢这就叫人来搀扶夫人!” “不可!”墨册儿媳急道,“你若是叫人来搀扶,就都知道我摔了,公爹和婆母也必定过来看我,到时候人一多又是麻烦!”她连忙伸出手来:“你扶我到床上就行了!” 喜儿赶紧搀扶起自家夫人,看到这个自己从小服侍到现在的主子疼的满头汗却顾不上自己的伤痛,是又心疼又着急,“主子,何必如此呢,其实咱们以往的账目也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都瞒过了老爷和老夫人,一直也是相安无事的。” “他们岂能和墨暖比!墨暖那是一个人精,从小就是在算筹堆里长大的,就之前蔡掌柜做的那些假账根本瞒不过她的眼睛,就算她不看,还有柏酒。你看那个柏酒平时不言不语的,心思一样是个阴沉的货色!否则凭什么当年搬到长安的时候,墨暖唯独把她柏酒留在南海监管?”墨册儿媳一瘸一拐的朝着房内走去,重重的跌坐在床上。 她细细的撩开衣服,才看到膝盖磕的淤青一片,很是狰狞。她的眼神之中终于有了几分满意,继续道:“她什么样的花招没见过!若是账目落在她的手里,拔出萝卜带出泥,就什么也瞒不住了!” 话罢,她一把抓过喜儿的手,叮嘱道:“咱们王家,我的侄儿侄女们可都还没有婚嫁,若是事被翻出来……”她的眸光一闪而过的恐惧,“他们这辈子就完了!” “我王琼岚绝不能毁在那个死丫头手上,喜儿,快去,告诉蔡掌柜,明天托病,就是自己给自己灌凉水也要拖住,柏酒去查账目的时候,没有掌柜的印玺,是什么也拿不出来的。再趁这期间,赶紧查漏补缺,做出一份可以瞒天过海的账目来。” 喜儿连忙称是,接着就向门外跑去。 夜黑风高,打更人的声音悠悠荡荡飘在街上,蔡掌柜看到满头大汉的喜儿,当即一惊:“什么?长姑娘要来查账?咱们院里的账目什么时候轮的上她来查了?就算是没分家,每一户的账目也没有落在亲戚手里的道理!” 担任墨册一房的铺子管事,蔡掌柜目瞪口呆,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当即下意识反驳。 “蔡掌柜可别说了,那位姑娘想要查什么,咱们拦得住么?”喜儿跺着脚急道:“我们夫人是自己摔倒在地上才换来我连夜出府,我们夫人说了,蔡掌柜能拖几日是几日,装病、受伤、都可以,总之绝不能出现在铺子里。只要柏酒见不到你的人,就没有掌柜玺印,她就拿不到账本。趁这个时间,蔡掌柜要赶紧做出一份假账来。” 喜儿炮语连珠般的说了一大通,听的蔡掌柜胆战心惊。他边听边叹气:“怎会如此?” “喜儿姑娘,听你这么说,今日长姑娘的令也只说是代墨府的每位老板们查账收账,说明只是当日账目,这样也算是合情合理,未必会查以往的账目?”蔡掌柜将喜儿所说的白日情形思称一番,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蔡掌柜,你跟了我们墨府这么多年,你不知道这位长姑娘的心思?她是九曲心肠,今日只说是代收账目,可日后未必会再做出什么事来,已经开了这个头,咱们不得不防。”喜儿叹道。 “我知道了。”蔡掌柜重重的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眸光坚定:“告诉夫人,不必担心,无论如何蔡某都能拖住,拖到做出能应付得了长姑娘的账目为止。” 话罢,他便吆喝着小厮,去准备一大桶凉水,待小厮将凉水抬进来,蔡掌柜深吸了一口气,一瓢又一瓢的往自己身上浇。 “这!”喜儿刚要出声,却又什么都没说,深深的叹了口气,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委屈蔡掌柜了。只要过了这一关,我们夫人必定不会忘记蔡掌柜的辛劳。” 话罢,转身退去,才又去了反方向的医馆。才出巷子没走几步,正遇上巡街的衙役。 喜儿见状,梨花带雨的就哭了起来:“我们是墨府的,就是京兆尹府沈大人的亲家,我们夫人摔了腿,我出来寻郎中,又急又慌,一时跑错了方向……”话罢,又从袖子里掏出碎银子递了过去:“大人,我是真的出来寻郎中的。” 几个衙役对视了几眼,可燕国律法,宵禁之时出门寻医确实不算罪过,更何况这婢女言谈之间还指着京兆尹府,更不会刁难盘问,连忙放了喜儿。 七十章 一波未平 第二日天气晴朗,可墨家始终府门紧闭,一直到街上路人纷纷,墨家的府门才终于打开,一辆马车吱吱悠悠的停在了那两个威严的石狮子前。 柏酒神色清冷,叫人瞧不出什么喜怒,可声音却稳稳当当落在了过路人的耳朵里:“在车厢里再多放几个软垫,好生去请高僧,尔等决不可怠慢。” 小厮低头称是,又掀开马车的门帘,婢女们一来一回放了好些个金丝软垫,又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请姑娘查看是否妥当。” 柏酒颔首,不急不徐的走向马车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一会说马车里的熏香太浓,一会说马车的熏香太淡,一会又说这金丝软垫铺的不够,总之,足足准备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满意。她朗声道:“如此才是我们墨府的诚心。咱们老爷夫人说了,唯有佛经论道才能自省吾身,尔等不可怠慢,速速去请青山寺的高僧到府上,教习讲经。” 马车终于吱呀吱呀而去,一路上紧赶慢赶,可回城的时候却又不急不忙起来。几位高僧下了马车,墨家人纷纷相迎,在台阶上挨个见礼。 墨暖双手合十,道:“近日墨家上下心中十分不安,恐是德行有失,多谢大师愿意来指点迷津,讲经论道。我们墨家愿为佛祖重塑金身,以感谢师父们愿屈尊踏贱地。” 墨暖幽幽叹了口:“墨家名下的盐庄爆炸,造成伤亡,我等心中十分不安,还望师父能多做几场超度法会,我们愿吃素念经,超度这些亡魂以来赎罪。” 不出半日,墨家请了僧人来讲经的事就传遍了长安城。那些本欲上门打探消息的人也都打消了念头,墨家是为了自家盐庄爆炸而请了僧人做超度,凭谁有天大的事,这个时候上门,岂非没有人伦良善? 宋樟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由得笑出了声:“她还真会找借口。心怀愧疚?寝食难安?超度无辜亡魂?怀予兄,这墨暖还真会找理由躲起来。” 如此一来,他倒是放了心。 然而事情并没有理想中的顺利,这日朝中几个盐井丞纷纷上奏,称墨家出产的商盐问题极大,多少灶户愤怒讨个说法,却没有人认。 灶户们吃了亏,盐庄的掌柜又不肯给说法,只能上告衙门,衙门审来审去没个结果,损失惨重的灶户干脆一纸诉状来了长安,敲登闻鼓,怒斥墨家官商勾结,戕害灶户利益。 消息传到墨暖耳朵里时,墨暖正跪在观世音菩萨的像前,为绍酒念着往生咒。 梨花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柏酒扑通一声跪下,眸光沉静:“请姑娘责罚。” 木鱼声断,墨暖道:“出什么事了。” 柏酒一字一句:“南海爆炸的盐庄,近半年来所产井盐都有问题。掌柜明面上用上好的精盐,实则将提纯不够的盐鱼目混珠混在底层。除此之外和杂以泥沙混之,南海曾有灶户和百姓状告,均被当地的衙门压了下来,奴婢也从未察觉。如今这事已被盐井丞写了奏折呈上去了。” 话罢,柏酒冰肌雪骨扑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请姑娘责罚,都是奴婢监察不利才导致。” 墨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身,看向柏酒:“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圈套已经围好了,你就算防范的再好,也比不上他们的暗箭难防。” 她眼中闪过凛然冷意:“当地衙门明明接到了状告,却不曾传讯你,可见早就打定了主意这事要在最关键的时刻翻出来才能对我们进行致命一击,岂是你能料到的?” 她将手中的佛珠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几上,那上面供奉着绍酒的牌位,“现在外面什么情形了?” 柏酒默了一默,道:“所有合作的商者都下了通知,说不再合作。本下了定金的运商,要求咱们退金返还,其他盐商伺机而动,已经签下了咱么不少的灶户、运商了。” “甚至……要求咱们赔偿。” 话音刚落,门砰的一声发出巨响被推开,墨册满目怒色,急步而来,身后还跟着好些个墨家族人。 “墨暖!你到底在外面背着我们做了什么勾当!”墨册原本年迈,可此刻却脚步稳健,龙头拐杖在地上邦邦邦砸了三下,“说啊!!” 话音刚落,墨芊身边的侍女就冲了上来,面色焦急:“是四姑娘让我赶紧来传话的,太子门下的人今日状奏墨家,说南海爆炸的盐庄实际上的墨家的私炮房,指墨家私底下干了走私炮火的买卖,言辞犀利,更暗示咱们走私军火,京兆府尹大人一听到消息就赶紧告诉了四姑娘,眼下只怕京兆尹府已经在来拿人的路上了,还请姑娘快想想办法!” 那来传话的侍女话刚说完,啪的一声,清脆而又响亮的巴掌印就浮在了柏酒的脸上,墨册扬起的手指着柏酒的鼻子:“贱婢!说!你在南海都干了什么勾当!” 柏酒脸上登时浮上一层红肿,她面无表情的跪下:“奴婢没有。” 墨暖脸色铁青,她看向墨册,嘴里话却是冲着柏酒说的:“起来。” “长姑娘你糊涂,这丫头必然是有鬼,怎么好端端的盐庄就发生了爆炸,然后还传消息给你说她出了意外,累的你专程去南海,却又险些出了意外,还是绍酒那丫头舍身救主。再到如今的什么私炮房,桩桩件件,我们也是觉得实在可疑,你莫要太过善良,被奸人蒙蔽还不得知!”墨册儿媳妇急道。 她挽上墨暖的胳膊:“好姑娘,我们都知道你为墨家殚精竭虑,你爷爷也是一时气急了,他年纪大了,怕你们一时识人不清吃亏,并不是疑心你。” “来人,快把这柏酒捆了送到衙门去!”话刚说完,墨册儿媳王琼岚就指着候在一旁的小厮,“快呀!” 可话音刚落,一旁的小厮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迈出第一步。空气中弥漫着难堪的沉默,似乎所有人都各怀心思,焦灼、恐惧、愤怒,还有难言语的情绪夹杂在其中,柏酒此刻仍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却没有半分低眉敛目的卑微模样。 墨册站在墨暖的面前,怒目而视,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怒气。身后的一众族人眼光纷纷,都怀着各样的心思,直到墨暖终于开口:“我看谁敢。” 七十一章宋大人来了 柏酒稳稳当当的起身,朝着众人福了一礼:“诸位主子,柏酒自6岁来到墨家,就跟在长姑娘身后。这些年勤谨侍奉,从未出过任何差错,无论是在南海身为墨府的管家,还是长姑娘迁到长安后,我独自一人留在南海担任女管事,都从未对长姑娘有过二心。” 她缓缓抬眼,看向墨暖,墨暖的眼中亦有动容,柏酒字字句句言辞恳切,眸中亦闪烁着惺惺相惜的光:“除了长姑娘,任何人说奴婢有罪,奴婢都不服。即便是滚钉板,坐老虎凳,奴婢也绝不认这莫须有的罪。” 话罢,她朝着墨册的儿媳王琼岚又行了一礼:“娘子莫怪,这事也不是长姑娘包庇奴婢,而是奴婢担任了南海管事多年,如今若是把奴婢送进了官府,之后再有什么详情要问,只怕只能任凭灶户运商的一面之词了。南海私炮坊一事,奴婢敢当众起誓,绝无这种可能……” “你起誓又有何用?正因为你是管事,你还能日日夜夜只呆在那一个庄子里?你四处巡查的功夫,那些掌柜在背地里阳奉阴违做些什么勾当也未可知。”墨册儿媳回道,她叹了口气:“我也并非是疑心你这丫头,只是把你交上去,也算是咱们家的一个态度,你把你知道的言无不尽的呈上去,也好早日让官老爷们查清楚冤情不是?” 墨暖秋水无波的眸子之中腾起一抹微弱的狐疑之色,旋即又将这一切按下不提,她放要开口,柏酒便不卑不亢的回道:“不知墨老爷是觉得,人掌握在墨家手里好,还是把奴婢关在主子们都伸不了手、够不着的牢里好?” 墨册眼色一转,他冷哼一声:“你不必试探我。” 庶七叔终于反应过来:“怎么话都还没问明白,自家人就定起了自家人的罪?要我说,柏酒这个丫头若真做了什么事,那是和咱们墨家没什么关系,就算是查出来她犯了事,咱们还是清清白白,不过是下人蒙蔽罢了。若是咱们被冤枉了,说句不好听的,最了解南海形势的,也只有柏酒了。”他快步走到墨册面前:“叔,为今之计难道不是赶快想想一会官府来拿人时咱们要怎么应对?” 他看向墨暖:“依我说,墨暖这丫头绝不能被押走,大不了,老少爷们再进一趟牢里就是。外面得留几个机灵的打点周全。” 话音刚落,小厮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户部来人了!”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来的不是京兆府尹,而是户部?这案子若不归京兆府尹管,交到户部,可就…… “你可知户部来的什么人?”墨暖却没有丝毫的慌乱,最先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之处。 “小的不知,那大人看上去来头极大,身后跟着的户部六品官员就有两位,神色上也看不出来什么……还请主子们小心应对。” “哦对了!”小厮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小的依稀听到跟在他后面的那两位大人,称呼为首的那个叫……宋大人!” 此话一出,堂内登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眼光纷纷看向墨暖,就连墨暖自己也是微微一怔。墨册最先反应过来:“我去!” 他睨了一眼墨暖:“你躲在屋里,不要出去。” 墨暖微微愕然,这一瞬她竟从墨册身上感受到了维护,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三姑母忙出出声附和:“是了是了,若真是怀予……相比还能卖我们几个老家伙的面子,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出来,别惹着他。”话罢,还不放心似的,摇了摇墨暖:“你听到没?” 话罢,众人纷纷退了出去,唯有墨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大家的背影,厅堂顿时变得安静。 “姑娘……”满目担忧的看向墨暖,如今宋怀予肯上门,这事便让她松了口气。这些年来绍酒在长安与她一直有书信往来,宋怀予是如何暗中相助墨暖的,烧酒一字一句桩桩件件都写信告诉了柏酒。如今墨暖种种危机,宋怀予却愿意上门,反而是个喜事。 “宋……”那墨册急匆匆地朝着厅堂奔去,远远地就看到宋怀予端坐在客座之上,正面无表情的饮着茶,登时心中没了把握。刚要开口,就看到了坐在一侧的两位身着官服的官员,连忙改了口,颤颤巍巍的就要往下跪:“小的给大人请安。” 当着宋怀予同僚的面与宋怀予攀亲,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宋怀予微微颔首,虚扶了一下算是接了这个礼。墨册起身之时,用余光瞥了一眼宋怀予的面容,发现毫无动容之处,便更笃定了宋怀予不想让旁人知道他与墨家的这些渊源,于是面上也装作与宋怀予第一次相见。只是动作步态之间,却比平日看上去还要老迈许多。 他颤颤巍巍的坐下,还未坐稳,宋怀予果然如他所料,开口闻讯:“老人家身体可康健?” 墨册心中一喜,面上赶紧咳嗽了几声,一副操劳过度身衰体弱的模样,“多谢大人,年纪大了,小病小灾的不足挂齿。” 宋怀予却只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空气之中有一种难言的沉默,就连那两位官员也不开口说话,都各自品着自己的茶,这样的情形反而让墨册有些坐不住,终于开了口:“不知大人驾到,所为何事……” 宋怀予闻言,仍没有开口,神色也淡淡的,而那两个六品官员却帅先开了口:“听闻贵府大当家的,是个青年人,不知这位是……” 言外之意,是跟你谈不着。 墨册一愣,面上露出难堪神色,一是拿不准宋怀予来意的他斟酌着开口:“小人是这家里的长辈,您说的大当家是我的孙儿,诸位有什么事要吩咐,跟小人说也是一样的。” 那两名六品官员对视一眼,眉眼之中都带了些不耐烦的样子:“堂堂户部官员,来你墨家,家主竟然这么大的架子,派你一个老货来接见我们?” 此话一出,墨册登时变了脸色,连忙跪地:“大人息怒,不是我等怠慢,是……是……”他为难地看向宋怀予,可宋怀予没有半分为他解围的样子,反而反问道:“是什么?” 墨册眼睛一闭心一横:“是我们当家的,现在正羁押在京兆衙门。” “什么?!”宋怀予一愣。 七十二章猜不透 阳光扯破云层露出点点温暖,可墨家府上却宛若笼罩着一层阴云挥之不去。墨册此刻正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眼前的所有一切,使他分辨不清。 宋怀予是真的不知道墨隽被羁押,还是假的? 来不及多加思索,他深吸了一口气,模样多少带了些颓然:“南海的盐庄爆炸,这案子如今还在审理当中,所以我们当家的羁押在京兆府……” 宋怀予漆黑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恼怒神色,甚至可以说是面色无波,除了转瞬即逝的压抑,便再无其他情绪。 墨册将这一切收之眼底,对于宋怀予的无动于衷很是失望,他看向宋怀予:“不知宋大人……” “听闻贵府除了大当家,还有位女当家,不知现在身在何处?”墨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宋怀予带来的那六品官员打断。 可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墨册的神色有一种难言的尴尬,他看了看宋怀予,可宋怀予并没有给予任何反应,反而淡淡的饮着自己的茶。 那六品官员皱着眉头:“让你回话。”他对墨册这股子墨迹的劲儿很是不满。 而另一位机敏的却早就看出来端倪,那墨册方才一进屋就要称呼宋,他怎么知道大人姓宋?而如今谈话间这墨册动辄就递一些古怪的眼色,看向宋怀予的目光也总是欲言又止,说不准之间就有什么联系。他轻抬手以微弱的动作拽了拽同僚的衣袖,温声道:“让你们的女当家出来见我们。” “本官一直听闻,墨家有位女当家,雷厉风行,胆识气魄都不输男儿,想来在你们墨家也算是说得上话的。” 墨册一愣,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宋怀予,却发现对方依然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自己反复思量琢磨,最后壮着胆子回道:“想必大人说的是小人的孙女儿墨暖罢?原本是该让她来拜见几位大人的,只是我孙女她近日高烧不退……方才刚吃了药昏睡着,头脑也不是很清楚……只怕…怠慢了三位大人。” “这么不凑巧?”那两位六品官员皱着眉头,眼神流转之间都含了旁人看不懂的意味。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后,又看向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宋怀予,犹豫着开口:“宋大人,这……” 宋怀予手中的茶盏轻轻的搁置到了梨木雕花八仙过海的茶几上,这茶叶分明还是他喜欢的太平猴魁,就连茶盏上的花样也是他喜好的竹叶绕莲的图样,处处彰显着细节。 宋怀予始终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瞧不出什么喜怒来。他看向自己的同僚:“如此,我们先去回去罢。” 三人一同起身,朝着墨府外走去。墨册好声好气的送出了府,却是一头雾水。他连忙找了墨暖:“宋怀予他来了,还带着两位户部六品官员,问了隽哥儿又问了你,看那样子,还不知道墨隽被关在了京兆尹府,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墨暖出声打断,她看向墨册:“宋怀予终究是和墨府有交情的,在正式审问之前,先来问问话,已是向咱们透了底了。大爷爷还是做好之后户部的人会上门来的打算。” “你是说……怀予那孩子今日过来,是在帮咱们?”墨册眸光一闪,他看向墨暖的神情极是复杂。论理,宋怀予和墨家的关系匪浅,若不是墨暖当年……可现如今,也只有墨暖最了解宋怀予。 墨册按下这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他难得的对墨暖好声好气:“你实话说,怀予他……是否会借机打击报复我们?” 这样一问,几乎是将当年之事挑了出来。这明明是多少年来墨家人讳莫如深的事,如今不是恐惧到深处,墨册绝不会将他最忌讳的事翻出来。 墨暖看向墨册,这个曾经打碎了她对于亲情期待的老者,身体里流着与她同样的血液,原本该是她在爹娘去世后的依仗,眸光闪了闪,又恢复了秋水无波的模样,她的嗓音平稳,丝毫没有波动:“爷爷多虑了” 其实墨暖心中清楚,宋怀予绝不会趁机对墨府行什么公报私仇之事。如今这个时机他还登门,实际上是在向她提醒透消息,可她不愿意让墨册等亲眷知道,否则……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上门纠缠求情之事,到时候,难堪的只会是她。 “咱们和他原本也没什么关系。”她抬眼看向墨册:“宋大人他只会秉公办案。” 墨册面露不悦:“怎么能说没关系,好歹也是……”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噤了声,他与墨暖四目对视,一言不发,最后,转身离去。 柏酒从暗处走出来,端了一杯热茶,递到墨暖的手中:“长姑娘,现在该如何做?” 墨暖疲倦的揉着眉心,她闭上眼睛叹了口长长的气:“我不知道,眼下的局势太乱了。” 这已经不是墨暖第一次感觉到力不从心了,自从来了长安,多少场面是她从未意识到的,多少风浪是她从来想也不曾想过的。 如今面对纷杂的局势,她甚至还不知道敌人到底是哪一处。是敌对的商者?还是对商总位置垂涎欲滴的什么人?还是什么有谋划的官家?又或者是朝中的哪一股势力…… 事到如今,竟发现以往自以为的只要够狠够豁的出去,什么也算不上。 一整天,她滴米未进,连喝口水的心情都没有,她看向柏酒:“从我得到消息说你遇难,到我一路上遇到的危险,刺杀……绍酒的死……南海爆炸的盐庄……还有出现问题的盐庄……”墨暖越理越觉得纷杂,她猛地站起来,不住的在房中来回的踱步。 “为什么会有人说是咱们得罪了太子?为什么地皮就是太子的?还有乐坊爆炸,怎么这么恰好就是太子设宴邀请?这一切也太过巧合了……若有人针对太子,那这个人是什么人?”她一双好看的眉头紧紧的蹙着,墨暖一把抓过柏酒的手:“若这人针对太子,又将我们放在了什么位置?是有所利用,还是出头鸟?还是用过之后要弃掉……” 柏酒抚上墨暖的手:“姑娘别急,咱们……”她压低了声音:“不是由宋公子牵线,结识了四皇子吗?姑娘可觉得,这一切与四皇子有关系否?” 七十三章困局 墨暖对上柏酒沉静的眸光,那是与绍酒的灵动截然不同的一种沉稳内敛,墨暖细细思索:“可……说到底,咱们在四皇子眼底里能算得上什么呢?” 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又不是什么王侯将相的子孙后代。一个盐商而已,再了不起的头衔也不过是商总罢了,能有多重要? “非也。”柏酒摇了摇头,“世人都说民以食为天,可要说食以盐为天也没什么不对的。姑娘,历朝历代盐商盐税都是至关重要的存在,它与民生息息相关……” “这我知道。”墨暖打断道。她从小耳濡目染,难道不知盐多重要?历朝历代,一粒小小的盐甚至可以牵动着军务,前朝几个弱小邻国,难道不是因为盐都要向外买,才导致国力衰微的吗?墨暖的眸光猛地紧缩,她几乎在瞬间迸出了精光,她猛地攥紧了柏酒的手:“柏酒……” “姑娘想到了什么?”柏酒见状问道。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疯狂,墨暖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什么。” 柏酒深吸了一口气:“姑娘,从前我朝从未对厌恶之事多加干涉,只是因为之前百业待兴。而如今…”她压低了声音,“百姓富足,已经比百年前的景象康盛很多,历朝历代,家国想要更一步的昌盛,盐务……”她一字一句:“羊都是养肥了才能宰出油来。” 墨暖深深的看了一眼柏酒,几年过去,柏酒的见识和认知已经不再是当年墨府里的一个掌事丫鬟。她的见解与对朝局的分析和墨暖不谋而合。 墨暖叹道:“这便是为什么我要加入党争的缘由,自己入局搭一个大树,总比到时候被迫来的好。” “可是,姑娘不觉得奇怪吗?”柏酒皱着眉头,细细思索,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究竟漏了哪一关。 “一个下马威,还有一个让我们认清楚自己身份地位的警告,还有逼迫。”墨暖终于想明白了,她冷笑道:“若非如此,我们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四殿下。眼下的情况,我们也不得不跟着四殿下,且手中没有任和的筹码。” 墨家是否荣辱,荣辱几何,全看那位殿下想要如何。 这个道理,墨暖深刻的认识到了。 柏酒深以为然,她默了一默,眼中腾起一层水雾,一开口,竟然带了几分压抑后的哭腔:“奴婢当日非要跟着姑娘来长安,也是因为此。绍酒不在了,奴婢必须替她照顾好姑娘,姑娘所面对的是惊涛骇浪,奴婢就算微薄之力,也是好的。” 此话一出,墨暖不禁默然。脑中有不自觉地浮现出当日她被宋怀予的人从废墟中就出来的场景,那时她好容易醒转,却闻之绍酒的噩耗,一时激愤,竟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门却突然被推开,柏酒泪流满面的冲了进来,跪在她面前就哭,道是姑娘怎么好端端就成了这个样子被人抬回来。 而墨暖看到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柏酒,眸中宛若惊涛骇浪。脑中思绪飞快,才在悲痛与震撼中理出那么一条思绪来:“为了对付我墨暖,难为他们这么大费周章。” 柏酒也终于在墨暖的解释中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却在知道绍酒身亡的噩耗时,当场愣住。原本她一路上狂奔而来都是听说墨暖到了南海,身负重伤,而如今却不想自己从小长大的姐妹已经命丧黄泉。 灵台宛若一个惊雷轰的一声炸开,甚至连呼吸都没了。向来稳重的柏酒无论旁人怎么喊话都无动于衷,半晌,从口中喷涌而出一口浓厚的鲜血,当即坠地。 墨暖泪流满面,意图搀扶,自己却也心痛的站不起身。 南海的风格外的冷,主仆二人抱头痛哭,哀声切切。 柏酒一病三天,高烧不退,梦里都在喊着绍酒的名字,无人闻之不惊心。终于醒转之时,看着墨暖,一言未发,却强撑着一口气爬到了地上,一字一句:“求姑娘将柏酒带在身边,代替绍酒照顾姑娘。” 明明南海盐庄的女管事,要比一个贴身伺候的丫鬟,要体面、尊贵的多。 柏酒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求姑娘成全。” 为了设计墨暖都折腾成这种境地,长安风云可窥一角,柏酒的眸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糅杂着哀痛,糅杂着愤怒,糅杂着信念:“求长姑娘,无论如何,都要将奴婢带在身边。” 墨暖登时豆大的泪珠跌落在地,正如此时此刻。 绍酒的死,一直是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伤痛。 她缓缓抬起手拂去柏酒脸上的泪珠:“好柏酒,莫哭,我们要好好撑着一口气,为绍酒报仇。” 柏酒点了点头,抬手猛地用力一擦,将脸上的泪水尽数擦去。她回身推开门,望着天上朗朗星空,望着四周庭院深深,“南海的风都带了一股海的味道,不像长安,只有纸醉金迷。” “还有权力和金钱的味道。”墨暖的嗓音淡淡的。她抬眼看向挂在空中的那一轮弯月,银辉洒向大地,很是温柔。 “从明天起,墨家就要陷入前所未有的危难了,柏酒。你怕吗?”墨暖道。 “奴婢不怕。” …… 翌日清晨,柏酒早早的出了门。而墨暖则被衙门的人传唤,一遍又一遍止不住的问话。京兆尹府的人问完,户部的人问,因为是女流,所以特意没有压到衙门里去,而是找了个厢阁问话。 可问来问去,就连问话的大人都犯了愁,提笔写字,却发现所有的话已经都写过一遍了。他幽幽叹了口气:“墨掌柜,我们宋大人对你的这份供状很是不满意,姑娘再交一份。” 墨暖盈盈一笑,“是。”她宠辱不惊,没有丝毫的慌乱,“那便请大人再问一遍要问的话罢。” 那被派来问话的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豪笔沾了墨,在宣纸上写着,没写几笔,就出声打断:“墨掌柜,这些……上午都已经说过了。” 墨暖仍是笑意盈盈:“抱歉,今日问话的人太多,我有些记混了……不知大人想要知道些什么?” 一直到夕阳西下,墨暖才终于被送了回来,衙役拱手作揖:“今日辛苦墨掌柜了。” 七十四章状告墨隽 月上梢头,柏酒拿起一把木梳:“姑娘近日头发掉的厉害。” 墨暖有一头极是漂亮的头发,原来为了养发,总是熬什么茉莉花的油淬了黑芝麻的油来按摩疏松,养的头发是漆黑亮泽,木梳一滑,就能顺到底。 可自从柏酒回到了墨暖的身边伺候,每每卸下满头的钗环珠翠,总是能顺下来大把大把的头发。 这是年少时的墨暖断不会出现的情况,那时的她总是意气风发,精神头十足,哪像现在,总是眉头紧锁。 铜镜里,墨暖正望着铜镜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姑娘……”柏酒叹了口气,“奴婢为姑娘篦头。”话罢,就拿起牛犀的篦子,拢起墨暖的长发。 墨暖的眉头仍然紧紧的皱着:“事办得怎么样了?” 柏酒道:“姑娘放心,明日一早便能闹起来。” 墨暖叹了口气:“这孩子没受过这样的罪。” 柏酒默然,扶着墨暖起身往床上走去:“姑娘被审了一整天,还是早休息的好。” 第二日清晨,乌云迷雾,整个长安城都笼罩着一股密不透风的阴沉。 京兆尹衙门一早就接到了状告,一个老头击鼓鸣冤,状告墨家商铺,欺压劳工,拖欠银两。 路人纷纷瞪大了眼睛:“你不要命了?你告的可是京兆尹的亲家!那墨家可是朝廷奉的商总,也算是半个官!” 好心的邻里拉着老头就要回去:“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击鼓鸣冤,这些人是咱们得罪的起的?” 路人见状,细碎谈话声不绝于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老头愈发的恼怒,猛的一下甩开了手,敲得愈发大声。 “京兆尹的亲家又如何!那也是要有王法的!”老头老泪纵横,就差以身撞鼓。京兆尹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京兆尹睡眼朦胧的升了堂。 惊堂木啪的一派,老头当即下跪:“求问大人,大人办案可公正,可不徇私舞弊,可为我们平民老百姓伸冤?” 字字铿锵的三联问,底下围观的众人登时炸了锅,京兆尹面色一凛:“大胆!” “求大人给个明话!若告不成,老头子干脆不存了伸冤的心,回家种地算完!”那老头声嘶力竭的哭着,悲愤交加。 京兆尹眼风扫过堂下众人,清了清嗓子:“为民伸冤,理之自然。你且说你要告谁,若无理取闹,也是要吃板子的。” 老头一听,先是拜了三拜:“多谢大人秉公办案!”随后,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张供状,双手呈上。 “小人名为张为田,原本是墨商总墨隽的商铺的杂役。这铺子是外郭城西市的酒铺,是墨隽的个人私产。小人在这间铺子干活三年有余,原本工钱是按月结算。可今年年初,掌柜的便开始拖欠工资,如今已有三个月,分文未发了!!”张老头哭道,语气之悲愤仿佛墨隽对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京兆尹一愣:“三个月的工钱?”言外之意,是这也值当的弄这么大动静来状告? 堂下的路人也都变了脸,议论纷纷。 张老头敏锐的捕捉到了风向不对,连忙道:“若只是三个月的工钱,小人何至于豁出命般的来击鼓鸣冤?年初之时,小人的婆娘患了病,而掌柜的又不发工钱,小儿没有办法,和钱庄借了钱。借钱时,那掌柜的说小人尽管借,我们东家是发了话的,说也不过几两银子的事,等到钱庄来收利钱的时候,他一并给掏了,算作小人的工钱。” “正因如此,小儿才敢去和钱庄借银子。可谁知,半月前,钱庄来收银子时,那墨隽不仅找不到人,掌柜的也开始托辞。钱庄的人说墨府无人认这笔帐目,已经将小儿抓了去!”张老头老泪纵横:“小人实在是怀疑,是墨隽与钱庄勾结,设下圈套,求大人明察!” 此话一出,来龙去脉算是讲述了明白。可论起来,半个月前墨隽不见人的时候,不正是长安城到处传他的长姐去世的传闻吗?京兆尹略一思索,回道:“本官所知,半个月前,墨隽确实是有事去了南海,并非刻意推脱你。” 那张老头一听,连哭带喊:“大人若要为墨隽洗脱冤屈,也得让那墨隽来见一见小人,给小人一个说辞!当初是他金口玉言说来替小人的儿子还利钱,到了时候却不见人影。如今我儿子被钱庄扣押,我婆娘也气的在床上躺不下来,一家老小的命都叫他毁了!” “放肆!”京兆尹脸色一板:“本官何曾要为墨隽洗脱冤屈?”他睨了一眼师爷,清了清嗓音:“那便押墨隽上堂!” 衙役连忙领命而去,到了京兆尹府的大牢门口,却遇到了户部的人。 “本官说了,这墨隽是我们户部要提审的人,将来这案子说不定还要移交刑部,你们京兆尹府却扣着人不放,是何道理?莫非是要包庇他墨隽不成!” 说话的这人正是户部新上任的刘主事,正在牢前发着牢骚,见到衙役过来,眼睛蹭的一亮:“你们京兆尹大人呢?” 那衙役连忙低头回话:“回大人的话,京兆尹大人此刻正在升堂办案。” “升堂?办案?”刘主事一愣,他特地赶了一个大早过来要人,却告诉他这么早京兆尹就已经升堂办案了? 他狐疑的看向衙役:“升的什么堂,办的什么案子?” 衙役回道:“是外郭成甜水巷张为田的案子,状告商总墨隽扣押工钱,以及和钱庄勾结蓄意设圈套之事。” 刘主事一愣:“这么巧?”话罢,又觉失言,连忙转过话题:“那墨隽是要……” 衙役道:“小人现在要羁押墨隽去堂前问话。” 刘主事下意识否定:“这怎么可以?本官也要提审墨隽。”若是让京兆尹提审了墨隽,那他们户部在想要提审墨隽,可就麻烦许多,光是一道一道的手续就能墨迹死。 那衙役面露难色:“大人有事还请等我们京兆尹大人下了堂再议,小人实在做不了这个主。”话罢,就朝着一旁的衙役递了眼色,那看门的牙子会意,连忙一边搀扶一边簇拥着就把刘主事往一旁的院子引过去:“大人先入座写着,小的这就给大人奉茶。” 七十五章这是刁难吗? 然而令刘主事没想到的是,从清晨一直等到正午,都迟迟不见京兆尹的身影。一壶茶空了又添,添了又空,直到茶叶都泡的没颜色了,都不见京兆尹的影子。 刘主事终于按耐不住,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什么样的案子,审了几个时辰都没完?” 话音刚落,京兆尹的声音便从门口响了起来:“这位是……?” 刘主事脸上的怒色还尬在脸上,没成想京兆尹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连忙收起自己的表情,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见过沈大人。” 他尴尬道:“下官是户部主事。” 户部主事不过从五品的官儿,而京兆尹则是正儿八经的三品大员,刘主事只觉得后背不停的在冒汗,也不知京兆尹大人听没听到自己的抱怨。 京兆尹微微颔首,径直走到了主坐上,才看向面前的刘主事:“什么事?” 见京兆尹没有让自己落座的意思,他心叫不好,恐自己刚才的牢骚被这位沈大人听到。他只得继续弯着腰,就连说出的话都变得文质彬彬,也没了方才的急迫:“户部侍郎叫下官来提审墨隽……” 他鼓起勇气道:“希望大人能将墨隽交由户部。” 抬出了个户部侍郎,这样气势上也不算太过于矮了罢。 京兆尹微微讶然:“哦?提审墨隽?”他皱起了眉头:“可是本官刚接了状告墨隽的供状,论理论法,都不能此刻放人啊。” 京兆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交由户部是什么意思?” “这……”刘主事在内心腹诽,现在谁人不知墨家的盐庄炮炸惹出了命案,更有私炮房的嫌疑尚未洗清,难道户部提审墨隽不应该?可他沈大人却在这里装傻,袒护意味未免太过。 可自己犹疑了半天,都不见京兆尹回话,显然是打算糊涂装到底。刘主事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南海私炮房一案,还有许多灶户运商状告墨家盐质问题……” 京兆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几桩案子。”随即,他又道:“这几桩案子,分到你们户部了?还是已经立案侦查了?” 刘主事面露尴尬:“圣上还没有裁定,只是盐务之事向来归户部所管……” 此话一出,京兆尹当即不悦:“你们户部要查盐务,本官自然拦不着。可如今有百姓状告墨隽,本官不仅不查,还把人送到了户部。你让老百姓怎么想?你让那状告墨隽的原告怎么想?刘主事,你少在本官这里打马虎眼。” 京兆尹的声音极冷,“我看咱俩也不必兜圈子了,谁人不知这墨家与我沈家结了亲?如今有人告了墨隽,我还把人交到户部,明日就得有人参本官包庇亲眷!”他怒喝道:“你们户部要来提审可以,手续呢?公章呢?公文呢?主管这案子的是谁?他的表文呢?” 京兆尹一连串的发问,直接将户部的刘主事问懵了。刚上任的他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一身冷汗,连忙告罪:“沈大人勿动气,这……下官也是接了我们大人的令……而且只是提审,只是提审。” 他讨好的虚笑了一下,“我们大人没说提审完墨隽就不放回来了,还是要送还京兆尹大牢的。”刘主事仿佛从没有开口说过把墨隽交由户部这样的话,如今又成了提审完还要送回来。 然而他的小九九即刻就被京兆尹揭穿,沈大人道:“既然如此,就来我们京兆尹大牢提审。” 言外之意,是别想把人交出去。一旦交出去,如果不换回来,他京兆尹还能去户部要人不成? 几个回合下来,刘主事的步步败退,最后颓然拱手作揖,“下官告退。” 灰头土脸的回了户部。 刘主事哭丧着脸,抬手敲门,噔噔噔三下,里面传来一声进来,他心中的郁闷更加深了几分。一开门,只见侍郎大人宋怀予在案几前翻阅公文。 “人带回来了?”问这话的时候,宋怀予连头都没抬。 刘主事怯怯的:“京兆尹府今早刚接了状告,那被告正是墨隽……下官去的时候,墨隽正在被提审,所以……” “那什么时候带过来?”可宋怀予却不接话茬,直接打断。刘主事当然听清楚了这言外之意话外之音,那就是,他们提审他们的,户部依然要人。 刘主事心道不好,神仙打架,难为他这个跑腿办事的小卒做什么?他陪着笑脸小心翼翼道:“京兆尹大人说,若要提审,尽管去京兆尹大牢。只是需要公文公章等手续,他才好办事。” 话罢,刘主事用余光看着宋怀予的脸色,连忙补充道:“京兆尹大人说,被状告的墨隽是他的亲眷,是自己儿媳的娘家,为了避人口舌说他包庇,流程上更要严谨些。” 此话一出,厢阁内有短暂的宁静,一瞬间,刘主事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然而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勃然大怒和斥责,宋怀予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依然连头也没抬:“那便按流程办手续。” “什么?”刘主事一愣。 宋怀予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声音淡淡的:“咱们的手续要比他们更严谨。表文、奏文、各个大人的公章、手印、签字,一个也不可少。否则将来有人说咱们巴结他京兆尹大人,帮他为亲家舞弊就不妥了。” 有那么一瞬间,宋怀予的眼光中竟然一闪寒芒,“他不是要手续吗?咱们就给手续。” 刘主事连忙低头称是,他心道不好,这宋大人显然是较上了真,与京兆尹府堵上了气,可若真是这样,岂不是要让他跑断了腿? 果不其然,光是第一关,就耗上了整整一天的功夫。 宋怀予大人让他写表文,来龙去脉要清晰明了,涉及的人物要阐明,可光是这一关,就费了他整整一天的功夫。单单是查阅这南海私炮房一案,就让他掉进了卷宗里出不来,字字句句,要简明扼要言简意赅,还不能漏掉至关重要的内容,不能断章取义。 而宋怀予说了,一层层按规章制度来,刘主事写完了交给自己的堂主事审阅,堂主事审阅过关再交给员外郎,员外郎说可以了再交给郎中,郎中看完了再给他侍郎大人宋怀予看。 可一层层下来后,这个说不行,那个说不对。他一连写了好几份表文,好不容易所有人都说可以了,交给这位侍郎大人宋怀予,又被否决了回来。这个句子容易有歧义,那个句子不够严谨,折腾来折腾去,再写一份,再从头往上一层一层的递…… 一直到第二天正午,都没写出个令人满意的奏文来。 刘主事欲哭无泪,宋怀予却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这表文若给人留下了话柄,谁来担这个责任?” 刘主事只能低头领命:“都是下官考虑不周,下官这就再写一份。” 七十六墨隽回府 折腾到后来,连几个堂主事、员外郎、郎中都不耐烦了,每次交表文,粗粗扫了一眼就说写的可以,可再往上交的时候,又被宋怀予打了回去。 到最后,堂主事看向刘主事的眼神格外的古怪,他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表文,欲言又止:“你不是……得罪员外郎大人了?” 就在刘主事自己都这么认为的时候,员外郎大人终于松了口,他满目欣赏的看向刘主事:“辛苦你了,这份表比文可以说天衣无缝,届时谁也不会说你什么,你放心大胆的去要人,将来若是有什么纠纷,也没人会说是你的不是,更不会怀疑你官商勾结结党营私。” 那眼眸中的关切、放心、欣赏,让刘主事潸然泪下,险些下跪。他只恨自己没有看清楚上司的苦心,再三道谢:“多谢宋大人指点。” 他长舒一口气,拿着表文挨个盖了章,一路就往京兆尹府去。一路上连呼吸都变得欢愉雀跃,然而到了京兆尹府,师爷看着他从怀里掏出来的表文:“不知大人要约什么时辰来提审墨隽?” 刘主事眉开眼笑:“就现在。” 话罢,抬腿就要往里迈,可师爷却面露了难色,他尴尬道:“可是现下墨隽正在被提审啊……”师爷弯腰陪笑:“不如大人明日再来?” 刘主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哭丧着脸:“师爷您行行好,告诉下官,究竟什么时候能提审墨隽?若是京兆尹大人不愿意让下官提审,也给个明话不是?” 师爷大惊失色:“刘大人误会了,实在是那张老头告的勤,三番五次的来申诉,又扯上了钱庄,那墨隽被他咬的死死的,我们大人也是按规定办事……” 师爷压低了声音,伏在刘主事的耳边:“若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我们大人也不会这么频繁的提审墨隽,到底那墨隽还是我们少夫人的孪生哥哥,不瞒您说,我们少夫人这些日子以来和我们公子吵了不少架了,大人天天脸色难看的紧呢。” 刘主事一愣,连忙道:“难为沈大人了。”他摆摆手:“下官明日再来罢。” 然而到了第二日,刘主事刚一到京兆尹府衙门,就看到张老头正在府衙门口哭天抹泪…… 就这样,刘主事愣是没有机会提审到墨隽,案子办不了,成天借酒消愁。堂主事看不过去,给他支了个招:“那个墨暖,长安城里都传闻,商总墨隽就是一个傀儡,不然你去提审墨暖,不管问出什么来,也算是曲线救国了。别到时候上面怪罪起来,说你什么也没干。” 刘主事恍然大悟,连忙去了墨府,可刚一到场,就看到墨暖面前正站着户部的员外郎,两个户部的人在墨府门前相遇,彼此都愣了一下。 “本官是奉侍郎之命,来问墨掌柜的话……不知刘主事是?”员外郎道。 刘主事尴尬一笑:“没事,没事,路过,路过。”干脆什么都放弃了。 就这样,半个月过去,愣是没有人提审了墨隽。而从墨暖那里问的话,无非是她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能说出来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商道上的事。 终于,风向渐变,长安城的百姓们看到墨暖、墨隽等人不住的被提审却始终没有个所以然,开始怀疑他们到底犯没犯事。 茶楼、酒楼、饭馆、街边的地摊,人人都开始怀疑,墨家是得罪了人,才被百般折辱。同时也说明了墨家实在清白,否则不会一连数日还一丁点的罪都没判下来。 风言风语散播的极快,而乐坊的爆炸一案却从始至终没有下文,然后一个牙行的掌柜却突然失足落水,直到衙门的人去搜检他的牙行,才发现久远的文书契约,白纸黑字,赫然写着墨家爆炸的盐庄,是刑部侍郎售出。 谁人都知道,那刑部侍郎是太子门下。 户部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封了那个牙行,将里面所有的文书全部抱到了户部衙门,查了几天几夜,发现所有被状告墨家的脏盐,都出自这个盐庄。 流言纷纷,说爆炸是盐庄工人蓄意报复。 “什么?小女子什么都不知道……况且当年这个地皮我们是从南海的牙行买的,怎么可能在长安城的牙行那里……”墨暖被提审时,瞠目结舌:“我们那的工人都是当时盘下来就带的,跟了我们多少年,怎么可能蓄意放火爆炸呢?我们自家工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此话一出,案子才终于审明白。南海知府也终于传来奏文,那爆炸的盐庄已经彻底清理干净。庄子的最深处才是爆炸点,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据调查,那原本是几间废弃的暗格杂屋。而工人也都是当年盘地皮时的旧厂工人,所有的劣质商盐均出自这个盐庄…… 宋怀予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所有案子的审理全都呈交给了陛下,却没有下一丝一毫的结论。 “南海盐庄走水、墨掌柜听闻管事丧命、奔丧途中遭遇暗杀、乐坊又爆炸、无数灶户状告墨家商盐、刑部侍郎的地皮……” 桩桩件件,如实叙述,可连在一起就太过巧合,宋怀予什么都没说,只是安安静静的告退了,临走时,陛下的脸色铁青。 听闻,当夜陛下就召集了户部侍郎宋敬,问了一个极其刁钻的问题,并询问了盐务事宜,至于宋敬怎么回答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翌日早朝,户部群臣纷纷上奏,指责太子觊觎盐务,不尊圣上。陛下大怒,当朝下令盐税之事任何人不得插手,而太子早前请奏的设巡盐差使一时,也被当庭驳回。 甚至,连那些被提拔举荐的巡盐差事的人选,都被一一贬黜。 墨隽终于被释放,走出大牢的时候,竟有好些个商会里的商者。几个掌柜喜笑颜开的出来迎接,各个致谢言辛苦,话里话外,都在庆祝巡盐御史一事被驳回的事。 墨隽好容易得见天日,被明晃晃的日头刺得眼晕。几个盐商一窝蜂的涌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墨隽却还摸不清头脑,但面上却什么也没露。 既没有展现出什么在牢里受苦的磋磨样子,也没有展现出什么欢欣雀跃,他只是淡淡的,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众人:“多谢各位来接在下,改日定专门上府致谢。这些日子多谢诸位帮墨某维持商会大局了。” 话里话外,滴水不漏。 七十七章嫡庶对峙 天气晴朗,万物回春复苏,就连柳树都已经长出了嫩芽。 墨隽终于回了墨府,墨昭也前后脚的被放了出来。才一进门,族人亲眷一窝蜂的涌了上来,嘘寒问暖,好不热闹,墨隽透过人群张望,却迟迟看不见墨暖的身影。 “当家的,长姑娘为您请了郎中,已经在候着了。”柏酒适时上前,墨隽当即会意。墨昭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劳长辈们挂心,稍后我在向长辈们请安。” 话罢,兄弟二人便跟着柏酒走了。 墨府的蜿蜒石子路很是清凉,路旁都是名贵花草,正发着嫩绿的芽,散发着清新之气。被关了好几日的墨隽已经是胡子拉碴,却目光炯炯,毫无懈怠倦懒之意。 “这些日子,可出了什么事?”才一离开人群,墨隽就开口询问。 柏酒微微侧身,始终走在距离墨隽一步半的身后,她的声音向来沉稳,娓娓道来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末了,补充道:“大当家二当家关了多久,长姑娘就多久没有睡好过觉了。几乎是夜夜不成眠,今日听闻大当家和二当家可以回府,一口气送下来,整个人就摊在榻上好久都没能起身,精神反而松懈下来了。” 墨隽淡淡的嗯了一声,眸光闪了闪,他无意识的转着手中的墨玉扳指。墨昭则叹了口气:“让长姐忧心了。” 终于到了墨暖的院子,推开门的那一刹那,看到一个面容憔悴,眼下乌青的墨暖。墨昭和墨隽连忙凑上前,“长姐。” 墨隽当即坐在了墨暖的身侧,而墨昭则坐在了墨暖对面的红木雕花椅上。早已候在一旁的郎中连忙上去搭脉,墨暖关切地看着,眉头紧紧的蹙着,直到郎中捻着胡须道一声:“没什么大碍”,她的面色才终于和缓。 “只是二位爷都有忧思过度伤脾伤肝的情形,需得开几贴药,滋补滋补,便没什么大碍了。”郎中开了几剂药房,便提着药箱离去。 一旁的两个丫鬟端着两盆温水接着就凑了上来,早已浸泡好的帕子端端正正奉在了墨隽和墨昭的面前,他二人连忙拿起,擦了把脸,才觉得干净舒爽了些。 墨暖轻抬了手,丫鬟奉着脏帕子连连退下。 随着木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屋内登时静谧无声。墨隽却没有急着开口,他在心中略一思索,方才开了口:“长姐如今有何打算?” 墨暖对上墨隽的视线:“真正的导火索还没有查出来,这事并没有结束。” 墨隽和墨昭当然知道墨暖指的是什么,数月前那封莫名其妙的信,误报墨暖的亲信柏酒意外惨死,导致墨暖千里奔丧,路途又几次三番遭遇误杀…… 如此种种,还没有调查清楚。 “即便是太子殿下与四殿下之间的斗争,又怎么会早早设伏我们墨家?南海盐庄的地皮,可远在咱们搬来长安之前。”墨昭一阵见血的指出了问题的核心,也是墨暖至今都不肯松口的核心。 墨暖眸光甚至渗出了冷意,她缓缓对上墨昭的视线:“你心中有数了?” 墨昭却不急着搭话,他转而看向墨隽:“隽哥儿可心中有数?” 屋内登时静谧,唯有案几上的珐琅鸟兽纹熏炉正飘着袅袅香烟,丝丝绕绕,悠荡在鼻息之间。墨隽默了一默,竟看不出他的呼吸起伏,只见他缓缓抬眼,对上墨暖秋水无波的眸子,一字一句:“我心中亦有数。” 此话一出,三人相望,却无一人急着开口。微妙的氛围弥漫在姐弟之间,连拿沉木香气都似乎变得扭曲,却又好似每个人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最终,是墨昭先起身:“多劳长姐费心了。” 墨隽眸光猛地一紧,墨昭却恍若未闻,只向墨暖行了一礼,温声说道:“弟弟告退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墨昭的步子刚往屋外迈去,墨隽立刻起身,拱手作揖:“长姐,我也先回屋去了。” 而墨暖似乎对二人的这般反应并不讶异和好奇,她只是淡淡的端起桌边的琉璃茶盏,用茶盖撇着漂浮的茶叶,轻轻的吹着热气,嗯了一声,连眼睛都没抬。 墨隽转身就往屋外走,一路上行走带风,没几步路就追上了墨昭的背影,他猛地一把拽住墨昭,“你什么意思。” 墨昭似乎并不意外会被墨隽拦住,他的眸光微垂,看了看自己肩膀处落着的骨节分明的手,又缓缓抬眼,才对上墨隽的视线,他的声音始终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怒之色:“这不是谈话的地方。” 墨隽见状,迅速的松开了手,径直掠过墨昭的身侧,只留下一句话:“去我那。” 而在墨隽的院子里,自己屋里原本的通房丫鬟们早已被墨暖发落了出去。几个丫鬟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等到墨隽回来,纷纷伺候在侧,都眼巴巴的等着表现自己。可谁想到墨隽却阴沉着脸回了屋,一屋子的婀娜身姿连看也没看,大手一挥,让她们全都退了下去。 几个丫鬟心中难掩失望,可一抬头,看到正要进屋的墨昭,也只能低头敛目的挨个告退。 墨昭关门的身影正好挡住屋外明媚的阳光,墨隽看着墨昭,一言不发。而墨昭则是淡淡的对上墨隽的眼神,“你想说什么?” 声音仍然是那副淡淡的样子,没有什么喜乐。 “为什么不阻拦长姐?”墨隽看着墨昭,眼中颇有等一个交代的意味。 “长姐何曾是我们能阻拦的了?”墨昭答道,此刻墨隽正端坐在主位之上,而他墨昭的身侧就是一个圈椅,他却没有半分坐下的意思。 “这不一样。”墨隽的声音冷了几分,看向墨昭的眼神也更加犀利,他的家主威仪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是昔日那个少年郎。 这份威严用起来,得心应手。 墨隽一字一句咬着牙道:“这是人命,是杀孽。”他猛地起身,走到墨昭的面前,将声音压得极低,可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就被墨昭打断。 墨昭偏头看着他:“所以,你能阻拦接下来的他们,不对长姐做些什么?你能停止这一切?我们谁都不能。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我们没有资格插手。” 墨昭对上墨隽的视线:“你,我,谁都没有资格插手。” 七十八章柏酒犯错 这一日阳光明媚,春光和煦。墨府一连半个月以来,往来宾客络绎不绝,一改之前的门前寥落。 而墨隽墨昭二人则迅速的投入到了商帮和盐务的事务上去,大刀阔斧的进行着诸事改革和规章制度的重制,每日忙的不见人影。 就连墨暖,每日早出晚归,就连小辈们的晨昏定醒都免了。 而墨册的脸色却不知为什么愈发的难看,成日里在府中吹胡子瞪眼,动辄吹毛求疵。嫌这个婢女的礼行的太过敷衍,嫌那个小厮回话的规矩太不严整,发了好一通脾气,甚至还叫来了墨府的女管家柏酒,要问问她到底是怎么管家的。 可墨府上下传遍了话,都找不到柏酒的身影。 墨暖房里的丫鬟怯怯的来回了话:“柏酒今日一早就出了门,是领了长姑娘的命,可能是有什么要事要办,不如……” 墨册房里的长随嬷嬷冷笑道:“原来是这样,这墨家的长辈,还得等着一个婢女有空了才行。” 那丫鬟当即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说已经差人去找柏酒了,这就让柏酒来回话。 可这些下人哪里能知道墨暖和柏酒的行踪?长安城里的铺子都去了个遍,从外郭城找到外城,从东市找到西市,从墨家上下所有人的盐庄一直找到墨暖新买的东郊地皮,宛若大海捞针一般。 而柏酒匆匆赶回去时,已经整整过了两个时辰。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进门,看到墨册脸色铁青,满地碎瓷片,跪了一屋子正哭泣的下人。 柏酒不慌不忙的双手交叠福了一礼,“奴婢给老爷请安。”她的神色恭敬有礼,没有丝毫的怠慢,也没有分毫的慌张,却始终没有开口发问这些人做了什么。 墨册却眸含厉色,出言讥讽道:“柏酒管家好大的官威啊,我这老头子都得在这里等着你大驾光临。” 此话一出,柏酒当即稳稳当当的跪在里原地,低眉敛目:“柏酒不敢。”却没有解释自己去干什么了,以至于墨册发了好一通的脾气,整个墨府却找不到她柏酒的身影。 墨册的老婆没好气的白了一眼,撇着嘴:“到底是从小就跟在暖丫头身边的人,日理万机,比不得咱们这些闲散老货,还得专门等着一个丫鬟来回话,下次老爷要是再有什么看不过去看不顺眼的,记得先排一排柏酒的时间,待她有空了,咱们才有人搭理。” 话语难听至此,可柏酒就是不接茬,她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洁白的额头紧紧的贴着砖石地面:“老夫人这么说,是折煞奴婢了。” 柏酒字句清晰:“盐庄诸事繁杂,南海旧案还有些琐碎事务,户部的大人叫奴婢过去问话,所以奴婢回来的迟了,还请老爷见谅。” “至于为什么无人所知,奴婢私心想着,奴婢去衙门回话的事人越少知道越好,下人们都是没有主心骨的,本是没有的事再听了多生猜疑诽谤反而不好,于是也没向其他人交代什么。”她的声音稳稳当当的传在了墨册的耳朵了,墨册儿媳抿嘴一笑:“这丫头说话,好像问你去哪了反成了我们的不是了。” 柏酒回道:“主上询问奴婢行踪是理之自然,奴婢没有这个意思。”话罢,她缓缓起身,挺直了脊背,对上了墨册的视线:“不知道这些下人们犯了什么事,惹了主子不痛快,还请主子们明示。” 墨册冷笑道:“柏酒,墨暖把管家的职责交给了你,你若是担不起,趁早让开好好伺候自己的主子饮食起居,你要是不能做,干脆换人!”他怒拍桌子:“整个墨家的下人是要翻了天,你教的什么好规矩!” 柏酒默了一默,转头看向跪在两旁的丫鬟小厮,其实来的路上传话的小厮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无非是下人擦桌子的时候失手打碎了个异国货,珐琅的灵兽瓷瓶。 再就是小丫鬟们拌嘴偷懒,小厮们背地里赌钱。这些事哪个大宅大院里都是免不了的,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太过分,她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管教下人,松松严严的,只要在主子面前规规矩矩地,总不能太过泯灭人性不是?可没想到这些事竟然连着被翻了出来,也是巧,偏偏让墨册这个难缠的老头子撞见了。 柏酒低头认罪:“是奴婢疏忽管教了。” 墨册却不依不饶,刚要开口说话,却被自己的儿媳妇王琼岚递了个颜色:“公爹,婆母,柏酒姑娘掌事理家又要帮助长姑娘,诸事繁杂,况且她也才来长安没多少时日,难免力不从心。到底她是暖丫头身边用惯了的,也得给暖丫头个面子。” 此话一出,墨册竟然难得的没有反驳,墨册沉默不语,捻着胡须,“一个一个的执家法,柏酒监刑。罚完了,再来回我的话。” 柏酒稳稳当当的一声:“是,奴婢告退。” 可转身离去的一瞬间,眸光一闪而过一抹难言的神色。 几个奴婢和小厮挨个退去,一直跟着柏酒走到了墨暖的院子,门吱呀一声关上,柏酒回身,当即乌压压跪了一片。 “柏酒姑娘,奴婢们实在是……”为首的几个丫鬟边哭边开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柏酒打断。一路上一直一言不发地柏酒终于开了口:“行了,我都知道。” 她的眼风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庞,声音听不出什么怒气,“不必再多说了,犯在了主子的手里,我也没法子救你们。” 几个下人颓然的低下了头,几个喝酒赌钱的,默默将手掌伸了出来。戒尺已经奉上,柏酒立在一旁,看着他们挨个排着队的挨罚。 一直到夕阳西下,才算执完了刑。可柏酒去寻墨册的时候,墨册房里的人回话说正在用饭,让过会子再来,而柏酒过会再去的时候,墨册的儿媳正坐在院子里,见她来,一愣:“你怎么过来了?” 柏酒答道:“奴婢执刑完毕,来回主子的话。” 墨册的儿媳做出讶然的模样,哎呀一声:“都怨我,忘了这事,已经服侍了公爹和婆母安神汤,这会子都已经睡下了。” 柏酒刚要回话:“那明日还请大娘子向主子……”一句向主子说柏酒已经来过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墨册的儿媳妇王琼岚就打着哈欠打断道:“你明日一早再来。” 七十九章感谢 然而真的到了明日一早,柏酒五更天就已经出现在了墨册的院门前。 听到小厮来报的时候,墨册的大娘子正在帮墨册盛着清粥小菜,一碗荷叶粥清香甘甜,听到柏酒已经候在门外了,墨册的脸色当时就难看了几分。 大娘子叹了口气:“这柏酒的心思缜密,不比墨暖差多少,我看你是防不了她。由着她去罢。” 此话一出,墨册的儿媳妇王琼岚神色当即一凛,她不动声色的拿起筷子夹了块肉给自己的小儿子:“婆母说的有理,只怕是那柏酒已经猜到了公爹的用意,只等着见招拆招呢。” 墨册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一言未发的闷声喝着粥,半晌才道:“就说我知道了,让她这几日好好整顿家规家法。” 柏酒领到这条命令的时候,面上仍没有丝毫的反应。可话传到墨暖的耳朵里时,墨暖的脸色却极其的难看。 彼时她正在茶楼的二楼靠窗处和宋樟品着茶,窗外街道车人马龙往来路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一个小厮匆匆上来,宋樟品茶的动作仍是行云流水,只是低头饮茶时的眸光却落在了那名小厮在墨暖的耳边低语的动作。 “我知道了,你回去。”墨暖的声音淡淡的,可那神色分明是已然不高兴。 宋樟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挑了挑眉:“怎么了?” 墨暖从唇齿间扬起一抹极其轻蔑的笑意,而眼眸中却渗着冷意:“他们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谁们?”宋樟下意识的一问,墨暖却没有回答,眼神深远。宋樟略一思索便反应了过来:“你们墨家的人?” 他收起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叹道:“也算是情理之中。都是你们墨家的人嘛。” 墨暖抬眼看向他:“难道我就不是墨家的人?”言语之中还带了几分怒气和质问的意味,话一说出口,宋樟就愣了一愣,墨暖旋即回过神来:“抱歉。跟你没有关系。” 宋樟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调子慢慢的,尾音轻飘飘的:“这就完了?不得赔偿我点什么?” 墨暖盈盈一笑,“是宋敬大人的意思?” 宋樟顿时没了兴趣:“你好没意思。”他不过随口开个玩笑想敲诈一笔,可墨暖却扯到了正事上面,言语之间成了宋敬要她给银子,这个女人总是能四两拨千斤的轻飘飘的将他的话打回去,一点亏不吃,一点便宜也不占。 看着墨暖这妥帖周全的虚伪笑靥,他真心觉得墨隽那皮笑肉不笑的习惯也是随了她。 可看到宋樟几乎要翻上天去的白眼,墨暖却眉眼皆是笑意。她从水袖中掏出一张做工精致的木牌,四周还镶了金边,放到了宋樟的眼前。 “什么?”宋樟倚着后背,一只胳膊搭在窗台上,他挑起眉头,看向墨暖。 “多谢你千里迢迢,护送我的弟弟去南海寻我。”墨暖道,她将木牌又推了一推:“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若是银钱,辱了你的朋友义气。思来想去,我包了南楼西苑的角儿,卫双槐。随时去,随时唱戏。” 卫双槐是近两年来最火的角儿,多少富贵老爷公子哥请她唱戏都得排队候着,如今墨暖竟直接包下了对方三年的场? 宋樟一愣,眼底映着桌面上的这张雕花木牌,为了这么一张木牌,只怕所耗钱财,不下千金。 宋樟默了一默,倒也没推辞,直接将牌子收进了怀中。他笑道:“还是墨大掌柜了解我,还是美人儿有意思。” “不过。”他顿了一顿:“我也不全是为了护送你弟弟。”宋樟的眸光中难得含了几分认真的光芒,“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什么事的第一反应都是为了旁人么?就不能是为了你?” 墨暖一怔:“什么?” 宋樟却不接话,他翻了白眼,“没什么。”话罢,抬手提起茶壶将潺潺清茶倒入盏中,二人面前登时飘起一股幽香之气。宋樟又道:“你族人要怎么办?你怎么和他们交代?” 墨暖的眸中浮起一丝冷意:“没什么好交代的,本就是你死我亡的事。他们该明白,若不是我破了局,下一个出事的就必是墨隽,再是墨昭。” 她对上宋樟的视线:“这事也还得多劳烦你和宋大人了。” 原本盐务之事就归户部所管,宋樟冷笑一声,竟难得的从眸光中迸发出刺骨的寒意,有那么一瞬间,那份阴冷宛若一条等待着撕咬猎物的毒蛇,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微眯,眸光落在窗外的人来人往,“户部原本就是掌管盐务之事的,你只管放手去做,剩下的我来摆平。” 月上梢头,墨暖终于回了墨府,才一进门,小厮就连忙迎了上来:“长姑娘可算回来了,老爷今日查了几个姐儿的功课,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说这话的是墨昭的妾室詹几枝身边的小厮,墨暖神色无波的点了点头,回屋不慌不忙的换了身衣衫才往墨沅那里去。 才一进院子,就听见墨沅哇哇大哭的声音,以及墨册的训斥声。墨暖的眸中一闪而过一抹不悦之色,步子往屋里迈时,纷纷目光都投在了她的身上。 墨册的声音戛然而止,墨沅看到墨暖的身影,脸上的恐惧更放大了几分,一时间竟然连哭都忘了,甚至怯怯的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了?”墨暖将墨沅的动作尽数收入眼底。 “不是我说你,你爹娘走的早,长姐如母,可你看看沅儿的功课和女工,都荒废成什么样子了?字歪歪扭扭的不像个话,学究讲的东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成日里到底在做什么?”墨册气道,自己的大娘子也从榻上拿出一块绢布来,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一朵蔷薇花。 墨暖接过一看,也不过是针脚略微粗糙了些,不能说绣工差,只能说是绣时不专心罢了。 她看向墨沅:“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这一问,墨沅当即哇哇大哭,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阿沅知道错了,长姐别生气,长姐别责罚我……” 墨暖眼眸微微一垂,她竟不知往日的严厉在弟弟妹妹心间竟然留下了这样大的阴影么?如今墨沅吓到哭都哭不利索的样子,令她实在心酸。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墨册就在一旁呵斥道:“该让你长姐好好责罚你!她平日的严厉你都忘在脑后了?” 墨册对墨沅这样的严厉令墨暖有些不适,她黛眉微蹙,朝着墨沅招了招手:“你来。” 可墨沅却怯怯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连抽泣似乎都在看着墨暖的眼色。墨暖腾在空中的手,登时变得有些尴尬。 柏酒见状,连忙上前哄着,牵起了墨沅的手,一边给她擦着泪,一边拥着她往墨暖身边走去。 而墨暖接过墨沅的一瞬间,就将她往自己的身后拽了拽,墨暖微微侧步,不动声色间就将自己的半个身子挡在了墨沅的前面。 她盈盈一笑:“阿沅还小。” 八十章墨沅还小 墨沅被墨暖挡住的那一刹那,就失去了墨册的视线。她怔怔的站在墨暖的身后,偌大的身影遮挡在她的面前,墨沅不由得抬头仰望着墨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感觉到了保护。 然而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墨暖不仅没有批评她,反而替她说起了情:“近日家里事多又乱,阿昭又被关了进去,她的两个嫂嫂又惹出事端,她哪里能够安安稳稳的学习?” 墨暖的声音极是轻描淡写,言语之间就将墨册口中她墨沅天大的错处变成了情有可原的小事,而听到墨暖这么说,她原本愧疚自责的心突然就越来越委屈,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的掉落,竟无声的哭了起来。 墨册愣了一愣,没料到墨暖是这般反应,反倒显得他墨册刁难人似的。墨册冷笑一声:“你不必为你自己的管教不严开罪。即便沅儿是庶出,也不能对她疏忽至此” 墨暖笑了笑:“爷爷这话说的,自古只有登不上台面的小户人家才会苛待庶出,咱们家从来没有这样见不得人的刁钻习气。墨沅的教养嬷嬷都是从宫里退下来的老人,教书的夫子那也是中了举的,从前墨芊在府里有的规格待遇她也是一个模样,从没有少她分毫,断不存在什么苛待庶出的事来。” “照你这么说?该有的教养嬷嬷教习夫子都有了,是她墨沅不够争气了?”墨册道。 “沅儿年纪小,容易被杂事分身,也是理之自然。”墨暖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靥:“但家中族老这样惦念,墨暖替沅儿谢过爷爷。”话罢,她回身牵起墨沅的手,低下身子使自己的肩膀与墨沅能够平齐,她对上墨沅的眼睛:"沅儿听话,看你把爷爷气成什么样了?快向爷爷赔礼认错,说你以后会好好学习的" 墨沅怔怔地看向墨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自己的手就被墨暖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墨暖的眼神中含着一股莫名的安定感,她缓缓地点了点头,看向墨册,双手交叠行了一礼:"沅儿知错了,沅儿日后一定多加苦读,不再荒废时光了,请爷爷不要生气了" 话罢,墨暖就笑道:"沅儿知错就改,是个好孩子"她丝毫不给墨册其他话柄的机会:"你爷爷最喜欢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了" 话先说到前面,反而让墨册不好发作,他自然明白墨暖是什么心思,从鼻子里没好气的哼了两声,板着脸,一言不发 墨册的婆娘见状,连忙道:"沅儿听话,去把你爷爷今日问你的功课好好抄上两遍,抄完了再来跟你爷爷背了听让你长姐好好监督你,好不好?" 墨沅听到这话,还以为几个长辈要放过自己,连忙应声说好,连墨暖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墨暖见状,也只能领着墨沅离开 月朗星疏,墨沅低着头,手不断地绞着丝帕,跟在墨暖的身后一步一步走着她踩过细细的石子路,听着鸟声阵阵,终于鼓足勇气,道:"沅儿知道错了,给长姐添麻烦了……" 自从墨芊给她说过当年爹娘死后长姐做的事,她便对长姐有了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感情,有敬重,有怖畏,更有一层她不敢宣之于口的恐惧…… 这份道歉,她也说不明到底是因为真的愧疚,还是因为那层深埋在骨子里的惧怕。 然而墨暖的反应却远远在她意料之外。 弯弯的月亮挂在漆黑的夜幕之上,远处是鸟鸣声阵阵,四周是清幽的花草香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山峦寂静。而墨暖只是停住了脚步,缓缓地转身看向自己。 她再一次看向自己,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半分的喜怒,有那么一瞬,墨沅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疯狂的鼓动,震得她头脑嗡嗡作响。 “墨沅,你如今几岁了?”她没有想到,墨暖开口竟然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沅儿过了今年九月,就八岁了。”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也算是懂事的年纪?” 墨沅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只记得长姐曾经说过,她四岁识得千字,六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早已跟随爹娘出入各色场合,算的一手好账目和盐务算筹。如今这话,仿佛是在点什么。 墨沅只得硬着头皮:“沅儿虽不及长姐聪慧,但愿意用心去学习。” 墨暖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她回过身继续往前走:“既然如此,那有些事就可以告诉你了。”墨暖头上的步摇稳稳当当的落在墨暖的耳边,不见丝毫的晃动。 “沅儿,今日册爷爷并不是真的关心你的功课,他是打着长辈的旗号,用着你的借口,来达到牵制我的目的罢了。”墨暖平静地说着。 “什么?”墨沅一时没有领悟过来。 墨暖继续走在这石阶小路上:“你难道没有发现,近几日的册爷爷脾气大得很?家里万事万物都看不顺眼,一会说是丫鬟不得力,一会儿说是小厮没有规矩。” 墨沅感觉自己似乎就要悟到了什么,她脑海中的两个身影逐渐的重叠在了一起,她怔怔的说出了心里最自然的想法:“然后,才能斥责柏酒……” 墨沅一边说着,一边仰起头望向墨暖,月光的银辉洒在她的脸上,光线深深浅浅,说不出的好看。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个孤鸦寒月狂风暴雨大作的夜晚,去偷偷开馆的长姐,应该也是面前的这样一个人。 墨暖似乎对墨沅的开窍很是欣慰,她的面色变得柔和许多,说话的调子也变得慢慢的:“所以才能名正言顺的使得柏酒日日待在墨府,不得出去帮衬我。” “至于你呢?沅儿?你自己如何觉得?若我告诉你,你的册爷爷今日并不是真心关注你的功课,你可会失望?”墨暖偏过头去看向墨沅。 墨沅的心有那么一瞬间是挣扎的,那种庶出也被如此重视的心、那种族总长老甚至因为庶出功课荒废而怒斥嫡出的骄傲感,在顷刻间碎裂,她甚至都能听到裂痕产生时那细碎的声音。 可她觉得,似乎这样才是合理的。墨沅低眉敛目:“长姐,沅儿明白了。” 墨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落差感,她看着眼前的路:“沅儿,你年龄渐长,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长姐近期要做一件事,册爷爷十分想阻拦的一件事,由于种种原因,他不会明着阻拦我,只会暗地里使这样的法子来绊住我的脚步。”墨暖一字一句:“所以沅儿,你不要给别人把你当工具使的机会。” 八十一章动手 之后的日子,无论墨沅的功课怎样被查,墨沅都能倒背如流。即便应对的不算得心应手,也勉强算得上在努力的应付墨册。 只是她的心智比起墨册来实在差的远,墨册那些弯弯绕绕的话,她怕是都听不懂。为了怕说多错多,干脆闭口不言,问多了,就是嚎啕大哭,哭的不能自已,引得一屋子的人来求情,让墨册别太严厉。 墨册吹胡子瞪眼:“她嫡出的长姐放养她不管,哪个高门大户是这样的规矩?她长姐不管她,墨家还能真没人管了不成?” 墨沅边哭边道:“爷爷错怪长姐了,长姐每日都会来查问我的功课,我的作业每日都要送去长姐的院子的……是沅儿自己不争气,求爷爷不要责怪长姐,长姐日夜辛劳,还要操心沅儿,是沅儿不孝。” 而此时墨沅口中正在操劳的墨暖,正在户部侍郎大人宋敬的府上。 四月春日暖,桃花盛开。宋敬的府上一派喜气洋洋。 “自从尚书大人一个月前在早朝时晕倒,我爹便代为统领户部事务至今,万事万物都操办的井井有条,想来官高一品指日可待。”宋樟笑嘻嘻的,“所以今日专门邀你前来,是想问问你,那尚书大人的病可会好起来?” 宋樟压低了声音,他不是不知道墨暖与自己的爹勾结谋划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他原本也是有些不赞成的,可如今这个女人越是心狠手辣,他就越觉得畅快,干脆默认了宋敬与墨暖做的这些勾当。 墨暖微微讶异,她慵懒的昵了一眼宋樟:“公子如今倒怎么与我同流合污起来?” 她可还记得当年宋樟是如何神色看着她与宋敬密谋,这些年来有关食言一事宋樟都绝口不提,她还以为这人被自己的蛇蝎心肠给吓着了呢,更以为宋樟忌讳这些龌龊手法,才避讳至此呢。 而宋樟则是悠然一笑,“眼下宋府水涨船高,我装什么矫情去计较这手腕是否光明磊落?”他啪的一下将手中的竹扇展开,在胸前徐徐的摇:“毕竟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宋樟想的很开。 墨暖笑了笑,一抬头正遇上身着孔雀纹朝服的宋敬宋尚书,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才能听的清楚地声音说道:“若是到这个份上,还要指望着尚书一病不起才能戴严实朱砂帽,那宋大人这些年也是白做了。” 话罢,她盈盈一礼,从袖中到处一叠卷轴,双手奉上:“特来恭贺宋敬大人,为大人呈上贺礼,” 宋敬不动声色的虚扶了一下,身旁的下人本想上前将卷轴收走,宋敬却自己拿了起来:“多谢墨掌柜了。墨掌柜来得正好,本官刚好有盐务上的事要问一问掌柜。”话罢,就递了眼色,宋府的下人见状,连忙退场。 宋敬这才将卷轴缓缓展开,眸光落在上面的小字上,桩桩件件阅读了清晰,读的时间越长,眸中的精光就越深邃。 宋樟终于按奈不住好奇,凑上前去,才一看到文字,就大惊失色,他瞪大了眼睛看向墨暖,似乎在问,真的假的? 而墨暖则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只有胜利者才会有的笑靥。 宋敬一言未发,只是无声息的收起了卷轴:“你有几成的把握?” 墨暖笑了笑:“这些日子民女一直在调查,如今证据在手,交由大人来办,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而宋敬似乎是明白过来墨暖想要做什么了,他的眸光之中浮上一层欣赏:“本官果然没有看错人,墨掌柜胆识过人,聪慧非常。” 墨暖则是浅浅一笑:“大人谬赞了。” 翌日一早,百官朝拜,巍峨的大殿之上,宋敬状告了户部尚书王氏,言之凿凿,用词恳切,震惊朝野。 在翻出的种种王氏案子上,有一条官商都在勾结之中,赫然写着墨氏一族,墨列的名字。 而多年来,墨列贿赂金额高达上万两,其中牵扯的,便是墨暖初入长安时便被捉拿的案子。这事当然不是当朝翻出来的,而是陛下勃然大怒下令严查之后,尚书府和户部都被清查,结果搜查到一本账簿和好多个盖了墨家印章的银票。 就在侍郎大人下令羁押墨氏一族的时候,墨暖却出现在了京兆尹府,扑通一声,当着过往路人,对着烈日太阳,冲着衙门口,就这么跪了下去。 柏酒走上前抄起鼓槌来,一声又一声,击鼓鸣冤。 墨暖跪在地上,双手奉着几张宣纸,言辞凄厉:“墨氏墨列,为谋害墨家家主之位,勾结南海教书先生仿照我仆人笔迹,诱骗我远去南海奔丧,并设杀手伏击,致使我仆人惨死刀下,使我重伤骨断。更与朝中官员勾结,设私炮房,偷税盐务,意图对我弟弟图谋不轨……” 一字一句,振聋发聩。 百姓纷纷围上了前,一开始还凑个热闹,可听到涉及私炮房一事,纷纷吓得四散而去,谁都不敢围观。可这事却很快的传开来,京兆尹赶忙升了堂,还没来得及开始审理,户部就将这个案子和王尚书的案子并到了一起。 一连审了好几天,才发现,墨列早就巴结上了王尚书,大把的银子朝着尚书府送,而那些杀手、墨家在南海蹊跷爆炸的盐庄,纷纷都和王尚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至于王尚书是谁的人…… 自然是太子。 一切顺利成章,名正言顺,墨家人被无罪释放,墨家家主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墨列从墨家宗族的谱上除了名。因为墨暖的当众状告,所有人也都信了墨列与墨暖这一脉素有不合,所以墨列的行为并不牵连整个墨家。 听闻王尚书日夜喊有冤情,只不过这一切,新上任的尚书宋敬,一个字也没有呈报给陛下。 这一日天气晴朗,本该被关押的墨列却迟迟没有被压入大牢。只是四周一直有着兵将把守,密不透风,谁也出不去进不来的。 夜,月朗星稀,墨暖的头发束成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冠中是耀眼夺目的璀璨宝石,雍容华贵。 她缓缓下了马车,站在一个她从未踏足过的“墨府”门前,月光的银辉洒在了她紫色的织锦袍子上,熠熠生辉。 柏酒搀扶了墨暖的手,特意再为墨暖理了理裙摆。 月上中天,墨暖迈出了脚步。 八十二章 见墨列 这是长安城的第二栋富丽堂皇的墨府,可墨暖却从未踏足此地。 今日裙摆盈盈曳地,跨过那梨木门槛时,竟有一种步踏足贱地的感觉。 一路走去,风景秀美,那些从江南移植过来的名贵花草格外秀美,只是脚下的路已经灰尘遍布,不少时日都没人打扫过的模样。 已经是五月天,风吹花香阵阵,仿佛这些植物才是这个园子里唯一鲜活的生命。偌大的府邸,连个引路的下人都看不见身影。 草丛密布之处,还隐隐约约可见到蛛网。 墨暖轻车熟路的走到一个屋子前,轻轻抬手将纤细手指从水袖中亮了出来,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束光亮噌的一下在瞬间冲进了这间昏暗的房间,屋子里的人听到动静,迷茫的抬了抬头,却被阳光刺的睁不开眼。 风伺机席卷而过,屋内顿时尘土四起,呛的墨暖止不住的咳嗽,她仰起帕子挥了几下才勉强抑制住,压下气息来,走到屋里。 居高临下的站在那个人的面前,身影不偏不倚,刚刚好挡住射进来的阳光。 “好久不见。”墨暖道。 墨列冷笑了一声,静静地将自己的姿势调成一个舒服的,然后慵懒的、坐在椅子上,对上墨暖的视线。 他的面容已经憔悴不堪,胡子拉碴,可眼中却在对上墨暖的视线时迸发出锐利的光。 “我就知道你会来。”他边说话,手一边抚上桌旁的酒壶,指腹不断感受着酒壶上的纹理。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这是自然,列哥哥。到底你还是我兄长。” 她微微弯了眼角:“知道为什么留着你吗?是为了亲口告诉你。” 柏酒适时上前,递出一沓子卷轴来,墨列却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事到如今,你当然要来耀武扬威一番。” 墨暖笑了笑,“不然怎么对得起你如今的狼狈?” 墨列发着狠,一下一下的点着头,声音仿佛像从骨头里揉碎了挤出来:“墨暖,你蛇蝎心肠,今生我父子二人都斗不过你,可到了地底下,我要亲眼看着你下十八层地狱。” 墨暖轻笑一声:“死后的事谁能说得准?” 她抬手拢了拢自己耳边的碎发,“也别说的好像你父子二人就多么良善似的,当年若不是我先下手,如今阿隽和我的下场只怕和你没什么来去。咱们大家彼此彼此,将来阎王殿面前,我若是下十八层地狱,也比拖着你一起。” 可墨暖却只是扬了扬下巴,将卷轴放到了墨列的手旁:“你先读读看。” 卷轴的绳子被解开,宣纸慢慢铺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墨列越看眉毛蹙的越厉害,越看眼中越地动山摇,最后十根手指都再用力地握着卷轴,他猛地抬头:“你!” 墨暖朱唇轻启:“你的产业,你爹爹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在这张纸上了。” 而如今,早已被这些时日的墨暖围剿得一干二净,节节败退。 墨列在前些日子就已经被墨暖逼得破产,然而这些卷轴上写的却远远不止这些这么简单,更有墨列的父亲跟每一位达官贵人的交涉、每一次的记录。 密密麻麻记录的,是墨列的父亲,犯罪的证据。 “你的这些手腕、人脉,难道是你积累的?自然是你爹留给你的。”墨暖道。 明明墨列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可当年家主之争,他竟能迅速崛起至此,甚至于也悄无声息的搬到了长安。 若是说她墨暖还不懂自己的爹爹在布局什么,但她十分明白,墨列的爹,自己那已经死在毒酒下的大伯,是在布局什么。 “你想怎么样?翻出我爹的案子来,只会让你爹也跟着被查。”墨列咬牙切齿。 墨暖淡然地点点头:“我自然不会翻出你爹的案子,墨家的名声还得要,只是保了你爹,总得牺牲点什么,才算公平。” 她笑得极其轻蔑,嘴上的调子也极轻:“就好比你杀了绍酒不是么。总得偿还点什么。” 墨列闻言,哈哈大笑:“起初我听到那个死丫头穿了你的衣服替你挡了刀,我还惋惜这么好的机会竟然让你逃了过去。如今我反而庆幸,墨暖,一个从小跟在你身边的婢女因为你死了,我看你余生怎么能心安理得的享着福。”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愚蠢至极,愚蠢至极!为了个婢女,竟然跟我拼死斗到这般地步。墨暖啊墨暖,人人都说你蛇蝎心肠,你不敬族老不顾血亲,可你却偏偏认死理,你重的哪门子情义?你用绍酒的命换来了如今的富贵荣华,你开心不开心啊,啊?呵呵哈哈哈……” 他猛地一挥手,声嘶力竭的吼着:“她就是死了!她死在我的人的刀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是你害的!” 墨暖的笑容慢慢消失在脸上,她眸光渐渐渗出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冷意一般,一字一句道:“可是你爹也死了。” 墨烈猛地一晃。 “你爹死在我的毒酒下,鸩酒,这世界上最烈最毒的酒,毒发时宛若十几条毒蛇在自己的身上蜿蜒横冲直撞,噬心蚀骨。你爹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闭上,到死都还沉浸在他要当家主的喜悦里。”墨暖一字一句,终于将这些年绝口不提的真相,宣之于口。 墨列的眼中是地动山摇一般的震动,他慢慢抬眼看向墨暖,似乎下一瞬就要冲向墨暖将墨暖生吞活剥。 就连柏酒,都已经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连眨也不干眨一下,只紧紧地盯着墨列,随时准备冲上前挡在墨暖的身前。 可墨暖却似乎被戳中了心中痛楚似的,她猛然抬头,眸中迸发出狠毒的光,她寸步不让,唇齿相机:“墨列,你爹死的时候,眼睛睁的豁大,他一口血就喷在这儿。”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就像一朵绽放的花,好不好看?”她的面目甚至变得狰狞,语调轻飘飘的,忽而变得切齿:“真可惜了了,你没能见到这个场面!!!绍酒就算死在你的刀下,那是她心甘情愿赴死,而你爹呢,死不瞑目!你唯一能打败我的机会就是在南海的时候刺杀我,可你爹蠢,你蠢,你的人也蠢!他们没能杀了我,你杀了我的绍酒又如何?你唯一能报仇的机会呢?我还不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成王败寇,你输了,你爹,你,都输给我了!” 声嘶力竭,一字一句,触目惊心。 柏酒怔怔的看着这样的墨暖,才知道这些年已经将她压迫成了什么样子。 “墨暖!!!” 忽而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那熟悉的身影正在在门口,脸色铁青,眸带恨意。 宋,怀,予。 八十三章 激怒 宋怀宇眸中寒意凌然,他拂袖踏入阁内,满地破碎了的阳光,墨暖的身形猛地一晃。 见到眼前的渐近的身影,墨列颓然的脊背忽然就直了起来,他缓缓起身,看着宋怀予,挑眉向他:“你是来跟着这个毒妇,送我的?” 墨列从小与宋怀予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宋怀予的脾气性格,便专门说难听的话来讥讽他。 而一旁的墨暖,纵使她见过再多的大风大浪,却还是止不住的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震荡。 此时此刻,她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 柏酒则担忧的上前一步:“宋公子。” 几人对峙,没有一人率先开口出声,墨列干脆好整以暇的坐下,“怀予兄,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墨暖,你的未婚之气,就是我们的杀父仇人。纵使你只是我们家的养子,你应当还记得我爹娘对你的养育之恩?” 而宋怀予的声音冷冷的:“自然。” 墨暖愣了一会儿,实在不知宋怀予要做什么,她的脑海中闪过诸多猜想,而耳边不断响起墨列的讥讽。 处境反而变得难看起来。 谁人都知道,宋怀予和她是因为什么分散的。 高傲如她,最终愈发的恼怒,嗓音从喉咙里飘出来:“你来想做什么?” 她仰起头,脊背挺的愈发的直,就连嗓音也稳稳当当,丝毫不愿意露出半点的软弱不堪。 他紧紧的盯着她的面庞,侧身迈开一步横在了墨册的面前,一字一句道:“放过他。” 墨暖对上他的眼睛,似是不解:“防过谁?绍酒的杀身仇人?” 宋怀予的脸上似有隐忍的怒意,明明前些日子他们还在酒楼把酒言欢好似和好,好似过往种种并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如今却又变成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几乎是她光滑的额头就能抵住自己的下巴的距离,须臾间就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宋怀予一把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你杀了他的父亲在先。” 墨暖忽而一笑,眼中似有什么晶莹闪过:“所以是我在全家和睦,父慈子孝的时候,做了这种不忠不义的事,挑起了战争?” 她心中突然就涌起了无数的委屈和酸楚,内心有一股声音在止不住的嘶喊,明明是他们!是他们先开始的!!! 那段骤然失去父母之后的昏暗日子,那段大伯步步紧逼,族老毫无一人相帮的危难日子,那段她哭都没有时间没有地方的暗无天日的日子,难道,是她先开始的吗? 她猛然抬头,暗哑的嗓音荡在半空,“那是他活该。” 她露出一个灿然的笑,看向墨列,声音轻轻的:“知道你的靠山王尚书是怎么一病不起的吗?是因为……” “墨暖!!!”宋怀予发出了低吼,那是裹挟着愤怒,毫不掩饰的宣泄与口。 这是宋怀予第一次,对她发了火。 他愤怒地声音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屋中弥散,墨暖猛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眼中是不可置信。 落日西斜,金灿灿的余晖洒在屋子里,残红遍地。两个人僵持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从画里拓下来一般。 多少年的春夏秋冬和时光倏忽而过,宋怀予从来都是那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对她。 无论她做什么,在严重,也不过眉头皱上几分。绕不过她的一撇嘴皱眉,宋怀予又好声好气的陪着笑。 即便是那年,那样肆虐的大雪,都没有他如今这般的脸色难看,态度之恶劣。 墨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几乎是在瞬间就做出了反应,她唇齿相机:“宋公子这是来发善心来了?” 她的声音难得的这样尖利,调子拐着弯的带着讥讽,“早说宋公子这么善心,当年我和我弟弟被逼无奈就要被扫出家门的时候,你在哪?你怎么没劝劝你的好养父,能够对我们姐弟二人高抬贵手?” 她笑道:“哦,我忘了,你劝过,只可惜你们一家子人只有你宋怀予这个养子是个大善人,其他人巴不得斗一个你死我活。” 她一番话说得极快,这是难得的锋芒毕露,就连脸上都激动得开始曼起一抹浓艳的红色,“怎么,如今你倒是又开始向我这边求情,只可惜绍酒生来下贱卑微,她死的时候没什么人求情。我不是没给过他墨列报仇的机会啊?他杀错人了,那就成王败寇直接认栽啊!宋公子在这里义愤填膺什么呢?要来治我墨暖什么罪啊?” 墨暖笑得越来越开,眼中却愈来愈额冷。 这幅样子落在宋怀予眼里,他一言未发。 宋怀予慢慢松开了她的衣袖:“墨暖,你性子偏激毒辣,当年种种,若没有你的选择,不会到现在这一步。” 屋内登时静谧,就连墨列都一时间没了反应,看看墨暖,又看看宋怀予。 墨暖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你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眉眼松开,声音压得柔柔的:“依我看,宋公子说的这话还不够,不如我替公子来说。我墨暖,蛇蝎心肠。” 她看着他铁青的脸,越想越好笑,几乎笑出声来:“宋怀予,你知道我的,杀了一个就有第二个,将来说不定还会有第三个……” 她的一番戏谑的态度将他激的更怒,他眼中腾起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神色,连嗓音的冷意都辨不真切: “墨暖,你太过怨毒。” 她的声音飘飘渺渺,像这个万水千山般的远,“你才知道么?” 日光斑驳,阁内的桌椅影子倒在地上,投在了他们的身上。宋怀予缓缓抬起手,横在了墨列的面前:“你欠我的,今天还了。放他一命。” “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她抬头望向他,似是看一个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那样的妥帖、大方、端庄而又虚伪。她盈盈一笑,可话还没说出口,墨列忽然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横流。 笑声戛然而止,他站定了身子,直直的看着墨暖与宋怀予,突然就从嘴里挤出一抹难看而又带的几分得意的笑,就像是地狱归来的鬼混,眼神阴惨惨的。 就那么直勾勾的望着墨暖。 墨暖被那眼神渗的脊背冒汗,她头一次的,萌生了退意。 而宋怀予却悄无声息的往她的身前侧了半步。 忽然,墨列猛地伸手,一把拿起桌子上的酒壶,仰起头来,潺潺清酒悉数灌入喉中。 宋怀予反应过来,急步去夺,可为时晚矣。墨列心满意足的擦着嘴站定,脖颈间还残留着酒的流渍。 八十四章 墨列死了 墨列松开拽着酒壶的手,当啷一声,紫铜鎏金的酒壶坠地,酒当即洒了一地,登时飘起了满屋幽香。 只是那香里,带着几分清冷,也带着几分清冽,一时间,顶的墨暖鼻尖都跟着发酸。 墨列摇摇晃晃的擦着嘴,终于站定,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墨暖,眼底的嘲讽渐浓:“墨暖,你为了你的弟弟,为了墨家,你丧尽天良干尽恶事,我倒要看看,最后你守得这个墨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墨暖黛眉微蹙,似是对这种咒诅不满:“你也是墨家的人。” 墨列轻笑一声,那笑中意味却让墨暖看不懂,一种轻蔑,一种嘲讽,一种让墨暖觉得自己无知的错觉油然而生。他说,“是,我的墨家,和你的墨家,不一样。” “不要再说了。”宋怀予打断道,他一把拽过墨列:“我带你去看郎中,你撑住。” 墨列却一把将宋怀予的手打掉,他看着宋怀予:“你装什么?” 说完,眼中嘲讽更甚:“我死了,不是就再也没人能绊住这个女人的路了?这些年你明里暗里帮扶她这些,以为我不知道不成?” 他猛地一把推过宋怀予的肩膀,伸出手几乎要戳着他的脊梁骨一般,声嘶力竭的质问:“我爹爹养了你!!!可这个女人却杀了我爹!那个时候你在哪!你在干什么!你跟她从小青梅竹马,我也不指望你能一刀杀了她来报仇雪恨。你若从此与她一刀两断,我尚且敬你是个忠肝义胆的汉子,我墨列还认你这个兄弟,可这些年你又为何还与她往来!如今又来假惺惺的替我求情?宋怀予,你就是个伪君子。” 一句一句,饱含恨意。 墨列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瞳孔都因为鸩酒的毒性而变得有些涣散,可那恨意却十分了当。 他连气都开始喘不匀,却不断的挣扎这宋怀予意图搀扶的手: “宋怀予,我就是要你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我怎么死在这个女人的手底下,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和你的青梅竹马,琴瑟和鸣,恩恩爱爱!”一口鲜血,随之喷涌而出,喷洒在宋怀予的胸前,宛若一朵妖艳无比的花朵。 宋怀予一把扶住他,神情复杂,墨列的父亲是他的养父,墨列自然就是他的兄弟,二人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宋怀予深邃的眼中尽是痛苦,他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嗓音都在颤抖:“别说话,我带你去看郎中。” 话罢,就要背起墨列,可他无论如何用力搀扶,墨列却仿佛坠入深渊的石头一样,有无穷无尽向下的力气,让他宋怀予拉也拉不起来。 墨列含着笑抬头,唇齿间鲜血淋漓,白的红的极为可怖,他阴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墨暖。 墨列像一个地狱里的鬼魂在仰望人间一般,渗着极为阴冷的笑容:“墨暖,你就这么守着墨家,守着墨隽,好好守着,墨家有份大礼,等着送你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就这样回荡在空中,如鬼魅在高歌一般的肆虐。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墨暖面前咽了气。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墨列的眼睛都死死的盯着墨暖,直勾勾的,淬出了毒意。 墨暖的眼底落着墨列最后的样子,一动也不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也是这样睁大了双眼,胸前尽是鲜血。 记忆中的那一双眼睛,也和现在重叠了起来。 墨暖努力的想要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却仿佛震天擂鼓一般扰得她头脑嗡嗡作响。 这是第二个人活生生的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而这两个人,都曾经是她真心敬爱过的亲人,骨子里流着相同的血液。她也曾怀着真挚的亲人之情、家人之爱,去对待他们。 也是他们,亲手打破了她对于亲情的认知,撕开了她对这个世界的破口。如今他们都死了,死在墨暖的身前,死在墨暖这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阴影,死在墨暖那被迫结束的美好温情幻想里。 如今,她竟也不知道,对他们怀揣了什么样复杂的情感了。 骨肉亲情,剥骨脱肉。 而一旁的宋怀予,只是低头跪在墨列的身畔,一言不发,留给墨暖一个看不透彻的背影。 墨暖几次欲张口,却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解释自己没有想赶尽杀绝吗?可是京兆尹关押墨列数日都未收监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她特意通了关系,“交由她来处置”吗? 解释自己能放得下过往仇恨,也不记恨他害了绍酒的一条命,并在南海设伏自己吗? 还是解释一命换一命,她为绍酒报仇,为墨隽解决日后隐患是理之自然? 什么都解释不了。 她杀了宋怀予的养父,如今他的兄弟也死在了自己的面前。她终于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墨列为何非要自尽,非要当着宋怀予的面自尽。 墨列用心何其歹毒,就是为了往后余生,一直让心魔不断地折磨着墨暖,让墨暖在宋怀予面前再也无颜,再也抬不起头来。 让她墨暖,在宋怀予面前,彻底变成一个十足的毒妇。 墨暖沉重的闭上眼睛,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一句话,能说的出口。 夕阳的光将墨暖的身影拉的欣长,一直到飞鸟还巢,夜凉如水,这个屋子里都静悄悄的,一言未发。 终于还是宋怀予先从一片沉静中先动了身,他将墨列的尸体打横抱起,回身一步一步向屋外走去。 他的表情极致冷漠,眼神中毫无墨暖的影子,目光放在前方,只有面前空旷的路和漆黑的夜幕。 与墨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嗓音淡淡的,就像在跟一个再陌生不过的人说话: “想必墨掌柜的宗族祠堂也没有准备墨列的牌位,就不劳掌柜的操心我义弟的身后事了。” 声音轻轻的,不见什么喜怒哀乐。 夜色中,飞鸟还巢,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五月的天气和暖给这漆黑的夜色带来一丝温意,远处大街上似乎熙熙攘攘,处处太平盛世,歌舞升平。 只有这一间屋子,冷的像永远吹不进一缕缕的春风,冻得人从心底里生出再也化不开的寒意。 一直到身后再无一丝一毫的动静,身后的那个背影也早已没了踪影,墨暖浓黑的眸子终于有了半点的流转,却看不出什么意味。 “好。” 调子轻飘飘的,荡在早已空无一人的墨列的府邸。 八十五章 为什么对我这样 夜凉如水,墨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墨府,刚一推开门,却看到墨册铁青着脸正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 墨册的大娘子也在一旁,翘首以盼,满面愁容。 见墨暖来,怒目而视。 “给爷爷请安。”墨暖的神色没有半分的讶然,她低眉敛目,端端正正的给墨册行了一个礼。 “墨列呢?”墨册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官府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孙女不知。”墨暖道。 “我问你墨列呢!”墨册根本不相信墨暖的说辞,他又问道,怒色更甚,看向墨暖的眼神充满憎恶,怒上心头,干脆直接抄起一个茶盏,直直的向墨暖砸去。 墨暖的眼底落着茶盏直勾勾飞来时在空中划出的线条,眼睛眨也没眨,寸步未动,躲也没躲。 正中她的肩胛骨,墨暖只有轻微的一声闷哼。早已凉透的茶水溅了她一身,好端端的贵家姑娘,变得有些狼狈。 啪的一声,碎片四落。 空气中一派静谧,只有墨册愤怒地喘着粗气。 墨暖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她恍若未觉,只是抬手抚了抚稍显凌乱的碎发,而后终于抬起了眉眼,对上了墨册的眼睛:“墨列回不来了。” 她一字一句:“爷爷,墨列犯下那么多条罪,贿赂朝廷官员,谁也救不回来。” 墨册身形猛地一顿,他痛心疾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墨暖:“你怎么还敢!!” 墨册的大娘子则是目瞪口呆,又气又恼又不敢言辞太过于犀利,她捂着胸口,喘着粗气,“你爷爷这些日子,不是把柏酒拦在家里,就是把你拦在家里,总以为你聪慧过人,能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可你……” 墨暖抬头看着她:“我自然知道你们的用意。” 所以墨册才千方百计动辄在府里打打骂骂,挑刺不断,逼得柏酒整肃家风,无非是找个理由将柏酒困在墨府。 为的就是断掉墨暖的左膀右臂,少一个帮手。 再一遍又一遍的,找各色各样的理由,把墨暖牵绊在家中。 她一早就看出来墨册是为了什么,为了让她没有时间精力去对付墨列,去围剿他墨列的产业,使他崩溃、败退、破产……一步一步,全盘皆输。 可墨暖手段之凌厉,早已不是他墨册用这种低劣的手段,让墨暖不必出门,就可以阻拦的。 她早已雷霆之势,将墨列逼得潦倒,这是多年来的铺垫,早已不是一朝一日的功夫可以铸成。 墨暖认真的蹲下身子,一片一片的将那些细碎的瓷片捡起来,她的声音低低的,将如何对付墨列,怎么对付墨列,一一细数。 甚至,她还把墨列逐出了族谱,但墨册不得不接受,所有的墨家人都不得不接受。 只有这样,墨列犯的事才不会被牵连到墨家。 墨册颤抖了一下。 半晌,才缓缓开口:“他做的那些事,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可他终究是墨家的人,你……” 墨暖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住,她偏着头看向墨册,烛火摇曳的光正映在他的脸上:“他设圈套引诱我独身远行去南海,又设计埋伏我的时候,爷爷为何不思及我也是墨家人?” 她的神色淡淡的,只是手中却渐渐地攥住了那些白釉瓷片:“我一直不明白,爷爷,你身为墨家长辈,你疼爱阿隽,疼爱昭哥儿,庶出的阿沅你也是疼爱怜惜的。” 她缓缓起身:“你在乎墨家的荣辱,在乎墨家族人的富贵荣华,可为什么,你不在乎我分毫?甚至如此敌视我?” 内室寂静,能听到淡淡的呼吸声,墨册皱着眉头,“你在乎说些什么!说正题!” 墨册的大娘子看看墨册又看看墨暖,“你这孩子,说些什么傻话?你大爷爷怎么不疼惜你?一家子骨肉,你是墨家嫡长女,当然对你严苛一些。” 墨暖点点头:“严苛些我认。”否则这些年,也不会是现在的墨暖。 她不解的抬起头:“若说疼惜我,墨列这些年在长安城明里暗里的手脚难道爷爷全然不知?为何那时候,不劝他墨列顾念骨肉亲情?” 铜灯台的烛火的烛心突然发出噼里啪啦的一声响,晦暗光线里,她猛然对上墨册的眼睛,一字一句:“当年,为何又丝毫不帮扶我和我弟弟?” 话尾和着天边猛然响起的惊雷怒的炸起,像是压抑了许久的久旱甘霖,骤雨噼里啪啦的砸下。窗格呼呼作响,墨暖猛地将手中的碎片掷在地上:“当年我姐弟几人被大伯逼得朝不保夕时,你又在何处!!” 又是一声惊雷,重的仿佛一个偌大的铁锤从空中直直的砸落,墨册猛地一抖,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不过是自己的小辈,他猛地一拍桌子,直直的站起来:“你在跟谁说话?这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吗!你一介女流之辈,本来就不该插手这些事,把所有权利交还给你弟弟,赶紧嫁人!” 她看着他,耳边鬓白,苍老的眉眼依稀还有自己亡夫的影子。 却始终没有半分半毫的亲人之爱,家人温暖。 她冷淡的神色兀的浮出一丝笑来,笑愈发的浓烈,宛若千年的枯木逐渐生出枝芽生出浓艳的花,她一字一句:“当年的事,你没能保护的了你的好侄子,如今你就保护不了你的好孙子。” “收起你的伪善,爷爷。”墨暖始终没有得到她想听的答案,一句解释、一句抱歉、一句关怀,什么都好。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她径直走过墨册的身影,推门而出进了内阁,对着铜镜就开始卸自己的满头珠翠:“孙女要就寝了,夜深人静的,爷爷总不至于忘了礼法罢?” 墨册的婆娘几乎就要哭出了声:“你这孩子,拿你自己的爷爷揶揄起来,实在是……”她没是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搀扶着墨册,好说歹说的,将墨册哄出了门。 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一片静谧。墨暖摘珠翠的手渐渐地停顿住,她抬起眉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泪,如窗外滂沱大雨。 她失声痛哭。 八十六章宋大人成婚了? 自那日过后,墨暖就再也没出过府门,一连两个月,都闭门不出。 每日除了看书写字,别无二话。 直到柏酒终于看不过去,扑通一声跪下,哭着哀求墨暖,“主子,奴婢直到主子心里难过,可是,咱们日子还得向前看不是?” 柏酒从小就跟在墨暖身边长大,怎么不知道真正的墨暖是什么样子的?那是如风如火,畅快利落,怎么会蜗居在一方小院子安稳度日? “向前看?”墨暖丝毫不为所动,她的神色淡淡的,手中的贡笔沾了沾墨,在宣纸上写着小字。 “该除的人都已经除掉了,墨隽的障碍也都清干净了,前方的路还需要我来操心什么?如今,难道不该心满意足吗?”墨暖这话不知道是真的这么认为,还是嘲笑自己。只是那话的调子,却心如死水一般。 柏酒怕极了这样没有奔头没有冲劲的墨暖,就像是什么再也活不过来一样。她哭的不能自已,慌乱中,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她一把抓住墨暖的手,眼中闪烁了希冀的光:“三爷,三爷至今还未成亲啊姑娘。您好不容易把三爷拉扯到如今这样的富贵地位,总要给他找一个好人家的姑娘,给咱们墨府找一个管家理事的大娘子不是?” 话音刚落,墨暖手中的笔一顿,她微微偏过头去,对上柏酒的视线。 柏酒愈发抓紧墨暖,她急到:“好姑娘,奴婢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可是咱们墨家还要好好经营下去,前面的日子那么长,没有你为隽哥披荆斩棘,隽哥要吃亏的。” 她哭的眼睛酸疼,却不愿放弃劝说墨暖,“近些日子来,好多媒婆上门,奴婢听说几个长辈们都开始张罗起来了,把自己的什么亲眷家的姑娘都要塞给咱们隽哥儿,这事姑娘若不管,难道还真让别人怀着迥异心思来给咱们哥儿张罗亲事吗?” 此话一出,终于似针戳动了墨暖的命脉,她那秋水无波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动容。手中的贡笔啪嗒一声搁置在桌上:“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家?” 柏酒满目欣喜,连忙擦干眼泪鼻涕,起身回话,将这些日子以来墨册等人为墨隽张罗的亲事细细数来。听得墨暖愈发皱着眉头,“是我光顾着自己伤心,险些耽搁了阿隽。” 直到这日,墨暖才终于像是又鲜活起来似的。 又开始了每日早出晚归的那副劲头,柏酒欣喜若狂,却又总是满目担忧的看着墨暖忙碌的背影,生怕她只是吊着这么一口气,若手头的这件事也办完了,到时候,拿什么来吊住墨暖的精气神呢? 七月流火,日头窝在云头里懒懒的,晒得整片大地都燥的不像个样子。 墨暖着手开始操办什么赏荷花宴,仲夏之夜,邀请的人都大有来头,名单极其讲究。 就连茶水点心的单子,都是她亲自过目,打回去三遍,才终于拟好。 “王掌柜家的夫人最喜欢和太平猴魁,饮食也好甜腻的,加一份鎏金祥云南瓜糕。”她嘱咐道,“王家大娘子最好张罗做媒,绝不能怠慢。” “凉水荔枝膏要备足了,还有水木瓜、紫苏熟水,夏天炎热,这些凉饮要冰的十足,吩咐小厨房,早预备好冰盆浸果。” “刘大娘子喜欢喝罗浮春,赵娘子就给她上双桥毛尖,瞧着三四盏过去,就上一叠白玉霜芳糕,她俩本来就是本家,口味也都差不多。” …… 事无巨细,就连请帖样式,都是她亲自描绘了定了样子。 墨隽三番五次劝墨暖何必这样事必躬亲的,墨家宴会这些年来早已有章程,让下人们照着旧例做就是。可墨暖却恍若未闻,连那日的衣衫都精挑细选。 柏酒看着这样忙碌的墨暖,眼眶不禁湿润,对着想要再次劝阻的墨隽,悄悄地摆了摆手。她心知,墨暖是刻意要自己忙成这个样子。 她需要这样的忙碌。 一直到那日荷花宴,邀请的许多大娘子都如约而至。明眼人早就看出了墨暖在这个时候的赏荷花宴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请娘子们掌眼挑人罢了。 而如今墨家这样的富贵人家,能够攀上亲,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亲事。于是各个盛装出席,也都认真的很。 墨暖请了诸多达官贵人府上的夫人一同吃着精致的点心,夜色朦胧,满池荷花芬芳,蛙声阵阵,不远处还有琴师弹着曲子。 体面、尊贵、周全。 正与几个夫人闲话的高兴之时,却忽然听见谁提及一句“即将成婚的宋大人”,她的心猛然一揪:“您说的可是工部宋大人?” 那妇人笑道:“当然是工部宋大人,才貌之名盛传长安城,倾心于他的闺阁女儿家也不再少数,这不,上个月由宋敬大人做媒,娶了礼部侍郎家的三女儿呢。” 墨暖的眸光一震,被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妇人喋喋不休:“碧倩姑娘也是才貌双全、礼数妥帖之人,虽然不及你家四小姐墨芊一直在长安城里被传的美貌盛名,但也不错了。” “我听说,那宋大人和碧倩姑娘并非是因着宋敬大人做媒才有的这个姻缘。”另一个夫人绘声绘色道:“据说是那日碧倩姑娘南街遇到了几个辱骂孤儿的小贩,碧倩姑娘看不过去,恰巧宋大人路过,两个人一起仗义执言,这才结下了缘分。宋敬大人也不过是顺水推舟,成全了两个年轻人罢了。” 几个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宋大人和碧倩姑娘的好姻缘,仿佛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墨暖在一旁听得伤心欲绝,怔怔的站在当中,灵台仿佛被灰蒙蒙的雾遮住一半,瞧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忽然墨芊的手搭了上来,挽住她的胳膊,莞尔一笑:“长姐,五妹又调皮了,一个劲的贪蟹,仔细伤胃,你快去管管她罢。” 墨暖迷迷糊糊的被墨芊拽走,行了不过几步却忽然反应过来,她一把拉住墨芊停住脚步,缓缓摇了摇头,将墨芊的手松开:“我无事,你去和徐家小姐多聊聊,我昨夜里听说她爹娘似乎想要她嫁人,你去看看能否套出来些什么。” 墨芊看向墨暖,眸光深沉,却默默点了头,转身向徐家小姐走去。身旁的丫鬟施泽不明,低声问道:“少夫人,咱之前一直瞒着大小姐知道这个消息,如今她也听说宋大人要成亲,咱们不陪着她,能行吗?” 墨芊稳步向徐家小姐走去,简洁的回答了两个字:“不用。” 她刚才走过去的时候就是担心墨暖不能遭受这个打击,可从墨暖刚才的眼神来看,墨暖始终是墨暖,天大的事她都会保持自己的镇静,甚至不忘记安排事宜,叮嘱自己别忘了此行的目的是和徐家小姐套话。 可见,再大的悲伤,她也倒不下。 墨暖看着墨芊的婷婷背影,将悲伤掩在心底,极力的想要按下不提,她拼命提醒自己,墨隽还未成亲,今日的蟹宴是为了给他挑丈人才举办,更何况这些妇人聚在一起最能说,少不得会有许多小道消息和传闻,一点一滴都是长安城里变幻莫测的风云,断不可影响心智。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抚上自己发髻上的玉簪,回身又走向了那群妇人。她双肩端的沉稳,步步稳当,面含了端庄笑意,可一步一步,却宛若踩在针尖上,令她痛的不能呼吸,却也还是强打了精神,仿佛向自己的体内敲进去一根浑实的铁柱一般,必须要定定的立在那里。 八十七章茶楼惊遇 林峯坐在宋怀予的床边,闻着满屋里弥漫着的药气:“就连墨府都没有半分的白色,你却在这里服丧?” 自从墨列惨死,宋怀予一口气堵在心头,五脏郁结,竟大病一场,每日高烧不断,大夫来瞧,只说是因为忧虑过重的缘故。 林峯远从边关回来述职,来看望故友,却只看到了一个颓然不堪的宋怀予。 宋怀予沉默着,他半倚在靠垫上,一身素服。 眼前的林峯比昔日里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更多了几分沧桑,眉眼之中也多了些坚毅神色。好友重逢,没有把酒言欢,却横添了几分不尴不尬的沉默。 宋怀予淡淡的应了一声。 林峯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好容易回京一趟,却看到了宋怀予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摇摇头:“那些事,我都听说了。墨列……走偏了路,你也别太怪墨暖。” 宋怀予闻言冷笑:“墨暖的路就不算走偏?” 林峯不接这话,知道宋怀予是被如今这个情况给逼的气急了而已。他沉声道:“我不知道你这两年忙活的什么,若当年不是你暗中扶持,墨暖不可能与宋家结实的那般顺利;如若不是你对宋敬旁敲侧击的引导和劝说,墨家也不可能得到那么多的助益;如若不是你,早在太子献策要征收盐利的时候墨家就该走下坡路了,又怎么会攀上四殿下这样的高枝。墨暖做所有的事,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林峯欲言又止,他宋怀予在背后默默为墨暖做了那么多事,却又倔强的恨着她,如今墨列身死,只怕宋怀予在心中怀疑自己是否也算得上帮凶,才这样大病一场。 不过是自苦罢了。 墨暖和墨列都有他们各自的立场,唯有宋怀予,像个飘摇的浮萍。 宋怀予突然开口:“如若不是我,墨暖和墨列或许不会到如此地步。” 林峯几番犹豫,终是开口:“其实,如果真如我们想的那样,你的养父并非完全无辜,甚至有可能与你……总之,真的那样的话,墨暖和你就没有血海深仇了。” 其实这些年来,宋怀予一直暗中调查当年亲父母故去的真相,林峯此次奉诏回京,来探望他,也是因为此事。 只是没想到一向身体康健的宋怀予竟然缠绵病榻,反而叫他不忍与宋怀予探讨那么多费心劳神的伤心事。 宋怀予却恍若未闻,半晌,他突然开口:“这事不要透出一点风声,尤其是墨暖,不可让她知道。” 无论他和墨暖之间是否隔着血海深仇,他在意的,始终只是墨暖为了墨家舍弃掉了他这一件事而已。 …… 就在宋怀予的病转好的时候,他终于被小厮劝着出门晒了晒阳光。连着半月闭门谢客不说,就是房门也不曾踏出去半步。这日小厮终于说动,劝他出门逛逛。 然而房门骤然打开的那一瞬,阳光竟然刺的他双眼发痛。 “爷,把素服脱下来……让别人知道了恐生事端。”小厮劝着宋怀予更了衣衫,搀扶着他要去逛街。 可他走在红螺南街上的时候,看着人来人往的热闹劲,又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那行人中恩爱的夫妻,有一对会是将来的宋樟与墨暖。 于是他又抿着唇,一言不发。 “爷,新开的茶楼,咱去品品?”小厮小心翼翼的试探,变着法的逗宋怀予的开心。自从宋怀予得知宋樟要娶墨暖那件事之后,他整个人就阴沉许多,虽然看不出喜乐来,却总觉得一层冰气铺在他的身上,让人寒的打颤。 可让小厮没想到的是,宋怀予即便进了茶楼坐下喝茶,也还是像在家中那般一言不发的样子。他坐在椅上端着茶楼里呈上来的崭新的青瓷花盏,启初以为他是在端详那茶盏上的莲叶花纹,可无论过去多长时间,也没见到他神情有所变动。 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惊呼和青瓷落地砸碎的声音,小厮和宋怀予循声望去,竟然是墨暖。 此刻她正站在大厅之中,因为被一个孩童撞到,手中端的青瓷小碟已然失手打翻,落了一地的碎片,眼看墨暖整个人就要扑倒在地,墨暖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却稳稳当当的落在了一个怀抱里。 那有力的双手箍住自己的肩膀,在熟悉不过的力道,在熟悉不过的气息,那淡淡的茶香缭绕扑鼻,墨暖却始终不敢睁开眼睛。 柏酒终于赶了过来,本来今日是她强拉着墨暖出门散心,而墨暖也只是想起身去小厨房要盘小菜罢了,却不想被顽劣孩童一撞,闹得这般狼狈而又夺目。 更想不到宋怀予会这样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了墨暖,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墨暖。 柏酒即刻福了一礼:“感谢公子的仗义出手,救了我家小姐不至于跌倒在地被碎片划伤。”她言之凿凿,既是说给宋怀予听,也是说给在座的每一个茶客听。 小二仓皇赶来致歉,将孩童领走,柏酒打发了小二离开:“烦请您开个雅间给我们,让我们看看小姐伤着了没有。” 柏酒顺势就要接过墨暖,宋怀予在顷刻之间就放了手,他手有一瞬间的无力,被柏酒顺势将墨暖拽离了他的怀抱。 却下意识的一抓,但也只能抓到流失于指缝的空气。 好像压根就没有拥有过一样的空空如也。 墨暖对上宋怀予幽深的眼睛,声音没来由的涩了起来,半晌,艰难开口:“救我做什么。” 才发现,宋怀予的脸极为憔悴,透着苍白之色。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随即意识到这样的苍白和虚弱应当都是因为墨列的死,一时间,更是提醒了她的罪过。 柏酒上前一步:“人多口杂,姑娘,有什么事我们上去说。” “这位姑娘您没事,嗨,多亏了我们爷,不然您这千金贵体不就摔了?您可别怪罪我们爷失礼啊。”宋怀予的贴身长随很是有眼色,他和柏酒都在拼命周旋这一幕,试图用言语来向周围宾客掩饰这仅仅只是一幕寻常的英雄救美罢了。 茶客见那翩翩公子将怀中的俏佳人放开了,也都不再多加注意。 柏酒弯下身子正为她理着凌乱的裙摆,墨暖伸手一摸,自己的发髻似乎都有些歪,连玉钗都摇摇欲坠。 想到今日这般狼狈的模样,还有宋怀予那日的厉声指责,再加上他已经成婚的消息,以及他今日这副虚弱模样。她突然就恼了起来,一瞬间,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墨暖扭头就往楼上走,连楼梯的木板踩得咯咯的响。 雅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连柏酒都被她关在门外,她坐在椅上,扶着自己的胸口想要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可墨暖的鼻子愈发的酸涩,脑中不断的回闪着方才的画面,她冷笑道:“还在这救我算什么?把我拥着又算什么?” 八十八章祝你们百年好合 宋怀予突然推门而入,她蹭的一下站起来,将呼之欲出的眼泪掩下,愤恨的瞪着他,那眼神中射出的精光仿佛是痛入骨髓的恨意。 “你这么瞪着我算什么?”宋怀予也恼了起来,又是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他本是匆匆追上来,却一点都不是为了看到她这幅充满恨意的模样。 “宋公子,您方才出手相救我谢谢您。”墨暖飞快的福了一礼,可连蹲下的姿势都充满着恨劲,一套动作利落的很。 “可是您忘了你我的身份么?刚才那般,不合适。”墨暖冷声道。 “身份?”宋怀予念着这两个字,突然就笑了,“是,不合你墨大掌柜的身份。”他走近,漆黑的眸子盯住她:“论起来,我也算是你大伯那一脉的。你大伯养我长大,我与墨列兄弟相称,赶尽杀绝怎么能漏了我?” 宋怀予冷笑道,步步紧逼。 墨暖本能的想要后退,却硬是直直的立在那里,对上宋怀予的目光,寸毫不让。 “宋大人原来还有这种觉悟!”墨暖咬牙切齿道,记恨着那句“墨掌柜”,墨暖气不打一处,嘴上丝毫不饶人。“原是高攀不上宋大人这样的高官贵人,多亏了宋大人心怀悲悯,还能留我们墨家一口饭吃。” 她唇齿相讥:“宋大人还是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的好,您这样的高枝,和我们这种卑贱之躯牵扯在一起着实不像话。将来让您夫人知道了,我墨暖十张嘴也说不清。公子该洁身自好些!” 在言语上的争锋,谁也不肯认输。 “我的夫人?”宋怀予一愣,只盯着她瞧,也不说话,墨暖看着宋怀予的眸光中映着的自己的身影,她突然不安了起来。 房间中在戛然而止的争吵后弥漫着一片静谧,茶叶的香气缭绕扑鼻,却无法让人凝神静气。 自轩窗外忽然涌进大风,窗户不断地来回敲打着墙面发出咚咚的声响,宋怀予瞧着墨暖,冷声道:“原来你这么盼着我娶亲。” 墨暖突然静默,她缓缓坐下,仿佛放在的激烈和内心的动荡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她别过头不再看宋怀予,然后从唇齿间淡淡的吐出一句话来:“我祝你和你夫人,百年好合。” 墨暖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了宋怀予的心交上,又悠悠荡荡的乘着风飘向了远方。 宋怀予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墨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走的,这一场见面,给两个人之间的鸿沟,灌注了正翻腾的江水,汹涌着阻挠两个人,将他们分割的越来越远。 …… 墨暖和宋怀予几乎是在一瞬间回归生活的平静,像是之前的伤心欲绝、大病、和以外的相见与争吵都不复存在似的,在各自的生活轨迹上正常的运行着。墨暖成日里除了翻看账册,就是打理内院,看管墨家子嗣的学业功课。 而宋怀予也按时上朝、在户部勤恳为官,正常的交际,正常的应酬,正常的活着。 似乎有什么不对,又似乎是对的。 柏酒不断地劝说墨暖出门逛逛,似乎墨家大院有着不同寻常的束缚力,将墨暖拘在院子里一般,连下人都觉得闷不透风。 可墨暖始终不为所动,少了在官场和商场上的长袖善舞筹光交错,日子的节奏就突然慢了下来,可哪怕再无聊,她也是懒洋洋的,不曾踏出墨家大门一步。 这样的墨暖,别说是柏酒,就连墨隽都察觉出了异样。 “长姐,从前你在长安城南郊看中的那块山头,难道就要一直闲置了?”之前墨暖本有意将那建成一块庄园,可因为墨冽暗自动的手脚,墨暖就因为这块地险些入狱,之后平冤昭雪,却也将那块地就此搁置了下来。 “你想要?”墨暖挑了挑眉。 “不是。”墨隽知道墨暖这话是错解了她的意思,于是连忙解释道:“弟弟瞧着那地皮挺好的,按长姐之前的规划,长安城确实没有这样的场所,供达官贵人们宴饮欢乐聚会游园的,就这么搁置了,有些可惜。”他随手抄起一张宣纸,在纸上勾勒着图样:“多好的园子。” 墨暖默了一默:“你自个儿娶亲的事都没有这么上心。” 墨隽浅浅一笑,“娶亲的事不是有长姐么?”他漫不经心的继续勾勒着图样:“长姐为我娶妻,娶的是未来墨家百年的教养、兴盛,自然是会千挑万选的。” 一个贤惠又能干的大娘子,何其重要。 墨暖略一思衬:“墨昭娶妻的门槛拔的太高,咱们商贾出身,能攀到京兆尹的庶女,终归是不匹配了些。可有着这样的例子在先,你娶妻,总要比这还往上才行。” 否则将来,大娘子的出身还不如二房的大娘子,总归容易生出事端来。 墨隽点点头:“历来商总都没有什么品阶官衔,可地位待遇却也比得上半个皇商。前日里我去四殿下府里帮着采买一些西洋货,听着殿下的意思,大有想封个品阶的意味。”他低下声音,一字一句:“比如江南的那些织造……” 此话一出,墨暖蹙了蹙眉头,抬眼看向墨隽:“品阶不是最重要的。”封了品阶,那就是正儿八经的皇商了。 她眼中亮起一抹奇怪的光,随即一笑:“我说呢,为何连宫中编撰家的娘子都来我的宴,原来是早就听到了风声。” 她终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接过了柏酒递过来的一碗苦气十足的药来,一饮而尽,“四殿下可还说过什么?” 墨隽摇摇头:“不曾。” 她笑道:“你傻?好端端的,四殿下要升你做什么?”朝里的这些人,哪个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没有好处,那是断不会有这样的好事。 墨暖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关窍,道:“你留着心,拥护他的那些官员里,多的是未出阁的女子,这婚事,只怕由不得长姐大包大揽了。” 若是无名小官,不至于让堂堂四皇子如此费尽心思笼络,所以,将来墨隽娶的妻子,出身必定不凡。 思及于此,墨暖眉开眼笑,她悠悠拿起宣纸,瞧着上面勾勒出来的满园春色,笑道:“将来你的订婚宴,便在我这个庄子里举办,长姐必定要让它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任谁,也比不了。 八十九章上面有人刁难你墨掌柜 八月,烈日炎炎,飞花点翠。 墨暖风风火火的就开始操办建园子的事。那块地本身就是个果园,算是一个小山头,景色极美,只需要稍加雕琢,就是巧夺天工的景色。 按说,进展该一帆风顺才是。可谁想到,连施工的第一关都过不了。 柏酒面色阴沉的回了屋,墨暖瞧着她这幅样子,脸色当即变得更难看:“又驳回来了?” 不过是点个头盖个章的事,可衙门那些办事的人却一会说用地的方案不够严谨,施工的日子给的也不够确切,总之都是些可有可无的由头,就是为了让他们整改。 反复折腾,整改了三四遍,都还没有过。 起初墨暖也没在意,不过是走个流程的事罢了,如今长安城了谁还会拦墨家的生意不成?只以为是柏酒不熟悉长安城的章程,也有心让她去多打打交道,可谁承想这已经是第五次驳回来了。 “工部说还是不合规矩,那块地原就不能做私产,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咱们只能荒废着。奴婢想要个合规的法子,却答得十分敷衍。”柏酒蹙着眉头:“既然不合规矩,当初这地皮怎么能落在咱们手里?奴婢找了当初卖地的牙行去问,可牙行却咬死不认不合规的事。” 墨暖的脸色十分难看,目光在瞬间就锐利了起来。她一手接过柏酒递上来的那一沓子纸,一张一张看过,冷笑连连:“只怕不是你写的状子不合规矩,也不是这地皮不合规矩,是他们蓄意刁难罢了。” 她周身像肃杀般的寒冬一样:“工部……这些年和咱们往来也没出过什么问题,前些年咱们的铺子、茶楼、酒楼,从没有过任何的拖延刁难,如今倒是开始扯皮?” 她缓缓起身,更了一身水蓝色的翠烟衣衫,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簪钗步摇一个不落的点缀在发髻间,俨然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花,气质不凡。 这样的模样出场,意味着她要开始御敌了。 墨暖的眸光冷淡:“去看看。” 柏酒其实也在今日这一遭后想到了这一层,她立刻推开了门:“马车已经在外面备着了。” …… 马车吱呀吱呀的碾过朱雀大街,碾过外郭城,一直到了工部衙门的门前,终于停了下来。 正午时刻,日头毒得很,大街上都没什么人,墨暖的车马变得格外显眼。搭着柏酒的手下马车时,也算是整条街上唯一的靓丽景色了。 等她站定,柏酒即刻上去给门牙子递了银两:“麻烦通秉一声,我们墨掌柜想见见工部员外郎。”沉甸甸的荷包从袖口掏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容别人看轻,那钱袋子就已经装进了门牙子的袖子里。 那门牙子眉开眼笑,连忙下了台阶:“原来是墨商总的长姐,您稍候片刻,咱们这就去通禀。” 墨暖微微一颔首,不出片刻,门牙子就回来相迎:“您请。” 这已经不是墨暖第一次来工部衙门,往年有些章程要办时她也都来过,所以也算轻车熟路。 不一会儿,就到了员外郎的厢阁。 门吱呀一声推开,那员外郎看到墨暖来,连忙起身:“墨掌柜怎么亲自来了?” 墨家每年因为建设的事,光是给工部送的银子就不是少数,一个小小的员外郎,不过五品官衔。可长安城墨商总即将封品的消息早已传遍,而墨暖的弟媳妇是京兆尹的女儿,自己的亲妹妹还是京兆尹的儿媳,这样的尊贵体面,险些让他一个为仕的官员给一个商贾请安问礼了。 好在墨暖从来都没有托大过,行事说话很是妥帖周全,是个十分的体面人。她面上盈盈一笑,那笑端庄大方,双手交叠稳稳当当行了一礼,这份子尊敬让员外郎十分的受用。 “墨掌柜客气了。”员外郎笑道,对着送墨暖进来的门牙子说道:“快给墨掌柜倒杯茶水来。” 员外郎走到椅子前,状似无意的拿起桌上的莲花枝子瓷瓶:“这茶叶还是墨掌柜上次送来的太平猴魁,虽然剩的不多,招待墨掌柜还是够用,我们工部衙门向来清简,也没什么上好的茶叶,本官就借着掌柜的东西,送掌柜人情了?” 墨暖当即明白了这位工部员外郎话里的意思,嘴上仍然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是小人不周到了。”她转头看向柏酒:“今日下午回去就将大当家从湘南那边采买的古丈毛尖送来给大人饮用。” 她回身看向工部员外郎,笑道:“我们一介商贾,粗布麻衣的草民罢了,原不懂什么品茶点茶的,不过那古丈毛尖也是上过《茶经》的,向来还能入口一二,还请大人不要嫌弃,也算是帮我们挑挑好品。”她一边说着,一边自然而然的坐下,“若是大人觉得好喝,将来用在我们自己的茶楼里,也不算失了体面。” 那工部员外郎一边与墨暖说着话一边坐下,心叹这墨暖一贯的会说话。明摆了的送礼,成了替她品鉴,一番话说得让人十分受用。与她打交道这两三年的功夫,都是这般会说话会做事的妥帖模样,很是个场面人,连他都含了几分欣赏。 明明是个九曲玲珑心肠的人,与什么人也都能交好,怎么反倒得罪了那位大人呢……他心中不禁默默叹了口气,心中也生出几分为墨暖鸣不平的感觉。只是这些事哪里容得他说话插嘴?自己不过是一个员外郎罢了。 他笑道:“那本官就帮掌柜的这个忙了。” 墨暖点点头,见气氛差不多了,便要开口,可还没来记得说话,便被眼前的这位员外郎先行打断。 只瞧着那门牙子手脚麻利的上了茶,员外郎笑道:“墨掌柜的眼光一向是不错的,这茶叶本官也很是喜爱。” 话罢,又道:“墨掌柜眼光毒辣老道,本官也就不与掌柜的兜圈子了,你这长安胶南的地皮一事……” 墨暖见状,连忙道:“还请大人指点。” 工部员外郎手中的茶盏慢悠悠的端起,掀起茶盖撇着茶叶,又吹了吹热气,浅饮了一口,端足了架子,才叹了口气,开了口:“墨掌柜,你也知道,以往你要盖什么茶楼铺子,本官也从没为难过你们。” 他像是真的替墨掌柜惋惜:“所以这次,也不是本官不想帮你,实在是……” 他几次欲言又止,做足了势头,缓缓开口,压低了声音,手指了指天:“是上头有人,不愿意你墨掌柜顺顺利利的盖着个园子。” 九十章宋怀予刁难墨暖 那工部员外郎态度神秘兮兮的,一副不可言说的模样,语气之歉然,真诚之至的看着墨暖:“实在不是本官可以左右的了的。” 这个答案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这个时间段上会有谁针对她?亦或是针对墨家?要知道眼下就墨家风头正盛。难不成是嫉妒眼红所以下了绊子? 她细细思索一番,可无论如何脑海里都没有个任选,她面上仍装作波澜不惊的模样,不见半分的恐惧,嘴角仍然噙着一抹端庄大方的笑靥:“还请员外郎大人明白示下,若是小女子无知得罪了什么大人,也好赶快开解误会,让大人指点一二。” 而员外郎见到墨暖这副淡然的样子,心里默默的想着,到底是墨家,到底是墨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眼下这幅情景若是换成了一般人家的掌柜,早不知慌成了什么样子。 他也乐得卖个人情,心里早打定了主意告诉墨暖实情。只是面上仍还得装一装样子。 于是先叹了口气,蹙着眉头,犹豫一番,又看看墨暖,再惋惜的叹一口气,又像是有几分的担心,最后是面色一片不忍心之色,开口道:“我们工部,最近从户部新调过来一位大人。”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墨掌柜向来和户部尚书的公子交好,若能请得动他,从中间说和一二……到底是户部出来的人,也得念着旧主的几分情面,不至于太过分。” “话又说回来了,那位大人既然是从户部出身的,又为何和墨掌柜结了仇?” 话及于此,墨暖心中自然浮现出一个身影,她心中一惊,与柏酒对视一眼,心中的话自然没有出声:宋怀予竟然调到了工部? 如此一来,诸事就解释的通了。 墨暖心下了然,只是她却做出了一份疑惑的样子:“小女子对这位大人……实在没什么印象。” 继而莞尔一笑:“可能正是因为不知这位大人,所以往日里怠慢了这位大人也未可知。” 她起身站定,向工部员外郎行礼:“多谢员外郎大人告知。” 那员外郎大人抿了一口茶:“墨掌柜客气了,只是今日这谈话,也是本官冒着风险……” 墨暖连忙接话:“大人放心。”言外之意,是不会将她是如何知道这事的,告诉了旁人。 那工部员外郎欣慰的点了点头。 墨暖飘然离去,却并不打算拜见这位新上任的工部大人。马车吱呀吱呀的响着,柏酒的声音从轿子外传来:“姑娘,怎么办?” 墨暖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清清冷冷的,带着几分绝不认输的怒气和高傲:“直接施工。” 柏酒默默叹了一口气,心想果然是长姑娘的脾气,向来只吃软不吃硬,如今又要和宋怀予针对上。 她默了一默,刚想开口为宋怀予说几句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合适,想了半天,试探着开口:“不然……咱们缓几天?” 她好言好语的劝到:“想来宋公子,也只是心中有气,想要发一发,不会真的为难姑娘的……” 毕竟墨暖,从未曾低过头。 墨暖的声音却冷冷的传来:“施工。”话罢,又补充道:“把所有的手续都备齐全,我倒是要看看,他以何种理由不给过。” 墨暖向来说一不二,饶是柏酒也不敢多说几句,只能默默领了明,然后把所有的手续章程一直随身携带着,就怕会突然用到。 请了一堆的工人伙计,说干就干的开始在长安城胶南的小山头上开起了荒。 几日下来,竟然颇有章法,也能看得出未来这园子落成后该有多么的奢靡、豪华、浩荡、气派。 然而就在十日后,整个园子的格局已经初有章法,眼看着下一步就要开始细细规划各处,甚至开始搬了好多上好的石料、木材,请了能手泥瓦匠,都要开始盖亭子,铺漂亮的石子路了。 工部的人,却上门了。 来的人全都一个鼻孔里出气,当场就要贴封条,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明清的工人们见了,还以为这气势是要抄家,吓得跪地磕头,连声喊他们只是被雇来的,什么都不知道,跟他们没干系。 而墨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正坐在自己家开的茶楼里,悠悠的品着茶,听着台上唱评弹的拨弄着舒展的调子。 宋樟一听,反而急了,一骨碌从椅子上起来:“你把话说清楚了,怎么回事?什么官府的人来抄家?” 那来回话的小厮急忙道:“工部的人,说掌柜的庄园没有手续,不合规范。” 宋樟一愣:“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又坐了回去,看向墨暖,眉毛一皱:“你得罪人了?” 墨暖不疾不徐的喝着茶,慢悠悠道:“兴许呢。” 她虽是面上瞧不出什么样子,那语调也是颇为正常,可眼里却隐隐有着怒气,宋樟瞧着墨暖这副咬牙的模样,心想说不定是她不愿意多说,于是便也不再追问,只悠悠的在胸前打着扇子:“你不去看看?” 墨暖冷笑道:“跟牙行的文书、手印、签字、地契一个不少,上报给工部衙门的章程也一点儿没落,偏偏人家就说我们准备的还不够周全。” “我去有什么用?”墨暖的声音像是咬着牙说的:“人家有心刁难,我去上赶着凑什么热闹?让他们该抓的抓,到时候开堂审理,我倒要问问,之前我们呈上的那些,究竟哪一条不符合章程,若说不上来个一二三四子丑寅卯来,谁都别算完!” 宋樟瞥了一眼,墨暖这是少有的发了火,竟然要跟官家的人赌气似的。他不解的问道:“何至于此?” 话罢,又想着,墨暖自从南海一行就开始各种吃苦受罪,再加上极要好的婢女为了她身死,所以性格上变得有些易怒也算是情理之中。 描金的扇子在胸前徐徐的摇,宋樟缓缓道:“你从来不会把事闹到这种难堪的份上。” 他慢悠悠的起身,对着来报信的小厮说道:“送你们家姑娘回府,我去会会那工部的人。” 他看向墨暖:“你素来和工部的人没什么矛盾,无非就是礼数上没到位,才引得他们不满,你又不是小气的人。想来我的面子应该还值两个钱,也点拨点拨那群小人,别谁的竹杠都敲。” 宋樟的声音像是春日里的风,低声细语的:“你且安心,好好回家修养。” 所有按照规章制度呈递上去的手续却无一例外的被打了回来,墨暖不解,亲自上了工部询问,迎面却又遇上了宋怀予。 “原来是你。”墨暖恍然大悟,自己合乎理法的手续被无缘无故打了回来,除了宋怀予,再没有其他的原因。 “是你自己的手续不合规章。”宋怀予站在阶上,高高在上的望着下面的墨暖,“几年前有传出这地来源不明的消息,本官也不得不谨慎,还请墨家小姐将这个地皮买卖的手续备全了证明,本官才好批准。”宋怀予说的一本正经,仿佛只是公事公办,墨暖连工部的大门都没有踏进就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墨暖一脸茫然,她看向柏酒:“他还恨着我杀了他的养父,是不是?所以才百般刁难,故意挑刺。” 柏酒不敢应声,墨暖疲倦的闭上眼睛,将头靠在了靠背上,喃喃自语:“他怎么会原谅我呢……” 九十一章宋樟来说情 八月的日头毒辣得很,宋樟一路快马奔驰,终于到了胶南那块地皮园子处,老远就看着乌泱泱一片的人,杂乱的不像样子。 刚一下马车,人群经自然而然的散开两边,腾出一条道来。柏酒见来的是宋樟,眼睛蹭的一亮,连忙上前:“公子。” 她飞快的福了一礼:“公子,这儿有奴婢就可以了,何必劳烦公子专门跑一趟,岂不是要折煞我们。” 宋樟微微颔首,“不妨事。” 他的架子端得十足,不紧不忙的走到了中间,才看到为首的不过是工部的一个郎中罢了。 宋樟眸子微眯,神情不悦,那工部郎中心道不好,连忙上前拱手作揖:“见过宋公子。” 宋樟的声音很是冷淡:“你为何在这?” 工部郎中神色尴尬,按理说宋樟无品无官衔,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可要命的就是他的老子是如今正眼热的户部尚书,论起来,谁高低贵贱还不一定呢。 工部郎中讪讪地笑着,丝毫没了方才的威严和气势:“墨家的园子还未取得工部的文书就开始施工建园,不符合律法章程,所以本官……” 宋樟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合上,吓得工部郎中当即噤了声,实在捉摸不透这个宋樟是什么意思,是否是户部尚书的意思。 这墨家堂堂商总,和朝中一些达官贵人来往密切,那也是说不准的事。 他在心中腹诽,还是自己太过年轻,怎么当了这么个出头鸟。于是连腰都弓的更弯了一些:“公子的意思是……” 宋樟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喜乐,他眼风一一扫过众人,朗声道:“那文书就在你们工部新去的工部主司宋怀予那里,难道你不知道?” 工部郎中一愣:“这……”他心中几乎在一瞬间就被苦闷填满,鼓起勇气凑上前去,想要附耳说话。那宋樟冷冷地瞥了郎中一眼,那郎中吓得一哆嗦,却还是硬着头皮,低声道:“下官有话……还劳烦宋公子附耳一听……” 宋樟这才勉强偏了偏头,却也只比方才多了个分毫之差而已。那工部郎中尴尬的别着身子,凑到宋樟的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让下官来的,就是新上任的主司大人……” 此话一出,宋樟当即一惊,猛地看向工部郎中。郎中默默无声的点了点头,一副极其诚恳的模样。 宋樟蹙了蹙眉头,旋即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随手一指:“叫你的人都撤了,出什么事我担着。” 他冷笑两声:“不过是几句话传差了的事,郎中大人何必如此鞠躬尽瘁的?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偏过头看向工部郎中,那笑渗出了十足的冷意:“你说是?” 那郎中连忙点头:“是是是。”他一边擦着汗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大人说的是。”话罢,连忙带着自己手底下的人,溜之大吉。 走得十分干脆。 …… 宋樟一路快马加鞭回了长安内城,也已经是夕阳西下。 他一路狂奔才到了宋怀予的府邸,急步就往里踏,连小厮请礼问安的声音都落在了身后。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宋怀予正坐在八仙拜寿式样的雕花梨木条案边埋头写着什么。听见来人,连头也没抬一下。 本来一路上来时有千言万语,可在见到宋怀予之后,宋樟反而不急了。 他缓缓走到室内,随意的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你怎么不问问是谁?” 话罢,将口中的茶一饮而尽,仍不觉得解渴,又倒了一杯。 宋怀予仍是没有抬头,手中拨弄着算筹,在自己的本子上再添上几笔,道:“没有小厮通传、还能不敲门就直接进来的,除了你,也没有旁人。” 这话说得没有什么不对,宋樟没有答话,又饮了一杯茶。 宋怀予沾了沾砚台上的墨:“你很渴?” 宋樟点了点头:“刚从胶南回来。” 宋怀予手中的比微不可查的顿了一顿,旋即又在宣纸上写着什么,想了想,道:“有事?” 宋樟没看出宋怀予的神色有什么不对,他瞄了一眼宋怀予案几前高高耸起的书,叹道:“升了官,也得注意修养。现在都过了上卯的时间了,回到自己府上,用功给谁看?” 这话他是发自肺腑,论起来,宋怀予的亲爹和他宋樟的亲爹宋敬,是一家子出来的骨血。 更别提宋怀予来长安的头两年,是一直住在了他家。直到宋敬前些日子升了官,他宋怀予为了在官场上避嫌,才分府别住的。 说起来,宋樟也是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的这位表兄弟的。毕竟他在长安城的,全都是酒肉朋友罢了。 他揉了揉脖子:“也别忒实诚。”话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茶壶都见了底,“往日里我爹还能多叫你休息,现在你自己一个人出来住,也得学着会自己照顾自己才行。” 宋怀予点了点头:“近日大伯身体如何?今日上早朝时听他咳了两声,也不好当着众人问询。”他终于抬了头,指了指另一边窗台旁的梨木雕花桌上的一个小陶罐:“我这有一罐槐花的蜂王蜜,是府里的管事托人从宁州老家捎带来的,土生土长的润肺极好,还想着差人送去,你来了正好,等会记得带回去给伯父泡水喝。” 宋樟点了点头,啪的一声打开扇子,在胸前徐徐摇着,扇着风:“我以往从没问过你,墨家这些年,可曾给你过什么孝敬?” 宋怀予手中的笔毫无停顿,他的声音传来:“不曾,怎么?” 宋樟笑道:“你平日不说,我还以为你也收了孝敬呢。平日里我这吃的穿的,大多都是让墨家的人结账。这就是墨家的人不懂事了,你也是我们宋家人。” 话罢,又道:“你可别怪我,爹爹可没有这种偏心眼说你是外人的心思,都是我忽视了。” 宋樟一直不知道宋怀予与墨暖的这层瓜葛,只当是宋怀予是瞧着这些年墨家从来不拜见他,如今又升了官,自觉地被怠慢了,所以故意给墨暖个教训,于是连忙过来说和:“你也别不好意思开口,那墨家掌柜的是个会来事的,平时不见你,也不好意思上你跟前凑着,想孝敬又怕冲撞了。” 几番话说下来,各种理由各种说辞都替墨暖和宋怀予找好了,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劲儿头。于是又道:“要我说,胶南的园子,意思意思就行了。” 宋怀予终于抬头:“这话,是他们求你来说的,还是你自己来说的?” 宋樟一时拿不准宋怀予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斟酌了一下,道:“是我自己要来管这个闲事,这几年和墨家人相处,很是对脾气胃口,也算是交了个朋友。” 他笑道:“就当给我个面子,怀予兄。” 九十二章宋樟说给他面子 月朗星稀,山岚寂静,宋怀予的书房一派静谧,唯有宋樟手中的扇面,徐徐地送着清风,微微拂动的声细碎飘荡。 宋怀予静静地,对上宋樟的视线,似是在细细打量,兀的一笑:“我倒忘了,当初那个墨暖去南海时,被误传重伤身亡,你曾千里奔丧过。” 如今宋樟着急忙慌的前来为墨暖说情,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宋怀予终于看明白宋樟的心意,这是他百般不愿意承认的事。 而宋樟则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只不过回答上模棱两可:“扯别的作甚?这和南海的事也没什么干系。” 话罢,又低声笑道:“朋友一场,又是个女子,相护一下也是应当的。” 宋怀予默了一默,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怒火来,即刻毁天灭地般的冲动,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搭理。却心知眼前所有一切与宋樟都毫无干系,他闭上眼睛,努力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压下去。 宋樟见他这样,只以为是墨暖身份于他一个尚书之子而言太过低微,更何况这些年墨暖在长安城里成日抛头露面,实在名声不太好听,乍一听宋樟对墨暖的心意,一时间被气愤到了。 见状,连忙补充道:“怀予兄,切不可告诉我爹。”他言辞恳切,眸光真诚,难得的正色相对。 宋怀予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宋樟的严肃模样。 他漆黑的眸子宛若深不见底的深渊,映着长安城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宋樟,他状似平常,然而那一排排挡在他面前的书,遮挡住了案几上宋怀予早已开始颤抖的手。 十个手指紧紧地握成一个拳头,就连指甲都在不知不觉中嵌到了肉里。思前想后,宋怀予终于开了口:“大名鼎鼎的宋樟少爷,此事若被那些莺莺燕燕知道了,不知要怎么争风吃醋。” 他笑道:“我倒不信你能转了性子。” 宋樟听到这话,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起身道:“说的也是,我这样的人,说不定哪天见到什么王暖刘暖,这墨暖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转身就向屋外走去,一边推门一边说道:“我可是只告诉你了,高低你也要看我的面子,对她客气些。她这些年很是不容易,你不知道,墨家的人,除了她的亲弟弟妹妹,对她并不算多好。” 漫漫黑夜,宋樟扬长而去,留下一个仍坐在桌上一动不动的宋怀予。 桌台上的烛火燃得正旺,火苗簇簇跳跃着,将宋怀予的影子拉的极长,映在他身后的大白墙上,却是说不出的阴沉。 窗外蛙声阵阵,蝉鸣声响,风吹树动,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雅花香,很是沁人心脾。可宋怀予却始终阴沉着一张脸。 小厮吱呀一声推开门,默默地将茶具更新,又默默的上了清粥小菜。可一直到热气腾腾的荠菜香菇瘦肉粥变得冰凉粘,稠,一碟子精致可口的金沙角瓜和牛肋排都没了香味,宋怀予终于动了一下。 下一刻,屋内宛如狂风骤雨般的声响,噼里啪啦不断,听得屋外的小厮丫鬟吓得胆战心惊。 一个个躲起来,隔着窗户遥遥的往里张望,只看到一个怒发冲冠的宋怀予,将桌面上的东西扔了个干脆。 声嘶力竭,发泄着心中怒火憋闷。 与往日温润如玉的君子截然不同,反而像是地狱里的修罗鬼神。 末了,动静终于消散,从小到大一直是宋怀予的贴身小厮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一进门,满地狼藉,书籍遍地,那些名贵的瓷瓶、琉璃茶盏、青铜鸟兽香炉,凡是可是痛痛快快砸在地上的,都已经被摔在了地上。 碎片四处可见,杂物被扔得到处都是,而宋怀予正一脸颓然的坐在地上,背后是一把已经歪斜的龙腾祥云纹的梨花雕木桌子,连桌腿上都狠狠地磕掉了一块皮。 宋怀予仿佛麻木了一般,手边是一壶酒,正不断地往他的喉咙里灌。 就算被呛的咳嗽阵阵,也没有半分的停歇。 小厮小心翼翼的跪下,眼神中充满了关切和心疼。一向待人温和,连重话都不愿说半句的宋怀予,何以这般。 “主子,宋樟公子……” 他犹豫着开口,跟在宋怀予身边这么多年,眼前所有一切早都看得真切分明。这些日子以来宋怀予对墨暖的故意刁难,而宋樟又急慌慌的过来,之后宋怀予就变成这副模样,还能是什么事? 更何况……当初长安城四处传遍墨暖遭遇不测的时候,宋樟是第一时间就要往南海救人的。 那宋樟心里是什么算盘,不用说,他也能猜出几分来。 小厮道:“公子放心,那宋樟公子家里是绝不可能娶一个商贾儿媳妇的,宋敬大人的身份何等尊贵,整个长安城的名门贵女娶进门都不算过分。” 他细声劝慰着:“咱们墨暖姑娘……虽然模样好,眼界见识都不输旁人,可毕竟官宦人家,姑娘的出身是一道像大山一样的坎儿。咱们姑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的。” 话罢,又道:“说一千道一万,宋敬大人都不会同意让咱们长姑娘过门的。若是为妾……长姑娘的脾气性格,怎么肯?”他觉得这番说辞很是能安慰宋怀予的心,信心也多了几分,鼓起勇气道:“公子莫要害怕。” 可这一番肺腑之言利弊分析之后,宋怀予仍是不为所动。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跟了自己许多年的长随小厮,是这风起云涌的长安城、人人心机人人防备的长安城里,唯一一个知道自己所有事情的知心人。 他眼中宛如死灰一般,终于说了这漆黑长夜里的第一句话,只是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无根的浮萍:“不是这个。” 而是…… 这一切,跟他都毫无关系。他没有任何的资格与立场去点评分毫。 长随小厮默了一默,心中有多动容,却也只能默默地泣了两声,他劝道:“爷,日子还长,咱们慢慢向前看呢?” 言外之意,是忘记过去和墨暖的种种,向前看呢? 九十三章沈家来了个崔妈妈 这一场闹剧终于以工部默默的通过了文书而告终。宋怀予从始至终没有露面,墨暖从始至终也不曾去找过宋怀予。 墨暖的庄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时间,众人都有了风平浪静的错觉的时候,墨家再一次起了风波。 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无非是墨昭在上一次的妻妾之争、詹氏姨娘被墨暖罚跪之后,墨昭日夜留宿妾室院子,堂堂正室嫡妻子,竟然连自己郎君的面都见不到。 九月初秋,树叶渐黄,满院子金灿灿的。 沈氏按着规矩来向墨暖请安见礼,身边搀扶她的各个扬着脖子,一脸的“高门大户”出来的,人高一等的模样。 那沈氏妆容端庄妥帖,满头的钗环翡翠,处处妥帖大方,彰显着高门贵女的气质华贵。唯有面容,面色蜡黄,眼底下是浓重的乌青,看上去十分憔悴。 墨暖瞧着她这副模样,也不说话,待进了屋子里,叫下人用烧的滚烫的茶水泡了茶,摆了新鲜的果子,全都挨着沈氏的眼前放着。 她也不急着开口,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话家常,那沈氏都是不咸不淡的回应着,终于还是她身边的婆子忍不住,出声道:“夫人,快到您喝药的时辰了。” 这话一说出口,绕是墨暖再不想接话,也不得不关切的问一句:“你们家大娘子怎么了?喝的什么药?”她状似关切的看着沈氏,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庞:“瞧着你这脸色是不怎么好,什么时候病的?怎么也不差人来告诉我。” 那婆子原本是沈家的人,当初沈氏嫁过来的时候带的陪嫁下人也没有她。不知怎么的,前些日子沈家专门送了个婆子来。柏酒也曾经去打听过,听说这婆子在沈府颇为一用,就是当家大娘子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许是听说沈氏在墨家被罚了跪,还闹出了什么妻妾之争,所以送来一个人精一样的婆子,只怕是来给自家女儿撑排面出主意来了。 这不,墨暖的话刚落,沈氏都还没说话,是那婆子先出了声,“回长姑娘的话,请过郎中来看了。说咱们夫人是忧思过度,所以才伤了心神,累及肺腑脾胃……” 越说声音中的担忧越多,就差长吁短叹,那沈氏越听也越委屈,泪水当即就涌上了眼眶,眼瞅着就要落泪,一副满腹委屈无处诉说的模样。 墨暖关切道:“怎么了这是?” 沈氏欲言又止,看了看墨暖,又看了看自家的婆子,最后咬着嘴唇,啪嗒啪嗒的掉着眼泪,戚戚然道:“是弟媳妇无能,许是引得官人厌倦了……” 话罢,她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墨暖的大腿,言辞恳切,眸光灼灼:“长姐,弟媳妇实在愚钝,不知道是哪里行为不妥还是什么,也是我自己无能,拢不住官人的心,官人他已经……” 沈氏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咬牙,哭道:“已经连面都不让我见了……” 那沈氏一贯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如今却炮雨连珠般似的,一边哭着,一边言辞清晰:“若是官人厌弃了我,求长姐去替我要了那一纸休书,也让我死个明白。我绝不是那不知好歹要死死纠缠的人……” 墨暖打断道:“越说越不像话,什么休书,这也是能拿来说嘴的?”她的眸色冷了几分,面色也冷淡了不少,出声道:“你先起来,当大娘子的人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话罢,那柏酒连忙上前:“大娘子这是哭急了口不择言了,长姑娘莫怪。”一句话就为沈氏解了围,也给了墨暖不继续怪沈氏的理由。她一把将沈氏从地上扶了起来,安慰着沈氏落座,温声道:“知道大娘子心中委屈,慢慢和咱们长姑娘说,咱们姑娘一定会为大娘子做主的。” 那沈氏哭哭啼啼,一旁的婆子忙说道:“是呀,咱们大娘子又没有犯七出之条,反而连市井出身的小妾都容忍着,姑爷怎么会休妻呢,大娘子莫说气话,反而伤了夫妻情分。” 墨暖立刻听明白了这婆子话里的意思,今日这一出的主题也算是翻上了台面了,对方搭好了台子,她也只能跟着唱下去。于是她貌似敏锐的问道:“这些日子,二郎一直在詹氏那里?” 沈氏憋屈的点了点头,委屈到:“弟媳已经一个月没见到官人了。” 她恳切的抓住墨暖的手:“求长姐告诉弟媳妇,官人都喜欢什么,或者是那詹氏身上有什么,是官人欣赏的,弟媳愿意去学。” 好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这话说出口,连妒忌都算不上了,只是一个可怜妇人变着法的想维护家庭罢了。墨暖眸光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扫过一眼旁边那个站在一旁的婆子,心中暗道:这沈氏如今总算是聪明起来了。 那婆子见墨暖看了她一眼,自己反而站了出来,恭恭敬敬的向墨暖行了一礼:“长姑娘,老婆子我原不是我们家姑娘陪嫁过来的,只是前些日子,我们主君老爷,连着大娘子,在家说道姑娘嫁出去快一年,却始终不为墨家延绵子嗣传承香火,以为是姑娘身子不好需要料理,这才差遣了老婆子来,照顾我们姑娘一二,为她调理个好的身体好生儿育女,可老婆子我也是来了才知道,这……” 她面露难色,“是姑爷就不和我们姑娘同房……”她叹了口气,“就在前日里,我们家大娘子还差人来问话,说姑娘的肚子有动静了没,可我这……也不知该怎么回话……” 她看向墨暖,一副真情实意的为墨家考虑的模样:“这……长姑娘,您看……” 这话说得十分艺术,话里话外都是他们沈家多么通情达理,墨家多么欺人太甚,而如今墨暖还要呈他们的情,谁让这老婆子“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呢?那不就是没有回话的意思,叫他们自己看着办吗? 墨暖悠悠起身,走到那婆子面前:“多谢亲家这样亲厚,是我们家二郎不懂事了些。沈家把崔妈妈你送来,向来是因为崔妈妈能干又会照顾人的,还请崔妈妈多多宽慰大娘子。” 她嘴角含着笑,瞅了一眼正在哭的沈氏:“两口子么,哪有不吵个架拌个嘴的,二郎那个脾气我最是了解,为人极宽厚,绝不是斗气之人,就是容易心软,想来那詹小娘出身凄惨,二郎也不忍心下她一个孤女的脸面,所以这才去的勤了些。我这个弟媳也是个性子要强的,她不说,只怕二郎还以为她是体贴孤女孤苦无依呢。” 她拉起沈氏的手:“你若信长姐,就好好回去,别七想八想,你是二郎的大娘子,二郎心里怎么会没你?” 那崔妈妈立即道:“是了是了,大娘子年岁还轻,不知道这夫妻间学问可大了呢。”她连忙搀扶着沈氏起来,“大娘子,咱们先回屋里把药喝了,还要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呢。” 那沈氏脸色当即一片羞红,低着头不言语,闷闷的行了个礼,被崔妈妈半推半搀扶的带了出去。 一直到走出了墨暖的院子,见四下无人,那沈氏才敢出声:“崔妈妈为何这么着急带着我走?” 崔妈妈温声道:“那长姑娘是个极为聪慧之人,说多了反而显得咱们刻意。况且我连老爷和主母娘子都抬了出来,她还能不出面管?点到为止,才是咱们高门大院里出来的气派和尊贵。” 她理了理衣襟,连头都扬的更高:“大娘子且等着,不出三日,姑爷必定会留在你屋里了。就是那孤女小妾,也翻不出任何的浪来。” 九十四章柏酒的耳目这么灵通? 而自沈氏走了后,墨暖的脸色就不算怎么好看,柏酒连忙挥挥手,让人把沈氏喝过的茶水和吃过的点心果子一并端了下去,让墨暖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下人把刚才沈氏来过的痕迹都撤干净了,柏酒这才端着一盏清新淡雅的茶水上了前,温声道:“沈家把这个崔妈妈送来,还真是用心良苦。” 墨暖接过茶盏,淡淡道:“有了这个妈妈提点,我这个弟媳也能聪明点,也算是好事。”她抬头看向柏酒:“否则时不时闹出些妻妾之争,还需累得我操心,日子长久了,昭哥儿心里也会有怨言。” 柏酒默了一默,又道:“二当家不会的……您是他的长姐……” 可墨暖却知道柏酒这个话不过是安慰而已,她打断道:“当初也算是我们逼着他娶了他不想娶的人。” 柏酒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想了想,又安抚道:“可奴婢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不是长姑娘事事殚心竭虑,以二当家的出身,娶不到沈大娘子这样好出身的当家娘子。所以这理也不能这么算……当初那个形式,那个境遇,长姑娘能保住二当家非要娶的姑娘,还抬举了二当家的出身,已经很是对得起二当家了……” 她接过墨暖喝完的茶,劝到:“二当家不是个不知理的人。恕奴婢多嘴直言,如今的妻妾之争家宅不宁,是二当家没有料理平衡好,而不是当初长姑娘为他选择的缘故。” 墨叹了口气,眼前下人不断端上美味佳肴,晨起到现在,墨暖连口饭都没吃,净听着沈氏哭哭啼啼了。可如今眼前的祥云纹样雕花的梨木桌上,摆着各色的可口饭菜,什么桂花粥、金沙小瓜、玫瑰酥饼,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墨暖却没了半点的食欲。 她的筷子举起又放下:“昭儿……什么都好,脾性稳重,处事周全妥帖,待人也宽厚,早些年里甚至比阿隽还要懂事些,在阿隽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反而是昭儿还能帮衬我一二。我也从未因他是庶出就低看过他……自爹娘去世后,什么庶出嫡出,都是这世上相依为命的骨血罢了。” “可是……他有一点不好,就是轴得很。你别看他平日说什么都有商有量,也从未说过半句硬话,那是因为什么事都没有触及到他心底里去,可那个孤女詹氏……眼瞅着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物。越是放在心上,如今这个场面,他就越觉得对不起詹氏。”墨暖道。 柏酒拿起瓷勺子,为墨暖盛着清淡的冬瓜汤:“可是,那个爷们家里不是三妻四妾的?难道二当家是一辈子只娶她一个人不成?有头有脸的人家,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墨暖摇摇头:“我琢磨着,是墨昭认定了这个孤女,如今不能给她一个正妻的位子,故而愧疚。再加上这詹氏身世凄惨可怜,但凡有个好身家,也不至于是沈氏嫁进来,以墨昭的脾气性格,是悲悯心疼,心有不忍罢了。” 柏酒问道:“那怎么办?”她将冬瓜汤递到墨暖的手中:“姑娘多少喝一点。” 墨暖接过,却只是寥寥兴趣的浅尝了几口:“你去看看,墨昭在哪,让他一回府就来回我的话。” 柏酒领命而去,再回来禀报,说墨昭是陪着墨隽出去应酬,如今正在杏花楼与一些掌柜商户喝酒,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墨暖也不想当即发作,就非得此时此刻把墨昭叫回家,反而显得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样,像是怕着沈家似的。 一直到午时三刻,墨昭就回了府,刚一进墨府的门,门牙子就机灵的上前,低声道:“二当家的,长姑娘今日派柏酒姑娘寻你来着,瞧着今天长姑娘脸色不怎么好,二当家等会可要小心些。” 墨昭无声的点了头,果不其然,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墨暖房里的人就过来寻。那个婢女的态度不卑不亢:“长姑娘说若二当家无事,便去她院里叙话。若是有别的事要忙,就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墨昭即刻便跟着去了墨暖的院子。而一旁沈氏的屋子早猫着身子听着动静,见并不是柏酒来喊人,那沈氏还撇了撇嘴:“瞧着这长姑娘也并没有多重视,平时她什么重要的话不是来让她身边那个柏酒来传?如今却换了这么个黄毛丫头来叫官人。” 而那崔妈妈却摇了摇头,拉着沈氏坐下,压低了声音道:“柏酒没来,是去罚人了。” 沈氏当即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往詹氏院子方向去看,差点就要眉开眼笑:“她是去罚……” 崔妈妈道:“姑娘想哪去了?那詹氏又没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长姑娘犯得着去罚她来得罪姑爷?”崔妈妈的眼底落着沈氏失望的样子,心里是恨铁不成钢,只觉得这小庶女着实不如当家主母的姑娘们开窍,她只得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是门牙子。” 沈氏不甚理解:“门牙子?还值当的劳动她一个管家女使去亲自罚人?” 崔妈妈道:“非也。咱们姑爷回来时,那门牙子弯着腰跟姑爷嘀咕了些什么。咱们姑爷瞧着面上是没什么反应的,但没一会儿柏酒就去了,当即就扇了那看门的一巴掌,下手很是利落。我琢磨着,应当是今天上午柏酒出去寻姑爷的事,被这个看门的报给姑爷了。” 沈氏一惊:“这柏酒的耳目竟然这么灵通?不过是一两句话的事,这都能让她知道?” 崔妈妈一脸不可言说的模样,深深地点了点头,她对上沈氏的眼睛,缓缓道:“将来无论如何,姑娘你都不可顶撞这个长姑娘,如今嫁过来,也好好好敬她。这个墨家,就算不在二当家、甚至三当家的手里,都会在她的手中。” 她拉着沈氏叮嘱道:“与这长姑娘交好,将来分家时,姑爷分多分少,只怕她的话语权,不可小觑。” 九十五章墨暖训话 自从长安城入了秋,天气一直不错,风里都透着凉爽。墨昭不疾不徐的走在前往墨暖院子的方向,穿过抄手游廊,正经过了自家院子的小厨房,墨昭的神色淡淡的:“去南街上的蜜珍铺子订一份樱桃煎来,送去大娘子的院子。” 那小厮应声点头:“送去时可要说些什么吗?” 墨昭道:“就说知道大娘子在闺阁做姑娘时就喜欢吃南街蜜珍铺子的樱桃煎,今日正好路过,所以捎带回来了一份。” 小厮应声离去,墨昭一个人走到墨暖的院子,还没走近,正遇上了从另一条竹子路上回来的柏酒。 四目相对,柏酒先行了个礼,“二当家。”她走上前去,为墨昭推开院门,压低了声音道:“今日一早,大娘子和崔妈妈一同来过了。” 墨昭了然的点点头,柏酒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今日这桩事,若稍后墨暖严格了些许,那也是为着沈家的颜面。事是架在脖子上必须要解决的。 墨昭快步进了屋,入目墨暖一身青罗色的襦裙披着月白色的披肩,正斜倚在藤椅上,手边捧着一本账册,见墨昭来,才把账册放下,撑着身子便要起来。 墨昭连忙上前搀扶,扶着墨暖到了桌边坐下。 还不等墨暖开口,墨昭就先斟了茶,恭恭敬敬的奉到了墨暖的面前:“弟弟给长姐惹麻烦了。” 墨昭低眉敛目,声音的调子极为平稳,“是弟弟的疏忽。” 墨暖悠悠接过茶盏,也不搭话,只揩了他一眼,喝了口茶,方缓缓开口:“先前说过,沈氏虽然出身京兆尹府,是朝中三品大员的庶女,可其生母地位十分卑贱,连带着她这个庶女往日里在沈家也算不上的脸的主子,可你也该知道,她嫁给了咱们墨家一届商户,那是沈家的恩赐,并不是咱们腰杆有多硬。” “就算是为了他们沈家的颜面,他们也不会允许你如此怠慢她。”墨暖越说越是不满。茶盏重重的搁置到桌上:“沈家前些日子就从家里差遣了一个婆子过来,为的是什么意思还用明说?不过是给大家一个体面罢了。你非但不收敛,反而不管不顾的,让她一个大娘子连你的面都见不上。你往日的稳重妥帖都去哪了?难不成她詹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不成?” 墨昭低着头不言语,只任由着墨暖发着火指责着自己,等墨暖说完了,腰弯的更低了一些:“长姐息怒。” 墨暖的眸色冷了几分:“今日你知道那崔妈妈来是怎么说的?”墨暖怒极反笑:“她说沈家一心惦记着沈氏嫁过来这么久都没有为墨家开枝散叶,心里亏欠得很,觉得对不起姑爷。这才差遣了一个老婆子来专门伺候沈娘子的生养,好让她早日生儿育女,尽大娘子的职责。人家这是拿话来堵我的嘴,打我的脸,话里话外指责着我们墨家不懂事呢!” 可无论如何说,墨昭从始至终只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低眉敛目的认罪认罚,但越是这样,墨暖就越气。 不知为何,墨暖看着墨昭那副不言语的样子,突然自心头涌上一股酸涩,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心中这股子怒气压了下去,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心里不易。” 她的调子低低的,悠悠荡荡飘在屋内,就连她的眸光都多了几分愁色:“若是我能,我也愿意你娶一个心爱之人。” 墨昭一愣,抬起头来,对上墨暖秋水一样的眸子,那眸光之中含着的心疼与悲悯,一瞬间就把他拉回来儿时幼年。 嫡亲姐姐的看顾和保护,让墨昭顿时心生酸涩,声音兀的一下竟然有了颤抖的音色,有什么东西当时就梗在了喉头,千言万语却又无处言说。 最后,墨昭默了一默,终于开口:“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氏……” 墨暖一愣,饶是再多的气再大的怒火也随之发不出来。她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她从小看着墨昭长大,自然知道他的脾气性格,本性善良的墨昭,既觉得对不起詹氏,又觉得对不起沈氏。 她一把拉过墨昭的手让她坐下,苦口婆心:“若不是沈氏来找,我也宁愿躲着不揭穿你这层心思,可终归,这世上的事岂能让我们事事如意的?她是你的嫡亲大娘子,是你的正室原配,体面、尊贵、尊重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墨暖的声音如春日里平静无波的湖水,淡淡的,“咱们这样的人家,比不了勋爵世家的尊贵,可到底在这长安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妾室压过了正室嫡妻,该被人笑话的。” 自古以来,只有那小门小户的人家,才会生出妻妾不合的纷争来,小家子气十足。那些尊贵体面的大人物,哪个不是主母宽厚,妾室恭敬,这是规矩,也是体面和尊贵。 墨昭连忙道:“詹氏不是那样的人,她从没有生过僭越主母的心思……” 墨暖出声打断道:“纵然她没有生过这样的心思。可你的恩宠偏心的十分明显,你让外人怎么想怎么看?她不僭越,也有的是人在背后说嘴去戳你大娘子的脊梁骨。往自家院子里看,满屋子的下人谁不看着主子的脸色行事,不巴结讨好你心尖上的人物?” 墨暖微换了个姿势,挺直了脊背:“我听说,前些日子你院里的丫鬟女使回家奔丧,回来之后除了向大娘子请安,还又专门去了詹氏的院子请安见礼?” “我竟不知,你的院子,究竟是大娘子管家,还是这妾室管家理院?那下人或许只是心存孝敬,可日子长了呢?主次不分,终是要生出祸事。”墨暖摇了摇头:“你往日的远见都去哪了?” 墨昭愣了一愣,嘴唇张了张,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最终颓然的低下了头:“是我的过错,原只想着她一个孤女,从小受人欺凌,嫁给我之后,再不允许旁人怠慢。” 墨暖沉默了一会儿:“詹氏的尊贵你要维护,沈氏的体面和大娘子的脸面,你也是要维护的。” 她看向墨昭,一字一句:“沈氏嫁给了你,维护她的体面,这是你身为丈夫的责任。你娶了沈氏,维护她的体面,是你对墨家的责任。” 九十六章沈氏会装柔弱了 自这日墨暖与墨昭谈过话之后,墨昭便去了沈氏的院子。 下人们欣喜若狂的上前相迎,连忙推开了厢房的门。墨昭往里迈着脚步,入目是一件普通的相思小屏风,用的料子也不过是品质一般的紫檀木。墨昭想起詹氏詹几枝的屋子里摆放的屏风,那可是上好的沉香木,雕了花,镶嵌了象牙的。若是走得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此刻沈氏正倚在屏风后面的藤椅上闭目养神,一旁的束腰高花几上摆着一碟樱桃煎,看上去也没动几口。 满屋子的装潢,竟然还没有詹氏屋子里的摆设更体面尊贵,更显奢靡。 沈氏像是没听到屋里进了人,一直到墨昭走进了,才睁开眼睛。看到墨昭后,慌忙就要起身,一脸的欣喜又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会儿问渴不渴,一会儿问饿不饿,甚至端起了那盘樱桃煎:“官人尝一尝这樱桃煎罢。” 墨昭哑然失笑:“这樱桃煎是我买给你的。”他看这沈氏的这幅样子,心中涌起一阵愧疚,自觉辜负了一个好姑娘。于是拉着她坐下:“瞧着你没动几口的样子,可是不合胃口?” 沈氏摇了摇头:“是妾身近日里不思饮食。” 墨昭一听,这才注意到沈氏脸上浓重的乌青和苍白的脸色,一时间更加愧疚。好好地高门贵女,嫁过来的日子反而更不如以往。于是开口问道:“你屋里的陈设为何这样简朴?我记得长姐平日里应该送了不少好物件过来才是。” 他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屏风:“前些日子里长姐得了个四扇的楠木屏风,还是刻了玉云龙纹的,镶嵌了珊瑚和田玉,听说也是送给了你,怎么不把那个摆出来?” 沈氏闻言,心想那崔妈妈果然料事如神,说把贵重物件全撤下去,摆些平庸普通的,墨昭一定会开口询问。她心中窃喜,然后按照崔妈妈教的话,依着样子学着。 沈氏先捏起了帕子,低下了头:“我……我小娘不得爹爹喜欢,我又是个庶女,从小受人白眼遭人轻慢,过得缺衣短食,更没过这么好的东西,也用不惯……” 这一番话说得怯懦,眼中甚至泛起了微微水光,可一抬头看向墨昭,又笑了笑,“我想着,詹氏妹妹的身世比我更为凄苦。我如今好歹有着官人的疼爱,长姐也疼我……我是进了墨家的门才知道家人是什么感觉……所以那些个好东西就都送去了詹妹妹那里,好叫她也觉得日后有了依仗有了家人,是真心实意疼她的。” 这一番话全是先前崔妈妈叮嘱她的,果不其然,这话说出来之后,墨昭当即就沉默了下去,眼神之中也多了些愧疚怜悯之色。本来沈氏还不愿意做小伏低,自己的生母再不受宠,那她也是京兆尹的女儿。如今低嫁嫁到商户家里,那架子也是端的了的。 可崔妈妈偏不同意,非要她也装出一副可怜样来。说什么一个弱的一个强的,是人都只会看会看到弱者的的可怜,至于那强者的为难处,反正是强者,自不必担心担忧的。 这话说的没错,一提起庶出小娘,墨昭即刻就想到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小娘。往日墨家嫡母还在时,那样治家严谨的手段可是压得自己小娘死死地。就算生了他墨昭这个儿子之后,那墨家嫡母不愿意教养庶子,却还要墨暖管教着他,必不让他的小娘插手孩子们的教养之事。 想到了不受宠的小妾有多为难可怜,墨昭终于觉得那沈氏也是一个可怜人。又意识她对詹氏也从未有过半分的为难之处,甚至心怀感激起来:“多谢你照顾体谅詹氏。” 他回头对着小厮道:“去柏酒那里,就说是我要的,让她挑一个好的物件摆设家具,送到大娘子这屋里来。” 话罢,又对着沈氏道:“你是大娘子,用什么好的都是合理的。”他笑了笑,温声道:“我们墨家什么都没有,没有勋爵也没有什么官品,给不了你多尊贵的身份,可银钱上是绝不会少了去的,多贵的物件,你都用得起。” 沈氏心头一热,才觉得崔妈妈用处极大。于是连忙照着她的叮嘱与墨昭叙话,表现得十分体贴懂事。一直到了日头下山,月上梢头,詹氏那屋的人反而过来一个丫鬟,隔着门道:“不知二爷今日是否还过去,姨娘说不知自己该不该准备二爷的饭菜。” 沈氏也不恼怒,她怯怯道:“都这会儿了,詹妹妹该等急了,要不我送官人过去……”话罢,就要起身。 墨昭默了一默,道:“不必。” 沈氏身边的小丫鬟立刻会意,连忙推了门出去:“告诉詹姨娘,只准备她自己的饭菜即可,不必过来伺候大娘子和二爷吃食。”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可声音却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墨昭耳朵里。这是提醒了墨昭,什么才是妾室该有的态度和地位,怎么反倒差遣了丫鬟直冲冲的就到了大娘子的屋里问郎君是否过去呢? 在想起墨暖的话,才知道怪不得沈家的人看不过去,那婆子要找上墨暖。墨昭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懂这内宅里的门路,想的太过简单,以至于根本没有权衡好心爱之人与嫡妻的关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沈氏身边的小丫鬟机灵得很,非要说送送詹氏来传话的丫鬟,一直走到了院子外,离屋内八丈远。那沈氏的小丫鬟变了脸:“不懂规矩的东西。” 那詹氏的丫鬟一愣,怒道:“你说什么!” 可不等沈氏的小丫鬟说话,崔妈妈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的树后面窜了出来,一巴掌就抽到了詹氏丫鬟的脸上,啪的一声,五个指印在脸上登时变红,就连脸都肿了起来,即便是月光下都看得格外的清晰。 那丫鬟被一巴掌打蒙,捂着脸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半晌,憋了一句:“你怎么打人?” 话罢,终于反应过来,当即就开始哭闹,这丫鬟是个极其聪敏的,话里话外就把这事扯到了争宠上:“你们就算是大娘子院里的,有什么事也是大娘子罚我,我不过是来问个话,难不成大娘子是那善妒的人,要你们来打我不成!我要去找大娘子,若大娘子说奴婢有罪,就是挨板子奴婢也认了!” 说着就要往里冲,那哪里是为了让沈氏听见,分明是为了闹到极其宠爱詹小娘的墨昭面前去。 九十五章崔妈妈与詹氏 可是那崔妈妈是什么人物?活了千年的老狐狸,当即就看出来这后院里的争宠手段,手疾眼快的一把上前拉住那丫鬟,猛地一退就将她推得险些踉跄在地。 那崔妈妈理了理胸前的衣襟,昂首道:“不用你去找大娘子,咱们现在就去找你们院里的詹小娘,好生问问她,我到底打你打不打得了!” 话罢,就跟拎小鸡一样,一把薅过那丫鬟的衣襟,不由分说的就往外冲,一路就到了詹小娘的院子。 这院子距离墨昭院子的位置很近,可与沈氏的院子相隔甚远,这也是当初墨昭刻意而为之,为的就是避开这二人。 但里面的装潢布置,都十分精心,一草一木皆有章法。那崔妈妈是个眼尖的人,一眼便看出就连抄手游廊的木头都是上好的梨花木,就连池塘边的鹅卵石,那也是用了上好的料子。 崔妈妈没好气的按下这种看不惯,径直就拎着小丫鬟进了院儿。一众的奴仆纷纷出来,可跟着崔妈妈一同来的那个沈氏的丫鬟却留在了门口,吱呀一声就要将门关上。 詹氏屋里的丫鬟当时就急了眼,纷纷上去夺,嘴里叫嚷着:“你们要做什么?这是我们的院子,怎么还要关起门来,是怕什么?” 可那沈氏的丫鬟却强势的很,她嘴里讥讽着:“这样不体面的事还是关起门来得好,若是让旁人知道了,还不是我们大娘子教导不严的罪过?丢人的事就关起门来丢人的办!你们要是想连詹小娘和的脸面都不要了,尽管叫嚷!看到时候长姑娘和二爷是向着谁!” 话罢,重重的将门关上。那几个詹氏屋里的丫鬟,看到这个架势,都不敢再上前,只得跺着脚咬着牙待在院子里,绝了要出去找墨昭来的心思。 那詹氏原本正在屋里呆坐着,望着窗边的砚台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动静,才回过神来,那崔婆子却已然到了自己面前。而自己贴身的丫鬟叫彩环的,正哭哭啼啼,头发凌乱,脸上也有豁大的指印。 詹氏当即就心疼了起来,看着崔妈妈,面露不悦:“这是?” 崔妈妈理了理胸前的衣襟,又摆了摆袖子,这才双手交叠在了身前,昂着头朗声道:“老婆子是京兆尹沈府的一等女使,伺候过我们主母大娘子和主君的。” “因着我们家姑娘心善,太过纵容下人,所以沈家这才差遣了我这个老婆子,来做个坏人,教教姨娘规矩。”那崔妈妈冷哼一声:“这丫头也没个传话的规矩,所以老婆子自作主张给教训教训,否则将来说起来,怪的是我们家大娘子教导不严,也不会怪到你詹姨娘身上去。” 詹氏听得一愣一愣的,明白过来这是沈家娘家人来给下马威替自家姑娘出头来了。她低笑一声:“崔妈妈说的是。” 话罢,转向头看着彩环:“你做了什么?惹得崔妈妈这样生气。” 崔妈妈不等彩环接话,直接开口道:“这个叫彩环的,说詹娘子来问话,问咱们二爷还要不要去你房里用饭。我私心想着詹姨娘应对不是这样没规矩的人,定是这小蹄子仗着姨娘受宠些,所以话传的骄纵了些。” 崔妈妈绵里带针,皮笑肉不笑的盯着詹氏:“不然谁家的妾室,敢在主君在大娘子房里的时候过去要人?知道的是咱们詹姨娘心存恭敬有心伺候,不知道的还只当你是争宠呢?” “且不说主君和大娘子吃饭,妾室都要在旁边伺候的,怎么如今伺候的事也不提了,反而是当小妾的来大娘子的屋里问郎君要在哪用餐,倒显得是小妾是大娘子的派头似的。” 此话一出,詹氏当即变了脸色,只觉得深受屈辱,也明白这话里话外的挤兑。平日里她最恨自己的出身,也恨别人因着出身的事来讥讽她。才养成了这么个好强自尊的面子,如今却只能低着头咬着牙,“我不是那个意思。” 崔妈妈笑道:“早说詹姨娘虽然出身不高,但是规矩还是懂得的。以后也要严加看管自己手底下的人才是,没得好好地名声被这种小蹄子给败坏了。不知道的只会以为是娘子你不敬主母,不守着做妾室的本分,僭越猖狂呢。老婆子我也是为了詹姨娘好,这才来多嘴些,讨人嫌了些,就知道詹姨娘是个识礼的。” 话罢,不等詹氏回话,就转身看着一旁捂着脸满脸委屈的彩环,冷声道:“方才这位姑娘好大的派头,也不进屋给大娘子请安,就开始请爷们来了?我们姑爷和大娘子说话,轮得到你去插嘴?就是你自己的主子詹姨娘,也只有立在一旁端茶倒水伺候的份!那得是大娘子开口让坐了,才能有个座位。” 崔妈妈唇齿相机,满脸写着傲慢与高高在上的瞧不起:“你们娘子没什么好出身,也没有个贴心的长辈提点交规矩,难道你不知道柏酒姑娘管家的章法不成?哪家豪门大院里有这样的规矩?长姑娘治家这么严谨的人物,没教过你不成?揣着糊涂装明白,仗着姨娘好性子,就这么欺上瞒下狐假虎威的耍威风充牌面,忘了自己的出身下贱!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了!” 这一番指桑骂槐,说的极是难听,那詹氏低着头不言语,手却死死地攥着帕子,心中百般委屈上头,连带着愤恨,却无处发泄。 崔妈妈却不依不饶,冷声道:“方才你说我打你打不得,今儿当着詹姨娘的面,老婆子我要问一问詹姨娘,这个事我若有说得一句不对,立刻回了我们沈家当家主母,我自去领罚。” 那詹氏心里带着气,面上终于挂不住,冷着脸道:“崔妈妈说得哪里的话,是我这丫鬟不懂事了。崔妈妈教训的是。” 一直到这,崔妈妈才终于离去,临走前,还不忘说一声:“娘子每日的晨昏定省还是勤勉些的好,我们大娘子免了娘子的晨昏定省,是我们大娘子宽厚,可若娘子真的从未在大娘子面前伺候,说出去,人家是要笑话二爷家里没规矩的。” 九十八章沈氏苦肉计 这日夜深,墨昭与沈氏已经安寝。可夜半三更时刻,墨昭却悄无声息的从床榻上起了身,批了个外衣就出了屋。 一抬头,满天的繁星闪烁。 守在廊下的小厮见墨昭起了身,连忙点了灯笼凑过来,压低了声音:“爷怎么起身了?” 墨昭的神色淡淡的,漆黑的眸子看不出任何的喜乐,就连声音也听不出来什么:“关雎轩那边……” 关雎轩就是詹几枝的院子,取名很是含了墨昭与她之间的情谊。那小厮连忙压低了声音:“一直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只是后来……” “后来如何?”墨昭的眸色动了一动。 小厮道:“爷与大娘子安寝后,长姑娘那边派人过来了,要小的以爷的名义,去送一枚同心玉佩。那玉佩成色极好,估摸着是长姑娘用心挑选的,想去安抚詹姨娘。小的知道爷心里惦记着詹姨娘,所以就去了,可是……” 小厮小心翼翼的看着墨昭的脸色,道:“送去当时,詹姨娘只问了一句,爷是不是已经和大娘子安寝了,小的说是。詹姨娘身边的彩环就冷着脸将小的赶出来了,小的刚出了门,就听见摔东西的声音,詹姨娘发了好大的脾气……估摸着,那玉佩应该已经碎的不成样子了。” 墨昭闻言,深吸了口气:“她这是伤了心了。”话罢,徒步往外走去,小厮连忙上前拦着:“爷不可啊,长姑娘今天刚因为这个事训斥过爷,若您真的半夜从大娘子的院里去了姨娘的院子里,那大娘子的脸面可真的就挂不住了!” 墨昭的脚步一顿,默了一默,道:“我只过去在院子外看一眼。” 话罢,疾步向外走去,原本需要两炷香的路程,硬生生只走出了半柱香的脚程。可明明快到了,脚步却又放慢了下来。 漆黑的夜里四处都静悄悄的,偏就关雎轩还有着光亮。遥遥望去,那詹氏的厢房还亮着一盏孤灯,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独坐在窗前,正垂着泪。 墨昭心兀的一紧,刚想要迈步子进去,却觉得脚步有千斤重,怎么也无法踏进那关雎轩的门槛。 “是我害了她。”墨昭的声音低低的,“她身世凄惨,却从来都自强不息,强撑着一口气把自己养活到今日。本来应该是自在飞翔的鸟儿,如今却因我,被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成日里只能暗自垂泪,受尽委屈。” 墨昭痛心不已,只恨自己不能出现在詹几枝的面前将她一把拥在怀里,可又怕自己进去后就真的出不来了。那一刻,他只恨自己身上担子太多太重,竟有种全都抛之脑后,不管不顾的念头。 那小厮看出来墨昭此时心中的纠结与撕扯,忙出声道:“当日不知长姑娘身苦,如今看见爷这般挣扎受罪,才体会到当年长姑娘与宋公子……之间的万中之一。” 此话一出,才算将墨昭从百般的惆怅之中拉了回来,墨昭看向自己的小厮,只瞧见小厮仍呆呆地望着远处,满心的感慨。墨昭垂下眼眸,一闭眼,一咬牙,转身离去。 小厮连忙跟上:“詹姨娘会明白爷的苦楚的。” 墨昭的声音宛若一潭死水:“她本可以不逼着自己理解我的苦楚。” 墨昭悄无声息的回了院子,殊不知沈氏早就已经醒了,正默默的在枕间流着泪,手指不断抚摸着墨昭躺的地方,却感受不到半分的余温。 漆黑的夜里,她满心的怨恨,只觉得自己被狠狠地踩在了地上。 其实墨昭起身的那一刻她就醒了,却一直没有声张,不想戳破,也不想起来亲自撕破了自己的脸皮。 三更半夜,自己的枕边人悄然离去去看另一个女人,让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眼泪不断地自眼角流出,连枕头都湿了大半,却突然听见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沈氏心中一喜,连忙摸着黑将枕头翻了个面,忙乱的将自己的眼泪擦干抹净,然后装作熟睡的样子。 一时间,竟然紧张的连呼吸都忘了。 果不其然,门发出轻微的声响,又吱呀一声关上。片刻的功夫,墨昭就悄无声息的又回了床,安安静静的躺在了自己的身边,仿佛从未离开过。 沈氏突然翻了个身,一把攥进了墨昭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佯装仍是熟睡的模样。那墨昭本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胸前就依着一个温软的人,呼吸绵长。 墨昭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动未动,却半分睡意都没有。 翌日一早,沈氏早早的醒来,亲自下厨,煮了一碗清香扑鼻的粥。墨昭坐在饭桌前,看着崔妈妈端上来一碗苦气扑鼻的汤药来,那药熏得墨昭都忍不住皱眉头。 眼看着沈氏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就要喝药,墨昭连忙开口问:“这是什么?” “回姑爷的话,这是我们大娘子的嫡母派人问御医寻得药方,有助于女子备孕的。用的药材都是上等药材,苦是苦了些,但母亲身体养的好,生出来的孩子才能康健。”崔妈妈适时开口,将那汤药递到沈氏面前:“姑娘如今是当了大娘子的人了,吃药可别跟个孩子似的,让姑爷笑话。” 话罢,又冲着墨昭笑道:‘这些日子大娘子每每吃药都要耍赖,若不是姑爷在这里镇着些,还不知道药费多少功夫呢。’ 那沈氏脸上浮起一层羞红,她娇羞的看了一眼墨昭,听话温顺的接过了药,捏着鼻子将那药一饮而尽,直接被哭的眼角泛着泪光,当即就被苦的一阵反胃,猛地跑出去扶着门框捂着胸口就开始干呕起来。 墨昭连忙起身,走向前去为沈氏拍着背,看到沈氏的脸都呛的通红,不免又有些心疼,心中愧疚更甚。只在心中骂自己,这样一个贤惠懂事的大娘子,咽下了无数的委屈,他墨昭何德何能,连着让两个好姑娘为他受苦。 思及于此,他搀扶着沈氏坐下,为她顺着气,又抬头对崔妈妈道:“也为我端一碗来罢。大娘子吃苦受罪,我也要体会一番她的不容易,拿来我尝尝,这药到底有多苦。” 那崔妈妈心中一喜,连忙应声去了,她今日的药可不是什么按着药房熬得。而是抓了十足的苦药方,什么黄连、苦参、知母、葶苈子,那是特意让药苦的一闻就要反胃的。 本是为了让姑爷墨昭看见这么一碗苦气十足的药下了沈氏的肚子,才能更心软几分,没成想这么奏效,那姑爷看了果然心有不忍,竟然还要以身试苦。这岂不是撞上了枪口? 崔妈妈一路小跑着去了小厨房,端了那半碗底子汤药来,到了墨昭的面前。墨昭一饮而尽,可药刚入口,就感觉所有的味蕾全被苦顶的甚至舌头发痛,一时间没忍住,竟然被苦的悉数吐了出来。 咳嗽不断,只觉得脑子发蒙,一抬头,看到沈氏关切的看着自己,眸光澄澈。墨昭缓了半天才从这份子苦里清醒过来,满目震惊与心疼:“你近日里一直在喝这个?” 九十九章墨昭再见宋怀予 自这日过后,墨昭一连半个月,都宿在了沈氏的院子里。这话传到墨暖的耳朵里时,她正翻着媒婆送来的册子,查看着长安城待嫁姑娘们的信息。 墨暖浅浅一笑,对眼前的局势很是满意。柏酒在一旁为窗前的花草修着枝子:“自从那个崔妈妈去詹氏的院子里一通指桑骂槐后,那詹氏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安静得很,也没生出什么事来。昭哥儿也是听进去话了,一直都没什么反应,也没去哄过。” 那崔妈妈很是个聪明的,一进门早已把各个主子的脾气性格摸了个清清楚楚,那詹氏并非是寻常人家里爱争风吃醋耍手腕的小妾。却是个越出身低贱,越不容许别人踩在她的头上欺负的人。 对付这样的人,自然是将她的自尊击碎了踩在地上,便可直接让对方颓废的起不来身。 墨昭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事,可他毫无办法,沈家已经有了不满,墨芊还是沈家的儿媳,总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儿女私情,而叫墨家上下的一干人等都跟着为难。 这日墨昭明明已经把手头的事物了了,却没有半分的回家意愿。墨隽早已看出这份意思,眸光深远:“回来太晚,长姐要不高兴的。” 墨昭点了点头,却仍是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游荡,正欲去杏花楼吃酒,迎面撞上了宋怀予。 四目相对,还是墨昭深觉尴尬与不自在。默了一默,拱手作揖:“兄长。” 这一句兄长,原本是当年在南海时宋怀予与墨暖还两情想好时,底下的弟弟妹妹跟着称呼的。而宋怀予一贯的温柔宽厚,也给予了墨家弟弟妹妹诸多的照顾,才让众人发自内心的称呼一句兄长。 饶是现在,往年种种,也是不能抹平的。 宋怀予淡淡的应了一声,正要走,却又忽视不了墨昭那眼神中的疲惫,终是做不到坐视不理,于是开口问道:“你怎么了?遇到什么难处?” 墨昭一愣,没想到宋怀予竟然能一眼看出自己怀有心事,登时语塞:“我……” 宋怀予则转身往前走去:“跟我来。” 杏花楼是长安城极为出色的酒楼,那跑堂小二看到宋怀予,连忙上前相迎,光是看宋怀予与墨昭身上穿的戴的便能认出身价,于是轻车熟路的就给带去了一个雅间。 宋怀予放一落座,就点了茶水点心,仍然是墨昭喜欢的口味。待招呼顾客的小二退去关上门,宋怀予将茶水倒入茶盏之中,推到墨昭的面前:“怎么了?” 眼神之中关切依然,一如当年。 墨昭鼻子一酸涩,终于按奈不住,将心中所有苦楚全部尽数说来。从遇到詹几枝开始的一见倾心、到有心保护却欺之更甚,以及如今无法平衡的妻妾之争和两个无辜女子的受苦受难,当然,无法避免的提及到了墨暖在从中的多次调和。 一盅又一盅的酒下肚,墨昭已经醉眼朦胧,他趴在桌子上,端详着手中的酒盅,可眼底的最深处又仿佛在望着别的东西。他凄然一笑:“我辜负了两个女子,实在是……” 他的声音闷闷地:“那沈氏并无半分过错,身为大娘子,她谨慎妥帖事事周全是,甚至从未为难过詹氏,得妻子如此,实在是我之幸。去了官家的女儿,也该知足了。可詹氏又做错了什么?若不是遇到我,她也不会受这份苦楚……” 宋怀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淡淡的,有着莫名的安抚人心的平静力量:“若不是遇到了你,至今她还是一个秦楼楚馆给倌儿们送货的送货女郎,还是一个为酒楼饭馆卖鱼的鱼娘,还是一个四处接活找生计养活自己的苦命人。将来最后的命,也不过嫁一个屠夫。” 墨昭一愣,没想到詹氏的底细竟然被宋怀予摸得如此清楚。詹几枝的这些事,他是瞒的死死地,向来只说詹氏是个孤女,却从来不提她是如何养活自己的。 宋怀予则仍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模样,“你以为这些你长姐不知道?她是装作不知道,成全你罢了。” 而那詹氏,他宋怀予当初也是细细盘查过的,若不是个品行良善之人,他也绝不会允许墨暖有这样一个弟媳,成为将来祸害墨家的隐患。 墨昭默了一默:“她品性纯良,这些长姐是知道的。” 宋怀予点点头:“墨家要考虑的事纷杂,面对的局势指不定哪一天就千变万化,你长姐也是知道的。当初让詹几枝进门为妾,已然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成全。” 他叹了口气:“阿昭,你也长大了,该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若是詹氏没有嫁给你,仍然是那个成日里接脏活累活赚着可悲银两的孤女,你就情愿了?” 墨昭迷茫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悉数灌入喉咙:“我只是觉得自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让两个原本可以幸福过活的女子,因为我成日憋闷。” 他抬眼看向宋怀予:“若是……若是你和长姐,以兄长的智慧,会如何做?” 宋怀予默了一默,眼神也冷了几分:“你长姐从不给我选择的机会。” 墨昭瞬间清醒了几分,知道戳了宋怀予的痛处,只觉得自己醉酒鲁莽,更对不起宋怀予,正要起身告辞,却被宋怀予一把拉住坐下:“醒了酒再回去,这个样子回去,岂不是又要惹是非?” 秋日的风断断续续的透过轩窗吹了进来,宋怀予的劝慰低语有着格外镇静的力量,反而使墨昭一直以来漂浮着的心逐渐的安稳下来。一直到月上中天,墨昭终于醒了酒,才缓缓起身,拱手作揖:“阿昭告辞。” 话罢,又不舍得走,看了看宋怀予,道:“兄长……” 那宋怀予对上他的眼睛,浅浅一笑,一如当年在墨昭等人幼时为他们答疑解惑的模样:“若心中苦闷,只管来找我,只是不要让你长姐知晓。” 墨昭点了点头,刚要张嘴,却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默了一默,转身离去。 一百章人仰马翻 一连大半个月,墨昭除了书房,便只留宿于大娘子沈氏的院子,墨暖对这样的改变十分欣慰,一高兴,连下月初的寒衣节都交由了沈氏来办,自己则把重心都放在了墨隽的身上,说要为他找一门极好的亲事,才算对得起爹娘的在天之灵。 那沈氏也确实是个能干的,祭祀的事光是照着京兆府尹以往的旧例就能摆的有声有色。只是她身边的崔妈妈说大娘子如此辛苦,妾室帮不了什么忙,尽心伺候为主母分忧,那也算是尽一份力了。 于是詹氏日日晨昏定省,一日三餐的都伺候在侧,起初詹氏还去的勤勉,可之后不知怎么了,只推说生病,一连几日都不见人影。 这日晨起,天刚蒙蒙亮,崔妈妈一老早就出现在了关雎轩,声音中气十足:“知道姨娘身子娇贵,所以差遣老奴来看看,若姨娘身体真的不适,别说咱们大娘子可以亲去来照顾,就是托二当家的关系,去宫里下帖子请御医都使得。只怕咱们姨娘到时候要被人说猖狂,依我看,姨娘还是别仗着夫人好性子,让夫人为难了。这寒衣节事关祭祀祖宗的大事,阖府上下都要紧的很,姨娘就别再这个关头让人分神了,该体谅懂事些。” 詹氏的厢房吱呀一声推开,只见詹氏一身烟青色衣衫,三千发丝拢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也没有点什么名贵珠翠钗环,样子竟有几分淡雅而又坚韧的味道。 她的神色淡淡的:“崔妈妈说的是,我这就跟崔妈妈前去。” 那詹氏一路顺从无言,低眉敛目,无论崔妈妈说什么,都只应声称是。然而不知道怎么了,竟闹出了事端。 听说詹氏到时,沈氏也没难为她。见她来,反而一脸欣喜,极为宽厚,一把拉过詹氏的手。那詹氏还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就想抽回去。 沈氏拉着詹氏坐下,一口一个妹妹:“不知妹妹身体如何?这些日子我又要预备寒衣节的物件,又要对账,又要” 就只是说自己这里忙那里忙,四处需要操劳,又想让长姐省心,让官人省心,实在是操劳。 崔妈妈呵呵一笑:“能人多劳,夫人是咱们二当家的嫡亲娘子,如今三当家又没有正经的大娘子,这府里上上下下,自然只有咱们大娘子能担得起事了。” 她一边端来一个精巧的琉璃盏,里面是炖的鲜嫩燕窝,一边道:“也只有您,可以帮衬着长姑娘一二。您看看,长姑娘又派人送了燕窝呢,说多亏了大娘子,很是帮她省心。” 话罢,崔妈妈又看了看姨娘,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只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眼神始终冷冰冰的,带着股傲慢与轻视:“大娘子这几日忒过劳累,昨夜不还说手腕都发酸?长姑娘说要再拨两个女使婆子来给夫人打下手,可夫人你偏说人够用。” 那沈氏淡淡一笑,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和额角,一脸倦色:“咱们院子里的女使婆子们已经是按了规矩制度填满了的,哪里好坏了规矩?屋子里各个人各有各的用处,都能使唤,若再要婆子丫鬟,让原有的这些老人做什么活计呢?也没有养闲人的道理。” 这话詹氏终于听了明白,其实她早就看出来了,饭菜早就摆了满桌,可一屋子的丫鬟奴婢谁也没有上前来布菜的,可不是等着她这个闲人么? 她缓缓站起来,声音不咸不淡的,平静的像来自远山的湖泊,不见一丝一毫的波澜:“奴婢伺候大娘子用饭。” 话罢,她便站了起来,沈氏瞪大了眼睛:“不用不用,你快做下。叫你来就是为了让你陪我吃饭说话,什么伺候不伺候的,你我之间可别提这些。” 詹氏的脸色仍是安安静静的,那沈氏虽然嘴上说着不用,却连伸手拉一下她的衣襟都不曾。詹氏早已看透,伸出手来拿起勺子盛着汤:“就当是为大娘子分忧了。” 至少到这一幕为止,二人之间还算是和气,旁人听起来也觉得是个主母宽厚而妾室也很守本分的境遇。 听说詹氏是一言未发的立在一旁,默默地布菜、倒茶。若说沈氏是有心刁难,故意摆出大娘子、主母的款儿来,也不尽然。在这个姨娘小妾守着规矩伺候她吃饭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并没有特意为了前些日子詹氏的怠慢、故意躲避心生不满,而特意去立规矩。 那詹氏仿佛也是知道悔改,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她便没有必要刻意刁难,反倒显得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儿,忒过小家子气。 至少沈氏院子里的人是这么说的,只瞧着大娘子满心满眼的都是曹办寒衣节的事,就连吃饭的时候都在吩咐下人,根本顾不上詹姨娘,更没有什么羞辱。 只是那詹姨娘心怀不轨,心中不敬主母,以至于在递茶的时候,滚烫的茶水直接洒到了沈氏的胳膊上,让这个名门出来的大娘子,当即疼的大叫,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紧张的不得了,当时就叫了女郎中,据说嫩藕一样的胳膊,红的不像个样子。沈氏从娘家带来的陪嫁婆子崔妈妈破口大骂,说詹姨娘蓄意谋害大娘子,一时急眼,一巴掌直接就把詹姨娘推倒在地。 “你进门这么久,从未伺候过主母,在大娘子跟前侍奉。今天布菜这事也是你主动提出来的,我们大娘子不让,你偏站着不肯做。还以为你真的心存敬畏体谅大娘子这些日子曹持辛苦,岂料你心思这样歹毒!那滚烫的茶水就要照着大娘子的脸泼,你是要毁她的容啊!”崔妈妈气的破口大骂,指着詹氏的手都在发抖。 詹姨娘屋里跟来的人扑通一声跪下,那詹几枝则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是大娘子自己突然起身才顶翻了茶碗的。” “啪!” 一记猛烈的巴掌直接甩到了詹氏的脸上,“你当我老婆子眼瞎看不见!” 一百零一章 詹氏自杀 詹几枝被打的眼冒金星,整个人都开始发蒙,回过神来时,整个人气的浑身发抖,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崔妈妈,声嘶力竭的喊道:“你敢打我?” 下一瞬,她猛地起身,直接就朝着崔妈妈扑去,狠狠地撞在了崔妈妈得身上,当即就要跟她拼命:“你凭什么打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敢打我!!”招招狠厉,撕着头发掐着肉,那眼神中的恨意巴不得将面前的老婆子撕碎咬烂。 众人见状,纷纷拉住詹氏,崔妈妈边哭边叫:“反了反了,妾室以下灭上,谋害大娘子,还要杀我这个娘家来的人灭口啊!!”说这话时,白花花的头发硬生生被薅下来一撮。 可众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詹氏拉开,詹氏却疯了一般的朝着崔妈妈身上扑,身边每个来拦她的不管是谁都被她不管不顾的误伤过,那十足的疯劲和不要命的劲头竟让人有些害怕。 一时间,什么碗碟茶盏的全被打碎掀翻在地,够着的够不着的都捡起来死命的往崔妈妈身上砸,满屋狼藉,不堪入目。 崔妈妈哭着喊着说没有王法,要回沈家,那詹氏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只见她站立在厅堂上,眼神如积年的寒冰,她冷笑一声:“你们豪门大院的心机手段我比不上,可我比你们清白,不用你来糟践我,话里话外都不忘了欺负我是个没娘家的没依仗!” 话罢,抄起一个瓷瓶就举了起来,众人吓蒙,还以为她要往崔妈妈头上扔,崔妈妈哭到:“詹姨娘,我老婆子若有什么不是的,你只管发泄到我身上,可别摔了这金贵东西,姨娘你又没有什么身价,到时候不还是我们大娘子来赔。” 詹几枝却冷笑一声:“你这套说辞我听够了。”她啪的一声,将手中瓷瓶重重的摔到地上,在顷刻之间就捡起了一个锋利瓷片,崔妈妈大惊失色:“保护大娘子!!” 詹几枝却眼神飘散,眸光中尽数绝望与无助,还有那绝不屈服的傲气残存,她挺直了脊背,举起手中的锋利瓷片:“我詹几枝出身卑贱,嫁进你们你们豪门大院里是我高攀不配,但也用不着你们如此作践。” 她手中的瓷片慢慢靠近了自己得面庞,崔妈妈仍是一副被吓蒙了哭的样子,眼神中却闪过一抹喜悦之色。 “让你们这种腌臜破才欺辱算计,不如死了清净。”话音刚落,重重的一下,当即就割破了自己得喉咙,登时,鲜血直流。 满屋子的尖叫声不断,一直到墨暖来的时候,整个墨昭的院子都乱的不像样子。各个婆子丫鬟都闹得人仰马翻,崔妈妈气喘吁吁奄奄一息,就连额角都流着鲜血。 可当墨暖阴沉着脸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竟然像说好了似的,忽然间就没了声音。一屋子的人,静悄悄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也不叫嚷了,甚至低眉敛目的巴不得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唯有沈氏的抽泣声,断断续续的,飘荡在整个屋子里。 墨暖一言不发的走到内室,入目则是沈氏那已经红的不像个样子的胳膊,下人正小心翼翼的拿着一个瓷瓶,摸着膏药往她的胳膊上涂抹,稍微碰那么一下,沈氏就斯斯哈哈的呲牙裂嘴,一只手死死地攥着手帕,眼角都是泪水。 见到墨暖来,眼泪汪汪的,还正要起身行礼,被墨暖连忙制止:“快坐好歇着。” 本以为沈氏会大哭大闹一番,可她也只是安静的点了个头,然后怯怯地看着墨暖:“让长姐看笑话了,都是弟媳妇无能,不会管理内宅,才惹出今天的祸事来,又累的长姐操心。” 这话倒说得十分懂事,让墨暖想要发作都无门,墨暖没有急着接话,只是先回身看了一眼柏酒,嘱咐道:“差人把我那里上好的祛疤膏拿来。” 话罢,对着沈氏的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女子最忌讳留疤,这样的烫伤,需得小心护理,若是起泡了,将来更要麻烦。我送过来的药,你切记要日日夜夜都涂抹,切不可怠慢。” 沈氏闻言,点了点头。又焦急道:“长姐莫怪詹妹妹,她从小孤苦无依,自尊高些,今天是崔妈妈看见我被伤了才急了,说了几句,许是戳到了詹妹妹的伤心事,都是崔妈妈的过错,我必定狠狠责罚。” 墨暖听了这番话,内心无动于衷,面上却是一派和煦,她柔声安慰着:“那崔妈妈是你们沈府的老人,最是稳当妥帖,哪里有什么过错?弟妹就别怪她老人家心急护主了。” 一句话,就脱开了崔妈妈得罪过,话罢,转身就走出了厢房。 可一出厢房,看到满地的狼藉,饭菜、羹汤、鲜血、瓷片碎了一地,不成样子。墨暖神色一暗,眸光阴沉,浑身都发出了魄人的寒意,那原本坐在一旁哀声哉道的崔妈妈,看到墨暖这幅样子,都下意识的噤了声。 墨暖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却正好响在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你们若是没有本事当差,就趁早做好被赶出去的准备。” 此话一出,一屋子的丫鬟女使当即吓得变了脸色,动也不敢动。柏酒冷着脸上前呵斥:“自大娘子和詹姨娘受伤,各自到厢房安置后,就有半柱香的时间,再到长姑娘来,又有半柱香的时间,这满屋却还没有收拾出来,是等着长姑娘来亲自收拾打扫不成?打扫完干净,每人去领十戒尺。” 此话一出,崔妈妈当时心惊,连什么时候这院里受了伤的时辰,墨暖他们都是一清二楚不成?那自己这额头的伤…… 可是她看到詹几枝被救下后,自己偷摸砸出来的,为的就是怕将来墨昭心疼詹氏,而做出来的残样。而墨暖的耳目若是这样通达,那岂不是知道詹氏也并没有伤到自己什么实处? 可还没来得及细细思量,柏酒就已经走到了崔妈妈的面前:“崔妈妈受惊了。” 崔妈妈连忙装作要起身的模样,没成想柏酒却没有客气,而是一把就搀扶了起来,接着就捎带着往前走:“崔妈妈受这样的伤,还是尽快包扎处理为好,来人,送崔妈妈好生回屋里去歇着,让郎中好好开几服药为崔妈妈压惊,这些日子不要让崔妈妈操劳。” 一百零二章墨昭回来 崔妈妈刚要出声,却发现屋里早已不见了墨暖的身影,只得就这么被簇拥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而墨暖,早就到了西厢房暂时医治詹氏的地方。那詹氏见到墨暖来了,还仍躺在床上,眼睛睁的大大的,死死地盯着床顶的一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脖颈早已被纱布包好,不知是为了防止她再次动手或者寻短见,还是为了她不再发疯杀人,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早已拿了粗麻绳,将詹姨娘的手脚全都捆了起来。 此时此刻,詹氏的模样很是狼狈。 墨暖淡淡的抬眼看了一旁的郎中,出声问道:“大夫,伤势如何?” 那大夫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药箱,一边道:“不妨事。幸亏没有伤到血脉,只是……这疤痕是难免的了。若是能寻上一些去疤痕的良药还好,否则定要留下一条又长又粗的疤痕,就是大罗神仙也难以恢复如初。” 柏酒了然的点点头,熟练地从袖子里递出几两碎银子,塞到郎中的手里:“多谢郎中,这点子茶钱还请收下,您看今日这事……” 那郎中连忙道:“姑娘放心,在下定不会外传。” 柏酒应声道:“是了,郎中也不会砸自己的招牌,不然大家谁都不好过,您说是不是?还是图个长就买卖的好。”她浅浅一笑:“我送您。” 言词中的威胁,很是明显。 那郎中神色一凛然,连忙应声:“姑娘放心,姑娘放心。” 这样的事,小妾与自己大娘子打起来,甚至还要闹自杀,而那边大娘子还受了伤,传出去,指不定外人怎么笑话,连忙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胡乱说什么,才被柏酒差人送了出去。 而墨暖,则是冷冷的看了一眼詹氏,便转身出了自己的屋子。 柏酒连忙跟上,走在墨暖的身侧,压低了声音道:“咱们二爷一大早就已经出了门,还是去下面的庄子巡查去了,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是回不来的……”柏酒都觉得甚是麻烦:“怎么偏偏每次二爷不在,都要出这档子事?” 她叹了口气:“这二位娘子,着实不懂事了些。” 而墨暖的脸色则是阴沉的不像个样子,她冷声道:“一个字都不可以往外传,你亲去,把墨昭叫回来。” 柏酒一愣:“若二爷知道了……” 那詹氏可是他墨昭心尖上的人物,这桩事又难以说得清,岂不是又要闹上一场?这些年为了这两位娘子的事墨暖次次做那个唱黑脸的人,时间长了总要讨人嫌,若这次再处理不好,也难免保障再亲近的姐弟二人会不会心生嫌隙。 墨暖一双好看的眉头紧紧地蹙着,已然是满脸的不耐烦:“让他自己回来处理,就说我处理不了。”话罢,一边往外走一边道:“给她松绑,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好好盯着,就算是妾室,大小也是半个主子,这么绑着算怎么回事?” 她脚步一顿,缓缓回身,眼风一一扫过那些早已抖如筛糠的女使们,冷声道:“谁把詹姨娘绑起来的?” 一个丫鬟战战兢兢的出了声:“是奴婢……奴婢怕詹娘子再伤了自己,所以……” 墨暖凤眸微眯,那丫头样貌不算出众,一双眼睛却透着一股子的机灵劲儿,身上装扮也是一等女使的派头。果不其然,那丫鬟见墨暖满脸写着不悦,连忙低眉敛目,再次扣头行礼:“奴婢名叫翠琴,是大娘子娘家陪嫁,是咱们集福堂里的一等女使,给长姑娘请安。” 墨暖自然听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她冷笑一声:“你们大娘子养了个好奴婢。”话罢,转身拂袖离去。 那翠琴见状,松了口气,连忙起身朝着崔妈妈的屋子里去,向她汇报状况。 而墨暖则回了议事堂,一坐就是一上午,一直到夕阳西下,墨昭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了府,一进门便要往关雎轩冲,却被柏酒拦了下来:“二当家还是先跟奴婢来。” 那墨昭看了看关雎轩的方向,又看了看柏酒,深吸了口气,才跟着柏酒去见墨暖。一进门,便看到墨暖坐在厅堂的上座,一席紫色衣衫,手中正端着一碗茶盏,不疾不徐的饮着。见他来,神色淡淡的,也没有意料之中的雷霆之怒,反之十分淡然,这倒叫墨昭一时间反而觉得不甚自在。 他神色一凛,走了上去,深深的做了个作揖:“长姐。” 墨暖淡淡的嗯了一声,随手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坐。” 墨昭一愣,心中焦急万分,却又都问不出口,他只得坐下,却觉得那椅子仿佛裹了十斤的炭火,让他坐立难安,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刚一坐定,就忍不住开口:“长姐……” 墨暖却抬起了手,紫色衣袖从手背滑落,露出纤细手指。墨暖轻抬手打断了墨昭的话,她淡淡道:“先听听两家怎么分说。”话罢,她看向柏酒,柏酒当即会意,立刻朗声道:“来人。” 话音刚落,一个丫鬟便款款走来,正是今日晨早随着詹氏一起去给沈氏请安的女使。她见到墨昭,双眼当即通红,眼泪盈眶,扑通一声跪下:“二当家!” 一副满腹委屈只等着二当家开口,就要诉说的模样。 墨暖缓缓道:“这事怎么发生的,到底我也没在现场看着,若我来说,也是从别人的嘴里听到的,未免有失偏颇。两个房里在场的下人都各自说说,听听捡捡,你也能有个决断出来。” 话罢,又看向跪在厅堂的丫鬟:“把今日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你家主君。别落下了什么,一会儿大娘子房里的人也要来向二爷阐明。别到时候惹出什么对峙的事来,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时候也没人再来断案。” 那丫鬟连连点头,口里应着奴婢知道,奴婢绝不会编造一词一言,话罢,就看着墨昭,泪眼婆娑,满口都是詹姨娘受了多大的委屈。那墨昭越听脸色越黑,直到听见詹氏摔碎了瓷瓶往自己的脖颈上割,当即就脸色铁青,猛然站起。 那丫鬟见墨昭这个反应,连哭声都大胆了些:“二当家,我们姨娘是要以死来证明清白啊!她是死也不肯受这种糟践啊!” 一百零三章 墨昭断案 墨昭当即就要往外冲,可步子刚迈开,就听见墨暖一声呵斥:“你坐下!” 那声音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虽不带着愤怒,却硬生生的让人不容小觑,墨昭的步子当即顿住。他转身看向墨暖,“长姐,我去看看几枝。” 墨暖却并不看他,也不答话,只看向仍然跪在厅上的丫鬟,问道:“你都说完了?若等会大娘子身边的人来说,提到了什么你不曾提过的,你再来补充,那就没有办法判断真假了。究竟是你们辩解,还是你们疏忽了。” 这话一出,那丫鬟吓得神色一凛,连忙开口补充了诸多细节,一言一行,什么琐碎的,凌乱的全都说了出来,就连崔妈妈的一个表情都细细的描述了出来,生怕漏掉什么。 “二当家,奴婢在一旁看得真真的,那茶水绝不是我们姨娘故意泼到大娘子身上的。大娘子不知是不是想起身来接,这才撞上了,咱们姨娘自己的手也被烫到了,到现在那手都还是通红的一片,只是当时没有声张罢了!” 话罢,她跪着前行了几步,拽着墨昭的衣角:“大娘子身边的女使都是从京兆府尹里出来的,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奴婢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可二爷,奴婢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假啊!” 墨昭点了点头,却只问了一句:“几枝如今如何?” 丫鬟抹着眼泪道:“已经抬回关雎轩了,至今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起初大娘子还差人把我们姨娘绑了,说是怕她再寻思。还是长姑娘去了之后才叫人松绑的,又叫人送回了关雎轩。说怕寻死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贴身盯着看护就行,不必如此对待,我们姨娘才被人松了绑。” 墨昭一愣,没想到墨暖竟然没有詹几枝自杀这出戏码而大发雷霆罚人,反而真的看护住了詹几枝的性命。以墨暖的性格,若有人在她面前寻死觅活,她必定不吃这一套,反而叫人将白绫、毒酒、匕首一一摆出来叫对方选呢。 他看向墨暖,眸色难辨:“多谢长姐。是……几枝忒过胡闹了些,让长姐笑话了。”言罢,又缓缓坐下,再多的迫不及待想要去看詹几枝的心情,也只得暂时压下。 墨暖依旧只是淡淡的应了声,柏酒看时候差不多了,朗声道:“你下去,直接回你们关雎轩,好好照顾娘子便是。” 那丫鬟应声离去,一直到不见了人影,柏酒才走出门外,对着候在门口的小厮道:“去把东厢房的翠琴叫来。” 墨昭一愣:“翠琴?为何在东厢房?” 柏酒解释道:“回二爷的话,今日这事,崔妈妈也是在其中的当事人之一,所以让她来回话,未免有失偏颇,所以叫了翠琴来。至于把翠琴一直关在东厢房,是为了隔开翠琴与方才的彩环姑娘,否则一个先说,一个后说,后说的那个若是知道头里的说了什么,难免暗自在心里编排对应的说辞。是以,长姑娘才叫奴婢将这二人一直分开等着问话。” 墨昭默然,从墨暖在这次事件中的种种中立而又讲求公平的处事态度,已然看出了端倪,这不发出的怒火,才是最大的怒火。可见事态严重到何种地步,一时间,甚至拿不准墨暖重怒之下会如何才处置。 而那翠琴到时,确实是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一番话将沈娘子描述成了一个宽厚贤淑却被人狼心狗肺算计的倒霉主母。而翠琴的聪明之处,就是从始至终都未提及指责詹氏的任何不是。 只见她盈盈一跪:“二爷明鉴。詹娘子是绝不会下毒心谋害我们大娘子的,许是她前些日子病弱,身体没有养好才发虚,所以今日没有端稳茶盏也不一定。又或者是她从前没有伺候过大娘子,所以有些不习惯,这才失了手。” 话罢,又扑地磕头,“是我们崔妈妈,看到大娘子受伤了心疼,一时情急,急着查看伤势,竟然推了詹娘子。实在是她老人家的罪过,她老人家也挨了詹娘子的打,也出了血,望二爷看在崔妈妈年老的份上,从轻发落。” 墨昭却捕捉到了这个翠琴一番话里最想传达的重点:“出了血?” 翠琴缓缓起身,点了点头,怯怯道:“詹娘子许是慌乱之中失了手,想来她一时气急,也不知道自己手里抓了什么,就朝着崔妈妈砸了去,误伤了崔妈妈……” 话里话外,还颇有袒护詹氏的意味。只是说话间,还不忘用余光瞥一眼墨暖的反应,见墨暖从始至终都只品着自己的茶,便大了胆子,道:“主要詹姨娘没事,我们大娘子便心安了。一家人过日子,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和为贵才是长乐安宁。我们娘子说了,知道詹娘子是二爷的心爱之人,便是容忍些也是应当的,二爷千万不要顾着大娘子的颜面,要惩罚詹娘子,反而伤了詹娘子与二爷之间的情分。” 一番话说出来,什么状都没告,又都什么话都说了,就连最后一句也以退为进,反而叫墨昭不得不拿出来个态度。 墨暖的神色淡淡的:“说完了?” 翠琴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奴婢说完了。” 柏酒朗声道:“你退下,回去好生伺候大娘子。” 待翠琴走后,厅堂之内一片寂静,一直心里火急火燎的墨昭反而长久的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墨暖的声音不疾不徐:“一个是你心爱的小娘,一个是你的正室嫡妻,怎么断案,怎么处置,怎么安抚,你自己看着办。” 话罢,就要起身,柏酒连忙上前搀扶。 墨昭见状,竟然没来由的慌乱了起来,连忙出声:“长姐!”可墨暖真的停住脚步看向他时,他又发觉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墨暖静静地看向墨昭,见他迟迟不开口,又道:“你且放心,崔妈妈我已经替你安抚好了,这事绝不会传到沈家去。不过族老们迟早是要知道的,寒衣节马上将至,却在这个关头见了血,我也只能帮你瞒一日是一日。” 一百零四 墨家人的见缝插针 墨昭下意识答道:“不是这个。” 墨暖佯装不知道墨昭想的什么,做出一副满目狐疑的样子来:“那是什么?” 墨昭只觉得惭愧不已,当即连脸都要羞红:“请长姐为我主持内院之事。” 墨暖却神情不悦,冷笑一声:“我主持不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墨昭知道墨暖这话是心里有着气,却也只能听着这份讥讽,默了一默,又不敢再墨暖正气头上的时候多说什么,生怕引得墨暖更加恼火,只得拱手作揖告退而去。 一直到墨昭远去没了身影,墨隽才缓缓地从议事堂东边的阁间里走了出来,手中还端着一碟子吃了一半的点心:“以长姐的聪慧,早就看出来这不过是那个崔婆子在背后撺掇出来的一场局,为何不向二哥挑明了?” 墨隽咬了一口那香气扑鼻的蝴蝶玫瑰酥,顺手就将碟子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毕竟是二哥哥的心爱之人,长姐不也是愿意护着那詹氏的?” 墨暖的性子他还是知道的,刀子嘴豆腐心,更何况就算是因为早些年和宋怀予的那些事,她也必能理解墨昭对詹氏的爱护之情。身为长姐,自然是心有偏帮,那也是向着自己弟弟的心爱之人的。 可谁料这一次,墨暖却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这倒是让墨隽看不透了。 墨暖昵了他一眼,这样大的事,家中下人必定是要禀报给家主的。她懒得问墨隽是何时回来,又是何时躲在东阁间里偷听的,没好气道:“我只帮聪明人。” 若是个愚钝的,费心费力,也阻挡不了下一次的灾祸。 那詹氏对墨昭的一番情谊她怎么看不出来?可詹氏性格太倔强,越是自卑的人就越自负,越跟个刺猬似的。否则也不会被沈氏一直话里话外挤兑,明里暗里的吃着亏。 可若说吃亏,她到底也进了墨家的门,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若还要说她可怜,也实在矫情。墨暖就是厌烦这份拧巴,厌烦这份不够通透。 更何况如今随着墨家的地位拔高,连带着墨昭也水涨船高,当初娶了沈氏算是高攀,如今却没人再说些什么。眼瞅着墨隽有可能得封了品衔,将来议亲娶个正头官家的嫡女也是能数得上的,可若是墨家有个宠妾灭妻的名声,那可是要影响亲事的。 她抬手扶上墨隽的脸,认真的端详着这个已经悄然长大的弟弟:“不光是这个,还有你的亲事,也不好将来的弟妹看着我们墨家家风不正。” 墨隽了然的点点头,就知道墨暖是为了他考虑。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五婶婶的声音传来:“长姑娘这话说得没错,隽哥儿老大不小了,总是不成亲是要惹人笑话的。” 五婶婶走了过来,一把拉过隽哥儿,“要我说,今日这祸事还是因为隽哥儿没有正头娘子的缘故。二哥儿的媳妇理事管家,可二哥终究也不是墨家嫡出的继承人不是?你要是有一个管家理院的嫡亲大娘子,镇住下面这些小鬼,还能有这些事?” 她瞥了一眼墨暖:“也好叫你长姐歇歇,偌大个宅子都是她管,还真的劳累她一辈子不成?” 墨隽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胳膊从五婶娘的手里抽了出来,也不接话:“婶娘怎么过来了?” 那五婶娘笑道:“我看你长姐说要给你议亲,挑来挑去也没个动静,怕是挑花了眼,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是着急。” 她回头张望了四周,看着没有人过来,才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你就要封品衔了?娶亲就更不能马虎了。” 五婶婶话罢,挺直了腰身,理了理衣襟,仰着头道:“这二哥儿吃过的亏可不能再在你身上发生了,你是墨家的大当家,那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的。这事还是交由我们长辈来办。” 她叹了口气,望着墨暖:“长姐儿在外面管事是一把好手,可这内宅的事就不如我们这些老骨头看人看的清了?当初你非要点头让那个孤女嫁过来,又娶了沈家的小庶女……” 墨暖冷声打断道:“五婶娘慎言,你口中那沈家的小庶女,也是长安城三品大员京兆府尹的庶出女儿,嫁给二当家这个没品没衔只空有几袋子臭铜钱的,是低嫁了。” 五婶婶被一个小辈这样顶嘴,当时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可本来墨家的这些长辈一贯与墨暖关系不好,她也是习惯。只是讪讪的笑了两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昭哥儿的媳妇自然是好的,那毕竟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尊贵体面的贵女……” 墨暖又一次打断道:“五婶娘想说什么?” 五婶婶有些不快,连笑容也浅了些:“如今昭哥儿院里三天两头的生事,焉说不是当初议亲草率的缘故?” 墨暖点了点头,对上五婶的视线:“五婶婶说得有理,不知当初这以前的错误是错在了昭哥儿大娘子的身上,还是那妾室詹氏的身上?” 那五婶怎么敢说是大娘子的过错,光是娘家的身份就足够她好生供着了,墨暖问这话,纯粹是为了堵她。她没好气道:“自然是那个孤女。” 墨暖了然的啊了一声:“既然是妾室,便是不重要的事。自古以来没见过谁把妾室当回事的。不说这长安城哪条街上的哪户人家不纳上个四五房的姨娘?哪一家的妻妾又没吵过架拌过嘴?婶娘年纪大了心也小了,这样的事何必如此担惊受怕。”她浅浅一笑:“婶娘快宽心些罢!” 这话一说完,五婶准备好的说辞就全被挡了回去。既然妾室不重要,那就说不上当初墨昭的这门亲结的不对,那就不是墨暖的责任,也就说不着要由长辈们来操持。 可那五婶娘分明是准备好了有了主意才过来的,哪里会这么容易就罢休?只见她不过稍作休整就从和墨暖的唇枪舌战里缓过来神,看了看墨昭,又道:“长姐说的是,只是当长辈的,哪里能静得下为小辈操的心?” 她一把拉过墨隽的手,满目的愁容:“你娶亲可是家里的第一等要事,若办不好,那是没办法和你爹娘交代的!” 一百零五章 墨暖要开会 兜来绕去几个圈子,这五婶婶终于说出了重点,那就是她娘家姐姐的嫡亲女儿,长得眉清目秀,典雅大方。从小又知书识礼,与墨隽很是相配。 最重要的,是这是她亲侄女,五婶娘拍着胸脯喜笑颜开:“将来嫁到墨府,有我这个亲姨母镇着,保管事事听话,绝不会生出半分是非。” 越说越是开心:“隽哥儿,你的事,我不操心谁操心?你说这长安城里的高门贵女,没有几个是咱们知根知底的,姑娘品性到底什么样子,那还不是任凭媒婆的一张嘴?将来若是有差错,那还能退还本家不成?” “二哥吃过的亏,你可不能在吃了。”她边说边看着墨暖神色,见墨暖从始至终不曾言语,就连脸色也有些冷淡,又道:“你长姐,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听人家说了几句好话就以为全天下的姑娘都跟她一样是个性格好的,这不才娶了那两房不省心的给昭哥儿?那说到底,不知根不低就是靠不住。”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她的侄女她从小看着长大,那品性她再了解不过,是个做正头大娘子的体面姑娘。 墨暖越听越烦躁,终于忍不住,刚要出声,就被墨隽悄无声息的按住了胳膊。只见墨隽上前一步,将自己挡在身后,嘴角仍然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回话也是不疾不徐的很是稳重,没有半分不愉悦的模样。 “不知您娘家姐姐的几个儿子,如今可有功名在身?可已经入仕了?”墨隽道。 五婶娘一愣,“那是没有,但是我那几个侄儿尚年轻,今年年初又请了名师指导,想来……” 墨隽了然的点了点头:“那就是仍未考中?”他皱着眉头,做出一副思索的模样:“我依稀记得三年前您的几个侄子就没考上?当时还引得您娘家姐姐与姐夫吵了一通,累的您老人家回去劝和。怎么,如今还是没有考上?” 这话一出,墨暖隐在墨隽的身后,一时没认出,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五婶婶的娘家姐姐没有空教养儿子们的功课,却有空教养女儿的品性?” 那五婶娘面子极为难看,刚要出声反驳,只瞧见墨隽淡淡的转着手中的墨玉扳指,也不看她:“这倒是巧了,昨天夜里,六婶娘也来寻我,说自己哥哥家的二女儿……” “什么?”五婶娘瞪大了眼睛,当即没好气道:“她那哥哥是个赌徒,这样的人家,能教出什么好闺女来?” 墨隽微微讶然:“是么?可是那堂妹的画像我看了,不像是没有教养的……”他狐疑的看向五婶娘:“赌徒这事,难道不是您娘家姐夫和那几个侄子好做的事么?这还是六婶娘昨天告诉我的呢。” 他回身看向墨暖,像是寻求自己长姐的意见:“我想着,连六婶娘都能听说五婶娘家的事,想来是错不了的……这如今,是怎么回事啊?倒是让我糊涂了。” 那五婶娘一听,当即就火了起来,咬着牙淬道:“好啊,他们六房的背地里竟然做这种勾当,看我不去找她说个清楚。”说着,转身就气冲冲的走了。 墨隽与墨暖四目相对,墨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翻了个白眼昵了墨隽一眼:“你什么时候会这一套了?扮猪吃老虎的去挑拨是非?” 墨隽看到墨暖终于露出了笑颜,心情也终于跟着放松。他走到墨暖的跟前搀扶着墨暖往屋外走去,才发现早已不知何时自己已经高出了墨暖整整一头,再也不是墨暖拥着他走的身形了。 墨隽温声道:“谁让他们总是故意来惹长姐生气?以长姐明火炮仗似的脾气性格,指不准就要吵上一架。咱们省着力气,看她们吵架不好么?” 墨暖笑道:“你就不怕她们吵翻了,闹出更多的是非?” 墨隽道:“那就闹到大爷爷那里去呗?横竖是找不了长姐来判案子。” 墨暖着实被这几个婶娘弄得心生不快,也更没想到竟然有人逾越过她这个长姐,私底下里就去寻了墨隽说嘴:“这几个婶娘,轮起来也不过是咱们的庶婶娘们。爷爷的嫡亲儿子只有爹爹一个人,其余的,不过是小娘生的庶子。怎么就有脸面插手你的亲事了?” 她对上墨隽的眼睛:“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还有谁找你了?” 墨隽一愣,刚想说没有,可看着墨暖这副架势,便心知瞒不过,于是只能一一答道:“四婶娘五婶娘六婶娘其实都各自找过。听说七婶娘也曾背地里找过媒婆,后来不知七叔说了些什么,七房那边就没了动静。再有就是三姑母,也找我说过。还有就是,大爷爷家的王婶子,也来说过。” 别的都还好,一听道墨册的儿媳王琼岚也来找过,墨暖当即冷哼一声,眉眼浮起一层浓重的讥讽之色:“我还没找她,她还敢来找你?” 墨隽一愣:“什么?” 墨暖道:“没什么。”她的眸光深远:“你日日忙的连饭都吃不安稳,他们却各怀鬼胎的来撺掇你,实在是讨人嫌了些。” 话罢,她看向柏酒:“传下去,明日晨起我在议事堂有话要说,每一房都必须到,若是错过了,将来也别在家里打听。” 柏酒应声,看了看墨隽,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发问:“那二爷那边……” 墨暖道:“也要来。” 柏酒应声,即刻便退了下去,将那些早已备好的东西去拿出来。这事原本是要压下去的,又或者没想这么早翻出来。可如今这几房的人都不消停,若是来叨扰她墨暖,或许还能忍忍,可墨隽已经日理万机忙得脚不沾地,回家还要被这些人追着纠缠,自然是触怒了墨暖的底线。 墨隽略一思索,只察觉出这王琼岚或许有什么事被墨暖发现了,却不知到底是何样貌,冥冥之中有个预感,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事。 他看着墨暖风风火火远去的背影,微微招了手,身边的小厮立刻俯身过来,墨隽低声道:“你去把二当家叫来。” 一百零六章 王琼岚的账本 翌日清晨,墨家族老陆陆续续的到了议事厅堂,墨隽和墨昭早早的就坐在了上座等着。 而墨家早已养成了习惯,上座的位置永远是三把梨花木的椅子,一把大当家墨隽,一把二当家墨昭,另外一把,则是长姑娘墨暖。 墨昭和墨隽一左一右的在墨暖的身侧坐着,墨册看到这个坐法,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的冷哼了一声,偏着头坐下,眼不见为净。 五婶娘和六婶娘前后脚到,互相打照面的时候,谁都没用好脸色,而墨暖也只是淡淡的问了声好。倒是七叔来时,墨暖脸上的笑还算是明显几分。 那墨册的大娘子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墨昭的妻子,便心生不满:“二郎的大娘子也实在骄矜了些,我们这些长辈都到了,她还姗姗来迟。怎么?我们起得来,她就受不得累?” 墨昭刚要出声,就听见墨暖淡淡道:“是我的吩咐。总不好让外姓的媳妇看墨家长辈的笑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几个长辈分分侧目:“什么叫看长辈的笑话?” 就连墨昭和墨隽都是摸不着头脑,看向墨暖,却也只看到她神色淡淡的伸手端起茶盏,正往自己的茶盏里吹着气。见众人都望向了她,才慢悠悠的将茶盏搁置了:“今日若是翻出点什么不体面的事,也请长辈们别怪我,这事原本我是想压下的,若是能拿钱买个表面的平静和谐,我也乐得去省一桩事,可偏偏有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家主为墨家日理万机,忙的连我这个做长姐的都不敢多叨扰,却有人怀着那些龌龊心思去纠缠他。” 此话一出,几个曾经吵着要为墨隽操办亲事的婶娘当即变了脸色,怒目相对,喝到:“你什么意思?” 墨暖浅浅一笑:“几个婶娘急什么?”她悠悠看向那几个跳脚的婶娘:“侄女又没说什么,几个婶娘怎么急起来了?” 她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们:“难不成你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私底下因为闲碎事去找阿隽说嘴过不成?” 六婶娘的嗓音尖尖的,似笑非笑道:“长姑娘这是什么话。” 墨册的儿媳妇王琼岚见状,笑道:“暖姐儿说话一贯如此的,几房嫂嫂们还不习惯不成?”话罢,换了个坐姿,看也不看墨暖一眼:“她向来是护着隽哥的,捧在手里都怕摔了,咱们这些老货的关心不是关心,只有她这个嫡亲大姐姐关心才是关心。” 四婶子见状,也被挑了火气,是也被壮了胆子:“真正丢人的也不知是谁,那昭哥儿的妻妾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们不问,你们也不主动来交代,还真是没规没矩的野习惯了。” “就是就是,我还当今天是要给个说法,论论那昭哥儿娘子和妾室的事呢。这是暖姐儿怕我们先去问昭哥儿,所以先发制人了。”五婶娘讥讽道。 几个婶娘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眼看着场面愈发的难堪,墨暖却面上仍是淡淡的,也不恼火。待堂下发现无论怎么说,堂上坐着的三位当家人都无动于衷,才终于渐渐安静。 一个个的口干舌燥,却没有听见半点回应。 墨暖终于悠悠开口,她眼风扫过众人,朗声道:“呈上来。” 话音刚落,柏酒带着数十个丫鬟,各个手里捧着账册,每房长辈面前都递上了一份,却唯独没递给王琼岚。王琼岚当即一惊,正要往自己公公那里凑,想要看墨暖分发的是什么,却被一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一把按下。 墨暖的声音冷淡的很:“王大娘子还是坐下,你自己铺子的账本,早就了然于心,何必再过目呢?” 王琼岚的心瞬间调入万丈深渊,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墨暖。 随着众人翻看账册,柏酒在一旁朗声道:“几个月前,奴婢替主子们统管事务,每家每户的账册都是过来我的手的。无论是谁家,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可唯有大老爷家的账册,怎么也对不上号。墨老爷子名下盐庄有一,盐井有二,来长安之后盐铺子有三,运商线路有六。论起来,一个月的应收就应至少六千两。可记录在册的,只有四千五百两。” 墨册当即变了脸色,仔细翻看账册,王琼岚急到:“那是因为……” “奴婢百般查找,才翻出来真正的账册。现如今主子们手里的账册,是奴婢请了账房先生抄录的,左边的纸张是真正的账目,右边的是掌柜管事交出来的账目,每一天每一笔都清晰明了,绝无任何差错。” 墨册的老婆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看向自己的儿媳妇:“这是怎么回事?!” 王琼岚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婆母,儿媳也不知道,那管事是官人在世时就用惯了的,官人说可以信任,我便从没有怀疑过,没成想他背地里竟然如此欺辱我这个寡妇……我……” 她一双清泪当即流出,帕子捂着脸就开始哭:“都是我不中用,还让公爹和婆母跟着操心,被人欺瞒成这个样子都不知道……” 那五房的庶出叔叔开口道:“行了,你这些年侍奉婆母还要照顾孩子也是不容易,怎么能时时刻刻盯着管事?”话罢,皱着一双眉头看向墨暖:“不是我说你,这样的事你既然已经发现,私下里把那个管事办了不就行了?何必把我们都叫来专程说这个事?下你婶娘的脸面。” 五房的婶娘也连忙起身,走到王琼岚身边温声安慰:“也没有人怪你什么,是这管事忒可恶!你们孤儿寡母的本就可怜,他自然心里没个敬畏。” 墨昭眉头一皱,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和墨隽对视了一眼,无声的交流着心中的想法,那便是:若跟王琼岚没有瓜葛,墨暖也不会如此做。 若只是管事的问题,以墨暖的脾气性格,还不早就发落了那个管事?只怕…… 墨隽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眸光猛地一紧,他看向王琼岚,就连墨昭也是心中一惊,难不成…… 一百零七章审王琼岚 果不其然,墨暖的神色极为冷淡,甚至还有一丝厌恶。墨隽缓缓伸出手,抓住墨暖的胳膊,四目相对,墨隽的眸色渐深,而墨暖,只是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墨隽猛然起身,众人当即回眸,目光纷纷,看着这位大当家的动作,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怎么?难不成要为这事罚你的表婶子不成?”墨册的大娘子,王琼岚的婆母板着个脸。 墨隽冷笑一声,一贯笑面虎似的面庞难得有了几分怒气,他看向王琼岚:“婶子这会儿便要哭了?” 墨隽的冰冷的眸色映着王琼岚的身影,一字一句道:“几个月前,三月初十,原不过是别人设计连累咱们家的一桩小案子,婶子非要把柏酒送进牢里审问,原来是因为这个。” 此话一出,王琼岚当即就变了脸色。而一旁的众人,有几个聪慧的,眼珠子一转便觉这事没有那么简单。那庶七叔更是反应过来,一把就拉住了自己那正要出来说话的婆娘,道:“我瞧着这事没有这么简单,让长姑娘慢慢说。若只是普通的管事耍奸猾,长姑娘也不会兴师动众的把我们都叫来。”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众人才反应过来,刚要开口,那王琼岚就道:“七弟说得是,只是暖姐儿,有什么还是私下里和我说,大家都忙,单是为了我们孤儿寡母的事就耽误大家的时间在这陪着,我心里也是不安。” 墨暖冷笑道:“王大娘子不必急着脱身。” 那墨册终于恼火,“王大娘子也是你叫的?” 墨暖不疾不徐的看向柏酒,朱唇轻启:“你继续说。” 那柏酒看向墨隽,道:“大当家记得不错,正是三月初十,王大娘子说要奴婢进牢狱挨板子受审理,方能证明墨家清白。可三月初十之前,还发生了一桩事。” 她回身看向众人:“当时墨家处于风口浪尖,长姑娘便让奴婢代各房主子们收账册,理账目。各方主子也都配合的很,唯有到了王大娘子这里……” 柏酒对上墨册的眼睛:“老爷可知,当天夜里,您铺子上的蔡掌柜,便病倒了?而病倒前,王大娘子身边的喜儿姑娘,才刚出蔡掌柜的家。” 柏酒从怀中掏出一个帖子,递到墨册面前,那是外城慈心街的济世堂的记账单,柏酒朗声道:“当天白日里长姑娘刚说要奴婢来代为查账,当天夜里,王大娘子就扭伤了脚。她的贴身婢女喜儿便外出寻郎中。寻郎中也就罢了,喜儿,好好地墨府大门你不走,走咱们府里西边的角门?” 那喜儿一惊,昂着脖子道:“我那是怕惊动了府里的主子们,当时已经夜神,若是从正门出府……” 墨暖冷冷的声音传来:“掌嘴。” 柏酒当即上前,啪的一巴掌就扇了过去,王琼岚当即站了起来:“这是做什么!” 墨暖悠悠一记眼神揩过去,那眸光里渗着冷岑岑的寒光,王琼岚的滔天怒火当即就变得心虚,一瞬间竟然还没有一个小辈有气势。 只听从头到尾都没有言语的墨昭,冷着嗓子道:“连回主子话的规矩都没有,该打。” 墨隽则是低笑一声,悠悠坐下,深沉目光落在自己中指上的墨玉扳指,缓缓转着,一字一句:“当着主子的面还敢撒谎,先暂且打这一巴掌。” 他的调子轻轻的,皮笑肉不笑的开着口:“等会真相翻出来,就会知道这一把掌不过是个前菜罢了。” 那喜儿听到这话,当即就被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王琼岚的身边。那王琼岚刚要说话,柏酒朝着候在一旁的几个粗壮婆子使了眼色,那几个婆子当即上前,连拖带拽的拉到了厅堂中央。 柏酒朗声道:“看好了,防着她等会寻死。” 几房婶娘被这样的阵仗当即吓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最终是五婶婶先开了口:“暖姐儿,这是……” 墨暖却不搭腔,柏酒继续朗声道:“方才奴婢拿出来的,是当天夜里济世堂出诊的记录单子。上面清清楚楚写了三更半的时辰,才出诊来墨府。可这丫头一更天的功夫就已经出了门。” 喜儿哭道:“我那是一时慌张,跑错了路,我又没在宵禁后出过府,自然是慌的……” 柏酒打断道:“济世堂在外城西边的慈心街,那地方方圆十里都是铺子,就没有百姓的宅子。而蔡掌柜所在的七坊五巷,那可是在东边,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话说到这个地步,饶是再糊涂的人都听明白了。墨册的神色渐渐冷下来,将那单子缓缓放到桌上,被自己的大娘子一把拿到了眼前看着,那大娘子越看越生气,看向王琼岚:“这是怎么回事?!你还不说实话!” 墨册却隐约有些明白,他抬头对上墨暖的视线:“若是多出来的银两被她拿来补贴家用,亦或是补贴她王家的家用,也就算了。” 他板着一张脸,看也不看王琼岚一眼,却不得不为这个儿媳妇说话:“这些年她孤儿寡母的,拉扯幼子也是不易。我一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要那么多钱两也是没什么意义,都交由她处理就是。这补贴娘家原本也是我的意思,看着自家女儿寡居多年,她老子娘心里也是不好受的。咱们做亲家的,还能给什么安慰不成?自然是能帮衬一点是一点。” 墨册的大娘子脸色难看的紧,却不得不从牙缝里挤出笑来,维护自己这个儿媳妇的体面:“说的是,说的是。” 墨暖秋水无波的眸子没有半分的涟漪,她迎上墨册的视线,一字一句:“大爷爷不必来替你这个儿媳妇打圆场。”她顿了一顿,用最平静不过的语气继续道:“若事情真的如此,就好了。” 她的声音如从远山深处缥缈而来的音色,冷静,却又悠悠的落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只怕这银两,流传的不干净。” 一百零八章做假账 墨册皱了皱眉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他心中生起不好的预感:“难不成是她拿去放印子钱了?” 此话一出,他越想越觉得合理,怒上心头,啪的一下猛拍了桌子,指着王琼岚的鼻子就开始骂:“你有几个胆子,竟然去放印子钱!” 那另外几房听到这个结论,当场炸了锅,一开始安慰王琼岚的,纷纷变成了指责,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各个气极。 “朝廷三令五申不可以放印子钱,你是掉钱眼里去了?你们孤儿寡母的还能有多大花销,竟然敢去放印子钱?” “墨家这么大的家业,还不够?前年昭哥儿还说体谅你们孤儿寡母,又多分给你们一间铺子,我们几房都还没说什么,你竟然还背地里做这种事。这要是被翻出来了,隽哥儿的商总还做不做得成!” “他婶子,你这是糊涂啊,我们墨家这么大的家业,怎么能盯着眼前这点儿蝇头小利,这印子钱可是重罪……” 那王琼岚自个儿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这事她是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长着一张嘴你你我我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墨册就已经下了定论,吹胡子瞪眼叫喊着让她去罚跪祠堂。 刚要拂袖而去,墨暖一声“且慢。” 墨册不耐烦道:“你想怎么样?少得理不饶人!” 墨暖一字一句:“这我何时说过她是放印子钱了?” 众人面面相觑,那墨册的妻子终于按奈不住,跺着脚咬着牙恨到:“到底什么事,翻来覆去就是不说,你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是剐我们的脸面!” 墨暖冷声道:“打断柏酒说话的也不是我。” 那七叔见状,连忙起身,拉着墨册坐下:“大伯伯还是先坐下听听看,柏酒这丫头还查出了些什么。”话罢,转身对着柏酒道:“你继续说,我们听着,没人打断。” 那柏酒稳稳当当行了个礼,继续朗声道:“按规章章程,调取账目,可偏偏到了王大娘子该管的铺子里,那蔡掌柜托病,不肯给掌柜印章,奴婢一连三日,都调不出来老爷名下的账簿。” 柏酒盈盈一笑:“王大娘子,蔡掌柜生病生的真是好时候,一个印章整整三天都要不出来。可是您是不是忘了,墨家每户的掌柜印章,是有原本的印章的。” 七叔皱着眉头:“那最原本的印章模子不是在南海老家的祠堂里供着的吗?” 柏酒点了点头,从袖中拿出一个印章来:“王大娘子掌权太久,大概忘了,您手里的那枚印章,当初还是长姑娘交到您手上的。我们这里,还有第二份。” 此话一出,众人一惊,四婶娘当即站了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那里也有我们家的印章不成?” 就连墨隽和墨昭都是一惊,他们看向墨暖,从来不知道每房每户手里的掌柜印章,墨暖竟然都原样复刻了一份。而墨暖却恍若未闻般,伸手端了桌子上的并蒂莲花纹样的琉璃茶盏,吹了吹热气:“这是自然。” 她的声色淡淡的:“不过是为了防患于未然罢了。” 众人哗然,几房的叔伯们都开始跳脚叫嚷,说没有这样的道理,墨隽却是最先反应过来,他抬眼看向墨家的族老:“难不成,你们是有什么不敢让人看得账目?” “你这是什么话!”那四叔气到:“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的账都是清清楚楚,绝无贪私……” “既然如此”墨隽出声打断,“那就不妨事。”他抬眼看向四叔:“难道四叔是担心我和长姐会贪你那一房的钱两不成?” 四叔被憋了个没话说,墨隽的意思明显是这事合理至极,一家之主发了话,众人还能再说些什么?更何况有着王琼岚做假账的事在前头摆着,这个时候不让墨隽他们掌有印章,不是摆明了做贼心虚自家有问题吗? 几个长辈你看看我看看你,都撇着嘴不情不愿,却也没法在这个关头说些什么。 浅饮了一口茶水,看也不看众人一眼:“继续说。” 那柏酒朗声道:“奴婢调出来的账本,就不拿出来给大家看了。三日过后,蔡掌柜亲自找我叫了一份另外的账本,和我从铺子里调出来的,截然不同。” 墨册冷着一张脸:“蔡掌柜何在?” 柏酒回道:“压在柴房里。” 墨册了然的点点头,却不急着传唤蔡掌柜,而是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墨暖:“钱都流向了哪里?” 那墨册到底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一眼看出了事情的关键之处,那墨暖见状,缓缓起身:“这事有两个处理方式,一个是出了气的处理,一个是息事宁人悄悄了办的处理,不知大爷爷想要哪种处理方式?” 墨册阴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他婆娘却愣了神,急到:“你们再说什么?再打什么哑谜?” 几个婶娘终于听出了关键之处,五婶娘怔怔的坐在椅子上,望向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王琼岚,喃喃道:“这,这,这……” 六婶娘冷哼一声:“下贱!”话罢,起身就要往外走去,见六叔还不动,气道:“还不快走?省的脏了自己的耳朵!”刚说完,又觉得不解气,蹭蹭两步怼到王琼岚的跟前,一把推上她的胸膛,惹得她险些摔倒在地。 “我当你是好心,还来给我们家昌哥儿说亲,要娶你娘家的侄女,你这是要害我们家昌哥儿啊!你们蛇鼠一窝一丘之貉,能有什么好教养的女儿!”六婶娘气急,当即就要上手,推推搡搡,那王琼岚仍在狡辩。 “你瞎说什么!空口白牙就要侮我娘家姑娘的名声!不过是账目出错的事,赶得上升堂审案子,你们墨家好大的威风,就要逼死我孤儿寡母不成!”王琼岚气急,又哭又闹,当即就要寻死觅活。 “够了!”啪的一声,一记茶盏当即摔了过去,茶水夹杂着碎片四散,登时满屋寂静。只看到墨暖面色极冷,铁青着一张脸,眼神却是极具魄力,周身散发着强大气场,弥漫着冰冷的寒意:“王大娘子既然想等着我挑明了,那就按公办。” 一百零九章姐弟分离 自王琼岚被打残了一双腿后,已经被墨暖做主,悄无声息的安排到了乡下庄子里。对外只说去养病,墨隽下了死命令,谁人都不准说嘴。 一连几日,墨册都称病不出门。王家的人连夜收拾东西就要走,才刚出长安城走了没两日,就遇到流寇作乱,一家人全被抢了个一干二净,至于后续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墨暖看着整整一沓的银票呈在桌子上,兀的一笑,只是那眼底不见分毫笑意。 宋樟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倚着靠背,一个描了金边的玉把扇子在胸前徐徐的摇,“要我说,杀了他们也没什么,你偏不让,只让我把钱抢回来,你墨家缺这点钱?” 墨暖笑道:“不缺,就是扔了也别想占我家一分得便宜。” 宋樟道:“那你还不是让沈家的人寻了个由头把那个奸夫给抓进了牢里?当初你还诱骗他说让他招供就不会翻出他奸淫的事。本来按我朝律法,和奸者,男女同罪,逃不了他的。” 墨暖理所当然道:“这事不能闹大,名声受损的事,还要连累墨家的人。用别的法子和名目照样能收拾他,岂不皆大欢喜。” 宋樟撇了撇嘴:“行了,银票我差人抢走了,没我的事了罢?我走了?你那园子抓紧时间建好,我爹说了,过了九月之后很多贵人都过生辰,若是能在你的园子里办,岂不要狠狠赚上一笔。” 话罢,他敲了两下桌面:“上上心。这园子一建成,等你家墨隽封了品阶,到时候娶妻不就好说了?” 墨暖点了点头:“不急。” 眼下的事,还只解决了一件。 待墨暖回了府,那墨昭早早地已经候在了她的院落。见墨暖回来,赶忙起身:“长姐。” 墨暖笑了笑:“怎么?” 墨昭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我沈氏与詹氏的事……我不知该如何处理。恐伤了沈家的心,又怕詹氏受委屈。”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就不处置,寒衣节依旧交给你大娘子来办。至于你那个姨娘……你好生安慰。平日里也要多往大娘子那里去。仅此一次,若有下次,我必定重罚。” 墨昭没想到是么一个结果,一直到回自己院子里时,都还是蒙着的。那沈大娘子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摸不着头脑:“崔妈妈说得果然不错,这事竟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崔妈妈笑道:“那长姑娘心里明镜似的,是为了让咱们出气,气也出了,规矩也顺了,以后那小贱人,必定事事都被咱们大娘子压上一头了。” 沈娘子笑着饮了茶,刚下肚没两口,就深觉反胃想要呕吐,一时间胃气翻涌,憋得脸通红。崔妈妈呀的一声,满目喜色:“快叫郎中来!” 怀了。 墨暖开心不已,当即就送去许多补品,墨昭听到这消息时反应淡淡的,叮嘱了几句就外出了府,倒是墨沅,悄无声息的先去了詹氏的院子。 她倒是个体贴哥哥心思的人。 眼看着墨家有了喜事,连带着整个府邸都变得喜庆起来。墨暖的园子建的也是十分顺畅,布局规划了得,论起来,竟从没有人建过这样的样式。 一时间长安城议论纷纷,许多人看中了墨暖的这份新生意,找上门来想要合作,却被墨暖一一挡了回去。 这日天气凉爽,墨暖正坐在院子里,见墨隽来,笑了笑:“忙完了?”她随手将账册放到一旁的理石桌上,“我都看了,你处理的很有章法。” “柏酒。”墨暖唤了一声,柏酒立刻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小锦盒,墨暖接过,递到墨隽的眼前,缓缓打开,正是那枚等同墨家所有的印章模子。 墨隽一愣:“这是?” 墨暖的眼底落着墨隽如今的样子,星目剑眉,高挺的鼻梁,宽阔的肩膀,已不是当年那个扑在她怀中嚎啕大哭问该如何是好的年幼稚子。想到如今墨隽的成熟稳重和他过往经历的一切,墨暖的眼眶微微一酸:“你如今行事沉稳妥帖,我没什么不好放心的,这些东西可以交给你了。” 墨隽当即站起来:“不可。”他从前不知墨家所有的掌柜印章竟然出自同一个模子,不过是加了细微的差别,而这种差别也只有墨暖知道。他更不知道,墨暖私藏了这份模子,掌握着随时可以调取墨家任何一房的财支的能力。 可他知道,这一定是因为当初和大伯争家主之位时所经历的腥风血雨,才让墨暖留了这样一层后手。 他当然明白墨暖在害怕什么,防备什么。 潜意识里,他仍觉得只有墨暖能够应对这样庞大的局面和境遇,他墨隽,掌握不了。 墨暖却轻轻的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阿隽,你已经长大了,长姐没什么好教导你的了。” 墨隽鼻子一酸:“长姐。” 墨暖笑道:“再说,长姐总不能一辈子把你护在羽翼之下,把你养成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柔软性子。这些日子诸事种种我也看出来了,你成长得很好,阿隽,拿着。” 更何况如今墨家已经牢牢地掌握在了墨隽的手中,再无任何的分裂势力,而墨隽官名在即,眼看大好的前途无量,往后是在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住他前进的脚步了。 “爹娘在天之灵,对你也是很欣慰的。阿隽,保护好墨家上下,看守好墨家的百年基业。”她食指轻轻点了点墨隽手上的那个墨玉版纸:“这是你的责任,不是长姐的责任。长姐的责任,是保护好你们。” 墨隽默默无言的点了点头,将锦盒揣进怀中,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墨暖真正的在移交权力。 “还有一桩事。” 终于,墨暖开了口。墨隽的心咯噔一下,刚要出声,墨暖的手就已经覆在了他的手上,温温暖暖的,没有任何的力量,却让他挣脱不开。 墨暖一字一句:“待给你娶了妻子,我的园子建成之后,我就专心经营我的园子,那风景好,也专门辟了我住的屋子。” 果不其然,墨隽的心五味杂陈,他对上墨暖的视线,却只在她温柔地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墨隽哽咽着嗓音:“长姐这是要离开墨家了。” 他孩子气般的道:“我不允许,你不能离开我们。” 墨暖笑道:“竟说傻话。等你的媳妇过门,这偌大的宅邸,不让家主媳妇管,难道还让我这个姐姐管不成?那也不像话。” 墨隽的心一酸涩,果然又是为了他,他当即红了眼眶:“就是不准,若我娶得妻子还要跟你争管家的权利,争这一亩三分地,那我不要也罢!” 墨暖默了一默,知道墨隽定是舍不得她,可她心中也是酸涩无比,却面上仍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难道你还不让你长姐做喜欢的事?你成家立业了,都不让我歇上一歇?” 墨隽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墨暖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阿隽,我想过一过清静生活,试试。这一辈子,我总为了你们。” 这话一说,墨隽当时无言,几次觉得千言万语要说出口,却如鲠在喉,最后只能默默地将头低下:“我知道了。” 一百一十章青梅坞 十月秋高气爽,耗时三个月的园子终于落成。 一块极其气派的匾额,通体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老远便能闻到淡淡的清香,似有似无,缭绕扑鼻。是墨暖专门从川蜀地花了大价钱运了过来,偌大的长安城也没几家是用了川蜀地的百年金丝楠木。 那匾额上书青梅坞三个字,字是镶了象牙嵌了上好的翡翠,又不知涂抹了什么颜料,听闻是哪怕在月光下都能遥相呼应熠熠生辉。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匾额遥遥升起,喝彩声阵阵,一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升匾额之日,便是青梅坞的开张之日。 墨暖一身海棠色云锦牡丹团花披风,贵气而又夺目,正站在人群正中的位置,往来人络绎不绝的恭贺,她笑意盈盈,耳畔珠翠生辉。 一个个的京城名贵,无论是商者还是官家,能够得上话的、没打过照面的,她纷纷递了帖子。最先来的,便是那朝中三品大员京兆府尹大人,带着儿子儿媳,悠悠下了马车。 那些个小官家纷纷行礼,墨暖笑着上前相迎,余光瞥见沈荣炔搀扶着墨芊,夫妻很是恩爱的模样,心中一喜。那沈荣炔道:“芊儿惦记着游园许久,今日早早的就起来了,一定要亲自给长姐贺喜。” 墨暖笑着回应,几番辞令后请抬了手,立在一旁的一个美姬立刻上前,盈盈一礼:“奴婢二月,带贵人们游园。” 话音刚落,一辆马车悠悠停下,宋樟悠悠下了马车,身边还跟着一位艳丽女子,是那名满长安城的赵行首。 宋樟悠悠上前,看到京兆尹沈大人,虚抬手做了一个礼:“世叔。” 沈大人一笑:“瞧你这样子,你爹今日是不来了?” 宋樟一愣:“您怎么知道?” 墨暖一笑:“若宋大人今日要来,你就不会让行首陪同了。” 宋樟哈哈一笑,一把搂过沈荣炔的肩膀就往走:“非也,非也,你这园子风景秀丽,一路自然要找个懂的吟诗作对的人相陪,否则岂不少了游园的乐趣,辜负了这的景色?”话罢,看了一眼那个名唤二月的女姬妾:“带路啊。” 那女姬连忙上前,墨芊、沈大人则跟了上去,墨暖站在原地,一句沈大人慢慢逛还没说完,身后就又有声音传来。一扭头,是工部的几个员外郎。 一个美姬莲步款款,福身一礼:“奴婢三月,为各位贵人带路。” 墨暖的算盘打得极好,早早地就训练好了这些待客的女子以来代替大多数庄子铺子酒楼茶馆用的小厮,并全都把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都熟记于心。然后再便邀长安城中的名贵,不花一分钱的来游园欣赏,吃上一顿宴席,哄得他们开开心心的回家,这青梅坞的生意,也就做出去了。 随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来,眼看快到了开席的时辰,墨暖才终于从园子里往里走,穿过重峦叠嶂,踏过青阶十字路,悠悠到了一幢巍峨气派的大殿之前,可她却不从正门进去,绕了个后穿过抄手游廊,从东侧的一个侧门进了去,才走到大殿之上。 墨暖笑意盈盈,身后跟着柏酒,端了三杯酒盅。她稳稳当当走到大殿之上,声音平稳,步子款款,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墨暖伸出手,纤细手指端起一杯酒盅,对着众人朗声道:“民女墨暖,今日建园落成,感谢诸位赏光提携,方有这青梅坞的美景,墨暖敬酒三杯,感谢诸位贵客踏步,使这园子蓬荜生辉。” 话罢,清酒潺潺,悉数入喉。台下不知谁领头喝彩,一个好字,满堂鼓掌声阵阵。 第二杯。 第三杯。 墨暖倒置酒盅在空中,一滴不剩。宋樟当即站了起来,边鼓掌便道:“墨掌柜豪爽!这一路走来,风景甚是美丽,只是不知,这园子可还有什么营生?若只是游园,未免单调。” 宋樟这话不是刁难也不是挑刺,而是要当着众人的面要墨暖介绍自己的生意,打出名堂来。墨暖自然知道这个意思,朗声道:“园内厅殿十座,大小规模各不一,可容纳人数各不一样。殿后厨房的厨子请了闽湘陕鲁等各地的大厨,什么风味也都做的。” 话罢,拊掌轻拍,数名美姬从殿上两侧鱼贯而入,各个手中端着佳肴名酒,登时整个厅堂饭菜香味扑鼻,让人看着便垂涎欲滴。 而每人面前,又有样式不同的筷子三副。 通体纯金刻有龙腾的金筷子一双。 通体纯银刻有如意祥云纹的银筷子一双。 象牙材质刻祥瑞兽纹的象牙筷子一双。 饶是朝中任职的大员,也看得目瞪口呆,却又不肯露怯,吞咽了口水。 墨暖笑道:“无论是生辰宴、待客宴、还是迎亲宴、各色宴会,我们有各色的规模相对,便是筷子都有不同的款式,体面也尊贵。今日菜式,所用的碗碟也都有讲究,诸位大人见多识广,帮我掌掌眼,看还有什么可改进之处。” 宋樟点了点头,又重新坐下:“不用掌眼了,整个长安城,哪怕最好的酒楼也没有你们这种规模。去年我在那里办的生辰宴,也不过是菜式丰富些,哪有你们这里花样多。” 他抬手拿起一个金筷子在手中掂量,分量着实不轻,宋樟道:“就是你这园子离长安城远了些,不知那些乐坊的歌舞伎愿不愿意来。” 墨暖闻言只是笑笑,又是拊掌轻拍两声,大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众人纷纷望去,只见门前站了一排又一排的女子。 各个模样秀丽,气质不凡,非俗物可比。第一排人手抱着古琴,盈盈迈开步子,往殿里走来。 围坐两旁,抬手拨琴,铮铮声响,悦耳而又悠远。 第二排的女子各个人手拿了一个笛子,盈盈迈开步子,边吹着边往弹琴的姑娘身旁走去,袅袅娜娜的调子,很是缠绵而又动听。 第三排的女子,长袖翩跹,淡蓝色的裙摆曳地,是整个恢弘大殿里的一抹亮色。各个腰肢纤细,眉眼含情,款款步入店内,舞姿曼妙。 最后一排,是歌姬,声音婉转如黄鹂在清晨的枝头歌唱,一曲词意清新,琴瑟和鸣,又合着舞姬的拍子,很是相宜。 那些个五六品的小官家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手笔?各个目瞪口呆,一遍遍的在心头震撼着。 一百一十一章太子怎么来了 墨暖的青梅坞建的风景秀丽,很是让人心旷神怡。墨昭站在这八角亭里,听着自不远处殿内传来的悠扬琴声,心绪却久久不能平复。 墨隽老远就看见墨昭一个人站在亭子里,连忙走了过去:“怎么了?喝多了?” 墨隽的一句话将墨昭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回来,他转过身来,看着一身玄色衣衫的墨隽,默了一默,道:“这园子你都仔细逛过了吗?” 墨隽摇摇头,说他哪里能四处都逛完。这园子建的这样大,走上一天也是没准的事。墨昭听了这话,不言语,墨隽看他这个样子,一笑:“你怎么了?” 墨昭对上墨隽的眼睛:“长姐在园子的东边有一个院落,布局规模很像是她的喜好,各色的家具器皿也都齐备,你说,会是谁住在那?” 墨隽深邃的眸子映着墨昭淡淡的面色,回道:“长姐说不想一辈子都耗在我们身上了。” 墨昭盯着墨隽的神色,良久都没有开口,墨隽看出来他无声的反驳,道:“你以为我信了?我没有,可长姐的事,谁能做得了主?她打定了注意要为你我让道,你告诉我,你能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做些让她会满意的事罢。” 话罢,墨隽拂袖转身,留下一个眼眸无半点波澜的墨昭,他默了一默,紧跟脚步,再回到宴会上,却不见了墨暖的身影。 满殿堂的人,神色都古怪而又微妙。 沈娘子连忙凑上前去,低声道:“刚才传来消息,似乎有位了不得的贵人要来,长姐已经去迎了。” 什么贵人?墨隽和墨昭的眼神一对,都闪过一丝狐疑。兄弟二人一眼望过去,才发现宴会之间的氛围已经变得有些奇怪,他们琢磨不出来,只得小心应付着。 终于那最豪华富贵的轿撵慢悠悠的停在了青梅坞待客殿的殿门前,众人错愕,满园子的迎宾丫头扑通一声,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所有的达官贵人纷纷起身,在瞬间膝盖着了地,跪的跪,拜的拜。 一块金黄色的衣摆扬起,四皇子从轿子上缓缓下来,这还是墨暖第一次见到皇子,那举手投足只见的贵气和威仪,实在是凡夫俗子所不能睥睨的。 这四皇子即便是轻飘飘的扫过来一眼,那摄人的魄力也足够让人从骨子里敬重和畏惧。 高高在上仿佛是他们刻在骨子的本能,自然地就能使人臣服。那四皇子摆足了架子,可谱还没摆完,太子的马车也跟了来。 墨暖一愣,旋即上去迎接,管身后人的各色眼光和心里盘算着什么,她全然淡定,什么茬都能接,什么场面都能站得住。 这太子来的委实微妙,任谁人都知道大半年前墨家那场风波和太子之间的矛盾,纵是没翻了脸,可互相也没什么情分可讲。这长安城里第一大精明的女商人墨暖的园子落成,这太子却在这时候掐着点来,终归是葫芦里卖不出好药。 是示威还是挑衅,亦或是下马威,就不得而知了。 可墨暖却连犹豫也没露出一分来,愣是在众目睽睽下曼出真诚十二分的笑来去迎太子,处处恭敬妥帖,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恭迎太子殿下。”墨暖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宋怀予宋樟一行人站在一侧,看着墨暖筹光交错长袖善舞,心中顿时泛出难言滋味。 这庄园极尽气派,又不落俗富丽,正门上的门栏窗櫊皆是巧匠细雕出来的新花样。殿内满堂的宴席也进行不得了,那太子却朗笑两声:“本宫不过是对这个园子很是好奇,顾来一观赏,众卿继续宴饮。” 话罢,眼风一一扫过众人,不疾不徐道:“待晚宴再与众卿同乐。” 墨暖听到这话,先是一愣,即刻又反应过来,飞快的扫了一眼柏酒。那柏酒立马会意,悄无声息的就从人群之中退了下去,一路小跑到了后厨。 “快,准备晚上的宴席,要最好的规模,最上等的品质。” 厨子和管事都一愣:“什么?晚上还要有宴席?不是说只有今日中午这一次待客宴吗?” 柏酒急道:“还不快准备!太子殿下和四殿下都来了,若准备不好,你们只管等着掉脑袋!” 厨房的人听了大惊失色,不管是厨娘还是杂役,纷纷炸了锅一样的开始七嘴八舌起来,一个个心怀雀跃。柏酒当即抄起一个碟子就往地上摔,啪的一声,瓷片碎落,满屋寂静。 柏酒怒斥道:“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四殿下和太子殿下来了又如何,当好你们的差。”话罢,眼风一一扫过众人,恩威并施着画大饼:“刘管事,招待好了,这不只是赏钱的问题,那是泼天的富贵,不用我多说?” 刘管事点头哈腰:“早就听说墨掌柜有本事,没想到连皇子殿下都赏光,小人懂的,绝不会出半点差错,丢咱们园子的脸面。”话罢,对着几个为首的厨子拱手作揖:“大家都听见了?把你们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若是能得上殿下们的一句夸赞,从此之后……” 那些从各地挖来的厨子们神色一凛,各个掌勺,卯着劲想要大展身手。 柏酒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厨房,又召集了四局六司的其他管事,一一嘱咐,没说任何的重话,可管事们一个个仿佛打了鸡血似的,冲劲十足,只等着伺候好贵人们,仿佛伸手就能摸到锦绣的前程。 柏酒很是满意,朗声道:“整个长安城,有几个酒楼馆子,几个管事的招待过殿下?也只有跟了咱们墨掌柜才有这样的机会,你们可别漏了怯,若办不成,换下来自有那能撑场面的。” 话罢,这才转成放心离开的样子,却一步也不敢松懈精神,生怕有什么是她没有注意到的,她底子早已经虚的不行,面上却装出一副不过寻常的样子,来镇住场面。 这到底是鸿门宴还是什么宴会,谁也说不准。 一百一十二章和太子要东西 另一边的千禧殿,为首的几个大人即刻领头称是,歌舞声起,琴声袅娜,众人又开始饮酒作乐,仿佛从未被打断过一样,却已经是各怀鬼胎。 一顿饭,哪里管得了这滋味? 但太子的话一出,就是谁也别跟过来的意思。四殿下却哈哈一笑:“那便与兄长一同游园罢,墨掌柜,可肯作陪?也介绍介绍你这园子。” 墨暖的后背已经浸了一层薄薄的汗,两个阎王般的人物竟然都出现在了这里,可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嘴角含笑,稳稳当当的行了个礼,步子迈的端庄而又大方:“民女却之不恭。” 那墨暖想赶紧找人问个究竟,可就在两位皇子的眼皮底下,再多的心眼她也使不出来,她云开半步,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这边请。” 墨昭刚要上前一步,却觉得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袖。一回头,竟然是宋怀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侧。而墨隽早已经上前去,可还没跟着走了几步,就被太子身后的长随拦了下来。 “商总大人,有墨掌柜一人做陪就可以了。”那长随看起来穿着不过是个普通下人的样子,只不过用料讲究些,针脚绵密些。可一开口的声音就不对了味,虽然刻意压了声音,却也还能听出来,这是位太监。 可这太监与墨隽从未见过,更何况在场的除了墨隽还有墨昭,这兄弟二人身穿的都颇为富贵,分不出个什么高低来,他怎么就知道这是商总大人? 可见,早已把墨家人的底细都摸了个透。 太子闻声转身,入目一个玄色衣衫的青年男子,身披孔雀纹的披风,虽然是低调内敛的颜色,却隐隐透着绝不可忽视的奢华。太子缓缓开口:“商总可是有事要禀报?” 这话的弦外之音墨隽听出来了,是没你的事就赶紧退下。那墨隽浅浅一笑,拱手作揖:“得见天家威严,心生敬意,特来向殿下请安。” 话罢,撩开袍子,稳稳当当的跪在地上,“给殿下请安。” 太子的嘴角扬起一抹不咸不淡的笑意:“好好做你的差事,你的商总做得很好。”话罢,刚要转身走,又像是状似无意的想起来什么:“你可婚配了?” 此话一出,连墨昭都下意识的皱了眉头。宋樟在一旁嘀咕:“这什么意思?” 宋怀予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示威。” 宋樟当即急了眼:“这要怎么办?”他气道:“我家老头偏今天不在……” 墨隽心道不好,低着头细细思索却没个结果,也只能硬着头皮回话:“回殿下……”可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墨暖出声打断,“回殿下。” 墨隽一愣,抬头望去,只见墨暖眉眼间是端庄而又大方的姿态,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靥,一字一句:“回殿下的话,已有正在谈的人家了。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若殿下不嫌弃,民女斗胆跟您讨个赏,也算是沾沾贵气,给我那将来的弟妹一个大礼。”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就连墨隽都没反应过来,太子的眼神中一闪而过一抹不悦之色,却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只见他面色如常,反倒是四皇子,看了看墨暖,眼中腾起玩味之色。 宋怀予垂下眼色,一言不发。那宋樟一跺脚,气道:“真是绝了,什么话都敢说。” 墨昭则是五味杂陈,伸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一时间,山峦寂静,只有徐徐清风拂过,墨暖面善仍是笑意盈盈,与殿下四目相对,可气氛却极其的微妙。看似行的稳考量的定的墨暖,心早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殿下深邃的眼眸看不出任何的喜怒,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兀的一声,他哈哈大笑起来:“赏!当然要赏!” 墨暖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双手交叠稳稳当当的行了一个礼:“多谢殿下。” 那墨隽也终于回过神来,头磕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多谢殿下。” 太子殿下大手一挥:“来人,拿笔墨纸砚。” 下人飞速而去,又飞速而来,那下人低头弯腰,当即就以自己的脊背为桌子,太子殿下抬手点墨,洋洋洒洒几个大字:“清风明月本无价,远山近水皆有情。” 四殿下读了一遍,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墨暖:“太子殿下亲笔题字,你好大的面子。” 墨暖也是一惊,她本以为即便是赏赐笔墨,那也是皮里阳秋,也是带着话里有话的讥讽或者示威,可没想到,不过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诗词,赞美景,别无他意。 墨暖面上仍然毕恭毕敬,那太子提起宣纸就往墨暖的跟前以塞:“赏你这园子的。” 言外之意,是跟你那未来的弟妹没有关系。 墨暖千恩万谢,一整个墨家人当即跪了一片:“多谢殿下亲赐墨宝。” 起身之时,当即就吩咐下去,将青梅坞正门的匾额两侧的楹联,改成太子殿下的御赐亲笔。 速度之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已经完了工。 一行人终于开始游园,所有的人除了墨暖都被拦了下来,只有墨暖,陪着太子和四殿下游园。 而看着墨暖渐行渐远的背影,墨隽的脸上蒙上一层浓浓的阴鸷,墨昭亦是眸色深的宛如不见底的渊潭。宋樟悠悠走上前,叹了口气:“你这个长姐,为了你,什么都敢做。” “我现在才知道,墨暖能为了你做到什么地步。”宋樟轻飘飘一句话,睨了一眼墨隽:“还不快走?里面一群人精等着你招待,你不赶紧周全好了?你长姐那里是一关,只有她自己能挡。眼下,只能指望着你。” 话罢,转身就往殿里走去。那里面落座的达官贵人们神色各异,推杯换盏之间讨论的话题也早已不再是起初对这个园子的探讨,而更多地是转移到了墨家人身上。 甚至于连刚才太子问的墨隽是否婚配,都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起来。 沈大娘子的身上落了种种目光,坐在席间正神色淡然的用餐的墨芊也落了各色目光。 “墨家确实有本事,和京兆府尹攀了亲,刚才太子殿下这一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我问谁去?那墨家当家人没有成亲,难道不是为了留着娶个来头大的?那墨暖,野心大的很呢。” 一百一十三那个女人是谁 墨暖转过山坡,莲步出石洞,过牡丹亭,走杏花苑,出芭蕉斋,入层峦叠翠的玲珑山石。一路上陪的是小心翼翼,谨慎妥帖,又楚楚大方。 四殿下看得新鲜而又出奇,几次夸赞拍手:“这假山雕琢的着实精妙,就是宫里的御花园也要逊色三分。” 墨暖连忙低眉敛目:“殿下谬赞了,萤火之辉,岂能与宫城里的星河灿烂相比较。” 太子走在前面,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他倒不是谬赞,你这假山雕琢的巧夺天工,若论形和气,御花园那些,终究多了些匠气。” 墨暖一愣,讲这话在心中细细思索,却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味,于是只能笑着应是:“殿下喜欢,便是民女的荣光。” 四殿下似笑非笑:“你这掌柜不甚开窍,太子殿下都这样说了,你不把这假山送到太子府上?” 墨暖一怔,这偌大的假山,要如何运送?可既然这四殿下如此说,她也只能应声:“都怪民女没见识,第一次得见天家尊贵,心里实在喜不自胜,民女这就派人……” “哈哈哈哈,我这四弟是在开玩笑,墨掌柜无需当真。”太子道,话罢,又睨了一眼四殿下:“四弟可知,你这样说,仿佛我惦记着百姓的那点儿东西似的。” 四殿下始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太子殿下何必较真,反倒吓坏了这小小掌柜。” 墨暖在旁边听着,一言不发。 太子殿下睨了一眼在一旁的墨暖,道:“这墨掌柜可是女中豪杰,长安城的第一女商者,这点子场面,吓不着她。” 墨暖此刻的位置变得极其尴尬,她强撑着挤出一个笑来,面上仍看不出什么端倪:“二位爷就别拿民女取笑了。咱们这边走,这边的景色好。”她连忙转移了话题,指着一旁的一处桃园道:“这青梅坞里有桃园、梨园、竹林几处园子,待明年三月,就可来桃园摘上新鲜桃子,做成果酿也好,洗来吃了也好,总是一桩乐事。” 看两位殿下颔首点头,墨暖才捏了一把汗。任她将这园子设计的如何佳木茏葱,曲径通幽,在眼下的光景,是没有半分的心思去欣赏。 然而一路相安无事,可过了也就一个时辰的工夫,园子就热闹了起来。那些早就吃饱了的达官贵人没有事干,墨隽只能安排他们去游园。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那宋樟和宋怀予一路飞驰疾步,老远就看到两个明黄色的身影和一个窈窕女子的背影。 “微臣给太子殿下,四殿下请安。”宋怀予上前一步,低头行礼。那宋樟也收起了一贯吊儿郎当的脸色,跟着行礼。 四殿下的神色淡淡的,倒是那太子殿下微微一怔,看着宋樟:“你是……” 宋樟忙道:“殿下,我父亲是户部尚书宋敬。” 太子殿下恍然大悟,看着宋樟的一身常服,奇怪道:“似乎不曾在朝中见到你。” 宋樟正色道:“回殿下,晚生17岁曾中二甲六名,只是家中祖父祖母相继病逝,当时各地几次闹灾荒,父亲在朝中任要旨不敢有懈怠,只能晚生守丧,因而还没有入仕。算起来,明年春便满了孝期。” 太子殿下了然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话罢,转身就要离开,宋怀予却仍然跪着,四皇子看向他:“还有什么事?” 宋怀予抬头望向四皇子,彼时墨暖正站在两位殿下的身后,对着宋怀予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那宋怀予一直悬起的心终于松了口气,忙道:“臣告退。” 墨暖心中一动,她自然知道,宋怀予只是为了过来看她一眼,看她是否有事。 眼看着墨暖和两位殿下再一次远去,宋樟只能站在原地叹气:“回去。想来不会有什么事。” 事实也确实如此,一直到了傍晚,除了动辄的唇枪舌剑倒也没有其他事发生。眼看着夕阳西下,墨暖带着两位皇子又回了千禧殿。 此刻的千禧店已经打扫的一尘不染,晌午时分曾经招待过宾客开席的模样已经没了半分的影子。众人正咂舌这青梅坞的处理速度,两位皇子就入了宴会。 众人当即乌压压跪了一片,太子和四皇子一左一右的坐在了两排最为首的位置,女娥们端着金盘果蔬自回廊鱼贯而入。太子哈哈大笑,举起酒杯:“今日不必拘束,本宫也是来图个新鲜来游园子的,和众卿一样,不过是爱好这秀丽山水,还有美酒佳肴罢了。” 众人连忙称是,墨暖暗暗使了个颜色,那几个抱着上等古琴的女姬款步而来,手起声扬,是极其典雅而又悠扬的调子,正适合合着美酒而品。 而墨暖则是悄然无声的退到一个不显眼的位置,这场宴席,墨家的存在感越低越好。 墨昭和墨隽连忙迎上去,刚要说话,只见墨暖的嘴角仍是噙着一抹笑,从牙缝里挤处一句话来:“万事等回去再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把场面给我撑住。”话罢,她看向墨昭:“你去厨房盯紧了,恐人错了主意。” 说完,又指挥着墨隽:“你去看看那些歌舞姬,让他们等会不要存不中用的心思。” 可不知什么时候,墨暖才发现在四皇子的下侧坐了位端庄佳人,而紧紧挨着四皇子的席面的,是宋怀予。 那宋怀予正与那女子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言谈之间,像是相熟老友。 墨暖一愣,望着那女子周身的打扮,一身白底靛蓝梅花刺绣的锦缎裙,仪态大方。黛黑的眉毛,中分垂髻,眉心一抹八宝花钿,头戴的是进累丝嵌了红宝石的蝴蝶点翠步摇,放眼望去,满殿贵客,竟只有她的步摇最为贵重。 就连墨暖头上的步摇,都要逊色两分。 墨暖低声道:“那是谁?” 柏酒连忙道:“姑娘别多心,奴婢这就去打听。” 然而柏酒还没来得及打听清楚,那女子似是感受到了墨暖的目光,迎着望过去,在触及到墨暖视线的一瞬间,四目相对。那一刻,耳边所有的筹光交错的声音都消失不见,那女子盈盈一笑,落落大方。 墨暖的心,没来由的,慌了起来。 一百一十四 温雁槐 那女子是四皇子的表妹,温淑贵妃母家的掌上明珠”宋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墨暖身边,拿着描金的扇子在胸前徐徐的摇:“怎么,这长安城难得有让你也在意的女子。不过闺阁碧玉罢了,跟你比,差得远。” 墨暖一愣,将视线从那女子的身上收回来,看向宋樟:“温淑贵妃?” “是了。温淑贵妃的亲侄女。叫温雁槐的,平日里不怎么在长安城里抛头露面,一般来说就算有请帖递到她府上,她也是不接的,不知今日怎么来了。” “我没有向她递帖。”墨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随即明白过来:“那就是跟着四皇子来的。” “正是。你这青梅坞建的颇有闲情逸趣,除了达官贵人,来往也有文人雅客,她一个贵族女儿家来这里游园,也说得过去。”宋樟的扇子啪的一声合上,正儿八经给墨暖行了个拱手礼:“还为庆贺你墨大小姐开园大吉呢。小生这厢有礼了。” 墨暖没好气的昵了他一眼,“你今日少给我捣乱。” “天地良心,你墨暖为了建这个园子,几个月都不曾露面,我今天借着你开园才好容易见到你,可是带着实打实的诚意来的。”说着,宋樟微微侧身背过众宾客,压低了声音道:“光是贺礼就诚意十足,我已经差人放进你园子的库房里了,不信,待晚上你清点的时候就晓得了。” 宴厅上并不缺乏达官贵人,与墨暖来往谈话者众多,谁也不曾留意这宋樟又与墨暖说了些什么。只有一道目光从人群中望了过去,裹挟着不轻易被人察觉的酸涩,又在转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墨暖定了定心神,拊掌轻拍,婀娜姬妾蹈步而入,娉婷袅袅,莲步款款。各个手中捧着金盘银觥,山珍果味一个个端到宾客的案前。美酒佳酿倒入青瓷酒盅,霎时间宴厅中飘香四溢。更有歌舞姬妾鱼贯而入,潺潺筝音悦耳。这场宴会礼数周全妥帖,叫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来。就连每位大人面前的菜肴,都是费劲了心思。 太子看着眼前的模样,笑道:“都说墨家大姑娘是个能成事的厉害女子,今日一瞧果真不一样。诸位大人瞧瞧,本宫案前的菜肴,无一味是本宫讨厌的辛辣之物。周大人,你向来礼佛喜素,你案前菜碟里呈着的,竟连个肉丁也无。” 宋怀予心中一惊,暗道不好,只觉得那太子又要朝着墨暖发难,登时紧张了起来,漆黑的眸子又暗上了几分。 他手中的筷子朝着自己话头的方向指指点点:“你瞧,徐大人,谁人不知你好野味?我看你案前摆着的,大都是山珍?” 太子将筷子放下,啧啧称奇:“墨姑娘,好一个玲珑巧思啊,这么些个大人的喜好你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场的都是官场里沉浮了几十年的人精,谁听不出来太子那明褒暗贬的话义?这话若是借题发挥,那墨暖就是一个贿赂朝臣的帽子。 可墨暖却不慌不忙,只见她毕恭毕敬福身一礼,面上笑的端庄,那话语的声音不大不小,却稳稳当当的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殿下谬赞。墨暖一介商者,在座各位来这里就都是墨暖的客官,墨暖自然要安排符合客官口味的吃食,否则就是青梅坞款待不周了。” 那太子轻笑一声:“你坐下,你坐下,不必这么拘谨。” 宋怀予冷眼看着太子发难,一旁的温雁槐悠然自得的饮酒:“四哥,这梅子酒好生香甜。” 温雁槐她的声音也是不轻不重的,却恰好响在没有人说话的空档,引得注目纷纷,可她却坦然的很。四皇子诧异:“怎么,难道你我的酒不一样?” 温雁槐一愣:“我这里是果酒,梅子味道淡雅,在口中却又能一直回甘,酒味和果味都中和的极好,还以为四哥哥与我饮的是同样的酒。” 她恍然大悟:“想来是女眷们的酒都是这种香甜清爽的果酒,墨姑娘,多谢你用心,我还真引不得四哥盅里的烈酒。” 一句话,解了墨暖的围。 墨暖曼起半真半假的笑意,盈盈起身:“姑娘喜欢便好。我们青梅坞还有许多果园,这梅子酒便是自己种的果子酿出来的,清爽不腻,最适宜女儿家饮用。” 她浅浅一笑:“姑娘若是不嫌弃,稍后我便送上几坛子到府上。还请姑娘帮我尝尝可还有改进的地方。” 墨暖与温雁槐客套着。那一举一动皆落在宋怀予的眼中,他微微皱眉,宋最了解墨暖这幅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笑容,那是她的戒备,是她的防范,是她心底里升起的抵御。 他皱了皱眉,眼底落着墨暖与温姑娘你一言我一语的样子,不知墨暖又是哪门子的脾气。最终,宋怀予不忍再看墨暖这般费力与客人周旋,他轻咳了一声,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雁槐,你案前的饭菜要凉了。” 温雁槐微微一愣,旋即展开再温和得体不过的笑,止住了话头,不再多与墨暖寒暄。 她拿起银箸夹起一块酥酪送入口中,用只有两人谈话才能听见的声音笑道:“百闻不如一见,这墨姑娘果真不是凡人。” 墨暖将这二人的举动悉数受尽眼底,却不知打宋怀予与温雁槐状似亲密的谈话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当是宋怀予厌倦她这般虚伪阿谀,不愿让身边的女子在与她交谈。 一瞬间,心情跌入了谷底。 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正在发紧,青梅坞开园的好心情登时荡然无存。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又只能摆着一副笑脸,墨暖默默的将案前的吃食送入口中,那枣泥山药糕软糯香甜,叫人望而生津,她却味同嚼蜡一般,麻木的在口中咀嚼着。 这场宴会,温雁槐的气度容貌都叫人不能忽视。 她的落落大方和豪门贵族里与生俱来的优雅实在是夺目,在这场筹光交错各路人马各怀心思的宴会上,温雁槐既不出头毛尖,也没有故意夺人眼球,可她只是坐在那里,偶尔说上那么几句话,就叫人无法忘却她的存在。 宴会终于结束,墨暖终于得到了喘气的空档。 她借口更衣独自待在厢房之中,脑海中尽是那温雁槐与宋怀予坐在一起的场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墨芊缓缓走了进来,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长姐,宋兄长与那温姑娘,不会有什么的。” 一百一十五墨家人收礼 墨芊随着自己的夫君一同来祝贺长姐园子建成,方才她坐在宾客席上,看着墨暖与宋怀予的一举一动,心登时就揪了起来。外人是不清楚墨暖与宋怀予的纠葛,可墨家人能不知道吗?这些墨家的子嗣们各个担心,可谁也不敢来劝慰,更不敢开口提起。 最终只有墨芊,壮了胆子,过来劝慰。 蝉鸣阵阵,果树的香甜伴着清风从窗中穿堂而过,掠过墨暖的发丝。 她缓缓抬头,对上墨芊那充满担忧的眼神,面上让人看不出一丝的情绪:“他和我,也不会有什么的。你们多虑了。” 话罢,她起身理了理裙摆,裙摆上的图样绽放的正清新靓丽,和她发髻上插着的金色步摇映的相得益彰。墨暖径直往屋外走,单留下一个婷婷背影和她一步比一步坚毅的步伐。 “长姐,你和宋兄长,何至如此?”墨芊追了上去,不肯放弃。 墨暖将冷笑按下,不欲再讨论跟宋怀予有关的话题,她的心中一直浮现着方才席上他和那个叫雁槐的女子亲密的模样,她的心中一阵绞痛。 墨暖将头偏过去:“当初做了选择,就没必要纠缠。” 墨芊登时语塞,她知道墨暖指的选择是什么,当年为了保住墨隽的家主之位,墨暖亲手给自己的二叔送了毒酒。可那人纵是跟自己这一脉的兄弟子侄不顾亲情,到底还是宋怀予的养父。墨暖这一杯毒酒倒下去,救了自己的弟弟妹妹,却断了和宋怀予的情分。 “兄长未必绝情。”墨芊自己都觉得这话说的毫无底气,可她想起自来到长安后宋怀予的多次相助,还是忍不住开口:“长姐,前些日子你在南海受难,家中二嫂嫂与沈氏又闹出纷争,长安城四处议论纷纷,你可知道为何是我回去主持大局?” 墨芊咬咬牙,终于还是道了出来:“是宋兄长,他特意来我家中,跟我夫君和我说,如今之计,唯有我回去。” “兄长说,只有我这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回去主持大局,长安城里才会知道墨家当时是真的家中无人,是真的自顾不暇。只有大家都信了,待日后翻身之时,也会相信墨家是真的受冤。” 墨暖的瞳孔猛地一缩,却一言不发,柏酒连忙扶住墨暖:“是这样的,主子。宋公子还说,虽然墨隽已经担了家主之责,可难保旁系至今没有泯灭贪妄的念头。所以出了事,哪怕芊主子已经嫁了人,也该她回来主持大局。让旁人晓得,墨家的掌家权,只能是是咱们这一脉的。” 墨芊还欲在说下去,柏酒甚至都想将当年宋怀予给绍酒说的那些话也说出来,墨暖却摆了摆手:“不必再说了。” 柏酒不敢多言,向墨芊递了个眼色,扶着墨暖往假山那边走去。 凉风习习,吹得墨暖耳鬓间的珠翠摇动生辉,墨暖慢慢拂掉柏酒搀扶自己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他还为我做了些许多,你们其实不必特意来告诉我。” 她款款走在石子路上,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手,目光深远:“可是柏酒,你看我这双手。” 柏酒默默不语,听着墨暖如清风一般细柔的低语,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墨暖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有着嫩葱一样的指甲,净瓷一样的肌肤,细腻而又修长。她淡淡道:“这双手,沾满了鲜血。” 柏酒听着墨暖用最平淡不过的语气说着最沉重的话,不禁心惊,她连忙望向自己的主子:“小姐!” 可墨暖却浑然未觉一般,她目光深远,仿佛远处就是当年那个雷霆雨夜,泼天的大雨倾倒在地面之上,她亲手将鸩酒倒入那小巧而又精美的酒盅,递给了自己的亲二叔,诱骗他喝下。 天上的惊雷轰然炸开,二叔至死都瞪大了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墨暖。那徒然倒下的身影和自嘴角缓缓流出的鲜血,是后来墨暖在无数个夜晚都不安的梦魇。 墨暖轻声道:“我早就做好了受诅咒和不幸的准备。” 又何必妄求和宋怀予再有什么结果呢。 这一场宴会过后,墨暖坐着马车悠悠回到墨家,才一进门,就看到墨家的许多长辈均坐在堂前,就连嫁了人的三姑母都坐在一旁,各个喜笑颜开。 五婶娘最先凑上前去,笑嘻嘻的就挽上了墨暖的胳膊:“听说太子殿下和四皇子都去你那个园子了?” 墨暖这才看见堂前和廊下都摆了许上好的箱子和锦盒,她眼神流转,“那些是什么?” 婶娘们眉眼笑的都快飞到了天上去:“这都是城里的贵人们送的,说是今日青梅坞贵客多,有心去道喜又怕冲撞,所以送了贺礼来,聊表心意。” 墨隽和墨昭前后脚进门,听到这话,眸色一沉,一言不发的坐到了主坐之上:“你们收了?” 五婶娘道:“那自然要收下,好歹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墨暖冷到:“只怕这心意是过了晌午之后才送过来的。”她眼风一一扫过众人:“家主不在家,你们私下里做了主收礼?这里面的礼,你们知道是哪门哪家的,跟咱们什么关系?跟我什么关系?跟商总又是什么关系?” 墨暖抬手扶了扶耳边的碎发,“全都拿去库房,一律不准开封,少一样,查清楚是哪个下人接的,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六婶娘神色一冷:“暖丫头如今出息了,也敢托大拿乔了。” 墨暖冷笑道:“若是婶娘舍不得这些富贵,尽可兜回家去,只是账房上要记得一清二楚。园子主人墨暖没收这些礼,任将来什么人找过来,也别找到我头上。” 话罢,拂袖而去,留下面面相觑的墨家族人。几个长辈脸上挂不住,一连骂了好几声没规没矩,又看向墨隽:“这是几个意思?” 三姑母到底是嫡出,和墨隽的父亲一母同胞,说话有几分分量,也赢得墨隽的几分尊重。她缓缓开口:“今日到底什么情况?为何连皇子都来了?” 一百一十六章墨隽的喜宴 墨隽对上三姑母的视线,又看向众人,待所有人都安静了,他才缓缓开口:“希望大家这些时日谨慎行事,不管旁人问什么,打听什么,都说一概不知,若不想让墨家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还是低调点的好。” 话罢,他的神色一冷:“谁也不要以为这是件可以炫耀的资本。今日长姐不知道有多谨慎小心才在两位皇子面前过了下来,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就带来灭顶之灾。如今朝中形势严峻,皇子斗法,难免伤及池鱼,大家不躲远点,难道还要上赶着送?” 这话说的仿佛给满心欢喜的的墨家族人浇了一盆凉水,所有的性质也跟着一并消退,各个都没好气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撇着一张嘴,仿佛触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就这么溜走了。 三姑母却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她转身看向自己的弟弟弟妹们:“一切以墨隽的话为准,他是当家人。” …… 青梅坞建成之后,来为墨隽说亲的人就更多了。墨暖成日挑选,终于找定了人家,朝中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嫡出女儿谷昭歌。紧接着没几日,四皇子上奏,就连着几个王爷都跟着赞成,墨隽得封正五品商总,从此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皇商。 十一月初十,万事皆宜,墨隽骑着汗血宝马,昂首走在朱雀大街上,唢呐声锣鼓声起,迎娶了新娘子进门。 墨隽身穿大红的喜服,高头大马,左边是墨隽,右边跟着的则是宋樟,后头跟着的,竟然还有宋怀予。 据说是墨隽找到了宋樟,说宋樟的表兄弟宋怀予仪表堂堂又是朝中新贵,望能一同接亲,凑个热闹。 宋樟爽快答应,说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必让我这兄弟跟咱们一同迎亲。 迎亲队伍敲敲打打,到了谷府的门前,照例要难为一番新郎官,可几个傧相都是机灵的,三言两语就破了难关,再趁人不备,乌央乌央的就往里进,那谷昭歌的嫡出大哥不经意的往旁边一侧,竟然一个都没拦住。 待人都进去后,谷昭歌的二姐夫愣道:“方才你怎么不拦着点!怎么这么轻易就放进去了?” 谷昭歌的嫡出大哥谷昭承悠悠一笑,附耳过去低声道:“我特别喜欢的那个,江南的书法名家蔡可的笔墨,前几天,我这妹妹未来的大姑姐,墨家的长姑娘墨暖,差人给我送来了。” 二姐夫一愣:“这这这……这也行?” 谷昭承嘿嘿一笑:“怎么不行?” 一直到了谷府的堂前,墨隽的岳父岳母高坐着,满脸的喜色。那岳母的笑带着点勉强,本来她就瞧不上商家出身的墨隽,即便是封了五品,那文官清流人家自带的高傲也让她头昂的极其的高。 本来这门亲事她是不情愿的,那林院侍读学士谷长枫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自己的婆娘,说这墨家将来前途无量,可一对比自己那武将出身的女婿,还是觉得这墨隽草包子出身只剩钱财,很是粗俗。 可一见墨隽身后的迎亲队伍,大头的傧相是宋敬的嫡子,身后还有工部的新贵宋怀予,再往后一看,站着的都是非富即贵,她倒也不好掉脸,连忙端着笑,接了墨隽的茶。 一低头,发现墨隽的袖口都捻着金丝线,那上面的云纹栩栩如生,是上好的手艺,可见财力斐然。 心里又好受了一点儿。 再一抬头,看墨隽身姿翩翩,眉目坚毅,眸光深邃,并非她想象的乡绅土豪肥头大耳的形象,甚至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比她先前相中的那些郎君都要好上一些。 心里又好受了一点儿。 “从此以后你们要互敬互爱……”谷昭歌的父亲,墨隽的老丈人开口说着祝福的词汇,一番文绉绉的词不绝于耳,墨隽连连点头:“小婿记住了。” 时辰一到,墨隽就领着新娘子出门,不一会儿,八个轿夫抗的轿子被悠悠抬起。 这轿子也是墨暖千挑万选的,光是赶工就赶了两个月。那外面是上好的苏绣绣娘做出来的绸缎,绣着金丝线,七彩捻了的丝线,绘着如意纹和龙凤呈祥的纹样,点了南海的珍珠,甚至还有点翠,太阳光下正交相辉映。老远就能看见光辉,很是夺目 轿内也是极为宽敞,内里是金丝软垫,梨花木脚踏。 轩窗的帘子是湖绸,轩窗的木框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稍微凑近便能闻到幽香。 新娘子上了花轿,轿夫四平八稳的抬了起来,一路上是震天般的鼓乐,鞭炮锣声不断。 喜娘一路上沿途撒着喜钱,街道上路人的谈笑声不绝于耳。 长安城的风水格局是东富西贵,花轿一路从西边抬到了东边的墨府大宅,墨隽一只手牵着大红绸缎,一脚踏进墨府大门。墨暖倾尽财力办了这么一场婚宴,就连铺在地上的喜毯都是波斯国的货色,从府门前的台阶一直通到了喜堂。 这一米就百两纹银的毯子,让周围宾客都咂舌。 随着礼官的唱和声,一拜天地,墨隽带着新妇盈盈一拜。二拜高堂——夫妇二人转身,墨隽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实实的朝着墨暖磕了一个头。 这是墨隽执意要求的,非要墨暖落座主位,族中长老谁也不可替代,和墨昭结婚时的场面一模一样。 墨暖秋水一样的眼眸当时就浮上一层薄雾,只见她双眼已经泛红,晶莹的泪珠滑落脸颊,她连声音都在哽咽,却笑的连嘴角都已经酸了。 连连点头:“好……很好……” “夫妻对拜——” 墨隽和谷昭歌盈盈一礼,终于礼成。 墨隽带着新娘子入了新房,里面一切的陈设皆是崭新,从入门的屏风就是紫檀边座的,还嵌了象牙,绘了四季如意的图样。 一旁是紫漆描金山水纹样式的桌椅,放着婚礼用的各种彩头。 大红色喜帕盖在谷昭歌的头上,被喜娘引到床上,众人纷纷起哄,什么五彩花生、桂圆、红枣纷纷往床铺上撒,嘴里说着各种吉祥话。 一个老妈妈上前,剪了二人的一小缕头发,系在一起。 墨隽从喜婆子手里接过乌木喜称,小心翼翼的揭开了喜帕,入目一个娇羞面庞,正低头浅笑。 一百一十七章新妇 众女眷们纷纷笑作一团,那五婶娘连忙端了一盘馄饨上来,用牛角筷子夹到了谷昭歌的嘴边。谷昭歌乖巧的从咬了一口,五婶娘笑嘻嘻的:“新娘子,生吗?” 谷昭歌头一低,脸上当即浮上一层红,声若蚊蝇:“生。” 屋里的几个婶娘、姑母、婆子全都笑了起来,那五婶娘回头笑道:“大家可都听见了,新媳妇说了要生,将来这隽哥儿必定枝繁叶茂,多子多福,永昌永兴!” 四婶娘捂着嘴笑;“新媳妇长得标致,生的娃娃也一定漂亮好看。” 越打趣,那谷昭歌的脸颊就越红,一颦一笑都是大家闺秀的气质。 喜婆看热闹凑得差不多了,就端了合卺酒。一个红漆木描了金牡丹花的小圆茶盘里,放着一对珐琅并蒂莲纹的酒杯,墨隽和谷昭歌一人一个,红着脸喝了交杯酒。 几个男宾客见状,一窝蜂的涌了上去,拉着墨隽就往外冲:“快来快来,今日定要喝醉你。” 宋樟笑呵呵的:“你长姐可是把青梅坞的厨子都带来了,我早已饥肠辘辘,只等着大快朵颐,你快些罢!” 这喜宴即刻就开,竟然全都是青梅坞的人手和器具,美姬小厮们都穿着宝蓝色修了云纹的上衫,手上端的是珐琅黄底红花的碟子,茶具是描了梅花的茶盅,酒是上好的女儿红,菜肴是琳琅满目,满府飘香。 墨暖和墨隽一桌又一桌的敬着酒,那柏酒一个人端着盘子端到了手酸,都不肯交由旁人。宋樟凑近了墨昭,捂着嘴轻声道:“你长姐喝的那壶酒,怕不是清水兑的?” 墨昭尴尬一笑:“这几十桌,挨个敬过去,怕是要醉个三天三夜的。” 宋樟哈哈一笑:“还得是她。” …… 第二日清晨,谷昭歌一早便起了身,早早地去了墨暖那里,只见墨暖屋子里早已堆了满堂的妇人,各个含着笑,望着她。 谷昭歌低着头,眉目上都是一层娇羞,举手投足只见却是贵门里教导的严整和气度。 只瞧着她低头敛目,态度却是毕恭毕敬:“长姐,请喝茶。” 其实她心中十分忐忑,外界早已流言纷纷,说墨家真正的掌权人是墨隽的长姐。这位长姑娘手段了得,果敢刚毅,杀伐决断起来绝对不属于男子。放眼望去,整个长安城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女商者。 就连出嫁前,自己的父亲有所嘱咐,也是多次提到自己这个大姑姐,让她自己务必要敬重。 起初她还心生犹豫,满府的长辈不说,怎么一个未出阁的长姐地位就这么重要。可一直到昨夜,就连她的夫君墨隽,唯一一次正色,也是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要敬重长姐。 今日一见,才发现墨暖眉目之间有股子逼人的英气,那眸光之中的锐气绝对是平凡女子所没有的。 她神色一凛,更怕自己出了什么差错。 谁料那墨暖喝了茶,笑的十分和睦,一起身就拉过了她的手,拉着她坐在满桌的菜肴前坐下:“这孩子,我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你放宽心,不必那么拘谨。” 四婶娘在一旁点了点头:“无非是拉你过来,说一说夫人的私房话。” 五婶娘接着道:“你是新妇,又出身官家,规矩自然是不用嘱咐的。不过咱们墨府,从前商者出身,却也是不能轻视大意的。你身为当家人的夫人,将来就是做这墨府的当家主母,有些话还是要跟你嘱咐嘱咐的。” 话罢,接着就要摆起谱来,慢悠悠的喝着茶,非要谷昭歌低眉垂眼的应了声,才继续开口:“咱们隽哥儿,年幼丧母,是个身世凄苦的,可是他争气,一步步走到现在,挣下这份家业,很是不容易,你身为他的妻子,以后……” 话还没说完,墨暖伸手拿起筷子夹了块菜,放到谷昭歌的盘子里:“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话罢,对上五婶娘的眼睛:“这是你五婶娘,平时也是个热心肠的,爱拉着人闲话家常。” 五婶娘没听出话里的意思,笑着应声:“是是是,我是个最热心不过的,以后你有什么不懂得拿不准的,只管来问我。” 那谷昭歌却察觉出来墨暖是在打断五婶子的话,盈盈一笑:“婶子。” 那五婶娘仍不觉得味道,继续道:“你们夫妻一体,有什么夫妻二人有商有量的过,凡事就都能顺遂了。更要孝顺……” 谷昭歌连忙起身,刚要回话,就被墨暖伸手拉着坐下:“你坐下,好好地吃饭聊电话,不必如此板正。”话罢,又伸手夹了个菜:“三日后回门宴,也不知你父母爱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准备了一点子心意,你等会跟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帖的。” 那六婶子阴阳怪气道:‘五嫂子可别再说了,人家正儿八经的长姐都还没开口说话呢,你在这里老是嘱咐这个嘱咐那个,别讨了人嫌。” 那谷昭歌见状,忙道:“五婶子提点的是,晚辈听长辈的经验是应当的。”一句话,就把五婶子的托大拿乔变成了给小辈们传授经验,说得五婶子十分受用。 墨暖笑了笑,不言不语的吃着菜:“咱们家不兴立规矩那一套,哪个婶子也别多了心。都是从新妇熬到了婆婆的人了,谁还能不体谅谁?”话罢,拉起谷昭歌的手:“你若是吃好了,就跟我到屋里去,我有东西要给你。” 那谷昭歌一愣,看着面前明显没动几筷子的菜色,硬生生挤出了笑:“吃好了吃好了。” 那墨暖嗯了一声,接着就起了身,带着谷昭歌往屋里走,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几个人:“几位婶子先吃喝着。” 话罢,就带着谷昭歌回了自己的厢房,谷昭歌满心忐忑,不知这算是怎么回事。可一进门,就看到了墨暖的厢房里,有一个梨花木茶几,正摆满了佳肴。 谷昭歌一愣。 墨暖盈盈一笑:“早就知道会有这个场面,所以提早预备了,咱们不听他们啰嗦,吃自己的。否则你耳朵都要生出茧子了。” 一百一十八章荆州窝商 谷昭歌微微一愣,着实没想到会是这幅场面,她稀里糊涂的就被墨暖拉着坐下,还没反应过来,面前就已经被盛了一碗粥。 一抬眼,墨暖正笑眯眯的端了一碗红枣桂圆粥,递到她的面前。 谷昭歌赶忙伸手接了:“这……这样真的可以吗……” 墨暖难得的温和一笑:“你这几个婶娘,没事了便爱来说嘴,不必听她们的。往后日子长了,你便知道怎么样与他们打交道了。”她夹起一块鹿肉放到谷昭歌的碟子里:“我是舍不得你新进门就听她们聒噪的,还不如咱们俩安安静静吃顿饭。” 话罢,又起身回到自己的内室,从梳妆台的抽屉匣子里拿出一块温润的翡翠玉镯,她神情难得的温柔,指腹在玉镯细细摸过,才走到谷昭歌的身边。 她拉起谷昭歌的手,温声道:“这镯子,是我们娘亲,你那去世了的婆母留下的,本来说要给留给阿隽未来的媳妇,只是……”墨暖难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鼻子一酸:“她没有这个福气,没能见到这么漂亮的儿媳。” 谷昭歌见状,连忙乖巧道:“长姐别伤心,新妇等会陪长姐去祠堂,给公公和婆母磕个头。” 墨暖连连点头:“好孩子。”她拉起谷昭歌的胳膊,正红色的水袖自她嫩白的藕壁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腕来,墨暖将那镯子给谷昭歌带上,眼中浮上一层晶莹,又哭又笑的:“真好看。” 谷昭歌一时默然,这才看到几分墨暖为这个家和为自己弟弟殚精竭虑的模样,一时间动容,却又不知该怎么安抚。可没成想这些还没结束,墨暖就又抬手,那婢女柏酒端着一个金丝楠木的木盒走上前来,墨暖接了过去,在她的面前打开。 入目是一串钥匙。 墨暖笑道:“自你婆母去世,这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归着我管,现在你嫁进来,自然是做这墨府的当家主母的,这些钥匙,就交由你保管了。” 谷昭歌心中一喜,又是一惊。 早就听说外界传言,墨暖把持墨家,连墨隽都要事事过问,嫁过来之后,只怕当不成体面的管家主母。本以为墨暖会继续把持管家大权,却没想到就这么干脆利落的交给了自己,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是真心还是假意试探客气。 她连忙摆了手:“新妇尚年轻,还是长姐……” 墨暖却直接打断:“凡事都需要历练,谁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的。” 谷昭歌一时间没了主意,只怕墨暖是爱权之人,她刚嫁进来还没有站稳脚跟,急着夺权只怕不妥。于是更加推辞:“新妇笨拙,这偌大宅院要是没有长姐坐镇,实在是……” 墨暖却拉过她的手,覆住她的手掌,传递了一股温暖而又安静的力量:“我那个园子,青梅坞,已经开辟了一个院落,只等你嫁进来,我就搬过去,也好过过清闲日子。” 她浅浅一笑,“我为了墨隽操持了半辈子,只盼着你来,能让我歇一歇。” 谷昭歌一惊,刚想问墨暖为何不嫁人,却又觉得不敢说这话,只得点了点头,“请长姐放心……” 墨暖点了点头,拉着她吃饭,饭桌上絮絮低语着墨家宗亲的关系、几房婶娘的性格、脾气,还有诸多事宜,听得谷昭歌头皮都发麻。 才明白过来为何一直是墨暖掌权管家,果然是为商者十有九奸,心眼子加起来只怕是能赶上马蜂窝了。 可还没等她细细思量,墨暖就又安抚道:“你年轻,又是新妇进门,只怕她们容易托大拿乔。若是有什么事压不住的,只管往我身上推,说是我的主意,让我来做这个讨人嫌的。” 话音刚落,柏酒就又从门外进来,只见她俯身过去,在墨暖耳边底耳几句,墨暖面色一喜,连胃口都增了许多。 谷昭歌奇道:“不知有何喜事?” 柏酒刚欲随意找个由头打发,却没成想墨暖坦然告知:“咱们墨家是盐商出发,有些事你可能听了不懂。窝商是贩卖食盐的重要一环,谁家卖盐都得通过窝商。” 而她墨暖想要做的,就是大肆收购窝商,垄断这个必经之路。 只见墨暖盈盈起身,笑道:“你先吃着,我还要出去一趟。”话罢,披了披风就往外走,只留下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 面前的一碗粥,还没动上一半。 …… 一路疾步奔走,才到了议事厅。 只见堂上做了几个风尘仆仆的商者,正大口大口喝着茶,见墨暖来,纷纷起身。 墨暖面色自若,走到主位上落座:“不知诸位有何事如此急切?”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其中一个青衫的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早就听闻墨掌柜的名声,今日特来拜见。我等也就不兜圈子了,大老远的到长安城中,连打尖儿的地方都没去,就是为了和墨掌柜商量点事。” 墨暖微微讶然,“和我?”她端起一口茶慢悠悠的喝着:“我一个见识短的女子,哪有什么用处,几位掌柜的怕是抬举我了。” 那几个人一听,心中腹诽,有个年轻气盛的,当即背过身去。 那青衫老者早就预想过这个场面似的,仍是堆着笑,拱手作揖:“墨掌柜自谦了,如今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只怕都和墨掌柜息息相关。还请墨掌柜赏个光。” 这事归根究底,还是出在墨暖和墨隽身上。 自三个月前墨隽被封了五品商总,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皇商之后。那整个国中的产盐用量可都是他说了算。然而三个月下来,唯有荆州这个地界,朝廷盖印签发的窝根和朱单少之又少。 这些窝商没有了窝根和朱单,就相当于没有了能够卖盐的凭证,大把的盐砸在盐窝里卖不出去,只等着赔钱。 可能不能签,是墨隽盖章签字,他说超了量,那就是超了量。一时间,一个城池的盐商都没了办法,这才千里迢迢,赶来了墨府。 一百一十九章故意不见 他回首看了跟在后面的几个人,一行人连忙将抬进来的大包小箱的东西放下,青衫老者道:“一点儿见面礼,还请墨掌柜收下。” 墨暖凤眸微眯,“不知老者如何称呼?” 那青衫老者道:“在下荆州周掌柜,这位是蔡掌柜、王掌柜、刘掌柜、何掌柜……” 那柏酒并没有上前收礼,只是默默地将这些人记下。墨暖盈盈一笑,算是见了礼:“诸位大老远来,拿着这些东西,想是十分辛苦。不知诸位可找好住的地方没有?若没有,我倒是可以帮你们介绍几个好的。” 周掌柜见状,知道墨暖不接茬,连忙起身,拿着一个秀气的小锦盒,走到墨暖面前,“在下来到长安城才听说,昨个儿是商总大人娶亲。也不好空手来,所以准备了这个,也是一点子心意。” 那锦盒缓缓打开,入目一个硕大的玉佩,雕刻的凤纹栩栩如生。而那玉的质地更是上乘。墨暖一眼便看出,这绝不是长安城会有的货色。 否则她早就听说有这么一块品相极好的玉佩了。 可见这知道商总大人要成婚的事,不可能是临时知道的。必定是来之前就打听,也预备了这么好的玉佩。 墨暖盈盈一笑:“这……多谢周掌柜贺喜。只是如今弟妹和弟弟都不在,我替他们收了也不合规矩。” 周掌柜像是知道这礼送的不会那么容易,于是干脆将锦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回身坐下,直接扯了别的话题:“墨掌柜,咱们也不兜圈子了,千里迢迢从荆州赶来,是有事相求。” 青衫老者深吸一口气:“墨掌柜,墨府大当家如今是朝中五品皇商,这签单子的事都是他说了算。却不知为何,一连仨个月,往日里能发到我们手里的单子,如今数量减到不过三成,实在是想求个明白,也好回去整改……” 墨暖一愣:“还有这事?”她一脸茫然:“这个我倒不太清楚……”她面带懵懂之色:“这事大家何不去商帮,问一问商总大人?我一个妇道人家,这种朝廷上签手续的事,实在是不清楚也不敢说。”话罢,她对着柏酒道:“快找几个人来,给几位掌柜引路。” 柏酒连忙应声,正要前去,却被青衫老者拦住。而后面跟着的几个年轻气盛的,出声道:“我们几个早就去过了,可那看门的小厮非说我们没有名帖也没有正经名目,就见不到日理万机的商总大人。” 那青衫老者叹道:“若能见到商总大人,我们就不会来叨扰墨掌柜了……” 墨暖恍然大悟,又道:“那……不如我为诸位写一道帖子,诸位拿了去?”话罢,又为难道:“只是因着我弟弟是商总,我们墨家又是世代做盐的,所以免不得会避嫌,就是我递帖子,也得公事公办,诸位可能得在商帮等上一等。” 此话一出,周掌柜旋即就明白过来,连连道谢,拱手作揖:“多谢墨掌柜。” 一行人拿了帖子而去,才一出门,那年轻气盛的何掌柜就叫嚣道:“周掌柜难道听不出来那女人是蓄意托辞?她一个当姐姐的,叫一声,难道他弟弟不会赶紧回来?” “就是就是,什么递帖子,分明是官话来打发咱们。” 周掌柜的一双眉头紧紧地蹙着:“这本来就是墨隽刻意刁难,他姐姐怎么会不知道?说不定这就是他们墨家人关起门来商量好的事。咱们凭什么去求她?她又凭什么不向着自己的弟弟?人家要刁难也好,要打发咱们也罢,如今都是刀俎鱼肉,被当个杂技一样耍着玩罢了!” 话罢,看着手中的帖子,摇了摇头:“什么时候把这两位伺候高兴了,咱们的事说不定还有戏些。” 周掌柜一路往朱雀大街走去,到了商帮门前,赶紧递了帖子。那小厮一看是墨暖的帖子,原本敷衍的态度立刻转了弯,连弓腰带着点头的就把众人往里面相迎,给带到一间上好的会客厢房。 小厮满脸堆笑的倒了茶:“诸位先等着,小的这就去给商总大人传话。” 然而当这帖子真的递到墨隽面前时,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恭敬有礼。只见墨隽淡淡的扫了一眼那帖子上的字,就再没了二话。 小厮一愣:“大人……” 墨隽瞥了一眼那小厮:“我忙完再见。” 小厮当即明白过来,只觉得晦气,去那几个掌柜面前回话时都变得冷淡许多:“诸位且等一等,咱们商总今日事很多,还有许多几天前就递了帖子等着今日会面的。” 话罢,转身就走。 一个宝蓝色衣衫的中年男子瞪着眼睛:“这这这?这算什么?!把咱们当猴子耍了?” 几个人叹了口气,直说先等着。 然而这一等,从大早上等到了正午,一行人饥肠辘辘,却仍然见不到墨隽的踪影。出去吃了饭,各个愁眉苦脸,再继续回去等着,又从毒日头等到了夕阳西下,小厮锁门,才发现屋里竟然还有这群人。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那商总大人早就走了。”小厮愣道:“这早就到了时辰,整个商帮都没什么人了,你们也快走,我要清点屋子锁门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没得办法,这才出了商帮。 何掌柜年纪轻,最气盛浮躁,气道:“这到底要我们怎么办?” 只见周掌柜眸色深沉,眸光坚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去墨府!” 蔡掌柜忙道:“即便是去了墨府,只怕也见不到那个墨隽。人家有意敷衍咱们躲着咱们,有什么用处?” 周掌柜回身,眼风一一扫过众人,朗声道:“今夜,就是在墨府门前睡下,也要等着!我就不信明天他不出来,就这么堵着门,他们也怕事情闹大,也怕别人的眼光。” 话说着,几个人就真的到了墨府的门前,也不说什么,就是坐在门前,来来往往众人议论纷纷,自岿然不动。 一百二十章四殿下召见 一直到月上梢头,墨府的大门才终于打开,一行人终于被迎了进去。 墨隽稳稳当当的坐在主坐上,看到几个人来,面色淡淡的:“听说诸位等了我一天,不知有何要事?如今夜深还要在墨府门前坐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欺凌你们。” 墨暖坐在一旁,也不言语,只静静的喝着自己的茶。 那何掌柜到底气盛,直接站了出来:“是否欺凌,你自己心中有数!咱们大家都是做盐的,这里面的门道难道你不清楚?今天不如直接给个准话,我们荆州的盐商到底怎么得罪你们了,要你如此磋磨!那窝根只签发了往年的三成之数,还不是你们以权谋私!” 此话一出,墨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那周掌柜也在旁边不言语,被冷了整整一天,一向是养尊处优的他们那里受过这种气? 墨暖冷笑道:“原来诸位是来状告商总大人的,那便请,明早京兆尹衙门见,墨家不是判案子的地方。”话罢,冷声道:“送客!” 那周掌柜见状,连忙好声好气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也只想问个明白,我们荆州出产的盐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为何一直不给签发窝根单子,这大批量的盐都堆积在盐井里,卖不出去啊。” 墨隽却不急着回话,他看向自己的长姐:“弟弟先告退了,明日一早还有事要与东街的几家掌柜谈。” 话罢,转身就要走,几个掌柜连忙上前拦着,周掌柜拉着何掌柜凑上前去:“小子年前,说话不中听,还不快给商总大人赔罪?” 那何掌柜铁着一张脸,从牙缝里挤出几句道歉的话,墨隽这才又悠然坐下,端了杯茶,不疾不徐道:“本官所做的一切,也都是遵循了律法,诸位若是有疑虑,尽管去喊冤情,让人来查我。” 几个荆州来的掌柜连忙道不曾不曾,堆着笑,陪着礼,说了许多好话。墨暖见状,温声道:“几位掌柜也是辛苦,你瞧着,可有什么要整改的地方,告知他们就是,也不枉费他们辛苦跑一趟。” 墨隽道:“也不是什么需要整改的,原本你们荆州贩卖的数是对得上需求的,如今不需要那么多的……” 可话还没说完,一个小厮匆忙走了进来,看了看墨隽,又看了看墨暖,对着墨暖用极低的声音道:“宋樟公子传话,要您现在就过去一趟,说是四殿下要见您。” 墨隽一愣:“什么?” 姐弟二人对视,眼神交换不过在顷刻之间。墨暖一转头,又是那副盈盈一笑的模样,让人什么也瞧不出来:“诸位见笑,我那妹子生病高烧不退,我们得过去看看。墨家如今就这么一个没有嫁人的姑娘,都金贵得很。诸位的事,明日一早去商帮,定给你们个答复。” 话罢,不由分说的就向外走,就连墨隽也是脚步带风,那群人还没反应过来,柏酒就已经开始张罗着送客了。 墨暖回到自己的院子,换了身妥帖的宝蓝色衣衫,看着端庄又妥帖,才起身向外走去。临出门前,又改了主意,从墨府的偏门出去,一顶小轿子,就去了宋府。 …… 月朗星稀,宋樟焦急的站在府门前张望。见墨暖来,连忙上前相迎,墨暖还正在下轿子,他就急到:“怎么回事?” 墨暖一愣,“我还要问你怎么回事?为何会突然秘密召见我?” 宋樟见墨暖这幅神情,疑惑起来,左思右想,都想不出其中关窍。他带着墨暖往里面走,低声道:“四殿下也是突然到访的,没有惊动任何人,与我父亲不过寒暄客套了几句,就说要见你。我叫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你做了什么得罪了殿下。” 墨暖听得摸不着头脑,摇了摇头:“不曾。” 门吱呀一声打开,墨暖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她盈盈一拜,声音尽力端的平稳:“给四殿下请安。” 那玄色的身影正端详着案前摆着的笔冼,见墨暖来,淡淡的应了一声:“起来。”一回身,看了候在一旁的宋樟和宋敬,那宋敬立马会意,拉着宋樟退下:“微臣告退。” 屋内静谧无声,墨暖缓缓站定,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这是她第二次得见四殿下,却依然觉得不甚真实。倒是那四殿下先开了口,他眸色淡然:“你可知,当日本宫为何会选你们墨家?” “长安城商户遍地,有能耐的盐商也遍地,何以挑中了你们家,你可知道?” 墨暖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低眉敛目:“民女不知。” 四殿下悠悠坐下,看着墨暖:“因为你,和过往的商总都不一样。墨暖,你若是个男儿身,必定辉煌百倍,到时候功名在身,绝不在话下。只可惜,你是个女儿,也不过是躲在你弟弟的背后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四殿下的神色不但没有半分的怒气,更带着几分欣赏和惋惜:“若不是看中你的能力,这商总的位置,落不到你弟弟的头上。” 墨暖一惊,才明白这话是大有深意。当初她以为墨隽之所以能登上商总的位置,是因为宋敬的扶持。如今看来,只怕这其中有更多她触摸不得的深意。她连忙跪下:“多谢殿下抬举。” 话罢,冰肌雪骨扑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若不是殿下,墨家没有今日。” 四殿下点了点头,又道:“我与太子殿下政见不合,你可知道为什么?” 这话问的让墨暖心惊肉跳,只觉得稍有不慎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却又无论如何都猜不透这话的深意。只得把头埋得更深:“民女不敢妄言。” 那四殿下似乎并不在乎她到底回答什么,只是神色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只见他摩挲着手上的翡翠扳指,道:“我皇兄,自古以来,盐利都是朝中之中。前朝的皇帝,每每下江南,都是当地的盐商捐输,一次出游所耗费的银两,岂止是几十万白银那么简单。” 一百二十一章四殿下会是明君 墨暖怔怔的抬起了头,四殿下说的这些,她都知道。可当朝者缺银时,盐者捐输早就是历朝历代不成文的规定。 也有那不用捐输的朝代,那是盐利牢牢地掌握在朝廷的手中,只准流通官盐,而非私盐。 墨暖的内心逐渐有了一种感受,她好像知道这位四殿下要说些什么了。 只见四殿下的眉眼含了并不算亲切的笑意:“你可知在墨隽之前的那位王商总,每年要向我的皇兄捐输多少银两?百万两白银,数以年记。墨暖,你以为那王商总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被你们拽下来的?不是,他是就坡下驴。” 墨暖怔怔的看着四皇子,突然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脸,一张从前那个王商总,看着自己似笑非笑的脸。 可是这一切她早就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这么积极的投入到四殿下的门下。可如今四殿下提起这桩事是为了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自己,他四殿下也需要捐输? 可谁知道下一瞬,四殿下问道:“你可知本宫为何从没有向你们墨家提过什么要求?” 墨暖定了定心神,看向四殿下:“请殿下恕民女斗胆多嘴,民女心中有话,不吐不快。” 四殿下没有说话,却是默许,那墨暖心一横,正色道:“江南有一盐商,名唤曹志东,壮年时也曾是举国闻名的盐商,可晚年却潦倒凄惨,殓葬之物都是子孙掏空了家底填的。” “恕民女直言,像曹志东这样的盐商,实在太多,如沧海一粟,数不胜数。曾经的泼天富贵也如昙花一现,眨眼之间就不知道未来何处,民女,辛辛苦苦拉扯墨家到如此地步,绝不愿墨家重蹈旁人覆辙。” 四殿下轻飘飘的哦了一声,挑眉看向墨暖:“那你想如何?” 墨暖一字一句:“百年基业,昌盛永旺。” 铿锵有力的八个字落在地上,眼光却对上了四殿下的视线。四目相对,墨暖的声音稳稳当当:“所以民女,想抗衡这捐输陋习。” 屋内一派静谧,只有烛火不断地摇曳,将她跪在地上的影子拉的欣长。而四殿下则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注视着墨暖,脸上也看不清什么喜色。 四殿下道:“你就不怕本宫恼怒?” 墨暖一字一句:“若盐商顺遂,每一户每一门加起来的纳税指数,足够后宫所有娘娘们和皇子们的半年花销。若盐商总是这个上了那个倒了,只逮着一个大头割肉放血,绝不是长远之计。更容易滋生弊患,生出祸乱。自古以来,盐事都是一个朝代安稳的重中之重,关系到民生国土。” “二十年前的岭国,难道不就是因为连食盐的问题都不能满足一国所需,是以百姓民不聊生,才出了暴乱,以至于最后国破。” “而殿下心中有宏图伟略,绝不是只盯着眼前那点子利益的目光短浅之刃。殿下要的是国民昌盛,要的是百业兴旺,而绝不是殿下一人的富贵荣华。所以殿下这些年来,从未要求过墨家什么。” 她的字铿锵有力,态度不卑不亢,可眸光之中却燃烧着灼灼的希冀:“民女自信,可以是为殿下做这个开头的人。” 一派静谧之中,烛火啪的一声发出响声,不断地肆虐摇曳,连带着所有投在墙上的影子都变得扭曲。可四殿下,却忽而笑了起来,只是那眼底毫无笑意。 “既然如此,墨暖,为何你要垄断盐窝?”一句极为冷淡的话,却让墨暖顿时后背生凉,冷汗涔涔。 墨暖难得的没能反应过来,就是九曲玲珑心思,也无法知道四殿下是怎么知道她的计划的,她飞速的思索着,甚至想不明白四殿下为何会因为她在商业上的事而恼怒。 墨暖再次跪地磕头:“请四殿下明示。” 四殿下终于有所动作,他缓缓起身,走到墨暖的跟前。而墨暖只能看到一片玄色的衣角和一双蜀锦修成的鞋。 “你墨家要做大,本宫可以理解。但你要垄断整个朝廷的盐利,本宫决不允许。墨暖,本宫要的是百业俱兴,而不是一家独大。你墨家可以做这件事上的领头人,但绝不能做那个唯一吃肉的人。” 她缓缓抬头,看向四殿下的眸光竟然含了几分敬仰。若墨家独大,一年的孝敬和供给都不在少数,可这位四殿下宁愿不要这些,也要所有行业的繁荣昌盛。 他的话说得浅显易懂,墨暖顷刻便明白了这位四殿下的政见和主张。更意识到墨家的一举一动皆在他这位四殿下的掌握之中,她的心中甚至升起一丝喜悦,如此的人物,夺嫡一事是早晚,她没有站错队,跟错人。 “民女领命。”墨暖一字一句道。 四殿下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墨暖,别走歪了路。” 这句话似一个惊天大雷,她猛然对上四殿下的视线,似乎从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子身上竟看到了他对自己的几分理解。这种不可置信不断地激荡着她的内心,她曾经暗下决心要抗衡那些捐输的陋习,可为什么,四殿下的眼神,仿佛什么都知道? 一直到四殿下什么时候走的,墨暖都不知道,她一直怔怔的跪在原地,知道宋樟来寻她时,她才反应过来。 墨暖喃喃道:“若四殿下即位,必是明君。” 宋樟大惊,扶着墨暖胳膊的手用力一掐:“墨暖!” 墨暖这才回过神来,她怔怔的看向宋樟,被他搀扶着起身,却不知跪了多久,双腿一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宋樟赶紧扶着,气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清醒一点,四殿下已经走了!”他四下张望,确保了四周没人,才低声道:“什么话你都能宣之于口,你往日的谨慎和妥帖都哪去了?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到,那是抄家灭族的祸事!” 墨暖却看向宋樟的眼睛:“从前只觉得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子争权夺利,如今我才知道,他心中真的有百姓子民和这万里江山,宋樟,送我回府,我有要事要和阿隽说。” 一百二十二章 我是不是错了 墨暖回到府中,墨隽正焦急的背着手在她的院子里来回的踱步,一旁的谷昭歌也是满面愁容,跟在后面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而墨昭则坐在院子里的大理石凳子上,眸色深沉,一动不动,可双手早已攥得紧紧的。 见墨暖回来,一窝蜂的涌了上来。 “长姐!”墨隽一个猛子上前,刚要开口,那谷昭歌就道:“先让长姐回屋里说,在院子里也不像个话。”她看向墨暖:“弟媳给长姐晾好了茶水,长姐快喝一口缓一缓。” 墨暖被簇拥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一桌子的饭菜,还留着余温,只是样貌不甚精致,一眼看过去便知道是凉了热,热了凉了好几次的结果。墨暖欣慰的看了一眼谷昭歌:“还是弟媳会照顾人,从前我若是这么晚回来,桌上可没有这些饭菜的,只能饥肠辘辘的等着厨房下一碗面来。” 墨隽一愣,才发现谷昭歌安排的诸多细节,感激一笑,忙搀扶着墨暖坐下,给她盛了一碗热乎乎的冬瓜排骨汤。 墨昭则是神色一愧,才意识到娶沈氏过门良久,那沈氏也从未对墨暖做过这些。他默默无声的端起一壶茶,倒在了墨暖的茶盅里。 而柏酒则早早地注意到了墨暖的裙子上有一股子白印,她神色一沉,这分明是只有跪地时才会染上的尘土。 她矮下身子来,伸出双手默默地揉着墨暖的膝盖,“四殿下为何召见姑娘?” 墨暖将温热的汤水送入口中,谷昭歌看见她没急着回话,连忙对着墨隽道:“既然长姐已经回来了,妾身就先回去了。想必夫君和长姐还有许多话要说,就不在这里叨扰了。” 看着谷昭歌离去的背影,墨暖的眼神扬起一抹欣赏:“你这媳妇很是懂事。” 墨隽脸上难得的羞色,想来也是对谷昭歌十分满意,他点了点头:“都是长姐选的好。” 墨暖道:“你们都急坏了?” 墨昭道:“宋府的宋樟公子,自打长姐一进入宋府,就差人来传话。每半个时辰来一次人,都在说长姐无事。倒也让我们安心不少,只是难免还是揪心,天家威严,行差踏错都是极为慎重的事。” 墨暖一怔,没想到宋樟细心至此,心中一暖,只觉这个朋友交的十分义气。她点了点头,道:“四殿下并没有为难于我,只是为了祝福我一件事。” 她抬起头,对上墨隽的视线:“大肆收购盐窝的事,怕是不成了。” “什么?” 墨昭和墨隽几乎是异口同声,面面相觑,还是墨昭先回过神来,问道“可是四殿下有什么旁的计划?” 墨暖摇摇头:“非也。”她将碗里的汤水一饮而尽,才觉得周身算是真的放松下来:“四殿下的意思是,他既然从没要求过盐商捐输,那就也不要搞垄断这一套。百业兴盛,才是他想要的。” 墨隽从未听过这番道理,他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看了看墨昭,只见他眉头紧锁,正细细思量。 墨隽深邃的眼眸映着墨暖淡然的面庞:“这是什么意思?” 墨暖道:“字面意思。”她缓缓起身,看向墨隽和墨昭,说出了她心潮澎湃的话:“四殿下若登基,我朝必定繁荣昌盛。” 这话是冲着家国大义说得,远高于自己的利益。可墨暖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属于盐商的大好未来,她看向墨隽,一字一句:“明天你找几个理由,叫这群荆州来的掌柜,整改一下自己的盐井,就让他们回去。” “可是!”墨隽急道,却被墨暖抬手打断:“即便是现在这样,咱们墨家已经是盐商之中的凤毛麟角了,阿隽,我们要知足。若不给别人留活路,也并不是长久之相。” 墨隽默了一默,“我知道了。” 可他虽然这么说,但心中仍有疑虑。垄断的话明明是墨暖最先提出来的,这些主意也都是墨暖想出来的,为何见了一次四殿下,她就将这些计划全部推翻,竟然要本本分分的经营起来? 可柏酒已经端了一个铜盆,里面还用玫瑰花和着栀子花的枝叶打的水,墨暖已经开始洗手,俨然一副要就寝的模样。 墨昭拉了拉墨隽的衣袖,“那我们先回去了。”话罢,拉着墨隽就往外走。 一直到墨隽和墨昭的身影消失不见,听到院子门关上上钥的声音,柏酒才道:“姑娘何以做出这样的决定?” 墨暖宽掉自己的外衣,柏酒将宝蓝色的如意纹外衫挂到衣架上,给墨暖换上一身月牙白色的寝衣。墨暖缓缓地坐在榻上,眸光深沉,她一把拉过柏酒的手,看着这个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知心人,终于开了口:“柏酒,你说实话,你觉得,我是否走歪了路?” 柏酒一愣,连忙蹲下,头就在墨暖的膝盖边,她仰视着墨暖,温声道:“姑娘何出此言?” 墨暖只觉得自己的心始终传来一种隐隐的痛感:“我当初,说要投入四殿下门前,助他夺嫡,是为了什么?” 柏酒没有说话,她知道墨暖还没有说完。 而墨暖细细的低语传来:“是因为太子殿下当时狮子大开口,是因为江南曹家、王家纷纷撩到,是因为盐商弊端颇多,是因为我要让盐商之路,盛大灿烂,繁华似锦!” “可是……”她喃喃自语,“我怎么就忘了呢?” 墨暖低头对上柏酒安静的眸子,看着她瞳仁当中自己的的身影,墨暖的心中涌上一股无法面对自己的痛感:“可自从阿隽当上商总,被封了官品之后,柏酒,我出了主意,要墨家垄断盐窝,我这是,要断了其他盐商的路。” 柏酒默了一默,道:“可是长姑娘,我们是为了自己,又有什么错处?若是换做别人,长姑娘,只怕早已下手,比我们更狠,更快。” 墨暖摇了摇头:“一个行业,所有的商者都兴盛,才是这个行业的兴盛。家家户户都能赚到钱,这个行业才是繁荣。” 墨暖抬眼看向柏酒:“是我偏离了本心。” 一百二十三章 女将军第五非明 这次的事件平息的飞快,墨隽第二天去了商帮之后,那几个荆州来的掌柜早早地就出现在了门前等着。 他们本以为墨隽会找理由推辞,可没想到墨隽竟然真的接待了他们,还给出了好几条整改意见,几个掌柜面面相觑,都不相信这事竟然有这么简单。 墨隽见状,道:“本官新官上任,诸事繁忙,也嘱咐过下面的人跟没拿到窝根的商者说清楚,许是下面的人偷懒,有所疏忽了,又累的大家多想,多走了一遭。” 周掌柜立马笑道:“本就该来给商总大人请安的,贺商总大人新婚之喜。” 墨隽微微颔首,神情仍是那份不冷不热的样子,也是怕态度转变的太快被看出端倪。他扫了一眼那个何掌柜:“只是何掌柜要整改的地方颇多,什么时候整改好了,再来签单子。其他掌柜的问题都不是太大,多加注意便可。” 此话一出,那何掌柜当即变了脸色,这分明是墨隽蓄意刁难。可几个掌柜生怕再得罪了商总,连忙拉住他,笑着说了些好听的吉祥话,就一起打道回府走人了。 墨昭走进来,看着墨隽案前的那本账册,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墨隽的笔迹,荆州所有盐窝、窝商竟全部记录在册,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此次布局,功亏一篑,实在让他心有不甘。 墨昭将那本册子合上,放到了书柜的某个角落,缓缓道:“别再想这事了。” 墨隽烦躁不已,没好气道:“三个月,三个月都没有窝根单子,他们成吨的盐卖不出去砸手里,到最后只能抛售手头的盐窝,如今他们已经支撑不住来到长安寻找法子,眼看就能被我们收走,这实在是……” 墨昭点了点头:“树大招风,稳扎稳打的也好。朝中如今还有件事需要你注意,这些事就先放放。” 墨隽抬头:“什么事?” 墨昭一字一句:“刚得到消息,第五将军,高棉一战大获全胜,我估计不日就要班师回朝了,到时又是一派盛事,我估摸着,说不定还会办需多长宴席,若是能牵线搭桥,让这位大将军去几次青梅坞,也算是给长姐的生意出出力了。” 墨昭说得这位将军,姓氏极为特殊,整个朝廷找不出来几个姓第五的,全名第五非明。而更为特殊的,她是本朝唯一的一位女将军,战无不胜,功勋赫赫。 就连当年帮助墨暖夺家主之位的林峯将军,在她的面前,也不过是一个看守兵营的小卒罢了。 墨隽自然是听过这个人的名号,他神色一凛,这是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只是如今朝中夺嫡之事眼看风头更胜,不知这位女将军,意属何方? 一连数日,墨家人都十分低调,行事极其妥帖稳重,只等着看着风向行事。 而青梅坞的落成,本该是长安城里百姓最喜爱议论的谈资。可人们却好像忘却有这么一茬似的,谁也没有提起来那青梅坞是何等的气派,更没提那青梅坞成了长安城里达官贵人最爱去的地界。 大家议论的,只有燕国唯一的女将军,第五非明回长安一事。 八月正是最热的时候。第五非明骑着战马,一身的铠甲亮晃晃的,头顶着烈日炎炎,就那样拿着一把红缨枪骑在长安城的街上。她身后是兵将无数,各个意气风发,昂首挺胸,气势非凡,浩浩荡荡,好个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第五非明一路踩着高棉的军旗在脚底下,来到长安城时,纵深一跃,飞身到房顶之上。百姓夹道相迎,第五非明昂扬手中的高棉军旗,当着无数双眼睛,将那军旗,撕拉一声,撕了个粉碎。 欢呼声震耳欲聋,民声沸然,各个被振奋的目光灼灼,赞扬第五将军的为威名赫赫。 而第五非明身后的军队,更有金银珠宝无数,还戴着一顶朴素至极的轿子,里面是压着高棉王进贡的美女。听说第五将军亲手斩下对方主帅的头颅,将高棉军队逼得溃不成军。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迅速捣了对方的两座城池,那高棉王吓得来不及送使臣入长安,就直接派人去了第五非明的营帐。进贡了金银珠宝无数,美女十名,隔城赔地,不断求饶。 第五非明翻身下屋檐,一把挑起一个箱子,当着众百姓的面打开,太阳底下,亮晃晃的银子闪着光,看得百姓振奋不已。 哗啦一声,银子四散,百姓哄抢。 第五非明朗声道:“这纹银百两,乃高棉王赔给咱们燕国的。今日散于长安街头,有家有业者,不准捡,身强力壮者,不准捡!功名在身者,不准捡!” 声音中气十足,英气逼人,百姓们被这凛然正气感染的一震,纷纷散开,让路给满街的流浪儿、老弱妇孺,更各个热泪盈眶,很是激动。 许多人跪地下跪,高喊将军威名,声浪不断。 墨暖正坐在杏花楼的一个雅间里,她倚着栏杆,看着底下街道的盛世,实在是被震惊到。 “就这么把贡品散了,不怕担了一个僭越的罪名?”柏酒低声问道。 墨暖摇了摇头:“扬我国威的大好事,她是功臣,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浇冷水。” 那第五非明的身影吗没一会就消失在了朱雀大街,一路浩浩荡荡,奔赴宫城。陛下特许,正门而入,不必卸甲。 而皇帝的赏赐还不止这些,那高棉主帅的头颅被第五非明从箱子里提出来时,皇帝高兴地合不拢嘴。当即就赏了一座全新的将军府邸,更是封了正一品振国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兼管巡防营和禁军。 高棉的十位美女上殿,皇帝当即眼睛一亮,赐给太子两名,赐给四皇子一名,自己留了两名,正犹豫剩下的怎么分配之际,第五非明下跪请奏,要中间那位穿红衣服的美女。 皇帝愣了,文武百官也愣了,第五非明当朝哈哈大笑:“陛下,这女子唱歌极好,您不是说我缺少文雅之气,就让这女子做我府上歌舞姬的教习师傅,给我熏陶熏陶。” 满堂哈哈大笑,皇帝老儿笑的胡子都发颤:“给你给你,带回府上。” 一百二十四章 宋樟是不是来的太勤了 庆功宴一连摆了三天三夜,那第五非明日日喝的酩酊大醉。可丰厚的赏赐却仍然没完,一波接着一波,令人咂舌。 长安城的风向标是最明显的,满朝文武皆纷纷而至,送去各色贺礼,生怕晚一步都算是得罪了这位长安城里的大红人。 宋樟倚在栏杆上,漫不经心的瞧着街上又一对不知从哪个府里出来的给女将军送礼的人马,摇摇头:“真狗腿。” 彼时他正身穿五品朝服,今年刚开了春,宋樟的守丧期就到了,拿着当初考的功名报道,陛下感念他的孝心,没有外派,分到了礼部四司里的主客司,专管外交事宜,封了五品官司卿,算是清闲,却也是个肥差。 墨暖昵了他一眼,朗声道:“满朝文武都递了贺礼,就你没送。第五非明怕不会有空想送礼的人是不是狗腿,只会考虑不送礼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想法。” 描金的扇子啪的一声打开,宋樟在胸前徐徐的摇着:“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岂是一般金银财宝就可以取悦的俗物?她的秉性,可不是那几箱贺礼就能讨好的。” 墨暖懒洋洋的,还当宋樟是仗着有个朝中三品大员的父亲做靠山,懒得做这些事。 可没想到是,事情还真的让宋樟给说着了。 那女将军奇怪的很,就连皇帝都知道满朝文武上赶着巴结这位女将军,可她竟然丝毫不避嫌。自回京半个月以来,是有礼皆收,统统不顾及送礼的人是何党派是何立场有何用意。 听说礼品数量令人咂舌,贵重的也令人咂舌。五进五出的大院落,硬生生塞满了整个库房,还有再单独辟出两个院子来存放。 墨暖正在青梅坞查账,听着柏酒讲述这女将军的行事,手中正在翻账目的动作一顿,道:“果真是个奇人。” 宋樟站在一旁,打量着架子上琳琅满目的酒品,将那不知珍藏了几十年的女儿红拿了下来,道:“还有更奇的事,你要不要听?” 他顺手揭了酒上的封条,将罐子打开,闻着那淳淳酒香,道:“那么多人给她送礼,她连记下账目来都不曾。只怕是那么多人如今正在家中沾沾自喜自己送的礼物多贵重,可咱们这位女将军,怕是都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白花费了心思。 宋樟一脸的幸灾乐祸:“听说那天她拆了一把红缨枪,每天拿在手里把玩,正好有个户部的王大人上了门,带着夫人孩子,说是让第五非明指点稚子武艺,那第五非明一高兴,当场就把红缨枪给了这孩子。那户部的王大人当场尴尬在场,那红缨枪就是他送的。” 墨暖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连头也不曾抬起地说道:“你和第五非明很熟。” 宋樟见瞒不住,嘿嘿一笑,也不甚在意,闻了闻这酒,满目沉醉:“你怎么知道。” 墨暖也不拦着他又拆了自己一坛子这么好的酒:“她在府里怎么安排这些礼品,长安城一点儿风声都没漏出,你是怎么知道的?” 除非是第五非明自己讲的,那户部的王大人总不能自己到处宣扬自己的尴尬事迹。 宋樟耸耸肩,将酒倒入酒盅:“官场上逢场作戏爱是常态,但总要有几个真朋友。” 他也不尴尬:“本来就没打算瞒你,我跟她自小相识,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 可第五非明和他宋樟交情好,和墨暖又有什么关系?只见墨暖不再接话,认真的清算着这一个月来青梅坞酒品的支出。 一旁的宋樟也不打扰她,兀自品味着墨暖的好酒,过了一会儿,又道:“墨暖,第五非明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她不仅是陛下的亲信,更和皇室有莫测的关系……” 他看着墨暖,一字一顿道:“你要是想保住墨家的盐利,和第五非明交好,事半功倍。” 墨暖一怔,她看着宋樟认真的眼神,“和皇室有莫测的关系?”她仔细的端详着宋樟的脸。那宋樟立刻会意,挥了挥手:“我没喝醉。” 他正色道:“你不明白,这里头有很多门道。你只需要记住这一句话,若是有机会和第五非明交好,是你的机缘。” 话罢,又觉得这话不妥,连忙解释道:“我不是不肯帮你,而是以她的性格,一眼便能看穿别人蓄意接近,反倒弄巧成拙。即便是我,也在这事上牵不了什么线,只能看你自己的机缘。” 墨暖默了一默,道:“多谢。” 墨暖已经搬到青梅坞半个月,宋樟没几日就来蹭吃蹭喝,反而更方便起来。八月里的毒日头挂在天上烤着,就连风里都很是炎热,墨暖穿着一身凉爽的青色衣衫,纱是十几个绣娘拢了丝线做的,质地很是轻薄。 而青梅坞的每间屋子里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很是凉爽。 墨暖终于将账目算完,而那宋樟早已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墨暖疲倦的揉了揉脖子,柏酒连忙上前给她揉着筋骨。 只听墨暖道:“去查查这个第五将军都喜欢去什么地方。” 柏酒了然的点点头,看了看宋樟喝剩了的酒盅,欲言又止。 墨暖皱着眉头:“想说什么?” 柏酒犹豫着开口:“近日里宋公子来的似乎频繁了些?” 墨暖却没听出来柏酒话里的意味,不甚在意道:“他不就是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整日里没个正型,天天就想着吃喝玩乐。他老子又宠他。” 可这青梅坞可不在长安城里,那是在长安城的远郊,来一趟要两个时辰的马车呢,柏酒心想。 可看墨暖这样不敏锐的样子,也只得将肚子里的话咽了下去。 又转念一想,若宋樟真的对姑娘有意……也未尝不是一件喜事,这样好的姑娘,总不能就凭白辜负了一生。毕竟,以姑娘的性格,也不可能再回去找宋怀予了。 柏酒将宋樟喝过的酒杯收拾了起来,桌子又一尘不染,像是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一百二十五章 狐假虎威的货色 第五非明回朝的这段时间,享受尽了风光。 长安城也似乎因为这位女将军的回归变得格外安乐祥和,这种祥和宁静不止是朝中的党争平静,就连墨家这种商户,也变得格外顺遂。 可是越顺遂,墨暖就越觉得在貌似平静无波的状态底下,全是暗流涌动,凶狠的很。 这一日终于来了。 九月的天渐渐消退了暑气,宋樟早早地约了第五非明,说要去赛马。这一日长安城的西郊马场上,宋樟正仔细的挑着马,第五非明抱着臂倚在一旁的栏杆上:“这可都是我的战马,你别挑肥拣瘦的了,哪一匹都不逊色。” 宋樟摇摇头:“非也非也,你自己的马可是汗血宝马,那能是一般的战马相比拟的?” 宋樟千挑万选,又是看马的眼睛,又是看马的腿,终于挑中一批,翻身上马,挑眉道:“彩头是什么?” 宋第五非明哈哈大笑:“你若是赢了我,满库房的珍宝,随你挑!” 宋樟一听,眼睛蹭的一亮,扬起手中长鞭:“你就不怕我搬空了?” “搬空就搬空,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话罢,哨声起,二人策马奔腾。第五非明的马到底是汗血宝驹,不过眨眼之间就拉开了和宋樟之间的距离。可那宋樟的骑术十分精湛,竟还能赶上去,与第五非明比肩。 第五非明笑道:“不是说你当了好几年的闲散纨绔子弟?怎么这骑术依然这么精湛?不过我若是输了你,岂不是对不起我这镇国大将军的名声?宋樟,你就等着输!” 话音刚落,第五非明扬起手中长鞭,猛地一声驾,那马更是迅猛,没一会儿就拉出了老远的距离。 那宋樟却不着急,他双眼微微眯起,看着第五非明的背影,突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马跟不受控制一般的开始扬这蹄子嘶鸣。那缰绳更是挣不住,一个猛子下去,宋樟直接被摔倒在地。嗷的一声惨叫,连带着滚了好几个翻。 第五非明听到声响,一回头,吓得大惊失色,连忙翻身下马,跑到宋樟跟前,将宋樟扶了起来。一脸关切,只看到宋樟龇牙咧嘴,满头大汗,那手掌还渗着血,不少地方都擦破了皮。 第五非明急到:“怎么回事?” 宋樟哭丧着一张脸:“我哪知道,这缰绳突然松了,好端端的弄得这么狼狈,定要被人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你打了。你这什么马啊,跑不过就耍脾气。” 那第五非明看了一眼正乖乖的站在一旁的马,啐了一口:“你放屁,我的马都是上过战场的好马,怎么会突然失控。” 宋樟没好气的看着撩开袍子,露出腿来,豁大的一块淤青,看上去极其触目惊心。第五非明一看,脸色一沉,放下手中的马鞭,伸手摸了摸宋樟的腿骨,才神色松了几分:“还好没伤到骨头。” 宋樟继续哭道:“这事怎么算。” 第五非明没好气道:“你讹上我了是?”话音刚落,看到宋樟疼得满头大汗的模样,语气不得不软了下来:“你说,又想要什么?” 宋樟嘿嘿一笑:“你知道的,好酒好菜,还有美人儿。” 第五非明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宋樟的头上:“我就知道你没有好话,在这等着我呢是?想来蹭饭就直说。” 宋樟摇摇头:“不是你府上。”他神秘兮兮的,“那个青梅坞,你听说过?我先前在那里办过一次宴会,着实不错,就是费用嘛……我是不能常去的,但你镇国大将军不是财大气粗吗。” 终于扯到了正题,第五非明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起来,别坐在地上讹人了。” …… 这一日风高气爽,宋樟摇着扇子,悠悠的来到了青梅坞。一进园子,几个女姬赶忙上前来迎,宋樟道:“你们掌柜呢?” 女姬回道,说有几个贵客来定宴席,墨暖去迎了。宋樟一听,从怀中掏出沉甸甸的银子,递到女姬的手上:“再贵的贵客,也没我这个贵。告诉你家掌柜的,第五非明,这个月二十三日,来你们这摆宴席。倒也不用多铺张,给个雅间,就要你们带池塘的那个。” 女姬一听第五非明的名字,一惊,喜不自胜,连忙接了银子就往园子里跑。直冲冲的就找到墨暖那里,看到墨暖正陪同着几个老婆子,心里一股傲气就生了上来。 这几个婆子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不过是什么温家的下人。却个个眼睛顶在脑袋上,从一进园子起就拿着鼻孔看人,还非得要管事接待。 狐假虎威的货色!那女姬心中想着,看到管事正好声好气的再给对方介绍菜色,而为首的婆子面色冷淡,“我们家姑娘金贵,菜色都要上好的,你这园子供不供得起?我们姑娘只喝母牛头一份的牛乳,笋也只吃笋尖,鲜果要提前三日放在冰窖里凉着,到时候宴席供材,所有的菜色可都要统一水准的。” 管事也正在心里腹诽,看到女姬来,没好气道:“干什么?” 那女姬扬了扬头,笑道:“第五将军这个月廿三要来摆宴席,定咱们有莲花池的雅间。”话罢,还若有似无的瞥了一眼那几个婆子:“将军说了,不拘吃什么菜色,没有那么多穷讲究,只要是咱们青梅坞上的特色菜都是好的。” 那管事一听,立马喜笑颜开,刚想开口,又想起来旁边还占了几个温家的婆子,于是笑道:“不知几位看得怎么样了,订哪一间宴厅?咱们最大的宴厅是千禧殿,当初殿下们也是来过的。可容纳千人共饮。其次的是春晖殿,可容八百人宴饮。其余的佛日殿、长定殿和三友殿,分别可容六百,四百,二百人,就看您需要哪个。” 那几个婆子对视一眼,板着一张脸从怀中掏出一淀银子:“就那个长定殿罢。不过器具皆要上乘的,歌舞姬也要最好的,不要那些淫词艳曲哄爷们的歌,要些风雅的,小姐姑娘们听的,明白吗?” 管事连连点头:“您放心,放心。” 一百二十七章 女子的直觉 秋高气爽的天,几个婆子回到了温府,才一推门,看到温雁槐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玩着投壶,很是惬意。 为首的那个婆子,走到温雁槐面前,道:“姑娘,老奴去订宴席的时候,听到管事们说,女将军定了这个月廿三的席面。老奴留了个心眼,跟几个女姬打听了一嘴,说是宋敬的儿子,宋樟来订的。” 温雁槐不轻不淡的哦了一声,眼睛瞄着远处的铜壶,手中的物件儿用力一掷,正中壶心。她拍了拍手,理了理衣襟,“宋樟来给女将军订席面?可是要请什么人?” 老婆子摇了摇头:“特意嘱咐了,不必铺张。” 温雁槐闻言,挑了挑眉,回身向自己的屋内走去:“这是要为墨暖牵线搭桥呢。”她笑了笑,轻飘飘的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婆子:“可惜了我没有这样好的朋友,能事事为我谋划,替我出注意。” 老婆子连忙道:“怎么会?那宋怀予公子,与姑娘交好,也是姑娘的知心良友。” 温雁槐不搭声,脑中却浮现出了那日青梅坞开园席面上,宋怀予与墨暖的神色。虽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她总觉得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女子特有的直觉让她对墨暖有一种天然的危机感。 回去后,她思来想去,觉得不安,明明是两个毫无交集的人才对。 温雁槐思索良久,仍觉得不可放过,她抬起头:“将军定了哪一日?把我的席面也改到那天。” …… 九月廿三,正是凉爽的天气。 宋樟和第五非明并肩走在山路上,身后跟着一个碧霞云纹蜀锦衣的女子,眉清目秀,神色却十分的高冷。宋樟几次跟她调笑谈话,这女子回应都是淡淡的。时候长了,宋樟觉得无趣,干脆只和第五非明聊着天。 他们老远便望到青梅坞那气派的大门和匾额,第五非明道:“这些日子我也听到过不少关于青梅坞的事,这样的创意很是新奇,你就算不拉着我,我也是要过来看一看的。” 宋樟胸前的扇子徐徐的摇着:“比这更稀奇的还有,这园子是个女商人建的。” 第五非明点了点头:“略有耳闻,是个极其精明的女商者。行事作风有些古怪,性格泼辣,也不知年岁多少,到现在都未议亲。” 宋樟睨了一眼第五非明:“你不也没议亲?”顿了一顿:“别听那些小人嚼舌头。” 第五非明一愣,“我自然不会因为议亲这种事歧视什么人,也轮不上我歧视。不过……”她将怀疑隐在心中,又摇了摇头:“没什么,走。” 三人踏过白石的阶梯,几个美姬连忙上前。为首的那个气质非凡,一看便知是这园子里的高等女使。她一身鹅黄色的窄袖娟衫,态度不卑不亢的,“宋公子,请。” 而跟在后面的几个女使则活泼了许多,各个眉开眼笑,给宋樟引着路。 一路重峦叠翠,各色美景美不胜收,第五非明有意逛一逛园子,却被宋樟一把拉过,径直就往西边走:“我饿的很,先吃了饭再说,等会让掌柜的亲自陪咱们游园。” 第五非明的眼眸微垂,“好。” 女使们带着宋樟等人来到了一处院子,这院子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碧荷轩”,笔法飘逸优雅,很是搭配这份名字。 门吱呀一声打开,入目是一雕刻精致的假山,而院子里有一汪清泉,潺潺流水,很是惬意。而在他们踏进院子的那一瞬间,就有筝声悠长,仔细听去,竟然合着脚步节奏,交相呼应。 第五非明一愣,“确实很巧妙。” 宋樟得意洋洋,挑着眉毛,颇有一副:你看,我就说了的意味。 三人进了雅间落座,而一进屋,第五非明才发现这雅间的三面墙竟然都是偌大的轩窗,一眼便能望到屋外景色。而这个院子,除了进门有着正儿八经的壁垒,后面竟全是栅栏,将远处的重峦叠翠一并纳入这院子的景色里。 第五非明啧啧称奇,一低头,才看到桌上的筷子竟然是和田玉制,她扯了扯嘴角:“和田玉的筷子?得配什么样的餐食才算匹配?” 宋樟尴尬一笑:“你等会就知道了,等会就知道了……”话罢,连忙提起一壶酒,给第五非明倒上:“你如今是朝中新贵,还请不得我一顿饭?等会就是琼浆玉液天上蟠桃,你还能舍不得掏钱怎么。” 第五非明没好气的昵了宋樟一眼,一转眼,才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子正站在角落的位置,低眉垂眼,不知道的,只当是主子带来的伺候丫鬟。她皱了皱眉,道:“双槐,你过来坐。” 宋樟一愣,“双槐?”他只觉得这名字十分熟悉,在脑中细细思索,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在礼部主客司的高棉进贡单子上见过,猛地抬头:“这不是高棉进贡的十个美姬之一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你要去的那个?” 第五非明点了点头,眸光却仍然落着双槐的身影。只见那双槐毕恭毕敬:“奴婢站着便好。” 第五非明默了一默,对着正候在一旁的青梅坞的伺候女使道:“去带我的女使逛一逛园子,带她尝尝你们这里的特色菜。” 那女使连忙应声,双槐倒是没再出声反驳,默默无言的跟着女使的后面,头也没回的走出了碧荷轩,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门吱呀一声关上,菜色在顷刻间就上了齐全。什么水晶宥蹄,西湖醋鱼,龙井虾仁,黄山炖鸽,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可宋樟却不急着动筷子,待所有酒菜上了齐全,递了个眼色,那些伺候的人立马关门退下。 一时间,整个屋子只剩下了第五非明和宋樟。 宋樟看向第五非明:“怎么回事?” 第五非明却神色淡然,拿着手中的筷子加起一块乳鸽肉吃了起来,淡淡道:“没什么,这女子身世凄苦,所以我才特意要来的。” 她对上宋樟的眼睛:“这女子,姓卫。” “高棉主帅,卫将军的卫。” 一百二十八章 没能见到女将军 高棉的疆域不大不小,原本是个国力昌盛的繁荣地界,只是后来的君王昏庸无度,色令智昏,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 除了将军卫氏。 只不过,那将军也是十分老迈,轮起来,下巴上的一根胡子,说不定都比第五非明年纪大。 第五非明的眼眸看不出是什么神色,映着手中酒盅的纹理,声音淡淡的:“高棉主帅卫将军战败,高棉皇帝心生怨怼,把老将军的独生嫡女,塞进了贡品队伍。” 宋樟猛地站起来,怒道:“将士们奋勇浴血,一朝战死沙场,亲生骨血竟然就是这么个下场?他高棉王即便战败,也不应该将罪过归咎到一个女儿身上,不仅不善待主帅的骨肉,竟然还如此……怪不得你要将这女子留下来!若是被陛下知道了这女子的身份……” 宋樟话一顿,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向第五非明:“高棉进贡的单子我在礼部看过,那上面从没有提到过这十名女姬的出身。是被你改过了?” 第五非明淡淡的喝着酒,她从战场上几次与那卫老将军交手,同为战士,那忠君爱国的心她是最感同身受的,只不过立场不同罢了。 战场上,燕国的旗帜下,她可以一把红缨枪毫不犹豫的插入卫老将军的胸膛,却没有办法穿着一身戎装,冷眼看着将士们的家人落到这种下场。 她一把将宋樟拉下坐好:“没改,只是没有特意说明罢了。”第五非明不愿意在谈这个话题,她看着满桌的佳肴,拿起筷子:“先吃饭。” 然而满桌子的菜,都是青梅坞手艺十足的厨娘做的,第五非明没吃几口,胃口就大开,话也跟着活络起来,和宋樟闲话不少。只是那宋樟却总是心不在焉,虽然脸上在笑着,那眼珠子却总是忍不住往门外瞟。 一直到后面,他吃得越来越慢,吃到第五非明都开始打哈欠,他才终于放下筷子:“走,陪你游园子。” 梨木雕花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站了两个等着伺候的女使。 第五非明背着手就往前走,宋樟却站在原地,趁第五非明不注意,对着那女使低声道:“怎么回事?你们掌柜的呢!” 那女使忙道:“奴婢们差人找过了,没找到掌柜的,不在墨府,也不再园子里。” 宋樟一愣,刚要继续说,那第五非明却转过头来,狐疑的看向宋樟:“怎么了?” 宋樟连忙小跑两步,“没什么没什么,看这姑娘漂亮。走,我陪你游园子去。”他随手一指:“那边有片竹林,咱们去那边。” 待宋樟和第五非明一走,青梅坞的管事就紧赶慢赶的去了墨家,找不到墨暖的人,又跑去了商帮。 墨隽一愣:“长姐没去?” 管事急的跺脚:“若是爷有时间,要不爷先去陪着,那可是镇国大将军啊,宋公子也是存了想给咱们引荐的意思,可是我们掌柜的到现在也不知道在哪……” 墨昭一听话不对,起身走向墨隽,低声道:“这事不对,以长姐的性子,应该早早地就去了青梅坞才是。不至于哪里都找不到人。就算长姐有事,柏酒为什么也找不到?” 话罢,就递给管事一个木牌:“你去墨府,让所有闲着的小厮都出去找长姐。” 墨府。 墨暖的妆奁前,摆满了夺目的钗环珠翠。前几日,墨隽的大娘子谷昭歌传来身体不适的消息,说是贪凉多吃了鲜果,便一直脾胃不和,成日里蔫蔫的。墨暖没有办法,只得回去管家理院。然而宋樟要请第五非明去青梅坞的事她一早便知道,今日,她早早的起床梳洗,安排好了一切,只等着前去青梅坞。 望着那成堆的钗环,墨暖左摇右又摇头,最后选了一个海棠花样式滴翠珠子的玉簪,耳边是景泰蓝的珊瑚耳坠子,看上去十分落落大方,又不至于太华贵,反而衬得俗气。 墨暖拿了螺子黛,描了个颇为英气的眉,柏酒笑道:“够了够了,很是让人耳目一新。” 墨暖点了点头,穿上银白色的外裳,向外走去:“怕太脂粉俗气,反而让女将军看了不喜。这样英姿飒爽的人物,应当装扮的利落些,别太夺目,大方即可。” 柏酒眉眼含笑,端来一碗碧色的汤汁,“大娘子吩咐小厨房送来的,说是开胃顺气的,让姑娘喝上一碗再去。” 墨暖笑道:“她自己还病着,倒是有心。”话罢,将那碧色汤汁一饮而尽,觉得满口清爽,很是 一路无话,马车吱呀吱呀的撵过朱雀大街,出了内城走到外城,然而还没走几步,一向平稳的马车猛地一晃,墨暖一个踉跄险些摔了出去。柏酒连忙下车查看,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躺在地上,双眸紧闭,满头大汗,车夫皱着眉头:“你这人,从哪里窜出来的……”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女子就冲了出来,跪倒在那男人身边哭天喊地,看见车夫和一旁的柏酒,气道:“你们撞了人,还想赖人不成!” 柏酒见状,心下了然,见惯了刁民想要趁此机会讹人。她走上前去,正准备蹲下查看那男子的伤势,却被那婆娘猛地一下甩开,当场就扯着嗓子喊道:“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你们还要杀人灭口不成!” 话罢,跟老母鸡护着小崽子似的,张开手横在那倒地男子的身前,叫喊着:“快来看啊!他们撞了人,不仅不承认,还……” 柏酒朗声道:“我们一句话,你倒有十句话等着,从头到尾没提过把你官人送去医馆。” 那女子瞥了一眼逐渐围过来凑热闹的人群,气道:“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见到过这种架势!还不是让你们吓得!” 话罢,冲着马车车厢喊道:“我一个弱女子,我怎么抬得动?你们倒是给搭把手啊!” 墨暖闻言,皱了皱眉头,只觉得这声音嘶哑难堪,很像是一直鸭子嘎嘎叫着,她纤细手指撩开轩窗的帘子向外看去,才一抬眼,就对上那女人的视线。 “墨家的长姑娘?”那女子倒是眼尖,也不知怎么就认出来了墨暖,喊得更是起劲了:“快看啊,墨家长姑娘撞了人,横行霸道,还想……” 一百二十九章 算计 墨暖心知遇上了个想要讹人的,她稳稳当当的下了车,冷眼扫过那女人的面庞,只觉得恶心反胃。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怎么,胃登时抽了一下,她下意识蹙着眉头,看了一眼柏酒,意味明显:还不快打发了? 柏酒当即会意,从袖中掏出一淀银子,正打算递到那女人手中,就被那女人猛地一下甩开:“我要的是我官人得到医治,谁稀罕你们的臭钱!” 一旁围观的人七嘴八舌,纷纷道:“是啊,都这样了,还不赶紧去给人家找个郎中,这婆娘又没办法抬这么一个大男人。” 墨暖只觉得刁民难缠,更觉得气闷,伸出手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对车夫道:“找几个人,送去医馆。” 话罢,转身就要走。可谁想到,那婆娘猛地扑上来,一把就拉扯上墨暖的胳膊:“你干什么,别跑!” 那婆娘浑身散发着鱼腥味,手上也是黏糊糊脏兮兮的,墨暖定睛一看,自己的银白色衣衫当即就是两个油腻的手印子。再加上这女人周身散发的腥味,她又气又恶心,只觉得整个人都开始发蒙。 柏酒见墨暖气极,连忙上前扶持着:“这车夫陪着你们去就行了,你既然认出我们是墨家的,难道我们还会赖你不成?” 那女子却死死抓着墨暖不放,摇着头:“不行,我信不过,我们小门小户的,没见过这种场面,若是我官人出了什么事,谁保准这个车夫担不担得起这个责任?到时候我去哪里找你们去?” 那是一幅坚决不放人的架势。墨暖更觉得恶心,一时间火气上头,胃气跟着翻涌,这明明大好的日子,却被这么个刁民惹晦气,在一站定,双眼竟然眩晕起来,猛地就是一栽。 再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医馆的床上。旁边一个医女见她醒了,连忙扶她起身:“你可算醒了。跟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卖鱼的男人,腿骨断了,他婆娘不依不饶的非要拽着你们打官司,你那婢女已经被拽去了京兆衙门了。” 墨暖一怔:“我这是被气晕了?” 医女摇摇头:“是也不全是,哪有这么脆弱?只不过,掌柜的,你是积年劳累,经不得气。再加上你长时间的夜不安枕,那卖鱼的婆娘一看就是个泼辣货,所以才气的你发晕。”话罢,她端起一碗汤药:“把这药喝了,回去再调养调养身体,也没什么大事。” 墨暖点了点头:“我是觉浅。”捏着鼻子将汤药一饮而尽,正要下床,一抬眼,看到自己左臂的袖子已然是脏的不像话,再仔细一闻,还沾染了鱼腥味。她登时就来了火气,只觉得耽误了去招待第五非明时辰,如今还得再专门换身衣裳,她更是恼怒,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给医女几两碎银子:“麻烦你,差个腿脚快的,去这西街口上的锦绣阁,买一身跟我这差不多的衣裳来。” 医女愣了一愣:“这太阳都快下山了,你回家换也行呀?” 墨暖一怔,连忙下了床,穿上鞋就往外疾走。一抬头,正遇上刚回来的柏酒。 “姑娘……”柏酒正欲开口,却被墨暖打断:“先回府再说,这事蹊跷。” 主仆二人一路回了府,刚下了马车,就看到看门的小厮正在门口急的团团转,见墨暖下了马车,一边喊着:“长姑娘回来了!长姑娘回来了!”一边蹭蹭的下着台阶去迎墨暖。 “长姑娘您可回来了,满长安城里找您呢。大当家和二当家都急坏了,宋樟公子也来了,等了您好几个时辰了,正说再找不见您,就要去报官呢!” 墨暖皱着一双眉头,疾步往里走去,才进待客的厅堂,就看见墨隽仅仅蹙着眉头,一旁是正来回踱步的宋樟。见她回来,猛地一步就上前去:“涅你没事?” 墨昭则走到了柏酒跟前:“你们去哪了?” 一旁的谷昭歌忙道:“你们快先让长姐坐下。”话罢,又招呼道:“翡翠,去打盆热水。柳枝,去拿身干净衣服来。”忙前忙后,又倒了一杯热茶:“让长姐慢慢说。” 柏酒将所有的事一并细细道来,“那审案子的大人都说这不过是个小案子,可那婆娘没完没了,缠的我们脱不了身,又要签文书,又要白纸黑字,但所提的要求都符合章程,也没法托辞,一直缠着我到现在才能脱身。” 她气道:“说话又啰嗦,反反复复各色话说个没完,连大人都挺烦了。”她看了一眼越听眉头越蹙着的墨暖,又看了看众人:“奴婢觉得,像是故意拖着我们的。” 墨暖却没有急着下结论,她抬眼看向宋樟:“将军呢?” 宋樟道:“她对你们这园子很是满意,本来也就吃个便饭,没什么的。倒是你,为什么会晕倒?” 一个婢女端了铜盆到墨暖身边,墨暖这才洗了洗手,一垂眼,又看到自己衣服上污渍,气道:“先让我换了衣服。” 谷昭歌连忙起身,上前搀扶着墨暖:“衣裳就在偏阁放着呢。” 墨暖倒是对谷昭歌的这份周全和仔细很是满意,在偏阁换下了衣服后,瞥了一眼拿身银白色的衣衫,道:“扔了。” 再一出去,发现堂前已经站着一名郎中。谷昭歌道:“我拿了我爹爹的帖子,去宫中请了御医,还是再给长姐把把脉稳妥。” 那御医捻着胡须,把来把去都没个主意,问道:“墨掌柜可是长期浅眠?” 柏酒点点头:“有时睡四五个时辰,有时三四个时辰也不一定。” 墨隽一听,和墨昭对视了一眼,眸色一沉。 御医又道:“可是经常梦魇缠身,醒时又觉得疲惫不堪,若是半夜里醒来,就思绪不断,无法再入睡了?” 墨暖瞥了一眼在一旁一脸关切的墨隽和墨昭,微微点了点头,又忙到:“倒也不长这样,不打紧,不打紧。” 御医摇摇头:“墨掌柜这个脉象,瞧着不是一两日积劳成疾的问题。”话罢,又换了墨暖的另一只手搭着脉:“墨掌柜,敢问可还有晨起口苦,食欲不振,下肢冰凉等症状?” 一百三十章 不要告诉我你喜欢墨暖 墨隽眉头一蹙,凑上前去:“大夫,我长姐……” 那宫里来的御医,终于放下把脉的手,道:“墨掌柜的脉象,细直而软,累累萦萦,状若丝线,若不是诸虚劳损,是不会由此脉象的。墨掌柜的气血不足,不能充盈脉道,又脾虚而湿邪,是长久劳损之象……不过嘛……” 他捻着胡子思考良久:“却不至于一生气就发晕,甚至睡上四五个时辰那么久。” 他对上墨暖的视线:“想来墨掌柜平日里生气恼怒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过。” 墨暖的眸色一沉,点了点头,这才是她今日疑心的点。 宋樟看看墨暖又看看御医,道:“可是被人下药?迷魂香一类的?”可话刚说出口,就遭到了御医反驳,说是脉象上没有中毒的症状,更何况墨暖现在生龙活虎,也没有其他不适。 墨暖低头沉思,疑惑道:“若是下药,所图为何?” 这话一出,倒是难住了众人,墨隽刚想说是否和女将军去青梅坞有关,可仔细一想,墨家认不认识女将军,又能干系到什么?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罢了,就算不认识,也损失不了什么啊。 墨暖一笑:“还是你们过于紧张,要我说,不过是诸事凑巧到了一起。” 宋樟白了一眼墨暖,坐到一旁:“你年纪轻轻,怎么一身的病?也不知道天天蹦跶的什么劲儿。” 话罢,对着御医一礼:“多谢您费心,、” 墨隽也连忙上前:“还请大夫为我长姐多开几剂方子调养身体。” 宋樟悠悠坐起:“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他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合上,点了点墨隽的肩膀:“你明天还是派人去查查拦住柏酒的那个婆娘和卖鱼的男人。”话罢,转身离去。 墨隽好声好气的将御医送了出去,一回院里,就看到墨暖盈盈一笑:“你们别紧张,大夫说话都要说的严重些,不然怎么让病人重视?我实际上没有那么夸张。” 墨隽正欲再说,墨昭拉了拉他的衣袖,道:“长姐累了一天了。” 朗朗星空,墨暖和柏酒走在回院子的路上。而墨隽却一个人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也不知想些什么,墨昭默了一默,道:“以后少让长姐操点心。” …… 墨暖的院子。 墨暖刚一回屋,就命所有伺候的下人都退下,只留了柏酒一个人。那柏酒也很是明白墨暖的意思,直到四下无人了,端了一杯热茶到墨暖的手中,:“姑娘怀疑什么?” 墨暖的十根纤细手指紧紧地握着那琉璃茶盏,感受着自指腹传来的温度,她眉头紧锁,怎么思考怎么觉得这事蹊跷,却又找不出任何一个从中可以获取利益的人:“我总觉得不对劲,你这几日,去查查我的膳食。” 柏酒点点头:“姑娘放心,奴婢必不惊动隽哥儿和昭哥儿,让他们担心。” 墨暖叹了口气:“这样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听宋樟形容,那女将军的脾气性格非一般俗物,若是不能结识,实在可惜。” 柏酒摇了摇头:“想来宋樟公子还愿意再组局的,眼下朝廷没有别的战事,将军也在长安常驻,来日方长。” 漆黑夜晚,主仆二人的絮絮低语断断续续的飘荡在这朗朗星空当中。然而长安城的另一边,宋樟才回了府,推开院门,就看到一个郎朗身姿,正坐在庭院之中,对影独酌。 脚边的坛子,分明是他宋樟私藏了很久的女儿红。 宋樟一愣,“你怎么进来的,我进府的时候也没人跟我说你来了?” 第五非明连抬眼看他一眼都不曾:“我翻墙跳进来的啊,从正门进,岂不是要兴师动众,乌央乌央的一大片。” 宋樟撇撇嘴,看着她脚边只剩下半坛子的女儿红,拎起来就给自己倒了一盅,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大理石凉凳上:“你倒是清闲。” 第五非明瞥了一眼宋樟:“不来我也不知道,你当上官之后日子能过得这么富裕。”她的食指轻轻扣在理石桌面上:“我出征前你院子里摆的可不是这一套,但是这件,少说百两银子。” 话罢,又举起自己手里端着的酒盅:“琉璃材质的酒盅,异国货色。” 她抬眼看向宋樟:“你内室的屏风,镶了翡翠象牙,摆着的珐琅瓷瓶也是前朝的,就连案几上的笔冼,是青玉材质还雕了梅花形状的,花间还特意雕了一蟠螭游向洗池,光是这雕刻蟠螭的手艺,就堪比一个农户一年的收成银子。怎么,礼部的肥水不少啊?” 第五非明说的不错,宋樟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价值不菲。满屋的装潢,可堪黄金,绝不是他的俸禄可比拟的,就是有那么一个尚书爹,也不至于如此奢靡。 宋樟见状,干脆也不藏着掖着,他翘起二郎腿,随手一搭:“你既然看出来了,何必来特意挖苦讽刺我。” 第五非明放下手中的酒盅:“这么晚回来,搞清楚墨掌柜为什么没来了?” 早从青梅坞的种种,第五非明就看出来宋樟的用心,她挑了挑眉:“你不惜假装受伤摔下马,都要框我引我去见、去结识的人,就这么让你的苦心泡汤了?” 宋樟混不在意自己的心思被第五非明看穿挑明,笑道:“生了一场病,一家子乱成了一团,所以没来。” 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让第五非明满意,她的眸光淡淡的,继续道:“墨掌柜倒是出手阔绰,你这满屋子的装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爹贪了多少银两。” 宋樟嘿嘿一笑:“这不是攀上了个有钱的土大款嘛,不要白不要。” 第五非明冷冷的睨了他一眼:“我看这墨暖在你心中的位置,可不是一个任你宰割的商者富户那么简单。宋樟,莫要告诉我你是喜欢上了她。” 一弯孤月高高的挂在天上,初秋的风轻轻拂过,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似山峦间溪水潺潺流过无声,宋樟默了一默,收起一贯的嬉笑怒骂的神色,漆黑的眸子对上第五非明的视线,一字一句道:“是。” 一百三十一章 我喜欢她,甚至不需要她知道 月光将宋樟的影子长长的拉在地上,万物寂静,第五非明深沉的眸子映着宋樟坚定的面庞,她心兀的一沉。 她出征打仗的那些日子,即便不在京中,可长安城的每一件事她都耳清目明。对于墨暖的发家史,她早有耳闻,对这个精明之际手腕狠辣的女商人,她实在提不起什么好感来。 而眼前的情形,是宋樟对墨暖情根深种。 她实在不愿自己的兄弟挚友,和这样一个女人产生什么瓜葛。 第五非明静静地看着宋樟,也不说话,宋樟正色道:“她不知道这事。” 第五非明却只觉得宋樟被墨暖玩的团团转,可眼下的情况却没有她能挑明的余地。她默了一默,忽而发出一声低笑:“就你这点心思,还想瞒着我。” 宋樟暗自松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第五非明道:“勾栏瓦舍那些姑娘们,你都弃之如履了?”她一笑:“倒不像你。” 宋樟低笑一声,“你不必试探我。”他缓缓抬头,对上第五非明的眼睛,一字一句:“阿明,我是真心喜欢墨暖,我如今所做的,就是在为我能娶她而铺路。” 否则,他不必非要让墨暖与第五非明结识,这事的本身,就是为了给墨暖抬身价。 第五非明皱了皱眉头:“一个商女,你爹不会同意,还会觉得她居心叵测。” 宋樟默然,这事是他这一年多来辗转反侧都觉得棘手的事,索性他在外名声浪荡风流,正经的女儿家也很少有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的,任他老子急着为他择一门好亲事,也难有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肯答应。 而他老子宋敬呢,又心高气傲的很,娶一个小门小户的作儿媳,也十分不情愿。 宋樟抬手给自己扒开一个橘子,道:‘成事在人。’他对上第五非明的视线:“所以我才想引你二人认识,阿明,我需要你帮我。” 第五非明当然明白宋樟的意思,若她能与墨暖交好,墨暖的身价自然就被抬高。第五非明见宋樟情根深种至此地步,心里对墨暖的猜忌便更深一层,可如今情形她自然不能给宋樟泼冷水,于是佯装答应,笑道:“你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早跟我说不就好了?” 宋樟摇摇头:“你不知道,墨暖根本不知道我的这番心思,她看我,只像是看一个知心好友罢了,不到万全的时候,我绝不挑明。更何况……” 宋樟看了一眼第五非明:“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什么脾气性格。” 树叶在风中摇曳,宋樟漆黑的眸子映着满天的反应,可眸光却极其深远,仿佛在看缥缈的万水千山。他的声音淡淡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心慕于她,说来你可能不信,初见面的时候,我只觉得她狡猾诡诈,步步戒备提防。” 可日子倏忽而过,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的,他也不懂。只觉得墨暖的一颦一笑早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上,至于什么时候认定的,大抵是墨暖回南海那次。 “那时长安城中四处谣传,说墨暖身亡,阿明,你知道吗,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在这个院子里,就坐在你那个位置上。手里的酒杯,啪得就掉在了地上。” “我从前只是对她好奇,那样明媚的女子,嬉笑怒骂,风风火火,怎么突然就死了,就能成为一具尸体,她怎么会?我一转头,仿佛还能看见她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我,讽刺我。”宋樟偏过头去,看向第五非明:“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若是今生再不能见到她,好像也没什么让我觉得有趣的事了。” 第五非明瞪大了眼睛:“你竟然去了南海?你爹怎么说?” 宋樟道:“我说我是护送墨隽去的,墨家倒了一个墨暖,墨隽还有可利用之处,不能出事。” 第五非明撇了撇嘴:“真有你的。” 宋樟低头浅浅一笑,眼神中是从未出现过的万般温柔:“为了她,什么莺莺燕燕三千佳丽都如易散云烟。我只觉得她身上有万丈光芒,她嘴角的一抹笑,像是妖精带了沟子,那眼睛,有着闪烁的星星。” 宋樟一字一句,声音如春日里的风一样轻轻拂过:“我是真的,很喜欢她。甚至都不需要她知道。” 第五非明听着宋樟的絮絮低语,一言不发。 她其实并不太明白宋樟所言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从未对人有过这种感觉。自她懂事起,她的脑海里也只有军人血气,忠君爱国的概念。 只是,看宋樟这副模样,她只觉得棘手的很,更想说一句,那墨暖只怕是心大的很,未必能看得上你这尚书府的小破庙。 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不出口,默了一默,道:“我一直很好奇,她为何至今都没有出阁?”第五非明说得委婉,她心里想的,其实是墨暖的名声风评,一个女子成日里抛头露面,也传不出什么好话来。 可看看宋樟对墨暖如此高的评价,至少对方不是一个靠着美色来获取利益的轻浮之人,否则宋樟也不会和她有如此交情。 宋樟淡淡道:“她爹娘去世的时候,她那个弟弟,如今的商总,也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剩下的几个弟弟妹妹,也都是懵懂年龄。据说当时家族内斗十分严重,想来,也只能顾得上护住自己的弟弟妹妹了。” 第五非明点了点头:“长姐如母,也难怪。”然而她心里想的,却是这段往事哪里只是顾得上护主弟弟妹妹安危?分明是杀出一条血路,让一个才十岁的少年郎当上了家主,这是何等的腥风血雨,哪里有宋樟口里这么凄惨可怜? 这不过是女子卖惨博取男人保护欲的一种手段罢了。第五非明抿着嘴唇,心想这墨暖实在是个蛇蝎。 夜深人静,打更人的声音渐近渐远,宋樟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那一坛子女儿红也见了底。 他一胳膊搭在第五非明的肩膀上,道:“阿明,帮帮我。” 一百三十二章 风起 秋天落叶纷纷,遍地都是焦黄的枯叶。 第五非明面色铁青的从宫中上完朝出来,翻身就上了马,手中的长鞭扬起,奔驰而去,留下一头雾水的下人,和其他一同退朝的官员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可长安城里有什么事是那一堵城墙可以瞒得住的呢,不过晌午,就传出了兵部侍郎当朝请求皇帝为第五将军择婿的事。那言语之间为第五将军着想的意味诚恳无比,简直要感天动地。可第五非明那铁青的脸色,总让人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墨暖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青梅坞的酒窖里酿着果酒。酒窖中的寒气逼的她双手僵硬,她将封好的坛子放下,提起裙摆顺着台阶一层一层往上走:“你如何看?” 柏酒跟在后面:“奴婢觉得,第五将军年纪轻轻却战功累累,恐怕有人忌讳,功高盖主。” 墨暖没有应声,只一味的往上走。她细长的影子应在墙壁之上,直至慢慢消失。 沧浪亭旁,第五非明翻身下马。她抚摸着马背,将脸庞贴在马身上,默默无语。这匹汗血宝马,陪她上阵杀敌无数,却不能陪她歼灭险恶的人心。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宝马有些不安的交替着前蹄,第五非明赶忙安抚道:“我没事,我没事。” 沧浪亭外的湖泊平静无波,偶有掉落的枯叶漫起阵阵涟漪。微风拂动,第五非明的额前的碎发跟着轻摇,她一味的眺望着远方,身边的战马也静静的伫立在一旁,这幅画面,看上去寂静而又孤独。 另一边,将军府已经炸了锅。宋樟匆匆赶来,看到正派人四处找寻的管家。看到宋樟,仿佛看到来救命的神仙一般,赶忙迎了上去。 “爷,您可算来了。将军自从下朝后策马而去,到现在也没回来。您是知道将军的秉性的,我是真怕她打上那位侍郎大人家里去…” 宋樟拜拜手:“不会,不会。” 第五非明上哪去打?那个兵部侍郎的谏言,是陛下授意。朝中人人心知肚明。 宋樟道:“我出去找她,你们知晓在府中闭门谢客,任谁来,都拒客就是。” 宋樟安顿好将军府的事宜,就开始四处寻找第五非明。这长安城里的酒肆、赌场、茶馆、甚至珠宝铺宋樟都去了,可就是没有第五非明的影子。 遍地不见第五非明,跟着宋樟的小厮不禁在心中汗颜,城里找不见,自然是要去城外了,可是这长安城外,可是有东西南北四郊啊!鬼知道她第五非明到底在哪一处。 秋风萧瑟,遍地枯叶,被马蹄踏过,发出枯叶碎裂的声音,飘飘荡荡,又落在地上。 …… “陛下,我朝向来是文能定乾坤,武能打天下,第五将军也应该给后起之辈一些展现自己的机会……” “陛下,外邦知道的人,会觉得我朝连女子都能骑马打仗,可不知道的,恐怕会形成我朝只靠女子来守卫边疆的印象…” “陛下,第五将军战功赫赫,一身的血汗功劳,陛下不可只奖赏金银财宝,也该为第五将军的终身大事考虑考虑…” “陛下…” “陛下…” “陛下…” 秋风瑟瑟,汗血宝马静静地站在主人的身旁,而第五非明的脑海中正在不断回响着早上在朝堂上那些官员冠冕堂皇的说辞,和皇帝一唱一和的红白脸场戏。 她冷笑一声,将顺手捡的石子猛的掷在湖中,那石子扑通一声落下,掀起阵阵涟漪,一圈又一圈的荡漾着。 远处似乎传来熟悉的呼喊声,似近似远,隔着山峦叠翠,游游荡荡的传了过来。 “刀儿,我们走”第五非明朝着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翻身上马,向着那声音的反方向扬长而去。 … “主子,主子。”青梅坞的管事慌慌张张的跑来,跑到了正在拨弄算盘核算帐册的墨暖前,却又不再说话了。 “什么事?”墨暖缓缓抬头,手中的动作微顿,澄明的眼睛望向慌张的管事,天然带了股莫名让人心安的气质。 管事吸了口气稳了稳自己的气息,这位墨家大小姐,最讨厌不稳重之人他是知道的。可他仍觉得这是一家大事,他不知道该用何种语气汇报,话说出口,嗓音就已经不自觉地颤抖:“第五将军来了,现在正在凸碧山庄。” 墨暖的眸光在霎时变得锋利,她即刻起身,将案几上的帐册啪的一声合上:“同行的还有什么人?将军可有什么要求,说过什么话?”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屋外走,伸手摸了摸自己今日带的珠钗,略有朴素,平日出门到没什么,可是要见女将军,就有失体面。 “女将军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管事紧跟其后,微弓着腰一一回答墨暖的话:“将军并没有亮出身份,是小的自己认出她的面貌,错不了。” “没亮出身份?”墨暖在心中默念了这句话,消息说女将军下了朝之后就一个人策马而去,谁知道一路逛到她青梅坞的时候这气有没有消。 墨暖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这个节骨眼上,她可不想惹上这位燕国唯一的女将军。 “主子,小的备了轿撵,先带主子去翠竹苑,那离凸碧山庄最近。主子一应的用品也都在翠竹苑的暗阁里,齐全的很,主子放心,怠慢不了女将军。” 墨暖嗯了一声,刚掀起门帘,院门外的轿撵就已经在那恭候着。这就是柏酒的机警之处,这青梅坞占地硕大,光是用走的,恐怕等她墨暖从这酒窖走到了凸碧山庄,那第五非明也早就扬长而去了。 所以青梅坞常年在各处备着轿撵,以防各种情况的发生。而各处院落也纷纷建有暗阁,里面一应裙襦珠钗俱全,也是为了有备无患,可以供墨暖随时更衣,随时保持体面。 硕大的宴厅,第五非明站在廊前看着镶了明珠的匾额,不禁哑然失笑。这规模,这气派,就知道这处院子必然是青梅坞中尊贵的去处。也是,纵然自己再强调只想随意游园,这青梅坞的人,也不敢真的怠慢。 “此处名为凸碧山庄,是青梅坞的小园子之一。您可落座品品青梅坞的新鲜果蔬和酒品。”管事一本正经道,却没有提墨暖正在赶来一事,自然,也没有戳穿她早已识得这位女将军的身份,只是福了礼请女将军进去。 第五非明大步踏入:“你们这凸碧山庄的每一处都应该很有讲究?讲给我听听。” 一百三十三章 山楂 圆润饱满的鹅卵石铺就的路上,秋风萧瑟,墨暖头上的珠钗步摇因珠翠相撞而发出泠泠脆音,转朱廊,登琼阶,她步步稳健。 暗香盈动的厅内,第五非明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那装潢,听着管事为她讲解这凸碧山庄里的处处精巧之处的用心。 这是墨暖第一次见到女将军,她的背影果然不同于寻常女子。坚韧、果敢、浑身散发着的肃杀之气,叫人不敢小觑,不敢忽视。 她身后跟着一应的姬妾,如蒲柳之姿,腰肢纤细宛若莲花扶风,各个有着凝脂芙蓉面。可如今站在第五将军面前,全都黯然失色,丝毫比不上她的气度。 墨暖站的端庄,下颚微不可查地轻扬了几分,她端端正正的作揖行礼,施礼垂首恭敬谦卑,叫人寻不出一点错处。只是声音的泰然彰显了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并没有多么战战兢兢。 第五非明闻声转身,入目一身月牙白裙襦的女子。她不懂女儿家讲究的刺绣品种,却也认得出那上面的针线极为缜密珍贵,那鸿雁的绣样也是不俗。 她打量着墨暖曳地的裙摆和发间繁复的珠翠,雍容华贵,却又不张扬逾矩,一切只叫人看了舒服。 第五非明的手仍然背在身后,眉眼间是一股子浓厚的英气,她淡淡道:“你是怎么知道是我的?” “民女是商人,如果连将军这等人物登了门都还不晓得是谁,那也没什么脸面做生意了。”第五非明没有叫她起来,墨暖的膝盖就这么一直微曲着行李。 她缓缓抬头,对上第五非明的眼睛,曼开一抹大方得体的笑,一字一句回答着。 “不过将军放心,既然将军是独身前来,想必也不想太过高调,在下已经吩咐了青梅坞的下人,不得声张。” 第五非明的眼眸映着墨暖处处周全的模样,她微微抬手,示意墨暖起来:“只当我是个普通游园的人便好,不必特意差人跟随。” 墨暖缓缓起身,唇畔含含了一抹浅笑,她回身对着管事道:“将带来伺候将军的人都带下去。” 话罢,这些姬妾训练有素的云步而出。第五非明看着这青梅坞里的严谨规矩和主仆默契,忍不住又再次打量着墨暖,她微微颔首:“你可介意陪我一逛?” 话罢,又道:“就不必有第三人在场了。” 墨暖捉摸不透这位女将军的意图,面上却丝毫没露出来,她盈盈一礼:“是。” …… 秋风徐迂,墨暖跟在第五非明的斜后方,为她讲解着园中的建设和精巧之处。看到山石堆秀之处,第五非明还饶有兴趣的想要攀爬一番。 “这么大的园子,精掇细裁,可都是你一个人的设计?” 墨暖应声:“奴家也只是想了一个大概。具体的细节规划,还是请了能工巧匠来雕琢。” 第五非明赞许地点点头,顺手摘了个山楂,用袖子擦了擦就送入口中,墨暖阻拦不及,那山楂已经送入了第五非明的口中。 第五非明看着墨暖不知如何启齿的面庞,毫无在意的笑笑:“战场瞬息万变,最穷最苦的时候,有野菜能充饥就算是好的了。一个果子而已,如果真像长安城里那样要用净水几次洗涤才能入肚,那还打什么仗?” 墨暖一愣,旋即露出一个真挚而又诚恳的面色:“是在下矫情了。” 第五非明摇摇头:“无妨。长安儿女,比不得沙场上养的人糙,也是情理之中。” 她又道:“但是你和其他长安城里养出来的做作闺秀不同,你很不一样。” 墨暖一愣,更加琢磨不清这第五非明的话究竟何意。游园已经过半,大半日的时间就这么陪着第五非明在青梅坞里过去了。 这第五非明时而像是单纯游园,时而又总冒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她小心应对,打着太极,不敢有一丝错处。 第五非明却仿佛没有感受到自己的身份与举动多容易叫人浮想联翩一般,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这树上的山楂:“这山楂,异常的好摘呢。” 墨暖的眸光在一瞬间变得锋利,却又转瞬即逝,叫人根本察觉不出。只是她的心底腾升起一片防备,嘴角浮着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笑:“将军果真好眼力。” “你为何这么做。”第五非明的声音听不出喜乐,同样叫人无法察觉她的心中所想。 墨暖干脆开诚布公,反而叫人无法针对:“享尽荣华富贵饕餮珍馐,偶尔就会想要吃素,往最原生自然的土地上去感受风情。只是这风情,如果真的是原汁原味的土地,恐怕贵人们又无法承受了。” 墨暖裹了裹衣袍:“所以青梅坞有果园,而果园又必须不能有卑贱之态。不能让客官在游园摘果时被泥土脏了衣袖,抹了绣鞋。” 第五非明放眼望去,这片山楂果园和她来时的时候果园一样,整洁干净,枝杈修剪整齐,路径皆用最饱满圆润的鹅卵石铺就,就连一颗杂草都没有。 墨暖又道:“至于这山楂…橘生淮南,淮北则为枳。长安的气候土壤养人,却养不了这些果蔬。真正能在长安城的土地上生长的果子少之又少。为了不让客人们的乐趣打折扣,在下就只好花大价钱把实行果蔬用快马运来,再粘在枝头上,另他们看上去像真正生长在这棵树上一般。” 第五非明一时语塞,她没想到墨暖会这么直接的就将真相告诉自己。她看着这个聪明精干的女子,不禁在心中感叹她的玲珑心思:“长安城第一女商人,名不虚传。” 墨暖盈盈一笑:“如果不是将军从小征战沙场,亲近百姓,见过真正的土地模样,一般人是不会发现的。” 第五非明点点头,她神色难辨的看向墨暖。 墨暖的做法饱含了对达官贵人们的傲慢和鄙夷,她自信自己一定能瞒天过海,而即便事情暴露,也没有什么好追究的,无非是个供人游玩的巧思罢了。 这样一个有着玲珑心思的女子,不知是该说她胆大妄为,还是对贵族们的心理把握的太过深刻,总之,第五非明确信,这个女人,非池麟之物。 秋风乍起,拂过枝头,一个颗山楂突然松动,越过墨暖的肩头,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一百三十四章 我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秋风拂过山峦,第五非明状似无意,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出口:“听说你和宋樟关系很好。” 墨暖的笑仍是那份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笑,她一字一句道:“宋大人是青梅坞的常客,承蒙厚爱,奴家也是感激不尽。” 第五非明却不耐烦的摆摆手:“我不是长安城里的政客,我们将士向来是直来直往,你不必拿出对付政客的九曲心肠来跟我对话,我听不懂。”她的眼睛就那样直勾勾的、明晃晃的看着墨暖,就像明知道自己问的这个问题不甚合适,可她还是要问。 “你可以拿假话搪塞我,也可以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打发我。且看我能不能找到真相。”第五非明混不在意的笑笑,眼中却是犀利光芒。 第五非明昂首看向墨暖:“你很精明,非常精明。” 她与墨暖四目相对:“可我觉得你在利用他。”她顿了一顿,一字一句:“本将征战杀伐,不止见过刀枪剑戟,那些女子的心机手段,我也懂得,墨暖,你心思不纯。” 墨暖沉默不语,像是在思索这个对话究竟需要坦诚到几分。正在她打算迂回之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宋樟当日对她是说的话,说着女将军,最是至情至性之人。 她端正了身姿,迎向第五非明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宋樟与奴家,并非一个世界里的人。宋公子是贵门贵公子,从小衣食无忧,含着金汤匙出身。见识过的人间险恶也不过是一种生活的点缀和乐子。可是奴出身商籍,纵使能家财万贯,也还是低微。宋樟可以寻得一个门第出身样样匹配的大娘子,如此才能对他有所助益。” 第五非明皮笑肉不笑的,“真心话?” 墨暖对上第五非明的眼睛,寂静无声,却似无声对峙。良久,墨暖兀的一笑,那笑却是放下了所有的提防与伪装,甚至有几分自嘲的意味:“说句不怕将军忌讳的话,奴是从阴鬼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所经历的事,不足为人道,却也没必要祸害这世间的一个好男儿。” “将军身经百战,自然也见过这人间豺狼虎豹,可知经常与豺狼虎豹为伍厮杀的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话罢,一双澄澈而又坦荡的眸子,对上第五非明幽深的眼睛。 第五非明静静地看着墨暖,幽深的眸子映着墨暖的面庞。她也不言语,良久,才道:“你若真记得他的情义,就早该和宋樟说清楚。免得他用情太深,最后误了自己。” 风吹过二人鬓发,墨暖发髻间的珠翠摇曳,互相碰撞发出清脆而又悦耳的声音。墨暖浅浅一笑,微微侧身,让出一条道路来:“宋樟总说将军是他此生挚友,今日一见,果然令人动容。” 第五非明也浅浅一笑,这一笑,算是和墨暖达成了只有她二人才明白的契约。 她往前迈开步子,笑道:“那是自然。” 经历了这么一遭谈话,第五非明与墨暖之间的气氛反而放松了下来,断断续续的话只剩下纯粹的游园探讨。 墨暖陪着第五非明游了整整一天的园子,那第五非明常年征战沙场自然不觉得累,可墨暖却没有她那么强大的体力,但墨暖也隐忍不发。 一直到第五非明终于逛完了整个园子,已经是月朗星稀,漫漫夜幕。墨暖端庄的站在青梅坞匾额下的石阶上,恭送着将军翻身上马,扬起手中长鞭潇洒离去。 待第五非明走后,她才觉得自己已经昏昏欲睡。月上枝头,墨暖回到自己的院子,一头扎在床榻上,悄然睡去,气息沉稳。 …… 镇国将军府邸。 第五非明终于打道回府,一进家门,就看到宋樟坐在椅上等着自己。她耸耸肩:“你怎么还在这里?” 宋樟冷哼一声:“我不在这里,谁替你主持大局?燕国第一女将军铁着脸策马走人,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将军府?我不在这,你的小管家能应付的了?” 第五非明将手中的剑递给下人,在一旁坐下:“谁来过了?” 管家扒着手指头数:“兵部的来了七人,宫里面的来了四人,说亲的,探风声的,劝阻的…” 宋樟打断话头:“反正都是看热闹的。” 他看向第五非明满不在乎的脸色,道:“你现在在风头上,该收敛些,明哲保身。” 第五非明一脸讶异:“我还不够收敛么?我都没打上那位嘴贱的侍郎府上,打的他筋断骨折,已经很收敛了。” 她的眉眼闪过一丝杀意:“他该知道我放了他一马。” 宋樟语塞,赶忙喝了口热茶压一压火气:“可是你这一失踪就是一天,只怕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你不高兴了。” 宋樟伸出了根手指,指了指皇城的方向:“那位肯定也已经知道了。” 第五非明挑了挑眉:“知道又如何?”她皮笑肉不笑道:“这燕国上下但凡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好男儿,不至于让我一个女流之辈浴血奋战。当然了,有几位皇子殿下倒是热血男儿,可是那位陛下未必舍得我手里的这把好剑,进了后宫,还怎么为他拓宽疆土?” 第五非明翘起二郎腿,从一旁的碟子上顺手拿了个鲜果就往嘴里啃:“你说说,他打算把我嫁给谁?把这把锋利无比的剑,放到哪一户的手上?” 宋樟皱着眉头:“我不知道。” 他和宋敬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却讨论不出所以然。按理说,女将军只属于朝廷才是最安全的。可毕竟第五非明的战绩功勋实在太过夺目耀眼,功高盖主是自然规律,非人心可以决策。 宋樟摇了摇头:“任何一位王爷,都不可能。陛下不会给他们加码。任何一位朝中大臣,也都不配这个殊荣。除非……” 他对上第五非明的视线:“如果陛下真的不打算让你再上战场了呢?” 言外之意,是真的,嫁给了某位皇子呢。 第五非明的手一顿,眸光安安静静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唇边曼起一抹足够为世人倾倒的笑,却毫无生机,她淡淡道:“那也是我早该有的觉悟不是吗?” 一百三十五章 温家看上了宋樟 皇宫。 翠玉雕刻而成的莲花步摇因为风吹而珠玉相撞,女人纤细的手轻轻拂过坠在步摇上的南海珍珠,站在玉阶上望着四皇子远去的背影。 女婢瞧着自己主子的眼色说话:“淑妃娘娘宽心,咱们四皇子最是孝顺,对娘娘没有什么是不依的。” 这位正是四皇子的生母,后宫中的四妃之一,淑妃。 不知是这类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话听多了已经波澜不惊,还是她另有思量,淑妃娘娘并没有因为婢子的话而面色好上几分,当然,也说不上是忧心忡忡。 她只是目光深远,望着四皇子走过的道路,直到这位满腹野心和大业的皇子消失在宫门外,她才轻点点头:“不过是一个幕僚罢了。” 女婢乖巧的应声,搀着淑妃往殿里走:“是了,咱们府上养出来的好闺秀,无论许配给谁,对方都要感恩戴德的。咱们既成全了小姐,也替四殿下巩固了人心,一石二鸟,全是娘娘费心筹谋,四殿下也和娘娘心意相通,才答应的这么快。” 淑妃扶着美人榻坐下,案几上的铜樽正燃着一撮名贵的香料,袅袅娜娜,缭绕鼻息,一点点蔓延在这密不透风的宫城之中。 此时的宋樟,却没来由的背后一凉。他正和宋怀予在青梅坞中饮酒游园,突然猛地一激灵,手中的酒都洒落了几滴,落在青石砌成的地上。 “怎么?”宋怀予问道。 最近宋樟总是闲时拉着宋怀予来这青梅坞游园打发时间,是怡红楼也不去、翠音馆也不入,只是似乎墨暖好像很忙的样子,每次来时都不在这青梅坞,只打发下人来跟着伺候。 宋樟将手中的酒放下,看着亭外波光粼粼的湖面,偶有枯叶飘落,泛起阵阵涟漪,看上去是另一番静谧。他缓缓开口:“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平静日子,有些过于长了?” 听到这话,宋怀予也将自己手中的酒杯放下,青瓷碰触到这石桌时还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的眉头微蹙:“你是说……” 宋樟看着他的眼睛:“我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最近的日子太过安生,令我有些不安。” 宋怀予没有反驳这话,点了点头:“这长安城从来都不是太平的地方。” 宋樟终于说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似乎要发生一些什么事。”他一向不信预感、直觉这一类的说法,可仔细一想,确实好些日子没有什么“新鲜事”了,这令他有些不安。 宋怀予与他一同看着这静谧的湖水,秋风渐起,湖水泛起阵阵波澜。这园子四处可见墨暖的品味,最近宋樟总是拉着他游园,却也总是见不到墨暖。 她有什么好忙的呢?听墨苏说,墨暖已经渐渐的放权给墨隽,颇有隐退之意。墨府上下除了内院的事仍是她在管,商业上的事几乎鲜少过问。成日里除了自己的青梅坞,也没什么其他的要紧事。 宋怀予很清楚,墨暖在躲着自己。 他将怀里的鱼食悉数倒入湖中,数不清的红色锦鲤在一瞬间游来,抢夺鱼食,湖面也被这群躁动的鱼儿搅、弄的开始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和着那秋风搅动的波澜,经久不息。 “这长安城里,总有人在搅、弄风云。” 最后一粒鱼食被宋怀予丢进湖中。 “主子。”柏酒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墨暖懒懒的倚在美人榻上,翻着闲书。这些日子,什么也不知道的宋樟总是拉着宋怀予去青梅坞,她就只能成日里呆在墨府,看这些文人墨客写的闲书来打发时光。 这回的闲书说的十分有意趣,没有情情爱爱,也没有什么恩怨情仇,就只是简单地神鬼传说。墨暖迷上了闲书里的莲花仙,又或是哪只动物化成的妖精,总是看的入迷。 “怎么了?”墨暖看向柏酒,大多时候,她和绍酒就是自己的左右手。只是绍酒更加机敏活泼,而柏酒就多了几分沉稳和大局观。而如今,自己闲暇之余,还是怀念那个灵动的绍酒。 此刻的柏酒,面色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是有一桩大事要说,又好似是一件不说也没什么的事。最终,她斟酌着开口,道:“听说,淑妃娘娘的母家有位待字闺中的小姐,淑妃娘娘的亲侄女,想要许配给……”柏酒抬眼看着墨暖的脸色,一字一句道:“宋樟大人。” 墨暖一愣,不自觉的重复:“宋樟?” 柏酒点点头:“只是有意。但宋樟大人那边似乎并不情愿。幸而四殿下那边没有做什么郑重的举动,也不算太拂了淑妃娘娘和四殿下的面子。 索性,淑妃娘娘的亲侄女有两位,也年龄相仿,叫人猜不出来是哪一位被拒。只是……总归是不好看的。” 是不好看,淑妃娘娘母家的小姐,长安城里多少的好青年都挤破头的想要和四殿下这一门沾亲带故。如今人家自己送上门,宋樟却不要,像是不识好歹。 墨暖几乎下意识的一问:“为什么?” 可这话说到一半,墨暖就已经意识到了。只是为什么三个字说的太快,已经落了地。她看向柏酒,柏酒并没有应声回答这句话,显然和她心中所想的一样。墨暖因为这句话的缘由而脸上有些讪讪的,她合上书,起身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 “宋樟这个人!”墨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劲儿,她咬着牙道:“平日里狡猾的像个狐狸,怎么在这事上这么一根筋!” 她的思绪一团乱,想起和宋樟相互戒备的初时,又这么多年仿佛战友一般的共同渡过难关,逐渐了解彼此心性,其实除去身世背景和肩上的责任,他二人该是很合得来的知己朋友…… 墨暖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着和宋樟的初识直到现在,包括他远去南海寻找她,她的眉头忽然紧蹙,眸子在一瞬间睁开:“不好。” 所谓旁观者轻,柏酒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是,只怕会让百姓们议论您和宋樟的关系。” 八卦是百姓们最热衷的饭后谈资,可是无论如何,只要是自己身处在这漩涡中,就挣脱不掉了。 墨暖的心中逐渐升腾起不祥的预感,她走出阁门,抬头看着屋外的天气。此时此刻,长安城的天空正慢慢聚起了乌云,渐渐地密布在天空之上。空气之中多了一份令人压抑的低沉,风也越来越大,吹着树枝嗦嗦作响,也卷走地上的飞沙走石。 轰的一声,一个惊雷在天上炸开。 墨暖一仰头,一滴雨,啪的一下落在了她的眉间。 一百三十六章 宋怀予是外人 长安城一连几日暴雨,百姓都因此而无事不出门可这并没有阻挡流言传递的速度。有关“墨暖”“宋樟”的字眼在百姓们的谈话中变得越来越热衷。 宋怀予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不远处一个摊贩正在招揽顾客,宋怀予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拽进了面馆。 “我的爷,下这么大的雨,进来避避雨也好啊?”那小二是个机灵的,连忙搬了凳子上了一壶热茶:“您放心,就是在这歇歇脚,不收您钱。” 话这么一说,宋怀予反倒开了口:“来碗面。” 小二高声一句:“好嘞”喜滋滋的拿着赏钱就往后厨跑,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就端了上来,香气扑鼻。 雨噼里啪啦的砸向地面,有几个躲雨的人干脆凑了一桌,嗑着瓜子翘着二郎腿,开始闲聊起来。 仔细一听,全是墨暖和宋樟的事。 宋怀予皱了皱眉头,刚拿起的筷子,顿在了空中。 宋樟与墨暖的事,在这几日已经不知道几次被传进自己的耳朵中了。有说宋樟对墨暖钟情不已的,有说墨暖也是妾有意的,还有说墨暖与宋樟早就相识,甚至已经私定终身,墨暖之所以将墨府举家搬到长安,就是为了见自己的情郎。 流言越传越离谱,什么样的版本都有,听得他难堪。 而不少人,竟然颇有赞同之意,衍生出许多郎有情妾有意却被强权棒打鸳鸯的戏来。 “你说说那尚书大人的儿子,向来流连于勾栏瓦舍之地,哪个秦楼楚馆的行首没和他一起喝过酒吟过诗作过对?那是出了名了风流公子,可仔细算来,这两年,还真的没再听到过什么他的风流韵事。”一个老婆子道。 “说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难不成,还真是为了一个商家女儿转了性子不成?”一个青色衣衫的男子回道。 “要我说,墨暖虽然出身是低了些,可如今墨家也是正经的皇商了……她为人处世事事周到,要我说,也是美名在外,有什么配不得一个风流公子的?” 宋怀予默了一默,就在一个月之前,墨暖在长安城的口碑还是心狠手辣的蛇蝎女商人,如今倒成了美名在外了。 果然,只要能让人看热闹,便是什么话都能说得。 那几个闲话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是城中风姿卓卓精明能干的商女,一个是风流倜傥英俊不羁的少公子……” 这样的组合,众人都图个新鲜,人人津津乐道。 “你不知道,当年,墨暖不是说在南海遇到事了,那宋公子可是连夜快马加鞭奔去了南海……早在那年,我就看出来了,这两人之间肯定不简单!”一个满嘴胡子拉碴的大叔说道。 宋怀予默了一默,他甚至认真的思索二人之间的可能性,一个是昔日的青梅竹马,一个是平日里对自己坦诚真挚的亲表兄,宋怀予,竟然成了一个被排斥在外的看客。 骤雨渐停,耳边声音也渐渐消散,眼看着雨过天晴,可宋怀予却始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动也未动。 小二小心翼翼的过来陪着笑脸:“爷,可是这面不合口味?”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竟然一口未动。 宋怀予这才回过神来:“什么?”话罢,一抬头,看见一个满脸堆笑的小二,再转过头望去,整个面馆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个食客,和墙角的那把油纸伞孤零零的立在一边。 宋怀予缓缓起身,拿着油纸伞就往外走,一步一步踩在水坑之上,却觉得自己十分恍惚,一时间,竟然判断不出刚才所有听到的话,究竟是否是真实发生过得。 …… 温府。 温雁槐已经将自己关在房中好几日了,任谁敲门,都不曾打开。 一抹明黄色的衣角闪过,众人见状,纷纷下跪请安,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表哥……”温雁槐站在门前,缓缓抬眼看向四殿下,眸光疲倦。 四皇子瞧着温雁槐那憔悴的面庞,皱了皱眉,大步往里迈着:“你是在跟谁怄气?” 温雁槐勉强一笑,“哪有怄气,不过是羞于见人罢了。” 四皇子默了一默:“没有人拒你的婚,迄今为止,说的也只是我母妃有意做媒罢了。” 本以为是安慰的话,可谁知话音刚落,那温雁槐的双眼登时浮上一层薄薄的雾,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就连声音都变得羸弱:“话是这样说,可温家总共有几个女儿值当的让姑母亲自过问婚事择夫婿?还不是我和我妹妹。如今,我怕是全长安城的笑话了。” 话罢,豆大的泪珠盈在眼眶里,却愣是憋着没让掉出来半分。温雁槐深吸了一口气:“表哥今日来了也好,就帮我回了姑母,说燕槐宁愿剪了头发去做姑子,也没有上赶着去抢人家夫婿的道理。更何况,我们官宦人家世代清流,难道还要和一个商女争不成?” 温雁槐偏过头去:“那长安城里百姓都在讨论,说是温家强权棒打鸳鸯,说那墨暖和宋家的公子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温家何时曾和这样的事扯上关系?这也太丢温家的脸面了。” 这话算是戳到了四皇子的实处,温家在朝中一直备受赞誉,也算是拔高了他的出身,母家的荣华,是他最不愿意看到受损的。 最后,也不知温雁槐说了些什么,那些似是以退为进的话,却让四殿下,阴沉着一张脸,出了温府,直奔皇宫。 然而四皇子的进宫的消息刚传过来,温雁槐就面带微笑的打开了自己厢房的轩窗,阳光登时照了进来,屋内一片明媚。 一个老婆子进了屋,若宋怀予在场,一定能认出这婆子是白日里吃面食说墨家与宋樟闲话的那个老婆子。 婆子眉开眼笑:“姑娘放心,已经按您的吩咐,那些话都传到了宋大人的耳朵中。” 她喜滋滋的邀着功:“宋大人脸色铁青,一直到雨停我们都走了,他都没有发现呢。” 一百三十七章 温燕槐的主意 温雁槐的嘴角含着笑,可眼底却似前年的寒冰一样透着冷意,甚至还透着几分杀意。 那婆子从没见过一个世家贵族的小姐会有这种的神态,不自觉的一凛:“若姑娘没有其他事吩咐,老奴就先退下了。” 溜之大吉。 自前些日子温雁槐命她们几个查清墨暖的底细时,这温雁槐就变得极其奇怪了。 尤其是一个月前,她们千里迢迢从南海回来,还没来得及歇脚,就被温雁槐叫去:“查出什么来了?” 按以往这温雁槐姑娘的宽厚,本应该是让她们几个老家伙先整顿歇息,才叫过去回话的。几个老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第一个说话的人。 温雁槐端坐在主座之上,手中还端着一碗热茶,那茶盖慢悠悠的撇着漂浮的茶叶,时不时地和盏壁碰撞,发出的声音明明很悦耳,却让几个老婆子感觉到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终于是那个最年长的开了口:“回姑娘的话,老奴们到了南海墨暖的老家,一路打听,却得知了一个意外消息,那宋怀予公子,老家也是南海的……” 温雁槐一愣:“什么?” 最年长的婆子叫魏妈妈,也算是温家的得力之人,伺候温雁槐从小到大,深知那温雁槐对宋怀予的情意,于是更硬着头皮说下去:“咱们都猜错了,宋怀予公子之前,是一直在南海的。” 天上一个惊雷猛地炸开,狂风扑进,案台上的蜡烛骤然熄灭,厢房内登时变暗。 魏妈妈一抬头,看到温雁槐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 宋怀予是尚书大人宋敬的子侄,这事本也没有刻意瞒着,是大部分官宦人家都知道的事。这么多年,从没有看到宋敬和什么从南海来的亲戚有过关系往来,所以当宋怀予这个子侄出现的时候,大家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从宋敬老家来的人。 至于宋敬的老家,无非是什么穷乡僻壤的乡下罢了。 怎么会是如此遥远的南海。 如果是南海…… 温雁槐的一张脸,铁青。 魏妈妈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还该不该把她们打听到的事都全盘托出,斟酌再三,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老奴还打听到,宋大人原本是住在墨暖的大伯父家的,当地的人都以为二人祖上有什么亲……” 言外之意,是墨暖与宋怀予,相识甚早。 那温雁槐冷着一张脸,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和反应。魏妈妈顿了一顿,继续道:“宋大人与墨暖,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啪! 温雁槐手中的茶盏猛地被掷出去,茶水四溅,瓷片四散,温雁槐紧紧地抓住自己椅子上的扶手,用力到所有的骨节都像是在颤抖。 温雁槐一字一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明明是看上去毫无交集的两个人,明明看上去是互相都不认识的两个人……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 但当真相真的呈现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她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她温雁槐,天之娇女,家世显赫,是长安城里人人夸赞的世家贵女,从小到大,只要她想要的,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 可是无论她怎么试图和宋怀予拉近距离,她都觉得宋怀予对她,不过是谦而有礼的基本礼仪罢了。明明以她的家世、以她的容貌、以她的手腕,宋怀予早就该为之倾倒才对…… 原来,这才是关键。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张脸来,那个在青梅坞,被一大堆人簇拥着,落落大方,处事周全妥帖的墨暖。 她从来没有嫉妒过任何女子,可当墨暖莲步款款的出现在宴席上时,她第一次觉得,那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女人。 “青梅坞……青梅坞……”温雁槐喃喃自语,原来,这才是青梅坞的真正含义。 “好一个青梅竹马!”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姑娘别急,无论他们之前怎么相识要好,那也不过是儿时的事,是做不得数的。如今宋公子是朝廷新贵,炙手可热,前途无量,怎么会再回过头去笼络一个商女?姑娘别多心。” 魏妈妈连忙安抚着,一双手不停地给温雁槐顺着气。她早就看出来温雁槐喜欢宋怀予了,自从去年年末在宫宴上的遥遥一见,就已然倾心。 这么多日子以来,温雁槐时常跟在四殿下的后面出席大大小小的宴席,表面是借口说闺阁无聊,实际上,还不是为了能够遇见宋怀予。 魏妈妈好声好气的哄着:“咱们姑娘想要的,什么得不到?慢慢想法子就是了,再不济,还有娘娘给咱们姑娘做主呢……” 娘娘。 温雁槐一双眸子微眯,她缓缓对上魏妈妈的视线。良久,兀的一笑,调子慢悠悠的:“是啊,我们还有娘娘做主呢……” …… 自那日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月整。 也不知温雁槐进宫说了些什么,就传出了温淑妃娘娘有意赐婚。原以为是温雁槐赌气,要将自己嫁给宋樟,可没过多久,就传出来宋樟因为墨暖拒婚的消息。 本以为温雁槐要发好大的脾气,可没想到听魏妈妈禀报的时候,她一双眼睛竟然笑眯眯的,说出来的话如春风拂过:“原来宋樟公子属于墨暖,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倒是很般配,魏妈妈,你说是不是?” 魏妈妈一瞬间明白过来,这才是温雁槐的目的。 那墨暖本来在民间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一个成日里抛头露面混在男人堆里做生意的女人,能被几家好人家看上?可因为这事牵扯到了尚书的儿子,百姓们议论的时候,连带着墨暖,都称赞了起来。 明明一切都在温雁槐的意料之中,可她偏偏要做出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成日里闭门不出,留下一堆面面相觑的奴仆。 只有魏妈妈几个人知道,每一天,温雁槐都命她们上街,不是传小道消息,就是散播那些流言。哪怕今日怕瓢泼大雨,她们都还要上街。 一百三十八 墨家族人的呵斥 一连数日,墨府上下都笼罩着一股阴霾,挥不去也散不透。墨家上下,进进出出都板着一张脸。 墨册身为最年长的长辈,被早早的叫到了议事堂。才一进门,就看见厅堂上坐了一堆的人,各个横眉怒斥。 “叔,这事你要是不管,墨家就没活路了……”六神年最先发话,啼啼哭哭的不像个样子。由着她开头,剩下的墨家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开始吵闹起来。 “原不想麻烦叔叔的,知道叔这些日子以来心情不好。可……隽哥儿和昭哥儿如今即便是咱们墨府的家主,可到底还是向着自己的长姐,这事,还是得找叔来做主……”六房的道。 墨册皱着一双眉头,自然听明白这话里外的意思都直指着墨暖,他心生不悦:“到底什么事。” “听说是墨暖,惹着了温家的,如今……唉,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就连纳税的事都要横生枝节故意刁难,往日里侄儿纳税,那都是衙门差人过来的,这个月是我们自己去的不说,光是复称就复了三遍,还不是故意打我们的脸?”六房的开口说道。 他婆娘紧跟着开口:“这些也都是小节,可半个月前,咱们有一批货,本是要运往波斯国的,通关文牒怎么也不给签,逼得咱们给波斯商人赔了违约的钱,那批货到现在还砸在我们手里呢。” 除此之外,还有本该派给墨隽的事,四殿下却分给了别的人。总之,墨家人这一个月来,干什么事,都没顺当过。 几个墨家族人紧跟着开口:“咱们家何时受过这样的气?若不是上面的人发话,谁敢生事?” 墨册疲倦的揉了揉眉心:“因为什么事,调查清楚了吗?”顿了一顿,又挥挥手:“先把墨暖叫回来,不要让隽哥儿和昭哥儿知道。” 话音刚落,一直悄无声息候在墙角偷听的小丫鬟,一路连跑带喘的去了墨隽大娘子,谷昭歌的院子里。着急忙慌的退开门门,见谷昭歌正在绣架旁整理着手中的丝线,忙道:“奴婢刚才听到墨家的几位长辈,要瞒着咱们姑爷,请长姑娘回来。还说不要让姑爷和二当家知道。” 谷昭歌的神色淡淡的,手中整理丝线的动作一顿。她略一沉吟:“事是瞒不住的,只是这消息得有咱们传出去。” 话罢,她手上整理的动作不断,一根泛着光泽的金线有条不紊的缠绕在绣架上。 谷昭歌拿起一根针,将布匹刺穿,手中动作飞快:“长姐得罪了温家,了,那四殿下未必真的把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放在心上。但还是要做做样子,为自己的母妃娘家出出气的。” 那奴婢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墨家为何还这么郑重其事?” 谷昭歌道:“傻姑娘,四殿下可以不计较,但是墨家也得有个恭敬的态度呀?这事他们难道要找宋樟出气不成,最后也只能是落在这个长姑娘身上。若我猜的不错,大抵是要想将长姑娘嫁出去了。你且去帮我盯着动静,官人今日和几家掌柜去谈事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你找个他们吵得正厉害的空档,去把官人叫回来,就说咱们刚知道的。” 那奴婢连忙领命称是,低着头退下去了。 …… 青梅坞。 厢房内,墨暖的案几上平铺了一张燕国地图,墨暖拿着一只笔,正在上面对着各个州县圈圈画画,柏酒敲了敲门走进来:“姑娘,墨家几位长辈,唤您回去问话。” 墨暖手中的笔缓缓放下,她的眉眼之中没有任何的波澜,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幕。她抬手扶了扶耳边的珠翠钗环,拢了拢身上的衣衫,随手抄起一个挂在衣架上的孔雀裘披风;“走。” 马车吱呀吱呀一路,不慌不忙的走到了长安城,停在了墨府的门前。 墨暖搀着柏酒的手下了马车,刚一进了墨府的大门,门就吱呀一声关上,墨暖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一眼都不曾,径直往议事堂走去。 老远就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板着一张脸,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聒噪个没完。 看见墨暖来,纷纷止住了话头,可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墨暖不慌不忙的将手交叠,稳稳当当行了一个礼:“给诸位长辈请安了。” 话音刚落,一个婶娘就起身,将她搀扶到一旁的座椅上坐下:“长姑娘,知道你平日里忙,没有什么事是不敢烦扰你的。可是……墨家如今遭了难了,说不准就行差踏错的,思来想去,还是得叫你回来。” 墨暖微微挑了眉:“哦?”她的尾音轻飘飘的上扬,“墨家遭了难了?什么难?” 厅堂内一派静谧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想到墨暖竟然在这里兜圈子。 几个长辈刚要发难,那庶七叔见状,连忙清了清嗓子,咳了几声,见视线都到了他身上,才斟酌着用词开口:“那个,暖姐儿,你在长安城里认识的人多,很多世家夫人们也都爱去你的园子里闲逛,你的消息最是灵通。可知道那尚书大人的儿子,宋樟,是否有心上人了?他和温家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又道:“你往日和宋樟公子也算是相熟,可能知道些内情?”这话说得委婉,可意思也是传达到了的。几个长辈见状,跟着附和了几声,总算没把难堪的话说出口。 墨暖当然知道庶七叔这是为了给她解围,将场面弄得不那么难看。可她去打定主意装糊涂到底,于是装作一脸茫然:“宋樟这些年在长安城中名声可不算好听,勾栏瓦舍去惯了的,怎么会和温家扯上联系?”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却刚好每个人都能听见:“那温家是什么身份,皇亲国戚,难道会看上一个浪荡公子?” 此话一出,倒有几分道理,众人狐疑着,可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四房的叔叔朗声道:“男人家的有几个红颜知己还不正常,难道还真因为这种小事就不议亲了?再说了,温淑妃都看上了宋樟,还能有假?” 一百三十九章 宋樟的心动 墨暖微微点头:“四叔说的也有道理。”她偏过头去:“可我还是不明白,无论温淑妃看没看上宋樟,这和我们墨家有什么关系?” 眼中澄澈自然,神情自若,一时间竟然真的恍住了众人,难道墨暖跟这个事没有关系?只是谣传? 可一旁的墨册却眸子微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他终于出声:“墨暖,你和宋樟,是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墨暖羽睫下的眼睛闪过一抹不宜让人察觉的冷意,她缓缓抬头,自唇角间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她的声音淡淡的:“需要巴结对方的关系。” 这话说的没错,宋樟是尚书之子,墨家自然是要好生巴结讨好的。 墨册却不欲和墨暖兜圈子,他直勾勾的盯着墨暖:“长安城的百姓都说,宋樟喜欢你。” 墨暖微微讶异:“是么?”随后,那笑容绽放的更甚:“这也太好笑了。难不成诸位长辈叫我回来,是信了这种谣传?”她笑的前仰后合,连眼泪都从眼角渗出,可心底却漫出了一片酸涩:“怎么,难道宋樟真的看上我了,诸位长辈能冒着得罪温家的风险,也要帮我攀上这个乘龙快婿不成?” 她悠悠起身,看向众人,盈盈一礼:“那墨暖在这里谢过诸位长辈了。” 这话说得皮里阳秋不阴不阳,却把众人的脸色说得极其难看,一直以来,墨暖与众人之间的关系恶化,都出在这个不重视不偏心不在乎上。 墨暖笑道:“真没想到,诸位长辈竟然还能这么为墨暖考虑呢?” 墨册终于被这一通讽刺弄得恼怒,气的连胡子都在抖动,他怒喝道:“墨暖!” 中气十足的呵斥声,回荡在整个议事堂上。 墨暖站定,笑容缓缓消失在面庞之上,取而代之的是眉眼之间的冷意,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我已经在青梅坞闭门不出大半个月,还不够避嫌?不知爷爷想让我怎么样呢?” 自从那日她意识到这事可能会产生的影响后,她就已经托病不出,大事小事都交给柏酒,就连青梅坞的管事都见不上她的面。成日里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就是为了避嫌吗? 可墨家的人,非但没有一个体谅她的无奈与无辜,还责怪上了她。 墨册漆黑的眸子对上墨暖的眼神,竟有一瞬间的想要逃避的感觉。他的眸色动了一动,而后偏过头去:“这事不是你避嫌就能解决的,悠悠众口,你躲着不出门,是堵不上的。墨暖,爷爷知道你委屈,也知道你和宋樟公子从无逾矩之处,你为了拉扯隽哥儿和昭哥儿也是付出了心血的……” “如今,退下来过自己的日子,也是个好时候。” 穿堂风悠悠吹过,吹起墨暖耳边珠翠和额前碎发,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朱唇轻启,一字一句:“原来爷爷早就想好了解决的法子。” 最后,还是几个长辈,连劝带哄的将墨暖送出了墨府:“你再回去,好好想想,婶子们也帮你留意着,如今你年岁大了,多好的亲事怕是难,不过好在隽哥出息,功名在身,总是委屈不了你的。” 谷昭歌听到这事时,眼睛瞪得老大,满脸的稀奇:“长姐竟然没和他们吵起来?” 听墙角的丫鬟摇摇头:“长姑娘走的时候脸色很是平静,倒是几个婶娘长辈,一直在旁边不知道劝着什么。”她抬头看向谷昭歌:“姑娘,他们也没有闹起来,这事,咱们还要告诉姑爷吗?” 谷昭歌略一沉吟,“没闹起来,咱们就不知道这事。” …… 月朗星稀,柏酒满目忧心,刚要开口,就被墨暖打断:“你回去罢,我一个人走走。” 柏酒正欲再说,可几次开口都如鲠在喉,最后只得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福了一礼,悄然退下。 墨暖一步一步走在青梅坞铺就的石子小路上,留下一个孤单而又单薄的背影。 一弯孤月挂在天边,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拉的又细又长。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连头都没有回,不甚在意的继续踱着步子。 左边肩旁啪的一声传来微弱的痛感,宋樟的声音从耳畔响起:“就算是你自己的园子,身边也该有个护卫,这么夜深人静的,你一个女子形单影只像什么话,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墨暖看也不看他一眼,余光却落着宋樟将骨扇搭在手心的动作,她不甚在意的道:“我知道是你。” 宋樟一愣,快走几步跟上墨暖,与她并肩同行:“你怎么知道的?” 墨暖没好气的昵了他一眼:“给我惹出这么多的麻烦,你不得向我来负荆请罪?” 宋樟哈哈大笑,手中的扇子啪的一下展开,在胸前徐徐地摇着:“是这个道理。” 话罢,二人归于无声,只静静地漫步在山林之中。 墨暖的身姿本就高挑,可站在宋樟的面前,也还是矮了半头。宋樟缓缓走着,自鼻尖缭绕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刚要去寻,又意识到这是墨暖发间传来的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眸中落着墨暖安静的面庞,细长的眉毛,眼角却有一股浓烈的冷意,即便是不说话的时候,也浸染着浓浓的锋芒。他的心,兀的一动。 银辉洒在墨暖的身上,说不出的静谧和美好,宋樟只觉得自己疯了,竟然明知道墨暖是什么蛇蝎心肠的人,却还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温柔。他在心中嘲讽自己,宋樟,你是要掉入深渊了。 如果抛去世间万物所有,他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墨暖和他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走着,仿佛一对心怀情意的才子佳人,浓情蜜意,心怀热忱。 再走下去,就能走到应许之地。 可墨暖眼眸之中流转的光,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没有半分情动的眼眸,是那样的清醒。 宋樟知道,即便是这么走着,他也明白了答案。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樟终于开口:“我也不知故意把这事往你身上扯的。” 一百四十章 墨暖,你活什么 夜深人静,竹林摇曳,墨暖轻轻的嗯了一声,“我知道。” 稀疏的几个星子在天边闪着,墨暖道:“温家家室不错,论起来,算是你高攀了。” 已是深秋,天气初见萧瑟,竹叶染霜,宋樟难得觉得几分冷意袭来,手中的扇子终于不再扇着徐徐的风。他默了一默:“我不想高攀。” 手中灯笼忽明忽暗的,照着脚前的一小方青砖地面,他低下身子,伸手摸了摸那砖面:“也不想做人的垫脚石。” 墨暖默了一默,只觉得这夜深露重阴冷很。她眸光深远,眼底落着摇曳的竹叶,声音像隔了千层的雾:“自私炮房一案到现在,太子屡屡失事,四殿下在朝中名望一天比一天高。温淑妃娘娘看上宋家,也是正常。” 宋樟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地面的那块砖石,凝视着上面的青苔,“这长安城中大好男儿多的是。我父亲已经归于四殿下门下,何必再加笼络。” “近年来皇上交给大人的事都办得不错,你父亲颇得圣心。你在官中也有进益,眼看宋家前途无量……未必是笼络,温家此时不彰显自己的威势,更待何时。”墨暖道。 宋樟拧着眉毛:“墨暖,你别怪我。” 墨暖偏过头去:“你我相识多年,我自然希望你好。坦白说,你若能与温家结亲,往后风光无限,自有你的好处。若我是你,不会拒绝。” 宋樟猛然站起:“若我是你,不会劝我娶温家的人。” 四周一派静谧,二人静静站立无声,也不知过去多久,墨暖缓缓开口:“我家中逼我嫁人,避讳你的锋芒。” 宋樟一愣:“什么?”他紧紧地盯着墨暖,似乎是在判断这话的真假,他一双好看的眉毛皱起,漆黑的眸子映着墨暖淡然的面庞。 良久,兀的一笑,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连声音都轻浮,飘飘荡荡的:“我是第一日认识你墨大掌柜?你那墨家族人要是个能降服你的,你早被嫁了八百次了。” 他继续向前走去,笑道:“谁能做的了你墨暖的主。” 墨暖默了一默,宋樟不想拆穿,她亦不想挑明,于是笑了笑:“没能唬住你,真可惜。本来还想借着我的事给你点压力呢。” 她提起裙摆,疾步跟上去,随着宋樟一起走向不远处的锦鲤池的池畔小路上。 夜风拂动,墨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说辞,才又开口:“宋樟,我们认识多年,你可知你在我心中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絮絮低语,“你仗义好爽,真诚待我,宋樟,我一直觉得,如今长安城中的谣言,是侮辱了咱俩多年的交情。” 宋樟的眸子微不可查的动了动。 墨暖继续道:“你不像是会拒绝温家的人。宋樟,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如今这样的机会,于你只有好处。” “长安城里的浪荡公子,勾栏瓦舍打的常客,秦楼楚馆的座上宾,单凭你这些年的作风,是娶不到什么好人家的女儿的。” “温淑妃娘娘虽然没有明说到底是温家的哪个女儿,可我猜测,不至于是旁支,否则与尚书大人的名号也不匹配。总得是温家嫡出的姑娘。” “于你,不亏。” 宋樟手中的灯笼在晚风中忽明忽暗,昏暗的光线映出宋樟模糊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神色:“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夜风吹拂,一旁的池水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墨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比如温家那个叫燕槐的,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 墨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来,“我在宴会上与她打过照面。论理能让淑妃娘娘亲自过问婚事的,她值得这份操心。” 宋樟却略显疑惑:“谁?” 墨暖微微讶然:“你总不至于连温家姑娘的名声都没听过?长安城哪户人家有好看的姑娘,你难道不是头一份知道?” 宋樟哦了一声:“对名字有点印象,只是对不上号。”他在心中暗想,他早就对这些事都不感兴趣了,就算温家有什么未出阁的姑娘貌比天仙,又与他何干? 墨暖笑道:“难道是尚书大人另有安排?” 宋樟瞥了她一眼:“你不必试探我,这事我老子愿意的很,是我不情愿。再说了,淑妃娘娘只是透露有这么个意思,什么事也没过到明面上,我爹太上赶着,也有失体面。他如今只当不知道的好。” 这是权势与权势的博弈,互相都在卯这劲儿。 宋樟抄起一个石子,往池中猛地一掷:“我想要一个自在。” 水花四溅。 墨暖抬手拢了拢额前的碎发:“这便是孩子话。” 宋樟拍了拍手,看着池中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道:“这事你不必操心,我自有打算,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话罢,回过身去看向墨暖:“只是若是牵连到你……” 墨暖点了点头:“你不必抱有歉疚。污言秽语从我来长安城起还少么?”话罢,悠悠笑道:“你若欠我什么,让尚书大人补偿,也是可行的。” 宋樟看向她,也不恼怒,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落着墨暖的身形:“精明算计。” 墨暖眉眼含笑:“我是商人,自然见缝插针的找好处了,不然白白替你背锅么?” 她提起裙摆往前走去:“宋樟,你别玩的太过火,我墨家近日里来遭人白眼受人刁难的事不少。四殿下需要表态为温家出气,只有我们墨家受着的份。” 宋樟却站在原地,看着墨暖单薄的背影,出声道:“墨暖,你想要什么?你活的是什么?” 墨暖的脚步一顿,池畔风起,耳边珠翠碰撞作响,裙摆飘扬。墨暖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她缓缓抬头,看向远方:“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我活到现在,只活我的弟弟和墨家,你让我活别的,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我爹娘死得突然,守着我弟弟妹妹是我唯一的信念,没了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 她的声音悠悠荡荡:“人各有取舍。” 一百四十一章 温淑妃娘娘 据说,温淑妃娘娘发了大火。 然而真实情况,却并非如此。 皇城里的昭纯宫,这两年来一直是最热闹的一处。不是这个妃子来串门,就是哪个三司六局的管事来请安,朝朝暮暮,络绎不绝。 而近几日,却一直觉得有一片乌云笼罩在昭纯宫上,挥之不去,很是压抑。 白玉石铺就的台阶上,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缓缓而上。她发髻上的珠翠熠熠生辉。 耳边是一副双凤衔珠的金翅步摇,在阳光下散发着耀眼光芒,而那妇人莲步缓缓,步摇竟丝毫未动,可见仪态之端庄。 身后的宫女,怀抱这一把紫檀琴,低眉敛目,跟着亦步亦趋。 宫门打开,内殿恢弘大气,殿里的人纷纷起身行礼:“给淑妃娘娘请安——” 裙摆曳地,温淑妃缓缓落座在主位上,眼风一一扫过众人。略一颔首,身旁的女官当即拊掌轻拍两声,大殿两旁的女姬旋即坐定,人手一把琵琶,声乐起,歌舞姬长袖而入,莲步款款,琴瑟和鸣。 坐在左右两侧的宫妃纷纷出声附和,赞叹淑妃娘娘精通乐理,调教过的宫人就是不一样。那淑妃娘娘豆蔻指甲轻轻剥开一个葡萄,送入口中,眉眼含着微微得意的笑意,眼角却尽是凌厉锋芒与傲气,盖也盖不住。 时光流转,宴席一晃而过,众人散去,唯剩下几个宫妃,闲话聊天。 “每个月最期待娘娘编排的新曲子和歌舞,否则在宫里实在是无聊。”坐在左侧的一个宫妃开口道。 “是了是了,前些日子,我母家妹妹参加温家姑娘的席面,那歌舞当真是惊艳,听说本来是在青梅坞订的席面,可那墨掌柜排出来的歌舞奏乐还是差点意思,温家姑娘亲自指点,才更上一层楼,我母家妹妹……”话一顿,才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对,连忙噤声,看了看淑妃的脸色。 “明嫔这话说的,那青梅坞的掌柜就是一介商女,懂什么雅乐音律?温家姑娘受淑妃娘娘指点教导,自然是造诣过人。”宁嫔皮笑肉不笑的道。 被称呼为明嫔的那个宫妃脸上讪讪的,一边尴尬笑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撇着温淑妃娘娘的脸色,见淑妃面色自然,鼓起勇气道:“淑妃娘娘母家侄女,国色天香,知书达理……” 话还没说完,就见淑妃娘娘悠悠抬手,轻点了点额角:“本宫乏了,诸位姐妹今日就散了。” “是……” “嫔妾告退……” 几个宫妃快步走出了昭纯宫,淑妃娘娘原本眉眼含笑的脸也逐渐变得面无表情,直到宫里只剩下自己的人,才缓缓开口道:“我母家可有什么话传来?” “回娘娘,只说燕槐姑娘近日来不思饮食,旁的倒没什么……” 温淑妃的眸色冷了一冷:“谣言可真?” 女官斟酌着用词回答道:“近年来那墨掌柜确实和宋公子走的近了些,可那墨掌柜也不单单是和宋公子来往交际,官中的一些大人们,还有城中的一些掌柜们,这位女掌柜都是笑脸相迎的,也不曾与什么人结仇。奴婢瞧着,不像是有私情,不过是为商者的本能,讨好结交上位者罢了。” 她伸出手落在淑妃的肩膀上,轻轻地为她揉捏着:“奴婢觉得,这女掌柜不过是九曲玲珑心,能说会道一些。老百姓嘛,见识粗浅,难免有些流言蜚语就往脏了处想。恕奴婢直言,那宋公子早年间在长安城里饮酒作乐惯了,与他有流言的行首就有十多个……” 温淑妃略一沉吟:“也不知燕槐如何看得上这样的男子。若依本宫,自然是瞧不上眼。” 女官答道:“咱们燕槐姑娘贴心,惦记着母家荣耀,也惦记着咱们四殿下的前程,那日她的进言,也不无道理。等将来咱们殿下继承大统……任他宋家的什么风流公子,也得收敛看姑娘的脸色了,难道还敢出去胡作非为不成?姑娘眼光长远的很,娘娘不必忧心。” 温淑妃点了点头:“四皇子他……”话还没有说完,门外太监高声道:“四殿下到——” 温淑妃缓缓抬头:“皇儿今日怎么进宫了?” 四殿下一边往殿内走一边答道:“来看看母妃。”话罢,走到温淑妃的面前,跪下行礼:“也是向母妃赔罪。” 温淑妃笑着回话,却没有急着扶起他:“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四皇子低下头:“儿子御下无能,将温家推上了风口浪尖,失了温家的体面。” 温淑妃的眸光幽深,她悠悠起身,“皇儿此言差矣。你虽不是本宫亲生,可在世人看来,你就是本宫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温家的血。温家失了体面,就是你失了体面。” 话罢,将四皇子扶起:“但皇儿还有第二错。” 她缓缓转身,走到大殿的一侧,案几上摆着琉璃花瓶,正插着几束含苞待放的花。她的声音缓缓响起:“这事不该皇儿来请罪。本来不过是百姓谣传,市井小民,见识粗鄙,接头闲话的事当不得真,否则就贻笑大方。可皇儿却认真的当回事,还来请罪,便说明市井小民的闲话是真话,那就真的丢了脸面。” 四殿下默了一默,只觉得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于是又低下头去:“母妃说的是。” 可话音刚落,温淑妃就抬手掐去一个绽放正盛的花头,道:“但市井小民的闲话过于腌臜,便是对上位者的不敬。皇儿身为皇子,不可被人冒犯威严,所以这事,你要生气。” 话罢,她转过身去,将刚掐下来的花递到四皇子的手中:“花瓶里留什么花,盛开成什么样子才算好看,得是赏花的人说了算。皇儿可懂得?” …… 最后,四殿下沉着一张脸走出了皇宫。那淑妃娘娘明明是慈眉善目,温言细语,可不知怎么,都说四殿下被自己的母妃训斥。 底下的人最会瞄准风向,一时间,就连青梅坞都人丁寥落,生意稀薄。 一连数日,原本订好了青梅坞席面的人家,都纷纷退订反悔,管事愁的成天哀声哉道,而墨暖,则不慌不忙的在自己的园子里看话本,听歌舞奏乐。 一直到这日正午,一匹马马终于出现在了青梅坞的园子前。 一百四十二章 给谁议亲啊 迎面忽然奔来一匹骏马,强劲的风夹呼啸而过,墨家人扬鞭下马,“暖姐儿,跟我回府。” 来的人是庶七叔,他右手用力拽着缰绳,马蹄踏着枯叶发出声响,他满脸肃穆:“跟我上马。” 墨暖自打庶七叔骑着快马出城时就已经收到了消息,老早便在阶前候着。这个庶七叔,算是墨家人里少有的对墨暖宽厚的族人。所以墨暖也愿意给他几分薄面。 “什么事这样急?”墨暖一边上马一边道。 庶七叔手中的长鞭扬起,策马奔腾,犹豫再三,道:“你得答应七叔,无论等会发生什么事,不能急躁。” 话罢,也不等墨暖回应,“今儿一大早,府里就来了媒婆,你爷爷他……还有你几个婶子叔叔,不知为何,这会正跟一个员外喝酒吃饭。我觉得不太正常,还是叫你回去看看稳当。” 墨暖一怔,自眉眼只见浮上一层怒气,她没想到,墨家的长辈竟然真的敢做出这种事来。 庶七叔说得委婉,可话里话外意思在明白不过。如今以墨家的身份地位,什么了不起的员外,值当的让墨家上下的族人都作陪喝酒? 墨暖将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一路上一言未发,一直到了墨府门前,踏上墨府门前台阶的那一刹那,眸中腾起滚滚厉色。 早已逐渐泛黄的叶片挂在树梢上,秋高气爽的天,清风拂过,树叶缓缓飘落。 紫檀木的八仙过海雕花餐桌上,摆着精巧的琉璃叉子,叉子上是剥好了的葡萄,晶莹剔透。 一旁的丫鬟婆子们端着好酒好菜,一盏又一盏的倒着。 那象牙材质的酒盅散发着幽香,潺潺清酒被悉数灌入喉咙里,喝酒的人满意的咂着嘴,嘴边的胡须还沾着几滴晶莹。 墨册的媳妇笑了笑,眼角尽是褶子,“我们暖姐儿,这些年为了拉扯她弟弟妹妹,在闺阁里耽误到现在,比着长安城里的闺女是年长一些,但也是个掌家管院的好手不是?刘员外,我们做长辈的,也是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 那被称为刘员外的喜笑颜开,“是,墨掌柜的年岁是长了一些,但我这,嗐,我那两个孩儿的娘去得早,我做了好几年鳏夫,墨掌柜嫁过来也是续弦,论起来,我算高攀。”他端起桌上的酒盅,敬了敬墨册和墨册的媳妇:“我还怕委屈了墨掌柜。” 墨册向来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不声不响的和刘员外碰了杯:“我们家姑娘没别的,就是孝顺。非得看这自己的弟弟都成了家,这才安心。若依我来看,自然是委屈了。” 刘员外的笑仍然挂在脸上,刚要接话茬,眼珠子一转,皮笑肉不笑道:“是是是,长安城里的市井小民净会说一些腌臜话,墨掌柜这些年来一直在受委屈。不过老爷子放心,我是从来不听那些污言秽语的,别人哪里懂的一句长姐如母的不容易?” 墨册的媳妇听他这么说,心里反而不高兴起来。这刘员外分明是在拿墨暖这些年在外面的名声说事,以此作为筹码,眼下是争谈聘礼和嫁妆的时候,她哪里肯落人下风? 于是又清了清嗓子,慢悠悠的用叉子叉了一块葡萄:“市井小民懂什么?不过是看着这家酸那家。明白人谁看这些?” 她笑道:“就是前些日子,都还有来求亲的。说就看中了我们家长姑娘的更干聪明,还孝顺。可我家姑娘非要亲自操持他弟弟的婚事,说这样才对得起爹娘,要不,也就应了。” 六婶娘抿着一张嘴笑道:“不过咱们长姑娘也是有福气的,总算熬出了头,把隽哥儿带成了五品皇商。他弟弟成日里说要长姐享福呢,非要选一个门当户的,这不是孩子说玩笑话了?哪有弟弟帮姐姐择婿的?还是交给我们这些老家伙罢!” 说话间,几个婶娘就迅速交换了眼神,又道:“我们家当家的、二当家的、四姑娘的夫婿,那全都是官宦人家,依我说,刘员外家中没有什么人出仕,说句冒犯的话,一开始,还真没看上。” 刘员外的笑僵在脸上,却又厚着脸皮的哈哈大笑:“我得听听这后面的话。” “不过嘛……”六婶娘笑道:“看您年长几岁,经历得多,但家庭关系也算是简单。姑娘家家的,嫁个人不就图个踏实过日子?我们也只求暖姐的后半生能平平安安的,少操些心,过得舒心愉快就算是对得起她死去的爹娘了。” “对对对。”五婶子连忙道,“刘员外,我们可把话先说好了,可不能委屈了我们家暖姐儿。正儿八经的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一样也不能少。” 刘员外连忙起身,拱手作揖:“这是自然。”他低着头,“如此还是大槽大办为……” “为适宜”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墨册打断。墨册瞪了一眼五婶娘,道:“我们家不宜太过张扬。” 六婶娘尖利的嗓音听起来阴不阴阳不阳的:“大槽大办什么?怎么个大槽大办法?我们家嫡出四姑娘出阁倒是大槽大办了,嫁的是京兆尹府,那聘礼就浩浩荡荡好几条街。” 言外之意,是什么样的聘礼,配得上什么样的嫁妆,休想多占墨家一分便宜。 刘员外尴尬笑着:“我是不想委屈了墨掌柜。” 墨册一张脸看不出什么喜怒,他夹起一块鹿肉在嘴里嚼着:“刘员外太客气,何必称呼什么掌柜?既然要嫁人,也就不是什么掌柜了。她要是顾着那些铺子,还怎么管家理院教养孩子?等她嫁了人,手底下的东西自然是都留给她弟弟。” 言外之意,是墨暖名下的所有铺子盐庄田产,一个都不会陪嫁过去。 刘员外的脸当时就僵住了。他清了清嗓子,连笑意都冷了几分:“恕我直言,墨家长姑娘主意大得很,未必能闲得住。议亲这事,还是……” 话音刚落,就听见悠悠女声自屋外响起,“这是要给谁议亲啊?” 墨册的脸,兀的一沉。 一百四十三章 大闹一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墨暖一身名贵鲛鳞纱,阳光倾洒在她的身上,身姿婀娜,气度荣华。 皓白的手腕上带着一个翠绿的镯子,鬓发间是琳琅珠翠,眉目流转间,是令人惊艳的美。 只是这样的美,却从头到家没有一处是宜室宜家的温婉可人,反倒是周身散发着有一种格外张扬的气场,让人不可小觑。 她嘴边噙着一抹淡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微微上挑的凤眸甚至隐着几分凌厉,单单是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客位上的刘员外,就让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她不甚在意的走到席面,看着满桌的酒菜和坐上宾,投去询问的目光,可眼中意味,分明是对这一切悉数了然的威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都没有先开口回话的。最后还是墨册的媳妇,全场辈分最大的站了起来,挽着墨暖的胳膊就要往屋外走:“你这孩子,大人们为小辈议亲,你露面不像个话。” 话音刚落,那刘员外悠悠起身,眉眼含笑,拱手作揖:“这位便是墨掌柜,早就听说墨掌柜的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当得起女中豪杰。” 墨暖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胳膊从墨册媳妇的手中抽了出来,转身闻声看去,含着似笑非笑的笑意,神态自若所有的一切都滴水不漏,跟往日一样的周全:“见过刘员外。” 众人一听,脱口而出:“你认识他?” 墨暖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认识,这两年给怡红院、被看招、桂音班的行首、倌儿们送头油时,听过刘员外的名字。” 刘员外当即脸色一讪。 墨暖却浑然不觉对方的尴尬,继续道:“不知艳春姑娘如今可好?说起来我还要谢谢她,当初我从波斯进的一批头油,还是她推荐给了行首们,才引得长安城里那么多秦楼楚馆都来订呢。” 她笑了笑:“一直说要登门拜谢,可后来员外帮她赎身纳回了家,我恐冒犯打扰,也不好再去。” 众人听见这话,脸色各异,那六婶娘最是机敏,当即查出话头不对,于是一笑:“今儿来时还说我院里有些东西要规整规整,我出来久了空下面的人弄不清楚,我就先回去看看。” 话罢,放下筷子拉这墨暖的六叔就往外走,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墨册其实并不在乎刘员外纳过什么小妾,只要他在外风评尚可,墨家也能压得住,最重要的是只有财力没有权利,即便墨暖嫁过去,也没有什么夫家可仰仗,翻不出什么风浪,才是最重要的。 他一心急着把墨暖嫁出去,可眼前的局面,只怕会激怒墨暖,闹出什么不可控的事端来,于是只能阴沉着一张脸,装作对刘员外不满的样子,冷声:“刘员外,我们墨家还有事,您先请回。” 刘员外正欲编一编,一抬眼,看到墨暖漆黑的眸子里散发着骇人的冷意,明明是在笑着,却让他觉得脊背发凉。于是连忙拱手作揖:“在下告退,在下告退。” 心中暗悔,这样一个有着泼天富贵的亲家,就这么丢了。 然而刚迈开步子,一个胳膊就挡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一抬头,看见墨暖悠悠笑着,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墨家哪有赶客走的道理呢?” 她缓缓拉开一旁的座椅,挑了挑眉,朱唇轻启:“请。” 墨册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墨暖。” 墨暖却恍若未闻,她莲步款款,走到主位旁,拉了个座椅悠然坐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面,“不知刘员外,来墨府,议的什么亲?” 此话一出,刘员外一怔,这才意识到这事墨暖并不知情,再看眼前的气氛,他的语气也慢了下来:“不知墨家诸位长辈,叫刘某人来,是议的什么亲?” 空气中有那么一瞬的凝滞,墨暖纤纤玉指轻巧的剥开一个葡萄,送到嘴中,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见众人都没有言语,她兀的一笑:“我前些日子看了个戏文,如今倒是应景”她偏过头去,眼风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刘员外的脸上:“不知员外有没有兴趣想听?” 那员外讪讪地笑着,不知墨暖到底是何用意,如坐针毡,也只能尴尬地点着头:“要得,要得。” 墨暖纤柔的指尖捏着精致的玉叉,叉了一块一个琉璃碟上粉嫩的桃肉,悠悠送入口中,嚼了两下咽下。才不慌不忙的哼起了戏文里的调子,那声音明明是婉转动听,可听起来却是不阴不阳。 只见她悠悠笑意如一汪春水荡开,声音缥缈似山水间的雾:“谁知那道也自痴心妄想,魂颠梦倒,分明是癞蛤蟆想着天鹅肉吃。” 《平妖传》第五回。 刘员外的脸色当即就挂不住,正要发作,却看见墨暖眉目间皆是厉色,她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给我打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刘员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突然挨了一道重重的巴掌声,力道之大让他登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女使。 柏酒怒目而视,手甚至都还没完全落下,仔细一看,掌心通红,可见其中力道。 五婶娘捂着嘴:“哎呦我的天爷啊……” 墨暖冷笑道:“刘员外,刘田见,若你以后还能在长安城待,我便不姓墨。” 刘员外一惊,竟没想到墨暖知道他的名字,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极为恐怖,自己站在这里,却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可男人的尊严让他恼怒万分,顾不得理智,于是抄起一个碗碟就往墨暖的身上用力一扔,嘴里破口大骂:“你个搞破鞋的……” 话还没说完,墨暖就那么直直的站在原地,连躲也不曾,一字一句:“听说你那病重的母亲很宝贝你那两个儿子。” 刘员外当时愣在原地,寒毛炸起。 而扔过去的碗碟,早就被柏酒上前一步护在了墨暖的身前,挡了个干净。 一百四十四章 滚出长安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都不曾想过这墨暖对刘员外竟然了如指掌,一时间无法判断这二人是早有交集,还是墨府这段时间所有瞒着她操作的一切,她早就心如明镜。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事,这纯属歪打正着。 早在出入长安时,墨暖就已经搜集整理好了这长安城的花名册,略微有些门面的人家,都记录在册。 不为别的,只为了投其所好,以备所需。 半晌,刘员外冷声道:“我和墨掌柜素无交集,墨掌柜何以对我家中情况了如指掌,我倒要怀疑你们墨家打算好了黑吃黑,引我入圈套。” 墨暖浅浅一笑,轻抬手扶了扶鬓角:“刘员外不必上纲上线。你自己揣着的那点小心思就没必要让我拿出来了,没得脏了人眼睛。” 眼底是幽深冷意:“送客。” 刘员外只能拂袖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墨册冷着一张脸,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气得连胡子都在抖:“墨暖,你想要干什么。” “我倒要问问,您老人家打算干什么。” 墨暖平静的对上墨册的视线。 墨册的媳妇连忙上前,帮她抚背顺着气:“别动这么大肝火,有什么话慢慢说。”示意一边的几个婶娘,赶紧说话缓和气氛。 那五婶娘哎呦一声:“这不是好心办坏了事,那刘员外看着老实本分的一个人,谁想到满肚子花花肠子。暖姐儿啊你放心,咱们墨家绝对不与昌女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墨暖笑了笑:“这是自然。”话罢,偏过头去对柏酒道:“放话出去,让那个刘员外,滚出长安城。谁家若与他做生意,就是与我墨暖撕破脸。” 柏酒福身,“是。”话罢,抬起脚步就往屋外走,墨册的媳妇哎呦一声,“这是要干什么,快站住。” 可柏酒却连半分停顿都没有。 四房的一看,互相递了个眼色,那四房的婶娘撇了撇嘴,却还是端着一张笑脸上前拦着柏酒:“你这孩子,你家姑娘这就是在气头上,你也拎不清不成?” 柏酒一字一句:“不知哪里不妥当?还请大娘子指点。” 五房的一拍大腿:“真要把这话放出去,以后全长安城,谁还敢娶你家姑娘,你还能真叫墨暖当一辈子老姑娘不成?” 四房的连忙接话:“这个事,我们提点提点媒婆就行了,真闹出去,你家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得了?有人上门提亲,她却要让人滚出长安,这算什么?” 柏酒望向墨暖,只见墨暖定定的站着,丝毫不为所动。 “我们家姑娘主意是大了些,雷霆手腕也不过是为了在男人堆里立足,却也从来没有主动生过什么事。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什么狗头嘴脸的员外,就想觊觎五品皇商的亲家,想攀我们掌家姑娘的亲,让她当续弦当后娘,还要和changji共事一夫,这样的事,若我们家姑娘忍气吞声了,岂不是是昭告天下,人人都能骑到她头上来?什么臭鱼烂虾都可以踏墨家的门槛?” 柏酒将拉住自己的四房夫人的手拨开,道:“大娘子多虑了。对付一个小小的员外而已,我们姑娘这么多年在长安城若没点真本事,怎么拿捏住那么多精明算计的掌柜。” 话罢,不由分说,直直的向外走去。 墨册大喝一声,声音低沉浑厚,带着老人特有的中气:“我看谁敢出这个门!” 他的拐杖猛地捶打地面,发出沉闷的重响,年纪大了,连带着胸口起伏,仔细一看,胡子都在颤抖。 几个小厮连忙上前,一双手伸出去也不是,不伸出去也不是,就这样拦着柏酒的去路,可眼光却怯懦的很。 柏酒一愣,没想到才短短几个月,墨家的下人竟然敢对着墨暖行事。她一双眸子冷冷的盯着他们,那几个小厮变得更怂,连拦路的胳膊都没能伸直。 墨暖见状,冷笑一声,“我看谁敢拦她。”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巴掌落在了拦路小厮的脸上,柏酒抖了抖有些泛红的手,一字一句道:“让开。” 墨册怒道,指着柏酒:“混账东西!把她给我捆起来!” 然而没有人真的敢上前,却也不敢放走柏酒。一时间众人僵持,谁也不让步,场面十分难堪。 墨暖乌黑的瞳仁透着冷意,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自远处传来一个男声,“我看谁敢!” 定睛一看,墨隽正大步流星的踏入院子,身着墨黑色云鹤图样披风,上面刺绣针脚绵密,栩栩如生。 走到那群小厮和柏酒的面前,脚步一顿,眼神冷冷扫过,那群小厮连忙低头让开。 柏酒见墨隽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想到如今的场面,脸色依旧冷着,淡淡的福了一礼,“奴婢告退。” 言外之意,是墨暖吩咐的事,她还是要去办。 墨隽嗯了一声,走到墨暖面前,“长姐。” 下一瞬,啪的一声,清晰的巴掌印就落在了墨隽的脸上。 众人惊愕,当即站起,惊慌的看着墨隽脸上的红肿。那力道之大,使他硬生生被打的偏过头去。 而面前的墨暖,冷着一张脸,眸子里浓重的怒气,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墨隽却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眉敛目:“长姐息怒。” 一旁的丫鬟小厮们吓得腿都发软,在外面众星捧月的皇商,墨家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就这么当着众人跪下双膝,他们还要站在一旁围观不成? 几个机灵的,连忙也跟着跪了下去,将头低的就差埋在地上。 有一个跪下去,其他人也跟着得了解救似的赶忙跪下,通通低着头,看也不看。 墨册见状,恨铁不成钢的咬着牙,连手都在颤抖:“五品皇商!!怎可如此轻易就跪!” 他的龙头拐杖狠狠地在地上捶着:“你是墨家家主,墨家当家人!” 墨昭的声音响起:“墨家当家人,墨家家主,也是长姐一人辛苦拉扯大的。” 他自屋外走进来,面色平和,直视众人:“长姐的婚事,不劳诸位长辈费心。想必诸位院中还有许多事要忙,就请回。” 四房和五房的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只恨那六房的太精明,早就看出苗头溜之大吉,不至于现在被小辈们打脸。 一百四十五章 三弟妹,你没管好家 他请抬了手,“爷爷累了,我差人扶着爷爷回去。”话罢,几个小厮就上前,不由分说的就搀扶起了墨册往外走。 墨册心知肚明,在挣扎也毫无意义,痛心疾首的回了自己的院子,一扇门紧紧的闭上,在屋里哀声哉道。 “这隽哥儿和昭哥儿,太听墨暖的话了,将来,若是……” 叹气声隐在那扇门之后,絮絮低语,不为人知。 而另一边的宴客厅,墨暖理也没理跪在地上的墨隽,拂袖而去,脚步极快。刚穿过抄手游廊,迎面撞上了谷昭歌,正带着丫鬟婢女匆匆往厅堂赶。 二人险些撞在一起。 谷昭歌看到墨暖那张冰冷的脸,一愣:“长姐……”她的帕子在手里紧紧地攥着,反应过来后,满目交集:“长姐,官人就在回来的路上了,你别急……” 墨暖轻飘飘的揩了她一眼,朱唇轻启:“你官人来的时间倒是凑巧。” 话罢,径直向前走去,漆黑的眸子中丝毫没有谷昭歌的半分身影。 谷昭歌僵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不远处有两个墨黑色的身影正疾步赶来,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夫君墨隽,和二哥墨昭。 她连忙出声,一句“官人”都没说完,墨隽就视若无物一般,与她擦肩而过。 谷昭歌的脸色极其难看。 墨昭则顿了顿脚步,一贯是那副温和的面庞,只是这一次少了几分笑意,他一字一句:“三弟妹是墨家的当家大娘子,管家主母,须知这府里大大小小应当了如指掌才不会生乱。这媒婆成日出入墨府,长辈们设宴款待员外,三弟妹竟然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他微微颔首:“三弟妹可要再辛苦上上心的好。” 话罢,转身离去,紧跟着墨隽的脚步,往墨暖的院子方向而去。 留她一个人在原地,连句辩解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谷昭歌一脸颓然,这事,显然被他们看穿了。她一双好看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在心中思索半天,对着自己的陪嫁丫鬟低声道:“偷偷在西角门备一辆马车,咱们回娘家一趟。” …… 墨暖的院子。 门吱呀一声打开,墨暖冷着一张脸,坐在桌前,手中端着一盏花茶。见墨隽和墨昭来,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墨暖的这幅样子被墨隽悉数收入眼底,默了一默,膝盖稳稳当当的跪在了地上。 屋内一派静谧。 墨昭站在一旁,“长姐,这事,我们确实不知情,阿隽也是今日才刚知道的。” 墨暖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道:“这么说,倒是我冤枉了你们,打错了人。没想到是怪不得你们的。” 墨昭被怼的语塞,知道墨暖还在气头上,只得跟着跪在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三人寂静无声,墨暖不打算开口说话,墨隽也不打算起身,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墨隽终于稳不住,开口出声:“阿隽让长姐受委屈了。” 缓缓抬头,对上墨暖的眼睛:“我保证,绝无下次。” 墨暖漆黑的眸子映着墨隽坚毅的面庞,终于松动:“你有没有想过,今日若不是庶七叔于心不忍,偷偷通知我。墨家收了聘书,若我执意不嫁,不仅名声尽毁,那刘员外完全可以拿着聘书去状告墨家,整个墨家就算不脱一层皮也要一身的膻。若我嫁了,阿隽,凭什么?” 她凭什么要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墨隽的眸光闪过一丝冷意,他缓缓起身:“这事是阿隽对不起长姐,我会给长姐一个交代。” 话罢,转身离开了墨暖的院子,径直向自己的院里走去。 墨暖看着跪在一旁的墨昭,道:“你也起来。” 墨昭起身,仍然是低着头立在墨暖的面前,想了想,又开口:“阿隽他其实,大半个月都是早出晚归,对府里的事却是不甚清晰……他绝不知情。”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我知道。但这事是他的责任。”话罢,将手中的茶盏搁置到桌面上,头也不回的起身向外走去:“无事,我不会再回府了。” 墨昭刚要出声,却觉得任何的话语都苍白无力,一个音节都蹦不出来。张了张嘴,最终垂下了手。 墨暖的背影逐渐远去,以前总觉得那肩膀可以承担整个天际,坚韧而又可靠,如今看起来,只觉得寂寞而又单薄。 谷府。 谷昭歌的马车悄无声息的停在了谷府东边的一扇小门,陪嫁丫鬟敲了敲门,开门的小厮看见来人,一愣:“姑娘回来了?” 陪嫁丫鬟皱着眉头,“张扬什么?还不快让开。”话罢,连忙搀扶着谷昭歌进去。 轻车熟路的找到了谷府主母的院子,那谷大娘子看见自己的女儿回来,一愣:“你怎么回来了。” 谷昭歌登时语塞,低下头去,“娘,我……” 谷大娘子旋即意识到不对劲,皱着一双眉头,将手中的袖帕放下,走上前去:“出什么事了?” 谷昭歌不知该如何开口,默了一默,将来龙去脉一一讲完,又道:“我……娘,若是从墨家当家主母的立场,从我官人的未来出发,他长姐墨暖要是能嫁出去,平息了这场风波,是最好不过的……所以我才,一直装作不知道。” 谷大娘子了然的点点头,拉着谷昭歌的手坐下:“你的发心是没错。昭歌,为娘当初便告诉过你,要和夫家一条心,但又不要完全一条心。有的时候郎君们的主意,未必清明。你能有这份主意,从长远来讲,是好的。” 当初谷家愿意把谷昭歌嫁过去,也是看着墨隽没有父母,只有一个长姐,谷昭歌没有需要伺候的公婆,日子也要舒心太平不少。 她皱着一双眉头:“只是没想到这个墨家长姑娘脾气这么硬,长辈们给她议亲是理之自然才对。” 这话反复思量,总觉得有不对劲处,她拉着谷昭歌的手:“墨家长辈什么反应?” 谷昭歌道:“很生气,可是也稀奇,他们从始至终都生怕漏出去风声,好像生怕墨暖知道似的。” 谷夫人忙道:“这不对。你夫家那个长姐,这么多年都不曾议亲,拖到现在一个老姑娘,其中必然有问题。” 一百四十六章 谷昭歌,你高兴了? 屋内的瑞兽香薰炉正升着袅娜的烟,香气丝丝绕绕,谷大娘子摇摇头:“女儿,这事你操之过急了。” 谷昭歌也终于意识到她疏忽的关节所在,是啊,墨暖这么多年从未议亲,难道只是因为爹娘死了没有能做主的人?以墨家雄厚的财力,就算墨暖的名声在长安城里不那么宜室宜家,却也还是能说得上一门体面的亲事的。 她懊恼道:“是我的错。官人的长姐待我很好,为了让我名正言顺的管家,还易居青梅坞别住。自从嫁到墨家,长辈们都对我礼遇有加,官人也是个亲厚的。我这管家主母做的顺风顺水,这才大意,竟以为自己真的掌握了墨家。” 实际上,她也只看到了墨家的冰山一角。 平静的海面下蕴藏着什么样怪物,谁也不知道。 谷大娘子面色平静,伸手拢着女儿的秀发,温声道:“你夫家那个长姑娘,是个通透的,不会因为这个事怪到你时身上的。想来你夫君也不会因为这事为难你,毕竟是我们谷家的女儿,本来就是你低嫁。” 谷昭歌却依然不能放心:“你不知道,今日我掐着时辰差人去找官人,谁知道官人刚一露面,就被他长姐扇了一巴掌。” 谷大娘子眼睛一瞪:“什么?” 谷昭歌叹了口气:“听说,官人当即就跪下了。再后来,满屋子的丫鬟乌泱泱跪了一地,墨家的长辈全都被半推半搀扶着''请''出了屋子。”她紧张地握住自己母亲的手:“娘,官人的长姐肯定是发了大脾气了,也早就料想到是我一直没有通报,这该如何是好啊……” 谷大娘子蹙着一双眉毛,沉吟道:“不慌。就咬死以为这事大家知道,再说了,长辈给小辈议亲,难道还要小辈自己点头同意才行么?本来就没这样的规矩。你一个当媳妇的,还要打听附加长姐婚事不成?” 她睨了一眼谷昭歌:“你是堂堂四品官家的嫡出女儿,怎么嫁过去怕成这个样子?就为了这事专门回娘家?” 她甚是不满,只觉得自己从前把女儿养的待人接物楚楚大方,怎么嫁到墨家去,这么担不起事,事事琢磨人眼色起来? 谷昭歌将头枕在自己母亲的膝头上:“女儿也不知道,只觉得墨家长姐虽然待我是一副极为宽厚的样子,可女儿总觉得,她是个让人忍不住忌惮的主顾。” 母女俩闲话了一小会儿,谷大娘子就赶紧催促着谷昭歌回去,生怕回来时间长了让人觉得不对劲儿。 谷昭歌也只能依依不舍的又回了墨府。 本以为这趟娘家回的是悄无声息,可一回自己院子里,却看到墨隽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身旁是他的贴身长随,常年在商帮里给他打下手的。 “刘员外的家的那个从秦楼楚馆里赎来的姨娘,贱籍出身,身契在刘员外手里,可籍契应该还在老鸨手中。你去跟桂音班的老鸨买来。”墨隽见谷昭歌回来,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 他缓缓地转着自己手上的墨玉扳指,这几乎是习惯性的动作,可谷昭歌却一眼看出来,这是他不高兴时才会有的习惯。 墨隽继续道:“籍契拿到手后,即刻告到学政,说他私德败坏,销掉他的员外身份。另外再告诉东城的振邦商行,与刘员外签的所有的契约,从他那里订的所有蔬果,一并退回,我们以刘员外定价的六成。违约的钱两我来付。” 长随小厮飞快的看了一眼谷昭歌,似乎不情愿她听到这话,犹豫道:“可是咱们的田庄的蔬果今年供量都已经签好了定数,就算有剩余,也不足以应付振邦商行的量……” 墨隽丝毫不为所动,神色冷淡,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谷昭歌:“从别的田庄里收。亏损多少,记在我头上。” 谷昭歌心中一惊,知道这是墨隽要为墨暖出气,不惜代价报复刘员外。于是只能默默走到一旁倒了一盏茶,温声道:“别生气了,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刘员外,将他赶出长安城就是。” 话罢,将茶盏轻轻推到他面前:“这样的腌臜户,实在是不配入眼。”她对上长随小厮的视线:“只是有一点,万不可走漏风声,说这事与长姐有关。之前的媒婆也要打点好,否则将来传出去,怎么解释的清人家不过是有意求亲,就被我们如此针锋相对。怕是会累及长姐名声,将来议亲只会困难。” 这话说得十分中肯,立场态度也表现的很是明朗,本是一个自己铺台阶的话,可墨隽的神色始终淡淡的:“何时说长姐要议亲了?” 谷昭歌一愣,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女人家哪有不嫁人的,又想到这场风波,只能装傻到底:“这……长辈们不是说要给长姐议亲?这个不成,不还得再仔细挑挑看?” 话罢,脸一红,“我一个小辈,是不太合适谈长姐亲事的,什么人家还是得长辈们掌眼说了算……”做足了守礼数的样子,又对着长随小厮叮嘱道:“但你们切切要保住长姐的名声。” 这句话,既解释了为何府里上下都在给墨暖择婿,而她始终没有提及过一句。 本来就轮不到她插话。 墨隽自然听明白了谷昭歌是什么意思,既没有信,也没有不信,只是仍然没有看她,话却是说给谷昭歌听的:“以后无论什么人,但凡有人上门提亲,但凡有人张罗着长姐婚事,一字不落的都禀报给我。” 谷昭歌悬着的心终于松了口气,知道这是墨隽不再计较这件事,与此同时,墨隽对于墨暖婚事的态度反而让她开始在心中留了个疑影。 为什么不愿意墨暖嫁人? 为什么墨家的长辈为墨暖议亲,还藏着掖着不敢让他们姐弟知道? 她一定要查出来。 “长姐消气了吗?”谷昭歌问道,“我去小厨房做点菜,长姐好容易下山一趟,今晚可以好好聚一聚。” “不必了。”墨隽静静地看着她,“长姐已经回园子了,说以后不回来了。” 墨隽面沉如水,在这深秋的傍晚平添了几分寒气,他一字一句:“你可高兴?” 一百四十七章 墨隽大闹员外府 谷昭歌嘴巴一抿,半耷拉着眼皮:“官人放心,等长姐的气消了,我亲去请长姐回来。” 她低着头,唇瓣咬的微微泛白:“我知道官人怪我,这事到现在我才知情,没管好这个家。可是官人,长辈们给长姐仪事,本就不该是我打听过问的……我一个新妇,管着偌大宅院,没有长姐那样的雷霆魄力,这一大家子全都是长辈,我……” 墨隽没有争辩,他望向院外,“我长姐从小承担了太多不该承担的,如今我只希望她过得快乐自在,随心所欲,不受任何人束缚。” 谷昭歌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 这样的小道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在长安城迅速扩散着,起初说是刘员外上门提亲,反被墨暖破口大骂。 墨家长辈各个脸色铁青,却无法降服住一个墨暖。 世家贵族的夫人以墨暖为耻,觉得她私德败坏,滑天下之大稽。连带着墨芊,往日里门庭热闹,总有宴会席面请她过去,如今却连请帖的影子都见不到了。 沈府老两口语重心长:“近日你母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你还是躲一躲的好,我们沈家的门楣,不宜与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扯上联系。” 一连三日,墨芊都闭门不出。反倒是墨暖,日日出现在大众面前,今天不是去这个商行谈生意,明天就是去那个仓库盘库存。 终于,刘员外纳的小妾的籍契被墨隽亲自拿着告到了学政,当天下午,一队敲锣打鼓的人马,打着快板,敲着锣,从内城喊道外城,一路走到刘员外的府前,吹吹打打,嘴里全是三句半和俏皮话组成的诗句。 大抵意思,是讽刺长相平庸,家底粗俗,却贪图女人嫁妆,拎着几箱子墨家垫脚都不用的金银珠宝,想要墨暖的青梅坞和名下田产做嫁妆,当后娘。 “主板打,啪啪响,听我把员外夸一夸……” “癞蛤蟆,真能想,盯着天鹅来做梦……” 刘员外气的浑身哆嗦,提了把刀就从府里冲出来要砍人,学政的人却到了场,当场宣读销毁刘员外的员外郎官籍。 也不知从哪里涌出来那么多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的开始起哄架秧子,刘员外啐完这个啐那个,跑下台阶时,被自己的衣摆绊倒,摔了个狗吃屎。 百姓当即笑作一团,墨隽自人群中缓缓走来,一旁看热闹的人就像是说好了一半,默契的腾开一条道,站在两侧。 一双蜀锦绣的鞋,停在了刘员外两米开外前的距离。 墨隽眸子幽深,皮笑肉不笑道:“我墨家一脉福薄,当年吾不过八九岁,吾妹最小的不过三四岁,我们接连丧父丧母,是我长姐,单薄身躯,撑起了整个墨家,教养幼弟幼妹,如父如母如兄如姐!” “如今,我们兄弟姐妹累及长姐至今未嫁,不是为了让你这种腌臜户借机羞辱的。你纳秦楼楚馆的人为妾,还妄想让我长姐做续弦,大言不惭贪图墨家嫁妆,气得我族中长老卧床不起,我长姐垂泪不断,若我今日不为我长姐出气,岂不辜负她这么多年的恩情!” 墨隽话里话外将一切说得明朗,在场的人皆明白这所谓的“真相”,有信者,有疑者,皆交头接耳,讨论声不断。 “诸位乡亲父老,墨家多谢诸位为我长姐仗义执言,我墨隽,在杏花楼摆流水宴席五天,答谢诸位今日拔刀相助,匡扶正义,不让此等恶人欺辱寡女,见者有份,听者有份。”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眼中兴奋者皆蠢蠢欲动,谁还计较传言真假?事情真假?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一个正儿八经的皇商,一个连员外官职都被摘了的平民,该站在哪方,百姓自由掂量。 各个呼声不断,“墨家长姑娘秀外慧中,通情达理,那是长安城都知道的!” “墨家姑娘拉扯那么多弟弟妹妹,才耽误到现在,孝顺至极!” “墨家掌柜我曾经打过照面,那气度荣华,怎么会是胡搅蛮缠不讲理的!” …… 人人见风使舵,不断高歌。 “只是……”墨隽眼风一转:“刘家的亲朋好友,恕不接待!”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谁要是与刘家交好,谁就是他墨隽的敌人。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 刘员外面如土灰,他不明白,明明是墨家长辈要议亲的,话里话外也都是在商量嫁妆聘礼的事,怎么就成了他贪图了? 可墨隽早已转身拂袖离去。 这场戏码闹的是极为轰动,多少达官贵人都听说此事,只觉得墨隽行事有些张扬太过,将那刘员外一家逼得四周都无近邻,多年的生意也全被截断,眼看着人人喊打。 宋樟吊儿郎当的看着台上的戏曲,状似不经意,可眸底却腾起一丝厌恶。一旁的第五非明瞥了宋樟一眼,朗声道:“他墨隽当年才多大,墨暖又当姐又当妈,给他张罗了那么好的亲事,家里的弟弟妹妹都有好出路。墨家四姑娘嫁的是什么门户?墨隽娶的哪家姑娘?难道是墨家那些旁支亲戚给张罗的不成?必定是那墨暖殚精竭虑纵横谋划的,如今一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员外,上门欺辱,墨隽还不站起来为她长姐出气,岂不枉为人。” 她顺手抄起一把瓜子:“这要是我,打断他两条腿,把他送到秦楼楚馆当龟公,才算是报答了姐姐的养育之恩。” 赫赫威名的女将军都为墨暖说话,谁人还敢唱反调?于是连连称是,将这份道理啃得很是明白。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开始称赞墨暖的妇德,是女德之典范。 竟没人再说墨暖是有失体面,成日里混在男人堆里不干净了。 就连多少贵妇人的席面,都不忘了宴请墨暖,就算墨暖人没有到场,也要夸上一夸。说她小小年纪拉扯幼弟幼妹,实在难能可贵。 曲水流觞席悠悠荡荡,螃蟹宴办的正热闹,温雁槐坐在一旁的席位上,手中正拿着一个琉璃叉子,上面叉着一块细嫩白净的蟹肉,刚要往嘴里送,听到众人夸赞,手中的叉子又放下了。 “是啊,那墨掌柜,自然是好的。” 一百四十八章 媒婆闯入 孤鸦寒月,墨暖一个人坐在青梅坞的沧浪亭里,对着满池秋水,脚边是一坛又一坛的酒。 墨隽这些日子对刘员外的围追堵截她当然早就听说,她心知那是墨隽在为她出气,也是变相的表态度。 论起来,刘员外不过是个倒霉的炮灰,遭此下场,算是有些冤屈。 她只是觉得,宋怀予同在长安城中,听见这场闹剧,她又要丢人了。 她总是矮他一截的。 也不知过去多久,身边坐下一个身影,墨暖静静道:“夜深露重,专程来讽刺我的?” 宋樟的声音悠悠响起:“你两个弟弟心中不安顿,想来青梅坞接你回家,又恐你心中火气未消,请我来当个说客。” 晚风从人的发梢间穿过,落在肩头,墨暖丝毫不为所动:“宋樟,我不想回去。” 宋樟毫不意外,却没有急着劝她,只是声音温柔了许多,像是再讲别人的故事一样低语: “我从墨府出来的时候,经过你二弟墨昭的院子……内墙里争吵声不断,瓷碟玉碗摔落在地的声音噼啪的响。” 女人的怨哭声夹杂着男人的叹息声如阴天小雨连绵不休,墨暖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又怎么了?” 宋樟道:“墨昭似乎对自己的一妻一妾很是不满,质问他们为何府中上下都在给你议亲,却为何没人告知他。” 她仰头看了看挂在天空中的那轮孤月,带着入冬前的萧瑟孤零零的挂在天上,照向大地的银辉都带着几分冷清之意,墨暖不禁一叹:“万般重担都是我承起的,为何他们还要吵闹不休?” “墨昭也真是,他何必多此一举?他那妾室詹几枝心中对我有恨意,这种事自然与她无关。至于正室妻子沈氏,没了我,偏帮詹几枝,她早日坐稳大娘子的位置,有何不可。” 宋樟的眼眸微不可查的一动,对这份淡然些心疼,嘴张了张,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月光斜斜的洒在墨暖的发间,她看了看宋樟:“我不回去,也不会怎么样,我只是眼不见心不烦。” 让她彻底寒心的,是墨家的族人,那些叔叔婶子,和墨家长老墨册。 虽然不是墨暖的亲爷爷,可也是墨暖亲爷爷的亲兄弟,一家子骨肉连着筋和着血,何以,到成这种地步。 夜凉如水,宋樟十分想问,想问问她为什么,她要在墨家受这种待遇,可墨暖只字未提。 也不知过去多久,二人一起坐在亭子里望着池水宁静,一言不发。 良久,宋樟从怀中拿出一根骨笛,那笛子上的气孔研磨的精致圆润,然而通体散发的光泽,有着隐约的凛意。 漆黑夜色,呜咽低沉的笛声响起,听起来苍茫而又萧瑟,却又不尽然,墨暖静静地闭上眼睛,听到了几分酸涩和畅意交杂。 那酸涩是应了墨暖的心境,畅意,是宋樟的姿态。 一曲终了,宋樟看向墨暖:“回去,你是最不该离开墨家的人,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写着你的名字。” 墨家长辈不疼你,总有人会帮你还回去的。宋樟将这句话隐在心底,没有宣之于口。 话罢,起身向外走去,天边稀疏的星子闪着,秋风拂过宋樟的衣摆,吹动了他的发梢,留下一个潇洒而又坚毅的背影。 墨暖沉重的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翌日清晨,谷昭歌的马车早早地就停在了青梅坞,没一会儿,墨暖就坐上了马车,回了墨府。 偌大家宅,静谧无声,所有的亲眷都像是说好了似的,待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不出。 墨暖眸光一凛,不知为何,在踏上墨府门前石阶前的那一刹那,心中突然骇浪惊起,一步一步,她愈发凌厉。 她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风,那之前的颓然之气豁然消失,墨家好像是一个天然的战场,踏进来,她就有无穷无尽的斗志。 墨暖迅速地召集了墨家族人,说是要一个解释。 柏酒的通知下达的阴阳怪气:“也不知老爷子歇好了没有,前些日子的事总得给我们家姑娘一个解释不是?正经嫡出的长姑娘,墨府的管家,怎么就要嫁一个粗鄙的员外郎为续弦,给人当后娘了?” 墨册气的胡子抖动,瞪着一双眼睛,“这是来……” 话还没有说完,柏酒面色如常,声音却稳稳当当的落在墨册的耳朵里:“这是来要说法了,老爷子准备好说法,就去议事堂。” 话罢,转身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六房的、五房的、四房的、三房的……全都叫了过来。 墨暖端坐在主位上,下颌线锋利而又流畅,眼神中尽是不可亲近的冷意。看得让人害怕。 待众人都坐定,她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唇枪舌战。 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指责她这些年专横霸道,身为女子,却忤逆不断,极为不安分。 那点子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六婶娘尖利着一张嗓子:“长姑娘好大的威风,咱们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能培养出皇商的儿子来撑腰撑场面,由着一个小辈蛮横欺凌。我倒是不知道了,自古媒妁之命父母之言,我们长辈帮你说亲,还说出罪过来了。来来往往的,还不快给长姑娘磕个头赔罪?” 墨暖皮笑肉不笑:“我和诸位长辈之间那些事,就不必挑明了说?听六婶娘这个意思,倒是想从头到尾论个干净了?那也好,索性大家一桩桩一件件,从头开始论!” 此话一出,众人色变,墨册脸色难看的仿佛一滩乌黑浓重的水。这么些年,墨家人和墨暖的隔阂与间隙,不就是源于多年前,那场家主之争吗? 当时人人都没想到墨暖一个小丫头能那么不要命的闯出来,在那之前,哪有人管顾他们这一脉的死活。 各个凶相毕露,毫无忌惮。 墨暖的笑愈发的狠辣,她抄起手边的琉璃茶盏猛地往地上一掷:“来啊!算账啊!” 然而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吵吵闹闹声不断,眨眼间就有一个媒婆打扮的人窜了进来,身后还是正在追逐的看门小厮。 媒婆就这么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拦也拦不住,她稳稳地站在墨家的议事堂,笑的如花般灿烂,“恭喜长姑娘,贺喜长姑娘!” 墨暖眼风一凌,心中腾起无限杀意,朱唇轻启,一字一句:“什么?” 一百四十九章 宋樟提亲 秋高气爽,太阳高高的挂在天边,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蜿蜒数条街,那媒婆猛地甩开小厮来拉自己的手,理了理衣服,大红绣了牡丹的手帕一甩,满脸堆笑:“宋敬大人的大公子宋樟,那可是一表人才啊。宋樟公子说了,只要您点头,多少的聘礼他都娶!” 墨暖立在原处,灵台轰的一片炸开,整个人如五雷轰顶般说不出一字一言来,柏酒当场愣住,眼睛瞪的大大的,不可置信道:“你说清楚,是谁?” 媒婆喜笑颜开,声音高了好几层:“宋敬大人的大公子,宋樟!不一直没有婚娶吗?长安城里多少姑娘眼巴巴的望着呢。墨姑娘好福气啊!” 柏酒猛地回头,发现墨家众人面色都极其精彩,谁都没反应过来。而墨暖,更是一个酿跄,身形一晃,先写不稳。柏酒眼疾手快的扶住,而墨暖,久久不能回身。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脑海中不断反反复复的重复着这个名字,嘴巴微张,就连呼吸都变得凝滞,秋水般的眸子,没有半分凝聚,人已经恍神。 几个婶娘倒是反应迅速,几个眼神变换之间,迅速地肯定了想法。五婶娘当即起身,将媒婆迅速拉到厅堂内喝茶闲聊。几个爷们男人也是窃窃私语,打量那批聘礼和墨暖的神情时,仿佛在打量一个待价而沽的珍品。 只有墨册,眸色阴沉的不像样。 “既然如此……这聘礼我们就……”墨册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却被墨暖厉声打断:“还烦请您将聘礼送回去,我不嫁!” 满堂惊愕。 墨册漆黑的瞳仁中升起怒色,几乎下一瞬就要出声斥责。可墨暖的脸上却比他先腾起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威严,她的眼神如疾风般扫过每个人的脸庞,最后谁也不搭理,只看向喜婆:“宋公子下的礼太过唐突,奴家心中惶恐,还是先退回去罢。” 媒婆一愣,从没接过这样的差事,但她脑筋转的飞快,连忙看向一旁的长辈:“长姑娘这是羞急了说气话呢,放心,这事长辈们定就可以了。” 可没想到,下一瞬,柏酒忙不迭的上前递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辛苦您了,婢子送您。” 柏酒半搀扶半拉着的将喜娘拽出去了门外,递了个眼色,一旁的小厮一拥而上,连一个让喜娘开口说话的空都不留,随即关上了墨家大门,吱呀一声过后,就是满地的沉静。 “墨暖!你太不懂事!宋家是什么身份!如今人家愿意娶你过去,是你几十年修不来的福气,否则以你如今的年龄和长安城里的名声,还能嫁给哪家大户门楣?”六婶娘气极,破口大骂。 “你不嫁人,我们家姑娘还要嫁人呢!墨家女儿这样的名声在外,你是要拉着我姑娘跟你陪葬不成!”她一声尖叫,当即就朝着墨暖扑过去,一时间,厅堂里乱的不像个样子。 墨暖也终于失去了理智,宋樟的聘礼让她一直以来紧绷的那根弦啪的断裂,多年来积压的委屈心酸喷涌而出,她尖声反驳:“我的年龄因为什么耽搁下来,怕是墨家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脸面提这件事!” 在墨家最风雨飘摇之际,如果不是墨暖凭着一己之力百般扶持和周旋,墨家如何能像现在一样顺风顺水。如若不是她在商场官场之中周旋,又怎么能在长安城里落下一个女强者、不宜家的名声。 “念着宋家的荣华富贵是?您别忘了,没有我,你们什么都不是,宋家更不可能认识你们!”此刻墨暖也是脾气上来,任谁劝也不听,二人竟然就这么撕扯起来,衣服首饰头发凌乱的不成样子。 “你的女儿是女儿,我就不是墨家的女儿吗?但凡你们有点良心,干不出逼着我嫁人的这桩事,我的婚事原本如何,墨家上上下下,有一人不知道吗!!!”她厉声质问,歇斯底里,那些从不触碰的禁忌,那些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伤疤,她猛然撕开,鲜血淋漓。 她从未有过这样凄厉的声音,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瞪着屋外的下人:“把聘礼都给我送回去!!!” 那些下人战战兢兢的抬起手搬那些聘礼箱子,刚抬起一个脚,墨家的那些族人就过去拦,墨暖怒道:“抗命者,乱棍打死!!” 整个墨家,乱作一团。 众人从未见过墨暖发疯的样子,墨册则深深得吸了一口气:“侄媳妇有失端庄体面,还不快把她带下去!” 六婶娘一愣,没想到,家中唯一的年迈长辈,竟然会向着墨暖。 她气急败坏,正要分辨,一张嘴还没把话说完,就被自己的夫君强行拉出了屋。而墨暖,满头发丝凌乱,发髻歪斜,双眼通红,呼吸急促,俨然是个疯子。 柏酒双眼通红,只觉得墨暖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她痛心不已,紧紧地跟着墨暖,生怕她下一瞬就崩塌如山洪。 墨册紧紧抿着的嘴终于开口,声音却没有往日的严厉,听得出是刻意压制后才能有的理智和声音:“暖暖,我知道,这么多年你过不去这个坎儿。可是,聘礼若是就这么送回去了,岂不是明着打宋敬的脸?我们如何能得罪朝中二品大员?” 此言一出,那些各怀心思鬼胎的族人终于反应过来,各个面色难堪,心生忌惮,那五婶子更是猛地一拍大腿:“刚才还把媒婆都赶出去了!快快快,快去追回来!指不定她那张嘴能说什么!” 话罢,起身就往外跑,要亲自去追媒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就连下人都怔怔的愣在原地不敢上前,谁也不敢送回这朝中要员的聘礼。 墨册拄着拐杖缓缓站起来,颤颤巍巍的走到墨暖面前,墨暖扬起下巴来直直的对上墨册的眼睛,柏酒紧张的上前一步试图挡在二人中间,生怕墨册下一瞬就扬起手打墨暖的巴掌。 然而没想到的时,墨册颤颤巍巍的伸出自己那老态龙钟的手,却是为了替墨暖拢一拢凌乱的发丝。 一百五十章 我不嫁 墨暖懵然。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憋着气,是墨家对不住你,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烈哥儿都……日子还是要往前看的。” 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墨暖竟然在墨册老爷子的眼中看到了长辈对晚辈的怜爱与疼惜。 “告诉爷爷,你为何不嫁?”他难得的耐心,循循善诱,“那宋樟,虽然早年名声荒唐了一些,可近两年来也十分进益,你们相识多年,也算知根知底,爷爷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你。” 他语重心长道:“好孩子,爷爷知道你是个陈年旧事,过去的,就过去。” 所谓的陈年旧事,指的是墨暖和宋怀予年幼时定下的那桩亲。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包括墨暖。 她如鲠在喉,定定地看着墨册,一句话也分辨不出来。 柏酒却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久违的亲情就这么在墨暖最脆弱的时刻出现,一定是最容易击溃防线的。她紧紧地搀扶着墨暖:“奴婢斗胆,敢问老爷子一句,方才若是我们家姑娘不在场,诸位长辈怕是直接就应了?” “我们是为了你好,所以心急了些。暖姐儿,这样好的姑爷,岂是天天都有的?”墨册的媳妇道。 墨暖却被柏酒的一句话警醒,她就要堤坝的心酸与委屈突然凝滞住,她缓缓看向墨册的大娘子,“为我好,还是为了更多地荣华富贵好,大家心里清楚。” 她冷眼看着众人,声音清冷:“这些聘礼,谁敢动一下,我保证,一定会有你无法承担的后果等着你。” 话罢,拂袖离去。 柏酒紧跟在后面,“姑娘,咱们去哪。” 墨暖脚步一顿,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她能落脚的地方。她的眸光闪了闪,“去……宋府。” 然而刚出府门,就看到宋樟的小厮正候在阶前,见墨暖出来,毫不意外,稳稳当当的行了礼,“墨姑娘,我们公子说,今夜青梅坞他必前往,姑娘不必去宋府寻她了。” 墨暖默了一默,点了点头,登上马车,悠悠荡荡,又回了青梅坞。 可长安城却谣言四起。 消息传的极快,长安城百姓平日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就围绕着这个再也没有消停过。可墨家和宋家偏没事人似的,任谁也瞧不出异样和消息来,只能让百姓们怀揣着好奇和窥伺之意,在私底下肆意的讨论着。 有说宋樟钟情墨暖多年,有他明里暗里扶持,墨家如今才蒸蒸日上,而墨暖现在攀上了更高的大树,看不上宋樟了。 有说墨暖手段厉害,勾引宋樟,才叫宋樟迷了心智,盲目下聘。而之所以没敢当当场应城,是因为惧怕宋敬大人威仪。 有说宋樟与墨暖因利而合,而墨暖胃口太大,所以才没谈拢,导致墨暖直接赶出了媒婆。 人多口杂,众说纷纭,什么样新奇的版本都传了出去,又都传到了墨暖的耳朵里。 “你说,这些谣言传的如此之盛,能传到我的耳朵里,就会传到怀予的耳朵里,是不是?”墨暖看着镜子,明明也就过去大半日,人却明显的憔悴了一层。 “姑娘,怀予公子……之前不是说他已经娶亲了吗。”柏酒犹豫着开口,伸出手替墨暖揉捏着额角,轻声道:“要不,见一见宋樟公子再说呢?” 墨暖一声不响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面容憔悴,就是眼神也黯淡无光,她能清晰的感受到生命力从自己的体内一点点被抽取,给她剩下如残羹剩饭一样的人生。 “我一心为了墨家,可墨家,真正能为我思量的人又有几个?”墨暖的声音充满了疲倦:“你瞧今日一听是宋樟下聘,长辈眼里冒出的那种精光,那种贪婪,那种恨不得即刻把我卖了去换取他们荣华富贵的渴望。” 让墨暖心寒至此。 “许是宋樟公子家世不错、相貌也端正,没什么好忧心的。”柏酒把这话说出去,顶多算个安慰罢了,“对于姑娘来说,确实是个良配。” 任谁都知道,墨暖这些年一直未嫁,除了墨隽的原因,难道不是当年和宋怀予的骤然分开一直是她心中过不去的心结? 莫说是尚书大人的儿子,就是天王老子,泼天富贵,墨暖,也是不想嫁的。 她裹挟住了自己。 “我不嫁,我不能嫁。”她抬起头,望向柏酒,声音带着哽咽,“我不配,柏酒,我若真的嫁了,无颜面对怀予。” 薄酒听到这话,闷闷的应了声是,转身去打水为墨暖梳妆。她实在是心疼墨暖,却又无能为力。 明明墨暖已经用脂粉掩盖住脸上的倦容,可柏酒看着她却感觉到比什么都累。那样净瓷一般的面容,花一般的年龄,总是死气沉沉。 仿佛心中是一潭死水,天大的事,也不过那般。 秋风扫落叶,墨暖伫立在沧浪亭里看着远处天边的云卷云舒,从残阳西斜,一直到夜深人静孤月昏鸦,身后是宋樟,墨暖不知道他何时赶来,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宋樟就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默默默无言。 “宋公子。”终究是墨暖先开口,向往常见他一般的客套寒暄,仿佛下聘之事从未发生过。 “你怪我唐突么?”宋樟抬眼看她,他手中的扇子啪的一声打开,扇着缕缕清风,在十一月里的寒意中不相宜。 “说我心血来潮也好,说我蓄谋已久也罢,我是喜欢你的,墨暖。” 山峦寂静,夜色与山川连成一片,不远处是静谧湖泊,朦胧月色以一种诗意扑向大地,谁也未动。 突然,墨暖猛地回过身,“宋樟。你耍我?” 她来长安城几年,就认识宋樟几年,从当初的互相戒备到如今的友情,她也是真心把他自己的至交的,她从没想过会是这种局面。 “墨芊按照你们的意思嫁给了沈家,墨家也跟了四殿下,墨昭娶了沈家的媳妇,一切都是按你们的意思,你为什么要娶我?于你有什么好处?”墨暖不相信宋樟是动了真情,或者说,不敢相信。 一百五十一章 宋樟的话 宋樟终于能够在这场喧闹后看到了墨暖的第一面,却没想到看到憔悴的面容,毫无血色的嘴唇,即便是扑了一层粉却已然遮不住眼神中的疲惫。 他心兀的一纠,原来,求亲这事,只能给她带来这些么? 他缓缓收起手中的扇子,抬眼看向墨暖,一字一句:“娶你没什么好处。王公贵族的女眷多了去,不缺你一个。” “媒婆被你赶出去了,可我也没有生气,“我爹也不会觉得是你拂了宋家的面子不识好歹,这些你放心。” 墨暖被他的理解和体贴弄得反而不知所措,她微微一怔:“所以呢?” 宋樟沉声道:“嫁给我。” 墨暖终于不得不正视宋樟是认真的,她犹疑道:“为什么?娶我有什么好处?” 天边飞过一行白鹭,沧浪亭边芳草萋萋随风摇曳,宋樟轻声道:“我喜欢你,很久之前就喜欢了。” 他早就做好了下聘的打算。 墨暖心中苦涩,摇摇头:“我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不说别的,就凭宋樟与宋怀予是表亲这样的关系,她就无法面对。她忽然抬头:“我听闻有位宋大人娶亲,两个人是郎情妾意,我也只求郎情妾意。” 这是托辞,是敷衍。 可宋樟却当了真,想起刚结婚的工部官员宋恒,那日和宋怀予一同去喝喜酒时才听到宋恒与妻子相识的场景,长安城里的人津津乐道,也算是一桩美谈。 他笑了笑,又恢复了往常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原来你喜欢小情小爱么……这简单,宋兄如何对他的妻房好,我也如何对你。你要是乐意,我安排安排,咱俩也行侠仗义去。”他伸出几根手指来,做出发誓的动作,“绝不让你羡慕他人。” 可宋樟说的再多,墨暖也只听见“宋兄”二字,对宋怀予结婚一事更加确认,心中被撕扯的生疼。她强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低下头道:“你少假不正经。” 好一场天大的误会,同为“宋大人”,可娶亲的却只是一个工部的宋恒,与宋怀予毫无瓜葛,却无人告知墨暖。 她慌乱地摆摆手,不愿再听到宋怀予如何与新婚妻子两情相好的只言片语,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宋樟:“我先回去了。” 气氛骤变,宋樟终于正色,一把拦住墨暖的去路,“那日就在这,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了,我有我自己的打算,只是你不知道。” 墨暖一怔,脑海中瞬间浮起前些日子,她与宋樟在青梅坞漫步,说过的那些话。她突然意识到,宋樟是她无法躲过去的人。 他沉默半晌,声音低沉,“那日就在这青梅坞里,我问你,你想要什么,你说你没什么想要的。” 宋樟走近一步:“我知道你说的是假话,墨暖,你编织的谎言骗不了我。”他靠得太紧,几乎是稍微低低头就能用下巴抵住她的头。 “墨暖,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你究竟活一个什么。”他眸光灼灼,眉眼坚毅,再没有了往日的漫不经心,“墨暖,难道我不配让你坦诚相待。” 她眼中闪过慌乱神色,却在顷刻间镇定。她微微扬起头,直勾勾的对上宋樟的眼睛,一字一句:“宋樟,你什么都不明白。” “你根本不明白,宋樟,你不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兀的伸出自己的手,水袖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她将十根纤细手指亮在宋樟面前:“我这十根手指,沾染过什么,你根本不知道。” 墨暖发了狠:“宋樟,别靠近我,也别试图接近我,我不是什么好人。你要良配,全天下多的是。” 她伸出手,抵着宋樟的胸膛:“你这里装的是阳光明媚的东西,而我这里,是污糟阴暗。” “将来我是要下修罗地狱的人。”眼泪滑落墨暖的眼眶,“宋樟,放过你自己。” 宋樟默了一默:“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我比你以为的要了解你。”墨暖的狠厉,毒辣,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种种种种,他全都知道。 可他也知道,她重情义,她认定了的人便会豁出一切去对对方好,她不是毫无理由的恶毒,她是竖起一千根一万根的刺,往自己的心口上扎,以来保护别人。 墨暖垂下眼睛,缓缓将手放下,摇了摇头,道“你比你以为的,更不了解我。” 话罢,与宋樟擦肩而过。 而宋樟则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根笛子来,静静地吹着。 山道上被车轮压出两道深深的辙痕,轿撵上坐着墨暖,正在偌大的山头上往青梅坞深处的院落里去。窗帘时不时的被风吹动,远处笛声阵阵,墨暖一个人坐在轿撵中静默无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回去后,突然大病一场,不能起身。 …… 宋怀予府邸。 瓢泼大雨砸向地面,不断地冲刷着屋脊与地面。天边惊雷阵阵,扰的宋怀予心烦意乱。 他愤怒的将宣纸揉成一团,猛地扔了出去,那上面还有未干的墨痕,隐隐约约能让人看出:“暖”的字样。 这暴雨已然下了四五天,也正是这场雨,将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枯叶无情的打掉。 长安城的树,在一夜之间变得光秃秃的。 宋怀予已经将自己锁在房里一整日了。 阿才悄悄地推门而入,看见自己的主子趴在案上沉沉的睡去,脸上似乎还有泪痕。 阿才捡起地上的纸团,将它铺平揉开,一个又一个的“暖”字,被宋怀予写的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这个从懂事起就跟着宋怀予伺候的小厮,心忍不住一揪一揪的疼。他看向自己可怜的主子,连睡梦中都还攥着一根莲花簪。 那簪子似乎是公子十岁时的手笔。为了雕刻墨暖心爱的莲花模样,他不知道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白天跟着夫子习字,夜里点灯熬油的刻莲花,为的是墨暖的生辰。 “暖暖凡是都讲究个体面,这莲花必得雕刻的和能工巧匠一模一样,她戴着才不会有失体面。” 可最终,不知为何没有送出去。 阿才小心翼翼的从熟睡的主子那里将莲花簪子抽了出来,揣在怀里,悄然的退了出去。 当夜,街上瓢泼大雨,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阿才顶着一把伞,浑身都已经被雨打透,可他却浑然不觉。只一步又一步的,朝着坚定的方向走去。 富丽的府门前,阿才用力地拍打着大门。可是雨声盖过了他的呼喊声,他就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的拍打着府门。 闪电猛地从天空劈过,门吱呀一声打开,照亮了开门人的脸。 “你是……”开门的小厮疑惑地看着来人,这样的狂风暴雨,来敲门的会是什么人? 阿才的眼睛被雨打的睁都睁不开,他在风雨声中用力地喊道:“劳烦你去告诉柏酒姑娘,阿才来了,她就知道了。” 小厮不敢怠慢,应声而去。这个时辰,柏酒一般都会在墨暖的房中。 一百五十二章 你放过宋怀予吧 然而阿才不知道的是,墨暖已经住在青梅坞有一段时日了。小厮离去,是怕有异样,赶去给墨隽的大娘子谷昭歌报信了。 那谷昭歌沉吟一番,最终觉得不敢冒险,于是只能据实安排“让他去青梅坞找。” 阿才又赶去青梅坞,瓢泼大雨,骤然闯入。柏酒听到这个消息时,柏酒瞥了一眼厢房里的墨暖,似乎并没有听见的样子,对于小厮在柏酒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也无甚兴趣。 柏酒福了个礼:“主子,婢子出去一趟。” 墨暖不疑有他,只点了点头,懒懒的宣纸上画着竹叶。 等她再见到柏酒时,屋里已经多了个淋得正滴水的阿才,她一脸震惊的站起来:“阿才,你……”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充满恐惧:“怀予出什么事了?” 阿才却不像以往对墨暖那般的恭敬有礼。墨暖曾经也算自己的半个主子,可如今,他冒雨前来,怒目而斥:“我还当姑娘忘了咱们家公子呢,原来还惦记着公子的死活。” 墨暖一愣,她从未见过阿才这副模样对待自己,她刚要绕过桌子走到阿才面前的脚微微一顿,整个人停在了那里。 想也不用想,阿才今日这番,定是因为这些日子闹出的种种事端,以及事关宋樟的那些传闻。 “姑娘可认得这个?”阿才从怀里掏出那支白玉莲花簪,举在空中。 墨暖的瞳孔猛烈的收缩。 “这簪子,是当年我们公子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儿雕刻出来的。因着姑娘你凡事好体面,我们公子不敢有一点怠慢,生怕不配你的身份,让你失了面子,跌了份儿。” “那时候我们公子也不是十岁的年纪,白日里要跟着夫子习字,下了学就要温书,等夜深人静了才敢掏出玉来小心翼翼的雕刻,熬得整日里昏昏沉沉,眼睛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累。” “可是姑娘你呢?可曾佩戴过一次?白白把我们公子的心意横在桌上招灰!” 柏酒终于听不下去,出声喝止,也为墨暖辩解:“那是因为……” 却被墨暖打断:“柏酒!”她看向愤愤不平的柏酒,微微的摇了摇头:“让阿才继续说下去。”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无力。 阿才冷笑:“咱们公子去找姑娘时,看到这簪子被随意的扔在桌上,不知道有多少心。只得默默地捡回去,小心翼翼的收着……” 原来是被宋怀予拿回去了!原来是这样被宋怀予拿回去了!她当时还苦苦找了许久。墨暖不禁在心中苦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宋怀予。 她的心中泛起一阵苦涩,一直蔓延到喉咙。可阿才仍不打算放过她,他一字一句道:“是不是咱们公子的心意,在姑娘看来,一文不值?” “也是,否则你怎么能狠心杀了公子的养父!”阿才终于开始锥心,毫不留情的说出当年真相。 柏酒登时一惊,她连忙走到门前,推开门,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又关上。她瞪向阿才:“你发什么疯?” 阿才却毫不在意,甚至还意犹未尽,只觉得说的不够狠:“也是,若你顾念和咱们公子的半分情意,都不会眼睛也不眨的毒死了公子的养父。” 雨在这一夜变得更加的狂躁,风不断地呼啸着,似乎是感觉这一切还不够乱一样。雨噼里啪啦的砸向地面,砸向廊上的竹子,砸向屋顶,砸向墨暖房中的紫檀木门和轩窗。 阿才字字诛心:“人各有志,姑娘争夺家产,我们公子也怨不得什么。可是姑娘,但凡你有点良心,能不能行行好,放过我们公子?” 墨暖强撑着一口气:“为何这么说?” 阿才将簪子放在墨暖面前的桌子上,对上墨暖的眼睛,他的眼中充满着憎恨、厌恶,似乎对曾经认识墨暖非常的悔恨,他用看待一个刽子手、一个罪魁祸首罪大恶极的人的眼光紧紧盯着墨暖,一字一句道:“您和宋樟公子是否清白,我们管不着,可是您要是真有心上人,就早日成家,别平白吊着我们公子。” “外面把姑娘和宋樟公子的事穿的满天飞,一个是有过婚约的青梅竹马,一个是打断了筋还连着骨头亲表兄,姑娘怕不是把我们公子剜了心都不满足!” “杀了他的养父,又和他的表兄不清不楚,我们公子到底何处对不起你,你要这样磋磨他!”阿才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着说出来。一道闪电猛地划过,映的墨暖脸色惨白。 柏酒终于忍不住,跑过去用力把阿才拽开,用力推了一把:“你发什么疯!你以为是我们姑娘想要这样,她的日子已经够……” “柏酒。”墨暖再一次开口,声音却是无比的平淡。 她缓缓抬起眉眼,眸色无波,脸上也是毫无表情。她只是淡淡地,看向两个为着自己的主子怒目而视互相敌对的两个奴仆,又淡淡的开口:“怀予听见了传闻。很痛苦,是不是?” 阿才别过头去,看也不看墨暖一眼:“我们主子不像姑娘你这么心狠,能说舍得下过去就舍得下,还长袖善舞,在这长安城里与贵人们侃侃而谈。” “阿才。”墨暖缓缓地开口,“我在南海的时候,多谢你。” 阿才一愣,想起当初墨暖有难,墨家艰险时自己和宋怀予的百般周全和从中协助,顿时也在心中生了几分苦涩。 眼前这个女人,从他跟在宋怀予身边伺候时,他就也认识了墨暖。 这么多年,他一路跟在墨暖和宋怀予的身后。甚至一度就把她当自己未来的女主子对待着。可谁又能想到,造化弄人。 可越是如此,他越不平。不平墨暖的狠心和毒辣,不平宋怀予的痴心喂了狗。 柏酒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看着自己的主子,平静的面庞下,有着什么正在崩塌。 墨暖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明明是落在阿才的脸上,却又不知道像是在看谁。 “当日我和他养父,已然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为了弟弟妹妹在这个家能生存下去,为了爹打下来的基业,我只能那么做。我没什么好辩解的。”她的目光再一次凝聚,她看着阿才的眼睛:“再回到当初,我还是会这么做。” “你!”阿才恨道。 “我的业,早晚会报。到时候,就能抵消怀予为我受的苦了?”墨暖继续说着,那语气平静的仿佛是在说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是我对他不住。” “不会再让他烦心了。” …… 一百五十三章 墨家大怒 墨府 “好一个墨暖!”墨家老爷子墨册怒目而视,一巴掌拍在桌上。 就连墨家已经嫁出去的姑母,甭管嫡出的庶出的,都回了墨府。 “你可知道,温淑妃娘娘知道你和宋樟的事后大怒!骂墨家不知天高地厚,靠着四殿下保命,竟然还敢觊觎不该妄想的东西!说你不知羞耻,不知检点!”四姑母气道,“就连你姑父的仕途都受到了影响!” 墨册顺手抄起桌子上的茶盏,猛地朝墨暖掷过去。墨暖躲也不躲,滚烫的茶水大片的泼开,墨暖裙摆湿了大片,细嫩的胳膊上登时变得通红。 这德高望重的墨家长者也没想到墨暖竟然躲也不躲,他看着墨暖胳膊上被烫起的红色印记,那十足的火气竟然生了几分心虚。可是一想到墨暖惹出来的祸端,就又给他添了几分勇气,他梗着脖子: “温淑妃娘娘大怒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痛心疾首的捶着桌子。 墨暖站在厅堂的中央,一言不发,任墨册破口大骂。骂她败坏家风,骂她有损基业,骂她狂妄而不自知,骂她这些年的肆意妄为。 墨隽本在那热茶掷道墨暖身上时就要站起来,却被身后的柏酒悄无声息的按住了肩膀。她一路小跑着出去,又一路小跑着回来,也不顾那长老正在训话训得猛烈,径直走到墨暖身边。 她从怀里拿出刚才去取的烫伤药,细心地给墨暖涂抹,仿佛周围的一切与自己和墨暖毫无关联。 四姑母墨棕被眼前的景象气的胡子都歪斜,她指着丝毫不把自己的权威放在眼里的柏酒:“不知规矩的东西!” 柏酒一听,登时冷笑,她转过身来朝着坐在厅堂上位的墨家嫡出四姑娘墨棕。这个人才是墨家正儿八经嫡出长子,却因为天生腿有残疾,有个双胞胎哥哥,也是年纪轻轻夭折,否则是轮不到墨暖的爹墨鹤担了家主。 当年墨冽与墨暖之争,她推托已出嫁,无权过问夫母家的事,摆明了偏向墨冽。如今却又回到了墨府,指责墨暖的不是。 柏酒飞快地朝着墨棕福了一礼,声音却没听出来有几分恭敬:“老爷子要训斥我们姑娘,姑娘辈分小,以您为尊,说不得什么。可墨家长辈心系小辈,这姑娘家最为珍贵的就是容颜。那么滚烫的茶水泼过来,我们姑娘不敢躲闪,奴婢知道,长辈们心中亦是担心的,所以过来给姑娘涂个防止留疤的膏药。” 柏酒一向端庄稳重,情绪显有外露,从前这种时候,一定是绍酒冲上去一同尖牙利嘴,连个插话的机会都不给人留。如今墨暖的身边只有她,而她也到了忍耐的边缘,话不尖锐,仍是那份滴水不漏的话语,只是内里含着的却全是讥讽。 柏酒道:“一旦我们姑娘容颜有损,是为官的宋樟大人也好,东边钱庄的少东家也罢,谁也不会再娶我们家姑娘。说不定,温淑妃娘娘一听,就消了气,还要赞扬墨家识趣呢?知道怀璧其罪。只要您一句话,这药,我就不给姑娘涂了,我们姑娘什么事不为墨家着想?也认。” 墨棕被一个小小的婢子就敢当着阖族来跟自己顶嘴的场景气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她没想到,如今连墨暖的婢女都敢跟如此猖狂,还不是借着墨暖的胆? 她气的看向墨册:“爷爷,如今墨府连一个婢女都能当家了?” 那墨册的大娘子当即指着柏酒鼻子骂:“你放肆!” 墨隽终于也忍不住,他冷声道:“柏酒。”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墨隽的脸上,只见他谁也不看,一张脸皮笑肉不笑:“你继续给长姐上药就是。” 柏酒得了家主的令,转身继续为墨暖的胳膊仔细的涂着膏药,那大片的红惹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可她一样倔强,知道这时候决不能有半分软弱的姿态,给墨暖丢人。 她挺直了后背,专心致志的给墨暖上药,动作轻而柔,没有半分的抖动。仿佛刚才的雄辩不曾存在,面前吹胡子瞪眼恨不得生吞了自己的墨家长辈,也毫不在意。 而一旁的长辈们面色各个都不怎么样。 是,刚才一时情绪激愤,以为终于站到了制高点,却忘了,家主是墨暖的亲弟弟。 墨隽闭着眼睛,手中盘着核桃,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姑母也没必要如此气愤,说到底,我长姐会认识宋樟,也全是因为墨家。” 墨棕一愣,她看向墨隽,眸中闪过一抹难辨神色。她的思绪在脑中飞转,决意不肯放过墨暖:“你可知道温淑妃娘娘怎么说?”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手指着仍站在厅堂中间的那个女人:“说墨家只是殿下脚底下的一块石头,靠着四殿下保命,该知道好歹。” “说墨暖一介女子,成日在长安城里抛头露面,不知检点!” 墨棕一条条说着墨暖的罪状,当着阖族的面,当着墨家人所有子嗣妻妾的面,甚至还有墨昭那被墨暖训斥过的妻妾,就已经嫁人的墨芊都在。墨册和墨暖的父亲只见还隔着一层肚皮,而墨棕,那是墨暖的嫡亲姑母。 墨暖一眼便看出,这事墨册请回来镇住她的人。 这样的场面,墨棕是下定了决心要给墨暖难堪。她说道痛心处,捂着胸口憋得脸都通红,仿佛墨家的脸全被墨暖一个人丢尽,仿佛她是红颜祸水,惹下了滔天大祸。 墨暖站在正中的位置,接受着所有人的目光和批判。 墨芊眉头蹙的越来越厉害,她看向一言不发的墨暖,往日那个最为尊贵的座位总是她,而站在正中接受训斥的往往是墨家犯了错的弟妹。 如今位置颠倒,可墨暖却丝毫不为所动,一点都没有看出是处在下风的人。 墨暖不卑不亢的抬着头,面对墨棕的那些指责,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秋水般的眸子一丁点的波澜都没有泛起,墨芊窥不见长姐的任何一点情绪。 可是她知道,长姐愿意站在那里,一定是因为自觉给墨家惹了麻烦,否则任墨棕是谁?任墨册是谁,当年不曾施以过得援手,都一笔一笔记在墨暖的心里。难道她会听他们的训斥,还能忍那一杯泼在自己身上的茶水? 墨芊不禁在心中替墨暖觉得冤屈。和宋怀予的恩恩怨怨已经叫长姐心力交瘁,如今莫名其妙来了个宋樟,关系又这样错综复杂,她何其无辜! 不知道长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里听着墨家这些长辈的谩骂。 墨芊有点坐不住,想替墨暖出头。 一百五十四章 闹剧 “温淑妃娘娘说这话时,仿佛姑母就在一旁听着呢。” 墨芊终于开了口,她讥讽着,以来表示替姐姐的不平。 “温淑妃娘娘若是没说过这话,墨暖怎么不理直气壮的坐下,她现在站在那干什么?”六婶娘气道。 墨芊知道,这话是事实。否则墨暖不会这么在这里站着。 也是,自己的亲侄女挑中的女婿,竟然痴迷一个商女,岂不是明着打脸。 宋樟当然不能怪罪,他还有个当高官的爹,可怪罪墨暖,就要容易得多。 姑父冷笑:“这就是墨暖教给你的规矩?长辈说话,有你插话的份?你有这个功夫,不如赶紧琢磨琢磨怎么给京兆尹府生个孩子。别成日里叫百姓在背后戳我们脊梁骨,说墨家的女儿连个蛋都生不出来。我见了你的公公婆婆,都抬不起头来。” 墨芊登时大怒,起身就要冲过去打他的嘴。墨隽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堪无比,他抄起桌子上的茶水就扔了出去,不偏不倚,白玉茶盏碎在了姑父面前三步的位置。滚烫的茶水,也湿了他的绣鞋。 琉球国传过来的白玉茶盏,价比千金,是墨隽用惯了的好东西,就那样碎了一地。 墨芊本来要去撕对方的嘴,被突然扔在地上的茶盏惊住,她顿在原地,看道是自己的同胞哥哥墨隽扔出来的茶盏后,转身回到了座位。 “你干什么!”姑父看到离自己三步远碎了一地的茶盏,勃然大怒。 “手滑。”墨隽淡淡道。 墨棕虽然觉得自己丈夫说的话是有不妥,却也被这些小辈们目无尊长的模样气的再不能退让,她刚要发作,一直没有开口的墨暖,突然说话了。 她的目光掠过众人,直直的逼向魏婶娘,她的眸中含了狠厉,含了不可被侵犯的傲然,含了触到逆鳞就一定要付出代价的漠然,她朗声道:“姑父,你儿子娶妻四年有余,如今不也是尚无子嗣?” 墨暖的笑慢慢浮上嘴角,可眼中却是刺骨的寒意:“我芊儿也只是新婚两年罢了。比起姑父算不得什么。” “至于我教给芊儿的规矩。”墨暖眼神登时变得犀利:“用不着你来指教她的规矩。” “从我墨暖手底下教养出来的,没吃别人的一粒米,就用不着听别人的碎嘴。”墨暖冷笑。 她的笑意在脸上愈发的浓,可是眸中含的冰冷就越叫人惧怕。 姑父则瞪大了眼睛,连眼角的皱纹都被撑得更深。最后只憋出一句话:“用不着你一个小辈来说三道四!没规没矩的东西。整个墨家谁人不知道你被宋怀予退婚,如今还和宋樟不清不楚,不知廉耻,温淑妃娘娘的话,有哪句冤枉了你!” 墨棕在心中一惊,惊自己的丈夫口不择言,竟然将宋怀予的事脱口而出。 气氛在瞬间降到冰点,仿佛有密不透风的乌云笼罩在墨家的天空上。所有人都盯着墨暖,看墨暖的下一个反应。 墨暖听到宋怀予这三个字,笑容逐渐将在了脸上,她回过头去,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面庞。有的人回避了她的眼神,有的人低着头装作没看见,有的人眼中含了罪有应得,只有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满目的担忧。 墨暖的眼神似箭,掠过每个人的脸。忽然,她仰头大笑,笑的头上的步摇乱颤,只是发髻上的莲花玉簪还稳稳当当的插在那里。墨暖的笑声回荡在这偌大的厅堂之中,笑的魏婶娘心惊胆战,生怕是惹急了墨暖。 笑的墨棕的脸逐渐僵硬,摸不透墨暖究竟要如何。 笑的墨隽蹙眉,险些忘记自己家主的身份,只想与这群自私自利的墨家长者真实的斗上一番。反正大家都不要过了,纵然这次因墨暖而起,就不信其他人全然清白。 笑的墨芊在心中惋惜,只叹自己的长姐,这一辈子不知道独自承担了多少孤苦,却要被族人这般刁难。 笑的柏酒和绍酒眼眶都泛了酸,墨暖明明是豁出命了为墨家谋事。到头来,一出了什么事,没一个人能顾念她的辛劳。 笑的詹几枝都再难在心中恨墨暖,纵使是她点了头,墨昭才娶了妾室。可自从嫁进府来,所听所闻,也知道墨暖诸多不易全是为了墨家。 所有人被墨暖的笑声惊的动也不敢动,话也不敢说,有的面面相觑,有的眉头紧锁,有的在心中开始泛起恐惧…… 墨暖抬头大笑着,她肆意的嘲笑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笑自己,笑每一个对自己发难的人。 她一边笑着,一边抬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发髻,她摸着那根白玉莲花簪,那玉摸起来触手生温,想必是极好的品种。她的眼角含了几分湿润,却没有一滴泪掉下来。 宋怀予终于赶到,那个不怀好意的姑父,早就偷偷安排了人去叫宋怀予。 无非是想让场面变得更加难堪。 宋怀予的脚步顿在门楣外,他听见墨家长辈毫不留情的羞辱,也听到了墨暖绝望之中的大笑。他就站在门外,看着墨暖孱弱的背影,倔强的站在众人之中,像一个被围攻的死刑犯,接受着所有人的批判。 他的心一揪一揪的疼。 墨暖的笑声一声一声锤在了他的胸口上,一个小小的绯闻,墨家人竟然对她这样百般刁难么? 他还以为,最起码,她在墨家的日子,会很好。 墨暖笑罢了,手缓缓地松开那枚白玉莲花簪。忽然,她闻到似有似无的竹叶清香,她猛地一回头,看到宋怀予正站在门外,神色难辨。 魏婶娘方才差人去叫宋怀予的勇气,忽然间就消了一大半,她直直的坐在椅子上,僵直的脊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 宋怀予漆黑的眸子更加幽深,他的目光掠过墨暖的面庞,直直的逼向墨暖的姑父:“原来大人说墨家出大事了,就是这等大事。” “我不明白,您火急火燎的差人叫我来,是叫我来做什么?”宋怀予冷道。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墨暖的姑父,就连墨棕都没有想到。墨隽终于忍不住。他蹭的一下站起来,一张脸铁青:“你们还有什么计划,不妨说出来,也不用在这里演戏给我们看。” “彩珠,你给我滚出来。”墨芊突然看向墨姑母身后的一个婢子。那婢子一愣,没敢动,唯唯诺诺的瞅了一眼墨姑母,往后退了两步。墨芊登时撸起了袖子,直接上前拽着她的胳膊往外拉。 姑母蹭的一下站起来,一把拦住,嘴里还喊着:“你要干什么?我看你敢!” 三个女人登时厮打起来,墨芊长长的指甲扣到叫彩珠的婢女胳膊上的肉里。意思最明显不过,刚才去传话叫宋怀予的,是这个婢女彩珠。 站在一旁的柏酒也终于忍不住。一向老成稳重的她没多说一个字,只是一言不发的快步上前,一把拿开墨棕的手。她咬着后槽牙,将所有的力气用在手上,猛地一拽,把墨棕一把扯开,引得她一个大趔趄。 姑母的几个丫鬟忠心护主,纷纷上前,加入到这场混战中。而一旁险些跌倒的墨棕,火气直接充上了脑门。 眼看她就要大闹一场,墨昭猛地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厮,怒斥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上家法!” 一百五十五章 宋怀予来了 小厮从没见过墨昭这样难堪的脸色,一句话也不敢说,低着头就出门去请家法。这一幕直接震住了混战的女人耳中,墨棕的脸色难看到至极,她冷着脸质问墨昭:“你什么意思?” 彩珠机敏,扑通一声跪地:“奴婢不知,婢子们做错了什么,二当家要拿家法来惩治。婢子们就算再低贱,也是棕主子的婢子,有什么不对的,也该是为主子来教训我们。” 柏酒一巴掌甩到对方的脸上,那声音清脆响亮,彩珠的脸上立即泛起了红,嫩白的皮肤上挂着那样明显的五指印。 这一巴掌,将彩珠打懵,也把在场所有对墨暖发难过的人打懵。 柏酒看也没看其他人,朗声道:“你的卖身契是在墨府手上,可不是已经嫁出去的棕主子的手将你买回来的,身为婢子,你不知道你真正的主子是谁么?” 彩珠的脸蹭的一下绿了,身后几个嘤嘤哭泣的婢子也都变了脸色,她们抬头看向丝毫不为所动的墨暖。真正掌握每一个奴仆身契的人。 小厮适时的上前来,躬着身子将家法捧了上来。 那生荆制成的杖足足有六尺长,那彩珠吓得脸色登时惨白,一阵梨花带雨的哭:“婢子不知做错了什么,四姑娘要这样惩罚婢子。” 墨芊冷笑:“方才不就是你鬼鬼祟祟偷溜出去请宋兄长来的么?”她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仍站在门外的宋怀予,只见宋怀予眸光深沉,一双唇紧紧地抿着。 墨芊心中更加了然,她几乎是咬着牙说话:“一人杖四十。” “至于彩珠,杖六十。”墨芊头一次发这样的狠。 墨棕扭过头去,不再看被拖出去的几个婢子,装作听不见她们的求救和坳哭,只是脸色却难堪到了极点。 墨棕在心中气恼自己的丈夫把场面弄得这般难堪,本来正处在上风,如今却像是理亏一样。面上却仍装的理直气壮,摆出长辈的架子来。 “墨暖,既然怀予也来了,你就说说清楚罢。不然今日是传你和宋樟,明日里谁听说了你和怀予的旧事,整个墨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墨棕的声音不大,稳稳当当的响在整个厅堂中。墨暖缓缓转身,对上站在门外迟迟没有踏入的宋怀予。 这一望,仿佛隔着缥缈的山水,中间升腾起层层叠叠的烟雾,叫人看不真切。 墨暖突然笑了,那笑仿佛在对宋怀予说:“你看,我舍弃你,竟然是为了这样的家。这样叫人不堪的家。” 宋怀予的心,突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他太了解墨暖了,先是长安城的传闻,再是从宫里来的训斥,长辈发难,还有刚才被自己撞上的那场闹剧…… 他的眸光猛然刺向墨暖,却看到墨暖径直朝着自己走来。 一眼万年。 可是墨暖并没有停住脚步,她一步又一步的走着,挺着笔直的脊背,目视前方,一步又一步。 墨暖的脚步终于顿住,她头也没回,朗声道:“三天后,午时,请各位来这儿一聚。墨暖给墨家一个交代。” 然后,他分明听到一句:“对不起。” 柏酒紧跟其后,路过庭院时,几个婢子正在角落里被小厮丝毫不留情面的杖责着。几寸长的生荆条制成的板子,敲打着臀下几寸的地方。墨芊罚的狠,这一顿板子下来,只怕是挨个都要废了。 凄惨的哀嚎声充斥着整个院落,可墨暖却连看一眼都没有。她只是径直的朝外走着,一双眸子秋水无波。 她顾不上别人。 “姑娘……”柏酒担心着。 “备好马车,我们走。”墨暖平静地吩咐着,一步也没有回头。 青梅坞正桂花飘香,墨暖看着应邀前来的宋樟,浅浅一笑:“你消瘦了。” 宋樟苦笑:“架不住我爹成日里的呵斥。” 闻言,墨暖的睫毛微颤,她的眼神落到案几前的茶盏上,缓缓道:“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想必你的日子不好过。” 宋樟连忙摇头:“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卷进来。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你最无辜。”宋樟站起来,真心实意的朝着墨暖做了个辑:“抱歉。” 女子的清白何等重要,如今流言纷纷,她怎能不受其乱。更何况,四殿下也因此对墨家不满,听说最近,墨家夹缝生存,逐渐又有艰难之势。 他是个男子,亲爹又是位居高位,而墨家论起来,只是个商贾。墨暖又是一介女子,是最好发难的对象,也是最好归咎的对象。 四殿下不好对他宋樟不满,就只能对墨家不满。 宋樟心中愧疚万分,更觉得对她不住,便连头也不抬起来,一心赔礼。 “宋樟,三日后我在墨府设宴,还请你来。”墨暖缓缓抬头,看向宋樟。秋风瑟瑟,将桂花的香气吹了个满堂。 “若将军有空,也请她一同前来。” 宋樟一愣:“你要做什么?”他仔细打量着墨暖,用力窥探着,却看不任何异常,也看不出墨暖究竟要做什么。 墨暖仍是平时那副模样:“墨家长者朝我发难,还需你们几个位高权重的来为我撑腰。”墨暖笑的狡黠,她环顾着四周,道:“只怕是想借着此次机会,让我彻底没理由再管墨家的事,好有理由分了我这青梅坞的利。” 墨暖明白自己的族人为什么这么着急发难,不过是在墨暖找到强有力的夫家前,先找个借口,收掉墨暖的基业罢了。 宋樟一惊,手中的扇子啪的一下扣在桌子上,他脱口而出:“你,不像是墨家亲生的。” 墨暖毫不在意的耸耸肩,她丝毫没提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总之,你一定要来。” 宋樟默默地点头,他没有问墨暖接下来打算如何,也没有问墨暖设宴邀请众人是要做什么,他只是答应着,尽力的配合着,试图能够起上那么一点点的作用,以来宽慰现状。 墨暖没有说话,她的胳膊隐隐作痛,那是烫伤过后的后遗症。雪白的肌肤至今还有着红色的印记,只不过她穿的水袖将那些不能见人的印记遮住了罢了。 一百五十六章 墨暖要干什么 入夜,墨暖卸着钗环,铜镜里映着她疲倦的面庞。 柏酒小心翼翼的提醒着。今日墨暖一一上门邀请,说三日后府中有要事,望各位赏光。 这些人,有与墨家交好的商户,有曾经关照过墨家的官者,有宋樟的爹,有墨芊的公公京兆尹。 可是她没去请宋怀予。 墨暖从发间摘下莲花玉簪的手微微一顿,她垂下眉眼,将发簪好好的放进木闸里,轻声道:他会来的。 他会来的。 柏酒看着自家主子带着满身疲倦的睡下,那孤单的身影,让她心忍不住一颤。这一次,她猜不透墨暖要做什么。 可是她隐约中有着不安的预感。 三日过得很快。 全城都晓得,墨暖要在府中设宴。全城也都晓得,墨暖在府里受了辱。 有骂她活该者,有觉得墨家人太过严苛者,百姓们七嘴八舌着,用各式各样的说法进行着自己的揣测。 大家都在等着第三日的到来。 宋怀予彻夜未眠,他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浓厚,尤其是自己的那枚莲花簪又被阿才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还给墨暖后。 他想去找墨暖问一问,却又害怕在这场漩涡中引出更大的祸端。 “阿才,我问你,你为何把簪子带给她?”宋怀予盯着阿才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看穿。这是这几天,他一次又一次的提出的问题。 “公子,是小的那日遇见柏酒姑娘。无意提起来的。小的说漏了嘴,柏酒姑娘就问小的要。小的想着,还给她们也正好,让公子断了念想。” 宋怀予的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条线,他漆黑的眸子中映着阿才的脸,似乎是在审视阿才的话。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阿才一定隐瞒了什么,可想想那日在墨府短暂一见,那莲花簪确实稳稳当当的插在墨暖的发间,他又觉得,何必深究。 事到如今,有什么好追究的,阿才还会害自己吗? 宋怀予不再执着这个问题。他来回在屋里踱着步子,思索着众多的可能性。 墨暖究竟要做什么? 林峯啪的一下推门而入:“你若是不安,何不直接去问她的打算?” 宋怀予问都没问林峯何时班师归来,他摇摇头:“你以为她会见我。” 林峯一回长安,就听到了这些风风雨雨,以及墨暖要设宴的事。他觉得不安,墨暖的脾气秉性,逼急了什么都做的出来。 “她不会在三日后公开斥骂温淑妃娘娘为自己申冤?我听说她请了许多在朝中为官的人。” 宋怀予摇摇头:“她有分寸。”他知道,墨暖从不会做伤害墨家的事。 可是宋怀予没有想到,墨暖会这么决绝的伤害自己。 三日后很快到来。宋怀予坐在宾客之中,看着忙碌的人来人往之中,没有墨暖的身影,他的不安在心中愈加的浓厚。 他一一扫过在场每个人的面孔,连柏酒都没找到。他忍不住,想要去找墨暖,问个究竟。 刚要起身,林峯按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人多眼杂。” 宅院里,墨暖正坐在梳妆台前,认真而又郑重的为自己插上那枚莲花簪。旁的,她什么都没带。 宾客们全都到了,围聚一堂,却没有人来上菜。说好的宴席,就只有茶水而已。 柏酒终于姗姗来迟:“请各位跟我来。” 她一步步,带着这些人往既定的方向走去。没有说明缘由,也没有说明目的地。当墨家的子嗣终于意识到墨暖在墨家祠堂等着大家时,也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供他们快速的、以不惊动人群的方式去寻找墨暖问个究竟了。 宋怀予远远的跟在后面,他打量着宾客,来的人员太杂。而位重的人,也只有京兆尹一个。 达官贵人们是不屑来赴宴自降身份的。墨暖明知道这一点,可她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的宴请? 墨家本来该一路繁华古木,可秋日渐渐离去,冬季肃杀的意味越来越明显。墨府的天空之上,竟然逐渐飘落起了细碎的雪花。 今日格外的风大,墨芊默默地跟在人群当中,不自觉的裹了裹身上的衣袍。 宋怀予仰起头,一片雪花悠悠荡荡的落在他的眉毛上。 冷风将门吹开,高高的帷幔扬起,岸前奉着的的香炉却燃的正旺,腾起袅袅娜娜的烟雾,缭绕着一座又一座的灵位。 墨暖就站在祠堂的正中央,她的眼瞳里静水无波,淡淡地看着终于来齐了的宾客。 远处山岚寂静。 她甚少穿的这样素净,象牙白色的百合襦裙曳地,连头上的珠钗都只有简单地一枚莲花簪而已。 “小女子的私事,叨扰各位了。”墨暖稳稳当当的行了一个礼,从嘴角牵出一个得体而又大方地笑靥来,只是那眸子中带着让人不可轻视的郑重。 “你这是……”墨隽皱眉,和墨昭对视了一眼,仍是云里雾里。 墨暖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她的下巴微抬,是她一贯的细小动作。宋怀予一言不发的盯着她。 “承蒙长安城里的各位关心,对墨家处处关照。但近日大家疑问颇多,说来也是墨暖自己的错,虽然早有打算,但毕竟旁人不知,就算不得数。” 墨暖一字一句说着,她的语声极平淡,凉薄秋意也随着敞开的大门曼进这高高的祠堂之中,衬得她原本刚毅的形象,忽然间就变得柔弱而不堪一击。 宋樟猛然意识到什么,他的脚步刚刚迈出,就听见墨暖朗声道:“请京兆尹大人为我主持见证。” 墨芊猛地看过去,发现自己的公公不知何时,早就脱离了人群,正走向墨暖的身边。 她看向自己的丈夫,沈荣炔只是迷茫的摇摇头,显然不知墨暖和京兆尹之间沟通过什么。 不好的预感在墨家每一个子嗣的心中轰然炸开,他们面面相觑,各个眉头紧锁,愈发的不安。 墨暖点燃明烛高香,香灰落下来,烫在她的手背上,她的身影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手轻微一颤。 柏酒看着墨暖给墨家的列祖列宗挨个上香,虔诚至极,一大滴泪珠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墨隽身边的小厮悄无声息的凑了过去,遮住嘴巴低语道:“柏酒姑娘,当家的叫我来问问您,大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木已成舟,柏酒无力的闭上眼睛,朱唇轻启,低声说着什么。 小厮的眼睛在瞬间睁大,话哽在喉咙间,良久,才惊慌失措地哽出这么一句话:“你说什么……” 一百五十七章 墨暖当中毒誓不嫁 一支又一支的香被墨暖恭敬而又虔诚的奉上,每个设了灵位被供在墨家祠堂的先辈,无一遗漏。 墨暖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灵牌,最后落在了自己爹娘的牌位之上。 她敛好衣袖,背对着众人,扑通一声朝着灵位跪下。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三千发丝静静地放着,如墨一样顺滑。 宋怀予神色凝重,他不自觉的一步又一步的向前走去。墨暖那亭亭的背影,引着他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他想伸出手,把她拉起来。 墨暖缓缓的回头,像是在看众人的神色,可是宋怀予分明看到,墨暖的眼神再像自己说着什么。 他觉得他看懂了。他的眸子里燃气怒色,再迈一步,他就从最前面的那排人中走了出去。 胳膊倏地一下被拽住,宋怀予偏过头去,看到眉头紧锁的墨隽。他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一瞬间把宋怀予拉回了现实。 雪像是在瞬间扑簌而来,鹅毛一样的大片落下。人们不禁在心中感叹今日的气候这样的诡异,往年,长安城从没有像这样早的下雪。 来时的路逐渐被大雪淹没,墨暖最后的目光从宋怀予的脸上慢慢地收回,她再次看向父母的灵位,冰肌雪骨扑地,额头结实的磕在冰凉的地面上。 咚 咚 咚 墨暖终于磕完了头,她抬起头来,莹白的额头一片绯红,只是眼神却空无一物。屋外有飞禽煽动着翅膀掠过天空,留下几声鸣叫,在一派寂静中变得格外诡异。 香炉上燃起的烟兀的一晃。 “墨家列祖列宗再上。”墨暖朱唇轻启,她的声音平格外平静,稳稳当当的落在地上,在偌大的祠堂之中绕梁,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她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全然一派平常模样。 柏酒立在一旁,看着墨暖决绝的目光,忽然就被这目光拽入回忆。 眼前的这一切,似曾相识! 那夜,也是这样的冷,也是这样的灵牌。也是这样袅袅娜娜缭绕着的烟和香案! 墨暖也是磕了三个头,磕的额头通红,也是这样的语气,说着那样决绝的话…… 就是那个夜晚,就在那个夜晚,墨暖和宋怀予…… 柏酒猛然转头,看向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的宋怀予。 “墨家第十四代子嗣墨暖,以性命向墨家祖宗起誓。”她郑重开口,“爹娘亡故,留下幼小弟妹。为不辜负家业,墨暖愿终生不嫁,以献墨家!” 墨暖的声音像一个惊雷,轰的一下在众人之中炸开。墨沅失声尖叫:“长姐!”略带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祠堂中。 宋怀予在一瞬间面色惨然,像被抽走了所有的气血,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只有他漆黑的眸子,映着墨暖那单薄的身影。 “我墨暖,绝不再有嫁人之念。愿终身守在墨家,支撑墨家基业,照顾弟妹。今请京兆尹大人为此誓作证,若我墨暖将来有违此誓嫁为人妇……” 墨隽几乎在一瞬间就要扑上去将墨暖从地上拉起来,冲过去的时候,力道还撞在了宋怀予的身上。只是宋怀予却浑然不觉。 墨隽却被柏酒一把拽住,她泪如雨下,目光之中只有绝望:“当家的,没有用,没有用的。” 墨昭没有上前阻拦,却一步步走向墨家的那些长辈面前。眼中尽是寒光,锋利的像是能剜骨一样,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满意了?” 头也不回地走掉。 墨沅抱着墨暖的腰,不断地坳哭:“长姐,我求你起来,求你起来……” 墨暖的身形被墨沅摇的晃动,可她的目光仍不为所动。仿佛身后的一切与自己无关,她只是坚定地看着眼前的灵牌,一字一句道:“若违此誓。” “愿遭五雷轰顶,百毒侵身之害,受天罚地责人害。最后挫骨扬灰,形神俱灭。” 墨暖坚毅的躬下身子,一个又一个的头磕在了地上。 墨隽无力地放下手,柏酒用力拦住墨隽的手也在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她抽泣着走到墨暖面前,陪着她跪在灵牌之前。 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宾客们神色各异,无一人敢开口,也无一人向前一步,或者退后。在这场闹剧中,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作俑者,也成了断送一名女子幸福的刽子手。这些人,有哪一个不曾在私底下或诋毁或传谣或者兴致勃勃的讨论着有关墨暖的八卦? 第五非明站在人群之中,震撼不断地激荡着她的内心。她响起当日曾经对墨暖所说的:“不要误了宋樟”这话,愧疚登时在心中蔓延,不停地滋生着不安。 她看着站在一旁愣掉的宋樟,看着面色痛苦的墨家子嗣,看着进退两难的宾客们,第五非明突然深深地厌恶着长安城的宫城,和这道貌岸然的官场。 她清了清嗓子:“各位都散了。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墨家姑娘以这样的决绝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各位……”她的面庞一一扫过在座每个人的脸,商者、平民百姓、甚至还有几个官员家里的管事。 她无形中散发出的威慑让这些人胆战心惊,第五非明大肆的释放着来自将军的威仪和不满,仿佛在斥责在场的每一个宾客,提醒他们,是他们促成了这所有的一切。 “日后就不要再为难她了。”第五非明说道。 众人像逃命一般的,飞速离开了墨府。 风雪声回荡在回廊之上,墨家变得一派死寂。 就连丫鬟小厮,都面如死灰般的,待在自己的岗位上,一言不发,默默地清扫着路边上的厚雪。 扫地的簌簌声从轩窗外传来,墨沅仍是止不住的哭泣,她伏在案上,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墨隽一言不发,黑着脸坐在椅子上,手中的核桃来回着不知盘了多少遍。墨昭静静地站在窗户前,看着逐渐放晴的天气,阶梯上的雪被下人清扫的干净,露出整齐的石块,丝毫看不出大雪曾经没过的痕迹。 墨芊坐在角落的座椅上,面色苍白。 无一人打破沉默。 不疾不徐的叩门声噔噔噔敲了三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柏酒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面色却是沉着稳静,像是一切都未发生一般。她规规矩矩的福了一礼,道:“大姑娘吩咐,哥儿和姐儿们,这几日都不必去见她,大家忙各自的。” 墨芊抬起头来,悠悠的看向柏酒,兀的腾起一抹冷笑,她缓缓开口:“柏酒,长姐何时请我公公来作见证,你可知道?” 柏酒面不改色:“知道。” 这一句知道在一瞬间惹怒了墨芊,她袖风一扫,食指指向柏酒:“你知道,为何不告知我!” 柏酒低着头,眼睛始终未曾看在座众人一下,她的姿态恭敬有礼,那声音却是不卑不亢的样子:“发生在四姑娘府上的事,柏酒不敢多言。” 墨芊被柏酒一句话哽住,是啊,她怪一个婢子有何用呢?怪只怪自己的公公一字不提,未能阻拦下这场悲剧。 墨芊像是被柏酒一言戳中她的痛点,她怒极反笑:“好哇。你说得对,是该问问我府上的人。” 说完,墨芊拂袖而去。 墨隽冷冷抬眼,看着墨芊愤怒的背影,一句阻拦的话都没有说。直到墨芊的背影消失,墨隽才缓缓开口:“长姐还说什么了?” 柏酒道:“长姑娘还说,她得偿所愿,如今心很安定。” 一百五十八 龙凤喜烛 “主子,主子。”阿才扑通一声跪下,跪在面如死灰的宋怀予面前。 “我没事。”宋怀予摆摆手,将头靠在墙壁之上。林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主子,是奴才的错,这一切都是奴才的错。”阿才泪流满面,一个劲儿的磕着头,他伏着地面痛哭道:“前几日,奴才看主子因为墨暖主子和宋樟公子的流言而伤神,一时气不过,拿着莲花簪去找了墨暖主子……” 宋怀予一惊,瞳孔猛地收缩。他看向阿才,眸中的光几乎能射出箭来:“你说什么?” 阿才想起今日墨暖的毒誓,后悔不已:“奴才把墨暖主子骂了一顿,说她对您残忍,说她若有良心,就别再拿着宋樟来磋磨您。”阿才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当日怒气上头对墨暖说的种种不堪的言论,悔不当初。 阿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头抵在地面上起不来:“墨暖主子当日说,她的业早晚会报。一定是因为奴才那般咄咄逼人,她才……” 宋怀予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脑海中在一瞬间浮现出阿才怒气冲冲去质问墨暖的画面。 他绝望的闭上眼睛,在漆黑一片中甚至都能看到墨暖是如何宛如摇摇欲坠的雨燕,将那支莲花簪插入自己的发发髻,又怎样下了决心自己去报自己的业。 宋怀予的眼角逐渐湿润,他无力地摆摆手:“与你无关。”他该想到的,他该想到的。当日阿才闪烁其词时,他就该追问的。 墨暖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 当年做了那样的选择,她怎么会放过她自己。 林峯的神色难辨,他叹道:“当年我帮她,是我的错。” 宋怀予摇摇头:“你若不帮她,她和墨隽就会被墨冽赶出家门,收掉爹娘遗留的财产,下场一样难堪。” 这都是命。 宋怀予的心中默默地浮起这几个字。 一环扣一环的命罢了。 “她这辈子不嫁,那我也不娶,就是了。”宋怀予无力地笑着,漆黑的眸子映着案几上摇曳着的烛火。 “主子!”阿才一惊,猛地抬头看向宋怀予。 林峯没有说话,他没有任何的劝阻,也没有说什么宽慰的话,他只是缓缓地起身,默默地离开。 留下长安城里这伤心欲绝的断肠人。 …… 镰刀似的月亮挂在枝头,浮云铺在天际,大红的喜烛点燃了满屋。 第五非明推门而入,看着墨暖一身凤冠霞帔,正坐在石阶上,身旁是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平整的铺在地上,仔细的连个褶子都没有。 第五非明被眼前的景象愣住,她直直的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墨暖显然没想到今夜会有人来,她抬起头,看向来人,头顶的凤冠还因为动作而珠钗相撞泠泠作响。 原本她是看到白天墨暖当众发毒誓,心有不安,恐觉得是自己前些日子对她多嘴而造成的今日局面,这才来看看墨暖。 却看到了这幅模样。 第五非明满脸的尴尬,她悻悻道:“我只是……白日里那般阵仗……我担心你,想过来看看。你若是不方便,我这就走……”说完她便要转身,却被墨暖轻轻叫住: “多谢你来看我。” 墨暖看了看自己这身装扮,六尾点翠凤冠两侧还垂下长长的点翠珍珠步摇,是不太寻常。她微微一笑:“我穿上这嫁衣,是为了自己的心愿。过了今夜,就什么也不想了。” 墨暖本就倾城,如今又点了胭脂降唇,这一笑更是从中漾出了绝色:“将军不必恐慌。” 第五非明顿时觉得满目悲凉,她看着那大红的嫁衣针脚细密,还有裙摆上的祥云正在月光下微微闪着光生辉,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珍藏了多年的手笔。若不是今日毒誓,女子穿上这样艳丽如彩霞的凤冠霞帔,该是何等的幸福场景。 可如今,墨暖的四周只有一片死寂。 第五非明将门吱呀一声关上,又上了钥,恐别人再来打扰墨暖。她大步走到墨暖身边,跟着一同席地而坐:“我今日才好像真的认识你。” 墨暖又是一笑,偏过头去看着这位深夜来探望自己的女将军:“何以这样说?” 第五非明摇摇头:“你那么决绝的当着众人立下不可回头的毒誓,现在又穿着嫁衣,坐在自己的庭院里。” 墨暖低下头,垂下眉眼,看着自己喜服上的绣样,低声道:“说的也是。” 第五非明还是忍不住,道:“我觉得对你不住,如果那天我不多嘴要你和宋樟划清界限……” “跟将军无关。”墨暖出声打断,她的声音听起来柔和而又平静:“是我,本来就作了这样的打算。无非是只有自己知道、让大家也知道的区别罢了。” 第五非明讶异:“为何?”脱口而出之后又觉得似有不妥,像是问了人家的隐秘事,她挠了挠头:“你不说也没事,今夜我也不是什么女将军,你只当我是你闺中认识的普通女子。” 墨暖目光悠远,秋水般的眼睛映着自己的红色喜服,只是那不知因想起了什么而腾起的万般华彩又湮灭:“嫁不到想嫁的人,不嫁也罢。” 第五非明点点头,却没有追问墨暖口中想嫁的人是谁。 夜风拂过两个人的肩膀,一个是被满朝文武逼婚的女将军,一个是深陷流言蜚语的女商家,在今夜,竟然萌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意味。 第五非明从腰间摘下自己的剑,鞘上的宝石发着夺目的光芒。第五非明看着这把陪着自己杀伐战场的宝剑,道:“论起来,我和你一样,也嫁不了自己想嫁的人。” 墨暖偏过头:“将军有心上人了?” 第五非明摇摇头,将剑放下:“我没有。若是有就好了。”她看向墨暖,苦笑道:“否则也不用被满朝文武逼婚。” 如今形势越来越混乱,皇帝为了揽住她的兵权,只怕拖不了多久,就会指派给长安城中的哪个豪门少爷,多半是个不中用的家伙。 “我爹娘死的早,是陛下恩待,将我养大。算起来也是半个养父之恩,他要我嫁人,我不能不嫁。” 墨暖默然,说是半个养父,论起来,只是陛下十分合手的一把刀罢了。否则又怎么会这般忌惮刀的锋芒,生怕脱了手。她无声的叹了口气,缓缓的闭上眼睛,墨家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第五非明絮絮着低语,说自己如何被陛下养大:“我的名字取得奇怪,叫非明,听上去十分不吉利,总让人想到非命,死于非命的非命。” “可是名字是陛下给我取的,说是希望我明白是非。” “那应该是明非?”墨暖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不妥,她立即噤声。陛下赐名,岂敢说三道四。第五非明哈哈一笑:“无妨,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石桌上燃着一对龙凤喜烛,任夜风袭来,却没有半分要被吹灭的迹象,反而越燃越旺。烛心烧到蜡油上,时不时地还发出“啪”的一声。 第五非明望着那对龙凤喜烛,不知是否是墨暖早就有所准备。她默了一默,感叹这个女子竟然就这样断了自己所有嫁人的可能,忍不住发问:“你以后呢?如何打算?” 一百五十九章 第无非明的忠告 墨暖一愣:“什么以后?”旋即又明白过来,她笑道:“我从懂事起,爹娘就教导我,万事以墨家为重,以弟弟妹妹为重。以后,也是如此罢。” 第五非明忍不住蹙眉,什么样的爹娘,会要求孩子牺牲自己,来顾全其他的孩子,她忍不住不平:“只因为你是最大的么?” 爹娘总说,墨暖虽是女子,但是不应当比男儿差。所以对自己格外严苛。可是想一想,四妹芊儿也是嫡出的女儿,却被父母娇生惯养,宛若捧在手心里的明珠珍宝。 她有过疑问,却没有问出口,只当是能顶住家庭责任的,又一个她就够了,爹娘无需再培养另一个她。 第五非明看向墨暖的目光微不可查的一颤。原来她以为除了自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像她一样舔着刀口过生活。如今看看墨暖,正常的过程竟然也不轻松。 一瞬间,像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凉凉月色如水,石桌上的龙凤喜烛终于燃烧殆尽。第五非明瞧着地上七零八落的酒,看着墨暖满目皆是悲伤的神情,端起酒杯神色郑重道:“墨暖,今日我才算真的认识你。” 她推门而入时墨暖一脸死灰的坐在石阶上的模样让她久不能忘怀,自己不禁悲切,感叹墨暖明明心中有憾,何必再白天做出无法挽回的烈举。 墨暖摇摇头,她的眸中是一片死寂,就像这辈子再难亮起华彩一般的死寂。这比坳哭更让人难受:“我这辈子,背负的太多,早就不顾自己的意愿了。” 第五非明张了张口,却没有蹦出一个字来。所有的字句都哽在喉头。 “这杯我敬你。”第五非明仰着头一饮而尽。最后用袖子抹了抹嘴巴,缓缓启唇:“有件事,我要提醒你。” 墨暖抬头,看着第五非明背对着月光面向自己,满目严肃。 “今日,京兆尹缘何来为你做见证?若你能嫁给宋樟,对他也算是有利的。毕竟你们都是四殿下的人。”第五非明最后的话很轻,却掷在了墨暖的身上。 墨暖的心咯噔一下,觉得第五非明的话大有深意,可她又觉得似乎不是那样。毕竟和自己和温家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京兆尹顺水推舟,也不算什么。 第五非明说的隐晦,措辞也十分的严谨:“我只是觉得奇怪,提醒你留意。你不必惊弓之鸟。” 墨暖点点头,她用力吸收消化着来自这位朝中漩涡中心位置的女将军的提醒。她尽力的想悟透第五非明的话,灵台之中却只有满满的悲伤,叫她再没有任何的思考能力。 这一夜,第五非明与墨暖饮酒直到打更人敲了好几遍更后,她才离开。 第五非明摇摇晃晃的提着酒告辞。 墨暖则一直坐在那块石阶上。无论是屋子里的喜烛,还是石桌前的龙凤喜烛,早已燃烧殆尽。 墨暖的宅门前还贴着大红的喜字,隔着漆黑的夜色望过去,反而变得狰狞。 远处山峦寂静,却又在静谧之中带着那么点可怕的意味,夜风袭来时,整院的枯树都嗦嗦作响,墨暖却仍是无动于衷。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后来大滴的泪珠啪嗒啪嗒的滴在她的裙摆上,浸湿了那针脚细密的祥云和鸳鸯绣样。 从前,她一直期待着穿上这身嫁衣,风风光光的嫁给宋怀予。那场面必定要十里红妆,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绵延数条长街才作数。 墨暖拿起酒壶,将潺潺清酒倒入酒盅,她都不知交杯酒该是怎样的方式。只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最后喝进喉咙的,也不知是泪还是酒。 墨暖又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一遍又一遍的燃烧着龙凤喜烛。直到所有珍藏的喜烛全部燃尽,她从怀中缓缓地掏出来那根白玉莲花簪,珍重的插在了发髻上。 第二天白日,柏酒来敲门的时候,所有的喜烛已悄然不见。凤冠霞帔也被墨暖整整齐齐的叠好,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一切就宛若像寻常模样。 关于墨暖与宋樟的传闻,在墨暖当中起誓之后,就慢慢地湮灭。 宋樟、宋怀予、墨暖就像约好似的,再也没有见过面。 墨暖也成日在自己的宅院中深居简出。青梅坞和墨家内院的事,一律交给了柏酒打理。墨家人更是避之不及,谁也不自己找上门去。 只是后来,墨棕名下的盐庄突然闹出亏损严重的丑闻。不知是他自己挪了私用,还是墨棕的儿子动的手脚。墨家上下仿佛齐心正之风气,墨昭也不嫌自损,直接把自己在通州附近的盐庄自降价格,以微乎其微的利润卖给通州的盐商。 宁愿搭上车马人力,也要跟自家在通州的盐庄争生意。 最后的结果还不得知,只是明眼的商家都能看出来,墨家在内斗。 墨暖听到这话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阻拦,也没有鼓励。柏酒叹了口气:“二当家的是要为张姑娘出气。” 墨暖仿佛被那场毒誓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之后不管听到什么,都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像是什么都经不起她内心的涟漪。 就连关于百姓谣传墨芊不能生育的流言,她也是那副淡淡的样子:“芊儿嫁到沈府两年都无所出,传出这样的话,也是应当。” 小厮颠颠的跑来,说是有人递了帖。墨暖接过,那信封上的字迹很是陌生,可落款她却熟悉:明非。 墨暖对着镜子端详,发髻高高地竖着,像是妇人常维持的那种稳重与内敛。只是自两鬓又垂了细细的一髫,带着女儿家的活泼与清爽。 这发髻,既有着妇人的发式,也有着豆蔻女儿家的样式。第五非明在青梅坞等着墨暖来赴约时,看到这副模样一愣,随即又想起那夜墨暖曾穿着大红的喜服燃了一整夜的龙凤喜烛。这半妇人半少女的发髻,不知是标志着什么。 “是祭奠。”墨暖轻飘飘的说出这两个字。“祭奠再也不会有的姻缘和我这不伦不类的老姑娘身份。”墨暖揶揄着自己,却让旁人听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五非明正色道:“我今日去给太后请安,听到一桩趣事。” 墨暖心下不安,她敛了敛衣袍:“你说。” 一百六十章 小心温燕槐 第五非明眉眼中带着鄙夷,带着义愤填膺,带着不平,最后还裹挟着对墨暖的同情,她说道:“温雁槐,你可听说过?” 墨暖一愣,一种不安和危机感油然而生。这种不安比直接告诉她墨家将要陷入困境更令她觉得自己无可奈何,像是在一瞬间抽走她所有披荆斩棘的能力,然后一遍又一遍的敲击着她内心最深处的软弱与恐惧。 第五非明继续道:“太后跟我闲话,说淑妃娘娘要嫁的亲侄女,就是温雁槐。并且还是温雁槐自己属意的宋家人,不过羞于姑娘身份,没有挑明,只托淑妃娘娘探探口风。那淑妃娘娘自然首先想到父亲位高权重的宋樟,这才闹了个乌龙,后来说清楚,也就作罢了。” 第五非明冷笑:“那宋敬有个侄子,叫宋怀予。近日高升工部侍郎,温雁槐又说当日本来就属意于他。” 墨暖的脑子轰然一声炸开,接下来第五非明说的什么“门当户对”“宋怀予炙手可热”等话她都听不真切,只是手忍不住颤抖,她扶着椅子,跌跌撞撞的坐下。 柏酒惊声道:“那宋怀予,不是已经娶亲了吗?半年前工部宋公子的婚事不还是一桩美谈?” 第五非明皱着眉头:“什么宋怀予,那是宋桓?你们搞错人了。宋怀予一直没有娶亲,我不会弄错。” “那个温雁槐,不过是跟淑妃娘娘几句话的缘故,却弄得淑妃差点对墨家有所误会,更是引得你发誓终生不嫁,不知真的是巧合,还是她刻意为之。”第五非明一针见血,却直接戳到了墨暖的心上。她看着墨暖大受打击的模样,为此心中的揣测更深上几分:“你是不是曾经得罪过她?” 墨暖在巨大的内心冲击中急速的喝令自己缓过心神,她茫然地摇摇头,却又不敢再暴露出更多。只得抬起头,扯出她一贯的那副得体而又大方地笑来:“或许。” 柏酒见状一愣,像是想到什么,她的脸色越来越难堪。柏酒和绍酒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第五非明,走过去开口对墨暖道:“姑娘,有件事婢子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几天前,温家派人来过。说一个月后温家大姑娘雁槐的生辰,想要在咱们青梅坞设宴。” 第五非明冷笑:“看来是一定了。” …… 一个月如转瞬须臾,这阴冷的冬日丝毫没有阻拦贵人们筹光交错辗转在这利益场的决心。 青梅坞迎来一个又一个的贵族,最后温雁槐如戏唱到最后的主角,姗姗来迟,却又浓墨重彩的登场。 她眉间描着的一朵温婉而又大方的梨花,举手投足之间满是豪门贵族里教出来的优雅。 轩窗外的冰棱晶莹剔透,偶尔会因为化雪悄然利落在窗台上,发出细小而又轻微的声响。墨暖却跟着睁开了眼,温雁槐身边的婢子前来敲门,不疾不徐的三下,妥帖而又稳当。 “我们姑娘问,不知道掌柜有没有空与她一同游园?她对着青梅坞的风景不甚熟悉。” 墨暖点头应是,临出门前,对着铜镜好生看了看自己的模样,披上墨狐大氅,走了出去。 墨暖见到温雁槐时,温雁槐的两颊还带着醉酒的绯红色,像是将暮未暮时满天的艳霞,称的人甚是好看。 温雁槐像是从墨暖的眼神中就能读出她在想什么一样,温雁槐自唇边曼起温和笑意:“人多游园,反而不能全心全意的欣赏风景意趣。” 墨暖哑然,只跟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为温雁槐一一解释着青梅坞各处风景的设计与用意。那温雁槐像是兴致盎然,时不时还提出三两问题和自己的见解。 那眼神中的诚挚与欣赏,险些让墨暖以为,也许她真的只是单纯的想要游园。 常年养成的习惯让墨暖总能把握着陪主顾游园时脚步的快慢,可不自觉的,她总想快走几步。而温雁槐也丝毫不介意,遇到岔口处也从不过问两条路的风景有何不同,像是顺手择花那样简单。却一路越走越僻静。 逐渐的,她也不再提问,墨暖也不再陪着她闲话。两个女人像是默契般的都开始沉默,只一味的向前走着。 终于,在一片郁郁葱葱地竹林旁,温雁槐停住了脚步。她回过神来,用碧水湖泊一般清透的眸子看向墨暖:“其实阿爹阿娘的意思,诞辰在府里办即可,是我执意想要来此。” 墨暖看着温雁槐,正思衬着这话该如何接,可温雁槐却没有给自己开口的空隙:“我想着,若是我的生辰办在这儿,单凭来这儿的宾客名单,就足够也能帮姑娘的青梅坞宣传一番。” 墨暖在温雁槐话音未落之前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原来是该感激她费心替青梅坞传扬名声。 墨暖旋即曼开一个再真诚不过的笑意:“多谢姑娘恩待。” 东风逐渐凌冽,吹得竹林嗦嗦作响,竹叶上的落雪跟着抖落下来,扑簌了一地。温雁槐微微摇了摇头,她认真的看向墨暖:“是因为我想弥补,也想向你赔罪。” 墨暖一愣,眼中却腾起半是真情半是假意的笑来,她没有说话,等着温雁槐接下来的措辞。 温雁槐的脸上开始升腾起一片悲切之色,她的眼眸中充满着歉疚:“当日我因为碍于女儿家颜面,没有向淑妃娘娘直截了当的说明,才让娘娘误会,没想到却断送了你与宋樟公子的姻缘……” 边说着,温雁槐的手边抚上了胸口,仿佛因此正心痛不已,只是在说到下一句时,却又面带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其实我原本,是属意于宋怀予公子的。” 因着提到了心上人的缘故,她的尾音都带着轻快的音色。却又像觉得此时这份因为心上人的悸动愉悦并不合时宜,她努力地隐藏着,却仍有几分溢出来的外露。 温雁槐滔滔不绝的自说自话,表达着对墨暖的歉疚,对宋怀予的喜爱,末了还说:“我已经听说你当众起誓……论起来大家会有这样的误会,都是我的过错。想来只要我向别人说明,大家也不会真的计较你的誓言。” 一百六十一章 说到激动处,她还拉起了墨暖的手:“墨姑娘,宋樟和我没什么的。你千万不要介怀,更不要因此,伤了你和宋樟的姻缘……你若不信,家中已经在筹谋我和宋怀予的亲事,想来不出几月就……” 她脸上一片绯红羞色,像是羞于启齿,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温雁槐真挚的看向墨暖:“届时,我向四殿下和娘娘阐明,长安城的百姓必定不会再苛责你和宋樟的。” 墨暖不动声色的抽出自己的手:“姑娘误会了。” 她抬眼看向温雁槐:“我与宋樟,毫无瓜葛。姑娘不必……” 她盈盈一笑,那笑就像春风拂过湖面曼起的阵阵涟漪,墨暖轻声道:“不必特地来向我说明你喜欢宋怀予。” 墨暖抬眼向她:“既然姑娘喜事将近,那墨暖就先前贺过了。” 她一字一句的说着,连睫毛都没有丝毫的颤抖。冷风拂过她的面庞,也拂过她头上的点翠珍珠步摇,满头珠翠因为东风凌冽而摇动,墨暖伸出手来将自己的莲花玉簪插得更深一些。 她朱唇轻启,道:“祝你和宋怀予公子,百年好合。” 白色的落雪晃得人眼晕,温雁槐笑而不语,空气一时静谧无声。 “墨姑娘的贺词未免早了些。”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近处传来,温雁槐的眉眼在瞬间变得犀利,墨暖的心也随之咯噔一下,顺声望去,宋怀予从竹林后走了出来。 日光下,他眉目依旧。 一身月白衣衫,腰间的玉佩散发着淡而温润的光。只是他端正的面容毫无笑意,他一步一步走近,眼神轻飘飘的落在了墨暖的身上,却又转瞬即逝,快的让人以为那是错觉。 他看着温雁槐:“敢问姑娘,为何我这个当新郎官的,竟然不知道自己的亲事已经被筹谋?”他脸上倏地腾起冷笑:“我原以为,这个世上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没想到竟还有牛不喝水,别人做主替他喝的道理。” 温雁槐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委屈登时让她那双水嫩的眼睛都快滴出水儿来。她按下尴尬、按下丢面的难堪,字句说出口的时候,连个颤音都没有:“是我措辞不当,我是说,是我的爹娘在商议。” 她缓缓一笑,笑的端庄而又大方,丝毫不见被一个男子当场拂面的难堪。她抬眼看向宋怀予:“是我鲁莽了。若是我知道这竹林后有人,万万不敢袒露真心。” 山岚寂静,这话却格外的刺耳。 墨暖不想在听这郎情妾意的告白,她像是没听见一般,笑道:“想必生辰宴还有诸多琐事,我还是去盯着点比较妥当。”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宋怀予的声音从头顶悠悠的飘来:“姑娘还是留在这里解清楚误会比较好。不然温姑娘和在下,清白难辨。” 温雁槐脸上呈现出难以辩白的神色,只见温雁槐裹了裹衣袍,随后又像是什么都没有一般,大大方方的认了:“是我的过错,不该在公子不在场提起你的名字。” 她抿了抿嘴唇,脸上腾起淡淡的绯红:“只是……女儿家说话,难免绕不开情感二字。” 又是一遍告白,墨暖反感的偏过头去,她只盯着身旁那片竹林。 竹林栽在青梅坞最偏僻僻静的位置,加上山深冬雪遍地,变得更加寂寥。墨暖觉得实在待不下去,却又无处可逃。 宋怀予冷眼将墨暖的动作悉数收入眼底,他知道,墨暖不耐烦了。他的嘴边噙了一抹笑意,他看向温雁槐:“姑娘欣赏,在下感激。” 宋怀予对上温雁槐那双亮晶晶望着自己的眼睛,他又看了看转过身去面对着竹林不理他二人的墨暖,漆黑的眸子升腾出郑重之色:“只是在下心意已定。” 墨暖的心空了一拍,甚至都感受不到它在跳动的声音。 宋怀予的声音悠悠传来:“宋某曾经对姑娘提起过,年少时宋某心有所属,只是后来意外磨难将我二人的缘分切断。但曾经沧海难为水,宋某这辈子,已经决意终身不娶了。” 墨暖猛地回头,紧紧的盯着宋怀予,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温雁槐的脸上登时惨白,她不可置信的抚着胸口,看了看墨暖,又看了看宋怀予:“你说什么?” 宋怀予再次拱手作揖:“辜负姑娘的心意了。” 群山连绵,却连一只鸟儿的影子都看不到,整个竹林寂静如暗夜。墨暖被宋怀予这句话惊地久久不能缓神,良久,才艰难开口:“宋公子。恕奴家唐突。终身不娶这样的誓言,并不是什么值得效仿的好事。” 温雁槐像是真心实意的为宋怀予考虑,她一双眸子急切而又真挚的看向宋怀予:“纵使你不愿娶我,其他的女子也罢,万不要有这样的心意,使不得,使不得。” 宋怀予看着墨暖,眸光中映着她神色难辨的眼睛,挑了挑眉:“墨姑娘若觉得这是件不好的事,当日为何决意当中起誓?” 他的眼中倏无笑意:“没什么使不得的。有了墨姑娘的先例,在下的决定就方便的多。” 温雁槐气急:“她和你怎能相提并论!”话脱口而出,又觉得失言。她神色一变,看向墨暖:“我口不择言,不是那个意思……我……” 墨暖浅浅一笑,毫不在意温雁槐拙劣的敷衍:“我理解。” 宋怀予摇摇头,不欲在与温雁槐纠缠:“那么,在下的打算,就算是和温姑娘说明了。至于你我二人之间的清白,想必墨掌柜也是个明白人。” 温雁槐强撑着宋怀予给的难堪,牵强一笑:“是,我明白了……”她盈盈福了一礼:“墨掌柜玲珑剔透,自不会多说诋毁。我就先告辞了。”话罢,转身离去。 宋怀予手一挥:“那就不叨扰墨掌柜了。”话罢,他就转身离去,一次都没有回头,留下一个淡漠而又疏离的背影。 山峦寂静,墨暖秋水般的眸子,豆大的泪珠,啪的一声掉落。 一百六十二章 夜见宋怀予 夜凉如水,墨暖怔怔的坐在轩窗前,秋水般的眸子映着烛火摇曳的影子,脑海中的思绪如滚成一团的线一样乱的不成样子,不断回响着白天宋怀予说的话:“终生不娶” 这四个字宛若惊天雷一般一直激荡着她的内心,月白风清,她拍案而起,随手抄起挂在柜子上的顶纱帽就往外走,帽沿围了层层叠叠的柔滑薄纱,遮住她的面庞。 她走的匆忙,连个暖手炉都没带,长安已经入了冬,四处都是冰天雪地,冻得她耳朵都通红,纤纤玉指也都有些僵硬。 紧闭的府门高高挂起的灯笼都不能照清楚墨暖层层纱幔下的面庞,叩门声不过拍了三下,厚重的府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宋怀予就站在门里。 最先感到不自在的,是墨暖。她像是没有料到宋怀予会一早等着自己,她慌忙把头撇到一边,不去看宋怀予。 宋怀予淡淡地:“你进不进来?” 墨暖狠狠地瞪过去,月上中天,她这次和宋怀予旁若无人的对上视线,仿佛隔了连绵起伏的山颠和波涛骇浪的大海。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在这无边的夜里暗自较着劲。 最终还是墨暖败下阵来,在宋怀予那淡漠而又疏离眼神中败下阵来。她咬了口牙,提起裙摆大步踏了进去。 才刚刚迈进门楣,她就被拽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宋怀予过于用力,墨暖被拽的一下就撞进了他的胸膛。 墨暖被这突如其来的怀抱弄愣了,这遥不可及的熟悉感让她鼻头一酸,恨意、不甘、委屈、妒忌在这一刻全都涌上心头。她奋力的挣扎着,用尽力气想要推开宋怀予的怀抱。 宋怀予使劲抓住墨暖奋力挣扎的手,连呼出的鼻息都带着被压抑的怒气,墨暖却更是拼了力的挣扎,将她从小到大所有习过的防身术一并用上。 这样的敏捷和发了狠的用劲让宋怀予漆黑的眸子腾出的恼怒色终于压抑不住,他一个掣肘扣住她的手,将她紧紧地抵在墙壁上。 他将她困在墙角,看了眼墨暖那被自己扣住的手:“你用来防身的招数,是我教你的。” 在宋怀予坚毅的男人力量之前,墨暖显得很是挫败。自己那一招一式都被宋怀予如春风化雨似的轻松破开,如今还被擒住,被困在这一臂之间里。她狠狠地瞪着宋怀予,一言不发。 宋怀予眸中怒色更浓,他像是不肯放过墨暖一般,继续逼着她:“是你自己来这里的。” 墨暖终于忍不住。她的性子从来都算不上平静,只是这些年她隐忍了太多太久,连最基本的情绪都不晓得该怎么彰显。她的泪水开始似珠子似的从眼中滚过,扑簌扑簌的不断跌落,又偏偏不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直到宋怀予感觉到衣服贴着肌肤传来湿润的感觉,他猛然低头,抬手拨开墨暖戴着的面纱,看到大滴的泪珠从墨暖的眼里落下。 墨暖慌忙偏过头去,纱幔因为她扭头的动作而从宋怀予的手中滑过。他没有说话,心却像是被刀子划过一般的疼痛。 月色将两个人欣长的影子映在冷墙上。宋怀予的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静静地看着倔强的偏过头去的墨暖。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抚着她的头,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就像是好容易拥住日思夜想的渴望一般,宋怀予双臂用力地箍着已经在自己怀中的人。仿佛稍微一松力,墨暖就会烟消云散一般。 她怔怔的被宋怀予紧紧地拥着,下巴却始终倔强的抬起,不肯靠上宋怀予的肩膀。 他抬手将她的头埋进肩膀,淡淡地竹香就这样扑入墨暖的鼻息。熟悉的味道与怀抱让墨暖的鼻头登时就泛起了酸。 宋怀予的怀抱带来的这份遥不可及的熟悉感仿佛催生了她内心深处最浓厚的软弱。她的肩膀开始止不住的颤抖,终于从默默的流泪开始渐渐嚎啕大哭。 他紧紧地抱着她,在这冰天雪地里,在这无边的夜色中,他的嗓音沉沉的荡在她的耳边:“我永远都在。” 这句话仿佛是引发决堤的关口,墨暖她哭的撕心裂肺,像是在申诉这些年所有的冤屈和不敢承认的悔恨。这样的痛哭声中不知道蕴含了多少的艰难与心魔,最后墨暖哭的开始脱力,整个人因为这场痛哭而变得筋疲力尽。 也不知哭了多久,一直到呼吸绵长,人已昏昏睡着。 漆黑的月色将二人包裹着,直到宋怀予抱着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将她小心翼翼的、如同搁置价值连城的珍宝一般的放在床上时,墨暖才感觉得周围有明晃晃的光亮。 墨暖听到宋怀予与身边的人有声音极轻的对话,无非就是多搬一个暖炉、多抱几个汤婆子过来的交代。 门吱呀一声关上,房内又恢复了静谧。 墨暖一双眼睛紧闭着,脸上还挂着泪痕。 从头上传来轻微的颤动,似是有什么从自己的发髻中被抽离。宋怀予正轻轻地拿掉墨暖头上发髻的簪子,将它们一个又一个工整地摆放在桌子上。再拿着那枚莲花白玉簪时,他的手微微一顿,眸中神色难辨。 墨暖听见宋怀予叹息的声音,还有轻轻落在自己光滑洁白额头上的轻而柔的吻。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宋怀予低沉的嗓音传来,墨暖的睫毛有一瞬间轻微的颤动。 她支撑着自己起身,宋怀予将金丝软枕给她摆好,墨暖半坐着,手中还抱着一个汤婆子。 空气一时静谧无声,墨暖和宋怀予谁也不肯先开口,昏黄的烛光将二人的影子长长的落在地上。墨暖道:“你不能不娶。” 宋怀予清冷的嗓音淡淡道:“那你呢?” 墨暖偏过头去:“我和你不一样。” 宋怀予略抬眼帘:“没什么不一样。” 墨暖抽出软枕愤怒的掷了出去,扔到宋怀予的身上:“你娶她啊?那个温雁槐家世又好,模样又好,对你有倾心的不得了,你娶她就是了。说什么这辈子不娶这样的话,你在隐喻什么?” 宋怀予悠悠的接住软枕,仿佛墨暖的攻击如漂浮在空中的羽毛一样轻的不值一提。 他像是没有看到墨暖神情中的恼怒之色,毫不在意墨暖那口是心非的斥言:“你到现在还是不能好好地把心底的话直白的说出来。”他再次将软枕放回去,抬手拢起她额间的乱发:“你安心就是。” 墨暖一愣,心中一酸,面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宋怀予轻声叹了口气,他把墨暖身上轻柔的棉被再往上提了提,将她包裹起来,最后只露出脑袋。宋怀予看着那双浓丽婉转的眼睛,道:“我知道你会来劝我,我意已决,只是很想见你。” 墨暖垂下眼帘,眼眸中闪过难辨神色。 “你睡。”宋怀予起身就要将床边的帷幔放下,吹灭了案前的蜡烛。房间在一瞬间变得漆黑无比,安静的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 他刚要转身离开,衣角却被拽住。宋怀予周身在这一瞬间变得僵硬,他缓缓回头,在漆黑的夜里看到墨暖伸直了胳膊,纤细的手指拽住了自己那么一片衣角,正紧紧地攥在手中。 一百六十三章 太子被废,墨家被抛弃 这一日满山大雪,第五非明身边的将士却突然造访,成为这孤山的唯一访客。 那将士推过绍酒递过来的汤婆子,一脸严肃的看着墨暖:“将军托我向姑娘传话,出事了。” 墨暖的心咯噔一下,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连着香甜的茶水都洒出了几滴。 那将士抬起眼睛:“太子被废了。” …… 任漫山积雪,墨暖翻身上马,拿着鞭子扬长而去,直奔山下。她净瓷一样的面庞被风吹得通红,拿着缰绳的手也已经冻得毫无知觉。 墨暖一进长安城就感受到了非同以往的气氛,仿佛整个天空被乌云笼罩一般,压抑的密不透风。 墨隽的眼中透着不敢张扬的喜色,他看见墨暖回来,匆忙迎了上来:“长姐可听说了?” 墨隽像是如释重负,一直凝重的面色终于在今天带着轻松愉悦的模样:“太子是主张设官盐的。”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最大的阻力已然不复存在,墨家再不必战战兢兢的卷在长安城这莫测的风云中。可她心中仍是犹疑,思及那晚第五非明对自己似是而非的提醒:“为何这么突然?” 墨隽迷茫的摇摇头:“我只听说,这些日子大臣们突然集体上奏弹劾太子行为不端,一桩桩一件件证据确凿。民声鼎沸,陛下或许是大怒……总之,已成定局。” “或许是迫不得已。”一直未曾开口的墨昭淡淡道。墨暖看了他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她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瞧着梨花木桌面,那是她惯有的正在思考的动作:“告诉墨家人,嘴巴闭严,夹紧尾巴做人。朝里的任何风云,都与我们无关。” 几个人讨论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最后墨暖拍板定转,以不变为万变。可就在大家都在揣测陛下的心意时,沈府却率先闹出了动静。 沈荣炔纳妾了。 是与四殿下一直不睦的龚氏之女。那龚氏家中也曾经出了一个备受皇恩的嫔妃。落了一场水之后就再难有孕。也是打那以后,她与互称为姐妹的温淑妃势如水火。 而那位龚妃这么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养子八殿下,算是皇帝可怜她的结果。 正经说来,沈荣炔不算纳妾,而是抬了一房平妻进来。像模像样的喜轿光明正大抬进沈府。 墨暖听到这消息时,脸色阴沉的仿佛乌云密布的雷雨之夜,她匆匆去探望墨芊,却看到墨芊正坐在厢房里自在的绣着手绢,花团锦簇的牡丹在手绢上栩栩如生。 “长姐不必担忧我,无非是三妻四妾的事儿罢了。”墨芊将斟好的茶稳稳当当的地给长姐。 墨暖愁的吃不下睡不着,直到沈家大摇大摆的抬着龚氏进了门,墨暖才幡然醒悟,她终于明白第五非明当时那隐晦的提醒,所谓的盟友,早就下了四殿下的这条船。 只是墨暖看不透,四殿下明明是太子最有力的竞争者,为何还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墨芊轻飘飘的绕过关于自己与沈荣炔感情的问题:“那就看那龚氏会不会怀孕呗?”她自嘴边曼起一抹笑意,这笑让墨暖有些恍惚。 “只是”墨芊的话语微微一顿:“留意那城墙里的风云变幻,让人捉摸不透。” …… 第五非明在漆黑的夜色里到访,她看着墨暖那急切而又充满着不安的眼神,摇头叹息:“按规矩,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她一字一句道:“陛下召我进宫商讨过几次,想要把京兆尹调到军机处去。” 墨暖在一瞬间颓然,她听林峯说起过,八殿下颇有征战杀伐的将士之气,陛下也曾授意这位皇子多去军机处学习。 第五非明已经说得很委婉了,四殿下再不是那个良禽该则选的佳木,那些有眼力见的、靠近风云中心的大人物们早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所以各自飞散,寻找自己的主子去了。 只有她,只有她自己,这个笨拙的垫脚石还傻傻的等着做铺路的石子。殊不知早就已经被人抛下。 墨暖缓缓的闭上眼睛,思绪在脑中飞快地转着,就好像是浩瀚大海里汹涌的波涛。 第五非明犹疑,却还是开了口:“你该考虑切割了。” 墨暖一怔,只觉得第五非明的这段话大有深意。她的眸光幽深,一双凤眸对上第五非明莫测的视线,朱唇轻启,用极细微的声音道:“你好像很排斥我为四殿下牟利?” 第五非明没有说话,她背过身去,看着炉中燃烧正旺的炭火。炭心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第五非明的脸色被熊熊炉火映的通红。 静谧蔓延在这房屋的每一处角落,却在墨暖的心中滋生出了不安。她在第五非明长久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意味。 女将军的手指仍是不断摩挲着她宝剑上镶嵌的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石。 那宝石一直散发着温润的光,只是在今夜旺盛的炉火映衬下,反而有些狰狞。这么多年在战场上浸润的戾气在这一刻被一览无余。 第五非明思衬着,犹疑着。一幕幕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闪过,皇帝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四殿下那狠厉恶毒的神情,长安城里错综复杂的局面在第五非明的脑海中被捋了一个遍。 最后她还是想起了那天漆黑如墨的夜晚,墨暖穿着嫁衣面如死灰的孤寂坐着的样子。还有那被围了一层又一层人群的祠堂,墨暖毫无犹豫的下跪,字句清晰的誓言和她脸上决绝的表情……第五非明缓缓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四殿下并非陛下血脉,注定成不了太子。” 天上一个惊雷轰然炸开,闪电劈过,墨暖满目震惊。她说出口的声音都在颤抖:“你说什么……?” 她意识到,第五非明告诉了她一个天大的秘密。 第五非明回过身,一脸郑重:“我拿你当朋友,我真心的敬佩你。所以墨暖,四殿下,不会是太子。” 墨暖的大脑一团乱麻,从前的种种一幕幕在她的眼前闪过。沈京兆尹、宋敬、宋怀予、墨冽…… 所有她曾经嗅到的不正常的气息,在这一刻终于拨开云雾,真相大白。她终于意识到谁在心怀鬼胎,谁早就把墨家抛下。 原来不知不觉中,墨家早就成了一颗弃子。 墨暖摇摇头,寒冷的感觉自心底开始滋生蔓延,凉透了她的每一寸骨血,她看向第五非明,扑通一声跪下:“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窗外登时倾盆大雨,瓢泼满地。 一百六十四章 七王爷? 翌日清晨。 青梅坞的一应摆设全部齐全,墨暖亲自从酒窖将上好的酒抱了出来。只等着柏酒去给宋怀予递贴。 潺潺清酒倒入酒盅,光是那散发的酒香就已经十分醉人。墨暖在椅子上端正的坐着,一搭又一搭扣着桌面的食指暴露了她内心的焦灼。 终于有小厮跑来的身影,墨暖蹭的一下站起来:“来了?” 小厮却上气不接下气:“来的是……七王爷。” …… 墨暖冰肌雪骨扑地,端端正正的给面前寻常布衣打扮的人行了一个大礼。那眉眼之中不怒自威的威严和周身散发雍容华贵的气度,使她胆战心惊。 七王爷却笑得随意:“你起来,本王不过是随意逛逛,否则也没必要特意乔装打扮。”他打量着整个厅内的装潢,回身坐到椅子上,落座前,还用手敲了敲那梨花木制的扶手,仿佛在打量那木头的品质。 他大手一挥,指了一旁的座椅,扬了扬下巴:“你坐,你坐就是。” 墨暖端着一副笑:“奴家站着就好。” 青梅坞的姬妾婀娜多姿的腰肢,连倒酒的举止都透着风情。 七王爷的眼中腾起玩味的笑,他半倚靠着一侧的扶手,随手指了一个中间的姬妾,又像是有既定的目标:“墨掌柜,可听说过扬州瘦马?” 正在倒酒的姬妾手兀的一抖,连带着酒洒出了几滴。墨暖的瞳孔猛烈的一缩,僵硬的嘴角硬扯出一抹笑:“这样出名的故事,奴家自然听过。” “那就说说你的见解。”七王爷的语气像是随意闲话,可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却根本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意味。 墨暖曼起一抹悠然自得的笑:“王爷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七王爷顿时一乐,饶有兴趣的看着墨暖暗藏刚劲的眼睛:“真话如何?假话如何?” “假话嘛……”墨暖明眸婉转:“就是别人我不知道,只知道我们青梅坞只有正儿八经的普通姬妾婢子,命再轻贱,也不能供人买卖。” 七王爷又是随手一指:“你这青梅坞的普通婢子,各个婀娜多姿,模样出挑。” 墨暖笑盈盈的接了话茬:“所以接下来就是奴家要说的真话了。” 墨暖的眸中纯然带了股须眉之气:“只要是生意做的大点的商户,谁家都会培养一些撑得起场面的好苗子” 她不动声色的看着七王爷的眼底暗藏的玄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不过话又说回来。”墨暖的眼神里腾出一份严肃:“但奴家也是女子,不愿意看姑娘们的命就这样的被人轻易决定。我青梅坞所有的婢子小厮,都有正儿八经的买卖手契。偶尔确实有大人会看上我们这儿婢子,我也绝不会对她们像那些秦楼楚馆的女子一样。” 墨暖看了一眼那些面色娇嫩的能掐出水的婢子:“除非她们自己情愿去更富贵的地儿。” 七王爷的面色仍是淡淡的,“若是达官贵人们强取豪夺,墨掌柜不也只能顺从?所以说你这儿的姑娘,未必真如你所说的自由。” 墨暖亲自为七王爷斟酒,她一边看着那清酒倒进翡翠酒盅,一边说道:“天子脚下”她双手恭敬的将酒盅奉到七王爷面前:“陛下又精治,在这太平盛世里,谁敢造次这种乱象呢?” 七王爷接过酒盅,却不急着饮下。他打量着这通体温润的翡翠酒盅,一看便知造价不菲。 他挑了挑眉:“陛下精治?”他兀的一笑,将酒盅缓缓地搁置在楠木雕花桌上,话中有话:“墨掌柜不愧是个生意人。” 墨暖一愣,她不敢接着话茬,话锋一转:“王爷不喜欢这酒?” 七王爷盘着原本戴在手腕上的玉石手串,看也不看桌上的酒:“酒色。”他一字一顿:“都是害人之物。” 墨暖心中一惊,断定七王爷是来刻意找茬,却又不知自己究竟哪里能惹到这么一尊大佛。这位皇帝陛下异父同母的哥哥在朝里赫赫威名,捏死她墨暖,仿佛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可是,何至于呢? 墨暖在七王爷话音刚落地时就扑通一声跪下:“奴家不知王爷喜好,请王爷恕罪。” 七王爷却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一半,他大手一挥:“你起来,起来。”他的眸中神色深不可测:“墨掌柜,你也是长安城里的豪杰女子,本王可不舍得治你得罪。” 墨暖缓缓抬起头来,她的心中强撑着一派镇定,拿捏不准这位王爷究竟想要做什么,她仍是跪在地上:“王爷赏光来青梅坞,墨暖却没有招待好王爷,墨暖诚惶诚恐。” 王爷蹙眉,却不再急着让墨暖起身。 整个厅堂内所有的人都在跪着,唯独他一人高高在上的坐在主座上,像是在俯瞰着众人:“墨掌柜,你可知道我是谁?” …… 宋怀予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手里的密信,满目震惊。他双手紧紧拿着信笺,甚至因为过于用力而指尖都开始发白。等到那信笺上的每一个字句都深深的刻在他的脑海里之后,他终于接受了事实。宋怀予跌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 空气一时静谧无声,阿才顾不上规矩礼法,一把抓起飘落在地的信纸,越读越触目惊心,他猛然抬头,看着宋怀予:“公子……这!”他失声喊道:“老爷是被顾氏杀害的?!” 阿才扑通一声跪下:“我的爷!我的主子!老爷当年死的那样凄惨,就剩阿才与主子相依为命,原本感恩戴德的感谢顾氏却好心抚养爷,没想到背后的真相竟是如此的不堪!” 阿才跪地坳哭,泪流满面,痛心不已:“老天爷为何这样对公子!原来那些年的寄人篱下不是阿才敏感多疑,竟是……竟是……” 来送信的人叫禹任,他冷眼看着这一主一仆深陷在震惊之中,干脆不说话,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空气之中蔓延着长久地静谧,禹任冷声道:“大人的心事,我们爷今日就算是替您了了。爷也说了,真相难以接受,大人不必急着去谢恩。” 宋怀予艰难开口:“殿下费心了。” 禹任淡淡地点点头:“那在下就告辞了。至于抚养大人你长大的顾家,当年究竟为何下此狠手,在下还没有查到更深层次的原因,就请大人再等等。” 宋怀予摇摇头,似乎不愿意面对那丑陋的真相,他无力道:“眼前的真相,就已然够我清醒了。” 禹任点点头,转身离去,丝毫不在意身后的宋怀予有没有起身相送。 一百六十五章 诡异 宋怀予的世界终于在这一瞬间开始彻底崩塌。他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嘴角都在颤抖:“青梅坞,阿才,去青梅坞。” 宋怀予连衣冠都顾不上整理,他疾步跑到马槽,翻身上马,拿着鞭子扬长而去。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去青梅坞要跟墨暖说些什么,可是他只知道,这样的时候,他只想见到墨暖。 就像是冰天雪地里唯一能给予他的一点儿温暖。 他还要告诉墨暖,墨暖当年一杯毒酒毒倒了墨暖的亲二叔、他宋怀予的养父,竟是冥冥之中为自己报了仇。 当他终于快马加鞭在这冰天雪地里赶到了青梅坞,却发现整个青梅坞一片肃穆。 他翻身下马时,看到宋樟的马车正安静地停在一侧。宋怀予的十指都因为紧攥缰绳而被这刺骨的风吹得通紫僵硬,可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之前所有在脑海中翻滚着的骸浪,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安静,他一步又一步的踏上石阶,却在要踏入青梅坞的那一刹那,停住了脚步。 突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为何不进去?” 宋怀予猛的回身,看清楚来人后,拱手行礼,淡淡道:“大伯。” 宋敬背着手,点了点头。他丝毫不讶异宋怀予为何在这里,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他的目光从宋怀予的身上掠过,径直的往里走去。与宋怀予擦肩而过的时候,浑厚的嗓音这才传来:“走,你与我一同进去就是。” …… 厅堂内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几个人站在那里,谁也不曾开口说话。最终是站在一旁的宋樟再也安奈不住,他面带疑惑:“父亲为何在这儿?” 七王爷却安安稳稳的坐在那里,他用茶盖轻撇着茶叶,怡然自得的品着茶。至于眼前的这群人在说些什么,他连半分都不曾入眼。 宋敬却意味深长的瞪了宋樟一眼,像是在警醒他谨言慎行。 宋樟看看派人召自己前来的七王爷,又看了看自己的爹,很快悟出了其中关窍:“爹是来见王爷的?” 他看向宋怀予:“那你呢?你也是被七王爷召来的?” 宋怀予早已经冷静下来,他波澜不惊道:“来看雪景。刚好碰见叔伯便一同进来了。” 他看向正坐在主殿上的七王爷,拱手行礼:“臣下不敢打扰王爷在此议事,就先行告退了。” 他极快的镇定的心神,就像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巧合。他慢慢直起身子,转身就要离开。 七王爷终于开口:“无妨。”他扬了扬下巴,那方向指着墨暖与宋敬:“我是觉得,宋敬该有话跟墨掌柜说,所以才差人召他来。” 宋樟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紧紧的盯着自己气定神闲的父亲,试图从他的脸上探出一丁丁点儿的机密。 七王爷将眼前的暗涌的这场对峙收入眼底,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宋樟:“这样风景宜人的景色,必须得有会欣赏的人才不算辜负。” 宋樟像平常那副只爱风月的风流公子一样回答着七王爷:“那还得请墨掌柜不要吝啬青梅坞歌姬们的好嗓子和舞姬们的好身段。” 墨暖嘴角噙着一抹笑:“奴家早就备好了,还请七王爷与公子指点一二。 墨暖轻拊掌后登场的歌舞姬韬步而入,各个腰肢柔软如弱柳扶风,面若凝脂眉目含情。 宋樟不动声色的将目光轻轻地瞥到主座上正全心全意欣赏舞乐的七王爷,身体慢慢地偏向宋怀予,用手肘轻微的碰着宋怀予,把嗓子压的极低:“什么情况?我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宋怀予的眸色一如平常,深沉早就不知在何时变成了寻常的平静。他的目光一一掠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又回到那纤纤十指正拨动筝弦的乐师身上,仿若自己也在欣赏这出美妙绝伦的乐曲一般: “我不知道。我真的只是半路偶遇大伯。” 宋樟颓然,回身正坐,他的语气中含着一股挫败感:“我还指望你能明白一二来告诉我。”这话语中蕴藏着浓浓的担忧:“我有一种预感。我爹有些什么计划,但我又说不清,也许会对墨暖不利。” 宋怀予将漠然深深地敛在眼底,一个字也没有回,专心致志的欣赏着歌舞。 宋敬刚要迈出脚步走向七王爷,墨暖的声音悠悠在背后传来:“宋大人……” 她的声音如清风拂过:“其实您一直跟随着的,不是四殿下,而是七王爷?”她的目光缓缓对上宋敬。 在此时此刻,她终于想清楚了所有的关窍。 宋敬对于墨暖的直言拆穿,甚至连意图掩盖都没有。宋敬哈哈一笑:“墨掌柜,可有时间一叙?” 墨暖皮笑肉不笑,后槽牙却在咬着:“大人不跟在身边伺候王爷吗?” 宋敬干脆亮堂起来:“本官倒是觉得王爷会装作看不见的。” 话音刚落,只听到琴师箜篌原本悠远的旋律和着琵琶与秦筝泠然作响,作出激烈顿促的合鸣声。那舞姬的脚步也如落盘跳珠,水袖在大殿上带出了几分刚力。 七王爷大喝一声:“赏!” 墨暖的视线从七王爷的面庞上转圜过来,她轻轻云开手掌:“请。” 茶室之中清香缭绕扑入鼻息,层层叠叠的热气不断地自茶壶中升腾着,宋敬与墨暖就这样隔着这份热气对坐着,各个面色淡定自若。 墨暖轻轻抬手,悠悠转动着磨盘,她就那样一瞬不瞬的看着茶叶被自己碾成细碎的粉末,眼尾缓缓上抬:“奴家知道一个秘密,或许宋敬大人也知道这个秘密。” 宋敬饶有兴趣,尾音上挑:“哦?”他话中有话:“可别是说出来就会杀头的那种秘密。” 墨暖的动作一顿,两个人的互相试探的氛围在此刻变得尤其浓厚。她随即又恢复了点茶的那一套行云流水。 墨暖用木质的小勺将茶末舀到茶盏中,一根玉箸轻轻地拨弄着:“奴家胆儿小,大人可别吓唬奴家。” 宋敬哈哈一笑:“你可是差点成为我宋家儿媳的人,我若是吓你半分,宋樟那小子怕是要跟我闹翻了天。” 莹莹绿色的玉箸被轻轻搁置在茶盘上,墨暖拿起茶壶,将烧沸了的热水悉数浇灌:“奴家一介平民,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的。” 一百六十六章 加入七王爷? 茶香在沸水触碰到茶末的那一瞬间开始散发萦绕,墨暖悠悠开口:“只是大人,奴家这样一个弱小之辈,大人如若不愿意帮扶,又何必将墨家推向火坑呢?”她手中动作加快,飞快地调和着茶粉与沸水,看着盏中逐渐成型的茶膏。 宋敬的眸色一沉,他试探道:“何以见得四殿下就是火坑?墨掌柜到底是女中豪杰,这样掉脑袋的话都敢说。” 墨暖的眸光对上宋敬的视线,她的眼睛一定,手上的动作也顿住。她一字一句道:“宋敬大人心如明镜,就别再让奴家说出口了?” 茶室之中噤若寒蝉,像过了一场征战杀伐的战役一样漫长。宋敬眼中威严突然升起:“墨掌柜,你忘了当年你刚来墨家时,本官是如何扶持你的了?” 这严厉而又冷漠的话说完,他又兀的笑起来,像是玩笑一场:“谁成想你还会拐跑本官的儿子。” 墨暖却不想再与宋敬兜着圈子说话,她盈盈起身,端着空荡荡的盏走到炭火边上,背着身烤着盏。 墨暖的恨意与狠厉在她转身背对着宋敬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溢出眼底,却又即刻潜了下去,就像什么都没有似的。墨暖看着灼灼炭火:“大人是生怕自己的儿子叫奴家拐了去。” 她顿了顿,道:“也正因为大人爱子,所以这么多年,叫侄子宋怀予跟着四殿下,却叫宋樟做不问政事的闲散客。” 她回身,眉眼中已然含了替宋怀予义愤填膺的怒色:“只是大人,为儿子铺好道路,为什么还要误导宋怀予呢?” 宋敬哈哈大笑:“墨掌柜果然一往情深。”他一言拆穿墨暖与宋怀予之间的关系,“不过,墨掌柜,宋怀予可没有你想象中的忠厚老实。” 宋敬摇头感叹,仿佛在笑墨暖此时此刻为宋怀予讨要的公道是多么的可笑:“我那个侄儿靠着自己的力量连连高升,会不晓得谁才是长安城里最强劲的竞争者?他早就暗中投靠了七王爷,太子的倒台,他可是出了不少得力,连我的贡献都比不上他呢。” 墨暖一愣。 宋敬眼中的轻蔑清晰可见:“只是沈家就没有你情郎这样的好眼光,跟了八皇子,鼠目寸光。” 墨暖终于忍不住:“你早知四殿下靠不住,却白白牺牲墨家的女儿。我四妹墨芊,如今在沈府水深火热。” 宋敬却满不在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以你四妹的家世,成为时任京兆尹府邸的儿媳,是她高攀不来的福气。” 墨暖被宋敬阴沉的算计寒心到连骨血都冰凉,她气极反笑:“那奴家就替墨芊谢过大人了。” 她夹着被炭火烤的炙热的盏,用毫笔点起膏体,在盏中画出一只展翅飞翔的鸿雁。腾腾热水被她倒入盏中,鸿雁瞬时被冲得一干二净,墨暖将点好的茶推到宋敬面前:“请。” 宋敬啧啧感叹:“墨掌柜点茶的手艺果然非同凡响。”他睨了一眼墨暖:“墨掌柜何必如此愤愤不平。七王爷如今不就来慰问你了吗?” 他端起茶盏,用手轻轻煽动着层层叠叠的热气,宋敬眯着眼品着茶香:“墨掌柜该良禽择佳木而栖。反正宋怀予本来就是七王爷的人,如此墨姑娘你和我那痴情的侄儿,没准还能重拾旧情呢。” 墨暖的瞳孔猛烈收缩,她仍然不相信这场风暴来的这样的急促和激烈,她紧紧的盯着宋敬:“七王爷可是当今陛下的亲哥哥。” 宋敬轻轻押了口茶,随后又用茶盏撇着浮在上面的茶叶,从始至终眼睛都不抬一下:“有能者居之。” 墨暖却笑了:“大人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墨家跟随四皇子,事败将来了不起就是个平庸商户。可是跟着七王爷,这就是……” 她犹豫着,口型却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谋反。 墨暖摇摇头:“墨家何必闹这个风险。” 宋敬看着墨暖那张看似犹豫不决又懦弱怕事的面庞,兀的一笑,笑这个女人的狡猾与深沉的心机。如若不是他早在背地里调查了个清楚,此刻怕就要被她这幅胆小儿的模样骗到。 他眼风悠悠扫过:“墨掌柜不是从墨四姑娘加进沈府起,就暗中做了万全之策吗?” 墨暖暗藏在衣袖之中的手顿时一顿,她看着宋敬话里有话,一言不发。 宋敬细细的数算着:“听说郴州有个姓张的神秘富商,家财万贯,却谁也没见过。” 他轻轻一笑:“墨掌柜,假的户籍,假的身份,真实的金银珠宝……” 他终于放下手中的茶杯:“你早就准备了保你墨家下辈子富贵无虞的后路。墨掌柜,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墨暖没有想到,自己那般隐秘为墨家准备的后路,竟然早就被宋敬知悉。她一双红唇紧紧的抿着不说话,眼中眸色如深不可测的深渊,也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开口:“王爷想要什么?” 宋敬的眸中一瞬间有如释重负的光芒闪过,只不过墨暖的心中思绪正在不断交织,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发现宋敬那转瞬即逝的眼神变化。 宋敬缓缓起身:“王爷要的不过是墨掌柜的胆识与魄力罢了。” 墨暖笑道:“大人真会说笑。王爷身边多的是奇能异士饱学之士,奴家不过一介平庸商户,除了钱财,其他什么也给不了王爷。” 宋敬却不甚在意:“所以说墨掌柜有挣钱的大才。” …… 歌姬清丽悠长的歌声回荡在温暖的厅堂之中。宋敬缓缓走来,身后跟着墨暖。他大步踏入殿中,在对上七王爷的视线时,自嘴边含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七王爷的眼神中含了赞许的色彩,他缓缓起身:“墨掌柜,青梅坞果真不负盛名,在冰天雪地里也能别有一番风味。” 他不等墨暖回话,看向宋敬,道:“本王就先回去了。” 墨暖低首行礼,恭恭敬敬的对着七王爷离去的背影。宋敬紧跟其后,踏出门前又回首瞪了一眼宋樟。宋樟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瞳孔中映着自己这位充满权威的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墨暖的声音悠悠想起:“你父亲在等着你跟上去。” 宋樟嗯了一声:“等我回来。” 话罢,宋樟伸出手紧了紧大氅挂在脖颈间的系绳,大步向前走去。墨暖站在原地动也未动,看着终于回归平静的青梅坞,冷声到:“四殿下的事,你是知道的?” 宋怀予一愣。 墨暖猛的回身,整个眼都通红,她怒目而视:“宋怀予,宋大人,你好大的一盘棋啊。” 宋怀予皱眉:“我不懂你再说什么。” 墨暖一步一步走向前:“四殿下并非当今陛下的血脉,你是知道的?” 一百六十六章 加入七王爷? 茶香在沸水触碰到茶末的那一瞬间开始散发萦绕,墨暖悠悠开口:“只是大人,奴家这样一个弱小之辈,大人如若不愿意帮扶,又何必将墨家推向火坑呢?”她手中动作加快,飞快地调和着茶粉与沸水,看着盏中逐渐成型的茶膏。 宋敬的眸色一沉,他试探道:“何以见得四殿下就是火坑?墨掌柜到底是女中豪杰,这样掉脑袋的话都敢说。” 墨暖的眸光对上宋敬的视线,她的眼睛一定,手上的动作也顿住。她一字一句道:“宋敬大人心如明镜,就别再让奴家说出口了?” 茶室之中噤若寒蝉,像过了一场征战杀伐的战役一样漫长。宋敬眼中威严突然升起:“墨掌柜,你忘了当年你刚来墨家时,本官是如何扶持你的了?” 这严厉而又冷漠的话说完,他又兀的笑起来,像是玩笑一场:“谁成想你还会拐跑本官的儿子。” 墨暖却不想再与宋敬兜着圈子说话,她盈盈起身,端着空荡荡的盏走到炭火边上,背着身烤着盏。 墨暖的恨意与狠厉在她转身背对着宋敬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溢出眼底,却又即刻潜了下去,就像什么都没有似的。墨暖看着灼灼炭火:“大人是生怕自己的儿子叫奴家拐了去。” 她顿了顿,道:“也正因为大人爱子,所以这么多年,叫侄子宋怀予跟着四殿下,却叫宋樟做不问政事的闲散客。” 她回身,眉眼中已然含了替宋怀予义愤填膺的怒色:“只是大人,为儿子铺好道路,为什么还要误导宋怀予呢?” 宋敬哈哈大笑:“墨掌柜果然一往情深。”他一言拆穿墨暖与宋怀予之间的关系,“不过,墨掌柜,宋怀予可没有你想象中的忠厚老实。” 宋敬摇头感叹,仿佛在笑墨暖此时此刻为宋怀予讨要的公道是多么的可笑:“我那个侄儿靠着自己的力量连连高升,会不晓得谁才是长安城里最强劲的竞争者?他早就暗中投靠了七王爷,太子的倒台,他可是出了不少得力,连我的贡献都比不上他呢。” 墨暖一愣。 宋敬眼中的轻蔑清晰可见:“只是沈家就没有你情郎这样的好眼光,跟了八皇子,鼠目寸光。” 墨暖终于忍不住:“你早知四殿下靠不住,却白白牺牲墨家的女儿。我四妹墨芊,如今在沈府水深火热。” 宋敬却满不在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以你四妹的家世,成为时任京兆尹府邸的儿媳,是她高攀不来的福气。” 墨暖被宋敬阴沉的算计寒心到连骨血都冰凉,她气极反笑:“那奴家就替墨芊谢过大人了。” 她夹着被炭火烤的炙热的盏,用毫笔点起膏体,在盏中画出一只展翅飞翔的鸿雁。腾腾热水被她倒入盏中,鸿雁瞬时被冲得一干二净,墨暖将点好的茶推到宋敬面前:“请。” 宋敬啧啧感叹:“墨掌柜点茶的手艺果然非同凡响。”他睨了一眼墨暖:“墨掌柜何必如此愤愤不平。七王爷如今不就来慰问你了吗?” 他端起茶盏,用手轻轻煽动着层层叠叠的热气,宋敬眯着眼品着茶香:“墨掌柜该良禽择佳木而栖。反正宋怀予本来就是七王爷的人,如此墨姑娘你和我那痴情的侄儿,没准还能重拾旧情呢。” 墨暖的瞳孔猛烈收缩,她仍然不相信这场风暴来的这样的急促和激烈,她紧紧的盯着宋敬:“七王爷可是当今陛下的亲哥哥。” 宋敬轻轻押了口茶,随后又用茶盏撇着浮在上面的茶叶,从始至终眼睛都不抬一下:“有能者居之。” 墨暖却笑了:“大人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墨家跟随四皇子,事败将来了不起就是个平庸商户。可是跟着七王爷,这就是……” 她犹豫着,口型却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谋反。 墨暖摇摇头:“墨家何必闹这个风险。” 宋敬看着墨暖那张看似犹豫不决又懦弱怕事的面庞,兀的一笑,笑这个女人的狡猾与深沉的心机。如若不是他早在背地里调查了个清楚,此刻怕就要被她这幅胆小儿的模样骗到。 他眼风悠悠扫过:“墨掌柜不是从墨四姑娘加进沈府起,就暗中做了万全之策吗?” 墨暖暗藏在衣袖之中的手顿时一顿,她看着宋敬话里有话,一言不发。 宋敬细细的数算着:“听说郴州有个姓张的神秘富商,家财万贯,却谁也没见过。” 他轻轻一笑:“墨掌柜,假的户籍,假的身份,真实的金银珠宝……” 他终于放下手中的茶杯:“你早就准备了保你墨家下辈子富贵无虞的后路。墨掌柜,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墨暖没有想到,自己那般隐秘为墨家准备的后路,竟然早就被宋敬知悉。她一双红唇紧紧的抿着不说话,眼中眸色如深不可测的深渊,也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开口:“王爷想要什么?” 宋敬的眸中一瞬间有如释重负的光芒闪过,只不过墨暖的心中思绪正在不断交织,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发现宋敬那转瞬即逝的眼神变化。 宋敬缓缓起身:“王爷要的不过是墨掌柜的胆识与魄力罢了。” 墨暖笑道:“大人真会说笑。王爷身边多的是奇能异士饱学之士,奴家不过一介平庸商户,除了钱财,其他什么也给不了王爷。” 宋敬却不甚在意:“所以说墨掌柜有挣钱的大才。” …… 歌姬清丽悠长的歌声回荡在温暖的厅堂之中。宋敬缓缓走来,身后跟着墨暖。他大步踏入殿中,在对上七王爷的视线时,自嘴边含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七王爷的眼神中含了赞许的色彩,他缓缓起身:“墨掌柜,青梅坞果真不负盛名,在冰天雪地里也能别有一番风味。” 他不等墨暖回话,看向宋敬,道:“本王就先回去了。” 墨暖低首行礼,恭恭敬敬的对着七王爷离去的背影。宋敬紧跟其后,踏出门前又回首瞪了一眼宋樟。宋樟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瞳孔中映着自己这位充满权威的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 墨暖的声音悠悠想起:“你父亲在等着你跟上去。” 宋樟嗯了一声:“等我回来。” 话罢,宋樟伸出手紧了紧大氅挂在脖颈间的系绳,大步向前走去。墨暖站在原地动也未动,看着终于回归平静的青梅坞,冷声到:“四殿下的事,你是知道的?” 宋怀予一愣。 墨暖猛的回身,整个眼都通红,她怒目而视:“宋怀予,宋大人,你好大的一盘棋啊。” 宋怀予皱眉:“我不懂你再说什么。” 墨暖一步一步走向前:“四殿下并非当今陛下的血脉,你是知道的?” 一百六十七章 墨暖被绑架 年关将至,墨暖正收拾行李细软。按例,墨家的子女都会在这时候前往各州查账,墨暖带着柏酒前往了去荆州的路途。 马车缓缓驶出长安城时,她还曾掀起帘子看这白雪皑皑的长安城与自己渐行渐远。可出了长安城不到三十里路,她便遭到了意外。 亮晃晃的刀直逼着墨暖的脖子,孔武有力的蒙面人就这样将墨暖劫走,慌乱中竟然只有柏酒驾马逃走。其实她从未驾过马,几次险些从马上跌下来。柏酒的双臂紧紧地抱着马的头,整个人伏在马背上。直到她跑回墨家,才想起墨家这时候管事的人早都各自在路上。她不敢报官,唯恐这其中有什么内情。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朝着宋怀予的府邸跑去,拼了命的拍打着府门,找到那个一定会救墨暖的人。 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宋怀予本正在吃饭,手里拿着的碗啪的一下掉在地上,他起身就往外跑着,片刻都没有停留。 漆黑的屋子里,墨暖逐渐苏醒。 她透过月光照进来的微弱的光打量着四周。自己手脚没被绑住,只是大门紧闭,周遭的陈设仿佛是一个放杂物的杂间。墨暖撑着起身,这屋子里唯一的轩窗也开在墙的最高处,还树了几根铁栏杆。 墨暖不慌不忙的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在下长安墨暖,不知得罪了哪位英雄,还请英雄现身。” 四周静悄悄的无声息,似乎连个看门的守卫都没有。她再次朗声:“请英雄现身。” 就像扔出去的石子是掉进了软踏踏的棉花上一样,墨暖的声音得不到丝毫的回应。 她在心中百般琢磨,不知道这场绑架究竟意欲何为。对方在光天化日下选择里长安城不远的地方动手,难道就真的这么无所顾忌吗? 她想着柏酒拼死出逃的背影,相信这时候长安城一定有人收到了消息。可长安城这时候又会是什么局面呢? 她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步,思索着每一个可能性,却还是对这场无妄之灾毫无头绪。但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对方也是长安城里的人。 忽然间像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柏酒在远处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她一愣,连忙高声回应。外面一阵嘈杂传来,伴随着村子里被惊动的狗,犬吠声不止,像是急促有致的鼓点。墨暖的心也随之紧张起来。 啪的一声,门锁被猛然砍断,光在一瞬间照耀过来,宋怀予的身影逆着光,映入墨暖的眼睛。柏酒的手中还举着火把,宋怀予手中拿着剑,一把拽过墨暖:“快走,情况不对。” 是有些不对,宋怀予和柏酒单枪匹马就找到这里来,却连个守卫都没有。可就在宋怀予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一股力量猛地袭来,宋怀予重重的跌落在地上,墨暖大惊失色:“怀予!” 柏酒举着火把的手都在颤抖,她用力照着那个伏击宋怀予的人:“你是什么人,你放过我们掌柜的,什么都好说。” 那堆人却全带着面具,任是柏酒手中的火把再亮,也只照出魁梧的身形。墨暖将身子挡在宋怀予的面前:“你想要什么?” 那人却笑得大含深意:“传闻说你二人关系不一般,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患难见真情,刚才你称呼的多亲切。” 墨暖的脸色一僵,她直直的对上那人的眼睛,无声的又往边上挪了一挪,试图用自己的身形挡住受伤的宋怀予:“你家主子是谁?” 那人冷笑:“我们主上对你二位的事很感兴趣,特邀你们一叙。”他拖长着尾音,眼神在烧酒身上打转:“至于你的仆从和马夫呢,你放心,都押在一起呢。”话罢,他身后的一个男人一把拽过柏酒,将她往前推搡着。柏酒一个踉跄,她回头看着墨暖,眼神充满决绝。 门再次被关上,墨暖听着上锁的声响和那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焦急的回到宋怀予身边,扶着他一脸关切:“伤到哪了?” 宋怀予捂着胸口半靠着墙,面上毫无痛色,他看着墨暖眼神之中的担忧,看到她发髻上的那支白玉莲花簪,道:“你不用担心。” 墨暖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泛红:“你这么谨慎的人,怎么就单枪匹马的来寻我?” 宋怀予苦笑:“听到你出事,我方寸大乱,来不及做更详细的布局。”他腾出一只手,握着墨暖冰凉的手指:“你放心,我没让阿才跟来,就是怕有万一。阿才会费力周全的。”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却仍是惴惴不安:“柏酒她……” 宋怀予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会。听对方话里的意思,只是冲你我二人来。下人应该是被同一关在一起而已。你不要想多。” 冰天雪地中,这间房子却似乎因为到处铺了茅草而变得不那么寒冷。 启初墨暖还是撑着心中的一股气,与宋怀予并肩而坐。可渐渐的,不知在月亮升到多高时,她的头已经紧紧地靠在宋怀予的怀里,呼吸平稳而又绵长。宋怀予看着她熟睡的面孔,眼皮越来越沉重,也渐渐的睡了过去。 就在宋怀予与墨暖二人被关在这小小的木屋之中时,朝中早已不平静。眼看着就要到该上朝的时间,宋怀予却迟迟没有归来,阿才急的团团转,墨芊也一脸严肃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直到打更的声音再度传来,墨芊猛地站起来:“你去寻宋樟,我去寻将军。切记,不可轻易让第三人知晓。” 冬季本来就是昼长的时节,阿才和墨芊奔走在去目的地的方向时,长安城里还是一片漆黑。宋樟连床都没起,他撑着朦胧的睡眼,看着阿才一脸焦急的面庞:“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明白。” 阿才急的快哭出来:“墨家墨暖掌柜白天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绑走,我家公子去救,至今未归。” 宋樟一脸震惊,随即明白这是既定的事实,他来回在屋里踱着步子:“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话虽这么说,他却想不通墨暖为何会在里长安城不到三十里路的地方被绑架,也想不通为何是宋怀予去救。 只是眼下的情况迫在眉睫,他不得不暂且放下心中的疑问,想着该如何解决上朝的问题。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时,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响起。然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第五非明负手而立:“这事,唯有你父亲出面。” 一百六十七章 墨暖被绑架 年关将至,墨暖正收拾行李细软。按例,墨家的子女都会在这时候前往各州查账,墨暖带着柏酒前往了去荆州的路途。 马车缓缓驶出长安城时,她还曾掀起帘子看这白雪皑皑的长安城与自己渐行渐远。可出了长安城不到三十里路,她便遭到了意外。 亮晃晃的刀直逼着墨暖的脖子,孔武有力的蒙面人就这样将墨暖劫走,慌乱中竟然只有柏酒驾马逃走。其实她从未驾过马,几次险些从马上跌下来。柏酒的双臂紧紧地抱着马的头,整个人伏在马背上。直到她跑回墨家,才想起墨家这时候管事的人早都各自在路上。她不敢报官,唯恐这其中有什么内情。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朝着宋怀予的府邸跑去,拼了命的拍打着府门,找到那个一定会救墨暖的人。 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宋怀予本正在吃饭,手里拿着的碗啪的一下掉在地上,他起身就往外跑着,片刻都没有停留。 漆黑的屋子里,墨暖逐渐苏醒。 她透过月光照进来的微弱的光打量着四周。自己手脚没被绑住,只是大门紧闭,周遭的陈设仿佛是一个放杂物的杂间。墨暖撑着起身,这屋子里唯一的轩窗也开在墙的最高处,还树了几根铁栏杆。 墨暖不慌不忙的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在下长安墨暖,不知得罪了哪位英雄,还请英雄现身。” 四周静悄悄的无声息,似乎连个看门的守卫都没有。她再次朗声:“请英雄现身。” 就像扔出去的石子是掉进了软踏踏的棉花上一样,墨暖的声音得不到丝毫的回应。 她在心中百般琢磨,不知道这场绑架究竟意欲何为。对方在光天化日下选择里长安城不远的地方动手,难道就真的这么无所顾忌吗? 她想着柏酒拼死出逃的背影,相信这时候长安城一定有人收到了消息。可长安城这时候又会是什么局面呢? 她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步,思索着每一个可能性,却还是对这场无妄之灾毫无头绪。但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对方也是长安城里的人。 忽然间像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柏酒在远处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她一愣,连忙高声回应。外面一阵嘈杂传来,伴随着村子里被惊动的狗,犬吠声不止,像是急促有致的鼓点。墨暖的心也随之紧张起来。 啪的一声,门锁被猛然砍断,光在一瞬间照耀过来,宋怀予的身影逆着光,映入墨暖的眼睛。柏酒的手中还举着火把,宋怀予手中拿着剑,一把拽过墨暖:“快走,情况不对。” 是有些不对,宋怀予和柏酒单枪匹马就找到这里来,却连个守卫都没有。可就在宋怀予转过身去的那一刹那,一股力量猛地袭来,宋怀予重重的跌落在地上,墨暖大惊失色:“怀予!” 柏酒举着火把的手都在颤抖,她用力照着那个伏击宋怀予的人:“你是什么人,你放过我们掌柜的,什么都好说。” 那堆人却全带着面具,任是柏酒手中的火把再亮,也只照出魁梧的身形。墨暖将身子挡在宋怀予的面前:“你想要什么?” 那人却笑得大含深意:“传闻说你二人关系不一般,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患难见真情,刚才你称呼的多亲切。” 墨暖的脸色一僵,她直直的对上那人的眼睛,无声的又往边上挪了一挪,试图用自己的身形挡住受伤的宋怀予:“你家主子是谁?” 那人冷笑:“我们主上对你二位的事很感兴趣,特邀你们一叙。”他拖长着尾音,眼神在烧酒身上打转:“至于你的仆从和马夫呢,你放心,都押在一起呢。”话罢,他身后的一个男人一把拽过柏酒,将她往前推搡着。柏酒一个踉跄,她回头看着墨暖,眼神充满决绝。 门再次被关上,墨暖听着上锁的声响和那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焦急的回到宋怀予身边,扶着他一脸关切:“伤到哪了?” 宋怀予捂着胸口半靠着墙,面上毫无痛色,他看着墨暖眼神之中的担忧,看到她发髻上的那支白玉莲花簪,道:“你不用担心。” 墨暖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泛红:“你这么谨慎的人,怎么就单枪匹马的来寻我?” 宋怀予苦笑:“听到你出事,我方寸大乱,来不及做更详细的布局。”他腾出一只手,握着墨暖冰凉的手指:“你放心,我没让阿才跟来,就是怕有万一。阿才会费力周全的。”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却仍是惴惴不安:“柏酒她……” 宋怀予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会。听对方话里的意思,只是冲你我二人来。下人应该是被同一关在一起而已。你不要想多。” 冰天雪地中,这间房子却似乎因为到处铺了茅草而变得不那么寒冷。 启初墨暖还是撑着心中的一股气,与宋怀予并肩而坐。可渐渐的,不知在月亮升到多高时,她的头已经紧紧地靠在宋怀予的怀里,呼吸平稳而又绵长。宋怀予看着她熟睡的面孔,眼皮越来越沉重,也渐渐的睡了过去。 就在宋怀予与墨暖二人被关在这小小的木屋之中时,朝中早已不平静。眼看着就要到该上朝的时间,宋怀予却迟迟没有归来,阿才急的团团转,墨芊也一脸严肃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直到打更的声音再度传来,墨芊猛地站起来:“你去寻宋樟,我去寻将军。切记,不可轻易让第三人知晓。” 冬季本来就是昼长的时节,阿才和墨芊奔走在去目的地的方向时,长安城里还是一片漆黑。宋樟连床都没起,他撑着朦胧的睡眼,看着阿才一脸焦急的面庞:“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明白。” 阿才急的快哭出来:“墨家墨暖掌柜白天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绑走,我家公子去救,至今未归。” 宋樟一脸震惊,随即明白这是既定的事实,他来回在屋里踱着步子:“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话虽这么说,他却想不通墨暖为何会在里长安城不到三十里路的地方被绑架,也想不通为何是宋怀予去救。 只是眼下的情况迫在眉睫,他不得不暂且放下心中的疑问,想着该如何解决上朝的问题。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时,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响起。然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第五非明负手而立:“这事,唯有你父亲出面。” 一百六十八章第无非明想做什么 朝堂之上,皇帝刚刚坐下,宋敬便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陛下,求您救救老臣的侄儿。” “老臣的侄儿,宋怀予,被人绑架,至今未归……” 宋敬是燕国肱股之臣,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所有人闻之色变。 皇帝陛下一愣:“被绑架了?” 堂堂朝廷要员在长安城外赏雪景时被歹人绑架这一传闻迅速的从宫城里蔓延出去,传播势头之猛烈堪比瘟疫。 只是这场绑架中丝毫未听到墨暖的一星半点,就仿佛被绑架的只有宋怀予一个人。以至于就连墨家的人,都不知道内情。 皇帝下令彻查,刑部下了朝就加派人手四处寻找线索,却一无所踪。 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敢绑架朝廷官员,所言纷飞,什么乱七八糟的推测都有。 第五非明不疾不徐的从宋府走出来,宋樟跟在后面,面色无波:“我就不送你了。” 第五非明点点头:“想必刑部已经大乱,我要去添一把柴火。”话罢,她又补充道:“以后我会向你解释清楚的。” 旭日东升,第五非明坐在上书房的椅子上,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跟皇帝老儿优哉游哉的下着棋。 黑白子势均力敌,互不相让。第五非明悠悠落下一个黑子,继续围堵着白子:“陛下,要我说,新的京兆尹太没用。” 皇帝老儿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棋盘上,他的手指捏住白子,琢磨着从哪下棋:“你说说,怎么个没用法。” “这可都整整一天了,堂堂朝廷要员被绑架,却连个绑匪的影子都寻不着。”第五非明将瓜子皮吐到一旁的玉碟中。 皇帝抬眼看了眼前坐没坐样吃没吃样的女将军,啪的一下将棋子落下,冷笑的连脸上的褶子都跟着动:“那是他们不敢找。” 第五非明嘿嘿一笑:“陛下心里这不跟明镜似的。” 她冲着立在一边的宫奴招收:“去去去,给我来点水果,这瓜子没劲。” 她从棋盒中捏着一个黑子,端详着逐渐成包围之势的白子,悠悠道:“所以嘛,京兆尹当朝表忠心,一切听从刑部的安排。” 她看着面前这个老态龙钟却又慈眉善目的老人,一点儿没有伴君如伴虎的警惕感和畏惧,她一脸笑嘻嘻的:“陛下”第五非明将头凑过,低声说道:“这人品太差了。” 皇帝也不生气第五非明这种放肆行为,他没好气的瞪了一眼第五非明:“你来讽刺朕。” 他半倚在软垫上:“所以朕偏让京兆尹协助查案,不让他当老好人。” 第五非明迅速下了一个子,破开了那包围的口子,笑道:“臣哪敢呀。” 她眼中盯着婢子端上来的那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您心里什么都清楚。” 皇帝手中的白子迟迟不落:“朕看着你很是关心。” 第五非明坦然的点头,承认的大方:“您不是知道嘛。”她低声道:“那宋怀予跟宋樟沾亲。”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德顺公公,道:“你看看这个丫头。” 太监总管德顺看了一眼第五非明,又看了一眼皇帝,笑道:“陛下,将军这是替好友讨公道呢。” “她是讨公道?”皇帝手指着第五非明,笑道:“究竟是不是好友,还不一定呢。女大不中留!” 德顺公公只嘿嘿跟着笑,也不应话。皇帝道:“丫头,你跟朕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宋樟了,这小子虽说官职低了点儿,但他爹倒是为人正派,家世背景配你嘛……” 第五非明脸一变,将手中的棋子放下:“陛下!”她将棋盘打乱:“我不跟您下了,每次您都扯到这上边来。” 德顺公公脸上笑意更浓:“陛下,将军这是害羞了。” 皇帝也不恼:“不说了,不说了。” 第五非明这才罢休,她起身告辞:“臣不跟您说了,臣上刑部去。” 皇帝悠悠看着第五非明的背影渐行渐远,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的消退,直到第五非明的身影全然消失,他冷声道:“这是来探我口风了。” 德顺公公收拾着棋盘:“将军想要查案,必然要先问问您的意思之后才敢琢磨分寸。” 皇帝靠在软垫上,缓缓闭上眼睛:“朕也想看看,他们究竟能闹到什么地步。” 从皇帝那里试探到口风的第五非明,从上书房里出来就去直接去了刑部。刑部侍郎急慌慌的来接,第五非明打量了一圈:“你们尚书呢?” 侍郎脸上讪讪的,不知如何作答,第五非明率先开口:“不会是生病了?” 侍郎不好意思的应声,谁不知道那惊得像老狐狸一样的尚书是怕惹祸上身的托词?他连忙将第五非明引到座前:“您坐,您坐。” “不必。”第五非明摆摆手,她径直走到摆满了卷宗的桌案前,随意的翻阅着:“我刚才陛下那出来,过来随意看看。” 侍郎一愣,不知这话究竟是何意味,他试探道:“陛下有何指示……?” 第五非明冷冷的睨了一眼这可怜的侍郎,手中的卷宗轻轻一放:“没什么意思。”她拍了拍侍郎的肩:“好好办案就是。” 这没头没脑的对话过后,第五非明离开的痛快,却苦了这个侍郎。第五非明含糊不明的话让他左立难安,一时竟不知这个案子究竟是该严查还是“松了”查。他惴惴不安,第五非明却一个字也不多说,只含着莫名笑意,让他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连着两日过去,宋怀予的下落一无所获。 墨暖坐在木屋中,拿着银钗插进饭菜中,仔细端详着银钗的颜色,才安下心来:“可以吃。” 宋怀予拿起筷子:“其实你不必餐餐都检验,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们死。”宋怀予看了一眼墨暖:“我总觉得,这场绑架来的蹊跷,像是冲你我二人而来,颇有想揭穿什么的意味。” 墨暖不去看宋怀予,自顾自的吃着自己的饭菜:“你我的往事对于长安城的人来说,一文不值。” 宋怀予点点头:“这也是蹊跷之处。” 他二人分析了一整天,却毫无所获。每日除了定点来送饭的蒙面人,他们谁也没见过,所谓的背后主谋,迟迟没有露面。 一百六十八章第无非明想做什么 朝堂之上,皇帝刚刚坐下,宋敬便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陛下,求您救救老臣的侄儿。” “老臣的侄儿,宋怀予,被人绑架,至今未归……” 宋敬是燕国肱股之臣,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所有人闻之色变。 皇帝陛下一愣:“被绑架了?” 堂堂朝廷要员在长安城外赏雪景时被歹人绑架这一传闻迅速的从宫城里蔓延出去,传播势头之猛烈堪比瘟疫。 只是这场绑架中丝毫未听到墨暖的一星半点,就仿佛被绑架的只有宋怀予一个人。以至于就连墨家的人,都不知道内情。 皇帝下令彻查,刑部下了朝就加派人手四处寻找线索,却一无所踪。 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敢绑架朝廷官员,所言纷飞,什么乱七八糟的推测都有。 第五非明不疾不徐的从宋府走出来,宋樟跟在后面,面色无波:“我就不送你了。” 第五非明点点头:“想必刑部已经大乱,我要去添一把柴火。”话罢,她又补充道:“以后我会向你解释清楚的。” 旭日东升,第五非明坐在上书房的椅子上,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跟皇帝老儿优哉游哉的下着棋。 黑白子势均力敌,互不相让。第五非明悠悠落下一个黑子,继续围堵着白子:“陛下,要我说,新的京兆尹太没用。” 皇帝老儿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棋盘上,他的手指捏住白子,琢磨着从哪下棋:“你说说,怎么个没用法。” “这可都整整一天了,堂堂朝廷要员被绑架,却连个绑匪的影子都寻不着。”第五非明将瓜子皮吐到一旁的玉碟中。 皇帝抬眼看了眼前坐没坐样吃没吃样的女将军,啪的一下将棋子落下,冷笑的连脸上的褶子都跟着动:“那是他们不敢找。” 第五非明嘿嘿一笑:“陛下心里这不跟明镜似的。” 她冲着立在一边的宫奴招收:“去去去,给我来点水果,这瓜子没劲。” 她从棋盒中捏着一个黑子,端详着逐渐成包围之势的白子,悠悠道:“所以嘛,京兆尹当朝表忠心,一切听从刑部的安排。” 她看着面前这个老态龙钟却又慈眉善目的老人,一点儿没有伴君如伴虎的警惕感和畏惧,她一脸笑嘻嘻的:“陛下”第五非明将头凑过,低声说道:“这人品太差了。” 皇帝也不生气第五非明这种放肆行为,他没好气的瞪了一眼第五非明:“你来讽刺朕。” 他半倚在软垫上:“所以朕偏让京兆尹协助查案,不让他当老好人。” 第五非明迅速下了一个子,破开了那包围的口子,笑道:“臣哪敢呀。” 她眼中盯着婢子端上来的那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您心里什么都清楚。” 皇帝手中的白子迟迟不落:“朕看着你很是关心。” 第五非明坦然的点头,承认的大方:“您不是知道嘛。”她低声道:“那宋怀予跟宋樟沾亲。”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德顺公公,道:“你看看这个丫头。” 太监总管德顺看了一眼第五非明,又看了一眼皇帝,笑道:“陛下,将军这是替好友讨公道呢。” “她是讨公道?”皇帝手指着第五非明,笑道:“究竟是不是好友,还不一定呢。女大不中留!” 德顺公公只嘿嘿跟着笑,也不应话。皇帝道:“丫头,你跟朕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宋樟了,这小子虽说官职低了点儿,但他爹倒是为人正派,家世背景配你嘛……” 第五非明脸一变,将手中的棋子放下:“陛下!”她将棋盘打乱:“我不跟您下了,每次您都扯到这上边来。” 德顺公公脸上笑意更浓:“陛下,将军这是害羞了。” 皇帝也不恼:“不说了,不说了。” 第五非明这才罢休,她起身告辞:“臣不跟您说了,臣上刑部去。” 皇帝悠悠看着第五非明的背影渐行渐远,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的消退,直到第五非明的身影全然消失,他冷声道:“这是来探我口风了。” 德顺公公收拾着棋盘:“将军想要查案,必然要先问问您的意思之后才敢琢磨分寸。” 皇帝靠在软垫上,缓缓闭上眼睛:“朕也想看看,他们究竟能闹到什么地步。” 从皇帝那里试探到口风的第五非明,从上书房里出来就去直接去了刑部。刑部侍郎急慌慌的来接,第五非明打量了一圈:“你们尚书呢?” 侍郎脸上讪讪的,不知如何作答,第五非明率先开口:“不会是生病了?” 侍郎不好意思的应声,谁不知道那惊得像老狐狸一样的尚书是怕惹祸上身的托词?他连忙将第五非明引到座前:“您坐,您坐。” “不必。”第五非明摆摆手,她径直走到摆满了卷宗的桌案前,随意的翻阅着:“我刚才陛下那出来,过来随意看看。” 侍郎一愣,不知这话究竟是何意味,他试探道:“陛下有何指示……?” 第五非明冷冷的睨了一眼这可怜的侍郎,手中的卷宗轻轻一放:“没什么意思。”她拍了拍侍郎的肩:“好好办案就是。” 这没头没脑的对话过后,第五非明离开的痛快,却苦了这个侍郎。第五非明含糊不明的话让他左立难安,一时竟不知这个案子究竟是该严查还是“松了”查。他惴惴不安,第五非明却一个字也不多说,只含着莫名笑意,让他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连着两日过去,宋怀予的下落一无所获。 墨暖坐在木屋中,拿着银钗插进饭菜中,仔细端详着银钗的颜色,才安下心来:“可以吃。” 宋怀予拿起筷子:“其实你不必餐餐都检验,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我们死。”宋怀予看了一眼墨暖:“我总觉得,这场绑架来的蹊跷,像是冲你我二人而来,颇有想揭穿什么的意味。” 墨暖不去看宋怀予,自顾自的吃着自己的饭菜:“你我的往事对于长安城的人来说,一文不值。” 宋怀予点点头:“这也是蹊跷之处。” 他二人分析了一整天,却毫无所获。每日除了定点来送饭的蒙面人,他们谁也没见过,所谓的背后主谋,迟迟没有露面。 一百六十九章 四殿下的死 墨暖与宋怀予干脆不再费心想原因,也不再费心想着怎么出去,有时大眼瞪小眼,有时又闲聊几句。 可谁也不曾开口试图解开过往的误会。尤其是前些日子的争吵,二人默契的闭口不提。 入夜的时候,墨暖起初还会靠着墙睡,可是现在天寒地冻,她熬到最后,还是和宋怀予相拥取暖。 一直到第四天的夜晚,漆黑夜色,门咚的一声被撞开,墨暖从睡梦中惊醒,宋怀予一把将她拽在身后,警惕的看着来人。 月光的影子洒在来人的身上,那是一个手持红缨枪的须眉,英气十足,浑身凛然杀意。第五非明就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柏酒和阿才,她看向墨暖:“你跟着柏酒先走,快。” 墨暖一怔,感激之情瞬间涌来。这四天,她想过无数种可能,都没想过会是第五非明破门而入。 “那宋怀予……”她脱口而出,宋怀予眼神微微一动,他看也没看墨暖,漆黑的眸子中落着第五非明的身影,他缓缓道:“你先走就是。” 第五非明对上宋怀予的视线点点头:“你放心。” 墨暖听懂了这句“你放心”,第五非明知道自己的担忧和牵挂,就一定会护宋怀予周全。 柏酒扶着墨暖上了辆不起眼的小马车,连马夫都是她墨暖宅院里的小厮。墨暖刚一上车,还没来得及再掀开帘子看宋怀予一眼,小厮就扬起手中的鞭子,争分夺秒的赶着路。 车上早就备好了干净的水与手帕,柏酒拧着手帕上的水,给墨暖擦手搽脸。她向墨暖交代着:“您这些日子,从未和宋怀予在一起。您得了风寒,在家中养病。” 墨暖一愣:“为什么?” 马车行驶到墨府的一个偏僻小门前停下,马夫谨慎的看了看四周,才小声喊马车上的人下车。漆黑夜色,墨暖终于平安回了家中。 才刚进门,就猛地被一个身形扑住,那纤细的手腕揽住自己的脖子,头紧紧的贴着自己的胸膛,不一会儿,胸前一片湿润。 墨芊紧紧地抱着墨暖,嚎啕大哭:“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长姐,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墨暖默然,抬手扶上她的背,为她顺着气。 墨暖抚着墨芊略微凌乱的发丝,温声道:“别害怕,没事的。我什么事都没有。” 柏酒眼中含泪:“奴婢还以为会有什么严刑拷打的阵仗等着自己,可是竟这么平安的回来了。四姑娘别急,你看,长姑娘毫发未损呢。” 墨芊连忙端来水盆给墨暖和柏酒梳洗,一一讲述着这四日来的风云。夜深人静,墨暖的宅院一直亮着光未曾熄灭。直到后半夜,墨暖才换完了崭新的舒适衣物,她喝着小厨房熬得枸杞小米粥,点点头:“你怎么想?” 柏酒看了一墨暖:“奴婢看不透。但是将军说,这事……是温雁槐所为。” 墨暖眸光微闪,墨芊拍案而起:“混账!”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些话“一定是她,只有她会把宋兄长和长姐关在一起!” 墨暖若有所思:“早些休息,只怕明天又是一场硬仗。” …… 初升的太阳在天边散发着淡淡的金光温暖着大地,距离年关也就半个月的时间,宋怀予被绑架一案终于水落石出。 四皇子欲意拉拢下臣,强迫大臣与他娘家女眷结亲,其中不少有不愿同流合污者,雷厉风行的四皇子干脆杀鸡给猴看,拿了一个位置不高不低,说有背景也无,说无背景也有的宋怀予开了刀。 当然,是借刀杀人,主谋的温雁槐。不过因为她是女眷,京兆尹审起来多有不便,皇帝干脆让女将军第五非明代理。第五非明是个风风火火的主儿,带着将士们就冲进了温府,逮人的时候,温雁槐正对着一院子的红梅发愣。 第五非明也算是给了温家一个面子,并没有将她一个女眷押上公堂审讯,而是单独辟了个审讯室提审,除了第五非明和她手下的一个将领,连个递笔墨的人都没有。 只是温雁槐俨然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死不承认,只说一切都是有人蓄意构陷。 但案子只审了两天,温雁槐就老老实实的签字画押。据说,第五非明将证据扔在她面前的时候,温雁槐面如死灰。 温雁槐坐实了四殿下是背后主使,京兆尹不敢拿人,刑部推来推去,第五非明抄起温雁槐的罪状就直奔着四殿下的府邸而去。 四殿下早就听到了风声,府兵挡了一院子,连屋檐上都趴满了弓箭手,各个视死如归。 第五非明站在四皇子府邸的门前,手持一把红缨枪。四殿下怒喝:“第五非明,你身为镇国大将军,与奸佞勾结,构陷皇子,你该当何罪!” 第五非明亦是中气十足,她皮笑肉不笑道:“四殿下,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 吱呀一声,府门大开。四殿下一身戎装,手持一柄长剑,站在阶前,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第五非明,我一直以为我们俩本该是同类人。你就不怕,将来你落得比我还惨烈的下场。” 第五非明缓缓抬眼,对上四殿下的视线,手中的红缨枪在太阳下绽放着赫赫光芒,“所以我只能择明主,为我的未来铺路。四殿下,你我二人,就此别过!” 据说,四殿下当时先是仰天大笑,在府兵一个被一个缉拿的时候,他一剑封喉,自刎当场。 鲜血流满台阶,遍地殷红。一直到他坠地时,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的看着皇城的方向。 这个年,长安城的每一位百姓都过得人心惶惶,就连孩子放鞭炮都不敢走到街上。四皇子的府邸被第五非明的人贴上了长长的封条,每个人都说,这不是查案,像是一场兵变。 直到第五非明的府上率先贴上了窗花,置办了各类年货。这年味才开始蔓延,家家户户才敢贴上春联,挂上红灯笼。 不过几日的功夫,喜庆一扫往日的阴霾,百姓们又沉浸在过年的喜悦当中。 一百六十九章 四殿下的死 墨暖与宋怀予干脆不再费心想原因,也不再费心想着怎么出去,有时大眼瞪小眼,有时又闲聊几句。 可谁也不曾开口试图解开过往的误会。尤其是前些日子的争吵,二人默契的闭口不提。 入夜的时候,墨暖起初还会靠着墙睡,可是现在天寒地冻,她熬到最后,还是和宋怀予相拥取暖。 一直到第四天的夜晚,漆黑夜色,门咚的一声被撞开,墨暖从睡梦中惊醒,宋怀予一把将她拽在身后,警惕的看着来人。 月光的影子洒在来人的身上,那是一个手持红缨枪的须眉,英气十足,浑身凛然杀意。第五非明就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柏酒和阿才,她看向墨暖:“你跟着柏酒先走,快。” 墨暖一怔,感激之情瞬间涌来。这四天,她想过无数种可能,都没想过会是第五非明破门而入。 “那宋怀予……”她脱口而出,宋怀予眼神微微一动,他看也没看墨暖,漆黑的眸子中落着第五非明的身影,他缓缓道:“你先走就是。” 第五非明对上宋怀予的视线点点头:“你放心。” 墨暖听懂了这句“你放心”,第五非明知道自己的担忧和牵挂,就一定会护宋怀予周全。 柏酒扶着墨暖上了辆不起眼的小马车,连马夫都是她墨暖宅院里的小厮。墨暖刚一上车,还没来得及再掀开帘子看宋怀予一眼,小厮就扬起手中的鞭子,争分夺秒的赶着路。 车上早就备好了干净的水与手帕,柏酒拧着手帕上的水,给墨暖擦手搽脸。她向墨暖交代着:“您这些日子,从未和宋怀予在一起。您得了风寒,在家中养病。” 墨暖一愣:“为什么?” 马车行驶到墨府的一个偏僻小门前停下,马夫谨慎的看了看四周,才小声喊马车上的人下车。漆黑夜色,墨暖终于平安回了家中。 才刚进门,就猛地被一个身形扑住,那纤细的手腕揽住自己的脖子,头紧紧的贴着自己的胸膛,不一会儿,胸前一片湿润。 墨芊紧紧地抱着墨暖,嚎啕大哭:“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长姐,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墨暖默然,抬手扶上她的背,为她顺着气。 墨暖抚着墨芊略微凌乱的发丝,温声道:“别害怕,没事的。我什么事都没有。” 柏酒眼中含泪:“奴婢还以为会有什么严刑拷打的阵仗等着自己,可是竟这么平安的回来了。四姑娘别急,你看,长姑娘毫发未损呢。” 墨芊连忙端来水盆给墨暖和柏酒梳洗,一一讲述着这四日来的风云。夜深人静,墨暖的宅院一直亮着光未曾熄灭。直到后半夜,墨暖才换完了崭新的舒适衣物,她喝着小厨房熬得枸杞小米粥,点点头:“你怎么想?” 柏酒看了一墨暖:“奴婢看不透。但是将军说,这事……是温雁槐所为。” 墨暖眸光微闪,墨芊拍案而起:“混账!”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些话“一定是她,只有她会把宋兄长和长姐关在一起!” 墨暖若有所思:“早些休息,只怕明天又是一场硬仗。” …… 初升的太阳在天边散发着淡淡的金光温暖着大地,距离年关也就半个月的时间,宋怀予被绑架一案终于水落石出。 四皇子欲意拉拢下臣,强迫大臣与他娘家女眷结亲,其中不少有不愿同流合污者,雷厉风行的四皇子干脆杀鸡给猴看,拿了一个位置不高不低,说有背景也无,说无背景也有的宋怀予开了刀。 当然,是借刀杀人,主谋的温雁槐。不过因为她是女眷,京兆尹审起来多有不便,皇帝干脆让女将军第五非明代理。第五非明是个风风火火的主儿,带着将士们就冲进了温府,逮人的时候,温雁槐正对着一院子的红梅发愣。 第五非明也算是给了温家一个面子,并没有将她一个女眷押上公堂审讯,而是单独辟了个审讯室提审,除了第五非明和她手下的一个将领,连个递笔墨的人都没有。 只是温雁槐俨然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死不承认,只说一切都是有人蓄意构陷。 但案子只审了两天,温雁槐就老老实实的签字画押。据说,第五非明将证据扔在她面前的时候,温雁槐面如死灰。 温雁槐坐实了四殿下是背后主使,京兆尹不敢拿人,刑部推来推去,第五非明抄起温雁槐的罪状就直奔着四殿下的府邸而去。 四殿下早就听到了风声,府兵挡了一院子,连屋檐上都趴满了弓箭手,各个视死如归。 第五非明站在四皇子府邸的门前,手持一把红缨枪。四殿下怒喝:“第五非明,你身为镇国大将军,与奸佞勾结,构陷皇子,你该当何罪!” 第五非明亦是中气十足,她皮笑肉不笑道:“四殿下,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 吱呀一声,府门大开。四殿下一身戎装,手持一柄长剑,站在阶前,面无表情,一字一句:“第五非明,我一直以为我们俩本该是同类人。你就不怕,将来你落得比我还惨烈的下场。” 第五非明缓缓抬眼,对上四殿下的视线,手中的红缨枪在太阳下绽放着赫赫光芒,“所以我只能择明主,为我的未来铺路。四殿下,你我二人,就此别过!” 据说,四殿下当时先是仰天大笑,在府兵一个被一个缉拿的时候,他一剑封喉,自刎当场。 鲜血流满台阶,遍地殷红。一直到他坠地时,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的看着皇城的方向。 这个年,长安城的每一位百姓都过得人心惶惶,就连孩子放鞭炮都不敢走到街上。四皇子的府邸被第五非明的人贴上了长长的封条,每个人都说,这不是查案,像是一场兵变。 直到第五非明的府上率先贴上了窗花,置办了各类年货。这年味才开始蔓延,家家户户才敢贴上春联,挂上红灯笼。 不过几日的功夫,喜庆一扫往日的阴霾,百姓们又沉浸在过年的喜悦当中。 一百七十章 高丽人上门讨债 墨隽和墨昭也纷纷从各州赶了回来,听到墨暖又一次遭遇险境,各个吓得面色惨白。 墨隽几乎当场站起:“到底是谁?”而墨昭则阴沉着一张脸,谷昭歌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长姐被绑架过?”她硬生生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真是该死,竟然不知道这事。” 墨芊连忙解释:“当时不敢张扬,也只有我一人知道,嫂嫂别多心。” 墨昭皱着一双眉头,和墨隽对视一眼,“为何外界流传的版本都是只有宋兄长一个人被绑架?” 墨暖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沉思一番,又不放心,叮嘱道:“你们都别管这事,我心中有数。” …… 大年二十八的那天晚上,第五非明终于来了。漆黑夜色,她一身便装,进门后仔细的端详了墨暖一番,才放心的点点头:“不错,气色恢复得很好。” 她随意的坐在一旁,翘起二郎腿:“三十那天晚上,我还要进宫与陛下一起吃年菜,你有什么话,快问,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墨暖亲自为第五非明斟茶,她背对着第五非明,抬手用毫笔在茶盏底部点着茶。 她勾勒出精巧而又细致的花样,声音听不出什么喜乐:“为什么大家都以为被绑架的只有怀予?” 第五非明脱口而出:“我怕你名声受损,刻意隐瞒了。” 远处天边炸开一个又一个灿烂绚丽的烟花,百姓们在庆祝和期待着大年夜的到来。 孩童开始嬉闹,大人开始放起鞭炮,嬉闹声一浪又一浪的透过门窗的缝隙袭来,显得墨暖的房间格外的寂静。 墨暖的手一顿,又道:“那你何以知道我和宋怀予被关在一起?” 第五非明看着墨暖正在点茶的背影,缓缓道:“因为我一早就查到了蛛丝马迹,所以才只敢在半夜无人时营救。” 上好的白釉瓷底被墨暖用茶膏画出一把锋利的宝剑,剑鞘上还镶着一颗圆润的宝石,墨暖打量着自己描绘的图样,脑海中浮现过与当年与四殿下那短暂的一面,那气宇轩昂的皇子,眼中闪烁的希冀与期待,她淡淡道:“皇帝要让四殿下死?” 屋内一片静谧无声,烛火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 “是。”第五非明简短的回答到。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她走到一边,查看炉子上烧着的热水,从始至终都忙碌的未曾看第五非明一眼:“不会太过顺利了吗?” 空气一时静谧无声,第五非明抬眼看向墨暖的背影:“阿暖,你是个聪明人。” 刚烧开的热水倒入茶盏,那精巧的宝剑瞬间被水流冲开,浇灌出浓郁茶气芳香满屋。 墨暖端起茶盏缓缓回身:“所以,不是温雁槐绑架了我和宋怀予。” 她抬眼看向第五非明,眼中看不出丝毫的喜乐:“是你。” 她一步一步走向第五非明,将自己冲好的茶轻轻搁置到第五非明面前的桌案上,坐在了与她相邻的位子上。 墨暖敛了敛自己的裙摆,道:“是你绑架了我,然后又等着宋怀予上钩,将我二人关在一起。” 墨暖低头浅浅一笑:“你不来,我还不敢确定,你一来,这一切我都想通了。”她的笑温柔而又娴静,像是在春风四月里缓缓绽开的一朵白莲。 她朱唇轻启:“启初我还觉得奇怪,到底是什么人能把我和宋怀予关在一起,又为何我二人得救后竟丝毫没有半点我的消息。” 她看向第五非明:“我以为是你保护我的缘故,可即便是你想保护我,又怎么能做到如此严丝合缝。” 第五非明转过头去,缓缓对上墨暖的视线,她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墨暖淡然的面庞:“你可怪我” 墨暖一怔,声音轻轻的:“为何怪你?” 她看向这位叱咤风云的女将军,“你陷害雁槐,引的四殿下失势,必是陛下受益。”她浅浅一笑:“可让四殿下失势的法子有很多,没必要拉上怀予,更没必要拉上我,更没有必要推到一个女流之辈温雁槐的身上,她也不是什么政客。” 她垂下眉眼,幽幽叹了口气:“说到底,你是要为我出一口气罢了。” 更何况,第五非明曾经提醒过她,远离四殿下。 …… 大年三十,华灯初上,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天边。四处阖家欢乐。 墨家的族人吃了一个和和气气的年夜饭。 饭桌上什么鹿肉炖冬笋、水晶猪蹄、鲫鱼豆腐汤……饭菜飘香,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笑靥。小辈们一个接一个的磕头,说着各色的吉祥话。 墨册笑呵呵的看着谷昭歌,“孙媳妇,若是来年能给墨家添个小孙儿……” 谷昭歌当即羞红了脸,低下头。墨暖也难得的心情好,给她夹了块鹿肉:“男孩女孩都好,不拘这些。” 屋外烟花灿烂,满天繁星,四处张灯结彩。墨家族人吃完年夜饭,正准备散了去各自的堂屋守夜,热闹非凡。 小厮却匆匆上前:“各位主子,府外来了一行高丽人,说是……”小厮看了一眼正和柏酒一起打珠珞玩儿的墨暖,道:“要来看望大姑娘。” 墨暖一愣,摸不着头脑,将手中的丝线捋清楚放下,她看向墨隽:“前些日子这群高丽人就曾要与我青梅坞往来,我恐其中有异,回绝了他们,如今怎么特意上门,还是今天这种日子?” 墨隽皱着眉头:“这些日子,长安城中有一批高丽人大肆收购……” 可话还没说完,墨册突然出生大蒜“墨家和高丽商者从无往来,你个无用的东西,一口回绝了就是!今儿是什么日子?过年的喜庆日子!”墨册怒目而视,指着立在厅堂里报信的小厮,小厮慌忙低下头来,却不敢挪动一步,满堂的主子,他谁也不敢看:“可是那几个高丽人说,说……” “说什么都不必要跟外邦人打交道!你去把门管严实了。”墨册的婆娘连忙道:“谁知道他们有什么花花肠子。”话罢,又对这种人笑道:“咱们吃咱们的。” 墨暖眸光一闪,这其中古怪的气息她自然已经嗅到,墨暖抬了手:“且慢。”她只看向小厮:“那高丽人说什么?” 小厮扑通一声跪下,脸吓得惨白:“那高丽人说,墨家欠了他们二十年的债,如今该还了。墨家抓着不属于自己的珍宝,小心吃不消,平白遭了反噬。” 一百七十章 高丽人上门讨债 墨隽和墨昭也纷纷从各州赶了回来,听到墨暖又一次遭遇险境,各个吓得面色惨白。 墨隽几乎当场站起:“到底是谁?”而墨昭则阴沉着一张脸,谷昭歌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长姐被绑架过?”她硬生生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真是该死,竟然不知道这事。” 墨芊连忙解释:“当时不敢张扬,也只有我一人知道,嫂嫂别多心。” 墨昭皱着一双眉头,和墨隽对视一眼,“为何外界流传的版本都是只有宋兄长一个人被绑架?” 墨暖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沉思一番,又不放心,叮嘱道:“你们都别管这事,我心中有数。” …… 大年二十八的那天晚上,第五非明终于来了。漆黑夜色,她一身便装,进门后仔细的端详了墨暖一番,才放心的点点头:“不错,气色恢复得很好。” 她随意的坐在一旁,翘起二郎腿:“三十那天晚上,我还要进宫与陛下一起吃年菜,你有什么话,快问,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墨暖亲自为第五非明斟茶,她背对着第五非明,抬手用毫笔在茶盏底部点着茶。 她勾勒出精巧而又细致的花样,声音听不出什么喜乐:“为什么大家都以为被绑架的只有怀予?” 第五非明脱口而出:“我怕你名声受损,刻意隐瞒了。” 远处天边炸开一个又一个灿烂绚丽的烟花,百姓们在庆祝和期待着大年夜的到来。 孩童开始嬉闹,大人开始放起鞭炮,嬉闹声一浪又一浪的透过门窗的缝隙袭来,显得墨暖的房间格外的寂静。 墨暖的手一顿,又道:“那你何以知道我和宋怀予被关在一起?” 第五非明看着墨暖正在点茶的背影,缓缓道:“因为我一早就查到了蛛丝马迹,所以才只敢在半夜无人时营救。” 上好的白釉瓷底被墨暖用茶膏画出一把锋利的宝剑,剑鞘上还镶着一颗圆润的宝石,墨暖打量着自己描绘的图样,脑海中浮现过与当年与四殿下那短暂的一面,那气宇轩昂的皇子,眼中闪烁的希冀与期待,她淡淡道:“皇帝要让四殿下死?” 屋内一片静谧无声,烛火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 “是。”第五非明简短的回答到。 墨暖了然的点点头,她走到一边,查看炉子上烧着的热水,从始至终都忙碌的未曾看第五非明一眼:“不会太过顺利了吗?” 空气一时静谧无声,第五非明抬眼看向墨暖的背影:“阿暖,你是个聪明人。” 刚烧开的热水倒入茶盏,那精巧的宝剑瞬间被水流冲开,浇灌出浓郁茶气芳香满屋。 墨暖端起茶盏缓缓回身:“所以,不是温雁槐绑架了我和宋怀予。” 她抬眼看向第五非明,眼中看不出丝毫的喜乐:“是你。” 她一步一步走向第五非明,将自己冲好的茶轻轻搁置到第五非明面前的桌案上,坐在了与她相邻的位子上。 墨暖敛了敛自己的裙摆,道:“是你绑架了我,然后又等着宋怀予上钩,将我二人关在一起。” 墨暖低头浅浅一笑:“你不来,我还不敢确定,你一来,这一切我都想通了。”她的笑温柔而又娴静,像是在春风四月里缓缓绽开的一朵白莲。 她朱唇轻启:“启初我还觉得奇怪,到底是什么人能把我和宋怀予关在一起,又为何我二人得救后竟丝毫没有半点我的消息。” 她看向第五非明:“我以为是你保护我的缘故,可即便是你想保护我,又怎么能做到如此严丝合缝。” 第五非明转过头去,缓缓对上墨暖的视线,她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墨暖淡然的面庞:“你可怪我” 墨暖一怔,声音轻轻的:“为何怪你?” 她看向这位叱咤风云的女将军,“你陷害雁槐,引的四殿下失势,必是陛下受益。”她浅浅一笑:“可让四殿下失势的法子有很多,没必要拉上怀予,更没必要拉上我,更没有必要推到一个女流之辈温雁槐的身上,她也不是什么政客。” 她垂下眉眼,幽幽叹了口气:“说到底,你是要为我出一口气罢了。” 更何况,第五非明曾经提醒过她,远离四殿下。 …… 大年三十,华灯初上,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天边。四处阖家欢乐。 墨家的族人吃了一个和和气气的年夜饭。 饭桌上什么鹿肉炖冬笋、水晶猪蹄、鲫鱼豆腐汤……饭菜飘香,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笑靥。小辈们一个接一个的磕头,说着各色的吉祥话。 墨册笑呵呵的看着谷昭歌,“孙媳妇,若是来年能给墨家添个小孙儿……” 谷昭歌当即羞红了脸,低下头。墨暖也难得的心情好,给她夹了块鹿肉:“男孩女孩都好,不拘这些。” 屋外烟花灿烂,满天繁星,四处张灯结彩。墨家族人吃完年夜饭,正准备散了去各自的堂屋守夜,热闹非凡。 小厮却匆匆上前:“各位主子,府外来了一行高丽人,说是……”小厮看了一眼正和柏酒一起打珠珞玩儿的墨暖,道:“要来看望大姑娘。” 墨暖一愣,摸不着头脑,将手中的丝线捋清楚放下,她看向墨隽:“前些日子这群高丽人就曾要与我青梅坞往来,我恐其中有异,回绝了他们,如今怎么特意上门,还是今天这种日子?” 墨隽皱着眉头:“这些日子,长安城中有一批高丽人大肆收购……” 可话还没说完,墨册突然出生大蒜“墨家和高丽商者从无往来,你个无用的东西,一口回绝了就是!今儿是什么日子?过年的喜庆日子!”墨册怒目而视,指着立在厅堂里报信的小厮,小厮慌忙低下头来,却不敢挪动一步,满堂的主子,他谁也不敢看:“可是那几个高丽人说,说……” “说什么都不必要跟外邦人打交道!你去把门管严实了。”墨册的婆娘连忙道:“谁知道他们有什么花花肠子。”话罢,又对这种人笑道:“咱们吃咱们的。” 墨暖眸光一闪,这其中古怪的气息她自然已经嗅到,墨暖抬了手:“且慢。”她只看向小厮:“那高丽人说什么?” 小厮扑通一声跪下,脸吓得惨白:“那高丽人说,墨家欠了他们二十年的债,如今该还了。墨家抓着不属于自己的珍宝,小心吃不消,平白遭了反噬。” 一百七十一章 墨家人有鬼 砰的一声,天上一个绚丽烟花轰然炸开,漫天灿烂。 此话一出,全堂皆寂静,墨家几个小辈各个面面相觑,墨隽委实听不懂这话,却也明白其中厉害,他看向自己的长姐,眉目之中尽是疑惑。 可墨暖亦是蹙着一双眉头,她自然感受到了墨隽眸光中的疑惑,她微不可差的摇了摇头,旋即看向墨家的几位年长的长辈。 墨隽与墨暖默契多年,登时便明白过来,他冷声道:“想来,大爷爷是知情人了。” 墨册梗着脖子,可手却在桌子底下颤抖:“休听胡言!墨家基业几百年,哪来的债!”他大手一挥:“都散了,散了,各自守夜去!” 说罢就要起身往外走,其余几个年长的对视一眼,纷纷跟上。墨暖见状,冷声道:“那就请高丽人进来,问问他们缘何诬告我们。” 墨册的脚步一顿,他脱口而出,怒目而视:“你敢!” 墨昭起身,看向墨册:“大爷爷,事到如今,不如说出实情,也好共同商讨应对之策。” 几个墨家老辈见状,知道到这一步难以掩盖,各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最后还是墨册,强压了怒火和心中的慌乱,看向墨隽:“请家主移步到老身的房中。” 墨隽这个家主自岿然不动,仍坐在主位上,面上不悲不喜地:“除长姐与副家主,墨家其余人等皆回自己房内。” 大奶奶恨铁不成钢:“墨隽!此事只你一人听得!” “长姐、副家主与我三人一体,我能听得,自然他们也能听得。” 就在僵持之中,墨暖却发觉长辈之中少了一个人,她冷声道:“怎么不见七叔?” 不远处嘈杂声起,柏酒匆匆走来:“家主儿,姑娘,七高丽欲撵走高丽人,高丽人不肯,强行进了府门,现下正吵起来了。” “好一出声东击西,原来大爷爷打的是这么个打算。”墨暖冷笑,她早看出这几个老东西无意告诉他们实情,无非是拖延着,让七叔去与高丽人商讨条件罢了,只可惜没谈拢,反而越闹越大。 墨暖看了一眼墨隽墨昭,姐弟三人即刻会意,共同疾步向外走去。这几个长辈心虚如此,不知到底和高丽人有何见不得光的秘事,墨暖唯恐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影响墨家百年基业,脚步愈加匆匆。 “姓墨的,你我都一清二楚,人我们必须带走,少痴心妄想!” “大人一行来的唐突,墨家上下并无准备,此事来得突然,就容墨家思索一番,五日,不,三日,三日后必到大人下榻之地共同商讨。” “商讨什么?七叔不妨说与我听听?”墨暖的声音悠悠响起,庶七叔顿时生变,他向前一步挡在高丽人和墨暖的中间:“这没你的事,回去!” “到底什么事?”墨隽冷哼一声。 墨昭向前一步作揖:“有客自远方来,墨家失礼了。请跟随在下移步到厅堂上,有什么事,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说。” 为首的那个高丽男人眼前一亮,他用着娴熟的中原话回道:“见你一面,真难。” 墨隽笑道:“让阁下见笑了。” 大势所趋,几个长辈再难阻拦。只眼睁睁的看着墨隽等人领着高丽人往府里走去,看着墨暖渐行渐远的背影,大高丽气的喘不上气,大奶奶扶着自己的夫君,埋怨着小叔子:“让你赶个人,怎么还让他们进了府!” 庶七叔气的吹胡子瞪眼:“我的亲嫂嫂!你看清楚这群高丽人里光打手就多少个,我如何拦得住!” 墨册面如死灰:“说什么都晚了。” …… 厅堂之上,墨家几个年长的各个面色难堪。 高丽人坐在黄木雕花椅子上,待墨家的下人挨个上了茶,才开口:“听闻姑娘前两日被绑,如今看姑娘安好,想必没受什么磨难,我等也就放心了。” 墨暖心中生疑,面上却不露声色,一副笑容端的大方稳重:“多谢挂念。” 为首的那个转头与坐在一旁的年轻高丽男子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朝着墨暖鞠躬:“在下阿契斯,问公主安好。” 墨家人全然一惊:“什么?” 一百七十一章 墨家人有鬼 砰的一声,天上一个绚丽烟花轰然炸开,漫天灿烂。 此话一出,全堂皆寂静,墨家几个小辈各个面面相觑,墨隽委实听不懂这话,却也明白其中厉害,他看向自己的长姐,眉目之中尽是疑惑。 可墨暖亦是蹙着一双眉头,她自然感受到了墨隽眸光中的疑惑,她微不可差的摇了摇头,旋即看向墨家的几位年长的长辈。 墨隽与墨暖默契多年,登时便明白过来,他冷声道:“想来,大爷爷是知情人了。” 墨册梗着脖子,可手却在桌子底下颤抖:“休听胡言!墨家基业几百年,哪来的债!”他大手一挥:“都散了,散了,各自守夜去!” 说罢就要起身往外走,其余几个年长的对视一眼,纷纷跟上。墨暖见状,冷声道:“那就请高丽人进来,问问他们缘何诬告我们。” 墨册的脚步一顿,他脱口而出,怒目而视:“你敢!” 墨昭起身,看向墨册:“大爷爷,事到如今,不如说出实情,也好共同商讨应对之策。” 几个墨家老辈见状,知道到这一步难以掩盖,各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最后还是墨册,强压了怒火和心中的慌乱,看向墨隽:“请家主移步到老身的房中。” 墨隽这个家主自岿然不动,仍坐在主位上,面上不悲不喜地:“除长姐与副家主,墨家其余人等皆回自己房内。” 大奶奶恨铁不成钢:“墨隽!此事只你一人听得!” “长姐、副家主与我三人一体,我能听得,自然他们也能听得。” 就在僵持之中,墨暖却发觉长辈之中少了一个人,她冷声道:“怎么不见七叔?” 不远处嘈杂声起,柏酒匆匆走来:“家主儿,姑娘,七高丽欲撵走高丽人,高丽人不肯,强行进了府门,现下正吵起来了。” “好一出声东击西,原来大爷爷打的是这么个打算。”墨暖冷笑,她早看出这几个老东西无意告诉他们实情,无非是拖延着,让七叔去与高丽人商讨条件罢了,只可惜没谈拢,反而越闹越大。 墨暖看了一眼墨隽墨昭,姐弟三人即刻会意,共同疾步向外走去。这几个长辈心虚如此,不知到底和高丽人有何见不得光的秘事,墨暖唯恐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影响墨家百年基业,脚步愈加匆匆。 “姓墨的,你我都一清二楚,人我们必须带走,少痴心妄想!” “大人一行来的唐突,墨家上下并无准备,此事来得突然,就容墨家思索一番,五日,不,三日,三日后必到大人下榻之地共同商讨。” “商讨什么?七叔不妨说与我听听?”墨暖的声音悠悠响起,庶七叔顿时生变,他向前一步挡在高丽人和墨暖的中间:“这没你的事,回去!” “到底什么事?”墨隽冷哼一声。 墨昭向前一步作揖:“有客自远方来,墨家失礼了。请跟随在下移步到厅堂上,有什么事,坐下来喝杯茶慢慢说。” 为首的那个高丽男人眼前一亮,他用着娴熟的中原话回道:“见你一面,真难。” 墨隽笑道:“让阁下见笑了。” 大势所趋,几个长辈再难阻拦。只眼睁睁的看着墨隽等人领着高丽人往府里走去,看着墨暖渐行渐远的背影,大高丽气的喘不上气,大奶奶扶着自己的夫君,埋怨着小叔子:“让你赶个人,怎么还让他们进了府!” 庶七叔气的吹胡子瞪眼:“我的亲嫂嫂!你看清楚这群高丽人里光打手就多少个,我如何拦得住!” 墨册面如死灰:“说什么都晚了。” …… 厅堂之上,墨家几个年长的各个面色难堪。 高丽人坐在黄木雕花椅子上,待墨家的下人挨个上了茶,才开口:“听闻姑娘前两日被绑,如今看姑娘安好,想必没受什么磨难,我等也就放心了。” 墨暖心中生疑,面上却不露声色,一副笑容端的大方稳重:“多谢挂念。” 为首的那个转头与坐在一旁的年轻高丽男子点了点头,随即起身,朝着墨暖鞠躬:“在下阿契斯,问公主安好。” 墨家人全然一惊:“什么?” 一百七十二章 墨暖的身世 二十多年前,墨家老家主墨鹤与妻子柳安结婚五年未曾有所生育,夫妻感情也有所影响。那年自高丽经贸出海而归,柳安却在商船上发现一个被藏着的貌美女人,那女人挺着大肚子,再难装成身姿轻盈的普通侍女。 而墨鹤当着满船的下人,公然宣布,这女人腹中所有,是自己的孩子。 柳安大吃一惊,却为了撑住主母的面子,对那女人百般照料,可谁知诞下的女娃娃,竟无半点和墨鹤相似之处。 柳安摆尽了当家主母的微风,搞出堪比三堂会审的威势,女人终于说了实话,她嫁于高丽,被视为外邦人所不容。只要孩子不诞生于高丽就是安全的,无奈之下恳请墨鹤帮忙,为做报答,女人将所有价值连城的金银财宝全给了墨鹤,助他发家。 “都是妇人,弟妹本打算给她一个栖息之地,可谁之没过几日那女子就消失的无踪迹,只留下了价值连城的珠宝,那女娃娃……就是你。” 墨册看也不敢看墨暖的眼睛,只低着头,絮絮地说着二十多年前地过往。墨暖尚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缓神,可看墨家那几个老辈地神情,明明是各个都知晓这番隐秘地内幕。偏她自己,什么都不曾察觉。 墨暖猛然站起,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她满目震惊,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一个字的声响。柏酒连忙扶着自家姑娘,墨隽拍案而起:“你胡说!” 那高丽人见状,又上前一步:“娘娘当年走的匆忙,加之墨家搬到了长安,我等也是苦寻良久才找到您……” 墨暖不接那话,目光一一扫过所有人的面孔,全都神色各异,各怀鬼胎。 屋外是阵阵烟花炮竹声,各家的欢声笑语都顺着大年夜的风飘到了墨家,可此刻,墨家厅堂中,寂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真切。 烟花一个比一个夺目,在漆黑的夜幕里绚烂着。墨暖的眼风扫过自己的这位大大爷爷,扫过墨家所有的长辈,叔伯、婶娘、几位爷爷奶奶,最后,还有墨隽、墨昭等人。 她环顾了一圈,这个自己一直以为是至亲血肉,自己这辈子要豁出去守卫的家,竟然是一番假象,冲击一郎比一浪小,墨暖的目光竟愈发的冷了下来。 “长姐……”墨隽的嘴唇动了动,迸发出最无力的字。 “从小,爹娘教导,叔伯教导,各位长老教导,要我墨暖凡事以墨家为重,原来是这个缘故?”墨暖的声音冷冷的,却颇有自怜自嘲的意味。她看向墨家如今最年老的那一个:“自小,墨家所有长辈都对我那般苛责,只说我是家中长女的缘故,我便信了?” 墨暖愈发觉得可笑,她仰天大笑,笑得凄厉,笑得令人肝肠寸断,笑得眼角都逐渐湿润,笑得在场所有人不敢发一言。墨芊听闻了墨家有人闹事,匆匆赶来,就在踏上台阶的那么一瞬,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寒冬腊月,墨芊在闺阁里玩着儿各个长辈送来的物什,我却在天还没亮一片漆黑的时候熬着灯算账册?酷暑之时,连墨昭墨隽都被夫子放了假,你们却要我顶着烈日习马术?墨家所有的孩子,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各个被宝贝的不像样子,在院子里绕一圈都有五六个下人跟着,而我染了风寒浑身热的滚烫,还要去管教弟弟妹妹们的功课?” 墨暖笑得凄凉,她眼角含泪,目光愈发的冰冷,汹涌恨意自眼底升腾翻滚着:不是说我是家中长女吗?不是说爹娘不孕多年,好容易有了我,所以即便是女儿,也赋予厚望吗?不是说,我便是墨家的未来么? 墨暖奋力一指,指风直逼那道貌岸然的墨家墨册:好一番歹毒的心思,好一张把死说成白的嘴!你们早知我不是亲生,却恐怕和高丽富贵人家有渊源,早日将我培养成墨家的傀儡,终有一日亲娘来寻时,我也忘不了扶持你们一把,是不是! 墨芊登时愣在原地,被眼前的场面弄得不知所措,墨暖字字凄厉她全听了进去,却不可置信,可自小爹娘对长姐的严厉程度堪比登青天,如今只怕是全寻到的真正地缘由…… 她这个自小受宠被娇惯的女儿,竟进退两难。 “主儿。”高丽人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您的生父在我高丽是何等的尊贵,奈何当年风波诡谲,王爷苦寻您不得,若知您这些年在墨家是这样度过,王爷岂不是要肝肠寸断!主儿,回家,回您真正的家。” 同行的高丽人连忙跟上,自怀中掏出一沓纸张来:“王爷知道主儿您喜欢经商,便将这长安城中众多的商铺都买了下来,作为给您的见面礼。” 墨暖仍愣在原地,柏酒见状,先上前接过。那高丽人恭敬地将一沓子地契递给了柏酒,转身又换了个面庞,冷着脸对墨家道:“自然,墨家多年的抚养之恩也会有所回报。”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墨芊感觉到有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定睛一看,竟是宋怀予。 “暖暖。”宋怀予自然的扶过墨暖,他看着正在经历风暴地墨暖,满目心疼:“柏酒差人来找我,说怕你出事。” 这一刻,多年的纠葛恩怨都华于无形,墨暖正在经历磨难,他宋怀予就只想到她地身边去支撑着。 墨暖地最后一跟防线随着宋怀予那一声暖暖终于决堤,她亲手杀了宋怀予地养父,到头来,却发现所守护的墨家,从来没把她当作真正的血亲。 “宋公子。”那为首地高丽人起身:“宋公子劝劝我们主儿。王爷已经知晓你二人之间地故事,感念公子是个心地纯善之人,若公子愿意,随主儿一起来高丽,也未尝不可。” 宋怀予仍搀扶着墨暖:“在下……” “宋公子可知自己地身世?”那高丽人打断宋怀予地话:“公子不是也有所疑心,您的大伯宋敬当年为何对您不管不顾?” 一百七十二章 墨暖的身世 二十多年前,墨家老家主墨鹤与妻子柳安结婚五年未曾有所生育,夫妻感情也有所影响。那年自高丽经贸出海而归,柳安却在商船上发现一个被藏着的貌美女人,那女人挺着大肚子,再难装成身姿轻盈的普通侍女。 而墨鹤当着满船的下人,公然宣布,这女人腹中所有,是自己的孩子。 柳安大吃一惊,却为了撑住主母的面子,对那女人百般照料,可谁知诞下的女娃娃,竟无半点和墨鹤相似之处。 柳安摆尽了当家主母的微风,搞出堪比三堂会审的威势,女人终于说了实话,她嫁于高丽,被视为外邦人所不容。只要孩子不诞生于高丽就是安全的,无奈之下恳请墨鹤帮忙,为做报答,女人将所有价值连城的金银财宝全给了墨鹤,助他发家。 “都是妇人,弟妹本打算给她一个栖息之地,可谁之没过几日那女子就消失的无踪迹,只留下了价值连城的珠宝,那女娃娃……就是你。” 墨册看也不敢看墨暖的眼睛,只低着头,絮絮地说着二十多年前地过往。墨暖尚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缓神,可看墨家那几个老辈地神情,明明是各个都知晓这番隐秘地内幕。偏她自己,什么都不曾察觉。 墨暖猛然站起,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她满目震惊,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一个字的声响。柏酒连忙扶着自家姑娘,墨隽拍案而起:“你胡说!” 那高丽人见状,又上前一步:“娘娘当年走的匆忙,加之墨家搬到了长安,我等也是苦寻良久才找到您……” 墨暖不接那话,目光一一扫过所有人的面孔,全都神色各异,各怀鬼胎。 屋外是阵阵烟花炮竹声,各家的欢声笑语都顺着大年夜的风飘到了墨家,可此刻,墨家厅堂中,寂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真切。 烟花一个比一个夺目,在漆黑的夜幕里绚烂着。墨暖的眼风扫过自己的这位大大爷爷,扫过墨家所有的长辈,叔伯、婶娘、几位爷爷奶奶,最后,还有墨隽、墨昭等人。 她环顾了一圈,这个自己一直以为是至亲血肉,自己这辈子要豁出去守卫的家,竟然是一番假象,冲击一郎比一浪小,墨暖的目光竟愈发的冷了下来。 “长姐……”墨隽的嘴唇动了动,迸发出最无力的字。 “从小,爹娘教导,叔伯教导,各位长老教导,要我墨暖凡事以墨家为重,原来是这个缘故?”墨暖的声音冷冷的,却颇有自怜自嘲的意味。她看向墨家如今最年老的那一个:“自小,墨家所有长辈都对我那般苛责,只说我是家中长女的缘故,我便信了?” 墨暖愈发觉得可笑,她仰天大笑,笑得凄厉,笑得令人肝肠寸断,笑得眼角都逐渐湿润,笑得在场所有人不敢发一言。墨芊听闻了墨家有人闹事,匆匆赶来,就在踏上台阶的那么一瞬,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寒冬腊月,墨芊在闺阁里玩着儿各个长辈送来的物什,我却在天还没亮一片漆黑的时候熬着灯算账册?酷暑之时,连墨昭墨隽都被夫子放了假,你们却要我顶着烈日习马术?墨家所有的孩子,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各个被宝贝的不像样子,在院子里绕一圈都有五六个下人跟着,而我染了风寒浑身热的滚烫,还要去管教弟弟妹妹们的功课?” 墨暖笑得凄凉,她眼角含泪,目光愈发的冰冷,汹涌恨意自眼底升腾翻滚着:不是说我是家中长女吗?不是说爹娘不孕多年,好容易有了我,所以即便是女儿,也赋予厚望吗?不是说,我便是墨家的未来么? 墨暖奋力一指,指风直逼那道貌岸然的墨家墨册:好一番歹毒的心思,好一张把死说成白的嘴!你们早知我不是亲生,却恐怕和高丽富贵人家有渊源,早日将我培养成墨家的傀儡,终有一日亲娘来寻时,我也忘不了扶持你们一把,是不是! 墨芊登时愣在原地,被眼前的场面弄得不知所措,墨暖字字凄厉她全听了进去,却不可置信,可自小爹娘对长姐的严厉程度堪比登青天,如今只怕是全寻到的真正地缘由…… 她这个自小受宠被娇惯的女儿,竟进退两难。 “主儿。”高丽人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您的生父在我高丽是何等的尊贵,奈何当年风波诡谲,王爷苦寻您不得,若知您这些年在墨家是这样度过,王爷岂不是要肝肠寸断!主儿,回家,回您真正的家。” 同行的高丽人连忙跟上,自怀中掏出一沓纸张来:“王爷知道主儿您喜欢经商,便将这长安城中众多的商铺都买了下来,作为给您的见面礼。” 墨暖仍愣在原地,柏酒见状,先上前接过。那高丽人恭敬地将一沓子地契递给了柏酒,转身又换了个面庞,冷着脸对墨家道:“自然,墨家多年的抚养之恩也会有所回报。”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墨芊感觉到有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定睛一看,竟是宋怀予。 “暖暖。”宋怀予自然的扶过墨暖,他看着正在经历风暴地墨暖,满目心疼:“柏酒差人来找我,说怕你出事。” 这一刻,多年的纠葛恩怨都华于无形,墨暖正在经历磨难,他宋怀予就只想到她地身边去支撑着。 墨暖地最后一跟防线随着宋怀予那一声暖暖终于决堤,她亲手杀了宋怀予地养父,到头来,却发现所守护的墨家,从来没把她当作真正的血亲。 “宋公子。”那为首地高丽人起身:“宋公子劝劝我们主儿。王爷已经知晓你二人之间地故事,感念公子是个心地纯善之人,若公子愿意,随主儿一起来高丽,也未尝不可。” 宋怀予仍搀扶着墨暖:“在下……” “宋公子可知自己地身世?”那高丽人打断宋怀予地话:“公子不是也有所疑心,您的大伯宋敬当年为何对您不管不顾?” 一百七十三章 墨暖的决定 他以中原礼做了个揖:“恕在下直言,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阴谋。”高丽人看了一眼墨暖:“当年顾家嫡女与宋公子的父亲相恋,却因为宋敬也心生爱慕,为夺妻,争执之中失手将您的父亲推入河中至死。而那时顾家女儿已经有孕,顾家为保住女儿名声,只得以助宋敬科考为筹码,令宋敬婚娶并允诺孩子的平安诞生,事后,生下的孩子由顾家抚养。” 话罢,高丽人也不在意剩下人是何反应,只看着宋怀予和墨暖二人:“公子,恩待您的养父养母,不过是为了遮住自家的丑罢了。” 柏酒终于被今夜一桩又一桩的秘事冲击的受不住,她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声嘶力竭的哭到:“姑娘!姑娘这么多年为了墨家甚至不惜做出当年那样的事,累的和宋公子意难平,可你二人之间所谓的血海深仇,竟是个虚幻!宋家墨家顾家的阴谋诡计,害的你二人蹉跎了这些年!” 天上一个绚丽烟花徒然炸开,街上热闹声渐起,孩童提着花灯玩闹,来往路人各个喜笑颜开,繁闹之声传进墨府,却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 自大年夜之后,一连数日墨隽和墨昭在没有见过墨暖一面。墨家仿佛被蒙了一层灰般的,大门紧闭,瞬间被吸走了所有的活力,各个沉默寡言,端坐在自己的房中一言不发。可墨暖是高丽贵女一事堪比燃烧正旺的大火,不断绵延,登时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墨暖端坐在第五非明的府邸里,这些日子她一直住在这里,像是在刻意躲避着墨家。只是时常发呆,不知道想着什么。可无非,就是将从小到大的事如走马花一般的在脑海中过一遍。越过心越凉,越过,便越觉得镜花水月梦一场。 “宋怀予与你,墨家与你,可还回得去?”第五非明递了杯热茶:我去看了宋兄,他亦是迷茫。 墨暖抬眼:“我去找他。” 北风呼啸而来,墨暖与宋怀予不过十日未见,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彼此的心境,都苍老许多。 “墨家毁了我的一生。”墨暖说这话时,正伫立在窗前,院落里是傲人红梅,可墨暖一双眼睛却闭着:“墨鹤利用我来保护他的墨家……” 犀利的眼睛猛然睁开,像是有刀剑射出一般的寒芒迸发出来:“可我偏要把墨家变成自己的。” 鹅毛大雪扑朔而至,不出片刻就白茫茫的一片,宛如当年墨暖与宋怀予离别的那个雪夜。狂风呼啸,大雪纷纷,只不过,远去的人变成了墨暖,伫立在原地的人变成了宋怀予。 雪落了宋怀予满身,仿佛突生华发。墨暖形单影只地走在大雪中,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公子为何不劝?”阿才地眼睛哭得红肿。 “她照顾了墨家二十余年,早就无法舍弃了。”宋怀予淡淡的嗓音响起,他看着墨暖去时的路,那地上的脚印,早就被不断地大雪覆盖,堆积起层层叠叠的厚度,像是如此这般,就能遮盖住一切。 自墨暖再回到墨家后,她便专权更甚,不容墨家长辈一句异议。这么多年的照料和苦心经营,墨家的弱点和命脉她甚至比墨隽还要清楚,墨家各个人心惶惶。墨家长辈恐墨暖掌家有异,闹了一出以死相逼,却又不敢真的去死,反被墨暖一通戏谑,半是威胁半是讽刺的,不知不觉中就削了墨家各房的盐利。 宋怀予也未曾停住脚步,多年来铺的暗线使宋家四面楚歌,宋敬摇摇欲坠。这年的雪格外肆虐,大雪纷飞了数日,和着北风席卷着长安城的各个角落,宛若正在谱写的战歌。 这天老树抽芽,太阳化雪,屋檐上的冰凌不断地滴水化冰,滴答滴答的落在窗台上。如此新景,墨家却一片肃穆,墨暖坐在副座上,一言不发。 沈荣炔因递了一份奏折,惹得龙颜大怒,被下令处死。索性没有殃及族亲,可到底,墨芊成了寡妇。 沈京兆尹一病不起,沈家亲眷纷纷指责墨芊嫁入沈家无所出,宛若不会生蛋的鸡,害的沈家绝后。 “墨隽,待沈荣炔葬礼结束,你亲去将墨芊带回来,以后她也不回沈家了。至于葬礼,墨昭一人去即可。沈荣炔一死,我们和沈家也没什么情分脸面了,不必顾全。”墨暖吩咐着,便起了身,要往外走去。 “这便完了?”墨隽一愣。 “否则?”墨暖回身,不解。 墨隽的面上浮起一层怒色:“芊儿才多大的年纪,就成了寡妇!长姐却只计算和沈家的利益脸面?” 他对墨暖这副冷静自持和冷漠忍无可忍:“你这些日子,独断专权,诸多种种我都可以不计,你向来便霸道如此,说一不二,可是长姐,你还是真心为墨家筹谋吗?” 墨隽疾步向前,走到墨暖面前:“当年是你说把墨芊嫁到沈府的,可后来莫名要扶持七王爷的也是你,累的芊儿在沈家身份尴尬,寸步难行,如今年纪轻轻又成了寡妇,长姐,芊儿是什么?是你筹谋规划路上的一个随手可用的牺牲品?” “长姐,你是我们的长姐……” 墨暖冷声打断道,他看也没有看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弟弟,心中只剩一片麻木:“可我身上留着的不是墨家人的血。” 吵在这一瞬敲起了锣鼓,各个面红耳赤歇斯底里,自小兄友弟恭、互相关心敬爱的墨家子嗣爆发了有史以来第一场、也是最激烈的一场争执。用短短的两个时辰,就令人忘记了过往二十年的亲情温暖,大家纷纷展现出了彼此最冷漠的面孔说着最寒人心的话语,来互相伤害,互相折磨。 墨暖毫不退让,唇齿相讥:“我倒忘了,如今我是外人,墨家主才是这墨家真正的主子,任我如何筹谋,终究是算不得真心为墨家打量。” 墨隽一惊,气不打一处来:“你何须说这样的话来诛心!”墨隽也上了脾气:“自小到大,我何曾有一次悖逆过你。可长姐扪心自问,芊儿的亲事,难道不是累了她一生!” 墨暖心里发寒,怒急反笑,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说起了反话:“果真是心疼自己一母同胞地姊妹,我倒是忘了,我与你们原本就没什么血缘,自然没你真心为墨芊筹谋。” 墨隽一愣,他颓然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此时的他,也不知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万般复杂,无以言说。 一百七十三章 墨暖的决定 他以中原礼做了个揖:“恕在下直言,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阴谋。”高丽人看了一眼墨暖:“当年顾家嫡女与宋公子的父亲相恋,却因为宋敬也心生爱慕,为夺妻,争执之中失手将您的父亲推入河中至死。而那时顾家女儿已经有孕,顾家为保住女儿名声,只得以助宋敬科考为筹码,令宋敬婚娶并允诺孩子的平安诞生,事后,生下的孩子由顾家抚养。” 话罢,高丽人也不在意剩下人是何反应,只看着宋怀予和墨暖二人:“公子,恩待您的养父养母,不过是为了遮住自家的丑罢了。” 柏酒终于被今夜一桩又一桩的秘事冲击的受不住,她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声嘶力竭的哭到:“姑娘!姑娘这么多年为了墨家甚至不惜做出当年那样的事,累的和宋公子意难平,可你二人之间所谓的血海深仇,竟是个虚幻!宋家墨家顾家的阴谋诡计,害的你二人蹉跎了这些年!” 天上一个绚丽烟花徒然炸开,街上热闹声渐起,孩童提着花灯玩闹,来往路人各个喜笑颜开,繁闹之声传进墨府,却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 自大年夜之后,一连数日墨隽和墨昭在没有见过墨暖一面。墨家仿佛被蒙了一层灰般的,大门紧闭,瞬间被吸走了所有的活力,各个沉默寡言,端坐在自己的房中一言不发。可墨暖是高丽贵女一事堪比燃烧正旺的大火,不断绵延,登时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墨暖端坐在第五非明的府邸里,这些日子她一直住在这里,像是在刻意躲避着墨家。只是时常发呆,不知道想着什么。可无非,就是将从小到大的事如走马花一般的在脑海中过一遍。越过心越凉,越过,便越觉得镜花水月梦一场。 “宋怀予与你,墨家与你,可还回得去?”第五非明递了杯热茶:我去看了宋兄,他亦是迷茫。 墨暖抬眼:“我去找他。” 北风呼啸而来,墨暖与宋怀予不过十日未见,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彼此的心境,都苍老许多。 “墨家毁了我的一生。”墨暖说这话时,正伫立在窗前,院落里是傲人红梅,可墨暖一双眼睛却闭着:“墨鹤利用我来保护他的墨家……” 犀利的眼睛猛然睁开,像是有刀剑射出一般的寒芒迸发出来:“可我偏要把墨家变成自己的。” 鹅毛大雪扑朔而至,不出片刻就白茫茫的一片,宛如当年墨暖与宋怀予离别的那个雪夜。狂风呼啸,大雪纷纷,只不过,远去的人变成了墨暖,伫立在原地的人变成了宋怀予。 雪落了宋怀予满身,仿佛突生华发。墨暖形单影只地走在大雪中,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公子为何不劝?”阿才地眼睛哭得红肿。 “她照顾了墨家二十余年,早就无法舍弃了。”宋怀予淡淡的嗓音响起,他看着墨暖去时的路,那地上的脚印,早就被不断地大雪覆盖,堆积起层层叠叠的厚度,像是如此这般,就能遮盖住一切。 自墨暖再回到墨家后,她便专权更甚,不容墨家长辈一句异议。这么多年的照料和苦心经营,墨家的弱点和命脉她甚至比墨隽还要清楚,墨家各个人心惶惶。墨家长辈恐墨暖掌家有异,闹了一出以死相逼,却又不敢真的去死,反被墨暖一通戏谑,半是威胁半是讽刺的,不知不觉中就削了墨家各房的盐利。 宋怀予也未曾停住脚步,多年来铺的暗线使宋家四面楚歌,宋敬摇摇欲坠。这年的雪格外肆虐,大雪纷飞了数日,和着北风席卷着长安城的各个角落,宛若正在谱写的战歌。 这天老树抽芽,太阳化雪,屋檐上的冰凌不断地滴水化冰,滴答滴答的落在窗台上。如此新景,墨家却一片肃穆,墨暖坐在副座上,一言不发。 沈荣炔因递了一份奏折,惹得龙颜大怒,被下令处死。索性没有殃及族亲,可到底,墨芊成了寡妇。 沈京兆尹一病不起,沈家亲眷纷纷指责墨芊嫁入沈家无所出,宛若不会生蛋的鸡,害的沈家绝后。 “墨隽,待沈荣炔葬礼结束,你亲去将墨芊带回来,以后她也不回沈家了。至于葬礼,墨昭一人去即可。沈荣炔一死,我们和沈家也没什么情分脸面了,不必顾全。”墨暖吩咐着,便起了身,要往外走去。 “这便完了?”墨隽一愣。 “否则?”墨暖回身,不解。 墨隽的面上浮起一层怒色:“芊儿才多大的年纪,就成了寡妇!长姐却只计算和沈家的利益脸面?” 他对墨暖这副冷静自持和冷漠忍无可忍:“你这些日子,独断专权,诸多种种我都可以不计,你向来便霸道如此,说一不二,可是长姐,你还是真心为墨家筹谋吗?” 墨隽疾步向前,走到墨暖面前:“当年是你说把墨芊嫁到沈府的,可后来莫名要扶持七王爷的也是你,累的芊儿在沈家身份尴尬,寸步难行,如今年纪轻轻又成了寡妇,长姐,芊儿是什么?是你筹谋规划路上的一个随手可用的牺牲品?” “长姐,你是我们的长姐……” 墨暖冷声打断道,他看也没有看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弟弟,心中只剩一片麻木:“可我身上留着的不是墨家人的血。” 吵在这一瞬敲起了锣鼓,各个面红耳赤歇斯底里,自小兄友弟恭、互相关心敬爱的墨家子嗣爆发了有史以来第一场、也是最激烈的一场争执。用短短的两个时辰,就令人忘记了过往二十年的亲情温暖,大家纷纷展现出了彼此最冷漠的面孔说着最寒人心的话语,来互相伤害,互相折磨。 墨暖毫不退让,唇齿相讥:“我倒忘了,如今我是外人,墨家主才是这墨家真正的主子,任我如何筹谋,终究是算不得真心为墨家打量。” 墨隽一惊,气不打一处来:“你何须说这样的话来诛心!”墨隽也上了脾气:“自小到大,我何曾有一次悖逆过你。可长姐扪心自问,芊儿的亲事,难道不是累了她一生!” 墨暖心里发寒,怒急反笑,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说起了反话:“果真是心疼自己一母同胞地姊妹,我倒是忘了,我与你们原本就没什么血缘,自然没你真心为墨芊筹谋。” 墨隽一愣,他颓然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此时的他,也不知心里什么滋味,只觉得万般复杂,无以言说。 一百七十五章 墨隽死了 最后,消失了数月的柏酒终于归来,却奉上了最难堪的消息来终止了这场争吵。她扑通跪下,自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信封:“婢子多番找寻,好容易找到了二十多年前在墨家侍奉的老妈妈,那老妈妈曾照顾过姑娘的娘亲,她说……”柏酒看了一眼在场的墨隽和墨昭,犹豫着不肯开口,可墨暖目光愈发寒冷:“说便是。” 柏酒一咬牙:“老妈妈说,当年是老家主唯恐夜长梦多突生事端,怕是他将姑娘的娘亲杀了!尸身趁夜抬出,还是这位老妈妈给开的小门。” 墨隽登时大怒:“你胡说!!!我爹何以做这龌龊之事!” 墨昭却只跌落在座椅上,像是认命,一言不发。 墨暖沉默着接过信,将信上的内容一一看过,连同签字画押的红手印,最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终是没有忍住,豆大的泪珠滴落在地上。 满屋寂静。 她迈开脚步,毅然决然的走出了门,将墨隽和墨昭留在身后。捏住信的手指轻轻一送,信飘落在地。 柏酒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长街漫漫,四处都是抽芽的老树,全然一派春色,可墨暖的心却比那枯树枝还要苍老上几分。 一顶轿辇停在了墨暖的面前,小厮毕恭毕敬的行礼:“墨掌柜,七王爷请您一叙。” …… 自七王爷府出来,墨暖便更是闭门谢客。那高丽人阿契斯锲而不舍,日日登门,墨暖只命人礼待,却连一次面也不肯露。而墨隽自和墨暖争吵之后,也自觉尴尬,像是刻意躲着,明明都住在一个宅子里,却连面也见不上。 偶有几次相遇,又各自冷着脸,仿佛看不见对方一样。墨暖和墨隽互相较着这股说不清的劲,却又凭着多年的默契,各司其职,照样将墨家的大小事宜处理的井井有条。 墨暖依旧蛮横霸道,有时几个命令下去,连声招呼都不和家主打,传到墨隽耳朵里的时候,这位家主也是一言不发,任凭她去。 仅有几个能探访墨暖的,也就宋樟宋怀予和第五非明。可自打宋敬被革职查办后,宋樟再没有登过门。宋怀予对此事闭口不提,可墨暖还是从第五非明那里听说宋敬被下了狱。 她明知这时宋怀予地报复,可思及往日与宋樟知己般地交情,心痛不已,一连数日食不下咽。而墨隽不知是真的需要如此,还是刻意躲避墨暖,干脆远去了荆州收帐,只剩下余下的墨家人,维系着这小心翼翼地关系。 长安风云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春天里,像是乌云密布一般地令人窒息。 而成年人之间的关系竟然这样的默契,那日墨暖走在东大街上,远远见宋樟自对面走来。憔悴、消瘦、浑然不见以往的意气风发清风霁月之姿。当年何等肆意潇洒的宋樟,身边竟只跟了一个小厮。 而他如今面对父亲锒铛入狱的情形,不知又糟了多少从前从未经过的磨难。他迎面走来之时,竟像个从未有所交集的陌生人。 只是那眸光之中的漠然和寒冷,竟比陌生人还要让人觉得悲切。擦肩而过那一刹那,便恍如隔世。 墨暖忽的心悸,柏酒慌忙扶住。血气与心痛不断地上涌,墨暖只觉得头嗡嗡作响,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弯着腰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柏酒不自觉回头一看,那宋樟地背影看起来比石头还要坚硬,只渐行渐远,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人群之中。思及当年宋樟对墨暖是何等地真挚,柏酒亦湿了眼眶。 “这一切,可都怪我?”墨暖满目凄凉,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柏酒:“为何会变成这样?”她紧紧抓住柏酒地胳膊:“我、怀予、宋樟、芊儿、阿隽……我们所有人,缘何走到如今这一步?” 柏酒无言以对,墨暖只觉心口痛的厉害,血气上涌,竟双目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墨暖自年关以来就忧思过度,再加上少有进食,这一倒,竟足足两日才缓缓醒来。可一睁眼,便看见柏酒一袭素衣伺候在侧。墨暖入目看到柏酒淡妆素裹的打扮,心宛若掉在冰窟窿一般,开口时,竟连嗓音都是颤抖的:“这是怎么了?” 柏酒本背对着墨暖在温着汤药,听到墨暖的声音,身子一颤,连端着的药都平白洒出几滴来。她缓缓回身,用那早已哭的红肿的双眼看着孱弱的躺在榻上好容易醒来的墨暖,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恐慌在墨暖的心中急速蔓延,几乎要将她吞噬,她急怒攻心,强撑着身子坐起,声嘶力竭:“我问你,这是怎么了!”她用尽了力气喊着,却因气虚而止不住的咳嗽。柏酒不忍,扑通一声跪下,豆大的泪珠登时就滑落。 “姑娘。”柏酒跪着向墨暖的床前挪动着,颤抖着嗓子答道:“家主,薨了。” 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墨暖就那么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柏酒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墨暖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像是过了一个冬天那般的长,她终于缓缓开口,却连嗓音都颤抖的不像样子:“你胡说什么?” 柏酒登时泪奔,冰肌雪骨扑地:“家主前去荆州收债,却在路上被一群山匪抢劫,官兵到时,家主浑身是血,连气息都没了……您昏了两日,消息在前天下午就传来了,副家主去荆州接家主的骸骨去了,柏酒姐姐如今正帮着大夫人主持着丧事事宜……” “你胡说!!!”墨暖的脑子里有轰的一声炸开,她凄厉喝道,一把推开柏酒,跌跌撞撞的向外跑去,可一开门,却看到满院的引魂幡,远处还有隐约的哭声传来。 墨暖一怔,随即疯狂的向祠堂跑去,可入目全是胆颤心惊的白幡。沿途有许多下人,也身着素衣,各个正手捧着丧仪之物,来回忙碌着。他们见墨暖这般模样,各个低下头来,谁也不敢看,生怕撞在了火药口上。 墨隽的院落原是这墨府最大最好的院落,往日也是最繁华热闹之处,可墨暖越接近,只听得里面呜咽声不断。她赤着足,披头散发,越接近院子脚步越慢,眼泪也不自觉地流出,缓缓推开门的时候,连手都在颤抖。 “姑娘?”柏酒一愣。 墨隽的正室正哀哭,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到满目荒凉的墨暖,一时也忘了起身。 “阿……隽呢?”墨暖看着弟妹的一身素服,缓缓开口,声音轻的不像样子。 一百七十五章 墨隽死了 最后,消失了数月的柏酒终于归来,却奉上了最难堪的消息来终止了这场争吵。她扑通跪下,自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信封:“婢子多番找寻,好容易找到了二十多年前在墨家侍奉的老妈妈,那老妈妈曾照顾过姑娘的娘亲,她说……”柏酒看了一眼在场的墨隽和墨昭,犹豫着不肯开口,可墨暖目光愈发寒冷:“说便是。” 柏酒一咬牙:“老妈妈说,当年是老家主唯恐夜长梦多突生事端,怕是他将姑娘的娘亲杀了!尸身趁夜抬出,还是这位老妈妈给开的小门。” 墨隽登时大怒:“你胡说!!!我爹何以做这龌龊之事!” 墨昭却只跌落在座椅上,像是认命,一言不发。 墨暖沉默着接过信,将信上的内容一一看过,连同签字画押的红手印,最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终是没有忍住,豆大的泪珠滴落在地上。 满屋寂静。 她迈开脚步,毅然决然的走出了门,将墨隽和墨昭留在身后。捏住信的手指轻轻一送,信飘落在地。 柏酒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长街漫漫,四处都是抽芽的老树,全然一派春色,可墨暖的心却比那枯树枝还要苍老上几分。 一顶轿辇停在了墨暖的面前,小厮毕恭毕敬的行礼:“墨掌柜,七王爷请您一叙。” …… 自七王爷府出来,墨暖便更是闭门谢客。那高丽人阿契斯锲而不舍,日日登门,墨暖只命人礼待,却连一次面也不肯露。而墨隽自和墨暖争吵之后,也自觉尴尬,像是刻意躲着,明明都住在一个宅子里,却连面也见不上。 偶有几次相遇,又各自冷着脸,仿佛看不见对方一样。墨暖和墨隽互相较着这股说不清的劲,却又凭着多年的默契,各司其职,照样将墨家的大小事宜处理的井井有条。 墨暖依旧蛮横霸道,有时几个命令下去,连声招呼都不和家主打,传到墨隽耳朵里的时候,这位家主也是一言不发,任凭她去。 仅有几个能探访墨暖的,也就宋樟宋怀予和第五非明。可自打宋敬被革职查办后,宋樟再没有登过门。宋怀予对此事闭口不提,可墨暖还是从第五非明那里听说宋敬被下了狱。 她明知这时宋怀予地报复,可思及往日与宋樟知己般地交情,心痛不已,一连数日食不下咽。而墨隽不知是真的需要如此,还是刻意躲避墨暖,干脆远去了荆州收帐,只剩下余下的墨家人,维系着这小心翼翼地关系。 长安风云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春天里,像是乌云密布一般地令人窒息。 而成年人之间的关系竟然这样的默契,那日墨暖走在东大街上,远远见宋樟自对面走来。憔悴、消瘦、浑然不见以往的意气风发清风霁月之姿。当年何等肆意潇洒的宋樟,身边竟只跟了一个小厮。 而他如今面对父亲锒铛入狱的情形,不知又糟了多少从前从未经过的磨难。他迎面走来之时,竟像个从未有所交集的陌生人。 只是那眸光之中的漠然和寒冷,竟比陌生人还要让人觉得悲切。擦肩而过那一刹那,便恍如隔世。 墨暖忽的心悸,柏酒慌忙扶住。血气与心痛不断地上涌,墨暖只觉得头嗡嗡作响,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弯着腰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柏酒不自觉回头一看,那宋樟地背影看起来比石头还要坚硬,只渐行渐远,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人群之中。思及当年宋樟对墨暖是何等地真挚,柏酒亦湿了眼眶。 “这一切,可都怪我?”墨暖满目凄凉,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柏酒:“为何会变成这样?”她紧紧抓住柏酒地胳膊:“我、怀予、宋樟、芊儿、阿隽……我们所有人,缘何走到如今这一步?” 柏酒无言以对,墨暖只觉心口痛的厉害,血气上涌,竟双目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墨暖自年关以来就忧思过度,再加上少有进食,这一倒,竟足足两日才缓缓醒来。可一睁眼,便看见柏酒一袭素衣伺候在侧。墨暖入目看到柏酒淡妆素裹的打扮,心宛若掉在冰窟窿一般,开口时,竟连嗓音都是颤抖的:“这是怎么了?” 柏酒本背对着墨暖在温着汤药,听到墨暖的声音,身子一颤,连端着的药都平白洒出几滴来。她缓缓回身,用那早已哭的红肿的双眼看着孱弱的躺在榻上好容易醒来的墨暖,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恐慌在墨暖的心中急速蔓延,几乎要将她吞噬,她急怒攻心,强撑着身子坐起,声嘶力竭:“我问你,这是怎么了!”她用尽了力气喊着,却因气虚而止不住的咳嗽。柏酒不忍,扑通一声跪下,豆大的泪珠登时就滑落。 “姑娘。”柏酒跪着向墨暖的床前挪动着,颤抖着嗓子答道:“家主,薨了。” 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墨暖就那么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柏酒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墨暖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像是过了一个冬天那般的长,她终于缓缓开口,却连嗓音都颤抖的不像样子:“你胡说什么?” 柏酒登时泪奔,冰肌雪骨扑地:“家主前去荆州收债,却在路上被一群山匪抢劫,官兵到时,家主浑身是血,连气息都没了……您昏了两日,消息在前天下午就传来了,副家主去荆州接家主的骸骨去了,柏酒姐姐如今正帮着大夫人主持着丧事事宜……” “你胡说!!!”墨暖的脑子里有轰的一声炸开,她凄厉喝道,一把推开柏酒,跌跌撞撞的向外跑去,可一开门,却看到满院的引魂幡,远处还有隐约的哭声传来。 墨暖一怔,随即疯狂的向祠堂跑去,可入目全是胆颤心惊的白幡。沿途有许多下人,也身着素衣,各个正手捧着丧仪之物,来回忙碌着。他们见墨暖这般模样,各个低下头来,谁也不敢看,生怕撞在了火药口上。 墨隽的院落原是这墨府最大最好的院落,往日也是最繁华热闹之处,可墨暖越接近,只听得里面呜咽声不断。她赤着足,披头散发,越接近院子脚步越慢,眼泪也不自觉地流出,缓缓推开门的时候,连手都在颤抖。 “姑娘?”柏酒一愣。 墨隽的正室正哀哭,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到满目荒凉的墨暖,一时也忘了起身。 “阿……隽呢?”墨暖看着弟妹的一身素服,缓缓开口,声音轻的不像样子。 一百七十六章 墨隽的遗腹子 这一问,墨隽的妻子哭的更加厉害,趴在桌子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柏酒终于追赶上,捧着鞋和袍子,跪在墨暖的脚边。墨暖就像浑然没了知觉般,任婢女伺候自己穿着衣物,麻木的做着动作。 终于认清事实的这一刻,墨暖反而没了眼泪。她淡淡道:“照顾好夫人。”转身便要走。 谷昭歌身边的婢女扑通一声跪下:“大姑娘!我们夫人有了身孕,求您劝劝夫人,叫她别难为自己的身子,她已两日滴米未进了。” 墨暖猛然转身:“什么?”她的眼中有一丝希冀腾起,她颤抖着手扶起谷昭歌:“好弟妹,我要多谢你。” 谷昭歌一把打掉墨暖的手,声嘶力竭:“若不是你,家主何以远去荆州!是你害死了他!” 墨暖的手就这样顿在半空中,她怔怔地对上谷昭歌的眼睛,却只看到满目的恨意。 “他不是你从小带到大的吗?墨家长辈害苦了你,可是和官人何干?在他心里,你是他永远的长姐,你可愿听他说过一句!!!” 墨暖的手,颓然垂下。 当夜,墨家几个长老就来了墨暖的院子。 这一开口,竟是要求墨暖登上家主之位,但条件是必扶持墨隽的遗腹子为墨家下一任的继承人。墨暖顿觉可笑,却又不知心中做何滋味,竟答应了。 墨隽的丧仪,墨暖以家主身份命其发丧,哀乐响起的那一刹那,漫天冥纸飞扬,引魂幡被风吹的作响。墨暖跟在柳木棺材的后面,一言不发。 墨昭离她半步的距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三弟死的蹊跷,墨昭斗胆问长姐,可与你有关?” 墨暖猛然转头,却看到一脸正色跟着丧仪队伍行礼的墨昭,她紧紧地盯着墨昭的脸庞,仿佛方才那话并不是墨昭所说,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丧仪结束,谷昭歌的娘家人就前来,说谷昭歌年轻,不愿她下半生守寡,更怕遗腹子成为女儿改嫁的累赘,言谈之中,颇有让其小产之意。来人是谷昭歌的的庶母,那女人绵里藏刀:“姑娘家的时间,最为值钱,容不得耽搁。” 墨暖勃然大怒,命下人从自己的私库中拿出千两白银,“我弟弟尸骨未寒,坟前的土才刚埋,你们竟等不及将着欲他断后的歹毒心思说与我来听,诛我墨家人的心!” 几个小厮将真金白银劈里啪啦的倒在谷昭歌娘家人的面前,惊得那小娘和舅舅说不出一句话来。墨暖拍案而起,指着谷昭歌的小娘:“等谷昭歌生下我弟弟的遗腹子,我八抬大轿把她送回你们家,将来她改嫁,一应嫁妆由我来出。断不会绝了你们敛财的路!这一千两白银,买她在我墨府怀胎十月的时间。柏酒,送客!” 第五非明上门来看墨暖的情况,遇此情景,对着谷昭歌地娘家人冷嘲热讽了几句。墨昭冷眼看着谷家人被搞了个没脸,讪讪地离去。 他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偌大的厅堂,只剩下红了眼眶地墨暖和第五非明。 第五非明叹了口气:“你明知,那谷家人无非是想找个借口要点儿补偿费,给他们就是了,何苦生这样大的气。” 墨暖心中苦涩,不愿再提起墨隽。她扭过头,不让第五非明看到自己几乎要流出泪地眼睛:“你的日子也不安稳,不必挂念我。” 第五非明垂下眼睛:“没想到你操持丧仪,还能听到朝中的事。” 这些日子,朝中请求削弱第五非明兵权地声音渐多,第五非明也是焦头烂额。她自备了一壶好酒,和墨暖对月当歌。 今夜地风格外的凉,墨家满地都是冥纸,远处还有自灵堂传来的哭声,声声撕心裂肺,令人悲痛。第五非明叹了口气,倒不敢开口了。墨暖提起酒坛,仰着头悉数灌入喉中,好些酒顺着流出,打湿了她地衣襟也浑然不觉,第五非明默默的看着墨暖,漆黑夜色,孤鸦寒月,墨暖喝了大半坛才罢休:“你说就是。” 第五非明接过那坛子,将剩下地酒一饮而尽,末了将坛子用力一掷,碎片四起。第五非明盯着地上的碎片:“你可知道,我父帅,母帅,皆是皇帝老儿地友人?”她嘴角浮起一抹说不清的笑意,眼底却宛若寒潭:“当年我父帅母帅皆因保护皇帝而死,皇帝有良心,将尚在襁褓地我收养。可名字起的奇怪。” 墨暖点点头,此情此景,没什么好遮掩,她坦白:非明,非命。 第五非明兀地一笑:“我早已暗中查明,皇帝忌惮父帅母帅,引他们入局而亡。可怜我爹娘临死前还都在为保护皇帝而战斗。”她擦了擦嘴角地酒:“许是良心未泯,皇帝将我收养,可这名字取得古怪,想来是为了将来一日我若明白真相,也能时刻记着他的恩情和威胁。” 墨暖偏过头去看她:“宋樟……他曾跟我说过,你成名一役,本该是死局,却不想你破局而归,皇帝也无可奈何。” 夜凉如水,墨暖一身素服,和第五非明席地而坐,彻夜而谈。第五非明将自己的身世和过往全然交托,墨暖心绪愈发沉重。 那一轮孤月越来越高,就连灵堂地哭声也因为夜深而渐消,第五非明终于开口:“我知道,七王爷曾经找过你。” “墨鹤的死,你可满意?”数月前,七王爷将墨暖请到了墨府,没来由的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墨暖望着七王爷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第一次感觉的,原来自己不过是一张铺天大网中的一条小鱼。墨暖站在七王爷的面前:“王爷不妨说的更明白些。” 七王爷一笑:“墨鹤的死,你就没有怀疑过吗?”七王爷步步逼近:“你是个聪明人。墨鹤的死,是我当年送你的礼物。毕竟终有一日你会知晓你亲娘死去的真相。” 墨暖一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紧紧地盯着七王爷这张笑面虎一般的脸庞。思及过往种种,她一身冷汗,宛若掉进被无数双手控制的戏台上,她声音发涩:“王爷,下了好大一盘棋。墨暖佩服。” 七王爷丝毫不在意墨暖话语中的愤怒与不敬的语气,他拉起墨暖的手,将手中的热茶递到她的手中:“当日你我合作,说的是我大业完成后保住墨家的地位,如今你心境有变,若是想要报复什么毁掉什么,对我而言,宛若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寒风呼啸,吹的轩窗簌簌作响,墨暖猛然抬头,对上七王爷的眼睛。 七王爷握着墨暖的手,迫使她拿住自己给她的茶杯,他缓缓一笑:“第五将军是女中豪杰,也是志诚之人。莫道女子非应物,墨掌柜的才能本王钦佩,你可愿意与本王共谋锦绣前程?” 墨暖对上七王爷的眼睛,双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一句话也不应。 “你是高丽贵女,高丽王爷对你心怀歉疚多年,自想为你谋得一个好前程。”七王爷向前一步,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那姿势更是因为他的动作有意无意间徒增了几分暧昧:“你聪慧过人,非常人胆识,本王关注你远比你知道的早,一直没有娶正妃也是如此,墨暖,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外邦人为凤位的先例。” 墨暖的瞳孔猛烈地一缩。 一百七十六章 墨隽的遗腹子 这一问,墨隽的妻子哭的更加厉害,趴在桌子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柏酒终于追赶上,捧着鞋和袍子,跪在墨暖的脚边。墨暖就像浑然没了知觉般,任婢女伺候自己穿着衣物,麻木的做着动作。 终于认清事实的这一刻,墨暖反而没了眼泪。她淡淡道:“照顾好夫人。”转身便要走。 谷昭歌身边的婢女扑通一声跪下:“大姑娘!我们夫人有了身孕,求您劝劝夫人,叫她别难为自己的身子,她已两日滴米未进了。” 墨暖猛然转身:“什么?”她的眼中有一丝希冀腾起,她颤抖着手扶起谷昭歌:“好弟妹,我要多谢你。” 谷昭歌一把打掉墨暖的手,声嘶力竭:“若不是你,家主何以远去荆州!是你害死了他!” 墨暖的手就这样顿在半空中,她怔怔地对上谷昭歌的眼睛,却只看到满目的恨意。 “他不是你从小带到大的吗?墨家长辈害苦了你,可是和官人何干?在他心里,你是他永远的长姐,你可愿听他说过一句!!!” 墨暖的手,颓然垂下。 当夜,墨家几个长老就来了墨暖的院子。 这一开口,竟是要求墨暖登上家主之位,但条件是必扶持墨隽的遗腹子为墨家下一任的继承人。墨暖顿觉可笑,却又不知心中做何滋味,竟答应了。 墨隽的丧仪,墨暖以家主身份命其发丧,哀乐响起的那一刹那,漫天冥纸飞扬,引魂幡被风吹的作响。墨暖跟在柳木棺材的后面,一言不发。 墨昭离她半步的距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三弟死的蹊跷,墨昭斗胆问长姐,可与你有关?” 墨暖猛然转头,却看到一脸正色跟着丧仪队伍行礼的墨昭,她紧紧地盯着墨昭的脸庞,仿佛方才那话并不是墨昭所说,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丧仪结束,谷昭歌的娘家人就前来,说谷昭歌年轻,不愿她下半生守寡,更怕遗腹子成为女儿改嫁的累赘,言谈之中,颇有让其小产之意。来人是谷昭歌的的庶母,那女人绵里藏刀:“姑娘家的时间,最为值钱,容不得耽搁。” 墨暖勃然大怒,命下人从自己的私库中拿出千两白银,“我弟弟尸骨未寒,坟前的土才刚埋,你们竟等不及将着欲他断后的歹毒心思说与我来听,诛我墨家人的心!” 几个小厮将真金白银劈里啪啦的倒在谷昭歌娘家人的面前,惊得那小娘和舅舅说不出一句话来。墨暖拍案而起,指着谷昭歌的小娘:“等谷昭歌生下我弟弟的遗腹子,我八抬大轿把她送回你们家,将来她改嫁,一应嫁妆由我来出。断不会绝了你们敛财的路!这一千两白银,买她在我墨府怀胎十月的时间。柏酒,送客!” 第五非明上门来看墨暖的情况,遇此情景,对着谷昭歌地娘家人冷嘲热讽了几句。墨昭冷眼看着谷家人被搞了个没脸,讪讪地离去。 他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偌大的厅堂,只剩下红了眼眶地墨暖和第五非明。 第五非明叹了口气:“你明知,那谷家人无非是想找个借口要点儿补偿费,给他们就是了,何苦生这样大的气。” 墨暖心中苦涩,不愿再提起墨隽。她扭过头,不让第五非明看到自己几乎要流出泪地眼睛:“你的日子也不安稳,不必挂念我。” 第五非明垂下眼睛:“没想到你操持丧仪,还能听到朝中的事。” 这些日子,朝中请求削弱第五非明兵权地声音渐多,第五非明也是焦头烂额。她自备了一壶好酒,和墨暖对月当歌。 今夜地风格外的凉,墨家满地都是冥纸,远处还有自灵堂传来的哭声,声声撕心裂肺,令人悲痛。第五非明叹了口气,倒不敢开口了。墨暖提起酒坛,仰着头悉数灌入喉中,好些酒顺着流出,打湿了她地衣襟也浑然不觉,第五非明默默的看着墨暖,漆黑夜色,孤鸦寒月,墨暖喝了大半坛才罢休:“你说就是。” 第五非明接过那坛子,将剩下地酒一饮而尽,末了将坛子用力一掷,碎片四起。第五非明盯着地上的碎片:“你可知道,我父帅,母帅,皆是皇帝老儿地友人?”她嘴角浮起一抹说不清的笑意,眼底却宛若寒潭:“当年我父帅母帅皆因保护皇帝而死,皇帝有良心,将尚在襁褓地我收养。可名字起的奇怪。” 墨暖点点头,此情此景,没什么好遮掩,她坦白:非明,非命。 第五非明兀地一笑:“我早已暗中查明,皇帝忌惮父帅母帅,引他们入局而亡。可怜我爹娘临死前还都在为保护皇帝而战斗。”她擦了擦嘴角地酒:“许是良心未泯,皇帝将我收养,可这名字取得古怪,想来是为了将来一日我若明白真相,也能时刻记着他的恩情和威胁。” 墨暖偏过头去看她:“宋樟……他曾跟我说过,你成名一役,本该是死局,却不想你破局而归,皇帝也无可奈何。” 夜凉如水,墨暖一身素服,和第五非明席地而坐,彻夜而谈。第五非明将自己的身世和过往全然交托,墨暖心绪愈发沉重。 那一轮孤月越来越高,就连灵堂地哭声也因为夜深而渐消,第五非明终于开口:“我知道,七王爷曾经找过你。” “墨鹤的死,你可满意?”数月前,七王爷将墨暖请到了墨府,没来由的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墨暖望着七王爷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第一次感觉的,原来自己不过是一张铺天大网中的一条小鱼。墨暖站在七王爷的面前:“王爷不妨说的更明白些。” 七王爷一笑:“墨鹤的死,你就没有怀疑过吗?”七王爷步步逼近:“你是个聪明人。墨鹤的死,是我当年送你的礼物。毕竟终有一日你会知晓你亲娘死去的真相。” 墨暖一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紧紧地盯着七王爷这张笑面虎一般的脸庞。思及过往种种,她一身冷汗,宛若掉进被无数双手控制的戏台上,她声音发涩:“王爷,下了好大一盘棋。墨暖佩服。” 七王爷丝毫不在意墨暖话语中的愤怒与不敬的语气,他拉起墨暖的手,将手中的热茶递到她的手中:“当日你我合作,说的是我大业完成后保住墨家的地位,如今你心境有变,若是想要报复什么毁掉什么,对我而言,宛若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寒风呼啸,吹的轩窗簌簌作响,墨暖猛然抬头,对上七王爷的眼睛。 七王爷握着墨暖的手,迫使她拿住自己给她的茶杯,他缓缓一笑:“第五将军是女中豪杰,也是志诚之人。莫道女子非应物,墨掌柜的才能本王钦佩,你可愿意与本王共谋锦绣前程?” 墨暖对上七王爷的眼睛,双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一句话也不应。 “你是高丽贵女,高丽王爷对你心怀歉疚多年,自想为你谋得一个好前程。”七王爷向前一步,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那姿势更是因为他的动作有意无意间徒增了几分暧昧:“你聪慧过人,非常人胆识,本王关注你远比你知道的早,一直没有娶正妃也是如此,墨暖,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外邦人为凤位的先例。” 墨暖的瞳孔猛烈地一缩。 一百七十八章 长安兵变 墨暖回想起当初与七王爷的会面,她看向第五非明:“你如何晓得?” “原本想不通七王爷缘何三番几次要见你,前些日子你是高丽贵女的消息传出,我就想明白了。以那位的心智,只怕早就将你算计在他的大业中了。” 第五非明的嘴角腾起讽刺的笑:“他们家的人,一向心机如此。”第五非明看向墨暖:“你是高丽贵女,这是他一早就知道的。只是他没料到,我与你交好,如此便更不愿意放过你。听说他曾命人请你去府邸,想必许你了锦绣前程。” 墨暖默然,眼前浮起了宋怀予的身影:“他许我凤位。” 第五非明微微讶异,旋即释然,默了一默,道:“宋怀予想到了,所以这些日子,并未来寻你。” 墨暖一怔:“可是我……” 第五非明点头:“你自然是瞧不上的。”她不禁感叹宋怀予与墨暖之间的诸多蹉跎,想要替宋怀予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末了,说回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我愿以你的名义,助七王爷登帝。” 墨暖对上第五非明的眼睛,月上树梢,远处孤鸦哀鸣,墨暖心中不知作何滋味。第五非明本就要为父母报仇,自然乐意与七王爷合作,可如今却要把这个人情送于自己…… 墨暖开了坛新酒,一饮而尽:“命运拨弄,这长安城里,各个人的路,竟曲折至此。” 这生死一线,惊天一役很快就打了起来,风云在一瞬间乍起。 而墨暖则成日在祠堂为墨隽念经念佛,一连数月,竟然一步未出。任屋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她自岿然不动,只跪在佛像前,一遍又一遍的为墨隽念着经。 来接墨暖的高丽人,浩浩荡荡,宛若军对的架势,却只在城外扎营,寸步未进入长安城内。长安城百姓早就嗅到了不同以往的气息,各个人人自危。 那日风雨大作,有娘娘坠井,有皇子自城墙奋力一跃遥遥坠落。皇帝成日里疑心这个反那个反,逼宫真的到来的那一天,他正端坐在自己守了一辈子的龙椅上,第五非明举着一把长剑,步步滴血,那神情中与旧人颇为相似,竟让皇帝恍了神。 他自知大势已去,干脆全盘托出,第五非明跪地叩头,算是谢他多年养育之恩,挥剑斩下,人头就那样悄无声息的落地。鲜血溅了第五非明一身,她的嘴边,还滴着鲜艳妖冶的红。 宫中大变,墨家也不安稳。谷昭歌在这日胎动发作,自半夜一直熬到中午都未见丝毫的生子之意。稳婆一会儿来报说胎位不正,郎中一会儿来说夫人孕期忧思郁结,气血两亏,生子乏力,慌张的不成样子。而墨暖则跪坐在佛前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谷昭歌声嘶力竭的喊着,传到了墨暖的耳边,她连眼睛都未睁开,只是手中的佛珠转的更快了。 乌云压城,明明是正午时分,天却黑的宛若漆黑的夜。倾盆大雨不断瓢泼,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墨隽的房中端出,小厮跑到佛堂推门而入,满目欣喜:“姑娘,生了,生了个哥儿。”柏酒喜极而泣:“神佛庇佑,咱们家主有后了。” 墨暖终于睁眼,朝着墨隽的院落中奔去,一路上连伞都未打,可刚到院子口,就听见稳婆哀嚎:“夫人血崩了!!!” 她的衣襟尤流着雨水,合着天上的电闪雷鸣,下人的哀哭生,还有刚出生孩儿的啼哭声,墨暖一步步走进屋里,墨家长辈皆站在外厅,墨暖欲进入内室,稳婆一把拉住:“姑娘还未嫁人,别上前了。” 墨暖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庞,连着那些墨家的长辈,她话也未曾说一句,径直向房内走去。 门帘掀开的那一瞬间,浓厚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谷昭歌的陪嫁跪地痛哭。墨暖一步一步上前,却看到已经合了双眼的谷昭歌静静地躺在榻上,动也不动,气息全无。 墨暖的心一沉,站在原地,动也未动。柏酒扶她去偏阁,伺候她将湿透的衣衫换下,墨暖仍是怔怔地,走出去时,众人皆看向她,一屋子的人,安静地只有窗外地雷雨声。孩子被墨昭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她环顾着各人地神色,最后对上墨昭地眼睛,心兀地空了一拍。 她看着墨昭,缓缓开口:“把孩子给我。” 空气登时凝结,有好心地婶娘站起来:“先让奶娘抱去喂奶,墨暖,你冒雨前来,仔细寒气逼着孩子也不好,况且…谷昭歌地事…” 墨暖恍若未闻,仍看着墨昭地眼睛:“把孩子给我。” 墨昭一言不发,他看着墨暖,姐弟之间的默契在这一瞬间让所有的话都无需多言。他紧紧的抱着孩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墨暖地面前。 墨暖一直看着墨昭地眼睛,直到孩子都抱到了自己的面前,她仍与墨昭对视着。良久,她才缓缓地将目光移到孩子身上,却在一瞬间身子猛地一震,被柏酒慌忙扶住。 那婴孩稚嫩的面庞上,有着偌大一块紫色地胎记,竟占了半张脸!墨家无一人敢开口,墨暖紧紧地盯着那狰狞地胎记,颤抖地伸出手来接过,紧紧地将他抱住,一言不发。 那孩子竟啼哭起来,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詹几枝不忍,在一旁抹泪。墨昭也心痛不已,面色虽然无恙,可袖子里地手一直紧紧攥着。墨暖恍若未闻,只温柔的抱着孩子,低语哄着,不出片刻,那孩子在墨暖地怀中酣然睡去。 待孩子呼吸平稳,墨暖这才将目光从孩子地身上移开。她眼风一一扫过众人,缓缓开口:“自即日起,这孩子便由我养育。将来也必袭承家主之位。” 众人看向墨昭这个副家主,可墨昭仍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墨暖地身边,竟毫无异议。墨暖将孩子交给奶娘:“以后,墨家上下,若有一人敢对这孩子出言不逊,拿他地胎记说事……”她地眼神忽地变冷,宛若利刃:“孩子若因别人痛苦一分,我定让这人身受罗刹地狱之苦。” 狂风暴雨过后,便是旧城中初升的太阳。暖日高照,伴随着新朝的到来,处处都有着新气象。第五非明成为功臣,宋怀予亦是炙手可热地新贵,再无人想要插手墨家地盐利,仿佛一切地风暴都已过去。 说是来接贵女的高丽人并没有带墨暖走,而是悄无声息的回了故国。墨暖站在城外,目送着阿契斯远去,手中还握着一枚玉佩。 直到高丽人消失在地平线上,墨暖这才回身。可她没有朝着墨府的方向,反而是走到了往年经常去的宋府。 那以往的尚书宋府,竟是一片的萧瑟之景。尽管大门四敞,可连个迎门的小厮都没有。墨暖心中又是一番酸涩,她轻车熟路的往内走去,来到宋樟的院落,推门而入,却看到宋樟正在收拾行李,也不管来人是谁,头也不曾回一下。 “你要去哪?”墨暖地声音沉沉的,终是开了口。 宋樟的手一顿,他缓缓转身,再次和墨暖对上视线时,恍如隔世,良久,才开口:“听说你也要去高丽。” 一百七十八章 长安兵变 墨暖回想起当初与七王爷的会面,她看向第五非明:“你如何晓得?” “原本想不通七王爷缘何三番几次要见你,前些日子你是高丽贵女的消息传出,我就想明白了。以那位的心智,只怕早就将你算计在他的大业中了。” 第五非明的嘴角腾起讽刺的笑:“他们家的人,一向心机如此。”第五非明看向墨暖:“你是高丽贵女,这是他一早就知道的。只是他没料到,我与你交好,如此便更不愿意放过你。听说他曾命人请你去府邸,想必许你了锦绣前程。” 墨暖默然,眼前浮起了宋怀予的身影:“他许我凤位。” 第五非明微微讶异,旋即释然,默了一默,道:“宋怀予想到了,所以这些日子,并未来寻你。” 墨暖一怔:“可是我……” 第五非明点头:“你自然是瞧不上的。”她不禁感叹宋怀予与墨暖之间的诸多蹉跎,想要替宋怀予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末了,说回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我愿以你的名义,助七王爷登帝。” 墨暖对上第五非明的眼睛,月上树梢,远处孤鸦哀鸣,墨暖心中不知作何滋味。第五非明本就要为父母报仇,自然乐意与七王爷合作,可如今却要把这个人情送于自己…… 墨暖开了坛新酒,一饮而尽:“命运拨弄,这长安城里,各个人的路,竟曲折至此。” 这生死一线,惊天一役很快就打了起来,风云在一瞬间乍起。 而墨暖则成日在祠堂为墨隽念经念佛,一连数月,竟然一步未出。任屋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她自岿然不动,只跪在佛像前,一遍又一遍的为墨隽念着经。 来接墨暖的高丽人,浩浩荡荡,宛若军对的架势,却只在城外扎营,寸步未进入长安城内。长安城百姓早就嗅到了不同以往的气息,各个人人自危。 那日风雨大作,有娘娘坠井,有皇子自城墙奋力一跃遥遥坠落。皇帝成日里疑心这个反那个反,逼宫真的到来的那一天,他正端坐在自己守了一辈子的龙椅上,第五非明举着一把长剑,步步滴血,那神情中与旧人颇为相似,竟让皇帝恍了神。 他自知大势已去,干脆全盘托出,第五非明跪地叩头,算是谢他多年养育之恩,挥剑斩下,人头就那样悄无声息的落地。鲜血溅了第五非明一身,她的嘴边,还滴着鲜艳妖冶的红。 宫中大变,墨家也不安稳。谷昭歌在这日胎动发作,自半夜一直熬到中午都未见丝毫的生子之意。稳婆一会儿来报说胎位不正,郎中一会儿来说夫人孕期忧思郁结,气血两亏,生子乏力,慌张的不成样子。而墨暖则跪坐在佛前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谷昭歌声嘶力竭的喊着,传到了墨暖的耳边,她连眼睛都未睁开,只是手中的佛珠转的更快了。 乌云压城,明明是正午时分,天却黑的宛若漆黑的夜。倾盆大雨不断瓢泼,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墨隽的房中端出,小厮跑到佛堂推门而入,满目欣喜:“姑娘,生了,生了个哥儿。”柏酒喜极而泣:“神佛庇佑,咱们家主有后了。” 墨暖终于睁眼,朝着墨隽的院落中奔去,一路上连伞都未打,可刚到院子口,就听见稳婆哀嚎:“夫人血崩了!!!” 她的衣襟尤流着雨水,合着天上的电闪雷鸣,下人的哀哭生,还有刚出生孩儿的啼哭声,墨暖一步步走进屋里,墨家长辈皆站在外厅,墨暖欲进入内室,稳婆一把拉住:“姑娘还未嫁人,别上前了。” 墨暖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庞,连着那些墨家的长辈,她话也未曾说一句,径直向房内走去。 门帘掀开的那一瞬间,浓厚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谷昭歌的陪嫁跪地痛哭。墨暖一步一步上前,却看到已经合了双眼的谷昭歌静静地躺在榻上,动也不动,气息全无。 墨暖的心一沉,站在原地,动也未动。柏酒扶她去偏阁,伺候她将湿透的衣衫换下,墨暖仍是怔怔地,走出去时,众人皆看向她,一屋子的人,安静地只有窗外地雷雨声。孩子被墨昭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她环顾着各人地神色,最后对上墨昭地眼睛,心兀地空了一拍。 她看着墨昭,缓缓开口:“把孩子给我。” 空气登时凝结,有好心地婶娘站起来:“先让奶娘抱去喂奶,墨暖,你冒雨前来,仔细寒气逼着孩子也不好,况且…谷昭歌地事…” 墨暖恍若未闻,仍看着墨昭地眼睛:“把孩子给我。” 墨昭一言不发,他看着墨暖,姐弟之间的默契在这一瞬间让所有的话都无需多言。他紧紧的抱着孩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墨暖地面前。 墨暖一直看着墨昭地眼睛,直到孩子都抱到了自己的面前,她仍与墨昭对视着。良久,她才缓缓地将目光移到孩子身上,却在一瞬间身子猛地一震,被柏酒慌忙扶住。 那婴孩稚嫩的面庞上,有着偌大一块紫色地胎记,竟占了半张脸!墨家无一人敢开口,墨暖紧紧地盯着那狰狞地胎记,颤抖地伸出手来接过,紧紧地将他抱住,一言不发。 那孩子竟啼哭起来,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詹几枝不忍,在一旁抹泪。墨昭也心痛不已,面色虽然无恙,可袖子里地手一直紧紧攥着。墨暖恍若未闻,只温柔的抱着孩子,低语哄着,不出片刻,那孩子在墨暖地怀中酣然睡去。 待孩子呼吸平稳,墨暖这才将目光从孩子地身上移开。她眼风一一扫过众人,缓缓开口:“自即日起,这孩子便由我养育。将来也必袭承家主之位。” 众人看向墨昭这个副家主,可墨昭仍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墨暖地身边,竟毫无异议。墨暖将孩子交给奶娘:“以后,墨家上下,若有一人敢对这孩子出言不逊,拿他地胎记说事……”她地眼神忽地变冷,宛若利刃:“孩子若因别人痛苦一分,我定让这人身受罗刹地狱之苦。” 狂风暴雨过后,便是旧城中初升的太阳。暖日高照,伴随着新朝的到来,处处都有着新气象。第五非明成为功臣,宋怀予亦是炙手可热地新贵,再无人想要插手墨家地盐利,仿佛一切地风暴都已过去。 说是来接贵女的高丽人并没有带墨暖走,而是悄无声息的回了故国。墨暖站在城外,目送着阿契斯远去,手中还握着一枚玉佩。 直到高丽人消失在地平线上,墨暖这才回身。可她没有朝着墨府的方向,反而是走到了往年经常去的宋府。 那以往的尚书宋府,竟是一片的萧瑟之景。尽管大门四敞,可连个迎门的小厮都没有。墨暖心中又是一番酸涩,她轻车熟路的往内走去,来到宋樟的院落,推门而入,却看到宋樟正在收拾行李,也不管来人是谁,头也不曾回一下。 “你要去哪?”墨暖地声音沉沉的,终是开了口。 宋樟的手一顿,他缓缓转身,再次和墨暖对上视线时,恍如隔世,良久,才开口:“听说你也要去高丽。” 一百七十九章 姑姑 墨暖摇摇头,垂下眼帘:“芊儿成了寡妇,阿隽遇刺,谷昭歌难产,遗腹子面部有损……”她的心撕心裂肺的疼,她抬眼看向自己往日的知己:“焉知不是我罪孽太深的缘故?” 宋怀予在内室听到墨暖这样说,他心一揪,知道墨暖从未放下当年之事。 他本正替宋樟收拾着细软,听见墨暖的声音,他竟不知该不该走出去了。 只听见墨暖又道:“我和宋怀予,都对你不住。” 漫长的沉默后,宋樟淡淡道:“若说对不住,终究是我爹先害了宋怀予的爹娘。如今不过是因果报应。” 宋樟别过头去,不看墨暖:“只是你,早该告诉我你与宋怀予的过往。” 墨暖心中酸涩,想起宋樟过往真挚的情意,歉疚难当:“我当你是知己,只是我……” “只是她自己心中无法释然,便不知如何开口。”宋怀予从内室走出来,打断墨暖的话,朝着宋樟深深作揖:“我和她,并非刻意相瞒。但宋樟,我们从未曾想过利用你或是伤害你。就连我们自己,都是这场风云中的受害者。” 墨暖没想到他也在,怔怔地瞧着宋怀予,随即又偏过头去。 宋樟默然,他回过身去,用力给包袱打着结,缓缓开口:“一切尘埃落定,你二人也可圆满了。” 墨暖语塞,复而又看向宋怀予,这一眼,却发觉彼此的心境早就隔了千山万水,再不复从前。墨暖垂下眼帘:“我与墨家,恩恩怨怨,再难理清究竟谁欠谁,谁负谁。” 她看向宋怀予,那一眼,便知晓彼此的心意:“蹉跎了这么多年,互相折磨了这么多年,彼此身上又背了这么多业障,何以圆满?” 宋怀予默然,心中悲切,却无法反驳。他偏过头去,看向宋樟:“你何时回来?” 宋樟讶异:“你二人也是上一辈孽债的受害者,如今桩桩项项解开,竟无打算破镜重圆?” 墨暖沉默不语,宋怀予缓缓开口:“宋兄可能与我,与墨暖,破镜重圆,回到当年初见时?” 宋樟语塞,他低下头,将包袱背起,想要问二人日后的打算,话到嘴边,却觉得何以过问。只抱拳告辞,扬长而去。 第五非明早就在府外候着,墨暖和宋怀予看着第五非明去给宋樟送行,他二人站在宋府门外,墨暖上前,吱呀一声将这曾经门庭若市的宋府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像是结束了一个时代。 长街上第五非明和宋樟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残血夕阳里。墨暖和宋怀予静静地站立在台阶上,二人之间是漫长的沉默。 “其实你可以回高丽,回到你亲生父亲身边。”先开口的,依然是宋怀予。 夏风拂过,吹的墨暖发髻上的步摇珠翠摇动,墨暖淡淡的:“也许以后会去看他。孩子还小,总要等他大一些。” 宋怀予心知墨暖的想法,她从小到大都在为墨家而活。如今墨隽意外横死,是她心中绝无法释然的事,即便是今日,她也无法放弃这个从小守护的墨家。 “你无法原谅你自己么。”宋怀予问道。 墨暖眼眶一酸:“阿隽是我弟弟,我不该跟他吵架。这是我心中永远的遗憾。” 宋怀予默了一默,“当时你难以接受现状,也不会做的比当时更好了。” 夕阳逐渐西下,落日余晖,墨暖和宋怀予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 他二人谁都没有开口,只静静地走着,一步又一步。 终到了墨家府邸前,已是月上树梢,月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墨暖缓缓抬头,看着墨家门前的匾额,缓缓道:“墨府是你建造的,我的院落也是你设计的,是吗。” 宋怀予淡淡一笑:“你知道了。” 墨暖点头:“初到自己的院落前,看那一草一木,就知道了。”清风霁月,墨暖的声音轻轻的:“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生活有亮晃晃的月亮,有下了一整天的课后,你翻墙来我院中与我叙话,合着蝉声阵阵,我以为,那便是我日后生活的模样。” 她地眸光似有柔光闪着:“我一直以为,生活就是那悠远而又惬意地夏日。” 墨暖想起当年她意气风发指挥自己那一片小小江山的模样,混觉可笑:“我们都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有多少的能力,能逆转风云,能操盘自己的人生,可实际上,不过命运摆弄地一颗小棋子罢了。” 她羽睫微颤:“怀予。”她轻轻的念着他地名字:“是我对你不住。” 宋怀予终于忍不住,眼泪徒然滴落,他偏过头去,不去看她,强压着自己的声音:“我知你心。” 墨暖冰冷的心被这句话一暖,像是千年的冰山被化开,她点点头:“我也知你心。” 忽起凉风,墨暖看向风来的方向,任三千发丝被吹的凌乱:“起风了。” 宋怀予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他点点头,话说出口时,心宛如掉入罗刹地狱一般的疼痛:“我该回去了。” 话轻飘飘的随着风远去,他二人甚至都为相看一眼,竟同时迈起了步子,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只是擦肩而过时,墨暖突然开口:“在我心中,我这一辈子只能是你的妻。如今,我也终生不嫁了。” 宋怀予不去看她,只看着远方寂寥的路:“我亦然,此生也只望你一人,遥遥相望,默然守护。” 墨暖的心一抖,脚步却没有停顿,她迈向台阶,回到自己守护了一辈子的墨府。她静静地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上,远处柏酒正抱着孩子走来,看见墨暖归来,面露欣喜:“姑娘可算回来了,哥儿喂了奶也还是哭闹不止,想是想姑娘了。” 墨暖仔细接过孩子,满是怜爱的哄着。 说来也奇,那孩子登时止住了哭声,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墨暖,稚嫩的小手在襁褓中挥舞着。只是那脸上的紫色胎记甚是狰狞,占着左半边的脸,连左眼都被紫色的胎记包围着,墨暖心又是一酸,却听见那孩子吐字清晰:“姑姑。” 柏酒欣喜:“姑娘可听见了?这孩子叫姑姑!这孩子第一次开口,叫姑姑呢!” 墨暖的眼泪扑朔的掉:“是,我听见了。” “姑…姑。” 一百七十九章 姑姑 墨暖摇摇头,垂下眼帘:“芊儿成了寡妇,阿隽遇刺,谷昭歌难产,遗腹子面部有损……”她的心撕心裂肺的疼,她抬眼看向自己往日的知己:“焉知不是我罪孽太深的缘故?” 宋怀予在内室听到墨暖这样说,他心一揪,知道墨暖从未放下当年之事。 他本正替宋樟收拾着细软,听见墨暖的声音,他竟不知该不该走出去了。 只听见墨暖又道:“我和宋怀予,都对你不住。” 漫长的沉默后,宋樟淡淡道:“若说对不住,终究是我爹先害了宋怀予的爹娘。如今不过是因果报应。” 宋樟别过头去,不看墨暖:“只是你,早该告诉我你与宋怀予的过往。” 墨暖心中酸涩,想起宋樟过往真挚的情意,歉疚难当:“我当你是知己,只是我……” “只是她自己心中无法释然,便不知如何开口。”宋怀予从内室走出来,打断墨暖的话,朝着宋樟深深作揖:“我和她,并非刻意相瞒。但宋樟,我们从未曾想过利用你或是伤害你。就连我们自己,都是这场风云中的受害者。” 墨暖没想到他也在,怔怔地瞧着宋怀予,随即又偏过头去。 宋樟默然,他回过身去,用力给包袱打着结,缓缓开口:“一切尘埃落定,你二人也可圆满了。” 墨暖语塞,复而又看向宋怀予,这一眼,却发觉彼此的心境早就隔了千山万水,再不复从前。墨暖垂下眼帘:“我与墨家,恩恩怨怨,再难理清究竟谁欠谁,谁负谁。” 她看向宋怀予,那一眼,便知晓彼此的心意:“蹉跎了这么多年,互相折磨了这么多年,彼此身上又背了这么多业障,何以圆满?” 宋怀予默然,心中悲切,却无法反驳。他偏过头去,看向宋樟:“你何时回来?” 宋樟讶异:“你二人也是上一辈孽债的受害者,如今桩桩项项解开,竟无打算破镜重圆?” 墨暖沉默不语,宋怀予缓缓开口:“宋兄可能与我,与墨暖,破镜重圆,回到当年初见时?” 宋樟语塞,他低下头,将包袱背起,想要问二人日后的打算,话到嘴边,却觉得何以过问。只抱拳告辞,扬长而去。 第五非明早就在府外候着,墨暖和宋怀予看着第五非明去给宋樟送行,他二人站在宋府门外,墨暖上前,吱呀一声将这曾经门庭若市的宋府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像是结束了一个时代。 长街上第五非明和宋樟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残血夕阳里。墨暖和宋怀予静静地站立在台阶上,二人之间是漫长的沉默。 “其实你可以回高丽,回到你亲生父亲身边。”先开口的,依然是宋怀予。 夏风拂过,吹的墨暖发髻上的步摇珠翠摇动,墨暖淡淡的:“也许以后会去看他。孩子还小,总要等他大一些。” 宋怀予心知墨暖的想法,她从小到大都在为墨家而活。如今墨隽意外横死,是她心中绝无法释然的事,即便是今日,她也无法放弃这个从小守护的墨家。 “你无法原谅你自己么。”宋怀予问道。 墨暖眼眶一酸:“阿隽是我弟弟,我不该跟他吵架。这是我心中永远的遗憾。” 宋怀予默了一默,“当时你难以接受现状,也不会做的比当时更好了。” 夕阳逐渐西下,落日余晖,墨暖和宋怀予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 他二人谁都没有开口,只静静地走着,一步又一步。 终到了墨家府邸前,已是月上树梢,月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墨暖缓缓抬头,看着墨家门前的匾额,缓缓道:“墨府是你建造的,我的院落也是你设计的,是吗。” 宋怀予淡淡一笑:“你知道了。” 墨暖点头:“初到自己的院落前,看那一草一木,就知道了。”清风霁月,墨暖的声音轻轻的:“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生活有亮晃晃的月亮,有下了一整天的课后,你翻墙来我院中与我叙话,合着蝉声阵阵,我以为,那便是我日后生活的模样。” 她地眸光似有柔光闪着:“我一直以为,生活就是那悠远而又惬意地夏日。” 墨暖想起当年她意气风发指挥自己那一片小小江山的模样,混觉可笑:“我们都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有多少的能力,能逆转风云,能操盘自己的人生,可实际上,不过命运摆弄地一颗小棋子罢了。” 她羽睫微颤:“怀予。”她轻轻的念着他地名字:“是我对你不住。” 宋怀予终于忍不住,眼泪徒然滴落,他偏过头去,不去看她,强压着自己的声音:“我知你心。” 墨暖冰冷的心被这句话一暖,像是千年的冰山被化开,她点点头:“我也知你心。” 忽起凉风,墨暖看向风来的方向,任三千发丝被吹的凌乱:“起风了。” 宋怀予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他点点头,话说出口时,心宛如掉入罗刹地狱一般的疼痛:“我该回去了。” 话轻飘飘的随着风远去,他二人甚至都为相看一眼,竟同时迈起了步子,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只是擦肩而过时,墨暖突然开口:“在我心中,我这一辈子只能是你的妻。如今,我也终生不嫁了。” 宋怀予不去看她,只看着远方寂寥的路:“我亦然,此生也只望你一人,遥遥相望,默然守护。” 墨暖的心一抖,脚步却没有停顿,她迈向台阶,回到自己守护了一辈子的墨府。她静静地走在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上,远处柏酒正抱着孩子走来,看见墨暖归来,面露欣喜:“姑娘可算回来了,哥儿喂了奶也还是哭闹不止,想是想姑娘了。” 墨暖仔细接过孩子,满是怜爱的哄着。 说来也奇,那孩子登时止住了哭声,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墨暖,稚嫩的小手在襁褓中挥舞着。只是那脸上的紫色胎记甚是狰狞,占着左半边的脸,连左眼都被紫色的胎记包围着,墨暖心又是一酸,却听见那孩子吐字清晰:“姑姑。” 柏酒欣喜:“姑娘可听见了?这孩子叫姑姑!这孩子第一次开口,叫姑姑呢!” 墨暖的眼泪扑朔的掉:“是,我听见了。” “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