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污染、无公害》 1.楔子 男孩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水米未进了,他咽了口唾沫,嗓子像生了锈的铁片,泛着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不知踩了什么,他脚踝一软,一声不吭地往前栽去。 旁边的少女没轻没重地揪起他的领子,拖死狗似的拽住了他,差点把他勒死,男孩胡乱在地面上撑了一把,狼狈地维持住了姿势,好歹算是没躺下,感觉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什么。 “你怎么了?” “我……我实在……” 实在跑不动了。 这话说了一半,男孩就没了力气,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脸色,皱眉问,“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气如游丝地说,“……低、低血糖……姐姐……” “哦,”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但也没反对,十来岁的小女孩,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给,好像过期了,我也没别的,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沧桑得变了形,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少女穿着一件很久的男式短袖衬衫,属于九十年代村委书记们的流行款,不过衬衫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显得没那么土了。她单手挎着个牛仔书包,包上拉链坏了,就自己钉了几颗里出外进的扣子,软塌塌的背带垂着,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箱里捡的。 但尽管这样,她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满不在乎劲。 “姐姐,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男孩轻声问,“咱们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们车后面跟来的,”少女从地上薅了棵草,叼进嘴里,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盘算着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在泥塘后巷里把你绑走的吧?我买早饭正好经过,不过这伙人下手可真快,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跟过来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的,你一个小不点,跑到泥塘后巷那个流氓窝里干什么?” 男孩浑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 “嗯对,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没有随身带拉拉队的习惯,可能出场不够隆重。” “你没告诉大人?没报警?”男孩回过神来,毛炸起两尺来高,“你还什么……扒车上?你、你扒哪了?万一掉下去会被路上车碾死的,还有,万一他们发现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思路,扭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报什么警?我上哪报去?从泥塘后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儿跟人家说明白,再跑回来——关键我还说不明白——这么来回一趟,够把你拉火葬场回个锅了。乖,滚一边背你那‘小学生行为守则’去,再啰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讲道理,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学历好高啊,我……” 她话没说完,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男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道浑浊的光扫了过来。 是车灯。 好几辆车,引擎和排气管的噪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尤其显声势,轰炸机似的围着他们转,随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风中传来了人的污言秽语和狗叫声。 他们带着狗追来了! 男孩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借着微光,他突然发现她可能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龄人,脸颊和下巴上还带着一点柔嫩的婴儿肥,只是女孩发育得早一些,她又显得太有“主意”,让人有种成熟的错觉。 那张侧脸看上去没有正脸清秀,因为鼻梁上略有一点驼峰,浓眉很长,斜斜地往上飞,岁月还没来得及雕琢她的脸,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桀骜不驯的质地。 “他们人多,有车还有狗,抓咱俩……不,抓我很容易,”男孩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急,“我们应该分开,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千万不要出来,听我说,我觉得附近应该有个垃圾场,大型垃圾场附近肯定有IC电话,你去找人来救我。” “我没有电话卡。” 男孩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打110免费!你常识也没有吗?” “哦,真的吗?”少女露出“涨了知识”的表情,随后她很镇定地收回视线,吐出嘴里的草,“好吧,有机会我试试,今天还用不着——你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 “脱、衣、服,”她转过头来,目光掠过男孩单薄的胸口,“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我还能占你便宜吗?快脱,别磨蹭!” 她说着就要亲自动手,男孩面红耳赤地蜷成一团,最后被迫屈服——他穿得不多,摘了棒球帽,褪下T恤和运动裤,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条内裤,像个剃了毛的小狗崽,又羞愤又委屈。 少女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你看什么!” “跟上!”她冲他一招手,弓着腰,借着路边自由生长的灌木掩护,灵巧地带着男孩到处乱钻。 男孩一开始还隐约有点方向感,到后来转懵了,只知道闷头跟着她走。狗的叫声越来越近,空荡荡的街道上,甚至能听见杂乱的脚步。 “过来!”前面的少女朝他招手,男孩这才注意到,他俩已经到了垃圾场边缘,前面就是铁丝网,少女话没说完,又一道光扫了过来,两个半大的孩子连忙蹲下,离得很近,少女看见了男孩脚上的运动鞋——非常骚气,两只脚上鞋带的颜色和绑法不一样,还是荧光色系的,“鞋也脱下来,一会从这上面爬过去,动作快点,被人看见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你要干什么?” 少女没理他,接着说:“进去以后,找最臭的地方躲着,天快亮的时候会有垃圾车过来,叫他们救你。” “好,那你自己快跑,但是要跑远一点,因为垃圾场也不一定能盖住我的气味,”男孩光溜溜地蜷缩在铁丝网下,竟还在有理有据地即兴科普,语速快得和机关枪一样,“我在一篇报道里读到过,受过训练的缉毒犬嗅觉几乎接近单分子水平,嗅觉细胞数量是人类的30到50倍,狗的嗅觉绝对阈值……阿嚏!” 那少女突然拿出个巴掌大的小喷雾,劈头盖脸地照着他一通喷,喷在他身上的液体好像是水,无色无味,男孩却莫名想打喷嚏,怕把追兵招来,只好拼命闭着嘴,把声音憋在嗓子里。 “天爷了,你怎么这么能背书啊,可别是个复读机成的精吧?”喷完,少女一巴掌糊在他后脑上,“就现在,爬!” 跟她的话音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高亢凶狠的犬吠,那狗好像已经近在咫尺,男孩后背上的汗毛集体起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服从了她的话,用尽全力顺着铁丝网爬了上去,跳下来的时候,赤脚不知被什么划伤了,他踉跄了一下,没顾上管,慌忙爬起来,看向铁丝网那边的少女:“你快……” 少女用他脱下来的衣服做了个简单的网兜,把鞋袜一兜,随后把他的棒球帽扣在了自己头上。 男孩一愣,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等等,你要干什么?” 少女转头冲他吹了声口哨:“以后泥塘后巷这种破地方,没事少去,乖宝宝落单会被欺负的。自己跑吧,姐姐走了。” “你……”男孩慌忙扑到铁丝网前,想伸手抓她,就在这时,又一道光扫了过来,男孩下意识地缩在了一个垃圾箱后面,女孩却站着一动不动,这次,那光直接扫过了女孩的脸,她侧头眯了一下眼,嘴角却露出了冰冷的笑意,带着点戾气,又像是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跃跃欲试。 只见她后退了几步,压低帽檐,伸出食指竖在自己唇边:“嘘——” 那张脸在晃过来的手电光下分毫毕现,棒球帽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锋利的嘴角,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灼灼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然后“火烧云”踩着风,从他眼前刮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2.第一章 “泥塘后巷”不是一条街,它是由一整片犬牙交错的小窄巷组成的,本名叫“小水塘”。因为这里地势低洼,一下雨就积水,路边墙角都是滑溜溜的青苔,有时还会泛起一点返潮的腥臊味。 在过去,这是个流氓扎堆的地方,像什么小偷团伙、诈骗团伙、人贩子……诸多种种,品类丰富,据说警察还曾在半夜三更从里面掏出过一窝跨省作案的杀人犯。当地人都知道要绕着这边走,于是给“小水塘”起了“泥塘”这么个诨名。 而十五年过去了,智能手机已经普及,IC电话几乎退出了历史舞台,泥塘这个著名的“流氓窝”,也在几次严打后,“清澈”了不少。 当初那些嚣张的老流氓们,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亡命天涯、有的去唱“铁窗泪”了。 还有的幸存到了中年,茫然四顾,两手空空,于是低头过起了普通日子。 现在的泥塘后巷,还是乱,不法小商贩扎堆,偶尔也有几桩喝多了酒打架斗殴的事件,但总体上还是很太平的,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点之后,这里就会变成露天烧烤区,辣椒孜然随风飞舞,十三香一统江湖,泛起“和气生财”的烟火气。 一道玻璃门隔离了旁边麻辣小龙虾的味,十五岁的少年刘仲齐背靠玻璃门,歪在一把塑料椅上,捧着手机在网上发帖问:“有一个把‘星座指南’奉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么办?” 网上很快有闲人回复他:“不知道,我没有女朋友,只有一个把保健品当饭吃的智障老父亲,要不咱俩换换?” 刘仲齐放下手机,从七窍喷出几缕细细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悦,已经跟小饰品店里的“占星师”聊了十分钟了。 “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你比较不拘小节,什么都不想,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也有很要强的一面,一旦认真起来,就会有‘要么不做,要么做好’的骄傲。”所谓“占星师”,其实就是个糊弄人的女骗子,她说话略有烟熏嗓,带一点不算很夸张的港台腔,声音好像飘在半空,不往下落,听着神神叨叨的,“你是黄道第一宫的守护下诞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刘仲齐被这句台词雷得一哆嗦,心说:“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鸡心了吗?”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师隔空点了点白悦的胸口,又说,“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烧得过旺,人就容易急躁冒进、粗心马虎,在人际关系方面,有时你会过于心直口快,事后想起来,自己也常常会后悔说错话,对不对?” 白悦:“对对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直!” 刘仲齐翻了个白眼:“等着,下一步就该让你买东西了。” 占星师开始引无知少女上钩:“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呢?” 刘仲齐想:“来了吧!” “有啊!”白悦——这位脑进化失败的女同学——不止咬了钩,她还一口把鱼漂给吞了,“您觉得我买一套诞生石好吗,连手链再项链,会有帮助吗?” 刘仲齐:“……” 当代二傻子竟已经好骗到了这种地步! 刘仲齐在市三中读书,这会正放暑假,开学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后巷在一个行政区,相距不到三公里,骑自行车过来只要十几分钟。 对于这些重点中学的乖孩子来说,泥塘是学校和家长三令五申不许去的地方,于是这里反而成了他们寻刺激的胜地,偶尔来一次,吃两斤小龙虾,去黑网吧打一会游戏,或是买两本盗版书,就仿佛能沾上一点“社会”气。借此发泄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纾解学习压力。 刘仲齐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来“探险”的。 他俩先是被乌烟瘴气的网吧熏了个跟头,又让露天烧烤一条街呛得鼻孔发黑,心与肺都饱受了一番□□时,意外发现了这家名叫“星之梦”的饰品店。 这家店不但不臭,还点了一打香薰蜡烛。幽幽的灯光把那些不知从哪批发的小饰品照得很像那么回事,还有个打扮得成吉普赛人的“占星师”陪聊。 “占星师”三言两语就把白悦忽悠瘸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不但自己要当一个欢天喜地的冤大头,还没忘了男朋友:“刘仲齐,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给你买一条处女座的,咱俩情侣款!” “不了,”刘仲齐爱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时候喝藿香正气水就管用。” 白悦小公主立刻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扫兴?” 刘仲齐干脆把双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没有扫兴,我是在扫盲,白悦同学,我现在现场给你分析一下,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你一进来,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你那堆诞生石前上蹿下跳,指着四月份的那块破玩意,连说了三遍‘这是我的’。” “她怎么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为你那没啥卵用的脑袋上顶着个白羊座的发卡。” “她怎么把你的性格特点说那么准?因为有个东西叫‘巴纳姆效应’(注),还因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着百度百科里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觉得她直击命运了。” “还有,她怎么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刘仲齐炫酷地做出总结陈词,“因为二百五都这样,这有什么难猜的?” 这位炫酷的少年,进入“早恋先锋队”仅两个月,就荣归了单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没有女朋友了。”那骗子占星师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笑盈盈地听完了整场吵架,买卖黄了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悦拿出来看的小饰品。 刘仲齐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关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缘分,今天缘分没到。”占星师淡定地说,递了张名片给他,“你以后有什么困惑,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扫码加微信。” “扫码加微信”这句台词有点穿帮,因为太接地气,港台腔飞了。 刘仲齐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要回敬一个蔑视,就听她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不管你想咨询学业还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费,家庭关系也可以问,比如……有个不好相处的哥哥姐姐怎么办。” 刘仲齐猛地一抬头,警惕地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占星师一弯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吗,猜猜看,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很高,皮肤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种水灵灵的白嫩,而仿佛是常年不见天日沤出来的惨白,发冷、没什么光泽,太阳穴附近透出了几根蓝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条纯黑的长裙,长发遮了半张脸,戴着夸张的首饰,显得很瘦,一阵风来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单就形象而言,这女的长得极具玄学气质,可以说非常适合装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进刘仲齐手里,优雅地一欠身:“欢迎下次再来。” 刘仲齐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门走了好几米,他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忍不住捏起那张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刘仲齐回头,星之梦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幽幽的、静静的,真有几分诡秘意味。 就在这时,小巷里的人们忽然莫名其妙地骚动了起来,人们你推我搡,纷纷往街边挤,刘仲齐被人一把推到了墙角。他恼火地抬起头,发现小路中间已经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旁边有人兴奋地小声说“来了来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几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个社会小青年旋风似的从旁边的烧烤店里喷射出来,嘴里污言与秽语齐下,张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见胳膊腿乱飞,也看不出谁跟谁是一伙的。 围观群众们兴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还不过瘾,在旁边吊了一嗓子,嚎道:“呜呜呀——牛逼!” 刘仲齐:“……” 这帮社会渣滓! 大好的暑假时光,他不在家多做两套数学卷子,跑这游荡,真是有病! 刘仲齐心浮气躁地试图往外挤:“借过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不知被谁搡了一把,摔了出来,老太太已经是满头白发,后背佝偻得像个煮熟的虾,手里拎着根拐棍。周围的人都跟瞎了一样,眼睛都粘在不良少年们的战斗现场里,就是没人过来扶她一把。 这一下摔得不轻,老人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起来,一边哀哀地叫,一边朝正好在附近的刘仲齐伸出手求助。 刘仲齐一愣,连忙要过去帮忙,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细长,但食指与中指好像有点不正常的弯曲,说不好是受过伤、还是单纯因为瘦,总之,让人无端想起荒郊外孤坟上伸出来的枯枝。 刘仲齐一回头,发现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个星之梦里那个骗子占星师。 占星师压低了声音,港台腔也不装了,飞快地说:“少年,我见你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祸事,最好少管闲事,赶紧回家。” 怎么,西方占星术和传统相面这俩玩意还能跨界? 刘仲齐心想:“什么鬼?” 这位新时代的好少年挣开她的手,理也没理这江湖骗子,踩着雷锋前辈的脚步,朝老太太走去。 ……然后很快,少年就接受了一次“社会再教育”。 主题是:“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 助人为乐的刘仲齐扶起了被人撞倒的老太太,还帮着她捡回了拐杖,听老太太捶着腰说自己家不远,刘仲齐就毫无戒心地搀起她,顺着她的指点,一路护送她从乱哄哄的泥塘后街挤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老太太领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死胡同里,三个守株待兔的大流氓团团围住了他。 刚才还可怜巴巴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霸气侧漏地把腿一盘,中气十足地叫道:“就是这小子,撞了我一个跟头,把老娘的腿摔断了!” 3.第二章 开发区。 一排商务车停在路边,打头的车上下来一个胖子,颠着小碎步,殷勤地替后面的人开车门:“就是这,您看,周围都是新修的路。前面圈起来的那块地,就是今天要带您了解的,实在是个好项目!按说,我那兄弟手头资金这么紧张,该放手就放手,可真是舍不得啊,现在只要启动资金到位,立了项,马上能拿到贷款,以后那真是躺着都能……” 车里下来的投资方负责人,据说是一位副总,四十来岁,带着礼貌又矜持的微笑,轻飘飘地打断胖子:“王总,您的可行性报告和详规我们都看过,不用再强调一遍啦——兰川,你过来看看。” 胖子陪着笑,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仪表堂堂,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流出来,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后来他从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这事不怪市场房源,就怪他自己钱少事多。 最后,经过诸多妥协,他总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凑合的,倾家荡产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荣的房奴狗。 每月房贷近两万,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银行比监狱还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这处让他一贫如洗的“豪宅”还有一年多才能交房。这意味着,这一年里,他每月还完贷款,还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这一周的大额支出还有下半年的停车费八千五、两份“结婚税”两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这时候添白事的死妈…… 喻兰川对着屏幕发了会呆,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腰,感觉朝不保夕的肾正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咸鱼”。 “咸鱼”大名于严,是喻兰川的小学同学,当时那个班主任普通话不行,“于”“喻”不分,老开玩笑说他俩是亲兄弟,于是时间长了,两个脾气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发小。 于严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要当一条真正的咸鱼,不料事与愿违,可能是有梦想的人不配当咸鱼吧——总之,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别看归属于他管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鸡毛蒜皮,居然也时常忙得脚踩后脑勺,已经有一阵子没骚扰过喻兰川了。 “有事说,没事滚,”喻兰川在发小面前向来没有偶像包袱,果断扒了他装模作样的画皮,露出恶劣本性,半死不活地从舌尖上弹出几个字,“不喝、不约、不去。” 于警官忙说:“等等,兰爷,你弟在我这呢。” “哦,”喻兰川听说,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鼻梁,“弟弟跳楼甩卖,一万一只,不还价,支付宝转我账上,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了。” 于严:“别闹,不是在我家,是在我们所,派出所!” 喻兰川一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犯什么事了?” 于严义正言辞地谴责道:“你这混蛋玩意,当得什么大哥,一天到晚就不能盼点好吗?这是一个挺好的孩子,好心好意地助人为乐,扶老太太,结果老太太碰瓷,要不是有路人及时报警,刚才差点让几个流氓给打了。别废话了,你快点过来!” “这是好?”喻兰川一撩眼皮,“这叫缺心眼吧。” 于严:“……” “再说不是‘差点’么,那就是没挨打,我还有点事,让他先在那等着吧。”喻兰川把笔帽往钢笔上一扣,“你给他喂点食,回头我给你报销。” 于严:“喂,你这个人渣,你……” 喻人渣已经挂了电话。 4.第三章 “吃吧。”民警于严把可乐和汉堡推到少年面前。 他们所有规定,值班民警没事不许叫外卖,怕影响不好。这点东西是他跑了一站地买回来的,跑出了一身大汗。 少年臊眉耷眼地接过去,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脸,颧骨上有一小块擦伤,被汗浸过,又疼又痒。 于严就找女同事借了块消毒湿巾扔给他,一边对着空调口吹冷风,一边数落:“助人为乐要量力而行,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哦,她让你跟她走,你就跟她走,刘仲齐同学,你既然那么听话,那为什么大好的暑假时光,不好好在家写作业?你哥天天加班,没人管你了是吧? 这话不知怎么触动了青春期少年纤细的心,汉堡的包装纸拆了一半,男孩的表情一下黯淡了下去。 喻兰川姓喻,他弟弟姓刘,因为兄弟俩是同母异父。 喻兰川十岁的时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兰川跟了妈,一年后,亲妈又改嫁继父。 不过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据于严了解,喻兰川的父母离婚后关系还不错,而且都觉得对不起孩子,连同继父在内,都给了他加倍的关怀。一个人加倍,三个人就是六倍,沉重的关怀差点把喻兰川闷死,每天都被大人们烦得想离家出走。 弟弟出生时,喻兰川已经上中学了,于是以“小孩妨碍他学习”为借口,出去住校躲清静。他早逝的祖父有个亲哥哥,喻兰川该叫“大爷爷”,是个孤寡老人,当时老头住得离他念书的中学不远,节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爷爷”为由不回家。 兰爷这个人,天生就有点冷心冷肺的,再加上一年到头在家住不了几天,跟这个便宜弟弟着实没什么感情。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喻兰川他妈得到了国外一个实验室的邀请,这位斗志昂扬的老太太,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悍然决定举家征战美帝。但是在国外得安顿,现在也不确定要待几年,小儿子刚上高中,是个典型的理科偏科选手,英语不行,所以家人决定,先把他留在国内上学,观察一下成绩再说。 这对喻兰川来说,简直是一场飞来横祸,因为继父是他妈的跟屁虫,两口子一起飞了,他成了这小麻烦的临时饲养……不,临时监护人。 “我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于严见少年可怜巴巴的,语气就软了,“这个……不管怎么说,帮助别人的初衷也是好的嘛,值得表扬,对吧?我刚才给你哥打过电话了,他一会就来接你回家,先吃点东西垫垫——想吃冰激凌吗?” 刘仲齐把汉堡的包装纸捏成了一团,故作冷淡地说:“不用了,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反正我哥一点也不想来接我。” “不想来他也得来。”正义的于警官脱口说,随后反应过来说走了嘴,又连忙往回找补,“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怎么会不想来呢?你别看你哥那个人脸又冷,嘴又坏,那都是社畜加班狗的正常情绪,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刘仲齐看了他一眼,睁眼说瞎话的于警官良心一痛,编不下去了。 “我哥脸不冷,嘴也不坏。”少年沉默了一会,低着头说,“他没骂过我,也没跟我红过脸,我哥就会给我发红包。” 于严:“……” “我期末考试进了年级前十,他给我发了个红包;为了讨好他打扫卫生,他又给我发了个红包;跟篮球队的同学打架写检查,检查让家长签名,他看也没看就签了,还是给我发红包。”刘仲齐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汉堡,“可能哪天我杀人放火了,他也会给我发个红包,让我自己打车去自首吧。” 于警官听完,“吧唧”了一下嘴,心里非但不同情,还有点羡慕。 刘仲齐:“我哥是个自动红包机。” “孩子,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你可能还不懂。”于严斟词酌句地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爱,是很虚无缥缈的,只有红包才是对你好的真谛。” 他这一番劝解虽然庸俗,但也是肺腑之言,不过委屈的中二少年没听进去,咬牙切齿地撕啃着汉堡。 “好吧,不爱听我不说了。”于严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就开始问,“那咱们聊聊正事,给我描述一下那几个跟你要钱的人吧。一共几个人?” “四个,一个老太太,还有三个男的,三个男人里有一个光头、一个刀疤脸,还有一个有点瘸,走路一歪一倒的。” “多大年纪?听得出是哪的口音吗?” “不知道,反正不是本地人。几个男的三十来岁吧。老太太……我不确定,一开始我看她又瘦又小,头发都白了,还驼背,觉得她可能有七八十岁了,”刘仲齐回忆片刻,脸上露出一点茫然,“但是你们来的时候,她是翻墙跑的。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不可能会翻墙吧?” 泥塘后巷里,很多窄路连三轮车都开不进去,所以当时警车只能停在路口,离碰瓷团伙作案地点大概有两百多米。 就这两百米,等民警跑过去的时候,这伙碰瓷的已经翻墙跑了。 于严检查过死胡同里的墙,墙高近三米,墙壁非常平整,几乎没有可以攀爬借力的地方,墙上只有半个不太明显的脚印。如果不是于严亲眼看见最后一个人人影一闪,从墙头上消失,可能会怀疑有人报假警。 于严悄悄在笔记本上划下了“问兰爷”几个字,又问:“他们拦住你以后,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我把老太太撞坏了,要赔钱。” “赔多少?” “一千。” 刘仲齐的运动鞋和书包都不便宜,能看出这孩子家境不错,手里压岁钱、零花钱不会少。但是未成年的男孩子,家里大人一般也不会让他管大笔的现金,要一千合适。这个团伙碰瓷经验还挺丰富,一眼就估计出这孩子能自由支配的数目。 半大小子,又傻又倔,禁不住吓唬,还好面,在外面被人欺负,一般也不好意思回家说,都是优质肥羊,宰完还想宰。 于严点点头。 刘仲齐接着说:“我说‘你们干嘛不去抢’,那个光头就说,‘不然呢,你以为我们是在跟你谈买卖啊’?我又说我没那么多现金,他们就抢了我的包,发现我钱包里真没多少现金,就拿了我的学生证,说让我回去准备好钱,过两天去学校找我要……我想报警,被他们发现了,就要抢我手机,不过这时候你们就来了,没抢走。” 这小子一本正经的,总试图装大人,装得不到位,字里行间老往外冒傻气,于严感觉他跟他那又人渣又精明的哥不像一个妈生的。 于严一边听,一边憋着笑,然而憋着憋着,他听出了不对劲:“等会,从这几个人围住你,到他们抢你手机,中间大概多长时间?” 刘仲齐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没多长时间,就说了几句话……两三分钟吧,怎么了?” 于警官皱眉,跟旁边同事对视了一眼——据匿名报警的人说,看见几个流氓围着个学生动手动脚,不知道在干什么,请他们派人看看。 但问题是,泥塘后巷的路很不好走,尤其夏天,道窄人又多,他们从出警到赶到案发地,绝对不止两三分钟。 也就是说,报警的人在刘仲齐被围住之前,就提前知道了碰瓷团伙的作案地点。 怎么知道的? 于严追问:“他们跟你要钱的时候,附近有别人吗?” 刘仲齐摇摇头:“……我没注意。” “那你知道什么人会替你报警吗?”于严问,“仔细回忆一下,你跟那个老太太走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 刘仲齐一愣,无意识地捏了捏兜里那张卷边的名片:“确实……有一个人,当时她还拉了我一把,但我不确定……” 一个小时以后,大尾巴狼喻兰川才姗姗来迟,进门时一脸匆忙,装得挺像,就跟在电话里耍大牌的那货是狗一样。 “老太太你也敢扶,咱家是家财万贯吗?”喻兰川开车把便宜弟弟接回家,一路上既没有批评教育,也没有安慰,到了家,才不痛不痒地随口打趣了一句,又打发他去休息,“今天吓着了,早点洗洗睡,我跟你于哥说几句话。” 刘仲齐磨磨蹭蹭地答应一声,偷偷瞄他,好像在期待什么。 喻兰川看见他那小眼神,就暗自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手机:“行吧,那我给你发个红包压惊。” 刘仲齐的脸瞬间就黑了,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还摔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喻兰川有点震惊:“现在的熊孩子犯中二病,连钱都不要?” 于严正好跟同事交接班,他住得离喻兰川租屋不远,于是蹭了趟车,顺便来发小家坐一会,见状立刻腆着脸凑上来:“他不要我要,哥,还缺弟弟吗?要不我给你当儿子也行。” 喻兰川从冰箱里拎出一瓶苏打水扔给他:“给你搭顺风车还没收你钱呢。” 于严顺势往他的沙发上一仰:“子曾经曰过,‘芝兰生幽谷,君修道立德’,兰爷,说好的不慕富贵呢?” “不慕富贵我慕什么,慕你吗?起开。”喻兰川踢开于严的脚,把死在沙发底下的扫地机器人拖出来,充上电,“我要是能挤出时间来,早出门拉滴滴去了。不知道爸爸现在有房贷?不说孝敬,还伸手要钱。” “那你怎么不回家住?你妈不在,又没人烦你。”于严说,“租房多贵啊。” “远,”喻兰川叹了口气,“早高峰十大拥堵路段,我得穿过仨。” 他记得自己刚毕业的时候,早高峰还是从清晨七点开始,现在已经提前到了六点半,再过两年,这些人可能都不打算睡了。 喻兰川回去住了两天,感觉自己不是回家睡觉,完全就是回家签个到,还不够费油的。 于严想了想,摇摇头:“我们坐地铁的赤贫体会不到土豪的痛苦。” 喻兰川一指门口:“没事快滚。” 于严就正色下来:“你弟今天这事,我得跟你说说。” “那你长话短说吧。”喻兰川带听不带听地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水龙头底下冲,漫不经心地说,“吃几次亏,以后就学聪明了,吃亏也是见世面。” “今天这伙碰瓷的,我怀疑是你们那边的人。”于严说,“最近没有冲你来的吧?” 喻兰川一顿:“嗯?” 于严:“我亲眼看见的,三米的高墙,一扒一撑,人就没影了。” “翻墙有什么稀奇的?大惊小怪。”喻兰川不感兴趣地“啧”了他一声,甩了甩眼镜上的水珠,顺手用衣角擦,“成年男子稍微锻炼一下,起跳摸高到三米很正常,部队军训‘上墙’你没见过吗?跑酷俱乐部里的小高中生都能给你表演五秒翻墙。” “你是说,有个跑酷爱好者小团体在我市碰瓷……” 喻兰川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举个例子说跑酷的会翻墙,没说翻墙的都跑酷,老咸,你这辈子还能学会‘逻辑’俩字怎么写吗?” 于严好脾气地摆摆手:“唉,你这个人,遇见蠢货就暴躁,暴躁伤得是你自己的肝啊,再说世界上的蠢货人多势众,你单枪匹马地跟我们生气,不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吗?佛一点、平和一点,帅哥,别忘了你是养生达人。” 喻兰川:“……” 居然有点无法反驳。 于严:“但你弟弟说,这伙人里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身高一米五左右,老年女性,徒手翻三米的墙,这就很奇怪了吧?当然,你们聪明人又要说,她也可能是化妆的……” 于警官话没说完,喻兰川已经拿起车钥匙到门口换鞋了:“走。” 于严:“啊?你真要跟我去啊?我这还没分析完呢,要是化妆……” “要把你化妆成一个老太太,近距离接触还不穿帮,那得缩骨功。”喻兰川想起刚才那段佛系讨论,硬把“蠢货”俩字咽了,“快点,我晚上还得审报告呢。” 半个小时以后,他俩来到了那条死胡同。 “就是这。”于严指给他看,“我来的时候,那个人就是站在墙头上这个位置,那还有半个脚印。死胡同有三面墙,要是从里面那面墙翻过去,我还能理解,但是他是从旁边这侧翻墙走的。” 于严往后一比,窄巷的两面墙之间,将将够一个人展开双臂:“这完全没有助跑空间……卧槽!” 他话没说完,只见喻兰川忽然从他身边蹿了出去,两步就抵达了对面的墙,他纵身一跃,轻飘飘地攀上了墙顶,整个人在半空骤然蜷缩,脚尖在墙上一点,借力把自己甩了上去。 与此同时,于严听见“嘶拉”一声,有个小东西弹到了他脸上。 于严连忙打开手电一扫,只见喻总表情一言难尽地蹲在墙头,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动作太大,衬衫扯了。 地上骨碌碌地滚过了一颗贝壳纽扣。 “骚,”于警官捂着脸说,“少侠,接着骚啊!” 喻兰川:“……闭嘴。” 5.第四章 夜里大概九点,“星之梦”就该关门打烊了。 甘卿洗了脸上的妆,把浅色美瞳抠出来,用力眨了两下眼,五指往长发里一插,就把瀑布似的假发掀了下来,露出一团半长不短的头发,耷拉到下巴附近,让假发压得支楞八叉的。 然后她把细跟鞋褪下来,塞在柜台底下,光脚从里面蹚出了一双塑料拖鞋趿上,扒下了长裙,里面穿了件篮球背心,还有一条五分及膝的大裤衩。她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的肉体又解放了。 从神秘的吉普赛风“占星师”,解放成了一位很接地气的乡非女青年。 女青年拎起茶壶,把陈茶倒进花盆里,接了壶凉水,对着壶嘴嘬了两口,探头朝隔壁的“天意小龙虾”叫唤:“孟叔,有吃的吗?”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馋死你,正经饭不吃,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行吧,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时候对人笑,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板怕她上火,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馋虫都被勾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里仔细一品,还是劣质啤酒的马尿味,并没有变成琼浆玉液:“杆儿,明天你也别卖那些破项链了,给我当活广告得了,你就坐这喝,我啤酒能多卖三成。” “您说了算,”甘卿弯起眼睛冲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买卖。” 星之梦这个小店,其实是孟天意的亲戚开的,铺面都是他们家人的。老板在网上弄了个占星师的营销号,发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在淘宝卖点护身符、转运珠什么的,后来发现网上生意更好做,就专心当网红去了,小店没时间管,经营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雇了甘卿来看店。 甘卿每隔一两个月,就按老板的指示,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称一口袋几十块钱一斤的小饰品,回来挑好看的放柜台里,用灯光一烘托,等冤大头来买。 她每天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戴上假发假眼,穿上“工作服”,开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后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饭。这份工作她干得心满意足,因为孟叔手艺好,还让点菜。 孟天意说:“我昨天看你账本,这月生意不错啊,应该让你们老板给你发奖金。” “夏天好卖,冬天估计就不行了。”甘卿捏着小龙虾细小的爪,给孟老板作揖,“您说发奖金,我可当真了,就缺钱,最近听说房租要涨,我都提心吊胆半个月了。” 孟天意问:“你还租房呢,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甘卿剥小龙虾的手法非常学问,“咔咔”捏两下,一拉一拽,整条虾肉就完整地出了壳,她捏着颤颤巍巍的虾肉,在盘子里的麻辣汤汁里一滚,麻辣鲜香,两斤小龙虾就啤酒,一会就见了底,可见是个资深吃货。 孟天意:“一个屋啊?” 甘卿“噗嗤”一声笑了:“哪那么便宜,一张床。” “你也太能凑合了,”孟天意咧咧嘴,随后又说,“叔跟你说个事——我有个二姨,到年七十三,守寡四十多年了,以前跟我大哥过,现在我哥没了,嫂子带孩子改嫁了,老太太就成了一个人。” 甘卿一顿:“您节哀。” “去年的事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孟天意接着说,“大家伙本来商量着把她接出来,她又不愿意,说自己有家,不上别人家去。老太太虽然还硬朗,但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她家是个小两居,她自己住一个屋,还剩一个屋现在空着,我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陪陪她。老太太生活能自理,家务都不用操心,白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回家给她作个伴就行,有换灯泡之类登高上梯的事,你帮忙支把手,夜里要是万一有个急病,你给她打个120、通知一下亲友。房租是那么个意思就成,就按你现在的来,以后也不涨价。” 甘卿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就说:“我肯定没问题啊,老太太住哪?” “绒线胡同,”孟天意说,“一百一十号院。” 甘卿先是“哦”了一声,过了几秒才想起了什么,手上失了分寸,揪断了小龙虾的尾巴:“是……那个绒线胡同?” “你不了解,那边跟以前不一样了,尤其这两年,房价涨得快,好多人都趁高价把房卖了,留在那的老人没剩几个了,”孟老板连忙压低声音说,“再说,就算是老人,也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还信不过你孟叔吗?” “哪能?”甘卿回过神来,避开孟老板的视线,低头一笑,“就是……不太方便,我知道您是好意。再说我听说那边现在成学区房了,租一个次卧都三千起,这也太占您便宜了。” “哎,这是什么话?” 甘卿把最后一只小龙虾叼进嘴里,麻利地收拾好了餐具,还顺手擦了桌子:“老太太那边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您说一声,我随叫随到,反正也没什么事,搬去住就算了。我这边刚交了半年房租,人家不退钱的,现在搬家太亏了。没事我就下班走了!” 孟老板:“杆儿……” “不好意思。”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女士,请问您是这家店的吗?” 甘卿和孟天意一起回头,只见一个民警走到了星之梦门口,圆寸头,一双笑眼,挺白净,长得喜气洋洋的,穿制服也没什么威慑力,属于外地群众一看就想上前问路的那种民警。 但孟老板却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用胖墩墩的身体挡了甘卿一下,笑容可掬地问:“这是我侄子的店,他现在不在,您……是有什么事吗?我们有执照,您要看,我给您拿。” 民警的目光跳过他,落在甘卿身上。 孟老板忙说:“哦,这是我们家雇的收银员。外地姑娘,刚来燕宁没几个月,哪都不熟,您有什么事问我就行。” 甘卿没吱声,安静地在墙角站着当摆设,路边摊上被油糊住的灯泡发出黯淡的光,落在她身上,只能看见小半张脸,照得她的肤色像年代久远的白瓷,低眉顺目的。 “别紧张,”民警温和地笑了笑,双手递出自己的证件,“我也是刚调到咱们片区,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孟天意没敢接,赔着笑,目光飞快地证件上扫了一眼,哦,这民警叫于严。 “是这样,今天傍晚,这附近发生了一起敲诈勒索未遂事件,受害者就是在这附近被骗走的,”于严和颜悦色地对甘卿说,“受害者自己说,这家店里的姐姐看见了,还拉了他一把,可惜他没听劝,是这么回事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您了解点情况。” 甘卿抿嘴笑了一下,还是没出声,目光往旁边一偏,像是见了陌生人有点畏缩的样子。 可于严却莫名地觉出了一点违和感,说不上来。 “幸亏有热心群众及时报案,我们才能及时赶到,”于严说,“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是您报的警吗?” 孟老板忙说:“那怎么可能……” 甘卿:“嗯。”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嘴快的孟老板被噎成了一根人棍。 甘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说:“现在没什么人用公共电话了,人家一查就知道了。” “哦,”孟老板尴尬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警察,“我……这……下午客人太多,没注意外面。” “那几个人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们一般把人骗到后面的小瞎巷里,讹完钱就跑,我以前碰见过,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动手。”甘卿轻轻地说,“碰上我就绕路了,怕惹麻烦,没告诉别人。今天这孩子刚从我店里出去,所以我才多了一句嘴。我们不敢沾他们这些人的事。” 于严一愣,这姑娘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很清,他直觉自己再要追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了。 果然,甘卿开始一问三不知—— “他们是一直在这附近活动吗?” “不知道。” “从后巷翻墙跑,一般会跑到哪?” “不太清楚。” “上一个受害者呢?有什么特征还记得吗?” “没什么印象了。” 于严:“……” 甘卿的目光往四周一扫,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附近小摊上吃夜宵的人还没走干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往这一站,把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她似乎有些懊恼,小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通电话能把您招来,就不多管闲事了。” 孟老板搭腔说:“是啊警察同志,我们做小买卖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流氓干完坏事就跑,也抓不着,万一知道这事,以后常来找我们麻烦,那谁受得了啊?您也放我们一马吧。” “孟老板都怕的流氓,可不是一般的流氓吧?”这时,停在不远处路口的车门响了一声,喻兰川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因为衬衫扯了,他干脆把一排扣子都给撸下来了,下摆从裤腰里拽出一半,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半边,行动间,胸口到小腹一线若隐若现,为了配合这个狂野的造型,他还把眼镜摘了,头发抓乱,单手插在兜里,一脸冷酷地走过来。 正直的人民警察于严非常羞耻,因为觉得自己的同伴像个夜店头牌。 ……卖身不卖笑的那种。 6.第五章 作为一个女青年,甘卿碰见当街敞怀的男青年,不能免俗地要多瞟一眼。瞟完,她觉得这具肉体要胸有胸、要腰有腰,拿出来展览一下也不算过分。 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沟油和炉灰满天飞的小破地方,有必要时髦得这么努力吗? “我小时候在绒线胡同见过您一次。”喻兰川低头,目光扫过孟老板的手——孟老板的手很厚实,因为常年掌勺,沾着一点油渍,可皮肉却异常细腻,润得像玉,实在不像一双中年男人的手——对上孟老板迷茫的眼神,喻兰川隐晦地自我介绍说,“我姓喻。” 孟天意和甘卿的脸上同时空白了一瞬。 “哦,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弯着的腰绷了起来,随后又压低了声音,“您……店里坐吧,请进。” 说完,他朝一边摆摆手,刻意没往甘卿身上看,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打发她走:“杆儿,没你事了,先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甘卿在喻兰川出声的瞬间,就往后退了半步,从灯光里退了出去,本来就很低的存在感压得几乎没有了。 听见孟老板发话,她幽灵似的点了下头,没吭声,转身就走。 喻兰川本来没把她放在心上,习惯性地用余光一扫,正好扫见个模糊的侧影,他心里倏地一跳,脱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吓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头问:“叫我吗?” 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不安,肩膀绷得很紧,战战兢兢的,像个受惊的野兔。 喻兰川这时看清了她的样子,顿时一阵失望,心里翻腾起来的记忆忽地蒸发了。 “没什么,”他神色淡了下来,疏离客气地说,“今天被他们拦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个谢。” 甘卿木讷地应声:“不、不客气。” 喻兰川从鼻子里喷出口气,心想:“哪来的柴禾妞?话都说不利索。” 他那点耐性还得留着伺候甲方爸爸们,很不耐烦这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色,克制地一点头,他就不再理会这个路人甲,抬腿进了“天意小龙虾”店里。 甘卿想:“一惊一乍的,喻家准是祖坟让人扒了,出了个神经病。”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后巷里的小路像迷宫,这个时间,除了露天烧烤一条街,其他地方都已经沉寂了下来,连夜风刮过,都凝滞了几分,年久失修的路灯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还一闪一闪的。人在里面走,脚步声稍重就会起回音。 怪瘆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还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时,一个人影从她经过的小路口冒出来——如果刘仲齐在,就会认出来,这人是敲诈他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那个光头的。 光头恶狠狠地对着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脚追了上去。他是个彪形大汉,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来,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甘卿毫无察觉,顺着小巷拐了弯,静静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沓的脚步声,以及有些沙哑的女声:“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光头略微缩紧下巴,脚步越来越快,攥起拳头,手臂上暴起了狰狞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光头猛地冲过了路口,然而随即,他脚下又来了个急刹车——眼前是个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辆报废的共享单车,什么都没有。 人呢? 这时,那“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再一次响起,声音是从他后面传来的!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光头猝然回头,看见那个多管闲事的“收银员”从他身后的路口溜达了过去,她插着兜,脚也懒得抬,走得东倒西歪的,一眼也没往他这边看。 反正这附近也没人,光头干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声:“你站住!” 吼完,他迈开长腿,去追甘卿。光头奔到路口,多说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过去了,可是就这么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凭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丢——” 那歌声的调子将跑未跑,回荡在小巷里,响得四面八方都是,光头的后脊梁骨蹿起一层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别装神弄鬼!”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歌声和脚步声同时消失,一时间,四周只剩下夜风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头的心跳快起来,下意识地屈膝提肘,两手护住头,屏住呼吸,戒备地四下观望。 突然,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感流过了他全身,紧接着,一道不自然的风直逼他太阳穴,光头悚然发现,自己无论是躲是挡都来不及,他太阳穴上一阵刺痛,脑子里“嗡”一声,心想:“完了。” 可是预想中脑壳被打穿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发生,光头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连油皮都没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头颅安稳的待在脖子上。 刚才仿佛只是风卷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脸上。 光头没头苍蝇似的在小巷里找了一阵,连个脚印也没捡着,正在运气,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他摸出来一看,声气凭空低了八度,几乎说得上温柔了:“喂,师娘……我啊?我在下午那个小杂巷里,刚才正好看见警察在……您说什么?” 他接完这通电话,顾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烦,匆匆忙忙地跑了。 离开泥塘后巷,又过了两个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脑门汗的光头闯进了一家麦当劳。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员被这凶神恶煞的大汉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圆了眼睛。光头没顾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傍晚时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两个男的就坐在墙角,三个人点了一包小薯条,没有人吃,好像只是摆个造型,脚底下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光头喘了口气,来到同伴身边:“钱不都交完了吗,怎么说不让住就不让住了?哪有这种道理,我找他们去!” “他们把钱退给咱们了,”旁边的刀疤脸先叫了声“师兄”,又说,“没办法,今天突然有人查,房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敢租了。” 光头正要说话,老太太却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遇上什么人了?” 光头一愣:“啊?哦,一个小店里当服务员的小贱皮,今天就是她吃盐管闲事,招来了警察,我想追上去收拾她一顿。” 老太太问:“追上了?” “呃……那倒没有……这不是天太黑吗,我又不如她地头熟,走一半跟丢了,算她运气……” 他话没说完,老太太忽然倾身,伸手在光头太阳穴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层淡淡的污渍,仔细看,像是烧烤摊上的炭灰。 光头看清了她的手指,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脑袋上划道,就能给你开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见识。” 老太太缓缓坐了回去,叹了口气,“知道那人是哪条街、哪家店的吗?” 光头低声下气地说:“知道,在都是烧烤摊的那条街上。” 老太太一点头:“她今天既然没伤人,就是除了自家门口,闲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后绕开她那就行了。” 光头不甘心地嘀咕:“一个柴禾似的丫头……”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断他,“在家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燕宁藏龙卧虎,碰上同道中人躲着点,别以为自己怪厉害的,井底之蛙!” 光头不敢吭声了,其他两个男人也都跟着低头听训。 小桌一时安静下来,四个人八只眼都落在桌面的薯条上,薯条已经凉透了,渗出来的油浸透了纸包,没人动,孤零零地躺在那,旁边却有几袋吮干净的番茄酱包,乱七八糟地横尸在桌。 好一会,刀疤脸打破了寂静:“师娘,咱们老在这待着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馆吧?”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瘸子闷声闷气地说:“师娘住旅馆,咱们哥仨外面凑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点意动,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一会,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而这时,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脚步更拖沓了,因为躲那个光头的时候,跑得有点急,左脚拖鞋上的塑料带崩断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惊险的黏着,她怕一抬脚,今天就得单脚蹦回去了。 老远看见家门口那几个熟悉的路灯,甘卿才松了口气,决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双拖鞋凑合两天。 她现在住在一个非法群租房里,屋里用隔断打出了八个小隔间,每间有一张上下铺,住俩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约好了不在公共空间抽烟,也没人不冲厕所,所以还算干净。至于住她上铺的姑娘整天昼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个在桥洞里都能睡着的人,不在乎这点打扰。 总得来说,她觉得自己的小窝便宜、干净,离上班的地方又近,什么都好,物美价廉。 可惜,这年月,物美价廉的东西往往伴随着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不合法。 于是这天,甘卿一路哼着《山丘》走回家时,就发现“家”没了。 一群人拎着锅碗瓢盆,聚在楼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见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双拖鞋给她,并且告诉她,最近燕宁市开始了新一轮的群租房严打,他们的租屋被查封了,马上就得搬,不能过夜。 于是他们这一帮人,昼伏夜出的“猫头鹰”也好,早睡早起的“百灵鸟”也好,全都给轰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钟后,甘卿抢救出自己简单的行李,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抱着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猫头鹰室友给的,还挺甜。 乳白色的路灯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细瘦的灯杆舒展着,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鹅,沿着宽阔的马路延伸,温柔起伏,串起了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这天夜里,真是无巧不成书。 碰瓷的和管闲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归,都在愁云惨淡中琢磨自己该去哪过夜。 7.第六章 喻兰川顺路送了于严一趟,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小崽的屋门一直关着,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在生闷气。 啧,青春期。 喻兰川懒得理他,总觉得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心智成熟多了。 他在穿衣镜前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衫,心如刀绞。要是单纯掉几个扣子,他还能动手缝一缝,可是胸口处沿着布料纹理,还撕开了一条手指长的口子,以他本人的手工水平,肯定是无力回天了。 “为什么非要逞能?”一日三省的喻兰川沉着脸,对着镜子审问自己,“在一条咸鱼面前,就算帅裂宇宙,有价值吗?能抵一次干洗费吗?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可能是为了迎合兰爷的“罪己诏”——特别是最后一句——他的胃长而曲折地叫唤了一声。 喻兰川这才想起自己还没顾上吃晚饭,于是没精打采地把破衬衫脱下来,顺手塞进垃圾袋,掏出手机叫外卖。 他的手机支付连着银行卡,一花钱,就会收到账户余额变动的短信,面对弹出来的余额,喻兰川没敢多看,只扫了一眼,心就和胃一样冰凉了。 于是他又抠抠索索地把破衬衫捡了回来,打算剪一剪当抹布用。 这样当然省不出几分钱,但“节俭”本身,有时就好比是一支麻醉剂,能从精神层面上稍微麻痹一下穷的痛苦。 泥塘后巷的孟老板跟他大爷爷认识,看在老人的面子上,给了他们几句实话。 据说那个碰瓷团伙是刚从外地来的,有一点拳脚功夫,老太太最厉害。他们来燕宁,拿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到处坑蒙拐骗,专挑那种一看就比较“软柿子”的年轻人下手。 这几年社会安全教育比较到位,大家都明白命比钱金贵,迄今为止,受害者们都挺配合,一看事情不对,立刻乖乖认倒霉,双方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还算心平气和,没闹出过什么动手伤人的事。 泥塘后巷的老住户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人吱声。 孟老板加了于严微信,答应以后有什么线索,随时报告给民警同志。这事也就只能先这样了。 外卖还得等半个小时,喻兰川就打开电脑,准备干活。 他出去了这么一小会,微信和邮箱里已经跳出了十几个未读。这个世界就像透明的,每个人都一丝/不挂地被绑在一个终端上,各种信息二十四小时轰炸,一刻也不停息,哪怕耳边没有噪音,也让他觉得生活很嘈杂。 喻兰川漫无边际地想,还是古代好,大侠们动辄闭关,找个山旮旯一躲,谁都找不着。 ……不过话说回来,闭关不带手机,就叫不了外卖了,这也是个问题。 他对着自己要连夜审的报告发了一会呆,脑子里跟戏台似的,心静不下来,就起来换了身宽松的运动服,到阳台上打了两趟拳。 这趟拳一共七式,是剑法的变形——他阳台太小,练剑施展不开——剑法是喻兰川的大爷爷手把手教他的,叫“寒江七诀”,讲究的是“沛然中正、平和开阔”,要有君子气象。 大爷爷以前总是念叨,“中华武学,博大精深,可惜流传下来的不多了”。这里面有多少失传的学问,喻兰川没有推敲过,他一直拿七诀剑当健身操练。浮躁的时候、疲惫的时候,不管是身还是心,哪不舒服,两趟走下来,出一身汗,准好。 大爷爷十五六岁那会,正赶上日军侵华,参加了民间的抗日组织,上过战场,被炮弹碎片炸伤,从那以后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把弟弟这一支的后人都视如己出。老头身体很硬朗,每年都跟别人说自己还小呢,才六十九,“六”了好几十年,至今竟然还有人信。 他晚年过得非常浪,拿着退休金,开着辆破破烂烂的越野车到处自驾游,觉得哪好,就在哪里住上一阵,这几年行踪越发飘渺,亲朋好友谁都找不着他,喻兰川有将近两年没见过他了。 大爷爷人路广,敢扛事,一辈子急公好义,有远道而来上门求助的,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不嫌麻烦,这会,要是他老人家在燕宁,掘地三尺,也得把那个碰瓷团伙找出来,看看他们到底是天生的坏胚,还是遇上了什么困难。 喻兰川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他老人家身边长大的,最中二的那几年,他也曾希望长成一个老头那样的男人,头顶天、脚踩地,半碗二锅头敬到天涯海角,两袖长风,什么事都摆得平。 可是理想跟现实之间隔着十万光年,看看那些挂高数挂得死去活来的大学生吧,小时候有多少人都说过长大要当科学家的话? 喻兰川的中二病来去如风,病好了,就过上了高考、留学、升职加薪的主流人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与理想背道而驰的路上快马加鞭了好多年。 理想这玩意,离得太远,就会自动崩塌成异想天开的白日梦。 再说,他怎么可能像老头一样呢? 根本不现实。 毕竟老头有退休金,还没有房贷。 两趟拳打完,整个人好像轻了两斤,喻兰川就把阳台窗户推开,趴在窗棂上吹风消汗。 可能是要下雨,空气里渐渐升起一点泥土的腥气,湿哒哒的。 老头当年教他,一方面是哄他玩,一方面也是怕他久坐身体不好,逗他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没指望教出什么名堂来,因为喻兰川不像什么有长性的人,而且“寒江七诀”跟他有点气场不合——“沛然中正、平和开阔”这八个字,连标点都算上,哪个能跟喻总扯上关系?反正大爷爷是没看出来。 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一练就练了十五年。 这时,手机响了,喻兰川以为是送外卖的到了,顺手接起来。 “喂,请问是喻兰川,喻先生吗?” 喻兰川:“嗯,上来吧,我给你开门。” 那边莫名其妙地顿了顿,说了声“不好意思”,又问:“请问喻怀德先生,是您的亲属吗?” 喻兰川一愣,胸口无端缩紧了——喻怀德就是他大爷爷。 “是我祖父,怎么了?” “呃……先生,希望您节哀。” 喻怀德老人去年年底到了四川,有道是“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老头一到那,就喜欢上了,决定长住,乐淘淘地在蜀中玩了半年,东游西逛,遍尝川香,然后他感觉自己玩够了,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就找了个风景优美的山沟,进去拍了几张照片,把遗书和遗物塞进了相机包里,坐在一条小溪边,脱了鞋,脚丫子泡进清澈的溪水里,休息了一会,溘然长逝。三天以后,才有几个自驾游的游客发现了他。 活得非常神,死得也非常神。 喻兰川茫然地放下电话,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时,远处响起一声闷雷,隆隆地卷过来,随后起了风,不到片刻光景,憋不住的大雨就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甘卿和她的猫头鹰室友在最后一秒冲进了地铁站,好歹没被浇成落汤鸡。 猫头鹰室友跑了一身汗,长发打着绺地黏在脸上,惊魂甫定的喘成一团。 甘卿平时不怎么坐地铁——地铁比公交贵,一进来就赶紧研究墙上的路线图。猫头鹰室友联系了一个朋友,带着甘卿一起去投奔,朋友家比较远,得横跨大半个城区,坐地铁还得换乘。 甘卿看明白了路线图,就说:“咱俩得快点,不然换乘的时候没准赶不上末班车,你……” 她话没说完,猫头鹰室友“嗷”一嗓子哭了。甘卿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看她。 那女孩哭得就跟外面的暴风雨一样突然,连点缓冲都没有,一上来就嚎得忘乎所以。 “怎么这么倒霉啊……凭什么不让我住……凭什么扣我工资!凭什么下雨!凭什么来大姨妈啊!” 地铁站里有回音,把“大姨妈”仨字加持得气壮山河,晚归的乘客稀稀拉拉地经过,有的抬头看她一眼,有的塞着耳机匆匆走路,漠不关心。 甘卿:“我……给你……找点热水?” 猫头鹰室友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装行李的大包扔在脚下,东西太多,拉链崩开了一点,露出一只娃娃机里抓来的毛绒狗,她余光扫见,一把将那小狗揪出来,泄愤似的砸了出去,差点绊倒一个路人。 甘卿赶紧去跟人家道了歉,趿着拖鞋跑过去,把小狗捡回来,才刚给她放好,猫头鹰室友又给拽出来,再一次把倒霉的小狗抡了出去:“凭什么不让我扔!我的东西,我就扔!” 甘卿:“……” 没脾气了。 她无可奈何地在旁边叉了会腰,然后走到自动贩售机前,搜罗出几个钢镚,买了一瓶热饮,拍了拍猫头鹰室友的头,又把瓶盖给她拧开:“给。” 猫头鹰室友嚎声一哽,从膝盖上抬起两只眼,看了看她,打了个哭嗝,伸出小爪,磨磨蹭蹭地接过去。 甘卿替她拎起行李:“别蜷着,站起来走一走,不然一会肚子疼。” 猫头鹰室友张牙舞爪的哭声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她吸了吸鼻涕,讷讷地站了起来。 “好了,别哭啦。”甘卿心平气和地说,“你看,虽然下雨,但是咱俩没挨浇。这么大的雨长不了,等咱们从地铁上去就该停了,哪倒霉了?你还有那么够意思的朋友,大半夜肯收留咱们,是你以前的同学吗?” 猫头鹰室友说:“不是,是我前男友的前女友。” 甘卿:“……” 猫头鹰室友又说:“我前男友是个渣。” 甘卿:“……看出来了。” 猫头鹰室友委屈地喝了一口热饮:“你比我前男友好多了。” 甘卿隐约觉得这话是夸她,被夸得无言以对,只好叹了口气:“快走吧。” 此后一个礼拜,甘卿一边在别人家里打地铺,一边四处找房子。 每年七八月份都是租房旺季,大批刚搬出学校的毕业生要落脚,再加上像甘卿一样被清理出来的人不少,都在找便宜的住处,一时间,市场更是紧俏,房租跳涨。有时候在网上搜半天,才能碰上个价格能接受的,打电话过去,不是已经租出去了,就是房东临时要加价。 而一个礼拜以后,她的猫头鹰室友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把自己攒的优惠劵和毛绒狗留给了甘卿,要回老家了。 猫头鹰室友一走,甘卿也不好意思再在“前女友”家蹭住。 她提前关店下班,到天意小龙虾店里帮人抬了两箱啤酒,无所事事地转了好几圈,这才犹犹豫豫地溜达到后厨:“孟叔……您上回说找人照顾老太太的事,找着合适的人了吗?” 与此同时,处理完大爷爷后事的喻兰川带着老头的骨灰,回到了燕宁。 下飞机他打了辆车,告诉司机:“师傅,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 他得先带老头回趟家。 8.第七章 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其实应该算是个住宅小区,不过小区里只有一栋楼,所以大家也就这么叫下来了。 它以前是单位建的“公房”,建筑保留着过去老公房的特点:坐北朝南,每一层的北边都是一条狭长的公共楼道,从东头通到西头,南边一侧,则是一字并排的十户人家,大家共用一部电梯。后来,单位没了,公房也经过了“房改房”——由住户们自愿买下,成了能在市面上买卖的房产。 楼建于1990年,90年以后出生的娃都已经开始批量秃顶,同龄的楼房当然也没有青春靓丽到哪去。墙体斑驳,从生锈的栏杆到狭窄的楼梯,无不陈旧。 不过虽然楼的年纪大了点,小区里环境很好,人少清净,二十多年过去,树也都从容地长了起来,夏天往院里一走,感觉比外面凉快五度。位置也好,离CBD不到两站,走路十几分钟,小区西大门正对着一所双语幼儿园,东大门出来往前走五十米,前几年新搬来一所不错的公立小学,所以这里也算是成了“学区房”,一般老百姓还真买不起。 现在,在这院里住的,有为了学区名额全款买房的土豪;有为了孩子上幼儿园方便,月付上万租金的一般有钱人;也有老单位改制后就失去工作、就剩两间小屋的小院“土著”,凑齐了三教九流。 院里停的有百万豪车,也有看着要到报废年龄的小桑塔纳。不过在这种老小区里,一把都没有停车场,所以豪车也好、破车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车轮上统一支起挡狗尿的小木板。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老头遗物不多,除了那辆快要报废的破车,就剩下一点日用品和相机。他遗嘱里让喻兰川把最后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作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并说明了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喻兰川的。 包里除了遗嘱,还有两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诀”的剑谱,喻兰川已经烂熟于心。另一本他没见过,遗嘱里说,那是“寒江”一门的掌门衣钵,老头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门,打算传位给喻兰川,让他当一百三十七任。 不过老头表示,他当不当都行,无所谓,反正“寒江剑派”也没有门徒。 “掌门衣钵”的内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别是“门规”、“修为”和“独门古方”,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 “门规”一共有二十条,全是古文繁体字,喻兰川大学念的商学院,之后又留学海外、灌了一肚子洋墨,古文也就高中水平,一看就晕了,走马观花地翻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排手写的简体字,是老头的字。 老头知道他的水平,特意写了注解,注解就很通俗了:“二十条门规,能逐条做到的都是圣贤,没必要细看,我等凡人,只要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和社会公序良俗就行。” “修为”部分,则是历代掌门习武练功的感悟汇总,历代掌门文化水平不同,留下的“遗产”也多种多样,有的是佶屈聱牙的口诀,还有的伸胳膊踢腿的是火柴人。 这一部分,老头把注解写在了前头,注解透着股“心有天地宽”的味儿:“我想你大概看不懂,看不懂就慢慢看,慢慢看也不懂,那就拉倒吧。” 最后一部分是“独门古方”,这个喻兰川倒是听说过,相传古时候,不少门派都有自己独门的药方,治外伤、调内息、解毒——什么都有,神神秘秘的,药方不外传,属于门派传承的一部分。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生生造化丹”、“九转灵宝丸”之类。 喻兰川好奇地翻到最后一部分,想看看本门有什么不传之秘,结果就发现老头用墨水把那几页纸都涂了,还用大红字写道“这玩意不科学,有病去医院”。 后面跟着仨感叹号。 第一百三十七任掌门手捧这等衣钵,品了品,感觉本门的气数……可能也就这样了。 电动车主总算姗姗来迟,货车司机开始不满意地抱怨,人声拉回了喻兰川的注意力,他抬起头,表情有些复杂地望向院子里的十一层小楼。 老头的遗物里,最重要、也最不好处理的,可能就是这套房了。 老头家在十楼,小两居,套内大概有七十平米上下,方才喻兰川在路口的房屋中介那打听了一下,这样的房子市场价八百五十万,不含税。 这数字听着让工薪阶层头晕。 喻怀德老人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从小和弟弟——也就是喻兰川的亲爷爷相依为命长大,喻兰川的祖父母前些年相继去世,他们家人丁稀少,他爸和他都是独生子。 喻兰川的亲爹喻建华受够了婚姻和家庭的桎梏,好不容易离了婚,就跟自由小鸟出笼似的,现在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大爷爷去世,喻建华赶过去见了遗体一面,帮他一起料理了后事,就挥衣袖走了。至于遗产,他爸说:“反正到这一辈,咱家就剩你一个了,有什么东西将来也都是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这套房、理论上、是应该落在他手里的。 同一个世界,万千房奴狗做过的同一个梦。 ……差一点就在他身上显灵了。 可惜,这并不是《简爱》后半本的故事,因为老头在遗嘱里还说了,这套房不能留给自家后人。 当年“房改房”的时候,要取得房子的产权,得交五万块钱——虽然现在看来跟白给差不多,但在二十多年前,五万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老头是条光棍,一向是赚多少花多少,别说五万,他连五千都拿不出来。这笔买房的钱,是他天南海北的各路朋友们听说他有困难,集体给凑的。 老头人缘太好,帮过的人太多,给他凑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那些囊中羞涩的,只能掏个三五十块,都不好意思留名,也没打算让他还。 后来还没等老头弄明白应该还谁的钱,国内房价就跟经济一起腾飞了,五万的小公房第二年就翻了倍,之后在人们的目瞪口呆中,坐了火箭似的,一路飞上了天。 这时候再要去掰扯当年那五万,做人就差点意思了。 所以喻怀德老人说,这套房虽然挂在他名下,但不能算他的私产,他绝不会变卖,武林中朋友们有事来燕宁,都可以到这来。 也就是说,这差一点姓喻的学区房,是个武林盟的“驻燕宁办事处”。 喻兰川一想起这事,心都在滴血——这些不着调的玩意,就不能找个远郊区县成立办事处吗! 就在他顶着一张高冷的面孔暗自悲愤时,身后忽然有一阵风袭来,打向他后脑,喻兰川还沉浸在八百万里,没过脑子,身体本能地滑开一步,同时侧身沉肘,往后一撞。一根塑料拐棍游鱼似的从他手肘下溜走,迎着他偏移的重心扫向他肋下,喻兰川以手、肩、肘做剑,眨眼功夫,单手和那根好像要粘在他身上的拐棍过了十来招,直到那根拐棍差一点碰到大爷爷的骨灰盒,才堪堪停下。 喻兰川狼狈地扶了一下眼镜,这才看清,没事拿棍捅他的神经病是个老大爷。 老大爷胳膊上别着红袖箍,手里拎着根绿色的塑料拐棍,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上打了几个时尚的补丁,戴一副玳瑁老花镜。 老大爷一低头,俩眼从老花镜上面射出目光,看了看骨灰盒,又看了看喻兰川,笑了:“喻大哥,宝贝孙子把你送回来啦!小川都长这么大了,刚才老远一看,杨爷爷差点没认出来。” 喻兰川一愣,堪堪忍住了脾气,再仔细一看,他想起来了,这位杨爷爷好像住在六层,跟他们家老头关系最好,以前经常一起钓鱼。 老杨把塑料拐棍夹在胳膊底下,也没看清有什么动作,好像只是轻飘飘地一伸手,就把骨灰盒接了过去。 喻兰川:“哎……” “到家了,孩子,你让我送我老哥哥一程。”老杨冲他摆摆手,随后,脸上又有一点落寞,“浮梁月、寒江雪、堂前燕、穿林风……当年五绝,这些年,走得走、没得没,到现在,就剩下我一个老不死啦。” 五绝?这不是才四个吗? 喻兰川胆战心惊地看着老人蹒跚的背影,怕他把大爷爷摔了——因为听说不识数好像是老年痴呆的症状之一。 “后继也没人,就你们家小川有出息一点,还能接住我几棍,其他那些……唉,都什么玩意啊!”老杨絮絮叨叨地跟骨灰盒说话,“三年一次武林大会,你这一走可好,今年大家伙再来燕宁,奔着谁来呢?” “对了,”老杨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喻兰川,“小川的七诀剑,练到几层了?” 喻兰川一头雾水:“……评级标准是什么?” 标普? 老杨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老杨唉声叹气地领着大耗子喻兰川走进电梯间,已经有人在那等电梯了,喻兰川的目光从那人身上扫过,忽地一愣:“是你?” 甘卿实在找不着房子,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把自己吐出去的话又捡回来吃了,灰头土脸地到孟老板的亲戚家求收留。为了给老太太留下个好印象,她今天特意拾掇了一下,翻出了除“工作服”以外唯一一条连衣裙,好好地梳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五官,看着很有人样了。 她本想“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尽可能低调,没想到还没上楼,就碰上了这两位,真是倒霉催的。 甘卿的目光飞快地在老杨手上的塑料拐棍上溜了一眼,没敢多看,局促地给了喻兰川一个格外文静的微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尖尖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喻兰川又有了那天在泥塘后巷里古怪的熟悉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疑惑地问:“你也在这住?” 9.第八章 甘卿实在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因为这位先生的形象气质很突出,一看就属于那种“天下妇女皆为庸脂俗粉,我宁可对着镜子跟自己谈恋爱”的品种。 所以她愣了一下,才很简短地回答:“刚搬来。” “你是在孟老板那工作,对吧,”喻兰川说,“我记得他家有个亲戚也住这,他帮你找的房子吗?” 他话音刚落,老杨大爷的目光就转了过来,落在甘卿身上:“孟?是天意那小子?” 甘卿怀疑喻兰川吃错了药,打完招呼不算,居然还屈尊跟她搭起话来了! 老杨大爷打量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浸淫武艺一辈子的老人,人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应该怎么动、怎么发力,他都烂熟。别看他一双眼让花镜放大得像外星人,目光却仿佛含着紫电青霜,扫过来的时候,让人隐隐发疼。 甘卿假装没注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想尽量放松自己,谁知就在这时,右手偏偏掉了链子,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换了下手,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又说,“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手心有茧,即使是夏天,皮肤依然很干燥,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甘卿说,“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甘卿装没听懂,干巴巴地附和。 老杨忽然往她这边迈了半步,随着他的动作,那根夹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轻轻一歪,两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来,其实就是老大爷抱骨灰盒抱累了,换个姿势站。 然而对于身在方寸间的甘卿来说,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实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后左右的活动空间,一种被困住的窒息感压了过来,让她本能地想避开。 而老杨正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动作。 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涌出的气流夹着香水味扑面而来,一下冲散了那种窒息的氛围,甘卿绷紧的肌肉蓦地放松下来,就听有人说:“爷爷,您拿的这是什么?” 他们仨一起抬头,只见电梯里下来个女的,长发,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一脸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脚底下踩着一双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从头到脚,宛如一个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柜,行动间香风扑面,头顶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老娘有钱。 “可别再往家捡破烂了啊,”女人说,“我早晨刚把您那破咸菜缸扔了。” 气定神闲的老杨大爷一见她,血压直线上升,高人风范顿时崩得荡然无存:“谁让你又扔我东西!” “不扔就沤肥了。”女人抿了抿口香糖,冲老头吹了个泡泡,“您老没事打扮成要饭的就算了,我当您cosplay,可是要饭您就专心要啊,跨界捡什么破烂!啧……帅哥,让姐过一下。” 老杨大爷说:“大周末的,你抹得跟个妖精似的,又上哪兴风作浪去?” “健身房啊,一个礼拜没去了,这破针打的,真耽误事。” “我让你跟我练棍,你不练,非得花好多钱,上那个……那个什么房,跟个傻大个举铁锤,你……” “爷爷,人家要练的是胸和屁股,练哪门子棍啊?我又不是孙悟空。”女人一甩头发,毫不避讳外人在场,口无遮拦,“再说您看您自己这样,有说服力吗,跟您练能练出什么?搓衣板吗?” 甘卿无端感觉自己双膝一痛。 老杨大爷气得脸红脖子粗,可能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女人笑了一声,扬长而去,离开的时候,还顺便朝喻兰川放了个电,引起了喻总的强烈不适——他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来得匆忙,穿得太低调。 经这么一搅合,老杨大爷的注意力总算从甘卿身上移开了,捂着心口,他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扶住喻兰川的胳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喻兰川上了电梯,按下“10”,扫了甘卿一眼,见她没动,就问:“十楼?” 甘卿:“嗯。” “这么巧?”他想,“还挺有缘。” 杨大爷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在旁边絮叨:“看看这不肖子孙,都成什么样!我将来下去,可没脸见祖师爷了……小川啊,我看小辈人里,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没了,你以后就搬回来住吧,也多认识点朋友。” 喻兰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他们,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万。” 老式的电梯空间狭小,甘卿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喻兰川一垂眼,就能看见那张侧脸,她的眉骨平直,鼻梁很高,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驼峰,脸上一层薄薄的皮覆在骨头上,没有多余的肉,线条干净极了。 可能是鼻梁高的缘故,这个侧影再次唤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让喻兰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南辕北辙,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记得那个人像一团野火,哪怕在最黯淡的夜里,也能在几公里以外看见那种勃勃的生命力,灿烂而热烈。 至于眼前这位……啧,像个没油的打火机,按半天才能按出一簇干瘪的小火花,大概还不等人看清,“呲啦”一下又灭了。 老杨大爷——可能平时被自己孙女忽略习惯了,并没有发现喻兰川走神,还在喋喋不休:“老喻对这房子感情不一般,平时不少外地朋友来了,找不到地方落脚,都来这里找他。小川,杨爷爷说句管闲事的话,你可能不想回来住,也不想管它,但是能不能别卖给别人啊?” “唉,”喻兰川无奈地想,“您别考验我良心了!” 电梯转眼就到,十楼的视野开阔,从楼上往下看,整个幽静的小院都尽收眼底,公共楼道虽然窄,却十分整洁,不知是谁家里正在炖肉,香味飘得满楼道都是。让他想起小时候,周末到大爷爷家来住,大爷爷总觉得他在学校吃得不好,会专门给他做一大桌子菜,煎炒烹炸,要是有那些家里不常做的“麻烦菜”,老头就会一次多做一点,出了锅再让他端着碗给邻居们送。 一百一十号院的邻居,和其他地方的邻居好像不是一个品种,喻兰川现在住的地方,连邻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心里忽然一动,这房子要是实在不能卖,搬过来住,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好歹能省房租,上班还不用开车,就怕老头那些狐朋狗友老来打扰…… “就是这,谢谢。”甘卿轻轻地拉了一下喻兰川手里拎的包,“不好意思,麻烦了。” 喻兰川回过神来,把行李还给她,抬头一看门牌——1003——老头住1004,隔壁。 他记得隔壁的邻居好像是…… 还没等他回忆起来,1003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孟老板说他二姨姓张,甘卿赶紧站直了:“张奶……” “奶奶”俩字噎在了她喉咙里。 只见这位传说中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烫了一脑袋大/波浪卷,挑染了几根粉色,化了妆,又卷又翘的假睫毛尤其显眼,指甲上粘了一排能闪瞎狗眼的水钻,居家拖鞋上还打了粉色蝴蝶结。 老杨大爷在旁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对了,”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想,“邻居家是个盘丝洞,住了个喜欢对小男孩动手动脚的老妖婆。” 张奶奶开门一见喻兰川,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睫毛扇子似的上下忽闪:“你就是我外甥找的房客?小帅哥有点眼熟哦,以前见过吗?” “奶奶好,我爷爷让我给您送过炸藕盒。”喻兰川木着脸扶了一下眼镜,“我住隔壁,先走了。” 说完,他迈开长腿,一阵风似的从老妖婆面前刮走了。 张老太这才看清甘卿,沉默了一会,她气急败坏的拨通了孟老板的电话,怒吼:“谁让你给我找个女的!” 漏音的电话里传来孟老板更加气急败坏的回答:“行行好吧!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想找个没我儿子大的小二姨夫!” “……还是算了吧。”喻兰川想。 贵武林早该完犊子了。 10.第九章 “喏,那个屋是你的。”张老太——大名张美珍——虽然对甘卿的性别很不满意,但人既然已经被自家外甥找来了,大概也不好直接轰出去,还是让她进了屋。 因为这个楼北边是楼道,所以所有卧室都是朝南的。虽然是次卧,但空间并不局促,窗明几净,一低头就能望见南小院成排的老槐,窗帘应该是刚刚换洗过,沾着温暖的洗涤剂味道,墙角还有一盆茂盛的玻璃海棠,红得肆无忌惮。 甘卿走进一百一十号院的时候,就打过一次退堂鼓。 不幸在电梯间撞上喻兰川和老杨大爷,她又打了一次退堂鼓。 到了1003,发现张老太不大喜欢她,她其实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在这讨人嫌,稍坐一会就走。 至于住处,她也想好了,可以去孟老板那借几个塑料小凳,拼一拼,先在店里凑合睡。她没有传说中“悬绳卧梁”的本事,但塑料板凳大概也不至于摔死她。 一切的心理建设,都在这个房间面前溃不成军。 别说是向阳,有窗户的屋子是什么样,她都好久没见过了。 小楼在院落深处,院里茂密的植物隔开了马路上的噪音,汽车鸣笛声远得像针尖落地,站在窗边,以甘卿的耳力,甚至能听见客厅里小座钟的“嘀嗒”声,安静得近乎奢侈。 进来看了一眼,甘卿就决定豁出去,不要脸了。 张美珍倚在门口,撩了撩长发,问她:“你没有什么不好的生活习惯吧?” 不要脸的甘卿立刻回答:“没有,我绝对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晚上下班回来洗洗就睡,熄灯时间不超过十点半,早晨六点之前一定起,可以给您准备早饭。我不看电视,手机静音,不会带客人来,有快递让他们寄到店里。虽然没有洁癖,但能做到垃圾随时收、桌子随时擦,洗完脸顺带洗水池,头发绝对不堵下水道,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干的,都可以告诉我。” 张美珍听完,哑口无言了好一会:“你……出家几年了?” 甘卿感觉这话不像夸她,没敢贸然接,只好微笑。 “我不吃早饭,你不用管我,十点之前也别找我,”张美珍摆摆手,“晚上有时候出去玩,回来得晚,我自己会带钥匙,你不用留门——不过万一喝多了,可能会弄出点动静来,你不神经衰弱吧?” 甘卿消化了一下老太太的话,赶紧敬畏地摇头。 “那就好。”张美珍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跟她没什么话好说了,于是对甘卿念了声佛,“阿弥陀佛。” 这年头,老人都在发少年狂,青年们都在哆哆嗦嗦地搜索医疗保险。 厚着脸皮,甘卿在新窝住下了。 这里实在太舒服了,洗澡的时候没有尿急的室友在外面砸门,双人床不但能伸开脚,还能来回滚。洗手间里没有彻夜响个不停的水声,也没有人不停地趿着拖鞋进进出出,安静得她不习惯,第一天居然有点失眠,于是她披上衣服起来,走到窗边晒月亮。 张美珍女士还没回来,今天倒不是出门浪——她去了隔壁。 隔壁这会灯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一百一十号院的、远道而来的,屋里坐不下,他们就挤在楼道里,等着排队进去,给喻怀德老人上一炷香。 甘卿年幼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位老人一面,记得他非常慈祥,总是未语先笑,辈分高、剑法一绝,人们有事都找他出面调停,有一次聚会,众人喝多了起哄,说是要给老头磕头,拜他为盟主。喻老当然不肯受,但是从那以后,“喻盟主”就叫开了。 开着窗户,甘卿能听见隔壁南腔北调的人声,人们说话声音都压得很低、很肃穆,一点也不吵,然后有人用口琴吹起了《送别》。 单薄而悠扬的口琴声撩拨着仲夏之夜,无伤大雅地走着调。 她侧耳听着,有些出神。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猫头鹰室友送的毛绒狗伸着舌头坐在窗台上,胸前挂了个小狗牌,先前甘卿焦头烂额地找房子,没顾上仔细看,这会,她才发现,狗牌上还有一行字,是猫头鹰室友歪歪扭扭的孩儿体。 甘卿把狗牌翻过来,见上面写着: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不知道这算临别赠言,还是猫头鹰室友自己随便写着玩的,甘卿看完,笑了一下,钻回被子里闭目养神去了。 孟老板说得没错,就算是一百一十号院,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除了拜别喻怀德老人那夜,来了不少人物之外,这里就跟普通的居民小区没什么区别。每天出门碰见的,大多是一脸困顿的上班族和出门上补习班的小学生,还有闲极无聊的大爷大妈们在院里遛狗、锻炼身体、嚼舌根。 一见面就不很满意的张美珍女士,跟她也一直相安无事——主要是她俩碰不上面。 早晨甘卿去上班的时候,她老人家还没起,晚上甘卿已经睡醒一觉了,她老人家还没回来,同住东八区,中间仿佛隔着一太平洋的时差。 甘卿在这住了小一个月,张美珍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替我收快递”。 除了快递,老杨大爷的孙女偶尔也来送东西。 老杨大爷的孙女就是他们在电梯里碰见的那位,叫杨逸凡,据说自己有公司,是个风风火火的女老板。公司是干什么的,甘卿还不了解,因为大爷大妈们的闲言碎语不讨论事业,他们聊的一般都是“老杨家那个疯丫头啊,三十大几了,也没个对象,整天在外面瞎混,要多不着调有多不着调,看见她我就发愁”。 杨逸凡每次被她爷爷派来,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赶上张老太在家,她就撂下东西翻个白眼,张老太不在家,她就拽着甘卿长篇大论一番,把张美珍女士从头挖苦到脚。 而送走了喻老之后,隔壁就锁了门,喻家那位青年才俊没再来过。 转眼,燕宁短暂的夏天匆匆滑过,两场雨下来,早晚就凉了,秋意露了端倪。 学生们愁眉苦脸,准备开学,社畜们也被即将到来的第三季度敲了一闷棍,在头顶KPI的杀机下瑟瑟发抖。 喻兰川为了给大爷爷办后事,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回来以后,整个人都被抽成了一只陀螺,屋漏还偏逢连夜雨,公司的风控总监——也就是喻兰川的顶头上司——在去茶水间拿糖的半路上突发脑梗,才四十出头,被救护车“呜哇呜哇”地拉走,好几天了,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加班狗们捂着“三高”的肚子,都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下场,一时间愁云惨淡。部门内部的事更是一多半压在了喻兰川身上,压得他昏天暗地,于是从每天早起练“七诀剑”,改成了早晚各一次,下了真功夫——没办法,想活到退休,不努力养生不行。 在这种情况下,喻兰川忘了他弟生日,实在也无法太苛责。 8月30日是刘仲齐十六岁生日,提前一星期,他就开始盼着,父母临走时嘱咐过,大哥生活压力大,不准跟他要这要那。刘仲齐也不想要什么礼物,就希望大哥早点回来,陪他吃碗面……煮方便面也行。 他在客厅的日历上,把这一天圈出来了,生怕喻兰川没看见,当天早晨还特意起了个大早,在饭桌上搭讪着问:“哥,今天星期天,你还加班啊?” 喻兰川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那你能早点回来吗?晚饭回来吃吗?” 喻兰川右手拿筷子,左手回微信,双线并行,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惯性地又“嗯”了一声,然后把这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寒暑假过生日,总不像在学校里那么热闹,特别是临近开学,这会大家都在疯狂补作业,没心情关心别的。一整天,只有平时玩得好的几个同学给他发了信息,远在异国的父母给他发了电子贺卡,礼物要好几天以后才能寄到。 刘仲齐自己出门买了蛋糕,等到了晚上八点,喻兰川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他试着打了个电话,占线,发信息,对方没回。 九点再打,依然占线。 十点……这次终于通了,电话那头很嘈杂,喻兰川不知跟谁说:“……据我了解不是这样,你这个市场价格哪来的?我希望大家都严谨一点,行吧?” 然后他好像捂住了手机,把声音压得很低,飞快地说:“你自己叫外卖吧,早点睡,哥哥这边现在太忙,有事回去说啊,乖。” 说完挂了电话,五秒后,手机又震,刘仲齐充满希望地打开微信,期待哪怕看见一句“生日快乐”,结果收到了一个红包。 留言是系统默认的“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刘仲齐一个人在餐桌边坐了好久,默默切了块蛋糕吃了,然后他背起书包,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决定离家出走。 这个点钟,甘卿已经要睡下了,正要关灯,手机震了一下,有个好友申请,备注写的是“星之梦顾客”。 她觉得这些晚上不睡、早晨不起的顾客有点烦,但顾客毕竟是上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 “上帝”的头像是个英伦摇滚明星,名字是“是仲不是齐”,很快发来消息:“你说前三次咨询免费。” 就知道是这样。 甘卿叹了口气,缩进被窝里,琢磨着怎么打发讨人嫌的客人。 “上帝”又说:“我在星之梦门口,你家店关门了吗?” 甘卿打了个哈欠,回复:“营业时间是早十点到晚八点哦,亲。” “哦,”上帝“正在输入”了一会,胡搅蛮缠地问,“你能加班吗?” 甘卿:“……” “上帝”说:“大人不是都加班吗?” “我的工作是洞察星星的轨迹和宇宙微妙的气场呢亲,”甘卿开始胡说八道,“宇宙每时每刻都在运转,时间是个很重要的参数哦,只有在合适的时间才能体察到命运的秘密。谅解哦,亲。” “上帝”让她亲得不吱声了。 甘卿松了口气,倒头就睡。 第二天上午,甘卿照常溜达到星之梦上班,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正要开锁,突然一顿。 星之梦门口掉了一张她的名片,皱巴巴地团着,旁边洁白的小石阶上,有一道人五指抓出来的印—— 11.第十章 星之梦店门前的小路年久失修,有一片地砖没了,露着底下的泥土地,最近雨水又多,有不注意的,一脚踩过去,就得沾上一鞋底的稀泥。 甘卿看见,除了石阶上已经干涸的泥手印,那片泥地里还有个脚印——不是全脚掌,是脚后跟蹬的,踩得非常深。 无论是这个脚印的力度、还是泥土翻起来的角度,都不像路人没事用脚跟在地上碾的,倒像是有人被拽倒在地,让人拖着走,挣扎的时候脚用力蹬地蹬出来的。甘卿的目光转向石阶上的泥手印——被拖走的人可能发现挣扎没什么用,所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旁边的东西,先扒了地,没扒住,又去抓石阶,这才留下了手印。 仔细看,石阶上的手指印上,好像还沾了一点血迹。 甘卿低头踅摸了一阵,在墙角找到了一颗扣子,上面还缠着线头,像是暴力拽下来的。 “孟叔,”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这两天降温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说,“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没正形。”孟天意没笑,沉下脸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见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没现金,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孟天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眼生,等我给你问问——杆儿!” 甘卿正在往眼睛里塞隐形眼镜,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里头,异物感一下把眼泪刺激出来了,听见孟老板喊她,泪眼朦胧地探出头:“嗯?” 她还没来得及化那个非主流的妆,嘴唇颜色极淡,脸极白,一点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显眼,让人想起雪地里意外绽开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麻烦您看一眼这孩子,”于严连忙把照片递过去,“有印象吗?” 甘卿看了好半天:“这不是那个……” 于严:“对对,就是上次在这被人碰瓷的那个,您还帮忙报警来着,叫刘仲齐!附近见过他吗?” 甘卿摇头。 于严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转身要找下一个人问的时候,甘卿忽然迟疑着叫住他:“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刘仲齐,伯仲叔季的‘仲’,齐是……” 甘卿掏出手机,翻出她新加的那个“是仲不是齐”:“是这俩字吗?” 泥塘后巷没有监控,只能通过微信聊天记录判断,刘仲齐小朋友在头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来过这里,店门口有几个不祥的痕迹、一颗扣子——喻兰川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哥,看了五分钟,也不能确定这颗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说,就这些这还无法断定小孩不是自愿走的,那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手机,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手机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机身已经摔散了。 警报升级,青少年赌气离家出走事件,变成了绑架案。 于是大家店也不用开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梦门口那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一大帮警方的人忙进忙出。 甘卿把聊天记录交给了警察,还被问了话,问完,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别,准备回家,走到小路口,却看见喻兰川正在打电话。 喻兰川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个敞胸露怀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身后跟着一排照相机,等着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个光鲜的少爷。 但“少爷”对着电话,却又客气又有涵养,和周围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甘卿听见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家里真的是有点事,走不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的人打断,甘卿隔着几步远,看见喻兰川暴躁地把眼镜摘下来,扔在警车车顶上,反复揉捏着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说话却依然是礼貌而且心平气和的,好像嘴脱离了身体,出来单干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这样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证第一时间……” 电话那头就“嘤嘤嘤”地开始吠,没完没了的。 喻兰川就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对方的话听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吧,我联系我部门的人处理,您稍等。” 接着,他就开始打电话,遥控部门,指挥下属们干活,让这个修改材料,让那个替他去开会,甘卿看见他靠在警车上,半闭着眼,条分缕析地跟同事们叮嘱会议要点,手指一直在揉捏着眼镜腿。 长篇大论地说完,喻兰川口干舌燥,又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遗漏,这才对同事说:“行,就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礼节性地问:“喻总,家里怎么了?没事吧?” 喻兰川:“我……” 我弟弟失踪了,疑似被人绑架。 “啪”一声脆响,喻兰川没控制住手劲,掰断了眼镜腿。 “……事不大,”于是,他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处理完我就回公司,随时保持联系。” 没什么好说的,别说是丢了个中二弟弟,就是亲妈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痒地说句“节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气一句“有事您说话”。心里一准就得犯嘀咕——他家怎么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妈,我们是不是还得表示一下?唉,红白事总在月底,不穷不来事。 整个世界都在高速旋转,每个人都得疲于奔命。 别人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乱的不速之客。 喻兰川放下电话,发现了几步之外的甘卿,就冲她一点头:“麻烦了。” 甘卿不知怎么的,一时冲动,脱口说:“你可以找杨大爷帮忙。” 喻兰川惊讶地看着她。 经她一提醒,喻兰川才想起来。据说在解放前,棍不离手的杨大爷曾是丐帮帮主,后来社会变了,不兴那些帮帮派派了,大家伙也都该找工作找工作、该退隐退隐了。现在丐帮里的老人们,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几个补丁,算是保持传统,平时都过普通日子,偶尔开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铁要饭”的宣传教育活动,或是在乞丐们划分地盘起冲突时过问调停一下。 但有这张无孔不入的关系网,他们的消息都是很灵通的。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 甘卿话一出口,就后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飞快地笑了一下,她脚下抹油,溜了。 钻进泥塘的小杂巷里,甘卿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那天在这一片跟踪她的光头——不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实在是这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当时正忙着讨生活,满脑子房租,这些鸡毛蒜皮没放在心上。 她从包里翻出两半的木牌,心想:不会真冲我来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头正抱着宿醉的大脑袋,蹲在墙角,像一朵泡发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伙刀疤脸在旁边驴拉磨似的乱转,转一圈叹一口气。这时,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进来,气还没喘匀,先看见了墙角被捆成一团的刘仲齐,差点把另一只脚也崴了。 瘸子七窍生烟,大步颠到光头面前,抬起巴掌,劈头盖脸一顿抡:“你是不是疯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脑浆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头抱头鼠窜:“二师兄,哎,师兄别打,我错了……” “师娘那么大岁数了,整天在医院伺候大师兄,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他妈没用就算了,还出去喝酒闹事,我打死你个闯祸精!” 他们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城中村落脚。 这个城中村早就说要拆迁,有几个钉子户坐地起价,补偿一直没谈拢,还不死不活地放着。其他拿了补偿的住户们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见这地方一时半会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钱,把破平房租给外地人。 光头有酒瘾,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阵子被师哥和师娘看着,还算收敛,昨天晚上,那两位都不在,他一时心里痒,没管住自己,出门喝了个酩酊大醉,越想越觉得上次在泥塘后巷窝囊。 酒壮怂人胆,光头把老太太嘱咐他的话丢到了十万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门踢馆,结果扑了个空——人家店里早关门了。 光头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门口挂的歇业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说:“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一身正气的刘仲齐同学显然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没学会“闲事不管,小心做人”,于是他这会成了一颗愤怒的粽子,给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扔在墙角,试图用眼神“突突”死这些大垃圾。 12.第十一章 刀疤脸最小,别人都是他师兄,所以拉也拉不住、拦也不敢拦,只好束手在旁边站着,独自承受英雄少年刘仲齐喷火的视线。 “别打了!”刀疤脸崩溃地指着刘仲齐问,“这个到底怎么办?” 瘸腿二师兄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一笔孽债,愁得要命,也没心情殴打师弟了:“先把人解开!” “不行,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蜷成一坨。 二师兄不信邪,沉着脸走过去,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就顺势深吸一口气,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这瘸腿二师兄方脸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讷的长相,可一冷笑起来,脸上却横肉四起,顿时变得狰狞了:“警察没那么容易抓住我们,但是我们要找你可不难,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想好了。” 刘仲齐吃饱了,一腔热血都奔着肠胃去了,没在头上逗留,听完确实是有点被恐吓住了,再说他也不能在绑匪有意释放他的时候激怒对方,于是抿了抿嘴,没吭声。 瘸腿二师兄冲刀疤脸使了个眼色:“给他解开。” 刘仲齐被捆了好久,手脚发麻,一下没能站起来。 二师兄就过来,抓住了他的腿,刘仲齐吓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缩,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说什么也挣不开。 瘸腿二师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少年发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针扎进了肉里,他差点咬了舌头,活鱼似的跳了起来。 二师兄翻了他一眼:“忍着。” 话音没落,又对他另一条腿施以同样的“酷刑”。 刘仲齐汗都下来了,张着嘴叫不出声,趴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喘。 但是奇异的,那阵剧痛很快就消退了,紧绷的肌肉松下来,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师兄在他脚踝上轻轻踢了一脚:“行了,快起来吧,活动活动。” 刘仲齐擦了擦疼出来的眼泪,试着动了一下腿,整个人轻了起来。他迟疑着爬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发现两条腿非常灵活,几乎能出去跑个一千五百米,于是震惊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师兄说:“学生娃,太娇气,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给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着墙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刘仲齐揉着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种练气功的人吗?” 二师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骗人的。” “但是你肯定会功夫吧?我那天看见你们翻墙……”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里起了些幻想,刘仲齐小心翼翼地问,“就……轻功什么的?” “雕虫小技,练一两年你也能翻。” 刘仲齐是他们学校广播站的,写多了根正苗红的稿,他一张嘴就是“讲文明、树新风”的调调:“那……那你可以去开武馆啊,或者去表演、当私教练什么的……实在不行,按摩师也可以。要是真的厉害,还可以去打职业赛,你们为什么非得……” 他话还没说完,一听见“职业赛”仨字,光头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叫一声站了起来,瞪起铜铃似的眼睛。 刘仲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瘸腿二师兄一抬手,拦住光头,颇为慈祥地对刘仲齐说:“你知道个屁,快滚吧!” 放走了乌龙绑架案的受害者,光头被二师兄按在了椅子上。 这会,肉包已经有点凉了,瘸子用手捏了一个,托在手里慢慢吃:“老三,别惹事了,咱们马上就该走了。” 光头和刀疤脸同时一愣。 “师娘昨天晚上跟我说的,”二师兄没抬头,“苦了你们哥俩了。师父没了,大师兄病着,我没教好你俩,照顾也不周……没脸啊。” 刀疤脸呆呆地问:“那大师兄怎么办?” “回家。” “病呢?不看了吗?” “手术起码五十万,得自己先垫,回去才能报销,我跟人打听了,报也不会给你全报,差得远呢。”二师兄叹了口气,“再说,大夫说手术也有风险,不做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做了,失败了,人就过去了。师娘说,那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家吧,卫生所不是有个老大夫开中药吗?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脸不甘心:“不是……咱们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回去?师父和师娘就大师兄这么一个儿子……” “那你说怎么办,把咱仨穿一块卖了,值五十万吗?有人买吗?”二师兄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跛脚,“昨天师娘跟我说,咱们不该来,燕宁容不下咱们这样的人啊。” 光头发泄似的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刀疤脸追了几步,没追上,又无措地回头去看他的二师兄。 瘸腿二师兄没吭声,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揉捏着自己的跛脚,出了神。 光头一路跑了出去,在破败的城中村里徘徊了几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有心想找个地方再灌一个酩酊大醉,一摸兜,发现就剩俩钢镚了。 对了,他昨天晚上把钱都花完了。 师娘他们在快餐店里只舍得点一包薯条,怕吃完了别人赶,谁都不肯动。他居然因为管不住自己,出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光头茫然四顾,正午的阳光细细地蒸着地上的积水,私搭乱接的电线蛛网似的在他头顶打着结,一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无痛人流”和“办/证贷款”的小广告。几家钉子户里还有人,都聚在村口小卖部里打麻将,地面积了一层瓜子皮,旁边摆着个旧式的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相声。 人们肮脏而惬意。 光头站在旁边听了一会,都是老段子,笑不出来,于是他丧家之犬似的低了头,往回走。 这时,年久失修的收音机突然跳了台,杂音里传来新闻主播四平八稳的声音:“下面临时插播一条本地新闻,据悉,昨晚有一少年在小水塘区被绑架,受害者男,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七,失踪时穿蓝色运动鞋、牛仔衬衫,衬衫掉了一枚纽扣……” 光头听完愣了,随后一激灵,撒腿就跑。 “师兄,师兄!”他屁滚尿流地跑回他们租的小院,还没来得及跟二师兄说上话,瘸腿二师兄的电话就响了。 二师兄的眼皮无端一跳,接起来:“师娘……哎……什么!” 光头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漏音的电话里,教育他们不要坐井观天的老太太哭了起来,“呜呜”地在狭窄阴暗的小平房里回荡。 “我这就过去。”二师兄飞快地说,然后他撂下电话,一边往外冲一边对两个师弟说,“师兄刚才突然全身衰竭,送抢救室了,快走!” 刀疤脸和光头还没回过神来,木呆呆地跟着他往外跑。 光头被打肿的脸泛着油光,迎风一吹,火辣辣的疼。忽然,他意识到,师娘说带师兄回家,不是“看命”。 是等死。 他胸口如有雷鸣电闪,劈得地裂山崩、寸草不生,却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光头余光扫见了一个狼狈的身影——城中村面积挺大,地形错综复杂,刘仲齐手机没在身上,没个导航,也找不着人问路,在里面迷了半天路,现在还没走出去。 光头盯住他,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红了。 “五十万就能救命,这些有钱人家里,谁还没有五十万?”他想,“反正警察已经在抓我们了。” 甘卿让过了两辆“特快”,终于等来了一辆普通公交车,她打开导航,搜到了那个待拆迁的城中村。 不算很远,五站。 她不用丐帮,不过有自己的门路。 打听刘仲齐不容易,打听光头却不难。光头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这种人进了鱼龙混杂的泥塘后巷,一定会被人注意到,她问了几个经常在泥塘喝酒的人,得知这光头也是个酒鬼,酒品还烂,喝多了就找事。 有老江湖不动声色地套过他的来历,光头嘴很紧,但有一次喝多了,透露过他们在燕宁落脚的地方,似乎就是这个城中村附近。 不管是不是,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13.第十二章 刘仲齐心里知道,这几个当街碰瓷小孩的不是什么好货,可是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就如同股民看见今天股票涨了,总觉得明天还会继续涨一样,从小没受过欺负的少年看见恶棍的人品略有起色,也总觉得对方也许还能有个人样。 所以他看见光头的时候,两脚是钉在地上的,没想跑、也没什么防备。毕竟这伙人刚刚放了他,还请他吃了一顿早午饭。 光头动手太快了,如同猛鹰从天上猛冲下来,叼走一只野兔幼崽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刘仲齐根本没反应过来,喉咙就被一只大手扼住,随后他双脚悬空,被光头卡着脖子拎了起来,因为喘不上气来,耳畔充斥着心脏的狂跳,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老三!” “师兄,你干什么呢?” 别说刘仲齐,就连瘸腿二师兄和刀疤脸都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已经蹿起来了,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落在光头手里,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刀疤脸脱口说:“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钱之前掐死他啊!” 二师兄:“闭嘴!添乱!滚蛋!” 但刀疤脸这句有点“就事论事”的话,光头反而听进去了,果然略微松了松手,一口急促的空气卷进了刘仲齐的肺,呛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师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两条法令纹垂下来,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别犯浑了,都什么时候了,算我求求你了,你让师兄省点心吧!” 光头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开吧!” “我不。师兄,你们都别管,今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头摇着头,忽然,他那又疯狂又冷静的话里带了哭腔,“反正师兄弟四个,我最没出息、我最讨人嫌,从小师娘就最不喜欢我,师父也嫌我脑子笨,我进去不亏!我给大师兄一命换一命!” “你说得是人话吗!”瘸腿二师兄气得面红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刀疤脸意意思思地探出头:“就……就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见得给钱,给钱……那大师兄也不见得治得好……你说一命换一命,这、这买卖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刀疤脸缩脖端肩,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啊。” 在场三个绑匪与一只人质集体一震。 与此同时,丐帮发了密令,一张深深埋在城市地基里的大网被拽了出来,捕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杨大爷的水开了,他让喻兰川稍坐,伸出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烫杯、干壶、倒茶,行云流水:“来。”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接过杯子,刚要开口,老杨一抬手打断他:“别急,等。” 茶水蒸腾起来,老杨就在水雾里轻轻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喝酒不喝茶,还看不起喝茶的,老来,被儿孙逼着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错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卧是修行,喜怒哀乐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杨爷爷今天帮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小川啊,你们得学会修自己的心。” 喻兰川就着茶品了一下,并没有接受这番仙气飘渺的长者之言:“杨爷爷,我认为您归因不准确,所以您的建议不具备可行性。” 老杨一下从寒山古刹,被他拉到了写字楼会议室,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喻兰川:“我弟弟失踪,大概率被人绑架、大概率会受到人身伤害,由此可能产生的伤、残或者死,任何一个恶劣结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焦虑。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为您在贵帮里有权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所以当您回首往事,发现自己变得风轻云淡,其实很可能不是因为您修了所谓的‘心’,而是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升,获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杨:“……” 玄学课变成了社科理论课。 喻兰川:“不好意思,我现在说这么多废话,其实也是在对抗焦虑。” 就在这时,老杨的老人机响了,喻兰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烟的于严也冲了进来。 老杨给了他俩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来,片刻后,他挂断电话,报了几个地名:“这几个地方的兄弟们报说,看见过可疑的人,但不确定是不是咱们要找的,得你们警察确认了。” 于严一跃而起:“明白,我们分别去调附近的监控!” “燕宁这种地方是有很多监控的,真的,不骗您,也就泥塘后巷那种小旮旯没有,能让你们侥幸逃脱。昨天晚上,这位扛着这么大个人,大摇大摆地从泥塘回到这,不知道被多少镜头拍到过,只要警察缩小调查范围,他们有的是技术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脚步,在距离流氓三人组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了,从包里摸出被光头砸断的木牌,很有礼貌地询问光头,“另外我请问一下,这是您给我留下的吧?” 刚才还恨不能手撕了光头的瘸腿二师兄见到外人,却上前一步,挡在光头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无奈地摊开手,露出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还在轻轻地颤抖,“那天这位光头大哥一直跟着我,我有点害怕,所以装神弄鬼来着,其实没什么,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几个看着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实有个小缝能钻过去,人瘦就行,快跑两步的事。哦,对,我还拿小孩玩的塑料枪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没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头:“……”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您要是没地方撒火消气,觉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顿也行,反正我来都来了,也还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后没人找你们麻烦。”甘卿低声下气地说,“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来了,这事性质就变了。” 刘仲齐听完,又不知道从哪攒了一把英雄胆,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快……呃……快跑!” 甘卿叹了口气——这孩子记吃不记打,应该是没打疼的缘故,还好,看来也没受什么罪。 “撒你妈的火!”光头带着哭腔,跑着调说,“让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少废话!”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万干什么,”甘卿又朝他们走了几步,很平静地和光头对视,“但是现在警察已经立案了,您看过电视也知道,警察肯定不会让你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那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呢?您其实也不知道,对吧?” 刀疤脸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别过来!” 甘卿就像个轻飘飘的风筝,被刀疤脸这一巴掌推得连退了好几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脚下一绊就摔了,肩头的破布包也滚在地上,滚了一层浮土。 她手忙脚乱地伸胳膊撑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声,狼狈地苦笑起来:“大哥,您还真跟我动手啊。” 瘸腿二师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练过的人,往后摔的时候,是不会伸胳膊撑地的,这样很容易受伤,都是小时候师父教的第一课。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干脆坐在地上没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笑了一下:“我总觉得,真想要钱的人,做事会更有计划一点,您这就是在撒火——怨要钱的人,怨花钱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够大,赚不来钱……借酒浇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闭嘴!”光头满口污言秽语地喷了起来。 甘卿神色不变,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这时,瘸腿二师兄突然出手,却不是对付甘卿,而是一掌侧切,砸上了光头的手肘,这一下正中麻筋,光头勒着刘仲齐脖子的胳膊倏地脱力,瘸腿二师兄一把将刘仲齐拽了出来。 几乎同时,光头反应过来了,大吼一声,不依不饶地扣住了刘仲齐的肩膀,师兄弟两个一人拽着倒霉的人质一边,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师兄:“松、手!” 光头梗着脖子喘粗气。 甘卿的嘴角轻轻地一翘,对这种内讧情节非常喜闻乐见。 她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里忽悠冤大头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边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浇愁,酒醒后悔,借人撒火,事后更得后悔,这两件事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您既然这么痛恨自己的酒瘾,为什么还老干这种事?一个坑到底能绊你多少次啊?” 光头倏地一颤。 甘卿:“警察来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你现在放了他,不算绑架勒索。有时候一步走错,这辈子等着你的就都是荆棘小路,你看着别人的康庄大道,再也转不过来了,值吗?” 光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瘸腿二师兄却微微一愣,仿佛出了神。 刀疤脸急得要哭:“三师兄,你快行了吧!” 二师兄回过神来,目光微闪,放轻了声音:“钱的事,大师兄的病,咱们哥仨一起再想办法,听话。” 秃头两颊绷得死紧,片刻后,快要掐进刘仲齐肉里的手指终于渐渐地卸了力。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瘸腿二师兄把快要吓哭的少年往自己身边拉:“志勇,你啊……”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锁定了绑匪位置的警察们偏偏在这一刻赶到了。 早几分钟,他们会见到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抓他或是打死他,都理所应当。晚几分钟,瘸腿二师兄会把刘仲齐还给甘卿,这事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 可能是命运也欺软怕硬吧,老天爷专挑倒霉的蛋玩。 甘卿愣了一下,不喜反惊,心想:“坏了!” 瘸腿二师兄和光头在惊骇之下,下意识地做了同一件事――他俩同时下了死力气,把刘仲齐往自己这边拉,瘸腿二师兄一把抓向少年的脖子,光头则因为高,张手一搂,正好卡在刘仲齐口鼻间。 瘸子想的是:老三还年轻,这罪名我这残废替他担。 光头想的是:我不能连累师兄。 他们常年游走在社会边缘,一见穿制服的人,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有罪,一时间,他们脑子里除了“负隅顽抗”与“认罪投降”,眼下好像就没有第三条路。 只有活得游刃有余的人,思路才开阔,那些走投无路的,都不知道变通。 可这二位手里抢的是个大活人,这一左一右要是拽实在了,刘仲齐的小细脖非得当场折断不可! 就在这时,一道幽灵似的影子倏地掠过,枯瘦的手凭空插了进来―― 14.第十三章 传统上,过招之前得先“亮明兵刃”,不管兵刃是“明刀”还是“暗箭”,亮明了,几丈的长刀和半寸的绣花针都可以使。 但如果大家默认了用拳脚,你打到一半,突然袖里藏刀,冷不丁地扎别人一下,那这就是卑鄙无耻、不讲规矩了,属于地痞混混一流。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线。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与此同时,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明天就要开学,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于严来到喻兰川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兰川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昨天一晚上没合眼。” “这倒霉孩子,算了,我跟你说说大致情况吧。”于严坐下来,把光头跟踪甘卿、被甘卿整,到发泄怒火绑走刘仲齐的整件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其实一开始是乌龙,后来发展成见财起意,想跟你要五十万……唉,我觉得这几位今年可能是犯太岁,看他们挑的人,你长得像有五十万的吗?” 连五万也拿不出来的喻总心里很凄凉。 于严:“不过这回你得谢谢那饰品店的姑娘,当时要不是她机灵,随身带了自制的防狼喷雾,你弟弟现在早就在医院里躺着了。” 防狼喷雾要是真那么好使,哪还有那么多恃强凌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兰川朝于严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自己喷一个试试。 半瓶辣椒水解决两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准,动作一定得非常快,绝对不是“碰运气”能碰出来的。 甘卿……那个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过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刚刚出手帮了他,喻兰川也不方便在别人面前多嘴,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要钱干什么?” “说是给他们师父的儿子看病。”于严叹了口气,“这哥仨都是他们师父养大的,师父前些年出车祸没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称呼还怪江湖的,叫‘大师兄’和‘师娘’。原来在老家开拳馆,不过他们那种小地方,也没几个学生,这几个人业余时间就瞎混,收点孝敬、保护费什么的,本来过得也还算挺滋润。后来大师兄生了重病,当地治不了,只好凑了二十来万到燕宁来。听着是挺不少,可是钱嘛,到医院里就是纸了。” 喻兰川冷冷地皱起眉:“没钱还不找个正经工作,继续在燕宁收保护费?” “也可以这么说吧,”于严抓了抓头发,“郑林——就那瘸子,年轻时候为了钱,去打过那种噱头很足的格斗比赛,唉,其实就是黑拳。别人骗他说这样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帮他抬身价,将来进个好俱乐部打职业赛,郑林没什么文化,听人吹得天花乱坠,他就信了。” 喻兰川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也算是有点功夫,刚开始一直赢,这个‘虎’那个‘龙’的,外号满天飞,捧得他忘乎所以,结果有一次就被人阴了。那次他们让他跟一个体重有他两倍的人对打,事先说好了,为了让比赛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装倒地,然后再绝地反击,对手也打点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样子,不会来真的。” “等真上场的时候,对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郑林就做好了假摔的准备,谁知道对手突然不按说好的来,直接一脚高扫把他踢懵了,然后一顿暴揍,差点让人打死在擂台上,抬下去的时候一身血,从那以后一条腿就不行了。后来这哥仨去报仇,对方报警,一人留了一个案底。” 喻兰川:“……” “他们仨那形象你也看见了,一身社会气,尤其那个刀疤脸,看着就吓人。”于严叹了口气,“出门安检,别人走过场,这三位得被拦下来查五分钟。出门应聘,老被人要求带着无犯罪记录证明……所以大概也是有点自暴自弃吧。” 两人好一会没说话。 玻璃杯里的碳酸饮料浮起细小的泡沫,上蹿下跳的。 喻兰川觉得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一点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听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烦心事。 刘仲齐新手机的包装盒还没来得及扔出去,这事兄弟俩有默契,一致决定不告诉父母——刘仲齐是嫌丢人,喻兰川是监护不利,交代不过去——于是买手机的钱当然也没地方报销。 配眼镜也不比手机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数不深,可以先凑合活两天,数着日子等工资和季度奖…… 对了,听说这回的季度奖还不太乐观。 于严把冰镇饮料喝了:“说真的,兰爷,你有没有差点失足的经历?” 喻兰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会没戴眼镜,他那“衣冠禽兽”气质里的“衣冠”就没了,在人民警察看来,就像个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严以为自己要收一个“滚”字的时候,喻兰川说:“有。” 于严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愿放弃遗产声明,”喻兰川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大爷爷留下那份遗嘱没公证过,也没有备份,遗嘱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权交给我处理,连看都没看过。” 遗嘱里写了什么,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兰川的良心。 于严张了张嘴。 “放弃声明刚寄到,”喻兰川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我爷爷奶奶的死亡证明也都盖好章了。” 于严:“也就是说……”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现在离八百五十万,还差一个碎纸机。” 于严咽了口唾沫,发现人民警察的直觉没有错,这个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易地而处……算了,也别易地了,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小片儿警想象不出来。 而对于喻兰川来说,没有这笔钱,他就是个负债三十年,暗无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来也不敢任性辞职。 拿到了这笔钱,他可以立刻把贷款清干净,凭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黄/赌/毒,以后随便花天酒地,想辞职就辞职、想改行就改行、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视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良心的,可这不是“荣华富贵”,是自由。 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呢? 于严跟他一起长大,知道喻兰川中二时期的座右铭就是“不自由,毋宁死。” “兰爷……” 他话还没说完,喻兰川的电话响了,老杨大爷打来的。 15.第十四章 喻兰川绕着绒线胡同转了八圈,也没找着能停车的地方,最后只好把车停在了八百米外的商场下面,再自己走回去,感觉还不如不开车。 一百一十号院的东院门出来,是一条很窄的单行线,马路对面有一排沿街的便民小店。 刚跟于严坦白完自己的心怀不轨,就被叫到这来,喻兰川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静一下,于是他在一家饮品店里点了杯凉茶,站在路口慢慢喝。 这时,他余光扫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里,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挑挑拣拣,不时往对面的“一百一”看。 喻兰川顺着她的目光一瞥,发现一百一十号院门口有两个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墙角说话。 两个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间,甘卿在水果摊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个摸了个遍,终于,两个乞丐一前一后地走了,她这才直起腰,抠抠索索地摸出三个钢镚,顶着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买走了俩橙子。 她在躲丐帮的人? 喻兰川脚下轻轻一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说什么,喻兰川没想好。 他是个典型的冷漠都市人,“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协会的骨灰级会员,最讨厌管闲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帮的人、还是躲城管,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想,喻兰川又觉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样子非常懒散,脚好像一直懒得抬,放松的双肩一摇一晃的。但仔细看,腰腹间却又是绷着劲的,那一点微妙的紧绷让她整个人就像一把捆起来的柴,再怎么晃,架子不散。 喻兰川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想起大爷爷从小教过他,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枪,当代社会,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影响什么。但行立坐卧,必须有规矩,虽然这些都是不费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势不对,该放松的地方紧张、该紧绷的地方松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坚持破坏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气神都在腰腹间,要是塌了腰,脊梁骨就没了正形,人就不稳,不是上身往后仰,就得肩颈往前缩。 越往后仰,肚子越大,腿脚越不堪重负,腰椎、膝盖、脚踝、脚后跟,一个都别想好。越往前缩,后背越弯、身上的贼肉就都往后背跑,胸口会越来越薄、气越来越短,后背则越来越厚,慢慢的,就会像肩头颈后驮着个沙袋。 这根脊梁骨,今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明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短则几年,多则三五十年,先天再优越,也迟早得给消磨坏了。 脊梁骨坏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爷爷领着他在“一百一”的东小院里散步,讲过很多类似的话,小时候不懂,听完就算,大一点,才因为繁重的学业和事业,开始琢磨老人的养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几年,偶尔想起,又觉得他说得那些养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长。 武学一道,先是强身健体,沟通自己的筋骨,因此自视、自觉、自醒,再由此看万物与百态人间。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着人家一路进了一百一,马上要走到电梯间了。喻兰川自觉尴尬,正想超过她,假装只是碰巧同路,甘卿忽然回过头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个橙子递给他。 喻兰川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看在你弟全须全尾的份上,”甘卿压低声音,“今天在那个城中村你看出了什么,不要跟别人说。” 喻兰川本来也没打算说:“你放……” “放心”俩字没说完,甘卿就把那橙子塞进了他手里。 “给你点贿赂,”她似笑非笑地眨了一下眼,眼波倏地流动起来,瞬间,一个木讷寡言的乡下姑娘,就变身成了坑蒙拐骗的新式神婆,“万一透露出去,会有仇家来追杀我的,到时候你的良心和我的阴魂可都不会放过你的哦。嘘——” 喻兰川:“……”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上了电梯,喻兰川才回过神来:“你行贿就拿一个橙子?” 甘卿不再装模作样,懒洋洋地说:“我明天才发工资,身上就剩最后三块钱了,那橙子一块五,给你的是我一半的身家性命,这还不够?那好吧,这个也给你,算我倾家荡产了。” 喻兰川:“……不了,我也没有那么穷凶极恶。” 这时,喻兰川按的六楼到了,他走下电梯,甘卿正要关门,他却忽然回过头来:“等等!” 甘卿一偏头。 喻兰川:“你是哪里人?” 甘卿:“你猜。” “算了,”喻兰川直接问,“你十五年前,有没有来过燕宁?” 甘卿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记得了,毕竟我今年才十六。” 喻兰川:“……” 甘卿逗完他,戳了戳电梯的关门键,往后退了一步,笑了笑,消失在了关上的门后。这一幕和十五年前城郊刻在他脑子里的画面重合度极高,喻兰川差点追上去,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说:“来了啊,进去吧,老头等着你呢。” 喻兰川一回头,看见老杨大爷的孙女杨逸凡叼着根烟走了出来:“一把年纪了,就他最忙,一天到晚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门,不知所谓。” 说完,她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把包往肩上一甩,踩着羊皮底的小高跟走了。 喻兰川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进门一看,才意识到杨小姐针对的不是他——老杨大爷家里,来了个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和杨大爷差不多的年纪,满头白发,干瘪瘦小,脸上的肉顺着两腮垂下来,跟嘴一并,组成了一个三角,透着几分凶相、几分刻薄,还有点可怜的苍老。 喻兰川还没来得及细想她是谁,老太太就扶着沙发站起来,“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喻总虽然在外面总是一张“都给哀家跪下”的嘴脸,却还是第一次有人真给他行此大礼,吓得他扶着门框足足愣了两秒,才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扶她。 “有、有有有话好好说,您这是干什么!” 老太太看上去顶多八十来斤,喻兰川伸手一扶,却发现她跟长在地上一样,他两只手没能拉起来。 “钱大娘,”杨大爷叹了口气,发话说,“他是小辈,您这不是折他吗?有什么事,快起来说吧。” 喻兰川这才觉得手里一轻,连忙提心吊胆地把老太太端起来,安放在沙发上。 这时,他已经大概猜出了这老太太是谁。 果然,杨大爷说:“这位是钱大娘,以前与丈夫并称‘二钱’,在南边是有名的义士,腿功卓绝,过去烧煤的那种旧火车都不如她快,早年间,西南一带有地痞匪帮沿铁路打劫,直接钻窗上车,抢了东西就跳车跑,那时候乘客们都不敢开窗户,就是这贤伉俪牵头护路,帮着抓了不少坏胚。只可惜……” “杨帮主,别提了,我无地自容啦。”钱老太打断他,“我家老头的脸面,都被我这老不死和几个劣徒丢光了,以后死了下去,我都得躲着他——小喻爷,对不住,实在是不知道那天泥塘后巷里的孩子是您兄弟,我那几个徒弟还……还……” 喻兰川心想:这是人话吗? 别人家孩子就能随便碰瓷、随便绑? 但是教养使然,老太太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他也不方便张嘴开喷,于是淡淡地说:“没什么,警察说了,后面的事您也确实不知情。要是普通的民事争端,我们肯定也就算了,但是上升到刑事问题,不是我们说一声‘算了’,警方就不予追究了,我也无能为力,您理解吧?” 钱老太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连声说了三遍“我知道”,又说:“不敢厚脸皮求您。” “国有国法,小川,坐吧。”老杨大爷说,“钱大娘今天过来,主要是过意不去,想见见你,和你说几句话。她没有别的意思。” 钱老太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 她和她过世的丈夫,早年是当过真英雄的,那时候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后来丈夫一场车祸没了,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病秧儿子和三个收养的小徒弟。一个女人养活四张嘴,本来已经举步维艰,紧接着,时代剧变,风雨交加,送一些人上青天,一些人沉下地,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失业下岗。 钱老太不幸就是后者。 再后来,意气这玩意,就像不良姿势消磨脊梁骨一样,被日常琐事日复一日地消磨,磨着磨着,她就没了人样,以至晚节不保。 只有在昔日的旧友向小辈人提起“二钱”的时候,她才依稀回忆起了当年,几十年积累的厚颜无耻被过去的荣光轻轻一照,竟一溃千里。 钱老太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她一时恍惚,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样。 可能英雄就不该活这么长吧。 喻兰川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没吭声。 老杨大爷等钱老太哭声渐小,才伸手一指楼上,对喻兰川说:“小川可能不知道,当年你大爷爷买这房的时候,钱大娘听说,不远万里地托人捎来了两百块钱。她哪有钱啊,那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喻兰川:“……” “日。”他心里骂了句脏话,“债主!” 16.第十五章 因为儿子暂时进了ICU,钱老太才有时间从医院里出来,很快还要赶回去,病人情况不稳定,晚上还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她年纪太大了,没有精力在照顾垂死病人之余,再去想办法打听三个徒弟的情况,只好先顾着一边。 ICU门口就像旧时的春运火车站,躺满了打地铺的人,角落里一条小被铺就的地方是钱老太的,那条小被子红粉相间,是她结婚那年自己做的被面。 几个病人家属在一边轻声说话,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费用的事,说到一半有点气急败坏,被路过的护士提醒了,于是各自散开生闷气,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拨,跑到外面去抽烟。 还有人在打电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说话都用气声,听着也像个垂危病患。 更多打算在这过夜的人们都已经躺下了——单是躺,除了流浪汉,没几个人能在这种地方安睡,有人翻来覆去,有人面壁一动不动,有人缩在外套里一刻不停地按手机,躺累了就要起来坐一会。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也不是感激,没敢细想,于是翻了个身,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垂下眼,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我明天还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我可以给,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杨大爷被她的香水味熏了个喷嚏,肩头一耸,把她抖落下去:“你给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没个人样!” “爷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杨逸凡才不听他那套,当着老头的面叼了根烟,“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买包买表’,别人的事,让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去管,我既然纳了税,就已经尽到了我的社会义务,等于间接帮过他们了!他们还有困难,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是公共福利不够分,有比他们更需要帮助的人排在前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杨大爷:“滚滚滚……滚!屁事不管,还说风凉话,滚回去自己醒酒!” 杨逸凡笑了一声,插着兜,喷云吐雾地走了。 喻兰川——因为和老杨大爷没有那么熟,不好像人家亲孙女一样口无遮拦,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了对杨小姐的赞同,礼貌地跟老杨大爷告了别:“那我先去十楼看一眼有没有需要清的水电费,先走了。” 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管好自己的事,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准绳,相比而言,老一辈人那种“道义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观念简直就是封建余毒。 老杨扶着拐杖站在院子里,一抬头,看见将圆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这月十五是中元节,居委会提前半个月就挂出了海报,提示人们“文明祭扫,禁止焚烧纸钱”,连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将就木,意气尽了。 喻兰川把大爷爷家检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屋里落了一层浮土,他盘算着等下周末请个钟点工过来,以后每月打扫一次。心不在焉地关灯锁了门,喻兰川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房子。 经过隔壁,他脚步顿了顿,想起了那个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注视着1003的门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突然,1003的门从里面开了,喻兰川还没反应过来,甘卿就探出头来:“什么事?” 喻兰川目光闪了闪:“……路过。” 说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却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兰川心里无端一跳,扭过头去,就看见甘卿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拣拣,捋成一沓,递给他:“麻烦帮我给那几个人的师娘送过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没几块钱,就当给老太太买顿饭。” 喻兰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为了省几块钱,非得等普通公交,说不定能早点到,早五分钟,这事也不一定是这个结果。”甘卿带着坦然的穷酸气,有点过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见‘特’字头的车抬不起脚,条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兰川接过那一沓零钱:“你不是说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块了吗?” “是啊,”甘卿理直气壮地说,“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骗你了吗?” 怎么那么天真可爱的,还信? 喻兰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后,喻兰川说到做到,先是跟刘仲齐聊了聊,出了份谅解书,然后找熟人,在网上给钱老太挂了个“大病筹款”,就把这事撂下了。 有了这么个可怕的经历,麻烦精弟弟终于老实了,学校一开学,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兰川加完班,他还没写完作业,总算是没时间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悬而未决的几个事都有了眉目,压力源短暂地减少了一些,让他松了口气,周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门的人宣布“周末没事不用来公司”的时候,办公室喜庆得跟过年一样。 而钱老太的筹款项目,也意料之中的,没什么人关注。 大款孙女就知道“买包买表”,一毛不拔,老杨大爷只好找了他的几个老伙伴,大家数着退休金,凑了十几万。让人比较意外的是,刘仲齐居然从他的零用钱、以及红包机哥哥的日常打赏里攒了两千多块,想要捐给钱老太。喻兰川的季度奖刚下来,有钱买眼镜了,于是给他弟添了点钱,凑了个一万的整数送过去,算是那么个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给了一沓毛票,还有喻兰川部门的几个下属,看见他朋友圈里转发的链接,点进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马屁专项用款。 然后再无人问津了。 这点钱听着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车薪,不要说治疗费和手术费,都赶不上ICU烧的住院费。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经仁至义尽了。 周末,喻兰川约了个钟点工,去大爷爷家打扫卫生,钟点工干着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吹过堂风,浏览一堆投资项目的资料,效率不高,目光总是往隔壁飘。隔壁的门一响,喻兰川就下意识地坐直了,板起高贵冷艳的脸,头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电脑屏幕。 隔壁说:“哟,稀客,小川来了啊?” 喻兰川:“……张奶奶早。” 浪费感情。 就在他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时,电梯间“叮”一声轻响,有人上来了。 来人是个壮年汉子,一身风尘仆仆,背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狭长的楼道,看见喻兰川,就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问:“我打听一下,喻盟主是住这一层吗?” 喻兰川站起来:“我祖父已经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还给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爷吧?我就找你!”大汉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把大蛇皮袋从肩上抡下来,往喻兰川手里一怼,那玩意足有好几百斤,喻兰川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手腕猛地一沉,连忙提了口气才拎住,差点砸了脚。 大汉一抹汗:“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唉,跑一趟真远!” 喻兰川这才反应过来,1004是个“办事处”:“哦,您请进来坐……” “不坐不坐,”大汉一摆手,“我还得坐下午的车回去,一天就这一趟火车。小喻爷,燕宁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后人,东西交给你了,我放心!” 喻兰川:“什……” 大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往后退了半步,“噗通”一声跪了,冲他磕了俩头,砸得地板“咣咣”作响。 喻兰川:“……” 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大汉说:“三十多年前,我妈怀着我,坐火车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开了窗户,碰上了扒窗的,从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妈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会点把式,不愿意舍财,动手跟他们抢,逼着扒窗的贼动了凶器,要不是钱大爷他们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没我妈,也没有我了!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钱大爷已经没了,钱老夫人过成这样,我们对不起恩人,没脸见她,磕俩头,劳驾小喻爷带到。” 喻兰川服了:“不是,我怎么带?等等,别跑!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大汉不答话,一跃而起,冲他一抱拳,然后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从楼梯跑了。 结实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负,“嘶拉”一下裂了个口,东西掉了一地。 里面有干货山珍、土特产、被褥、手工点心,还有满地滚的二十多个大苹果和一缸自制泡菜! 喻兰川:“……” 而在这一堆匪夷所思的鸡零狗碎下,是几摞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用小纸条捆着,纸条上写着:“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近四十年,当年无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17.第十六章 甘卿这个时间本来应该在星之梦,但今天正好是进货的日子,张美珍女士对小饰品很感兴趣,要求她先拿回家给自己挑。所以她刚拎着好几斤小饰品上楼,就被一排远道而来的苹果拦住了去路。 她顺着苹果往前一看,只见喻先生穿着熨烫平整的法式衬衫,订了珠贝母袖扣,新眼镜的镜片泛着蓝绿色的光,活像是准备出席博鳌论坛的派头……然后他左手拎着一只塑封的熏鸡,右手捧着一袋快要碎成渣的点心,脚下一条小花被,裹着个密封良好的泡菜缸。 “……”甘卿被这种超级混搭冲击了一下,“日子不过了?” 喻兰川不知道假装自己正在帮张奶奶捡东西还来不来得及。 张奶奶显然不愿意背这口土锅,两个小青年撅着屁股满楼道捡苹果的时候,她老人家就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搭鞋子、抹口红:“早听说那天有个单身老女人来找杨清,原来是她呀。” “杨清”就是老杨大爷的名字,喻兰川在他送给大爷爷的挽联上看见过。 喻兰川敏锐地从“单身老女人”几个字里听出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甘卿背过身,伸手往楼下一指,又斜眼示意妖娆的张美珍女士,做了个口型——“备胎”。 喻兰川刚想拿着苹果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又跪回去。 甘卿回头问:“美珍姐,她是谁啊?” 喻兰川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现在的人为了巴结房东,都能这么不要脸吗? 张美珍美滋滋地往头发上打弹力素,挺有耐心地说:“她叫钱小莹,年轻时候脾气又烈又暴,有人叫她‘飞腿小辣椒’,后来长大嫁人了嘛,‘小辣椒’听着不太尊重,大家伙就给改成了‘满山红’,也是个美人,当年有几个无聊的闲汉排过美人榜,我记得她排第五还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说:“哦。” 张美珍奇怪地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甘卿找来一根很粗的针,上了五股棉线,利索地把撕开的蛇皮袋缝上了,来回走了两趟针,她头也不抬地说:“榜首是您的那个榜呗。” 喻兰川:“……” 廉耻何在? 张美珍一愣,然后笑得花枝烂颤,也没否认,探头问喻兰川:“她怎么了?” 喻兰川三言两语把事说了。 “啧,好惨。”张美珍退后两步,打量着自己的全身造型,一点也不走心地说,“那她不是要变成孤寡老人了?” 喻兰川不愿意在背后拿别人的难事消遣八卦,于是没接茬。 “这也没什么呀,”张美珍轻飘飘地呵出一口脂粉气,“谁还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一愣,张美珍已经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钟点工收拾完,喻兰川就雇了几个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钱老太他们的临时租屋里,然后把钱单独拿出来,亲自护送到了医院,并且仔细看了看,没能从那张脸上找到昔日“满山红”的蛛丝马迹。 喻兰川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放下东西就走,他留下的纸包太大,钱老太一开始还以为是包吃的,撕开密封口一看就疯了,撒腿追出去,喻兰川的车已经没影了。 当代机动车,毕竟是比几十年前在山里拉煤的破火车先进多了,飞腿小辣椒也赶不上了。 钱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发现纸袋封口处有一行字。 写着:二十万整,“磕俩头”兄送,喻兰川转交。 送完钱回去,喻兰川整理完周一例会的资料,没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般这种休息日,他都会约几个圈里朋友去打高尔夫,像在游戏里刷关卡一样,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兰川突然提不起兴致了,回想起来,他本来就对任何球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比赛都懒得看,下场纯粹是陪着别人玩,而和那些朋友们聊的所谓“政策趋势与时代脉络”,乍一听挺高级,其实跟中学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捕风捉影地瞎扯淡。至于靠打球和饭局发展的“人脉”,别说真有用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就连在朋友圈里转个大病筹款,都没有人点进去看一眼,随便给个咖啡钱,可见也是虚无缥缈。 喻兰川漫无目的地上了一会网,两只手突然自作主张,去搜索了“扒火车党”,没搜出什么结果,他就按着杨大爷给他介绍的“二钱”事迹,翻查当地旧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保存下来,然后在当地的论坛和贴吧里发帖。 一开始没人理他,喻兰川也就把这事放一边了,过了几天,他无意中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其中一个帖子被置顶了。有个人写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长篇大论,讲自己老列车员外公的见闻。 接着,类似的留言多了起来,有些是真的,有些大概是凑热闹自己从传说里杜撰的。 “他们几个人分别坐在不同的车厢里,快到地方了,就站起来在车里溜达,互相使眼色,满山红故意自己坐在角落里,戴个头巾,在小桌上放个小布包,窗户打开一点。那些贼眼睛都很尖,看她孤零零的一个女人,也不知道防备,立刻盯上她,车速一降下来,他们就扑上来扒车窗,钻进来抢她的东西。满山红可不手软,一看有贼上钩,一把攥住贼伸进来的手腕,把窗户往下一压,贼一看上当,狗急跳墙,从怀里摸出匕首捅她,她一脚扫出去,匕首就飞了,车上埋伏的几个兄弟们跳车抓贼的同党。” 钓鱼执法,居然跟她后来碰瓷的套路差不多。 “我外公说,满山红把拖上车的贼抓住,按在地上,膝盖顶住了贼的后背,就朝赶来的乘警笑,她头巾掉下来,露出一把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唇红齿白的……” “她坐几站以后,看见车里平安无事了,就下车,她丈夫保准已经在站台等她了。据说钱老先生总是让别的兄弟押送扒窗贼,自己穿山里的近路,用两条腿能赶在火车之前到站接她。不知道传说是不是真的……” 喻兰川想了想,联系了公司的暑期项目实习生,实习生已经回学校上课了,是他大学师弟。喻兰川托师弟在大学找了几个写校刊的学生,把这些都市传说似的留言收集起来发过去,让他们有偿写一篇满山红的传记。 然后他拿着这篇传记,联系了他们以前投过的几个文化传媒公司和自媒体小团队,包装了一下,又在当年闹过扒车党的地方论坛里定点投放。 据说后来“买包买表”的杨总看见,也在里面搀和了一脚,买了一拨营销。 这是喻兰川听人说的,并没有得到杨总本人的承认。 终于,在“磕俩头”兄的二十万也已经耗得差不多时,“满山红”的故事,从一众筹钱求医的乏味新闻里脱颖而出了,虽然阅读量到底没有突破“十万加”,但只要让记得她的人知道,就已经够了。 秋意开始浓重肃杀起来,三兄弟里的刀疤脸,因为从头到尾没有参与绑架,还一直试图阻止师兄弟,查明后被放出来了。“满山红”的故事虽然被一个又一个的社会热点覆盖,但钱老太儿子的治疗费也筹措得差不多了。 然而…… 生老病死毕竟是天命,人,力所不及。 钱刚刚到账,还没等交给医院,钱老太的儿子就突然恶化,她签了不知道第几次病危通知单,习惯性地坐在急救室外等。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楼道里紧闭的窗户被悍风狠狠地摇动了几下,院里的大梧桐“哗”地响了一声,钱老太心没有章法地乱跳起来,急救室的灯灭了。 苟延残喘地挣扎了几个月,钱老太成了孤寡老人。 喻兰川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赶上一场暴雨,全城大堵车,雨刷赶不上擦,前面的车流一动不动,隔壁车主也不怕淋湿,拉下车窗,卷着袖子往外弹烟灰。 钱老太就在一百一十号院等他等到深夜,雨停了,喻兰川才赶到,钱老太让刀疤脸磕头,被怕了他们这套的喻兰川制止后,就扶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给他鞠了一躬。 因为天气不好没法出门鬼混的张美珍女士,倚在自家门框上,忽然出声:“小辣椒。” 转身要走的钱老太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张美珍。 张美珍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笑了:“没事了,其实我刚才想跟你说‘都会好的’,想了想还是不说了吧,反正也不是真话。天不好,慢走。” 一切都会变好吗? 不会的,变好还是变坏,都得听天由命。 可不管什么样,不还是得活着么? 钱老太带着刀疤脸下楼,消失在了东小院的树荫下。 张美珍转过头来,叫住喻兰川:“小喻爷,我们几个老东西都想让你搬过来住,你杨大爷托我问你一声,你方便吗?” 18.第十七章 “你不是嫌弃那边是‘老破小’,连个停车位都没有吗?”于严低头用筷子戳着一块“糖醋小排”,试着咬了一口,骨头是藕做的,肉是豆制品,浸了话梅汁,口感也算是劲道脆爽,酸甜适度……可仔细品味,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刘仲齐同学开学第一次月考进了年级前五,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由于有了前车之鉴,喻兰川这回没敢拿红包打发熊孩子,所以抽了个周末,带他出来庆祝——虽然喻兰川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庆祝的,他自己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掉到过第二名。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没什么话好说,不想尬聊,于是把于严请来作陪,让人民警察给小崽子加强一下安全教育。 餐厅是喻兰川让助理帮他挑选订位的,他自己也没来过,进来一看,这架餐厅的装潢的格调非常高,小桌旁边环绕着水系,水下藏着干冰,水不停地循环,白雾就从四面八方往上浮,人坐在里面,感觉自己像是来开蟠桃会的神仙。 一打开菜单才发现,这是一家纯素食餐厅。 于严想不出喻总平时在同事面前是怎么端架子的,助理可能认为他靠吃花饮露活着,拉屎都是大吉岭红茶味的。只有这种仙气飘渺的餐厅,才配得上仙气飘渺的喻总。 “那倒没关系,”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那边近,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先剩你一大笔房租,一个月七千多,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孟天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呢,总这么混哪行啊,得为将来想想吧?人还是得融入社会,得过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声:“正想着呢。” “你想什么想!要么你去学点什么,我听说有那个什么……是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你去报一个,好歹是个学历,不愿意念书,就跟你孟叔一样,学一门手艺也能糊口,学费我给你垫,将来慢慢还。” 甘卿:“我手艺还行啊,会做饭,能帮厨。” 孟天意:“你行个屁!你会吃!” 甘卿听完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喝了口冰镇汽水,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注) 她眼窝略深,稍有些“眉压眼”,但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弯成月牙,有种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唔,这个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长成我这德行的,想傍个大款有戏吗?以后天天在家躺着,汽水一次点两瓶,掺着喝。” 孟天意有点气急败坏:“你师父要是活着……” “孟叔,”甘卿脸上惫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师父?” 她说完,把空瓶往身后一抛,那玻璃瓶极准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里,正好卡进了一个空位,堪比杂技。扔完,她转身就走。 “杆儿,你师父闭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后说,“怕你这脾气!怕他没了,以后没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没人给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着兜,回头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灯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冲孟天意摆摆手,“早就惹不动了。” 有了孟老板借给她的五十块钱,早饭又能买得起煎饼了,连啃了三天馒头咸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后巷,心里这么盘算着,刚吃饱又馋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几下,甘卿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女声:“喂……是、是我。” 跟谁都笑眯眯的甘卿脸色突然冷淡下来,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 “我上次治阑尾炎的那个钱,报销下来了,我……我是上银行给你打过去,还是……” “不用,”甘卿说,“自己留着交暖气费吧。” “哦,那……” 甘卿打断她:“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这个……” “那就这样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说完,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担心对方脸面挂不住……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脸面。 她今天在店里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连着两个人让她不痛快。进了十月,燕宁的夜风再也不惬意了,开始露出了一点凛冽的前兆,甘卿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外套,尽可能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煎饼上,这样,她就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抱着“煎饼”这根精神支柱,甘卿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刚一上楼,就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堵在她家门口。 甘卿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是思念煎饼思念出了幻觉——那几个人泾渭分明地站成两伙,一伙是路北边摊“山东煎饼”的,一伙是路南边摊“煎饼果子”的,两伙人吵吵闹闹地把刚下班的盟主堵在了家门口。 “小喻爷你评评理,他们山东帮的先动手打了我们的人!” “谁先挑衅的?” “谁先越界的?” “越你妈X的界,老子一摊一个月纯利过万,用得着跟你们这帮穷皮抢地盘?你们那破煎饼,能摊就摊,不能摊滚蛋!” 喻兰川夹着笔记本电脑,木着脸看着月入过万的两大帮派撕扯。 “到这了还敢动手是吧?好,奉陪!” “明天谁也甭做生意了,什么时候比划出个黑白再说!” “怕你?” “怕你!” 甘卿:“……” 不、不要啊! 19.第十八章 为了自己的精神支柱,一向不出头的甘卿忍不住插了句嘴:“别,生意还是要做的啊。” 她经常去买煎饼,山东煎饼帮的老大一回头就认出了老主顾,立刻来了底气,声音洪亮地说:“那也得卖的东西好,才有脸开张,姑娘,你说是不是?我做的是饭,他做的是屎,你们吃早点的当然知道上谁家去。”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也认出了甘卿,冷笑一声:“谁是屎谁心里清楚,顾客心里也清楚。” “呃……”甘卿十分尴尬,她其实是一三五去路北,二四六去路南,周日偶尔换口味吃包子,脆的软的来者不拒,实在不知道该站哪边,只好干巴巴地和稀泥,“都挺好的,两种口味嘛。” “谁跟他们两种口味?!” “他们压根不是煎饼!”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表示他俩要决斗,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连吵再掐,可能是来得急,都没摘套袖,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跟笔记本电脑一起,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山东煎饼兄横肘撞人,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一抬手点了山东煎饼的麻筋,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这才后退半步,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冷笑一声:“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20.第十九章 喻兰川下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了甘卿。甘卿裹着一件可能已经和共和国同龄的大连帽棉袄,从头裹到小腿,帽子扣在头上,几绺掉出来的头发湿淋淋的,脚下露出睡裤的边,应该是已经准备睡下了。 喻兰川觉得有点奇怪——她不像是那种听说邻居家闹贼,就得爬起来去凑热闹的人。 整栋楼只有一部电梯,大家都要用,就会很慢,所以他俩是从楼梯间走下来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声说:“敲你窗户的人,后来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兰川一愣,随后他不知怎么想的,又脱口问,“你听说过‘堂前燕’吗?”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说来奇怪,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我想啊,那贼盯上的没准是803,”有个邻居有理有据地发表看法,“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睡得早,耳又背,他胆就大了!没想到摸错阳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来围观,正好听见这一句,吓得脸都绿了。 “别瞎猜,别吓着老人家。”804门口的男人摆摆手,“是我们家今天屋里灯泡坏了,一直黑着,可能是那贼以为家里没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高个子,长得挺端正,说话慢声细语的,喻兰川看他有点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见过的时候,男人无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总?” 喻兰川反射性地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们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过会展中心的项目!还记得我吗?” 喻兰川被紧急会议和武林大会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蹦进了一串字母,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人是谁——毕竟,他们“白骨精”圈里好几年前就不流行这种“语言混搭风”了,偶尔遇见一位“画风古朴”的,印象还挺深。 喻兰川矜持地一点头:“聂总好。” 这男人叫聂恪,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以前投一个项目的时候想拉喻兰川他们入伙,两家公司因此接触过。喻兰川没记住聂恪的职位,反正出来混的,称呼“某总”肯定出不了错。 “我们家在郊区,太远,赶上早高峰,上班得两个多小时,嗨,买不起市区的房,今年也是为了孩子上这边的幼儿园,才一狠心到这来租房住。幸亏今天幼儿园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聂恪客客气气地请邻居们进屋,他家客厅的灯果然是坏了,家里黑漆漆的,他把声音放轻了八度,“小满,你要不要紧啊?” 众人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女人,整个人几乎化进了黑暗里。 尽管聂恪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却好像还是吓着她了,女人僵硬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个脱了水的僵尸。 “这是我太太,”聂恪叹了口气,“当时我在厨房烧水,她自己在屋里,正好撞上那个贼,她也是,不赶紧跑,还要去抓人家——你说说你,就你这样的,能抓住谁啊?万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没看见,你就能出事,可怎么好,唉——幸亏那贼也没想到有人,吓了一跳,就推搡了几下,赶紧跑了,还撞碎了我们家一扇窗户。” 甘卿打开了楼道和门厅的灯,借着光,众人看见聂太太手里拿着块纱布,正按着自己的额头,她额角和眼角都有没擦干净的血痕,颧骨上一块很深的淤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举着手很累,她拿着纱布的手不停地发抖。 “这是撞的。”聂恪揽住她的肩膀,对邻居们说,“头撞桌角上了,我说带她去医院,她还不肯。” 聂太太不吭声,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邻居们也没在意,不管是谁,好好地在家里坐着,突然有贼闯进来,也得给吓一跳,过后好几天都得睡不好觉,于是纷纷催着聂恪报警。 甘卿在门口没进屋,越过人群,往阳台看去,阳台一扇打开的窗户碎了,有风从那漏进来,窗台上掉了几个零星的玻璃片——从里面往外撞的话,大部分玻璃渣应该是掉下去了。 这会已经基本不堵车了,警方很快赶到,热心邻居们把警察包围了,不等别人询问,就七嘴八舌地往人耳朵里灌自己的看法。 淹没在群众大海中的民警奋力地往外游:“让一让,劳驾都让一让,我们要找被盗的受害人问话!” 聂恪摸了摸聂太太的头发:“我太太是家庭妇女,不太会说话,今天受伤吓坏了,让她先去休息吧,我来跟您说。” 警察问了女人几句话,她都只会点头摇头,都是男人在旁边替她补充,果然一副常年居家、不见外人的样子,于是再三确认她不需要救护车后,也就不问她了。 聂太太就绕开人群,低着头,打算进里屋。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聂太太一激灵,惊惧地回过头,发现拉住她的是个很清瘦的年轻女人。 甘卿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别过她的脸:“头是在桌角上撞的,脸又是在哪蹭的?” 她很少完全睁开的眼睛里映着门厅的灯光,随着眼珠轻轻转动,那光略有些闪烁,像冰冷的燧石上跳动的火花。 女人僵硬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甘卿不在意地把手缩回棉衣袖子里,眼皮垂下来,遮住了眼珠里的光:“是不是你抓住他的时候,被他用力按在墙上撞,然后才没站稳摔下去,撞上桌角的?” 女人胡乱一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下次遇到这种事,要及时喊人啊。”甘卿说,“我就住楼上,1003,平时也很闲,有空去找我玩。” 女人木着脸没应声,飞快地钻进了卧室。 甘卿的目光在聂家大开的阳台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正被警察问话的聂恪,悄无声息地避开人群,离开了聂家。 喻兰川看着帽子被挤歪的于严:“怎么又是你?” “我他妈哪知道?别人值班就平安夜,我一值班就得出警,你说离奇不离奇?”于严愁眉苦脸地说,“兰爷,你还有没有养生的组合拳了,教我两套呗,我觉得我离猝死也不远了。” 甘卿正好经过,听这话,她把兜帽往上一推:“水逆,警官,我有护身符,要吗?给你算内部价,只要五十二块,有需要随时来泥塘后巷找我。” 成本价两块,赚五十,她就可以还孟老板钱了。 于严震惊地说:“你们搞封建迷信的,都搞到人民警察头上了?” 甘卿神神叨叨地一笑,转身就走:“总比在微博上转锦鲤有用,不信算了。” 刚用小号转过锦鲤的于警官膝盖一痛,决定等下班,脱了制服偷偷去。 “刚才有人说看见那个入室飞贼了,”于严正色下来,问喻兰川,“还有人说那贼穿得跟蜘蛛侠似的,手里还拿着个大铁钩?你看见了吗?唉,不瞒你说,最近我们接到好几起高楼失窃案了。” 喻兰川问:“金额大吗?” “要不说奇怪呢,几起高楼失窃,基本都是未遂——就有一家报案的说是丢了个卡包,你说这小偷,偷卡有什么用?到现在为止,今天这起是最严重的,伤人了。”于严说,“失窃的人家都在六层以上,还都是从窗户进去的,世界上有这样的轻功吗?不会真是蜘蛛侠吧?” 喻兰川想了想:“你跟我来。” 他带着于严从人群里挤出来,下到六楼。老杨大爷就住608,他孙女杨逸凡是奉父母的指示来照顾爷爷的,嫌老头狐朋狗友太多,不肯跟他住一起,于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就这样,爷孙俩还是天天吵架。 老杨大爷好像早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地准备好了茶水等着。 喻兰川把那张纸条展平:“他们说的那个‘蜘蛛侠’爬到我阳台窗外,贴了这张纸,杨爷爷,这个‘堂前燕’传人是谁,您知道吗?” 于严大呼小叫地跳起来:“这是证物啊!你怎么乱碰!” “我哪知道这是证物,我撕下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有高楼失窃案。”喻兰川顿了顿,“不过他是在我那贴完纸条,八楼窗户才碎的,而且是从里面往外逃的时候撞碎的,伤人逃逸的那个应该不是贴纸条的人。” “那也不能说明之前的失窃案跟他没关系,”于严说,“你们这楼,阳台那一面很平整,他当时扒在十楼窗户外面,如果有人从八楼进去,他不可能看不见,所以很可能是一伙的。入户盗窃的本来就是团伙居多。” “入室盗窃就算了……还团伙。”这时,老杨大爷拿起那张纸条,好一会,他长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这简直、简直……唉!” “当年江湖朋友们奉承,冠了‘五绝’的名号,给我们几个老东西,”老杨大爷慢吞吞地说,“小川,你大爷爷这么多年,为人处世无可指摘,有寒江七诀,剑光如雪,所以人称‘寒江雪’。‘浮梁月’说的是当年一位老兄长,姓韩,练的是道家一派的功夫,祖上在武当山拜过师,后世又融合了齐门、八卦的绝学,仗义得很,抗日战争时期救过你大爷爷的命——不过老兄长比我们大不少,二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家里有个孙子辈的,也住这,当公务员,我看那体型都快‘三高’了,祖上的功夫肯定是早撂下了。 “‘穿林风’是我这一支,我啊,没什么本事,本来也不配跟其他几位相提并论,因为解放前在丐帮管过几年事,所以大家伙给我面子。至于‘堂前燕’……我记得他姓闫,大名叫‘闫若飞’,本来是南方人,避世很久了,战乱年月被人请出山,我见过他几次,为人很腼腆,一笑就脸红,像个书生。可真是千里无踪的好功夫。他一个人,从好几层带着枪的卫兵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去,手刃了三个大汉奸,通缉令挂得大街小巷都是,多少穷凶极恶的人因为他睡不着觉。” 喻兰川问:“后来呢?” “后来啊,牺牲了。”老杨大爷说,“日本人和汉奸到处抓他,有人出卖了他跟几个朋友落脚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有轻功,能跑得了,就给其他人打掩护,让别人先跑……可是堂前燕子,快得过无影的清风,没快过枪子啊。” 21.第二十章 “爷爷老了,有些事看法可能不太对,”老杨大爷很诚恳地对于严说,“若飞兄当年是孤身一人来的燕宁,家人我们都没见过,但我想,他那样的一个人,后辈儿孙再不肖,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啊。” “唔,”听着像个烈士后代,没根据的罪名,于严也就不好挂在嘴上瞎猜,就问,“那您看,这个自称‘堂前燕传人’的,有没有可能是冒充的呢?” 老杨大爷:“这……” 喻兰川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于严一下:“高楼失窃案什么时候发生的?” 于严翻出手机,查了一下工作日志:“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喻兰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盘,“案发时大概十点,这楼上有一百多个住户,所有人家的阳台都朝一个方向,十点钟的时候,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熄灯睡觉,如果是一个盗窃团伙,你不觉得他们太显眼了吗?” 于严皱了皱眉,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一个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问问目击者,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等着看这个给喻兰川下战书的“蜘蛛侠”还会不会出现。 一百一十号院的居民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好几天,除了楼下宣传栏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没有别的水花了。 “聂太太,早啊。” “小向,出门呀?” “天气这么好,是该出来转转,别老在家里闷着。” 向小满低着头,步履匆忙地穿过东小院,别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是敷衍又仓促地笑一下。 小风把东小院里三姑六婆的声音吹过来,细细地灌进她耳朵。 “……命好呗,家里有房有车,老公能挣钱,天天在家躺着,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妇女’,叫阔太太,家庭妇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们家孩子在门口上幼儿园,没见她接送过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饭都是在外面买,一礼拜请一次小时工……这不是,去门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哟,花钱洗衣服,啧!”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给你当后妈好不好……” 说笑声刮过向小满的脸,像个大耳刮子,然而她仿佛已经是挨惯了的,并不在意,木着脸来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洗衣店是个老头开的,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打杂,这个时间,老头去吃午饭了,一般都是小店员接待她。 说起这个店员,大家怀疑他不是哑巴就是结巴,有人问话就会点头摇头,逼急了“嗯”一声,一年四季戴口罩、插耳机,好像不遮着脸,他就没有安全感似的,穿一件画着卡通小人的旧T恤,从不跟人对视。 向小满掏出收据条,放在柜台上,洗衣店员就拿起来找她送洗的衣服,俩人谁也不出声,谁也不看谁,跟演默剧似的,店里只能听见烘干机转动的声音。 向小满清点了衣服,头也不抬地略微一颔首,转身要走。 这时,店员居然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他有一米八,是个高大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声音却又虚又弱,像猫叫,“你……您等一下。” 向小满回过头去,看见店员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把小刀片。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声音也哆哆嗦嗦的:“这……从您兜里捡的,是您的吗?” 22.第二十一章 向小满一回头, 店员的上半身就下意识地往后仰, 好像她的目光是飞溅的热油, 得拿个锅盖挡住脸才安全。 接着, 他又似乎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磕磕巴巴地“喵”道:“您……您要冷静, 还有小朋友呢。有什么事情……有过不去的事情, 可以找别人帮忙的呀……我……” 他的声音低而迟缓,还有些口齿不清,像个智障。 向小满不等他说完, 就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连着纸包, 抢了刀片就走。 店员闭了嘴, 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背影, 主动和陌生女人说两句话,好像已经透支了他所有的体力, 直到她走出洗衣店, 他狂飙的心跳也没有要降下来的意思, 连腿也跟着一起发抖了。 好一会,他才从门口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形象——他五官端正、身材高大, 但“端正”得并不美观, 没什么特点,过目即忘。“高大”也不是“器宇轩昂”和“孔武有力”, 不知道为什么, 他明明不是个胖子, 就是看着有点蠢笨。头帘遮住了眼睛,明明早晨刚洗过,这会又已经油得打绺了,整个人的气质紧绷而畏缩,好像时刻预备着给谁鞠躬。 “丑男。”他想。 看不下去自己的形象似的,他移开了目光。 洗衣店门口人来人往,他每天看见别人谈笑风生,都觉得纳闷,怀疑这些人私下里都有台本,说的话都是事先写好背下来的,否则怎么可能那么轻松,一点磕绊也不打呢? 每一次被迫和别人说话,他都得像把脑袋别在腰带上一样“豁出去”。 语气、语调、手放哪、眼睛看哪、说什么,这些他都得在心里彩排好几遍,可是彩排也不管用,一旦开了口,一心八用,他还是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越说不好,他越慌,越慌越说不好,而人们也往往没有耐心听完他“吭吭哧哧”的表述,他们会打断他、忽略他、敷衍他……或者干脆转身走开。 他就像个格格不入的怪物,每次试图伸出触角碰周围的世界,都会遭到一场电击,久而久之,“伸出触角”就仿佛有了生命危险。 洗衣店的外间有个接待柜台,柜台后面是洗衣间,旁边还有个很小的杂物间,清洁工具、店里用的衣架和塑料袋之类的东西都堆在那,而这些杂物空隙里,还塞了一张窄小的行军床,那就是他的窝了。 窝里有一台型号很旧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绫波丽”的手办——就一个,也不是什么限定版,网上那些大神们动辄一个展示柜的收藏太奢侈了。手办奢侈、柜子奢侈、放柜子的空间更奢侈。 她虽然不怎么贵重,却一直陪着他,她就像一个熟识亲近的朋友,他通过动漫了解她的故事,而她也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明白他在想什么,无须赘述。 “闫皓!闫皓!”洗衣店老板回来了,大着嗓门叫他,“又跑哪去了?” 店员一哆嗦,小心地把绫波丽放好,转身走了出去。 “哎,吓死我了,你这小子,走路不出一声呢?”洗衣店老板拍了拍胸口,扔给他一个小本,“115号到121号的衣服好了,打电话催他们来取。” 闫皓听见“打电话”仨字就头皮发麻,比起打电话,他宁可徒手火中取栗。于是低头接过小本,他阳奉阴违地作个弊——把通知编成了短信,照着电话号码本群发。 老板看见,就唉声叹气地说:“哎哟,让你打个电话怎么了?两句话的事,现在广告那么多,好多人根本不看短信的。小闫啊,你这么内向可不行啊,你看你,没事就在屋里玩电脑、摆弄塑料小人,多大人了还看动画片!时间长了,心理都不正常了!人得跟别人交流,得出去交朋友。天天屋里闷着,你连对象都找不着,会被社会抛弃的!” 闫皓默默地在旁边听,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样子,老板一看他这幅德行,头发都愁掉了一把。 “这回再开武林大会,你可不能在后面缩着了,去的年轻人也不少呢,多认识几个没坏处,听见没有?你家人把你交给我,我就得负责任。”老板一边数落,一边看闫皓缩头缩脑的样子生气,于是气沉丹田,爆喝一声,“腰杆挺起来!你家祖上是英雄,不是打洞的地鼠,给谁作揖呢!” 闫皓吓得一激灵,后腰倏地一下挺直了,站成了一张棺材板,然后贴着墙,姿势很晦气地溜了。 向小满离开了闫皓的洗衣店,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她拎着装满了衣服的大塑料袋,沿着满地黄叶的林荫路走了一段,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胡同口有一家网红甜品店,常年排队,向小满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走过去站在了队尾,目光却很不安地四处打量,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向她走过来,排在向小满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肘,问:“这家卖的东西有点贵啊,好吃吗?” 向小满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是并没有躲开。 中年女人很慈祥地朝她笑:“不过真正的好东西,贵也值得,对吧?” 她说着,若有意、若无意地摆动了一下手背,不动声色地把一个纸包塞进了向小满手里。 向小满好像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上稀有的血色一下褪净了。 “11月11号。”中年女人收了笑容,音量低得近乎耳语,她狠狠地握了一下向小满的手,然后转身走了。 向小满怕别人听见,慌里慌张地往周围看,排在她前面的,是几个不知道什么原因提前放学的中学生,统一地插着耳机,都全神贯注地低头玩手机,没人注意她。她这才松了口气——也是,谁会把稀缺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呢? 没有的,三十多年来,从来没有过。 向小满匆匆看了一眼女人塞给她的东西,那是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个纸包,装着一些药粉,信封上印着行宋体字:“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 她看见那行字,抿了抿发白的嘴唇,从队伍里走了出去,把信封塞进外衣兜里,这时,她在兜里摸到了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张字条。 字条上清秀而有些稚气的字体写着一个私人电话号码…… 以及一句话“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我随叫随到”。 这是那天来她家的女警临走时悄悄塞给她的,向小满脚步微顿,脸上一瞬间闪过动容神色,然而那一点犹豫稍纵即逝,她的眼神很快麻木坚定下来,她把那张字条团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纸团没扔准,砸到垃圾桶边缘又弹了出来,滚到了小路中间,向小满没有回头看。 她刚一走,甘卿就靠着墙,从一条小岔路的土墙后面转了出来,眯着眼目送了向小满片刻,她走过去捡起了那张字条,脸上和煦愉快的笑容消失了,若有所思的眼神有些阴郁。一个刚买完东西的男孩闷头往前走,不小心撞了她,刚想道歉,一偏头正好撞见她的眼神,莫名一哆嗦,匆匆走开了。 不过人走了,那男孩手里的肉松蛋糕味却留下了,甘卿回过神来,皱了皱鼻子,阴郁的眼神馋没了。 她随手把那张字条揣进兜里,转到小店窗口前看产品价目表,浓郁的奶油香味从窗口源源不断地钻出来,勾勾搭搭地不让她走。甘卿一边看,一边捏了捏兜里的零钱,感觉单薄憔悴的人民币正含泪控诉主人不珍惜自己,良心上也有点过不去,于是她脚朝前、头往后,一步一挪地准备往回走,盘算着下个月多坑几个冤大头,拿了提成,一定要过来吃一顿。 正这时,迎面过来几个中学生,甘卿眼睛忽然一亮:“小齐齐!” 冤大头来了! 刘仲齐他们学校开秋季运动会,所以才提前放学,他刚代表班级跑完三千米,不知是累着了还是怎样,反正眼皮一直在跳,被甘卿一嗓子吓了一跳。 “过来过来。”甘卿笑得高深莫测,冲他勾了勾手指,“少年,请我吃下午茶,我教你一招万能防身术。” 刘仲齐一听,屁颠屁颠地就跑过去了。 十五分钟以后,阳光明媚的甜品店里,再一次上当受骗的少年出离愤怒了:“这就是你说的万能防身术?!” “这就是世界上最有效的防身术。”甘卿咬了一口皮薄馅大的雪媚娘,软绵绵的奶油馅裹着巧克力豆,口感层次分明,巧克力豆有些融化了,丝绸似的,一抿就化,而最里面的奶油却还带着细小的冰碴,刚好解了这一口甜食的腻,回味悠长,甘卿觉得吃完这一口,天塌下来都不算事了,于是很有耐心地跟刘仲齐解释,“逃跑的学问可大了,你不单得能跑、跑得快,还得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你要利用地形甩开对方,绝不能让别人有机会绕路堵你,不能完全跑直线,否则他们一扔东西就很容易砸着你……” 刘仲齐愤怒地打断她:“你这个骗子!” 上次,她用报警器骗他请了一顿麦当劳,上上次,她用卑鄙下流的撩阴脚骗他买了一根二百五十块的转运手链。 他居然不长记性,又上了第三次当! 没脸啊! “我真没骗你,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厉害的高手也总有失手的一天,没有什么功夫是‘万能’的,”甘卿喝了一口清咖啡,漱干净巧克力雪媚娘的遗味,又把小叉子伸向一块芒果慕斯,“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只有不动手——你见过你哥跟人动手吗?没有吧!他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投诉电话,能逼逼绝不动手,这才是真正的高手风范。” 刘仲齐:“我呸!” 甘卿一点也不觉得跟小孩骗吃骗喝有什么不对:“反正你也没有女朋友,攥着零花钱没地方花,万一再钱多烧得,跑到泥塘后巷去被人绑架怎么办?我帮你降低一点风险,不用谢,应该的。” 刘仲齐咬牙切齿地说:“我女朋友没了,到底是因为谁?” 甘卿冲他一竖拇指:“完全是靠你自己啊!” 刘仲齐气得站起来就走,连书包也忘了拿。一口气跑出去两百多米,才感觉出肩上少了点什么,又七窍生烟地跑了回来。 他小火车似的闯进甜品店,看见角落里的甘卿斜靠在窗台上,一束窄窄的光穿过玻璃,刚好掠过她的眉目。 她低头看着什么东西,身上有种时光凝滞不动的、异样的宁静和冷漠。刘仲齐忽然想起城中村里救他的那个甘卿——无论是打她、骂她、还是伸手推她一个跟头,她都不在意,她似乎不在乎危险,也不知道疼,仔细品,有一点对万事都冷眼旁观似的倦怠。 刘仲齐愣了片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谁让你乱动我作业的!看什么看!”刚灭的火又烧起来了,刘仲齐气急败坏地扑上去,一把抢回自己刚做完一半的英语卷子,“书包还我!” “我是怕人给你拎走,好心替你看包才拿过来的,你那卷子也是自己掉出来的。”甘卿把书包扔给刘仲齐,惬意地嘬了一口奶茶,“得好好学习啊,小朋友,别一天到晚老想着飞檐走壁了,完形填空一共二十道,你一次性错了十四个,考试不及格不比被人打一顿恐怖吗?” 刘仲齐这张卷子是刚发的,要交上去给老师判的,学生手里没有答案本,他冷笑一声,抢过试卷就走,心想:“这文盲混混初中毕业了吗?装神弄鬼,就跟她看得懂一样。” 文盲混混甘卿心满意足地吃了一顿下午茶,一个蛋糕渣都没剩,然后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手机日历的“双十一”这一天上打了个标记。 11月11号……这天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 “时间是……‘双十一’?”于严一脸匪夷所思,“你确定吗?谁定的脑残日子?” “我,”喻兰川双手抱在胸前,一挑眉,“你有什么意见?” 于严说:“光棍节召开武林大会,盟主啊,你就不怕孤独一生吗?” “孤独一生怎么了?孤独一生挺好的。”喻盟主半死不活地说,“十一号那天是周日,上午我能以体检的名义空出来半天。而且这样一来,外地来的可以周六过来,周日下午各回各家,不用耽误他们上班上学……也省得来参加的都是些无业游民和退休闲散人员。” “行啦,看你那张晚/娘脸,你就当找了个一月八千的兼职,八千多的兼职可不好找。”于严劝他,“你们这大会的地点是,呃……老年活动中心?” 喻兰川一来是忙,二来是也没办过这种事,所以这一次“武林大会”,除了时间是他定的,选址、会议议程安排等等,还都是老杨大爷他们操办的,宣传海报也是“为友谊干杯”的中老年画风。 至于会议安排,一想起来,喻兰川就觉得生无可恋。 “你们动静最好别太大,兰爷,我跟你说,你们这事没有依法报备,万一太闹腾了,有人举报你们非法集会就麻烦了。”于严一边严肃地叮嘱,一边往后翻会议议程,“大会全程严禁武斗,以和平交流为最高宗旨……哦,这样就挺好……第一项,各大门派入场,盟主讲话,唔……就是互相熟悉的寒暄环节。第二项是……自由交流,为便于交流,各门派打散后分开坐,座次分为三区块,五十五岁以上及各派掌门(仅已婚掌门)进入A区,未婚人士填写信息表进入B区,其他宾客进入C区……怎么座次还分已婚未婚?” 喻兰川伸手盖住了眼睛。 于严读着读着,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自由交流环节结束后,B区小辈按座次,逐个到A区,接受长辈考校指点。第四项,才艺表演及午餐……不是,兰爷你等等!” 喻兰川伸手抢回了武林大会议程本,正色打断他:“看完了是吧,好,那我们说说这个‘堂前燕传人’的事。” “没看完,”于严说,“我分析一下你们这个会议议程……” 喻兰川:“你不用分析了!” 于严抢在和他同一时间开口:“所以你们武林大会的流程是,首先报家门,然后已婚人士闪避、未婚男女速配,再排队见家长,最后吃个饭?” 喻兰川:“……” 就他有嘴! 于严:“可以啊,盟主,人才啊!” 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说过了,不是我安排的。” 偷懒的喻盟主没有常识,竟敢放心把这种事交给老杨大爷他们,低估了我国中老年团体的毒性——他们能把一切主题的一切聚会,都变成相亲大会。” 于警官扶着办公桌笑成了狗。 喻兰川扶了扶眼镜,面无表情地说:“我问过了,不让动武这事是好多年的老规矩了,杨老他们还在,只要这个不知真假的堂前燕传人还想混下去,应该就不会在开会的时候冒头。我想他会等我落单时找我,这样,会后,我把客人都送走,会找机会独自留下来还原活动中心会场,他既然下了战书,这时候大概率会出现,到时候你们在外面等我信号,我帮你们留住他。” 于严问:“你有把握赢他吗?” 喻兰川莫名其妙地回答:“我哪知道,我又不认识这人。” 于严有点担心地问:“那万一你不是他的对手呢?” “那就认输呗,”喻兰川毫不犹豫地说,“受伤就让他赔我医药费和误工费好了。” 于严:“……” 武侠小说里,高手约战,往往都是赌命,毕生尊严与成败在此一举,根据不完全统计,在比武中战败的人,下场有自杀、发疯、自绝经脉、自废武功……最轻的症状是抛弃自己的兵器,从此名誉扫地,江湖不见。 还没打就惦记误工费的,大概古往今来独此一份了! 于警官被武林新一代盟主宽广的胸襟震撼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喻兰川:“那就这么定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兰爷,”于严死皮赖脸地拽住他,一路小跑地跟着他往外走,“不急,你还没跟我说,作为一条单身狗,即将主持新中国成立后第二十三届武林相亲大会的感想呢……” 喻兰川:“滚!” 于严:“主持人可以拿免死,不,免催婚牌吗?有好看又能打的妹子吗?圈外人——比如我,能参加吗?哎……你仗着自己腿长走得快是吧!” 喻兰川懒得跟他多说,抬手拦出租车。 “别假正经啊兰爷,”于严在他身后说,“你不会加班加弯了吧?” 喻兰川:“弯成勺也看不上你,放心。” 于严嬉皮笑脸地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可闷骚了,初中那会,隔壁班女生递情书,看都不看直接扔,一天到晚端着张‘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架子,然后回去偷偷画小女孩。” 喻兰川:“我画的是你妈。” 于严:“就知道你不承认!我有证据!同一个人,不同姿势,一个素描本画满了,足有好几百张,我拍照留念了……” 喻兰川把出租车门往他脸上一摔,留下一串尾气,没影了。 他刚到自家楼下,手机就疯狂地震动起来,于严那个贱婢发了一串照片过来,照片上还打了水印,名曰:武林盟主黑历史档案。 喻兰川刚想开骂,忽然一愣。 他确实有过这么一个素描本,但是这么多年,又是留学、又是工作,搬家成了家常便饭,小时候的东西也早就丢光了,此时,他猝不及防地看见十几年前的旧迹,模糊的记忆忽地清晰了起来。 画面像素不高,好像给那些青涩的笔触打了滤镜,有铅笔素描,也有圆珠笔和水笔勾勒过的,画上的女孩骨骼轮廓凛冽,画技不太高明,但一颦一笑异常鲜活,她透过纸面看过来,眼角弯成特殊的弧度。 喻兰川的脚步猛地顿住,一抬头,正好到了自家门口,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扭头望向隔壁,怔了半晌,忽然魔障了似的要去敲门。 这时,电梯响了一声,一股有点甜的香水尾调扫过来,来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小川,什么事啊?” 走过来的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张美珍,喻兰川这才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我……找甘卿,有点事问她。” “哦,急吗?”张美珍用指尖擦了擦有点化妆的眼角,“不急就明天再说吧,那小尼姑睡得早,早就梦里念经去了。要么我给你带句话?” 喻兰川胡乱摇摇头,默默地给老太太让路,在楼道里站了片刻,才带着心事回了家。 然而之后一连两三天,他都没见过甘卿。 每天早晨他起来的时候,甘卿已经不知道晃到哪吃早饭去了,一顿饭吃起来没完似的,老也不见回来,他得按时上班,等不了太久。晚上喻兰川下班回来,回早了她不在家,回晚了隔壁又熄灯了。 不知道是不是喻兰川的错觉,他觉得甘卿这一阵子作息格外不规律,好像一天到晚在外面,逮她一次格外不容易。 时间在他的忙碌和心神不宁里飞快掠过,11月11日转眼就到了。 这是喻怀德老人过世后,燕宁第一个相……不,武林大会。 对于一百一十号院的普通人来说,这是一个平静的周末,大家难得能睡个懒觉,早上九点之前,小院里都没几个人。 没有人发现,这天,以老杨大爷为首,时常带着红袖箍在楼下转的几个老人不见了,楼里的几个住户也都很早就离开了家。洗衣店没有开门营业,皮具修理店也闭门谢客,路南路北的煎饼摊跟商量好了一样,集体旷了工。方圆两公里之内的乞丐和流浪汉们,也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出现。 这座貌不惊人的老楼,平时仿佛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膜,而这一天,这层保护膜短暂地消失了。 西门口的双语幼儿园和燕宁电视台有合作,今年的元旦晚会上,有孩子们的集体节目,幼儿园老师和家长都很重视,参加演出的孩子需要借周末排练,聂恪一早就送孩子去幼儿园了。 接送孩子的事,向小满从来不管,即使幼儿园就在小院西门口,近得像邻居。 老房子的客厅布局不合理,采光总是不太好,即使是白天,屋里也有一些黑沉沉的角落。向小满坐在沙发的阴影里,像一尊木雕,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些人对她说:“你的命运、你所遭受到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由你自己造成的,否则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 “你一定有错,你想要脱离苦海,就得彻底和这个畏缩的自己决裂。”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讨厌自己吗? 你要杀死那个怯懦、可鄙的自己。 向小满战战兢兢地扭头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双颊下垂,脸上蜡黄蜡黄的,毫无血色,凌乱的头发遮着半张脸,躲躲闪闪的目光从干枯的头发缝里往外冒。 这……就是我? 她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嚎叫,哆嗦着抱住自己的头。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 “求救没有用的,报警更没用,没有人能真心理解你,也没有人会帮你,听过祥林嫂的故事吗?” “这个世界上,谁不是一座孤岛呢?” “你只有今天一个机会,放心,技术上的事情,我们帮你善后。” “你只要……”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声,聂恪回来了! 向小满脑子里空白一片,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信封里的药粉倒进了聂恪的保温杯里! 门锁转了两圈,聂恪开了门,向小满下意识地把纸包捏在了手里,猛地站了起来,浑身僵硬地看着进门的聂恪。 聂恪没在意,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她各种奇怪的举止,看都没多看她一眼,换衣服换鞋一气呵成,然后进屋端起了自己的保温杯—— 向小满的心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然而聂恪把杯子送到嘴边,却忽然一顿:“哦,对了。” 他发现了!药粉放多了吗? 向小满脸色惨白,手心起了一层冷汗。 聂恪奇怪地问:“你又怎么了?” 向小满的四肢开始紧张得发麻。 聂恪等不到她的回答,皱了皱眉,自顾自地说:“以前那个医生不怎么样,我觉得效果一般,最近托朋友联系了一个新的医生,下午带你去见一下,约了两点,你换身衣服。” 向小满觉得自己的唇舌都锈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聂恪唱了独角戏,温文尔雅的脸上终于也露出一点不耐烦的冷淡,皱着眉吹了吹,喝了几口保温杯里的水。 “好像是隔夜水。”他嘀咕着,打算去厨房把水倒掉,“一股怪味。” 厨房里先是响起洗涮杯子的水声,紧接着,保温杯掉进了洗手池,“呛”地一声,随后是重物落地的一声闷响。 聂恪徒劳地扶了一把水池,带倒了扫帚,还是毫无知觉地顺着橱柜滑了下去。 向小满的心跳快要炸开似的,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倒在地上的聂恪,艰难地扶着门框稳住了自己。 第一步,如果周围有不方便清理痕迹的乳胶漆或者壁纸,一定要铺好塑料袋。厨房和卫生间是最理想的地方,瓷砖更容易清洁。 第二步,穿好你的雨衣。 向小满脚步有些踉跄地翻出了一件早准备好的雨衣,手里捏紧了小刀片。 第三步……打开门,来帮你的人来了。 就在这时,他家的门被人轻轻敲了几下,向小满剧烈地喘了几口大气,打开门,两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都戴着帽子、口罩和手套,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只露着一双黑沉沉的目光。 后进来的人无声无息地关好门,透过猫眼往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看了一眼,跟同伴互相点了下头,另一个人则走进屋里逡巡了一圈,扶住了向小满的肩头。 “嘘——”他在向小满耳边说,“别怕。人的身体,又结实、又脆弱,找到正确的地方,小孩子也能轻易结果一条命,找不到正确的地方,几百斤的壮汉挥着斧头,也不一定能顺利地砍下一个人的头。庖丁解牛是一门绝技,我来教你。” 那人走过去,俯身打量了昏迷的聂恪片刻,随即发出冷笑,把他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东西。然后他手里“咔哒”一声,向小满狠狠地一震,却见他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根红色圆珠笔,按出笔尖,端起聂恪的下巴,在他的脖颈上画了一条红线。 “沿虚线剪开,会不会?”另一个人握住向小满抖个不停的手,“慢慢来,刀很快,别划破手。去吧。” 向小满缓缓地走向昏迷的男人,两个把自己包裹得很严的人慢慢地退开,把空间留给她。她拼命地攥住了自己的右手,不去看聂恪的脸,把目光集中在那条红线上。 很简单的,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冰冷的刀片落在了人的脖子……不,那条红线上。 “按下去,小满。” 向小满的手指越抖越厉害,她张大了嘴,就像发出了无声的嘶吼,手指猛地往下错,血一下冒了出来,疼痛惊醒了聂恪,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就在这时,804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敲响了。 “有人吗?”来人大声说,“开门,警察!” 向小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聂恪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脖子上插着刀片,剧烈地挣扎起来,屋里的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掠向阳台窗户! “警察!开门!” 两个蒙着脸的人分别从阳台两边蹿了出去,竟然徒手在楼外爬。 这时,十楼一扇窗户打开,有什么东西裹挟着厉风打了过来—— 23.第二十二章 人要想挂在八楼窗外, 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 完全得靠手脚的力量扒在墙缝里, 其中手腕和手指最吃重, 楼上打下来的两道风,正是冲着两人手腕去的。 在聂恪脖子上画线的人为了躲开这一下, 双脚猛地一蹬, 整个人往上蹿了近一米,一着急,脚下踩空, 他在空中忽悠一下,狼狈的一个鲤鱼打挺, 险伶伶地挂住了一户人家阳台窗外的衣架。 另一位反应就没这么快了, 风声袭来时, 他避无可避,左手腕猛地从墙上甩了出去, 另一只手保持不了平衡, 顿时惨叫一声, 从八楼摔了下去,幸亏六楼安了防盗窗, 中途拦了他一下, 这倒霉蛋先是砸在防盗窗上,狠狠一震, 随即又弹开, 一路滚了下去, 穿过二楼的防雨棚,最后四仰八叉地滚到了自行车棚上——他躺在自行车棚上抽,左手腕里嵌了一枚焦糖瓜子,扎进了肉里。 这时,第二拨警察正好赶到,一拥而上。 吊在衣架上的那位本想冲上十楼,看看到底是谁家的狗拿耗子,这会看见楼下那么多警察,也顾不上了,拼命往西边爬去,被楼下的警察们一通围追堵截。 甘卿合上窗户缝,隔绝了外面杂乱的人声,靠在窗边,把手里的一把瓜子嗑完了,然后她不慌不忙地披上外套出了门。电梯把随后赶来的警察送到八楼,又“嘎吱嘎吱”地转到十楼接走了她,两路人擦肩而过。 804的警察破门而入,最早冲进来的就是给向小满留字条的小女警,一进门就被屋里与预想中完全不同的场景吓住了,直到聂恪拼命地挣扎了一下,头磕在橱柜上,她才反应过来,人还没死。 女警一步跨上去,挡在向小满和聂恪中间,以防她再有过激举动,她另一个同事则扑到聂恪身边,紧张地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的伤口——还好,小刀片只是扎进了他颈侧的肉里,还没来得及伤到大血管,已经在他挣扎的时候掉出来了。 “别动,我给你解开。” 警察一薅出聂恪嘴里的布条,这位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就像绝了堤的洪水:“帮、帮帮我按住血管,快快快!叫、叫叫救护车!这个疯女人要杀我!她要杀我!警察同志,她还有两个同伙!刚、刚刚从窗户跑了!我……我流了多少血?我……我还有没有救……” 门开着,这天又是星期天,这么大的动静,同一层的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杀人未遂可不是每天都能围观到的,凶手和受害人还是两口子! 不一会,连其他楼层也得到了消息,八楼的楼梯口上,男女老少围了一大帮人,个个把脖子伸出两米长,五官争先恐后地往前挤,恨不能从脸上飞出来,越过拦着他们的警察,一探究竟。 向小满没再抵抗,那一刀好像已经用光了她的勇气和力量,警察破门而入以后,她就呆呆地坐在地上,茫然顺从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凭别人搜身。 聂恪这会已经回过神来了,得知自己脖子上只有一个创可贴就能解决的小口子,他连忙整理衣冠,恢复了人样。 “这事我一直不想让人知道,怕邻居知道了,用有色眼镜看我们,我老婆她确实在看精神科,因为这个,她没法出去工作,家里、孩子也一直是我照顾。唉……那个……警察同志,你们、你们别太难为她,她控制不了自己的。都怪我前些年为了工作一直忽略她……” 男人斯文体面,一脸愁苦,女人目光发直,一团烂肉似的瘫在地上,危险物品似的,被一群警察围着。 隔壁的老太太围观得十分真情实感,跟着“哎哟”了好几声:“这都是什么事呢?” “她不爱出门,我是怕她无聊,鼓励她多上上网,谁知道现在网上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聂恪“嘶”了一声,捂住脖子,作为苦主,向全楼的人倾倒自己的委屈。 谁也不想有病,病人有什么错呢?只是运气不好而已,的确不该受到苛责。 可是家人又有什么错呢?怎么就该受这种无端的折磨和拖累呢?民谚都说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卧床不起的普通病人尚且招人烦,何况是精神病。 在一些人眼里,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得分成三六九等,病也是,“精神病”在这条歧视链里,自古就是底端之一,比花柳病强点有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人得送医院啊,”楼梯口传来窃窃私语地讨论,“不然再发病怎么办?” “家人还得上班,哪有精力二十四小时跟着她?” “普通的病还能请保姆、请护工,这……这种也没法请人啊!” “今天要杀她老公,明天要点房子怎么办?这也不是他们一家的事啊。” “清理清理现场,别让他们围观了,哪那么多闲人!”最早接到电话的小女警有点暴躁,“知道怎么回事吗,你们就瞎说!我们接到报案,说这个男的家暴打老婆才来的——聂先生,上次说进贼的也是你们家吧?到底是真进了贼,还是你为了掩饰自己在屋里干什么,随口报假警?” 聂恪震惊地看着女警:“我?我打老婆?我……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的!我才是受害人吧?难道你们不是亲眼见她要杀我?” “她无缘无故就要杀你?”女警冷笑一声,“你等着,证据说话。” 她说着,一把将向小满拉进了旁边的房间,关上了门。如果向小满是长期家庭暴力的受害人,聂恪跟她动手一定不止上次蹭破脸那一回,她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的伤痕。 于严和喻兰川约好了,本来是想在老年活动中心守株待兔,等着抓那个蜘蛛人,谁知还没到地方,人手先被分走了一大半。 同事给他打电话告诉他804的现场情况,听得于严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什么?蓄意谋杀未遂,背后还有个飞檐走壁的神秘团伙……真……行吧,先带走,唉,这事大了,可能得移交上级。” 挂了电话,于严给喻盟主发信息,嘱咐他如果“蜘蛛侠”出现,请他尽力拖住,片警人手不足了。 “我本来还想抱紧盟主大腿,以后少加点班呢。”于严一边发,一边对旁边同事说,“我看这盟主就是个倒霉催的丧门星。” 同事说:“疑似家庭暴力,下药谋杀亲夫,好,这就是现场版的恐婚教育,让你们都好好看看结婚的下场。” 于严看了同事一眼:“说得就跟你能找着对象一样,上回相的那个又吹了?人家没看上你,还是你没看上人家?” “说不上,我没什么感觉,她也没什么毛病,反正大家都是普通人,就那样呗,能处就处。完事我家里人又不同意,非得说这是外地人,肯定是奔着我们家户口来的——你说逗不逗,人家也不认识我,不奔着户口来,难道还能是为了别的?”同事叼了根烟,心宽似海地笑了一声,“不同意就算了,反正我也无所谓。我爸妈要找儿媳妇,他俩出钱买房,那就他俩说了算,我不管。” 前排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民警回过头来:“说得都是什么话!” “这是讲道理的话,本来就是谁出钱谁说了算啊,花了老两口的钱,就得听老两口的话。他俩说让我跟谁结婚,我就跟谁结婚,让我生几个,我就生几个。哥,咱们干这破工作,想靠自我奋斗买房买车,那是做梦,没钱哪来的自由?我早想开了,踏踏实实地啃老,别作,那就是孝顺。” 于严说:“一边去,三观不正。” 同事就说:“行吧,你三观正,那你首付攒出来了?” 于严:“……” 他以前觉得喻兰川是中二病到了第四期,跟自己家人较劲,自讨苦吃,这时,却好像忽然明白兰爷为什么倾家荡产,死扛几百万的负债了。 “哎,别聊了,于哥,快看你手机!” 于严一激灵,这是他和喻兰川约好的——今天上午有事微信联系,一旦那个“蜘蛛人”出现,喻兰川就第一时间用快捷键拨他电话,电话就是信号。 “走走走,快!”于严推开车门,一边带人往老年活动中心里跑,一边奇怪地嘀咕了一声,“他们不是还没开完会呢吗?” 喻兰川其实是出来透口气,因为新盟主是个未婚青年才俊,各大门派的前辈们都疯了,就差扑上来动手动脚了。喻兰川从小桀骜不驯,至今没相过亲,头一次应付这种场面,职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高冷气场完全不顶用,只撑了几分钟,他就落荒而逃。 他溜到大厅接待处,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想清静一会,才刚坐下,一颗小纸团突然从身后打了过来,在桌上弹了几下,落到他手边,喻兰川猛地一回头,一道影子蓦地从他身后闪过,窗户开着,喻兰川探头一看,只见老年活动中心后面的公园小树林里,打扮成蜘蛛侠的人正远远地站在那。 这位“蜘蛛侠”人高马大,穿着淘宝买的“cosplay”紧身衣,质量十分堪忧,眼罩好像是用运动服内衬自己糊的,见了喻兰川,他一言不发,直接摆出架子。 “你到底是谁?”喻兰川端着咖啡溜达过去,问,“挑战半天,脸都不露吗?” “蜘蛛侠”不吭声,隔着几步,做了个“起手式”——意思是,别废话,我要动手了。 喻兰川不理会:“你说你是‘堂前燕’的传人?你叫什么?从哪来的?跟堂前燕闫若飞先生什么关系?亲属还是师徒?有证明吗?” “蜘蛛侠”紧身衣里的闫皓快疯了,电视剧里的高手们不是都一言不合就动手吗?怎么还有口试环节? 喻兰川:“是谁让你挑战我的?前一阵的高楼失窃案跟你有没有关系?” 闫皓不想跟他聊天,就想趁没人,打完赶紧走,起手式既然已经做了,他觉得自己礼貌周全了,于是干脆一咬牙,朝喻兰川扑了过来,一拳砸向喻兰川肩膀。 “小心,这是热水。”喻兰川皱起眉,轻飘飘地错身躲开,把热咖啡放在旁边的小石桌上,抬手,闫皓目光一凛,以为他还手,却见喻兰川举着手没动,“不打了,认输。” 闫皓:“……” “你赢了,”喻兰川说,他话音没落,脚步声响起,“不过私闯民宅的事,得跟警察交代一下。” “我看见那蜘蛛人了!” “就他,兰爷,别让他跑了!” 闫皓激灵一下,扭头往小树林里蹿,他脚下好像有一双弹簧似的,弹跳起来真像一只大蜘蛛,从石桌上一跃而过,攀上了一根近三米高的树杈,把自己悠了出去。 就在这时,喻兰川动了,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地上捡了一颗鹅卵石,狠狠地砸出去,大腿粗的枝干猛地震了一下,把吊在上面的蜘蛛侠狠狠地甩了下来,闫皓落地又要跑,一根树枝横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喻兰川把树枝当剑,手腕一抖,甩了“蜘蛛侠”一脸露水,露水糊住了眼罩,闫皓闭着眼躲,树枝勾住了紧身衣,劣质紧身衣“嘶拉”一下扯开了,露出里面畏缩的、洗衣店员的脸—— “抓住他了!” 而与此同时,一百一十号院804号,义愤填膺地要带向小满验伤的女警神色古怪地走了出来。 向小满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伤。 24.第二十三章 闫皓穿着蜘蛛侠的皮被警察带走这事, 引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 无论是“蜘蛛侠”还是“警察”, 都十分值得大惊小怪,如火如荼的武林相亲大会就这么被打断了。 “人是我带来的, 都是你们, 非得让人分区坐,一转头我就找不着他在哪了,这孩子到了生地方害怕, 连厕所都不敢上!”洗衣店老板姓江,叫江向阳, 家住一百一十号院, 除了开洗衣店, 他还是老年晨练大军中太极拳小分队的领班,“杨帮主, 那是闫老前辈的后人, 家里没亲人了, 才上燕宁来投奔我,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 怎么会让警察带走?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误会?” 老杨大爷不知道什么叫“蜘蛛侠”, 只老远看了闫皓一眼,虽然很疑惑这年轻人为什么要打扮成一颗鬼鬼祟祟的火龙果, 但跟江老板做了几十年的老街坊, 还是愿意相信老兄弟的话:“你别急, 小川跟过去了。” 喻兰川跟着于严他们走了,因为蜘蛛侠闫皓被警察围住以后,就成了惊弓之鸟,随时准备起飞,这货登高上梯如履平地,万一中途跑了抓不回来,只好带上喻兰川以防万一。 “这小子坚决不承认自己偷过东西。”于严说,“不过我们查了,他今年年初才到燕宁,吃、住都在洗衣店,平时很少出门,身上也没什么钱,私人物品都在店里,我同事刚才看过,也没什么可疑物品,就一台破电脑和一点日用品、几盒猫罐头……要真是这样,确实没有证据说高楼盗窃案是他干的。” “猫罐头?”喻兰川奇怪地问,“口味够重的。” “你积点德,”于严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可能是拿来喂流浪猫的吧,不清楚,跟本案无关,没仔细问,再问他要自杀了。看他那样,确实不像有同伙的,我感觉别说是高楼盗窃这种危险活动,就是斗地主,都没人愿意跟他一伙。” 喻兰川:“那804失窃那天晚上呢?” 于严:“他说那天他爬窗户,就是为了给你下战书,没去过804。” 喻兰川:“他到底为什么非得给我下战书?我帅我的,又没耽误他丑,打赢我也没有通关奖励。” “不知道,他说是他妈让他来的,他妈的遗愿就是他能出类拔萃,成为新一代的……什么绝之首?” “五绝。” “唉,好吧,贵圈一天到晚也没点屁事,黑话倒不少——五绝,那就是五个人。结果这位妈宝兄弟来了以后,发现除了他自己以外,有个人怎么也找不着,有个人追公交车都喘,有个人是女的,他实在不敢找人家说话,所以数来数去,就剩下你了。” 喻兰川:“……” 于严脸上露出了一点奇怪的神色:“对了,他说那天他经过八楼的时候,看见那个女的正在大哭大闹,男人在旁边拦着她,试图让她镇定下来。” 喻兰川一皱眉:“804的窗户到底是谁砸的?” “我们推断,窗户应该是向小满砸的,”于严说,“我同事还在你们院,向小满谋杀未遂,暂时被控制起来了。现在聂恪承认,他确实是被围观邻居们起哄,不得已才报了假警。根据聂恪的说法,向小满那一段时间状态都不好,所以他那几天才把孩子送走,那天晚上她突然犯病,在家里大哭大闹,还砸东西发泄,聂恪试图从后面抱住她,不让她动,向小满一把抓住了木头椅子往后抡他,没抡到聂恪,抡碎了玻璃。她脸上和头上的伤,也是聂恪想控制住她的时候扭打挣扎造成的。” 这个说法听起来问题不大,聂恪不属于健壮型的男人,想制住一个狂躁的成年女性没那么容易,过程中有磕磕碰碰也实属正常。 喻兰川想起了什么,又问:“那今天的报警电话是谁打的?” “对,这也是个疑点。”于严说,“我有个同事,一直怀疑聂恪家暴,给向小满留了她的私人手机号,今天的电话打到了她的私人号上,因为对方也是女的,声音压得很低、隔得还远,所以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向小满本人。但向小满不承认——想想也是,她既然已经联系好了帮手,打定主意要杀聂恪,当然不会自己打电话报警。那个来电我们也查了,是个一次性的黑号。” 也就是说,有人知道804会发生什么。 “现在最麻烦的,是那两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聂恪家的人,跑了一个,没追上,抓住的那个从八楼摔下来,现在还在医院。”于严把手机递给喻兰川,执法记录仪拍了那两个人吊在门外的全过程,“向小满的药就是他们给的,现在我们怀疑,这是一个有规模的教唆犯罪组织,已经移交刑侦队了。我说,兰爷,上次我向你咨询翻墙问题的时候,你说普通人稍微训练一下都翻得过去,那这个徒手爬楼又是什么水平?别告诉我,这项运动也纳入全民健身范畴了!” 喻兰川没吭声,镜头有点晃,正好从其中一个人掉下去、另一个人纵身攀上晾衣杆开始,他把这段视频来回看了三遍。 掉下去的那个倒是没什么,学艺不精,自己没抓牢,但是另一个人的动作就非常让人费解了——他有一个飞快地往上蹿的高危动作,之后是一连串险象环生的躲闪,吊在衣架底下的时候,还不时抬头往上看…… 他在看什么? 喻兰川忽然站了起来。 “怎么了?”于严奇怪地问,“你老板又撕召唤符啦?” 喻兰川没理他,冲出了派出所,拦出租车。 那个人之所以做出躲闪的动作,是有人从楼上往下扔东西,说不定他的同伙也不是自己掉下去的。今天连杨逸凡都不情不愿地出席了“相亲大会”,整栋楼里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全都不在,除了…… 狼狈的男人大喘几口气,扒下了外套和口罩,里面穿了一件学院风的薄毛衣,他飞快地在自己头发上抓了几把,摸出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并且微妙地改变了走路的姿势,整个人的气场立刻变了,像个文弱又高傲的知识分子。 接着,他若无其事地从小巷里走出来,看见街角有一家书店。两个小学生正蹲在书店门口的小摊上挑漫画,男人微微一眯眼,大步走过去,猝不及防地从其中一个小女孩手上抢走了漫画书,严厉地问:“你们是一小的学生?谁教你们看这种不健康课外书的?哪班的,你们班主任是谁?” 他气焰汹汹,两个小朋友大概刚入学不久,立刻被吓唬住了,真以为是学校哪个不认识的老师,两只小死鹌鹑似的僵在原地。 就在这时,追来的警察匆匆跑过,目光扫见了路边和孩子们在一起的男人,就没有停留。 男人余光瞟着警察跑远,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然后他竟然还不走,顺口组织了一段长篇大论,连教训再吓唬,把俩倒霉孩子说哭了,这才一弹裤腿上的浮土,大摇大摆地站起来离开了。 可见是个无可救药的坏胚。 他避开追踪的警察,远远地回头盯了一眼林荫路上的一百一十号院,往地上啐了一口,心想:“等着。”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随地吐痰,罚款五十。老师,为人师表的,怎么可以这么不文明?” 男人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吃了一惊,猛地转身,但还不等他看清身后是谁,膝窝就重重地挨了一下,他骤然失去平衡,本能地护住头,以肩膀触地,就地一滚,再抬头,身后却空空如也。 他睁大了眼睛,这时,那个声音再一次在他身后响起,像是有人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送进他耳朵:“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庖丁解牛’吗?你也配说这几个字?” 男人大吼一声,横着胳膊肘往身后撞去,却撞了个空,紧接着,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顺着他肘击的力道轻轻一掰,“喀拉”一声,男人半个身体都疼麻了,他甚至有种错觉,好像是他自己用力过猛,甩脱了关节,最缺德的是,那人竟然用一个装过油饼的塑料袋堵住了他嘴里的惨叫,油腻腻的糊了他一脸! 紧接着,那人手里寒光一闪,男人脖子上一凉。 完了!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皮肉被化开的声音。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那个人带着点笑意说:“虚线画得不清楚啊,是沿这剪开吗?” 喻兰川跳下出租车,电梯这会太忙,他按了两下,直接转身跑楼梯上了十楼,开始敲隔壁1003的门。 没人应。 “哥?”放假在家的刘仲齐听见声音,叼着个虾饺探出头来,“你回来了,吃了吗?我刚才叫了外卖……” 喻兰川把他推进屋里:“手机给我!” 刘仲齐莫名其妙地摸出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喻兰川:“你有甘卿的电话吗,是哪个?” 经常去星之梦主动上当受骗的刘仲齐:“……大骗子。” 喻兰川翻出甘卿的电话,直接打了过去,一声没响完,对方就挂断了。 如果给警察打电话的也是甘卿,那她很有可能是一直监控那个教唆杀人组织的情况,不然等向小满动手了再报警,警察赶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看来是吸取上次报警后被于严找到的教训,知道用黑卡了。 她追踪这个组织多久了? 既然报了警,又出手帮警方打掉了一个人,为什么不明确给警方指出他们的老巢? 她现在在哪,想干什么? 喻兰川有种奇怪的直觉,甘卿看着循规蹈矩、闲事不管,但总觉得……这个人骨子里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良民。 他翻出微信,给甘卿连发三条信息。 “你在哪?做什么?” “法制社会了,你不要碰线!” “我知道你看见了,回话!” 刘仲齐把虾饺吞下去:“哥,你找她有什么急事吗?” 喻兰川没理他,捏着手机思考怎么才能找到她。 “我觉得她虽然是个大骗子,但好像……是挺神的。”第一次见面就说出了自己家里有个不好相处的兄弟姐妹,至今刘仲齐没明白她怎么看出来的,“上次她翻我英语卷子,说我完形填空错了十四个,我还不信,星期五老师判完发下来,还真错了十四个!哥,算命真能算准吗?” 托福考了119的喻兰川被打断了思路,无言以对地看了刘仲齐一眼,怀疑他继父的基因有毒。 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他好一阵子没见过甘卿了,那个人这段时间好像天天浪在外面。 “上礼拜一。”刘仲齐说,“就我开完运动会那天,在那个‘雪屋’门口碰见她了,她还骗我请了她一顿……哎,哥……” 喻兰川转身就走。 刘仲齐:“……我手机……唉,算了。” 甜品店“雪屋”开在一堆错综复杂的小胡同里,那附近有一个名人故居,算是旅游景点,不少外地游客会慕名过来体验网红店,顺便参观景点,人多眼杂,小巷里还有几家不知道合法不合法的民宿和出租房,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去处。 一个整天跟小孩骗吃骗喝的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闲钱逛网红店,那她去那干什么? 她在那附近发现了什么? 喻兰川一边往那边赶,一边通知了于严。 刘仲齐的手机静悄悄的,甘卿没有回。 “雪屋”——就是向小满和中年女人交接药粉的地方——这会刚开门营业,已经有顾客排队了,后面有一条非常隐蔽的斜巷,乍一看似乎是死胡同,得往里走,才能发现最里头有个供一人通过的窄路,钻进去就是另一条街。里头有一个萧条的苍蝇小馆,还有几家稀稀拉拉的民宿小院,挂着不起眼的招牌。 中年女人急匆匆地进了院子,敲开同伴的门,屋里人刚露头,就被她一把推了进去,反手关上了门:“师兄他们回来了吗?” 这间客房是套房,有个小门厅和两个卧室,住着一男两女。 其中的男人摇摇头,问:“怎么?” 中年女人焦躁地在屋里打转:“师父强调过了,一百一十号院不能碰、不能碰,你们不听,出事了!” “那个向小满条件那么合适,又有钱,错过了可惜,”男人说完,又追问,“出什么事了?师兄他们失手了?” “不知道,”中年女人说,“那边都是警车,我没敢多看,快,收拾收拾,我们准备离开这。” 屋里另外两个女人连忙分头去收拾东西,忽然,其中一个“咦”了一声:“师姐,‘春’字牌不见了!” “你怎么祖师爷的排位也瞎放!” “明明就在供桌上的……哎,窗户谁开的?” 民宿小小的窗外,“咔”一声轻响,靠墙而立的甘卿把木牌掰成了两段。 25.第二十四章 甘卿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 里面已经有二十多条未读微信了, 全部来自“是仲不是齐”, 虽然发的都是文字,但能从用词和标点符号里看出, 发信息的人正声嘶力竭地阻止她失足。 先是强势地晓之以理, 随后又委婉地动之以情,他从社会大局讲到了个人选择,又从公序良俗说到抵制暴力, 一看就知道,账户那边的, 肯定不是刘仲齐那小孩。 “太能说了。”甘卿想。 喻兰川在肃杀的深秋里跑出了一身热汗, 发出去的信息始终是石沉大海, 终于,手机上跳出了那行“对方正在输入……” 喻兰川呼吸一滞, 盯住屏幕, 每一秒都被拖得无限长。 她回了!她会说什么? “不要多管闲事”? “人我已经做掉了”? 或者……她有没有可能真的被他说服? 片刻后, 甘卿的信息终于发过来了,她发了一张猥琐的微信表情——“向叨逼叨势力低头”。 喻兰川:“……” 是不是有毛病! 甘卿收起手机, 拈起一颗小石子, 抬手往旁边的玻璃窗上一弹。 屋里的三女一男同时被吓了一跳,中年女人一步扑到窗边:“谁!” 堆满了杂物的民宿小院里空荡荡的, 巴掌大的梧桐叶子打着旋地落下, 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还不等他们四下检查,一个原本靠墙的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来,砸得地面一声闷响。 “师兄!” 从一百一十号院逃脱的男人被捆成了一个粽子,眼镜碎得就剩个框,左臂和右腿不自然地卷着,最可怕的是,他脖子上竟有一条眼熟的红线。 他面朝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谁!是谁!” “请问,”甘卿出了声,很客气地问,“这个木牌上写的‘万木春’是什么意思?” 中年女人猛地一抬头,倒抽了一口气,他们几个人都在,方才竟然没觉出这院子里有别人,直到对方自己出声,从小房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好像为了讽刺他们,甘卿身上也穿了一件连帽的长外衣,兜帽耷拉下来,几乎盖住了半边脸,还戴了一个跟他们一样的口罩。 孤身一人……还是女的? 行走江湖有古训,看起来越弱势的人越不能惹,因为世界上没那么多运气好的傻大胆,不合常理的人在不合常理的地方出现,事必有妖。 甘卿踱步过来,在窗口站定,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正是那块断成两截的木牌位。 三女一男集体顺着那动静看去:“祖师爷的牌位,你找死!” 中年女人一伸手拦住同伴:“朋友,我看你不像条子,你是哪一道的?” 甘卿从兜里摸出一根很长的布条,有点像泰拳里的“缠手”,她笑了一下,仔细地用布条缠住了右手,把那几根枯木似的手指固定保护好:“我?路过的,纯好奇。” “万木春是我们师门,”中年女人冷冷地说,“祖上出过五绝之一,我们走的光明正大的路,干的是锄强扶弱的事。朋友,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摔我们祖师爷牌位,还伤我师兄?” “是吗,”甘卿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眼角却没弯,“我刚才看一帮警察追他,还以为他是通缉犯呢。” 屋里的男人暴躁地说:“警察算什么!” 中年女人一摆手:“姑娘,天底下的不平事多了,有的事警察不想管,有的事他们管不过来。他们不管的事,我们替天行道,他们却要说我们违法乱纪,有这个道理吗?” “我以为现在还敢说‘替天行道’这四个字的人,都去管人工降雨了。”甘卿说,“引诱协助别人杀人也算?” “杀的是人渣,”屋里另一个女人激动地插话,“我们是在救她!” 甘卿一挑眉。 “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那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中年女人说,“有多少男人把老婆当沙包打,外人还当家庭矛盾调解、还要劝和不劝离?新闻里,打死老婆的男人判了几年,不堪虐待,宰了那些畜生的女人又是怎么判的?也许你厉害,没受过这种折磨,但你也是女人吧,你看到听到这些事,就没有一点设身处地的同情心?就算没有我们,她总有一天也会走上这条路,到那时候,她可能因为打不过那人渣,反而被对方伤害,就算侥幸成功,没人帮她善后,她后半辈子也就是把牢底坐穿了!” “哦,那你们打算怎么‘替天行道’呢?”甘卿说,“先帮她把男人的尸体处理了,然后让她以妻子的名义到男人公司请假辞职,再以最快的速度转移财产,洗钱变现,一条龙服务。但是一个大活人失踪,瞒不了多久,她一个穷途末路的杀人犯,根本没有独立生存能力,以后就只好加入你们,靠你们庇护——她家有房有车,孩子上得起双语幼儿园,租得起市中心的学区房,财产应该不少,是吧。” “你血口喷人!” “成本是一包药粉,几天房租,利润几百上千万,真是好买卖。”甘卿笑了起来,伸脚踢了踢木牌,“‘万木春’辱没各位人才了。这三个字的起源,我倒是知道一点,不如说给你们听听。” “万木春,最早叫‘万春堂’,起源于南宋,一开始做的是杀人买命的生意,什么脏活都接,一度臭名昭著,后来几经改朝换代,这一门也渐渐败落,门徒散落四方,只有古杀术流传下来。到了清末,有一位人物,把万春堂古老的杀人术改良,整理成了有系统的独门功夫‘庖丁解牛’,自立门户‘万木春’,学他的功夫,不逞凶、不斗狠、不与人比武、不行侠仗义,出锋毙命、见血封喉。”有一点烟熏嗓的女声咬字清晰,慢条斯理的,像个耐心的博物馆讲解员,然而不知为什么,扫过的秋风好像更凉了些,“嘶嘶”地带着地下反上来的腥气,“因为太过歹毒,晚年,门下弟子内乱,自相残杀,这位老前辈大悲大怒之后,亲自出手清理了门户,立下了规矩——万木春每代只能收一个弟子。” “刚才你们说什么?这是‘祖师爷’的牌位?可是我看贵派人丁兴旺,实在不像是几代单传的。”甘卿说到这,把手机背到了身后,按了发送键,“别是……认错爸爸了吧?” 已经赶到“雪屋”附近的喻兰川手机震了一下——微信好友“大骗子”发来了共享定位! 民宿小院里,中年女人后脊上蹿起一层凉气:“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人,”甘卿回答,“顺手打假。” 她话音没落,中年女人突然动了手——她猛地要把窗户合上! 几乎同时,甘卿的左手往前一送,手心里一个金属物件从窗户缝里钻进来,毒蛇似的打中了女人的手腕,中年女人惨叫一声,窗户猛地向里弹开。 甘卿一跃而起,屋里的男人一把举起了木椅,向她抡了过来。 甘卿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本来已经一脚踩上窗棂,整个人异常灵活地往上一翻,腾空而起,擦边让过砸出来的椅子,借着椅子腿往上一蹬,不见了踪影。 窗户碎裂的声音惊动了民宿里的人,原本正在打瞌睡的清洁工兼服务员慌里慌张地探出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院里怎么有个死人!” 中年女人当机立断:“快走!” “师兄呢?” “顾不上了,有机会再说,快!” 屋里另外两女一男同时抓起背包,抽出了各种凶器——电棍砍刀一应俱全——往门口冲去。 门却忽然打开了,绑了布条的手指扣在门框上。 中年女人:“小心,她手里有暗器!” 电棍和砍刀同时往甘卿头脸上招呼过去,她几乎化成了一道残影,从夹击缝隙里毫发无伤的钻了过去,拿电棍的人觉得自己肩头一麻,手里的电棍不受控制地弹向旁边的同伴,没来得及松手断电,正砸在了同伴拿刀的手腕上。 甘卿:“我要想做掉你们……” 拿砍刀的猝不及防地吃了一发“十万伏特”,眼前一黑就趴下了。拿电棍的人误伤同伴,还没回过神来,手肘忽然一阵剧痛,电棍立即脱手,被甘卿抄手接住,屋里的男人拎着甩棍冲了过来,甘卿似乎不大明白电棍怎么用,仓促间把它当成普通的武器挡了几下,绝缘外壳顿时裂了,她“啧”了一声,猛地把电棍往男人怀里一送。 拿甩棍的男人下意识地往后躲,肚子一缩,整个人重心往后,一脚飞到了他而侧,他耳畔“嗡”一声,天旋地转地躺下了。 甘卿:“一把瓜子就够了,还用得着暗器吗?” 这时,她耳边忽然一声厉风,甘卿蓦地往后错了半步,一支金属的小弩/箭和她擦身而过,刮破了她的袖子,她一回头,只见被她打伤手腕的中年女人胳膊上架着一架很小的十/字/弩,在几步以外指着她。 甘卿叹为观止:“我说,你们到底怎么过的安检?” 民宿里所有人都被惊动了,院里有人喊:“杀人了,快报警!” “你们这鬼地方住得都是什么人,传销组织吗!” 中年女人额头上布满冷汗,十/字/弩上的金属箭从极近的距离冲甘卿射了出去,“嗡”的一声,非法民宿屋里空间狭小,一侧还有个碍事的家具,甘卿只能往另一边躲,与此同时,方才电棍脱手的女人缓过来一口气,捡起同伴的砍刀,一刀砍向甘卿后背,正好是她躲避的方向! 而那十/字/弩居然还能连发,力道极大的金属箭紧追不放,也不怕误伤同伴! 甘卿侧身让过一刀,抬手扣住持刀人的手腕和脖子,猛地往下一拉,那人听见自己骨头“咔”地一声响,几乎有种脖子断开的错觉,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甘卿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的惯性,把那人往身后推向射来的弩/箭,下了杀手—— 就在这时,一根木棒从窗外砸了进来,当当正正地砸中了中年女人的胳膊,十/字/弩一下脱手,甘卿瞳孔轻轻地一缩,缠满了布条的手腕忽地把扣在手里的人往下一压。那支弩/箭擦着拿刀女人的颧骨过去,与左眼眶只差毫厘,射穿了甘卿的外套。 喻兰川从稀烂的窗外翻进来,一脚踢飞了地上的十/字/弩,三下五除二制住了试图去捡十/字/弩的中年女人,抬头一看甘卿,差点被她小腹上挂的弩/箭吓疯了:“甘卿!” 甘卿一松手,把吓晕过去的女人扔在地上,把外套上的弩/箭摘了下来——幸好她瘦,衣服宽松,弩/箭只钉穿了衣服,把窄窄的人造革腰带划出了一条口子。 “哎,好险,”她嘀咕道,“裤子差点被人打掉。” 喻兰川:“……” 甘卿见了喻兰川,一点也不意外,冲他笑了笑:“小喻爷方向感不错啊,我以为你还得找一阵呢。” 喻兰川回过神来,一口大气倒灌进肺里:“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他们的老巢,为什么不报警?你以为你是谁?蜘蛛侠吗!” 蜘蛛侠才刚被抓进去! 甘卿缩着脖子往后一仰:“我……” 她刚要说话,民宿外面就响起了警笛声,警察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就知道你得带外援。”甘卿叹了口气,朝喻兰川一眨眼,“小喻爷,你来都来了,帮忙帮到底呗。” 喻兰川:“什……” “我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你就说这是你摆平的,放心,我有分寸,没有伤亡,院里那个也有气呢。”三两句话的功夫,甘卿已经纵身跳出了窗户,扒着窗棂翻上民宿二楼,人影在房顶上一闪就不见了,“明天领工资请你吃饭!” 被“见义勇为”的喻先生看着这一屋狼藉,面无表情。 放屁!于严从小学就认识他,他从来不跟人数大于二的对手打架! 26.第二十五章 “院里那个被捆成粽子的还活着, 两个关节脱臼, 除此以外没什么大伤, 完全是被吓晕过去的——对了, 除了脖子上,他身上还有另外七道红线, 都是很细的血痕,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划的,伤口非常浅,就是刚破油皮, 渗出一点血来的程度。”于严说着,打了个寒噤, “脖子上那条, 跟嫌疑人在聂恪脖子上画的红线位置一模一样, 身上的几道红线几乎完全对称,老远一看, 这个人就像给切成了好几块。兰爷, 你这外挂是哪找来的?太瘆人的。” 喻兰川还没想好怎么背锅, 就被于警官排除了“嫌疑人队伍”,于是颇有些阴郁地看了他一眼:“就不能是我吗?” “你?”于严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四……五个人!快别闹了, 您老,惜命得跟个得过绝症的猫似的, 从小就是别人打架你告老师, 七岁看老, 不可能的。” 喻兰川:“……” 于严正色下来:“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喻兰川:“有区别吗?” “要只是不能说,那说明你认识他,我相信你的人品和惜命程度,不会跟变态杀人狂来往,”于严说,“要是你也不知道,那今天出现在咱们片区里的这个人,可就有点让我们睡不着觉了。” 喻兰川顿了顿,冲他摆摆手:“今天的事,就算我见义勇为好了,我弟弟上周一路过这里的时候,见过向小满和他们中的一个人说话,所以我过来碰碰运气。” “好吧,盟主,你担保,我放心了。”于严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后又喟叹道,“这几个人有点亡命之徒的意思,都受过专业训练,能徒手爬楼,手里还带着这么多管制武器,居然被一个人赤手空拳地摆平,还卡着分寸没有伤亡——兰爷,世界上真还有高手吗?” 喻兰川说:“少见多怪。” “不是啊,”于严说,“比如说你吧,不管你是哪个门派的,你主业都还是读书和工作,要是当年练剑练拳耽误你做毕设,你早就不练了吧?因为这就不是一门能吃饭的手艺。除非去当格斗运动员,不然社会竞争那么激烈,谁有时间花那么大精力去研究这些?” 据说,古代大侠的主营业务是“行侠仗义”,可是这一项业务已经没有前途了,因为收保护费是被取缔的黑/社/会行为,仗义仗不好,还容易犯法,学习紧张工作忙,沉迷武功明显是不经济的。反倒是那些盗窃团伙、暴力犯罪分子们,一天到晚没正事,专业搞破坏,还会孜孜不倦地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手里真有些功夫。 那么甘卿呢? 喻兰川出了神。 在人身上画肢解图,肯定不是格斗运动员的路数。她的功夫是哪来的?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窝在一个小饰品店里混日子? 当然,这只是喻兰川作为“学霸”和“精英”的偏见——他们这帮人,以“计划”和“表格”为灵魂基石,个个都有清晰的职业发展规划、纪律严明的自我管理,在他们看来,那些不职业的、到处给人打工的、对未来没有判断的,都属于“混日子”。 其实甘卿没有混,作为一个神婆,她忽悠客人买东西还是很努力的。 甘卿神不知鬼不觉地摔了那块“万木春”的木牌,让盟主背了锅,自己跟没事人一样换了身衣服,就上班去了,对孟老板的解释是出门进货了,晚上她自己动手,把豁开的皮带缝好了,又很心灵手巧地把那件无法拯救的外衣裁裁剪剪,改了个包,第二天生活和工作恢复了规律,啥事不往心里搁地盼望着暖气和工资。 眼看一天凉似一天,金属和石头做的小饰品不好卖了,她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批星座围巾手套和转运福袋,销售额不降反增,“转运福袋”卖得尤其好——那其实就是一个刺绣小布包,进货价两块五,里面塞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符,她自己拿彩笔随便涂的,卖二十块钱一个,反正就跟微博上的锦鲤一样,信则灵。 她的基本工资是一个月一千五,剩下按销售额拿提成,十一月的提成比工资还高,给房东张美珍女士转了房租,还剩下三千。 “我有钱了!”甘卿给孟老板发了个五十块钱的红包,还他钱,“孟叔,今天我就不在你这蹭饭了!” “那你上哪吃去?又瞎花钱!什么时候能好好过日子!”孟天意叹着气走出来,“一发工资就瞎花,看有点钱把你烧得,找不着北!月底又得穷得要饭——哎,我跟你说让你自己找地方交社保,你交了吗?” 甘卿伸了个八道弯的懒腰,敷衍道:“下月的,等我存点钱,要不手头太紧。” “上月拖这月,这月拖下月!又馋又懒!你什么时候手头不紧过!” 甘卿一耳朵听一耳朵冒,脚底下准备开溜。 孟老板叫住她,从店里拎出了一大包旧书:“等会,我一个老哥家的孩子刚参加完自考,我把他的书要回来了。你拿回去好好看看,趁年轻,记得住,自己也考一个。” 甘卿接过来,沉得两手往下一坠,又不好辜负孟老板的好意,只好捏着鼻子扛走。 孟天意:“你可长点心吧!” 甘卿扛着书,没骨头似的冲他挥了挥手。 她离开泥塘后巷,上了一辆公交车,从包里抽出本书翻了两下,又没什么兴趣地塞了回去——孟老板这个朋友自己可能也没考过去,就前面几页有翻过的痕迹,后面比脸还干净。 “又馋又懒”的甘卿并没有找地方吃大餐,她甚至都没吃饭,一直坐到了公交车的终点站,下车买了米面肉和一桶油,走了很长一段路,来到近郊的一片老旧小区里。 这些东西有好几十斤重,外加孟老板给的大书包,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甘卿已经有点喘了,寒风中出了一身热汗,右手哆嗦得拎不住东西,她把重物放下,往血液不循环的手心里呵了口气,吃了块巧克力。 每天早晚高峰,看见地上地下人山人海,都觉得燕宁的人口快爆炸了,可是这里又有那么多僻静的地方,走起夜路来,连野猫都看不见一只,又荒凉又寂静,偶尔有人经过,还要互相吓一跳。 不远处有人用手电光晃了一下,甘卿抬起头,片刻后,有些拖沓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走了出来,看见甘卿,她有些拘谨地说:“来、来了啊?” 甘卿“嗯”了一声,俯身把东西拎起来:“你上次不是说家里没油了吗?” 老太太看她拎那么多东西,试图上前帮忙,甘卿一抬手避开她,冷淡地说:“不用。” 老太太腿脚不太利索,吃力地跟着她,赔着笑,笨拙地试图找话题,可她并不会聊天,说出来的都是干巴巴的蠢话,自顾自地说了一路,见甘卿没有理她的意思,就讪讪地闭了嘴。 老太太家在一楼,逼仄狭小,屋里大约是为了省电,黑乎乎的,来了客人才忙不迭地开了灯,劣质的白炽灯闪个不停,把屋里的一切陈设都照出了惨淡的颜色。厨房和卫生间里传出“滴滴答答”的水声,水龙头细细地往下滴水,底下用塑料桶接着——这样接水,水表不走字,能省水费,可是那声音听着让人心烦。 门厅里有一张破木头餐桌,一条腿短了一截,用碎木头垫上了,桌上有个暖壶,一排小药瓶,还有一碗吃了一半的菜粥和一小碟腌萝卜。 “自己做点饭吃。”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说,“你……你吃了吗?来碗粥?” 甘卿往厨房瞥了一眼,案板上还有几片萎靡的菜叶:“菜市场捡的?” 老太太小声“嗯”了一声。 甘卿从兜里摸出一打现金递过去:“没钱吱一声,至于么?” 老太太接了钱,脸上却不见喜色:“我活着就是不要脸啊,不中用,什么都干不了,还老吃药……每天早晨起来,都想我怎么还不死,一坐坐一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 她说着说着,就低头抹起了眼泪:“哪能老跟你要钱啊,你又不是我闺女……我闺女要是活着,我也不至于这样,我可怜的孩……” 甘卿冷笑一声,打断她:“你闺女要是没妈,也不至于死这么早。” 老太太听完,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害了她,是我拖累她!可我也是为她好……男人赚钱养家,在外头吃苦,回来脾气不好撒撒火没什么啊,小夫妻俩年轻时候吵吵闹闹,偶尔动手也正常……谁家的日子不是这么过?忍一忍就好了,她要是离婚,还能上哪找对象去啊?又没个工作,吃什么?我们娘儿俩怎么活……谁知道她那个脾气哟……怎么就能走到绝路上呢?想不开啊……” 甘卿手背上暴起一条青筋。 可是有些人,活在同一片天下,长得也是个人样,脑子里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正常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永远没法跟他们沟通。 她不方便殴打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也懒得多费口舌,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眉目间带着一点温柔的忧郁,冲她笑。 “要不是为了还你人情,”甘卿面无表情地想,转身走了,“我可不来见你这操/蛋的妈。” 她穿过夜色,往回走去,在路口下车,正看见洗衣店门口的闫皓蹲在路口喂流浪猫。 闫皓低低地跟猫说着什么,看见有人走过来,他又立刻闭了嘴,做错事似的绷紧了后背,等她走远,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警察没有实际证据证明他与盗窃案有关,而他在喻兰川窗外贴条的事,虽然造成了居民骚乱,但总的来说,也不能怪他,所以《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决定放过他,把他放了回来,算是在违法的边缘剐蹭了一下。 但是他穿着奇装异服被警察带走的事,已经在附近传开了,谣言都有翅膀,能一日千里,一开始有人说他偷东西,偷东西的故事很快被人添油加醋,变成了偷内衣,传着传着,又不知怎么的,“偷内衣”变成了“猥亵妇女”。 很快,人们都知道洗衣店那个看着就不正常的店员是个变态,连江老板的生意都冷淡了不少。本来就怕人的闫皓往壳里缩得更深,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孤独的绫波丽和流浪猫。 附近另一件热门的话题,是向小满谋杀亲夫未遂事件。向小满和神秘犯罪集团的案子不归派出所管了,移交给了上级部门。 不过据说聂恪宽宏大量,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想和一个精神病计较。听说精神病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如果核实了,她的后半辈子估计就是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至于她为什么要谋杀亲夫,谁知道呢? 她连话都说不清楚。 一个疯子,还需要理由吗? 燕宁的车水马龙渐渐稀疏下来,整个城市,都充斥着失语的人。 甘卿没吃晚饭,胃里很冷,她是非常怕冷的,每年冬天都觉得难熬,好在现在家里有暖气,于是她三步并两步地钻进一百一十号院的楼道里,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口凉气。 “这么晚才回来?”电梯间里的声控灯亮了。 甘卿一抬头,发现等电梯的赫然是喻兰川。 喻兰川一副商业精英的样子,不苟言笑地冲她一点头:“都一个礼拜了,你发工资了吗?” 甘卿:“……” 冻木了,没跟上话题。 喻兰川于是打了直球:“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27.第二十六章 根据甘卿的常识, “改天请你吃饭”和“哎哟, 你哪里胖了”这种话差不多, 同属于“拜年嗑”, 仅用作表达客气态度,没有实际意义, 一般人是不该往心里去的。 也可能盟主不是一般人。 “这……你不是忙嘛, ”甘卿噎了好一会,艰难地挤出一句托词来,“我看你天天加班, 日理万机的,一直没敢叫你。” “没关系, ”喻兰川逼视着她, “这个月还凑合, 下月就到年底了,公司琐事会比较多。所以最好还是约个近一点的时间。” 省得拖到月底你又没钱了。 喻兰川顿了顿, 又补充了一句:“毕竟, 那天我是好心去帮你的。” 结果被你撂在贼窝里不说, 还得在警察面前给你背锅。 喻兰川每句话都留了半句余地,语气平平淡淡的, 听起来没有特别不客气, 但是“言外之控诉”全在眼神里,让她自己体会。 甘卿下午刚领的工资, 眼看那点人民币就像流感季的盒装纸巾, 禁不住三抽两抽, 这会已经没了一多半,心里比胃里还冷。 她看了一眼喻总笔挺有型的羊绒大衣,又瞟了一眼自己身上大减价时买的薄棉袄,感觉这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剥削。 可是欠人人情,还被人上门讨债,这事也确实有点没脸,甘卿只好一咬牙认了,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就说:“那你今天吃了吗?我正好饿着,难得碰上,要不然我请你宵夜?” 她很鸡贼地想:“宵夜总比正餐便宜。” 喻兰川作为一个养生达人,如果不是忙得实在没办法,他是很反对深夜进食的,然而这会,他意味不明地盯着甘卿看了片刻,居然一点头:“行。” 虽然甘卿偷换了概念,吃饭变吃宵夜,但毕竟是请客,她还是选了自己消费档次里最奢侈的地方——领着喻总来到了三百米外的一家麦当劳。 二十四岁以后就没进过快餐店的喻兰川震惊了,跟门口的红毛叔叔大眼瞪小眼片刻,他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甘卿——你就请我吃这个? “吃不惯啊?”甘卿笑眯眯地伸手一指街对面,“那边还有一家麻辣烫,也很不错,老板是我熟人,要不去那也行。” 喻兰川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街对面果然有一家苍蝇小馆,店门口是黄土色的大厚门帘,油可能都用来糊窗户了,一眼看不清里面有什么,环境条件非常惨烈,门口用串灯搭的店名总共仨字,坏了一个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有关部门怎么还没把它取缔? 甘卿:“就是他家店小,这个点钟可能没座位了,得站……” 喻兰川闪电似的劈进了麦当劳。 一进门,店里漂浮的油炸和奶油味就腻腻歪歪地迎了上来,喻兰川恍惚间以为自己进了哪个相亲论坛——“我的相亲对象是奇葩”版块。 根据不完全统计,这些“奇葩们”的吐槽故事,八成都是以“第一次见面居然约在麦当劳/肯德基”为开头。 甘卿客气地问:“有忌口吗?爱吃什么?” 喻兰川糟心地想:全部都忌,什么都不想吃。 嘴上却没不受控制地说:“……没有,都可以。” 甘卿:“这么好养活?那我就自由发挥了。” 喻兰川假笑了一声:“……好啊。” 要死。 甘卿点完餐,等食物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喻总把外衣脱了,很讲究地对折好,搭在椅子背上,衬衫袖口下露出一截鳄鱼皮的表带。 要说起来,喻兰川其实是个挺严肃的人,很有些一本正经的气场。 这种气质不容易维系,因为通常要搭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要清澈冷淡、要纯粹、要有仙气,不够仙的,一不小心就会有油腻猥琐感。道貌岸然式的猥琐,常常比獐头鼠目式的猥琐还辣眼。 但小喻爷就很神奇,他的“清冷正经”气质也不够纯粹,一看就是装的,却没有猥琐感,反而是自带喜感。一亮相,就把她今天喝的一肚子寒风和火气刮散了。 只见他这会拿了一张菜单纸,皱着眉低头研究那玩意的姿势,就像是皇上正在批阅奏章——神色相当严峻,可能是准备给哪个大贪官判个斩监侯。 甘卿自娱自乐地琢磨,不小心笑了出来,正襟危坐的喻兰川耳朵相当灵,隔着老远居然也听见了,仙气又严肃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甘卿:“噗……” 更想笑了。 这个时间,店里已经没有那么多用餐的人了,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大部分都不是来吃饭的。喻兰川环顾周遭,看见一个干净的拾荒人正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一个七八岁的小学生自己占着一张桌子,就着可乐写作业,一个快递送餐员可能是进来歇脚的,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还有几个人,点了些小食,正在人均三十块钱的餐桌上热火朝天地聊“A轮融资”。 甘卿多买了一碗玉米杯,顺手放在小学生面前,拍了一下他的头,小男孩好像跟她很熟,欣然接受,冲她笑出了一口豁牙。 “对面麻辣烫家的小孩,”甘卿说,“一家三口都住在店里,店里做生意,晚上有喝酒的客人,太乱,他就到这边来写作业。” 喻兰川看她轻车熟路地撕开一包酱料,仿佛听见了能量炸/弹爆炸的声音。 甘卿:“新炸的薯条。” 高GI食品。 喻兰川盯着她的手指,心里开始疯狂弹字幕:吃进肚子里,血糖会坐着直升机飙上天,然后你会开闸放胰岛素,紧急把这一口热量都转化成脂肪。血糖飞到一半,屁股底下的直升机没了,于是开始自由落体,你就发现自己又饿了,根本停不下来。这些新鲜的脂肪会堵在你的血管和内脏里,吃进去就吐不出来,以后三高就是你的归宿。 他看了一眼芦柴棒一样的甘卿,感觉她的胰腺正发出繁忙的尖叫。 甘卿作为请客的人,见他不动,就很周到拿过一瓶可乐,插了根吸管递给他:“别客气。” 喻兰川:“……” 高糖! 高糖会刺激多巴胺,成瘾机制与一些毒品近似,久而久之,会降低认知能力,加重情绪障碍——也就是会变得又丧又傻。 隔壁桌“A轮融资”的主讲仍在慷慨激昂:“……健康,肯定是未来人们最关心的问题,尤其是食品健康!但是因为缺少专业知识,不注意营养素搭配,总是不知不觉摄入很多垃圾食品,我们的产品主要就是针对这个问题,为顾客提供全方位的营养搭配……” 喻兰川快听不下去了,他喝了一口可乐,表情壮烈,仿佛在以身试毒,悲愤地想:“我为什么要来……还真他妈挺好喝的。” 甘卿越看他越觉得逗,就着他的表情下饭,胃口都好了不少。 喻兰川为了防止自己不小心吃下更多垃圾食品,喝了两口,就意志坚定地伸手捏住了吸管,企图用话占住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向小满和那些人的?” 甘卿头也不抬地搪塞:“游手好闲乱逛的时候,不小心碰见了。” 喻兰川:“你既然一直都知道他们在哪,为什么不早报警?” “我哪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甘卿无奈地一摊手,“万一只是外地游客过来玩,顺便面基网友呢?” “你知道,”喻兰川不肯放过她,“向小满动手那天,你给警察打电话时,那两个人刚走到路口——不用否认,路口红绿灯上有监控。” “别瞎说,我哪有这种未卜先知的功能?”甘卿用薯条蘸着冰激凌吃,滴水不漏,“这个报警的人怎么说的?‘我看见两个可疑的人从路口走过去’?现在110连这种电话都理啊?” 喻兰川不为所动:“那个团伙拿着一块刻着‘万木春’的木牌,被人掰断了。” 甘卿手一顿,薯条上蹭了一块巧克力,随即,她若无其事地说:“是吗,我没注意,可能是打架的时候碰的。” “万木春曾是五绝之一,你没听说过吗?”喻兰川淡淡地说,“难道都不好奇,为什么英雄的后代居然会做这种事?” 甘卿:“我有点孤陋寡闻,见笑。” 喻兰川:“我觉得不是,那个犯罪团伙中的一个人身上被划了几条血印,脖子上那一条,跟他在聂恪脖子上画的位置几乎完全重合,真巧——要么是向小满准备杀人的时候,你就在现场围观,要么,就是你对这些人的手法有非同一般的了解。你独自一个人去他们老巢,掰断了那块木牌,到底是和传说中销声匿迹多年的‘万木春’有仇,还是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看不惯有人冒名顶替?” 甘卿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他:“小喻爷,我住贵院,真的只是因为穷,找不着合适的房子才厚着脸皮求收留,没别的企图。大家邻里一场,都是缘分,相安无事最好了,万一我哪天发财了,说不定立刻就搬走了。我也没有追问过你的师承,是不是?” “你想问我哪个师承?寒江七诀是我祖父教的,本科和硕士学校我个人简历上有,公司网页上就能查到。”喻兰川诚恳地说,“你准备发财的彩票买的哪一支?是自己占卜的号吗?” 甘卿:“……” 喻兰川:“我不是多管闲事,但这事我替你遮掩过去,总有权利知道自己帮了谁,为什么帮,对不对?” 甘卿沉默片刻,就在喻兰川以为她打算把自己埋进冰激凌里溺死的时候,她才缓缓地说:“那天向小满尖叫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 喻兰川轻轻一挑眉。 “她曾经被自己丈夫虐待,一直走不出阴影,有时候半夜三更做噩梦惊醒,就会发出这种尖叫声。” “哪种?” “声嘶力竭,故意的声嘶力竭,”甘卿想了想,“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吓一跳。她发泄的是积压了很长时间的痛苦,表达不出来……或者表达过,但是没有人理解、没有人听。” 喻兰川说:“但是向小满身上没有伤,邻居也都能证明,聂恪没有虐待过她——老楼隔音不好,隔壁小孩练琴声音大了,有时候都能顺着暖气管道传过来,如果聂恪打过她,他们在这住一年了,邻居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 “是啊。”甘卿不咸不淡地一笑,“听说了,弄错了吧。” 也许真的只是向小满疯到了一定程度,把聂恪想象成了某种敌人,反正有人去管了,到时候证据说话,调查结果自有定论。 万幸没出人命。 既然这样,别人家的事,他们这些外人管不了,也没道理管。 两个人吃完回家,已经很晚了。 甘卿准备开门的时候,喻盟主忽然发话道:“加一下你微信。” 甘卿抬头看了他一眼。 喻兰川碰到她的目光,不明原因地有些紧张,于是一低头,强行解释道:“我在于严那给你担保过,希望你下次再有高危举动的时候,能提前通知我一声。” 甘卿微信里加了一大帮乱七八糟的顾客,也不多他一个,心想:“这盟主当得,一分钱不拿,还挺像那么回事。” 喻兰川:“你……” 甘卿从屋里探出头:“嗯?” 喻兰川迟疑片刻,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这时早已经过了甘卿平时休息的点钟,强大的生物钟开始催她躺下,她不怎么在意地跟喻兰川告别,洗洗涮涮,心满意足地踩了踩发烫的暖气,缩在被子里,准备睡。 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甘卿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消息来自隔壁。 喻兰川:“听你说话,觉得你像是本地人?” 甘卿:“不算,小时候在这边上过几年学,借读的。” 喻兰川几乎是秒回:“小学?中学?” “中学。” 喻兰川:“你对泥塘后巷那么熟,也是因为以前在那住过吗?” 甘卿大概是困了,好一会才简单地恢复了一声:“嗯。” 喻兰川盯着那个“嗯”字,随后打开了于严发给他的手绘图,好一会,他发现自己无意中屏住了呼吸。于是摘下眼镜,用力地按住眉心—— 十五年前,泥塘后巷的女孩…… 可能就在他隔壁。 28.第二十七章 喻兰川的祖父祖母都是他出生前去世的, 不太了解, 除此以外, 他们家老一辈的大爷爷是个浪老头, 上一辈的他爸是个浪中年,以此类推, 这可能是个“后浪推前浪, 一浪比一浪”的家族——至于他本人,尽管现在看,还算颇有个人样, 但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也没准是他正在潜伏期。 喻兰川的母亲, 则是完全相反的人, 她是个要命的完美主义, 一辈子严于律己、更严于待人,笃信“人无远虑, 必有近忧”, 每时每刻都在焦虑, 还有非常强的控制欲。 这二位的结合,就好比是大野马爱上了洋灰水泥, 人品都没问题, 只是单纯不配套。 遗传了喻家浪荡基因的喻兰川从小就“乖中带野”,尤其是中二时期, 虽然大体上也能循规蹈矩, 但必须得自己主动循, 一旦有人来干涉,他绝对要阳奉阴违。 刘仲齐刚出生的时候,他妈有点产后抑郁,情绪起伏很大,平时还能克制的控制欲也变本加厉,闹得家里时常鸡飞狗跳。那会正好刚开学,喻兰川的心还在暑假里浮躁着,没来得及调整好状态,作业写得敷衍了些,被他情绪不太受控制的妈看见,一把撕了,要求他重写,还声称要给他老师打电话。 十五年前,正中二的喻兰川也没跟她吵,默默把作业重新誊了一遍,晚上趁大人睡觉,他收拾了的东西,连字条也没留,离家出走了。 不过虽然同样是离家出走,他自觉比刘仲齐强一点,刘仲齐那小子完全是一时冲动,连在哪落脚都没想好,喻兰川当年却计划得明明白白——他打算先去大爷爷那借住一阵子,然后找个理由申请住校,以后再也不回家了,眼不见心不烦。 想来,他妈后来对小儿子实行“放羊式”教育,应该也是吸取了教训。 那天,喻兰川深更半夜打了辆车到了一百一十号院,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他逢年过节总来住,自己有大爷爷家的钥匙,就开门进去了,老头的卧室门开着,小喻兰川探头看了一眼,发现被子是摊开的,老人似乎是已经躺下了,不知有什么事,又匆忙出去了。 小喻兰川等了一会,困得睁不开眼,于是把书包挂在后门,去小屋睡下了,本以为第二天一睁眼就能吃到老头的炒米饭,早晨起来才发现,老头一宿没回来。他在屋里踅摸了一圈,最后在老座机电话旁边找到了一张潦草的纸条,有人用铅笔涂了个地址,小喻兰川辨认出了“泥塘后巷”几个字。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熊孩子没人管,旺盛的好奇心一点就着,循着纸条摸到了传说中的“泥塘后巷”探险,还在路边买了一袋小包子,结果包子没吃完,他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迷路了。刚想找个人问路,就被打晕塞进了车里。 那个女孩把他留在垃圾处理厂,就自己跑开了,他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惊恐地听着嘈杂的声音从不远处掠过,奔向远处。人在怒骂,狗叫声变了调子,凄厉得像狼嚎。 他拼命伸长了耳朵,想听见那女孩的只言片语,可是没有。 他想从那里爬出去,去找她,可是那些人来得太快、跑得也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就不知道追着那女孩往哪去了。小喻兰川独自躲在黑暗里,看不见也听不见,心里于是充斥起各种鬼影幢幢的想象,一会是她被那些人抓住了,一会是大狼狗扑过去咬死了她…… 直到第二天清晨,有垃圾车开来,他才被救出来,大爷爷找了他一天一宿,头发都快急白了。 就是那一次,喻兰川才知道大爷爷不是普通人,那个隐藏在身边的神秘世界向他揭开了一角。后来,那伙穷凶极恶的绑架犯被抓住了,喻兰川才知道,他其实是卷进了一场江湖纷争,有人盯着一百一,他一出门就被人跟上了,一百一靠近市中心,本来对方也不敢怎样,谁知道他自己跑到泥塘后巷,自投罗网。 可是那个救了他的女孩,却再没有人见过,听小喻兰川说完以后,喻怀德老人也试着去寻访过,一无所获,大家都怀疑她只是他极度恐惧下想象出来的。 只有喻兰川自己知道不是,他已经过了分不清现实和想象的年纪了,再说,就算真是想象,孙悟空和变形金刚们供他挑,他怎么会想出一个单薄的小姑娘? 那个下落不明的小姑娘整整折磨了他小半年,领衔主演了他每一场噩梦。 从那以后,喻兰川再也没干过出格的事,再也没闯过自己收拾不了的祸,并且缠着大爷爷学寒江七诀。 对了,喻兰川忽然想起来了——最早学剑的时候他还小,没有防猝死的意识,能坚持下来的初衷,就是为了以后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保护自己和别人,不至于惊慌失措,不至于追悔莫及…… 也可以说,是因为她。 那天,她被那些人追到了哪?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年她一直住在泥塘后巷吗?还是去了别的地方……手又是怎么回事? 睡眠质量一向很高的喻兰川翻来覆去了一宿。 几回接触下来,甘卿这个人看起来随和,其实城府很深,绝不是交浅言深的人,这些他迫切想知道的事,直接去问肯定没结果,尤其这么多年过去,她看起来好像已经不记得他了。 “没关系,”喻兰川心想,“你等着。” 甘卿一向早睡早起,早晨摸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昨天微信聊完秒睡,连页面都没关,她一边爬起来洗漱,一边顺手翻喻兰川的朋友圈记录解闷。 小喻爷的微信名就是“喻兰川”,头像是他自己的手写签名,非常简单粗暴,发的朋友圈从来不删,甘卿随便瞄了一眼,只见里面全是些“货币政策趋势”、“XX法新规解读”、“全球XXX”的大长文,看得她一个头变成两个大,还以为自己点进了一个财经新闻公众号。 就在这时,朋友圈更新提示,甘卿顺手一刷,发现隔壁的盟主先生一大早就转科普长文,这回的标题是“不忌口,是享受生活还是放飞自我?” 文章配图是曲奇饼干和“肥仔快乐水”。 甘卿:“噗……咳咳咳。” 她差点把牙膏沫呛进嗓子里。联想起昨天喻兰川在麦当劳门口的脸色,甘卿怀疑这话他憋了一宿了,说不定连觉都没睡好。 六点半,甘卿准时出门寻觅早饭,早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喻兰川立刻跟着动,并且在手机备忘录上记了下来“六点半出门”。 两人在电梯间“偶遇”,甘卿惊讶地问:“小喻爷上班这么早?” 喻兰川矜持又含蓄地回答:“嗯,提前到公司处理点事。” 甘卿:“唉,可不是吗,赚点钱都不容易。” “不容易”的喻总不到六点三刻就抵达了公司,写字楼里黑灯瞎火,连清洁工都还没到岗,他突然之间这么努力,搞得同事们都疑心他打算篡总监的位。 而经过了一个礼拜的努力,喻兰川摸清了甘卿的作息时间——她不分周末和工作日,每天都是早晨六点半左右出门,八点一刻左右回来,收拾一下,九点半左右去上班,晚上没有极特殊情况,九点多点就会回来,十点半以后不回信息。 每周日中午,她发十二星座一周运势预测和好运穿搭指南,隐晦地提醒信她邪的那帮人,该给她送钱了。隔一阵子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一次,关店半天,这不要脸的会提前一天发朋友圈,声称自己要“闭关”体悟星辰轨迹。 只要不是睡着了,她信息一向回得很快,表情包奇多,朋友圈里看见什么都点赞,可见她日常工作就两件事——忽悠人和玩手机。 甘卿则发现,最近小喻爷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了,以前大家虽然住隔壁,但一个礼拜打不了一次照面,近来却至少一天偶遇一回,隔三差五的,还总有些意外发生——比如隔壁的快递送错到她这里,隔壁东西坏了过来借扳手……喻兰川可能是不爱欠人人情,道谢从来不口头谢,麻烦别人一次,他第二天就会送点东西过来,都是几袋坚果、两斤樱桃之类的小玩意。 甘卿借住一百一十号院,就想悄悄地找地方一窝,没打算和任何人有交集,不料居然因为一堆鸡毛蒜皮,莫名其妙地跟高冷的邻居混了个脸熟。 十几天后,甘卿因为吃晚饭时又被孟老板教育,不小心多吃了半斤烤鸡翅,肚子有点撑,回家时特意绕了远路,打算多溜达一会消食,经过家附近的商场时,正好看见聂恪提着两包日用品从超市里走出来。 这男人身处流言蜚语中心,逮谁跟谁卖惨,简直成了当代“罗切斯特”。向小满就算放出来,以后大概也是精神病院一条归宿了,据说现在已经有好事的大妈在给聂恪介绍对象。 甘卿懒得看他那副“情深义重、可怜可佩”的嘴脸,就故意磨蹭了一会,等聂恪走远,隔开几百米,免得和他同路。 就在聂恪在最后一个路口拐弯的时候,本来在低头玩手机的甘卿忽然瞥见了一道黑影,追向聂恪的方向,快得好像车灯扫过大树…… 然而这会路口并没有车。 甘卿皱了皱眉。 29.第二十八章 闫皓不太会察言观色, 但他有个特异功能——就是假如对方讨厌他, 他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别人的恶感, 他还总能不小心听见别人议论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没人理,他的世界比别人的更安静, 所以也更敏感。 那天傍晚, 老杨大爷到洗衣店来找江老板的时候,闫皓其实就在门口。 那正是他吃晚饭的点钟,江老板会过来替他看摊, 留给他一个小时休息时间,但闫皓从来不敢耽搁那么久, 他总是随便买点什么, 囫囵个地填进嘴里就回来。 只是他在小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 老远看见了老杨大爷进了店里。 杨帮主虽然解放以后就参加了工作,不要饭了, 但依旧是秉承老传统, 衣服能打补丁绝不扔, 平时就穿一身棉布的衣裤,没有需要干洗或者专门打理的高级货, 也很看不惯时下青年连双袜子都不肯自己洗的风气。他来洗衣店, 肯定不是照顾生意的,必是找江老板有事说。 闫皓对那种年纪大、地位高的人犯怵, 哪怕对方再慈祥也不行。他实在是不想和杨帮主打照面, 于是在洗衣店门口踟蹰了一阵。 老杨和江老板很快聊完出来, 闫皓听见了说话声。 “……人千里迢迢地投奔我来了,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吗?”这是江老板的声音。 闫皓心里打了个突,他敏感地意识到了这句话在说谁,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随即,他像燕子一样掠过,藏进了旁边小路的垃圾桶后面。 江老板扶着老杨迈过洗衣店的门槛:“看脚下,杨帮主。” 闫皓听见老杨说:“影响你做生意了吧?” 江老板苦笑,“嗐”了一声。 老杨就拍了拍他的肩,江老板就又含混地说了一句:“这也是个麻烦……唉,您慢走。” 正是晚高峰,小林荫路上全是匆匆的行人与拥堵的车,没素质的车主对着人耳朵“哔哔”鸣笛,人声嘈杂,两个老人没有察觉到垃圾箱后面的“小燕子”。江老板很讲究地目送老杨大爷走过路口,才背着手、低着头、缓缓地转身往店里走,耷拉下来的脸上有点愁眉苦脸的意思。 没法子的事……影响生意……麻烦…… 这几个词反复在闫皓脑子里回荡,他独自蜷在垃圾箱后面,心想:“这是说我。” 江老板是他父母的朋友,闫皓他妈临终,把自己木讷又不成器的小儿子托付给了他。 从硬着头皮来到燕宁的那天开始,闫皓就担心自己做不好事、讨人嫌,他感觉得出,因为他的缘故,店里近来冷清了不少。衣服都是要往人身上穿的,打理得专业不专业两说,起码得干净,许多客人捕风捉影地听说店员是个变态,就都不来了——谁知道他会给衣服上弄点什么恶心东西? 闫皓一直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直到方才亲耳听见江老板说的话。 不过他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江老板也嫌他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除了早逝的父亲,好像就没被什么人喜欢过,读书不行,老师不喜欢他,同学孤立他,连亲妈大概都是碍于责任,捏着鼻子把他养大的——她很少对他笑,更没夸过他一句,他就算是静静地喘气,她都能挑出毛病来。 闫皓知道江老板不好意思当面轰他走,决定自觉一点。但他下了几次决心,还是没敢当面跟江老板辞行,于是留了一张字条,压在账本底下,不辞而别。 他把剩下的猫罐头打包装进纸箱里,放在隔壁宠物店门口——那宠物店除了做生意,也做流浪动物救助,有时候长时间找不到合适的领养人,店里要支出很多额外成本,他想帮点忙。 有只小奶猫半夜不睡觉,趴在窗口,扒着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好奇地注视着他。 闫皓就冲它笑了一下,曲着手肘,让绫波丽坐在臂弯里,弓肩缩脖地走进了寒夜。 “咱们去哪啊?”他轻轻地对塑料小人说,这时,他的目光不像白天那么躲闪,说话也放开了喉咙,然而仔细听,就会发现他说话有点奇怪,他似乎是有一些“大舌头”,很努力地想把每个字都说清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我找不着工作的。” “幸好你也不用吃东西,不然,跟着我要挨饿了。” “跟我在一起很委屈……对不起。” “你会不会地球上第一个露宿街头的绫波丽啊?” 经过一百一十号院附近时,闫皓脚步忽然顿了顿,朝隐在林荫间的小楼望去,想起了那个八楼的女人……她衣服兜里的刀片,还有深夜时走投无路的嚎啕大哭。 “他们说她精神不正常,我觉得很难过。”闫皓摸了摸绫波丽的头发,“因为我好像也不正常。” 绫波丽用沉静的目光看着他。 闫皓站在原地,不知道思量了些什么,然后他把绫波丽背进背包,飞掠而出。 据说当年的堂前燕闫若飞可以踩着水面浮萍过河,到对岸一看,鞋尖不湿,这门绝学到了他这一辈,已经失传了,闫皓也就能勉勉强强爬个楼、翻个墙,跟踪个被噪音污染弄成半聋的都市白领——他跟了聂恪好几天。 聂恪西装革履、意气风发,一点也不像遭遇重大变故的模样,碰见女的,话尤其多,逮谁跟谁抖机灵,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闫皓还看见他跟一个年轻腼腆的女孩吃饭,似乎是相亲。 在饭店门口分别的时候,闫皓躲在不远处,听见聂恪跟那女孩说:“……你这个专业啊,将来落户燕宁很难,工薪家庭,家里又有弟弟,父母能帮你的太有限了,你说他们连一百万都拿不出来,那你要想在这里买房立足,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这人不爱说那些虚的,都是实话,为你好,你别介意——我比你大几岁,作为大哥,我其实还是建议你回老家。” 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带着学生气,一看就是涉世未深,还真信他那套,小声回答:“可是回老家没有适合我这个专业的工作……” “你想太多了,有多少人能干自己专业的,不都是有个事先凑合糊口吗?”聂恪的话听起来非常真诚,“是,谁都不甘心,考大学、考研究生吃多少苦?你好不容易上了这么好的大学,花了大好的青春和时间,把专业读完,毕业一看,白念了!” 女孩正是容易迷茫的年纪,顺着聂恪的话一想,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吗?被他丧得说不出话来。 “但好在你是个女孩,”聂恪不紧不慢地铺垫完,盯着女孩鲜嫩的脸,图穷匕见,“女孩比男孩强点,你们还有‘第二次投胎’的机会嘛,不用什么都靠自己。我的情况,介绍人应该也跟你说了……说实话,我真是没心情再找一个,今天我也是真不愿意出来,介绍人是我朋友,抹不开面子……虽然跟你聊天还挺投缘。你还小,也不用着急,愿意的话,拿我当个大哥处就好了,有什么难处,随时找我。” “敦厚”真诚,又没有企图心的男人,似乎更容易让人信任。女孩主动加了他微信,很感动地走了。 连听墙角的闫皓也被聂恪这一番“肺腑之言”感动了,觉得自己想多了,错怪好人。 但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见聂恪和女孩分手后没走,在餐厅门口抽了根烟,等了一会,等来了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 聂恪迎上去,十分亲热地揽住中年人的肩,打开自己的汽车后备箱,拿了两条烟递过去,两人勾肩搭背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聂恪从怀里摸出一打现金悄悄塞给了对方,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聂恪一笑,这才开车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闫皓直觉很奇怪,鬼使神差地,他悄悄缀上了那个接钱的中年男人。 只见那男人悄悄地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似乎是十分满意,哼着歌走了。走过一片七拐八拐的小路,闫皓看见他上了个破破烂烂的居民楼,居民楼沿街一面有好几家“上门去除灰指甲”、“艾灸按摩”之类违规经营的小店……最里面一家,叫“安心诊所”。 防盗窗上面有个广告牌,上面循环着“四十年经验,配合多种治疗方法,有效针对失眠、抑郁、狂躁、焦虑等心理顽疾”。 广告牌上循环的字红彤彤的,闫皓却觉得自己胸口像堵了一块冰,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他重新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再次跟上了聂恪。 紧接着,闫皓发现聂恪又去见了好几个年轻女孩,用的都是和第一天一样的同一套说辞——先丧后暖,不到一周,他热热闹闹地攒了一帮“妹妹”,足能组织起一个大观园。 挖十个坑,总能坑到个把傻白甜,周五晚上,闫皓守在路口蹲聂恪,就见那男人拎着两个超市口袋走过来,一边轻飘飘地走,一边发微信语音。 “……你决定,我请你……好啊,大哥平时也没时间看电影,都听你的,明天见……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跟我客气什么,能认识就是缘分,哥就是你在燕宁的亲人……” 一把无名火竟然从闫皓窝窝囊囊的胸口烧了起来,他想也不想,趁着夜色冲了上去。 正跟人聊骚的聂恪吹着口哨,只觉得身后刮来了一阵小风,他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觉得颈侧一痛,什么都不知道了。 闫皓追上去出手打晕他,完全是一时冲动,这会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跟脸着地的聂恪面面相觑片刻,他发现这男人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闫皓想了想,吭吭哧哧地捡起手机,蹲在路边,给微信那头的女孩发信息:“他是骗你的!这男的是人渣,以前的妻子就是被他逼疯的!他同时约好几个女孩,你不要上当!” 微信那头的女孩莫名其妙地发了一串问号。 闫皓深吸一口气,自己哆嗦了一会,转身把聂恪扛了起来。 “喂。”这时,他身后突然有人出声,闫皓激灵一下,差点把肩上的人渣掉地上,蓦地扭过头去,看见拐角处走出了一条清瘦的影子,她在手机上按了几下,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的脸,那张脸干净而清冽,有些眼熟,随即,闫皓意识到,自己经常在早餐摊上看见她,只是没说过话。 甘卿把手机屏幕按灭,揣进兜里,叹了口气,抬头对闫皓说:“你把人放下吧,刚才我什么都没看见。” 闫皓往后退了一步,心里其实早就乱了方寸,他防御性地炸起了双肩,露出几分色厉内荏的凶相,企图把孤身一个的女人吓走。 甘卿:“……” 这家伙怎么傻乎乎的? 甘卿插着兜:“你跟他有仇吗?要不这样吧,你给他套个麻袋,拎那边揍一顿出气,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闫皓:“你……你不要多管含(闲)事!” 一不小心,带出了大舌头口音,他的脸“腾”一下红了。 好在甘卿似乎没注意到,语重心长地说:“你打算把他扛哪去啊?听我一句劝吧,这帮假精英自称身家好几百万,其实混半天也就一套房一部车,账户上没多少现金,绑票绑不出几个子。老男人没市场,卖都卖不出去,到时候砸手里怎么办?就只能砍死了。” 闫皓:“……” “在燕宁砍死人很麻烦的,不划算的。”甘卿冲他伸出手,“来,放这,赶紧回家洗洗……” “睡”字还没说出口,闫皓扛着聂恪转身就跑。 “刚吃饱,要胃下垂了!”甘卿低骂了一声,抬腿追了上去。 堂前燕就是堂前燕,就算翅膀退化,也是狂奔起来一骑绝尘的鸵鸟。 这个闫皓跑得快就算了,更可怕的是他极其灵敏,肩上扛着个百十来斤重的人,丝毫不影响他上蹿下跳。 他一拐弯跳进了一家单位小院——小院的院墙上为了防盗,装了螺旋形的刀片刺绳。 闫皓大鹏似的往上一蹿,脚尖在墙上一个小凹坑上轻轻一踩,横着“飞”了起来,安然无恙地从刀片刺绳上方滚了过去,那一圈刺绳纹丝不动,他在那头落地无声! 甘卿瞳孔一缩,倏地刹住脚步,当机立断,绕过院墙,转向小院正门门卫的方向。 门卫的摄像头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一颗小石子抛过来,“啪”一下打碎了镜头,紧接着,甘卿从紧闭的大门上一跃而过。 然而小院静悄悄的,那只蠢燕子没了踪影。 30.第二十九章 甘卿在四周找了一圈, 也没找到闫皓的踪迹, 她喝了一肚子风, 连跑再颠, 这会胃真是有点疼了,晚上不该多吃那几个鸡翅。 这可能是报应——上次她口无遮拦, 在背后说“堂前燕”现在都成了大壁虎, 今天就被大壁虎拉练了三条街。 院墙上,一张贴了一个多月的供暖通知浮起半边,在寒风中不安分地扇动着, 上面的字迹斑驳不堪。 甘卿盯着它看了一会,掉头就走, 心想:“不管了, 爱死死去吧, 我要回去睡觉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短促的惊叫响起, 随即被人打断, 甘卿游鱼似的滑了出去, 下一秒已经不在原地了。 这嗓子是聂恪叫的,好巧不巧, 聂恪在这时候醒了。 前一秒还在美滋滋地勾引傻白甜, 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人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狂奔,换谁都是要叫一嗓子的。聂恪的胃顶在闫皓的破包上, 里面也不知道什么东西那么硬, 在他两肋之间来回戳, 戳得他快吐了。 聂恪下意识地拽住了那个旧帆布包,掀开大嘴、放开喉咙:“嗷,救……” 闫皓吓了一跳,脱手把肩上的人扔了下去。 从一人高的地方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聂恪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震了三震,摔得他眼前一黑,紧接着,还不等他看清这黑心绑匪是谁,一件已经给汗浸得有点馊的外套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罩住了他的脑袋。 聂恪要疯了,扯着闫皓的破布包,扶着老腰卧在地上,拼命用屁股往远处蹭:“你到底是……唔……唔!” 闫皓给了他一脚,男人蜷成了大虾米。堂前燕这业务不熟练的绑匪一脑门热汗,一边把自己的包往回抢,一边试图按住聂恪的脑袋,只听“呲啦”一声,他那价值十六块五的小布包在两个男人的撕扯中壮烈牺牲了,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 绫波丽! 闫皓气急败坏地给了聂恪一肘子,这玩意终于不动了。 闫皓喘着粗气,慌慌张张地把掉出来的东西往包里塞,没来得及检查,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动静,闫皓脸色一变,弯腰扛起聂恪,转身就要跑。 就在这时,一道厉风迎面横扫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甘卿追过来了! 闫皓沉下一口气,抬手往身前一架,跟这一腿短兵相接,两人硬碰硬地撞了一下,同时弹开——甘卿弹得远一些,体重的差距还是无法逾越的。 闫皓小臂断了似的疼,浑身绷紧了,瞪着眼前的人:“你……你到底是谁?” 有些外行认为,腿比胳膊有劲,而且架子足,打起来漂亮,显得厉害,但其实如果不是需要“打点”得分的格斗比赛,两个不熟悉对方路数的陌生人动手,鲜少会上来直接出腿。因为人借力、发力全在一双脚下,腿一抬,人先空了一半,重心也得变,腿扫出去容易,知道往哪落难,更难的是一起一落中,人会无形中多了很多空门,很容易被对手反杀。 对方这拦路的一腿,看似来势汹汹,其实有点近似于小猫小狗捣乱时,主人伸脚轻轻拨开的行为,是兜着劲的。 假如甘卿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棒槌”,那她就是留了很大的余地。 “不认识我?买煎饼的时候,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一次薄脆就剩一张了,你还让给我了。” 甘卿略微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胫骨,她不开玩笑了,压低声音说,“这人情我记着,我最后再说一遍,你把这人放下,我不报警。” “不,我不放。”闫皓警惕地后退了半步,“他……他是个人渣,害了人,装无辜,我看见了……他还想骗别人!” “害了谁?”甘卿吃力地听着他颠三倒四的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老婆?你跟她——向小满认识?” 闫皓老老实实地摇头。 甘卿莫名其妙:“你又不认识她,那你在这起什么哄?关你什么事?” 闫皓词汇量相当匮乏,骂人都不会,翻来覆去就一句:“他是人渣!” “所以呢?你要来替天行道?”甘卿问,“你是妇联的?” 这么关注妇女权益? 闫皓却以为她说的是“复联”——复仇者联盟——这人在嘲讽他穿着蜘蛛侠的衣服被捕的事! 巨大的次元壁从天而降,横亘在他俩中间,制造了一场鸡同鸭讲。 闫皓的脸倏地涨红了,悲愤地大吼一声,不管不顾地朝甘卿撞了过去。 甘卿:“……” 她说错什么了? 闫皓人高马大,确实有优势,他把聂恪当成了一杆不怎么顺手的大棒子,挥舞得虎虎生威,甘卿脚尖轻轻点地,瞬间后撤了三四米,没敢接招,因为这“大棒”是人肉做的,一不小心折了,他俩都得变杀人犯。 一闪身滑到闫皓侧面,甘卿手指如钩子,划向闫皓的咽喉,闫皓脖子上起了一圈鸡皮疙瘩,两人电光石火间拆了十来招,那只苍白的手极其险恶,每一个关节都是杀机,他一时有些畏惧,慢了半拍,甘卿的手一把勾住了聂恪的腰带,要把他扯下来。 闫皓则顺势把聂恪往下一砸。 这一招堪比“刘备摔孩子”,落地时万一砸到要害,聂恪不玩完也得高位截瘫,甘卿不能眼看人渣摔成人饼,别无选择,只好伸手去接。她是剑走偏锋的路数,练的不是那种能跟人掰腕子的功夫,从祖师爷开始就没干过体力活。闫皓这一砸不知道几百斤,甘卿双臂一沉,差点把腰抻了。 还不等她抓稳,闫皓抡起聂恪往前一扫,直接撞开了她,撒开长腿就跑,几个起落,又没影了。 这人跟个受气包似的,身手却一点也不软。 甘卿刚想追,左腹一阵绞痛把她绊住了,她“嘶”了一声,皱眉弯下了腰,有点想吐——武林高手也不能在饭后剧烈运动。 这时,一个人挟着风跑了过来:“什么情况?” 目击闫皓打晕聂恪的时候,甘卿就顺手跟他们盟主说了一声。喻兰川当时已经在电梯间等了二十分钟,期间用手机把月报都审完了,要偶遇的人还没回来,正有点奇怪,就收到了甘卿的信息,连忙赶了过来。 “你怎么了?”喻兰川一眼看出她脸色不对,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肘,她的胳膊肘坚硬而充满骨感,整个人一蜷起来,显得轻飘飘的。 “像一张纸。”喻兰川忽然有些出神地想。 随即,他把莫名其妙的念头甩开:“伤哪了?是闫皓吗?” 甘卿:“……” 不,是鸡翅。 “没事,”她摆摆手,喘了口气,“有点岔气……他太能跑了。” 喻兰川:“到底怎么回事?” 甘卿三言两语把事说了一遍,末了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最近流行出怪胎吗?” 喻兰川耳根一动,挑眉看了她一眼——什么叫“你们”这些名门正派? “先回去。”喻兰川不动声色地说,“我跟杨大爷借点眼线。” 甘卿的胃撒泼打滚完毕,见抗议有效,也就不闹了,她感觉好了一点,正要走,忽然,看见路边的树坑里有什么东西,走过去捡起来一看:“娃娃?塑料的?” 闫皓扛着一袋人渣,跳出小院,慌不择路地躲进了一座烂尾楼里,紧张地等了半宿,方才那个很厉害的人没再追来,他这才松了口气,腾出手来,把聂恪的手脚绑住,心疼地检查起自己撕开的包。 突然,闫皓整个人都僵住了,瞪大眼睛呆了片刻,他慌乱地把自己行李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一件一件地翻过去……绫波丽不见了! 燕宁的夜很短,好像末班车才刚刚把疲惫的加班客送回家,遛狗和晨练的老年人就打算出动了。天没亮,卖早点的已经各自开了灯,热火朝天地准备迎来第一波客人,煎饼果子摊老板停稳了小推车,拿起铁勺,在满满一桶酱料里搅合了两下,打开炉火烤手,远远地看见几个乞丐模样的人正在往墙上贴什么东西,于是拿起油纸,捡了几根油条拿过去给乞丐们分:“今天丐帮的兄弟们怎么这么早?” “老帮主吩咐的,不敢耽误。”乞丐们道了谢,接过油条狼吞虎咽。 煎饼果子摊的老板一听,就知道是江湖恩怨,背着手凑过去一看,只见墙上贴的是一份“失物招领”传单,上面印着绫波丽的黑白照片,领取地址是一百一十号院传达室,上面隐晦地注明,“凭你拿走的东西换,天亮之前,逾期撕票”。 “领个……娃娃?看不懂。”煎饼果子老板不解地嘀咕了一声,“贵帮真是越来越潮流了。” 一百一十号院里,老杨大爷也觉得相当离谱,他跟洗衣店的江老板两个人加起来一百五十多岁,面面相觑地围观着棋盘上的塑料小人。 “能行吗?”老杨大爷看了喻兰川一眼,还是觉得他出了个馊主意。 喻总端着一杯二十四小时店里买来的红茶,把键盘敲得“咯咯”作响,正在专心干第二天的活,这样他午休时候就能补觉了,头也不抬地说:“听我的,放心。我们投过类似的项目,粉丝的狂热程度超过您想象。” 老杨大爷没听懂,带着几分敬畏地探头看了一眼喻兰川手头的活。 关于闫皓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江老板怕他受不了,想托杨大爷帮他找个不用抛头露面的事,杨大爷回家跟孙女战斗了好几天,终于,杨总松了口,答应给他一个保安的职位。江老板高兴极了,还没来得及转告闫皓,那小子就不告而别了。 “多大人了,还玩娃娃……唉!” “这孩子是让他妈耽误的,”江老板叹了口气,“他姥姥小时候被堂前燕前辈救过一命,念叨了一辈子,影响了孩子,闫皓他妈年轻的时候,就挺不务正业的,天天做大侠梦,还因为这个,千方百计要嫁给闫老弟……好在闫老弟是个敦厚人,结婚以后,两口子日子过得也挺好,就是没得太早了,他走了以后,家里剩下孤儿寡母,这些年都靠一些闫家过去的朋友接济。闫皓那孩子天生有点口齿不清,小时候老有坏孩子欺负他,慢慢的,就有点不爱说话。我那弟妹总觉得他不是男子汉,逼着他学功夫,五六岁就让他站桩,我去过一次,那孩子一边练一边哭。” 现在人练童子功的不多了,当代武术更专注力量和速度,太小的孩子师父不传,一来是怕硬功练坏了筋骨,二来也怕万一不是那块料,功夫练不出来,再耽误孩子正经学业。就连喻兰川这种家学渊源的,也是十来岁以后缠着喻怀德学的。 江老板:“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倒是出了功夫,可是除了闯祸惹事,还有什么用?以后在社会上靠什么立足呢?堂前燕这一支,还不如彻底断了传承。” 这时,门口吹来一阵风,“咔”地一声,絮絮说话的两个老人同时闭了嘴,像两个敏捷的老猿,抢到门口,喻兰川抬起头。 扛着聂恪的闫皓终于顶着露水露了面。 他的外衣裹聂恪用了,身上就一件漏孔的土黄色毛线衣,脸上带着几天没刮的胡茬,眼睛里都是血丝,避开江老板的视线,他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冲喻兰川一伸手:“还给我。” 天已经快亮了,一百一十号院里一声轻哨,附近一帮丐帮的人纷纷露面,几个人过来按住了闫皓,剩下的麻利地抬起聂恪。 一个丐帮弟子拎过两个超市购物袋,低声对老杨大爷说:“杨帮主,东西都跟小票核对过了。” “快去!”老杨大爷一挥手,丐帮弟子们就训练有素地扛着聂恪上了八楼,溜门撬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送到了自家床上,把聂恪身上的绳子解开,又从他自己的购物袋里抽出瓶酒,往聂恪嘴里滴了一点,身上、衣服上洒了一些,倒空了酒瓶,制造出满屋酒气的效果,擦干净脚印,鱼贯而出。 传达室里,喻兰川站起来,收起电脑,拿走了绫波丽。 闫皓忙喊道:“还给我!” 喻兰川看了看手里的塑料小人,抛起来又接住,冷笑:“等你冷静下来再说吧。” 闫皓的命/根被他抛来抛去,瞠目欲裂,被丐帮弟子们牢牢地按住,江老板恨铁不成钢地在闫皓的后背上掴了几下,暴跳如雷。 “可他就是人渣,江叔!”闫皓跟江老板熟了,说话勉强利索了一些,“他媳妇根本就是被他逼疯的,我还看见他给一个黑诊所的黑心医生钱!她要杀他是有原因的!” “那又怎么样!”江老板气急败坏,“那是人家两口子的事,清官都不断家务事!” 闫皓:“我……” “你有证据吗?法院和警察要看证据。”老杨大爷语气温和地打断他,“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这种事外人说不清的。” 可是……她呢?向小满怎么办呢? 怎么可以这样? 闫皓茫然又无助地看着他们。 31.第三十章 兵荒马乱的一宿过去, 第二天虽然是周六, 但路口的煎饼摊不比平时人少, 依旧是不到七点就开始排大长队。喻兰川还得加班, 丐帮的兄弟们得趁周末到人流量大的据点刷业绩,连隐藏在幕后没露面的甘卿也要准时开店, 准备迎来新一轮水逆, 于是大家都散了。 只剩下退休人员杨帮主没事,就跟江老板一起,把失魂落魄的闫皓押回了洗衣店, 关门教育。 喻兰川回家打了个盹,洗了个战斗澡, 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得光鲜靓丽, 准备去上班, 刚到门口,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 拎起门口白麝香的古龙水在头发上弹了两下, 往电梯赶的脚步一转, 他香气袭人地敲了隔壁的门。 甘卿昨天晚上吃坏了胃,早晨就没出去, 自己熬了碗粥喝, 听见敲门,还以为是给张美珍送牛奶的小女孩, 叼着汤勺就出来了。 这两天据说要降温, 室内暖气烧得格外热, 她在屋里穿得是夏天蹲路边啃玉米的大裤衩和篮球背心……没穿内衣。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面面相觑了片刻,都被这个惨烈的形象对比震撼了。 毕竟,地球上的物种是如此丰富。 甘卿被还没来得及弥散开的古龙水刺得有些鼻痒,想打喷嚏,可是嘴里还有个勺,她憋得咬牙切齿,牙把勺子往下一咬,勺棒就高高地往上翘起,正砸中了自己的鼻梁骨,眼圈“刷”地一红,她把自己打哭了。 喻兰川非礼勿视地低下头,看张美珍家的擦鞋垫:“你……不冷吗?” “咳,还行。”甘卿……出于某种原因,伸手往门框上一撑,并借着这个姿势把自己半藏在门口,有点尴尬地含起胸,“什么事?” “哦,”喻兰川说,“昨天……” “昨天怎么了?”甘卿打断他,从门板后面露出一双狡黠的笑眼,“我下班就回家了,什么都不知道。” 又是一个翻脸赖账现场,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拿出闫皓的塑料小人。 “有一种人啊,他们宁可自己对着地图走一天一宿的冤枉路,也不愿意停下来找人问一声。不是非说不可的话,他们就肯定不会说。”甘卿丝毫不为所动,“我猜那个小燕子不会主动把我供出去的,小喻爷,你觉得呢?” “你的意思是,昨天半夜还在外面闲逛的人是我,撞见闫皓打晕聂恪的人也是我,追了好几条街没追上,只捡了个娃娃回来的还是我?”喻兰川要被她气笑了,“我有这么繁忙吗?” “谦虚,没有超长待机,哪能当盟主,谢了啊,”甘卿人话说不了三句半,顺口又来,“改天请你……” 喻兰川:“……” 不敢相信她还有脸说出“吃饭”俩字。 甘卿卡了个壳,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身负异香的奇男子,是个会主动讨债要饭的奇葩,于是话音生硬地一转:“……请你给自己开个表彰大会,能者多劳、见义勇为。” 这回干脆连宵夜也没有了。 喻兰川无话可说,隔着门,把闫皓的塑料小人塞了进来:“我不在家,那个闫皓有扒人窗户的毛病,这个在你这存两天,等杨爷爷他们摆平那个闯祸精再说,扣着这个,他跑不了——当然,你也可以拿着它去威胁闫皓,让他别把你说出去。” 甘卿感慨道:“小喻爷,你听听你说的这话,真像反派啊。” 打扮和气质更像,还是国产电视剧里活不过三集的那种。 “是吗?谢谢。”喻兰川假笑了一声,“我看你就没有这个顾虑了,毕竟胸大腰细是魔教妖女的标配。” 甘卿:“……” 喻总弹了弹衣领上不存在的土,不可一世地把薄薄的眼皮往下一垂:“藏什么藏,我近视快一百度了,就你这样的,戴显微镜也看不见什么。” 哎哟,挑衅? 甘卿听完,轻轻舔了一下自己的牙根,居然就大喇喇地从门后面出来了,往门框上一靠,修长的四肢舒展开,她胸也不含了,似笑非笑地说:“那可实在是对不住啊,影响市容了。” 喻兰川目瞪口呆,没想到假嘴炮遇见了真流氓,吓得视线漂移了一百八十度,一个字也没憋出来,仓皇败退。 “慢走,小喻爷,”甘卿挥着勺在他身后说,“我就不耽误您选美了。” 因为一大清早就被刺激得肾上腺素飙升,喻总闯进办公室的时候气场爆炸,森然有杀气,周末加班有些懒散的部门同事们被他的杀气震慑,整体效率大幅度提高,竟然在中午之前完了活,可以集体回家睡午觉了。 喻兰川在办公室里休息了一会,鬼使神差地,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家庭暴力、精神暴力”,相关内容跳出来很多,他大致一扫,都是官话,于是就又搜了“精神暴力取证”,搜索结果不是“摄像、录音”之类不靠谱的东西,就是明确告诉他“取证困难,界定不明”。 喻兰川就合上电脑,走到窗边,摘下眼镜远眺,缓解视疲劳。 再说,就算能证明聂恪是人渣,又能怎么样呢?向小满杀人未遂是事实。确实,她是被人诱导、自己又有精神疾病,可以不用坐牢,可人这个精神状态,在哪还不是坐牢,又有什么区别? 喻兰川摇摇头,这件事短暂地在他心头盘桓片刻,就被他浮尘一样地抹去了。他披上外衣,去老板那里汇报,聊到了恒生指数,于是又侃了半小时联交所交易规则。 各行各业、各个阶层,明面上的与潜在的、成年人的游戏规则多得数不清,闫皓一概懵懂,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没人带他玩过游戏的缘故。 不过这就不需要喻兰川操心了,反正那燕子是“堂前燕”唯一的传人,无论如何,老杨大爷和江老板他们也不会不管他的,以后拴好了,别再出来闯祸就行了。 他趁下午风和日丽,溜达回家,难得的冬日暖阳晒得他昏昏欲睡,结果刚到一百一十号院楼下,喻兰川就不惬意了——两个丐帮的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墙角,探头往院里看,见他过来,就给他打眼色,喻兰川顺着这二位的目光一看,楼下又停了一辆警车! 报警人聂恪正把两个民警送出来,其中一个是于严,聂恪一脸委顿,大烟鬼似的耷拉着眉眼,喻兰川听见他喋喋不休地说:“……上回抓的那个团伙是不是没抓干净啊,我怀疑他们还有其他同伙,盯上我了!他们会不会割我的肾啊?警察同志,作为纳税人,我贡献很大的,你们可一定得保护我……” 喻兰川听了个音,心里“咯噔”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于严警官应付完聂恪,找上了门来。 “我刚才在楼底下就看见你了,今天怎么早退了?” 周六上半天班叫“早退”,喻兰川品了品这用词,有点心酸,不想多聊,就直接问他:“你们来干什么?八楼又怎么了?” “不知道,这货可能是让他老婆传染了,神神叨叨的。”于严说,“他刚才报警,说自己昨天晚上从超市出来的路上被人袭击绑架,绑架他的人还会飞。” 说着,他观察了一下喻兰川的神色。 然而喻兰川只是略带冷淡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什么表示也没有。 “他还说,今天一睁眼,他就发现自己躺在家里,没脱衣服。我们看了,他买的东西都在,一瓶酒空了,推断是他喝断片了,自己不知道。”于严说,“但是聂恪坚决否认,说他有洁癖,绝不可能不洗澡就上床,还说绑架的事绝对不是幻觉,因为绑匪打晕他以后,用他的手机发了一条微信。” 喻兰川:“……” 这个姓闫的手怎么那么欠呢! “不过他的微信纪录确实很奇怪,前一秒,他还在跟女孩聊骚约饭,发的都是语音,听声音也不像喝醉了的。后一秒就发了一堆‘这男人是骗子’之类疯疯癫癫的话。”于严说,“兰爷,这事听着有点蹊跷啊。” 喻兰川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把闫皓翻来覆去地煎炒烹炸了一遍:“你想说什么?” “要真是那个团伙的同党报复,早把这小子削成片了,哪会让他全须全尾地躺回自己家里,还帮他把从超市买的东西都捡回来?我觉得要不是他自己精神失常,那就是……”于严伸脚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说实话吧,兰爷,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吧?给谁铲事去了?” 喻兰川不吃亏地踹了回去,大尾巴狼似的一跷二郎腿:“警察同志,说话要讲证据,小心我告你诽谤。跪安吧,有事找我律师聊。” “唉,这种混搭的逼,也就你才能装得出来,”于严叹了口气,“不扯淡了,兰爷,聂恪这种‘纳税人’的要求我们不能不理的,处理不好,他到处投诉不说,没准还得把我们挂上微博,回去我们就得按他说的地点和微信发送时间,去核查这附近的监控,过来给你提个醒,你留神一点。” 喻兰川按了按眉心,知道自己的午休是泡汤了。 于严站起来,一整制服:“能者多劳吧,盟主!” 喻兰川现在一听“能者多劳”这四个字,头都大两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再说这词就跟你绝交,滚。” 丐帮的人常年在这附近混,都是老江湖,应该知道怎么避开监控。甘卿不用问,这人滑不溜手,也不至于露这种马脚。 问题是,甘卿跟丢了一阵,那段时间,没人知道闫皓去哪了。 喻兰川匆匆来到楼下洗衣店,一把拎起闫皓的领子。 闫皓一见他,眼睛又红了:“你还我!” “我还你个头,”喻兰川问,“昨天晚上你扛走聂恪后,去了哪?从哪走的,有没有避开监控?” 闫皓一脸茫然,显然是压根不知道还有监控这码事。 喻兰川:“……” 古代的武林盟主都呼风唤雨,日常生活就是接受万人膜拜,看谁不顺眼,就打成魔教妖邪,没事可以指挥小弟们去干他。 多么美好的职业! 怎么当代盟主就跟铲屎工一样,到处给脑残擦屁股? 怪不得上位这么容易,都没有人礼貌性地竞争一下。 老杨大爷脑子不慢,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聂恪报警了?” 喻兰川剜了闫皓一眼,把于严悄悄给他传的消息说了,两个老头听完,此起彼伏地对着闫皓叹气。 江老板问:“那怎么办?” 闫皓缩脖端肩,蜷在大洗衣机旁边,整个人灰沉沉的,丧得要滴出水来。 喻兰川看了他一眼,心说:“我为什么要管他的破事?” 老杨大爷:“小川!” 喻兰川:“……这事没有人身安全和财产损失,而且听起来确实挺离谱的,警方调阅排查监控也需要时间,只要这期间聂恪自己承认他是喝多了产生幻觉,派出所那边应该也不会往下查……喂,蜘蛛侠,你跟我仔细说说,聂恪给诊所医生钱是怎么回事。” 32.第三十一章 “如果担心日常学习工作中的小问题, 这种‘水逆退散卡’也是很好的选择哦。可以夹在学生卡或者公交卡里面, 很方便随身携带, 可以帮助你平静心情, 抵消水星逆行带来的不良影响。另外,水逆期间, 家里常用的电器、家具、管道都要注意定期检修, 一旦发现损坏的迹象,要记得及时处理。打起精神来,水逆虽然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些麻烦, 但也是个自我检视的机会哦……” 喻兰川在橱窗外面,看见某人身处幽幽的灯光下, 披头散发——还是假发——嘴角挂着个“蒙娜丽莎”式的似笑非笑, 才十几分钟, 她已经忽悠了三拨顾客,业务很熟练, 说辞都不带重样的, 两毛钱一张的彩色小卡片, 她卖十五块,并且已经卖出了一打。 可见“水逆”已经成了当代青年的头号杀手, 相关消费应该纳入医保报销范围。 喻兰川听见那帮小孩喊她“梦梦老师”, 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旁听了一会“梦梦老师”那口飘飘悠悠的神棍腔, 实在快要看不下去了, 后悔没把她早晨叼勺子的尊容拍下来, 游街示众。 他敲了一下店门,打断了甘卿的话,板着脸走了进去,把店里“星星点灯”的画风拖进了“焦点访谈”里。 青少年们纷纷回头看他,有个小女孩还捏紧了刚买的“水逆退散卡”,可能是想贴在喻总的脑门上。 “有事,”喻兰川冷淡地敲了敲柜台,“你什么时候关门?” 甘卿的笑容纹丝不变:“不好意思哦,先生,水逆期间我这里要接待的客人比较多,大家都是预约过的,如果有需要,可不可以也请您提前一到两天打招呼呢?” “不可以。”喻兰川不客气地一口回绝,瞄了一眼那些“水逆退散卡”,他凑近甘卿耳边,低声说,“我要给物价局打电话了。” 甘卿:“……” 贱/人! 十分钟后,甘卿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把客人们都糊弄走了,她歪歪斜斜地往柜台上一靠,恢复了正常语气:“小喻爷,我这是小本生意,你行行好吧。” 喻兰川的目光扫过她柜台上那堆玩意的标价:“我看你做的是‘没本’的生意。” 甘卿叹了口气,感觉到了这一任盟主的神通——他能靠一部手机千秋万代、一统江湖:“您大驾光临,有什么事?” “昨天晚上,你看没看见闫皓拿着聂恪的手机发微信?” 甘卿想了想,不以为然地说:“可能看见了吧,他当时拿着手机按了一会,我也不知道拿得谁的手机。” 喻兰川额角青筋跳了起来:“那你昨天为什么不说?” 甘卿莫名其妙:“……你也没问啊。” 喻兰川:“你跟我走。” “啊?” “昨天明明是你先出手的,半路你没事人似的走了,撂个烂摊子和黑锅给我,你想得美。”喻兰川咬着牙,想把她从柜台后面拉出来。 然而手还没碰到,他忽然感觉手腕上有一阵凉意——不是碰到了什么东西,是某种让人汗毛倒竖的感觉,喻兰川下意识地一抬手腕,反应已经非常及时,却依旧没躲开,他脉门处被两根手指一弹,同时,甘卿在他脖子上吹了口气,手腕上传来轻微的疼痛感……以及某种粘附在上面的、更可怕的东西。 如果她的手再重一点,或是手指间夹一把刀…… 喻兰川当年练寒江七诀的理由很中二,但这么多年来,他施展的机会不多,从来没有体会过幽微间一手一指的较量。 其实所谓“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古代或许是有,现如今谁也没见过,以喻兰川十五年来练剑的浅薄了解,这是不太可能实现的,大爷爷恐怕也不行。而甘卿并不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她的身体条件在那摆着,力量上限、抗击打能力,一目了然,不可能强到哪去。 可是方才一瞬间,喻兰川觉得眼前的人就像是碎成了无数细小的尘埃,无孔不入地盘旋在自己周围,咽喉、手腕、胸口、太阳穴……同时向他发出警告,像是有无数把致命的小刀架在上面。 她并不跟人对抗,根本感觉不到她的力量,只是仿佛一阵致命的风,一点罅隙就能钻进来,轻飘飘地要了对手的命,对方没了命,自然也就没了力气。 跟喻兰川迄今为止见过的一切流派都不一样。与其说是武术,不如说是杀术。 这是……什么功夫? 建国后为什么还有这么不和谐的品种? 甘卿躲在假发后面,捏着“神棍嗓”冲他笑:“哎哟,先僧(生),好好说话嘛,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吓死人了。” 喻兰川:“……” 他沉默了一会,默默地拿出手机。 甘卿一秒钟有了人样:“行行行,好好好,你说,让我干什么?” 就这样,甘卿早退半天,被盟主拉上了贼船。 “安心诊所……”甘卿低头扫了一眼喻兰川发给她的地址,又看了看眼前破破烂烂的小门脸,叹了口气,感觉喻兰川拿她当小弟使唤。 她正在徘徊时,两个中年人从“安心诊所”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女人对旁边的男人说:“……管用的,你听我的,我们家孩子期中考试比上学期提高了不少。” 男人有点迟疑地问:“这……孩子吃了,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 “没有,”女人说,“我听人说,美国那些名校学生、硅谷精英什么的,好多都吃这个,原理就跟喝咖啡一样,咱们国内不好买,赵医生这里给代购。” 男人问她:“您刚才说这药叫什么?” 女人说:“聪明药!” “聪明药?”甘卿从暗处走出来,“赵医生?” 她打开了手机上的一个团购软件,这个不知道有没有经营资质的安心诊所有不少团购体验项目,项目介绍里,显示主治医生叫“赵鸿翔”。甘卿想了想,顺手团了一个,并及时把购买页面截图发给了喻兰川,让他报销。 她打电话问了一下,周六下午的名额未满,还能约。 团购的项目叫“催眠体验”,介绍里吹得天花乱坠,说是属于“团体心理咨询”,能引导顾客进入催眠状态,放松身心,缓解日常压力,排毒养颜。 甘卿一直没心没肺的,当然也没有咨询“心”的需求,头一次来,像个刚进城的土包子,还有点不放心地发微信问喻兰川:“这种不会跟过去的‘摄魂术’一样吧?” 喻兰川可能是被她的不学无术震惊了,好半天才回了她六个点。 诊所里有个负责接待登记的前台,除了甘卿以外,还有两三个购买了同一个体验项目的。 “催眠体验室还在准备,请诸位在这等一会,”前台小姐年轻漂亮、笑容甜蜜,跟诊所的破门脸格格不入,“在开始之前,赵医生让我先跟大家交代一下,不是每个人都能顺利进入催眠状态的,会有一部分人因为无法放松,不容易接受暗示,如果一会您发现自己属于这种情况,也不要失望,我们这个项目依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帮您放松神经,如果您觉得满意,可以购买我们的长期疗程,相对团体项目更有针对性。” 甘卿一听乐了,原来这安心诊所是她同行,连忽悠顾客的说法都异曲同工——心诚则灵。 催眠体验室是一间卧室改的,里面拉着窗帘,照明是香薰蜡烛,光线昏暗,几个墙角都布置了小音箱,三百六十度环绕地播放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轻音乐,也和星之梦的套路特别像。体验室正中间有几把软绵绵的躺椅——疲惫的下午,白噪音和有助眠功能的熏香,大概不用催都能睡死过去。 獐头鼠目的赵医生坐在一个书架前,笑容可掬的前台正在给每个人发毯子,讲解注意事项,甘卿趁这时候说:“不好意思,卫生间在哪?” 她溜出了体验室,趁诊所里唯二的两个工作人员都忙着,人影一闪钻进了前台桌子,桌子底下有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的药,都没拆包,甘卿扫了一眼,不认识,迅速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了喻兰川,随后翻出了前台的登记本。登记本是今年全年的,甘卿手指不停留地从头往后翻,像是数纸一样,她眼力极好,“向小满”的名字一滑过,她立刻就捕捉到了,卡在那一页。 只见那里标注:向小满,女,36岁,咨询治疗十次(药费已预结)。 药费? 甘卿一皱眉,她虽然不知道正规的心理咨询是怎么操作的,但熟悉“神棍的职业操守”,卖个小卡片、哄顾客睡一觉,尚属于不痛不痒的缺德范畴,但随便给人开药吃……这可就越界了。 “聂恪给向小满找的‘医生’是这种货色?”喻兰川看了一眼甘卿发回来的照片,“这人就是个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还走私管制药品。” 于严在电话里偷偷跟他说:“你可以举报安心诊所非法营业,但向小满在他那就诊,不能说明聂恪主观虐待,聂恪也可以说自己是上当了,电信诈骗还隔三差五就能骗到一个高知呢,给老婆买东西不小心买到假货又不犯法。” 这时,喻兰川的手机里有电话请求接入。 “稍等一下,过会我给你打过去。”喻兰川挂断了于严的电话,接起来,是一个合作方的同事,平时经常跟喻兰川一起打球,跟聂恪工作的公司有合作密切。大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有心打听,没有打听不到的。 “我去他们公司做过一段时间‘尽调’,”球友说,“对这人印象很深啊,他们有个财务,爱说八卦,陪我们吃饭的时候,十个八卦里有八个跟这位有关系……这人风评不怎么样,老围着小姑娘转,脚底下也不知道踩几条船,有人还到单位闹过,让他下次注意点,别叫错名字。” 喻兰川:“他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听说他当年户口能落在燕宁,还是靠他老岳父,家里房、车也都是那边出的大头,要不都跟你似的,房奴狗,哪来的钱花天酒地?” 喻兰川的心被戳了好几个透明窟窿。 “老人么,指望不了一辈子的,听说他岳父退休以后身体一直不行,三天两头住院,那时候开始,这个聂恪就有点飘了,后来老家没了,他老婆家里可能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亲戚吧,他就更肆无忌惮了……唉,我听说他老婆出事了,什么情况?” 喻兰川三言两语地打发了热爱八卦的球友,拐弯抹角地弄来了聂恪的简历,收集完资料,已经是傍晚,又跑到六楼找杨大爷的孙女杨逸凡。 杨总手头各种新媒体、互联网人才资源丰富,很快,聂恪大学工作期间用过的几个邮箱账号都被扒了出来。 “够不讲究的。”杨逸凡说,“你看这个,这个是他的常用邮箱之一了吧?” 杨逸凡给他看的是一个截图,聂恪用自己的邮箱给一个人留言,说:“发邮箱,交换,我老婆。” 喻兰川:“对,不是正式走公司邮箱的,他都用这个号,这是什么意思?” “有点PUA色彩的色/情论坛。” 喻兰川:“P……什么色彩?” “PUA,Pick-up Artist,一开始是教不会说话的死宅怎么搭讪姑娘的,后来发展成渣男骗财骗色培训班,研究怎么摧毁女方精神和人格,怎么找机会拍下对方裸/照之类的。渣男们私下里还会拿出来炫耀交流,”杨逸凡说,“比如这个,就是他想用自己老婆的裸/照交换对方的‘资源’。” 喻兰川:“……” 杨逸凡:“哎,我刚才是不是污染纯洁美男心灵了?喻总,你听过就算啊。” 喻兰川没理她:“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给我一晚上时间,我找人打入渣男内部,运气好的话,能弄来这小子当时跟别人的聊天记录。”杨总不在意地说,“花点钱的事。” “多少钱?”刚给甘卿报销完团购费用的喻兰川问,“我……” “免了,”霸道总裁杨逸凡说,“老娘就不差钱,这笔给你赞助,纯当娱乐。” 喻兰川:“……” 要不是他还有房贷,哪轮得着她在这人五人六地炫富? 这时,喻兰川手机震了震,甘卿给他发来了一个好友位置。 甘卿:“赵神医的地址找到了,你说他做完亏心事,今天怕不怕鬼敲门?” 33.第三十二章 喻兰川总觉得她这一句话里妖气森森的, 赶紧问:“你要干什么?” 甘卿:“不干什么, 找他聊聊天。” 喻盟主心累得不行:“你不要乱来!” 甘卿没回话, 回了个金馆长熊猫表情——“长得好看的女人, 都不靠谱”。 谁要跟你斗图! 喻兰川要给这位行走的表情包跪下了,跟杨逸凡交代了一声, 匆匆忙忙地往甘卿所在位置赶。 赵“医生”以前是开美容美发店的, 后来发现这个行当竞争越来越激烈,遂转了行。他找人买了个文凭,又经过了一个月的培训与包装, 完事把脸一抹擦,改头换面, 就成了“心理咨询专家”, 开了这家“安心诊所”。 利用一个周末, 他赚了好大一笔“安心钱”——下午接待了三拨花钱来听音乐打盹的、卖出了两个长期疗程,又多了十几个托他带“聪明药”的客户, 账户上的数字长势喜人, 他美滋滋地哼着歌回了家。 赵医生住的地方, 离那天聂恪给他塞钱的饭店不远,走回去中间有一段小路, 虽然有点背, 但并不太远,路也都是走熟了的, 这位先生缺德带冒烟, 当然是个唯物的拜金主义者, 坚信人民币能辟邪,并不怕黑。他像往常一样,打开手机上的手电,晃荡着腿、哼唧着西皮慢板溜达。 可是今天,小巷子却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走着走着,西北风停了,周遭忽然安静下来,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后背。 赵医生狐疑地用手电往四下一照,什么都没发现,他怀疑自己神经过敏,于是气沉小腹,唱出了声:“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 “人”字没出来,黑暗中似乎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赵医生倏地闭了嘴,与此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声有一点不自然——带着“沙沙”的杂音。 是踩着什么东西了吗? 不,不对! 他猛地刹住脚步,“沙沙”声却没有立刻停下,多了几下!就好像有人在刻意模仿着他的脚步走,但脚步踩得不太准。 “有人吗?”赵医生回头喊了一声,身后是空荡荡的小路。他无端开始紧张,因为突然发现这条熟悉的小路比他想象得还要黑,这让他有些不安,于是加快了脚步。 那“沙沙”的动静如影随形,赵医生连着回头看了几次,心越跳越快,手心开始潮湿。 就在他快要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快而重,像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毫无预兆地砸在他耳膜上。 这可能是某种动物本能,在很安静的地方独自往前走,急促的脚步声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被追逐的战栗感。特别是这个人已经开始害怕的时候。 突兀的脚步声把赵医生吓得膝盖一软,连忙举起手机,冲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照。 这一照,他看清了身后路,汗毛都竖了起来——那里竟然还是没有人,光扫过,又急又重的脚步声竟然凭空消失了! 赵医生呆了一下,紧接着,他撒腿就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转身的瞬间,他好像听见有个女人在笑! 一口气跑出八百米,赵医生差点把肺也吐出来,狂奔到了大街上,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差点连手机也捏不住。 他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吐出一口大气,神经质地捏紧了裤兜里的钱包,念了两声佛。 “自己吓自己,”他拍了拍胸口,自我安慰似的笑了一声,“疑神疑鬼的,呸呸呸。” 赵医生自己一个人住,把老婆孩子都送到了国外,这样跟外人提起来有面子,他也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天晚上,他莫名不想独处,于是一边开门一边拿着手机翻,正在漂亮前台和最近新勾搭的女病人之间举棋不定时,他觉出了不对劲——屋里的暖气里掺杂了阴凉气息,冷飕飕地从他身边刮了过去…… 谁把窗户打开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房门重重地合上了,一声巨响,方才开门的钥匙还没拿下来。赵医生蓦地扭头,就听“咔”一声轻响,房门被人从外面反锁上了!他连忙扑到猫眼前往外看,同时徒劳地转着门把手,这动静惊醒了楼道里的声控灯,依然看不见人。 赵医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屋里的灯陡然灭了,电闸被人拉了! “谁!我报警了!” 这句话音刚落,有个很遥远的女人一边捏着嗓子笑,一边轻声说:“好啊。” 赵医生一把抄起竖在门口的雨伞,循着声音猛地扭过头去,赫然发现阳台一扇窗户开着,一个……长发女人的影子飘在窗外,夜风扫过,她的影子还微微晃动! 赵医生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鞋柜上——他家住十楼! “影子”伸出一只手,按在他家玻璃窗上,那里随即传来指甲刮擦玻璃的“咯吱”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要是还有手,我也想报警,赵医生,我要举报你非法行医,谋财害命……” 漆黑的屋里,已经吓得神志不清的男人没看见打开的窗户缝里伸进了几根头发丝一样的细线,像蜘蛛网。其中一根细线轻轻一动,冰箱上面的一个纸盒子就被拉了下来,一堆“利他林”滚到了地上。 赵医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我我我我这是正经药!巴基斯坦进、进口的!” “影子”嗤笑一声:“进口?” “利他林”,就是赵医生倒腾的所谓“聪明药”,又叫“大脑伟/哥”,一般是治多动症和注意力障碍的,国外有些人喜欢没事嗑几粒,用来提神醒脑。这种一听就知道瞎嗑会上瘾还有副作用的东西,在国内属于一类精神药品,受管制,没有医院处方,买来的“进口货”,基本不是黑市走私,就是假药。 “我代、代购……” 一个药盒突然自己飞了起来,擦过男人耳边,重重地砸在鞋柜上,赵医生“嗷”一嗓子,膀胱差点失守:“走私!走私!这药医院也开,不会吃死人的!有……有问题的,都是自己身体不……啊!” 他眼前一黑,又一个药盒陀螺似的飞了起来,速度极快地弹在他脸上,赵医生好像被人抽了一巴掌,四肢并用地蜷缩进墙角,抱住头。 “吃出问题的,都是自己身体不好,不关你的事,对吗?”窗外的“影子”低低地冷笑了一声,“那我呢,你给我吃了什么?” 赵医生茫然地抬起头:“什……” “想不起来了?我给你提个醒,今年三月初,我在你那里买过十次咨询,你还给我开了药,可是没见好啊,大夫。”那“影子”细声细气地说,“而且好像更惨了,每天……每天都像是泡在一团沼泽里,泥里面伸出无数只手,不停地把我往下拉,慢慢的,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给我吃了什么?大夫?” 赵“医生”先是不明所以,随着她的话,似乎猛地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你……你是谁?” “你说我是谁?我啊,以前觉得自己是疯子,自卑极了,可是离开肉体以后,突然觉得好多了,我好不甘心啊,一定得回来找您好好‘咨询咨询’。”指甲挠玻璃的声音越来越刺耳,紧接着,窗户“吱”一下,被推开了一条更大的缝,一只惨白枯瘦的手伸了进来,“赵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呢?” 男人这回真吓疯了,抄起玄关里的一尊装饰佛像,嘴里乱七八糟地叫唤着不知道哪看来的驱邪咒语,就朝窗户砸了过去,瓷做的佛像和窗户一起碎了,窗外的影子凭空消失,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那声音又说:“哎呀。” 声音近在耳边,她在屋里! 最里面一间卧室的小门轻轻打开,那只手从里面探出来,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影子斜斜地打进客厅。 她尖而轻地笑了一声:“哈,看来佛祖不保佑坏人呢,好险哦。” “你是丁香?王小青?郝……郝郝春梅……”赵医生屁滚尿流地喊出了好几个女人的名字,连屋里的“女鬼”都卡顿了一会,似乎没料到还有这种发展,男人的裤/裆已经湿了,语无伦次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害的你们,我、我我我就是帮人代购药的,他们买什么我代什么……” “女鬼”那瘆人的尖细嗓音低沉了下来,可惜已经失了智的赵医生没听出来:“你说的是‘他……们’?” 喻兰川下了出租车就一路狂奔,地方不熟,转了好几圈冤枉路,好不容易才找到赵医生的那个小区时,一看表,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顿时急出了一身汗——要是有高压锅,都够把“赵医生”炖个骨肉分离了! 他一边打甘卿的电话,一边试图确定是哪一座楼,电话却被对方挂了。 喻兰川:“混蛋!” 正要再打,旁边却忽然飞来一根枯枝,喻兰川下意识地一抄手接住,抬头看见甘卿正坐在小区花坛里,举着一顶假发,冲他挥手,笑眯眯地问:“谁混蛋?” 喻兰川:“……” “说了我是来找赵医生聊天的,你着什么急?”甘卿说,“这么担心我啊?我真是受宠若惊。” 喻兰川瘫着脸说:“我担心被你盯上的人。” “放心,没死,没受伤,没留下证据,我躲开了监控,指纹都擦了,办事靠谱吧?来,先把钱结一下,亲兄弟明算账,”甘卿拿出手机计算器,“噼里啪啦”地一顿按,“误工费、跑腿费、消息交换费、交通报销费……” 喻兰川额角跳出一段青筋。 “……我就不跟你算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对吧?”甘卿说,“只是耽误我一下午生意,少说损失了二十单‘水逆退散符’,小喻爷,我可怎么跟老板交代啊?日子没法过了。” 喻兰川刚遭遇了一个花式炫富的杨总,又碰上一位花式哭穷的,惨遭精神与钱包的双重打击。最后,两个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喻兰川捏着鼻子买走了她二十张水逆退散符,按批发价,每张便宜五毛。 甘卿这才慢悠悠地说:“这人的诊所基本是骗人的,其实是个药贩子,平时倒腾点非法的处方药,找货门路多,货源可靠,嘴也紧,后来就有人给他介绍了别的生意。” “什么?” “G毒。” G毒是一种麻醉药品,又叫“诱/奸药”,一听就知道是干什么的。 “价格给得很高,他就答应了。因为觉得凶手用刀杀人,是凶手的错,不是刀的错,跟卖菜刀的更没有关系。”甘卿接着说,“慢慢的,除了G毒以外,开始有人让他‘代购’其他致幻剂、麻醉剂,他就发现这些客人彼此都是认识的,买药是给女人下套的辅助工具,平时到他这里来拿药,如果碰上了,他们还会互相交流经验,怎么确定目标,怎么让目标不敢报警还不敢反抗,怎么完全控制她之类,这些客人说话不避讳他,后来还把他加进了他们那个‘集邮群’,那个姓赵的说,就像个打游戏的群,每天互相显摆自己的‘战利品’。” 喻兰川皱了皱眉:“有聂恪吗?” “有,聂恪是老主顾之一。据说很多人还挺崇拜这个聂恪的,因为他套住了一个向小满,少奋斗二十年,功成名就,还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聂恪的事迹是他们群里传的经典案例,有完整教程——一开始是打压她的自尊,在饮食里给她下安眠药和抑制神经的药,让她整天昏昏欲睡,根本没法出去工作,当着她的面倒掉她做的饭,带她出去见‘朋友’,故意让那些‘朋友’对她冷嘲热讽,慢慢摧毁她的神智。现在一切到了手,聂恪又想彻底摆脱她,所以装模作样地带她来看‘心理医生’——还是那个姓赵的友情客串,负责在‘治疗’期间不断暗示逼迫她‘反省’,加重她的症状——聂恪的计划是让她自杀,或者找个合适的机会扭送精神病院。” “怎么样?”甘卿偏头一挑眉,“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34.第三十三章 甘卿说完, 低头收了喻兰川的微信转账——盟主这朵香喷喷的奇葩, 就为十块钱, 跟她砍了那么半天价。 喻兰川问:“拿得到证据吗?” “他们交易都是现金, 当然也没有账,不过现在去那个黑心大夫家搜一搜, 应该能搜到走私药, ”甘卿想了想,“至于聂恪他们那些人,以前聊天记录应该是拿得到的, 这样行吗?如果有需要,楼上那位尿裤子的可以去自首。” “自首?”喻兰川奇怪地问, “他良心发现了?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 就是教育了他一下, 基本算是以德服人,”甘卿说, “然后友好地跟他约了‘明天见, 天天见’。” 喻兰川:“装神弄鬼一次就够了, 这种事很容易穿帮的。” “不要紧,”甘卿笑了起来, 冲他张开手掌——她手心上有一小撮头发, 很短,利器割下来的, 夜风一卷就飞了, 她说, “今天是头发,明天他要担心自己的耳朵,后天……至于我是人还是鬼,对他来说不重要。” 喻兰川:“……” 他差不多可以想象出楼上的赵医生是怎么尿裤子的了。 喻兰川用打车软件叫了辆出租,两个人在路边等,司机师傅似乎有点找不着地方,打电话来问,好不容易把自己的位置说明白,喻兰川放下电话,就听见旁边的甘卿忽然说:“这样就行了吧?” “嗯,什么?” “证据什么的,也不用太严谨,我这有方才那个姓赵的交代的录音,”甘卿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马路牙子,“再加上一部分聊天记录,发给聂恪,应该够让他闭嘴了。回去你们把那蠢燕子拴好,消停几天,这事就算过去了。” 喻兰川听到这,已经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们之所以出来管这一团破事,都是因为闫皓闯祸在先。现在既然已经抓住了聂恪的把柄,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是…… “其实就算黑心医生自首举报,也没什么用。”甘卿冲他一摊手,“聂恪给向小满下药这事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什么也检查不出来,他只要咬死不承认就行了。聊天记录能不能当证据还两说,他们可以说是编的——虚假宣传、为了骗死宅交学费什么的,最多罚点款的事。” 喻兰川没吭声。 至于传播别人隐私照片,也就是“传播/淫/秽物品”,最多能靠上个“侮辱罪”——后者一般要受害人告了,才会处理,除非有确凿证据,能证明向小满精神失常是聂恪传播她裸/照造成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向小满本人可能压根不知道聂恪背着她干了什么。 且不说安眠药的事情过去太久,难以证实,就算可以,吃安眠药一般也并不会致人精神失常。 向小满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很有可能本人就是个自我评价比较低、比较敏感、容易依赖别人的人,也许她天生就有精神障碍的倾向,再查一查她家亲戚,万一查出个失眠抑郁的,就可以说这是家族遗传。 至于漫长的精神虐待,谁看见了? 何况虐待罪本身量刑也不重,最多三年,连个本科都念不完。 “小喻爷,”甘卿抬起头,笑盈盈地对他说,“十五块钱一个怎么样?” 喻兰川莫名其妙:“刚才不是说好批发价十四……” 他话说一半,忽然明白了甘卿说的“十五块钱一个”指的是什么,话音卡在了喉咙里。 “这已经是跳楼甩卖了,不然最少要加个万。”甘卿伸了个懒腰,说,“做工精细,保证不留痕迹、不留证据,你要是愿意给我额外报销交通费,还能加送‘毁尸灭迹’服务,让这个人从此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连警察都会觉得他是畏罪潜逃——怎么样?我也只收现金。” 天实在是冷,甘卿一边说,一边在原地轻轻地跺着脚,往手心呵气,像是在跟他闹着玩。 可是喻兰川却莫名有种感觉,如果他一笑而过,那这话就是个玩笑,如果他现在真的掏出十五块钱,明天聂恪就会变成失踪人口! 小半年来,喻盟主遇到的麻烦人物不少了。比如钱老太和她三个倒霉徒弟,就属于穷凶极恶之徒,有案底、能打能跑,一时冲动,什么都干得出来。比如闫皓,做事不过脑子,什么都不考虑,就是个随时准备失足的法盲。 相比这些人,甘卿完全就是个模范市民,平时讲文明、讲礼貌,买早饭从不插队,总是未语先笑,看着还有点好欺负的样子。可是就是这么一副“心里有数”的皮下,骨子里却黑乎乎的,偶尔露出些端倪,竟有点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十五……“后面最少加个万”,那么她现在神神叨叨地到处骗吃骗喝,手里拿不出一块五的样子,他是不是应该觉得挺庆幸? 喻兰川的眼神在镜片下闪了闪:“你还挺有经验?” 这时,他俩约的出租车已经打着双闪开过来了,甘卿不回答,总是不肯完全睁开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隐隐露出了刀尖似的寒光:“你猜。” 于是这天,平时健谈的出租车师傅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话,副驾驶上的小青年长篇大论地进行了一路普法教育,吓得师傅把车开得战战兢兢,一路没敢超速。 胆敢在“逼王”面前装的甘卿自食恶果,被他喷成了一团,缩在后座不敢冒头,趁喻兰川换气,才连忙虚弱地插了一句:“我逗你玩的。” 喻兰川:“很多人踏破底线,都是从不严肃地对待这件事开始的。是什么事都能拿来玩的吗?” 甘卿沉痛地说:“……我错了。” 开车的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跟她对视了一眼,师傅的眼神充满同情,聊胜于无地帮她把车载广播拧响了一点,于是“法制专栏”多了一个评书西游记的背景音。 “看看这些个玉兔精、蝎子精、孙悟空什么的,好好的妖精、好好的猴儿,”出租车停在一百一十号院门口的时候,师傅意味深长地说,“看不透红颜白骨、色/即/是空,非得要跟唐僧结婚,紧箍咒戴上了不是?天天得听和尚‘咪吗’念经,老实了吧,唉!一共二十八块三,把零头抹了吧,谢谢您!” 收完钱,出租车跟世外高人似的,一溜小烟,绝尘而去。 喻兰川其实还没说完,可是“孙悟空和唐僧结婚”的论断如鲠在喉,卡得他嗓子疼,只好作罢,拂袖而去。 杨总找人把甘卿给的录音处理了一下,又截了几个聊天记录图,匿名发给了聂恪,当晚,喻兰川就收到了于严的电话,说聂恪忽然改口,承认自己喝多了报假警,还主动要交罚款。 闫皓被杨大爷和江老板押到喻兰川面前,唯唯诺诺地为他惹出来的麻烦道了歉,还是没拿回手办——这是江老板让的,要再观察一阵,等确定他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彻底不闯祸了,才能还给他。 反正在老一辈人眼里,那无非就是个塑料娃娃。一个大小伙子整天沉迷这玩意,一点人样也没有,给他拿走更好。 闫皓走的时候,眼泪都快下来了,一步三回头,不知道喻兰川能不能善待他的绫波丽。 他以前还有过一个蜘蛛侠,绫波丽是他的知己,蜘蛛侠寄托过他的渴望,他有时候会幻想自己能像小蜘蛛一样,变身蜘蛛侠,就能获得超能力和一切美好的东西,去战斗、救人。可是那个小蜘蛛的手办被他妈看见后,亲手砸了,而他穿上蜘蛛侠的衣服,也没有变成什么侠,只是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中,被警察当成变态嫌疑人带走。 他也救不了任何人,只会给别人找麻烦。 幻想都如泡影。 现在,最后的慰藉也不在了,江老板和杨大爷他们都是为他好,闫皓心里明白,说不出“不”来,他只是觉得很孤独。 好像自己生下来,就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孤独。 闫皓一百一十号院楼下的十字路口,心里忽然想:“我是不是该走了?” 就在这时,旁边的宠物店开了门,店员送两个客人出来。 店员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哑巴女孩,一对小情侣刚从店里出来,带走了一只猫,看花色,应该是领养的。 猫安静地蜷缩在猫包里,望着哑巴女孩,女孩像是很不放心似的,下意识地跟了几步,直到客人以为她还有什么事,停下来回头问。 哑巴女孩目送客人走远,正好发现不远处的闫皓,她眼睛一亮,“啊”了一声,转身钻进店里,拿出了他放的那箱罐头,指了指闫皓,又指了指罐头,冲他鞠躬。 闫皓本来就害怕女孩子,吓成了一根人棍,没留神,被那哑巴女孩一把揪住袖子,强行拉进了店里。 角落里几只大猫正在吃罐头,吃得全神贯注,听见动静,只是耳朵动了动,头也不抬。 这时,有点嘶哑的猫叫声响起,他俩抬头一看,只见一只小一点的猫不知怎么的爬上了很高的柜子,下不来,急得来回打转,哑巴女孩赶紧放开闫皓,去解救小猫。 她松了手,闫皓也跟着松了口大气。 只见哑巴女孩轻盈地跳起来,脚尖在猫爬架上一点,没有重量似的够到了柜顶,然后她一脚踩着猫爬架,一脚踩着一扇打开的小柜门,就这么把猫抱了下来。 猫爬架和活柜门居然纹丝不动。 闫皓吃了一惊,忽然觉得她有点过于灵活了。 虽然看起来很纤细,但……就算再瘦小的女孩,七八十斤也总是有的,可以这么轻吗? 不等他看分明,那女孩已经跳了下来,把猫放在地上,落地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拿出个小本,写字给他看:“谢谢你,流浪猫太多,老板不高兴了,以后每个月拿给它们吃的猫粮有限额,不能超,要不是你,我就不能让小白来了。” 闫皓回过神来,也觉得写字比说话好多了,于是自愿加入了聋哑人行列,在本子上写:“不客气,下个月呢?” 哑巴女孩:“毛线球刚才被领走了,要是它不被送回来,店里也不来新猫,就差不多够吃。” 顿了顿,她又在本子上写:“不过经常被送回来。” 闫皓:“刚才那两位看起来是挺好的人。” “但愿吧。”女孩写,“猫在别人家里,受了委屈也不会说。” 两个人一起发愁地蹲在地上,闫皓心里轻轻一动,转头望向一百一十号院,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八楼。 他闹了那么一出,聂恪肯定不敢在这住了,他把孩子送走,现在不知跑哪去了。用不了多久,他就该搬家了,804会租给其他人,碎了的窗户修补好,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囚禁过一个女人。 闫皓叹了口气,跟哑巴女孩告了别,站起来走了,他决定还是先按着江老板他们的安排去工作,赚一点钱,好歹能给宠物店的女孩支援些罐头。 过了一个礼拜,804果然搬家了,院里来了两个搬家公司的车,甘卿早晨出门上班,正好碰见聂恪在楼下,跟搬家工人说话,她站在楼门口,一只手在兜里摸索着什么,盯着聂恪的背影看了片刻。 聂恪无端感觉背后掠过一阵阴风,神经过敏地梗起脖子,往四周看。 几天不见,这男人憔悴了不少,据说是那个黑心大夫自首的时候顺便举报了他们,聂恪被警察带走调查,闹得公司里八卦满天飞,以后可能是待不下去了。 不过,正像他们预想的那样,聂恪请了律师,很有技巧地把自己做过的事一推二五六,到最后数来数去,只承认了自己有“道德问题”。 这次他虽然栽了个大跟头,被折腾得够呛,但并不伤筋动骨。至于工作,大可以避避风头,以后再找。以聂恪的资历和学历,换工作不难。反正人们忘性大。 35.第三十四章 甘卿歪着头, 从楼道一角射出目光, 看见聂恪皱着眉, 吆五喝六, 占了院子中间很大一片空地,把搬家工人们指挥得团团转。 这男人虽然已经人近中年, 但绝不难看, 甚至堪称眉清目秀,体型也保持得很好,会穿, 还很有些衣服架子的意思,石墨色的长外套衬得他脸色很干净, 一个路过的女车主被他挡了路, 拉下车窗看了他一眼, 竟连眉头都没皱,很耐心地等他挪开。 聂恪看清这位车主的玛莎拉蒂车标, 立刻又变了一副嘴脸, 风度翩翩地走过去跟女车主说了几句话, 可能是道歉解释之类,三言两语的功夫, 还就聊在了一起。 这二位谈笑风生, 大概都嫌搬家货车挪得快了。 等女车主把车开走,聂恪脸上忧郁的笑容就不见了, 他目送着载着女人的车, 点了根烟, 狠狠地抽,像是不服不忿、又有些不怀好意的样子。周正的眼角和嘴角拉扯出了尖锐的角,这面孔看着就不怎么像人了,像一头五官端正的豺狼之类。 甘卿的目光扫过他露在外面的脖颈和手腕,眼神专注,像考场上的中学生看最后一道解析几何题,冷静地盘算着从哪下手。 聂恪随手把烟头往井盖上一扔,又仰头看了一眼八楼,想起了向小满,他脸上露出了一个讥诮的冷笑,后悔自己心慈手软,没把这女人处理干净,留着她找了那么大的一个麻烦。 “可是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呢?看着吧,疯婆子。”聂恪这么想着,啐了一口,爬上搬家车的副驾驶。 他喜欢女人,但在他眼里,女人就像是某种游戏道具,不是人,也不必有感情,应该让他招之则来、挥之则去,最好能为他自残自杀一下,给他的个人魅力再添勋章。可她们如果胆敢反抗,胆敢让他麻烦缠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自古,人驯烈马,是英雄、是斗士,可是野马不甘心被驯服,还装作老实巴交的样子伺机伤人,那就是罪该万死了。 就在这时,甘卿动了——她所在的楼门口距离搬家货车的尾巴只有几米,中间有一个自行车棚,能完美地挡住她的身形,只要几步,她就能钻进搬家车底,然后…… 去青年才俊聂先生的新家转上一圈,晚上给他点“惊喜”。 然而,就在她滑出去的瞬间,一只手凭空横了出来,拦腰截住她:“回来!” 甘卿听出了来人是谁,不理会,硬是往前闯——她手肘一竖撞了过去,而对方也不肯退让,胳膊肘撞上了胳膊肘,一声闷响。 两个人硬撞,谁瘦谁吃亏,甘卿被迫侧身卸力,同时,对方一抬胳膊抓住门框,把她堵了回去。 甘卿的目光没离开聂恪,手上在较劲,嘴上却客客气气地寒暄:“小喻爷,今天怎么没上班?” “家长会,请假半天。”喻兰川避开甘卿撞过来的肩头,往前抢了半步,另一只手抓住了她那始终插兜的手肘,“拿出来!” “不容易啊小喻爷,”甘卿皮笑肉不笑地说,膝盖别住他的腿,“天天早出晚归……” 喻兰川的腿撤回来,人却没动,依然堵着,两个人在方寸大的空间里拆了好几招——幸亏这个楼道门被货车挡住了,否则外人会看见七八条腿和七八条胳膊乱飞。 “……要管弟弟,”甘卿一个手刀下切,捅向他小腹,喻兰川手肘往下一压,却发现她手虽然快,却没用力,在他手肘压下来的一瞬间,她的指尖飞快地一动,化指为刃,准而重的擦过了他的麻筋。 喻兰川:“嘶……” 甘卿:“还能抽出时间管闲事。” “还行,”喻兰川半条胳膊没了知觉,但忍住了没缩——人的手指毕竟不是真刀,疼归疼,没造成实质伤害,他就势一侧身,以肩打中路,长腿横开,绊住甘卿,再一次逼她重新退进了楼道,“我的时间管理勉强过得去。” 一个是以手为刀,一个是以身为剑。 刀是三寸的指尖刀,见血封喉。 剑是厚背宽刃的重剑,含着浩然之气。 甘卿终于收回了视线,正眼看向喻兰川。 外面人声嘈杂,这一块被自行车棚遮盖的小小空隙里,已经悄无声息地刀光剑影了一轮。 上午的阳光不进朝北的窗户,甘卿退回到了阴影里,沉默了一会,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小喻爷的功夫比我想象得扎实多了,不愧是得了‘寒江喻’真传。” 喻兰川没说话,警惕地防备她再出幺蛾子。 他没什么跟人动手的经验,而且文明惯了,顾忌很多,力道打出去的瞬间,就总带着点往回收的意思,好像唯恐把别人打坏了。 甘卿如果想要他的命,可能都不需要一分钟。 但如果她不想伤人,这就自缚手脚了,外加楼门口空间有限,她力量欠缺——要是掰手腕,小喻爷恐怕得先让她一只手才行——居然生生地被他拦住了。 这时,货车油门一声响,缓缓地开了出去,再追也迟了。 甘卿叹了口气,晃了晃被喻兰川扣住的胳膊:“我可没请假,小喻爷,再不松手,你又要赔我误工费了。” 喻兰川问:“刚才想干什么?” 甘卿:“不干什么,出门上班。” “兜里是什么?” “钥匙。” 喻兰川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把她的手从兜里拽了出来,甘卿松了手劲,“哗啦”一声——她手上拎的还真是一串钥匙。 “大白天的,”甘卿把食指伸进钥匙圈里,转了两圈,无奈道,“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喻兰川先是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突然死死地钉在了那串钥匙上—— 她的钥匙圈上挂着个绳结装饰,是用两根不同的荧光色鞋带打的! 鞋带眼熟! 甘卿把钥匙往手心一攥,掖回兜里:“我通过安检了吧?” 喻兰川下意识地伸出手,半途又缩了回来:“你这……钥匙链挺别致的。” “你喜欢这种?回头给你一个,”甘卿一边往外走,一边信口胡说,“彩色绳结,辟邪镇宅,可以加持正能量,‘邻居价’二十块钱,我晚上给你送过去,谢谢惠顾。” 喻兰川抬腿跟上她:“那是鞋带吧?” 甘卿:“……” 不会吧? 她飞快地掏出来仔细看了一眼——还真是鞋带。 “这么骚气的鞋带,准不是我的,从哪捡的?”她有点纳闷地想,这东西的来历记不清了。 她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很迷恋绳结,会打好几种复杂的中国结……当然,现在都忘了。 这些鸡零狗碎的旧物,都是孟老板转交给她的,其实很多东西的来历她都想不起来了,可见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没想到,会被师父一样一样地收起来。 长辈笨拙起来,好像总是这样,不了解孩子在想什么,又不敢细问,生怕自己太琐碎,于是她的每一件小东西都不敢乱碰,唯恐自己不小心丢了什么重要物品。可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少年哪有那么多重要物品,过几年再看,多半自己也莫名其妙。 而那个小心翼翼地保存她“莫名其妙”的人,已经不在了。 甘卿心里轻轻地往下沉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兜住,不让它沉到底——她对保持“没心没肺”的状态很有经验。 脚步一顿,甘卿转头说:“还有什么事?二十块钱没得砍,小喻爷,别跟着我了。” 喻兰川停下来,这才发现,他已经从楼门口跟到了院门口。 “你……” 你不记得那两根鞋带是哪来的吗? ……也不记得我了吗? 印象里人狗喧嚣、惊心动魄的逃亡之夜,对你来说,只是一件过后就忘的寻常琐事吗? 你是从哪来的? 这么多年不见,你去了哪里? 所有的问题争先恐后地盘旋在他的喉咙里,最后幻化成一个画面——少女一脸促狭地打量着他,贱嘴贱舌地说:“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甘卿做好了再听一遍“盟主普法讲堂”的准备,却看见喻兰川耳根突然红了,不知道在酝酿什么大招。 甘卿:“小喻爷,有话就说,别憋着,脸都憋红了。让人看见多不好,还以为我非礼你呢。” 喻兰川:“……” 从小就是个女流氓的胚子! 甘卿想尽快脱身,就略微压低了声音,诚恳地说:“我真的是去上班,小喻爷,别跟着了,我诚心想摘那个人渣的脑袋,你就算跟我跟到女厕所也拦不住。” 喻兰川气急败坏:“谁跟你去……” 甘卿:“嘘——小声点小声点,不雅,破坏气质。” 喻兰川七窍生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维系住了自己的气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闫皓绑人的时候,你还阻止过他,我以为你很理智,不是爱给自己惹麻烦的人。” 甘卿一笑:“哎,这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 她还客气上了! “等等,”喻兰川飞快地说,“现在不止你一个人在盯聂恪。” 甘卿一顿。 “以前他们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现在这件事既然捅出来了,就不止你一个人不甘心让他们逍遥法外。”喻兰川说,“再等几天,最多半个月。” “半个月,”甘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啊。” 无耻的人总能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理状态,聂恪把小孩扔给父母,搬了新家——“一百一”那老破小,要不是因为学区,根本不值那个租金,同等价位的高级公寓舒爽多了。 他逛了逛公寓楼下的花园,觉得十分满意,还顺手约了个外地来燕宁玩的女网友,想好好放松一下。 可是放松了几天,事情开始不对了,一开始,是附近卖煎饼的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聂恪没在意,反正他也不吃这些破玩意。然而很快,周围所有早点摊主都开始窃窃私语,甚至蔓延到了便利店、咖啡厅!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咖啡机坏了。” “刚才还……” “就是刚刚坏的,”圆脸的服务员笑得十分职业化,“实在抱歉。” 聂恪:“那不要咖啡,给我拿个三明治。” 服务员:“卖光了。” “你们明明摆着……” “您看错了,那是非卖品。” “你什么意思?消费者享有‘自主选择权’,你违反了……” “非常抱歉,如果给您带来不快,您可以投诉。” 紧接着,“您可以投诉”这句话好像一直缭绕在聂恪耳边,他一肚子气地跑回新家,迎面却在电梯里撞上了一个乞丐,聂恪嫌脏,皱着眉退了一步,乞丐却冲他意味深长地呲牙一笑,笑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生不祥的预感。 果然,一上楼,他就发现自己家被人做了标记,门牌旁边画了个小笑脸! 聂恪推门进屋,一张夹在门缝里的纸落在了他鞋上,上面印着:“我知道你干了什么,我知道你住哪。” 聂恪头皮发麻,屁滚尿流地报了警,赶来的两个民警大致扫了一眼,见他大老爷们儿一个,全须全尾,家里也没丢东西,录了个笔录就走了。 聂恪吓得要升天,只好出门住旅馆,路口的乞丐目送他进去,小胡子一翘,很快,纸条又出现在了宾馆房间里。 他去的餐厅、酒吧、甚至路边的电线杆上,小笑脸如影随形。 聂恪快崩溃了,而警察非但认为他神经过敏,还三天两头找他过去问话。 而十天后,杨逸凡在自己的办公室送走了客人,给喻兰川打了电话:“小喻爷,你的律师团队配好了吗?” 喻兰川接起电话,转身走进茶水间。 “我们联系上了愿意出来作证的受害者,现在有四个人,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多。最近的一个是在酒吧里被他们下药带走的,保留了证据,但是他们拿裸/照威胁,她一直不敢告。”杨逸凡吹了一下指甲,“酒吧也许还有监控录下了他们下药的镜头,能搞来最好,你摆得平老板吗?” 喻兰川:“我试试。” 杨总:“好啊,那我们就开始准备带流量了,这是‘无数个’十万加啊。” 扣押在特殊病房里的向小满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当时曾经给她留过联系方式的小女警。 上一次,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那么无力,向小满也没有领情。 这一次,小女警终于不再是独自带着天真的孤勇来的,她还带来了妇联和家暴救助组织的人,还有真正的精神科医生,以及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也许官司打得声势浩大,最后的判决依然让人意难平。 也许对于坏人的惩罚,永远也抵不了他们给别人造成的伤害。 但她至少要爬起来活下去。 哪怕真的生无可恋,也要给那些不堪的、卑鄙的东西一些颜色看看。 甘卿在路口等红绿灯,刷着铺天盖地的手机新闻,一看日期,正好半个月——小喻爷还怪准时的。 她抬起头,看见闫皓正在帮隔壁宠物店扛猫砂,忙得脚不沾地。 闫皓对她心理阴影犹在,一不小心撞见她的目光,吓得低头就跑。 “哎,”甘卿在马路对面叫住他,“你老婆在我那,有空去取一下吧。” 宠物店的小哑女惊讶地看着他,闫皓窘迫得面红耳赤,原地变成了一颗大番茄。 不过……大番茄大概不知道自己的功劳吧。 甘卿冲橱窗里的小猫“喵”了一声,转身走了。 36.第三十五章 西北风卷来了一场大雪, 燕宁群众纷纷举起镜头, 网上, 沸沸扬扬了好一阵的“渣男团伙”话题终于被盖了过去。 此起彼伏的“喀嚓”声里, 地球完成了一次公转。 “‘绒线胡同居委会预祝大家元旦快乐,请同志们在节日期间注意安全, 市区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啧, 什么鬼,谁元旦放炮,土不土?”杨逸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墙上的通知, 转身去砸她爷爷的门,“老头!老头!” 杨帮主正焚香煮茶摆棋谱, 被她砸得一激灵, 不小心把棋盘碰歪了, 棋子洒了一地。 老杨大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干什么啊你!君子人,静以养神, 坐卧行走都有规矩, 你看看你……嘿!我说你, 多大姑娘了!注意点行不行?” 杨逸凡直接把裙子套在外头,然后一边走一边从裙子里扒裤子, 刚扒下一条腿, “叮里咣啷”地单腿蹦了进来:“我快迟到了——假期社区组织打流感疫苗,我给您登记了, 就明天上午, 我起不来, 您自己去。” 老杨大爷慢吞吞地捡棋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才不去,没病找病,扎什么针?” 杨逸凡连滚带爬地脱下了裤子,站着化妆:“有病再打疫苗就晚了!” 老杨大爷振振有词:“人身上有点小毛病,就好比是开闸泄洪,锻炼身体免疫力,感冒不见得是坏事。” 杨逸凡差点把眼线戳到眼球里,一边玩命眨眼,一边怒不可遏地说:“我看你那帮狐朋狗友的朋友圈就是谣言集散地!再说流感又不是感冒。” 老杨大爷:“流行感冒不是感冒是什么?” 杨逸凡懒得跟他费口舌:“反正你去就行了,钱我都交了。” 老杨大爷一撇嘴:“咱们院六十岁以上的打疫苗免费,你少蒙我。” 杨逸凡:“……” 这些老年人,该知道的常识一窍不通,不该知道的比猴还精! 于是杨总一把抄起杨帮主平时拎的绿拐杖——据说这是丐帮的打狗棒,正品古董,不知道真的假的:“明天我要是发现你没去,我就把你这破棍子烧了。” 气定神闲的杨帮主一跃而起:“你给我放下!你……大逆不道你!” 杨逸凡觉得“大逆不道”是褒义词,夹着棍,拎了双准备晚会上换的高跟鞋,转身就跑。 “回来,你要上哪去!” 杨逸凡一步跨进电梯:“跨年晚会!” 老杨大爷追了出来:“大过节的,你……你晚上不回来吃啊?” “找你楼上张女神吃去吧,我就不打扰……”杨逸凡的话音被关上的电梯门打断,留下一楼道的香水味。 老杨大爷独自站了一会,趴在楼道窗户上,目送孙女从楼下开车走了,这才有点落寞地回屋去了。 年轻人越到年节越忙——这还是阳历年,赶上春节的时候,他这宝贝孙女虽然人在家,但膝盖上放个电脑,手里拿俩手机,一会发语音一会发文字,忙得不可开交,八个爪不够她调配的,更没时间听他的老话。 平时他还能腆着老脸上楼找张美珍,但这两天,美珍也不在家,据说是参加了一个老年旅游团,去三亚了。 老东西们越来越跟不上时代,朋友越死越少,日子也就越来越没滋味。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溜达回家,在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夜里,与棋谱为伴。 中央商务区里,喻兰川跟擦肩而过的同事们点头道“新年好”,也准备回家,一年到头,难得有几天正点下班,不用在公司叫外卖,大家都有点躁,七嘴八舌地商量着晚上去哪玩。 “喻总!”助理踩着高跟鞋跑过来,往喻兰川手里塞了个纸袋,“这是我妈带来的年糕,我们老家那边的特产,给您带回家,加个菜。” 喻兰川拿人手不软,接礼物跟接纳供一样,很持重地一点头:“嗯,问你父母新年好。” 助理不好意思地冲他笑,扭扭捏捏地说:“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喻总高洁地看着她,心想:“这就敬谢不敏了,我最反对办公室恋情。” 就听助理说:“您上次给的那个‘水逆退散符’,还有吗?” 喻兰川:“……” “对对!”旁边立刻有人响应,“很灵的,上回水逆期,我电脑都没坏!” “马上土星又该进入逆行周期了!” “哎我天,它们就不能好好转吗?我说我这两天脖子怎么又落枕了!” “喻总,能再跟你朋友说说,跟我带一张新年转运符吗?” 喻总瞠目结舌,心想:“你们他妈是不是都疯了?” 就这样,背负着沉重的代购任务,喻总下班后来到了星之梦。 元旦假期前最后一天,学校放假,公司早下班,星之梦小店里客人多得快忙不过来了,甘卿也没工夫搭理他,喻兰川就游手好闲地参观她的封建迷信道具。 六芒星的年历手账本卖得很火,分星座,一共十二款,每周印了新编的运势预测,花花绿绿的,喻兰川翻了两页,嗤笑一声,心想:“无稽之谈。” 旁边还有好多求财运、求桃花的小道具,喻兰川碰都不屑碰:“粗制滥造。” 角落里摊着一打各种行星逆行、转运卡片,喻兰川一想起自己要买一打这玩意回去,就呕得脸发青,有点不想上班了。 这时,门口风铃响了一声,又有新客人进店,喻兰川回头一看,居然是于严和他一个同事,幸灾乐祸地想:“人民警察来打击迷信活动了。” 只见人民警察于严同志仗着个高,伸长了脖子,头颅越过一众青少年,问甘卿:“梦梦老师,上次那个粉水晶的手链还有吗?我给你介绍一个客户,他要送女朋友!” 喻兰川:“……” 当代青年已经垮掉了!垮进海底两万里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大波客人,甘卿这才腾出时间,用数钱的手势数出了十五张转运符,递给喻兰川:“一张二十哦亲,谢谢惠顾,新年大吉大利。” 喻兰川怒道:“怎么又涨五块!” “因为火啊亲,”甘卿理所当然地回答,随后她脸色一变,“不是……小喻爷,你先把手机放下,有话好好说,我给你算批发价好吧?十九块五……十九,零头也给你抹了!” 于严在旁边拾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喻兰川给了他一脚,一边刷卡,一边数落他:“就你们这些人,跟半夜去排头柱香的那帮有什么区别?” 甘卿和于严异口同声道:“洋气啊。” 喻兰川:“……” “阿兰,不要那么严格。”于严对喻总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斗士说,“青年人求转运、钻研玄学,中年人拜佛、转珠串,老年人入养生神教、加保健品团购群——大家都有自己的精神港湾,挺好的——豪,你来都来了,不如请我们去隔壁喝点什么,共祝世界和平。” 喻兰川自从搬到了一百一十号院,虽然一天到晚被奇葩邻居们闹得要发疯,但手头宽裕了很多。不用交房租了、不用开车了,省的钱大约也就是于警官两倍的工资。这让喻兰川好好地喘了口气,连加班都不那么面目可憎了——虽然干的都是同样的活,但被“生活所迫逼着赚钱糊口”,还是“努力奋斗拼搏事业”,两者的心理感受是不太一样的。 “和平什么?”喻兰川嫌弃地把钱包扔给他,“高楼入室盗窃那事你们查清楚了吗?” 于严在门口对隔壁孟老板喊了一嗓子,口头点单,可见泥塘后巷是本地片警重点工作对象,于严刚调来不到一年,已经混熟了。 于警官喊完,回头说:“没,你们院那个蜘蛛侠的嫌疑还是最大,毕竟能徒手爬楼的人不多。” 甘卿拖着尾音说:“不会的哦……” 喻兰川打断她:“说人话。” “哦,”甘卿试着找了找人话的调,回归了正常语气,“那蜘蛛侠兄弟,让他跟人说句话,跟要了他老命似的,对于这种朋友,‘别人家’差不多是龙潭虎穴了,你请他去他都不敢,别说自己闯了。” 于严想了想:“也有道理,唉,不管了,反正没丢东西。” 喻兰川奇怪地问:“你上次不是说有人丢了钱么?” “没丢钱,丢了个卡包。”于严说,“后来事主过来说卡包找着了,小偷没拿,是他家猫给扒拉到沙发底下了。” “他家有猫?”甘卿若有所思,“几家被盗的人家里不会都有猫吧?” “你别说,好像还真是。”于严一愣,“现在的人啊,有条件的自己养猫,没条件的上网吸猫,到处都是猫,我看地球都快成猫球了。” 他说着,去了隔壁拿酒水。 喻兰川看了甘卿一眼,低声问:“你想到什么了?” 甘卿转过脸,喻兰川呼吸一滞,因为她那灰色的隐形眼镜里好像有漩涡,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看着让人头晕目眩。 让盟主“晕眼”的甘卿神神叨叨地说:“我在想,也许压根没有高楼盗窃,是个猫妖探亲访友呢。” 喻兰川想给自己一耳光,怎么就不长记性,居然觉得能从她嘴里听见几句正经话。 一百一十号院门口宠物店的小哑女——她胸前的工牌上写着名字,叫“悄悄”,名字和人还挺配套——悄悄抬起头,看见房顶上有只小奶猫,不知怎么上去的,下不来了,哆嗦着尾巴,颤颤巍巍地叫。 她小心翼翼地往周围看了一圈,这会街上很安静,人们不是在家,就是去热门商圈参加跨年活动了,趁着没人经过,悄悄助跑三步,人影一闪,轻飘飘地“飞”上了房顶,真的像个成了精的猫。 小猫没有受伤,在她手心里,还不安分地闻来闻去,来回踩,悄悄咧嘴笑了起来,正准备下去,忽然听见了什么,她一抬手捧起小猫,警惕地躲到了旁边的一棵大树后面。 片刻后,远处传来马达声,一个戴头盔的男人骑着电动三轮经过,三轮车上后面拉着一堆纸箱,中间有个一人来高的麻袋。空旷的街道里,骑车的男子单手握车把,正骂骂咧咧地打电话:“让你们看着点、小心点,燕宁这种地方,人多眼杂,不知道吗?就会给老子惹麻烦……操!” 小街道的路不平整,骑车的男子净顾着打电话,没看路,不小心骑进了一个大坑里,三轮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没绑紧的纸箱掉了一地,麻袋也差点被颠出去。男人挂了电话,怒气冲冲地下车收拾,就在这时,那麻袋里似乎有什么轻轻地挣动了一下,男人没在意,一把将麻袋推向车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等三轮车走了,悄悄才抱着小猫从树上溜下来,手掌盖住瑟瑟发抖的小猫,她无声地说:“人真坏啊。” 小街上的坑已经好久了,没有人去修,在路灯照不见的地方张着嘴,附近的人们都习以为常,每天闭着眼绕开。 商圈的霓虹灯刺破云霄,喧嚣声老远都能听见,临近零点时分,人们停下来,屏息凝神地听时间流逝的声音,有的人忽然失落,有的人充满期盼,就像一年过去,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一样。 新年第一天,空了不到一个月的804就搬来了新住户,老杨大爷担心打狗棒的“棒身安全”,还是屈服了,早早到社区设的注射点等着打疫苗,就看见院里开进了搬家的车。 货车后面跟着辆出租,出租还没停稳,一个女人就臭着脸,摔车门下了车。 老杨大爷坐直了些,觉得那女的有点眼熟。 这时,出租车上又下来一个男的,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脑门热汗,他慌慌张张地付了车钱,气喘吁吁地去追那女人,低声下气地说着什么。 这两人似乎是夫妻,女的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男人看不出来。一个男人,一旦挺了肚子、谢了发顶,不管他是二十五、三十五还是四十五,就统统都像个“师傅”了。 “哟,”旁边一个大妈戳了戳老杨大爷,“您看,那是不是小韩他们两口子啊?” 老杨大爷喃喃地说:“……还真是。” “唉,当年房价刚涨上来一点,急赤白脸地要卖房,我都劝过他,还非得跟我争辩房价不可能再涨了。”大妈捶着自己的膝盖感慨,“那会也就卖了两百来万吧,现在你再想买回来试试!那老话怎么说的来着?不听老人言啊!” 喻兰川好不容易放了假,推了一干应酬,在家当半天闲人,一大清早,以各种事由,去骚扰了甘卿三次。直到隔壁一声门响,甘卿上班走了,他才没了事干。 喻兰川忙惯了,一闲下来,浑身不舒服,他五脊六兽地转了几圈,想起了家里还有个解闷的活物,就去敲刘仲齐的门:“平时也没时间教你,过来。” 刘小弟以为大哥要教他武功,高兴得差点蹿上房,欢天喜地地跑了出来。结果就见喻兰川拿出了光盘,在家里放起了《狮子王》的原版动画片。 动画片其实也行,缺爱少年刘仲齐虽然有点失望,但只要大哥肯陪他,也很满意了。 可是他那倒霉大哥并不肯让他好好看,动画片里说两句话,他就按暂停,让刘仲齐复述,复述不出来,就返回去反复听这两句,听个十遍八遍,他就把原句一字一句地写出来,让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嚼了,再复述。 英语常年徘徊在及格线下的刘仲齐被折磨得两眼发直,到最后简直想从十楼跳下去,就在他沉痛地酝酿新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门铃声解救了他。 刘仲齐闪电似的从地上蹿起来,撒着欢地奔出去开门:“哎,杨爷爷?” 老杨大爷带了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喻兰川出来的时候,见那中年人满面堆笑地往门口放了一箱牛奶:“小喻爷在不在?之前没机会来拜会,家里有事,开会也没来,唉,实在不应该。我姓韩,韩东升,刚搬到八楼。” 37.第三十六章 “这是韩大哥的孙子, ”落座以后, 老杨大爷见喻兰川一脸茫然, 就介绍说, “当年的‘浮梁月’韩贞韩大哥,精通奇门八卦, 掌法也是一绝。可惜小川你生得晚, 没机会见一面。” 韩东升:“惭愧,惭愧。” 喻兰川第一次听人提起“浮梁月”,就觉得有种出尘的仙气, 感觉这个人设应该是一个穿长袍的清瘦男子,广袖飘渺, 站在云雾缭绕的山巅, 马上要凭虚御风而去。然而眼前这位韩先生, 仿佛是“仙气”的反义词。 他顶着一张柿饼脸,因为笑容堆得太满, 总仿佛有点放不下似的, 说一句话, 点一次头,连刘仲齐这么个小孩给他端茶倒水, 他都连忙站起来接, 从神经到肉体,都似乎是上好了发条, 随时准备冲上前去, 给人敬献一把过火的殷勤。 喻兰川就客气地“哦”了一声:“我听杨爷爷说, 您也住这?” “以前住这,”韩东升说着,笑容有点发苦,“前些年房价涨得人害怕,上中介一问,听得头都晕,咱们没见过那么多钱么。政府又老说要调控,我们都觉得这房价是到最高点了,那会股市正热,一路飙到六千多点,人家都是几倍几倍的翻,看人家眼热,就……把这老房子卖了。哪知道……唉,生不逢时,咱们没踩在点上,刚把房钱倒腾到股市里,股票就套住了,房呢,涨更高了!小喻爷见笑,我可能是天生缺点财命吧。” 老杨大爷问:“你把这边房子卖了,住哪去了?” “哦,前些年我岳母没了,我们就搬回去跟我老岳父住了,也方便照顾老人,就是那边没有个像样的学校,上了两年,学校真是次,眼看要把孩子耽误了,这才又托人、又想办法,废了牛劲,弄了个借读名额,回这边上学。咱们大人委屈点没什么,不都是为了孩子吗?”韩东升说,“好在我从小在这院长起来的,跟老街坊们都有点面子,租咱们院的房子比市面上便宜。” “明白了,”喻兰川心说,“一棵韭菜膨胀了,幻想一夜暴富的故事。” 喻兰川本人不太喜欢没事闲聊,尤其是跟不认识的人尬聊,在他看来,无效的沟通还不如大家各自玩手机。 “小喻爷是干金融工作的,那平时上班就是看k线图吧?”韩东升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有空多给咱推荐几支股票啊,哎,你现在拿的哪几支啊。” 喻兰川耐着性子回答:“我不是操盘手,最近闲钱不多,上班也忙,没时间老看大盘,早撤出来了。” “哎,那多可惜,”韩东升凑过来,“你们内部人员,消息灵通,肯定都知道买哪个稳赚不赔的吧!” 喻兰川:“……” 槽多无口。 韩东升说是来“打个招呼”,一个招呼打了一个多小时,此人腚沉似泰山,喻兰川的腰椎都开始隐隐作痛了,滔滔不绝的韩先生还没有要告辞的意思。 唯一高兴的,恐怕就是刘仲齐小同学了,利用这个时间,他偷偷摸摸地打开中文字幕,看完了《狮子王》。 好在这时候,又有人敲了他家门,喻兰川得以片刻喘息,连忙出门看。 敲门的人指着隔壁张美珍女士家问:“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隔壁是没人吗?” 喻兰川看了一眼:“上班了,您有什么事吗?” 敲门的人说:“您有他们家人联系方式吗?我是楼下的,他们家可能是水管爆了,水都流到楼下去了。” 这会,张美珍女士还在三亚晒日光浴,甘卿接到电话,妆都没来得及卸,寒冬腊月里,她拎着大长裙,兜着风一路狂奔,像个搞行为艺术的。 刚跑到电梯间,就碰见了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小学二三年级的模样,背着书包,看人的时候抬眼不抬下巴,总像是在翻白眼,嘴里还嚼着口香糖。甘卿没在意,这楼是学区房,经常有陌生小孩搬进来,念完小学就走。 见小孩不停地盯着她看,于是垂下了眼皮,尽可能遮住异色的瞳孔,又伸手拨了拨乱七八糟的长发,以防这惊世骇俗的神婆形象吓坏祖国花朵。 没想到小学生主动和她搭了话:“姐姐好。” 甘卿气还没喘匀,就冲他笑了一下。 “我是刚搬到804的韩周,今年八岁,三年级,姐姐,你喜欢古娜拉黑暗之神吗?” 甘卿一头雾水,听名字,感觉这位偶像可能不是什么好人:“还行?” 电梯来了,韩周小朋友就一手插兜,一手挡住电梯门,四十五度侧身,他亮出一对高低眉,仰着脖子凹了个造型:“姐姐,我觉得你很漂亮,你愿意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吗?” 甘卿好久没见过这么奇异的熊孩子了,差点没接上话:“……不了吧,毕竟三年起步。” “明白,”韩周打了个指响——第一下没打响,连忙又补了一下。 甘卿:“……” 你明白什么了? 小男孩:“女生都是需要追求的!” 电梯把韩周小朋友放在八楼,正在搬家的八楼一片兵荒马乱,韩周刚走出电梯,甘卿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谁让你过来的!这还没收拾好呢!你姥爷呢?!” “我姥爷去听大师讲座了。”韩周小朋友气定神闲地回答,“就上次九个煮鸡蛋卖二百五十块钱的那大师。” 甘卿听见楼道里那位女士坦克似的咆哮了一声,“轰隆轰隆”地朝电梯驶来,连忙按开快要合上的门,让她进来。 一路到了十楼,“坦克”又声势浩大地开了出去,双手叉腰,朝楼道开了炮:“韩东升!你死在外面算了!老傻X又去给人送脑浆,你儿子无家可归,千里迢迢讨饭来了!你个大老爷们儿,一天到晚狗屁事不管,就知道聊聊聊聊聊,没脸的玩意!老娘要你有什么用?!” 甘卿感觉整座楼都在她的咆哮下震颤了,震出了一个球状男子,还是从小喻爷家里滚出来的。 “你小点声!”男人一边擦汗,一边对门里的喻兰川说,“留步、留步,跟小喻爷聊天长见识,以后一定常来往。” 喻兰川感觉这位韩先生还不如那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宅燕子,强颜欢笑,心想:“您可千万别来了。” “坦克”杀气腾腾地冲上来,一把薅起韩东升的后脖颈,拳打脚踢地将他滚向电梯,她飞起一拳砸在男人厚实的背上,用力过猛,反而把自己的指甲戳劈了,更加怒不可遏:“你还敢还手!” 韩东升弱弱地辩解:“……我没有,我都没动。” “你就是还手了!仗着你们家那些不三不四的邪门功夫,你故意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真没有……” 甘卿贴着墙,战战兢兢地躲过这两口子,和门口的喻兰川面面相觑片刻,这才看见等了她半天的楼下邻居,赶紧说了声“对不起”跑去开门。 水管果然是爆了,隔壁又是一阵忙,喻兰川在甘卿门口晃了两圈,见她把长裙往腰间一绑,挽起裤腿,断水断电、拿毛巾堵住破裂水管的动作相当熟练,要是给她个工具箱,差不多自己能钻进去修,也不知道是多少危楼破房磨练出来的,就没进去添乱。 他转头对老杨大爷说:“麻烦您给张奶奶打个电话,告诉她一声。” “刚才打了,”老杨大爷冲开着门的1003说,“姑娘,美珍让你全权处理,花多少钱她回来给你报销。” 老杨大爷背着手,站在楼道里,摇摇头:“小韩这个人好面子,爱搞这一套,非得让我带他来认识认识你,见也见了,行吧。” 喻兰川忽然就有点明白老杨帮主为什么心累了。 浮梁月已经成了浮梁月饼。 堂前燕的梦想是当个聋哑人,以后跟塑料结婚。 穿林风扬言要烧打狗棒。 “杨爷爷,”喻兰川问,“那个万木春的后辈,您有联系吗?” 按照现有情况推断,那位……大概率也是一朵奇葩。 正在拯救泡水地板的甘卿倏地一顿。 “万木春那一支,都是邪性人,离群索居,不入世的——也没办法,他们练的就是那种功夫,但是这时代不允许他们重操旧业了,能不能传习下去都不知道。”老杨大爷摇摇头,“真断了传承倒也好说,就怕走歪了路的。江湖可不是以前那个江湖啦!” 甘卿背对着老杨大爷,目光轻轻一动,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她拎起一把泡水的木椅,甩了甩上面的水珠,就听老杨大爷又说:“要说起来,最后一次知道他们的消息,还跟你有点关系。” 水里的甘卿和楼道里的喻兰川同时一愣。 杨大爷说:“哎,你不记得了?那会你还小,当年行脚帮内乱,他们帮主找了你大爷爷,要讨伐叛逆,那帮人狗急跳墙,把你绑走了……唉,现在这些不肖之徒,忒不讲究了,恩怨不及家人嘛,何况还是个小孩子。” 竖着耳朵偷听的甘卿皱起眉——泥塘后巷,行脚帮? 有点印象,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好像确实跟行脚帮起过冲突,不过都是些小杂碎。 喻兰川瞳孔轻轻地一缩。 老杨大爷就继续说:“第二天早晨,我们才在郊区一个垃圾填埋场里找着你。绑你的那伙人后来逮住了,这些人伤天害理的事干得不少,还拐卖过人口,功夫却都十分稀松二五眼,被抓住了还都是蒙的,说当时明明是追着你跑的,结果半路被人偷袭,都没看清偷袭的人长什么样就被放倒了。追你的时候身边还带了狗,警察找到了一条狗的尸体,脖子上一刀,不到一根手指长,刀口干净利落,除此以外没别的伤口。这么工整的刀,也就是庖丁解牛的手法了,我和老喻大哥都觉得是那边的人出了手,不过人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到最后也没露面。” 万木春…… 所以当时那个自称“庖丁解牛”的犯罪团伙,她亲自追踪,亲自找上门去,还掰断了他们供奉的春字牌? 忽然,喻兰川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只见甘卿把木头椅子放下,略侧过身,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目光隐晦地划过喻兰川精致又高档的皮囊,落到他的腰部以下。 老杨大爷无知无觉地说:“那回真悬啊,找着你的时候,你身上衣服都没了,幸亏不是冬天,不然冻一宿不是闹着玩的……” 喻兰川脑子里“嗡”一声——不,够了,您别说了! “哟,想起来了,那小孩居然是喻家的。”甘卿不怀好意的余光仿佛要刺破小喻爷熨帖的西裤,“内裤上的狗可有童趣了。” 老杨大爷被自己三言两语勾起了回忆,放完了炸雷,就慢吞吞地坐电梯下楼去了。 喻兰川猛地一回头,发现甘卿正拎着拖把盯着他看,顿时恼羞成怒:“拖你的地板,看什么看!” 甘卿意味深长地说:“没什么,突然想……小喻爷这种老成持重的才俊,没准内心也有非常活泼的一面,就觉得挺可爱的。” 喻兰川:“……” “活泼”的小喻爷于是“可爱”地拿出手机,拍下了1003水管爆裂的实景,发到朋友圈,实名揭穿骗子骗术——看看,这就是卖给你们水逆退散卡的人,自己家水漫金山都镇不住,还有什么话好说! 过了一会,果然有人留了言,喻兰川看见他助理激动地说:“听说占星师占卜、祈福,都是要以透支自己的命运为代价的,果然是真的!” 骗子再厉害,始终是有套路的。 挡不住人们自欺欺人。 小喻爷一言不发地回了屋,想换个助理,换一帮正经邻居,换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当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韩东升一家四口搬过来——带着他老岳父——给一百一满院的退修闲散人员们增了无数热闹和谈资,尤其是这位岳父。 804是一间两居室,四口人住着实是挤了些,卧室不够,只能从主卧里隔开一个小隔间,打通了阳台,当做韩周小朋友的儿童房。 韩东升的老岳父七十来岁,身体硬朗得很,还能骑自行车去买菜,完全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他自己又有住处,按理说,没有必要跟女儿女婿挤在一起。 可是不行,因为这位老先生必须时刻有人看着,他沉迷各种保健品,一个不小心,他老人家就会溜出门去买十万块钱一张的磁疗床,破坏力极大。 38.第三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你是在孟老板那工作,对吧, ”喻兰川说, “我记得他家有个亲戚也住这,他帮你找的房子吗?” 他话音刚落, 老杨大爷的目光就转了过来,落在甘卿身上:“孟?是天意那小子?” 甘卿怀疑喻兰川吃错了药, 打完招呼不算, 居然还屈尊跟她搭起话来了! 老杨大爷打量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浸淫武艺一辈子的老人, 人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应该怎么动、怎么发力,他都烂熟。别看他一双眼让花镜放大得像外星人, 目光却仿佛含着紫电青霜, 扫过来的时候,让人隐隐发疼。 甘卿假装没注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想尽量放松自己, 谁知就在这时,右手偏偏掉了链子, 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 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 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换了下手, 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 又说, “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 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手心有茧,即使是夏天,皮肤依然很干燥,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甘卿说,“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甘卿装没听懂,干巴巴地附和。 老杨忽然往她这边迈了半步,随着他的动作,那根夹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轻轻一歪,两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来,其实就是老大爷抱骨灰盒抱累了,换个姿势站。 然而对于身在方寸间的甘卿来说,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实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后左右的活动空间,一种被困住的窒息感压了过来,让她本能地想避开。 而老杨正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动作。 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涌出的气流夹着香水味扑面而来,一下冲散了那种窒息的氛围,甘卿绷紧的肌肉蓦地放松下来,就听有人说:“爷爷,您拿的这是什么?” 他们仨一起抬头,只见电梯里下来个女的,长发,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一脸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脚底下踩着一双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从头到脚,宛如一个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柜,行动间香风扑面,头顶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老娘有钱。 “可别再往家捡破烂了啊,”女人说,“我早晨刚把您那破咸菜缸扔了。” 气定神闲的老杨大爷一见她,血压直线上升,高人风范顿时崩得荡然无存:“谁让你又扔我东西!” “不扔就沤肥了。”女人抿了抿口香糖,冲老头吹了个泡泡,“您老没事打扮成要饭的就算了,我当您cosplay,可是要饭您就专心要啊,跨界捡什么破烂!啧……帅哥,让姐过一下。” 老杨大爷说:“大周末的,你抹得跟个妖精似的,又上哪兴风作浪去?” “健身房啊,一个礼拜没去了,这破针打的,真耽误事。” “我让你跟我练棍,你不练,非得花好多钱,上那个……那个什么房,跟个傻大个举铁锤,你……” “爷爷,人家要练的是胸和屁股,练哪门子棍啊?我又不是孙悟空。”女人一甩头发,毫不避讳外人在场,口无遮拦,“再说您看您自己这样,有说服力吗,跟您练能练出什么?搓衣板吗?” 甘卿无端感觉自己双膝一痛。 老杨大爷气得脸红脖子粗,可能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女人笑了一声,扬长而去,离开的时候,还顺便朝喻兰川放了个电,引起了喻总的强烈不适——他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来得匆忙,穿得太低调。 经这么一搅合,老杨大爷的注意力总算从甘卿身上移开了,捂着心口,他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扶住喻兰川的胳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喻兰川上了电梯,按下“10”,扫了甘卿一眼,见她没动,就问:“十楼?” 甘卿:“嗯。” “这么巧?”他想,“还挺有缘。” 杨大爷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在旁边絮叨:“看看这不肖子孙,都成什么样!我将来下去,可没脸见祖师爷了……小川啊,我看小辈人里,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没了,你以后就搬回来住吧,也多认识点朋友。” 喻兰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他们,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万。” 老式的电梯空间狭小,甘卿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喻兰川一垂眼,就能看见那张侧脸,她的眉骨平直,鼻梁很高,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驼峰,脸上一层薄薄的皮覆在骨头上,没有多余的肉,线条干净极了。 可能是鼻梁高的缘故,这个侧影再次唤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让喻兰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南辕北辙,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记得那个人像一团野火,哪怕在最黯淡的夜里,也能在几公里以外看见那种勃勃的生命力,灿烂而热烈。 至于眼前这位……啧,像个没油的打火机,按半天才能按出一簇干瘪的小火花,大概还不等人看清,“呲啦”一下又灭了。 老杨大爷——可能平时被自己孙女忽略习惯了,并没有发现喻兰川走神,还在喋喋不休:“老喻对这房子感情不一般,平时不少外地朋友来了,找不到地方落脚,都来这里找他。小川,杨爷爷说句管闲事的话,你可能不想回来住,也不想管它,但是能不能别卖给别人啊?” “唉,”喻兰川无奈地想,“您别考验我良心了!” 电梯转眼就到,十楼的视野开阔,从楼上往下看,整个幽静的小院都尽收眼底,公共楼道虽然窄,却十分整洁,不知是谁家里正在炖肉,香味飘得满楼道都是。让他想起小时候,周末到大爷爷家来住,大爷爷总觉得他在学校吃得不好,会专门给他做一大桌子菜,煎炒烹炸,要是有那些家里不常做的“麻烦菜”,老头就会一次多做一点,出了锅再让他端着碗给邻居们送。 一百一十号院的邻居,和其他地方的邻居好像不是一个品种,喻兰川现在住的地方,连邻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心里忽然一动,这房子要是实在不能卖,搬过来住,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好歹能省房租,上班还不用开车,就怕老头那些狐朋狗友老来打扰…… “就是这,谢谢。”甘卿轻轻地拉了一下喻兰川手里拎的包,“不好意思,麻烦了。” 喻兰川回过神来,把行李还给她,抬头一看门牌——1003——老头住1004,隔壁。 他记得隔壁的邻居好像是…… 还没等他回忆起来,1003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孟老板说他二姨姓张,甘卿赶紧站直了:“张奶……” “奶奶”俩字噎在了她喉咙里。 只见这位传说中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烫了一脑袋大/波浪卷,挑染了几根粉色,化了妆,又卷又翘的假睫毛尤其显眼,指甲上粘了一排能闪瞎狗眼的水钻,居家拖鞋上还打了粉色蝴蝶结。 老杨大爷在旁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对了,”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想,“邻居家是个盘丝洞,住了个喜欢对小男孩动手动脚的老妖婆。” 张奶奶开门一见喻兰川,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睫毛扇子似的上下忽闪:“你就是我外甥找的房客?小帅哥有点眼熟哦,以前见过吗?” “奶奶好,我爷爷让我给您送过炸藕盒。”喻兰川木着脸扶了一下眼镜,“我住隔壁,先走了。” 说完,他迈开长腿,一阵风似的从老妖婆面前刮走了。 张老太这才看清甘卿,沉默了一会,她气急败坏的拨通了孟老板的电话,怒吼:“谁让你给我找个女的!” 漏音的电话里传来孟老板更加气急败坏的回答:“行行好吧!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想找个没我儿子大的小二姨夫!” “……还是算了吧。”喻兰川想。 贵武林早该完犊子了。 旁边的少女没轻没重地揪起他的领子,拖死狗似的拽住了他,差点把他勒死,男孩胡乱在地面上撑了一把,狼狈地维持住了姿势,好歹算是没躺下,感觉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什么。 “你怎么了?” “我……我实在……” 实在跑不动了。 这话说了一半,男孩就没了力气,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脸色,皱眉问,“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气如游丝地说,“……低、低血糖……姐姐……” “哦,”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但也没反对,十来岁的小女孩,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给,好像过期了,我也没别的,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沧桑得变了形,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39.第三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你怎么了?” “我……我实在……” 实在跑不动了。 这话说了一半, 男孩就没了力气, 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 看了看他的脸色, 皱眉问,“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 ”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气如游丝地说, “……低、低血糖……姐姐……” “哦, ”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 但也没反对, 十来岁的小女孩, 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给, 好像过期了,我也没别的, 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 沧桑得变了形, 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 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少女穿着一件很久的男式短袖衬衫,属于九十年代村委书记们的流行款,不过衬衫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显得没那么土了。她单手挎着个牛仔书包,包上拉链坏了,就自己钉了几颗里出外进的扣子,软塌塌的背带垂着,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箱里捡的。 但尽管这样,她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满不在乎劲。 “姐姐,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男孩轻声问,“咱们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们车后面跟来的,”少女从地上薅了棵草,叼进嘴里,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盘算着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在泥塘后巷里把你绑走的吧?我买早饭正好经过,不过这伙人下手可真快,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跟过来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的,你一个小不点,跑到泥塘后巷那个流氓窝里干什么?” 男孩浑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 “嗯对,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没有随身带拉拉队的习惯,可能出场不够隆重。” “你没告诉大人?没报警?”男孩回过神来,毛炸起两尺来高,“你还什么……扒车上?你、你扒哪了?万一掉下去会被路上车碾死的,还有,万一他们发现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思路,扭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报什么警?我上哪报去?从泥塘后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儿跟人家说明白,再跑回来——关键我还说不明白——这么来回一趟,够把你拉火葬场回个锅了。乖,滚一边背你那‘小学生行为守则’去,再啰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讲道理,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学历好高啊,我……” 她话没说完,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男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道浑浊的光扫了过来。 是车灯。 好几辆车,引擎和排气管的噪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尤其显声势,轰炸机似的围着他们转,随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风中传来了人的污言秽语和狗叫声。 他们带着狗追来了! 男孩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借着微光,他突然发现她可能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龄人,脸颊和下巴上还带着一点柔嫩的婴儿肥,只是女孩发育得早一些,她又显得太有“主意”,让人有种成熟的错觉。 那张侧脸看上去没有正脸清秀,因为鼻梁上略有一点驼峰,浓眉很长,斜斜地往上飞,岁月还没来得及雕琢她的脸,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桀骜不驯的质地。 “他们人多,有车还有狗,抓咱俩……不,抓我很容易,”男孩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急,“我们应该分开,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千万不要出来,听我说,我觉得附近应该有个垃圾场,大型垃圾场附近肯定有IC电话,你去找人来救我。” “我没有电话卡。” 男孩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打110免费!你常识也没有吗?” “哦,真的吗?”少女露出“涨了知识”的表情,随后她很镇定地收回视线,吐出嘴里的草,“好吧,有机会我试试,今天还用不着——你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 “脱、衣、服,”她转过头来,目光掠过男孩单薄的胸口,“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我还能占你便宜吗?快脱,别磨蹭!” 她说着就要亲自动手,男孩面红耳赤地蜷成一团,最后被迫屈服——他穿得不多,摘了棒球帽,褪下T恤和运动裤,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条内裤,像个剃了毛的小狗崽,又羞愤又委屈。 少女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你看什么!” “跟上!”她冲他一招手,弓着腰,借着路边自由生长的灌木掩护,灵巧地带着男孩到处乱钻。 男孩一开始还隐约有点方向感,到后来转懵了,只知道闷头跟着她走。狗的叫声越来越近,空荡荡的街道上,甚至能听见杂乱的脚步。 “过来!”前面的少女朝他招手,男孩这才注意到,他俩已经到了垃圾场边缘,前面就是铁丝网,少女话没说完,又一道光扫了过来,两个半大的孩子连忙蹲下,离得很近,少女看见了男孩脚上的运动鞋——非常骚气,两只脚上鞋带的颜色和绑法不一样,还是荧光色系的,“鞋也脱下来,一会从这上面爬过去,动作快点,被人看见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你要干什么?” 少女没理他,接着说:“进去以后,找最臭的地方躲着,天快亮的时候会有垃圾车过来,叫他们救你。” “好,那你自己快跑,但是要跑远一点,因为垃圾场也不一定能盖住我的气味,”男孩光溜溜地蜷缩在铁丝网下,竟还在有理有据地即兴科普,语速快得和机关枪一样,“我在一篇报道里读到过,受过训练的缉毒犬嗅觉几乎接近单分子水平,嗅觉细胞数量是人类的30到50倍,狗的嗅觉绝对阈值……阿嚏!” 那少女突然拿出个巴掌大的小喷雾,劈头盖脸地照着他一通喷,喷在他身上的液体好像是水,无色无味,男孩却莫名想打喷嚏,怕把追兵招来,只好拼命闭着嘴,把声音憋在嗓子里。 “天爷了,你怎么这么能背书啊,可别是个复读机成的精吧?”喷完,少女一巴掌糊在他后脑上,“就现在,爬!” 跟她的话音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高亢凶狠的犬吠,那狗好像已经近在咫尺,男孩后背上的汗毛集体起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服从了她的话,用尽全力顺着铁丝网爬了上去,跳下来的时候,赤脚不知被什么划伤了,他踉跄了一下,没顾上管,慌忙爬起来,看向铁丝网那边的少女:“你快……” 少女用他脱下来的衣服做了个简单的网兜,把鞋袜一兜,随后把他的棒球帽扣在了自己头上。 男孩一愣,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等等,你要干什么?” 少女转头冲他吹了声口哨:“以后泥塘后巷这种破地方,没事少去,乖宝宝落单会被欺负的。自己跑吧,姐姐走了。” “你……”男孩慌忙扑到铁丝网前,想伸手抓她,就在这时,又一道光扫了过来,男孩下意识地缩在了一个垃圾箱后面,女孩却站着一动不动,这次,那光直接扫过了女孩的脸,她侧头眯了一下眼,嘴角却露出了冰冷的笑意,带着点戾气,又像是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跃跃欲试。 只见她后退了几步,压低帽檐,伸出食指竖在自己唇边:“嘘——” 那张脸在晃过来的手电光下分毫毕现,棒球帽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锋利的嘴角,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灼灼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然后“火烧云”踩着风,从他眼前刮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不行,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蜷成一坨。 二师兄不信邪,沉着脸走过去,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就顺势深吸一口气,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40.第三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刘仲齐同学开学第一次月考进了年级前五, 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由于有了前车之鉴,喻兰川这回没敢拿红包打发熊孩子, 所以抽了个周末, 带他出来庆祝——虽然喻兰川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庆祝的,他自己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掉到过第二名。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没什么话好说,不想尬聊, 于是把于严请来作陪,让人民警察给小崽子加强一下安全教育。 餐厅是喻兰川让助理帮他挑选订位的,他自己也没来过, 进来一看, 这架餐厅的装潢的格调非常高, 小桌旁边环绕着水系,水下藏着干冰,水不停地循环, 白雾就从四面八方往上浮, 人坐在里面,感觉自己像是来开蟠桃会的神仙。 一打开菜单才发现, 这是一家纯素食餐厅。 于严想不出喻总平时在同事面前是怎么端架子的, 助理可能认为他靠吃花饮露活着,拉屎都是大吉岭红茶味的。只有这种仙气飘渺的餐厅, 才配得上仙气飘渺的喻总。 “那倒没关系,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 “那边近, 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先剩你一大笔房租,一个月七千多,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孟天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呢,总这么混哪行啊,得为将来想想吧?人还是得融入社会,得过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声:“正想着呢。” “你想什么想!要么你去学点什么,我听说有那个什么……是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你去报一个,好歹是个学历,不愿意念书,就跟你孟叔一样,学一门手艺也能糊口,学费我给你垫,将来慢慢还。” 甘卿:“我手艺还行啊,会做饭,能帮厨。” 孟天意:“你行个屁!你会吃!” 甘卿听完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喝了口冰镇汽水,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注) 她眼窝略深,稍有些“眉压眼”,但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弯成月牙,有种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唔,这个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长成我这德行的,想傍个大款有戏吗?以后天天在家躺着,汽水一次点两瓶,掺着喝。” 孟天意有点气急败坏:“你师父要是活着……” “孟叔,”甘卿脸上惫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师父?” 她说完,把空瓶往身后一抛,那玻璃瓶极准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里,正好卡进了一个空位,堪比杂技。扔完,她转身就走。 “杆儿,你师父闭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后说,“怕你这脾气!怕他没了,以后没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没人给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着兜,回头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灯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冲孟天意摆摆手,“早就惹不动了。” 有了孟老板借给她的五十块钱,早饭又能买得起煎饼了,连啃了三天馒头咸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后巷,心里这么盘算着,刚吃饱又馋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几下,甘卿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女声:“喂……是、是我。” 跟谁都笑眯眯的甘卿脸色突然冷淡下来,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 “我上次治阑尾炎的那个钱,报销下来了,我……我是上银行给你打过去,还是……” “不用,”甘卿说,“自己留着交暖气费吧。” “哦,那……” 甘卿打断她:“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这个……” “那就这样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说完,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担心对方脸面挂不住……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脸面。 她今天在店里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连着两个人让她不痛快。进了十月,燕宁的夜风再也不惬意了,开始露出了一点凛冽的前兆,甘卿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外套,尽可能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煎饼上,这样,她就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抱着“煎饼”这根精神支柱,甘卿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刚一上楼,就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堵在她家门口。 甘卿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是思念煎饼思念出了幻觉——那几个人泾渭分明地站成两伙,一伙是路北边摊“山东煎饼”的,一伙是路南边摊“煎饼果子”的,两伙人吵吵闹闹地把刚下班的盟主堵在了家门口。 “小喻爷你评评理,他们山东帮的先动手打了我们的人!” “谁先挑衅的?” “谁先越界的?” “越你妈X的界,老子一摊一个月纯利过万,用得着跟你们这帮穷皮抢地盘?你们那破煎饼,能摊就摊,不能摊滚蛋!” 喻兰川夹着笔记本电脑,木着脸看着月入过万的两大帮派撕扯。 “到这了还敢动手是吧?好,奉陪!” “明天谁也甭做生意了,什么时候比划出个黑白再说!” “怕你?” “怕你!” 甘卿:“……” 不、不要啊! 老杨大爷打量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浸淫武艺一辈子的老人,人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应该怎么动、怎么发力,他都烂熟。别看他一双眼让花镜放大得像外星人,目光却仿佛含着紫电青霜,扫过来的时候,让人隐隐发疼。 甘卿假装没注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想尽量放松自己,谁知就在这时,右手偏偏掉了链子,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换了下手,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又说,“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手心有茧,即使是夏天,皮肤依然很干燥,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甘卿说,“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甘卿装没听懂,干巴巴地附和。 老杨忽然往她这边迈了半步,随着他的动作,那根夹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轻轻一歪,两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来,其实就是老大爷抱骨灰盒抱累了,换个姿势站。 然而对于身在方寸间的甘卿来说,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实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后左右的活动空间,一种被困住的窒息感压了过来,让她本能地想避开。 而老杨正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动作。 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涌出的气流夹着香水味扑面而来,一下冲散了那种窒息的氛围,甘卿绷紧的肌肉蓦地放松下来,就听有人说:“爷爷,您拿的这是什么?” 他们仨一起抬头,只见电梯里下来个女的,长发,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一脸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脚底下踩着一双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从头到脚,宛如一个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柜,行动间香风扑面,头顶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老娘有钱。 “可别再往家捡破烂了啊,”女人说,“我早晨刚把您那破咸菜缸扔了。” 气定神闲的老杨大爷一见她,血压直线上升,高人风范顿时崩得荡然无存:“谁让你又扔我东西!” 41.第四十章 此为防盗章 别说刘仲齐, 就连瘸腿二师兄和刀疤脸都惊了, 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 眼睛里血丝如蛛网, 额头暴起青筋, 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 “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 骨架已经蹿起来了, 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落在光头手里, 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刀疤脸脱口说:“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钱之前掐死他啊!” 二师兄:“闭嘴!添乱!滚蛋!” 但刀疤脸这句有点“就事论事”的话, 光头反而听进去了,果然略微松了松手, 一口急促的空气卷进了刘仲齐的肺,呛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师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两条法令纹垂下来,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 “别犯浑了, 都什么时候了, 算我求求你了, 你让师兄省点心吧!” 光头的手在哆嗦, 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开吧!” “我不。师兄,你们都别管,今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头摇着头,忽然,他那又疯狂又冷静的话里带了哭腔,“反正师兄弟四个,我最没出息、我最讨人嫌,从小师娘就最不喜欢我,师父也嫌我脑子笨,我进去不亏!我给大师兄一命换一命!” “你说得是人话吗!”瘸腿二师兄气得面红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刀疤脸意意思思地探出头:“就……就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见得给钱,给钱……那大师兄也不见得治得好……你说一命换一命,这、这买卖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刀疤脸缩脖端肩,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啊。” 在场三个绑匪与一只人质集体一震。 与此同时,丐帮发了密令,一张深深埋在城市地基里的大网被拽了出来,捕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杨大爷的水开了,他让喻兰川稍坐,伸出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烫杯、干壶、倒茶,行云流水:“来。”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接过杯子,刚要开口,老杨一抬手打断他:“别急,等。” 茶水蒸腾起来,老杨就在水雾里轻轻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喝酒不喝茶,还看不起喝茶的,老来,被儿孙逼着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错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卧是修行,喜怒哀乐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杨爷爷今天帮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小川啊,你们得学会修自己的心。” 喻兰川就着茶品了一下,并没有接受这番仙气飘渺的长者之言:“杨爷爷,我认为您归因不准确,所以您的建议不具备可行性。” 老杨一下从寒山古刹,被他拉到了写字楼会议室,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喻兰川:“我弟弟失踪,大概率被人绑架、大概率会受到人身伤害,由此可能产生的伤、残或者死,任何一个恶劣结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焦虑。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为您在贵帮里有权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所以当您回首往事,发现自己变得风轻云淡,其实很可能不是因为您修了所谓的‘心’,而是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升,获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杨:“……” 玄学课变成了社科理论课。 喻兰川:“不好意思,我现在说这么多废话,其实也是在对抗焦虑。” 就在这时,老杨的老人机响了,喻兰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烟的于严也冲了进来。 老杨给了他俩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来,片刻后,他挂断电话,报了几个地名:“这几个地方的兄弟们报说,看见过可疑的人,但不确定是不是咱们要找的,得你们警察确认了。” 于严一跃而起:“明白,我们分别去调附近的监控!” “燕宁这种地方是有很多监控的,真的,不骗您,也就泥塘后巷那种小旮旯没有,能让你们侥幸逃脱。昨天晚上,这位扛着这么大个人,大摇大摆地从泥塘回到这,不知道被多少镜头拍到过,只要警察缩小调查范围,他们有的是技术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脚步,在距离流氓三人组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了,从包里摸出被光头砸断的木牌,很有礼貌地询问光头,“另外我请问一下,这是您给我留下的吧?” 刚才还恨不能手撕了光头的瘸腿二师兄见到外人,却上前一步,挡在光头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无奈地摊开手,露出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还在轻轻地颤抖,“那天这位光头大哥一直跟着我,我有点害怕,所以装神弄鬼来着,其实没什么,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几个看着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实有个小缝能钻过去,人瘦就行,快跑两步的事。哦,对,我还拿小孩玩的塑料枪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没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头:“……”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您要是没地方撒火消气,觉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顿也行,反正我来都来了,也还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后没人找你们麻烦。”甘卿低声下气地说,“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来了,这事性质就变了。” 刘仲齐听完,又不知道从哪攒了一把英雄胆,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快……呃……快跑!” 甘卿叹了口气——这孩子记吃不记打,应该是没打疼的缘故,还好,看来也没受什么罪。 “撒你妈的火!”光头带着哭腔,跑着调说,“让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少废话!”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万干什么,”甘卿又朝他们走了几步,很平静地和光头对视,“但是现在警察已经立案了,您看过电视也知道,警察肯定不会让你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那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呢?您其实也不知道,对吧?” 刀疤脸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别过来!” 甘卿就像个轻飘飘的风筝,被刀疤脸这一巴掌推得连退了好几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脚下一绊就摔了,肩头的破布包也滚在地上,滚了一层浮土。 她手忙脚乱地伸胳膊撑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声,狼狈地苦笑起来:“大哥,您还真跟我动手啊。” 瘸腿二师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练过的人,往后摔的时候,是不会伸胳膊撑地的,这样很容易受伤,都是小时候师父教的第一课。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干脆坐在地上没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笑了一下:“我总觉得,真想要钱的人,做事会更有计划一点,您这就是在撒火——怨要钱的人,怨花钱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够大,赚不来钱……借酒浇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闭嘴!”光头满口污言秽语地喷了起来。 甘卿神色不变,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这时,瘸腿二师兄突然出手,却不是对付甘卿,而是一掌侧切,砸上了光头的手肘,这一下正中麻筋,光头勒着刘仲齐脖子的胳膊倏地脱力,瘸腿二师兄一把将刘仲齐拽了出来。 几乎同时,光头反应过来了,大吼一声,不依不饶地扣住了刘仲齐的肩膀,师兄弟两个一人拽着倒霉的人质一边,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师兄:“松、手!” 光头梗着脖子喘粗气。 甘卿的嘴角轻轻地一翘,对这种内讧情节非常喜闻乐见。 她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里忽悠冤大头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边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浇愁,酒醒后悔,借人撒火,事后更得后悔,这两件事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您既然这么痛恨自己的酒瘾,为什么还老干这种事?一个坑到底能绊你多少次啊?” 光头倏地一颤。 甘卿:“警察来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你现在放了他,不算绑架勒索。有时候一步走错,这辈子等着你的就都是荆棘小路,你看着别人的康庄大道,再也转不过来了,值吗?” 光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瘸腿二师兄却微微一愣,仿佛出了神。 刀疤脸急得要哭:“三师兄,你快行了吧!” 二师兄回过神来,目光微闪,放轻了声音:“钱的事,大师兄的病,咱们哥仨一起再想办法,听话。” 秃头两颊绷得死紧,片刻后,快要掐进刘仲齐肉里的手指终于渐渐地卸了力。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瘸腿二师兄把快要吓哭的少年往自己身边拉:“志勇,你啊……”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锁定了绑匪位置的警察们偏偏在这一刻赶到了。 早几分钟,他们会见到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抓他或是打死他,都理所应当。晚几分钟,瘸腿二师兄会把刘仲齐还给甘卿,这事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 可能是命运也欺软怕硬吧,老天爷专挑倒霉的蛋玩。 甘卿愣了一下,不喜反惊,心想:“坏了!” 瘸腿二师兄和光头在惊骇之下,下意识地做了同一件事――他俩同时下了死力气,把刘仲齐往自己这边拉,瘸腿二师兄一把抓向少年的脖子,光头则因为高,张手一搂,正好卡在刘仲齐口鼻间。 瘸子想的是:老三还年轻,这罪名我这残废替他担。 光头想的是:我不能连累师兄。 他们常年游走在社会边缘,一见穿制服的人,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有罪,一时间,他们脑子里除了“负隅顽抗”与“认罪投降”,眼下好像就没有第三条路。 只有活得游刃有余的人,思路才开阔,那些走投无路的,都不知道变通。 可这二位手里抢的是个大活人,这一左一右要是拽实在了,刘仲齐的小细脖非得当场折断不可! 就在这时,一道幽灵似的影子倏地掠过,枯瘦的手凭空插了进来―― “为什么非要逞能?”一日三省的喻兰川沉着脸,对着镜子审问自己,“在一条咸鱼面前,就算帅裂宇宙,有价值吗?能抵一次干洗费吗?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可能是为了迎合兰爷的“罪己诏”——特别是最后一句——他的胃长而曲折地叫唤了一声。 喻兰川这才想起自己还没顾上吃晚饭,于是没精打采地把破衬衫脱下来,顺手塞进垃圾袋,掏出手机叫外卖。 他的手机支付连着银行卡,一花钱,就会收到账户余额变动的短信,面对弹出来的余额,喻兰川没敢多看,只扫了一眼,心就和胃一样冰凉了。 42.第四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喻兰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盘, “案发时大概十点, 这楼上有一百多个住户,所有人家的阳台都朝一个方向, 十点钟的时候, 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熄灯睡觉,如果是一个盗窃团伙, 你不觉得他们太显眼了吗?” 于严皱了皱眉,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 一个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问问目击者, 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 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 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 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 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 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 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等着看这个给喻兰川下战书的“蜘蛛侠”还会不会出现。 一百一十号院的居民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好几天,除了楼下宣传栏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没有别的水花了。 “聂太太,早啊。” “小向,出门呀?” “天气这么好,是该出来转转,别老在家里闷着。” 向小满低着头,步履匆忙地穿过东小院,别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是敷衍又仓促地笑一下。 小风把东小院里三姑六婆的声音吹过来,细细地灌进她耳朵。 “……命好呗,家里有房有车,老公能挣钱,天天在家躺着,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妇女’,叫阔太太,家庭妇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们家孩子在门口上幼儿园,没见她接送过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饭都是在外面买,一礼拜请一次小时工……这不是,去门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哟,花钱洗衣服,啧!”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给你当后妈好不好……” 说笑声刮过向小满的脸,像个大耳刮子,然而她仿佛已经是挨惯了的,并不在意,木着脸来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洗衣店是个老头开的,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打杂,这个时间,老头去吃午饭了,一般都是小店员接待她。 说起这个店员,大家怀疑他不是哑巴就是结巴,有人问话就会点头摇头,逼急了“嗯”一声,一年四季戴口罩、插耳机,好像不遮着脸,他就没有安全感似的,穿一件画着卡通小人的旧T恤,从不跟人对视。 向小满掏出收据条,放在柜台上,洗衣店员就拿起来找她送洗的衣服,俩人谁也不出声,谁也不看谁,跟演默剧似的,店里只能听见烘干机转动的声音。 向小满清点了衣服,头也不抬地略微一颔首,转身要走。 这时,店员居然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他有一米八,是个高大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声音却又虚又弱,像猫叫,“你……您等一下。” 向小满回过头去,看见店员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把小刀片。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声音也哆哆嗦嗦的:“这……从您兜里捡的,是您的吗?”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明天就要开学,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43.第四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一百一十号院的东院门出来, 是一条很窄的单行线,马路对面有一排沿街的便民小店。 刚跟于严坦白完自己的心怀不轨, 就被叫到这来,喻兰川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静一下, 于是他在一家饮品店里点了杯凉茶,站在路口慢慢喝。 这时, 他余光扫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里,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挑挑拣拣, 不时往对面的“一百一”看。 喻兰川顺着她的目光一瞥,发现一百一十号院门口有两个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墙角说话。 两个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间, 甘卿在水果摊上磨磨蹭蹭, 把一箱橙子挨个摸了个遍, 终于, 两个乞丐一前一后地走了,她这才直起腰, 抠抠索索地摸出三个钢镚, 顶着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 买走了俩橙子。 她在躲丐帮的人? 喻兰川脚下轻轻一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说什么, 喻兰川没想好。 他是个典型的冷漠都市人, “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协会的骨灰级会员, 最讨厌管闲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帮的人、还是躲城管,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想,喻兰川又觉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样子非常懒散,脚好像一直懒得抬,放松的双肩一摇一晃的。但仔细看,腰腹间却又是绷着劲的,那一点微妙的紧绷让她整个人就像一把捆起来的柴,再怎么晃,架子不散。 喻兰川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想起大爷爷从小教过他,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枪,当代社会,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影响什么。但行立坐卧,必须有规矩,虽然这些都是不费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势不对,该放松的地方紧张、该紧绷的地方松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坚持破坏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气神都在腰腹间,要是塌了腰,脊梁骨就没了正形,人就不稳,不是上身往后仰,就得肩颈往前缩。 越往后仰,肚子越大,腿脚越不堪重负,腰椎、膝盖、脚踝、脚后跟,一个都别想好。越往前缩,后背越弯、身上的贼肉就都往后背跑,胸口会越来越薄、气越来越短,后背则越来越厚,慢慢的,就会像肩头颈后驮着个沙袋。 这根脊梁骨,今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明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短则几年,多则三五十年,先天再优越,也迟早得给消磨坏了。 脊梁骨坏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爷爷领着他在“一百一”的东小院里散步,讲过很多类似的话,小时候不懂,听完就算,大一点,才因为繁重的学业和事业,开始琢磨老人的养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几年,偶尔想起,又觉得他说得那些养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长。 武学一道,先是强身健体,沟通自己的筋骨,因此自视、自觉、自醒,再由此看万物与百态人间。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着人家一路进了一百一,马上要走到电梯间了。喻兰川自觉尴尬,正想超过她,假装只是碰巧同路,甘卿忽然回过头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个橙子递给他。 喻兰川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看在你弟全须全尾的份上,”甘卿压低声音,“今天在那个城中村你看出了什么,不要跟别人说。” 喻兰川本来也没打算说:“你放……” “放心”俩字没说完,甘卿就把那橙子塞进了他手里。 “给你点贿赂,”她似笑非笑地眨了一下眼,眼波倏地流动起来,瞬间,一个木讷寡言的乡下姑娘,就变身成了坑蒙拐骗的新式神婆,“万一透露出去,会有仇家来追杀我的,到时候你的良心和我的阴魂可都不会放过你的哦。嘘——” 喻兰川:“……”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上了电梯,喻兰川才回过神来:“你行贿就拿一个橙子?” 甘卿不再装模作样,懒洋洋地说:“我明天才发工资,身上就剩最后三块钱了,那橙子一块五,给你的是我一半的身家性命,这还不够?那好吧,这个也给你,算我倾家荡产了。” 喻兰川:“……不了,我也没有那么穷凶极恶。” 这时,喻兰川按的六楼到了,他走下电梯,甘卿正要关门,他却忽然回过头来:“等等!” 甘卿一偏头。 喻兰川:“你是哪里人?” 甘卿:“你猜。” “算了,”喻兰川直接问,“你十五年前,有没有来过燕宁?” 甘卿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记得了,毕竟我今年才十六。” 喻兰川:“……” 甘卿逗完他,戳了戳电梯的关门键,往后退了一步,笑了笑,消失在了关上的门后。这一幕和十五年前城郊刻在他脑子里的画面重合度极高,喻兰川差点追上去,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说:“来了啊,进去吧,老头等着你呢。” 喻兰川一回头,看见老杨大爷的孙女杨逸凡叼着根烟走了出来:“一把年纪了,就他最忙,一天到晚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门,不知所谓。” 说完,她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把包往肩上一甩,踩着羊皮底的小高跟走了。 喻兰川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进门一看,才意识到杨小姐针对的不是他——老杨大爷家里,来了个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和杨大爷差不多的年纪,满头白发,干瘪瘦小,脸上的肉顺着两腮垂下来,跟嘴一并,组成了一个三角,透着几分凶相、几分刻薄,还有点可怜的苍老。 喻兰川还没来得及细想她是谁,老太太就扶着沙发站起来,“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喻总虽然在外面总是一张“都给哀家跪下”的嘴脸,却还是第一次有人真给他行此大礼,吓得他扶着门框足足愣了两秒,才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扶她。 “有、有有有话好好说,您这是干什么!” 老太太看上去顶多八十来斤,喻兰川伸手一扶,却发现她跟长在地上一样,他两只手没能拉起来。 “钱大娘,”杨大爷叹了口气,发话说,“他是小辈,您这不是折他吗?有什么事,快起来说吧。” 喻兰川这才觉得手里一轻,连忙提心吊胆地把老太太端起来,安放在沙发上。 这时,他已经大概猜出了这老太太是谁。 果然,杨大爷说:“这位是钱大娘,以前与丈夫并称‘二钱’,在南边是有名的义士,腿功卓绝,过去烧煤的那种旧火车都不如她快,早年间,西南一带有地痞匪帮沿铁路打劫,直接钻窗上车,抢了东西就跳车跑,那时候乘客们都不敢开窗户,就是这贤伉俪牵头护路,帮着抓了不少坏胚。只可惜……” “杨帮主,别提了,我无地自容啦。”钱老太打断他,“我家老头的脸面,都被我这老不死和几个劣徒丢光了,以后死了下去,我都得躲着他——小喻爷,对不住,实在是不知道那天泥塘后巷里的孩子是您兄弟,我那几个徒弟还……还……” 喻兰川心想:这是人话吗? 别人家孩子就能随便碰瓷、随便绑? 但是教养使然,老太太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他也不方便张嘴开喷,于是淡淡地说:“没什么,警察说了,后面的事您也确实不知情。要是普通的民事争端,我们肯定也就算了,但是上升到刑事问题,不是我们说一声‘算了’,警方就不予追究了,我也无能为力,您理解吧?” 钱老太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连声说了三遍“我知道”,又说:“不敢厚脸皮求您。” “国有国法,小川,坐吧。”老杨大爷说,“钱大娘今天过来,主要是过意不去,想见见你,和你说几句话。她没有别的意思。” 钱老太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 她和她过世的丈夫,早年是当过真英雄的,那时候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后来丈夫一场车祸没了,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病秧儿子和三个收养的小徒弟。一个女人养活四张嘴,本来已经举步维艰,紧接着,时代剧变,风雨交加,送一些人上青天,一些人沉下地,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失业下岗。 钱老太不幸就是后者。 再后来,意气这玩意,就像不良姿势消磨脊梁骨一样,被日常琐事日复一日地消磨,磨着磨着,她就没了人样,以至晚节不保。 只有在昔日的旧友向小辈人提起“二钱”的时候,她才依稀回忆起了当年,几十年积累的厚颜无耻被过去的荣光轻轻一照,竟一溃千里。 钱老太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她一时恍惚,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样。 可能英雄就不该活这么长吧。 喻兰川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没吭声。 老杨大爷等钱老太哭声渐小,才伸手一指楼上,对喻兰川说:“小川可能不知道,当年你大爷爷买这房的时候,钱大娘听说,不远万里地托人捎来了两百块钱。她哪有钱啊,那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喻兰川:“……” “日。”他心里骂了句脏话,“债主!” 甘卿在喻兰川出声的瞬间,就往后退了半步,从灯光里退了出去,本来就很低的存在感压得几乎没有了。 听见孟老板发话,她幽灵似的点了下头,没吭声,转身就走。 喻兰川本来没把她放在心上,习惯性地用余光一扫,正好扫见个模糊的侧影,他心里倏地一跳,脱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吓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头问:“叫我吗?” 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不安,肩膀绷得很紧,战战兢兢的,像个受惊的野兔。 喻兰川这时看清了她的样子,顿时一阵失望,心里翻腾起来的记忆忽地蒸发了。 “没什么,”他神色淡了下来,疏离客气地说,“今天被他们拦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个谢。” 甘卿木讷地应声:“不、不客气。” 喻兰川从鼻子里喷出口气,心想:“哪来的柴禾妞?话都说不利索。” 他那点耐性还得留着伺候甲方爸爸们,很不耐烦这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色,克制地一点头,他就不再理会这个路人甲,抬腿进了“天意小龙虾”店里。 甘卿想:“一惊一乍的,喻家准是祖坟让人扒了,出了个神经病。”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后巷里的小路像迷宫,这个时间,除了露天烧烤一条街,其他地方都已经沉寂了下来,连夜风刮过,都凝滞了几分,年久失修的路灯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还一闪一闪的。人在里面走,脚步声稍重就会起回音。 怪瘆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还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时,一个人影从她经过的小路口冒出来——如果刘仲齐在,就会认出来,这人是敲诈他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那个光头的。 光头恶狠狠地对着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脚追了上去。他是个彪形大汉,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来,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甘卿毫无察觉,顺着小巷拐了弯,静静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沓的脚步声,以及有些沙哑的女声:“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光头略微缩紧下巴,脚步越来越快,攥起拳头,手臂上暴起了狰狞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光头猛地冲过了路口,然而随即,他脚下又来了个急刹车——眼前是个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辆报废的共享单车,什么都没有。 人呢? 这时,那“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再一次响起,声音是从他后面传来的!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光头猝然回头,看见那个多管闲事的“收银员”从他身后的路口溜达了过去,她插着兜,脚也懒得抬,走得东倒西歪的,一眼也没往他这边看。 反正这附近也没人,光头干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声:“你站住!” 吼完,他迈开长腿,去追甘卿。光头奔到路口,多说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过去了,可是就这么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凭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丢——” 那歌声的调子将跑未跑,回荡在小巷里,响得四面八方都是,光头的后脊梁骨蹿起一层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别装神弄鬼!”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歌声和脚步声同时消失,一时间,四周只剩下夜风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头的心跳快起来,下意识地屈膝提肘,两手护住头,屏住呼吸,戒备地四下观望。 突然,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感流过了他全身,紧接着,一道不自然的风直逼他太阳穴,光头悚然发现,自己无论是躲是挡都来不及,他太阳穴上一阵刺痛,脑子里“嗡”一声,心想:“完了。” 可是预想中脑壳被打穿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发生,光头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连油皮都没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头颅安稳的待在脖子上。 刚才仿佛只是风卷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脸上。 光头没头苍蝇似的在小巷里找了一阵,连个脚印也没捡着,正在运气,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他摸出来一看,声气凭空低了八度,几乎说得上温柔了:“喂,师娘……我啊?我在下午那个小杂巷里,刚才正好看见警察在……您说什么?” 他接完这通电话,顾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烦,匆匆忙忙地跑了。 离开泥塘后巷,又过了两个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脑门汗的光头闯进了一家麦当劳。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员被这凶神恶煞的大汉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圆了眼睛。光头没顾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傍晚时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两个男的就坐在墙角,三个人点了一包小薯条,没有人吃,好像只是摆个造型,脚底下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44.第四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女青年拎起茶壶, 把陈茶倒进花盆里, 接了壶凉水,对着壶嘴嘬了两口, 探头朝隔壁的“天意小龙虾”叫唤:“孟叔, 有吃的吗?”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 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 ”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 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 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 懒洋洋的。 “馋死你,正经饭不吃, 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行吧, 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 感觉很惬意, 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 她总是笑眯眯的, 有人的时候对人笑,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板怕她上火,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馋虫都被勾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里仔细一品,还是劣质啤酒的马尿味,并没有变成琼浆玉液:“杆儿,明天你也别卖那些破项链了,给我当活广告得了,你就坐这喝,我啤酒能多卖三成。” “您说了算,”甘卿弯起眼睛冲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买卖。” 星之梦这个小店,其实是孟天意的亲戚开的,铺面都是他们家人的。老板在网上弄了个占星师的营销号,发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在淘宝卖点护身符、转运珠什么的,后来发现网上生意更好做,就专心当网红去了,小店没时间管,经营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雇了甘卿来看店。 甘卿每隔一两个月,就按老板的指示,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称一口袋几十块钱一斤的小饰品,回来挑好看的放柜台里,用灯光一烘托,等冤大头来买。 她每天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戴上假发假眼,穿上“工作服”,开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后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饭。这份工作她干得心满意足,因为孟叔手艺好,还让点菜。 孟天意说:“我昨天看你账本,这月生意不错啊,应该让你们老板给你发奖金。” “夏天好卖,冬天估计就不行了。”甘卿捏着小龙虾细小的爪,给孟老板作揖,“您说发奖金,我可当真了,就缺钱,最近听说房租要涨,我都提心吊胆半个月了。” 孟天意问:“你还租房呢,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甘卿剥小龙虾的手法非常学问,“咔咔”捏两下,一拉一拽,整条虾肉就完整地出了壳,她捏着颤颤巍巍的虾肉,在盘子里的麻辣汤汁里一滚,麻辣鲜香,两斤小龙虾就啤酒,一会就见了底,可见是个资深吃货。 孟天意:“一个屋啊?” 甘卿“噗嗤”一声笑了:“哪那么便宜,一张床。” “你也太能凑合了,”孟天意咧咧嘴,随后又说,“叔跟你说个事——我有个二姨,到年七十三,守寡四十多年了,以前跟我大哥过,现在我哥没了,嫂子带孩子改嫁了,老太太就成了一个人。” 甘卿一顿:“您节哀。” “去年的事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孟天意接着说,“大家伙本来商量着把她接出来,她又不愿意,说自己有家,不上别人家去。老太太虽然还硬朗,但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她家是个小两居,她自己住一个屋,还剩一个屋现在空着,我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陪陪她。老太太生活能自理,家务都不用操心,白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回家给她作个伴就行,有换灯泡之类登高上梯的事,你帮忙支把手,夜里要是万一有个急病,你给她打个120、通知一下亲友。房租是那么个意思就成,就按你现在的来,以后也不涨价。” 甘卿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就说:“我肯定没问题啊,老太太住哪?” “绒线胡同,”孟天意说,“一百一十号院。” 甘卿先是“哦”了一声,过了几秒才想起了什么,手上失了分寸,揪断了小龙虾的尾巴:“是……那个绒线胡同?” “你不了解,那边跟以前不一样了,尤其这两年,房价涨得快,好多人都趁高价把房卖了,留在那的老人没剩几个了,”孟老板连忙压低声音说,“再说,就算是老人,也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还信不过你孟叔吗?” “哪能?”甘卿回过神来,避开孟老板的视线,低头一笑,“就是……不太方便,我知道您是好意。再说我听说那边现在成学区房了,租一个次卧都三千起,这也太占您便宜了。” “哎,这是什么话?” 甘卿把最后一只小龙虾叼进嘴里,麻利地收拾好了餐具,还顺手擦了桌子:“老太太那边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您说一声,我随叫随到,反正也没什么事,搬去住就算了。我这边刚交了半年房租,人家不退钱的,现在搬家太亏了。没事我就下班走了!” 孟老板:“杆儿……” “不好意思。”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女士,请问您是这家店的吗?” 甘卿和孟天意一起回头,只见一个民警走到了星之梦门口,圆寸头,一双笑眼,挺白净,长得喜气洋洋的,穿制服也没什么威慑力,属于外地群众一看就想上前问路的那种民警。 但孟老板却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用胖墩墩的身体挡了甘卿一下,笑容可掬地问:“这是我侄子的店,他现在不在,您……是有什么事吗?我们有执照,您要看,我给您拿。” 民警的目光跳过他,落在甘卿身上。 孟老板忙说:“哦,这是我们家雇的收银员。外地姑娘,刚来燕宁没几个月,哪都不熟,您有什么事问我就行。” 甘卿没吱声,安静地在墙角站着当摆设,路边摊上被油糊住的灯泡发出黯淡的光,落在她身上,只能看见小半张脸,照得她的肤色像年代久远的白瓷,低眉顺目的。 “别紧张,”民警温和地笑了笑,双手递出自己的证件,“我也是刚调到咱们片区,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孟天意没敢接,赔着笑,目光飞快地证件上扫了一眼,哦,这民警叫于严。 “是这样,今天傍晚,这附近发生了一起敲诈勒索未遂事件,受害者就是在这附近被骗走的,”于严和颜悦色地对甘卿说,“受害者自己说,这家店里的姐姐看见了,还拉了他一把,可惜他没听劝,是这么回事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您了解点情况。” 甘卿抿嘴笑了一下,还是没出声,目光往旁边一偏,像是见了陌生人有点畏缩的样子。 可于严却莫名地觉出了一点违和感,说不上来。 “幸亏有热心群众及时报案,我们才能及时赶到,”于严说,“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是您报的警吗?” 孟老板忙说:“那怎么可能……” 甘卿:“嗯。”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嘴快的孟老板被噎成了一根人棍。 甘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说:“现在没什么人用公共电话了,人家一查就知道了。” “哦,”孟老板尴尬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警察,“我……这……下午客人太多,没注意外面。” “那几个人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们一般把人骗到后面的小瞎巷里,讹完钱就跑,我以前碰见过,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动手。”甘卿轻轻地说,“碰上我就绕路了,怕惹麻烦,没告诉别人。今天这孩子刚从我店里出去,所以我才多了一句嘴。我们不敢沾他们这些人的事。” 于严一愣,这姑娘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很清,他直觉自己再要追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了。 果然,甘卿开始一问三不知—— “他们是一直在这附近活动吗?” “不知道。” “从后巷翻墙跑,一般会跑到哪?” “不太清楚。” “上一个受害者呢?有什么特征还记得吗?” “没什么印象了。” 于严:“……” 甘卿的目光往四周一扫,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附近小摊上吃夜宵的人还没走干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往这一站,把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她似乎有些懊恼,小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通电话能把您招来,就不多管闲事了。” 孟老板搭腔说:“是啊警察同志,我们做小买卖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流氓干完坏事就跑,也抓不着,万一知道这事,以后常来找我们麻烦,那谁受得了啊?您也放我们一马吧。” “孟老板都怕的流氓,可不是一般的流氓吧?”这时,停在不远处路口的车门响了一声,喻兰川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因为衬衫扯了,他干脆把一排扣子都给撸下来了,下摆从裤腰里拽出一半,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半边,行动间,胸口到小腹一线若隐若现,为了配合这个狂野的造型,他还把眼镜摘了,头发抓乱,单手插在兜里,一脸冷酷地走过来。 正直的人民警察于严非常羞耻,因为觉得自己的同伴像个夜店头牌。 ……卖身不卖笑的那种。 女青年拎起茶壶,把陈茶倒进花盆里,接了壶凉水,对着壶嘴嘬了两口,探头朝隔壁的“天意小龙虾”叫唤:“孟叔,有吃的吗?”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馋死你,正经饭不吃,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行吧,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时候对人笑,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板怕她上火,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馋虫都被勾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里仔细一品,还是劣质啤酒的马尿味,并没有变成琼浆玉液:“杆儿,明天你也别卖那些破项链了,给我当活广告得了,你就坐这喝,我啤酒能多卖三成。” “您说了算,”甘卿弯起眼睛冲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买卖。” 星之梦这个小店,其实是孟天意的亲戚开的,铺面都是他们家人的。老板在网上弄了个占星师的营销号,发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在淘宝卖点护身符、转运珠什么的,后来发现网上生意更好做,就专心当网红去了,小店没时间管,经营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雇了甘卿来看店。 甘卿每隔一两个月,就按老板的指示,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称一口袋几十块钱一斤的小饰品,回来挑好看的放柜台里,用灯光一烘托,等冤大头来买。 她每天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戴上假发假眼,穿上“工作服”,开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后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饭。这份工作她干得心满意足,因为孟叔手艺好,还让点菜。 孟天意说:“我昨天看你账本,这月生意不错啊,应该让你们老板给你发奖金。” “夏天好卖,冬天估计就不行了。”甘卿捏着小龙虾细小的爪,给孟老板作揖,“您说发奖金,我可当真了,就缺钱,最近听说房租要涨,我都提心吊胆半个月了。” 孟天意问:“你还租房呢,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甘卿剥小龙虾的手法非常学问,“咔咔”捏两下,一拉一拽,整条虾肉就完整地出了壳,她捏着颤颤巍巍的虾肉,在盘子里的麻辣汤汁里一滚,麻辣鲜香,两斤小龙虾就啤酒,一会就见了底,可见是个资深吃货。 孟天意:“一个屋啊?” 甘卿“噗嗤”一声笑了:“哪那么便宜,一张床。” 45.第四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 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 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 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 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 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 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 表示他俩要决斗, 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连吵再掐, 可能是来得急,都没摘套袖,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 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 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跟笔记本电脑一起, 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 山东煎饼兄横肘撞人, 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 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 一抬手点了山东煎饼的麻筋, 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这才后退半步,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冷笑一声:“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这瘸腿二师兄方脸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讷的长相,可一冷笑起来,脸上却横肉四起,顿时变得狰狞了:“警察没那么容易抓住我们,但是我们要找你可不难,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想好了。” 刘仲齐吃饱了,一腔热血都奔着肠胃去了,没在头上逗留,听完确实是有点被恐吓住了,再说他也不能在绑匪有意释放他的时候激怒对方,于是抿了抿嘴,没吭声。 瘸腿二师兄冲刀疤脸使了个眼色:“给他解开。” 刘仲齐被捆了好久,手脚发麻,一下没能站起来。 二师兄就过来,抓住了他的腿,刘仲齐吓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缩,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说什么也挣不开。 瘸腿二师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少年发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针扎进了肉里,他差点咬了舌头,活鱼似的跳了起来。 46.第四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喻兰川下楼的时候, 正好碰上了甘卿。甘卿裹着一件可能已经和共和国同龄的大连帽棉袄, 从头裹到小腿,帽子扣在头上,几绺掉出来的头发湿淋淋的, 脚下露出睡裤的边,应该是已经准备睡下了。 喻兰川觉得有点奇怪——她不像是那种听说邻居家闹贼, 就得爬起来去凑热闹的人。 整栋楼只有一部电梯,大家都要用,就会很慢, 所以他俩是从楼梯间走下来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声说:“敲你窗户的人,后来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兰川一愣, 随后他不知怎么想的, 又脱口问, “你听说过‘堂前燕’吗?”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 说来奇怪, 这会刚过十点, 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 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我想啊, 那贼盯上的没准是803, ”有个邻居有理有据地发表看法,“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睡得早,耳又背,他胆就大了!没想到摸错阳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来围观,正好听见这一句,吓得脸都绿了。 “别瞎猜,别吓着老人家。”804门口的男人摆摆手,“是我们家今天屋里灯泡坏了,一直黑着,可能是那贼以为家里没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高个子,长得挺端正,说话慢声细语的,喻兰川看他有点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见过的时候,男人无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总?” 喻兰川反射性地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们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过会展中心的项目!还记得我吗?” 喻兰川被紧急会议和武林大会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蹦进了一串字母,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人是谁——毕竟,他们“白骨精”圈里好几年前就不流行这种“语言混搭风”了,偶尔遇见一位“画风古朴”的,印象还挺深。 喻兰川矜持地一点头:“聂总好。” 这男人叫聂恪,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以前投一个项目的时候想拉喻兰川他们入伙,两家公司因此接触过。喻兰川没记住聂恪的职位,反正出来混的,称呼“某总”肯定出不了错。 “我们家在郊区,太远,赶上早高峰,上班得两个多小时,嗨,买不起市区的房,今年也是为了孩子上这边的幼儿园,才一狠心到这来租房住。幸亏今天幼儿园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聂恪客客气气地请邻居们进屋,他家客厅的灯果然是坏了,家里黑漆漆的,他把声音放轻了八度,“小满,你要不要紧啊?” 众人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女人,整个人几乎化进了黑暗里。 尽管聂恪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却好像还是吓着她了,女人僵硬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个脱了水的僵尸。 “这是我太太,”聂恪叹了口气,“当时我在厨房烧水,她自己在屋里,正好撞上那个贼,她也是,不赶紧跑,还要去抓人家——你说说你,就你这样的,能抓住谁啊?万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没看见,你就能出事,可怎么好,唉——幸亏那贼也没想到有人,吓了一跳,就推搡了几下,赶紧跑了,还撞碎了我们家一扇窗户。” 甘卿打开了楼道和门厅的灯,借着光,众人看见聂太太手里拿着块纱布,正按着自己的额头,她额角和眼角都有没擦干净的血痕,颧骨上一块很深的淤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举着手很累,她拿着纱布的手不停地发抖。 “这是撞的。”聂恪揽住她的肩膀,对邻居们说,“头撞桌角上了,我说带她去医院,她还不肯。” 聂太太不吭声,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邻居们也没在意,不管是谁,好好地在家里坐着,突然有贼闯进来,也得给吓一跳,过后好几天都得睡不好觉,于是纷纷催着聂恪报警。 甘卿在门口没进屋,越过人群,往阳台看去,阳台一扇打开的窗户碎了,有风从那漏进来,窗台上掉了几个零星的玻璃片——从里面往外撞的话,大部分玻璃渣应该是掉下去了。 这会已经基本不堵车了,警方很快赶到,热心邻居们把警察包围了,不等别人询问,就七嘴八舌地往人耳朵里灌自己的看法。 淹没在群众大海中的民警奋力地往外游:“让一让,劳驾都让一让,我们要找被盗的受害人问话!” 聂恪摸了摸聂太太的头发:“我太太是家庭妇女,不太会说话,今天受伤吓坏了,让她先去休息吧,我来跟您说。” 警察问了女人几句话,她都只会点头摇头,都是男人在旁边替她补充,果然一副常年居家、不见外人的样子,于是再三确认她不需要救护车后,也就不问她了。 聂太太就绕开人群,低着头,打算进里屋。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聂太太一激灵,惊惧地回过头,发现拉住她的是个很清瘦的年轻女人。 甘卿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别过她的脸:“头是在桌角上撞的,脸又是在哪蹭的?” 她很少完全睁开的眼睛里映着门厅的灯光,随着眼珠轻轻转动,那光略有些闪烁,像冰冷的燧石上跳动的火花。 女人僵硬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甘卿不在意地把手缩回棉衣袖子里,眼皮垂下来,遮住了眼珠里的光:“是不是你抓住他的时候,被他用力按在墙上撞,然后才没站稳摔下去,撞上桌角的?” 女人胡乱一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下次遇到这种事,要及时喊人啊。”甘卿说,“我就住楼上,1003,平时也很闲,有空去找我玩。” 女人木着脸没应声,飞快地钻进了卧室。 甘卿的目光在聂家大开的阳台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正被警察问话的聂恪,悄无声息地避开人群,离开了聂家。 喻兰川看着帽子被挤歪的于严:“怎么又是你?” “我他妈哪知道?别人值班就平安夜,我一值班就得出警,你说离奇不离奇?”于严愁眉苦脸地说,“兰爷,你还有没有养生的组合拳了,教我两套呗,我觉得我离猝死也不远了。” 甘卿正好经过,听这话,她把兜帽往上一推:“水逆,警官,我有护身符,要吗?给你算内部价,只要五十二块,有需要随时来泥塘后巷找我。” 成本价两块,赚五十,她就可以还孟老板钱了。 于严震惊地说:“你们搞封建迷信的,都搞到人民警察头上了?” 甘卿神神叨叨地一笑,转身就走:“总比在微博上转锦鲤有用,不信算了。” 刚用小号转过锦鲤的于警官膝盖一痛,决定等下班,脱了制服偷偷去。 “刚才有人说看见那个入室飞贼了,”于严正色下来,问喻兰川,“还有人说那贼穿得跟蜘蛛侠似的,手里还拿着个大铁钩?你看见了吗?唉,不瞒你说,最近我们接到好几起高楼失窃案了。” 喻兰川问:“金额大吗?” “要不说奇怪呢,几起高楼失窃,基本都是未遂——就有一家报案的说是丢了个卡包,你说这小偷,偷卡有什么用?到现在为止,今天这起是最严重的,伤人了。”于严说,“失窃的人家都在六层以上,还都是从窗户进去的,世界上有这样的轻功吗?不会真是蜘蛛侠吧?” 喻兰川想了想:“你跟我来。” 他带着于严从人群里挤出来,下到六楼。老杨大爷就住608,他孙女杨逸凡是奉父母的指示来照顾爷爷的,嫌老头狐朋狗友太多,不肯跟他住一起,于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就这样,爷孙俩还是天天吵架。 老杨大爷好像早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地准备好了茶水等着。 喻兰川把那张纸条展平:“他们说的那个‘蜘蛛侠’爬到我阳台窗外,贴了这张纸,杨爷爷,这个‘堂前燕’传人是谁,您知道吗?” 于严大呼小叫地跳起来:“这是证物啊!你怎么乱碰!” “我哪知道这是证物,我撕下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有高楼失窃案。”喻兰川顿了顿,“不过他是在我那贴完纸条,八楼窗户才碎的,而且是从里面往外逃的时候撞碎的,伤人逃逸的那个应该不是贴纸条的人。” “那也不能说明之前的失窃案跟他没关系,”于严说,“你们这楼,阳台那一面很平整,他当时扒在十楼窗户外面,如果有人从八楼进去,他不可能看不见,所以很可能是一伙的。入户盗窃的本来就是团伙居多。” “入室盗窃就算了……还团伙。”这时,老杨大爷拿起那张纸条,好一会,他长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这简直、简直……唉!” “当年江湖朋友们奉承,冠了‘五绝’的名号,给我们几个老东西,”老杨大爷慢吞吞地说,“小川,你大爷爷这么多年,为人处世无可指摘,有寒江七诀,剑光如雪,所以人称‘寒江雪’。‘浮梁月’说的是当年一位老兄长,姓韩,练的是道家一派的功夫,祖上在武当山拜过师,后世又融合了齐门、八卦的绝学,仗义得很,抗日战争时期救过你大爷爷的命——不过老兄长比我们大不少,二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家里有个孙子辈的,也住这,当公务员,我看那体型都快‘三高’了,祖上的功夫肯定是早撂下了。 “‘穿林风’是我这一支,我啊,没什么本事,本来也不配跟其他几位相提并论,因为解放前在丐帮管过几年事,所以大家伙给我面子。至于‘堂前燕’……我记得他姓闫,大名叫‘闫若飞’,本来是南方人,避世很久了,战乱年月被人请出山,我见过他几次,为人很腼腆,一笑就脸红,像个书生。可真是千里无踪的好功夫。他一个人,从好几层带着枪的卫兵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去,手刃了三个大汉奸,通缉令挂得大街小巷都是,多少穷凶极恶的人因为他睡不着觉。” 喻兰川问:“后来呢?” “后来啊,牺牲了。”老杨大爷说,“日本人和汉奸到处抓他,有人出卖了他跟几个朋友落脚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有轻功,能跑得了,就给其他人打掩护,让别人先跑……可是堂前燕子,快得过无影的清风,没快过枪子啊。” 瘸腿二师兄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一笔孽债,愁得要命,也没心情殴打师弟了:“先把人解开!” “不行,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蜷成一坨。 二师兄不信邪,沉着脸走过去,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就顺势深吸一口气,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47.第四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哦, 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弯着的腰绷了起来,随后又压低了声音, “您……店里坐吧,请进。” 说完, 他朝一边摆摆手, 刻意没往甘卿身上看,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打发她走:“杆儿,没你事了, 先回去吧, 路上小心点。” 甘卿在喻兰川出声的瞬间, 就往后退了半步,从灯光里退了出去,本来就很低的存在感压得几乎没有了。 听见孟老板发话,她幽灵似的点了下头,没吭声, 转身就走。 喻兰川本来没把她放在心上, 习惯性地用余光一扫,正好扫见个模糊的侧影, 他心里倏地一跳, 脱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吓了一跳, 僵硬地站住, 小心翼翼地回头问:“叫我吗?” 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不安, 肩膀绷得很紧, 战战兢兢的, 像个受惊的野兔。 喻兰川这时看清了她的样子,顿时一阵失望,心里翻腾起来的记忆忽地蒸发了。 “没什么,”他神色淡了下来,疏离客气地说,“今天被他们拦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个谢。” 甘卿木讷地应声:“不、不客气。” 喻兰川从鼻子里喷出口气,心想:“哪来的柴禾妞?话都说不利索。” 他那点耐性还得留着伺候甲方爸爸们,很不耐烦这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色,克制地一点头,他就不再理会这个路人甲,抬腿进了“天意小龙虾”店里。 甘卿想:“一惊一乍的,喻家准是祖坟让人扒了,出了个神经病。”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后巷里的小路像迷宫,这个时间,除了露天烧烤一条街,其他地方都已经沉寂了下来,连夜风刮过,都凝滞了几分,年久失修的路灯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还一闪一闪的。人在里面走,脚步声稍重就会起回音。 怪瘆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还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时,一个人影从她经过的小路口冒出来——如果刘仲齐在,就会认出来,这人是敲诈他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那个光头的。 光头恶狠狠地对着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脚追了上去。他是个彪形大汉,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来,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甘卿毫无察觉,顺着小巷拐了弯,静静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沓的脚步声,以及有些沙哑的女声:“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光头略微缩紧下巴,脚步越来越快,攥起拳头,手臂上暴起了狰狞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光头猛地冲过了路口,然而随即,他脚下又来了个急刹车——眼前是个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辆报废的共享单车,什么都没有。 人呢? 这时,那“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再一次响起,声音是从他后面传来的!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光头猝然回头,看见那个多管闲事的“收银员”从他身后的路口溜达了过去,她插着兜,脚也懒得抬,走得东倒西歪的,一眼也没往他这边看。 反正这附近也没人,光头干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声:“你站住!” 吼完,他迈开长腿,去追甘卿。光头奔到路口,多说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过去了,可是就这么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凭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丢——” 那歌声的调子将跑未跑,回荡在小巷里,响得四面八方都是,光头的后脊梁骨蹿起一层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别装神弄鬼!”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歌声和脚步声同时消失,一时间,四周只剩下夜风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头的心跳快起来,下意识地屈膝提肘,两手护住头,屏住呼吸,戒备地四下观望。 突然,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感流过了他全身,紧接着,一道不自然的风直逼他太阳穴,光头悚然发现,自己无论是躲是挡都来不及,他太阳穴上一阵刺痛,脑子里“嗡”一声,心想:“完了。” 可是预想中脑壳被打穿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发生,光头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连油皮都没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头颅安稳的待在脖子上。 刚才仿佛只是风卷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脸上。 光头没头苍蝇似的在小巷里找了一阵,连个脚印也没捡着,正在运气,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他摸出来一看,声气凭空低了八度,几乎说得上温柔了:“喂,师娘……我啊?我在下午那个小杂巷里,刚才正好看见警察在……您说什么?” 他接完这通电话,顾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烦,匆匆忙忙地跑了。 离开泥塘后巷,又过了两个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脑门汗的光头闯进了一家麦当劳。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员被这凶神恶煞的大汉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圆了眼睛。光头没顾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傍晚时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两个男的就坐在墙角,三个人点了一包小薯条,没有人吃,好像只是摆个造型,脚底下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光头喘了口气,来到同伴身边:“钱不都交完了吗,怎么说不让住就不让住了?哪有这种道理,我找他们去!” “他们把钱退给咱们了,”旁边的刀疤脸先叫了声“师兄”,又说,“没办法,今天突然有人查,房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敢租了。” 光头正要说话,老太太却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遇上什么人了?” 光头一愣:“啊?哦,一个小店里当服务员的小贱皮,今天就是她吃盐管闲事,招来了警察,我想追上去收拾她一顿。” 老太太问:“追上了?” “呃……那倒没有……这不是天太黑吗,我又不如她地头熟,走一半跟丢了,算她运气……” 他话没说完,老太太忽然倾身,伸手在光头太阳穴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层淡淡的污渍,仔细看,像是烧烤摊上的炭灰。 光头看清了她的手指,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脑袋上划道,就能给你开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见识。” 老太太缓缓坐了回去,叹了口气,“知道那人是哪条街、哪家店的吗?” 光头低声下气地说:“知道,在都是烧烤摊的那条街上。” 老太太一点头:“她今天既然没伤人,就是除了自家门口,闲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后绕开她那就行了。” 光头不甘心地嘀咕:“一个柴禾似的丫头……”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断他,“在家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燕宁藏龙卧虎,碰上同道中人躲着点,别以为自己怪厉害的,井底之蛙!” 光头不敢吭声了,其他两个男人也都跟着低头听训。 小桌一时安静下来,四个人八只眼都落在桌面的薯条上,薯条已经凉透了,渗出来的油浸透了纸包,没人动,孤零零地躺在那,旁边却有几袋吮干净的番茄酱包,乱七八糟地横尸在桌。 好一会,刀疤脸打破了寂静:“师娘,咱们老在这待着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馆吧?”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瘸子闷声闷气地说:“师娘住旅馆,咱们哥仨外面凑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点意动,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一会,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而这时,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脚步更拖沓了,因为躲那个光头的时候,跑得有点急,左脚拖鞋上的塑料带崩断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惊险的黏着,她怕一抬脚,今天就得单脚蹦回去了。 老远看见家门口那几个熟悉的路灯,甘卿才松了口气,决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双拖鞋凑合两天。 她现在住在一个非法群租房里,屋里用隔断打出了八个小隔间,每间有一张上下铺,住俩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约好了不在公共空间抽烟,也没人不冲厕所,所以还算干净。至于住她上铺的姑娘整天昼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个在桥洞里都能睡着的人,不在乎这点打扰。 总得来说,她觉得自己的小窝便宜、干净,离上班的地方又近,什么都好,物美价廉。 可惜,这年月,物美价廉的东西往往伴随着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不合法。 于是这天,甘卿一路哼着《山丘》走回家时,就发现“家”没了。 一群人拎着锅碗瓢盆,聚在楼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见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双拖鞋给她,并且告诉她,最近燕宁市开始了新一轮的群租房严打,他们的租屋被查封了,马上就得搬,不能过夜。 于是他们这一帮人,昼伏夜出的“猫头鹰”也好,早睡早起的“百灵鸟”也好,全都给轰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钟后,甘卿抢救出自己简单的行李,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抱着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猫头鹰室友给的,还挺甜。 乳白色的路灯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细瘦的灯杆舒展着,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鹅,沿着宽阔的马路延伸,温柔起伏,串起了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这天夜里,真是无巧不成书。 碰瓷的和管闲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归,都在愁云惨淡中琢磨自己该去哪过夜。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喻兰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盘,“案发时大概十点,这楼上有一百多个住户,所有人家的阳台都朝一个方向,十点钟的时候,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熄灯睡觉,如果是一个盗窃团伙,你不觉得他们太显眼了吗?” 于严皱了皱眉,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一个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问问目击者,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48.第四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孟叔, ”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 “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这两天降温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说, “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 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 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 没正形。”孟天意没笑,沉下脸色,盯住她, “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见劫道的, 我要是身上没现金, 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 ”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孟天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眼生,等我给你问问——杆儿!” 甘卿正在往眼睛里塞隐形眼镜,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里头,异物感一下把眼泪刺激出来了,听见孟老板喊她,泪眼朦胧地探出头:“嗯?” 她还没来得及化那个非主流的妆,嘴唇颜色极淡,脸极白,一点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显眼,让人想起雪地里意外绽开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麻烦您看一眼这孩子,”于严连忙把照片递过去,“有印象吗?” 甘卿看了好半天:“这不是那个……” 于严:“对对,就是上次在这被人碰瓷的那个,您还帮忙报警来着,叫刘仲齐!附近见过他吗?” 甘卿摇头。 于严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转身要找下一个人问的时候,甘卿忽然迟疑着叫住他:“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刘仲齐,伯仲叔季的‘仲’,齐是……” 甘卿掏出手机,翻出她新加的那个“是仲不是齐”:“是这俩字吗?” 泥塘后巷没有监控,只能通过微信聊天记录判断,刘仲齐小朋友在头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来过这里,店门口有几个不祥的痕迹、一颗扣子——喻兰川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哥,看了五分钟,也不能确定这颗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说,就这些这还无法断定小孩不是自愿走的,那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手机,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手机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机身已经摔散了。 警报升级,青少年赌气离家出走事件,变成了绑架案。 于是大家店也不用开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梦门口那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一大帮警方的人忙进忙出。 甘卿把聊天记录交给了警察,还被问了话,问完,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别,准备回家,走到小路口,却看见喻兰川正在打电话。 喻兰川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个敞胸露怀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身后跟着一排照相机,等着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个光鲜的少爷。 但“少爷”对着电话,却又客气又有涵养,和周围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甘卿听见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家里真的是有点事,走不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的人打断,甘卿隔着几步远,看见喻兰川暴躁地把眼镜摘下来,扔在警车车顶上,反复揉捏着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说话却依然是礼貌而且心平气和的,好像嘴脱离了身体,出来单干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这样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证第一时间……” 电话那头就“嘤嘤嘤”地开始吠,没完没了的。 喻兰川就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对方的话听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吧,我联系我部门的人处理,您稍等。” 接着,他就开始打电话,遥控部门,指挥下属们干活,让这个修改材料,让那个替他去开会,甘卿看见他靠在警车上,半闭着眼,条分缕析地跟同事们叮嘱会议要点,手指一直在揉捏着眼镜腿。 长篇大论地说完,喻兰川口干舌燥,又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遗漏,这才对同事说:“行,就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礼节性地问:“喻总,家里怎么了?没事吧?” 喻兰川:“我……” 我弟弟失踪了,疑似被人绑架。 “啪”一声脆响,喻兰川没控制住手劲,掰断了眼镜腿。 “……事不大,”于是,他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处理完我就回公司,随时保持联系。” 没什么好说的,别说是丢了个中二弟弟,就是亲妈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痒地说句“节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气一句“有事您说话”。心里一准就得犯嘀咕——他家怎么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妈,我们是不是还得表示一下?唉,红白事总在月底,不穷不来事。 整个世界都在高速旋转,每个人都得疲于奔命。 别人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乱的不速之客。 喻兰川放下电话,发现了几步之外的甘卿,就冲她一点头:“麻烦了。” 甘卿不知怎么的,一时冲动,脱口说:“你可以找杨大爷帮忙。” 喻兰川惊讶地看着她。 经她一提醒,喻兰川才想起来。据说在解放前,棍不离手的杨大爷曾是丐帮帮主,后来社会变了,不兴那些帮帮派派了,大家伙也都该找工作找工作、该退隐退隐了。现在丐帮里的老人们,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几个补丁,算是保持传统,平时都过普通日子,偶尔开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铁要饭”的宣传教育活动,或是在乞丐们划分地盘起冲突时过问调停一下。 但有这张无孔不入的关系网,他们的消息都是很灵通的。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 甘卿话一出口,就后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飞快地笑了一下,她脚下抹油,溜了。 钻进泥塘的小杂巷里,甘卿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那天在这一片跟踪她的光头——不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实在是这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当时正忙着讨生活,满脑子房租,这些鸡毛蒜皮没放在心上。 她从包里翻出两半的木牌,心想:不会真冲我来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头正抱着宿醉的大脑袋,蹲在墙角,像一朵泡发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伙刀疤脸在旁边驴拉磨似的乱转,转一圈叹一口气。这时,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进来,气还没喘匀,先看见了墙角被捆成一团的刘仲齐,差点把另一只脚也崴了。 瘸子七窍生烟,大步颠到光头面前,抬起巴掌,劈头盖脸一顿抡:“你是不是疯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脑浆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头抱头鼠窜:“二师兄,哎,师兄别打,我错了……” “师娘那么大岁数了,整天在医院伺候大师兄,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他妈没用就算了,还出去喝酒闹事,我打死你个闯祸精!” 他们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城中村落脚。 这个城中村早就说要拆迁,有几个钉子户坐地起价,补偿一直没谈拢,还不死不活地放着。其他拿了补偿的住户们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见这地方一时半会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钱,把破平房租给外地人。 光头有酒瘾,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阵子被师哥和师娘看着,还算收敛,昨天晚上,那两位都不在,他一时心里痒,没管住自己,出门喝了个酩酊大醉,越想越觉得上次在泥塘后巷窝囊。 酒壮怂人胆,光头把老太太嘱咐他的话丢到了十万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门踢馆,结果扑了个空——人家店里早关门了。 光头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门口挂的歇业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说:“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一身正气的刘仲齐同学显然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没学会“闲事不管,小心做人”,于是他这会成了一颗愤怒的粽子,给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扔在墙角,试图用眼神“突突”死这些大垃圾。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也不是感激,没敢细想,于是翻了个身,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垂下眼,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我明天还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我可以给,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49.第四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两个乞丐聊了好半天, 期间, 甘卿在水果摊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个摸了个遍, 终于,两个乞丐一前一后地走了,她这才直起腰, 抠抠索索地摸出三个钢镚,顶着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 买走了俩橙子。 她在躲丐帮的人? 喻兰川脚下轻轻一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说什么, 喻兰川没想好。 他是个典型的冷漠都市人,“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协会的骨灰级会员,最讨厌管闲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帮的人、还是躲城管, 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想, 喻兰川又觉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样子非常懒散,脚好像一直懒得抬,放松的双肩一摇一晃的。但仔细看,腰腹间却又是绷着劲的,那一点微妙的紧绷让她整个人就像一把捆起来的柴, 再怎么晃, 架子不散。 喻兰川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 想起大爷爷从小教过他, 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枪, 当代社会,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影响什么。但行立坐卧,必须有规矩,虽然这些都是不费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势不对,该放松的地方紧张、该紧绷的地方松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坚持破坏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气神都在腰腹间,要是塌了腰,脊梁骨就没了正形,人就不稳,不是上身往后仰,就得肩颈往前缩。 越往后仰,肚子越大,腿脚越不堪重负,腰椎、膝盖、脚踝、脚后跟,一个都别想好。越往前缩,后背越弯、身上的贼肉就都往后背跑,胸口会越来越薄、气越来越短,后背则越来越厚,慢慢的,就会像肩头颈后驮着个沙袋。 这根脊梁骨,今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明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短则几年,多则三五十年,先天再优越,也迟早得给消磨坏了。 脊梁骨坏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爷爷领着他在“一百一”的东小院里散步,讲过很多类似的话,小时候不懂,听完就算,大一点,才因为繁重的学业和事业,开始琢磨老人的养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几年,偶尔想起,又觉得他说得那些养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长。 武学一道,先是强身健体,沟通自己的筋骨,因此自视、自觉、自醒,再由此看万物与百态人间。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着人家一路进了一百一,马上要走到电梯间了。喻兰川自觉尴尬,正想超过她,假装只是碰巧同路,甘卿忽然回过头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个橙子递给他。 喻兰川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看在你弟全须全尾的份上,”甘卿压低声音,“今天在那个城中村你看出了什么,不要跟别人说。” 喻兰川本来也没打算说:“你放……” “放心”俩字没说完,甘卿就把那橙子塞进了他手里。 “给你点贿赂,”她似笑非笑地眨了一下眼,眼波倏地流动起来,瞬间,一个木讷寡言的乡下姑娘,就变身成了坑蒙拐骗的新式神婆,“万一透露出去,会有仇家来追杀我的,到时候你的良心和我的阴魂可都不会放过你的哦。嘘——” 喻兰川:“……”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上了电梯,喻兰川才回过神来:“你行贿就拿一个橙子?” 甘卿不再装模作样,懒洋洋地说:“我明天才发工资,身上就剩最后三块钱了,那橙子一块五,给你的是我一半的身家性命,这还不够?那好吧,这个也给你,算我倾家荡产了。” 喻兰川:“……不了,我也没有那么穷凶极恶。” 这时,喻兰川按的六楼到了,他走下电梯,甘卿正要关门,他却忽然回过头来:“等等!” 甘卿一偏头。 喻兰川:“你是哪里人?” 甘卿:“你猜。” “算了,”喻兰川直接问,“你十五年前,有没有来过燕宁?” 甘卿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记得了,毕竟我今年才十六。” 喻兰川:“……” 甘卿逗完他,戳了戳电梯的关门键,往后退了一步,笑了笑,消失在了关上的门后。这一幕和十五年前城郊刻在他脑子里的画面重合度极高,喻兰川差点追上去,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说:“来了啊,进去吧,老头等着你呢。” 喻兰川一回头,看见老杨大爷的孙女杨逸凡叼着根烟走了出来:“一把年纪了,就他最忙,一天到晚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门,不知所谓。” 说完,她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把包往肩上一甩,踩着羊皮底的小高跟走了。 喻兰川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进门一看,才意识到杨小姐针对的不是他——老杨大爷家里,来了个老太太。 老太太看着和杨大爷差不多的年纪,满头白发,干瘪瘦小,脸上的肉顺着两腮垂下来,跟嘴一并,组成了一个三角,透着几分凶相、几分刻薄,还有点可怜的苍老。 喻兰川还没来得及细想她是谁,老太太就扶着沙发站起来,“噗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喻总虽然在外面总是一张“都给哀家跪下”的嘴脸,却还是第一次有人真给他行此大礼,吓得他扶着门框足足愣了两秒,才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扶她。 “有、有有有话好好说,您这是干什么!” 老太太看上去顶多八十来斤,喻兰川伸手一扶,却发现她跟长在地上一样,他两只手没能拉起来。 “钱大娘,”杨大爷叹了口气,发话说,“他是小辈,您这不是折他吗?有什么事,快起来说吧。” 喻兰川这才觉得手里一轻,连忙提心吊胆地把老太太端起来,安放在沙发上。 这时,他已经大概猜出了这老太太是谁。 果然,杨大爷说:“这位是钱大娘,以前与丈夫并称‘二钱’,在南边是有名的义士,腿功卓绝,过去烧煤的那种旧火车都不如她快,早年间,西南一带有地痞匪帮沿铁路打劫,直接钻窗上车,抢了东西就跳车跑,那时候乘客们都不敢开窗户,就是这贤伉俪牵头护路,帮着抓了不少坏胚。只可惜……” “杨帮主,别提了,我无地自容啦。”钱老太打断他,“我家老头的脸面,都被我这老不死和几个劣徒丢光了,以后死了下去,我都得躲着他——小喻爷,对不住,实在是不知道那天泥塘后巷里的孩子是您兄弟,我那几个徒弟还……还……” 喻兰川心想:这是人话吗? 别人家孩子就能随便碰瓷、随便绑? 但是教养使然,老太太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他也不方便张嘴开喷,于是淡淡地说:“没什么,警察说了,后面的事您也确实不知情。要是普通的民事争端,我们肯定也就算了,但是上升到刑事问题,不是我们说一声‘算了’,警方就不予追究了,我也无能为力,您理解吧?” 钱老太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连声说了三遍“我知道”,又说:“不敢厚脸皮求您。” “国有国法,小川,坐吧。”老杨大爷说,“钱大娘今天过来,主要是过意不去,想见见你,和你说几句话。她没有别的意思。” 钱老太一边抹眼泪,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 她和她过世的丈夫,早年是当过真英雄的,那时候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后来丈夫一场车祸没了,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病秧儿子和三个收养的小徒弟。一个女人养活四张嘴,本来已经举步维艰,紧接着,时代剧变,风雨交加,送一些人上青天,一些人沉下地,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失业下岗。 钱老太不幸就是后者。 再后来,意气这玩意,就像不良姿势消磨脊梁骨一样,被日常琐事日复一日地消磨,磨着磨着,她就没了人样,以至晚节不保。 只有在昔日的旧友向小辈人提起“二钱”的时候,她才依稀回忆起了当年,几十年积累的厚颜无耻被过去的荣光轻轻一照,竟一溃千里。 钱老太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 她一时恍惚,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样。 可能英雄就不该活这么长吧。 喻兰川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没吭声。 老杨大爷等钱老太哭声渐小,才伸手一指楼上,对喻兰川说:“小川可能不知道,当年你大爷爷买这房的时候,钱大娘听说,不远万里地托人捎来了两百块钱。她哪有钱啊,那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喻兰川:“……” “日。”他心里骂了句脏话,“债主!” 因为儿子暂时进了ICU,钱老太才有时间从医院里出来,很快还要赶回去,病人情况不稳定,晚上还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她年纪太大了,没有精力在照顾垂死病人之余,再去想办法打听三个徒弟的情况,只好先顾着一边。 ICU门口就像旧时的春运火车站,躺满了打地铺的人,角落里一条小被铺就的地方是钱老太的,那条小被子红粉相间,是她结婚那年自己做的被面。 几个病人家属在一边轻声说话,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费用的事,说到一半有点气急败坏,被路过的护士提醒了,于是各自散开生闷气,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拨,跑到外面去抽烟。 还有人在打电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说话都用气声,听着也像个垂危病患。 更多打算在这过夜的人们都已经躺下了——单是躺,除了流浪汉,没几个人能在这种地方安睡,有人翻来覆去,有人面壁一动不动,有人缩在外套里一刻不停地按手机,躺累了就要起来坐一会。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也不是感激,没敢细想,于是翻了个身,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垂下眼,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我明天还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我可以给,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杨大爷被她的香水味熏了个喷嚏,肩头一耸,把她抖落下去:“你给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没个人样!” “爷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杨逸凡才不听他那套,当着老头的面叼了根烟,“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买包买表’,别人的事,让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去管,我既然纳了税,就已经尽到了我的社会义务,等于间接帮过他们了!他们还有困难,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是公共福利不够分,有比他们更需要帮助的人排在前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50.第四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作为一个女青年, 甘卿碰见当街敞怀的男青年, 不能免俗地要多瞟一眼。瞟完,她觉得这具肉体要胸有胸、要腰有腰, 拿出来展览一下也不算过分。 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沟油和炉灰满天飞的小破地方, 有必要时髦得这么努力吗? “我小时候在绒线胡同见过您一次。”喻兰川低头,目光扫过孟老板的手——孟老板的手很厚实,因为常年掌勺,沾着一点油渍,可皮肉却异常细腻, 润得像玉,实在不像一双中年男人的手——对上孟老板迷茫的眼神, 喻兰川隐晦地自我介绍说, “我姓喻。” 孟天意和甘卿的脸上同时空白了一瞬。 “哦, 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弯着的腰绷了起来,随后又压低了声音,“您……店里坐吧, 请进。” 说完,他朝一边摆摆手,刻意没往甘卿身上看, 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打发她走:“杆儿, 没你事了,先回去吧, 路上小心点。” 甘卿在喻兰川出声的瞬间, 就往后退了半步, 从灯光里退了出去,本来就很低的存在感压得几乎没有了。 听见孟老板发话,她幽灵似的点了下头,没吭声,转身就走。 喻兰川本来没把她放在心上,习惯性地用余光一扫,正好扫见个模糊的侧影,他心里倏地一跳,脱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吓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头问:“叫我吗?” 她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不安,肩膀绷得很紧,战战兢兢的,像个受惊的野兔。 喻兰川这时看清了她的样子,顿时一阵失望,心里翻腾起来的记忆忽地蒸发了。 “没什么,”他神色淡了下来,疏离客气地说,“今天被他们拦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个谢。” 甘卿木讷地应声:“不、不客气。” 喻兰川从鼻子里喷出口气,心想:“哪来的柴禾妞?话都说不利索。” 他那点耐性还得留着伺候甲方爸爸们,很不耐烦这种“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货色,克制地一点头,他就不再理会这个路人甲,抬腿进了“天意小龙虾”店里。 甘卿想:“一惊一乍的,喻家准是祖坟让人扒了,出了个神经病。” 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后巷里的小路像迷宫,这个时间,除了露天烧烤一条街,其他地方都已经沉寂了下来,连夜风刮过,都凝滞了几分,年久失修的路灯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还一闪一闪的。人在里面走,脚步声稍重就会起回音。 怪瘆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还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时,一个人影从她经过的小路口冒出来——如果刘仲齐在,就会认出来,这人是敲诈他的三个男人中的一个,那个光头的。 光头恶狠狠地对着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脚追了上去。他是个彪形大汉,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来,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甘卿毫无察觉,顺着小巷拐了弯,静静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沓的脚步声,以及有些沙哑的女声:“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光头略微缩紧下巴,脚步越来越快,攥起拳头,手臂上暴起了狰狞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光头猛地冲过了路口,然而随即,他脚下又来了个急刹车——眼前是个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辆报废的共享单车,什么都没有。 人呢? 这时,那“踢踢踏踏”的拖鞋声再一次响起,声音是从他后面传来的!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光头猝然回头,看见那个多管闲事的“收银员”从他身后的路口溜达了过去,她插着兜,脚也懒得抬,走得东倒西歪的,一眼也没往他这边看。 反正这附近也没人,光头干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声:“你站住!” 吼完,他迈开长腿,去追甘卿。光头奔到路口,多说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过去了,可是就这么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凭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丢——” 那歌声的调子将跑未跑,回荡在小巷里,响得四面八方都是,光头的后脊梁骨蹿起一层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别装神弄鬼!”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歌声和脚步声同时消失,一时间,四周只剩下夜风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头的心跳快起来,下意识地屈膝提肘,两手护住头,屏住呼吸,戒备地四下观望。 突然,一种难以形容的战栗感流过了他全身,紧接着,一道不自然的风直逼他太阳穴,光头悚然发现,自己无论是躲是挡都来不及,他太阳穴上一阵刺痛,脑子里“嗡”一声,心想:“完了。” 可是预想中脑壳被打穿的血腥场面并没有发生,光头愣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连油皮都没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头颅安稳的待在脖子上。 刚才仿佛只是风卷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脸上。 光头没头苍蝇似的在小巷里找了一阵,连个脚印也没捡着,正在运气,这时,兜里的电话响了,他摸出来一看,声气凭空低了八度,几乎说得上温柔了:“喂,师娘……我啊?我在下午那个小杂巷里,刚才正好看见警察在……您说什么?” 他接完这通电话,顾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烦,匆匆忙忙地跑了。 离开泥塘后巷,又过了两个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脑门汗的光头闯进了一家麦当劳。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员被这凶神恶煞的大汉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圆了眼睛。光头没顾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傍晚时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两个男的就坐在墙角,三个人点了一包小薯条,没有人吃,好像只是摆个造型,脚底下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光头喘了口气,来到同伴身边:“钱不都交完了吗,怎么说不让住就不让住了?哪有这种道理,我找他们去!” “他们把钱退给咱们了,”旁边的刀疤脸先叫了声“师兄”,又说,“没办法,今天突然有人查,房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敢租了。” 光头正要说话,老太太却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遇上什么人了?” 光头一愣:“啊?哦,一个小店里当服务员的小贱皮,今天就是她吃盐管闲事,招来了警察,我想追上去收拾她一顿。” 老太太问:“追上了?” “呃……那倒没有……这不是天太黑吗,我又不如她地头熟,走一半跟丢了,算她运气……” 他话没说完,老太太忽然倾身,伸手在光头太阳穴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层淡淡的污渍,仔细看,像是烧烤摊上的炭灰。 光头看清了她的手指,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脑袋上划道,就能给你开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见识。” 老太太缓缓坐了回去,叹了口气,“知道那人是哪条街、哪家店的吗?” 光头低声下气地说:“知道,在都是烧烤摊的那条街上。” 老太太一点头:“她今天既然没伤人,就是除了自家门口,闲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后绕开她那就行了。” 光头不甘心地嘀咕:“一个柴禾似的丫头……”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断他,“在家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燕宁藏龙卧虎,碰上同道中人躲着点,别以为自己怪厉害的,井底之蛙!” 光头不敢吭声了,其他两个男人也都跟着低头听训。 小桌一时安静下来,四个人八只眼都落在桌面的薯条上,薯条已经凉透了,渗出来的油浸透了纸包,没人动,孤零零地躺在那,旁边却有几袋吮干净的番茄酱包,乱七八糟地横尸在桌。 好一会,刀疤脸打破了寂静:“师娘,咱们老在这待着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馆吧?”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瘸子闷声闷气地说:“师娘住旅馆,咱们哥仨外面凑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点意动,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一会,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而这时,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脚步更拖沓了,因为躲那个光头的时候,跑得有点急,左脚拖鞋上的塑料带崩断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惊险的黏着,她怕一抬脚,今天就得单脚蹦回去了。 老远看见家门口那几个熟悉的路灯,甘卿才松了口气,决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双拖鞋凑合两天。 她现在住在一个非法群租房里,屋里用隔断打出了八个小隔间,每间有一张上下铺,住俩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约好了不在公共空间抽烟,也没人不冲厕所,所以还算干净。至于住她上铺的姑娘整天昼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个在桥洞里都能睡着的人,不在乎这点打扰。 总得来说,她觉得自己的小窝便宜、干净,离上班的地方又近,什么都好,物美价廉。 可惜,这年月,物美价廉的东西往往伴随着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不合法。 于是这天,甘卿一路哼着《山丘》走回家时,就发现“家”没了。 一群人拎着锅碗瓢盆,聚在楼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见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双拖鞋给她,并且告诉她,最近燕宁市开始了新一轮的群租房严打,他们的租屋被查封了,马上就得搬,不能过夜。 于是他们这一帮人,昼伏夜出的“猫头鹰”也好,早睡早起的“百灵鸟”也好,全都给轰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钟后,甘卿抢救出自己简单的行李,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抱着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猫头鹰室友给的,还挺甜。 乳白色的路灯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细瘦的灯杆舒展着,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鹅,沿着宽阔的马路延伸,温柔起伏,串起了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这天夜里,真是无巧不成书。 碰瓷的和管闲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归,都在愁云惨淡中琢磨自己该去哪过夜。 张奶奶显然不愿意背这口土锅,两个小青年撅着屁股满楼道捡苹果的时候,她老人家就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搭鞋子、抹口红:“早听说那天有个单身老女人来找杨清,原来是她呀。” “杨清”就是老杨大爷的名字,喻兰川在他送给大爷爷的挽联上看见过。 喻兰川敏锐地从“单身老女人”几个字里听出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甘卿背过身,伸手往楼下一指,又斜眼示意妖娆的张美珍女士,做了个口型——“备胎”。 喻兰川刚想拿着苹果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又跪回去。 甘卿回头问:“美珍姐,她是谁啊?” 喻兰川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现在的人为了巴结房东,都能这么不要脸吗? 张美珍美滋滋地往头发上打弹力素,挺有耐心地说:“她叫钱小莹,年轻时候脾气又烈又暴,有人叫她‘飞腿小辣椒’,后来长大嫁人了嘛,‘小辣椒’听着不太尊重,大家伙就给改成了‘满山红’,也是个美人,当年有几个无聊的闲汉排过美人榜,我记得她排第五还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说:“哦。” 张美珍奇怪地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甘卿找来一根很粗的针,上了五股棉线,利索地把撕开的蛇皮袋缝上了,来回走了两趟针,她头也不抬地说:“榜首是您的那个榜呗。” 喻兰川:“……” 廉耻何在? 张美珍一愣,然后笑得花枝烂颤,也没否认,探头问喻兰川:“她怎么了?” 喻兰川三言两语把事说了。 “啧,好惨。”张美珍退后两步,打量着自己的全身造型,一点也不走心地说,“那她不是要变成孤寡老人了?” 喻兰川不愿意在背后拿别人的难事消遣八卦,于是没接茬。 “这也没什么呀,”张美珍轻飘飘地呵出一口脂粉气,“谁还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一愣,张美珍已经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钟点工收拾完,喻兰川就雇了几个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钱老太他们的临时租屋里,然后把钱单独拿出来,亲自护送到了医院,并且仔细看了看,没能从那张脸上找到昔日“满山红”的蛛丝马迹。 喻兰川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放下东西就走,他留下的纸包太大,钱老太一开始还以为是包吃的,撕开密封口一看就疯了,撒腿追出去,喻兰川的车已经没影了。 当代机动车,毕竟是比几十年前在山里拉煤的破火车先进多了,飞腿小辣椒也赶不上了。 钱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发现纸袋封口处有一行字。 写着:二十万整,“磕俩头”兄送,喻兰川转交。 送完钱回去,喻兰川整理完周一例会的资料,没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般这种休息日,他都会约几个圈里朋友去打高尔夫,像在游戏里刷关卡一样,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兰川突然提不起兴致了,回想起来,他本来就对任何球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比赛都懒得看,下场纯粹是陪着别人玩,而和那些朋友们聊的所谓“政策趋势与时代脉络”,乍一听挺高级,其实跟中学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捕风捉影地瞎扯淡。至于靠打球和饭局发展的“人脉”,别说真有用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就连在朋友圈里转个大病筹款,都没有人点进去看一眼,随便给个咖啡钱,可见也是虚无缥缈。 51.第五十章 此为防盗章  而十五年过去了, 智能手机已经普及,IC电话几乎退出了历史舞台, 泥塘这个著名的“流氓窝”, 也在几次严打后, “清澈”了不少。 当初那些嚣张的老流氓们, 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亡命天涯、有的去唱“铁窗泪”了。 还有的幸存到了中年, 茫然四顾, 两手空空,于是低头过起了普通日子。 现在的泥塘后巷,还是乱, 不法小商贩扎堆, 偶尔也有几桩喝多了酒打架斗殴的事件,但总体上还是很太平的, 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点之后, 这里就会变成露天烧烤区, 辣椒孜然随风飞舞,十三香一统江湖,泛起“和气生财”的烟火气。 一道玻璃门隔离了旁边麻辣小龙虾的味,十五岁的少年刘仲齐背靠玻璃门, 歪在一把塑料椅上,捧着手机在网上发帖问:“有一个把‘星座指南’奉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么办?” 网上很快有闲人回复他:“不知道, 我没有女朋友, 只有一个把保健品当饭吃的智障老父亲, 要不咱俩换换?” 刘仲齐放下手机,从七窍喷出几缕细细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悦,已经跟小饰品店里的“占星师”聊了十分钟了。 “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你比较不拘小节,什么都不想,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也有很要强的一面,一旦认真起来,就会有‘要么不做,要么做好’的骄傲。”所谓“占星师”,其实就是个糊弄人的女骗子,她说话略有烟熏嗓,带一点不算很夸张的港台腔,声音好像飘在半空,不往下落,听着神神叨叨的,“你是黄道第一宫的守护下诞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刘仲齐被这句台词雷得一哆嗦,心说:“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鸡心了吗?”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师隔空点了点白悦的胸口,又说,“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烧得过旺,人就容易急躁冒进、粗心马虎,在人际关系方面,有时你会过于心直口快,事后想起来,自己也常常会后悔说错话,对不对?” 白悦:“对对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直!” 刘仲齐翻了个白眼:“等着,下一步就该让你买东西了。” 占星师开始引无知少女上钩:“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呢?” 刘仲齐想:“来了吧!” “有啊!”白悦——这位脑进化失败的女同学——不止咬了钩,她还一口把鱼漂给吞了,“您觉得我买一套诞生石好吗,连手链再项链,会有帮助吗?” 刘仲齐:“……” 当代二傻子竟已经好骗到了这种地步! 刘仲齐在市三中读书,这会正放暑假,开学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后巷在一个行政区,相距不到三公里,骑自行车过来只要十几分钟。 对于这些重点中学的乖孩子来说,泥塘是学校和家长三令五申不许去的地方,于是这里反而成了他们寻刺激的胜地,偶尔来一次,吃两斤小龙虾,去黑网吧打一会游戏,或是买两本盗版书,就仿佛能沾上一点“社会”气。借此发泄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纾解学习压力。 刘仲齐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来“探险”的。 他俩先是被乌烟瘴气的网吧熏了个跟头,又让露天烧烤一条街呛得鼻孔发黑,心与肺都饱受了一番□□时,意外发现了这家名叫“星之梦”的饰品店。 这家店不但不臭,还点了一打香薰蜡烛。幽幽的灯光把那些不知从哪批发的小饰品照得很像那么回事,还有个打扮得成吉普赛人的“占星师”陪聊。 “占星师”三言两语就把白悦忽悠瘸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不但自己要当一个欢天喜地的冤大头,还没忘了男朋友:“刘仲齐,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给你买一条处女座的,咱俩情侣款!” “不了,”刘仲齐爱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时候喝藿香正气水就管用。” 白悦小公主立刻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扫兴?” 刘仲齐干脆把双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没有扫兴,我是在扫盲,白悦同学,我现在现场给你分析一下,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你一进来,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你那堆诞生石前上蹿下跳,指着四月份的那块破玩意,连说了三遍‘这是我的’。” “她怎么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为你那没啥卵用的脑袋上顶着个白羊座的发卡。” “她怎么把你的性格特点说那么准?因为有个东西叫‘巴纳姆效应’(注),还因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着百度百科里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觉得她直击命运了。” “还有,她怎么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刘仲齐炫酷地做出总结陈词,“因为二百五都这样,这有什么难猜的?” 这位炫酷的少年,进入“早恋先锋队”仅两个月,就荣归了单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没有女朋友了。”那骗子占星师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笑盈盈地听完了整场吵架,买卖黄了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悦拿出来看的小饰品。 刘仲齐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关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缘分,今天缘分没到。”占星师淡定地说,递了张名片给他,“你以后有什么困惑,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扫码加微信。” “扫码加微信”这句台词有点穿帮,因为太接地气,港台腔飞了。 刘仲齐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要回敬一个蔑视,就听她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不管你想咨询学业还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费,家庭关系也可以问,比如……有个不好相处的哥哥姐姐怎么办。” 刘仲齐猛地一抬头,警惕地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占星师一弯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吗,猜猜看,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很高,皮肤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种水灵灵的白嫩,而仿佛是常年不见天日沤出来的惨白,发冷、没什么光泽,太阳穴附近透出了几根蓝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条纯黑的长裙,长发遮了半张脸,戴着夸张的首饰,显得很瘦,一阵风来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单就形象而言,这女的长得极具玄学气质,可以说非常适合装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进刘仲齐手里,优雅地一欠身:“欢迎下次再来。” 刘仲齐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门走了好几米,他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忍不住捏起那张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刘仲齐回头,星之梦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幽幽的、静静的,真有几分诡秘意味。 就在这时,小巷里的人们忽然莫名其妙地骚动了起来,人们你推我搡,纷纷往街边挤,刘仲齐被人一把推到了墙角。他恼火地抬起头,发现小路中间已经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旁边有人兴奋地小声说“来了来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几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个社会小青年旋风似的从旁边的烧烤店里喷射出来,嘴里污言与秽语齐下,张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见胳膊腿乱飞,也看不出谁跟谁是一伙的。 围观群众们兴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还不过瘾,在旁边吊了一嗓子,嚎道:“呜呜呀——牛逼!” 刘仲齐:“……” 这帮社会渣滓! 大好的暑假时光,他不在家多做两套数学卷子,跑这游荡,真是有病! 刘仲齐心浮气躁地试图往外挤:“借过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不知被谁搡了一把,摔了出来,老太太已经是满头白发,后背佝偻得像个煮熟的虾,手里拎着根拐棍。周围的人都跟瞎了一样,眼睛都粘在不良少年们的战斗现场里,就是没人过来扶她一把。 这一下摔得不轻,老人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起来,一边哀哀地叫,一边朝正好在附近的刘仲齐伸出手求助。 刘仲齐一愣,连忙要过去帮忙,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细长,但食指与中指好像有点不正常的弯曲,说不好是受过伤、还是单纯因为瘦,总之,让人无端想起荒郊外孤坟上伸出来的枯枝。 刘仲齐一回头,发现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个星之梦里那个骗子占星师。 占星师压低了声音,港台腔也不装了,飞快地说:“少年,我见你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祸事,最好少管闲事,赶紧回家。” 怎么,西方占星术和传统相面这俩玩意还能跨界? 刘仲齐心想:“什么鬼?” 这位新时代的好少年挣开她的手,理也没理这江湖骗子,踩着雷锋前辈的脚步,朝老太太走去。 ……然后很快,少年就接受了一次“社会再教育”。 主题是:“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 助人为乐的刘仲齐扶起了被人撞倒的老太太,还帮着她捡回了拐杖,听老太太捶着腰说自己家不远,刘仲齐就毫无戒心地搀起她,顺着她的指点,一路护送她从乱哄哄的泥塘后街挤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老太太领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死胡同里,三个守株待兔的大流氓团团围住了他。 刚才还可怜巴巴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霸气侧漏地把腿一盘,中气十足地叫道:“就是这小子,撞了我一个跟头,把老娘的腿摔断了!”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52.第五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 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 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 骨架已经蹿起来了, 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落在光头手里,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刀疤脸脱口说:“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钱之前掐死他啊!” 二师兄:“闭嘴!添乱!滚蛋!” 但刀疤脸这句有点“就事论事”的话,光头反而听进去了,果然略微松了松手,一口急促的空气卷进了刘仲齐的肺, 呛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师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两条法令纹垂下来, 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别犯浑了, 都什么时候了,算我求求你了,你让师兄省点心吧!” 光头的手在哆嗦, 嘴唇在哆嗦, 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开吧!” “我不。师兄, 你们都别管,今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头摇着头,忽然,他那又疯狂又冷静的话里带了哭腔,“反正师兄弟四个,我最没出息、我最讨人嫌,从小师娘就最不喜欢我,师父也嫌我脑子笨,我进去不亏!我给大师兄一命换一命!” “你说得是人话吗!”瘸腿二师兄气得面红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刀疤脸意意思思地探出头:“就……就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见得给钱,给钱……那大师兄也不见得治得好……你说一命换一命,这、这买卖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刀疤脸缩脖端肩,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啊。” 在场三个绑匪与一只人质集体一震。 与此同时,丐帮发了密令,一张深深埋在城市地基里的大网被拽了出来,捕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杨大爷的水开了,他让喻兰川稍坐,伸出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烫杯、干壶、倒茶,行云流水:“来。”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接过杯子,刚要开口,老杨一抬手打断他:“别急,等。” 茶水蒸腾起来,老杨就在水雾里轻轻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喝酒不喝茶,还看不起喝茶的,老来,被儿孙逼着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错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卧是修行,喜怒哀乐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杨爷爷今天帮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小川啊,你们得学会修自己的心。” 喻兰川就着茶品了一下,并没有接受这番仙气飘渺的长者之言:“杨爷爷,我认为您归因不准确,所以您的建议不具备可行性。” 老杨一下从寒山古刹,被他拉到了写字楼会议室,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喻兰川:“我弟弟失踪,大概率被人绑架、大概率会受到人身伤害,由此可能产生的伤、残或者死,任何一个恶劣结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焦虑。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为您在贵帮里有权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所以当您回首往事,发现自己变得风轻云淡,其实很可能不是因为您修了所谓的‘心’,而是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升,获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杨:“……” 玄学课变成了社科理论课。 喻兰川:“不好意思,我现在说这么多废话,其实也是在对抗焦虑。” 就在这时,老杨的老人机响了,喻兰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烟的于严也冲了进来。 老杨给了他俩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来,片刻后,他挂断电话,报了几个地名:“这几个地方的兄弟们报说,看见过可疑的人,但不确定是不是咱们要找的,得你们警察确认了。” 于严一跃而起:“明白,我们分别去调附近的监控!” “燕宁这种地方是有很多监控的,真的,不骗您,也就泥塘后巷那种小旮旯没有,能让你们侥幸逃脱。昨天晚上,这位扛着这么大个人,大摇大摆地从泥塘回到这,不知道被多少镜头拍到过,只要警察缩小调查范围,他们有的是技术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脚步,在距离流氓三人组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了,从包里摸出被光头砸断的木牌,很有礼貌地询问光头,“另外我请问一下,这是您给我留下的吧?” 刚才还恨不能手撕了光头的瘸腿二师兄见到外人,却上前一步,挡在光头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无奈地摊开手,露出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还在轻轻地颤抖,“那天这位光头大哥一直跟着我,我有点害怕,所以装神弄鬼来着,其实没什么,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几个看着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实有个小缝能钻过去,人瘦就行,快跑两步的事。哦,对,我还拿小孩玩的塑料枪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没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头:“……”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您要是没地方撒火消气,觉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顿也行,反正我来都来了,也还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后没人找你们麻烦。”甘卿低声下气地说,“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来了,这事性质就变了。” 刘仲齐听完,又不知道从哪攒了一把英雄胆,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快……呃……快跑!” 甘卿叹了口气——这孩子记吃不记打,应该是没打疼的缘故,还好,看来也没受什么罪。 “撒你妈的火!”光头带着哭腔,跑着调说,“让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少废话!”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万干什么,”甘卿又朝他们走了几步,很平静地和光头对视,“但是现在警察已经立案了,您看过电视也知道,警察肯定不会让你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那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呢?您其实也不知道,对吧?” 刀疤脸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别过来!” 甘卿就像个轻飘飘的风筝,被刀疤脸这一巴掌推得连退了好几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脚下一绊就摔了,肩头的破布包也滚在地上,滚了一层浮土。 她手忙脚乱地伸胳膊撑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声,狼狈地苦笑起来:“大哥,您还真跟我动手啊。” 瘸腿二师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练过的人,往后摔的时候,是不会伸胳膊撑地的,这样很容易受伤,都是小时候师父教的第一课。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干脆坐在地上没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笑了一下:“我总觉得,真想要钱的人,做事会更有计划一点,您这就是在撒火——怨要钱的人,怨花钱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够大,赚不来钱……借酒浇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闭嘴!”光头满口污言秽语地喷了起来。 甘卿神色不变,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这时,瘸腿二师兄突然出手,却不是对付甘卿,而是一掌侧切,砸上了光头的手肘,这一下正中麻筋,光头勒着刘仲齐脖子的胳膊倏地脱力,瘸腿二师兄一把将刘仲齐拽了出来。 几乎同时,光头反应过来了,大吼一声,不依不饶地扣住了刘仲齐的肩膀,师兄弟两个一人拽着倒霉的人质一边,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师兄:“松、手!” 光头梗着脖子喘粗气。 甘卿的嘴角轻轻地一翘,对这种内讧情节非常喜闻乐见。 她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里忽悠冤大头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边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浇愁,酒醒后悔,借人撒火,事后更得后悔,这两件事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您既然这么痛恨自己的酒瘾,为什么还老干这种事?一个坑到底能绊你多少次啊?” 光头倏地一颤。 甘卿:“警察来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你现在放了他,不算绑架勒索。有时候一步走错,这辈子等着你的就都是荆棘小路,你看着别人的康庄大道,再也转不过来了,值吗?” 光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瘸腿二师兄却微微一愣,仿佛出了神。 刀疤脸急得要哭:“三师兄,你快行了吧!” 二师兄回过神来,目光微闪,放轻了声音:“钱的事,大师兄的病,咱们哥仨一起再想办法,听话。” 秃头两颊绷得死紧,片刻后,快要掐进刘仲齐肉里的手指终于渐渐地卸了力。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瘸腿二师兄把快要吓哭的少年往自己身边拉:“志勇,你啊……”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锁定了绑匪位置的警察们偏偏在这一刻赶到了。 早几分钟,他们会见到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抓他或是打死他,都理所应当。晚几分钟,瘸腿二师兄会把刘仲齐还给甘卿,这事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 可能是命运也欺软怕硬吧,老天爷专挑倒霉的蛋玩。 甘卿愣了一下,不喜反惊,心想:“坏了!” 瘸腿二师兄和光头在惊骇之下,下意识地做了同一件事――他俩同时下了死力气,把刘仲齐往自己这边拉,瘸腿二师兄一把抓向少年的脖子,光头则因为高,张手一搂,正好卡在刘仲齐口鼻间。 瘸子想的是:老三还年轻,这罪名我这残废替他担。 光头想的是:我不能连累师兄。 他们常年游走在社会边缘,一见穿制服的人,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有罪,一时间,他们脑子里除了“负隅顽抗”与“认罪投降”,眼下好像就没有第三条路。 只有活得游刃有余的人,思路才开阔,那些走投无路的,都不知道变通。 可这二位手里抢的是个大活人,这一左一右要是拽实在了,刘仲齐的小细脖非得当场折断不可! 就在这时,一道幽灵似的影子倏地掠过,枯瘦的手凭空插了进来――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馋死你,正经饭不吃,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行吧,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时候对人笑,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板怕她上火,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馋虫都被勾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里仔细一品,还是劣质啤酒的马尿味,并没有变成琼浆玉液:“杆儿,明天你也别卖那些破项链了,给我当活广告得了,你就坐这喝,我啤酒能多卖三成。” “您说了算,”甘卿弯起眼睛冲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买卖。” 星之梦这个小店,其实是孟天意的亲戚开的,铺面都是他们家人的。老板在网上弄了个占星师的营销号,发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在淘宝卖点护身符、转运珠什么的,后来发现网上生意更好做,就专心当网红去了,小店没时间管,经营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雇了甘卿来看店。 甘卿每隔一两个月,就按老板的指示,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称一口袋几十块钱一斤的小饰品,回来挑好看的放柜台里,用灯光一烘托,等冤大头来买。 她每天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戴上假发假眼,穿上“工作服”,开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后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饭。这份工作她干得心满意足,因为孟叔手艺好,还让点菜。 孟天意说:“我昨天看你账本,这月生意不错啊,应该让你们老板给你发奖金。” “夏天好卖,冬天估计就不行了。”甘卿捏着小龙虾细小的爪,给孟老板作揖,“您说发奖金,我可当真了,就缺钱,最近听说房租要涨,我都提心吊胆半个月了。” 孟天意问:“你还租房呢,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甘卿剥小龙虾的手法非常学问,“咔咔”捏两下,一拉一拽,整条虾肉就完整地出了壳,她捏着颤颤巍巍的虾肉,在盘子里的麻辣汤汁里一滚,麻辣鲜香,两斤小龙虾就啤酒,一会就见了底,可见是个资深吃货。 53.第五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孟叔, ”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 收得早, 这两天降温嘛,客人都少了, ”孟天意说,“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 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 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 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 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 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 没正形。”孟天意没笑, 沉下脸色, 盯住她, “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 大街上碰见劫道的, 我要是身上没现金, 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 ”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孟天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眼生,等我给你问问——杆儿!” 甘卿正在往眼睛里塞隐形眼镜,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里头,异物感一下把眼泪刺激出来了,听见孟老板喊她,泪眼朦胧地探出头:“嗯?” 她还没来得及化那个非主流的妆,嘴唇颜色极淡,脸极白,一点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显眼,让人想起雪地里意外绽开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麻烦您看一眼这孩子,”于严连忙把照片递过去,“有印象吗?” 甘卿看了好半天:“这不是那个……” 于严:“对对,就是上次在这被人碰瓷的那个,您还帮忙报警来着,叫刘仲齐!附近见过他吗?” 甘卿摇头。 于严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转身要找下一个人问的时候,甘卿忽然迟疑着叫住他:“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刘仲齐,伯仲叔季的‘仲’,齐是……” 甘卿掏出手机,翻出她新加的那个“是仲不是齐”:“是这俩字吗?” 泥塘后巷没有监控,只能通过微信聊天记录判断,刘仲齐小朋友在头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来过这里,店门口有几个不祥的痕迹、一颗扣子——喻兰川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哥,看了五分钟,也不能确定这颗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说,就这些这还无法断定小孩不是自愿走的,那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手机,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手机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机身已经摔散了。 警报升级,青少年赌气离家出走事件,变成了绑架案。 于是大家店也不用开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梦门口那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一大帮警方的人忙进忙出。 甘卿把聊天记录交给了警察,还被问了话,问完,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别,准备回家,走到小路口,却看见喻兰川正在打电话。 喻兰川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个敞胸露怀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身后跟着一排照相机,等着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个光鲜的少爷。 但“少爷”对着电话,却又客气又有涵养,和周围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甘卿听见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家里真的是有点事,走不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的人打断,甘卿隔着几步远,看见喻兰川暴躁地把眼镜摘下来,扔在警车车顶上,反复揉捏着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说话却依然是礼貌而且心平气和的,好像嘴脱离了身体,出来单干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这样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证第一时间……” 电话那头就“嘤嘤嘤”地开始吠,没完没了的。 喻兰川就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对方的话听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吧,我联系我部门的人处理,您稍等。” 接着,他就开始打电话,遥控部门,指挥下属们干活,让这个修改材料,让那个替他去开会,甘卿看见他靠在警车上,半闭着眼,条分缕析地跟同事们叮嘱会议要点,手指一直在揉捏着眼镜腿。 长篇大论地说完,喻兰川口干舌燥,又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遗漏,这才对同事说:“行,就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礼节性地问:“喻总,家里怎么了?没事吧?” 喻兰川:“我……” 我弟弟失踪了,疑似被人绑架。 “啪”一声脆响,喻兰川没控制住手劲,掰断了眼镜腿。 “……事不大,”于是,他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处理完我就回公司,随时保持联系。” 没什么好说的,别说是丢了个中二弟弟,就是亲妈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痒地说句“节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气一句“有事您说话”。心里一准就得犯嘀咕——他家怎么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妈,我们是不是还得表示一下?唉,红白事总在月底,不穷不来事。 整个世界都在高速旋转,每个人都得疲于奔命。 别人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乱的不速之客。 喻兰川放下电话,发现了几步之外的甘卿,就冲她一点头:“麻烦了。” 甘卿不知怎么的,一时冲动,脱口说:“你可以找杨大爷帮忙。” 喻兰川惊讶地看着她。 经她一提醒,喻兰川才想起来。据说在解放前,棍不离手的杨大爷曾是丐帮帮主,后来社会变了,不兴那些帮帮派派了,大家伙也都该找工作找工作、该退隐退隐了。现在丐帮里的老人们,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几个补丁,算是保持传统,平时都过普通日子,偶尔开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铁要饭”的宣传教育活动,或是在乞丐们划分地盘起冲突时过问调停一下。 但有这张无孔不入的关系网,他们的消息都是很灵通的。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 甘卿话一出口,就后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飞快地笑了一下,她脚下抹油,溜了。 钻进泥塘的小杂巷里,甘卿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那天在这一片跟踪她的光头——不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实在是这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当时正忙着讨生活,满脑子房租,这些鸡毛蒜皮没放在心上。 她从包里翻出两半的木牌,心想:不会真冲我来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头正抱着宿醉的大脑袋,蹲在墙角,像一朵泡发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伙刀疤脸在旁边驴拉磨似的乱转,转一圈叹一口气。这时,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进来,气还没喘匀,先看见了墙角被捆成一团的刘仲齐,差点把另一只脚也崴了。 瘸子七窍生烟,大步颠到光头面前,抬起巴掌,劈头盖脸一顿抡:“你是不是疯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脑浆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头抱头鼠窜:“二师兄,哎,师兄别打,我错了……” “师娘那么大岁数了,整天在医院伺候大师兄,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他妈没用就算了,还出去喝酒闹事,我打死你个闯祸精!” 他们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城中村落脚。 这个城中村早就说要拆迁,有几个钉子户坐地起价,补偿一直没谈拢,还不死不活地放着。其他拿了补偿的住户们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见这地方一时半会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钱,把破平房租给外地人。 光头有酒瘾,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阵子被师哥和师娘看着,还算收敛,昨天晚上,那两位都不在,他一时心里痒,没管住自己,出门喝了个酩酊大醉,越想越觉得上次在泥塘后巷窝囊。 酒壮怂人胆,光头把老太太嘱咐他的话丢到了十万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门踢馆,结果扑了个空——人家店里早关门了。 光头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门口挂的歇业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说:“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一身正气的刘仲齐同学显然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没学会“闲事不管,小心做人”,于是他这会成了一颗愤怒的粽子,给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扔在墙角,试图用眼神“突突”死这些大垃圾。 刘仲齐同学开学第一次月考进了年级前五,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由于有了前车之鉴,喻兰川这回没敢拿红包打发熊孩子,所以抽了个周末,带他出来庆祝——虽然喻兰川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庆祝的,他自己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掉到过第二名。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没什么话好说,不想尬聊,于是把于严请来作陪,让人民警察给小崽子加强一下安全教育。 餐厅是喻兰川让助理帮他挑选订位的,他自己也没来过,进来一看,这架餐厅的装潢的格调非常高,小桌旁边环绕着水系,水下藏着干冰,水不停地循环,白雾就从四面八方往上浮,人坐在里面,感觉自己像是来开蟠桃会的神仙。 一打开菜单才发现,这是一家纯素食餐厅。 于严想不出喻总平时在同事面前是怎么端架子的,助理可能认为他靠吃花饮露活着,拉屎都是大吉岭红茶味的。只有这种仙气飘渺的餐厅,才配得上仙气飘渺的喻总。 “那倒没关系,”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那边近,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先剩你一大笔房租,一个月七千多,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54.第五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一排商务车停在路边, 打头的车上下来一个胖子, 颠着小碎步,殷勤地替后面的人开车门:“就是这, 您看, 周围都是新修的路。前面圈起来的那块地, 就是今天要带您了解的,实在是个好项目!按说,我那兄弟手头资金这么紧张, 该放手就放手, 可真是舍不得啊,现在只要启动资金到位, 立了项, 马上能拿到贷款, 以后那真是躺着都能……” 车里下来的投资方负责人, 据说是一位副总,四十来岁,带着礼貌又矜持的微笑,轻飘飘地打断胖子:“王总,您的可行性报告和详规我们都看过, 不用再强调一遍啦——兰川, 你过来看看。” 胖子陪着笑, 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 仪表堂堂, 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 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流出来,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后来他从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这事不怪市场房源,就怪他自己钱少事多。 最后,经过诸多妥协,他总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凑合的,倾家荡产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荣的房奴狗。 每月房贷近两万,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银行比监狱还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这处让他一贫如洗的“豪宅”还有一年多才能交房。这意味着,这一年里,他每月还完贷款,还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这一周的大额支出还有下半年的停车费八千五、两份“结婚税”两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这时候添白事的死妈…… 喻兰川对着屏幕发了会呆,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腰,感觉朝不保夕的肾正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咸鱼”。 “咸鱼”大名于严,是喻兰川的小学同学,当时那个班主任普通话不行,“于”“喻”不分,老开玩笑说他俩是亲兄弟,于是时间长了,两个脾气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发小。 于严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要当一条真正的咸鱼,不料事与愿违,可能是有梦想的人不配当咸鱼吧——总之,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别看归属于他管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鸡毛蒜皮,居然也时常忙得脚踩后脑勺,已经有一阵子没骚扰过喻兰川了。 “有事说,没事滚,”喻兰川在发小面前向来没有偶像包袱,果断扒了他装模作样的画皮,露出恶劣本性,半死不活地从舌尖上弹出几个字,“不喝、不约、不去。” 于警官忙说:“等等,兰爷,你弟在我这呢。” “哦,”喻兰川听说,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鼻梁,“弟弟跳楼甩卖,一万一只,不还价,支付宝转我账上,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了。” 于严:“别闹,不是在我家,是在我们所,派出所!” 喻兰川一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犯什么事了?” 于严义正言辞地谴责道:“你这混蛋玩意,当得什么大哥,一天到晚就不能盼点好吗?这是一个挺好的孩子,好心好意地助人为乐,扶老太太,结果老太太碰瓷,要不是有路人及时报警,刚才差点让几个流氓给打了。别废话了,你快点过来!” “这是好?”喻兰川一撩眼皮,“这叫缺心眼吧。” 于严:“……” “再说不是‘差点’么,那就是没挨打,我还有点事,让他先在那等着吧。”喻兰川把笔帽往钢笔上一扣,“你给他喂点食,回头我给你报销。” 于严:“喂,你这个人渣,你……” 喻人渣已经挂了电话。 “别打了!”刀疤脸崩溃地指着刘仲齐问,“这个到底怎么办?” 瘸腿二师兄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一笔孽债,愁得要命,也没心情殴打师弟了:“先把人解开!” “不行,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蜷成一坨。 55.第五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几个病人家属在一边轻声说话, 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费用的事,说到一半有点气急败坏, 被路过的护士提醒了, 于是各自散开生闷气, 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几拨,跑到外面去抽烟。 还有人在打电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说话都用气声,听着也像个垂危病患。 更多打算在这过夜的人们都已经躺下了——单是躺, 除了流浪汉,没几个人能在这种地方安睡,有人翻来覆去, 有人面壁一动不动,有人缩在外套里一刻不停地按手机, 躺累了就要起来坐一会。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 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 也不是感激,没敢细想, 于是翻了个身, 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 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 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垂下眼,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我明天还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我可以给,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杨大爷被她的香水味熏了个喷嚏,肩头一耸,把她抖落下去:“你给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没个人样!” “爷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杨逸凡才不听他那套,当着老头的面叼了根烟,“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买包买表’,别人的事,让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去管,我既然纳了税,就已经尽到了我的社会义务,等于间接帮过他们了!他们还有困难,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是公共福利不够分,有比他们更需要帮助的人排在前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杨大爷:“滚滚滚……滚!屁事不管,还说风凉话,滚回去自己醒酒!” 杨逸凡笑了一声,插着兜,喷云吐雾地走了。 喻兰川——因为和老杨大爷没有那么熟,不好像人家亲孙女一样口无遮拦,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了对杨小姐的赞同,礼貌地跟老杨大爷告了别:“那我先去十楼看一眼有没有需要清的水电费,先走了。” 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管好自己的事,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准绳,相比而言,老一辈人那种“道义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观念简直就是封建余毒。 老杨扶着拐杖站在院子里,一抬头,看见将圆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这月十五是中元节,居委会提前半个月就挂出了海报,提示人们“文明祭扫,禁止焚烧纸钱”,连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将就木,意气尽了。 喻兰川把大爷爷家检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屋里落了一层浮土,他盘算着等下周末请个钟点工过来,以后每月打扫一次。心不在焉地关灯锁了门,喻兰川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房子。 经过隔壁,他脚步顿了顿,想起了那个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注视着1003的门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突然,1003的门从里面开了,喻兰川还没反应过来,甘卿就探出头来:“什么事?” 喻兰川目光闪了闪:“……路过。” 说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却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兰川心里无端一跳,扭过头去,就看见甘卿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拣拣,捋成一沓,递给他:“麻烦帮我给那几个人的师娘送过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没几块钱,就当给老太太买顿饭。” 喻兰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为了省几块钱,非得等普通公交,说不定能早点到,早五分钟,这事也不一定是这个结果。”甘卿带着坦然的穷酸气,有点过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见‘特’字头的车抬不起脚,条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兰川接过那一沓零钱:“你不是说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块了吗?” “是啊,”甘卿理直气壮地说,“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骗你了吗?” 怎么那么天真可爱的,还信? 喻兰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后,喻兰川说到做到,先是跟刘仲齐聊了聊,出了份谅解书,然后找熟人,在网上给钱老太挂了个“大病筹款”,就把这事撂下了。 有了这么个可怕的经历,麻烦精弟弟终于老实了,学校一开学,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兰川加完班,他还没写完作业,总算是没时间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悬而未决的几个事都有了眉目,压力源短暂地减少了一些,让他松了口气,周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门的人宣布“周末没事不用来公司”的时候,办公室喜庆得跟过年一样。 而钱老太的筹款项目,也意料之中的,没什么人关注。 大款孙女就知道“买包买表”,一毛不拔,老杨大爷只好找了他的几个老伙伴,大家数着退休金,凑了十几万。让人比较意外的是,刘仲齐居然从他的零用钱、以及红包机哥哥的日常打赏里攒了两千多块,想要捐给钱老太。喻兰川的季度奖刚下来,有钱买眼镜了,于是给他弟添了点钱,凑了个一万的整数送过去,算是那么个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给了一沓毛票,还有喻兰川部门的几个下属,看见他朋友圈里转发的链接,点进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马屁专项用款。 然后再无人问津了。 这点钱听着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车薪,不要说治疗费和手术费,都赶不上ICU烧的住院费。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经仁至义尽了。 周末,喻兰川约了个钟点工,去大爷爷家打扫卫生,钟点工干着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吹过堂风,浏览一堆投资项目的资料,效率不高,目光总是往隔壁飘。隔壁的门一响,喻兰川就下意识地坐直了,板起高贵冷艳的脸,头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电脑屏幕。 隔壁说:“哟,稀客,小川来了啊?” 喻兰川:“……张奶奶早。” 浪费感情。 就在他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时,电梯间“叮”一声轻响,有人上来了。 来人是个壮年汉子,一身风尘仆仆,背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狭长的楼道,看见喻兰川,就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问:“我打听一下,喻盟主是住这一层吗?” 喻兰川站起来:“我祖父已经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还给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爷吧?我就找你!”大汉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把大蛇皮袋从肩上抡下来,往喻兰川手里一怼,那玩意足有好几百斤,喻兰川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手腕猛地一沉,连忙提了口气才拎住,差点砸了脚。 大汉一抹汗:“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唉,跑一趟真远!” 喻兰川这才反应过来,1004是个“办事处”:“哦,您请进来坐……” “不坐不坐,”大汉一摆手,“我还得坐下午的车回去,一天就这一趟火车。小喻爷,燕宁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后人,东西交给你了,我放心!” 喻兰川:“什……” 大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往后退了半步,“噗通”一声跪了,冲他磕了俩头,砸得地板“咣咣”作响。 喻兰川:“……” 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大汉说:“三十多年前,我妈怀着我,坐火车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开了窗户,碰上了扒窗的,从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妈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会点把式,不愿意舍财,动手跟他们抢,逼着扒窗的贼动了凶器,要不是钱大爷他们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没我妈,也没有我了!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钱大爷已经没了,钱老夫人过成这样,我们对不起恩人,没脸见她,磕俩头,劳驾小喻爷带到。” 喻兰川服了:“不是,我怎么带?等等,别跑!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大汉不答话,一跃而起,冲他一抱拳,然后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从楼梯跑了。 结实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负,“嘶拉”一下裂了个口,东西掉了一地。 里面有干货山珍、土特产、被褥、手工点心,还有满地滚的二十多个大苹果和一缸自制泡菜! 喻兰川:“……” 而在这一堆匪夷所思的鸡零狗碎下,是几摞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用小纸条捆着,纸条上写着:“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近四十年,当年无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楼建于1990年,90年以后出生的娃都已经开始批量秃顶,同龄的楼房当然也没有青春靓丽到哪去。墙体斑驳,从生锈的栏杆到狭窄的楼梯,无不陈旧。 不过虽然楼的年纪大了点,小区里环境很好,人少清净,二十多年过去,树也都从容地长了起来,夏天往院里一走,感觉比外面凉快五度。位置也好,离CBD不到两站,走路十几分钟,小区西大门正对着一所双语幼儿园,东大门出来往前走五十米,前几年新搬来一所不错的公立小学,所以这里也算是成了“学区房”,一般老百姓还真买不起。 现在,在这院里住的,有为了学区名额全款买房的土豪;有为了孩子上幼儿园方便,月付上万租金的一般有钱人;也有老单位改制后就失去工作、就剩两间小屋的小院“土著”,凑齐了三教九流。 院里停的有百万豪车,也有看着要到报废年龄的小桑塔纳。不过在这种老小区里,一把都没有停车场,所以豪车也好、破车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车轮上统一支起挡狗尿的小木板。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老头遗物不多,除了那辆快要报废的破车,就剩下一点日用品和相机。他遗嘱里让喻兰川把最后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作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并说明了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喻兰川的。 包里除了遗嘱,还有两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诀”的剑谱,喻兰川已经烂熟于心。另一本他没见过,遗嘱里说,那是“寒江”一门的掌门衣钵,老头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门,打算传位给喻兰川,让他当一百三十七任。 不过老头表示,他当不当都行,无所谓,反正“寒江剑派”也没有门徒。 “掌门衣钵”的内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别是“门规”、“修为”和“独门古方”,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 56.第五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胖子陪着笑, 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 仪表堂堂, 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也不知道多少度, 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 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 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 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 目光从眼角流出来, 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 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 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 “别看年轻, 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 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 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 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后来他从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这事不怪市场房源,就怪他自己钱少事多。 最后,经过诸多妥协,他总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凑合的,倾家荡产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荣的房奴狗。 每月房贷近两万,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银行比监狱还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这处让他一贫如洗的“豪宅”还有一年多才能交房。这意味着,这一年里,他每月还完贷款,还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这一周的大额支出还有下半年的停车费八千五、两份“结婚税”两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这时候添白事的死妈…… 喻兰川对着屏幕发了会呆,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腰,感觉朝不保夕的肾正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咸鱼”。 “咸鱼”大名于严,是喻兰川的小学同学,当时那个班主任普通话不行,“于”“喻”不分,老开玩笑说他俩是亲兄弟,于是时间长了,两个脾气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发小。 于严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要当一条真正的咸鱼,不料事与愿违,可能是有梦想的人不配当咸鱼吧——总之,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别看归属于他管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鸡毛蒜皮,居然也时常忙得脚踩后脑勺,已经有一阵子没骚扰过喻兰川了。 “有事说,没事滚,”喻兰川在发小面前向来没有偶像包袱,果断扒了他装模作样的画皮,露出恶劣本性,半死不活地从舌尖上弹出几个字,“不喝、不约、不去。” 于警官忙说:“等等,兰爷,你弟在我这呢。” “哦,”喻兰川听说,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鼻梁,“弟弟跳楼甩卖,一万一只,不还价,支付宝转我账上,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了。” 于严:“别闹,不是在我家,是在我们所,派出所!” 喻兰川一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犯什么事了?” 于严义正言辞地谴责道:“你这混蛋玩意,当得什么大哥,一天到晚就不能盼点好吗?这是一个挺好的孩子,好心好意地助人为乐,扶老太太,结果老太太碰瓷,要不是有路人及时报警,刚才差点让几个流氓给打了。别废话了,你快点过来!” “这是好?”喻兰川一撩眼皮,“这叫缺心眼吧。” 于严:“……” “再说不是‘差点’么,那就是没挨打,我还有点事,让他先在那等着吧。”喻兰川把笔帽往钢笔上一扣,“你给他喂点食,回头我给你报销。” 于严:“喂,你这个人渣,你……” 喻人渣已经挂了电话。 车里下来的投资方负责人,据说是一位副总,四十来岁,带着礼貌又矜持的微笑,轻飘飘地打断胖子:“王总,您的可行性报告和详规我们都看过,不用再强调一遍啦——兰川,你过来看看。” 胖子陪着笑,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仪表堂堂,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流出来,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57.第五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甘卿假装没注意, 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 想尽量放松自己, 谁知就在这时, 右手偏偏掉了链子,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 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 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 把行李换了下手,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又说, “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 手心有茧,即使是夏天, 皮肤依然很干燥, 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 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 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 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 ”甘卿说, “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 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甘卿装没听懂,干巴巴地附和。 老杨忽然往她这边迈了半步,随着他的动作,那根夹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轻轻一歪,两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来,其实就是老大爷抱骨灰盒抱累了,换个姿势站。 然而对于身在方寸间的甘卿来说,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实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后左右的活动空间,一种被困住的窒息感压了过来,让她本能地想避开。 而老杨正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动作。 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涌出的气流夹着香水味扑面而来,一下冲散了那种窒息的氛围,甘卿绷紧的肌肉蓦地放松下来,就听有人说:“爷爷,您拿的这是什么?” 他们仨一起抬头,只见电梯里下来个女的,长发,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一脸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脚底下踩着一双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从头到脚,宛如一个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柜,行动间香风扑面,头顶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老娘有钱。 “可别再往家捡破烂了啊,”女人说,“我早晨刚把您那破咸菜缸扔了。” 气定神闲的老杨大爷一见她,血压直线上升,高人风范顿时崩得荡然无存:“谁让你又扔我东西!” “不扔就沤肥了。”女人抿了抿口香糖,冲老头吹了个泡泡,“您老没事打扮成要饭的就算了,我当您cosplay,可是要饭您就专心要啊,跨界捡什么破烂!啧……帅哥,让姐过一下。” 老杨大爷说:“大周末的,你抹得跟个妖精似的,又上哪兴风作浪去?” “健身房啊,一个礼拜没去了,这破针打的,真耽误事。” “我让你跟我练棍,你不练,非得花好多钱,上那个……那个什么房,跟个傻大个举铁锤,你……” “爷爷,人家要练的是胸和屁股,练哪门子棍啊?我又不是孙悟空。”女人一甩头发,毫不避讳外人在场,口无遮拦,“再说您看您自己这样,有说服力吗,跟您练能练出什么?搓衣板吗?” 甘卿无端感觉自己双膝一痛。 老杨大爷气得脸红脖子粗,可能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女人笑了一声,扬长而去,离开的时候,还顺便朝喻兰川放了个电,引起了喻总的强烈不适——他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来得匆忙,穿得太低调。 经这么一搅合,老杨大爷的注意力总算从甘卿身上移开了,捂着心口,他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扶住喻兰川的胳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喻兰川上了电梯,按下“10”,扫了甘卿一眼,见她没动,就问:“十楼?” 甘卿:“嗯。” “这么巧?”他想,“还挺有缘。” 杨大爷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在旁边絮叨:“看看这不肖子孙,都成什么样!我将来下去,可没脸见祖师爷了……小川啊,我看小辈人里,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没了,你以后就搬回来住吧,也多认识点朋友。” 喻兰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他们,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万。” 老式的电梯空间狭小,甘卿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喻兰川一垂眼,就能看见那张侧脸,她的眉骨平直,鼻梁很高,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驼峰,脸上一层薄薄的皮覆在骨头上,没有多余的肉,线条干净极了。 可能是鼻梁高的缘故,这个侧影再次唤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让喻兰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南辕北辙,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记得那个人像一团野火,哪怕在最黯淡的夜里,也能在几公里以外看见那种勃勃的生命力,灿烂而热烈。 至于眼前这位……啧,像个没油的打火机,按半天才能按出一簇干瘪的小火花,大概还不等人看清,“呲啦”一下又灭了。 老杨大爷——可能平时被自己孙女忽略习惯了,并没有发现喻兰川走神,还在喋喋不休:“老喻对这房子感情不一般,平时不少外地朋友来了,找不到地方落脚,都来这里找他。小川,杨爷爷说句管闲事的话,你可能不想回来住,也不想管它,但是能不能别卖给别人啊?” “唉,”喻兰川无奈地想,“您别考验我良心了!” 电梯转眼就到,十楼的视野开阔,从楼上往下看,整个幽静的小院都尽收眼底,公共楼道虽然窄,却十分整洁,不知是谁家里正在炖肉,香味飘得满楼道都是。让他想起小时候,周末到大爷爷家来住,大爷爷总觉得他在学校吃得不好,会专门给他做一大桌子菜,煎炒烹炸,要是有那些家里不常做的“麻烦菜”,老头就会一次多做一点,出了锅再让他端着碗给邻居们送。 一百一十号院的邻居,和其他地方的邻居好像不是一个品种,喻兰川现在住的地方,连邻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心里忽然一动,这房子要是实在不能卖,搬过来住,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好歹能省房租,上班还不用开车,就怕老头那些狐朋狗友老来打扰…… “就是这,谢谢。”甘卿轻轻地拉了一下喻兰川手里拎的包,“不好意思,麻烦了。” 喻兰川回过神来,把行李还给她,抬头一看门牌——1003——老头住1004,隔壁。 他记得隔壁的邻居好像是…… 还没等他回忆起来,1003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孟老板说他二姨姓张,甘卿赶紧站直了:“张奶……” “奶奶”俩字噎在了她喉咙里。 只见这位传说中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烫了一脑袋大/波浪卷,挑染了几根粉色,化了妆,又卷又翘的假睫毛尤其显眼,指甲上粘了一排能闪瞎狗眼的水钻,居家拖鞋上还打了粉色蝴蝶结。 老杨大爷在旁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对了,”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想,“邻居家是个盘丝洞,住了个喜欢对小男孩动手动脚的老妖婆。” 张奶奶开门一见喻兰川,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睫毛扇子似的上下忽闪:“你就是我外甥找的房客?小帅哥有点眼熟哦,以前见过吗?” “奶奶好,我爷爷让我给您送过炸藕盒。”喻兰川木着脸扶了一下眼镜,“我住隔壁,先走了。” 说完,他迈开长腿,一阵风似的从老妖婆面前刮走了。 张老太这才看清甘卿,沉默了一会,她气急败坏的拨通了孟老板的电话,怒吼:“谁让你给我找个女的!” 漏音的电话里传来孟老板更加气急败坏的回答:“行行好吧!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想找个没我儿子大的小二姨夫!” “……还是算了吧。”喻兰川想。 贵武林早该完犊子了。 别说刘仲齐,就连瘸腿二师兄和刀疤脸都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已经蹿起来了,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落在光头手里,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刀疤脸脱口说:“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钱之前掐死他啊!” 二师兄:“闭嘴!添乱!滚蛋!” 但刀疤脸这句有点“就事论事”的话,光头反而听进去了,果然略微松了松手,一口急促的空气卷进了刘仲齐的肺,呛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师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两条法令纹垂下来,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别犯浑了,都什么时候了,算我求求你了,你让师兄省点心吧!” 光头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开吧!” “我不。师兄,你们都别管,今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头摇着头,忽然,他那又疯狂又冷静的话里带了哭腔,“反正师兄弟四个,我最没出息、我最讨人嫌,从小师娘就最不喜欢我,师父也嫌我脑子笨,我进去不亏!我给大师兄一命换一命!” “你说得是人话吗!”瘸腿二师兄气得面红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刀疤脸意意思思地探出头:“就……就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见得给钱,给钱……那大师兄也不见得治得好……你说一命换一命,这、这买卖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刀疤脸缩脖端肩,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啊。” 在场三个绑匪与一只人质集体一震。 与此同时,丐帮发了密令,一张深深埋在城市地基里的大网被拽了出来,捕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杨大爷的水开了,他让喻兰川稍坐,伸出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烫杯、干壶、倒茶,行云流水:“来。”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接过杯子,刚要开口,老杨一抬手打断他:“别急,等。” 茶水蒸腾起来,老杨就在水雾里轻轻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喝酒不喝茶,还看不起喝茶的,老来,被儿孙逼着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错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卧是修行,喜怒哀乐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杨爷爷今天帮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小川啊,你们得学会修自己的心。” 喻兰川就着茶品了一下,并没有接受这番仙气飘渺的长者之言:“杨爷爷,我认为您归因不准确,所以您的建议不具备可行性。” 老杨一下从寒山古刹,被他拉到了写字楼会议室,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喻兰川:“我弟弟失踪,大概率被人绑架、大概率会受到人身伤害,由此可能产生的伤、残或者死,任何一个恶劣结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焦虑。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为您在贵帮里有权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所以当您回首往事,发现自己变得风轻云淡,其实很可能不是因为您修了所谓的‘心’,而是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升,获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58.第五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二师兄不信邪,沉着脸走过去, 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 就顺势深吸一口气, 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 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 死到临头, 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 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 快二十四小时了, 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 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 又看看那个, 细声细气地说:“师兄, 快中午了, 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 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 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 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这瘸腿二师兄方脸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讷的长相,可一冷笑起来,脸上却横肉四起,顿时变得狰狞了:“警察没那么容易抓住我们,但是我们要找你可不难,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想好了。” 刘仲齐吃饱了,一腔热血都奔着肠胃去了,没在头上逗留,听完确实是有点被恐吓住了,再说他也不能在绑匪有意释放他的时候激怒对方,于是抿了抿嘴,没吭声。 瘸腿二师兄冲刀疤脸使了个眼色:“给他解开。” 刘仲齐被捆了好久,手脚发麻,一下没能站起来。 二师兄就过来,抓住了他的腿,刘仲齐吓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缩,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说什么也挣不开。 瘸腿二师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少年发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针扎进了肉里,他差点咬了舌头,活鱼似的跳了起来。 二师兄翻了他一眼:“忍着。” 话音没落,又对他另一条腿施以同样的“酷刑”。 刘仲齐汗都下来了,张着嘴叫不出声,趴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喘。 但是奇异的,那阵剧痛很快就消退了,紧绷的肌肉松下来,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师兄在他脚踝上轻轻踢了一脚:“行了,快起来吧,活动活动。” 刘仲齐擦了擦疼出来的眼泪,试着动了一下腿,整个人轻了起来。他迟疑着爬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发现两条腿非常灵活,几乎能出去跑个一千五百米,于是震惊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师兄说:“学生娃,太娇气,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给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着墙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刘仲齐揉着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种练气功的人吗?” 二师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骗人的。” “但是你肯定会功夫吧?我那天看见你们翻墙……”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里起了些幻想,刘仲齐小心翼翼地问,“就……轻功什么的?” “雕虫小技,练一两年你也能翻。” 刘仲齐是他们学校广播站的,写多了根正苗红的稿,他一张嘴就是“讲文明、树新风”的调调:“那……那你可以去开武馆啊,或者去表演、当私教练什么的……实在不行,按摩师也可以。要是真的厉害,还可以去打职业赛,你们为什么非得……” 他话还没说完,一听见“职业赛”仨字,光头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叫一声站了起来,瞪起铜铃似的眼睛。 刘仲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瘸腿二师兄一抬手,拦住光头,颇为慈祥地对刘仲齐说:“你知道个屁,快滚吧!” 放走了乌龙绑架案的受害者,光头被二师兄按在了椅子上。 这会,肉包已经有点凉了,瘸子用手捏了一个,托在手里慢慢吃:“老三,别惹事了,咱们马上就该走了。” 光头和刀疤脸同时一愣。 “师娘昨天晚上跟我说的,”二师兄没抬头,“苦了你们哥俩了。师父没了,大师兄病着,我没教好你俩,照顾也不周……没脸啊。” 刀疤脸呆呆地问:“那大师兄怎么办?” “回家。” “病呢?不看了吗?” “手术起码五十万,得自己先垫,回去才能报销,我跟人打听了,报也不会给你全报,差得远呢。”二师兄叹了口气,“再说,大夫说手术也有风险,不做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做了,失败了,人就过去了。师娘说,那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家吧,卫生所不是有个老大夫开中药吗?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脸不甘心:“不是……咱们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回去?师父和师娘就大师兄这么一个儿子……” “那你说怎么办,把咱仨穿一块卖了,值五十万吗?有人买吗?”二师兄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跛脚,“昨天师娘跟我说,咱们不该来,燕宁容不下咱们这样的人啊。” 光头发泄似的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刀疤脸追了几步,没追上,又无措地回头去看他的二师兄。 瘸腿二师兄没吭声,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揉捏着自己的跛脚,出了神。 光头一路跑了出去,在破败的城中村里徘徊了几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有心想找个地方再灌一个酩酊大醉,一摸兜,发现就剩俩钢镚了。 对了,他昨天晚上把钱都花完了。 师娘他们在快餐店里只舍得点一包薯条,怕吃完了别人赶,谁都不肯动。他居然因为管不住自己,出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光头茫然四顾,正午的阳光细细地蒸着地上的积水,私搭乱接的电线蛛网似的在他头顶打着结,一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无痛人流”和“办/证贷款”的小广告。几家钉子户里还有人,都聚在村口小卖部里打麻将,地面积了一层瓜子皮,旁边摆着个旧式的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相声。 人们肮脏而惬意。 光头站在旁边听了一会,都是老段子,笑不出来,于是他丧家之犬似的低了头,往回走。 这时,年久失修的收音机突然跳了台,杂音里传来新闻主播四平八稳的声音:“下面临时插播一条本地新闻,据悉,昨晚有一少年在小水塘区被绑架,受害者男,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七,失踪时穿蓝色运动鞋、牛仔衬衫,衬衫掉了一枚纽扣……” 光头听完愣了,随后一激灵,撒腿就跑。 “师兄,师兄!”他屁滚尿流地跑回他们租的小院,还没来得及跟二师兄说上话,瘸腿二师兄的电话就响了。 二师兄的眼皮无端一跳,接起来:“师娘……哎……什么!” 光头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漏音的电话里,教育他们不要坐井观天的老太太哭了起来,“呜呜”地在狭窄阴暗的小平房里回荡。 “我这就过去。”二师兄飞快地说,然后他撂下电话,一边往外冲一边对两个师弟说,“师兄刚才突然全身衰竭,送抢救室了,快走!” 刀疤脸和光头还没回过神来,木呆呆地跟着他往外跑。 光头被打肿的脸泛着油光,迎风一吹,火辣辣的疼。忽然,他意识到,师娘说带师兄回家,不是“看命”。 是等死。 他胸口如有雷鸣电闪,劈得地裂山崩、寸草不生,却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光头余光扫见了一个狼狈的身影——城中村面积挺大,地形错综复杂,刘仲齐手机没在身上,没个导航,也找不着人问路,在里面迷了半天路,现在还没走出去。 光头盯住他,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红了。 “五十万就能救命,这些有钱人家里,谁还没有五十万?”他想,“反正警察已经在抓我们了。” 甘卿让过了两辆“特快”,终于等来了一辆普通公交车,她打开导航,搜到了那个待拆迁的城中村。 不算很远,五站。 她不用丐帮,不过有自己的门路。 打听刘仲齐不容易,打听光头却不难。光头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这种人进了鱼龙混杂的泥塘后巷,一定会被人注意到,她问了几个经常在泥塘喝酒的人,得知这光头也是个酒鬼,酒品还烂,喝多了就找事。 59.第五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 只好绕行鼻腔, 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 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 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 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 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 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 又看看那个, 细声细气地说:“师兄, 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 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 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 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 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这瘸腿二师兄方脸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讷的长相,可一冷笑起来,脸上却横肉四起,顿时变得狰狞了:“警察没那么容易抓住我们,但是我们要找你可不难,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想好了。” 刘仲齐吃饱了,一腔热血都奔着肠胃去了,没在头上逗留,听完确实是有点被恐吓住了,再说他也不能在绑匪有意释放他的时候激怒对方,于是抿了抿嘴,没吭声。 瘸腿二师兄冲刀疤脸使了个眼色:“给他解开。” 刘仲齐被捆了好久,手脚发麻,一下没能站起来。 二师兄就过来,抓住了他的腿,刘仲齐吓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缩,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说什么也挣不开。 瘸腿二师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少年发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针扎进了肉里,他差点咬了舌头,活鱼似的跳了起来。 二师兄翻了他一眼:“忍着。” 话音没落,又对他另一条腿施以同样的“酷刑”。 刘仲齐汗都下来了,张着嘴叫不出声,趴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喘。 但是奇异的,那阵剧痛很快就消退了,紧绷的肌肉松下来,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师兄在他脚踝上轻轻踢了一脚:“行了,快起来吧,活动活动。” 刘仲齐擦了擦疼出来的眼泪,试着动了一下腿,整个人轻了起来。他迟疑着爬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发现两条腿非常灵活,几乎能出去跑个一千五百米,于是震惊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师兄说:“学生娃,太娇气,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给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着墙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刘仲齐揉着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种练气功的人吗?” 二师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骗人的。” “但是你肯定会功夫吧?我那天看见你们翻墙……”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里起了些幻想,刘仲齐小心翼翼地问,“就……轻功什么的?” “雕虫小技,练一两年你也能翻。” 刘仲齐是他们学校广播站的,写多了根正苗红的稿,他一张嘴就是“讲文明、树新风”的调调:“那……那你可以去开武馆啊,或者去表演、当私教练什么的……实在不行,按摩师也可以。要是真的厉害,还可以去打职业赛,你们为什么非得……” 他话还没说完,一听见“职业赛”仨字,光头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叫一声站了起来,瞪起铜铃似的眼睛。 刘仲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瘸腿二师兄一抬手,拦住光头,颇为慈祥地对刘仲齐说:“你知道个屁,快滚吧!” 放走了乌龙绑架案的受害者,光头被二师兄按在了椅子上。 这会,肉包已经有点凉了,瘸子用手捏了一个,托在手里慢慢吃:“老三,别惹事了,咱们马上就该走了。” 光头和刀疤脸同时一愣。 “师娘昨天晚上跟我说的,”二师兄没抬头,“苦了你们哥俩了。师父没了,大师兄病着,我没教好你俩,照顾也不周……没脸啊。” 刀疤脸呆呆地问:“那大师兄怎么办?” “回家。” “病呢?不看了吗?” “手术起码五十万,得自己先垫,回去才能报销,我跟人打听了,报也不会给你全报,差得远呢。”二师兄叹了口气,“再说,大夫说手术也有风险,不做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做了,失败了,人就过去了。师娘说,那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家吧,卫生所不是有个老大夫开中药吗?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脸不甘心:“不是……咱们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回去?师父和师娘就大师兄这么一个儿子……” “那你说怎么办,把咱仨穿一块卖了,值五十万吗?有人买吗?”二师兄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跛脚,“昨天师娘跟我说,咱们不该来,燕宁容不下咱们这样的人啊。” 光头发泄似的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刀疤脸追了几步,没追上,又无措地回头去看他的二师兄。 瘸腿二师兄没吭声,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揉捏着自己的跛脚,出了神。 光头一路跑了出去,在破败的城中村里徘徊了几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有心想找个地方再灌一个酩酊大醉,一摸兜,发现就剩俩钢镚了。 对了,他昨天晚上把钱都花完了。 师娘他们在快餐店里只舍得点一包薯条,怕吃完了别人赶,谁都不肯动。他居然因为管不住自己,出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光头茫然四顾,正午的阳光细细地蒸着地上的积水,私搭乱接的电线蛛网似的在他头顶打着结,一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无痛人流”和“办/证贷款”的小广告。几家钉子户里还有人,都聚在村口小卖部里打麻将,地面积了一层瓜子皮,旁边摆着个旧式的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相声。 人们肮脏而惬意。 光头站在旁边听了一会,都是老段子,笑不出来,于是他丧家之犬似的低了头,往回走。 这时,年久失修的收音机突然跳了台,杂音里传来新闻主播四平八稳的声音:“下面临时插播一条本地新闻,据悉,昨晚有一少年在小水塘区被绑架,受害者男,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七,失踪时穿蓝色运动鞋、牛仔衬衫,衬衫掉了一枚纽扣……” 光头听完愣了,随后一激灵,撒腿就跑。 “师兄,师兄!”他屁滚尿流地跑回他们租的小院,还没来得及跟二师兄说上话,瘸腿二师兄的电话就响了。 二师兄的眼皮无端一跳,接起来:“师娘……哎……什么!” 光头喘着粗气,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漏音的电话里,教育他们不要坐井观天的老太太哭了起来,“呜呜”地在狭窄阴暗的小平房里回荡。 “我这就过去。”二师兄飞快地说,然后他撂下电话,一边往外冲一边对两个师弟说,“师兄刚才突然全身衰竭,送抢救室了,快走!” 刀疤脸和光头还没回过神来,木呆呆地跟着他往外跑。 光头被打肿的脸泛着油光,迎风一吹,火辣辣的疼。忽然,他意识到,师娘说带师兄回家,不是“看命”。 是等死。 他胸口如有雷鸣电闪,劈得地裂山崩、寸草不生,却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光头余光扫见了一个狼狈的身影——城中村面积挺大,地形错综复杂,刘仲齐手机没在身上,没个导航,也找不着人问路,在里面迷了半天路,现在还没走出去。 光头盯住他,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红了。 “五十万就能救命,这些有钱人家里,谁还没有五十万?”他想,“反正警察已经在抓我们了。” 甘卿让过了两辆“特快”,终于等来了一辆普通公交车,她打开导航,搜到了那个待拆迁的城中村。 不算很远,五站。 她不用丐帮,不过有自己的门路。 打听刘仲齐不容易,打听光头却不难。光头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这种人进了鱼龙混杂的泥塘后巷,一定会被人注意到,她问了几个经常在泥塘喝酒的人,得知这光头也是个酒鬼,酒品还烂,喝多了就找事。 有老江湖不动声色地套过他的来历,光头嘴很紧,但有一次喝多了,透露过他们在燕宁落脚的地方,似乎就是这个城中村附近。 不管是不是,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60.第五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甘卿被这种超级混搭冲击了一下,“日子不过了?” 喻兰川不知道假装自己正在帮张奶奶捡东西还来不来得及。 张奶奶显然不愿意背这口土锅, 两个小青年撅着屁股满楼道捡苹果的时候, 她老人家就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搭鞋子、抹口红:“早听说那天有个单身老女人来找杨清, 原来是她呀。” “杨清”就是老杨大爷的名字,喻兰川在他送给大爷爷的挽联上看见过。 喻兰川敏锐地从“单身老女人”几个字里听出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甘卿背过身, 伸手往楼下一指, 又斜眼示意妖娆的张美珍女士,做了个口型——“备胎”。 喻兰川刚想拿着苹果站起来,腿一软, 差点又跪回去。 甘卿回头问:“美珍姐, 她是谁啊?” 喻兰川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现在的人为了巴结房东, 都能这么不要脸吗? 张美珍美滋滋地往头发上打弹力素, 挺有耐心地说:“她叫钱小莹, 年轻时候脾气又烈又暴, 有人叫她‘飞腿小辣椒’, 后来长大嫁人了嘛, ‘小辣椒’听着不太尊重,大家伙就给改成了‘满山红’, 也是个美人,当年有几个无聊的闲汉排过美人榜, 我记得她排第五还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说:“哦。” 张美珍奇怪地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甘卿找来一根很粗的针, 上了五股棉线, 利索地把撕开的蛇皮袋缝上了, 来回走了两趟针,她头也不抬地说:“榜首是您的那个榜呗。” 喻兰川:“……” 廉耻何在? 张美珍一愣,然后笑得花枝烂颤,也没否认,探头问喻兰川:“她怎么了?” 喻兰川三言两语把事说了。 “啧,好惨。”张美珍退后两步,打量着自己的全身造型,一点也不走心地说,“那她不是要变成孤寡老人了?” 喻兰川不愿意在背后拿别人的难事消遣八卦,于是没接茬。 “这也没什么呀,”张美珍轻飘飘地呵出一口脂粉气,“谁还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一愣,张美珍已经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钟点工收拾完,喻兰川就雇了几个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钱老太他们的临时租屋里,然后把钱单独拿出来,亲自护送到了医院,并且仔细看了看,没能从那张脸上找到昔日“满山红”的蛛丝马迹。 喻兰川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放下东西就走,他留下的纸包太大,钱老太一开始还以为是包吃的,撕开密封口一看就疯了,撒腿追出去,喻兰川的车已经没影了。 当代机动车,毕竟是比几十年前在山里拉煤的破火车先进多了,飞腿小辣椒也赶不上了。 钱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发现纸袋封口处有一行字。 写着:二十万整,“磕俩头”兄送,喻兰川转交。 送完钱回去,喻兰川整理完周一例会的资料,没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般这种休息日,他都会约几个圈里朋友去打高尔夫,像在游戏里刷关卡一样,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兰川突然提不起兴致了,回想起来,他本来就对任何球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比赛都懒得看,下场纯粹是陪着别人玩,而和那些朋友们聊的所谓“政策趋势与时代脉络”,乍一听挺高级,其实跟中学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捕风捉影地瞎扯淡。至于靠打球和饭局发展的“人脉”,别说真有用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就连在朋友圈里转个大病筹款,都没有人点进去看一眼,随便给个咖啡钱,可见也是虚无缥缈。 喻兰川漫无目的地上了一会网,两只手突然自作主张,去搜索了“扒火车党”,没搜出什么结果,他就按着杨大爷给他介绍的“二钱”事迹,翻查当地旧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保存下来,然后在当地的论坛和贴吧里发帖。 一开始没人理他,喻兰川也就把这事放一边了,过了几天,他无意中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其中一个帖子被置顶了。有个人写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长篇大论,讲自己老列车员外公的见闻。 接着,类似的留言多了起来,有些是真的,有些大概是凑热闹自己从传说里杜撰的。 “他们几个人分别坐在不同的车厢里,快到地方了,就站起来在车里溜达,互相使眼色,满山红故意自己坐在角落里,戴个头巾,在小桌上放个小布包,窗户打开一点。那些贼眼睛都很尖,看她孤零零的一个女人,也不知道防备,立刻盯上她,车速一降下来,他们就扑上来扒车窗,钻进来抢她的东西。满山红可不手软,一看有贼上钩,一把攥住贼伸进来的手腕,把窗户往下一压,贼一看上当,狗急跳墙,从怀里摸出匕首捅她,她一脚扫出去,匕首就飞了,车上埋伏的几个兄弟们跳车抓贼的同党。” 钓鱼执法,居然跟她后来碰瓷的套路差不多。 “我外公说,满山红把拖上车的贼抓住,按在地上,膝盖顶住了贼的后背,就朝赶来的乘警笑,她头巾掉下来,露出一把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唇红齿白的……” “她坐几站以后,看见车里平安无事了,就下车,她丈夫保准已经在站台等她了。据说钱老先生总是让别的兄弟押送扒窗贼,自己穿山里的近路,用两条腿能赶在火车之前到站接她。不知道传说是不是真的……” 喻兰川想了想,联系了公司的暑期项目实习生,实习生已经回学校上课了,是他大学师弟。喻兰川托师弟在大学找了几个写校刊的学生,把这些都市传说似的留言收集起来发过去,让他们有偿写一篇满山红的传记。 然后他拿着这篇传记,联系了他们以前投过的几个文化传媒公司和自媒体小团队,包装了一下,又在当年闹过扒车党的地方论坛里定点投放。 据说后来“买包买表”的杨总看见,也在里面搀和了一脚,买了一拨营销。 这是喻兰川听人说的,并没有得到杨总本人的承认。 终于,在“磕俩头”兄的二十万也已经耗得差不多时,“满山红”的故事,从一众筹钱求医的乏味新闻里脱颖而出了,虽然阅读量到底没有突破“十万加”,但只要让记得她的人知道,就已经够了。 秋意开始浓重肃杀起来,三兄弟里的刀疤脸,因为从头到尾没有参与绑架,还一直试图阻止师兄弟,查明后被放出来了。“满山红”的故事虽然被一个又一个的社会热点覆盖,但钱老太儿子的治疗费也筹措得差不多了。 然而…… 生老病死毕竟是天命,人,力所不及。 钱刚刚到账,还没等交给医院,钱老太的儿子就突然恶化,她签了不知道第几次病危通知单,习惯性地坐在急救室外等。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楼道里紧闭的窗户被悍风狠狠地摇动了几下,院里的大梧桐“哗”地响了一声,钱老太心没有章法地乱跳起来,急救室的灯灭了。 苟延残喘地挣扎了几个月,钱老太成了孤寡老人。 喻兰川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赶上一场暴雨,全城大堵车,雨刷赶不上擦,前面的车流一动不动,隔壁车主也不怕淋湿,拉下车窗,卷着袖子往外弹烟灰。 钱老太就在一百一十号院等他等到深夜,雨停了,喻兰川才赶到,钱老太让刀疤脸磕头,被怕了他们这套的喻兰川制止后,就扶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给他鞠了一躬。 因为天气不好没法出门鬼混的张美珍女士,倚在自家门框上,忽然出声:“小辣椒。” 转身要走的钱老太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张美珍。 张美珍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笑了:“没事了,其实我刚才想跟你说‘都会好的’,想了想还是不说了吧,反正也不是真话。天不好,慢走。” 一切都会变好吗? 不会的,变好还是变坏,都得听天由命。 可不管什么样,不还是得活着么? 钱老太带着刀疤脸下楼,消失在了东小院的树荫下。 张美珍转过头来,叫住喻兰川:“小喻爷,我们几个老东西都想让你搬过来住,你杨大爷托我问你一声,你方便吗?” 喻兰川懒得理他,总觉得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心智成熟多了。 他在穿衣镜前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衫,心如刀绞。要是单纯掉几个扣子,他还能动手缝一缝,可是胸口处沿着布料纹理,还撕开了一条手指长的口子,以他本人的手工水平,肯定是无力回天了。 “为什么非要逞能?”一日三省的喻兰川沉着脸,对着镜子审问自己,“在一条咸鱼面前,就算帅裂宇宙,有价值吗?能抵一次干洗费吗?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可能是为了迎合兰爷的“罪己诏”——特别是最后一句——他的胃长而曲折地叫唤了一声。 喻兰川这才想起自己还没顾上吃晚饭,于是没精打采地把破衬衫脱下来,顺手塞进垃圾袋,掏出手机叫外卖。 他的手机支付连着银行卡,一花钱,就会收到账户余额变动的短信,面对弹出来的余额,喻兰川没敢多看,只扫了一眼,心就和胃一样冰凉了。 于是他又抠抠索索地把破衬衫捡了回来,打算剪一剪当抹布用。 这样当然省不出几分钱,但“节俭”本身,有时就好比是一支麻醉剂,能从精神层面上稍微麻痹一下穷的痛苦。 泥塘后巷的孟老板跟他大爷爷认识,看在老人的面子上,给了他们几句实话。 据说那个碰瓷团伙是刚从外地来的,有一点拳脚功夫,老太太最厉害。他们来燕宁,拿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到处坑蒙拐骗,专挑那种一看就比较“软柿子”的年轻人下手。 这几年社会安全教育比较到位,大家都明白命比钱金贵,迄今为止,受害者们都挺配合,一看事情不对,立刻乖乖认倒霉,双方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还算心平气和,没闹出过什么动手伤人的事。 61.第六十章 “当然是……”甘卿停在路口, 等着红灯过去, “我变得更讨厌她了。” “青少年一般都有慕强心态,”喻兰川冷静地说, “一个人要是不漂亮也不酷,不大可能讨十几岁的孩子喜欢, 这个正常。” 甘卿:“你这是养一只青春期弟弟的切身感受?” 喻兰川状似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是啊,只要让他觉得你比他强、比他酷,他就会自动模仿你, 努力满足你的期望, 这比给他讲道理管用多了。这些小崽都没良心,对他们再好也不管用。” 由于这个小喻爷已经“酷极近冰”, 所以甘卿一时也分辨不出, 他到底是深藏不露的问题青少年专家,还是问题青少年本人,只好干巴巴地说:“是哦,你以后也以同样的原则对待我就好了。” 喻兰川:“……” 甘卿:“特别是‘法制进行时’的时候。” “我以为……”喻兰川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 本想搬出平时颇有威慑力的视线,却正好刮来一阵西北风,忽地一下把甘卿半长不短的头发掀了起来, 千丝万缕地打断了喻总严肃的目光, 好像也钻进了他的嗓子,他迫不得已, 干咳了一声, 才说完了自己走调的挖苦, “……你已经是个超龄熊孩子了。” “超龄的人也没良心。”甘卿抬腿走上变灯的斑马线,“你看大家都说,努力读书,能考上好大学;努力工作,能升职加薪;有的傻帽可能就觉得付出总有回报吧——其实其他的努力或许还有回报,但‘努力对别人好’可不一定,有时候你越努力,别人就越得寸进尺、越觉得你低人一等……她到哪都是被人欺负的货色,相比起来,我虽然不爱搭理她,也还算是对她比较好的一个,所以给她当过一阵子室友。” “那时候我才知道,她白天和晚上是两个人,白天不知道人嫌人待见,谁给她两句,她也好像听不出来,傻得没心没肺的。晚上却连睡都不敢睡熟,因为一做梦就是噩梦。我第一次见她做恶梦时尖叫挣扎的样子,还以为她疯了,就像有个鬼拿钝刀磨她的脖子。惊醒了,她就神志不清地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在床角缩一晚上,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等天亮,然后把眼泪一抹擦,接着当傻白甜。”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就从单纯的烦她,变成怀疑她精神不太正常,反而对她有点好奇了。” “她每天雷打不动地读书,看不懂也强行读,逼着自己看,但是半懂不懂的东西不太容易看进去,她为了集中注意力,就必须得念出声音,‘嗡嗡’的,像只大号蚊子,挺烦人的,因为这事还被人打过,可她就是不改。” “一般别人欺负她……像推搡几下、扇她几耳光什么的,不关我的事,我看见也当没看见。不过有一次闹得太过分了,有几个人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我看她们下手实在是没轻重,怕要闹出点事来,就管了一回闲事。” “她当时应该是有点脑震荡,好半天才爬起来,一边擦鼻血,一边却居然傻笑着问我一个词怎么读。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热爱学习,还是挨打有瘾,就说‘你有病吧’,她说……她其实也不知道学这些有什么用,但是听别人说,她命不好、被家暴,都是因为没有文化,所以迷信这个,有点拜神朝圣的意思。” 五体投地、连滚再爬,她心里有多虔诚,姿势就有多难看,努力就有多徒劳。 “我对她说,这跟有没有文化不沾边,一个人挨打,要么你自己是贱/人,要么打你的人是贱/人,或者双方全是——没别的道理——但她不信。” 喻兰川说:“生活全盘失控的人,有时候必须要抓住一个简单粗暴的逻辑,做一些外人看来很玄学的事。” 因为没有文化,所以没本事出去赚大钱,养活自己和母亲,只能仰仗男人的鼻息,挨男人的拳头。而如果把一切当事人不愿意细想的复杂因素都剔除掉,这件事就可以简化为“没文化所以挨打”,那么有文化是不是就好了?干嚼生吞掉那些看不懂的书,一定也就可以摆脱噩梦了吧? “她说,人是不能怨命的,越怨,命越不好,所以要是还不想死,就得玩命地努力生活,除此以外没别的办法。” 鸡汤就是麻醉剂,忍无可忍的时候,拿出来背诵几段,像是旧社会受苦的奴隶祈求来时一样,从自己发明的“教义”里祈求未来,聊做安慰。 “可惜她连一本教材都没来得及读完,我跟她住了没几个月,她就因为重病住院了,临走的时候,她大概自己也感觉到了什么,把所有的书和笔记都留给了我,托我有机会替她看一眼她妈。”甘卿说,“后来没过多久,就听说她死了——她那个妈倒是命长得很,别看是个病病歪歪的孤寡老人,多少年过去了,还没有要死的意思。” “她在世的时候对我照顾得很殷勤,我又拿了人家的‘遗产’,所以也只能捏着鼻子,偶尔去看那老太太一眼。那几年我闲着没事,拿着她留下来的东西,倒把在学校里没好好学的功课补回来了点……可能是神经病会传染吧。” 喻兰川没过脑子,顺口问:“她是因为什么……” 他说到这,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猛地收住了自己的话音,僵住了。 甘卿回过头来,隔着几步的距离看向他:“嗯?” 她穿了个会掉毛的羽绒服,超市里几十块钱一件,有股鸡毛味,鼓鼓囊囊的,像背着个乌龟壳,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身上并不显得臃肿,她回头的一瞬间,喻兰川甚至觉得有衣袂翻飞了起来,猎猎而动。 只见她浑不在意似的一笑,替他接上话:“怎么不说了?你是不是想问,她因为什么‘进去’的?” 喻兰川的喉咙艰难地动了动,哽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个被柯南当场揭穿的杀人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圆过去。 “杀人。”甘卿轻描淡写地说,“她趁打她的男人酒醉,把人捅死了。” 喻兰川说不出话来。 甘卿低头一笑,继续往前走,背对着他摆摆手:“没什么好讳莫如深的——不就是于严告诉你的么?我也是杀人,我宰的人叫卫欢,只不过杀他的时候正好差一点没到十八岁。那会我师父不认我,我挑断了自己手筋叛出师门,觉得天大地大无处可去,一时中二,赌气跑去自首了,所以判得轻。” 喻兰川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声问:“卫欢是什么人?” 甘卿没吭声,好一会才说:“家丑……按辈分算,是我师兄,也是我仇人。” 喻兰川:“什么?你们万木春不是……” “一脉单传,”甘卿说,“对,不过卫欢早就被除名了,还是我出生前的事,听说我师祖晚年时,已经后悔把万木春的功夫传承下去了,说万木春是邪功,坏人心性,容易走火入魔……他老人家是一代大家,可能真是这样吧。” “卫欢……有人告诉我,他是我那前任师父的儿子。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反正我有印象以来,那老头就是一条光棍,从来没听他提起过师娘……搞不好是他天赋异禀,自己生的?”甘卿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不然为什么多脏的污名也肯替他担?卫欢觉得辛辛苦苦练就一手出神入化的刀工,用来切豆腐丝太荒谬了,他一直野心勃勃,想把师祖洗手的金盆吃回去。所以后来被逐出师门了。” “吃回去?”喻兰川问,“当杀手?” “万木春的功夫,干什么不行,”甘卿一笑,“别人办不了的、做不到的脏事,一条三寸两分的刀口都能解决,想要多少钱弄不来?非要每天一身油烟地给人炒菜,一个月赚一壶醋钱么?按理说,被逐出师门的人,应该由师父亲手废掉功夫,可是一时不查,让他跑了……现在想想,应该是有人帮他,可能是杨帮主说的许昭之流吧。” “卫骁一直后悔没听自己师父的话,教出了这么个不肖弟子,所以一直在想方设法查他的下落。听见哪出了什么蹊跷的谋杀事件就会追过去,”甘卿说到这,顿了顿,“我就是他在这时候收养的。我爸是卫欢杀的,当时卫骁赶来得及时,报了警,卫欢受伤跑了,没来得及做别的。我妈从那以后吓得精神恍恍惚惚的,卫骁过意不去,搬到邻居照顾了我们两年……有一天他出门不在,回来就发现我妈自杀了。我三岁,被她锁在小屋里……” 喻兰川心头一颤,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她。 “哎,你这是什么眼神?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甘卿说,“太小了,三岁懂什么——老家是小地方,连个福利院也没有,当时收养什么的也不太严格,那会我没人管,没别的亲戚,卫骁出面,就把我领走了。长大以后我机缘巧合知道了这些事,心里一直很恨他,卫骁从来没告诉过我……我甚至觉得,他不好好教我功夫,只是为了袒护那个人,怕我找他报仇。” 喻兰川把声音放得很轻柔:“据于严说,这个卫欢的指纹和DNA信息显示,他是多起未结案的犯罪嫌疑人,一个穷凶极恶的危险人物,而你当时只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又是自首,如果辩护律师靠得住,本可以说是正当防卫,其实根本……” “不是正当防卫,是我追杀他。不过我功夫不到家,自己当时也很惨,装个可怜,倒也不会有人怀疑……都说了是中二嘛。”甘卿很好脾气地笑了起来,“不爱听‘正当防卫’这个词,因为觉得这里面暗含的意思是,那废物找上门来要对我做什么,我呢,小可怜一个,一边尖叫一边屁滚尿流地失手杀人。所以我跟警察说,我要是不想杀他,在他脖子上划二三十刀,他也不会咽气,失手个屁。” 喻兰川:“……” “哎,这些倒霉事办的,说出来真是脸红啊,见笑了。”甘卿吊儿郎当地说,“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担,有什么好苦大仇深的。不过承蒙诸位没有另眼先看,实在感激不尽,以后只好做饭勤快点了。小喻爷,你快别那么小心翼翼温柔呵护的,怪肉麻的。” 喻兰川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好像他无意中不请自入地进了个禁地,正诚惶诚恐,大气也不敢出,结果主人进来大喇喇地开了灯不说,还没事人似的招呼他“三缺一嘿兄弟,来搓一盘吗”。 浪费感情! “是你想多了!”喻兰川生硬地说,“谁小心翼翼了?谁温柔……那个什么!你这种人就是社会不安定因素,改造过一次还不重新做人,每天不是招摇撞骗,就是在违法犯罪边缘徘徊!” 甘卿叹了口气:“观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小喻爷时间’,又到了‘今日说法’栏目……” 62.第六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 仪表堂堂, 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 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 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 目光从眼角流出来, 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 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 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 “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 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 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 青年才俊, 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后来他从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这事不怪市场房源,就怪他自己钱少事多。 最后,经过诸多妥协,他总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凑合的,倾家荡产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荣的房奴狗。 每月房贷近两万,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银行比监狱还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这处让他一贫如洗的“豪宅”还有一年多才能交房。这意味着,这一年里,他每月还完贷款,还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这一周的大额支出还有下半年的停车费八千五、两份“结婚税”两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这时候添白事的死妈…… 喻兰川对着屏幕发了会呆,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腰,感觉朝不保夕的肾正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咸鱼”。 “咸鱼”大名于严,是喻兰川的小学同学,当时那个班主任普通话不行,“于”“喻”不分,老开玩笑说他俩是亲兄弟,于是时间长了,两个脾气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发小。 于严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要当一条真正的咸鱼,不料事与愿违,可能是有梦想的人不配当咸鱼吧——总之,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别看归属于他管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鸡毛蒜皮,居然也时常忙得脚踩后脑勺,已经有一阵子没骚扰过喻兰川了。 “有事说,没事滚,”喻兰川在发小面前向来没有偶像包袱,果断扒了他装模作样的画皮,露出恶劣本性,半死不活地从舌尖上弹出几个字,“不喝、不约、不去。” 于警官忙说:“等等,兰爷,你弟在我这呢。” “哦,”喻兰川听说,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鼻梁,“弟弟跳楼甩卖,一万一只,不还价,支付宝转我账上,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了。” 于严:“别闹,不是在我家,是在我们所,派出所!” 喻兰川一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犯什么事了?” 于严义正言辞地谴责道:“你这混蛋玩意,当得什么大哥,一天到晚就不能盼点好吗?这是一个挺好的孩子,好心好意地助人为乐,扶老太太,结果老太太碰瓷,要不是有路人及时报警,刚才差点让几个流氓给打了。别废话了,你快点过来!” “这是好?”喻兰川一撩眼皮,“这叫缺心眼吧。” 于严:“……” “再说不是‘差点’么,那就是没挨打,我还有点事,让他先在那等着吧。”喻兰川把笔帽往钢笔上一扣,“你给他喂点食,回头我给你报销。” 于严:“喂,你这个人渣,你……” 喻人渣已经挂了电话。 喻兰川姓喻,他弟弟姓刘,因为兄弟俩是同母异父。 喻兰川十岁的时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兰川跟了妈,一年后,亲妈又改嫁继父。 不过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据于严了解,喻兰川的父母离婚后关系还不错,而且都觉得对不起孩子,连同继父在内,都给了他加倍的关怀。一个人加倍,三个人就是六倍,沉重的关怀差点把喻兰川闷死,每天都被大人们烦得想离家出走。 弟弟出生时,喻兰川已经上中学了,于是以“小孩妨碍他学习”为借口,出去住校躲清静。他早逝的祖父有个亲哥哥,喻兰川该叫“大爷爷”,是个孤寡老人,当时老头住得离他念书的中学不远,节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爷爷”为由不回家。 63.第六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开发区。 一排商务车停在路边, 打头的车上下来一个胖子,颠着小碎步, 殷勤地替后面的人开车门:“就是这, 您看,周围都是新修的路。前面圈起来的那块地,就是今天要带您了解的,实在是个好项目!按说,我那兄弟手头资金这么紧张,该放手就放手,可真是舍不得啊, 现在只要启动资金到位,立了项,马上能拿到贷款, 以后那真是躺着都能……” 车里下来的投资方负责人,据说是一位副总,四十来岁, 带着礼貌又矜持的微笑, 轻飘飘地打断胖子:“王总, 您的可行性报告和详规我们都看过,不用再强调一遍啦——兰川,你过来看看。” 胖子陪着笑, 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 仪表堂堂, 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 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也不知道多少度,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流出来,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后来他从自己身上找了找原因,明白了,这事不怪市场房源,就怪他自己钱少事多。 最后,经过诸多妥协,他总算定下了一套各方面都能凑合的,倾家荡产地交了首付,成了一名光荣的房奴狗。 每月房贷近两万,期限三十年。 有期徒刑最高才二十五年。 银行比监狱还狠毒。 而更缺德的是,这处让他一贫如洗的“豪宅”还有一年多才能交房。这意味着,这一年里,他每月还完贷款,还要另付七千多的房租。 除此以外,这一周的大额支出还有下半年的停车费八千五、两份“结婚税”两千、以及老上司那非得这时候添白事的死妈…… 喻兰川对着屏幕发了会呆,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腰,感觉朝不保夕的肾正在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咸鱼”。 “咸鱼”大名于严,是喻兰川的小学同学,当时那个班主任普通话不行,“于”“喻”不分,老开玩笑说他俩是亲兄弟,于是时间长了,两个脾气秉性完全不同的男孩就莫名其妙地玩在了一起,成了发小。 于严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要当一条真正的咸鱼,不料事与愿违,可能是有梦想的人不配当咸鱼吧——总之,他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别看归属于他管的都是些三只耗子四只眼的鸡毛蒜皮,居然也时常忙得脚踩后脑勺,已经有一阵子没骚扰过喻兰川了。 “有事说,没事滚,”喻兰川在发小面前向来没有偶像包袱,果断扒了他装模作样的画皮,露出恶劣本性,半死不活地从舌尖上弹出几个字,“不喝、不约、不去。” 于警官忙说:“等等,兰爷,你弟在我这呢。” “哦,”喻兰川听说,面无表情地捏了捏鼻梁,“弟弟跳楼甩卖,一万一只,不还价,支付宝转我账上,从今以后,他就是你弟了。” 于严:“别闹,不是在我家,是在我们所,派出所!” 64.第六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星之梦店门前的小路年久失修, 有一片地砖没了, 露着底下的泥土地,最近雨水又多,有不注意的,一脚踩过去,就得沾上一鞋底的稀泥。 甘卿看见,除了石阶上已经干涸的泥手印,那片泥地里还有个脚印——不是全脚掌,是脚后跟蹬的, 踩得非常深。 无论是这个脚印的力度、还是泥土翻起来的角度, 都不像路人没事用脚跟在地上碾的,倒像是有人被拽倒在地,让人拖着走,挣扎的时候脚用力蹬地蹬出来的。甘卿的目光转向石阶上的泥手印——被拖走的人可能发现挣扎没什么用,所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旁边的东西, 先扒了地, 没扒住, 又去抓石阶, 这才留下了手印。 仔细看,石阶上的手指印上, 好像还沾了一点血迹。 甘卿低头踅摸了一阵, 在墙角找到了一颗扣子, 上面还缠着线头, 像是暴力拽下来的。 “孟叔, ”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这两天降温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说,“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没正形。”孟天意没笑,沉下脸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见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没现金,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孟天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眼生,等我给你问问——杆儿!” 甘卿正在往眼睛里塞隐形眼镜,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里头,异物感一下把眼泪刺激出来了,听见孟老板喊她,泪眼朦胧地探出头:“嗯?” 她还没来得及化那个非主流的妆,嘴唇颜色极淡,脸极白,一点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显眼,让人想起雪地里意外绽开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麻烦您看一眼这孩子,”于严连忙把照片递过去,“有印象吗?” 甘卿看了好半天:“这不是那个……” 于严:“对对,就是上次在这被人碰瓷的那个,您还帮忙报警来着,叫刘仲齐!附近见过他吗?” 甘卿摇头。 于严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转身要找下一个人问的时候,甘卿忽然迟疑着叫住他:“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刘仲齐,伯仲叔季的‘仲’,齐是……” 甘卿掏出手机,翻出她新加的那个“是仲不是齐”:“是这俩字吗?” 泥塘后巷没有监控,只能通过微信聊天记录判断,刘仲齐小朋友在头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来过这里,店门口有几个不祥的痕迹、一颗扣子——喻兰川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哥,看了五分钟,也不能确定这颗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说,就这些这还无法断定小孩不是自愿走的,那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手机,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手机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机身已经摔散了。 警报升级,青少年赌气离家出走事件,变成了绑架案。 于是大家店也不用开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梦门口那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一大帮警方的人忙进忙出。 甘卿把聊天记录交给了警察,还被问了话,问完,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别,准备回家,走到小路口,却看见喻兰川正在打电话。 喻兰川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个敞胸露怀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身后跟着一排照相机,等着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个光鲜的少爷。 但“少爷”对着电话,却又客气又有涵养,和周围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甘卿听见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家里真的是有点事,走不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的人打断,甘卿隔着几步远,看见喻兰川暴躁地把眼镜摘下来,扔在警车车顶上,反复揉捏着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说话却依然是礼貌而且心平气和的,好像嘴脱离了身体,出来单干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这样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证第一时间……” 电话那头就“嘤嘤嘤”地开始吠,没完没了的。 喻兰川就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对方的话听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吧,我联系我部门的人处理,您稍等。” 接着,他就开始打电话,遥控部门,指挥下属们干活,让这个修改材料,让那个替他去开会,甘卿看见他靠在警车上,半闭着眼,条分缕析地跟同事们叮嘱会议要点,手指一直在揉捏着眼镜腿。 长篇大论地说完,喻兰川口干舌燥,又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遗漏,这才对同事说:“行,就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礼节性地问:“喻总,家里怎么了?没事吧?” 喻兰川:“我……” 我弟弟失踪了,疑似被人绑架。 “啪”一声脆响,喻兰川没控制住手劲,掰断了眼镜腿。 “……事不大,”于是,他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处理完我就回公司,随时保持联系。” 没什么好说的,别说是丢了个中二弟弟,就是亲妈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痒地说句“节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气一句“有事您说话”。心里一准就得犯嘀咕——他家怎么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妈,我们是不是还得表示一下?唉,红白事总在月底,不穷不来事。 整个世界都在高速旋转,每个人都得疲于奔命。 别人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乱的不速之客。 喻兰川放下电话,发现了几步之外的甘卿,就冲她一点头:“麻烦了。” 甘卿不知怎么的,一时冲动,脱口说:“你可以找杨大爷帮忙。” 喻兰川惊讶地看着她。 经她一提醒,喻兰川才想起来。据说在解放前,棍不离手的杨大爷曾是丐帮帮主,后来社会变了,不兴那些帮帮派派了,大家伙也都该找工作找工作、该退隐退隐了。现在丐帮里的老人们,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几个补丁,算是保持传统,平时都过普通日子,偶尔开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铁要饭”的宣传教育活动,或是在乞丐们划分地盘起冲突时过问调停一下。 但有这张无孔不入的关系网,他们的消息都是很灵通的。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 甘卿话一出口,就后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飞快地笑了一下,她脚下抹油,溜了。 钻进泥塘的小杂巷里,甘卿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那天在这一片跟踪她的光头——不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实在是这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当时正忙着讨生活,满脑子房租,这些鸡毛蒜皮没放在心上。 她从包里翻出两半的木牌,心想:不会真冲我来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头正抱着宿醉的大脑袋,蹲在墙角,像一朵泡发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伙刀疤脸在旁边驴拉磨似的乱转,转一圈叹一口气。这时,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进来,气还没喘匀,先看见了墙角被捆成一团的刘仲齐,差点把另一只脚也崴了。 瘸子七窍生烟,大步颠到光头面前,抬起巴掌,劈头盖脸一顿抡:“你是不是疯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脑浆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头抱头鼠窜:“二师兄,哎,师兄别打,我错了……” “师娘那么大岁数了,整天在医院伺候大师兄,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他妈没用就算了,还出去喝酒闹事,我打死你个闯祸精!” 他们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城中村落脚。 这个城中村早就说要拆迁,有几个钉子户坐地起价,补偿一直没谈拢,还不死不活地放着。其他拿了补偿的住户们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见这地方一时半会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钱,把破平房租给外地人。 光头有酒瘾,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阵子被师哥和师娘看着,还算收敛,昨天晚上,那两位都不在,他一时心里痒,没管住自己,出门喝了个酩酊大醉,越想越觉得上次在泥塘后巷窝囊。 酒壮怂人胆,光头把老太太嘱咐他的话丢到了十万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门踢馆,结果扑了个空——人家店里早关门了。 光头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门口挂的歇业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说:“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一身正气的刘仲齐同学显然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没学会“闲事不管,小心做人”,于是他这会成了一颗愤怒的粽子,给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扔在墙角,试图用眼神“突突”死这些大垃圾。 他俩下来的时候,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说来奇怪,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65.第六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他们压根不是煎饼!”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 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 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 表示他俩要决斗,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 连吵再掐, 可能是来得急, 都没摘套袖, 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 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 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 跟笔记本电脑一起, 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山东煎饼兄横肘撞人, 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 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 一抬手点了山东煎饼的麻筋, 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这才后退半步,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冷笑一声:“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刘仲齐根本没反应过来,喉咙就被一只大手扼住,随后他双脚悬空,被光头卡着脖子拎了起来,因为喘不上气来,耳畔充斥着心脏的狂跳,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老三!” “师兄,你干什么呢?” 别说刘仲齐,就连瘸腿二师兄和刀疤脸都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66.第六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于严皱了皱眉, 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一个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 问问目击者, 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 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 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 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 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 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 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 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 “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 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 所以各路好汉, 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 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 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等着看这个给喻兰川下战书的“蜘蛛侠”还会不会出现。 一百一十号院的居民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好几天,除了楼下宣传栏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没有别的水花了。 “聂太太,早啊。” “小向,出门呀?” “天气这么好,是该出来转转,别老在家里闷着。” 向小满低着头,步履匆忙地穿过东小院,别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是敷衍又仓促地笑一下。 小风把东小院里三姑六婆的声音吹过来,细细地灌进她耳朵。 “……命好呗,家里有房有车,老公能挣钱,天天在家躺着,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妇女’,叫阔太太,家庭妇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们家孩子在门口上幼儿园,没见她接送过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饭都是在外面买,一礼拜请一次小时工……这不是,去门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哟,花钱洗衣服,啧!”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给你当后妈好不好……” 说笑声刮过向小满的脸,像个大耳刮子,然而她仿佛已经是挨惯了的,并不在意,木着脸来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67.第六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所以他看见光头的时候,两脚是钉在地上的, 没想跑、也没什么防备。毕竟这伙人刚刚放了他, 还请他吃了一顿早午饭。 光头动手太快了, 如同猛鹰从天上猛冲下来, 叼走一只野兔幼崽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刘仲齐根本没反应过来,喉咙就被一只大手扼住, 随后他双脚悬空,被光头卡着脖子拎了起来,因为喘不上气来,耳畔充斥着心脏的狂跳,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老三!” “师兄, 你干什么呢?” 别说刘仲齐,就连瘸腿二师兄和刀疤脸都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 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 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 “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 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已经蹿起来了, 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 落在光头手里, 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刀疤脸脱口说:“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钱之前掐死他啊!” 二师兄:“闭嘴!添乱!滚蛋!” 但刀疤脸这句有点“就事论事”的话,光头反而听进去了,果然略微松了松手,一口急促的空气卷进了刘仲齐的肺,呛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师兄往前挪了一步,他嘴角两条法令纹垂下来,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别犯浑了,都什么时候了,算我求求你了,你让师兄省点心吧!” 光头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开吧!” “我不。师兄,你们都别管,今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头摇着头,忽然,他那又疯狂又冷静的话里带了哭腔,“反正师兄弟四个,我最没出息、我最讨人嫌,从小师娘就最不喜欢我,师父也嫌我脑子笨,我进去不亏!我给大师兄一命换一命!” “你说得是人话吗!”瘸腿二师兄气得面红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刀疤脸意意思思地探出头:“就……就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见得给钱,给钱……那大师兄也不见得治得好……你说一命换一命,这、这买卖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刀疤脸缩脖端肩,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啊。” 在场三个绑匪与一只人质集体一震。 与此同时,丐帮发了密令,一张深深埋在城市地基里的大网被拽了出来,捕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杨大爷的水开了,他让喻兰川稍坐,伸出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烫杯、干壶、倒茶,行云流水:“来。”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接过杯子,刚要开口,老杨一抬手打断他:“别急,等。” 茶水蒸腾起来,老杨就在水雾里轻轻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喝酒不喝茶,还看不起喝茶的,老来,被儿孙逼着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错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卧是修行,喜怒哀乐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杨爷爷今天帮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小川啊,你们得学会修自己的心。” 喻兰川就着茶品了一下,并没有接受这番仙气飘渺的长者之言:“杨爷爷,我认为您归因不准确,所以您的建议不具备可行性。” 老杨一下从寒山古刹,被他拉到了写字楼会议室,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喻兰川:“我弟弟失踪,大概率被人绑架、大概率会受到人身伤害,由此可能产生的伤、残或者死,任何一个恶劣结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焦虑。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为您在贵帮里有权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所以当您回首往事,发现自己变得风轻云淡,其实很可能不是因为您修了所谓的‘心’,而是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升,获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杨:“……” 玄学课变成了社科理论课。 喻兰川:“不好意思,我现在说这么多废话,其实也是在对抗焦虑。” 就在这时,老杨的老人机响了,喻兰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烟的于严也冲了进来。 老杨给了他俩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来,片刻后,他挂断电话,报了几个地名:“这几个地方的兄弟们报说,看见过可疑的人,但不确定是不是咱们要找的,得你们警察确认了。” 于严一跃而起:“明白,我们分别去调附近的监控!” “燕宁这种地方是有很多监控的,真的,不骗您,也就泥塘后巷那种小旮旯没有,能让你们侥幸逃脱。昨天晚上,这位扛着这么大个人,大摇大摆地从泥塘回到这,不知道被多少镜头拍到过,只要警察缩小调查范围,他们有的是技术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脚步,在距离流氓三人组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了,从包里摸出被光头砸断的木牌,很有礼貌地询问光头,“另外我请问一下,这是您给我留下的吧?” 刚才还恨不能手撕了光头的瘸腿二师兄见到外人,却上前一步,挡在光头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无奈地摊开手,露出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还在轻轻地颤抖,“那天这位光头大哥一直跟着我,我有点害怕,所以装神弄鬼来着,其实没什么,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几个看着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实有个小缝能钻过去,人瘦就行,快跑两步的事。哦,对,我还拿小孩玩的塑料枪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没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头:“……”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您要是没地方撒火消气,觉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顿也行,反正我来都来了,也还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后没人找你们麻烦。”甘卿低声下气地说,“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来了,这事性质就变了。” 刘仲齐听完,又不知道从哪攒了一把英雄胆,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快……呃……快跑!” 甘卿叹了口气——这孩子记吃不记打,应该是没打疼的缘故,还好,看来也没受什么罪。 “撒你妈的火!”光头带着哭腔,跑着调说,“让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少废话!”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万干什么,”甘卿又朝他们走了几步,很平静地和光头对视,“但是现在警察已经立案了,您看过电视也知道,警察肯定不会让你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那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呢?您其实也不知道,对吧?” 刀疤脸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别过来!” 甘卿就像个轻飘飘的风筝,被刀疤脸这一巴掌推得连退了好几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脚下一绊就摔了,肩头的破布包也滚在地上,滚了一层浮土。 她手忙脚乱地伸胳膊撑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声,狼狈地苦笑起来:“大哥,您还真跟我动手啊。” 瘸腿二师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练过的人,往后摔的时候,是不会伸胳膊撑地的,这样很容易受伤,都是小时候师父教的第一课。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干脆坐在地上没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笑了一下:“我总觉得,真想要钱的人,做事会更有计划一点,您这就是在撒火——怨要钱的人,怨花钱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够大,赚不来钱……借酒浇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闭嘴!”光头满口污言秽语地喷了起来。 甘卿神色不变,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这时,瘸腿二师兄突然出手,却不是对付甘卿,而是一掌侧切,砸上了光头的手肘,这一下正中麻筋,光头勒着刘仲齐脖子的胳膊倏地脱力,瘸腿二师兄一把将刘仲齐拽了出来。 几乎同时,光头反应过来了,大吼一声,不依不饶地扣住了刘仲齐的肩膀,师兄弟两个一人拽着倒霉的人质一边,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师兄:“松、手!” 光头梗着脖子喘粗气。 甘卿的嘴角轻轻地一翘,对这种内讧情节非常喜闻乐见。 她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里忽悠冤大头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边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浇愁,酒醒后悔,借人撒火,事后更得后悔,这两件事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您既然这么痛恨自己的酒瘾,为什么还老干这种事?一个坑到底能绊你多少次啊?” 光头倏地一颤。 甘卿:“警察来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你现在放了他,不算绑架勒索。有时候一步走错,这辈子等着你的就都是荆棘小路,你看着别人的康庄大道,再也转不过来了,值吗?” 光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瘸腿二师兄却微微一愣,仿佛出了神。 刀疤脸急得要哭:“三师兄,你快行了吧!” 二师兄回过神来,目光微闪,放轻了声音:“钱的事,大师兄的病,咱们哥仨一起再想办法,听话。” 秃头两颊绷得死紧,片刻后,快要掐进刘仲齐肉里的手指终于渐渐地卸了力。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68.第六十七章 桑塔纳车里的女孩, 就是于严他们找得焦头烂额的王嘉可。 单就五官而言, 王嘉可非常的漂亮,可是她整个人透着一股焦灼感, 那种状态就好像是恐怖片里的女主角——慌不择路,而途径的每一个路口、每一个角落都有可能突然冒出个什么怪物来, 她全身战栗着, 坐立不安。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把暖气开大了些:“怎么,冷啊?” 王嘉可双臂神经质地抱在胸前, 摇摇头。 这一路红灯有点多, 司机闲极无聊,自然而然地拿旁边的漂亮姑娘做消遣,问她:“你借的什么钱还不上?这么漂亮一大姑娘, 吸毒了?” 王嘉可:“我没有。” “那赌博?也不像啊。”司机用眼角夹了她一下,又不憋好屁地说,“总不能是赎身吧?” 王嘉可脸嫩, 被这么个二流子似的男人调戏,却敢怒不敢言,脸涨得通红。 “就随便聊几句呗,”司机流里流气地说, “大过年的, 我辛辛苦苦来接你, 开个玩笑你也生气?你这姑娘脾气也太大了, 怎么在社会上混啊?” 王嘉可刚毕业不久, 对“在社会上混”这个说法还有天然的敬畏,一些年轻人——特别是从小被教导“温良恭俭让”的年轻女孩,在感觉被冒犯的时候,总是习惯先反省是不是自己太事儿了,而不是果断判定对方是傻逼。 司机这么一说,她就愣了愣,居然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缓和下语气,老老实实地交代了:“我……一开始其实就是借钱买一盒化妆品。” 司机其实对她的血泪史不感兴趣,挑起话题纯为聊骚,带听不带听地哼唧了一声,示意她接着说,两只眼珠几乎要分道扬镳——一只勉强留着看路,另一只挪到了太阳穴,专门往女孩身上放射下流的视线。 王嘉可毫无察觉,专心致志地抠着安全带:“那天我们一个群里的人转的二手,节日限量版的套装、全球断货,已经绝版了。她那个全新没拆包,真的很难得……我也真的很想要,鬼迷心窍一样……” 可是正好临近月底,她没有钱。 在中学当音乐老师,是个让人羡慕的闲差,因为众所周知,中学音乐美术课都是数学组老妖怪们的后花园。王嘉可工作的三十三中是个规模不大的学校,不招音乐特长生,她平均每天上一节课,再就是偶尔有文娱活动的时候帮忙组织一下,平时不用坐班。 但工作清闲,相应的,她收入也不高。 因为课少,王嘉可每月拿的钱只比基本工资多一点,燕宁卧虎藏龙,有钱学音乐的孩子都会找音乐学院的名师,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青年,就算想私下开班,也招不来几个学生。 一月到头,那点钱根本不够干什么。 网上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沸沸扬扬,越传越邪乎,有人说她从头到脚都是名牌,出门就开玛莎拉蒂,还有人说她经常出入高级场所,出门非五星以上不住——其实完全是胡说八道。 别说“玛莎拉蒂”,她连沙琪玛也没有,每天坐公交车上班;一天三顿饭,两顿在单位吃食堂;衣服和鞋大多是淘宝买的,偶尔到商场里的实体店看看,也只是试装过把瘾而已。全身上下唯一和奢侈品沾点边的,是她刚工作的时候,咬牙给自己买的一个大牌入门款的包,设计非常敷衍,打满商标的那种,一点也不好看,但是因为身价不菲,顶着这么一幅尊容,竟也享受着主人最小心翼翼的呵护。 她二十多岁了,工作了、社会人,有一两件装门面的行套,这很过分么? 即使这个门面让她连滚带爬地还了半年的信用卡。 每月的工资,刨去房租水电等必要支出,剩下的只够勉强生活。 网上那些人说,女孩二十岁就得开始用眼霜对抗眼纹,二十五岁就会走向衰老,青春和美丽流逝如指间沙。 那些与她同龄、原本长相平平的丑丫头们,都在朋友圈里励志地分享妆容和服饰穿搭心得,日渐光彩夺目。她那么漂亮,从小鹤立鸡群,美貌几乎成了她的自信之基,现在却要在这花一样的年纪里过得灰头土脸,反而不如那些丑小鸭了! 偶尔买一两样精致的小东西打扮打扮,这很过分么? 难道要她出去打几斤的甘油抹脸吗? 可是用不了几年,她就要变成上妆都卡粉的黄脸老女人了啊! 这么一两样小东西——几支口红、一瓶精华,网上那些人一开始说,“老公男朋友连这点东西都不能满足你,你是有多便宜”,后来又说“连这点东西都要靠男人,你是有多便宜”……女权不女权的,她也不太关心,反正不管正方反方各自持有什么观点,总之,东西本身是“微不足道”的,而你不能“便宜”。 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让她的“花呗”和信用卡上永远有亏空,每月工资到账第一件事就是还钱。 但生活总有意外,那个月她刚买了一双鞋,还在攒尾款,手机就在公交车上被人扒走了,这场无妄之灾简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新手机耗光了她所有的信用额度。 距离发工资还有不到一个礼拜,王嘉可身上还剩八十块零五毛。 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像鬼迷了心窍一样,疯狂地想要一样东西,而且越得不到越想要。卖化妆品的网友挺厚道,因为是二手货,还在原价基础上打了个八折,可她就是买不起。那天,王嘉可毕业以后的委屈都被这件小事勾了出来,悲从中来,哭了半宿。 “正好是那天,我收到一个小额贷的短信,”她轻轻地说,“我同事有贷款买房的,我见过他跑学校开各种证明,又要抵押又要面签什么的,麻烦得要命,银行唯恐他跑了。我看那条信息上写着‘无需抵押,方便快捷,三小时到账’……就忍不住想试试,我觉得可能就是命。” “什么命?”司机说,“这种骚扰短信不是天天有吗?” “是吗?我以前都没仔细看过广告信息,没注意。”王嘉可茫然地抬起头。 “借了多少钱?” “两千,实际给我一千九百五,五十块是手续费,一个星期以后还上就行。”王嘉可说,“其他什么都不要,签一份借款合同,马上就能拿到钱。” 司机嗤笑一声,感觉当代女大学生真是好骗,高利贷的利息起个名叫“手续费”,居然就认不出来了。 “我看那个借款合同上写的金额是六千,一开始也没敢签,但是他们说,因为一般贷款都是有抵押的,他们这项业务就是小额短期贷款,所以不要求实物抵押,多出来的四千就相当于是‘抵押’,我只要能按期还两千就行……他们怕我不放心,还给我出了一份补充合同,注明了按期还款两千元,就可以抵偿全部的债务。”王嘉可低声说,“我们学校不拖欠工资的,无论如何都能还上的啊。” 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可是正好有一张信用卡到期,之前为了方便,设置了自动还款,忘了办分期,他们就直接把我工资转走了。” “那边一天给我发了十条短信,让我注意不要逾期,再不还钱要罚押金了,还会伤害征信什么的……我不太明白,总之,他们说好像就是以后不能贷款也不能坐高铁了。我没敢跟家里说,问了几个同事,都说还完卡债拿不出什么钱了……我也就不好意思问了。这时候,那个一直带我办贷款的人给我打电话,说老板对他不好,他不想在这家干了,想跳槽走人,还把客户都带走,问我跟不跟他走。跟的话,他就先给我钱,让我把欠这边的钱还上,再跟他签新的贷款合同。我就要被罚款了,正走投无路,就答应他了。” “他知道我的情况以后,主动提出帮我一个忙,说可以把合同签到下个月。我特别感激,所以他说让我帮他一个忙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司机听出了一点门道,感兴趣地看了她一眼,感觉得到了发家致富的新思路:“让你干什么?” “他说到了新公司,要冲业绩,就把我带到银行,往我卡上打了十万块钱,然后让我帮他打印一份银行流水单,再把多出来的九万八还给他,签了一份‘阴阳合同’——就是其实我借了两千,但表面上我贷了十万,这十万我也没拿,这么走一圈,他自己还回去,都是业绩。” “延期一个月,你不会又没还钱吧?” “我本来想还的,”王嘉可说,“可是那个贷款经理又给我打电话,说新公司竞争压力太大,他还想让我帮他再冲一回业绩,问我想不想再把贷款延期一个月,只要付五十块钱的手续费就可以……我本来手头也紧,其他分期还没还完,就同意拖一拖。于是他又带我办了一次手续。” “……后来因为那个破代购一直在催我尾款,还说我要是再不付尾款,就要把我拉进黑名单,还要在网上挂我三次元信息。我就去求贷款经理再借我一笔钱,三两千就够,他却说我名下已经有四十多万的欠款了,不能再借了。” “我惊呆了,怎么可能,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明明说好了只是假借款的啊……”王嘉可说,“可是还不上钱,那些人开始派人跟踪我,到我学校去堵我,天天给我打电话,在我家门上贴纸条……我受不了,搬回爸妈家住,可是那些人如影随形的,还说报警也没用,他们还要告我……因为银行流水是我自己打的,有法律效益……那不就是A4纸随便打印的吗?那么长一卷,根本没人告诉过我那个有用啊……银行也没提醒过我那是重要的东西,我以为……” “后来,最开始那家贷款公司联系我,说他们公司一个以前的员工在外面干坏事,提醒客户不要上当,我都快哭了,就说你们怎么不早说?他们就赶紧派了个律师来见我,那个律师听完我说,就说这件事他也没办法,人家手里是有证据的,我说不清的,只能先想办法把这笔钱还上。他去和公司说,先帮我把这笔钱垫上,但是金额太大,我要付利息……” 司机笑了一声:“你不会现在还不知道这两边是一伙的吧?” 王嘉可垂下眼,盯着前面的路面:“那又怎么样,反正我走投无路了。” 跟她一个购物群的女孩知道了,就说可以带她找到赚钱的门路,带她出去吃了几次饭,他们告诉她,这不算“陪酒”——只是单纯吃顿饭而已,那桌上不还有女的呢么? 就算是那些做生意的大老板,不也都得应酬吗?只是他们应酬是为了生意买卖,她们更单纯一点,是专业的应酬人员,靠活跃饭局气氛,给人端茶倒水服务赚点外快,有点类似于“上桌的服务员”,一局几百到上千不等。 勉勉强强追得上她欠款的利息……可还是不够。 所以购物群里的小姐姐来问她有个价格很高的饭局,要不要去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我在那看见她了。”王嘉可低低地说。 “谁?” “杨老师。”王嘉可低声说,“我上学的时候就看她的文章,她说什么我都信……我还加了她的群,想方设法地跟她加了微信,可她从来不理我,只跟那些有钱的人玩。” “她从来没告诉过我会这样。” 69.第六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别打了!”刀疤脸崩溃地指着刘仲齐问, “这个到底怎么办?” 瘸腿二师兄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一笔孽债, 愁得要命,也没心情殴打师弟了:“先把人解开!” “不行, 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 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 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 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 蜷成一坨。 二师兄不信邪, 沉着脸走过去,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就顺势深吸一口气, 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 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 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 气得要炸, 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 快二十四小时了, 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三个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点过意不去,好像他们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脸干咳一声:“我师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光头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样,听见这话,就背过头,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脸。 “都是误会,”刀疤脸陪着笑说,“我们还请你吃了一顿饭呢。” 他们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凑个初中肄业,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识还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警察没那么大精力到处通缉他们,偶尔运气不好被抓住了,也顶多蹲几天看守所。 可是绑票就不一样了,这要是在过去,得是土匪才敢干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么下场? “我们可以立刻给你松绑,送你走。”二师兄对刘仲齐说,“反正你也是离家出走的,对吧?” 刘仲齐差点脱口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好在刚吞下去的十几个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机了一宿的大脑又重启了,忍住了没吭声。 “一看就知道,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闲的没事耍脾气。”二师兄摆摆手,“放了你,就赶紧回家去吧。好好念书,生在好人家,还不知道珍惜,唉!” 刘仲齐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几个绑匪教训——他亲哥都没教训过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么?” 二师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辩,随后脸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说,哼!” 这瘸腿二师兄方脸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讷的长相,可一冷笑起来,脸上却横肉四起,顿时变得狰狞了:“警察没那么容易抓住我们,但是我们要找你可不难,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想好了。” 刘仲齐吃饱了,一腔热血都奔着肠胃去了,没在头上逗留,听完确实是有点被恐吓住了,再说他也不能在绑匪有意释放他的时候激怒对方,于是抿了抿嘴,没吭声。 瘸腿二师兄冲刀疤脸使了个眼色:“给他解开。” 刘仲齐被捆了好久,手脚发麻,一下没能站起来。 二师兄就过来,抓住了他的腿,刘仲齐吓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缩,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铁钳一样,说什么也挣不开。 瘸腿二师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少年发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针扎进了肉里,他差点咬了舌头,活鱼似的跳了起来。 二师兄翻了他一眼:“忍着。” 话音没落,又对他另一条腿施以同样的“酷刑”。 刘仲齐汗都下来了,张着嘴叫不出声,趴在地上一边流眼泪一边喘。 但是奇异的,那阵剧痛很快就消退了,紧绷的肌肉松下来,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师兄在他脚踝上轻轻踢了一脚:“行了,快起来吧,活动活动。” 刘仲齐擦了擦疼出来的眼泪,试着动了一下腿,整个人轻了起来。他迟疑着爬起来,在原地走了两圈,发现两条腿非常灵活,几乎能出去跑个一千五百米,于是震惊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师兄说:“学生娃,太娇气,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给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着墙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刘仲齐揉着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种练气功的人吗?” 二师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骗人的。” “但是你肯定会功夫吧?我那天看见你们翻墙……”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里起了些幻想,刘仲齐小心翼翼地问,“就……轻功什么的?” “雕虫小技,练一两年你也能翻。” 刘仲齐是他们学校广播站的,写多了根正苗红的稿,他一张嘴就是“讲文明、树新风”的调调:“那……那你可以去开武馆啊,或者去表演、当私教练什么的……实在不行,按摩师也可以。要是真的厉害,还可以去打职业赛,你们为什么非得……” 他话还没说完,一听见“职业赛”仨字,光头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叫一声站了起来,瞪起铜铃似的眼睛。 刘仲齐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瘸腿二师兄一抬手,拦住光头,颇为慈祥地对刘仲齐说:“你知道个屁,快滚吧!” 放走了乌龙绑架案的受害者,光头被二师兄按在了椅子上。 这会,肉包已经有点凉了,瘸子用手捏了一个,托在手里慢慢吃:“老三,别惹事了,咱们马上就该走了。” 光头和刀疤脸同时一愣。 “师娘昨天晚上跟我说的,”二师兄没抬头,“苦了你们哥俩了。师父没了,大师兄病着,我没教好你俩,照顾也不周……没脸啊。” 刀疤脸呆呆地问:“那大师兄怎么办?” “回家。” “病呢?不看了吗?” “手术起码五十万,得自己先垫,回去才能报销,我跟人打听了,报也不会给你全报,差得远呢。”二师兄叹了口气,“再说,大夫说手术也有风险,不做没准还能多活几年,做了,失败了,人就过去了。师娘说,那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家吧,卫生所不是有个老大夫开中药吗?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脸不甘心:“不是……咱们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回去?师父和师娘就大师兄这么一个儿子……” “那你说怎么办,把咱仨穿一块卖了,值五十万吗?有人买吗?”二师兄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跛脚,“昨天师娘跟我说,咱们不该来,燕宁容不下咱们这样的人啊。” 光头发泄似的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刀疤脸追了几步,没追上,又无措地回头去看他的二师兄。 瘸腿二师兄没吭声,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揉捏着自己的跛脚,出了神。 光头一路跑了出去,在破败的城中村里徘徊了几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有心想找个地方再灌一个酩酊大醉,一摸兜,发现就剩俩钢镚了。 对了,他昨天晚上把钱都花完了。 师娘他们在快餐店里只舍得点一包薯条,怕吃完了别人赶,谁都不肯动。他居然因为管不住自己,出门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光头茫然四顾,正午的阳光细细地蒸着地上的积水,私搭乱接的电线蛛网似的在他头顶打着结,一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上贴满了各种“无痛人流”和“办/证贷款”的小广告。几家钉子户里还有人,都聚在村口小卖部里打麻将,地面积了一层瓜子皮,旁边摆着个旧式的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相声。 70.第六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唔, ”听着像个烈士后代, 没根据的罪名,于严也就不好挂在嘴上瞎猜, 就问, “那您看, 这个自称‘堂前燕传人’的, 有没有可能是冒充的呢?” 老杨大爷:“这……” 喻兰川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于严一下:“高楼失窃案什么时候发生的?” 于严翻出手机, 查了一下工作日志:“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喻兰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盘, “案发时大概十点,这楼上有一百多个住户,所有人家的阳台都朝一个方向,十点钟的时候,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熄灯睡觉, 如果是一个盗窃团伙, 你不觉得他们太显眼了吗?” 于严皱了皱眉,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一个女警找他:“于哥, 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 问问目击者,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 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 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 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等着看这个给喻兰川下战书的“蜘蛛侠”还会不会出现。 一百一十号院的居民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好几天,除了楼下宣传栏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没有别的水花了。 “聂太太,早啊。” “小向,出门呀?” “天气这么好,是该出来转转,别老在家里闷着。” 向小满低着头,步履匆忙地穿过东小院,别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是敷衍又仓促地笑一下。 小风把东小院里三姑六婆的声音吹过来,细细地灌进她耳朵。 “……命好呗,家里有房有车,老公能挣钱,天天在家躺着,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妇女’,叫阔太太,家庭妇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们家孩子在门口上幼儿园,没见她接送过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饭都是在外面买,一礼拜请一次小时工……这不是,去门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哟,花钱洗衣服,啧!”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给你当后妈好不好……” 说笑声刮过向小满的脸,像个大耳刮子,然而她仿佛已经是挨惯了的,并不在意,木着脸来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洗衣店是个老头开的,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打杂,这个时间,老头去吃午饭了,一般都是小店员接待她。 说起这个店员,大家怀疑他不是哑巴就是结巴,有人问话就会点头摇头,逼急了“嗯”一声,一年四季戴口罩、插耳机,好像不遮着脸,他就没有安全感似的,穿一件画着卡通小人的旧T恤,从不跟人对视。 向小满掏出收据条,放在柜台上,洗衣店员就拿起来找她送洗的衣服,俩人谁也不出声,谁也不看谁,跟演默剧似的,店里只能听见烘干机转动的声音。 向小满清点了衣服,头也不抬地略微一颔首,转身要走。 这时,店员居然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他有一米八,是个高大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声音却又虚又弱,像猫叫,“你……您等一下。” 向小满回过头去,看见店员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把小刀片。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声音也哆哆嗦嗦的:“这……从您兜里捡的,是您的吗?” 院里停的有百万豪车,也有看着要到报废年龄的小桑塔纳。不过在这种老小区里,一把都没有停车场,所以豪车也好、破车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车轮上统一支起挡狗尿的小木板。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71.第七十章 此为防盗章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 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 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 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 也不是感激,没敢细想,于是翻了个身,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 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 垂下眼, 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我明天还得上班, 送您回家, 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 我可以给, 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 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 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 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杨大爷被她的香水味熏了个喷嚏,肩头一耸,把她抖落下去:“你给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没个人样!” “爷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杨逸凡才不听他那套,当着老头的面叼了根烟,“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买包买表’,别人的事,让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去管,我既然纳了税,就已经尽到了我的社会义务,等于间接帮过他们了!他们还有困难,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是公共福利不够分,有比他们更需要帮助的人排在前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杨大爷:“滚滚滚……滚!屁事不管,还说风凉话,滚回去自己醒酒!” 杨逸凡笑了一声,插着兜,喷云吐雾地走了。 喻兰川——因为和老杨大爷没有那么熟,不好像人家亲孙女一样口无遮拦,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了对杨小姐的赞同,礼貌地跟老杨大爷告了别:“那我先去十楼看一眼有没有需要清的水电费,先走了。” 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管好自己的事,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准绳,相比而言,老一辈人那种“道义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观念简直就是封建余毒。 老杨扶着拐杖站在院子里,一抬头,看见将圆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这月十五是中元节,居委会提前半个月就挂出了海报,提示人们“文明祭扫,禁止焚烧纸钱”,连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将就木,意气尽了。 喻兰川把大爷爷家检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屋里落了一层浮土,他盘算着等下周末请个钟点工过来,以后每月打扫一次。心不在焉地关灯锁了门,喻兰川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房子。 经过隔壁,他脚步顿了顿,想起了那个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注视着1003的门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突然,1003的门从里面开了,喻兰川还没反应过来,甘卿就探出头来:“什么事?” 喻兰川目光闪了闪:“……路过。” 说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却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兰川心里无端一跳,扭过头去,就看见甘卿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拣拣,捋成一沓,递给他:“麻烦帮我给那几个人的师娘送过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没几块钱,就当给老太太买顿饭。” 喻兰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为了省几块钱,非得等普通公交,说不定能早点到,早五分钟,这事也不一定是这个结果。”甘卿带着坦然的穷酸气,有点过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见‘特’字头的车抬不起脚,条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兰川接过那一沓零钱:“你不是说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块了吗?” “是啊,”甘卿理直气壮地说,“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骗你了吗?” 怎么那么天真可爱的,还信? 喻兰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后,喻兰川说到做到,先是跟刘仲齐聊了聊,出了份谅解书,然后找熟人,在网上给钱老太挂了个“大病筹款”,就把这事撂下了。 有了这么个可怕的经历,麻烦精弟弟终于老实了,学校一开学,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兰川加完班,他还没写完作业,总算是没时间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悬而未决的几个事都有了眉目,压力源短暂地减少了一些,让他松了口气,周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门的人宣布“周末没事不用来公司”的时候,办公室喜庆得跟过年一样。 而钱老太的筹款项目,也意料之中的,没什么人关注。 大款孙女就知道“买包买表”,一毛不拔,老杨大爷只好找了他的几个老伙伴,大家数着退休金,凑了十几万。让人比较意外的是,刘仲齐居然从他的零用钱、以及红包机哥哥的日常打赏里攒了两千多块,想要捐给钱老太。喻兰川的季度奖刚下来,有钱买眼镜了,于是给他弟添了点钱,凑了个一万的整数送过去,算是那么个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给了一沓毛票,还有喻兰川部门的几个下属,看见他朋友圈里转发的链接,点进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马屁专项用款。 然后再无人问津了。 这点钱听着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车薪,不要说治疗费和手术费,都赶不上ICU烧的住院费。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经仁至义尽了。 周末,喻兰川约了个钟点工,去大爷爷家打扫卫生,钟点工干着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吹过堂风,浏览一堆投资项目的资料,效率不高,目光总是往隔壁飘。隔壁的门一响,喻兰川就下意识地坐直了,板起高贵冷艳的脸,头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电脑屏幕。 隔壁说:“哟,稀客,小川来了啊?” 喻兰川:“……张奶奶早。” 浪费感情。 就在他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时,电梯间“叮”一声轻响,有人上来了。 来人是个壮年汉子,一身风尘仆仆,背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狭长的楼道,看见喻兰川,就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问:“我打听一下,喻盟主是住这一层吗?” 喻兰川站起来:“我祖父已经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还给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爷吧?我就找你!”大汉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把大蛇皮袋从肩上抡下来,往喻兰川手里一怼,那玩意足有好几百斤,喻兰川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手腕猛地一沉,连忙提了口气才拎住,差点砸了脚。 大汉一抹汗:“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唉,跑一趟真远!” 喻兰川这才反应过来,1004是个“办事处”:“哦,您请进来坐……” “不坐不坐,”大汉一摆手,“我还得坐下午的车回去,一天就这一趟火车。小喻爷,燕宁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后人,东西交给你了,我放心!” 喻兰川:“什……” 大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往后退了半步,“噗通”一声跪了,冲他磕了俩头,砸得地板“咣咣”作响。 喻兰川:“……” 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大汉说:“三十多年前,我妈怀着我,坐火车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开了窗户,碰上了扒窗的,从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妈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会点把式,不愿意舍财,动手跟他们抢,逼着扒窗的贼动了凶器,要不是钱大爷他们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没我妈,也没有我了!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钱大爷已经没了,钱老夫人过成这样,我们对不起恩人,没脸见她,磕俩头,劳驾小喻爷带到。” 喻兰川服了:“不是,我怎么带?等等,别跑!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大汉不答话,一跃而起,冲他一抱拳,然后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从楼梯跑了。 结实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负,“嘶拉”一下裂了个口,东西掉了一地。 里面有干货山珍、土特产、被褥、手工点心,还有满地滚的二十多个大苹果和一缸自制泡菜! 喻兰川:“……” 而在这一堆匪夷所思的鸡零狗碎下,是几摞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用小纸条捆着,纸条上写着:“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近四十年,当年无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线。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与此同时,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72.第七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男孩已经差不多一整天水米未进了, 他咽了口唾沫, 嗓子像生了锈的铁片,泛着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不知踩了什么,他脚踝一软,一声不吭地往前栽去。 旁边的少女没轻没重地揪起他的领子,拖死狗似的拽住了他, 差点把他勒死, 男孩胡乱在地面上撑了一把,狼狈地维持住了姿势,好歹算是没躺下,感觉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隔着一层什么。 “你怎么了?” “我……我实在……” 实在跑不动了。 这话说了一半,男孩就没了力气,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 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 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脸色, 皱眉问, “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 气如游丝地说, “……低、低血糖……姐姐……” “哦, ”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但也没反对,十来岁的小女孩,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给,好像过期了,我也没别的,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沧桑得变了形,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少女穿着一件很久的男式短袖衬衫,属于九十年代村委书记们的流行款,不过衬衫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显得没那么土了。她单手挎着个牛仔书包,包上拉链坏了,就自己钉了几颗里出外进的扣子,软塌塌的背带垂着,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箱里捡的。 但尽管这样,她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满不在乎劲。 “姐姐,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男孩轻声问,“咱们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们车后面跟来的,”少女从地上薅了棵草,叼进嘴里,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盘算着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在泥塘后巷里把你绑走的吧?我买早饭正好经过,不过这伙人下手可真快,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跟过来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的,你一个小不点,跑到泥塘后巷那个流氓窝里干什么?” 男孩浑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 “嗯对,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没有随身带拉拉队的习惯,可能出场不够隆重。” “你没告诉大人?没报警?”男孩回过神来,毛炸起两尺来高,“你还什么……扒车上?你、你扒哪了?万一掉下去会被路上车碾死的,还有,万一他们发现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思路,扭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报什么警?我上哪报去?从泥塘后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儿跟人家说明白,再跑回来——关键我还说不明白——这么来回一趟,够把你拉火葬场回个锅了。乖,滚一边背你那‘小学生行为守则’去,再啰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讲道理,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学历好高啊,我……” 她话没说完,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男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道浑浊的光扫了过来。 是车灯。 好几辆车,引擎和排气管的噪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尤其显声势,轰炸机似的围着他们转,随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风中传来了人的污言秽语和狗叫声。 他们带着狗追来了! 男孩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借着微光,他突然发现她可能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龄人,脸颊和下巴上还带着一点柔嫩的婴儿肥,只是女孩发育得早一些,她又显得太有“主意”,让人有种成熟的错觉。 那张侧脸看上去没有正脸清秀,因为鼻梁上略有一点驼峰,浓眉很长,斜斜地往上飞,岁月还没来得及雕琢她的脸,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桀骜不驯的质地。 “他们人多,有车还有狗,抓咱俩……不,抓我很容易,”男孩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急,“我们应该分开,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千万不要出来,听我说,我觉得附近应该有个垃圾场,大型垃圾场附近肯定有IC电话,你去找人来救我。” “我没有电话卡。” 男孩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打110免费!你常识也没有吗?” “哦,真的吗?”少女露出“涨了知识”的表情,随后她很镇定地收回视线,吐出嘴里的草,“好吧,有机会我试试,今天还用不着——你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 “脱、衣、服,”她转过头来,目光掠过男孩单薄的胸口,“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我还能占你便宜吗?快脱,别磨蹭!” 她说着就要亲自动手,男孩面红耳赤地蜷成一团,最后被迫屈服——他穿得不多,摘了棒球帽,褪下T恤和运动裤,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条内裤,像个剃了毛的小狗崽,又羞愤又委屈。 少女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你看什么!” “跟上!”她冲他一招手,弓着腰,借着路边自由生长的灌木掩护,灵巧地带着男孩到处乱钻。 男孩一开始还隐约有点方向感,到后来转懵了,只知道闷头跟着她走。狗的叫声越来越近,空荡荡的街道上,甚至能听见杂乱的脚步。 “过来!”前面的少女朝他招手,男孩这才注意到,他俩已经到了垃圾场边缘,前面就是铁丝网,少女话没说完,又一道光扫了过来,两个半大的孩子连忙蹲下,离得很近,少女看见了男孩脚上的运动鞋——非常骚气,两只脚上鞋带的颜色和绑法不一样,还是荧光色系的,“鞋也脱下来,一会从这上面爬过去,动作快点,被人看见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你要干什么?” 少女没理他,接着说:“进去以后,找最臭的地方躲着,天快亮的时候会有垃圾车过来,叫他们救你。” “好,那你自己快跑,但是要跑远一点,因为垃圾场也不一定能盖住我的气味,”男孩光溜溜地蜷缩在铁丝网下,竟还在有理有据地即兴科普,语速快得和机关枪一样,“我在一篇报道里读到过,受过训练的缉毒犬嗅觉几乎接近单分子水平,嗅觉细胞数量是人类的30到50倍,狗的嗅觉绝对阈值……阿嚏!” 那少女突然拿出个巴掌大的小喷雾,劈头盖脸地照着他一通喷,喷在他身上的液体好像是水,无色无味,男孩却莫名想打喷嚏,怕把追兵招来,只好拼命闭着嘴,把声音憋在嗓子里。 “天爷了,你怎么这么能背书啊,可别是个复读机成的精吧?”喷完,少女一巴掌糊在他后脑上,“就现在,爬!” 跟她的话音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高亢凶狠的犬吠,那狗好像已经近在咫尺,男孩后背上的汗毛集体起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服从了她的话,用尽全力顺着铁丝网爬了上去,跳下来的时候,赤脚不知被什么划伤了,他踉跄了一下,没顾上管,慌忙爬起来,看向铁丝网那边的少女:“你快……” 少女用他脱下来的衣服做了个简单的网兜,把鞋袜一兜,随后把他的棒球帽扣在了自己头上。 男孩一愣,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等等,你要干什么?” 少女转头冲他吹了声口哨:“以后泥塘后巷这种破地方,没事少去,乖宝宝落单会被欺负的。自己跑吧,姐姐走了。” “你……”男孩慌忙扑到铁丝网前,想伸手抓她,就在这时,又一道光扫了过来,男孩下意识地缩在了一个垃圾箱后面,女孩却站着一动不动,这次,那光直接扫过了女孩的脸,她侧头眯了一下眼,嘴角却露出了冰冷的笑意,带着点戾气,又像是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跃跃欲试。 只见她后退了几步,压低帽檐,伸出食指竖在自己唇边:“嘘——” 那张脸在晃过来的手电光下分毫毕现,棒球帽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锋利的嘴角,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灼灼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然后“火烧云”踩着风,从他眼前刮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线。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与此同时,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73.第七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也认出了甘卿,冷笑一声:“谁是屎谁心里清楚, 顾客心里也清楚。” “呃……”甘卿十分尴尬, 她其实是一三五去路北,二四六去路南, 周日偶尔换口味吃包子, 脆的软的来者不拒, 实在不知道该站哪边, 只好干巴巴地和稀泥,“都挺好的,两种口味嘛。” “谁跟他们两种口味?!” “他们压根不是煎饼!”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 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 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 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 表示他俩要决斗,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连吵再掐, 可能是来得急, 都没摘套袖, 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 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跟笔记本电脑一起,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山东煎饼兄横肘撞人,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一抬手点了山东煎饼的麻筋,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这才后退半步,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冷笑一声:“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老头遗物不多,除了那辆快要报废的破车,就剩下一点日用品和相机。他遗嘱里让喻兰川把最后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作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并说明了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喻兰川的。 包里除了遗嘱,还有两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诀”的剑谱,喻兰川已经烂熟于心。另一本他没见过,遗嘱里说,那是“寒江”一门的掌门衣钵,老头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门,打算传位给喻兰川,让他当一百三十七任。 不过老头表示,他当不当都行,无所谓,反正“寒江剑派”也没有门徒。 “掌门衣钵”的内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别是“门规”、“修为”和“独门古方”,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 “门规”一共有二十条,全是古文繁体字,喻兰川大学念的商学院,之后又留学海外、灌了一肚子洋墨,古文也就高中水平,一看就晕了,走马观花地翻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排手写的简体字,是老头的字。 老头知道他的水平,特意写了注解,注解就很通俗了:“二十条门规,能逐条做到的都是圣贤,没必要细看,我等凡人,只要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和社会公序良俗就行。” “修为”部分,则是历代掌门习武练功的感悟汇总,历代掌门文化水平不同,留下的“遗产”也多种多样,有的是佶屈聱牙的口诀,还有的伸胳膊踢腿的是火柴人。 这一部分,老头把注解写在了前头,注解透着股“心有天地宽”的味儿:“我想你大概看不懂,看不懂就慢慢看,慢慢看也不懂,那就拉倒吧。” 最后一部分是“独门古方”,这个喻兰川倒是听说过,相传古时候,不少门派都有自己独门的药方,治外伤、调内息、解毒——什么都有,神神秘秘的,药方不外传,属于门派传承的一部分。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生生造化丹”、“九转灵宝丸”之类。 喻兰川好奇地翻到最后一部分,想看看本门有什么不传之秘,结果就发现老头用墨水把那几页纸都涂了,还用大红字写道“这玩意不科学,有病去医院”。 后面跟着仨感叹号。 第一百三十七任掌门手捧这等衣钵,品了品,感觉本门的气数……可能也就这样了。 电动车主总算姗姗来迟,货车司机开始不满意地抱怨,人声拉回了喻兰川的注意力,他抬起头,表情有些复杂地望向院子里的十一层小楼。 老头的遗物里,最重要、也最不好处理的,可能就是这套房了。 老头家在十楼,小两居,套内大概有七十平米上下,方才喻兰川在路口的房屋中介那打听了一下,这样的房子市场价八百五十万,不含税。 74.第七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夜里大概九点, “星之梦”就该关门打烊了。 甘卿洗了脸上的妆, 把浅色美瞳抠出来, 用力眨了两下眼, 五指往长发里一插,就把瀑布似的假发掀了下来, 露出一团半长不短的头发, 耷拉到下巴附近,让假发压得支楞八叉的。 然后她把细跟鞋褪下来,塞在柜台底下,光脚从里面蹚出了一双塑料拖鞋趿上,扒下了长裙,里面穿了件篮球背心,还有一条五分及膝的大裤衩。她伸了个懒腰, 感觉自己的肉体又解放了。 从神秘的吉普赛风“占星师”,解放成了一位很接地气的乡非女青年。 女青年拎起茶壶,把陈茶倒进花盆里,接了壶凉水,对着壶嘴嘬了两口,探头朝隔壁的“天意小龙虾”叫唤:“孟叔,有吃的吗?”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 ”甘卿关灯锁门, “想一下午了, 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馋死你,正经饭不吃,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行吧,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时候对人笑,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板怕她上火,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馋虫都被勾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里仔细一品,还是劣质啤酒的马尿味,并没有变成琼浆玉液:“杆儿,明天你也别卖那些破项链了,给我当活广告得了,你就坐这喝,我啤酒能多卖三成。” “您说了算,”甘卿弯起眼睛冲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买卖。” 星之梦这个小店,其实是孟天意的亲戚开的,铺面都是他们家人的。老板在网上弄了个占星师的营销号,发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在淘宝卖点护身符、转运珠什么的,后来发现网上生意更好做,就专心当网红去了,小店没时间管,经营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雇了甘卿来看店。 甘卿每隔一两个月,就按老板的指示,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称一口袋几十块钱一斤的小饰品,回来挑好看的放柜台里,用灯光一烘托,等冤大头来买。 她每天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戴上假发假眼,穿上“工作服”,开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后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饭。这份工作她干得心满意足,因为孟叔手艺好,还让点菜。 孟天意说:“我昨天看你账本,这月生意不错啊,应该让你们老板给你发奖金。” “夏天好卖,冬天估计就不行了。”甘卿捏着小龙虾细小的爪,给孟老板作揖,“您说发奖金,我可当真了,就缺钱,最近听说房租要涨,我都提心吊胆半个月了。” 孟天意问:“你还租房呢,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甘卿剥小龙虾的手法非常学问,“咔咔”捏两下,一拉一拽,整条虾肉就完整地出了壳,她捏着颤颤巍巍的虾肉,在盘子里的麻辣汤汁里一滚,麻辣鲜香,两斤小龙虾就啤酒,一会就见了底,可见是个资深吃货。 孟天意:“一个屋啊?” 甘卿“噗嗤”一声笑了:“哪那么便宜,一张床。” “你也太能凑合了,”孟天意咧咧嘴,随后又说,“叔跟你说个事——我有个二姨,到年七十三,守寡四十多年了,以前跟我大哥过,现在我哥没了,嫂子带孩子改嫁了,老太太就成了一个人。” 甘卿一顿:“您节哀。” “去年的事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孟天意接着说,“大家伙本来商量着把她接出来,她又不愿意,说自己有家,不上别人家去。老太太虽然还硬朗,但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她家是个小两居,她自己住一个屋,还剩一个屋现在空着,我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陪陪她。老太太生活能自理,家务都不用操心,白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回家给她作个伴就行,有换灯泡之类登高上梯的事,你帮忙支把手,夜里要是万一有个急病,你给她打个120、通知一下亲友。房租是那么个意思就成,就按你现在的来,以后也不涨价。” 甘卿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就说:“我肯定没问题啊,老太太住哪?” “绒线胡同,”孟天意说,“一百一十号院。” 甘卿先是“哦”了一声,过了几秒才想起了什么,手上失了分寸,揪断了小龙虾的尾巴:“是……那个绒线胡同?” “你不了解,那边跟以前不一样了,尤其这两年,房价涨得快,好多人都趁高价把房卖了,留在那的老人没剩几个了,”孟老板连忙压低声音说,“再说,就算是老人,也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还信不过你孟叔吗?” “哪能?”甘卿回过神来,避开孟老板的视线,低头一笑,“就是……不太方便,我知道您是好意。再说我听说那边现在成学区房了,租一个次卧都三千起,这也太占您便宜了。” “哎,这是什么话?” 甘卿把最后一只小龙虾叼进嘴里,麻利地收拾好了餐具,还顺手擦了桌子:“老太太那边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您说一声,我随叫随到,反正也没什么事,搬去住就算了。我这边刚交了半年房租,人家不退钱的,现在搬家太亏了。没事我就下班走了!” 孟老板:“杆儿……” “不好意思。”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女士,请问您是这家店的吗?” 甘卿和孟天意一起回头,只见一个民警走到了星之梦门口,圆寸头,一双笑眼,挺白净,长得喜气洋洋的,穿制服也没什么威慑力,属于外地群众一看就想上前问路的那种民警。 但孟老板却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用胖墩墩的身体挡了甘卿一下,笑容可掬地问:“这是我侄子的店,他现在不在,您……是有什么事吗?我们有执照,您要看,我给您拿。” 民警的目光跳过他,落在甘卿身上。 孟老板忙说:“哦,这是我们家雇的收银员。外地姑娘,刚来燕宁没几个月,哪都不熟,您有什么事问我就行。” 甘卿没吱声,安静地在墙角站着当摆设,路边摊上被油糊住的灯泡发出黯淡的光,落在她身上,只能看见小半张脸,照得她的肤色像年代久远的白瓷,低眉顺目的。 “别紧张,”民警温和地笑了笑,双手递出自己的证件,“我也是刚调到咱们片区,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孟天意没敢接,赔着笑,目光飞快地证件上扫了一眼,哦,这民警叫于严。 “是这样,今天傍晚,这附近发生了一起敲诈勒索未遂事件,受害者就是在这附近被骗走的,”于严和颜悦色地对甘卿说,“受害者自己说,这家店里的姐姐看见了,还拉了他一把,可惜他没听劝,是这么回事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您了解点情况。” 甘卿抿嘴笑了一下,还是没出声,目光往旁边一偏,像是见了陌生人有点畏缩的样子。 可于严却莫名地觉出了一点违和感,说不上来。 “幸亏有热心群众及时报案,我们才能及时赶到,”于严说,“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是您报的警吗?” 孟老板忙说:“那怎么可能……” 甘卿:“嗯。”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嘴快的孟老板被噎成了一根人棍。 甘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说:“现在没什么人用公共电话了,人家一查就知道了。” “哦,”孟老板尴尬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警察,“我……这……下午客人太多,没注意外面。” “那几个人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们一般把人骗到后面的小瞎巷里,讹完钱就跑,我以前碰见过,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动手。”甘卿轻轻地说,“碰上我就绕路了,怕惹麻烦,没告诉别人。今天这孩子刚从我店里出去,所以我才多了一句嘴。我们不敢沾他们这些人的事。” 于严一愣,这姑娘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很清,他直觉自己再要追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了。 果然,甘卿开始一问三不知—— “他们是一直在这附近活动吗?” “不知道。” “从后巷翻墙跑,一般会跑到哪?” “不太清楚。” “上一个受害者呢?有什么特征还记得吗?” “没什么印象了。” 于严:“……” 甘卿的目光往四周一扫,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附近小摊上吃夜宵的人还没走干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往这一站,把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她似乎有些懊恼,小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通电话能把您招来,就不多管闲事了。” 孟老板搭腔说:“是啊警察同志,我们做小买卖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流氓干完坏事就跑,也抓不着,万一知道这事,以后常来找我们麻烦,那谁受得了啊?您也放我们一马吧。” “孟老板都怕的流氓,可不是一般的流氓吧?”这时,停在不远处路口的车门响了一声,喻兰川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因为衬衫扯了,他干脆把一排扣子都给撸下来了,下摆从裤腰里拽出一半,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半边,行动间,胸口到小腹一线若隐若现,为了配合这个狂野的造型,他还把眼镜摘了,头发抓乱,单手插在兜里,一脸冷酷地走过来。 正直的人民警察于严非常羞耻,因为觉得自己的同伴像个夜店头牌。 ……卖身不卖笑的那种。 传统上,过招之前得先“亮明兵刃”,不管兵刃是“明刀”还是“暗箭”,亮明了,几丈的长刀和半寸的绣花针都可以使。 但如果大家默认了用拳脚,你打到一半,突然袖里藏刀,冷不丁地扎别人一下,那这就是卑鄙无耻、不讲规矩了,属于地痞混混一流。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线。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与此同时,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75.第七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声说:“敲你窗户的人, 后来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兰川一愣, 随后他不知怎么想的, 又脱口问,“你听说过‘堂前燕’吗?”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 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 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 说来奇怪, 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 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我想啊, 那贼盯上的没准是803,”有个邻居有理有据地发表看法, “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 睡得早,耳又背, 他胆就大了!没想到摸错阳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来围观, 正好听见这一句,吓得脸都绿了。 “别瞎猜, 别吓着老人家。”804门口的男人摆摆手, “是我们家今天屋里灯泡坏了, 一直黑着, 可能是那贼以为家里没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高个子,长得挺端正,说话慢声细语的,喻兰川看他有点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见过的时候,男人无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总?” 喻兰川反射性地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们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过会展中心的项目!还记得我吗?” 喻兰川被紧急会议和武林大会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蹦进了一串字母,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人是谁——毕竟,他们“白骨精”圈里好几年前就不流行这种“语言混搭风”了,偶尔遇见一位“画风古朴”的,印象还挺深。 喻兰川矜持地一点头:“聂总好。” 这男人叫聂恪,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以前投一个项目的时候想拉喻兰川他们入伙,两家公司因此接触过。喻兰川没记住聂恪的职位,反正出来混的,称呼“某总”肯定出不了错。 “我们家在郊区,太远,赶上早高峰,上班得两个多小时,嗨,买不起市区的房,今年也是为了孩子上这边的幼儿园,才一狠心到这来租房住。幸亏今天幼儿园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聂恪客客气气地请邻居们进屋,他家客厅的灯果然是坏了,家里黑漆漆的,他把声音放轻了八度,“小满,你要不要紧啊?” 众人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女人,整个人几乎化进了黑暗里。 尽管聂恪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却好像还是吓着她了,女人僵硬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个脱了水的僵尸。 “这是我太太,”聂恪叹了口气,“当时我在厨房烧水,她自己在屋里,正好撞上那个贼,她也是,不赶紧跑,还要去抓人家——你说说你,就你这样的,能抓住谁啊?万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没看见,你就能出事,可怎么好,唉——幸亏那贼也没想到有人,吓了一跳,就推搡了几下,赶紧跑了,还撞碎了我们家一扇窗户。” 甘卿打开了楼道和门厅的灯,借着光,众人看见聂太太手里拿着块纱布,正按着自己的额头,她额角和眼角都有没擦干净的血痕,颧骨上一块很深的淤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举着手很累,她拿着纱布的手不停地发抖。 “这是撞的。”聂恪揽住她的肩膀,对邻居们说,“头撞桌角上了,我说带她去医院,她还不肯。” 聂太太不吭声,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邻居们也没在意,不管是谁,好好地在家里坐着,突然有贼闯进来,也得给吓一跳,过后好几天都得睡不好觉,于是纷纷催着聂恪报警。 甘卿在门口没进屋,越过人群,往阳台看去,阳台一扇打开的窗户碎了,有风从那漏进来,窗台上掉了几个零星的玻璃片——从里面往外撞的话,大部分玻璃渣应该是掉下去了。 这会已经基本不堵车了,警方很快赶到,热心邻居们把警察包围了,不等别人询问,就七嘴八舌地往人耳朵里灌自己的看法。 淹没在群众大海中的民警奋力地往外游:“让一让,劳驾都让一让,我们要找被盗的受害人问话!” 聂恪摸了摸聂太太的头发:“我太太是家庭妇女,不太会说话,今天受伤吓坏了,让她先去休息吧,我来跟您说。” 警察问了女人几句话,她都只会点头摇头,都是男人在旁边替她补充,果然一副常年居家、不见外人的样子,于是再三确认她不需要救护车后,也就不问她了。 聂太太就绕开人群,低着头,打算进里屋。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聂太太一激灵,惊惧地回过头,发现拉住她的是个很清瘦的年轻女人。 甘卿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别过她的脸:“头是在桌角上撞的,脸又是在哪蹭的?” 她很少完全睁开的眼睛里映着门厅的灯光,随着眼珠轻轻转动,那光略有些闪烁,像冰冷的燧石上跳动的火花。 女人僵硬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甘卿不在意地把手缩回棉衣袖子里,眼皮垂下来,遮住了眼珠里的光:“是不是你抓住他的时候,被他用力按在墙上撞,然后才没站稳摔下去,撞上桌角的?” 女人胡乱一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下次遇到这种事,要及时喊人啊。”甘卿说,“我就住楼上,1003,平时也很闲,有空去找我玩。” 女人木着脸没应声,飞快地钻进了卧室。 甘卿的目光在聂家大开的阳台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正被警察问话的聂恪,悄无声息地避开人群,离开了聂家。 喻兰川看着帽子被挤歪的于严:“怎么又是你?” “我他妈哪知道?别人值班就平安夜,我一值班就得出警,你说离奇不离奇?”于严愁眉苦脸地说,“兰爷,你还有没有养生的组合拳了,教我两套呗,我觉得我离猝死也不远了。” 甘卿正好经过,听这话,她把兜帽往上一推:“水逆,警官,我有护身符,要吗?给你算内部价,只要五十二块,有需要随时来泥塘后巷找我。” 成本价两块,赚五十,她就可以还孟老板钱了。 于严震惊地说:“你们搞封建迷信的,都搞到人民警察头上了?” 甘卿神神叨叨地一笑,转身就走:“总比在微博上转锦鲤有用,不信算了。” 刚用小号转过锦鲤的于警官膝盖一痛,决定等下班,脱了制服偷偷去。 “刚才有人说看见那个入室飞贼了,”于严正色下来,问喻兰川,“还有人说那贼穿得跟蜘蛛侠似的,手里还拿着个大铁钩?你看见了吗?唉,不瞒你说,最近我们接到好几起高楼失窃案了。” 喻兰川问:“金额大吗?” “要不说奇怪呢,几起高楼失窃,基本都是未遂——就有一家报案的说是丢了个卡包,你说这小偷,偷卡有什么用?到现在为止,今天这起是最严重的,伤人了。”于严说,“失窃的人家都在六层以上,还都是从窗户进去的,世界上有这样的轻功吗?不会真是蜘蛛侠吧?” 喻兰川想了想:“你跟我来。” 他带着于严从人群里挤出来,下到六楼。老杨大爷就住608,他孙女杨逸凡是奉父母的指示来照顾爷爷的,嫌老头狐朋狗友太多,不肯跟他住一起,于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就这样,爷孙俩还是天天吵架。 老杨大爷好像早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地准备好了茶水等着。 喻兰川把那张纸条展平:“他们说的那个‘蜘蛛侠’爬到我阳台窗外,贴了这张纸,杨爷爷,这个‘堂前燕’传人是谁,您知道吗?” 于严大呼小叫地跳起来:“这是证物啊!你怎么乱碰!” “我哪知道这是证物,我撕下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有高楼失窃案。”喻兰川顿了顿,“不过他是在我那贴完纸条,八楼窗户才碎的,而且是从里面往外逃的时候撞碎的,伤人逃逸的那个应该不是贴纸条的人。” “那也不能说明之前的失窃案跟他没关系,”于严说,“你们这楼,阳台那一面很平整,他当时扒在十楼窗户外面,如果有人从八楼进去,他不可能看不见,所以很可能是一伙的。入户盗窃的本来就是团伙居多。” “入室盗窃就算了……还团伙。”这时,老杨大爷拿起那张纸条,好一会,他长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这简直、简直……唉!” “当年江湖朋友们奉承,冠了‘五绝’的名号,给我们几个老东西,”老杨大爷慢吞吞地说,“小川,你大爷爷这么多年,为人处世无可指摘,有寒江七诀,剑光如雪,所以人称‘寒江雪’。‘浮梁月’说的是当年一位老兄长,姓韩,练的是道家一派的功夫,祖上在武当山拜过师,后世又融合了齐门、八卦的绝学,仗义得很,抗日战争时期救过你大爷爷的命——不过老兄长比我们大不少,二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家里有个孙子辈的,也住这,当公务员,我看那体型都快‘三高’了,祖上的功夫肯定是早撂下了。 “‘穿林风’是我这一支,我啊,没什么本事,本来也不配跟其他几位相提并论,因为解放前在丐帮管过几年事,所以大家伙给我面子。至于‘堂前燕’……我记得他姓闫,大名叫‘闫若飞’,本来是南方人,避世很久了,战乱年月被人请出山,我见过他几次,为人很腼腆,一笑就脸红,像个书生。可真是千里无踪的好功夫。他一个人,从好几层带着枪的卫兵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去,手刃了三个大汉奸,通缉令挂得大街小巷都是,多少穷凶极恶的人因为他睡不着觉。” 喻兰川问:“后来呢?” “后来啊,牺牲了。”老杨大爷说,“日本人和汉奸到处抓他,有人出卖了他跟几个朋友落脚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有轻功,能跑得了,就给其他人打掩护,让别人先跑……可是堂前燕子,快得过无影的清风,没快过枪子啊。” ……甘卿,可能走的就是“地痞混混”路线。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与此同时,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76.第七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那倒没关系,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那边近,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先剩你一大笔房租, 一个月七千多, 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 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 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 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 那房子有象征意义, 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 ”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 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 兰爷, 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孟天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呢,总这么混哪行啊,得为将来想想吧?人还是得融入社会,得过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声:“正想着呢。” “你想什么想!要么你去学点什么,我听说有那个什么……是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你去报一个,好歹是个学历,不愿意念书,就跟你孟叔一样,学一门手艺也能糊口,学费我给你垫,将来慢慢还。” 甘卿:“我手艺还行啊,会做饭,能帮厨。” 孟天意:“你行个屁!你会吃!” 甘卿听完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喝了口冰镇汽水,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注) 她眼窝略深,稍有些“眉压眼”,但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弯成月牙,有种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唔,这个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长成我这德行的,想傍个大款有戏吗?以后天天在家躺着,汽水一次点两瓶,掺着喝。” 孟天意有点气急败坏:“你师父要是活着……” “孟叔,”甘卿脸上惫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师父?” 她说完,把空瓶往身后一抛,那玻璃瓶极准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里,正好卡进了一个空位,堪比杂技。扔完,她转身就走。 “杆儿,你师父闭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后说,“怕你这脾气!怕他没了,以后没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没人给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着兜,回头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灯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冲孟天意摆摆手,“早就惹不动了。” 有了孟老板借给她的五十块钱,早饭又能买得起煎饼了,连啃了三天馒头咸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后巷,心里这么盘算着,刚吃饱又馋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几下,甘卿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女声:“喂……是、是我。” 跟谁都笑眯眯的甘卿脸色突然冷淡下来,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 “我上次治阑尾炎的那个钱,报销下来了,我……我是上银行给你打过去,还是……” “不用,”甘卿说,“自己留着交暖气费吧。” “哦,那……” 甘卿打断她:“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这个……” “那就这样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说完,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担心对方脸面挂不住……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脸面。 她今天在店里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连着两个人让她不痛快。进了十月,燕宁的夜风再也不惬意了,开始露出了一点凛冽的前兆,甘卿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外套,尽可能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煎饼上,这样,她就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抱着“煎饼”这根精神支柱,甘卿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刚一上楼,就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堵在她家门口。 甘卿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是思念煎饼思念出了幻觉——那几个人泾渭分明地站成两伙,一伙是路北边摊“山东煎饼”的,一伙是路南边摊“煎饼果子”的,两伙人吵吵闹闹地把刚下班的盟主堵在了家门口。 “小喻爷你评评理,他们山东帮的先动手打了我们的人!” “谁先挑衅的?” “谁先越界的?” “越你妈X的界,老子一摊一个月纯利过万,用得着跟你们这帮穷皮抢地盘?你们那破煎饼,能摊就摊,不能摊滚蛋!” 喻兰川夹着笔记本电脑,木着脸看着月入过万的两大帮派撕扯。 “到这了还敢动手是吧?好,奉陪!” “明天谁也甭做生意了,什么时候比划出个黑白再说!” “怕你?” “怕你!” 甘卿:“……” 不、不要啊! 星之梦店门前的小路年久失修,有一片地砖没了,露着底下的泥土地,最近雨水又多,有不注意的,一脚踩过去,就得沾上一鞋底的稀泥。 甘卿看见,除了石阶上已经干涸的泥手印,那片泥地里还有个脚印——不是全脚掌,是脚后跟蹬的,踩得非常深。 无论是这个脚印的力度、还是泥土翻起来的角度,都不像路人没事用脚跟在地上碾的,倒像是有人被拽倒在地,让人拖着走,挣扎的时候脚用力蹬地蹬出来的。甘卿的目光转向石阶上的泥手印——被拖走的人可能发现挣扎没什么用,所以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旁边的东西,先扒了地,没扒住,又去抓石阶,这才留下了手印。 仔细看,石阶上的手指印上,好像还沾了一点血迹。 甘卿低头踅摸了一阵,在墙角找到了一颗扣子,上面还缠着线头,像是暴力拽下来的。 “孟叔,”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这两天降温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说,“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没正形。”孟天意没笑,沉下脸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见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没现金,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77.第七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这话说了一半, 男孩就没了力气,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 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 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 看了看他的脸色,皱眉问,“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 ”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 气如游丝地说,“……低、低血糖……姐姐……” “哦,”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 但也没反对, 十来岁的小女孩, 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 “给,好像过期了,我也没别的,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 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 沧桑得变了形, 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 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少女穿着一件很久的男式短袖衬衫,属于九十年代村委书记们的流行款,不过衬衫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显得没那么土了。她单手挎着个牛仔书包,包上拉链坏了,就自己钉了几颗里出外进的扣子,软塌塌的背带垂着,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箱里捡的。 但尽管这样,她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满不在乎劲。 “姐姐,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男孩轻声问,“咱们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们车后面跟来的,”少女从地上薅了棵草,叼进嘴里,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盘算着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在泥塘后巷里把你绑走的吧?我买早饭正好经过,不过这伙人下手可真快,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跟过来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的,你一个小不点,跑到泥塘后巷那个流氓窝里干什么?” 男孩浑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 “嗯对,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没有随身带拉拉队的习惯,可能出场不够隆重。” “你没告诉大人?没报警?”男孩回过神来,毛炸起两尺来高,“你还什么……扒车上?你、你扒哪了?万一掉下去会被路上车碾死的,还有,万一他们发现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思路,扭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报什么警?我上哪报去?从泥塘后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儿跟人家说明白,再跑回来——关键我还说不明白——这么来回一趟,够把你拉火葬场回个锅了。乖,滚一边背你那‘小学生行为守则’去,再啰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讲道理,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学历好高啊,我……” 她话没说完,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男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道浑浊的光扫了过来。 是车灯。 好几辆车,引擎和排气管的噪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尤其显声势,轰炸机似的围着他们转,随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风中传来了人的污言秽语和狗叫声。 他们带着狗追来了! 男孩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借着微光,他突然发现她可能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龄人,脸颊和下巴上还带着一点柔嫩的婴儿肥,只是女孩发育得早一些,她又显得太有“主意”,让人有种成熟的错觉。 那张侧脸看上去没有正脸清秀,因为鼻梁上略有一点驼峰,浓眉很长,斜斜地往上飞,岁月还没来得及雕琢她的脸,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桀骜不驯的质地。 “他们人多,有车还有狗,抓咱俩……不,抓我很容易,”男孩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急,“我们应该分开,如果我被抓走了,你千万不要出来,听我说,我觉得附近应该有个垃圾场,大型垃圾场附近肯定有IC电话,你去找人来救我。” “我没有电话卡。” 男孩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打110免费!你常识也没有吗?” “哦,真的吗?”少女露出“涨了知识”的表情,随后她很镇定地收回视线,吐出嘴里的草,“好吧,有机会我试试,今天还用不着——你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 “脱、衣、服,”她转过头来,目光掠过男孩单薄的胸口,“没胸没屁股的豆芽菜,我还能占你便宜吗?快脱,别磨蹭!” 她说着就要亲自动手,男孩面红耳赤地蜷成一团,最后被迫屈服——他穿得不多,摘了棒球帽,褪下T恤和运动裤,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条内裤,像个剃了毛的小狗崽,又羞愤又委屈。 少女看了他一眼,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你裤衩上那条狗长得跟你还挺像。” “你看什么!” “跟上!”她冲他一招手,弓着腰,借着路边自由生长的灌木掩护,灵巧地带着男孩到处乱钻。 男孩一开始还隐约有点方向感,到后来转懵了,只知道闷头跟着她走。狗的叫声越来越近,空荡荡的街道上,甚至能听见杂乱的脚步。 “过来!”前面的少女朝他招手,男孩这才注意到,他俩已经到了垃圾场边缘,前面就是铁丝网,少女话没说完,又一道光扫了过来,两个半大的孩子连忙蹲下,离得很近,少女看见了男孩脚上的运动鞋——非常骚气,两只脚上鞋带的颜色和绑法不一样,还是荧光色系的,“鞋也脱下来,一会从这上面爬过去,动作快点,被人看见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你要干什么?” 少女没理他,接着说:“进去以后,找最臭的地方躲着,天快亮的时候会有垃圾车过来,叫他们救你。” “好,那你自己快跑,但是要跑远一点,因为垃圾场也不一定能盖住我的气味,”男孩光溜溜地蜷缩在铁丝网下,竟还在有理有据地即兴科普,语速快得和机关枪一样,“我在一篇报道里读到过,受过训练的缉毒犬嗅觉几乎接近单分子水平,嗅觉细胞数量是人类的30到50倍,狗的嗅觉绝对阈值……阿嚏!” 那少女突然拿出个巴掌大的小喷雾,劈头盖脸地照着他一通喷,喷在他身上的液体好像是水,无色无味,男孩却莫名想打喷嚏,怕把追兵招来,只好拼命闭着嘴,把声音憋在嗓子里。 “天爷了,你怎么这么能背书啊,可别是个复读机成的精吧?”喷完,少女一巴掌糊在他后脑上,“就现在,爬!” 跟她的话音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高亢凶狠的犬吠,那狗好像已经近在咫尺,男孩后背上的汗毛集体起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服从了她的话,用尽全力顺着铁丝网爬了上去,跳下来的时候,赤脚不知被什么划伤了,他踉跄了一下,没顾上管,慌忙爬起来,看向铁丝网那边的少女:“你快……” 少女用他脱下来的衣服做了个简单的网兜,把鞋袜一兜,随后把他的棒球帽扣在了自己头上。 男孩一愣,随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等等,你要干什么?” 少女转头冲他吹了声口哨:“以后泥塘后巷这种破地方,没事少去,乖宝宝落单会被欺负的。自己跑吧,姐姐走了。” “你……”男孩慌忙扑到铁丝网前,想伸手抓她,就在这时,又一道光扫了过来,男孩下意识地缩在了一个垃圾箱后面,女孩却站着一动不动,这次,那光直接扫过了女孩的脸,她侧头眯了一下眼,嘴角却露出了冰冷的笑意,带着点戾气,又像是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跃跃欲试。 只见她后退了几步,压低帽檐,伸出食指竖在自己唇边:“嘘——” 那张脸在晃过来的手电光下分毫毕现,棒球帽遮住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尖削的鼻尖和有些锋利的嘴角,像一团浓烈的火烧云,灼灼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然后“火烧云”踩着风,从他眼前刮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吃吧。”民警于严把可乐和汉堡推到少年面前。 他们所有规定,值班民警没事不许叫外卖,怕影响不好。这点东西是他跑了一站地买回来的,跑出了一身大汗。 少年臊眉耷眼地接过去,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脸,颧骨上有一小块擦伤,被汗浸过,又疼又痒。 于严就找女同事借了块消毒湿巾扔给他,一边对着空调口吹冷风,一边数落:“助人为乐要量力而行,你们老师没教过你吗?哦,她让你跟她走,你就跟她走,刘仲齐同学,你既然那么听话,那为什么大好的暑假时光,不好好在家写作业?你哥天天加班,没人管你了是吧? 这话不知怎么触动了青春期少年纤细的心,汉堡的包装纸拆了一半,男孩的表情一下黯淡了下去。 喻兰川姓喻,他弟弟姓刘,因为兄弟俩是同母异父。 喻兰川十岁的时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兰川跟了妈,一年后,亲妈又改嫁继父。 不过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据于严了解,喻兰川的父母离婚后关系还不错,而且都觉得对不起孩子,连同继父在内,都给了他加倍的关怀。一个人加倍,三个人就是六倍,沉重的关怀差点把喻兰川闷死,每天都被大人们烦得想离家出走。 弟弟出生时,喻兰川已经上中学了,于是以“小孩妨碍他学习”为借口,出去住校躲清静。他早逝的祖父有个亲哥哥,喻兰川该叫“大爷爷”,是个孤寡老人,当时老头住得离他念书的中学不远,节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爷爷”为由不回家。 兰爷这个人,天生就有点冷心冷肺的,再加上一年到头在家住不了几天,跟这个便宜弟弟着实没什么感情。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喻兰川他妈得到了国外一个实验室的邀请,这位斗志昂扬的老太太,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悍然决定举家征战美帝。但是在国外得安顿,现在也不确定要待几年,小儿子刚上高中,是个典型的理科偏科选手,英语不行,所以家人决定,先把他留在国内上学,观察一下成绩再说。 78.第七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她经常去买煎饼,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一回头就认出了老主顾, 立刻来了底气,声音洪亮地说:“那也得卖的东西好, 才有脸开张,姑娘, 你说是不是?我做的是饭,他做的是屎, 你们吃早点的当然知道上谁家去。”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也认出了甘卿, 冷笑一声:“谁是屎谁心里清楚,顾客心里也清楚。” “呃……”甘卿十分尴尬, 她其实是一三五去路北, 二四六去路南, 周日偶尔换口味吃包子,脆的软的来者不拒, 实在不知道该站哪边, 只好干巴巴地和稀泥,“都挺好的,两种口味嘛。” “谁跟他们两种口味?!” “他们压根不是煎饼!”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 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 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 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 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 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表示他俩要决斗,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连吵再掐,可能是来得急,都没摘套袖,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跟笔记本电脑一起,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山东煎饼兄横肘撞人,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一抬手点了山东煎饼的麻筋,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这才后退半步,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冷笑一声:“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瘸腿二师兄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一笔孽债,愁得要命,也没心情殴打师弟了:“先把人解开!” “不行,解开他瞎昂昂(嚷嚷)。”光头——因为不敢还手,被师兄一肘子抡肿了脸,说话也大了舌头——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双小三角眼,见二师兄抬胳膊,连忙又缩脖抱头,蜷成一坨。 二师兄不信邪,沉着脸走过去,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就顺势深吸一口气,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79.第七十八章 甘卿诡异地沉默了几秒,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僵硬地往后退了一步。 甘卿:“我……那个不太清醒……” 喻兰川:“你拿的还是我钥匙!”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声音叠在了一起。 甘卿的目光往下一溜达——喻兰川刚才不知道掏什么,钱包是打开的, 露着钥匙, 钥匙串上有一把装饰用的小瑞士军刀……被她顺手牵羊,拿去卡了人家脖子。 甘卿一声不吭地从旁边抽了一张纸巾,把小喻爷的钥匙串擦了一遍, 用上供的姿势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请回到了喻兰川包里,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平时懒得睁眼,眼皮总是盖着半个瞳孔, 让人看不准焦距在哪,显得若离若即的, 这会却因为感冒,把原本就双的眼皮烧得“一波三折”,沉甸甸地往下一压,带点眼泪, 无端乖巧无辜了起来。 跟平时不一样。 喻兰川心神一动,像是从结了冰的山石上窥见了一簇生在缝隙里的花,意外中还有一点震撼, 于是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软了几分:“去吃点东西, 量个体温, 我带你去医院。” 甘卿无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几步,耳畔的声音都跟她隔着什么,随着间歇性的耳鸣时远时近,反应起来也慢半拍。 喻兰川已经把带来的药和食物都摊开了一桌,她才声音有点含糊地说:“我不用去医院,我每次感冒就这样,烧一天,睡两觉就退,吃不吃药都行……唔……” 她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总觉得自己忘了说什么,好一会才想起来,连忙尴尬地补上:“你怎么还特意从公司跑回来?我怪不好意思的。” 礼多人不怪,甘卿本意是说句“客气话”,但这句客气话因为出来得慢了一会,像后来硬补的,听着不像礼貌周到,更近似于刻意拉开距离,有点不友好。 人的语言就是这么微妙,有时候语气、时机有轻微的差别,就会透露出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甘卿感觉到了,为免误会,她连忙转起结满浆糊的脑浆,十分狗腿地找补了一句:“不过我正好没力气起来做,这顿饭真是及时雨,小喻爷救我狗命,大恩大德,以后……” 喻兰川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甘卿只好傻笑。 喻兰川却也没什么生气的意思,没理她,低头发微信给同事,说自己下午有事,请假半天。 发完,他才收起手机,好整以暇地问:“以后什么?你有什么能报答我的?” 甘卿:“……” 她掐指一算,自己没钱没权、没家没业,身无长物,就做饭还行——味觉审美似乎还异于常人,总是不为世俗接受。小喻爷遵纪守法,身为模范公民,大概也没有买/凶/杀人的需求。 难怪民间传说里报恩的小妖都以身相许——他们也确实没别的本事了。 可是甘卿一直觉得,“妖精报恩以身相许”之类的故事,都是旧社会底层男青年的幻想,男主角也大多一穷二白,只有一腔正直。 假如许相公是个公子王孙之流,那白蛇传就不是“报恩”的故事,而是“碰瓷”了。因为白娘子是个连户口都造假的盲流,特长是施展妖法坑蒙拐骗,美貌都是变出来的,一喝高就露一屁股尾巴。 公子要她干什么使?吓都吓尿了。 后续发展大概会是许相公重金请大师做法,然后大师和妖怪大战三百回合,最后邪不压正、妖魔伏法。 喻兰川见她词穷,就翻了个白眼,从药袋里抽出一根电子体温计扔给她:“不会用自己看说明书。” 说着,他把有点凉了的汤汤水水端到厨房,挨个加热。 甘卿头发沉,于是把头歪过来,搁在椅背上,减轻脖子的负担,透过歪歪斜斜的视角,她看向厨房里的喻兰川。喻兰川背对着她,正在熟悉她们家的微波炉,永远笔挺的衬衣外罩着一件简单的羊毛背心,箍出了宽肩窄腰。 小喻爷不是“王孙”,但要是放在过去,肯定有资格当个“公子”。他才华横溢、处事圆融,金榜题名指日可待,长得还帅,搞不好被公主看上拉回去当驸马,就不用还房贷了。 甘卿想了想,说:“我知道几个人,有祖传的铸剑手艺……虽然现在都做工艺品去了,不过家里肯定还有私藏品。‘寒江七诀’老被强行变成棍法和扫帚法太可惜了,要不……我给你找把剑吧?” 喻兰川冷漠地说:“镇宅?去你的吧,我家又不是中式装修,神经病啊挂把剑。” 甘卿:“……喻掌门,贵派就算只剩下掌门一个,好歹也是个剑派吧。” 微波炉“叮”地响了一声,食物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漏出来,流到客厅,温暖而浓郁。 “我们是使剑的门派,不是崇拜剑的门派。”喻兰川淡淡地说,“刀枪棍棒,什么不一样?当然,最好还是动口不动手。” 又来了——甘卿夹着温度计,把脸埋在胳膊上笑。 喻兰川却没笑,他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拳脚容易流传,刀剑必定会往舞台表演方面发展,指不定哪天就彻底失传了,这有什么?再说我也不喜欢用真剑。” 甘卿奇怪地问:“为什么?你已经到了‘飞花摘叶’都能当剑使的化境了吗?” “刀剑之类的凶器,属于风险很高的操作,我应该算是个‘风险厌恶者’,不喜欢碰这种东西。”喻兰川顿了顿,“哦,‘风险厌恶者’是指……” 甘卿接道:“在顺风顺水的时候,也会如履薄冰的人。” “差不多。”喻兰川一耸肩,见她夹着温度计不方便,就给她盛了碗汤,又在她左手塞了把勺,“听起来不如赌徒酷,是吧?有股枸杞红枣水味。” 可是,既然是个“如履薄冰”的人,为什么肯露面出头,独自挡住来势汹汹的丐帮叛逆呢? 甘卿心想,如果她这么问,喻兰川一定会一脸不耐烦地回她一句“那是逼不得已,没得选,不然还能怎么办”。 有的人视金钱如粪土,肯把宝马貂裘换美酒,只为一场尽兴。万物如浮云,唯有情深义重。 喻兰川却没有这种潇洒,他好像那种平时抠抠索索、一分钱掰成八瓣花的老财主,吝啬得让人哭笑不得,但你知道,生死关头,他是肯抛却一切他看重的东西,为你倾家荡产的。 “看什么看,”喻兰川被她的目光盯得不自在,板起了脸,“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傻——电子体温计一分钟够了,还不快看看几成熟了。” 体温计上显示三十八度五,算高烧了。 喻兰川皱起眉,放下筷子:“我下楼买点退烧药。” 甘卿的目光落在体温计的表盘上,可能真是烧短路了,她脱口说:“刀也不要,剑也不要。可是我请人吃饭最高档次是麦当劳,你再对我这么好,我就要资不抵债了。” 她的尾音拖得很长,带着沙哑的鼻音,有粘性似的,像传说里躺在蛛丝上的蜘蛛精,凶险而靡丽,把飞蛾喻兰川黏在了原地。 两个人隔着一张巴掌大的小桌,互相数得清对方睫毛的根数。 喻兰川的喉咙微微一滚,接着,他缓缓地站起来,双手撑在小桌上,朝甘卿的方向倾下/身,身高带来了某种压迫感。 他眉目不动时,眼角和嘴角都是横平竖直,既不上翘、也不下垂,原生表情透着理智和冷淡的味道,让人想起浮着冰山的平静海面,底下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和漩涡。 喻兰川在她耳边说:“你可以申请借款展期,先还利息。” 甘卿仿佛被固定在那一小片阴影里,一动不动。 喻兰川略微垂下眼,心里默数了五下——据说这是一个成年人能从冲动中冷静下来的时间,他礼数周全地给了对方这个时间。 然而甘卿今天的反应格外迟钝,似乎没能抓住这个机会。 喻兰川叹了口气,轻轻地在她耳垂上捏了一下,呼吸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脸颊,一阵一触即走的风似的,让人恍然间分辨不出有没有触碰到。然后他站直了,披上外套下楼买药了。 直到听见门响,甘卿才眨了眨眼,如梦方醒。 她烧得找不着北,诸如“将来”、“门当户对”、“配不配”、“何去何从”之类复杂的问题,她这会一概思考不动,只剩下一小撮脑细胞还没罢工,尽忠职守地连线她突然通气的鼻子,记录下缭绕在她身边的古龙水味。 薄荷的。 80.第七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就在这时, 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 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 拳架已经拉开, 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 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 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 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 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 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 明天就要开学, 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于严来到喻兰川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兰川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昨天一晚上没合眼。” “这倒霉孩子,算了,我跟你说说大致情况吧。”于严坐下来,把光头跟踪甘卿、被甘卿整,到发泄怒火绑走刘仲齐的整件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其实一开始是乌龙,后来发展成见财起意,想跟你要五十万……唉,我觉得这几位今年可能是犯太岁,看他们挑的人,你长得像有五十万的吗?” 连五万也拿不出来的喻总心里很凄凉。 于严:“不过这回你得谢谢那饰品店的姑娘,当时要不是她机灵,随身带了自制的防狼喷雾,你弟弟现在早就在医院里躺着了。” 防狼喷雾要是真那么好使,哪还有那么多恃强凌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兰川朝于严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自己喷一个试试。 半瓶辣椒水解决两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准,动作一定得非常快,绝对不是“碰运气”能碰出来的。 甘卿……那个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过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刚刚出手帮了他,喻兰川也不方便在别人面前多嘴,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要钱干什么?” “说是给他们师父的儿子看病。”于严叹了口气,“这哥仨都是他们师父养大的,师父前些年出车祸没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称呼还怪江湖的,叫‘大师兄’和‘师娘’。原来在老家开拳馆,不过他们那种小地方,也没几个学生,这几个人业余时间就瞎混,收点孝敬、保护费什么的,本来过得也还算挺滋润。后来大师兄生了重病,当地治不了,只好凑了二十来万到燕宁来。听着是挺不少,可是钱嘛,到医院里就是纸了。” 喻兰川冷冷地皱起眉:“没钱还不找个正经工作,继续在燕宁收保护费?” “也可以这么说吧,”于严抓了抓头发,“郑林——就那瘸子,年轻时候为了钱,去打过那种噱头很足的格斗比赛,唉,其实就是黑拳。别人骗他说这样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帮他抬身价,将来进个好俱乐部打职业赛,郑林没什么文化,听人吹得天花乱坠,他就信了。” 喻兰川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也算是有点功夫,刚开始一直赢,这个‘虎’那个‘龙’的,外号满天飞,捧得他忘乎所以,结果有一次就被人阴了。那次他们让他跟一个体重有他两倍的人对打,事先说好了,为了让比赛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装倒地,然后再绝地反击,对手也打点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样子,不会来真的。” “等真上场的时候,对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郑林就做好了假摔的准备,谁知道对手突然不按说好的来,直接一脚高扫把他踢懵了,然后一顿暴揍,差点让人打死在擂台上,抬下去的时候一身血,从那以后一条腿就不行了。后来这哥仨去报仇,对方报警,一人留了一个案底。” 喻兰川:“……” “他们仨那形象你也看见了,一身社会气,尤其那个刀疤脸,看着就吓人。”于严叹了口气,“出门安检,别人走过场,这三位得被拦下来查五分钟。出门应聘,老被人要求带着无犯罪记录证明……所以大概也是有点自暴自弃吧。” 两人好一会没说话。 玻璃杯里的碳酸饮料浮起细小的泡沫,上蹿下跳的。 喻兰川觉得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一点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听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烦心事。 刘仲齐新手机的包装盒还没来得及扔出去,这事兄弟俩有默契,一致决定不告诉父母——刘仲齐是嫌丢人,喻兰川是监护不利,交代不过去——于是买手机的钱当然也没地方报销。 配眼镜也不比手机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数不深,可以先凑合活两天,数着日子等工资和季度奖…… 对了,听说这回的季度奖还不太乐观。 于严把冰镇饮料喝了:“说真的,兰爷,你有没有差点失足的经历?” 喻兰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会没戴眼镜,他那“衣冠禽兽”气质里的“衣冠”就没了,在人民警察看来,就像个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严以为自己要收一个“滚”字的时候,喻兰川说:“有。” 于严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愿放弃遗产声明,”喻兰川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大爷爷留下那份遗嘱没公证过,也没有备份,遗嘱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权交给我处理,连看都没看过。” 遗嘱里写了什么,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兰川的良心。 于严张了张嘴。 “放弃声明刚寄到,”喻兰川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我爷爷奶奶的死亡证明也都盖好章了。” 于严:“也就是说……”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现在离八百五十万,还差一个碎纸机。” 于严咽了口唾沫,发现人民警察的直觉没有错,这个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易地而处……算了,也别易地了,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小片儿警想象不出来。 而对于喻兰川来说,没有这笔钱,他就是个负债三十年,暗无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来也不敢任性辞职。 拿到了这笔钱,他可以立刻把贷款清干净,凭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黄/赌/毒,以后随便花天酒地,想辞职就辞职、想改行就改行、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视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良心的,可这不是“荣华富贵”,是自由。 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呢? 于严跟他一起长大,知道喻兰川中二时期的座右铭就是“不自由,毋宁死。” “兰爷……” 他话还没说完,喻兰川的电话响了,老杨大爷打来的。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半大少年本来就容易饿,刘仲齐一下嘴,根本停不下来,埋头啃了十来个小包子没歇气,噎得直梗脖子。 二师兄:“喝水吗?” 刘仲齐又愤怒又羞耻,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喝。” 二师兄打量了他片刻,有点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我的学、生、证,还在你们手里!”刘仲齐出离愤怒了——这帮不要脸的,暑假都还没开学,他们居然已经把受害者忘在九霄云外了! 81.第八十章 此为防盗章 仔细看, 石阶上的手指印上, 好像还沾了一点血迹。 甘卿低头踅摸了一阵,在墙角找到了一颗扣子, 上面还缠着线头, 像是暴力拽下来的。 “孟叔,”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这两天降温嘛, 客人都少了, ”孟天意说,“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 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 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 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 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 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 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 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 没正形。”孟天意没笑, 沉下脸色, 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见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没现金,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孟天意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倒也是。 俩人摸不着头脑地琢磨了一会,没什么头绪,只好各自支摊干活。就在这时,几个民警步履匆匆地走过来,逢人就举着张照片问话,后面还跟着喻兰川。 孟天意一抬头:“哎,小喻爷,于警官?” 于严把帽子摘下来,抹去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孟老板,您在这太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 “别提,还是上次那倒霉孩子。”于严说着,掏出刘仲齐的照片,“就这小子,昨天跟家里闹脾气,离家出走了,手机定位是在这附近,您见过他吗?” 孟天意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没有,眼生,等我给你问问——杆儿!” 甘卿正在往眼睛里塞隐形眼镜,不小心掉了根睫毛在里头,异物感一下把眼泪刺激出来了,听见孟老板喊她,泪眼朦胧地探出头:“嗯?” 她还没来得及化那个非主流的妆,嘴唇颜色极淡,脸极白,一点血色都凝在眼周,在素白的底色上非常显眼,让人想起雪地里意外绽开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喻兰川的目光和她碰了一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麻烦您看一眼这孩子,”于严连忙把照片递过去,“有印象吗?” 甘卿看了好半天:“这不是那个……” 于严:“对对,就是上次在这被人碰瓷的那个,您还帮忙报警来着,叫刘仲齐!附近见过他吗?” 甘卿摇头。 于严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转身要找下一个人问的时候,甘卿忽然迟疑着叫住他:“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刘仲齐,伯仲叔季的‘仲’,齐是……” 甘卿掏出手机,翻出她新加的那个“是仲不是齐”:“是这俩字吗?” 泥塘后巷没有监控,只能通过微信聊天记录判断,刘仲齐小朋友在头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来过这里,店门口有几个不祥的痕迹、一颗扣子——喻兰川这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哥,看了五分钟,也不能确定这颗扣子是不是他弟弟的。 如果说,就这些这还无法断定小孩不是自愿走的,那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在垃圾桶里找到的手机,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手机被人暴力砸在地上,屏幕裂成了渣,机身已经摔散了。 警报升级,青少年赌气离家出走事件,变成了绑架案。 于是大家店也不用开了,菜也不用做了,星之梦门口那一块地方被圈了起来,一大帮警方的人忙进忙出。 甘卿把聊天记录交给了警察,还被问了话,问完,这里也没她什么事了,于是她跟孟老板告了别,准备回家,走到小路口,却看见喻兰川正在打电话。 喻兰川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天那个敞胸露怀的德行,眼皮一耷拉,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身后跟着一排照相机,等着抓拍他搔首弄姿的硬照。 是个光鲜的少爷。 但“少爷”对着电话,却又客气又有涵养,和周围的忙乱形成鲜明对比,甘卿听见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家里真的是有点事,走不开……” 他话没说完,就被电话那边的人打断,甘卿隔着几步远,看见喻兰川暴躁地把眼镜摘下来,扔在警车车顶上,反复揉捏着鼻梁,表情就像想砍人,说话却依然是礼貌而且心平气和的,好像嘴脱离了身体,出来单干了:“我明白……是,理解,您看这样好不好,等我回公司,保证第一时间……” 电话那头就“嘤嘤嘤”地开始吠,没完没了的。 喻兰川就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灼眼的晴天。 及至一字不漏地把对方的话听完,他才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吧,我联系我部门的人处理,您稍等。” 接着,他就开始打电话,遥控部门,指挥下属们干活,让这个修改材料,让那个替他去开会,甘卿看见他靠在警车上,半闭着眼,条分缕析地跟同事们叮嘱会议要点,手指一直在揉捏着眼镜腿。 长篇大论地说完,喻兰川口干舌燥,又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遗漏,这才对同事说:“行,就这事,辛苦了,你去吧。” 同事礼节性地问:“喻总,家里怎么了?没事吧?” 喻兰川:“我……” 我弟弟失踪了,疑似被人绑架。 “啪”一声脆响,喻兰川没控制住手劲,掰断了眼镜腿。 “……事不大,”于是,他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处理完我就回公司,随时保持联系。” 没什么好说的,别说是丢了个中二弟弟,就是亲妈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同事也就不痛不痒地说句“节哀”,嘴甜的,最多再客气一句“有事您说话”。心里一准就得犯嘀咕——他家怎么越忙越有事?上司死了妈,我们是不是还得表示一下?唉,红白事总在月底,不穷不来事。 整个世界都在高速旋转,每个人都得疲于奔命。 别人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那都是添乱的不速之客。 喻兰川放下电话,发现了几步之外的甘卿,就冲她一点头:“麻烦了。” 甘卿不知怎么的,一时冲动,脱口说:“你可以找杨大爷帮忙。” 喻兰川惊讶地看着她。 经她一提醒,喻兰川才想起来。据说在解放前,棍不离手的杨大爷曾是丐帮帮主,后来社会变了,不兴那些帮帮派派了,大家伙也都该找工作找工作、该退隐退隐了。现在丐帮里的老人们,一般只在衣服上留几个补丁,算是保持传统,平时都过普通日子,偶尔开展“文明行乞,抵制早晚高峰地铁要饭”的宣传教育活动,或是在乞丐们划分地盘起冲突时过问调停一下。 但有这张无孔不入的关系网,他们的消息都是很灵通的。 问题是,她怎么知道的? 甘卿话一出口,就后悔得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飞快地笑了一下,她脚下抹油,溜了。 钻进泥塘的小杂巷里,甘卿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那天在这一片跟踪她的光头——不怪她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实在是这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当时正忙着讨生活,满脑子房租,这些鸡毛蒜皮没放在心上。 她从包里翻出两半的木牌,心想:不会真冲我来的吧? 被她念叨的光头正抱着宿醉的大脑袋,蹲在墙角,像一朵泡发了的大蘑菇。 他的同伙刀疤脸在旁边驴拉磨似的乱转,转一圈叹一口气。这时,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进来,气还没喘匀,先看见了墙角被捆成一团的刘仲齐,差点把另一只脚也崴了。 瘸子七窍生烟,大步颠到光头面前,抬起巴掌,劈头盖脸一顿抡:“你是不是疯了!昨天是不是喝假酒去了!是不是把脑浆也一泡尿呲出去了!” 光头抱头鼠窜:“二师兄,哎,师兄别打,我错了……” “师娘那么大岁数了,整天在医院伺候大师兄,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你他妈没用就算了,还出去喝酒闹事,我打死你个闯祸精!” 他们一行人被清理出租屋之后,就来到了一个城中村落脚。 这个城中村早就说要拆迁,有几个钉子户坐地起价,补偿一直没谈拢,还不死不活地放着。其他拿了补偿的住户们已经搬得差不多了,见这地方一时半会也拆不了,就偷偷收钱,把破平房租给外地人。 光头有酒瘾,那回去堵甘卿就是喝了酒,前一阵子被师哥和师娘看着,还算收敛,昨天晚上,那两位都不在,他一时心里痒,没管住自己,出门喝了个酩酊大醉,越想越觉得上次在泥塘后巷窝囊。 酒壮怂人胆,光头把老太太嘱咐他的话丢到了十万八千里,醉醺醺地上门踢馆,结果扑了个空——人家店里早关门了。 光头憋屈得“嗷”一嗓子劈了店门口挂的歇业木牌,正打算砸玻璃的时候,就听见旁边有人说:“你要干什么,我报警了!” 一身正气的刘仲齐同学显然没有吸取上次的教训,没学会“闲事不管,小心做人”,于是他这会成了一颗愤怒的粽子,给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扔在墙角,试图用眼神“突突”死这些大垃圾。 整栋楼只有一部电梯,大家都要用,就会很慢,所以他俩是从楼梯间走下来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声说:“敲你窗户的人,后来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兰川一愣,随后他不知怎么想的,又脱口问,“你听说过‘堂前燕’吗?”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说来奇怪,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82.第八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 眼前一花,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 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 与此同时, 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 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 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 “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 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 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 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 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 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明天就要开学,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于严来到喻兰川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兰川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昨天一晚上没合眼。” “这倒霉孩子,算了,我跟你说说大致情况吧。”于严坐下来,把光头跟踪甘卿、被甘卿整,到发泄怒火绑走刘仲齐的整件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其实一开始是乌龙,后来发展成见财起意,想跟你要五十万……唉,我觉得这几位今年可能是犯太岁,看他们挑的人,你长得像有五十万的吗?” 连五万也拿不出来的喻总心里很凄凉。 于严:“不过这回你得谢谢那饰品店的姑娘,当时要不是她机灵,随身带了自制的防狼喷雾,你弟弟现在早就在医院里躺着了。” 防狼喷雾要是真那么好使,哪还有那么多恃强凌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兰川朝于严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自己喷一个试试。 半瓶辣椒水解决两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准,动作一定得非常快,绝对不是“碰运气”能碰出来的。 甘卿……那个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过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刚刚出手帮了他,喻兰川也不方便在别人面前多嘴,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要钱干什么?” “说是给他们师父的儿子看病。”于严叹了口气,“这哥仨都是他们师父养大的,师父前些年出车祸没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称呼还怪江湖的,叫‘大师兄’和‘师娘’。原来在老家开拳馆,不过他们那种小地方,也没几个学生,这几个人业余时间就瞎混,收点孝敬、保护费什么的,本来过得也还算挺滋润。后来大师兄生了重病,当地治不了,只好凑了二十来万到燕宁来。听着是挺不少,可是钱嘛,到医院里就是纸了。” 喻兰川冷冷地皱起眉:“没钱还不找个正经工作,继续在燕宁收保护费?” “也可以这么说吧,”于严抓了抓头发,“郑林——就那瘸子,年轻时候为了钱,去打过那种噱头很足的格斗比赛,唉,其实就是黑拳。别人骗他说这样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帮他抬身价,将来进个好俱乐部打职业赛,郑林没什么文化,听人吹得天花乱坠,他就信了。” 喻兰川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也算是有点功夫,刚开始一直赢,这个‘虎’那个‘龙’的,外号满天飞,捧得他忘乎所以,结果有一次就被人阴了。那次他们让他跟一个体重有他两倍的人对打,事先说好了,为了让比赛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装倒地,然后再绝地反击,对手也打点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样子,不会来真的。” “等真上场的时候,对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郑林就做好了假摔的准备,谁知道对手突然不按说好的来,直接一脚高扫把他踢懵了,然后一顿暴揍,差点让人打死在擂台上,抬下去的时候一身血,从那以后一条腿就不行了。后来这哥仨去报仇,对方报警,一人留了一个案底。” 喻兰川:“……” “他们仨那形象你也看见了,一身社会气,尤其那个刀疤脸,看着就吓人。”于严叹了口气,“出门安检,别人走过场,这三位得被拦下来查五分钟。出门应聘,老被人要求带着无犯罪记录证明……所以大概也是有点自暴自弃吧。” 两人好一会没说话。 玻璃杯里的碳酸饮料浮起细小的泡沫,上蹿下跳的。 喻兰川觉得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一点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听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烦心事。 刘仲齐新手机的包装盒还没来得及扔出去,这事兄弟俩有默契,一致决定不告诉父母——刘仲齐是嫌丢人,喻兰川是监护不利,交代不过去——于是买手机的钱当然也没地方报销。 配眼镜也不比手机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数不深,可以先凑合活两天,数着日子等工资和季度奖…… 对了,听说这回的季度奖还不太乐观。 于严把冰镇饮料喝了:“说真的,兰爷,你有没有差点失足的经历?” 喻兰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会没戴眼镜,他那“衣冠禽兽”气质里的“衣冠”就没了,在人民警察看来,就像个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严以为自己要收一个“滚”字的时候,喻兰川说:“有。” 于严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愿放弃遗产声明,”喻兰川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大爷爷留下那份遗嘱没公证过,也没有备份,遗嘱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权交给我处理,连看都没看过。” 遗嘱里写了什么,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兰川的良心。 于严张了张嘴。 “放弃声明刚寄到,”喻兰川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我爷爷奶奶的死亡证明也都盖好章了。” 于严:“也就是说……”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现在离八百五十万,还差一个碎纸机。” 于严咽了口唾沫,发现人民警察的直觉没有错,这个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易地而处……算了,也别易地了,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小片儿警想象不出来。 而对于喻兰川来说,没有这笔钱,他就是个负债三十年,暗无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来也不敢任性辞职。 拿到了这笔钱,他可以立刻把贷款清干净,凭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黄/赌/毒,以后随便花天酒地,想辞职就辞职、想改行就改行、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视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良心的,可这不是“荣华富贵”,是自由。 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呢? 于严跟他一起长大,知道喻兰川中二时期的座右铭就是“不自由,毋宁死。” “兰爷……” 他话还没说完,喻兰川的电话响了,老杨大爷打来的。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说来奇怪,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我想啊,那贼盯上的没准是803,”有个邻居有理有据地发表看法,“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睡得早,耳又背,他胆就大了!没想到摸错阳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来围观,正好听见这一句,吓得脸都绿了。 “别瞎猜,别吓着老人家。”804门口的男人摆摆手,“是我们家今天屋里灯泡坏了,一直黑着,可能是那贼以为家里没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高个子,长得挺端正,说话慢声细语的,喻兰川看他有点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见过的时候,男人无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总?” 喻兰川反射性地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们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过会展中心的项目!还记得我吗?” 喻兰川被紧急会议和武林大会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蹦进了一串字母,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人是谁——毕竟,他们“白骨精”圈里好几年前就不流行这种“语言混搭风”了,偶尔遇见一位“画风古朴”的,印象还挺深。 喻兰川矜持地一点头:“聂总好。” 这男人叫聂恪,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以前投一个项目的时候想拉喻兰川他们入伙,两家公司因此接触过。喻兰川没记住聂恪的职位,反正出来混的,称呼“某总”肯定出不了错。 “我们家在郊区,太远,赶上早高峰,上班得两个多小时,嗨,买不起市区的房,今年也是为了孩子上这边的幼儿园,才一狠心到这来租房住。幸亏今天幼儿园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聂恪客客气气地请邻居们进屋,他家客厅的灯果然是坏了,家里黑漆漆的,他把声音放轻了八度,“小满,你要不要紧啊?” 83.第八十二章 “要搁现在, 大概能算是家暴。”杨逸凡耸耸肩,“不过反正不会有人帮我报警,报了警,你们也不会管。” 苗队正色说:“如果嫌疑人确有虐待儿童的行为,我们一定会管。” “得了吧,”杨逸凡半含讥诮地冷笑一声,“你可真能吹, 一个孩子生出来,就是父母养的一头小牲口, 所有权由这二位共有, 自己的东西,当然是想怎么着都行,除非另一位所有人有意见。我的另一位所有权人——我妈, 她除了哭,就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主动藏藏掖掖,你们外人怎么管,拿什么管啊, 喵队?” “我免贵姓苗,”苗队终于听清了她叫自己什么,眼角直跳, “杨女士, 你不是大舌头吧?” 杨逸凡眯起细长的眼, 冲他假笑。 苗队板着脸, 严肃地把话题扭回来:“所以你的意思是,翟大安他们在说谎,他们也参与了王嘉可绑架案,甚至还有你父亲杨平——为什么?你爸连你也要敲诈吗?” “这可不是我说的……谁知道呢?我爷爷当年和杨平断绝父子关系这事,不知道公证没公证过,如果没有,搞不好他是回来抢遗产的。”杨逸凡说到这,又自言自语似的低头一笑,“不过话说回来,这伙人居然主动承认敲诈勒索吗?真是配合你们警察同志啊。” 苗队觉得她话里有话:“什么意思?” “没有,就是觉得很冤,”杨逸凡说,“我穷得就剩钱了,最不怕有人来敲诈勒索,要钱?没问题啊!问题是真的没有人来问我要过,他们通知都不通知我一声,直接在网上放视频搞事,唉,我头都秃了。喵队,要不您不如去问问其他几位跟我一样的倒霉蛋,有没有接到过勒索电话?” 苗队缓缓地皱起眉。 无论是行脚帮还是丐帮,不管私下里怎么狗咬狗,都心照不宣地不在公家面前牵扯各自帮派——因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曾经严打过一波“黑/社/会”,那之后,不管是正派还是邪派,都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稍微过一点,性质就说不清了,弄不好要沾官司的。所以双方一起努力大事化小,想把两派争斗变成“个人行为”,在“敲诈勒索”这件事上,他们是统一口径的。 “我觉得你是在暗示我什么。”苗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等等,我听说你爷爷入院抢救那天,你们小区发生过一起聚众斗殴事件,因为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双方又都偃旗息鼓,所以我们派出所的同事只是批评教育了一下——这起事件里还有别的隐情,对不对?” “我刚才说过,我爷爷将来会有遗产,”杨逸凡回答,“喵队,我指的可不是老头那套奔三张的老破房。” 苗队顾不上纠正她的称呼,立刻追问:“那是什么?” “那天我送爷爷去医院,不在家,这些人想直接冲进我家找东西,被多管闲事的邻居们拦住了。”杨逸凡掀开因疲惫而下垂的眼皮,眼睛里闪着灼人的光,她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在找一根绿竹棒。” 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杨逸凡生于八零年代初的燕宁,基本是在“公民社会”里长大的。 等她开始能记住事的时候,各大帮派已经在短暂的重新集结和辉煌之后,又重新转入地下。杨逸凡从未对丐帮有过什么归属感,只是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经常来一些奇怪的叔叔伯伯,来找她爸喝酒。 他们一喝酒就很吵闹,没有三五个小时不算完,弄得到处都臭烘烘的,喝醉了就到处躺,地上摊一堆横七竖八的胳膊腿,把她们家弄得跟乱葬岗似的。 杨逸凡很讨厌他们,不单是因为他们很烦人,还因为每到这时候,她妈都会偷偷地抱着她哭,絮絮叨叨地说,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连凡凡上幼儿园那两块钱都要公公出,男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立起来啊?他们娘儿俩命太苦了。 小孩子还没来得及理解钱是什么东西,对贫穷的恐惧就已经烙在了她的骨子里。 那时,“丐帮”对于学龄前的杨逸凡来说,就是一群把他们家吃空的蝗虫。 后来,杨平双手被卫骁打废了,那些人就不来了,原来总是不着家的杨平开始从早到晚地待在家里,从一个冷漠不负责任的父亲,变成了阴沉古怪的父亲,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说胡话,大骂丐帮里都是趋炎附势的人。 那时,“丐帮”之于杨逸凡,就像个败家熊爹沉迷的赌博游戏。 再后来,她被爷爷接走,住进“一百一”,终于对丐帮有了一个全面清晰的认识。 看清了更讨厌,因为这里面有不少人分明四肢健全,智力正常,就是混,美其名曰保留丐帮“污衣帮”的传统,乞讨要饭一点也不嫌寒碜,缺什么东西,就理直气壮地要人接济,一天到晚把“都是自家兄弟”挂在嘴边。游手好闲,没点正事,隔三差五起点不着四六的冲突,弄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来找老帮主调停。 而这些不务正业的流氓混混还不觉得寒碜,老以“名门正派”自居,优越感爆棚。 邪派总比正派灵活,行脚帮出了个王九胜,很快大刀阔斧地把自己洗得白白净净,摇身一变,成了“正经八百”的生意人,帮内弟子们则各显神通,帮着公司以不正当手段盈利,大家一起吃香喝辣。 反倒是他们“名门正派”,和“人生赢家”之间,似乎总隔着一道清高的墙,且不说杨清当了一辈子工人,不擅经营,就算他擅长,也不能像王九胜一样组织大家去赚钱。因为身为名门正派,“淡泊名利”是起码要求,大家走到一起,靠的必须是胸中道义——靠营业额,那像话吗? 大侠们从来只能追求“事业与爱情”,对“金钱和美女”必须敬而远之。大侠只有天理,没有人/欲。 这两路人,在杨逸凡看来,一个是祖传的真不要脸,一个是扯着遮羞布、在混乱的价值观里不知所谓的伪君子。 可是爷爷杨清从小被丐帮抚养长大,又因丐帮而少年成名,那里是他一生的精神归属,杨逸凡再看不惯,也只能捏着鼻子为他忍。 既然现在她保不住这根绿竹棒,那也该是…… 有人来掀这张旧棋盘的时候了。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杨逸凡把自己正在震动的手机拿出来,在苗队眼前晃了晃,有人正打她的电话,来电显示是“赵长老”。 她一笑,按了免提和录音,接起电话:“喂。” “小杨,是我,赵爷爷。”赵长老毫无所觉地说,先简单问了几句杨帮主的情况,很快忍耐不住了,话音一转,他说,“你虽然是杨帮主的亲孙女,可算起来,你也没正式加入过丐帮,对吧?帮内事务你没管过,打狗棒法没练过,我看你做人做事的想法,也跟我们丐帮传统不合……打狗棒放在你那,就不太合适了吧?” 杨逸凡看了飞快记录着什么的苗队一眼,对赵长老说:“这话什么意思,我爷爷还没死呢。” “咱们好好聊,不要闹脾气,老帮主年纪也大了,这次住院,肯定要伤元气,”赵长老说,“其实这么多年,老帮主他……” 杨逸凡打断他:“没少挡您财路。” “唉,你……” 杨逸凡:“赵爷爷、赵长老,我想请问,你们丐帮的传统是什么?你纵容手下弟子时常干些跟踪捉奸的勾当,还帮狗仔偷拍照片卖钱,这就是丐帮传统吗?弟子赚的钱孝敬你多少?” “这是谁造的谣?无稽之谈!” “那年初的时候,城郊有家酒店开业,您一伙弟子受雇于他们竞争对手,专程跑过去捣乱,搅黄了人家的仪式,还惊动了警察,这事有吧?”杨逸凡说,“就算您忘了,当地派出所还有记录呢。” 苗队觉得自己两只耳朵快不够使了,恨不能在头顶再立起一对。 杨逸凡:“可是我听说,事后这些弟子们放出来,居然没一个人受罚,全是您老特意嘱咐的。” “那可不是我的弟子!”赵长老先是一口否认,随后,他语气又温和下来,“我只是觉得,人都有不容易的地方,帮着说句好话而已。小杨,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机会上大学、当老板的,咱们帮里的兄弟,到底还是苦人多,能帮衬就帮衬,不能帮衬……你至少也得体谅一下吧!” 杨逸凡嗤笑一声:“可不是么,钱难赚,屎难吃。” “这是什么话?”赵长老又说,“咱们丐帮是人心不如行脚帮齐,还是人气不如他们旺?凭什么行脚帮这些年坑蒙拐骗全不在意,能混得风生水起,我们就一直蹉跎光阴、毫无作为?咱们祖上,可也是有产业的,只是解放初期上交国家了而已!逸凡,老帮主年纪大了,还是老脑筋,为了他的健康着想,咱们也不应当老拿这些鸡毛蒜皮去烦他,你帮赵爷爷把意思转达一遍,打狗棒交到我手里完全可以放心,我不像老田那么冲动,也不会像另外两位那样不管事。我保证……” 杨逸凡打断他:“我可转达不了,您自己跟他心电感应吧。” “你这……” 不等赵长老说完,杨逸凡就挂断了电话,手机在她指尖转了个圈,她抬头看向苗队,“听见了吗?喵队,水深得很,他们宁可认领绑架勒索,也不愿意跟警察说实话。你们是不是该好好查查了?” “我再说一遍,我、姓、苗。”苗队站起来,转头吩咐同事,“召集开会,准备分头讯问嫌疑人!这可是燕宁!” 涨起的潮水终于冲上滩涂,沙砾里藏匿的一切都将无所遁形,暴露于天光下。 喻兰川充电的手机“嗡”一下,自己把自己从桌面上震了下去,他眼睛没离开电脑屏幕,就跟耳朵上长了眼一样,利索地伸手抄住,把书桌对面的刘仲齐羡慕得两眼放光:“哥,你能……” “不能,”喻兰川打断他,“有人敲门,开去——喂,老咸,又干什么?” “风头不对啊兰爷!”于严在电话里压低了声音,“上面突然要查燕宁的非法民间组织!” 喻兰川:“又有搞鸡蛋批发的气功大师作祟?” “不是气功大师!我听到的消息说是丐帮和行脚帮!点名说的,我级别不够,现在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上次抓气功大师,那帮行脚帮的混混袭警,审了三轮,宁可认罪也不承认背后有组织,我心里知道啊,可我怕给杨大爷和美珍姐他们找麻烦,没敢说——你听我说,你别掺和,也千万别管……” 喻兰川倏地一皱眉。 就在这时,他听见去开门的弟弟说:“你找我哥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是啊,劳驾。” 喻兰川手机差点没捏住,本来属于于严的注意力立刻被这声音牵走了,心不在焉地胡乱应付一通,堪堪维持住了端坐皱眉的姿势,表情严峻得好像正在处理联合国事务。 戴着口罩的甘卿走进来的时候,他大尾巴狼似的冲她一点头,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行,我知道了,有什么需要我伸手的,告诉我一声……” 于严惨叫道:“伸什么手啊大哥!我刚才嘱咐那么半天是浪费唾沫吗?劳驾你快把小爪爪缩回去猥琐发育啊,盟主!那天晚上你跟丐帮动手,苗队他们肯定要找你问话的,你记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哎,不过反正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喻兰川:“……” 甘卿听得一字不漏,连忙借着咳嗽掩饰住笑意。 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挂断了于严的电话。 “笑什么笑,你……这是什么?” 甘卿在他桌上放了一个纸袋:“自考英文试卷,找你请教几道题。” 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刘仲齐一听见“英语”俩字,脑浆都发酵了,转身钻进了自己房间,不敢细听了。 他自以为蹑手蹑脚,其实屋里两位早听见了,等熊孩子走了,喻兰川才打开纸袋:“自考英语不是送分的吗?” “不是,”甘卿几不可闻地说,“是送命的。” 纸袋里掉出了一打照片和一张打印的表格,上面罗列了一串人名和地址。 “这是……” “八年前,”甘卿说,“泥塘后巷……” 喻兰川先是一脸茫然,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卫长生的家。” 甘卿坐在台灯下,灯光照着她浮在口罩上的眉眼,在那上面镀了层柔和的光晕。 “小喻爷,”她问,“那天在墓园里,你说卫骁的死因,你可以帮我,还算数吗?” 杨逸凡一直在警局待到很晚,才由苗队亲自送出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Coco……那个王嘉可,不算是犯人吧,她还在这吗?能不能安排我见她一面?我有两句话想跟她说。” 王嘉可刚好在,她本来已经被父母带回家了,又被另一个专案组的请回来,协助调查套路贷的事。 杨逸凡在一间小休息室里见到了她,上一次,两个人在纸醉金迷里相遇,一个春风得意、口无遮拦,另一个被浮华裹挟、无所适从。 这回倒是统一的灰头土脸。 王嘉可看见她,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躲完又忍不住偷偷看她,做好了下一刻就挨个嘴巴的准备。 “Coco是吧,”杨逸凡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 王嘉可拘谨地说:“您坐……” “不了,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王嘉可紧张地搓了搓衣角。 杨逸凡看着这个女孩,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年轻,一无所有,长着一双好奇又贪婪的眼睛,那什么都想要的样子,真是单纯极了。 “慢慢的你就会发现,你就算再努力,也没法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万事还是都不如你意,身边还是一堆解决不了的麻烦,你一辈子都不会成功,一辈子都不会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王嘉可呆住了,杨逸凡在当面挖苦她! 可是仔细一想,自己还用别人挖苦吗?事实就是这样啊,根本无法辩驳。 她顿时悲从中来,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懦弱的人就会假装自己一点也不丧,转而寻求更廉价的快乐,沉溺于食欲、购物欲……所有那些能得到短暂满足的东西。”杨逸凡轻轻地说,“因为心虚,还要喊出很大的声音标榜自己,号召别人都跟着学,拼命表现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王嘉可透过泪眼,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向她。 “我就是那个懦弱的人,”杨逸凡说,“对不起,骗了你们。” 84.第八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刘仲齐同学开学第一次月考进了年级前五, 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由于有了前车之鉴,喻兰川这回没敢拿红包打发熊孩子,所以抽了个周末,带他出来庆祝——虽然喻兰川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庆祝的,他自己上学的时候从来没有掉到过第二名。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没什么话好说,不想尬聊, 于是把于严请来作陪,让人民警察给小崽子加强一下安全教育。 餐厅是喻兰川让助理帮他挑选订位的, 他自己也没来过, 进来一看,这架餐厅的装潢的格调非常高,小桌旁边环绕着水系, 水下藏着干冰,水不停地循环,白雾就从四面八方往上浮,人坐在里面,感觉自己像是来开蟠桃会的神仙。 一打开菜单才发现, 这是一家纯素食餐厅。 于严想不出喻总平时在同事面前是怎么端架子的,助理可能认为他靠吃花饮露活着,拉屎都是大吉岭红茶味的。只有这种仙气飘渺的餐厅, 才配得上仙气飘渺的喻总。 “那倒没关系,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 “那边近, 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先剩你一大笔房租,一个月七千多,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孟天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呢,总这么混哪行啊,得为将来想想吧?人还是得融入社会,得过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声:“正想着呢。” “你想什么想!要么你去学点什么,我听说有那个什么……是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你去报一个,好歹是个学历,不愿意念书,就跟你孟叔一样,学一门手艺也能糊口,学费我给你垫,将来慢慢还。” 甘卿:“我手艺还行啊,会做饭,能帮厨。” 孟天意:“你行个屁!你会吃!” 甘卿听完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喝了口冰镇汽水,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注) 她眼窝略深,稍有些“眉压眼”,但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弯成月牙,有种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唔,这个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长成我这德行的,想傍个大款有戏吗?以后天天在家躺着,汽水一次点两瓶,掺着喝。” 孟天意有点气急败坏:“你师父要是活着……” “孟叔,”甘卿脸上惫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师父?” 她说完,把空瓶往身后一抛,那玻璃瓶极准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里,正好卡进了一个空位,堪比杂技。扔完,她转身就走。 “杆儿,你师父闭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后说,“怕你这脾气!怕他没了,以后没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没人给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着兜,回头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灯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冲孟天意摆摆手,“早就惹不动了。” 有了孟老板借给她的五十块钱,早饭又能买得起煎饼了,连啃了三天馒头咸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后巷,心里这么盘算着,刚吃饱又馋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几下,甘卿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女声:“喂……是、是我。” 跟谁都笑眯眯的甘卿脸色突然冷淡下来,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 “我上次治阑尾炎的那个钱,报销下来了,我……我是上银行给你打过去,还是……” “不用,”甘卿说,“自己留着交暖气费吧。” “哦,那……” 甘卿打断她:“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这个……” “那就这样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说完,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担心对方脸面挂不住……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脸面。 她今天在店里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连着两个人让她不痛快。进了十月,燕宁的夜风再也不惬意了,开始露出了一点凛冽的前兆,甘卿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外套,尽可能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煎饼上,这样,她就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85.第八十四章 甘卿一看他脸黑, 又连忙往回哄了一句:“当然了,能去银行贷款也很了不起了——要是我去要,人家肯定就不给。买房对我们来说都是想都不敢想的, 难度跟上天也差不多,你虽然现在比较艰难,但那就好比是得道飞升之前的历劫嘛, 人间就只有你们大能和避雷针才有引雷功能, 好棒棒的。” 突然和避雷针肩并肩的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要是不想说人话,就滚回去入土为安。” “别, 我这还有求于你呢。”甘卿因为感冒, 说话时听起来像她当“梦梦老师”时装神弄鬼的声音,她每天都拿这个声音叫人“宝宝”,尾音拖得长长的,钻进喻兰川的耳朵,像是无数小沙粒磨着他的耳膜, 听得人后脑勺发痒。 喻兰川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 甘卿又漫不经心地问:“那照你这么推断, 现在我是不是应该去申请警察保护了?” 喻兰川心里像是有道门没关好似的,顺着她的话音,冒出了一个小小的声音——“你可以申请我保护”, 差点脱口而出。 好在他反应快, 及时把这话咬断了:“你一个月纳多少税, 这么耗费公共资源?” 甘卿越过口罩, 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喻兰川:“干什么?” “看小喻爷……”甘卿微妙地顿了一下, “眉清目秀, 盘靓条顺。” 居然还能保持单身,全凭自己功力深厚。 喻兰川:“……” 他觉得甘卿的表情和语气怪怪的,有点像调戏他,还有点像骂他,总之,听着内涵丰富、不像好话。 甘卿连忙给他倒了杯水:“您接着说。” “好消息是,丐帮和行脚帮的人现在不一定顾得上你。”喻兰川说,“你找回了王嘉可,把行脚帮和丐帮都卷进了局子里,我现在不知道是哪一边的人说漏了嘴,警察好像正在追查丐帮和行脚帮,这两拨人都是人多事多,这回屁股不擦干净,很可能被打成非法团体取缔,我想他们现在应该都收到消息了。” 丐帮四大长老的电话已经被打爆了,田展鹏把发烫的手机静了音,匆匆走进了约好的包间,被暖气扑出了一脑门热汗。 立刻有人问:“老田,你怎么才来?” “这两天搬家,事有点多……老赵呢?”田展鹏心不在焉地说,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赵长老,“怎么,他也没来?” “老赵被带走了,我们舵下面好多污衣帮的兄弟也被带走了,一开始还以为是城管严打乞讨卖艺,后来才知道不是城管,是警察!” “老赵又怎么了,什么情况?” “我就说那天你们去一百一闹事不该惊动警察!” “就去派出所坐了一会,当时不都没事了吗?” “小翟他们也是,好几天没消息了。” 田展鹏被这一屋子七嘴八舌吵得头晕脑胀,他自己身后还一堆焦头烂额的麻烦,一时间血压都飙上去了。 就在这时,有人忽然小声说了一句:“我师父今天给那个谁打过电话……” 田展鹏:“哪个谁?” “就……老帮主的孙女。” “杨逸凡就杨逸凡,还‘那个谁’——你是结伴上厕所时候偷说人坏话的小学生吗?”田展鹏暴躁道,“还有老赵什么意思?撺掇大家一起行动,然后他自己私下联系杨逸凡,想捷足先登吗?” “稍安勿躁,田长老,”另一个人说,“我手下盯着医院那边的人回报,说今天杨逸凡去了公安局——赵长老几点打的电话?” 两边人把时间一对,屋里空气都安静了。 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人小声说:“她?她再怎么说也是老帮主的亲孙女……她就不怕把老帮主陷进去吗?不至于吧?” 田展鹏阴恻恻地抬起眼:“这是看老帮主能活着出院的几率不大,她釜底抽薪了。这个……” 他低低地骂了句很不好听的,花白的鬓角旁跳起了青筋。 “把人叫来问问,”另一个长老开了口,“她是要毁了祖宗基业吗!” “家属注意一下时间。”ICU病房的护士小声提示,杨逸凡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老帮主身在一堆仪器中间,显得又瘦又小,大概谁也想象不到,当年五绝的“穿林风”会变成这么一副干瘪的皮囊吧。 杨逸凡记得,他总是羡慕楼上的喻怀德爷爷,喻怀德老人去世以后,杨老帮主说过好几次“要是将来能像大哥一样就好了,说要死,找地方一坐,闭眼就死,来去无牵挂”。 可他的牵挂太多了,连生老病死都显得比别人拖泥带水。 “等你一觉醒来,就会发现我把你一辈子的心血都毁成渣了。从此以后,丐帮没准真的只能在武侠小说里出现了。”她想,“你会怪我吗?” 家属不能在重症病房久待,杨逸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被护士领出去了。 ICU不用陪护,杨逸凡在医院耗着也没什么事,换下隔离衣,她就打算回公司住几天——一百一那边老有丐帮的人探头探脑。 “晚上没事,再斟酌一下,就用公司的公号把声明发了吧。”杨逸凡一边走一边想,医院附近交通拥堵,还不好停车,她把车停得有点远,为了赶时间,就抄了近路走。 突然,她后脊一紧,来不及细想,已经侧身一步躲开了,这一步迈得有点大,细细的鞋跟一下卡在了下水道口,把她别得趔趄了一下。 杨逸凡蓦地回头,只见她身后站着一个身上有补丁的陌生男子。 “杨小姐,”对方不怎么客气地开口说,“我是田长老门下四袋弟子,今天长老们聚会,希望您务必赏光,我是特意来接您的。” 杨逸凡把鞋往外薅了一下,那鞋跟好像是专门照着下水道口配套生产的,卡得严丝合缝,她没薅出来:“不好意思,我没空,我也不是丐帮的人。” 穿补丁衣服的男人露出为难的表情:“上面吩咐的,请不到您,长老们要怪我办事不利了。” “你们这是请,还是绑?” “当然是请,”穿补丁衣服的男人说,“只是‘务必请到’。” 杨逸凡冷笑了一声,悄悄把手摸进兜里掏手机:“我要是就不想去呢?” 那男人说:“不好意思。” 说着,他伸手就去抓杨逸凡的胳膊,杨逸凡一矮身躲开他的手,同时一把扯下高跟靴的拉链,光脚从鞋里跳了出来,抬膝往人下三路一撞,趁着对方退后一步时,转身就跑,眼角余光扫过手机屏幕,狂按紧急拨号。 当代智能机就这点不好,一整块屏幕,不能靠摸,遇到紧急情况的时候报警特别不方便。 很小的时候,被杨平逼着练过功夫,没少因为这个挨打,以至于她一想起这些事,就全是痛苦的回忆,后来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沾,长到三十多岁,童子功早成花架子了,打架斗殴万万不能奉陪。 男人立刻追了上来,杨逸凡本来就不如人家腿长,还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踩着八公分的细高跟靴,跑起来像个杂技演员,她冷汗都下来了。这时,前方路口传来脚步声,杨逸凡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叫,就看见那路口被几个流浪汉的堵住了! 电话刚通,杨逸凡还没来得及听清里面的声音,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拧过了胳膊,手机立刻掉了出去,她一脚抡过去,穿补丁衣服的男人趁机在她膝盖上狠狠踩了一脚,杨逸凡有小二十年没吃过皮肉的苦,当场直接跪下了。 那男人冷笑:“现在你能跟我们走了吧?” 这天闫皓下班早,回来帮江老板看店。他正猫着腰在洗衣店门前扫地时,忽然耳朵一动,像个大耳朵蝙蝠似的,灵敏的捕捉到了身后的声音,闫皓转过头去,看见十字路口对面站着悄悄。 悄悄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据说是请假,隔壁穷酸宠物店雇不起第二个店员,只好由老板亲自出面接客——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光头男子,身高近一米九,一膀子横肉,胳膊上还纹了条摇头摆尾的大青龙,把宠物店里的小动物和宠物店的邻居小闫皓吓坏了。 闫皓一看见他,两米以外腿肚子就开始转筋,至今没敢把罐头给隔壁送过去。 好不容易盼回了悄悄,闫皓又惊又喜,朝她拼命挥手,比划着还不太熟练的哑语对她说——你有东西在我这! 这时,一辆公交车开过路口,拦在他俩中间,闫皓只好缩回手,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半分钟以后,公交车“嗡嗡”地开过,可是闫皓再一看,马路对面的悄悄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吃了一惊,连忙跑过去找,空气中仿佛还留着女孩身上的水果香味。闫皓左顾右盼,在拐角处看见一道影子闪过。 闫皓师承堂前燕,轻功能让甘卿甘拜下风,悄悄的脚步轻盈得不像普通人,他当然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从来没打听过。他俩就像恰好住隔壁的网友,每天用文字和“人肉表情包”交流,“三次元”的事,别人不主动说,就不方便随便打听。 她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闫皓犹豫了一下,追了上去。 悄悄似乎在追踪什么人,这女孩真是猫妖转世,天生的身轻如燕,闫皓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几次三番差点跟丢,终于,悄悄停了下来。 闫皓已经有点弄不清自己在哪了,留着一只眼盯着悄悄,他掏出手机来给自己定了个位,就在这时,瞥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丐帮弟子。 手机定位成功,闫皓定睛一看——这不是杨老帮主住的医院附近么? 他心里疑窦丛生,看见不远处的悄悄游鱼似的钻进了一条小巷,闫皓不假思索地跟了进去,同时,他留了个心眼,把定位发给了喻兰川。 86.第八十五章 喻兰川莫名其妙, 把眉吊出了发际线,回了闫皓一个问号。 甘卿:“怎么,有事要忙?” 喻兰川忽然抬头问她:“你们觉得我长得像人肉导航吗?” 甘卿眨眨眼, 没明白——这小喻爷平时自我感觉良好得爆棚,对自己最大的优势反而不自信了? 喻兰川狠狠地磨了磨牙:“那你们一个一个的,没事就给我发地图定位, 到底是几个意思?” 闫皓那边发完地图定位就没回音了, 甚至没来得及看喻兰川的回复。 悄悄的人影在墙角一溜,转瞬就不见了, 把闫皓吓出一身冷汗, 差点以为自己又跟丢了,好在这条路年久失修,两边的石砖翘了起来,露出了柔软的淤泥,留了女孩半个小巧的脚印, 闫皓顺着脚印找过去, 才发现墙角有个小门——俩院之间不知道什么原因,砖墙中间隔了个小空档,非常窄, 恐怕还不够一人通过, 大概是怕不好清扫, 所以在这加了道小门。 她准是从这穿到了别的路上。 闫皓这么想着, 纵身一跃, 从小门上翻了过去, 轻飘飘地落地……没落成。 这小空档缺了大德了,有一边院子的墙是斜的,于是把空档夹得上宽下窄! 闫皓的骨架本来就比人家细伶伶的小女孩大好几圈,再加上常年堆在电脑前缩脖端肩,端出了一副格外厚实的肩背,纵身一跃,直接卡在了里面! 闫皓双脚悬空,脚丫子扑腾了几下,还是够不着地面,就着这么个上不着村、下不着地的姿势,他拼命地扭过头去,发现悄悄在小巷另一端惊讶地看着他。 闫皓把脚丫子扑腾出了自由泳的形状,脸憋得通红。 悄悄回过神来,在局促地空间里艰难地冲他打手势:“你跟着我?” 闫皓想回手势,可实在没地方放他的手,不得已,他只好忍辱负重地张嘴,准备说人话。 还不等他出声,悄悄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木门不怎么隔音,闫皓跟着她的手势一侧头,听见另一端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守住胡同口,别让人进来。” “杨逸凡,如果不是你做事太绝,我们也不想动武!” “赵长老不出来,这事完不了!” 杨逸凡? 闫皓睁大了眼睛。 悄悄矮身趴在小空档另一侧的木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看去。 杨逸凡为了图省事抄了医院后面的小路,本来就背阴,两端的路口都被流浪汉和乞丐堵住了,西北风里,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凑在一起,一副打算寻衅滋事的模样,即使有人经过,看见这么一伙也都绕路了。 悄悄看见有个两个穿补丁衣服的人扣住了杨逸凡,连拉再扯,不知道要把她带到哪去。 杨逸凡平时嘴不饶人,这会人在矮檐,倒是很识时务,她知道放开喉咙也喊不来人,所以干脆不费力气,只是刻意压低了重心,给对方拖拽制造难度拖延时间,同时打开了漆皮包,任凭里面各种钥匙、证件之类的小东西滚得到处都是——这样,只要这些丐帮的渣滓稍有不小心,很容易在现场遗漏东西,如果有人来找她,能提供线索。 悄悄像只警惕的猫一样弓起了后背,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分神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闫皓差点把锁骨折了,才堪堪侧过身,他深吸一口大气缩回肚子,总算是落了地,正艰难地迈着螃蟹步往她这边挪,绝望地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救命,拉我一把! 悄悄:“……” 她往小木门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快憋死的闫皓,犹豫再三,还是选了生命比较“垂危”的一方——挤过来抓住了闫皓的手,把他往外拔。 可是闫皓这枚萝卜体型太大,周围土质又实在是不松软,悄悄使出了移山的力气,只把闫皓拖出了五公分,她汗都下来了,不得已停了下来,朝闫皓摇摇头,又忧心忡忡地回了下头。 闫皓看懂了她的肢体语言:那边比较紧急,要么你先在这夹一会? 闫皓二话没说,目光一沉,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刚才感觉到了,悄悄虽然轻盈灵活,但手上真的没多大力气,就她拖自己的动作看,闫皓觉得她哪怕有点功夫,可能练得也不太扎实,绝对不能让她一个人出去。 悄悄跺了跺脚,挣扎着掰他的手,闫皓五指收拢,把她捏得更紧,连连冲她摇头。闫皓来去无踪,不光轻功好,燕子有翅膀,“堂前燕”可没这个种族优势,只能靠四肢的力量,他是能仅凭单手五指就把自己悬挂在高楼外的,手劲非同小可。 悄悄觉得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怎么掰也掰不开,气得作势要咬他。 闫皓扭头不看她,豁出去了随便咬,反正皮糙肉厚,他另一只手艰难地摸出手机,给喻兰川发信息:绑架,快来! 字没打完,悄悄就对他发了大招——咯吱了他。 闫皓手一哆嗦,“来”字打成了“啦”,就猝不及防地发送了出去,他被两面墙固定着,躲都没地方躲,又不敢出声,给悄悄蹂/躏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喻兰川又回了一串问号:谁绑架谁?多少人?什么情况?你好好说话,发什么嗲! 闫皓:“……” 要老命了! 被丐帮堵在小胡同里的杨逸凡余光瞥见路口来了辆灰扑扑的车,压低声音说:“你们带走我有什么用?是让我交出打狗棒,还是让我给你们登报写声明道歉?我说句话,警察就不查了吗?” “那不归我们管。” 杨逸凡冷笑:“丐帮‘疑似’非法民间组织,你们现在既然非得把疑似坐实,我也可以舍命陪君子——放、手!我自己走!” 她猛地抡开抓她的人,面沉似水地揪出自己被下水道卡住的鞋穿上,气场陡然长到了两米八,杨逸凡把乱发一抹擦:“走啊。” 这时,一身痒痒肉的闫皓终于难以为继,手一松,悄悄就游鱼似的滑了出去,纵身往小门另一边冲去。 闫皓一把没拉住,剧烈的挣动间,他连外衣再毛衣全给两边墙壁的摩擦力卷了上去,闫皓情急之下乱拱一通,从自己的衣服底下钻了出去,身上只剩下一条“二杆梁”小背心,终于能勉强移动了,可是已经来不及去抓悄悄了。 悄悄一跃而起。 闫皓表情都裂开了——慢着,别去! 就在这时,警笛声倏地划破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双脚已经腾空的悄悄反应极快,把两只脚往两侧一撑,固定住了自己,守在路口的乞丐流浪汉们全体紧张了起来,打算用来绑人的车立刻从路边滑走了。 警笛声越来越逼近,紧接着传来人声:“干什么的!” 丐帮弟子们再也顾不上杨逸凡,一哄而散,小空间里的悄悄和闫皓屏息凝神,悄悄小心地从木门缝里往外看。 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黑脸男人带着一帮穿制服的警察进来,杨逸凡好整以暇地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我还以为刚才那通报警电话没打通呢,怎么,喵队,现在社会治安问题也需要刑警出警了吗?” “我姓苗——不是,”苗队捡起她的手机递过去,“你说的这些组织无孔不入,我想你可能就会有危险,所以找了几个兄弟在你周围盯着,没想到他们还真敢!这就是黑/社/会!” 杨逸凡却没接。 苗队抬头:“怎么?” “‘黑/社/会’前任老大的孙女有个烫手的山芋,”杨逸凡低头看着他,“喵队,你想接管吗?” 一百一十号院里,喻兰川叫的出租车刚有司机接单,就收到了闫皓的消息。 这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蜘蛛侠”在发了几条莫名其妙的求救微信后,又来了一句:“没事了,警察来了。” 外衣扣都没来得及系好的喻兰川:“……” 闫皓发完信息,就觉得鼻子有点发痒,怀疑是盟主在骂自己:“悄……” 背对着他的悄悄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闫皓方才放松的神经一紧,片刻后,他俩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 杨逸凡跟苗队走了,剩下的警察去周围搜捕方才那伙丐帮弟子,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缓缓走进来——举着手机的袖子上有一个装饰性的小补丁。 “跟警察走了……唔,打狗棒恐怕也要落到他们手上……我知道,杨长老,信物不是问题,这回丐帮遇到了大坎,反而是我们的机会……兄弟们都藏好了,您放心,我这就过去。” 好不容易挤过来的闫皓听得云里雾里,低头去看悄悄,却发现那女孩脸上镀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闫皓拍了拍她的肩——你怎么了? 悄悄没理会,那人一边打电话一边走远了,悄悄轻轻地扒住木门,一撑一跳,就从小空档里挤了出去。 闫皓只好跟上。 那个穿西装的人很小心,没经过有反光的路口,都要停下来左顾右盼,以防有人追踪,可惜耳力和功夫大概不怎么样,被两大轻功高手缀着,一路也没察觉。 不到五分钟,悄悄和闫皓就看见了他要见的人。 那人花白头发,走路有点瘸腿,又矮又瘦,眯着眼蹲在路边抽烟——正是杨平。 闫皓不认识杨平,但他能感觉到,悄悄的身体一瞬间绷紧了,大大的杏核眼里挣出了血丝。 闫皓想了想,把镜头调近,偷偷拍了杨平的照片,再一次把定位发给了喻兰川。 喻兰川刚跟司机协商完取消订单,客人无故取消订单,司机也很不高兴,冷冷地喷了他一句:“您倒是想好了再叫啊,我这都走一半了,溜傻小子呢!” 喻兰川理亏,挨喷也只能忍,谁知电话撂下还没晾凉,又收到一个定位,他简直要疯。 “淡定,冷静,”甘卿赶紧哄,“这回车我来叫。” 喻兰川冷着脸,专心地在旁边不高兴。 甘卿抹掉了眼睛里的泪膜,扒着眼在手机上翻了半天,喻兰川不耐烦地说:“还没人接?你什么人缘?” “不是,”甘卿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问,“那打车软件全称叫什么来着?” 喻兰川:“……” 这些人怕是要气死他,再篡夺盟主之位! 闫皓这边刚发完微信,就见悄悄越来越压抑不住呼吸,那双平时温柔呵护小猫小狗的手攥紧了拳,青筋从手背一路延伸到了胳膊上。 抬头和手下说着什么的杨平脸色忽然一变:“你带了什么脏东西回来?” 手下莫名其妙:“什……” 他话没说完,杨平手里点烟的打火机倏地飞了出去,裹着厉风,直冲着藏在远处树后的悄悄打来。 闫皓一把拎起悄悄的后颈,猛地把她往后一拽,打火机擦着她撞在树干上,当场炸了,一声巨响。 被发现了! 杨平嚼着烟尾,缓缓站起来:“哪来的两只小耗子?” 闫皓不能让悄悄出头,一咬牙一跺脚,他愣头青似的从树后面蹿了出来,挡在悄悄面前,跟杨平大眼瞪小眼。 杨平把烟头从嘴里薅出来,睨了他一眼:“哦,闫家的小崽子。” 闫皓愣住了:“你……你认识我?你是谁?” 杨平呲出一口黄牙:“什么都不知道你管哪门子闲事?我见过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趁我心情好,懒得跟你一般见识,快滚吧。” 这时,闫皓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机械的声音:“你是杨平。” 他回头看去,悄悄拿着个手机,不知用了个什么软件,能读出她输入的字。 杨平眉梢一动,目光落在那不起眼的小女孩身上。 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岁,脸上还带着少女的稚拙,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是朱俏,三十年前,我祖父是丐帮九袋长老之一,你还记得么?” 杨平缓缓站直了。 “祖母和小姑姑就是被你出卖给行脚帮、又烧死在仓库里的,我祖父去找行脚帮的人报仇,因此入狱,死在了里头,我父亲才十三岁,因为贪玩睡在了同学家,躲过去了。他永远也忘不了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那天,到死都在追查当年那件事。” 悄悄打完最后一句话,把手机塞给闫皓,从裤腿里抽出了一把半尺来长的匕首。 手机尽忠职守地替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看不见了,我来替他问清楚。” 87.第八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也认出了甘卿, 冷笑一声:“谁是屎谁心里清楚,顾客心里也清楚。” “呃……”甘卿十分尴尬,她其实是一三五去路北, 二四六去路南,周日偶尔换口味吃包子,脆的软的来者不拒, 实在不知道该站哪边, 只好干巴巴地和稀泥,“都挺好的, 两种口味嘛。” “谁跟他们两种口味?!” “他们压根不是煎饼!” 墙头草甘卿不合时宜的劝架反而激化了矛盾, 两大煎饼帮的老大从“文斗”上升到了“武斗”。 武林风气每况愈下,特别是在社交网络大规模流行起来之后,年轻后生们没事乱跟风,好像“约架不去一百一”,这场架打得就没有格调一样。 喻兰川搬过来才不到一个礼拜, 在他日常早出晚归的情况下, 这已经是第二场闹到他面前的冲突了——上次是凌晨五点,门口洗衣店的老大爷和修补皮具的老大爷联袂来敲门,表示他俩要决斗, 还要签什么“生死文书”。 他总算明白大爷爷晚年为什么老是萍踪浪迹了。 两大煎饼帮派围成一圈, 连吵再掐, 可能是来得急, 都没摘套袖, 打架的两双大套袖上下飞舞, 葱花和酱料味也跟着四处飘散,狠狠地刺激了胃里只有咖啡的盟主。 喻兰川因为低血糖,怒从心头起,顺手把眼镜扒下来,跟笔记本电脑一起,塞进旁边人手里。 这时,山东煎饼兄横肘撞人,煎饼果子兄一脚低扫,喻兰川直接撞进他俩中间,一抬手点了山东煎饼的麻筋,另一只手按住煎饼果子的肩膀,在他撑地的脚踝上一带——山东煎饼“嗷”一嗓子,捂着麻了半边的胳膊肘蹦开了,煎饼果子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喻兰川这才后退半步,把解开的袖口扣子重新扣上,冷冷地扫过安静下来的两大煎饼帮派。 要是喻怀德老人还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他们是不敢闹上来的。 只是最近听说十楼来了个小喻爷,既然是“小”,那当然就好欺负得多,传闻还是个留过洋的人物,大家一听,怀疑他是个跟老外练过几年拳击就回来人五人六的棒槌,于是各路妖孽纷纷冒头,寻衅滋事。 两个煎饼帮的矛盾由来已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闹事,也是想试试这个小喻爷是软是硬。 没想到小喻爷这个“寒江雪”的后人,真有两把刷子,才刚一照面,两位老大就扑地了。 老大没了脸,方才起哄的小弟们也纷纷偃旗息鼓,一起又心虚又紧张地看向喻兰川,等他发作。 “楼道是公、共、场、所,”喻兰川一字一顿地说,“诸位‘月入过万’的土豪们,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还没缓过劲来,揉着胳膊,搭讪着上前一步:“小喻爷……” “有矛盾,是吧?”喻兰川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摸出手机,“等着,我给你们解决。” 两大煎饼帮伸长了脖子,好奇新盟主的处世之道。 就见喻兰川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对着电话说:“喂,您好,市民投诉——我想投诉我们这的流动早餐车,这些人素质极差,乱扔垃圾,还为了抢地盘,到居民小区里打架斗……” “素质极差”的煎饼侠们差点给他跪下,大惊失色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开喻兰川的嘴和手机,求他收了神通。 山东煎饼帮的老大:“小、小小小喻爷,有、有有有话好好说!” 煎饼果子帮的老大:“不至于!不至于!” “有话好好说?”喻兰川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山东煎饼帮,又转头问煎饼果子帮,“不至于?” 煎饼侠们怕了他,一边愁眉苦脸,一边陪着笑。 喻兰川:“打架的打坏了吗?打坏了去医院验伤,验完伤我给你们报警,该怎么赔,就怎么赔。” “没有没有,没打坏,切磋、日常切磋,不是个事。” 喻兰川:“那就好,地盘的事,以前没有规矩吗?有规矩,就按规矩来,别跟我扯别的,以前行,以后就行,不行也得行。” 煎饼侠们面面相觑。 喻兰川冷笑一声:“工商局电话多少来着?” 煎饼侠们头一次碰到这种投诉狂,不敢说不行,最后当着喻兰川的面,捏着鼻子互相拥抱了一下,都觉得自己的清白遭到了玷污,一起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卿狗腿地迈着小碎步颠过来,把电脑和眼镜还给喻兰川:“小喻爷威武。” 她方才一直握着一条眼镜腿,金属眼镜框,一边的眼镜腿冰凉冰凉的,一边沾了她手心的体温,悬殊的温差从一边的太阳穴流向另一边的太阳穴。 喻兰川看了她一眼,又被似曾相识的眉目蛰了一下,绷着脸冲她一点头,寒暄道:“这么晚下班?” “不晚,”甘卿面对拯救了她早饭的恩人,好话不要钱,“回来得正好,不然都没机会帮您拿东西。” 油嘴滑舌。 喻兰川不知怎么,想起了她哄张美珍的嘴脸,无端又不高兴了,凛若冰霜地走了。 才一进门,不会看人脸色的弟弟就一脸崇拜地跑过来给他叼拖鞋,“哼哼哈兮”地伸了伸胳膊腿:“哥,我刚才从‘猫眼’里看见了,你也练过吗?什么时候练的?以前都没听你说过,能教教我吗?我前一阵还去星之梦找过那个姐姐,结果磨了半天,她就给了我一个报警器,还教了我一招‘撩阴脚’,我觉得有点下流……” 喻兰川额角青筋暴跳,伸手一指屋里:“写作业去!” 刘仲齐就跟误食了猫薄荷似的,连蹦再跳地“飞”回了他自己屋里,还跳起来摸了一下门框。 这时,公司同事紧急呼叫,说某个就要签合同的投资项目政策有变,大老板突然反悔,召唤风控部门线上会议。喻兰川只来得及用微波炉热一个三明治,就开始接受各部门的电话轰炸。 正在他焦头烂额时,阳台窗户忽然“叩叩”地响了几下,喻兰川吓了一跳,不小心把培根整条拖了出来,伸着个长舌头似的转过头,看见他家十楼阳台外趴着个“蜘蛛人”,穿着紧身衣,手里拎着钢爪和吸盘。 “蜘蛛人”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啪”一下拍在了窗户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我是‘堂前燕’传人,我要向你挑战。武林大会,一决胜负。” 喻兰川:“……” 起码这一刻,他无比怀念自己冰冷的租屋和无情的房租。 对,说起这个遭瘟的“武林大会”,老杨大爷已经跑来催了好几次,说是场地和海报都做好了,随时可以给他看。 武林大会三年一度,以前都是大爷爷主持。 老杨大爷说:“我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也该让年轻人出头了,大家伙也都想见见小喻爷,小川啊,这回就你来主持吧。” 喻兰川:“杨爷爷,我今年真的没有年假了,咱们聚会能换个时间吗?春节长假怎么样?” “不行啊,”老杨大爷说,“春运的火车票买不上啊!” 喻盟主无话可说,愤而消极怠工,并且开始在网上找新房子,宁负房租,不当盟主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隐约传来“喀嚓”一下玻璃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有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响起,扒在他窗外的“蜘蛛人”人影一闪就不见了。 房龄大的老楼,隔音固然差一些,但此时已近深秋,家家夜里都是关着窗户的,这个声音却仍然能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刺得人一激灵,好像垂死时爆发出的惨叫。 不止喻兰川,周围好几户同时推开了窗户,探头寻找声音来源。 甘卿刚洗了头发,正在阳台上收衣服,余光扫见一道黑影往隔壁去了,又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她摇摇头,向隔壁的小喻爷献上了同情心,正准备去吹头发,也被这惨叫声惊动。 这惨叫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甘卿皱了皱眉,靠近窗边,把窗户略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声音清晰起来,甘卿听见邻居们七嘴八舌地互相喊话:“八楼还是九楼?” “八楼,好像是804,窗户都碎了。” “幸亏是晚上,楼底下没人,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进贼了,我刚才好像看见一道黑影闪过去了。” “不可能吧……这可是八楼。” 这时,804的人终于出了声,是很虚弱的女人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从碎裂的玻璃窗里传出来:“是……是有贼。” “什么?八楼也有贼!” “这还没到年底呢,穷凶极恶了吧!” “我805的,”一个挺胖的中年男子说,“我看看去。” 邻居们连忙喊他:“等等,万一贼没跑呢,先报警,等大家一起过去。” 住在一百一十号院的,大部分都是后来搬进来的普通人,大家纷纷紧张了起来。 喻兰川收起自家窗户上的纸条,目光在周围逡巡了一圈,嘱咐刘仲齐关好门窗,披上外衣出去了。 喻兰川十岁的时候,父母因生活理念不合,和平分手,喻兰川跟了妈,一年后,亲妈又改嫁继父。 不过这不是一棵小白菜的故事,据于严了解,喻兰川的父母离婚后关系还不错,而且都觉得对不起孩子,连同继父在内,都给了他加倍的关怀。一个人加倍,三个人就是六倍,沉重的关怀差点把喻兰川闷死,每天都被大人们烦得想离家出走。 弟弟出生时,喻兰川已经上中学了,于是以“小孩妨碍他学习”为借口,出去住校躲清静。他早逝的祖父有个亲哥哥,喻兰川该叫“大爷爷”,是个孤寡老人,当时老头住得离他念书的中学不远,节假日,他就常常以“陪大爷爷”为由不回家。 兰爷这个人,天生就有点冷心冷肺的,再加上一年到头在家住不了几天,跟这个便宜弟弟着实没什么感情。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喻兰川他妈得到了国外一个实验室的邀请,这位斗志昂扬的老太太,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悍然决定举家征战美帝。但是在国外得安顿,现在也不确定要待几年,小儿子刚上高中,是个典型的理科偏科选手,英语不行,所以家人决定,先把他留在国内上学,观察一下成绩再说。 这对喻兰川来说,简直是一场飞来横祸,因为继父是他妈的跟屁虫,两口子一起飞了,他成了这小麻烦的临时饲养……不,临时监护人。 “我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于严见少年可怜巴巴的,语气就软了,“这个……不管怎么说,帮助别人的初衷也是好的嘛,值得表扬,对吧?我刚才给你哥打过电话了,他一会就来接你回家,先吃点东西垫垫——想吃冰激凌吗?” 刘仲齐把汉堡的包装纸捏成了一团,故作冷淡地说:“不用了,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反正我哥一点也不想来接我。” “不想来他也得来。”正义的于警官脱口说,随后反应过来说走了嘴,又连忙往回找补,“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怎么会不想来呢?你别看你哥那个人脸又冷,嘴又坏,那都是社畜加班狗的正常情绪,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刘仲齐看了他一眼,睁眼说瞎话的于警官良心一痛,编不下去了。 88.第八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更多打算在这过夜的人们都已经躺下了——单是躺,除了流浪汉, 没几个人能在这种地方安睡, 有人翻来覆去,有人面壁一动不动, 有人缩在外套里一刻不停地按手机,躺累了就要起来坐一会。 这里没有人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关于生命的神圣与思考。 大家看起来都很累。 躺下的时候, 钱老太想:“又抢救过来一次。” 她自己听着,觉得心里这声音既不是庆幸, 也不是感激, 没敢细想,于是翻了个身,把随身的布包紧紧地按在怀里, 里面有杨帮主刚刚取给她现金两万。 杨帮主送走了钱老太, 拎着他的绿拐杖,从路口的自动柜员机慢慢地往回走。喻兰川在旁边陪着他, 垂下眼,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爷爷, 我明天还得上班, 送您回家, 我就先走了。” 老杨大爷看向他。 喻兰川优美的侧脸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 烙着高级白领们标配的表情——左半张脸是“我赶时间”, 右半张脸是“不感兴趣”, 脑门上顶一个“哦”。 “需要受害人谅解书, 我可以给,没问题。”喻兰川说,“需要我帮忙,我可以提供几个朋友的联系方式,都是在筹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帮他们做一个募捐项目。项目上台,我还可以帮忙转发,证实筹款真实性。” 老杨大爷没听说过这种新鲜的东西,今年过年,他老人家就学一个收发红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点把孙女逼得上吊,于是他忙问:“还可以这样?能筹到钱吗?” 喻兰川避重就轻地说:“有人捐就能筹到。” 至于有没有人捐,喻兰川不太乐观,大家都“身经百骗”了,现在上网搜索公益组织的名字,下面的关联问题里准有“XX靠谱吗?是骗子吗?”之类。 “别做梦了,肯定没人捐。”旁边忽然有人插嘴,两人一抬头,见杨逸凡从自己的车里爬出来,正在跟代驾挥手,一看就是出门应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没大没小地伸出一条胳膊,往老杨大爷肩上一搭,“这个故事要多无聊有多无聊——中年男子,没钱治病,生命垂危——爆点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满世界都是啊,爷爷!他有什么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杨大爷被她的香水味熏了个喷嚏,肩头一耸,把她抖落下去:“你给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没个人样!” “爷爷,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杨逸凡才不听他那套,当着老头的面叼了根烟,“您没听说过那句话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买包买表’,别人的事,让社会公共服务机构去管,我既然纳了税,就已经尽到了我的社会义务,等于间接帮过他们了!他们还有困难,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是公共福利不够分,有比他们更需要帮助的人排在前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杨大爷:“滚滚滚……滚!屁事不管,还说风凉话,滚回去自己醒酒!” 杨逸凡笑了一声,插着兜,喷云吐雾地走了。 喻兰川——因为和老杨大爷没有那么熟,不好像人家亲孙女一样口无遮拦,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了对杨小姐的赞同,礼貌地跟老杨大爷告了别:“那我先去十楼看一眼有没有需要清的水电费,先走了。” 对于当代年轻人来说,“管好自己的事,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准绳,相比而言,老一辈人那种“道义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观念简直就是封建余毒。 老杨扶着拐杖站在院子里,一抬头,看见将圆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这月十五是中元节,居委会提前半个月就挂出了海报,提示人们“文明祭扫,禁止焚烧纸钱”,连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觉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将就木,意气尽了。 喻兰川把大爷爷家检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屋里落了一层浮土,他盘算着等下周末请个钟点工过来,以后每月打扫一次。心不在焉地关灯锁了门,喻兰川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处理这房子。 经过隔壁,他脚步顿了顿,想起了那个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复杂地注视着1003的门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突然,1003的门从里面开了,喻兰川还没反应过来,甘卿就探出头来:“什么事?” 喻兰川目光闪了闪:“……路过。” 说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却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兰川心里无端一跳,扭过头去,就看见甘卿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零钱,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拣拣,捋成一沓,递给他:“麻烦帮我给那几个人的师娘送过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没几块钱,就当给老太太买顿饭。” 喻兰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为了省几块钱,非得等普通公交,说不定能早点到,早五分钟,这事也不一定是这个结果。”甘卿带着坦然的穷酸气,有点过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见‘特’字头的车抬不起脚,条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兰川接过那一沓零钱:“你不是说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块了吗?” “是啊,”甘卿理直气壮地说,“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骗你了吗?” 怎么那么天真可爱的,还信? 喻兰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后,喻兰川说到做到,先是跟刘仲齐聊了聊,出了份谅解书,然后找熟人,在网上给钱老太挂了个“大病筹款”,就把这事撂下了。 有了这么个可怕的经历,麻烦精弟弟终于老实了,学校一开学,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兰川加完班,他还没写完作业,总算是没时间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悬而未决的几个事都有了眉目,压力源短暂地减少了一些,让他松了口气,周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门的人宣布“周末没事不用来公司”的时候,办公室喜庆得跟过年一样。 而钱老太的筹款项目,也意料之中的,没什么人关注。 大款孙女就知道“买包买表”,一毛不拔,老杨大爷只好找了他的几个老伙伴,大家数着退休金,凑了十几万。让人比较意外的是,刘仲齐居然从他的零用钱、以及红包机哥哥的日常打赏里攒了两千多块,想要捐给钱老太。喻兰川的季度奖刚下来,有钱买眼镜了,于是给他弟添了点钱,凑了个一万的整数送过去,算是那么个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给了一沓毛票,还有喻兰川部门的几个下属,看见他朋友圈里转发的链接,点进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马屁专项用款。 然后再无人问津了。 这点钱听着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车薪,不要说治疗费和手术费,都赶不上ICU烧的住院费。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经仁至义尽了。 周末,喻兰川约了个钟点工,去大爷爷家打扫卫生,钟点工干着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吹过堂风,浏览一堆投资项目的资料,效率不高,目光总是往隔壁飘。隔壁的门一响,喻兰川就下意识地坐直了,板起高贵冷艳的脸,头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电脑屏幕。 隔壁说:“哟,稀客,小川来了啊?” 喻兰川:“……张奶奶早。” 浪费感情。 就在他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时,电梯间“叮”一声轻响,有人上来了。 来人是个壮年汉子,一身风尘仆仆,背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狭长的楼道,看见喻兰川,就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问:“我打听一下,喻盟主是住这一层吗?” 喻兰川站起来:“我祖父已经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还给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爷吧?我就找你!”大汉一边说,一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把大蛇皮袋从肩上抡下来,往喻兰川手里一怼,那玩意足有好几百斤,喻兰川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手腕猛地一沉,连忙提了口气才拎住,差点砸了脚。 大汉一抹汗:“我坐了两天的火车,唉,跑一趟真远!” 喻兰川这才反应过来,1004是个“办事处”:“哦,您请进来坐……” “不坐不坐,”大汉一摆手,“我还得坐下午的车回去,一天就这一趟火车。小喻爷,燕宁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后人,东西交给你了,我放心!” 喻兰川:“什……” 大汉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往后退了半步,“噗通”一声跪了,冲他磕了俩头,砸得地板“咣咣”作响。 喻兰川:“……” 干什么!我要报警了! 大汉说:“三十多年前,我妈怀着我,坐火车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开了窗户,碰上了扒窗的,从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妈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会点把式,不愿意舍财,动手跟他们抢,逼着扒窗的贼动了凶器,要不是钱大爷他们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没我妈,也没有我了!这些年我们都不知道钱大爷已经没了,钱老夫人过成这样,我们对不起恩人,没脸见她,磕俩头,劳驾小喻爷带到。” 喻兰川服了:“不是,我怎么带?等等,别跑!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大汉不答话,一跃而起,冲他一抱拳,然后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从楼梯跑了。 结实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负,“嘶拉”一下裂了个口,东西掉了一地。 里面有干货山珍、土特产、被褥、手工点心,还有满地滚的二十多个大苹果和一缸自制泡菜! 喻兰川:“……” 而在这一堆匪夷所思的鸡零狗碎下,是几摞摆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用小纸条捆着,纸条上写着:“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近四十年,当年无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老杨大爷打量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浸淫武艺一辈子的老人,人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应该怎么动、怎么发力,他都烂熟。别看他一双眼让花镜放大得像外星人,目光却仿佛含着紫电青霜,扫过来的时候,让人隐隐发疼。 甘卿假装没注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想尽量放松自己,谁知就在这时,右手偏偏掉了链子,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换了下手,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又说,“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手心有茧,即使是夏天,皮肤依然很干燥,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甘卿说,“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89.第八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不幸在电梯间撞上喻兰川和老杨大爷, 她又打了一次退堂鼓。 到了1003,发现张老太不大喜欢她,她其实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在这讨人嫌,稍坐一会就走。 至于住处, 她也想好了,可以去孟老板那借几个塑料小凳, 拼一拼, 先在店里凑合睡。她没有传说中“悬绳卧梁”的本事, 但塑料板凳大概也不至于摔死她。 一切的心理建设, 都在这个房间面前溃不成军。 别说是向阳, 有窗户的屋子是什么样,她都好久没见过了。 小楼在院落深处, 院里茂密的植物隔开了马路上的噪音,汽车鸣笛声远得像针尖落地,站在窗边, 以甘卿的耳力,甚至能听见客厅里小座钟的“嘀嗒”声,安静得近乎奢侈。 进来看了一眼,甘卿就决定豁出去,不要脸了。 张美珍倚在门口,撩了撩长发, 问她:“你没有什么不好的生活习惯吧?” 不要脸的甘卿立刻回答:“没有, 我绝对早睡早起、作息规律, 晚上下班回来洗洗就睡,熄灯时间不超过十点半,早晨六点之前一定起,可以给您准备早饭。我不看电视,手机静音,不会带客人来,有快递让他们寄到店里。虽然没有洁癖,但能做到垃圾随时收、桌子随时擦,洗完脸顺带洗水池,头发绝对不堵下水道,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干的,都可以告诉我。” 张美珍听完,哑口无言了好一会:“你……出家几年了?” 甘卿感觉这话不像夸她,没敢贸然接,只好微笑。 “我不吃早饭,你不用管我,十点之前也别找我,”张美珍摆摆手,“晚上有时候出去玩,回来得晚,我自己会带钥匙,你不用留门——不过万一喝多了,可能会弄出点动静来,你不神经衰弱吧?” 甘卿消化了一下老太太的话,赶紧敬畏地摇头。 “那就好。”张美珍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跟她没什么话好说了,于是对甘卿念了声佛,“阿弥陀佛。” 这年头,老人都在发少年狂,青年们都在哆哆嗦嗦地搜索医疗保险。 厚着脸皮,甘卿在新窝住下了。 这里实在太舒服了,洗澡的时候没有尿急的室友在外面砸门,双人床不但能伸开脚,还能来回滚。洗手间里没有彻夜响个不停的水声,也没有人不停地趿着拖鞋进进出出,安静得她不习惯,第一天居然有点失眠,于是她披上衣服起来,走到窗边晒月亮。 张美珍女士还没回来,今天倒不是出门浪——她去了隔壁。 隔壁这会灯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一百一十号院的、远道而来的,屋里坐不下,他们就挤在楼道里,等着排队进去,给喻怀德老人上一炷香。 甘卿年幼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位老人一面,记得他非常慈祥,总是未语先笑,辈分高、剑法一绝,人们有事都找他出面调停,有一次聚会,众人喝多了起哄,说是要给老头磕头,拜他为盟主。喻老当然不肯受,但是从那以后,“喻盟主”就叫开了。 开着窗户,甘卿能听见隔壁南腔北调的人声,人们说话声音都压得很低、很肃穆,一点也不吵,然后有人用口琴吹起了《送别》。 单薄而悠扬的口琴声撩拨着仲夏之夜,无伤大雅地走着调。 她侧耳听着,有些出神。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猫头鹰室友送的毛绒狗伸着舌头坐在窗台上,胸前挂了个小狗牌,先前甘卿焦头烂额地找房子,没顾上仔细看,这会,她才发现,狗牌上还有一行字,是猫头鹰室友歪歪扭扭的孩儿体。 甘卿把狗牌翻过来,见上面写着: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 不知道这算临别赠言,还是猫头鹰室友自己随便写着玩的,甘卿看完,笑了一下,钻回被子里闭目养神去了。 孟老板说得没错,就算是一百一十号院,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除了拜别喻怀德老人那夜,来了不少人物之外,这里就跟普通的居民小区没什么区别。每天出门碰见的,大多是一脸困顿的上班族和出门上补习班的小学生,还有闲极无聊的大爷大妈们在院里遛狗、锻炼身体、嚼舌根。 一见面就不很满意的张美珍女士,跟她也一直相安无事——主要是她俩碰不上面。 早晨甘卿去上班的时候,她老人家还没起,晚上甘卿已经睡醒一觉了,她老人家还没回来,同住东八区,中间仿佛隔着一太平洋的时差。 甘卿在这住了小一个月,张美珍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替我收快递”。 除了快递,老杨大爷的孙女偶尔也来送东西。 老杨大爷的孙女就是他们在电梯里碰见的那位,叫杨逸凡,据说自己有公司,是个风风火火的女老板。公司是干什么的,甘卿还不了解,因为大爷大妈们的闲言碎语不讨论事业,他们聊的一般都是“老杨家那个疯丫头啊,三十大几了,也没个对象,整天在外面瞎混,要多不着调有多不着调,看见她我就发愁”。 杨逸凡每次被她爷爷派来,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赶上张老太在家,她就撂下东西翻个白眼,张老太不在家,她就拽着甘卿长篇大论一番,把张美珍女士从头挖苦到脚。 而送走了喻老之后,隔壁就锁了门,喻家那位青年才俊没再来过。 转眼,燕宁短暂的夏天匆匆滑过,两场雨下来,早晚就凉了,秋意露了端倪。 学生们愁眉苦脸,准备开学,社畜们也被即将到来的第三季度敲了一闷棍,在头顶KPI的杀机下瑟瑟发抖。 喻兰川为了给大爷爷办后事,请了一个礼拜的假,回来以后,整个人都被抽成了一只陀螺,屋漏还偏逢连夜雨,公司的风控总监——也就是喻兰川的顶头上司——在去茶水间拿糖的半路上突发脑梗,才四十出头,被救护车“呜哇呜哇”地拉走,好几天了,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加班狗们捂着“三高”的肚子,都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下场,一时间愁云惨淡。部门内部的事更是一多半压在了喻兰川身上,压得他昏天暗地,于是从每天早起练“七诀剑”,改成了早晚各一次,下了真功夫——没办法,想活到退休,不努力养生不行。 在这种情况下,喻兰川忘了他弟生日,实在也无法太苛责。 8月30日是刘仲齐十六岁生日,提前一星期,他就开始盼着,父母临走时嘱咐过,大哥生活压力大,不准跟他要这要那。刘仲齐也不想要什么礼物,就希望大哥早点回来,陪他吃碗面……煮方便面也行。 他在客厅的日历上,把这一天圈出来了,生怕喻兰川没看见,当天早晨还特意起了个大早,在饭桌上搭讪着问:“哥,今天星期天,你还加班啊?” 喻兰川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那你能早点回来吗?晚饭回来吃吗?” 喻兰川右手拿筷子,左手回微信,双线并行,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惯性地又“嗯”了一声,然后把这事忘在了九霄云外。 寒暑假过生日,总不像在学校里那么热闹,特别是临近开学,这会大家都在疯狂补作业,没心情关心别的。一整天,只有平时玩得好的几个同学给他发了信息,远在异国的父母给他发了电子贺卡,礼物要好几天以后才能寄到。 刘仲齐自己出门买了蛋糕,等到了晚上八点,喻兰川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他试着打了个电话,占线,发信息,对方没回。 九点再打,依然占线。 十点……这次终于通了,电话那头很嘈杂,喻兰川不知跟谁说:“……据我了解不是这样,你这个市场价格哪来的?我希望大家都严谨一点,行吧?” 然后他好像捂住了手机,把声音压得很低,飞快地说:“你自己叫外卖吧,早点睡,哥哥这边现在太忙,有事回去说啊,乖。” 说完挂了电话,五秒后,手机又震,刘仲齐充满希望地打开微信,期待哪怕看见一句“生日快乐”,结果收到了一个红包。 留言是系统默认的“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刘仲齐一个人在餐桌边坐了好久,默默切了块蛋糕吃了,然后他背起书包,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决定离家出走。 这个点钟,甘卿已经要睡下了,正要关灯,手机震了一下,有个好友申请,备注写的是“星之梦顾客”。 她觉得这些晚上不睡、早晨不起的顾客有点烦,但顾客毕竟是上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 “上帝”的头像是个英伦摇滚明星,名字是“是仲不是齐”,很快发来消息:“你说前三次咨询免费。” 就知道是这样。 甘卿叹了口气,缩进被窝里,琢磨着怎么打发讨人嫌的客人。 “上帝”又说:“我在星之梦门口,你家店关门了吗?” 甘卿打了个哈欠,回复:“营业时间是早十点到晚八点哦,亲。” “哦,”上帝“正在输入”了一会,胡搅蛮缠地问,“你能加班吗?” 甘卿:“……” “上帝”说:“大人不是都加班吗?” “我的工作是洞察星星的轨迹和宇宙微妙的气场呢亲,”甘卿开始胡说八道,“宇宙每时每刻都在运转,时间是个很重要的参数哦,只有在合适的时间才能体察到命运的秘密。谅解哦,亲。” “上帝”让她亲得不吱声了。 甘卿松了口气,倒头就睡。 第二天上午,甘卿照常溜达到星之梦上班,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她正要开锁,突然一顿。 星之梦门口掉了一张她的名片,皱巴巴地团着,旁边洁白的小石阶上,有一道人五指抓出来的印——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绕行鼻腔,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师兄:“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些违法乱纪的犯罪分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在担心租房的事!刘仲齐听了这兄弟俩担心的重点,气得要炸,于是肚子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闷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快二十四小时了,他只吃了一小块蛋糕。 紧接着,可能是为了配合他,光头的肚子也起哄似的响了一声。 刀疤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细气地说:“师兄,快中午了,早饭还没吃呢。” 二师兄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出了门,买回了几斤包子。 然后这三位大流氓围着刘仲齐和包子团团坐下,二师兄跟他谈判:“我们也可以给你吃,但是你不许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个巨硕的白眼说话:“你做梦!” 刀疤脸就捏了个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雪白的发面小包子还冒着热气,像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有一块面皮给馅里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约看见里面的馅,浓烈的香气流露出来——猪肉大葱馅的。 刘仲齐:“……” 由于敌我悬殊,英雄少年不支败北,在小笼包的攻打下缴械投降。 二师兄很有技巧地给他身上的绳子换了一种绑法,这样,他两只手虽然还是绑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饭。 90.第八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她顺着苹果往前一看, 只见喻先生穿着熨烫平整的法式衬衫,订了珠贝母袖扣,新眼镜的镜片泛着蓝绿色的光,活像是准备出席博鳌论坛的派头……然后他左手拎着一只塑封的熏鸡,右手捧着一袋快要碎成渣的点心, 脚下一条小花被, 裹着个密封良好的泡菜缸。 “……”甘卿被这种超级混搭冲击了一下, “日子不过了?” 喻兰川不知道假装自己正在帮张奶奶捡东西还来不来得及。 张奶奶显然不愿意背这口土锅,两个小青年撅着屁股满楼道捡苹果的时候, 她老人家就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搭鞋子、抹口红:“早听说那天有个单身老女人来找杨清,原来是她呀。” “杨清”就是老杨大爷的名字,喻兰川在他送给大爷爷的挽联上看见过。 喻兰川敏锐地从“单身老女人”几个字里听出了什么, 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甘卿背过身, 伸手往楼下一指,又斜眼示意妖娆的张美珍女士,做了个口型——“备胎”。 喻兰川刚想拿着苹果站起来,腿一软, 差点又跪回去。 甘卿回头问:“美珍姐,她是谁啊?” 喻兰川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现在的人为了巴结房东,都能这么不要脸吗? 张美珍美滋滋地往头发上打弹力素,挺有耐心地说:“她叫钱小莹,年轻时候脾气又烈又暴, 有人叫她‘飞腿小辣椒’, 后来长大嫁人了嘛, ‘小辣椒’听着不太尊重,大家伙就给改成了‘满山红’,也是个美人,当年有几个无聊的闲汉排过美人榜,我记得她排第五还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说:“哦。” 张美珍奇怪地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甘卿找来一根很粗的针,上了五股棉线,利索地把撕开的蛇皮袋缝上了,来回走了两趟针,她头也不抬地说:“榜首是您的那个榜呗。” 喻兰川:“……” 廉耻何在? 张美珍一愣,然后笑得花枝烂颤,也没否认,探头问喻兰川:“她怎么了?” 喻兰川三言两语把事说了。 “啧,好惨。”张美珍退后两步,打量着自己的全身造型,一点也不走心地说,“那她不是要变成孤寡老人了?” 喻兰川不愿意在背后拿别人的难事消遣八卦,于是没接茬。 “这也没什么呀,”张美珍轻飘飘地呵出一口脂粉气,“谁还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一愣,张美珍已经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钟点工收拾完,喻兰川就雇了几个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钱老太他们的临时租屋里,然后把钱单独拿出来,亲自护送到了医院,并且仔细看了看,没能从那张脸上找到昔日“满山红”的蛛丝马迹。 喻兰川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放下东西就走,他留下的纸包太大,钱老太一开始还以为是包吃的,撕开密封口一看就疯了,撒腿追出去,喻兰川的车已经没影了。 当代机动车,毕竟是比几十年前在山里拉煤的破火车先进多了,飞腿小辣椒也赶不上了。 钱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发现纸袋封口处有一行字。 写着:二十万整,“磕俩头”兄送,喻兰川转交。 送完钱回去,喻兰川整理完周一例会的资料,没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般这种休息日,他都会约几个圈里朋友去打高尔夫,像在游戏里刷关卡一样,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兰川突然提不起兴致了,回想起来,他本来就对任何球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比赛都懒得看,下场纯粹是陪着别人玩,而和那些朋友们聊的所谓“政策趋势与时代脉络”,乍一听挺高级,其实跟中学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捕风捉影地瞎扯淡。至于靠打球和饭局发展的“人脉”,别说真有用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就连在朋友圈里转个大病筹款,都没有人点进去看一眼,随便给个咖啡钱,可见也是虚无缥缈。 喻兰川漫无目的地上了一会网,两只手突然自作主张,去搜索了“扒火车党”,没搜出什么结果,他就按着杨大爷给他介绍的“二钱”事迹,翻查当地旧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保存下来,然后在当地的论坛和贴吧里发帖。 一开始没人理他,喻兰川也就把这事放一边了,过了几天,他无意中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其中一个帖子被置顶了。有个人写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长篇大论,讲自己老列车员外公的见闻。 接着,类似的留言多了起来,有些是真的,有些大概是凑热闹自己从传说里杜撰的。 “他们几个人分别坐在不同的车厢里,快到地方了,就站起来在车里溜达,互相使眼色,满山红故意自己坐在角落里,戴个头巾,在小桌上放个小布包,窗户打开一点。那些贼眼睛都很尖,看她孤零零的一个女人,也不知道防备,立刻盯上她,车速一降下来,他们就扑上来扒车窗,钻进来抢她的东西。满山红可不手软,一看有贼上钩,一把攥住贼伸进来的手腕,把窗户往下一压,贼一看上当,狗急跳墙,从怀里摸出匕首捅她,她一脚扫出去,匕首就飞了,车上埋伏的几个兄弟们跳车抓贼的同党。” 钓鱼执法,居然跟她后来碰瓷的套路差不多。 “我外公说,满山红把拖上车的贼抓住,按在地上,膝盖顶住了贼的后背,就朝赶来的乘警笑,她头巾掉下来,露出一把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唇红齿白的……” “她坐几站以后,看见车里平安无事了,就下车,她丈夫保准已经在站台等她了。据说钱老先生总是让别的兄弟押送扒窗贼,自己穿山里的近路,用两条腿能赶在火车之前到站接她。不知道传说是不是真的……” 喻兰川想了想,联系了公司的暑期项目实习生,实习生已经回学校上课了,是他大学师弟。喻兰川托师弟在大学找了几个写校刊的学生,把这些都市传说似的留言收集起来发过去,让他们有偿写一篇满山红的传记。 然后他拿着这篇传记,联系了他们以前投过的几个文化传媒公司和自媒体小团队,包装了一下,又在当年闹过扒车党的地方论坛里定点投放。 据说后来“买包买表”的杨总看见,也在里面搀和了一脚,买了一拨营销。 这是喻兰川听人说的,并没有得到杨总本人的承认。 终于,在“磕俩头”兄的二十万也已经耗得差不多时,“满山红”的故事,从一众筹钱求医的乏味新闻里脱颖而出了,虽然阅读量到底没有突破“十万加”,但只要让记得她的人知道,就已经够了。 秋意开始浓重肃杀起来,三兄弟里的刀疤脸,因为从头到尾没有参与绑架,还一直试图阻止师兄弟,查明后被放出来了。“满山红”的故事虽然被一个又一个的社会热点覆盖,但钱老太儿子的治疗费也筹措得差不多了。 然而…… 生老病死毕竟是天命,人,力所不及。 钱刚刚到账,还没等交给医院,钱老太的儿子就突然恶化,她签了不知道第几次病危通知单,习惯性地坐在急救室外等。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楼道里紧闭的窗户被悍风狠狠地摇动了几下,院里的大梧桐“哗”地响了一声,钱老太心没有章法地乱跳起来,急救室的灯灭了。 苟延残喘地挣扎了几个月,钱老太成了孤寡老人。 喻兰川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赶上一场暴雨,全城大堵车,雨刷赶不上擦,前面的车流一动不动,隔壁车主也不怕淋湿,拉下车窗,卷着袖子往外弹烟灰。 钱老太就在一百一十号院等他等到深夜,雨停了,喻兰川才赶到,钱老太让刀疤脸磕头,被怕了他们这套的喻兰川制止后,就扶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给他鞠了一躬。 因为天气不好没法出门鬼混的张美珍女士,倚在自家门框上,忽然出声:“小辣椒。” 转身要走的钱老太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张美珍。 张美珍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笑了:“没事了,其实我刚才想跟你说‘都会好的’,想了想还是不说了吧,反正也不是真话。天不好,慢走。” 一切都会变好吗? 不会的,变好还是变坏,都得听天由命。 可不管什么样,不还是得活着么? 钱老太带着刀疤脸下楼,消失在了东小院的树荫下。 张美珍转过头来,叫住喻兰川:“小喻爷,我们几个老东西都想让你搬过来住,你杨大爷托我问你一声,你方便吗?” 餐厅是喻兰川让助理帮他挑选订位的,他自己也没来过,进来一看,这架餐厅的装潢的格调非常高,小桌旁边环绕着水系,水下藏着干冰,水不停地循环,白雾就从四面八方往上浮,人坐在里面,感觉自己像是来开蟠桃会的神仙。 一打开菜单才发现,这是一家纯素食餐厅。 于严想不出喻总平时在同事面前是怎么端架子的,助理可能认为他靠吃花饮露活着,拉屎都是大吉岭红茶味的。只有这种仙气飘渺的餐厅,才配得上仙气飘渺的喻总。 “那倒没关系,”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那边近,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先剩你一大笔房租,一个月七千多,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91.第九十章 此为防盗章  当初那些嚣张的老流氓们,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亡命天涯、有的去唱“铁窗泪”了。 还有的幸存到了中年, 茫然四顾, 两手空空,于是低头过起了普通日子。 现在的泥塘后巷, 还是乱,不法小商贩扎堆,偶尔也有几桩喝多了酒打架斗殴的事件,但总体上还是很太平的, 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点之后, 这里就会变成露天烧烤区, 辣椒孜然随风飞舞,十三香一统江湖,泛起“和气生财”的烟火气。 一道玻璃门隔离了旁边麻辣小龙虾的味,十五岁的少年刘仲齐背靠玻璃门,歪在一把塑料椅上,捧着手机在网上发帖问:“有一个把‘星座指南’奉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么办?” 网上很快有闲人回复他:“不知道, 我没有女朋友,只有一个把保健品当饭吃的智障老父亲, 要不咱俩换换?” 刘仲齐放下手机,从七窍喷出几缕细细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悦,已经跟小饰品店里的“占星师”聊了十分钟了。 “不了解的人, 可能会觉得你比较不拘小节, 什么都不想,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也有很要强的一面,一旦认真起来,就会有‘要么不做,要么做好’的骄傲。”所谓“占星师”,其实就是个糊弄人的女骗子,她说话略有烟熏嗓,带一点不算很夸张的港台腔,声音好像飘在半空,不往下落,听着神神叨叨的,“你是黄道第一宫的守护下诞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刘仲齐被这句台词雷得一哆嗦,心说:“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鸡心了吗?”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师隔空点了点白悦的胸口,又说,“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烧得过旺,人就容易急躁冒进、粗心马虎,在人际关系方面,有时你会过于心直口快,事后想起来,自己也常常会后悔说错话,对不对?” 白悦:“对对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直!” 刘仲齐翻了个白眼:“等着,下一步就该让你买东西了。” 占星师开始引无知少女上钩:“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呢?” 刘仲齐想:“来了吧!” “有啊!”白悦——这位脑进化失败的女同学——不止咬了钩,她还一口把鱼漂给吞了,“您觉得我买一套诞生石好吗,连手链再项链,会有帮助吗?” 刘仲齐:“……” 当代二傻子竟已经好骗到了这种地步! 刘仲齐在市三中读书,这会正放暑假,开学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后巷在一个行政区,相距不到三公里,骑自行车过来只要十几分钟。 对于这些重点中学的乖孩子来说,泥塘是学校和家长三令五申不许去的地方,于是这里反而成了他们寻刺激的胜地,偶尔来一次,吃两斤小龙虾,去黑网吧打一会游戏,或是买两本盗版书,就仿佛能沾上一点“社会”气。借此发泄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纾解学习压力。 刘仲齐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来“探险”的。 他俩先是被乌烟瘴气的网吧熏了个跟头,又让露天烧烤一条街呛得鼻孔发黑,心与肺都饱受了一番□□时,意外发现了这家名叫“星之梦”的饰品店。 这家店不但不臭,还点了一打香薰蜡烛。幽幽的灯光把那些不知从哪批发的小饰品照得很像那么回事,还有个打扮得成吉普赛人的“占星师”陪聊。 “占星师”三言两语就把白悦忽悠瘸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不但自己要当一个欢天喜地的冤大头,还没忘了男朋友:“刘仲齐,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给你买一条处女座的,咱俩情侣款!” “不了,”刘仲齐爱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时候喝藿香正气水就管用。” 白悦小公主立刻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扫兴?” 刘仲齐干脆把双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没有扫兴,我是在扫盲,白悦同学,我现在现场给你分析一下,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你一进来,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你那堆诞生石前上蹿下跳,指着四月份的那块破玩意,连说了三遍‘这是我的’。” “她怎么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为你那没啥卵用的脑袋上顶着个白羊座的发卡。” “她怎么把你的性格特点说那么准?因为有个东西叫‘巴纳姆效应’(注),还因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着百度百科里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觉得她直击命运了。” “还有,她怎么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刘仲齐炫酷地做出总结陈词,“因为二百五都这样,这有什么难猜的?” 这位炫酷的少年,进入“早恋先锋队”仅两个月,就荣归了单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没有女朋友了。”那骗子占星师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笑盈盈地听完了整场吵架,买卖黄了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悦拿出来看的小饰品。 刘仲齐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关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缘分,今天缘分没到。”占星师淡定地说,递了张名片给他,“你以后有什么困惑,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扫码加微信。” “扫码加微信”这句台词有点穿帮,因为太接地气,港台腔飞了。 刘仲齐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要回敬一个蔑视,就听她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不管你想咨询学业还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费,家庭关系也可以问,比如……有个不好相处的哥哥姐姐怎么办。” 刘仲齐猛地一抬头,警惕地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占星师一弯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吗,猜猜看,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很高,皮肤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种水灵灵的白嫩,而仿佛是常年不见天日沤出来的惨白,发冷、没什么光泽,太阳穴附近透出了几根蓝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条纯黑的长裙,长发遮了半张脸,戴着夸张的首饰,显得很瘦,一阵风来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单就形象而言,这女的长得极具玄学气质,可以说非常适合装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进刘仲齐手里,优雅地一欠身:“欢迎下次再来。” 刘仲齐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门走了好几米,他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忍不住捏起那张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刘仲齐回头,星之梦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幽幽的、静静的,真有几分诡秘意味。 就在这时,小巷里的人们忽然莫名其妙地骚动了起来,人们你推我搡,纷纷往街边挤,刘仲齐被人一把推到了墙角。他恼火地抬起头,发现小路中间已经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旁边有人兴奋地小声说“来了来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几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个社会小青年旋风似的从旁边的烧烤店里喷射出来,嘴里污言与秽语齐下,张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见胳膊腿乱飞,也看不出谁跟谁是一伙的。 围观群众们兴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还不过瘾,在旁边吊了一嗓子,嚎道:“呜呜呀——牛逼!” 刘仲齐:“……” 这帮社会渣滓! 大好的暑假时光,他不在家多做两套数学卷子,跑这游荡,真是有病! 刘仲齐心浮气躁地试图往外挤:“借过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不知被谁搡了一把,摔了出来,老太太已经是满头白发,后背佝偻得像个煮熟的虾,手里拎着根拐棍。周围的人都跟瞎了一样,眼睛都粘在不良少年们的战斗现场里,就是没人过来扶她一把。 这一下摔得不轻,老人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起来,一边哀哀地叫,一边朝正好在附近的刘仲齐伸出手求助。 刘仲齐一愣,连忙要过去帮忙,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细长,但食指与中指好像有点不正常的弯曲,说不好是受过伤、还是单纯因为瘦,总之,让人无端想起荒郊外孤坟上伸出来的枯枝。 刘仲齐一回头,发现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个星之梦里那个骗子占星师。 占星师压低了声音,港台腔也不装了,飞快地说:“少年,我见你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祸事,最好少管闲事,赶紧回家。” 怎么,西方占星术和传统相面这俩玩意还能跨界? 刘仲齐心想:“什么鬼?” 这位新时代的好少年挣开她的手,理也没理这江湖骗子,踩着雷锋前辈的脚步,朝老太太走去。 ……然后很快,少年就接受了一次“社会再教育”。 主题是:“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 助人为乐的刘仲齐扶起了被人撞倒的老太太,还帮着她捡回了拐杖,听老太太捶着腰说自己家不远,刘仲齐就毫无戒心地搀起她,顺着她的指点,一路护送她从乱哄哄的泥塘后街挤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老太太领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死胡同里,三个守株待兔的大流氓团团围住了他。 刚才还可怜巴巴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霸气侧漏地把腿一盘,中气十足地叫道:“就是这小子,撞了我一个跟头,把老娘的腿摔断了!”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他低而含糊地说,“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已经蹿起来了,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落在光头手里,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92.第九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他在穿衣镜前看了一眼自己的衬衫, 心如刀绞。要是单纯掉几个扣子, 他还能动手缝一缝,可是胸口处沿着布料纹理, 还撕开了一条手指长的口子, 以他本人的手工水平,肯定是无力回天了。 “为什么非要逞能?”一日三省的喻兰川沉着脸, 对着镜子审问自己, “在一条咸鱼面前,就算帅裂宇宙, 有价值吗?能抵一次干洗费吗?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可能是为了迎合兰爷的“罪己诏”——特别是最后一句——他的胃长而曲折地叫唤了一声。 喻兰川这才想起自己还没顾上吃晚饭,于是没精打采地把破衬衫脱下来, 顺手塞进垃圾袋,掏出手机叫外卖。 他的手机支付连着银行卡, 一花钱,就会收到账户余额变动的短信, 面对弹出来的余额,喻兰川没敢多看,只扫了一眼, 心就和胃一样冰凉了。 于是他又抠抠索索地把破衬衫捡了回来,打算剪一剪当抹布用。 这样当然省不出几分钱,但“节俭”本身, 有时就好比是一支麻醉剂, 能从精神层面上稍微麻痹一下穷的痛苦。 泥塘后巷的孟老板跟他大爷爷认识, 看在老人的面子上, 给了他们几句实话。 据说那个碰瓷团伙是刚从外地来的,有一点拳脚功夫,老太太最厉害。他们来燕宁,拿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到处坑蒙拐骗,专挑那种一看就比较“软柿子”的年轻人下手。 这几年社会安全教育比较到位,大家都明白命比钱金贵,迄今为止,受害者们都挺配合,一看事情不对,立刻乖乖认倒霉,双方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还算心平气和,没闹出过什么动手伤人的事。 泥塘后巷的老住户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人吱声。 孟老板加了于严微信,答应以后有什么线索,随时报告给民警同志。这事也就只能先这样了。 外卖还得等半个小时,喻兰川就打开电脑,准备干活。 他出去了这么一小会,微信和邮箱里已经跳出了十几个未读。这个世界就像透明的,每个人都一丝/不挂地被绑在一个终端上,各种信息二十四小时轰炸,一刻也不停息,哪怕耳边没有噪音,也让他觉得生活很嘈杂。 喻兰川漫无边际地想,还是古代好,大侠们动辄闭关,找个山旮旯一躲,谁都找不着。 ……不过话说回来,闭关不带手机,就叫不了外卖了,这也是个问题。 他对着自己要连夜审的报告发了一会呆,脑子里跟戏台似的,心静不下来,就起来换了身宽松的运动服,到阳台上打了两趟拳。 这趟拳一共七式,是剑法的变形——他阳台太小,练剑施展不开——剑法是喻兰川的大爷爷手把手教他的,叫“寒江七诀”,讲究的是“沛然中正、平和开阔”,要有君子气象。 大爷爷以前总是念叨,“中华武学,博大精深,可惜流传下来的不多了”。这里面有多少失传的学问,喻兰川没有推敲过,他一直拿七诀剑当健身操练。浮躁的时候、疲惫的时候,不管是身还是心,哪不舒服,两趟走下来,出一身汗,准好。 大爷爷十五六岁那会,正赶上日军侵华,参加了民间的抗日组织,上过战场,被炮弹碎片炸伤,从那以后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把弟弟这一支的后人都视如己出。老头身体很硬朗,每年都跟别人说自己还小呢,才六十九,“六”了好几十年,至今竟然还有人信。 他晚年过得非常浪,拿着退休金,开着辆破破烂烂的越野车到处自驾游,觉得哪好,就在哪里住上一阵,这几年行踪越发飘渺,亲朋好友谁都找不着他,喻兰川有将近两年没见过他了。 大爷爷人路广,敢扛事,一辈子急公好义,有远道而来上门求助的,不管认识不认识,他都不嫌麻烦,这会,要是他老人家在燕宁,掘地三尺,也得把那个碰瓷团伙找出来,看看他们到底是天生的坏胚,还是遇上了什么困难。 喻兰川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他老人家身边长大的,最中二的那几年,他也曾希望长成一个老头那样的男人,头顶天、脚踩地,半碗二锅头敬到天涯海角,两袖长风,什么事都摆得平。 可是理想跟现实之间隔着十万光年,看看那些挂高数挂得死去活来的大学生吧,小时候有多少人都说过长大要当科学家的话? 喻兰川的中二病来去如风,病好了,就过上了高考、留学、升职加薪的主流人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与理想背道而驰的路上快马加鞭了好多年。 理想这玩意,离得太远,就会自动崩塌成异想天开的白日梦。 再说,他怎么可能像老头一样呢? 根本不现实。 毕竟老头有退休金,还没有房贷。 两趟拳打完,整个人好像轻了两斤,喻兰川就把阳台窗户推开,趴在窗棂上吹风消汗。 可能是要下雨,空气里渐渐升起一点泥土的腥气,湿哒哒的。 老头当年教他,一方面是哄他玩,一方面也是怕他久坐身体不好,逗他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没指望教出什么名堂来,因为喻兰川不像什么有长性的人,而且“寒江七诀”跟他有点气场不合——“沛然中正、平和开阔”这八个字,连标点都算上,哪个能跟喻总扯上关系?反正大爷爷是没看出来。 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一练就练了十五年。 这时,手机响了,喻兰川以为是送外卖的到了,顺手接起来。 “喂,请问是喻兰川,喻先生吗?” 喻兰川:“嗯,上来吧,我给你开门。” 那边莫名其妙地顿了顿,说了声“不好意思”,又问:“请问喻怀德先生,是您的亲属吗?” 喻兰川一愣,胸口无端缩紧了——喻怀德就是他大爷爷。 “是我祖父,怎么了?” “呃……先生,希望您节哀。” 喻怀德老人去年年底到了四川,有道是“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老头一到那,就喜欢上了,决定长住,乐淘淘地在蜀中玩了半年,东游西逛,遍尝川香,然后他感觉自己玩够了,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就找了个风景优美的山沟,进去拍了几张照片,把遗书和遗物塞进了相机包里,坐在一条小溪边,脱了鞋,脚丫子泡进清澈的溪水里,休息了一会,溘然长逝。三天以后,才有几个自驾游的游客发现了他。 活得非常神,死得也非常神。 喻兰川茫然地放下电话,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时,远处响起一声闷雷,隆隆地卷过来,随后起了风,不到片刻光景,憋不住的大雨就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甘卿和她的猫头鹰室友在最后一秒冲进了地铁站,好歹没被浇成落汤鸡。 猫头鹰室友跑了一身汗,长发打着绺地黏在脸上,惊魂甫定的喘成一团。 甘卿平时不怎么坐地铁——地铁比公交贵,一进来就赶紧研究墙上的路线图。猫头鹰室友联系了一个朋友,带着甘卿一起去投奔,朋友家比较远,得横跨大半个城区,坐地铁还得换乘。 甘卿看明白了路线图,就说:“咱俩得快点,不然换乘的时候没准赶不上末班车,你……” 她话没说完,猫头鹰室友“嗷”一嗓子哭了。甘卿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看她。 那女孩哭得就跟外面的暴风雨一样突然,连点缓冲都没有,一上来就嚎得忘乎所以。 “怎么这么倒霉啊……凭什么不让我住……凭什么扣我工资!凭什么下雨!凭什么来大姨妈啊!” 地铁站里有回音,把“大姨妈”仨字加持得气壮山河,晚归的乘客稀稀拉拉地经过,有的抬头看她一眼,有的塞着耳机匆匆走路,漠不关心。 甘卿:“我……给你……找点热水?” 猫头鹰室友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装行李的大包扔在脚下,东西太多,拉链崩开了一点,露出一只娃娃机里抓来的毛绒狗,她余光扫见,一把将那小狗揪出来,泄愤似的砸了出去,差点绊倒一个路人。 甘卿赶紧去跟人家道了歉,趿着拖鞋跑过去,把小狗捡回来,才刚给她放好,猫头鹰室友又给拽出来,再一次把倒霉的小狗抡了出去:“凭什么不让我扔!我的东西,我就扔!” 甘卿:“……” 没脾气了。 她无可奈何地在旁边叉了会腰,然后走到自动贩售机前,搜罗出几个钢镚,买了一瓶热饮,拍了拍猫头鹰室友的头,又把瓶盖给她拧开:“给。” 猫头鹰室友嚎声一哽,从膝盖上抬起两只眼,看了看她,打了个哭嗝,伸出小爪,磨磨蹭蹭地接过去。 甘卿替她拎起行李:“别蜷着,站起来走一走,不然一会肚子疼。” 猫头鹰室友张牙舞爪的哭声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她吸了吸鼻涕,讷讷地站了起来。 “好了,别哭啦。”甘卿心平气和地说,“你看,虽然下雨,但是咱俩没挨浇。这么大的雨长不了,等咱们从地铁上去就该停了,哪倒霉了?你还有那么够意思的朋友,大半夜肯收留咱们,是你以前的同学吗?” 猫头鹰室友说:“不是,是我前男友的前女友。” 甘卿:“……” 猫头鹰室友又说:“我前男友是个渣。” 甘卿:“……看出来了。” 猫头鹰室友委屈地喝了一口热饮:“你比我前男友好多了。” 甘卿隐约觉得这话是夸她,被夸得无言以对,只好叹了口气:“快走吧。” 此后一个礼拜,甘卿一边在别人家里打地铺,一边四处找房子。 每年七八月份都是租房旺季,大批刚搬出学校的毕业生要落脚,再加上像甘卿一样被清理出来的人不少,都在找便宜的住处,一时间,市场更是紧俏,房租跳涨。有时候在网上搜半天,才能碰上个价格能接受的,打电话过去,不是已经租出去了,就是房东临时要加价。 而一个礼拜以后,她的猫头鹰室友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把自己攒的优惠劵和毛绒狗留给了甘卿,要回老家了。 猫头鹰室友一走,甘卿也不好意思再在“前女友”家蹭住。 她提前关店下班,到天意小龙虾店里帮人抬了两箱啤酒,无所事事地转了好几圈,这才犹犹豫豫地溜达到后厨:“孟叔……您上回说找人照顾老太太的事,找着合适的人了吗?” 与此同时,处理完大爷爷后事的喻兰川带着老头的骨灰,回到了燕宁。 下飞机他打了辆车,告诉司机:“师傅,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 他得先带老头回趟家。 喻兰川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于严一下:“高楼失窃案什么时候发生的?” 93.第九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 先剩你一大笔房租,一个月七千多, 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 “不用开车, 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 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 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 前无古人, 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 以后有什么事, 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孟天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呢,总这么混哪行啊,得为将来想想吧?人还是得融入社会,得过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声:“正想着呢。” “你想什么想!要么你去学点什么,我听说有那个什么……是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你去报一个,好歹是个学历,不愿意念书,就跟你孟叔一样,学一门手艺也能糊口,学费我给你垫,将来慢慢还。” 甘卿:“我手艺还行啊,会做饭,能帮厨。” 孟天意:“你行个屁!你会吃!” 甘卿听完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喝了口冰镇汽水,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注) 她眼窝略深,稍有些“眉压眼”,但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弯成月牙,有种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唔,这个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长成我这德行的,想傍个大款有戏吗?以后天天在家躺着,汽水一次点两瓶,掺着喝。” 孟天意有点气急败坏:“你师父要是活着……” “孟叔,”甘卿脸上惫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师父?” 她说完,把空瓶往身后一抛,那玻璃瓶极准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里,正好卡进了一个空位,堪比杂技。扔完,她转身就走。 “杆儿,你师父闭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后说,“怕你这脾气!怕他没了,以后没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没人给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着兜,回头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灯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冲孟天意摆摆手,“早就惹不动了。” 有了孟老板借给她的五十块钱,早饭又能买得起煎饼了,连啃了三天馒头咸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后巷,心里这么盘算着,刚吃饱又馋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几下,甘卿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女声:“喂……是、是我。” 跟谁都笑眯眯的甘卿脸色突然冷淡下来,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 “我上次治阑尾炎的那个钱,报销下来了,我……我是上银行给你打过去,还是……” “不用,”甘卿说,“自己留着交暖气费吧。” “哦,那……” 甘卿打断她:“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这个……” “那就这样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说完,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担心对方脸面挂不住……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脸面。 她今天在店里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连着两个人让她不痛快。进了十月,燕宁的夜风再也不惬意了,开始露出了一点凛冽的前兆,甘卿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外套,尽可能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煎饼上,这样,她就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抱着“煎饼”这根精神支柱,甘卿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刚一上楼,就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堵在她家门口。 甘卿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是思念煎饼思念出了幻觉——那几个人泾渭分明地站成两伙,一伙是路北边摊“山东煎饼”的,一伙是路南边摊“煎饼果子”的,两伙人吵吵闹闹地把刚下班的盟主堵在了家门口。 “小喻爷你评评理,他们山东帮的先动手打了我们的人!” “谁先挑衅的?” “谁先越界的?” “越你妈X的界,老子一摊一个月纯利过万,用得着跟你们这帮穷皮抢地盘?你们那破煎饼,能摊就摊,不能摊滚蛋!” 喻兰川夹着笔记本电脑,木着脸看着月入过万的两大帮派撕扯。 “到这了还敢动手是吧?好,奉陪!” “明天谁也甭做生意了,什么时候比划出个黑白再说!” “怕你?” “怕你!” 甘卿:“……” 不、不要啊! “孟叔,”甘卿回头冲隔壁正在准备食材的孟天意说,“昨天晚上您几点收的?” “昨天啊,收得早,这两天降温嘛,客人都少了,”孟天意说,“不到十点吧。” 甘卿又问:“昨天有人在这打架么?” “没啊,一天都挺太平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甘卿绕过地面上的脚印和指印,怀疑是自己疑神疑鬼——也可能是哪个醉鬼在这摔了一跤,平地狗刨半天站不起来。 她开了门,伸手想把门口那个“休息中”的木牌翻过来,谁知才刚一碰,木牌就掉了下来,裂成了两瓣。 孟天意听见动静走过来,捡起裂开的木牌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手劈的——这是什么意思?踢馆?还是有人找你麻烦?” 甘卿莫名其妙:“踢……小饰品店的馆?您觉得会是隔壁杂货铺干的吗?” “去你的,没正形。”孟天意没笑,沉下脸色,盯住她,“你最近跟人动手了?” “怎么可能,大街上碰见劫道的,我要是身上没现金,都主动给人手机转账。张奶奶每天一见我就念佛,”甘卿无奈地一摊手,接过一分为二的木牌,发愁这东西怎么粘起来,“到底哪位英雄喝多了打王八拳啊?找我麻烦——您看我这样的,找我麻烦能有什么成就感?” 94.第九十三章 他话音刚落, 空无一车的十字路口上,交通灯就绿了。 喻兰川唯恐甘卿反应过来,刚一绿, 他就赶时间似的拽着甘卿奔过马路, 他个高腿长, 走路带风,把哭笑不得的甘卿拽得像个风筝。 喻兰川是个衣服架子,从后面看,他的背影不宽不窄, 肩头平整极了,一丝褶皱也没有的薄外套透出轻薄的体温,袖口露出衬衫的一个边,白得一尘不染。 一看就是精心生、精心长的。 不知怎么的,甘卿想起了她抛诸脑后好多年的那个夏末之夜。 十五年前太久远了, 而那天的事对于甘卿来说, 也远算不上惊心动魄, 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这会她忽然抓住了一点线头, 连忙倒到面前细看,糊得只剩一条小狗裤衩的少年形象就渐渐有了眉目, 和眼前的人重合起来。 那时候,他眼睛比现在大, 眼皮还没有薄成一张纸, 锋利的骨骼埋在婴儿肥下面, 因为黑眼珠比别人大一点, 看人的时候目光显得特别沉静,那么个炎热又粘腻的夜里,他被行脚帮的乌合之众绑走了一天一宿,好像也是和现在一样的干净讲究。 垃圾填埋场堪比生化武器的气味都不往他身上涌,明明是慌不择路的跟着自己逃窜,还有心情给她科普狗的嗅觉细胞。 让人感觉他不是穷讲究,而是有理有据的讲究。 对了,他那时候还一口一个“姐姐”呢,长大倒学会人五人六了! 甘卿鬓角一缕头发被风吹到了脸上,正好让鼻子卡住了,她扑棱了两次脑袋,那缕头发就是不依不饶地跟她的鼻梁缠绵,没有一点要下来的意思,发梢扫得她又痒又想笑,于是她“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小喻爷,我要打个报告。” 喻兰川:“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甘卿的手一动,喻兰川的手指先是下意识地一紧,随即反应过来不合适,又连忙要松手,却发现甘卿的手是往上抬的,就着他的手背上突出的指骨,把那缕头发蹭了下去,乱发飞走,露出她一双没什么正经的眼睛,被光一打,瞳孔里好像分了一千多层,一眼看不到头,那双眼从下往上瞄着他:“打报告啊,用一下我的手。” 喻兰川:“……” 妖里妖气的! 他这一走神,不知不觉地过了马路,被甘卿抽走了手。喻兰川把拇指蜷在掌心,每根手指过来捏了一下,开始在心里展开疯狂搜索,想怼个话题填补俩人之间的空白。 “你刚才最后一个问题,”他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沉,严肃正经地问,“是什么意思?” 甘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小喻爷是个很少风吹日晒的白领,领白脸也白,小白脸藏不住血色,从耳廓到下巴红了一片,真是怪可爱的。 笑完,她嘴角微微一顿,又有些无措。她像个从极寒里闯进人间的冰妖雪怪,习惯了空虚寂寞冷,乍一邂逅人间情意,被暖风冲得头晕脑胀、压力山大,不知如何是好。 “悄悄提到了她父亲的失联时间,是她一岁零十个月,我看她工牌上写着双子座,那应该是五月底六月初的生日,到生日满十八岁——这样算来,她爸失联时间应该是十六年前的春天。”甘卿说,“我对这个时间比较敏感,所以多嘴问了一句。” 喻兰川追问:“十六年前的春天怎么了?” “没什么,”甘卿轻描淡写地说,“邻省有个小面粉厂爆炸,死了十几个人,其中有两具尸体脖子上有三寸二分长的伤口,所以人们都说是万木春把洗手金盆里的水喝回去了,要重出江湖。” 喻兰川脚步倏地一顿:“她刚才说的寄信地址也在……” “唔,可能吧,也可能是巧合。” 喻兰川心思急转:“我听老韩讲过,当年面粉厂爆炸,里面牵扯了十八条人命,大部分是无辜的普通人,还有小孩,死人身上有万木春的痕迹,卫骁一直不肯出来解释,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寸二分长的伤口,算是个防伪标识吧。”甘卿缓缓地说,“比如你雇我去杀一个人……” 喻兰川:“我有病吗?” “打个比方,”甘卿摆摆手,“雇主一般得先下定金,放在古代,是提头来换尾款,现代没人要头了,所以收尾款得需要其他的信物,来证明这个人不是死于意外,我也没捡别人的漏——有些雇主为了保险起见,会雇不止一个杀手。特殊的伤口就是防伪标志,这是绝活,外人很难模仿,有这条伤口的,都是我的活。但如果没人付钱,杀手没必要、也不会露出自己特殊的标记,理解吧?毕竟江湖人多眼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杀人放火这种事,越隐蔽越好。” “所以你的意思是,面粉厂事件是一场雇凶杀人?” “卫骁那时已经改名卫长生,隐姓埋名,就算有人想请他出山,也没人找得着他在哪。”甘卿用一种非常平静且客观的语气说,“这事确实是卫欢干的,你不要问我卫骁为什么要替他担这个罪名,我以前跟你说过了,不清楚,也许我那个离经叛道的‘大师兄’才是万木春的正根,他是不是卫骁亲生的我不清楚,反正老头教他,比教我用心良苦多了。” 喻兰川皱了皱眉:“但你为什么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只因为时间地点的巧合吗?” “说不清,直觉。”甘卿顿了顿,她抬起头,道路两侧夹道而立的树已经绿了,夹出窄窄的一条天,远处飘着一点迷雾,“可能是因为行脚帮和王九胜吧——美珍姐说,是因为我手欠嘴欠,骂王九胜是王八,激怒了他,才招了祸,但……不是我为自己开脱,我总觉得不至于。” 王九胜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一个人,能把自己洗得洁白无瑕、稳坐行脚帮北舵主几十年,呼风唤雨,他不会连这点心胸都没有——当大坏胚也是有门槛的,像杨平这样内心比较脆弱,又敏感又自卑的货色,一般就只配当个流浪的小变态。 她当年写那行字纯属于孩子心性,小恶作剧而已,就算真的碰了王九胜的逆鳞,他有必要直接跟万木春对上吗? 卫骁就算变成卫长生,也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必须得十分小心、一击必杀才行,要不然王九胜家大业大、万木春无孔不入,一在明一在暗,明显是王九胜比较危险。他布局多年、机关算尽才要了卫骁的命,如果就为了小女孩的一句骂街,那这个人未免也太无聊了。 “我总觉得,王九胜和万木春之间的早就有什么,我那一次救你,充其量只是暴露了卫骁的藏身之地。”甘卿一边缓缓地往一百一方向走,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悄悄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你听出来了吗?” “尤其关于她的报信人舅舅那里,很含糊,而且细想起来不太对。”喻兰川推了推眼镜,“只是我不知道这是她年纪小,转达长辈的话表述不清,还是故意编来骗人的。” 悄悄不能说话,手语甘卿还能看懂几句,喻兰川则是一窍不通,所以她只能在纸上写字跟他们交流。写字比较慢,偶尔提笔忘字还要卡个壳,本身就给人更多的加工时间,比直接口头交流更容易说谎。 喻兰川:“她有什么必要对我们说谎?闫皓不是一直跟她关系很好吗?” 甘卿摇摇头,她忽然话音一转:“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这帮老东西们,都想把旧江湖的恩怨情仇埋在他们那一代。” 五绝那一辈人不用说,生逢乱世、四方硝烟,赶上了英雄辈出的时代,他们是武林最后的辉煌。 再往下,他们的父辈,赶上了时代剧变的几十年,沧海桑田、深谷高山,他们的青春动荡、喧嚣又充满荒诞。起落沉浮之间,无数门派就此销声匿迹,英雄幻梦成了泡影,有人黯然伤神,也有人抱着旧梦,至今不肯醒。 而到了他们这一代,一切都变了,社会规则不等老人们适应,就自行重塑完毕,老家伙们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他们做不到像王九胜一样无耻地随机应变,只能寄期望与年轻一代。笨拙地想把“侠义”、“责任”、“坚韧”、“海内皆兄弟”的武道精华传承下去,摒弃掉那些龃龉和糟粕,最好连提都不要提。 可凡事一体两面,哪有全是正能量的事? 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老家伙们藏藏掖掖的结果,就是留下一堆历史遗留问题,给满头雾水的后辈。 “卫骁……卫骁一度想让我学医,我们那边每年有小孩高考,他都撺掇人家报医科。天天在我耳边说,要学一门对社会有用的手艺,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甘卿笑了起来,“可是那么多年,我就没见他撺掇成功过一例。” “为什么?” “泥塘后巷的娃就算上了高中,也大多是十三中的嘛,”甘卿懒洋洋地说,“三中跟十三中,不到两站地,就差一个字,你们培养栋梁,我们培养栋梁脚底下的烂泥,考完收的都是来自门口搬砖工地的录取通知书,学什么医?” 喻兰川忽然一顿:“你是十三中的?” 甘卿冲他一耸肩,不以母校为耻——她跟母校是一路货色。 喻兰川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我们去十三中打过篮球,你记得吗?全市青少年篮球赛,就办了一年,第二年就被几大重点高中校长联名上书告了,因为耽误学生学习,还容易受伤——总决赛我们是客场,就在十三中,那天你们学校看台上人都满了,我是控球后卫。” 其实他不单是控球后卫,还是队长,带着学霸组合,在十三中的垃圾犯规打法下,硬是从小流氓们手里抢下了总冠军。 那场球打得热血沸腾,直到十年后想起来,喻兰川还得用力压下嘴角保持着自己的矜持,装作一副偶然提起的样子,暗搓搓地把“我是不是很帅”顶在头上,等甘卿自己来摘。 他还要干咳一声,故意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说:“球是随便打的,好像是赢了吧……唉,记不清了,就记得你们学校附近的小饭馆不错,你去看我们比赛了吗?” “没有,”谁知甘卿一句话浇灭了他眼睛里的火苗,“毕竟我在十三中属于文雅的学霸,不爱凑这种热闹。” 喻兰川:“……” 甘卿就喜欢看他五官突然僵住的微妙模样,忍不住多逗了他一句:“不过你们比完赛还不快走,在学校后面散德行,差点被人堵住打一顿的事我还记得,最后是跳墙跑的,听说不知道哪位英雄还把裤子给扯了。”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喻兰川意识到自己装逼被识破,额角青筋暴跳,“你不爱凑篮球赛的热闹,去围观打架?从小兴趣就这么清奇吗……不对,我们打架是在校外挺偏僻的一个小饭馆,你怎么知道的?” 甘卿:“……” 小饭馆是卫骁干活的地方,她当时在小饭馆的后厨里吃饭,突然进来一帮汗流浃背的男孩子,吵吵闹闹地在隔壁桌吹牛,闹腾得她心烦,于是一时使坏,拿MP3把他们吹的牛录下来,叫了人。 喻兰川的眉挑了起来。 95.第九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手腕处有脉门, 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 “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 两人才发现不对劲, 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 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 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 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 拳架已经拉开, 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 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 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 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 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 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明天就要开学,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于严来到喻兰川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兰川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昨天一晚上没合眼。” “这倒霉孩子,算了,我跟你说说大致情况吧。”于严坐下来,把光头跟踪甘卿、被甘卿整,到发泄怒火绑走刘仲齐的整件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其实一开始是乌龙,后来发展成见财起意,想跟你要五十万……唉,我觉得这几位今年可能是犯太岁,看他们挑的人,你长得像有五十万的吗?” 连五万也拿不出来的喻总心里很凄凉。 于严:“不过这回你得谢谢那饰品店的姑娘,当时要不是她机灵,随身带了自制的防狼喷雾,你弟弟现在早就在医院里躺着了。” 防狼喷雾要是真那么好使,哪还有那么多恃强凌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兰川朝于严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自己喷一个试试。 半瓶辣椒水解决两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准,动作一定得非常快,绝对不是“碰运气”能碰出来的。 甘卿……那个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过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刚刚出手帮了他,喻兰川也不方便在别人面前多嘴,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要钱干什么?” “说是给他们师父的儿子看病。”于严叹了口气,“这哥仨都是他们师父养大的,师父前些年出车祸没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称呼还怪江湖的,叫‘大师兄’和‘师娘’。原来在老家开拳馆,不过他们那种小地方,也没几个学生,这几个人业余时间就瞎混,收点孝敬、保护费什么的,本来过得也还算挺滋润。后来大师兄生了重病,当地治不了,只好凑了二十来万到燕宁来。听着是挺不少,可是钱嘛,到医院里就是纸了。” 喻兰川冷冷地皱起眉:“没钱还不找个正经工作,继续在燕宁收保护费?” “也可以这么说吧,”于严抓了抓头发,“郑林——就那瘸子,年轻时候为了钱,去打过那种噱头很足的格斗比赛,唉,其实就是黑拳。别人骗他说这样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帮他抬身价,将来进个好俱乐部打职业赛,郑林没什么文化,听人吹得天花乱坠,他就信了。” 喻兰川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也算是有点功夫,刚开始一直赢,这个‘虎’那个‘龙’的,外号满天飞,捧得他忘乎所以,结果有一次就被人阴了。那次他们让他跟一个体重有他两倍的人对打,事先说好了,为了让比赛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装倒地,然后再绝地反击,对手也打点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样子,不会来真的。” “等真上场的时候,对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郑林就做好了假摔的准备,谁知道对手突然不按说好的来,直接一脚高扫把他踢懵了,然后一顿暴揍,差点让人打死在擂台上,抬下去的时候一身血,从那以后一条腿就不行了。后来这哥仨去报仇,对方报警,一人留了一个案底。” 喻兰川:“……” “他们仨那形象你也看见了,一身社会气,尤其那个刀疤脸,看着就吓人。”于严叹了口气,“出门安检,别人走过场,这三位得被拦下来查五分钟。出门应聘,老被人要求带着无犯罪记录证明……所以大概也是有点自暴自弃吧。” 两人好一会没说话。 玻璃杯里的碳酸饮料浮起细小的泡沫,上蹿下跳的。 喻兰川觉得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一点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听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烦心事。 刘仲齐新手机的包装盒还没来得及扔出去,这事兄弟俩有默契,一致决定不告诉父母——刘仲齐是嫌丢人,喻兰川是监护不利,交代不过去——于是买手机的钱当然也没地方报销。 配眼镜也不比手机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数不深,可以先凑合活两天,数着日子等工资和季度奖…… 对了,听说这回的季度奖还不太乐观。 于严把冰镇饮料喝了:“说真的,兰爷,你有没有差点失足的经历?” 喻兰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会没戴眼镜,他那“衣冠禽兽”气质里的“衣冠”就没了,在人民警察看来,就像个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严以为自己要收一个“滚”字的时候,喻兰川说:“有。” 于严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愿放弃遗产声明,”喻兰川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大爷爷留下那份遗嘱没公证过,也没有备份,遗嘱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权交给我处理,连看都没看过。” 遗嘱里写了什么,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兰川的良心。 于严张了张嘴。 “放弃声明刚寄到,”喻兰川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我爷爷奶奶的死亡证明也都盖好章了。” 于严:“也就是说……”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现在离八百五十万,还差一个碎纸机。” 于严咽了口唾沫,发现人民警察的直觉没有错,这个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易地而处……算了,也别易地了,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小片儿警想象不出来。 而对于喻兰川来说,没有这笔钱,他就是个负债三十年,暗无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来也不敢任性辞职。 拿到了这笔钱,他可以立刻把贷款清干净,凭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黄/赌/毒,以后随便花天酒地,想辞职就辞职、想改行就改行、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大家都鄙视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良心的,可这不是“荣华富贵”,是自由。 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呢? 于严跟他一起长大,知道喻兰川中二时期的座右铭就是“不自由,毋宁死。” “兰爷……” 他话还没说完,喻兰川的电话响了,老杨大爷打来的。 这时,他余光扫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里,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挑挑拣拣,不时往对面的“一百一”看。 喻兰川顺着她的目光一瞥,发现一百一十号院门口有两个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墙角说话。 两个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间,甘卿在水果摊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个摸了个遍,终于,两个乞丐一前一后地走了,她这才直起腰,抠抠索索地摸出三个钢镚,顶着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买走了俩橙子。 她在躲丐帮的人? 喻兰川脚下轻轻一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说什么,喻兰川没想好。 他是个典型的冷漠都市人,“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协会的骨灰级会员,最讨厌管闲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帮的人、还是躲城管,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想,喻兰川又觉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样子非常懒散,脚好像一直懒得抬,放松的双肩一摇一晃的。但仔细看,腰腹间却又是绷着劲的,那一点微妙的紧绷让她整个人就像一把捆起来的柴,再怎么晃,架子不散。 喻兰川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想起大爷爷从小教过他,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枪,当代社会,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影响什么。但行立坐卧,必须有规矩,虽然这些都是不费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势不对,该放松的地方紧张、该紧绷的地方松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坚持破坏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气神都在腰腹间,要是塌了腰,脊梁骨就没了正形,人就不稳,不是上身往后仰,就得肩颈往前缩。 越往后仰,肚子越大,腿脚越不堪重负,腰椎、膝盖、脚踝、脚后跟,一个都别想好。越往前缩,后背越弯、身上的贼肉就都往后背跑,胸口会越来越薄、气越来越短,后背则越来越厚,慢慢的,就会像肩头颈后驮着个沙袋。 这根脊梁骨,今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明天无关痛痒地消磨一点,短则几年,多则三五十年,先天再优越,也迟早得给消磨坏了。 脊梁骨坏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爷爷领着他在“一百一”的东小院里散步,讲过很多类似的话,小时候不懂,听完就算,大一点,才因为繁重的学业和事业,开始琢磨老人的养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几年,偶尔想起,又觉得他说得那些养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长。 96.第九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楼建于1990年, 90年以后出生的娃都已经开始批量秃顶, 同龄的楼房当然也没有青春靓丽到哪去。墙体斑驳,从生锈的栏杆到狭窄的楼梯,无不陈旧。 不过虽然楼的年纪大了点, 小区里环境很好, 人少清净,二十多年过去,树也都从容地长了起来, 夏天往院里一走, 感觉比外面凉快五度。位置也好,离CBD不到两站,走路十几分钟,小区西大门正对着一所双语幼儿园, 东大门出来往前走五十米,前几年新搬来一所不错的公立小学, 所以这里也算是成了“学区房”, 一般老百姓还真买不起。 现在, 在这院里住的,有为了学区名额全款买房的土豪;有为了孩子上幼儿园方便,月付上万租金的一般有钱人;也有老单位改制后就失去工作、就剩两间小屋的小院“土著”, 凑齐了三教九流。 院里停的有百万豪车, 也有看着要到报废年龄的小桑塔纳。不过在这种老小区里, 一把都没有停车场, 所以豪车也好、破车也好, 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车轮上统一支起挡狗尿的小木板。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老头遗物不多,除了那辆快要报废的破车,就剩下一点日用品和相机。他遗嘱里让喻兰川把最后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作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并说明了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喻兰川的。 包里除了遗嘱,还有两本小册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诀”的剑谱,喻兰川已经烂熟于心。另一本他没见过,遗嘱里说,那是“寒江”一门的掌门衣钵,老头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门,打算传位给喻兰川,让他当一百三十七任。 不过老头表示,他当不当都行,无所谓,反正“寒江剑派”也没有门徒。 “掌门衣钵”的内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别是“门规”、“修为”和“独门古方”,都是古时候传下来的。 “门规”一共有二十条,全是古文繁体字,喻兰川大学念的商学院,之后又留学海外、灌了一肚子洋墨,古文也就高中水平,一看就晕了,走马观花地翻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排手写的简体字,是老头的字。 老头知道他的水平,特意写了注解,注解就很通俗了:“二十条门规,能逐条做到的都是圣贤,没必要细看,我等凡人,只要遵守国家法律法规和社会公序良俗就行。” “修为”部分,则是历代掌门习武练功的感悟汇总,历代掌门文化水平不同,留下的“遗产”也多种多样,有的是佶屈聱牙的口诀,还有的伸胳膊踢腿的是火柴人。 这一部分,老头把注解写在了前头,注解透着股“心有天地宽”的味儿:“我想你大概看不懂,看不懂就慢慢看,慢慢看也不懂,那就拉倒吧。” 最后一部分是“独门古方”,这个喻兰川倒是听说过,相传古时候,不少门派都有自己独门的药方,治外伤、调内息、解毒——什么都有,神神秘秘的,药方不外传,属于门派传承的一部分。就像武侠小说里写的“生生造化丹”、“九转灵宝丸”之类。 喻兰川好奇地翻到最后一部分,想看看本门有什么不传之秘,结果就发现老头用墨水把那几页纸都涂了,还用大红字写道“这玩意不科学,有病去医院”。 后面跟着仨感叹号。 第一百三十七任掌门手捧这等衣钵,品了品,感觉本门的气数……可能也就这样了。 电动车主总算姗姗来迟,货车司机开始不满意地抱怨,人声拉回了喻兰川的注意力,他抬起头,表情有些复杂地望向院子里的十一层小楼。 老头的遗物里,最重要、也最不好处理的,可能就是这套房了。 老头家在十楼,小两居,套内大概有七十平米上下,方才喻兰川在路口的房屋中介那打听了一下,这样的房子市场价八百五十万,不含税。 这数字听着让工薪阶层头晕。 喻怀德老人没结过婚,也没有子女,从小和弟弟——也就是喻兰川的亲爷爷相依为命长大,喻兰川的祖父母前些年相继去世,他们家人丁稀少,他爸和他都是独生子。 喻兰川的亲爹喻建华受够了婚姻和家庭的桎梏,好不容易离了婚,就跟自由小鸟出笼似的,现在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大爷爷去世,喻建华赶过去见了遗体一面,帮他一起料理了后事,就挥衣袖走了。至于遗产,他爸说:“反正到这一辈,咱家就剩你一个了,有什么东西将来也都是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这套房、理论上、是应该落在他手里的。 同一个世界,万千房奴狗做过的同一个梦。 ……差一点就在他身上显灵了。 可惜,这并不是《简爱》后半本的故事,因为老头在遗嘱里还说了,这套房不能留给自家后人。 当年“房改房”的时候,要取得房子的产权,得交五万块钱——虽然现在看来跟白给差不多,但在二十多年前,五万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老头是条光棍,一向是赚多少花多少,别说五万,他连五千都拿不出来。这笔买房的钱,是他天南海北的各路朋友们听说他有困难,集体给凑的。 老头人缘太好,帮过的人太多,给他凑钱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有那些囊中羞涩的,只能掏个三五十块,都不好意思留名,也没打算让他还。 后来还没等老头弄明白应该还谁的钱,国内房价就跟经济一起腾飞了,五万的小公房第二年就翻了倍,之后在人们的目瞪口呆中,坐了火箭似的,一路飞上了天。 这时候再要去掰扯当年那五万,做人就差点意思了。 所以喻怀德老人说,这套房虽然挂在他名下,但不能算他的私产,他绝不会变卖,武林中朋友们有事来燕宁,都可以到这来。 也就是说,这差一点姓喻的学区房,是个武林盟的“驻燕宁办事处”。 喻兰川一想起这事,心都在滴血——这些不着调的玩意,就不能找个远郊区县成立办事处吗! 就在他顶着一张高冷的面孔暗自悲愤时,身后忽然有一阵风袭来,打向他后脑,喻兰川还沉浸在八百万里,没过脑子,身体本能地滑开一步,同时侧身沉肘,往后一撞。一根塑料拐棍游鱼似的从他手肘下溜走,迎着他偏移的重心扫向他肋下,喻兰川以手、肩、肘做剑,眨眼功夫,单手和那根好像要粘在他身上的拐棍过了十来招,直到那根拐棍差一点碰到大爷爷的骨灰盒,才堪堪停下。 喻兰川狼狈地扶了一下眼镜,这才看清,没事拿棍捅他的神经病是个老大爷。 老大爷胳膊上别着红袖箍,手里拎着根绿色的塑料拐棍,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衣上打了几个时尚的补丁,戴一副玳瑁老花镜。 老大爷一低头,俩眼从老花镜上面射出目光,看了看骨灰盒,又看了看喻兰川,笑了:“喻大哥,宝贝孙子把你送回来啦!小川都长这么大了,刚才老远一看,杨爷爷差点没认出来。” 喻兰川一愣,堪堪忍住了脾气,再仔细一看,他想起来了,这位杨爷爷好像住在六层,跟他们家老头关系最好,以前经常一起钓鱼。 老杨把塑料拐棍夹在胳膊底下,也没看清有什么动作,好像只是轻飘飘地一伸手,就把骨灰盒接了过去。 喻兰川:“哎……” “到家了,孩子,你让我送我老哥哥一程。”老杨冲他摆摆手,随后,脸上又有一点落寞,“浮梁月、寒江雪、堂前燕、穿林风……当年五绝,这些年,走得走、没得没,到现在,就剩下我一个老不死啦。” 五绝?这不是才四个吗? 喻兰川胆战心惊地看着老人蹒跚的背影,怕他把大爷爷摔了——因为听说不识数好像是老年痴呆的症状之一。 “后继也没人,就你们家小川有出息一点,还能接住我几棍,其他那些……唉,都什么玩意啊!”老杨絮絮叨叨地跟骨灰盒说话,“三年一次武林大会,你这一走可好,今年大家伙再来燕宁,奔着谁来呢?” “对了,”老杨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喻兰川,“小川的七诀剑,练到几层了?” 喻兰川一头雾水:“……评级标准是什么?” 标普? 老杨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老杨唉声叹气地领着大耗子喻兰川走进电梯间,已经有人在那等电梯了,喻兰川的目光从那人身上扫过,忽地一愣:“是你?” 甘卿实在找不着房子,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把自己吐出去的话又捡回来吃了,灰头土脸地到孟老板的亲戚家求收留。为了给老太太留下个好印象,她今天特意拾掇了一下,翻出了除“工作服”以外唯一一条连衣裙,好好地梳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五官,看着很有人样了。 她本想“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尽可能低调,没想到还没上楼,就碰上了这两位,真是倒霉催的。 甘卿的目光飞快地在老杨手上的塑料拐棍上溜了一眼,没敢多看,局促地给了喻兰川一个格外文静的微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尖尖的嘴角,不知为什么,喻兰川又有了那天在泥塘后巷里古怪的熟悉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疑惑地问:“你也在这住?” 一百一十号院的东院门出来,是一条很窄的单行线,马路对面有一排沿街的便民小店。 刚跟于严坦白完自己的心怀不轨,就被叫到这来,喻兰川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静一下,于是他在一家饮品店里点了杯凉茶,站在路口慢慢喝。 这时,他余光扫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里,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挑挑拣拣,不时往对面的“一百一”看。 喻兰川顺着她的目光一瞥,发现一百一十号院门口有两个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墙角说话。 两个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间,甘卿在水果摊上磨磨蹭蹭,把一箱橙子挨个摸了个遍,终于,两个乞丐一前一后地走了,她这才直起腰,抠抠索索地摸出三个钢镚,顶着老板娘要咬死她的目光,买走了俩橙子。 她在躲丐帮的人? 喻兰川脚下轻轻一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说什么,喻兰川没想好。 他是个典型的冷漠都市人,“关我屁事、关你屁事”协会的骨灰级会员,最讨厌管闲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帮的人、还是躲城管,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97.第九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杨清”就是老杨大爷的名字, 喻兰川在他送给大爷爷的挽联上看见过。 喻兰川敏锐地从“单身老女人”几个字里听出了什么, 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甘卿背过身, 伸手往楼下一指, 又斜眼示意妖娆的张美珍女士, 做了个口型——“备胎”。 喻兰川刚想拿着苹果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又跪回去。 甘卿回头问:“美珍姐,她是谁啊?” 喻兰川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现在的人为了巴结房东, 都能这么不要脸吗? 张美珍美滋滋地往头发上打弹力素,挺有耐心地说:“她叫钱小莹,年轻时候脾气又烈又暴, 有人叫她‘飞腿小辣椒’, 后来长大嫁人了嘛, ‘小辣椒’听着不太尊重, 大家伙就给改成了‘满山红’,也是个美人,当年有几个无聊的闲汉排过美人榜, 我记得她排第五还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说:“哦。” 张美珍奇怪地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甘卿找来一根很粗的针, 上了五股棉线,利索地把撕开的蛇皮袋缝上了, 来回走了两趟针,她头也不抬地说:“榜首是您的那个榜呗。” 喻兰川:“……” 廉耻何在? 张美珍一愣, 然后笑得花枝烂颤, 也没否认, 探头问喻兰川:“她怎么了?” 喻兰川三言两语把事说了。 “啧,好惨。”张美珍退后两步,打量着自己的全身造型,一点也不走心地说,“那她不是要变成孤寡老人了?” 喻兰川不愿意在背后拿别人的难事消遣八卦,于是没接茬。 “这也没什么呀,”张美珍轻飘飘地呵出一口脂粉气,“谁还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一愣,张美珍已经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钟点工收拾完,喻兰川就雇了几个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钱老太他们的临时租屋里,然后把钱单独拿出来,亲自护送到了医院,并且仔细看了看,没能从那张脸上找到昔日“满山红”的蛛丝马迹。 喻兰川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放下东西就走,他留下的纸包太大,钱老太一开始还以为是包吃的,撕开密封口一看就疯了,撒腿追出去,喻兰川的车已经没影了。 当代机动车,毕竟是比几十年前在山里拉煤的破火车先进多了,飞腿小辣椒也赶不上了。 钱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发现纸袋封口处有一行字。 写着:二十万整,“磕俩头”兄送,喻兰川转交。 送完钱回去,喻兰川整理完周一例会的资料,没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般这种休息日,他都会约几个圈里朋友去打高尔夫,像在游戏里刷关卡一样,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兰川突然提不起兴致了,回想起来,他本来就对任何球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比赛都懒得看,下场纯粹是陪着别人玩,而和那些朋友们聊的所谓“政策趋势与时代脉络”,乍一听挺高级,其实跟中学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捕风捉影地瞎扯淡。至于靠打球和饭局发展的“人脉”,别说真有用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就连在朋友圈里转个大病筹款,都没有人点进去看一眼,随便给个咖啡钱,可见也是虚无缥缈。 喻兰川漫无目的地上了一会网,两只手突然自作主张,去搜索了“扒火车党”,没搜出什么结果,他就按着杨大爷给他介绍的“二钱”事迹,翻查当地旧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保存下来,然后在当地的论坛和贴吧里发帖。 一开始没人理他,喻兰川也就把这事放一边了,过了几天,他无意中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其中一个帖子被置顶了。有个人写了一篇好几千字的长篇大论,讲自己老列车员外公的见闻。 接着,类似的留言多了起来,有些是真的,有些大概是凑热闹自己从传说里杜撰的。 “他们几个人分别坐在不同的车厢里,快到地方了,就站起来在车里溜达,互相使眼色,满山红故意自己坐在角落里,戴个头巾,在小桌上放个小布包,窗户打开一点。那些贼眼睛都很尖,看她孤零零的一个女人,也不知道防备,立刻盯上她,车速一降下来,他们就扑上来扒车窗,钻进来抢她的东西。满山红可不手软,一看有贼上钩,一把攥住贼伸进来的手腕,把窗户往下一压,贼一看上当,狗急跳墙,从怀里摸出匕首捅她,她一脚扫出去,匕首就飞了,车上埋伏的几个兄弟们跳车抓贼的同党。” 钓鱼执法,居然跟她后来碰瓷的套路差不多。 “我外公说,满山红把拖上车的贼抓住,按在地上,膝盖顶住了贼的后背,就朝赶来的乘警笑,她头巾掉下来,露出一把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唇红齿白的……” “她坐几站以后,看见车里平安无事了,就下车,她丈夫保准已经在站台等她了。据说钱老先生总是让别的兄弟押送扒窗贼,自己穿山里的近路,用两条腿能赶在火车之前到站接她。不知道传说是不是真的……” 喻兰川想了想,联系了公司的暑期项目实习生,实习生已经回学校上课了,是他大学师弟。喻兰川托师弟在大学找了几个写校刊的学生,把这些都市传说似的留言收集起来发过去,让他们有偿写一篇满山红的传记。 然后他拿着这篇传记,联系了他们以前投过的几个文化传媒公司和自媒体小团队,包装了一下,又在当年闹过扒车党的地方论坛里定点投放。 据说后来“买包买表”的杨总看见,也在里面搀和了一脚,买了一拨营销。 这是喻兰川听人说的,并没有得到杨总本人的承认。 终于,在“磕俩头”兄的二十万也已经耗得差不多时,“满山红”的故事,从一众筹钱求医的乏味新闻里脱颖而出了,虽然阅读量到底没有突破“十万加”,但只要让记得她的人知道,就已经够了。 秋意开始浓重肃杀起来,三兄弟里的刀疤脸,因为从头到尾没有参与绑架,还一直试图阻止师兄弟,查明后被放出来了。“满山红”的故事虽然被一个又一个的社会热点覆盖,但钱老太儿子的治疗费也筹措得差不多了。 然而…… 生老病死毕竟是天命,人,力所不及。 钱刚刚到账,还没等交给医院,钱老太的儿子就突然恶化,她签了不知道第几次病危通知单,习惯性地坐在急救室外等。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风,楼道里紧闭的窗户被悍风狠狠地摇动了几下,院里的大梧桐“哗”地响了一声,钱老太心没有章法地乱跳起来,急救室的灯灭了。 苟延残喘地挣扎了几个月,钱老太成了孤寡老人。 喻兰川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赶上一场暴雨,全城大堵车,雨刷赶不上擦,前面的车流一动不动,隔壁车主也不怕淋湿,拉下车窗,卷着袖子往外弹烟灰。 钱老太就在一百一十号院等他等到深夜,雨停了,喻兰川才赶到,钱老太让刀疤脸磕头,被怕了他们这套的喻兰川制止后,就扶着拐棍,颤颤巍巍地给他鞠了一躬。 因为天气不好没法出门鬼混的张美珍女士,倚在自家门框上,忽然出声:“小辣椒。” 转身要走的钱老太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向张美珍。 张美珍张了张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笑了:“没事了,其实我刚才想跟你说‘都会好的’,想了想还是不说了吧,反正也不是真话。天不好,慢走。” 一切都会变好吗? 不会的,变好还是变坏,都得听天由命。 可不管什么样,不还是得活着么? 钱老太带着刀疤脸下楼,消失在了东小院的树荫下。 张美珍转过头来,叫住喻兰川:“小喻爷,我们几个老东西都想让你搬过来住,你杨大爷托我问你一声,你方便吗?” 不过虽然楼的年纪大了点,小区里环境很好,人少清净,二十多年过去,树也都从容地长了起来,夏天往院里一走,感觉比外面凉快五度。位置也好,离CBD不到两站,走路十几分钟,小区西大门正对着一所双语幼儿园,东大门出来往前走五十米,前几年新搬来一所不错的公立小学,所以这里也算是成了“学区房”,一般老百姓还真买不起。 现在,在这院里住的,有为了学区名额全款买房的土豪;有为了孩子上幼儿园方便,月付上万租金的一般有钱人;也有老单位改制后就失去工作、就剩两间小屋的小院“土著”,凑齐了三教九流。 院里停的有百万豪车,也有看着要到报废年龄的小桑塔纳。不过在这种老小区里,一把都没有停车场,所以豪车也好、破车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车轮上统一支起挡狗尿的小木板。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喻兰川:“……” 还是一条龙服务。 他懒得去跟热烘烘的货车挤,就在门口驻足等他们挪开。 这是他少年时经常流连的地方,小院一进门,有两排大槐树,中间是一条散步的小路,这会儿槐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结着沧桑的结,微许潮湿的气息从浓郁的绿意里流露出来,透着几分红尘不扰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楼旧了,老人没了,树也长大了。 大爷爷活了快一个世纪,又是个不走寻常路、动辄失联的老头,作为亲友,喻兰川其实早都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谈不上多么哀恸。只是他捧着老头的骨灰站在这,忽然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好像一个时代,就这么在他不经意间烟消云散了。 老头遗物不多,除了那辆快要报废的破车,就剩下一点日用品和相机。他遗嘱里让喻兰川把最后那几张照片洗出来,作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并说明了包里的东西是留给喻兰川的。 98.第九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整栋楼只有一部电梯,大家都要用, 就会很慢, 所以他俩是从楼梯间走下来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声说:“敲你窗户的人, 后来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兰川一愣, 随后他不知怎么想的,又脱口问, “你听说过‘堂前燕’吗?”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 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 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 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 说来奇怪, 这会刚过十点, 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我想啊, 那贼盯上的没准是803,”有个邻居有理有据地发表看法, “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 睡得早,耳又背,他胆就大了!没想到摸错阳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来围观, 正好听见这一句, 吓得脸都绿了。 “别瞎猜, 别吓着老人家。”804门口的男人摆摆手,“是我们家今天屋里灯泡坏了,一直黑着,可能是那贼以为家里没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高个子,长得挺端正,说话慢声细语的,喻兰川看他有点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见过的时候,男人无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总?” 喻兰川反射性地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们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过会展中心的项目!还记得我吗?” 喻兰川被紧急会议和武林大会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蹦进了一串字母,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人是谁——毕竟,他们“白骨精”圈里好几年前就不流行这种“语言混搭风”了,偶尔遇见一位“画风古朴”的,印象还挺深。 喻兰川矜持地一点头:“聂总好。” 这男人叫聂恪,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以前投一个项目的时候想拉喻兰川他们入伙,两家公司因此接触过。喻兰川没记住聂恪的职位,反正出来混的,称呼“某总”肯定出不了错。 “我们家在郊区,太远,赶上早高峰,上班得两个多小时,嗨,买不起市区的房,今年也是为了孩子上这边的幼儿园,才一狠心到这来租房住。幸亏今天幼儿园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聂恪客客气气地请邻居们进屋,他家客厅的灯果然是坏了,家里黑漆漆的,他把声音放轻了八度,“小满,你要不要紧啊?” 众人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女人,整个人几乎化进了黑暗里。 尽管聂恪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却好像还是吓着她了,女人僵硬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个脱了水的僵尸。 “这是我太太,”聂恪叹了口气,“当时我在厨房烧水,她自己在屋里,正好撞上那个贼,她也是,不赶紧跑,还要去抓人家——你说说你,就你这样的,能抓住谁啊?万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没看见,你就能出事,可怎么好,唉——幸亏那贼也没想到有人,吓了一跳,就推搡了几下,赶紧跑了,还撞碎了我们家一扇窗户。” 甘卿打开了楼道和门厅的灯,借着光,众人看见聂太太手里拿着块纱布,正按着自己的额头,她额角和眼角都有没擦干净的血痕,颧骨上一块很深的淤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举着手很累,她拿着纱布的手不停地发抖。 “这是撞的。”聂恪揽住她的肩膀,对邻居们说,“头撞桌角上了,我说带她去医院,她还不肯。” 聂太太不吭声,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邻居们也没在意,不管是谁,好好地在家里坐着,突然有贼闯进来,也得给吓一跳,过后好几天都得睡不好觉,于是纷纷催着聂恪报警。 甘卿在门口没进屋,越过人群,往阳台看去,阳台一扇打开的窗户碎了,有风从那漏进来,窗台上掉了几个零星的玻璃片——从里面往外撞的话,大部分玻璃渣应该是掉下去了。 这会已经基本不堵车了,警方很快赶到,热心邻居们把警察包围了,不等别人询问,就七嘴八舌地往人耳朵里灌自己的看法。 淹没在群众大海中的民警奋力地往外游:“让一让,劳驾都让一让,我们要找被盗的受害人问话!” 聂恪摸了摸聂太太的头发:“我太太是家庭妇女,不太会说话,今天受伤吓坏了,让她先去休息吧,我来跟您说。” 警察问了女人几句话,她都只会点头摇头,都是男人在旁边替她补充,果然一副常年居家、不见外人的样子,于是再三确认她不需要救护车后,也就不问她了。 聂太太就绕开人群,低着头,打算进里屋。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她,聂太太一激灵,惊惧地回过头,发现拉住她的是个很清瘦的年轻女人。 甘卿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别过她的脸:“头是在桌角上撞的,脸又是在哪蹭的?” 她很少完全睁开的眼睛里映着门厅的灯光,随着眼珠轻轻转动,那光略有些闪烁,像冰冷的燧石上跳动的火花。 女人僵硬地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手。 甘卿不在意地把手缩回棉衣袖子里,眼皮垂下来,遮住了眼珠里的光:“是不是你抓住他的时候,被他用力按在墙上撞,然后才没站稳摔下去,撞上桌角的?” 女人胡乱一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下次遇到这种事,要及时喊人啊。”甘卿说,“我就住楼上,1003,平时也很闲,有空去找我玩。” 女人木着脸没应声,飞快地钻进了卧室。 甘卿的目光在聂家大开的阳台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正被警察问话的聂恪,悄无声息地避开人群,离开了聂家。 喻兰川看着帽子被挤歪的于严:“怎么又是你?” “我他妈哪知道?别人值班就平安夜,我一值班就得出警,你说离奇不离奇?”于严愁眉苦脸地说,“兰爷,你还有没有养生的组合拳了,教我两套呗,我觉得我离猝死也不远了。” 甘卿正好经过,听这话,她把兜帽往上一推:“水逆,警官,我有护身符,要吗?给你算内部价,只要五十二块,有需要随时来泥塘后巷找我。” 成本价两块,赚五十,她就可以还孟老板钱了。 于严震惊地说:“你们搞封建迷信的,都搞到人民警察头上了?” 甘卿神神叨叨地一笑,转身就走:“总比在微博上转锦鲤有用,不信算了。” 刚用小号转过锦鲤的于警官膝盖一痛,决定等下班,脱了制服偷偷去。 “刚才有人说看见那个入室飞贼了,”于严正色下来,问喻兰川,“还有人说那贼穿得跟蜘蛛侠似的,手里还拿着个大铁钩?你看见了吗?唉,不瞒你说,最近我们接到好几起高楼失窃案了。” 喻兰川问:“金额大吗?” “要不说奇怪呢,几起高楼失窃,基本都是未遂——就有一家报案的说是丢了个卡包,你说这小偷,偷卡有什么用?到现在为止,今天这起是最严重的,伤人了。”于严说,“失窃的人家都在六层以上,还都是从窗户进去的,世界上有这样的轻功吗?不会真是蜘蛛侠吧?” 喻兰川想了想:“你跟我来。” 他带着于严从人群里挤出来,下到六楼。老杨大爷就住608,他孙女杨逸凡是奉父母的指示来照顾爷爷的,嫌老头狐朋狗友太多,不肯跟他住一起,于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就这样,爷孙俩还是天天吵架。 老杨大爷好像早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地准备好了茶水等着。 喻兰川把那张纸条展平:“他们说的那个‘蜘蛛侠’爬到我阳台窗外,贴了这张纸,杨爷爷,这个‘堂前燕’传人是谁,您知道吗?” 于严大呼小叫地跳起来:“这是证物啊!你怎么乱碰!” “我哪知道这是证物,我撕下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有高楼失窃案。”喻兰川顿了顿,“不过他是在我那贴完纸条,八楼窗户才碎的,而且是从里面往外逃的时候撞碎的,伤人逃逸的那个应该不是贴纸条的人。” “那也不能说明之前的失窃案跟他没关系,”于严说,“你们这楼,阳台那一面很平整,他当时扒在十楼窗户外面,如果有人从八楼进去,他不可能看不见,所以很可能是一伙的。入户盗窃的本来就是团伙居多。” “入室盗窃就算了……还团伙。”这时,老杨大爷拿起那张纸条,好一会,他长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这简直、简直……唉!” “当年江湖朋友们奉承,冠了‘五绝’的名号,给我们几个老东西,”老杨大爷慢吞吞地说,“小川,你大爷爷这么多年,为人处世无可指摘,有寒江七诀,剑光如雪,所以人称‘寒江雪’。‘浮梁月’说的是当年一位老兄长,姓韩,练的是道家一派的功夫,祖上在武当山拜过师,后世又融合了齐门、八卦的绝学,仗义得很,抗日战争时期救过你大爷爷的命——不过老兄长比我们大不少,二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家里有个孙子辈的,也住这,当公务员,我看那体型都快‘三高’了,祖上的功夫肯定是早撂下了。 “‘穿林风’是我这一支,我啊,没什么本事,本来也不配跟其他几位相提并论,因为解放前在丐帮管过几年事,所以大家伙给我面子。至于‘堂前燕’……我记得他姓闫,大名叫‘闫若飞’,本来是南方人,避世很久了,战乱年月被人请出山,我见过他几次,为人很腼腆,一笑就脸红,像个书生。可真是千里无踪的好功夫。他一个人,从好几层带着枪的卫兵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去,手刃了三个大汉奸,通缉令挂得大街小巷都是,多少穷凶极恶的人因为他睡不着觉。” 喻兰川问:“后来呢?” “后来啊,牺牲了。”老杨大爷说,“日本人和汉奸到处抓他,有人出卖了他跟几个朋友落脚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有轻功,能跑得了,就给其他人打掩护,让别人先跑……可是堂前燕子,快得过无影的清风,没快过枪子啊。” 女青年拎起茶壶,把陈茶倒进花盆里,接了壶凉水,对着壶嘴嘬了两口,探头朝隔壁的“天意小龙虾”叫唤:“孟叔,有吃的吗?”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99.半章 此为防盗章  于严翻出手机,查了一下工作日志:“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 “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喻兰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盘, “案发时大概十点, 这楼上有一百多个住户, 所有人家的阳台都朝一个方向, 十点钟的时候,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熄灯睡觉,如果是一个盗窃团伙, 你不觉得他们太显眼了吗?” 于严皱了皱眉, 这时, 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 一个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 问问目击者, 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 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 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 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 您一直说‘五绝’, 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 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 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100.第九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现在的泥塘后巷, 还是乱,不法小商贩扎堆,偶尔也有几桩喝多了酒打架斗殴的事件, 但总体上还是很太平的, 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点之后, 这里就会变成露天烧烤区, 辣椒孜然随风飞舞, 十三香一统江湖, 泛起“和气生财”的烟火气。 一道玻璃门隔离了旁边麻辣小龙虾的味, 十五岁的少年刘仲齐背靠玻璃门, 歪在一把塑料椅上, 捧着手机在网上发帖问:“有一个把‘星座指南’奉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么办?” 网上很快有闲人回复他:“不知道, 我没有女朋友, 只有一个把保健品当饭吃的智障老父亲,要不咱俩换换?” 刘仲齐放下手机, 从七窍喷出几缕细细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悦,已经跟小饰品店里的“占星师”聊了十分钟了。 “不了解的人, 可能会觉得你比较不拘小节, 什么都不想,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也有很要强的一面, 一旦认真起来, 就会有‘要么不做, 要么做好’的骄傲。”所谓“占星师”,其实就是个糊弄人的女骗子,她说话略有烟熏嗓,带一点不算很夸张的港台腔,声音好像飘在半空,不往下落,听着神神叨叨的,“你是黄道第一宫的守护下诞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刘仲齐被这句台词雷得一哆嗦,心说:“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鸡心了吗?”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师隔空点了点白悦的胸口,又说,“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烧得过旺,人就容易急躁冒进、粗心马虎,在人际关系方面,有时你会过于心直口快,事后想起来,自己也常常会后悔说错话,对不对?” 白悦:“对对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直!” 刘仲齐翻了个白眼:“等着,下一步就该让你买东西了。” 占星师开始引无知少女上钩:“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呢?” 刘仲齐想:“来了吧!” “有啊!”白悦——这位脑进化失败的女同学——不止咬了钩,她还一口把鱼漂给吞了,“您觉得我买一套诞生石好吗,连手链再项链,会有帮助吗?” 刘仲齐:“……” 当代二傻子竟已经好骗到了这种地步! 刘仲齐在市三中读书,这会正放暑假,开学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后巷在一个行政区,相距不到三公里,骑自行车过来只要十几分钟。 对于这些重点中学的乖孩子来说,泥塘是学校和家长三令五申不许去的地方,于是这里反而成了他们寻刺激的胜地,偶尔来一次,吃两斤小龙虾,去黑网吧打一会游戏,或是买两本盗版书,就仿佛能沾上一点“社会”气。借此发泄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纾解学习压力。 刘仲齐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来“探险”的。 他俩先是被乌烟瘴气的网吧熏了个跟头,又让露天烧烤一条街呛得鼻孔发黑,心与肺都饱受了一番□□时,意外发现了这家名叫“星之梦”的饰品店。 这家店不但不臭,还点了一打香薰蜡烛。幽幽的灯光把那些不知从哪批发的小饰品照得很像那么回事,还有个打扮得成吉普赛人的“占星师”陪聊。 “占星师”三言两语就把白悦忽悠瘸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不但自己要当一个欢天喜地的冤大头,还没忘了男朋友:“刘仲齐,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给你买一条处女座的,咱俩情侣款!” “不了,”刘仲齐爱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时候喝藿香正气水就管用。” 白悦小公主立刻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扫兴?” 刘仲齐干脆把双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没有扫兴,我是在扫盲,白悦同学,我现在现场给你分析一下,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你一进来,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你那堆诞生石前上蹿下跳,指着四月份的那块破玩意,连说了三遍‘这是我的’。” “她怎么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为你那没啥卵用的脑袋上顶着个白羊座的发卡。” “她怎么把你的性格特点说那么准?因为有个东西叫‘巴纳姆效应’(注),还因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着百度百科里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觉得她直击命运了。” “还有,她怎么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刘仲齐炫酷地做出总结陈词,“因为二百五都这样,这有什么难猜的?” 这位炫酷的少年,进入“早恋先锋队”仅两个月,就荣归了单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没有女朋友了。”那骗子占星师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笑盈盈地听完了整场吵架,买卖黄了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悦拿出来看的小饰品。 刘仲齐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关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缘分,今天缘分没到。”占星师淡定地说,递了张名片给他,“你以后有什么困惑,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扫码加微信。” “扫码加微信”这句台词有点穿帮,因为太接地气,港台腔飞了。 刘仲齐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要回敬一个蔑视,就听她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不管你想咨询学业还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费,家庭关系也可以问,比如……有个不好相处的哥哥姐姐怎么办。” 刘仲齐猛地一抬头,警惕地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占星师一弯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吗,猜猜看,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很高,皮肤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种水灵灵的白嫩,而仿佛是常年不见天日沤出来的惨白,发冷、没什么光泽,太阳穴附近透出了几根蓝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条纯黑的长裙,长发遮了半张脸,戴着夸张的首饰,显得很瘦,一阵风来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单就形象而言,这女的长得极具玄学气质,可以说非常适合装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进刘仲齐手里,优雅地一欠身:“欢迎下次再来。” 刘仲齐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门走了好几米,他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忍不住捏起那张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刘仲齐回头,星之梦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幽幽的、静静的,真有几分诡秘意味。 就在这时,小巷里的人们忽然莫名其妙地骚动了起来,人们你推我搡,纷纷往街边挤,刘仲齐被人一把推到了墙角。他恼火地抬起头,发现小路中间已经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旁边有人兴奋地小声说“来了来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几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个社会小青年旋风似的从旁边的烧烤店里喷射出来,嘴里污言与秽语齐下,张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见胳膊腿乱飞,也看不出谁跟谁是一伙的。 围观群众们兴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还不过瘾,在旁边吊了一嗓子,嚎道:“呜呜呀——牛逼!” 刘仲齐:“……” 这帮社会渣滓! 大好的暑假时光,他不在家多做两套数学卷子,跑这游荡,真是有病! 刘仲齐心浮气躁地试图往外挤:“借过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不知被谁搡了一把,摔了出来,老太太已经是满头白发,后背佝偻得像个煮熟的虾,手里拎着根拐棍。周围的人都跟瞎了一样,眼睛都粘在不良少年们的战斗现场里,就是没人过来扶她一把。 这一下摔得不轻,老人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起来,一边哀哀地叫,一边朝正好在附近的刘仲齐伸出手求助。 刘仲齐一愣,连忙要过去帮忙,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细长,但食指与中指好像有点不正常的弯曲,说不好是受过伤、还是单纯因为瘦,总之,让人无端想起荒郊外孤坟上伸出来的枯枝。 刘仲齐一回头,发现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个星之梦里那个骗子占星师。 占星师压低了声音,港台腔也不装了,飞快地说:“少年,我见你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祸事,最好少管闲事,赶紧回家。” 怎么,西方占星术和传统相面这俩玩意还能跨界? 刘仲齐心想:“什么鬼?” 这位新时代的好少年挣开她的手,理也没理这江湖骗子,踩着雷锋前辈的脚步,朝老太太走去。 ……然后很快,少年就接受了一次“社会再教育”。 主题是:“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 助人为乐的刘仲齐扶起了被人撞倒的老太太,还帮着她捡回了拐杖,听老太太捶着腰说自己家不远,刘仲齐就毫无戒心地搀起她,顺着她的指点,一路护送她从乱哄哄的泥塘后街挤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老太太领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死胡同里,三个守株待兔的大流氓团团围住了他。 刚才还可怜巴巴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霸气侧漏地把腿一盘,中气十足地叫道:“就是这小子,撞了我一个跟头,把老娘的腿摔断了!” 101.第一百章 此为防盗章  而十五年过去了, 智能手机已经普及,IC电话几乎退出了历史舞台, 泥塘这个著名的“流氓窝”,也在几次严打后, “清澈”了不少。 当初那些嚣张的老流氓们,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亡命天涯、有的去唱“铁窗泪”了。 还有的幸存到了中年, 茫然四顾,两手空空, 于是低头过起了普通日子。 现在的泥塘后巷, 还是乱,不法小商贩扎堆, 偶尔也有几桩喝多了酒打架斗殴的事件, 但总体上还是很太平的, 一到了夏天,每天傍晚六点之后, 这里就会变成露天烧烤区, 辣椒孜然随风飞舞,十三香一统江湖, 泛起“和气生财”的烟火气。 一道玻璃门隔离了旁边麻辣小龙虾的味, 十五岁的少年刘仲齐背靠玻璃门, 歪在一把塑料椅上,捧着手机在网上发帖问:“有一个把‘星座指南’奉为圭臬的智障女朋友怎么办?” 网上很快有闲人回复他:“不知道, 我没有女朋友, 只有一个把保健品当饭吃的智障老父亲, 要不咱俩换换?” 刘仲齐放下手机,从七窍喷出几缕细细的肝火——他的小女朋友白悦,已经跟小饰品店里的“占星师”聊了十分钟了。 “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你比较不拘小节,什么都不想,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你也有很要强的一面,一旦认真起来,就会有‘要么不做,要么做好’的骄傲。”所谓“占星师”,其实就是个糊弄人的女骗子,她说话略有烟熏嗓,带一点不算很夸张的港台腔,声音好像飘在半空,不往下落,听着神神叨叨的,“你是黄道第一宫的守护下诞生的女孩,我在你的胸口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刘仲齐被这句台词雷得一哆嗦,心说:“这位神棍,你是想吃烤鸡心了吗?” “火焰就是你最本源的生命能量,”占星师隔空点了点白悦的胸口,又说,“但火是不好控制的,烧得过旺,人就容易急躁冒进、粗心马虎,在人际关系方面,有时你会过于心直口快,事后想起来,自己也常常会后悔说错话,对不对?” 白悦:“对对对,我这人就是有点直!” 刘仲齐翻了个白眼:“等着,下一步就该让你买东西了。” 占星师开始引无知少女上钩:“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改变一下自己呢?” 刘仲齐想:“来了吧!” “有啊!”白悦——这位脑进化失败的女同学——不止咬了钩,她还一口把鱼漂给吞了,“您觉得我买一套诞生石好吗,连手链再项链,会有帮助吗?” 刘仲齐:“……” 当代二傻子竟已经好骗到了这种地步! 刘仲齐在市三中读书,这会正放暑假,开学就要升高二了。三中跟泥塘后巷在一个行政区,相距不到三公里,骑自行车过来只要十几分钟。 对于这些重点中学的乖孩子来说,泥塘是学校和家长三令五申不许去的地方,于是这里反而成了他们寻刺激的胜地,偶尔来一次,吃两斤小龙虾,去黑网吧打一会游戏,或是买两本盗版书,就仿佛能沾上一点“社会”气。借此发泄青春期特有的小叛逆,纾解学习压力。 刘仲齐就是被小女朋友拖出来“探险”的。 他俩先是被乌烟瘴气的网吧熏了个跟头,又让露天烧烤一条街呛得鼻孔发黑,心与肺都饱受了一番□□时,意外发现了这家名叫“星之梦”的饰品店。 这家店不但不臭,还点了一打香薰蜡烛。幽幽的灯光把那些不知从哪批发的小饰品照得很像那么回事,还有个打扮得成吉普赛人的“占星师”陪聊。 “占星师”三言两语就把白悦忽悠瘸了,这也想买、那也想买,不但自己要当一个欢天喜地的冤大头,还没忘了男朋友:“刘仲齐,你八月底的吧,要不我给你买一条处女座的,咱俩情侣款!” “不了,”刘仲齐爱答不理地回答,“我上火的时候喝藿香正气水就管用。” 白悦小公主立刻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扫兴?” 刘仲齐干脆把双臂往胸前一抱,冷笑道:“我没有扫兴,我是在扫盲,白悦同学,我现在现场给你分析一下,你是怎么上当受骗的——你一进来,她就知道你是四月出生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你那堆诞生石前上蹿下跳,指着四月份的那块破玩意,连说了三遍‘这是我的’。” “她怎么知道你是白羊座不是金牛座?姐姐,因为你那没啥卵用的脑袋上顶着个白羊座的发卡。” “她怎么把你的性格特点说那么准?因为有个东西叫‘巴纳姆效应’(注),还因为她知道你信星座那一套,只要照着百度百科里的白羊座描述念一遍,你就觉得她直击命运了。” “还有,她怎么知道你‘心直口快’的?”刘仲齐炫酷地做出总结陈词,“因为二百五都这样,这有什么难猜的?” 这位炫酷的少年,进入“早恋先锋队”仅两个月,就荣归了单身狗行列。 “再不追上去,明天可就没有女朋友了。”那骗子占星师心理素质非常稳定,笑盈盈地听完了整场吵架,买卖黄了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方才被白悦拿出来看的小饰品。 刘仲齐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关心你自己的生意吧。” “做生意,看缘分,今天缘分没到。”占星师淡定地说,递了张名片给他,“你以后有什么困惑,也可以随时联系我,扫码加微信。” “扫码加微信”这句台词有点穿帮,因为太接地气,港台腔飞了。 刘仲齐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正要回敬一个蔑视,就听她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句:“不管你想咨询学业还是感情,前三次都免费,家庭关系也可以问,比如……有个不好相处的哥哥姐姐怎么办。” 刘仲齐猛地一抬头,警惕地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占星师一弯眼角,“我的套路你不是都懂吗,猜猜看,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很高,皮肤非常白——但不是漂亮姑娘那种水灵灵的白嫩,而仿佛是常年不见天日沤出来的惨白,发冷、没什么光泽,太阳穴附近透出了几根蓝紫色的血管——她穿了条纯黑的长裙,长发遮了半张脸,戴着夸张的首饰,显得很瘦,一阵风来就能直接上天似的。 单就形象而言,这女的长得极具玄学气质,可以说非常适合装神弄鬼。 她把名片塞进刘仲齐手里,优雅地一欠身:“欢迎下次再来。” 刘仲齐鬼使神差地接了名片,出门走了好几米,他一边觉得自己有病,一边忍不住捏起那张名片看了一眼。 “甘……卿。” 也不知道是真名还是假名。 刘仲齐回头,星之梦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幽幽的、静静的,真有几分诡秘意味。 就在这时,小巷里的人们忽然莫名其妙地骚动了起来,人们你推我搡,纷纷往街边挤,刘仲齐被人一把推到了墙角。他恼火地抬起头,发现小路中间已经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旁边有人兴奋地小声说“来了来了”。 紧接着一声巨响,几把椅子被人砸到了大街上,四五个社会小青年旋风似的从旁边的烧烤店里喷射出来,嘴里污言与秽语齐下,张牙舞爪地肉搏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见胳膊腿乱飞,也看不出谁跟谁是一伙的。 围观群众们兴高采烈,其中一位吃瓜的光是看还不过瘾,在旁边吊了一嗓子,嚎道:“呜呜呀——牛逼!” 刘仲齐:“……” 这帮社会渣滓! 大好的暑假时光,他不在家多做两套数学卷子,跑这游荡,真是有病! 刘仲齐心浮气躁地试图往外挤:“借过一下……” 就在他快要“逃”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不知被谁搡了一把,摔了出来,老太太已经是满头白发,后背佝偻得像个煮熟的虾,手里拎着根拐棍。周围的人都跟瞎了一样,眼睛都粘在不良少年们的战斗现场里,就是没人过来扶她一把。 这一下摔得不轻,老人家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没起来,一边哀哀地叫,一边朝正好在附近的刘仲齐伸出手求助。 刘仲齐一愣,连忙要过去帮忙,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裸/露的胳膊。 那手冰得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细长,但食指与中指好像有点不正常的弯曲,说不好是受过伤、还是单纯因为瘦,总之,让人无端想起荒郊外孤坟上伸出来的枯枝。 刘仲齐一回头,发现抓住他的赫然就是那个星之梦里那个骗子占星师。 占星师压低了声音,港台腔也不装了,飞快地说:“少年,我见你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祸事,最好少管闲事,赶紧回家。” 怎么,西方占星术和传统相面这俩玩意还能跨界? 102.第一百零一章 此为防盗章  “师兄, 你干什么呢?” 别说刘仲齐, 就连瘸腿二师兄和刀疤脸都惊了, 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头。 光头脸上泛起隔夜的油光,眼睛里血丝如蛛网,额头暴起青筋, 像传说中不小心踩进恶鬼之境, 被群魔附体的傀儡。 “五十万, ”他低而含糊地说, “叫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 二师兄爆喝一声:“你掐死他了!” 光头咆哮起来:“不然我就掐死他!” 刘仲齐开始缺氧, 双手徒劳地扒着光头的胳膊。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已经蹿起来了,其他的硬件似乎还没跟上,落在光头手里, 像根软绵绵的面条。 刀疤脸脱口说:“可、可是你也不能在拿钱之前掐死他啊!” 二师兄:“闭嘴!添乱!滚蛋!” 但刀疤脸这句有点“就事论事”的话,光头反而听进去了,果然略微松了松手,一口急促的空气卷进了刘仲齐的肺, 呛得他直想吐。 “老三……志勇,”瘸腿二师兄往前挪了一步, 他嘴角两条法令纹垂下来, 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别犯浑了, 都什么时候了, 算我求求你了, 你让师兄省点心吧!” 光头的手在哆嗦,嘴唇在哆嗦,全身似乎都在哆嗦。 “快放开吧!” “我不。师兄,你们都别管,今天这事跟你们没关系,出事了,我自己去坐牢。”光头摇着头,忽然,他那又疯狂又冷静的话里带了哭腔,“反正师兄弟四个,我最没出息、我最讨人嫌,从小师娘就最不喜欢我,师父也嫌我脑子笨,我进去不亏!我给大师兄一命换一命!” “你说得是人话吗!”瘸腿二师兄气得面红耳赤,“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 刀疤脸意意思思地探出头:“就……就这事吧,你把那小孩掐死,他家也不见得给钱,给钱……那大师兄也不见得治得好……你说一命换一命,这、这买卖不一定成啊……” 瘸子一抬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刀疤脸缩脖端肩,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觉得这话有道理啊。” 在场三个绑匪与一只人质集体一震。 与此同时,丐帮发了密令,一张深深埋在城市地基里的大网被拽了出来,捕捉着四面八方的风吹草动。 杨大爷的水开了,他让喻兰川稍坐,伸出一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慢吞吞地泡起了功夫茶,烫杯、干壶、倒茶,行云流水:“来。” 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接过杯子,刚要开口,老杨一抬手打断他:“别急,等。” 茶水蒸腾起来,老杨就在水雾里轻轻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喝酒不喝茶,还看不起喝茶的,老来,被儿孙逼着戒了酒,慢慢地才知道我错了,喝酒是修行,喝茶也是修行,行走坐卧是修行,喜怒哀乐也是修行。你得把心沉下去,杨爷爷今天帮你,明天指不定就蹬腿西去了,武林大事小情,就得交到你们年轻人手里了,小川啊,你们得学会修自己的心。” 喻兰川就着茶品了一下,并没有接受这番仙气飘渺的长者之言:“杨爷爷,我认为您归因不准确,所以您的建议不具备可行性。” 老杨一下从寒山古刹,被他拉到了写字楼会议室,一时有些找不着北。 喻兰川:“我弟弟失踪,大概率被人绑架、大概率会受到人身伤害,由此可能产生的伤、残或者死,任何一个恶劣结果我都不能接受,也没法跟我爸妈交代,所以我现在非常、非常焦虑。您之所以遇事淡定,是因为您在贵帮里有权力感和控制力,而控制力往往是对抗焦虑的有效武器。所以当您回首往事,发现自己变得风轻云淡,其实很可能不是因为您修了所谓的‘心’,而是您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能力的提升,获得了更多的控制力。” 老杨:“……” 玄学课变成了社科理论课。 喻兰川:“不好意思,我现在说这么多废话,其实也是在对抗焦虑。” 就在这时,老杨的老人机响了,喻兰川倏地坐直了,一直在外面抽烟的于严也冲了进来。 老杨给了他俩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起来,片刻后,他挂断电话,报了几个地名:“这几个地方的兄弟们报说,看见过可疑的人,但不确定是不是咱们要找的,得你们警察确认了。” 于严一跃而起:“明白,我们分别去调附近的监控!” “燕宁这种地方是有很多监控的,真的,不骗您,也就泥塘后巷那种小旮旯没有,能让你们侥幸逃脱。昨天晚上,这位扛着这么大个人,大摇大摆地从泥塘回到这,不知道被多少镜头拍到过,只要警察缩小调查范围,他们有的是技术能找到你。”甘卿停下脚步,在距离流氓三人组不到两米的地方站定了,从包里摸出被光头砸断的木牌,很有礼貌地询问光头,“另外我请问一下,这是您给我留下的吧?” 刚才还恨不能手撕了光头的瘸腿二师兄见到外人,却上前一步,挡在光头面前:“是哪一路的高人?” “哪一路也不是,也不高,”甘卿无奈地摊开手,露出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右手还在轻轻地颤抖,“那天这位光头大哥一直跟着我,我有点害怕,所以装神弄鬼来着,其实没什么,就是那一片我熟您不熟,有几个看着像死胡同的地方——其实有个小缝能钻过去,人瘦就行,快跑两步的事。哦,对,我还拿小孩玩的塑料枪打了您一下,能打中,我也没想到,可能是您那天喝酒了吧。” 光头:“……”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您要是没地方撒火消气,觉得打女人也心安理得,那您打我一顿也行,反正我来都来了,也还不了手。只要打不死,以后没人找你们麻烦。”甘卿低声下气地说,“把那孩子放了吧,等警察来了,这事性质就变了。” 刘仲齐听完,又不知道从哪攒了一把英雄胆,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快……呃……快跑!” 甘卿叹了口气——这孩子记吃不记打,应该是没打疼的缘故,还好,看来也没受什么罪。 “撒你妈的火!”光头带着哭腔,跑着调说,“让这小子家里拿五十万来,少废话!” “我不知道您要五十万干什么,”甘卿又朝他们走了几步,很平静地和光头对视,“但是现在警察已经立案了,您看过电视也知道,警察肯定不会让你们一手交人、一手交钱的。那到时候您打算怎么办呢?您其实也不知道,对吧?” 刀疤脸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别过来!” 甘卿就像个轻飘飘的风筝,被刀疤脸这一巴掌推得连退了好几步,城中村的地不平,她脚下一绊就摔了,肩头的破布包也滚在地上,滚了一层浮土。 她手忙脚乱地伸胳膊撑住自己,手掌立刻搓破了皮。 甘卿“嘶”了一声,狼狈地苦笑起来:“大哥,您还真跟我动手啊。” 瘸腿二师兄略微提起肩,若有所思地站直了——练过的人,往后摔的时候,是不会伸胳膊撑地的,这样很容易受伤,都是小时候师父教的第一课。 可能是怕再摔一下,甘卿干脆坐在地上没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她笑了一下:“我总觉得,真想要钱的人,做事会更有计划一点,您这就是在撒火——怨要钱的人,怨花钱的人,怨自己本事不够大,赚不来钱……借酒浇了愁,酒一醒,又怨自己管不住嘴……” “闭嘴!”光头满口污言秽语地喷了起来。 甘卿神色不变,好像入耳的只是一段狗叫,就在这时,瘸腿二师兄突然出手,却不是对付甘卿,而是一掌侧切,砸上了光头的手肘,这一下正中麻筋,光头勒着刘仲齐脖子的胳膊倏地脱力,瘸腿二师兄一把将刘仲齐拽了出来。 几乎同时,光头反应过来了,大吼一声,不依不饶地扣住了刘仲齐的肩膀,师兄弟两个一人拽着倒霉的人质一边,像是要表演手撕肉票。 瘸腿二师兄:“松、手!” 光头梗着脖子喘粗气。 甘卿的嘴角轻轻地一翘,对这种内讧情节非常喜闻乐见。 她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店里忽悠冤大头的神棍腔,幽幽地在旁边插了一句:“大哥,您借酒浇愁,酒醒后悔,借人撒火,事后更得后悔,这两件事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您既然这么痛恨自己的酒瘾,为什么还老干这种事?一个坑到底能绊你多少次啊?” 光头倏地一颤。 甘卿:“警察来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你现在放了他,不算绑架勒索。有时候一步走错,这辈子等着你的就都是荆棘小路,你看着别人的康庄大道,再也转不过来了,值吗?” 光头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瘸腿二师兄却微微一愣,仿佛出了神。 刀疤脸急得要哭:“三师兄,你快行了吧!” 二师兄回过神来,目光微闪,放轻了声音:“钱的事,大师兄的病,咱们哥仨一起再想办法,听话。” 秃头两颊绷得死紧,片刻后,快要掐进刘仲齐肉里的手指终于渐渐地卸了力。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瘸腿二师兄把快要吓哭的少年往自己身边拉:“志勇,你啊……”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锁定了绑匪位置的警察们偏偏在这一刻赶到了。 早几分钟,他们会见到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抓他或是打死他,都理所应当。晚几分钟,瘸腿二师兄会把刘仲齐还给甘卿,这事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 可能是命运也欺软怕硬吧,老天爷专挑倒霉的蛋玩。 甘卿愣了一下,不喜反惊,心想:“坏了!” 瘸腿二师兄和光头在惊骇之下,下意识地做了同一件事――他俩同时下了死力气,把刘仲齐往自己这边拉,瘸腿二师兄一把抓向少年的脖子,光头则因为高,张手一搂,正好卡在刘仲齐口鼻间。 瘸子想的是:老三还年轻,这罪名我这残废替他担。 光头想的是:我不能连累师兄。 他们常年游走在社会边缘,一见穿制服的人,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有罪,一时间,他们脑子里除了“负隅顽抗”与“认罪投降”,眼下好像就没有第三条路。 只有活得游刃有余的人,思路才开阔,那些走投无路的,都不知道变通。 可这二位手里抢的是个大活人,这一左一右要是拽实在了,刘仲齐的小细脖非得当场折断不可! 就在这时,一道幽灵似的影子倏地掠过,枯瘦的手凭空插了进来―― 女青年拎起茶壶,把陈茶倒进花盆里,接了壶凉水,对着壶嘴嘬了两口,探头朝隔壁的“天意小龙虾”叫唤:“孟叔,有吃的吗?”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馋死你,正经饭不吃,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行吧,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时候对人笑,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孟老板怕她上火,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103.第一百零二章 此为防盗章 “天意小龙虾”的老板孟天意应声而出:“吃什么?自己盛饭, 叔给你炒个菜?” “我想吃烤鸡心!”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 ”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 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馋死你, 正经饭不吃, 就知道吃零食。”孟天意叹了口气, “行吧,等着!” 这会街上没那么多人了,潮热的晚风裹起大炒锅里的油烟气,兜头卷了她一脸,甘卿吸了一口,感觉很惬意, 嘴角就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除了装神弄鬼的时候,她总是笑眯眯的,有人的时候对人笑, 没人的时候就自己跟自己瞎开心。 闷热的仲夏夜突然起一阵小风、厚实的烤串“滋滋”冒油、沉沉的天幕渐次升起的星星、七扭八歪的小脏巷……在她眼里, 好像都是美妙无比的人间盛景, 都值得驻足欣赏。 烤串和麻小很快做好了, 孟老板怕她上火, 还给她拌了一盘凉菜,甘卿找了张桌子坐下,自己撒辣椒面,她似乎有点笨手笨脚的,手一哆嗦,辣椒就倒多了,她也不在意,随便甩了甩,一边哈气一边啃,啃得全神贯注,下嘴的姿势好像在吃米其林三星。 孟天意招呼完最后一拨客人,在围裙上擦干净手,拎着两瓶冰镇啤酒过来。 甘卿接过去,跟他碰了一下,直接对着酒瓶喝,一气喝了小半瓶,辣出来的热汗消去了七七八八,她享受地呵出一口凉气:“唔,有回甘,好喝。” 孟天意看她吃肉喝酒,馋虫都被勾出来了,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灌了一大口,可是喝到嘴里仔细一品,还是劣质啤酒的马尿味,并没有变成琼浆玉液:“杆儿,明天你也别卖那些破项链了,给我当活广告得了,你就坐这喝,我啤酒能多卖三成。” “您说了算,”甘卿弯起眼睛冲他一笑,“反正都是您自己家的买卖。” 星之梦这个小店,其实是孟天意的亲戚开的,铺面都是他们家人的。老板在网上弄了个占星师的营销号,发点神神叨叨的东西,在淘宝卖点护身符、转运珠什么的,后来发现网上生意更好做,就专心当网红去了,小店没时间管,经营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雇了甘卿来看店。 甘卿每隔一两个月,就按老板的指示,去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称一口袋几十块钱一斤的小饰品,回来挑好看的放柜台里,用灯光一烘托,等冤大头来买。 她每天上午十点开门营业,戴上假发假眼,穿上“工作服”,开始一天的表演,晚上天黑后看心情打烊,孟天意管她饭。这份工作她干得心满意足,因为孟叔手艺好,还让点菜。 孟天意说:“我昨天看你账本,这月生意不错啊,应该让你们老板给你发奖金。” “夏天好卖,冬天估计就不行了。”甘卿捏着小龙虾细小的爪,给孟老板作揖,“您说发奖金,我可当真了,就缺钱,最近听说房租要涨,我都提心吊胆半个月了。” 孟天意问:“你还租房呢,多少钱?” “一个月六百。”甘卿剥小龙虾的手法非常学问,“咔咔”捏两下,一拉一拽,整条虾肉就完整地出了壳,她捏着颤颤巍巍的虾肉,在盘子里的麻辣汤汁里一滚,麻辣鲜香,两斤小龙虾就啤酒,一会就见了底,可见是个资深吃货。 孟天意:“一个屋啊?” 甘卿“噗嗤”一声笑了:“哪那么便宜,一张床。” “你也太能凑合了,”孟天意咧咧嘴,随后又说,“叔跟你说个事——我有个二姨,到年七十三,守寡四十多年了,以前跟我大哥过,现在我哥没了,嫂子带孩子改嫁了,老太太就成了一个人。” 甘卿一顿:“您节哀。” “去年的事了,生老病死,没什么。”孟天意接着说,“大家伙本来商量着把她接出来,她又不愿意,说自己有家,不上别人家去。老太太虽然还硬朗,但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她家是个小两居,她自己住一个屋,还剩一个屋现在空着,我就想找个靠得住的人陪陪她。老太太生活能自理,家务都不用操心,白天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回家给她作个伴就行,有换灯泡之类登高上梯的事,你帮忙支把手,夜里要是万一有个急病,你给她打个120、通知一下亲友。房租是那么个意思就成,就按你现在的来,以后也不涨价。” 甘卿一听,还有这种好事,就说:“我肯定没问题啊,老太太住哪?” “绒线胡同,”孟天意说,“一百一十号院。” 甘卿先是“哦”了一声,过了几秒才想起了什么,手上失了分寸,揪断了小龙虾的尾巴:“是……那个绒线胡同?” “你不了解,那边跟以前不一样了,尤其这两年,房价涨得快,好多人都趁高价把房卖了,留在那的老人没剩几个了,”孟老板连忙压低声音说,“再说,就算是老人,也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还信不过你孟叔吗?” “哪能?”甘卿回过神来,避开孟老板的视线,低头一笑,“就是……不太方便,我知道您是好意。再说我听说那边现在成学区房了,租一个次卧都三千起,这也太占您便宜了。” “哎,这是什么话?” 甘卿把最后一只小龙虾叼进嘴里,麻利地收拾好了餐具,还顺手擦了桌子:“老太太那边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您说一声,我随叫随到,反正也没什么事,搬去住就算了。我这边刚交了半年房租,人家不退钱的,现在搬家太亏了。没事我就下班走了!” 孟老板:“杆儿……” “不好意思。”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女士,请问您是这家店的吗?” 甘卿和孟天意一起回头,只见一个民警走到了星之梦门口,圆寸头,一双笑眼,挺白净,长得喜气洋洋的,穿制服也没什么威慑力,属于外地群众一看就想上前问路的那种民警。 但孟老板却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用胖墩墩的身体挡了甘卿一下,笑容可掬地问:“这是我侄子的店,他现在不在,您……是有什么事吗?我们有执照,您要看,我给您拿。” 民警的目光跳过他,落在甘卿身上。 孟老板忙说:“哦,这是我们家雇的收银员。外地姑娘,刚来燕宁没几个月,哪都不熟,您有什么事问我就行。” 甘卿没吱声,安静地在墙角站着当摆设,路边摊上被油糊住的灯泡发出黯淡的光,落在她身上,只能看见小半张脸,照得她的肤色像年代久远的白瓷,低眉顺目的。 “别紧张,”民警温和地笑了笑,双手递出自己的证件,“我也是刚调到咱们片区,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孟天意没敢接,赔着笑,目光飞快地证件上扫了一眼,哦,这民警叫于严。 “是这样,今天傍晚,这附近发生了一起敲诈勒索未遂事件,受害者就是在这附近被骗走的,”于严和颜悦色地对甘卿说,“受害者自己说,这家店里的姐姐看见了,还拉了他一把,可惜他没听劝,是这么回事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您了解点情况。” 甘卿抿嘴笑了一下,还是没出声,目光往旁边一偏,像是见了陌生人有点畏缩的样子。 可于严却莫名地觉出了一点违和感,说不上来。 “幸亏有热心群众及时报案,我们才能及时赶到,”于严说,“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是您报的警吗?” 孟老板忙说:“那怎么可能……” 甘卿:“嗯。”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嘴快的孟老板被噎成了一根人棍。 甘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解释说:“现在没什么人用公共电话了,人家一查就知道了。” “哦,”孟老板尴尬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警察,“我……这……下午客人太多,没注意外面。” “那几个人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们一般把人骗到后面的小瞎巷里,讹完钱就跑,我以前碰见过,大概知道他们在哪动手。”甘卿轻轻地说,“碰上我就绕路了,怕惹麻烦,没告诉别人。今天这孩子刚从我店里出去,所以我才多了一句嘴。我们不敢沾他们这些人的事。” 于严一愣,这姑娘好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很清,他直觉自己再要追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了。 果然,甘卿开始一问三不知—— “他们是一直在这附近活动吗?” “不知道。” “从后巷翻墙跑,一般会跑到哪?” “不太清楚。” “上一个受害者呢?有什么特征还记得吗?” “没什么印象了。” 于严:“……” 甘卿的目光往四周一扫,虽然已经很晚了,但附近小摊上吃夜宵的人还没走干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往这一站,把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她似乎有些懊恼,小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通电话能把您招来,就不多管闲事了。” 孟老板搭腔说:“是啊警察同志,我们做小买卖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流氓干完坏事就跑,也抓不着,万一知道这事,以后常来找我们麻烦,那谁受得了啊?您也放我们一马吧。” “孟老板都怕的流氓,可不是一般的流氓吧?”这时,停在不远处路口的车门响了一声,喻兰川不慌不忙地下了车。 因为衬衫扯了,他干脆把一排扣子都给撸下来了,下摆从裤腰里拽出一半,松松垮垮地垂下来半边,行动间,胸口到小腹一线若隐若现,为了配合这个狂野的造型,他还把眼镜摘了,头发抓乱,单手插在兜里,一脸冷酷地走过来。 正直的人民警察于严非常羞耻,因为觉得自己的同伴像个夜店头牌。 ……卖身不卖笑的那种。 “嗨,烤串能当饭吃吗?” “就想吃烤鸡心,”甘卿关灯锁门,“想一下午了,来客人的时候把词儿都说跑了——再给我来两斤麻小吧。” 这会,她说话的声音、腔调完全变了,既不飘忽,也没有了距离感,懒洋洋的。 104.第一百零三章 此为防盗章  胖子陪着笑, 目光落在刚下车的年轻男人身上。 只见这人身材高挑,仪表堂堂, 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 鼻梁上架着细金属框眼镜, 也不知道多少度, 反正镜片看起来很薄。不仅仅是镜片薄, 他嘴唇也薄、鼻翼窄而挺直,下颌如削——连眼皮都好像比别人薄上三分。因为个高,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目光从眼角流出来, 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 胖子咽了口唾沫,被这位“本座乃一代逼王”的气场撞了一下腰, 直觉此人来者不善。 “喻兰川, 君子如兰的‘兰’,海纳百川的‘川’,这是我们风控部的负责人。”投资方的副总指着喻兰川,半真半假地对胖子说, “别看年轻,这位手里拿的才是尚方宝剑,我们大老板谨慎, 公司权力最大的就是他们风控部门, 我们天天在外面跑业务, 也没有这位小爷出一篇报告管用。” 胖子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把马屁拍得震耳欲聋:“喻总, 青年才俊,青年才俊!” 逼王……喻经理关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冲胖子一点头,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您好”。 “不知道喻总对咱们这一片了解多少,”胖子搓着手说,“最近这几年,咱们燕宁发展太快啦,这边十几年前都是荒地,现在也都成市区绝版了,我……” “了解不多,就来过一趟。”喻兰川刚好在胖子换完一口气,准备长篇大论的时候打断了他,把胖子噎得一哽,“这里以前不是荒地,是个垃圾填埋场。” 胖子眼神一闪,接着很快接上话:“嘿,要不怎么说您懂呢!我刚才正想说,还没来得及,这个项目好就好在垃圾填埋场上!垃圾填埋场改造,这个……土地再利用,它现在有一套成熟的技术,把垃圾粉碎压实以后非常稳定的,对周围环境也好啊,利国利民,国家很鼓励的!开发商那边准备以这个为亮点,应该还能运作来一些政策性支持……” “不对吧王总,”喻兰川不温不火地说,“我记得这好像是专门处理生活垃圾的,味道特别大,据我所知,很多液体和有毒物会渗入地下,有些东西分解周期还很长,会影响地质,按着您那个规划,地基不会有问题吗?” 胖子明显地卡了一下壳,开始避重就轻:“这……这肯定是没问题的,我朋友那边项目公司都成立了,方案都是找专家论证过的,技术上绝对有保障,这您都不用管。现在我们困难的主要还是资金……” 喻兰川低头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谁不是呢?今年钱荒,大家的资金都很困难,所以更得谨慎,您说对不对?” “那是那是……”胖子跟在他身后,面上点头哈腰,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拿冷冷的目光朝喻兰川的后背刺去,真诚地祝福他遭雷劈。 谁知就在这时,喻兰川好像身后长了眼一样,忽地扭过头来,正对上胖子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王总,您好像有话要和我说?” 胖子激灵一下,脑门上立刻见了汗。 好在这时有投资方的人插科打诨:“我们兰川有个特异功能,有人盯着他看,他立刻就能感觉到,神不神?王总准是嫌我们这帮中老年人油腻,刚才光看小鲜肉来着。” 胖子勉强跟着笑了几声,之后一路,硬是没敢再胡说八道。 一行人很有效率地完成了实地考察,七座的商务车驶离开发区,朝着高楼林立的中央商务区而去。 “这个事我就不出报告了,没有上会讨论的价值。”回到公司,喻兰川把平板电脑往司机手里一塞,边走边和带队的副总说,“姓王的靠不住,二道混混一个,估计是先跟开发商说‘我有个好项目,就是一时弄不到资质,启动资金我出,你们玩轻资产,只需要派个团队,冠个名,把摊子帮我支起来,根本不承担风险,大家一起赚钱’,再跟投资人说‘开发商是个大品牌,项目向来做得扎实,这回宁可把资金链崩断也不肯放弃这块肥肉,幸亏缺钱,才给咱们分一杯羹的机会,机不可失’,两头骗完,资金到位项目立项,他再卷一笔走人,空手套白狼。” “你小子这张嘴啊,”带队副总笑了起来,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二道混混有二道混混的用处,毕竟是李总的朋友介绍来的,哪怕是看在李总的面子上呢,咱们不跑这一趟也不合适,工作嘛,有时候为着同事面子、人情世故,免不了牺牲一点宝贵时间,做些无用功,也都正常。” 喻兰川笑了一下,没接话。 现在有谣言说大老板要退休,集团还没动静,公司里几位副总已经斗得乌眼鸡一样,天天互相上眼药,每个人都想拿起他们风控这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作为这把繁忙的刀,喻兰川周旋在腥风血雨中,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休过周末了。 他一侧身,替同事们按下电梯:“我还要在会议室跟人碰几个事,诸位先上楼。” “喻总辛苦。” “您能者多劳。” 电梯门合上,喻兰川收敛了微笑,神色寡淡地往会议室走去,早等在会议室门口的助理追上来,给他递了一杯咖啡和一叠纸质材料。喻兰川扫了一眼,又把文件夹还给她:“我没时间看了,你跟我口头说说。” 年轻的助理训练有素,立刻有条有理地低声在他耳边简报材料内容。喻兰川一言不发地听,不时有人与他错肩而过,朝他点头打招呼。光可鉴物的理石地板上,衣冠楚楚的男女们行色匆匆。 社会刻板印象认为,那些顶鸟窝头、油光满面、终日以外卖为生的,肯定都又穷又丧,混吃等死,是注定被淘汰的失败者。而与之相反,穿定制西装、每天在CBD夹着电话招摇而过的,一定是都市精英,前程远大,身后缀着一个加强连的狂蜂浪蝶。 然而,“猥琐死宅”搞不好是拆迁户,坐拥好几套房产,过着躺着收租的幸福生活。 “都市精英”却有可能是月月精光的房奴狗,香水用的都是小样,每到月底都面临着断炊的风险,天天加班,然后被各大公众号上关于“熬夜猝死”的文章来回扎心。 世事无常,这都难说。 比如形象与气场都异常高冷的喻兰川,就是这么一位光鲜且潦倒的“都市精英”。 在仲夏的周五傍晚,已经连轴转了一天的喻兰川撑着最后一口气,挨过了一场长达四个小时的电视电话会,吵得脑仁“嗡嗡”作响。在让人战栗的中央空调冷风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往椅子上一瘫,邮箱里又积攒了一打待阅待审的文件,他一个也不想打开看,只想回家躺尸。 翻邮箱的时候,他看见头天有一封邮件显示“未读”,扫了一眼标题,心更凉了——那是银行发来的信用卡还款通知。 喻兰川给自己灌了半杯热茶垫底,借了一点热乎气,这才打开了自己的“私人财务管理表”。 “时间管理”、“财务管理”和“健康管理”三位一体,都属于“精英标配”,一个也不能少。那些规整的表格就像安全套,仿佛把生活往里一套,就能掌控节奏、免遭蹂/躏似的。 而在喻先生这张个人财务管理表上,最显眼的一栏就是“房贷”。 房,是当代青年的照妖镜。 没买房的时候,青年们个个自觉卓尔不群,迟早能一飞冲天,跟天蓬元帅肩并肩。 买了房以后,“天神们”就纷纷给贬下凡间、落入猪圈,成了灰头土脸的二师兄。 喻兰川出于一些原因,今年年初买了套房,看房的时候,他先是被市区里豁牙露齿的“老破小”辣瞎了眼,又差点迷失在燕宁市的远郊区县,一开始还很纳闷,怎么满城广厦千万间,就没有一个是给人住的呢? 105.第一百零四章 此为防盗章  甘卿怀疑喻兰川吃错了药, 打完招呼不算, 居然还屈尊跟她搭起话来了! 老杨大爷打量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浸淫武艺一辈子的老人,人身上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应该怎么动、怎么发力,他都烂熟。别看他一双眼让花镜放大得像外星人, 目光却仿佛含着紫电青霜, 扫过来的时候,让人隐隐发疼。 甘卿假装没注意,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 想尽量放松自己,谁知就在这时, 右手偏偏掉了链子, 她那两根微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这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落在了老杨眼里, 老杨和颜悦色地问:“姑娘, 手怎么了?” 甘卿抿嘴笑了笑,把行李换了下手,含糊地说:“东西有点沉。” “帮人家一把。”老杨嘱咐了喻兰川一句,又说, “你这手是受过伤吧?” 喻兰川应声一弯腰, 接过她的大包,同时注意到了她的手, 手心有茧, 即使是夏天, 皮肤依然很干燥, 疏于保养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长了几根倒刺, 有被生活摧残过的痕迹。她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让僵硬的右手冷静下来,却反而因为紧绷而抖得更厉害,簌簌地震起了连衣裙的长袖。 看起来有点可怜。 “小时候在路边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轮车碾过,”甘卿说,“我们老家那边医院不行,一直没太治好。” “唉,这不就耽误了吗,”老杨慢吞吞地叹了口气,“年纪轻轻的,筋骨倒是小事,伤了经脉可不得了啊。” 甘卿装没听懂,干巴巴地附和。 老杨忽然往她这边迈了半步,随着他的动作,那根夹在他胳膊肘下的拐棍轻轻一歪,两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来,其实就是老大爷抱骨灰盒抱累了,换个姿势站。 然而对于身在方寸间的甘卿来说,她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实都在那根拐棍上,拐棍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她前后左右的活动空间,一种被困住的窒息感压了过来,让她本能地想避开。 而老杨正目光灼灼地等着她的动作。 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打开,涌出的气流夹着香水味扑面而来,一下冲散了那种窒息的氛围,甘卿绷紧的肌肉蓦地放松下来,就听有人说:“爷爷,您拿的这是什么?” 他们仨一起抬头,只见电梯里下来个女的,长发,绑了个松松垮垮的马尾,一脸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穿名牌、挎名牌包,脚底下踩着一双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从头到脚,宛如一个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柜,行动间香风扑面,头顶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老娘有钱。 “可别再往家捡破烂了啊,”女人说,“我早晨刚把您那破咸菜缸扔了。” 气定神闲的老杨大爷一见她,血压直线上升,高人风范顿时崩得荡然无存:“谁让你又扔我东西!” “不扔就沤肥了。”女人抿了抿口香糖,冲老头吹了个泡泡,“您老没事打扮成要饭的就算了,我当您cosplay,可是要饭您就专心要啊,跨界捡什么破烂!啧……帅哥,让姐过一下。” 老杨大爷说:“大周末的,你抹得跟个妖精似的,又上哪兴风作浪去?” “健身房啊,一个礼拜没去了,这破针打的,真耽误事。” “我让你跟我练棍,你不练,非得花好多钱,上那个……那个什么房,跟个傻大个举铁锤,你……” “爷爷,人家要练的是胸和屁股,练哪门子棍啊?我又不是孙悟空。”女人一甩头发,毫不避讳外人在场,口无遮拦,“再说您看您自己这样,有说服力吗,跟您练能练出什么?搓衣板吗?” 甘卿无端感觉自己双膝一痛。 老杨大爷气得脸红脖子粗,可能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女人笑了一声,扬长而去,离开的时候,还顺便朝喻兰川放了个电,引起了喻总的强烈不适——他有点后悔自己今天来得匆忙,穿得太低调。 经这么一搅合,老杨大爷的注意力总算从甘卿身上移开了,捂着心口,他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扶住喻兰川的胳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喻兰川上了电梯,按下“10”,扫了甘卿一眼,见她没动,就问:“十楼?” 甘卿:“嗯。” “这么巧?”他想,“还挺有缘。” 杨大爷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在旁边絮叨:“看看这不肖子孙,都成什么样!我将来下去,可没脸见祖师爷了……小川啊,我看小辈人里,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没了,你以后就搬回来住吧,也多认识点朋友。” 喻兰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他们,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万。” 老式的电梯空间狭小,甘卿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喻兰川一垂眼,就能看见那张侧脸,她的眉骨平直,鼻梁很高,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小驼峰,脸上一层薄薄的皮覆在骨头上,没有多余的肉,线条干净极了。 可能是鼻梁高的缘故,这个侧影再次唤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让喻兰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南辕北辙,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记得那个人像一团野火,哪怕在最黯淡的夜里,也能在几公里以外看见那种勃勃的生命力,灿烂而热烈。 至于眼前这位……啧,像个没油的打火机,按半天才能按出一簇干瘪的小火花,大概还不等人看清,“呲啦”一下又灭了。 老杨大爷——可能平时被自己孙女忽略习惯了,并没有发现喻兰川走神,还在喋喋不休:“老喻对这房子感情不一般,平时不少外地朋友来了,找不到地方落脚,都来这里找他。小川,杨爷爷说句管闲事的话,你可能不想回来住,也不想管它,但是能不能别卖给别人啊?” “唉,”喻兰川无奈地想,“您别考验我良心了!” 电梯转眼就到,十楼的视野开阔,从楼上往下看,整个幽静的小院都尽收眼底,公共楼道虽然窄,却十分整洁,不知是谁家里正在炖肉,香味飘得满楼道都是。让他想起小时候,周末到大爷爷家来住,大爷爷总觉得他在学校吃得不好,会专门给他做一大桌子菜,煎炒烹炸,要是有那些家里不常做的“麻烦菜”,老头就会一次多做一点,出了锅再让他端着碗给邻居们送。 一百一十号院的邻居,和其他地方的邻居好像不是一个品种,喻兰川现在住的地方,连邻居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他心里忽然一动,这房子要是实在不能卖,搬过来住,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好歹能省房租,上班还不用开车,就怕老头那些狐朋狗友老来打扰…… “就是这,谢谢。”甘卿轻轻地拉了一下喻兰川手里拎的包,“不好意思,麻烦了。” 喻兰川回过神来,把行李还给她,抬头一看门牌——1003——老头住1004,隔壁。 他记得隔壁的邻居好像是…… 还没等他回忆起来,1003的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孟老板说他二姨姓张,甘卿赶紧站直了:“张奶……” “奶奶”俩字噎在了她喉咙里。 只见这位传说中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烫了一脑袋大/波浪卷,挑染了几根粉色,化了妆,又卷又翘的假睫毛尤其显眼,指甲上粘了一排能闪瞎狗眼的水钻,居家拖鞋上还打了粉色蝴蝶结。 老杨大爷在旁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对了,”喻兰川面无表情地想,“邻居家是个盘丝洞,住了个喜欢对小男孩动手动脚的老妖婆。” 张奶奶开门一见喻兰川,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睫毛扇子似的上下忽闪:“你就是我外甥找的房客?小帅哥有点眼熟哦,以前见过吗?” “奶奶好,我爷爷让我给您送过炸藕盒。”喻兰川木着脸扶了一下眼镜,“我住隔壁,先走了。” 说完,他迈开长腿,一阵风似的从老妖婆面前刮走了。 张老太这才看清甘卿,沉默了一会,她气急败坏的拨通了孟老板的电话,怒吼:“谁让你给我找个女的!” 漏音的电话里传来孟老板更加气急败坏的回答:“行行好吧!我都一把年纪了,不想找个没我儿子大的小二姨夫!” “……还是算了吧。”喻兰川想。 贵武林早该完犊子了。 整栋楼只有一部电梯,大家都要用,就会很慢,所以他俩是从楼梯间走下来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声说:“敲你窗户的人,后来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兰川一愣,随后他不知怎么想的,又脱口问,“你听说过‘堂前燕’吗?” 甘卿从十楼一直沉默到八楼,就在喻兰川以为她不想回答的时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飞燕点水,踏雪无痕……现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俩下来的时候,804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帮邻居,说来奇怪,这会刚过十点,连甘卿这种“带发尼姑”都还没睡下,对于当代都市人来说太早了,入室盗窃怎么会选择这个点钟? “我想啊,那贼盯上的没准是803,”有个邻居有理有据地发表看法,“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睡得早,耳又背,他胆就大了!没想到摸错阳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来围观,正好听见这一句,吓得脸都绿了。 “别瞎猜,别吓着老人家。”804门口的男人摆摆手,“是我们家今天屋里灯泡坏了,一直黑着,可能是那贼以为家里没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岁的模样,高个子,长得挺端正,说话慢声细语的,喻兰川看他有点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见过的时候,男人无意中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总?” 喻兰川反射性地挂起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们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过会展中心的项目!还记得我吗?” 喻兰川被紧急会议和武林大会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蹦进了一串字母,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灵光一闪,想起了这人是谁——毕竟,他们“白骨精”圈里好几年前就不流行这种“语言混搭风”了,偶尔遇见一位“画风古朴”的,印象还挺深。 喻兰川矜持地一点头:“聂总好。” 这男人叫聂恪,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以前投一个项目的时候想拉喻兰川他们入伙,两家公司因此接触过。喻兰川没记住聂恪的职位,反正出来混的,称呼“某总”肯定出不了错。 “我们家在郊区,太远,赶上早高峰,上班得两个多小时,嗨,买不起市区的房,今年也是为了孩子上这边的幼儿园,才一狠心到这来租房住。幸亏今天幼儿园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聂恪客客气气地请邻居们进屋,他家客厅的灯果然是坏了,家里黑漆漆的,他把声音放轻了八度,“小满,你要不要紧啊?” 众人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女人,整个人几乎化进了黑暗里。 尽管聂恪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却好像还是吓着她了,女人僵硬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个脱了水的僵尸。 “这是我太太,”聂恪叹了口气,“当时我在厨房烧水,她自己在屋里,正好撞上那个贼,她也是,不赶紧跑,还要去抓人家——你说说你,就你这样的,能抓住谁啊?万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没看见,你就能出事,可怎么好,唉——幸亏那贼也没想到有人,吓了一跳,就推搡了几下,赶紧跑了,还撞碎了我们家一扇窗户。” 甘卿打开了楼道和门厅的灯,借着光,众人看见聂太太手里拿着块纱布,正按着自己的额头,她额角和眼角都有没擦干净的血痕,颧骨上一块很深的淤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举着手很累,她拿着纱布的手不停地发抖。 “这是撞的。”聂恪揽住她的肩膀,对邻居们说,“头撞桌角上了,我说带她去医院,她还不肯。” 聂太太不吭声,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邻居们也没在意,不管是谁,好好地在家里坐着,突然有贼闯进来,也得给吓一跳,过后好几天都得睡不好觉,于是纷纷催着聂恪报警。 106.第一百零五章 此为防盗章 于严皱了皱眉, 这时,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 一个女警找他:“于哥, 你去哪了?” 于严:“楼下,问问目击者,怎么了?” 女警声音略微压低了一点,好像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情:“有点情况,你能上来一下吗?” 于严冲喻兰川晃了晃手机, 两人一前一后地站起来, 跟老杨大爷告别。 临出门的时候,喻兰川忽然想起了什么, 摆手让于严先走,转头问杨大爷:“杨爷爷,您一直说‘五绝’, 可数来数去只有四个, 还有一位呢?” 老杨大爷一愣, 沉默了下来。 喻兰川问:“我问错话了,不能提吗?” “倒也不是,只是说来话长。”老杨大爷想了想,“五绝中这最后一位……嘿,怎么说呢?当年我们那是特殊时期,所以各路好汉, 都能不计出身、不计门第地凑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 这位朋友……其实不大算是咱们正道上的人。” 喻兰川听了他的用词, 头都大了,没想到二十一世纪了,他这个“盟主”除了调解邻里矛盾之外,居然还有跟“邪魔外道”作斗争的附加义务! “当然,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老杨大爷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解释了一句,“这位朋友当年没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因为人送绰号‘万木春’,所以我们都叫他‘万兄’。长得特别好,秀气到什么程度呢?他票过戏,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满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两百斤的粮食口袋,你要是让他扛,能把他后背压弯了,走一阵就得放下歇一阵,脸也白了,气也虚了,手无缚鸡之力。可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喻兰川心想:“……狗头军师?” 老杨大爷叹了口气:“‘万木春’这三个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随风四散’、‘润物无声’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错身而过,客客气气地冲你点头一笑,你没来得及答应,咽喉就裂开了。他们这一门,有个绝活,把人大卸八块,就像传说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气不喘、谈笑风生,刀刃一点都不能卷,也就是说不能费劲,费劲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 喻兰川问:“这是杀手吗?” “对,当年啊,提起‘万木春’这仨字,听见的人都打个寒噤。”老杨大爷说,“虽说也是个义士,但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后来万木春金盆洗手,大家来往才略多了一点,但也就是武林大会的时候过来坐坐。来了就喝一盏茶,从来不跟人动手,也没人敢挑衅他,后来万木春年纪大了,就收了个关门弟子,让徒弟替他来。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气,来了就跟老人们打声招呼,和他师父一样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惯,私下里叫了一帮人去堵他,结果这伙后生被他挨个挑断了手筋。他们这一门,从不切磋,练的就是杀术,断筋不是断喉,已经算‘点到为止’了,那回的事,虽说是挑衅的小辈不懂事,但这梁子也结下了,他也就不跟咱们这边来往了。念着老一辈的旧情,二十年前他过来看过我和你大爷爷一次,身边带着个小家伙,说是收养的徒弟,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喻兰川听完,对解放前的传奇故事毫无感想,只是头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会”是个和谐太平的大会,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点水果瓜子,叙叙旧、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换一下土特产,就友好地各回各家,这种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万别来。 于是他揉着太阳穴,匆匆上楼了。 于严被同事叫到八楼,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边,小声说:“于哥,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怀疑那个聂恪是个‘安嘉和’。” 于严一皱眉。 “向小满——就是那个聂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都在家,聂恪下班也还算规律,回来就把车停楼底下,看他家车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说高楼行窃的贼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没踩点吗?而且那个向小满躲躲闪闪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问话,她就往后缩,听说他们都搬到这一年了,她从来没跟邻居主动打过招呼,这么一个人,突然有贼闯进家里,她第一反应是上去抓?我不信。”女警语速很快地说,“头上撞成这样,脸还破了,不肯去医院……我怀疑她身上还有别的伤。” 于严:“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没进贼,是聂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户,惊动了邻居,就坡下驴找了个借口?” “对,”女警义愤填膺地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于严:“……” “不是……于哥,我没说你,你不算。” “我就当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宝典”家族的于严假笑了一下,又说,“邻居都问了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女警一摊手,“大家关着门过日子,就算听见动静,也说不清是夫妻吵架还是家暴,不会随便跟警察说。再说那个聂恪平时挺会做人的,出门还经常给邻居带东西,在这楼人缘不错,抓不着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报案,跟我们去医院验伤,可是她根本不跟我们说话!于哥,你快想想办法!” 于严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别说受害人自己不想让人知道,就那些主动报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没下文了?家是人灵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杂着多重复杂的心理问题,再被漫长的时间、外界的舆论与物质条件等打成一个死结,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话说得清的。 这些刚工作不久的小青年,总觉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义”看得至高无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养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渎职,已经是最高职业道德了。 于严也是年轻过的,不想端着世态炎凉往后辈的热血里泼,就对她说:“我们不能按着头让人报案,但是今天这事,说不定有目击证人。” 女警眼睛一亮:“那个蜘蛛人?” “对,”于严糊弄她说,“当时这个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远的地方,804的动静那么大,他肯定看见什么了,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试着给聂太太留一个私人联系方式,有时候人们不见得愿意报警,但要是有个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会试试。”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劲十足地去了。于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到楼道尽头点了根烟,心里隐约觉得这一宿是白忙。 聂恪家没丢什么东西,而除了聂太太向小满脸上的伤,“贼”也没留下什么痕迹,警察们查了一圈、问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收获,只好让他们登记一下,然后撤了。 等着看这个给喻兰川下战书的“蜘蛛侠”还会不会出现。 一百一十号院的居民们沸沸扬扬地讨论了好几天,除了楼下宣传栏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锁好门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没有别的水花了。 “聂太太,早啊。” “小向,出门呀?” “天气这么好,是该出来转转,别老在家里闷着。” 向小满低着头,步履匆忙地穿过东小院,别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话,只是敷衍又仓促地笑一下。 小风把东小院里三姑六婆的声音吹过来,细细地灌进她耳朵。 “……命好呗,家里有房有车,老公能挣钱,天天在家躺着,班也不用上。” “人家那不叫‘家庭妇女’,叫阔太太,家庭妇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们家孩子在门口上幼儿园,没见她接送过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饭都是在外面买,一礼拜请一次小时工……这不是,去门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哟,花钱洗衣服,啧!”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 “我嫁你爸,给你当后妈好不好……” 说笑声刮过向小满的脸,像个大耳刮子,然而她仿佛已经是挨惯了的,并不在意,木着脸来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洗衣店是个老头开的,雇了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打杂,这个时间,老头去吃午饭了,一般都是小店员接待她。 说起这个店员,大家怀疑他不是哑巴就是结巴,有人问话就会点头摇头,逼急了“嗯”一声,一年四季戴口罩、插耳机,好像不遮着脸,他就没有安全感似的,穿一件画着卡通小人的旧T恤,从不跟人对视。 向小满掏出收据条,放在柜台上,洗衣店员就拿起来找她送洗的衣服,俩人谁也不出声,谁也不看谁,跟演默剧似的,店里只能听见烘干机转动的声音。 向小满清点了衣服,头也不抬地略微一颔首,转身要走。 这时,店员居然出声叫住了她。 “等等。”他有一米八,是个高大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声音却又虚又弱,像猫叫,“你……您等一下。” 向小满回过头去,看见店员从柜台下面摸出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把小刀片。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声音也哆哆嗦嗦的:“这……从您兜里捡的,是您的吗?” 喻兰川到的时候,正赶上有人搬家。有个电动小四轮,在门口传达室引了根电线充电,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货车堵在门口进不来。 “门口谁家的电动车?劳驾挪一挪!”货车司机一边鸣笛一边嚷嚷,吼了好一会没人应声,他就从车上下来,放开了嗓门,“红的!四轮!车上写着‘祖传艾灸针灸理疗,寿衣、花圈优——惠——’谁家的啊?谁家的花圈优惠?挪一挪嘞!” 107.第一百零六章 此为防盗章  他和青春期的中二病没什么话好说, 不想尬聊, 于是把于严请来作陪, 让人民警察给小崽子加强一下安全教育。 餐厅是喻兰川让助理帮他挑选订位的, 他自己也没来过, 进来一看,这架餐厅的装潢的格调非常高,小桌旁边环绕着水系,水下藏着干冰,水不停地循环, 白雾就从四面八方往上浮, 人坐在里面, 感觉自己像是来开蟠桃会的神仙。 一打开菜单才发现, 这是一家纯素食餐厅。 于严想不出喻总平时在同事面前是怎么端架子的, 助理可能认为他靠吃花饮露活着,拉屎都是大吉岭红茶味的。只有这种仙气飘渺的餐厅,才配得上仙气飘渺的喻总。 “那倒没关系,”喻兰川心不在焉地戳了戳绿油油的盘子, “那边近, 我上班走过去就行。小齐上学也方便,地铁都不用坐了。” “那就去啊!别的不说, 先剩你一大笔房租, 一个月七千多, 谁白给你?我一个月到手都没有这么多钱!”于严这货, 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在禅意十足的云山雾绕里,喷出了满嘴的俗话,“不用开车,以后车位费、油钱不都省了?你再把你那车连牌再车一起租出去,都是外快啊。兰爷,发家致富靠节俭!” 喻兰川后悔领着这人出来吃饭了,有点现眼。 他没滋没味地夹了一筷子杏鲍菇冒充的鲍鱼:“不是搬个家的问题,那房子有象征意义,你不懂,住进去就等于是……” “我懂,”于严打断他,“你们道儿上的规矩,不就是房产证上写谁的名,以后谁当盟主吗?自古江湖险恶、争权夺势,有靠德行上位的、靠武功上位的、靠阴谋诡计上位的、靠自宫喀嚓上位的——你,兰爷,今天靠房上位,前无古人,充满了时代气息。” 喻兰川懒得理他。 “那片的治安也归我们管,以后有什么事,我就能抱盟主大腿了。”于严瞄了认真喝汤的刘仲齐一眼,凑到喻兰川耳边小声说,“隔壁还住了一个跟你特有缘的美女。” 喻兰川:“滚!” 于严伸手拍他肩膀:“去吧,别辜负老一辈的重托啊,兰爷。” “我都忙成狗了,哪有功夫搀和他们的闲事,”喻兰川嫌弃地躲开了他的爪子,仿佛是为了表示他和隔壁半毛钱关系也没有,他正襟危坐片刻,高冷地说,“我还是不了,省得给自己找麻烦……” 他话没说完,电话忽然响了,喻兰川一看来电显示,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房东来电。 房东不是什么爽快人,一通电话打了足有五分钟,拉着黏的声音来回缭绕。于严一碗假红烧肉都吃完了,那边才说完。 “什么事?”于严觑着他的脸色,抖了个机灵,“不会是要涨房租吧?” 一身仙气的喻兰川放下电话,当着未成年的面,把脏话咽回去了。 于严掐了掐手指,依稀记得喻兰川的租房合同是一年一签的,好像快到期了:“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不会真要涨房租吧?” 他俩说话声音很小,周围水声又“泠泠”响个不停,大厅还有个弹琵琶的,因此刘仲齐没听清哥哥们关于“国计民生”的讨论。英雄少年已经忍了一顿饭了,终于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菜叶子,对喻兰川说:“哥,我没吃饱。我想吃炸鸡排,真鸡。” 于严:“我也想吃,哥,我还想吃羊肉串,真羊。” 喻兰川:“……” 六月的天,是房东的脸,说变就变。 汹涌上涨的房租好似龙卷风,永远比爱情来得更突然。浩浩荡荡地奔将过来,把洋气的喻总冲到了一百一十号院。 大爷爷的房子他维护得很好,刚打扫过,也不用重新装修。 月底,喻兰川放弃挣扎,拎包入住——包里装着拖油瓶刘仲齐同学。 甘卿听张美珍说了两位少爷移驾隔壁的事,不过她是游手好闲的小打工仔,上午十点才慢腾腾地开工,跟那些上了发条似的白领和高中生时空不交叠,隔壁搬来了好几天,她只在吃早饭的时候听见过隔壁门响,没碰见过人。 晚上下班前,她一边啃着孟老板给她烤的玉米,一边翻着手机上的日历发愁——距离这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开支没计算好,她没钱了。 甘卿把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往垃圾桶里一投:“孟叔,借我二十块钱,发了工资还你。” 孟天意听见,嘀嘀咕咕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她,数落道:“怎么又没钱了?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天三顿,两顿在我这吃,房租就收你六百,一天到晚那么两件破衣服,也不知道打扮打扮,你钱呢?都花哪去了?” 甘卿把五十块钱收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正形地说:“我也奇怪呢,您给我看看后背上,是不是有穷神附体?” 孟老板怒其不争地掴了她一巴掌,甘卿连躲都懒得躲,清脆地挨了,用桌沿启了瓶汽水喝。 除了吃和喝,她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很,一年四季都透着一股冬眠没醒的劲,能省一个动作就省一个动作,能转眼珠不扭脖子,连点头都比别人省事——别人点头,是下巴一缩,然后回归原位,她点头,就是把头往下一低,什么时候需要抬头了再抬起来。 孟天意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呢,总这么混哪行啊,得为将来想想吧?人还是得融入社会,得过日子啊!” 甘卿“哼唧”了一声:“正想着呢。” “你想什么想!要么你去学点什么,我听说有那个什么……是成人高考还是自考的?你去报一个,好歹是个学历,不愿意念书,就跟你孟叔一样,学一门手艺也能糊口,学费我给你垫,将来慢慢还。” 甘卿:“我手艺还行啊,会做饭,能帮厨。” 孟天意:“你行个屁!你会吃!” 甘卿听完一笑,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喝了口冰镇汽水,既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注) 她眼窝略深,稍有些“眉压眼”,但笑起来的时候,眉目倏地舒展,眼尾弯成月牙,有种特殊的甜。 孟天意苦口婆心:“就算你什么都不想干,那你好好收拾收拾,嫁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总可以吧?” “唔,这个好,”甘卿一伸大拇指,“您看看,长成我这德行的,想傍个大款有戏吗?以后天天在家躺着,汽水一次点两瓶,掺着喝。” 孟天意有点气急败坏:“你师父要是活着……” “孟叔,”甘卿脸上惫懒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说什么呢,我哪来的师父?” 她说完,把空瓶往身后一抛,那玻璃瓶极准地落在一米以外的塑料筐里,正好卡进了一个空位,堪比杂技。扔完,她转身就走。 “杆儿,你师父闭眼之前都放心不下你。”孟天意在她身后说,“怕你这脾气!怕他没了,以后没人管得住你,惹了事没人给你收拾。” “我早就不惹事了。”甘卿插着兜,回头看了孟天意一眼,路灯把她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她冲孟天意摆摆手,“早就惹不动了。” 有了孟老板借给她的五十块钱,早饭又能买得起煎饼了,连啃了三天馒头咸菜的甘卿走出泥塘后巷,心里这么盘算着,刚吃饱又馋了。 这时,她的手机震了几下,甘卿接起来,里面传来一个非常虚弱的女声:“喂……是、是我。” 跟谁都笑眯眯的甘卿脸色突然冷淡下来,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 “我上次治阑尾炎的那个钱,报销下来了,我……我是上银行给你打过去,还是……” “不用,”甘卿说,“自己留着交暖气费吧。” “哦,那……” 甘卿打断她:“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就这个……” “那就这样吧,你有事再找我。”甘卿说完,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一点也不担心对方脸面挂不住……因为知道对方没有脸面。 她今天在店里跟客人念叨了一天“水逆”,可能是被反噬了,一晚上连着两个人让她不痛快。进了十月,燕宁的夜风再也不惬意了,开始露出了一点凛冽的前兆,甘卿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外套,尽可能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煎饼上,这样,她就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抱着“煎饼”这根精神支柱,甘卿回到了一百一十号院,刚一上楼,就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人堵在她家门口。 甘卿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是思念煎饼思念出了幻觉——那几个人泾渭分明地站成两伙,一伙是路北边摊“山东煎饼”的,一伙是路南边摊“煎饼果子”的,两伙人吵吵闹闹地把刚下班的盟主堵在了家门口。 “小喻爷你评评理,他们山东帮的先动手打了我们的人!” “谁先挑衅的?” “谁先越界的?” “越你妈X的界,老子一摊一个月纯利过万,用得着跟你们这帮穷皮抢地盘?你们那破煎饼,能摊就摊,不能摊滚蛋!” 108.第一百零七章 此为防盗章 谁也没看清她是怎么从地上蹿起来的,眼前一花, 她人已经到了光头和瘸子之间, 手肘撞向瘸腿二师兄的手腕, 与此同时, 她指间寒光一闪,像是捏着把小刀之类的东西,带着厉风,削向光头的小指。 动作极其刁钻、极快。 手腕处有脉门,光头更是不可能徒手抓凶器,两人同时一凛, 各自退避。甘卿的手肘虚虚地磕在了瘸子手指尖上,“指间刀”也落了空。 这时,两人才发现不对劲,原来她只是动作唬人,手肘却软绵绵的, 根本没什么力气,手指间“哗啦”一响, 捏得也不是什么“指虎”、“指间刀”, 是把钥匙! 就在这时, 甘卿跟变魔术似的,手里的钥匙一闪就不见了,不知从哪弄出了一个小喷雾, 没等绑匪们反应过来, 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狂喷。 瘸子和光头正在应激状态, 拳架已经拉开,眼睛特意瞪得比平时大,被辣椒水彻彻底底地滋润了一遍。 那一瞬间,两位绑匪爆出来的惨叫好像要震碎苍穹。 甘卿敏捷地压着刘仲齐的脖子一弯腰,从光头胡乱挥过来的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姿势有点像传说中的“就地十八滚”,非常没有高人风范。 随后,赶来的警察们趁机一拥而上,把绑匪团伙控制住了。 刘仲齐还没从刚才那可怕的生死一刹里回过神来,呆呆的,甘卿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哎,没事吧?” 她手里辣椒水喷雾没来得及收起来,余威尚在,刘仲齐:“阿——阿嚏!” 他涕泪齐下地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差点把两只眼珠一并喷出去,尊严全无。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抽噎两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咧嘴大哭了起来。 没人给他过生日,明天就要开学,一天被绑架了两次,还差点被个光头狗熊勒死……桩桩件件,哪个破事拎出来,不值一场大哭呢? 可是值得哭的理由太多,能哭的机会太少,总是不够分。 幸好,今天这些事都攒在一起发生了。 喻兰川大步朝他走过来,本来在“揍他一顿”和“哥哥错了么么哒”之间举棋不定,一张脸时阴时阳,结果被刘仲齐这一嗓子吓了个趔趄,隔着一米远没敢靠近,跟旁边的甘卿面面相觑。 他有很多话想问甘卿——你怎么知道老杨大爷是丐帮的? 为什么能在丐帮和警察之前就找到这伙人的? 你早知道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一个竹竿似的女孩子敢单枪匹马地来找一伙绑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旁边有个张着大嘴哭成蛤/蟆的傻弟弟,实在也不是问话的时机。喻兰川只好先冲甘卿点了个头,跟她一起不知所措地看着刘仲齐。 警车把这一干人等都卷了回去,围观群众们也都各自回了麻将桌,这个开头很惊悚,结尾有点滑稽的闹剧就此尘埃落定。 于严来到喻兰川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你弟呢?” “睡了。”喻兰川给他倒了一杯可乐,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昨天一晚上没合眼。” “这倒霉孩子,算了,我跟你说说大致情况吧。”于严坐下来,把光头跟踪甘卿、被甘卿整,到发泄怒火绑走刘仲齐的整件事情始末,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其实一开始是乌龙,后来发展成见财起意,想跟你要五十万……唉,我觉得这几位今年可能是犯太岁,看他们挑的人,你长得像有五十万的吗?” 连五万也拿不出来的喻总心里很凄凉。 于严:“不过这回你得谢谢那饰品店的姑娘,当时要不是她机灵,随身带了自制的防狼喷雾,你弟弟现在早就在医院里躺着了。” 防狼喷雾要是真那么好使,哪还有那么多恃强凌弱的暴力犯罪事件? 喻兰川朝于严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自己喷一个试试。 半瓶辣椒水解决两大高手,眼力一定得非常准,动作一定得非常快,绝对不是“碰运气”能碰出来的。 甘卿……那个甘卿一定有秘密,只不过她既然自己不想透露,又刚刚出手帮了他,喻兰川也不方便在别人面前多嘴,于是岔开话题,问:“他们要钱干什么?” “说是给他们师父的儿子看病。”于严叹了口气,“这哥仨都是他们师父养大的,师父前些年出车祸没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称呼还怪江湖的,叫‘大师兄’和‘师娘’。原来在老家开拳馆,不过他们那种小地方,也没几个学生,这几个人业余时间就瞎混,收点孝敬、保护费什么的,本来过得也还算挺滋润。后来大师兄生了重病,当地治不了,只好凑了二十来万到燕宁来。听着是挺不少,可是钱嘛,到医院里就是纸了。” 喻兰川冷冷地皱起眉:“没钱还不找个正经工作,继续在燕宁收保护费?” “也可以这么说吧,”于严抓了抓头发,“郑林——就那瘸子,年轻时候为了钱,去打过那种噱头很足的格斗比赛,唉,其实就是黑拳。别人骗他说这样能快速提高知名度,能帮他抬身价,将来进个好俱乐部打职业赛,郑林没什么文化,听人吹得天花乱坠,他就信了。” 喻兰川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也算是有点功夫,刚开始一直赢,这个‘虎’那个‘龙’的,外号满天飞,捧得他忘乎所以,结果有一次就被人阴了。那次他们让他跟一个体重有他两倍的人对打,事先说好了,为了让比赛精彩好看,他得先故意挨一下,假装倒地,然后再绝地反击,对手也打点好了,打他那一下是做样子,不会来真的。” “等真上场的时候,对手给他使了个眼色,郑林就做好了假摔的准备,谁知道对手突然不按说好的来,直接一脚高扫把他踢懵了,然后一顿暴揍,差点让人打死在擂台上,抬下去的时候一身血,从那以后一条腿就不行了。后来这哥仨去报仇,对方报警,一人留了一个案底。” 喻兰川:“……” “他们仨那形象你也看见了,一身社会气,尤其那个刀疤脸,看着就吓人。”于严叹了口气,“出门安检,别人走过场,这三位得被拦下来查五分钟。出门应聘,老被人要求带着无犯罪记录证明……所以大概也是有点自暴自弃吧。” 两人好一会没说话。 玻璃杯里的碳酸饮料浮起细小的泡沫,上蹿下跳的。 喻兰川觉得这故事的核心思想是“傻X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一点也不引人同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听完很容易勾起自己的烦心事。 刘仲齐新手机的包装盒还没来得及扔出去,这事兄弟俩有默契,一致决定不告诉父母——刘仲齐是嫌丢人,喻兰川是监护不利,交代不过去——于是买手机的钱当然也没地方报销。 配眼镜也不比手机便宜到哪去,好在他度数不深,可以先凑合活两天,数着日子等工资和季度奖…… 对了,听说这回的季度奖还不太乐观。 于严把冰镇饮料喝了:“说真的,兰爷,你有没有差点失足的经历?” 喻兰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会没戴眼镜,他那“衣冠禽兽”气质里的“衣冠”就没了,在人民警察看来,就像个正在失足的。 就在于严以为自己要收一个“滚”字的时候,喻兰川说:“有。” 于严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我……前些日子跟我爸要了一份自愿放弃遗产声明,”喻兰川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大爷爷留下那份遗嘱没公证过,也没有备份,遗嘱信封上写了我的名字,我爸全权交给我处理,连看都没看过。” 遗嘱里写了什么,天知、地知、死人知,剩下的,全看喻兰川的良心。 于严张了张嘴。 “放弃声明刚寄到,”喻兰川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我爷爷奶奶的死亡证明也都盖好章了。” 于严:“也就是说……” 喻兰川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也就是说,我现在离八百五十万,还差一个碎纸机。” 于严咽了口唾沫,发现人民警察的直觉没有错,这个青年就是正在失足! 可是他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易地而处……算了,也别易地了,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小片儿警想象不出来。 而对于喻兰川来说,没有这笔钱,他就是个负债三十年,暗无天日的房奴狗,天塌下来也不敢任性辞职。 拿到了这笔钱,他可以立刻把贷款清干净,凭他的收入,只要不沾黄/赌/毒,以后随便花天酒地,想辞职就辞职、想改行就改行、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109.半章 此为防盗章  这话说了一半,男孩就没了力气, 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 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 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脸色,皱眉问, “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 气如游丝地说, “……低、低血糖……姐姐……” “哦,”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但也没反对,十来岁的小女孩,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给,好像过期了, 我也没别的, 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 沧桑得变了形, 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 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少女穿着一件很久的男式短袖衬衫,属于九十年代村委书记们的流行款,不过衬衫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显得没那么土了。她单手挎着个牛仔书包,包上拉链坏了,就自己钉了几颗里出外进的扣子,软塌塌的背带垂着,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箱里捡的。 但尽管这样,她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满不在乎劲。 “姐姐,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男孩轻声问,“咱们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们车后面跟来的,”少女从地上薅了棵草,叼进嘴里,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盘算着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在泥塘后巷里把你绑走的吧?我买早饭正好经过,不过这伙人下手可真快,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跟过来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的,你一个小不点,跑到泥塘后巷那个流氓窝里干什么?” 男孩浑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 “嗯对,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没有随身带拉拉队的习惯,可能出场不够隆重。” “你没告诉大人?没报警?”男孩回过神来,毛炸起两尺来高,“你还什么……扒车上?你、你扒哪了?万一掉下去会被路上车碾死的,还有,万一他们发现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思路,扭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报什么警?我上哪报去?从泥塘后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儿跟人家说明白,再跑回来——关键我还说不明白——这么来回一趟,够把你拉火葬场回个锅了。乖,滚一边背你那‘小学生行为守则’去,再啰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讲道理,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学历好高啊,我……” 她话没说完,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男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道浑浊的光扫了过来。 是车灯。 好几辆车,引擎和排气管的噪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尤其显声势,轰炸机似的围着他们转,随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风中传来了人的污言秽语和狗叫声。 他们带着狗追来了! 男孩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借着微光,他突然发现她可能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龄人,脸颊和下巴上还带着一点柔嫩的婴儿肥,只是女孩发育得早一些,她又显得太有“主意”,让人有种成熟的错觉。 那张侧脸看上去没有正脸清秀,因为鼻梁上略有一点驼峰,浓眉很长,斜斜地往上飞,岁月还没来得及雕琢她的脸,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桀骜不驯的质地。 109.半章 此为防盗章  这话说了一半,男孩就没了力气, 后半句虚虚地悬在嗓子眼里, 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息吹得七零八落。 “你说什么?”少女没听清, 凑过来捏起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脸色,皱眉问, “他们打你了?” “没……没有,”男孩软绵绵地抓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拍的手, 气如游丝地说, “……低、低血糖……姐姐……” “哦,”少女听了这个称呼,愣了愣,但也没反对,十来岁的小女孩,对年龄问题还不太敏感,她摸了一圈,最后不知从哪翻出了一块巧克力,“给,好像过期了, 我也没别的, 你先凑合吧。” 这块巧克力饱经风霜,也不知道融化凝固了几轮, 沧桑得变了形, 男孩哆哆嗦嗦地接过来, 感觉自己就像剥开了一块粘糊糊的裹尸布,但也别无选择,只好强行塞进嘴里,并从里面尝出了浓浓的洗衣粉味。 饿到低血糖,本来就容易头晕恶心,加上他嗓子发炎,吞咽困难,这团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巧克力不上不下地糊在了嗓子眼,噎得男孩干呕了几下,泪流满面。 “不是给你吃的了吗,还哭什么?” “我……呃……没哭,就是……咽……呃……咽不下去……” “公主殿下。”少女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在他身边蹲下,耐着性子等他擦干了眼泪,又问,“哎,问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绑你吗?” “不……唔,不知道,”男孩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喘过了这口大气,“我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有车,还养着几条大狗,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能追上咱们,咱们得报警——姐姐,你有通讯工具吗?我手机被他们搜走了。” “没有,我们村都是用喊的。”少女一摊手,“你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他们绑票要钱啊?” “不是,我父母都是普通人。”男孩想了想,又说,“应该不是为了钱,他们没给我拍照,也没让我给家人打电话要赎金。绑架我的是个团伙,一共有七八个人,我觉得一般参与绑架勒索的团伙应该不会有这么大规模,因为团伙内部如果人多眼杂,就很容易因为利益而发生冲突,团伙很难稳定。” 他说得头头是道,还夹杂了书面语,少女听得一头雾水:“哦,是这样啊?” 男孩立刻无端拘谨了起来:“……我从书上看的。” 两个半大孩子在一个很荒僻的地方,不远处有个通往外省的高架桥,这会车都没一辆。周遭杳无人迹,但可能挨着个垃圾处理厂,因为夏末秋初的晚风一阵阵地刮来销魂的馊味。男孩被这味道呛得口鼻生疼,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又连忙捂嘴憋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仿佛是怕她嫌弃。 少女穿着一件很久的男式短袖衬衫,属于九十年代村委书记们的流行款,不过衬衫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合身,罩在身上像口麻袋,倒显得没那么土了。她单手挎着个牛仔书包,包上拉链坏了,就自己钉了几颗里出外进的扣子,软塌塌的背带垂着,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箱里捡的。 但尽管这样,她居然也并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满不在乎劲。 “姐姐,你是住在这附近吗?”男孩轻声问,“咱们去哪能找到大人?” “我哪知道,我扒在他们车后面跟来的,”少女从地上薅了棵草,叼进嘴里,一边观察周围地形,一边盘算着什么,漫不经心地说,“他们是在泥塘后巷里把你绑走的吧?我买早饭正好经过,不过这伙人下手可真快,我当时都没看清楚是抓了人,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才跟过来看一眼,算你命大。” 男孩目瞪口呆。 少女接着说:“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的,你一个小不点,跑到泥塘后巷那个流氓窝里干什么?” 男孩浑似被雷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 “嗯对,不好意思啊,我一般没有随身带拉拉队的习惯,可能出场不够隆重。” “你没告诉大人?没报警?”男孩回过神来,毛炸起两尺来高,“你还什么……扒车上?你、你扒哪了?万一掉下去会被路上车碾死的,还有,万一他们发现你……” 少女硬是被他的喋喋不休打断了思路,扭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报什么警?我上哪报去?从泥塘后巷跑到派出所,把事儿跟人家说明白,再跑回来——关键我还说不明白——这么来回一趟,够把你拉火葬场回个锅了。乖,滚一边背你那‘小学生行为守则’去,再啰嗦,姐姐就把你打哭。” “我在跟你讲道理,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 少女“噗”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学历好高啊,我……” 她话没说完,神色忽然一变,猛地揪起男孩,把他搡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男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道浑浊的光扫了过来。 是车灯。 好几辆车,引擎和排气管的噪音在空旷的夜色里尤其显声势,轰炸机似的围着他们转,随即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紧接着,风中传来了人的污言秽语和狗叫声。 他们带着狗追来了! 男孩连忙扭头去看身边的同伴,借着微光,他突然发现她可能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甚至可能是同龄人,脸颊和下巴上还带着一点柔嫩的婴儿肥,只是女孩发育得早一些,她又显得太有“主意”,让人有种成熟的错觉。 那张侧脸看上去没有正脸清秀,因为鼻梁上略有一点驼峰,浓眉很长,斜斜地往上飞,岁月还没来得及雕琢她的脸,骨肉尚未长开,却已经显出了一点桀骜不驯的质地。 110.第一百零九章 在各方人士的蠢蠢欲动中, “月底”就要到了。 三中组织高一高二春游, 不想参加的只要拿到家长签字就可以不去, 一般这种情况, 喻兰川都会提前签好, 让刘仲齐自己决定交不交。 “哥, ”刘仲齐端着牛奶杯, 追着喻兰川问,“今天报名截止了, 你不给我签名了吗?” 正在整理领带的喻兰川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我建议你去, 高二春游差不多是你中学阶段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了, 等明年再想去也没机会了。” 刘仲齐:“倒不是, 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哥,你是不是故意想让我去外面住两天?” 喻兰川的目光从穿衣镜里偏出来, 看了刘仲齐一眼。 “哦,是我想多了吗……最近总觉得咱们院气氛怪怪的,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高中生抓了抓头发,半带自言自语地说,“也可能是杨爷爷生病的缘故, 晨练队没人组织, 天天稀稀拉拉的, 我觉得院里都不热闹了。隔壁也没人……对, 那个大骗子是出门了吗?我上次没带钥匙去敲门都没人开。” 喻兰川眼皮一垂:“过两天我换个指纹开的电子锁。” 刘仲齐有些吃惊, 他们搬过来的时候,喻兰川就是一副不打算常住的样子,家里家具用的都是以前的,添的少数几件几乎都是网红租房神器。 “还有什么需要换的,一起列成清单给我,等你放暑假,我把这房子收拾收拾。”喻兰川拎起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出门上班,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脚步忽然一顿,问刘仲齐,“你还想学剑吗?” 刘仲齐眼睛一亮:“想啊!” 喻兰川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端详了他片刻,问他:“学剑有什么用?以后没有剑给你用了。” 当年喻怀德老人也是这样问他的。 少年喻兰川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剑,我可以用棍代替,没有棍,还可以用拳头,练好剑,以后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再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了。” 喻怀德老人听完一笑,告诉他:“哪有这种好事啊,小子。” 刘仲齐愣了愣,很实在地嘀咕说:“就是……想学啊,为什么要有用?三角函数跟完形填空又有什么用啊,不还是要来回来去地考?自己学了剑,以后听武侠故事更带感……这算理由吗?” 读遍书山,也不一定能过好一生。 练到神功盖世不行,攒出家财万贯不行,握紧权势地位也不行。 “算,这用处不小了,”喻兰川冲他摆了一下手,“等你明年高考完的,我去上班了。” 去年冬天,武林大会办成了集体相亲,来参加的人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地顶着“凑热闹”仨字,自带花生瓜子矿泉水,前来围观老喻盟主的孙子。提前好几天就有人专程从外地赶来,前后一个礼拜,杨老帮主家里有络绎不绝的客人。 谁知道不到一年的光景,燕宁刚从一片肃杀里缓过来,春暖花才开,人事就已经翻天覆地代谢了好几回。 这一次,一百一的小院悄无声息,到了月底最后一天,人们却都像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占满了场地,对于喻兰川来说,来得几乎都是生面孔,没几个年轻人。 老帮主杨清踩着点入场,手里已经没有了打狗棒,他坐在轮椅上,被张美珍推进来的。 喻兰川过去打招呼,老杨就努力扒开越发明显的老年斑,掀起沉重的眼皮,疲惫地冲他笑了笑。 闫皓给他发微信:“我们在最后一排。” 喻兰川一回头,闫皓就冲他招了招手,悄悄坐在他身边,戴着个棒球帽,大概是二进宫刚出来,她瘦了一圈,脸都不水灵了,看着像是长大了好几岁。喻兰川实在不放心这女孩的精神状态,把衬衫袖子挽起一些,坐在悄悄另一侧。 “美珍姐身后的那几位,都算是行脚帮的人,”凑过来的韩东升小声解释,“美珍姐和王九胜其实都不叫‘帮主’,叫‘北舵主’,因为行脚帮分片,除了咱们这一片,还有南边的和西边的,基本是分家状态,类似于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各管各的,也不互相干涉,这回大概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布,做见证来的。丐帮四大长老,现在三个都在警察局扣着,今天来的这几位我也不认识——听说都是很久以前就退隐的。” 韩东升看了悄悄一眼:“……都有家人死在那场大火里,不知道老杨从哪把他们挖出来的。” 悄悄的拳头握紧了。 这时,张美珍弯腰和老杨说了句什么,自己走到简陋的台前,拿起话筒对准音响,全场“嗡”一声,打断了人们的窃窃私语。 “是我,前任行脚帮北舵主张美珍。”张美珍的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鲜亮的嘴唇露出一点笑纹,“有些老朋友好多年没见过了,没想到还有把诸位聚在一起的机会。” 她开场白还没说完,底下就有人阴阳怪气地出声:“我们也没想到你还有脸站在这说话——张美珍,当年你为了个野男人,把帮派架在火上烤,害了多少行脚帮的兄弟们?你自己倒是拍屁股就走,管都不管我们死活,你算个狗屁的北舵主,行脚帮不就是你标榜身价的工具吗?怎么,现在是你老皮松了,死皮赖脸倒贴男人贴不住了,还是杨清不行了,让你这老破鞋又想起我们来了?” 他说完,四处传来“咯咯唧唧”的笑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猥琐狎昵意味。 这种笑声仿佛是一段永不过时的“BGM”,但凡有个女人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要她不是一身白衣的圣女或者朴实苍老的母亲,都可以插上这么一段。 “谁签的盟主令?小喻爷?你召集了这么多人,就是让我们听母鸡打鸣?” “张美珍,你再抹红嘴唇,牙也都掉了。你但凡还有一点知道要脸,就应该回去把你那张老脸遮好了。” “小喻爷人呢,出来说句话。” “小喻爷,你青春年少的,可不能染上爱闻老娘们儿屁的习惯啊,哈哈……” 后面的话越来越不能听,闫皓和韩东升一起转向喻兰川。 喻兰川眼皮都不抬:“坐着,没事。” 韩东升:“小喻爷,我还有几个朋友,让他们……” “你没听出来吗?”喻兰川摸出手机,给于严发了微信,“王九胜回国了。” 闫皓看了看台上的张美珍,年过古稀,口红已经没法遮住她下垂的嘴角了,卡在皱纹里的粉黛被灯光打得分毫毕现,像一朵落成了枯杆的残花:“可……他们、他们也太过分了。” 喻兰川发完微信,目光顺着会场边缘溜了一圈,有人跟他交换了眼色,喻兰川冲那人略微一点头,心不在焉地想:甘卿来了吗,她藏哪了? 他随口对闫皓说:“张美珍什么风浪没见过,她还在乎这点小场面?” “哈,”张美珍笑了起来,“我听说你们前几天都恨不能把脑袋扎进沙堆里,怎么,撑腰的回来了,又有底气了?王九胜,你这一辈子,哪怕有一次光明正大地露面,出来说句话,我也当你有点人样。” “你也配跟我们北舵主说话?” 张美珍:“你们北舵主养狗不绝育,满地拉屎,一天到晚流着哈喇子操桌腿,眼里还只看得见破鞋——路人都可以报警查他狗证了,是不是啊警察同志?” 韩东升猛地转头看喻兰川。 “看我干什么,本次活动是报备获批的,”喻兰川收起手机,“不然我才不给你们签盟主令。” 韩东升:“……” 会场一下鸦雀无声起来。 “我今天召集诸位,有几件事,既然有人指责我当年不管行脚帮‘兄弟’死活,那我也有话要说,当年入狱的,证据确凿,都是参与绑架,间接致人死亡,哪国的法律他们都得进去,诸位打算让我怎么管他们呢?是劫狱,还是替他们贿赂公检法?” 这话太敏感,她方才“警察同志”几个字一出来,很多人就紧张了,怀疑张美珍不怀好意,要拿话柄陷害自己,一时没人接话。 “我不管的人,王九胜管了吗?三十六年了,早放出来了,当年参与这事的,今天还有活着的吗?站出来,告诉我们一声。” 一个声音从角落里冒出来:“没有。” 众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看见一个瘦小的男人站了起来,头发油乎乎的,两鬓斑白,身上穿着件不合身的外套,沾满了机油,站在人群中间,局促又畏缩地咽了口唾沫,他缓缓地站起来。 “我……我叫阮小山,三十六年前,因为这事……被判了七年。” 紧接着,又有三四个人默默地站了起来,有男有女,全带着那种服刑人员特有的臊眉耷眼,站成一排,束着手,好像手腕上还挂着手铐——张美珍和杨清居然把受害者和加害者一起找来了! 悄悄猛地一震,就要站起来,被喻兰川和闫皓一人一只手,强行按回了座位。 与此同时,角落里有人悄悄地拿出手机,飞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了出去,片刻后,手机回执显示发送失败。 那人这才发现,会场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信号。 110.第一百零九章 在各方人士的蠢蠢欲动中, “月底”就要到了。 三中组织高一高二春游, 不想参加的只要拿到家长签字就可以不去, 一般这种情况, 喻兰川都会提前签好, 让刘仲齐自己决定交不交。 “哥, ”刘仲齐端着牛奶杯, 追着喻兰川问,“今天报名截止了, 你不给我签名了吗?” 正在整理领带的喻兰川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我建议你去, 高二春游差不多是你中学阶段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了, 等明年再想去也没机会了。” 刘仲齐:“倒不是, 就是觉得有点奇怪,哥,你是不是故意想让我去外面住两天?” 喻兰川的目光从穿衣镜里偏出来, 看了刘仲齐一眼。 “哦,是我想多了吗……最近总觉得咱们院气氛怪怪的,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高中生抓了抓头发,半带自言自语地说,“也可能是杨爷爷生病的缘故, 晨练队没人组织, 天天稀稀拉拉的, 我觉得院里都不热闹了。隔壁也没人……对, 那个大骗子是出门了吗?我上次没带钥匙去敲门都没人开。” 喻兰川眼皮一垂:“过两天我换个指纹开的电子锁。” 刘仲齐有些吃惊, 他们搬过来的时候,喻兰川就是一副不打算常住的样子,家里家具用的都是以前的,添的少数几件几乎都是网红租房神器。 “还有什么需要换的,一起列成清单给我,等你放暑假,我把这房子收拾收拾。”喻兰川拎起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出门上班,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脚步忽然一顿,问刘仲齐,“你还想学剑吗?” 刘仲齐眼睛一亮:“想啊!” 喻兰川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端详了他片刻,问他:“学剑有什么用?以后没有剑给你用了。” 当年喻怀德老人也是这样问他的。 少年喻兰川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剑,我可以用棍代替,没有棍,还可以用拳头,练好剑,以后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再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了。” 喻怀德老人听完一笑,告诉他:“哪有这种好事啊,小子。” 刘仲齐愣了愣,很实在地嘀咕说:“就是……想学啊,为什么要有用?三角函数跟完形填空又有什么用啊,不还是要来回来去地考?自己学了剑,以后听武侠故事更带感……这算理由吗?” 读遍书山,也不一定能过好一生。 练到神功盖世不行,攒出家财万贯不行,握紧权势地位也不行。 “算,这用处不小了,”喻兰川冲他摆了一下手,“等你明年高考完的,我去上班了。” 去年冬天,武林大会办成了集体相亲,来参加的人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地顶着“凑热闹”仨字,自带花生瓜子矿泉水,前来围观老喻盟主的孙子。提前好几天就有人专程从外地赶来,前后一个礼拜,杨老帮主家里有络绎不绝的客人。 谁知道不到一年的光景,燕宁刚从一片肃杀里缓过来,春暖花才开,人事就已经翻天覆地代谢了好几回。 这一次,一百一的小院悄无声息,到了月底最后一天,人们却都像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占满了场地,对于喻兰川来说,来得几乎都是生面孔,没几个年轻人。 老帮主杨清踩着点入场,手里已经没有了打狗棒,他坐在轮椅上,被张美珍推进来的。 喻兰川过去打招呼,老杨就努力扒开越发明显的老年斑,掀起沉重的眼皮,疲惫地冲他笑了笑。 闫皓给他发微信:“我们在最后一排。” 喻兰川一回头,闫皓就冲他招了招手,悄悄坐在他身边,戴着个棒球帽,大概是二进宫刚出来,她瘦了一圈,脸都不水灵了,看着像是长大了好几岁。喻兰川实在不放心这女孩的精神状态,把衬衫袖子挽起一些,坐在悄悄另一侧。 “美珍姐身后的那几位,都算是行脚帮的人,”凑过来的韩东升小声解释,“美珍姐和王九胜其实都不叫‘帮主’,叫‘北舵主’,因为行脚帮分片,除了咱们这一片,还有南边的和西边的,基本是分家状态,类似于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各管各的,也不互相干涉,这回大概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布,做见证来的。丐帮四大长老,现在三个都在警察局扣着,今天来的这几位我也不认识——听说都是很久以前就退隐的。” 韩东升看了悄悄一眼:“……都有家人死在那场大火里,不知道老杨从哪把他们挖出来的。” 悄悄的拳头握紧了。 这时,张美珍弯腰和老杨说了句什么,自己走到简陋的台前,拿起话筒对准音响,全场“嗡”一声,打断了人们的窃窃私语。 “是我,前任行脚帮北舵主张美珍。”张美珍的目光在台下扫了一圈,鲜亮的嘴唇露出一点笑纹,“有些老朋友好多年没见过了,没想到还有把诸位聚在一起的机会。” 她开场白还没说完,底下就有人阴阳怪气地出声:“我们也没想到你还有脸站在这说话——张美珍,当年你为了个野男人,把帮派架在火上烤,害了多少行脚帮的兄弟们?你自己倒是拍屁股就走,管都不管我们死活,你算个狗屁的北舵主,行脚帮不就是你标榜身价的工具吗?怎么,现在是你老皮松了,死皮赖脸倒贴男人贴不住了,还是杨清不行了,让你这老破鞋又想起我们来了?” 他说完,四处传来“咯咯唧唧”的笑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猥琐狎昵意味。 这种笑声仿佛是一段永不过时的“BGM”,但凡有个女人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要她不是一身白衣的圣女或者朴实苍老的母亲,都可以插上这么一段。 “谁签的盟主令?小喻爷?你召集了这么多人,就是让我们听母鸡打鸣?” “张美珍,你再抹红嘴唇,牙也都掉了。你但凡还有一点知道要脸,就应该回去把你那张老脸遮好了。” “小喻爷人呢,出来说句话。” “小喻爷,你青春年少的,可不能染上爱闻老娘们儿屁的习惯啊,哈哈……” 后面的话越来越不能听,闫皓和韩东升一起转向喻兰川。 喻兰川眼皮都不抬:“坐着,没事。” 韩东升:“小喻爷,我还有几个朋友,让他们……” “你没听出来吗?”喻兰川摸出手机,给于严发了微信,“王九胜回国了。” 闫皓看了看台上的张美珍,年过古稀,口红已经没法遮住她下垂的嘴角了,卡在皱纹里的粉黛被灯光打得分毫毕现,像一朵落成了枯杆的残花:“可……他们、他们也太过分了。” 喻兰川发完微信,目光顺着会场边缘溜了一圈,有人跟他交换了眼色,喻兰川冲那人略微一点头,心不在焉地想:甘卿来了吗,她藏哪了? 他随口对闫皓说:“张美珍什么风浪没见过,她还在乎这点小场面?” “哈,”张美珍笑了起来,“我听说你们前几天都恨不能把脑袋扎进沙堆里,怎么,撑腰的回来了,又有底气了?王九胜,你这一辈子,哪怕有一次光明正大地露面,出来说句话,我也当你有点人样。” “你也配跟我们北舵主说话?” 张美珍:“你们北舵主养狗不绝育,满地拉屎,一天到晚流着哈喇子操桌腿,眼里还只看得见破鞋——路人都可以报警查他狗证了,是不是啊警察同志?” 韩东升猛地转头看喻兰川。 “看我干什么,本次活动是报备获批的,”喻兰川收起手机,“不然我才不给你们签盟主令。” 韩东升:“……” 会场一下鸦雀无声起来。 “我今天召集诸位,有几件事,既然有人指责我当年不管行脚帮‘兄弟’死活,那我也有话要说,当年入狱的,证据确凿,都是参与绑架,间接致人死亡,哪国的法律他们都得进去,诸位打算让我怎么管他们呢?是劫狱,还是替他们贿赂公检法?” 这话太敏感,她方才“警察同志”几个字一出来,很多人就紧张了,怀疑张美珍不怀好意,要拿话柄陷害自己,一时没人接话。 “我不管的人,王九胜管了吗?三十六年了,早放出来了,当年参与这事的,今天还有活着的吗?站出来,告诉我们一声。” 一个声音从角落里冒出来:“没有。” 众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看见一个瘦小的男人站了起来,头发油乎乎的,两鬓斑白,身上穿着件不合身的外套,沾满了机油,站在人群中间,局促又畏缩地咽了口唾沫,他缓缓地站起来。 “我……我叫阮小山,三十六年前,因为这事……被判了七年。” 紧接着,又有三四个人默默地站了起来,有男有女,全带着那种服刑人员特有的臊眉耷眼,站成一排,束着手,好像手腕上还挂着手铐——张美珍和杨清居然把受害者和加害者一起找来了! 悄悄猛地一震,就要站起来,被喻兰川和闫皓一人一只手,强行按回了座位。 与此同时,角落里有人悄悄地拿出手机,飞快地编辑了一条信息发了出去,片刻后,手机回执显示发送失败。 那人这才发现,会场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信号。 111.第一百一十章 这正是其中一个给张美珍恶意起哄的人, 穿了件灰色的短袖衬衫, 发现这里突然没了信号, 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动声色地往窗边蹭了蹭, 他试图找一点信号。同时, 竖着耳朵留心听张美珍他们说话。 就听张美珍问:“你是说, 王九胜没管过你们?” “我出狱以后也想过去找以前的兄弟,但他们都阔了, 成‘总’了,也联系不上人家……底下跑的都是小辈人, 我也不知道谁是谁。”自称阮小山的这位没完没了地扯着自己的衣服, 占着手和眼, 不敢往丐帮那边看,嘴里说,“我因为一时冲动, 法制观念淡薄,只知道讲究所谓‘江湖义气’, 没能充分考虑到自己行为的后果,以至于闯出大祸,害人害己……” 他这一长串话, 说得比“贯口”还顺溜, 一口气下来没有标点符号, 可见在监狱里改造期间没少做思想汇报, 七年有期徒刑, 舌头经过了千锤百炼,已经养成了肌肉记忆。 张美珍一个愣神,他已经“突突突”地念叨完了“悔不当初”和“痛死悔改”两大主线,马上要进入升华主题——展望未来部分。 张美珍连忙打断他的思想汇报:“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阮小山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似乎是没法对自己的生活做出有效的归纳总结,他只好含糊地说:“到处……帮帮忙吧,人家给点零花钱。” 张美珍问他:“当年那桩绑架案,是你带的头吗?” 阮小山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生无可恋地点点头,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太多遍了。 张美珍尖尖的眉梢一挑,又意味深长地问:“你好好想想,是你自己要去的?没有人指使?没有人撺掇过你吗?” 角落里,灰衬衫的男子第三条微信又发送失败,额头见了汗,他焦躁起来,正好听见张美珍这句话,忍不住扯开嗓门:“张美珍,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拿三十六年前的事攀扯谁?” “我只想彻底了结了这桩恩怨,”张美珍淡淡地回答,“当年我们两边的人因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都没有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前因后果,现在大家都冷静了吧?也该把旧事都掰扯清楚了,省得带进坟墓里去。” 阮小山听了这话,“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身后那几位条件反射似的,也都跟着跪了。踮着膝盖往前挪了几步,阮小山带着哭腔对着杨清的方向说:“我对不起你们……我其实就想吓唬吓唬你们,没想着能出人命……我没想到……” 杨清身后稀稀拉拉地坐着一排老年人,一眼望去,凝成了一团沉沉的暮气,被仇恨和愧疚磋磨了三十多年,这些苦主们连拍案而起的力气也没有,这会,他们就寂静麻木地听着凶手嚎,几双眼睛盯着阮小山,谁也没吱声。 “杨帮主,”张美珍转头对杨清说,“这些孩子都是我当年看着长大的,当年做错了事,该坐的牢坐了,该毁的生活也毁了,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有错,但是罪不至死,对不对?” 杨老帮主的手搭在塑料拐杖上,略微一闭眼。 “但这里面总有人该死,”张美珍说着,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对谁隔空喊话,她问阮小山,“你起来说,当年为什么要绑人,你们怎么想的?” 阮小山拖着两条不灵便的腿脚,艰难地站起来:“我那时候……虚岁刚二十一,给人家招待所的饭店拉货送货。饭店里……有个服务员,小男孩,又瘦又小,还是外地的,老有人欺负他,我帮过他一两回,那小男孩就特别崇拜我,觉得我认识的人多、厉害、有面儿,一直缠着我想入行脚帮。” 阮小山说到这里,神色有些恍惚,仿佛是没有真实感,觉得回忆的都不是自己的事——当年他也是个人物吗?也有人崇拜吗?也这么意气风发过吗? 张美珍轻声问:“后来呢?” “那天我上他们店里去,老板清点东西的时候,那小男孩跑过来,偷偷跟我说……”阮小山的目光躲躲闪闪地投向老杨身后的苦主们,逡巡几圈,也是好不容易才从这些老脸中认出了一点旧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左边的一位——正是张美珍亲自去养老院找来的“老宋”。阮小山盯着他,喃喃地说,“我当年就说过了……他们反复问我,我反复说,可是没人信……” 老宋缓缓地站了起来:“是哪个招待所?” “叫……平安路招待所。” “平安路,”老宋眼角轻轻地抽动了几下,露出一个有几分古怪的笑容,“杨帮主,那年杨平跟你闹别扭,把老婆和刚出生的孩子扔家里,自己招呼也不打就一走了之,他住的地方你没打听出来吧?就是平安路招待所,我们都在知道,只是没告诉你。您二位情深意重,非得按着头把两大帮派凑在一起,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和朱长老心里闷得慌,去平安路招待所找杨平喝酒,顺便商量怎么把这事搅黄了……没想到隔墙有耳,是被行脚帮的小奸细听见了。” 阮小山说:“我那个小兄弟说,听见你们密谋炮制一场假绑架案,挑拨离间,要逼杨老帮主和行脚帮翻脸……我听完,就打听了杨平住在哪间,扒到窗根底下监视他,听他跟别人联系,没多长时间,我就把他们打算怎么办、把人安置在哪都听明白了。” 他还没说完,全场就“嗡”的一声,头一次听明白这其中内情的人们炸开了锅。 阮小山眼眶通红,不理会别人,蜷在那自言自语:“那小男孩,我对他多好啊,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得偷听,听就听了,为什么还非得告诉我?他这不是害我吗……” 灰衬衫的男子趁乱溜着墙边,从后门钻了出去。一出门就有信号了,只是时断时续,他低低地骂了句什么,迈开两条腿跑到马路对面。 一过马路,信号又满格了。 灰衬衫的男人找了个隐蔽的墙角缩进去,拨通了电话:“喂,王总,他们叫来了警察,还屏蔽了会场信号,刚才连信息都发不出去……老妖婆不知道从哪,把三十多年前那事里的冤大头们挖出来了——阮小山,您还记得吗?就带头绑票的那小子——坐牢坐傻了,老妖婆一直在那给他挖坑,引着他说背后有人指使,我看她是想让他把您牵扯进来。” “拿警察壮胆,想吓唬我,让我不敢露面?”电话里的王九胜笑了,“美珍姐这个人,当了一辈子大姐大,看着是个霸气的女中豪杰,实际又傻又天真,没长大似的。就算她买通了那几个傻子,当场指认我是幕后主使,警察还能把我抓进去吗?三十六年了,她叫来充场面的小警察们那会都还没出生吧。” “就是!”灰衬衫见缝插针地拍了个马屁,“她准知道您回来一露面,她就没戏唱了。” 王九胜听惯了马屁,充耳不闻,给自己点了根烟。 他知道张美珍是怎么想的,当年她一时大意,栽得稀里糊涂,把北舵主的位置拱手让给了自己。那回行脚帮和丐帮被“打/黑”行动扫边,都狠狠动荡了一回,两边涉事人员不是死了亲妈,就是进了监狱,得利者只有他王九胜一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头驴,也该回过味来了。张美珍看来是想趁着行脚帮再次内乱,王九胜避走国外的机会把旧案翻出来拨乱反正。 她准备得还挺充分,连丐帮都不知怎么被她请动了,出来配合她表演。 可这个傻老太婆,真知道她那正人君子的杨大哥干过什么吗? 灰衬衫问:“王总,咱们现在怎么办?您过来吗?” “不了,让他们在台上蹦吧,我不上台演猴儿,”王九胜说,“等十分钟,我让人给你送点东西。” 灰衬衫接到了王九胜的指示,有了主心骨,放下电话,他跑到附近的超市里买烟,优哉游哉地站在街边喷云吐雾。 此时已是暮春初夏之交,暑气露出了端倪,燕宁满城的槐花开得铺天盖地,叶子密实地遮着天光,也遮住了视线——灰衬衫背后的大槐树上,甘卿静静地伏在树冠上,借着风吹树枝“沙沙”声的遮掩,她从兜里摸了一颗麦丽素扔进嘴里,巧克力边有点化了,粘在手指上,被她随手抹在树上。 会场里的凶手阮小山一开始是强忍哽咽,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他开始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现场气氛异常诡异,凶手们和苦主们面面相觑,似乎谁也没打算找谁寻仇,反倒是有点想抱头痛哭的意思。 三十六年,天大的义气也烟消云散了,再回想起自己这惨烈的半生,有什么呢?图什么呢?过得算什么日子呢? 可有多荒谬呢! 三条狗凑在一起也得咬出个高下尊卑,权力争斗无处不在,比这更惨烈、更荒谬的事数不过来,只不过因为旧江湖已经山重水复,江湖规矩与义气也都成了封建糟粕,他们在意争抢的东西在后人看来完全是吃饱撑的,所以惨烈之余,又格外的滑稽起来。 闫皓偷偷地看了悄悄一眼,小哑女像是已经成了一尊塑像,远远地站在局外,茫然地看那些人就着黄连泯恩仇。 他打了个哆嗦,缩脖弓肩,感觉自己的社恐更严重了。 等他们哭够了,一直冷眼旁观的张美珍才重新示意众人安静,又问阮小山:“你那个在招待所打工的小兄弟,现在还有联系吗?他在干什么?” 阮小山反应比刚才还迟钝两拍,好一会,才摇摇头,嗫嚅着说:“后来就没见过了,听说是进了行脚帮,别人介绍的吧……现在应该是在福通达公司,改了个大名,到外地分部当副总去了。我想着找过他,联系不上,好不容易弄来个电话号码,他电话都是秘书接的。” “哦,”张美珍轻轻一眯眼,“你们妻离子散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家破人亡,事后谁也没捞着好处,看来就成就了两位,一个王九胜,‘临危受命’接任北舵主,还有一个是听墙角的小服务员,当初天天被人欺负的外地小盲流,摇身一变,现在也成人成总了。” 老宋红着眼问:“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张美珍说,“就想知道,当年您、朱长老和杨平三位,不说是什么高手,可也不聋吧?一个小服务员,又不会飞天遁地,在外面偷听那么久,您三位谁愣是也不知道?” 老宋愣了愣。 张美珍又转向阮小山:“你偷听完之后呢?” “他们打算先找个招待所住一宿,然后租辆车去外地转一圈。我就找了几个兄弟,提前埋伏到我偷听来的地方,半路偷袭,把人都打晕劫走了。当时喝了点酒,也没想好把这些人怎么办,就先找地方关起来,等着看……看丐帮第二天的脸色。” 张美珍说:“那个旧工厂只有你们几个人知道吗?” 阮小山摇摇头:“不是,还有北舵……王九胜。” “王九胜怎么知道的?” “手底下兄弟有人告诉他的,”阮小山嘟嘟囔囔地说,“他人缘好。” 张美珍笑了:“是啊,我脾气又急又暴,一天到晚只知道谈恋爱,对帮派未来也没个成算,所以你们有什么事,都去找王长老帮忙,是不是?” 阮小山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说:“他赶过去,是劝我们放人的,带了酒,苦口婆心地跟我们喝了半宿,最后把我们都劝服了。人我们肯定会放的,要不然还能怎么样?都是老的小的,气头过了,咱们也不可能动手打人杀人吧。但丐帮弄出这么恶心的事,我们也不甘心就这么饶了他们,就想等着看他们什么时候发现人丢了,急得火烧眉毛,我们再出面,非得逼着他们把自己做的事都认了,再把人质还给他们。我……当时真的没想太多,也没把这帮人质当回事,大家伙都喝多了,就留了个人看着,其他人都回去睡觉了。” “我看这就说明白了吧,”张美珍站直了,目光扫过她身后的行脚帮众,“诸位,那个旧厂房平时都没人去,早不着、晚不着,偏偏关了一屋人的时候着了,除了这几位把自己作进去的,就王九胜一个人知道这事……哦,对,他还把看厂房的都给灌醉了。事后他片叶不沾,还飞黄腾达……咱们这位北舵主是披着皮的什么东西,你们心里不奇怪吗?这么多年,行脚帮落在他手里,底下兄弟们除了开黑车、开黑店,还有什么出息?就他一个人手里握着福通达那么大个集团,在燕宁的别墅就不知道有几套,我说要查他的账,不合理吗?” “当然不合理。”后门被人一把推开,方才溜出去找信号的灰衬衫大模大样地走进来,得意洋洋地举起一个牛皮纸信封,“诸位,姓张的当年就想跪舔丐帮,没成,现在又趁我们北舵主不在,抱着杨清的大腿回来兴风作浪,污蔑北舵主杀人放火——张美珍,杨清,你们看好了,杀人放火的到底是谁!” 会场外,给灰衬衫送信的行脚帮弟子侧耳听了片刻,目光往四下一扫,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就钻回小面包里,吹着小曲,准备功成身退……没看见他的后备箱里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一个人。 甘卿靠着后座的靠椅背做遮挡,打开手机,发送了自己的实时定位。 111.第一百一十章 这正是其中一个给张美珍恶意起哄的人, 穿了件灰色的短袖衬衫, 发现这里突然没了信号, 他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动声色地往窗边蹭了蹭, 他试图找一点信号。同时, 竖着耳朵留心听张美珍他们说话。 就听张美珍问:“你是说, 王九胜没管过你们?” “我出狱以后也想过去找以前的兄弟,但他们都阔了, 成‘总’了,也联系不上人家……底下跑的都是小辈人, 我也不知道谁是谁。”自称阮小山的这位没完没了地扯着自己的衣服, 占着手和眼, 不敢往丐帮那边看,嘴里说,“我因为一时冲动, 法制观念淡薄,只知道讲究所谓‘江湖义气’, 没能充分考虑到自己行为的后果,以至于闯出大祸,害人害己……” 他这一长串话, 说得比“贯口”还顺溜, 一口气下来没有标点符号, 可见在监狱里改造期间没少做思想汇报, 七年有期徒刑, 舌头经过了千锤百炼,已经养成了肌肉记忆。 张美珍一个愣神,他已经“突突突”地念叨完了“悔不当初”和“痛死悔改”两大主线,马上要进入升华主题——展望未来部分。 张美珍连忙打断他的思想汇报:“你现在靠什么生活?” 阮小山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似乎是没法对自己的生活做出有效的归纳总结,他只好含糊地说:“到处……帮帮忙吧,人家给点零花钱。” 张美珍问他:“当年那桩绑架案,是你带的头吗?” 阮小山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生无可恋地点点头,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太多遍了。 张美珍尖尖的眉梢一挑,又意味深长地问:“你好好想想,是你自己要去的?没有人指使?没有人撺掇过你吗?” 角落里,灰衬衫的男子第三条微信又发送失败,额头见了汗,他焦躁起来,正好听见张美珍这句话,忍不住扯开嗓门:“张美珍,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拿三十六年前的事攀扯谁?” “我只想彻底了结了这桩恩怨,”张美珍淡淡地回答,“当年我们两边的人因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都没有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前因后果,现在大家都冷静了吧?也该把旧事都掰扯清楚了,省得带进坟墓里去。” 阮小山听了这话,“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身后那几位条件反射似的,也都跟着跪了。踮着膝盖往前挪了几步,阮小山带着哭腔对着杨清的方向说:“我对不起你们……我其实就想吓唬吓唬你们,没想着能出人命……我没想到……” 杨清身后稀稀拉拉地坐着一排老年人,一眼望去,凝成了一团沉沉的暮气,被仇恨和愧疚磋磨了三十多年,这些苦主们连拍案而起的力气也没有,这会,他们就寂静麻木地听着凶手嚎,几双眼睛盯着阮小山,谁也没吱声。 “杨帮主,”张美珍转头对杨清说,“这些孩子都是我当年看着长大的,当年做错了事,该坐的牢坐了,该毁的生活也毁了,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把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有错,但是罪不至死,对不对?” 杨老帮主的手搭在塑料拐杖上,略微一闭眼。 “但这里面总有人该死,”张美珍说着,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对谁隔空喊话,她问阮小山,“你起来说,当年为什么要绑人,你们怎么想的?” 阮小山拖着两条不灵便的腿脚,艰难地站起来:“我那时候……虚岁刚二十一,给人家招待所的饭店拉货送货。饭店里……有个服务员,小男孩,又瘦又小,还是外地的,老有人欺负他,我帮过他一两回,那小男孩就特别崇拜我,觉得我认识的人多、厉害、有面儿,一直缠着我想入行脚帮。” 阮小山说到这里,神色有些恍惚,仿佛是没有真实感,觉得回忆的都不是自己的事——当年他也是个人物吗?也有人崇拜吗?也这么意气风发过吗? 张美珍轻声问:“后来呢?” “那天我上他们店里去,老板清点东西的时候,那小男孩跑过来,偷偷跟我说……”阮小山的目光躲躲闪闪地投向老杨身后的苦主们,逡巡几圈,也是好不容易才从这些老脸中认出了一点旧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左边的一位——正是张美珍亲自去养老院找来的“老宋”。阮小山盯着他,喃喃地说,“我当年就说过了……他们反复问我,我反复说,可是没人信……” 老宋缓缓地站了起来:“是哪个招待所?” “叫……平安路招待所。” “平安路,”老宋眼角轻轻地抽动了几下,露出一个有几分古怪的笑容,“杨帮主,那年杨平跟你闹别扭,把老婆和刚出生的孩子扔家里,自己招呼也不打就一走了之,他住的地方你没打听出来吧?就是平安路招待所,我们都在知道,只是没告诉你。您二位情深意重,非得按着头把两大帮派凑在一起,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和朱长老心里闷得慌,去平安路招待所找杨平喝酒,顺便商量怎么把这事搅黄了……没想到隔墙有耳,是被行脚帮的小奸细听见了。” 阮小山说:“我那个小兄弟说,听见你们密谋炮制一场假绑架案,挑拨离间,要逼杨老帮主和行脚帮翻脸……我听完,就打听了杨平住在哪间,扒到窗根底下监视他,听他跟别人联系,没多长时间,我就把他们打算怎么办、把人安置在哪都听明白了。” 他还没说完,全场就“嗡”的一声,头一次听明白这其中内情的人们炸开了锅。 阮小山眼眶通红,不理会别人,蜷在那自言自语:“那小男孩,我对他多好啊,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得偷听,听就听了,为什么还非得告诉我?他这不是害我吗……” 灰衬衫的男子趁乱溜着墙边,从后门钻了出去。一出门就有信号了,只是时断时续,他低低地骂了句什么,迈开两条腿跑到马路对面。 一过马路,信号又满格了。 灰衬衫的男人找了个隐蔽的墙角缩进去,拨通了电话:“喂,王总,他们叫来了警察,还屏蔽了会场信号,刚才连信息都发不出去……老妖婆不知道从哪,把三十多年前那事里的冤大头们挖出来了——阮小山,您还记得吗?就带头绑票的那小子——坐牢坐傻了,老妖婆一直在那给他挖坑,引着他说背后有人指使,我看她是想让他把您牵扯进来。” “拿警察壮胆,想吓唬我,让我不敢露面?”电话里的王九胜笑了,“美珍姐这个人,当了一辈子大姐大,看着是个霸气的女中豪杰,实际又傻又天真,没长大似的。就算她买通了那几个傻子,当场指认我是幕后主使,警察还能把我抓进去吗?三十六年了,她叫来充场面的小警察们那会都还没出生吧。” “就是!”灰衬衫见缝插针地拍了个马屁,“她准知道您回来一露面,她就没戏唱了。” 王九胜听惯了马屁,充耳不闻,给自己点了根烟。 他知道张美珍是怎么想的,当年她一时大意,栽得稀里糊涂,把北舵主的位置拱手让给了自己。那回行脚帮和丐帮被“打/黑”行动扫边,都狠狠动荡了一回,两边涉事人员不是死了亲妈,就是进了监狱,得利者只有他王九胜一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头驴,也该回过味来了。张美珍看来是想趁着行脚帮再次内乱,王九胜避走国外的机会把旧案翻出来拨乱反正。 她准备得还挺充分,连丐帮都不知怎么被她请动了,出来配合她表演。 可这个傻老太婆,真知道她那正人君子的杨大哥干过什么吗? 灰衬衫问:“王总,咱们现在怎么办?您过来吗?” “不了,让他们在台上蹦吧,我不上台演猴儿,”王九胜说,“等十分钟,我让人给你送点东西。” 灰衬衫接到了王九胜的指示,有了主心骨,放下电话,他跑到附近的超市里买烟,优哉游哉地站在街边喷云吐雾。 此时已是暮春初夏之交,暑气露出了端倪,燕宁满城的槐花开得铺天盖地,叶子密实地遮着天光,也遮住了视线——灰衬衫背后的大槐树上,甘卿静静地伏在树冠上,借着风吹树枝“沙沙”声的遮掩,她从兜里摸了一颗麦丽素扔进嘴里,巧克力边有点化了,粘在手指上,被她随手抹在树上。 会场里的凶手阮小山一开始是强忍哽咽,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了,他开始像小孩一样嚎啕大哭。现场气氛异常诡异,凶手们和苦主们面面相觑,似乎谁也没打算找谁寻仇,反倒是有点想抱头痛哭的意思。 三十六年,天大的义气也烟消云散了,再回想起自己这惨烈的半生,有什么呢?图什么呢?过得算什么日子呢? 可有多荒谬呢! 三条狗凑在一起也得咬出个高下尊卑,权力争斗无处不在,比这更惨烈、更荒谬的事数不过来,只不过因为旧江湖已经山重水复,江湖规矩与义气也都成了封建糟粕,他们在意争抢的东西在后人看来完全是吃饱撑的,所以惨烈之余,又格外的滑稽起来。 闫皓偷偷地看了悄悄一眼,小哑女像是已经成了一尊塑像,远远地站在局外,茫然地看那些人就着黄连泯恩仇。 他打了个哆嗦,缩脖弓肩,感觉自己的社恐更严重了。 等他们哭够了,一直冷眼旁观的张美珍才重新示意众人安静,又问阮小山:“你那个在招待所打工的小兄弟,现在还有联系吗?他在干什么?” 阮小山反应比刚才还迟钝两拍,好一会,才摇摇头,嗫嚅着说:“后来就没见过了,听说是进了行脚帮,别人介绍的吧……现在应该是在福通达公司,改了个大名,到外地分部当副总去了。我想着找过他,联系不上,好不容易弄来个电话号码,他电话都是秘书接的。” “哦,”张美珍轻轻一眯眼,“你们妻离子散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家破人亡,事后谁也没捞着好处,看来就成就了两位,一个王九胜,‘临危受命’接任北舵主,还有一个是听墙角的小服务员,当初天天被人欺负的外地小盲流,摇身一变,现在也成人成总了。” 老宋红着眼问:“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张美珍说,“就想知道,当年您、朱长老和杨平三位,不说是什么高手,可也不聋吧?一个小服务员,又不会飞天遁地,在外面偷听那么久,您三位谁愣是也不知道?” 老宋愣了愣。 张美珍又转向阮小山:“你偷听完之后呢?” “他们打算先找个招待所住一宿,然后租辆车去外地转一圈。我就找了几个兄弟,提前埋伏到我偷听来的地方,半路偷袭,把人都打晕劫走了。当时喝了点酒,也没想好把这些人怎么办,就先找地方关起来,等着看……看丐帮第二天的脸色。” 张美珍说:“那个旧工厂只有你们几个人知道吗?” 阮小山摇摇头:“不是,还有北舵……王九胜。” “王九胜怎么知道的?” “手底下兄弟有人告诉他的,”阮小山嘟嘟囔囔地说,“他人缘好。” 张美珍笑了:“是啊,我脾气又急又暴,一天到晚只知道谈恋爱,对帮派未来也没个成算,所以你们有什么事,都去找王长老帮忙,是不是?” 阮小山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说:“他赶过去,是劝我们放人的,带了酒,苦口婆心地跟我们喝了半宿,最后把我们都劝服了。人我们肯定会放的,要不然还能怎么样?都是老的小的,气头过了,咱们也不可能动手打人杀人吧。但丐帮弄出这么恶心的事,我们也不甘心就这么饶了他们,就想等着看他们什么时候发现人丢了,急得火烧眉毛,我们再出面,非得逼着他们把自己做的事都认了,再把人质还给他们。我……当时真的没想太多,也没把这帮人质当回事,大家伙都喝多了,就留了个人看着,其他人都回去睡觉了。” “我看这就说明白了吧,”张美珍站直了,目光扫过她身后的行脚帮众,“诸位,那个旧厂房平时都没人去,早不着、晚不着,偏偏关了一屋人的时候着了,除了这几位把自己作进去的,就王九胜一个人知道这事……哦,对,他还把看厂房的都给灌醉了。事后他片叶不沾,还飞黄腾达……咱们这位北舵主是披着皮的什么东西,你们心里不奇怪吗?这么多年,行脚帮落在他手里,底下兄弟们除了开黑车、开黑店,还有什么出息?就他一个人手里握着福通达那么大个集团,在燕宁的别墅就不知道有几套,我说要查他的账,不合理吗?” “当然不合理。”后门被人一把推开,方才溜出去找信号的灰衬衫大模大样地走进来,得意洋洋地举起一个牛皮纸信封,“诸位,姓张的当年就想跪舔丐帮,没成,现在又趁我们北舵主不在,抱着杨清的大腿回来兴风作浪,污蔑北舵主杀人放火——张美珍,杨清,你们看好了,杀人放火的到底是谁!” 会场外,给灰衬衫送信的行脚帮弟子侧耳听了片刻,目光往四下一扫,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就钻回小面包里,吹着小曲,准备功成身退……没看见他的后备箱里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一个人。 甘卿靠着后座的靠椅背做遮挡,打开手机,发送了自己的实时定位。 112.第一百一十一章 “是我。”杨平得到了一根烟, 他的双手被锁在桌上, 只有手指能动, 夹着烟, 他把脸凑上去吸, 一大口尼古丁进入肺腑, 在他胸口里云山雾绕地兜了一圈, 一口喷出来,他还喷出了点长吁短叹的意味, “是我找人点的火,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 没想杀那么多人。” 苗队把眉毛挑出了发际线, 心说:又不是故意的, 这帮王八蛋还有没有别的词? “骗你干什么?没这个必要,”杨平盯着指尖往上浮的烟,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只要是有伤亡,我目的就达到了, 死那么多人,把事闹那么大,又上报纸又上新闻, 一帮警察追着不依不饶, 对大家都没好处, 对吧?我当时是真没想到那破厂房里有易燃易爆物, 点了就炸。行脚帮那帮傻逼挑的好地方, 吃口屎都能忘了放盐。” 苗队冷冷地问:“伪造绑架案的主意是你出的?” “哪能,”杨平皮笑肉不笑地牵扯了一下嘴角,“这馊主意能是我想出来的吗?一听就是那几位想闹事还不敢的丐帮元老,脑子有坑——你说你伪造个绑架案,还能伪造一辈子吗?过两天人不还是得回来?一帮又老又小的,脑子也不好使,有一个说漏嘴的,这就成笑话了——当时他们找我聊这件事的时候,正好王九胜在我那,我跟王九胜不是朋友,不过我俩都一个目的,就是让张美珍死得远一点。因为不方便让丐帮的人碰见王九胜,我就让他先回避了一会,等把那俩蠢蛋打发走,王九胜才出来跟我说,这事可以假戏真做。” 杨平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陈述“昨天吃了面条”一样,死了那么多人,似乎也只是他一时大意,不小心炒糊了卤。他皮上浮着蓝紫色的血管纹路,手背、太阳穴全是,法医说这应该类似于一种兴奋剂,搭配了某种目前还没有研究的使用方法——也就是他们所谓的“邪功”,能激发人体潜能,让他在短时间内爆发出超越身体条件的力量。 任何一种作用于神经系统的药物,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大脑的生理结构,苗队不知道杨平是天生的冷血动物,还是练邪功练得走火入魔,反正看起来实在没有人样。 “然后我俩就分头行动了,他去安排手底下几个热血上头的傻子劫人,我就找了两个小兄弟,四处搜罗了几个混不下去的小混混,让他们放火……就那种得罪了仇家,或者欠了别人高利贷的。” 苗队追问:“这些人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吗?知道他们点的那个厂房里有人吗?” 杨平笑了起来:“你这话问的,真是相当天真无邪啊。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吗,这些人都是混不下去的,就是走投无路、没法活啦。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时候有人来给你钱,答应把你安排到外地,让你重新做人,你管人家让你干什么呢?当面砍人肯定不敢,但扔个烟头嘛,又不费事,至于扔完后果是什么,无所谓啊!警察同志,等你到我这岁数就明白了,所有英雄都在做噩梦,所有的胆小鬼都敢蒙着眼铤而走险。” 苗队一开始听还觉得有点道理,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杨平最后这话的重点在前半句,就是“英雄都做噩梦”那句,都到这了,他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顾影自怜一下! 杨平干瘪瘦小、形容狰狞,从头到脚,没一处招人喜欢。小时候他的母亲拒绝照料他,长大以后他的父亲和他断绝关系,他的狐朋狗友们趋名逐利、来了又走,他的老婆孩子把他视作自己一生不幸之源——于是他只好变本加厉地自恋,恋得死去活来、情深似海。 “谁知道那个旧厂房里什么破风水,人一个都没跑出来,全死在里头了,我们实在是都没想到,”杨平说,“这篓子捅得有点大嘛,都慌了,这事的后续是王九胜一手安排的,行脚帮的傻子顶罪进局子,剩下的都送走,连我手下那俩小兄弟一起。” 苗队:“邻省的面粉厂?” “唔,应该吧,”杨平点点头,“面粉厂应该是后来去的,我也不太清楚,应该也辗转过不少地方。王九胜那么多钱,安排俩人为什么难?我练功忙,没那么多功夫管他们这些闲事。” 苗队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狰狞的血管上:“你练的什么功?” 杨平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外行,说了你也不懂。” 苗队:“从哪学的?” “天下邪魔外道,都在许家。”杨平坦然回答,“我这门功夫,叫‘脱胎换骨’,就是得先天不足、经脉全废的人才能练,吃多少苦,呵,你们这种下班就知道看电视玩手机的小年轻想都想不出来,非得是骨头最硬的人才练得出来,就是给我量身定做的。可能老天爷也知道,我不跟卫骁把仇报了,死都闭不上眼。” 苗队问:“他们为什么要给你?” “要不也失传了,没人能练。”杨平一摊手,“许家人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是三十多年前许昭时代,你自己掐手指头算算,许昭要活到现在有多大岁数了?一百一奔一百二了,那他妈不成人瑞了吗?许昭这条主心骨一没,他们‘许家人’也一天不如一天,内部没人压得住事,就会内斗,一天到晚不是在山沟里给空虚的留守老人洗脑,就是弄个‘极乐世界’之类的玩意四处骗钱。我是丐帮少主,跟他们混是给他们脸。” 苗队:“谁把你介绍给他们的?” 杨平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你反应还挺快的——也是王九胜。” “那场大火之后,我跟王九胜没怎么联系过,他有一天突然来找我,说朱聪那个小崽子不知道怎么抱上了万木春卫欢的大腿,正在翻查旧案。我说万木春算个屁,卫骁都是个只会藏头露尾的小人,他的孬种徒弟能有什么新鲜的?王九胜就告诉我,卫欢已经叛出师门,正式把他们家祖宗洗手的水喝回去了,为了找人,他卖身给许家,替他们杀人接活。卫欢不算什么东西,可是许家人不能小看……不过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有钱有势就有合作基础,没什么不能谈的。” “我们一起吃了几顿饭,双方都挺有诚意,许家人缺有本事的人帮他们办事,我呢,只要能找卫骁报仇,怎么都行。他们反正已经拿到了庖丁解牛的功夫,卫欢用处就不大了,再说那小子跟卫骁一个德行,天天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实在不怎么听话,朱聪更是个定/时/炸/弹。” 苗队:“于是你们把卫欢和朱聪引到了面粉厂,设计了那场爆炸——面粉厂里的人不是你兄弟吗,连你们自己人一起杀?” 杨平冷冷地说:“他们先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怎么说?” “他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被王九胜安排到外地,整天好吃懒做,说自己手里捏着当年的证据,靠敲诈勒索活着,好多次——都知道我肯定没钱,勒索主要是勒索王九胜,这事是王九胜后来告诉我的。卫欢和朱聪追查旧案,一路杀过去,把他俩尿都吓出来了,这回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找到我头上了,写信让我想办法,还威胁我说,要是朱聪找上他们,我们都得玩完。那封信落在杨清手上,我差点被那老不死活活打死!”杨平冷笑了一声,“既然这样,正好一锅烩了他们,灭口。” 苗队沉默了一会,端详着杨平,忽然笑了。 杨平平生最讨厌别人笑,脸皮立刻绷紧了:“你笑什么?” “笑你,”苗队说,“大叔,你挺逗的,知道吗?你自以为是合作伙伴,其实是王九胜跟人家换卫欢的交易筹码。面粉厂是人家王九胜的产业,是人家的地盘,你那俩傻兄弟在人家的地盘上写信要挟你,你还相信王九胜跟你是一伙的受害者?你怎么想的?” 杨平看见王九胜寄给甘卿的照片,就知道自己被出卖了,要不也不会痛快交待,然而他还是不能容忍自己被愚弄这件事被别人点明,鼻孔瞬间怒张出两个黑洞。 “卫欢和朱聪之所以查到面粉厂,就是因为听说了你不明不白地被亲爹打折了腿,觉得蹊跷,才会去查当年在你身边的人,你才是王九胜放出来的诱饵。是他的备用背锅侠。”苗队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没发现,这些事从头到尾都是王九胜策划,但他没有出面亲手做一件事吗?” 行脚帮的灰衬衫大步走进武林大会的会场,一张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杨清,你敢不敢回答,当年为什么把你自己的独生子打断腿,逐出丐帮?” 杨老帮主扶着拐杖,缓缓地站了起来。 灰衬衫大步上前,他的一个同伙不知从哪钻出来,手里抱着个非常老式的录音机。灰衬衫三下五除二地撕开了牛皮纸袋,先是从里面掏出一张合影,上面有三个年轻人,正中间是杨平,跟另外两位勾肩搭背:“有丐帮的老人记得吧,杨公子年轻的时候排场大得很,身边没俩跟班跟着就不出门,可是这俩跟影子一样的跟班现在人呢?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你们不奇怪吗?” 说完,他又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一卷磁带,是过去那种老式的录音座机电话里的磁带,非常沧桑。 灰衬衫把磁带高高地举过头顶,展览给众人看,随后冷笑一声,挑衅地盯着张美珍的眼睛,从她面前拿走了话筒,磁带放进了录音机。 一阵年代久远的杂音过后,传来男人带着哭腔的声音:“杨哥,这跟咱们说好的不一样啊,你让我们办那事的时候,没说要死这么多人!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不是说好了先把你俩送到外地躲一躲吗?” 这声音一出,老人们一片哗然,就是杨平。 “那我们还能回来吗?杨哥,求求你了,给我们句准话吧,我跟小齐现在天天一闭眼就做恶梦。” 录音机里的杨平说:“你俩怎么就这点出息?他们行脚帮还没尿裤子呢,这事他们占大头,查不到你们身上,那几个放火的,除非他们是不想活了,不然不会说走嘴的,牵连不到你们身上。再说了,这事苦主们说得清么?一开始假绑架案谁策划的——为什么让你俩出去躲一躲?就是怕你们俩这幅熊样露陷!放心吧,几个月,多说也就一两年,没人记得这件事了,你俩就回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丐帮的老宋愣了半天,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杨清:“老帮主……” 丐帮立刻做出回应:“这种录音可以伪造。” “可不是么,”灰衬衫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当年这两位兄弟逃离燕宁之前,确实长了心眼,记得给电话录音了,可他俩大概没想到,这事这么久了才被翻出来,技术又进步这么快吧。” “就算是真的,这盘磁带怎么会落到你们行脚帮手里?” “问得好,因为我们行脚帮也是苦主啊,”灰衬衫一拍手,指着阮小山“啧”了一声,“看看,看看这人都成什么样了,前辈,你七年牢白坐啦,知道吗?从头到尾,都是让人牵着鼻子走呢!” 阮小山好像已经傻了,整个人木呆呆地站在一边,灵魂出窍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灰衬衫唉声叹气地摇摇头:“照片上的这两位也可怜,被杨平利用完一扔,管都不管。这二位东躲西藏,被朱长老家的后人追杀,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写信给杨公子求救,结果也石沉大海。后来这两位被杀人灭口,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面粉厂,临死前可能是冥冥中有种预感,他们把这些东西托付给了我们北舵主——杨帮主,两条冤魂临死前的信里写了什么,你看过的,还记得吗?” 杨清终于睁开了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看见那老人的眼神,灰衬衫忽然说不下去了。 丐帮最后一代帮主,五绝之一“穿林风”杨清终于开了口:“信上写‘我们都是为你办事的,你答应过保护我们,你还答应过,风头过了就让我们回燕宁,可是我们东躲西藏了十几年,他们也都死了’。” 嘈杂的会场一时鸦雀无声。 “诸位,美珍方才没把话说完,今天托小喻爷请大家伙来,是我的意思。”杨清又缓缓地往前走了一步,“我是来认罪的。” 此时,五星的燕宁大酒店客房里,王九胜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摸出一个望远镜,对着窗外瞭望城市风景。 他身边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子一直在焦躁地踱步——如果阮小山在这,也许都认不出了,这一身名牌的中年男子,就是他当年在招待所打工的小兄弟,声称自己偷听到了丐帮密谋,让他们一步一步地断送了自己。 “王总,那玩意行吗?”中年人问,“它……它就算拿到警察局,能当证据吗?” “不能,”王九胜不慌不忙地说,“三十多年了,铁证都锈成渣了。” “可……” “可是逼到这份上,杨清会自己承认的。”王九胜说,“不然他怎么解释当年不明不白地把杨平逐出丐帮的事?公检法要证据严谨,杨清不用,杨帮主要脸。当年他为了私心昧下了那封信,这么多年说不定都没睡着过,事到如今还狡辩?放心,他没长那条舌头……哎哟,真来了。” 中年人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王九胜把望远镜递给他,指点道:“那,看见没有,警车——跟着咱们的人来的。” 给灰衬衫送文件袋的行脚帮弟子才把车开进一个小院,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警车包围了,警察们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他拷走了。 小院距离王九胜藏身的宾馆不到五百米,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 “切断会场信号,埋伏警察,想引我出去,”王九胜轻轻地笑了一声,“这是那个小喻爷的手笔……现在的小崽子们都这么会自作聪明吗?” 中年人擦了一把冷汗,喃喃道:“这太悬了。” “悬什么,我早料到了,”王九胜说,“再说我就算跟警察走一趟,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躲着他们也只是怕麻烦而已,走吧,这太近了,咱俩也稍微往远处转移一点。” 112.第一百一十一章 “是我。”杨平得到了一根烟, 他的双手被锁在桌上, 只有手指能动, 夹着烟, 他把脸凑上去吸, 一大口尼古丁进入肺腑, 在他胸口里云山雾绕地兜了一圈, 一口喷出来,他还喷出了点长吁短叹的意味, “是我找人点的火,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 没想杀那么多人。” 苗队把眉毛挑出了发际线, 心说:又不是故意的, 这帮王八蛋还有没有别的词? “骗你干什么?没这个必要,”杨平盯着指尖往上浮的烟,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只要是有伤亡,我目的就达到了, 死那么多人,把事闹那么大,又上报纸又上新闻, 一帮警察追着不依不饶, 对大家都没好处, 对吧?我当时是真没想到那破厂房里有易燃易爆物, 点了就炸。行脚帮那帮傻逼挑的好地方, 吃口屎都能忘了放盐。” 苗队冷冷地问:“伪造绑架案的主意是你出的?” “哪能,”杨平皮笑肉不笑地牵扯了一下嘴角,“这馊主意能是我想出来的吗?一听就是那几位想闹事还不敢的丐帮元老,脑子有坑——你说你伪造个绑架案,还能伪造一辈子吗?过两天人不还是得回来?一帮又老又小的,脑子也不好使,有一个说漏嘴的,这就成笑话了——当时他们找我聊这件事的时候,正好王九胜在我那,我跟王九胜不是朋友,不过我俩都一个目的,就是让张美珍死得远一点。因为不方便让丐帮的人碰见王九胜,我就让他先回避了一会,等把那俩蠢蛋打发走,王九胜才出来跟我说,这事可以假戏真做。” 杨平说这话的语气,就像是陈述“昨天吃了面条”一样,死了那么多人,似乎也只是他一时大意,不小心炒糊了卤。他皮上浮着蓝紫色的血管纹路,手背、太阳穴全是,法医说这应该类似于一种兴奋剂,搭配了某种目前还没有研究的使用方法——也就是他们所谓的“邪功”,能激发人体潜能,让他在短时间内爆发出超越身体条件的力量。 任何一种作用于神经系统的药物,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大脑的生理结构,苗队不知道杨平是天生的冷血动物,还是练邪功练得走火入魔,反正看起来实在没有人样。 “然后我俩就分头行动了,他去安排手底下几个热血上头的傻子劫人,我就找了两个小兄弟,四处搜罗了几个混不下去的小混混,让他们放火……就那种得罪了仇家,或者欠了别人高利贷的。” 苗队追问:“这些人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吗?知道他们点的那个厂房里有人吗?” 杨平笑了起来:“你这话问的,真是相当天真无邪啊。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吗,这些人都是混不下去的,就是走投无路、没法活啦。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时候有人来给你钱,答应把你安排到外地,让你重新做人,你管人家让你干什么呢?当面砍人肯定不敢,但扔个烟头嘛,又不费事,至于扔完后果是什么,无所谓啊!警察同志,等你到我这岁数就明白了,所有英雄都在做噩梦,所有的胆小鬼都敢蒙着眼铤而走险。” 苗队一开始听还觉得有点道理,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杨平最后这话的重点在前半句,就是“英雄都做噩梦”那句,都到这了,他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顾影自怜一下! 杨平干瘪瘦小、形容狰狞,从头到脚,没一处招人喜欢。小时候他的母亲拒绝照料他,长大以后他的父亲和他断绝关系,他的狐朋狗友们趋名逐利、来了又走,他的老婆孩子把他视作自己一生不幸之源——于是他只好变本加厉地自恋,恋得死去活来、情深似海。 “谁知道那个旧厂房里什么破风水,人一个都没跑出来,全死在里头了,我们实在是都没想到,”杨平说,“这篓子捅得有点大嘛,都慌了,这事的后续是王九胜一手安排的,行脚帮的傻子顶罪进局子,剩下的都送走,连我手下那俩小兄弟一起。” 苗队:“邻省的面粉厂?” “唔,应该吧,”杨平点点头,“面粉厂应该是后来去的,我也不太清楚,应该也辗转过不少地方。王九胜那么多钱,安排俩人为什么难?我练功忙,没那么多功夫管他们这些闲事。” 苗队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狰狞的血管上:“你练的什么功?” 杨平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外行,说了你也不懂。” 苗队:“从哪学的?” “天下邪魔外道,都在许家。”杨平坦然回答,“我这门功夫,叫‘脱胎换骨’,就是得先天不足、经脉全废的人才能练,吃多少苦,呵,你们这种下班就知道看电视玩手机的小年轻想都想不出来,非得是骨头最硬的人才练得出来,就是给我量身定做的。可能老天爷也知道,我不跟卫骁把仇报了,死都闭不上眼。” 苗队问:“他们为什么要给你?” “要不也失传了,没人能练。”杨平一摊手,“许家人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是三十多年前许昭时代,你自己掐手指头算算,许昭要活到现在有多大岁数了?一百一奔一百二了,那他妈不成人瑞了吗?许昭这条主心骨一没,他们‘许家人’也一天不如一天,内部没人压得住事,就会内斗,一天到晚不是在山沟里给空虚的留守老人洗脑,就是弄个‘极乐世界’之类的玩意四处骗钱。我是丐帮少主,跟他们混是给他们脸。” 苗队:“谁把你介绍给他们的?” 杨平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你反应还挺快的——也是王九胜。” “那场大火之后,我跟王九胜没怎么联系过,他有一天突然来找我,说朱聪那个小崽子不知道怎么抱上了万木春卫欢的大腿,正在翻查旧案。我说万木春算个屁,卫骁都是个只会藏头露尾的小人,他的孬种徒弟能有什么新鲜的?王九胜就告诉我,卫欢已经叛出师门,正式把他们家祖宗洗手的水喝回去了,为了找人,他卖身给许家,替他们杀人接活。卫欢不算什么东西,可是许家人不能小看……不过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有钱有势就有合作基础,没什么不能谈的。” “我们一起吃了几顿饭,双方都挺有诚意,许家人缺有本事的人帮他们办事,我呢,只要能找卫骁报仇,怎么都行。他们反正已经拿到了庖丁解牛的功夫,卫欢用处就不大了,再说那小子跟卫骁一个德行,天天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实在不怎么听话,朱聪更是个定/时/炸/弹。” 苗队:“于是你们把卫欢和朱聪引到了面粉厂,设计了那场爆炸——面粉厂里的人不是你兄弟吗,连你们自己人一起杀?” 杨平冷冷地说:“他们先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 “怎么说?” “他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被王九胜安排到外地,整天好吃懒做,说自己手里捏着当年的证据,靠敲诈勒索活着,好多次——都知道我肯定没钱,勒索主要是勒索王九胜,这事是王九胜后来告诉我的。卫欢和朱聪追查旧案,一路杀过去,把他俩尿都吓出来了,这回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找到我头上了,写信让我想办法,还威胁我说,要是朱聪找上他们,我们都得玩完。那封信落在杨清手上,我差点被那老不死活活打死!”杨平冷笑了一声,“既然这样,正好一锅烩了他们,灭口。” 苗队沉默了一会,端详着杨平,忽然笑了。 杨平平生最讨厌别人笑,脸皮立刻绷紧了:“你笑什么?” “笑你,”苗队说,“大叔,你挺逗的,知道吗?你自以为是合作伙伴,其实是王九胜跟人家换卫欢的交易筹码。面粉厂是人家王九胜的产业,是人家的地盘,你那俩傻兄弟在人家的地盘上写信要挟你,你还相信王九胜跟你是一伙的受害者?你怎么想的?” 杨平看见王九胜寄给甘卿的照片,就知道自己被出卖了,要不也不会痛快交待,然而他还是不能容忍自己被愚弄这件事被别人点明,鼻孔瞬间怒张出两个黑洞。 “卫欢和朱聪之所以查到面粉厂,就是因为听说了你不明不白地被亲爹打折了腿,觉得蹊跷,才会去查当年在你身边的人,你才是王九胜放出来的诱饵。是他的备用背锅侠。”苗队一字一顿地说,“你就没发现,这些事从头到尾都是王九胜策划,但他没有出面亲手做一件事吗?” 行脚帮的灰衬衫大步走进武林大会的会场,一张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杨清,你敢不敢回答,当年为什么把你自己的独生子打断腿,逐出丐帮?” 杨老帮主扶着拐杖,缓缓地站了起来。 灰衬衫大步上前,他的一个同伙不知从哪钻出来,手里抱着个非常老式的录音机。灰衬衫三下五除二地撕开了牛皮纸袋,先是从里面掏出一张合影,上面有三个年轻人,正中间是杨平,跟另外两位勾肩搭背:“有丐帮的老人记得吧,杨公子年轻的时候排场大得很,身边没俩跟班跟着就不出门,可是这俩跟影子一样的跟班现在人呢?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你们不奇怪吗?” 说完,他又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一卷磁带,是过去那种老式的录音座机电话里的磁带,非常沧桑。 灰衬衫把磁带高高地举过头顶,展览给众人看,随后冷笑一声,挑衅地盯着张美珍的眼睛,从她面前拿走了话筒,磁带放进了录音机。 一阵年代久远的杂音过后,传来男人带着哭腔的声音:“杨哥,这跟咱们说好的不一样啊,你让我们办那事的时候,没说要死这么多人!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不是说好了先把你俩送到外地躲一躲吗?” 这声音一出,老人们一片哗然,就是杨平。 “那我们还能回来吗?杨哥,求求你了,给我们句准话吧,我跟小齐现在天天一闭眼就做恶梦。” 录音机里的杨平说:“你俩怎么就这点出息?他们行脚帮还没尿裤子呢,这事他们占大头,查不到你们身上,那几个放火的,除非他们是不想活了,不然不会说走嘴的,牵连不到你们身上。再说了,这事苦主们说得清么?一开始假绑架案谁策划的——为什么让你俩出去躲一躲?就是怕你们俩这幅熊样露陷!放心吧,几个月,多说也就一两年,没人记得这件事了,你俩就回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丐帮的老宋愣了半天,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杨清:“老帮主……” 丐帮立刻做出回应:“这种录音可以伪造。” “可不是么,”灰衬衫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当年这两位兄弟逃离燕宁之前,确实长了心眼,记得给电话录音了,可他俩大概没想到,这事这么久了才被翻出来,技术又进步这么快吧。” “就算是真的,这盘磁带怎么会落到你们行脚帮手里?” “问得好,因为我们行脚帮也是苦主啊,”灰衬衫一拍手,指着阮小山“啧”了一声,“看看,看看这人都成什么样了,前辈,你七年牢白坐啦,知道吗?从头到尾,都是让人牵着鼻子走呢!” 阮小山好像已经傻了,整个人木呆呆地站在一边,灵魂出窍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灰衬衫唉声叹气地摇摇头:“照片上的这两位也可怜,被杨平利用完一扔,管都不管。这二位东躲西藏,被朱长老家的后人追杀,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写信给杨公子求救,结果也石沉大海。后来这两位被杀人灭口,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面粉厂,临死前可能是冥冥中有种预感,他们把这些东西托付给了我们北舵主——杨帮主,两条冤魂临死前的信里写了什么,你看过的,还记得吗?” 杨清终于睁开了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看见那老人的眼神,灰衬衫忽然说不下去了。 丐帮最后一代帮主,五绝之一“穿林风”杨清终于开了口:“信上写‘我们都是为你办事的,你答应过保护我们,你还答应过,风头过了就让我们回燕宁,可是我们东躲西藏了十几年,他们也都死了’。” 嘈杂的会场一时鸦雀无声。 “诸位,美珍方才没把话说完,今天托小喻爷请大家伙来,是我的意思。”杨清又缓缓地往前走了一步,“我是来认罪的。” 此时,五星的燕宁大酒店客房里,王九胜慢条斯理地从兜里摸出一个望远镜,对着窗外瞭望城市风景。 他身边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子一直在焦躁地踱步——如果阮小山在这,也许都认不出了,这一身名牌的中年男子,就是他当年在招待所打工的小兄弟,声称自己偷听到了丐帮密谋,让他们一步一步地断送了自己。 “王总,那玩意行吗?”中年人问,“它……它就算拿到警察局,能当证据吗?” “不能,”王九胜不慌不忙地说,“三十多年了,铁证都锈成渣了。” “可……” “可是逼到这份上,杨清会自己承认的。”王九胜说,“不然他怎么解释当年不明不白地把杨平逐出丐帮的事?公检法要证据严谨,杨清不用,杨帮主要脸。当年他为了私心昧下了那封信,这么多年说不定都没睡着过,事到如今还狡辩?放心,他没长那条舌头……哎哟,真来了。” 中年人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王九胜把望远镜递给他,指点道:“那,看见没有,警车——跟着咱们的人来的。” 给灰衬衫送文件袋的行脚帮弟子才把车开进一个小院,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警车包围了,警察们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他拷走了。 小院距离王九胜藏身的宾馆不到五百米,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 “切断会场信号,埋伏警察,想引我出去,”王九胜轻轻地笑了一声,“这是那个小喻爷的手笔……现在的小崽子们都这么会自作聪明吗?” 中年人擦了一把冷汗,喃喃道:“这太悬了。” “悬什么,我早料到了,”王九胜说,“再说我就算跟警察走一趟,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躲着他们也只是怕麻烦而已,走吧,这太近了,咱俩也稍微往远处转移一点。” 113.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这车真不错。”王九胜翘起二郎腿, 摸了摸车里的真皮内饰, “外面看低调, 坐起来真舒服——哎, 小陈, 我让个大区副总给我当司机, 是不是委屈你了?” 开车的中年男子就陪着笑说:“我以前就是给人端盘子的, 连后厨都混不进去,要不是您, 哪有今天?应该的。” 他这话说了一半,忽然不再从后视镜里与王九胜对视, 装作专心看路的样子, 伸手打开了冷风空调, 手从方向盘上滑下来,留下一片汗渍。 可是椅背挡着,王九胜却没看见, 他放松地伸展身体,饶有兴致地望着窗外的燕宁街景:“能跟对老板, 你已经比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强了。慢慢你就明白了,脑子不清醒的人是大多数,你看杨清、杨平、张美珍他们这伙人, 拿着智能手机、点外卖坐高铁, 脑浆还是上个世纪那碗。时代变化这么快, 以为自己是辣口的老姜啊?” 司机随口附和, 可能是当了“总”, 拍马屁的本事退步了,他没能附和出花来。 好在王九胜也不介意:“许家人都是傻逼,丐帮那一帮臭叫花子,连傻都说不上,脖子上顶的都是夜壶。我看,整个燕宁城,按着头挨个数,也就那个喻兰川勉强算个正常人,毕竟学历高,就是嫩了点……哎,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说话挺矛盾啊,一会说经验不管用了,一会又嫌年轻人嫩?” 司机:“……” 王九胜可能是一个人在语言不通的小岛上憋的,表达欲望相当强烈,提完问题,他又跟蹩脚的老师讲课一样,自问自答道:“其实不是,人事代谢,万变不离其宗,你得提炼经验,就得抓住那个‘宗’,不是落表面功夫上——那什么面子啊、江湖义气啊、桃李春风一杯酒啊,这都是要‘变’的,都是糟粕——过去兄弟打架你助拳,那是义气,现在你再试试,抓进去就判你几年!我就不明白,都什么年代了,许家那帮大傻子还没事收藏邪功玩?练成东方不败,你躲得过枪子导/弹吗?不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就是势力、权力,帮派可以不存在,但势力在,你的人望在,就算没有头衔,也是无冕之王,想当年,咱们福通达是怎么做起来的……小陈,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司机说:“哎哟……是!忘了拐弯了,听您说话太入神了,我这……这几年一直在外地,燕宁的路本来就不熟……” “没事,反正咱们也不赶时间,多兜几圈,”王九胜摆摆手,没在意,饶有兴致地续上了自己的个人演讲,“经验都得这么提炼,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得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这回在桌子底下捡块肉干吃,下次还就知道上桌子底下找,那是狗!” “狗”字话音没落,司机突然一个急转弯,左拐进了一处标明了不让左拐的路口,然后急刹车。 王九胜在后座没系安全带,整个人被颠得东倒西歪:“你……” “王总,对、对不起。”司机僵在车座上,嘴里的话跟人以同一个频率发抖。 王九胜忽然明白过味来,睁大了眼睛:“陈大柱,你干什么?” “我、我、我没办法,王总,我真……就是个混混,没别的本事……我还有老婆孩子啊,我老婆才刚生了二胎……她、她会杀人的!拿我全家威胁我,我真的不敢……”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 一个十几岁就出卖朋友的人,长到了四五十岁,出卖朋友的价码会比小时候高一点。 狗除了会在桌子底下捡肉吃,还改不了吃/屎。 王总免费传道受业解惑,总结道理一套一套的,看来是忘了理论联系实际。 王九胜呆愣了两秒,反应不能说不快,他趁司机叽叽咕咕地忏悔没来得及锁车门,一跃而起,撕开车门就开始狂奔。 而好像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似的,他这么撒腿一跑,附近忽然响起了警笛声。 但无论警方来是不是巧合,警察肯定不会拿“杀你全家”威胁群众合作的,王九胜大惊之下,理所当然地想:肯定是许家人。 王九胜是专门回国跟张美珍争权夺势的,因为这项活动的特殊性,而且他本人又多疑,怕行脚帮内部有人意志不坚定被策反,所以身边只留了最心腹的一个人——这人在三十六年前那件事上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完全靠自己发家,肯定不会倒向张美珍。 可他没想到,这人没倒向张美珍,倒向了许家人。 而因为他的多疑,他身边没留足够的人手。 王九胜知道许家人对他借刀杀人、还让他们损兵折将的事很有意见,可双方认识这么久了,大家一直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利用是互相利用,就算有误会,也该让他收拾了自己这摊事,慢慢解释,补偿也可以啊! 现在这样对双方有什么好处!神经病吗? 光天化日之下,王九胜发足狂奔,觉得自己好像被两股影子追,一边是警察,一边是许家人。 他呼风唤雨多年,全靠阴谋算计,年轻时练过一点功夫早就还给了死鬼师父,像大多数中老年男子一样,才跑几步,他那副贼心烂肺就一起揭竿而起。 王九胜太阳穴的血管暴跳,眼前发黑、大脑发白,来不及细想这里为什么会有警察,只能拼命祈祷让许家人撞上警方。可一转念,不对!那个陈大柱知道他太多事了,万一他也落到警察手里可怎么办?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慌不择路,身后的车声越来越近,前路已经看见了准备拐弯的警车车头,要把他夹在中间! 王九胜狠狠一按胸口,使出了洪荒之力,瞄准了路边的墙,纵身一跃——人在危急关头确实能超水平发挥,这一起跳,几乎让他找回了年轻时的轻功功底,他没顾上被砖刮花的皮,一个跟头翻了上去,居高临下地一瞥,见警察已经堵死了两头,而许家人可能是害怕警察,没露面。 这就还好——被警察堵,比许家人追杀强,能脱身。 王九胜喘了口气,后背一阵刺痛,胸口发闷,他兜里有药,只是来不及吃了,他转身要往下跳,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刮来一阵小阴风,王九胜下意识地侧头闪开,感觉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垂过去了,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然后,有人笑了起来:“哎哟,王总,狼狈啊。” 王九胜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一棵大树上,一个人双脚悬空一般,站在树梢上,在已经热起来的暮春时节,她仍然穿了一件长外套,兜帽和口罩把整张脸遮得只剩一条缝,刀似的目光从那里射出来。 她伸出左手,修长的手指间翻滚着银色的小刀片,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咱们终于见面了。” 王九胜瞠目结舌地呆立在那,一时间,连身后狂追不舍的警察也忘了。 卫欢、卫骁……他们一个一个死在他手上,可是万木春如其名,真能“随风潜入夜”。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在三寸二分长的刀锋下惊醒,或是被阴影下可疑的影子吓得心律失常,神经质地一遍一遍检查门窗。 就在他以为万木春终于除了根时,萦绕他多年的噩梦竟然悠忽成真。 可是她不是死了吗? 他们不是都死了吗? 这些杀手不都像吸血鬼一样,躲在黑灯瞎火的地方吗? 王九胜嘴唇开始发紫,脖颈上青筋随着呼吸暴露出来。 树上的人轻飘飘地一跃而起,树枝都没有惊动,像个鬼魂,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她打扮像卫骁、但举止更像卫欢,不依不饶。每靠近一步,就像是把他喘气的空间挤压一点,王九胜仿佛已经嗅到了刀口的腥气,艰难地抬手抓住胸口,脚却像是已经陷进了泥潭里,一动不能动。 下一瞬,那可怕的杀手忽然从原地消失,王九胜只觉得眼前一花,他想:完了! 奔过来的警察们只见目标王九胜原本要跑,突然抽了羊角风,他双手在眼前乱挥,然后就这么手舞足蹈地从墙上栽了下来。混乱间,他好像是把自己衣袖上的金属拉链头甩到了脖子上,脖子一凉,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惨叫声太瘆人,让冲在最前面的民警以为他不小心把自己捅了,连忙跑过去一看,发现王九胜毫发无伤,浑身抽搐,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攥着胸口,死命地在地上倒气。 “叫救护车!” “这货有心脏病吗?” “到底是做了多少亏心事,看见辆警车能吓成这样……快快快,谁过来给他做个心脏复苏!” 于严跟着同事们跑过来,抬头往墙那边的大槐树上看了一眼,槐花香气扑鼻,人影已经不见了。 欠债要还,欠命要偿。 懦夫背负千钧,总有一天后继无力,被压在群山之下。 阴谋者,终于众叛亲离。 刺眼的天光照进鸦雀无声的“武林大会”里,杨清眯了眯昏花的老眼,被晃出了一点眼泪。 守在后门的民警冲喻兰川打了个手势,悄悄地进来,把会场里几个行脚帮的余孽带走了,最后两个民警来到老杨和丐帮旧人们面前:“您几位还是得跟我们回去,做一趟笔录。” 杨清点点头,把拐杖递给张美珍,然后整理衣襟,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朝着人群磕了个头。 张美珍站在旁边,看着他的背影,说来真是奇怪,她曾经觉得他高大极了,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得笔杆条直,身后那根高贵的脊梁像条山脉。可是这么一跪,他又小了,小得能团成一团,空荡荡的衬衣长裤包着,里面的灵魂和肉体干瘪如隔夜的药渣。 这回她没有眼泪了,因为眼线不太防水,眼泪一冲得成鬼。 “张……舵主,你看这……”旁边被她请来的行脚帮老人们面面相觑,意意思思地叫了她一声。 张美珍就从兜里摸出了红色的玛瑙蝙蝠,双手捧着端详片刻:“散了吧。” “啊?” “丐帮散了,行脚帮也散了吧。”她摆摆手,随手把那通红的“五蝠令”一扔,“都散了吧。” 五绝最后一缕遗风,散了。 阮小山凄厉地大叫一声,不似人声,像报丧的老鸦。 113.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这车真不错。”王九胜翘起二郎腿, 摸了摸车里的真皮内饰, “外面看低调, 坐起来真舒服——哎, 小陈, 我让个大区副总给我当司机, 是不是委屈你了?” 开车的中年男子就陪着笑说:“我以前就是给人端盘子的, 连后厨都混不进去,要不是您, 哪有今天?应该的。” 他这话说了一半,忽然不再从后视镜里与王九胜对视, 装作专心看路的样子, 伸手打开了冷风空调, 手从方向盘上滑下来,留下一片汗渍。 可是椅背挡着,王九胜却没看见, 他放松地伸展身体,饶有兴致地望着窗外的燕宁街景:“能跟对老板, 你已经比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强了。慢慢你就明白了,脑子不清醒的人是大多数,你看杨清、杨平、张美珍他们这伙人, 拿着智能手机、点外卖坐高铁, 脑浆还是上个世纪那碗。时代变化这么快, 以为自己是辣口的老姜啊?” 司机随口附和, 可能是当了“总”, 拍马屁的本事退步了,他没能附和出花来。 好在王九胜也不介意:“许家人都是傻逼,丐帮那一帮臭叫花子,连傻都说不上,脖子上顶的都是夜壶。我看,整个燕宁城,按着头挨个数,也就那个喻兰川勉强算个正常人,毕竟学历高,就是嫩了点……哎,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说话挺矛盾啊,一会说经验不管用了,一会又嫌年轻人嫩?” 司机:“……” 王九胜可能是一个人在语言不通的小岛上憋的,表达欲望相当强烈,提完问题,他又跟蹩脚的老师讲课一样,自问自答道:“其实不是,人事代谢,万变不离其宗,你得提炼经验,就得抓住那个‘宗’,不是落表面功夫上——那什么面子啊、江湖义气啊、桃李春风一杯酒啊,这都是要‘变’的,都是糟粕——过去兄弟打架你助拳,那是义气,现在你再试试,抓进去就判你几年!我就不明白,都什么年代了,许家那帮大傻子还没事收藏邪功玩?练成东方不败,你躲得过枪子导/弹吗?不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就是势力、权力,帮派可以不存在,但势力在,你的人望在,就算没有头衔,也是无冕之王,想当年,咱们福通达是怎么做起来的……小陈,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司机说:“哎哟……是!忘了拐弯了,听您说话太入神了,我这……这几年一直在外地,燕宁的路本来就不熟……” “没事,反正咱们也不赶时间,多兜几圈,”王九胜摆摆手,没在意,饶有兴致地续上了自己的个人演讲,“经验都得这么提炼,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得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这回在桌子底下捡块肉干吃,下次还就知道上桌子底下找,那是狗!” “狗”字话音没落,司机突然一个急转弯,左拐进了一处标明了不让左拐的路口,然后急刹车。 王九胜在后座没系安全带,整个人被颠得东倒西歪:“你……” “王总,对、对不起。”司机僵在车座上,嘴里的话跟人以同一个频率发抖。 王九胜忽然明白过味来,睁大了眼睛:“陈大柱,你干什么?” “我、我、我没办法,王总,我真……就是个混混,没别的本事……我还有老婆孩子啊,我老婆才刚生了二胎……她、她会杀人的!拿我全家威胁我,我真的不敢……”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 一个十几岁就出卖朋友的人,长到了四五十岁,出卖朋友的价码会比小时候高一点。 狗除了会在桌子底下捡肉吃,还改不了吃/屎。 王总免费传道受业解惑,总结道理一套一套的,看来是忘了理论联系实际。 王九胜呆愣了两秒,反应不能说不快,他趁司机叽叽咕咕地忏悔没来得及锁车门,一跃而起,撕开车门就开始狂奔。 而好像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似的,他这么撒腿一跑,附近忽然响起了警笛声。 但无论警方来是不是巧合,警察肯定不会拿“杀你全家”威胁群众合作的,王九胜大惊之下,理所当然地想:肯定是许家人。 王九胜是专门回国跟张美珍争权夺势的,因为这项活动的特殊性,而且他本人又多疑,怕行脚帮内部有人意志不坚定被策反,所以身边只留了最心腹的一个人——这人在三十六年前那件事上跟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而且完全靠自己发家,肯定不会倒向张美珍。 可他没想到,这人没倒向张美珍,倒向了许家人。 而因为他的多疑,他身边没留足够的人手。 王九胜知道许家人对他借刀杀人、还让他们损兵折将的事很有意见,可双方认识这么久了,大家一直是以和为贵、和气生财,利用是互相利用,就算有误会,也该让他收拾了自己这摊事,慢慢解释,补偿也可以啊! 现在这样对双方有什么好处!神经病吗? 光天化日之下,王九胜发足狂奔,觉得自己好像被两股影子追,一边是警察,一边是许家人。 他呼风唤雨多年,全靠阴谋算计,年轻时练过一点功夫早就还给了死鬼师父,像大多数中老年男子一样,才跑几步,他那副贼心烂肺就一起揭竿而起。 王九胜太阳穴的血管暴跳,眼前发黑、大脑发白,来不及细想这里为什么会有警察,只能拼命祈祷让许家人撞上警方。可一转念,不对!那个陈大柱知道他太多事了,万一他也落到警察手里可怎么办?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慌不择路,身后的车声越来越近,前路已经看见了准备拐弯的警车车头,要把他夹在中间! 王九胜狠狠一按胸口,使出了洪荒之力,瞄准了路边的墙,纵身一跃——人在危急关头确实能超水平发挥,这一起跳,几乎让他找回了年轻时的轻功功底,他没顾上被砖刮花的皮,一个跟头翻了上去,居高临下地一瞥,见警察已经堵死了两头,而许家人可能是害怕警察,没露面。 这就还好——被警察堵,比许家人追杀强,能脱身。 王九胜喘了口气,后背一阵刺痛,胸口发闷,他兜里有药,只是来不及吃了,他转身要往下跳,就在这时,耳畔突然刮来一阵小阴风,王九胜下意识地侧头闪开,感觉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耳垂过去了,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然后,有人笑了起来:“哎哟,王总,狼狈啊。” 王九胜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一棵大树上,一个人双脚悬空一般,站在树梢上,在已经热起来的暮春时节,她仍然穿了一件长外套,兜帽和口罩把整张脸遮得只剩一条缝,刀似的目光从那里射出来。 她伸出左手,修长的手指间翻滚着银色的小刀片,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沉:“咱们终于见面了。” 王九胜瞠目结舌地呆立在那,一时间,连身后狂追不舍的警察也忘了。 卫欢、卫骁……他们一个一个死在他手上,可是万木春如其名,真能“随风潜入夜”。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在三寸二分长的刀锋下惊醒,或是被阴影下可疑的影子吓得心律失常,神经质地一遍一遍检查门窗。 就在他以为万木春终于除了根时,萦绕他多年的噩梦竟然悠忽成真。 可是她不是死了吗? 他们不是都死了吗? 这些杀手不都像吸血鬼一样,躲在黑灯瞎火的地方吗? 王九胜嘴唇开始发紫,脖颈上青筋随着呼吸暴露出来。 树上的人轻飘飘地一跃而起,树枝都没有惊动,像个鬼魂,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她打扮像卫骁、但举止更像卫欢,不依不饶。每靠近一步,就像是把他喘气的空间挤压一点,王九胜仿佛已经嗅到了刀口的腥气,艰难地抬手抓住胸口,脚却像是已经陷进了泥潭里,一动不能动。 下一瞬,那可怕的杀手忽然从原地消失,王九胜只觉得眼前一花,他想:完了! 奔过来的警察们只见目标王九胜原本要跑,突然抽了羊角风,他双手在眼前乱挥,然后就这么手舞足蹈地从墙上栽了下来。混乱间,他好像是把自己衣袖上的金属拉链头甩到了脖子上,脖子一凉,他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惨叫声太瘆人,让冲在最前面的民警以为他不小心把自己捅了,连忙跑过去一看,发现王九胜毫发无伤,浑身抽搐,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攥着胸口,死命地在地上倒气。 “叫救护车!” “这货有心脏病吗?” “到底是做了多少亏心事,看见辆警车能吓成这样……快快快,谁过来给他做个心脏复苏!” 于严跟着同事们跑过来,抬头往墙那边的大槐树上看了一眼,槐花香气扑鼻,人影已经不见了。 欠债要还,欠命要偿。 懦夫背负千钧,总有一天后继无力,被压在群山之下。 阴谋者,终于众叛亲离。 刺眼的天光照进鸦雀无声的“武林大会”里,杨清眯了眯昏花的老眼,被晃出了一点眼泪。 守在后门的民警冲喻兰川打了个手势,悄悄地进来,把会场里几个行脚帮的余孽带走了,最后两个民警来到老杨和丐帮旧人们面前:“您几位还是得跟我们回去,做一趟笔录。” 杨清点点头,把拐杖递给张美珍,然后整理衣襟,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朝着人群磕了个头。 张美珍站在旁边,看着他的背影,说来真是奇怪,她曾经觉得他高大极了,不管什么时候都站得笔杆条直,身后那根高贵的脊梁像条山脉。可是这么一跪,他又小了,小得能团成一团,空荡荡的衬衣长裤包着,里面的灵魂和肉体干瘪如隔夜的药渣。 这回她没有眼泪了,因为眼线不太防水,眼泪一冲得成鬼。 “张……舵主,你看这……”旁边被她请来的行脚帮老人们面面相觑,意意思思地叫了她一声。 张美珍就从兜里摸出了红色的玛瑙蝙蝠,双手捧着端详片刻:“散了吧。” “啊?” “丐帮散了,行脚帮也散了吧。”她摆摆手,随手把那通红的“五蝠令”一扔,“都散了吧。” 五绝最后一缕遗风,散了。 阮小山凄厉地大叫一声,不似人声,像报丧的老鸦。 114.第一百一十三章 警察们一进来, 就起到了清场的作用。 张美珍扔了五蝠令, 独自离开, 宾客们落下一声叹息, 曾经的当事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走了, 阮小山们嚎得筋疲力尽, 终于意识到, 流逝的光阴如水,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 于是他们彼此搀扶着,踉跄而出。 偌大的会场, 只剩下零星几个活物……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 韩东升站起来, 帮忙收拾起会场残局, 心里无端升起几分说不出的滋味。站起来的时候听见膝盖响了一声,他就为了排解愁绪,没话找话地跟喻兰川闲聊:“坐这么长时间, 腰腿都难受了,真是老了。” 喻兰川随口回答:“有时间还是锻炼一下吧。” “哪有时间, ”韩东升一笑,“一家老小呢,熊孩子也不懂事, 三天两头我就得被老师找过去挨顿训, 破工作没几个钱, 老加班, 还不能不干……这不是今年想提副主任么?说来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每个月倒能多赚两千。哎,见笑,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拿到小喻爷面前说……” 喻兰川:“笑什么,谁不想升职加薪?我还等着涨工资,好早点还完贷款呢。” 闫皓轻轻地拉了悄悄一把,悄悄茫然地抬起头,只是发呆,她像是头顶开了个口,再也压不住魂魄了,而灵魂失了重,就要这样高高地飞出去。闫皓不知道怎么劝她好,于是也去帮忙收拾桌椅板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韩东升和喻兰川聊天,他不由自主地顺着他们的话音想到了未来。 二十大几了,他又不能总是依靠江老板,闫皓想,自己读书不太行,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做服务性的工作可能也不太行,大概还是学一门手艺好吧……在幕后默默干活的那种,以后只要勤快,走到哪都能混口饭吃。 每个人都有期待,但都不敢太期待,都在沉浮,但都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生活的惯性。 悄悄忽然打了个激灵,像个梦游的人突然降落人间,看着车水马龙不知所措,她呆了良久,弯腰捡起自己的行尸走肉,没吭声,自己出去了。 喻兰川朝着不知所措的闫皓使了个眼色,闫皓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 韩东升叹了口气:“幸亏……还小呢。” 幸亏她还不到十八岁,人生才刚开个头,来得及从头来过,也来得及逆风翻盘,不至于把余生过成狗尾续貂。 韩东升忽然问:“小喻爷,今年年底,武林大会还开吗?” “不了,没人帮我组织,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喻兰川说,“回头拉个微信群,各地的朋友在线联系一下,大家逢年过节互相发点红包,互相问候一下就得了。” 韩东升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空无一人的会场。 喻兰川是明白人、有能力,功夫扎实,人品端方。他刚搬到一百一的时候,老人们都在期待这个年轻的寒江七诀传人——期待他几十年后,能像老喻盟主一样,海纳百川,再把日渐衰微的旧江湖遗梦圆回来。 谁知他太明白了,韩东升想,干净利落地就把燕宁城里的这场“梦”叫醒了。 老盟主喻怀德先生晚年不问世事,闲云野鹤得像个神仙,想来,也该是看明白了大浪淘沙的时代,只是身为五绝之首,到底是意难平吧。 韩东升回过神来,再一偏头,喻兰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警方撤退,会场信号终于恢复,喻兰川沉寂半晌的手机震了,他低头一看,两条信息,一条是于严告诉他王九胜及其同伙已经被逮捕了,但是王在逃跑途中运动过量,心脏病突发,只能先送医院。 另一条来自某位斗图天后,是一张灰头土脸的微信表情“我要饭回来了”。 喻兰川:“……” 喻总凡事讲究效率,从来不回这种毫无意义的无聊信息,于是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冷峻的表情渐渐裂开,露出了一个微笑来。 就这么着,又过了一个月,螳螂生,鹏始鸣,反舌无声,暑气初露端倪。 “梦梦是回来了吗?她翻译的那个前两天朋友圈里又开始更新了。” “星之梦没开门,她以后还在这干吗?” “店不知道,不过她不走吧,她现在好像接管‘星之梦’微博的皮下了,这两天官博更新也勤快多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不像以前一样就知道卖东西了。” 杨老帮主去了一趟警察局,很快回来了——虽然是知情不报,但这事时间太久远了,过了追溯时效,再说他也那么大把年纪了。回来以后和杨逸凡交代了一声,他就离开燕宁,回老家去了,张美珍陪着他走的,托甘卿替她照顾家。 临走的时候,甘卿帮她收拾行李,行李塞得鼓鼓囊囊的,最后剩了一大把唇膏唇釉,足有三四十根,实在没地方放,甘卿到处找犄角旮旯塞,塞出一头汗:“美珍姐,你随便带两根口红不够用吗?” 一身是嘴怎么的? 张美珍翻了个白眼:“颜色不一样,质地不一样,色系也不一样,互相不能代替的,你懂个屁,不讲究的色盲。” 甘卿:“……哦,那行吧。” 张美珍之前决定去医院找杨清的时候,曾经洗尽了铅华,但好像只有那么一小会,回来以后就光速原形毕露,又变本加厉地花枝招展起来,尽显妖女本色。 甘卿艰难地拉上最后一个小包的拉链,转头看向正一丝不苟刷睫毛的张美珍,忽然问:“美珍姐,您还……” 爱那个人吗? 张美珍:“嗯?” “没什么。”甘卿觉得身为晚辈,问这种问题不太好,于是又咽了回去——到底是感情深厚吧,她想,要不怎么会陪他回老家呢? “你是想问老杨吧?”张美珍用棉签蘸走了多余的睫毛膏,漫不经心地说,“老杨的意思,应该是不再回来了,燕宁墓地太贵了,孩子虽然手头挺宽裕,但老东西没什么财产留给她,还是想多给她省点钱,老家什么都有,到时候跟杨平他妈合葬就得了,现成的地方。” 甘卿:“啊?” “我啊,我送他一程。”张美珍说,“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甘卿愣了愣,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张美珍就转过身来,拍了拍她的头:“还是爱自己重要,把自己爱明白了,有余力再爱一爱别人,没有就拉倒。也不用爱得那么隆重,轻松随意一点,对大家都好,是不是?” 甘卿抬头看着她,张美珍“啧”了一声:“算了,我看你也不用我嘱咐,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你……哎,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话没说完,就有人按门铃,张美珍捏着嗓子答应一声,拉开门,对喻兰川说:“哎哟,小帅哥,来啦?” 喻兰川弯腰帮她拎起行李:“车在楼底下等你们了。” “行行行,这就走,我不在这妨碍你俩约会了,行了吧?”张美珍叹了口气,嘱咐甘卿,“你别忘了给我收快递!” 甘卿送她出门,叹了口气:“知道,万一有中老年资深鲜肉找你,就让他们先拿号排队。” 张美珍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上了杨逸凡的车。 大概是乡下路不好走,杨逸凡从公司找来一辆越野车,那车线条干干净净,大马金刀地往院里一停,透着股混不吝的野性,把院里其他小轿车和商务车衬托得都小家碧玉起来,喻兰川也难以免俗地多看了两眼。 甘卿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别看了,等有钱了给你买。” 喻兰川听完,非但没感动,还震惊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我不等,等到死也等不到怎么办,向天再借五百年?” 甘卿:“……” 喻兰川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穷疯了,都出现幻觉了?” 甘卿查了查自己的银行卡余额,无话好说,灰溜溜地闭了嘴,回家干活去了——她一来练手学习,二来也是想赚点外快,替一帮神神叨叨的神棍公众号从外网上扒拉占星的小资料,拿回来抠着字眼翻译整理了。这一阵还有个野鸡书商,闻讯找上门来,想让她帮着攒一本玄学和鸡汤结合的“畅销书”,她还没考虑好答不答应,因为在自学口译。 手头的活都是小活,花时间,赚的都是仨瓜俩枣。 甘卿每月初都志存高远,想养一个昂贵的喻兰川,每到月底都对着余额跪一下。 英雄气短。 有道是钱难赚,屎难吃。过日子到底是比考大学、练左手刀都艰难多了。 福通达公司被爆出大额洗钱、涉/黑,那一帮人谁也跑不了,底下人已经顶不住,开始卖王九胜了——这是刘仲奇小朋友刚放暑假的时候,小于警官带回来的消息。 于严来的时候没空手,带了一堆饮料水果,来庆祝喻兰川篡/位……不,顺利升职。 “兰爷,你这是要走上人生巅峰的节奏啊。”于严蹲在地上,一边帮他拆快递一边说,“啧”了一声,发现喻兰川买了一堆家居用品,是打算把这老旧房子从里到外地收拾一回,“这回真是‘喻总’了。新名片什么时候印出来,给我一张,我沾沾喻总仙气,过瘾。” 厨房里传来喻总矜持的声音:“这有什么过瘾的,我以前也兼了底下好几个项目公司的董事,少见多怪……你给我走!不许碰锅,切你的菜去!” 喻兰川眼疾手快地把甘卿从锅边拎走,以防这位朋克系的大厨搞出太先锋的口味:“你是个打下手的切菜小工,别老想篡/位当大厨,摆正自己的位置!” 于严震惊地说:“你让人家在你家干活,还只能打下手?为什么你这种货色都能脱团?” 甘卿探出头,小声说:“惯的。” 喻兰川在煎炒烹炸的油烟声里没听清,直觉他俩没说自己好话,于是一手拎着炒勺,一手伸长了,拎起甘卿的后领,把她拽了过来。 甘卿:“怎么又动手动脚的……” 她话没说完,就见喻兰川从旁边炸好的丸子里捡了一颗,仔细吹了吹,一脸严肃地递到她嘴边。 甘卿看了看他,喻兰川一垂眼,挡住了眼睛里的忐忑:“别游手好闲的,给我尝尝咸淡。” 甘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喻兰川看着她的头顶,抿了抿嘴,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他留学多年,饭是会做,只是不爱做,因此水准平平,甘卿是跟着大厨长大的,虽然现在长成了一副吃/屎也能活的样子,他却不想让她再受委屈。 甘卿十分捧场,好话向来不要钱:“唔,正好,好吃!小喻爷干什么什么行。” 喻兰川听完,先松了半口气,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没有一点勉强,又松了另外半口气,然后这位先生一边美滋滋的,一边还装得大尾巴狼一样,一抬下巴:“用你废话。” 于严没眼看,默默退出厨房,对蹲在沙发上背课文的刘仲奇往身后一指:“惯的。” 喻兰川这回听见了:“老咸,你没事下楼买包白糖,别给准高考生捣乱!” 于严:“老子是客——人!你怎么支使客人,不要脸!” 喻兰川:“……” 甘卿赶紧说:“我去我去。” 她说完,似乎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自己也愣了一下。 于严:“哦,你不是客人。” 喻兰川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装作专心致志地打开一瓶酱油开始闻——仿佛那是82年的高贵酱油,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甘卿屈指弹了一下起哄的于严,转身下了楼,去最近的小超市,买了白糖,又想了想,从冰柜里挑了几盒冰激凌,一起结账——喻兰川爱吃,但不好意思说,每次她买,他都要展望一下她中年发福的未来,展望得她吃不下去,剩下半盒,下次再去找准没有了。 盛夏蝉声嘈杂,一百一院前的林荫路却有一片遮阳的绿廊,人走在其中,有种倦怠平静的惬意。 甘卿拎着冰激凌从小店里出来,脚下无意识地踩着超市背景音乐的节拍,有轻有重,有滋有味。 就在她要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她脚下的节拍突然乱了,马路对面一个在路边纳凉的老太太瞪着她,面露惊恐,与此同时,尖锐的风声“嗡”地掠过—— 114.第一百一十三章 警察们一进来, 就起到了清场的作用。 张美珍扔了五蝠令, 独自离开, 宾客们落下一声叹息, 曾经的当事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走了, 阮小山们嚎得筋疲力尽, 终于意识到, 流逝的光阴如水,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 于是他们彼此搀扶着,踉跄而出。 偌大的会场, 只剩下零星几个活物……与窗户里透进来的光。 韩东升站起来, 帮忙收拾起会场残局, 心里无端升起几分说不出的滋味。站起来的时候听见膝盖响了一声,他就为了排解愁绪,没话找话地跟喻兰川闲聊:“坐这么长时间, 腰腿都难受了,真是老了。” 喻兰川随口回答:“有时间还是锻炼一下吧。” “哪有时间, ”韩东升一笑,“一家老小呢,熊孩子也不懂事, 三天两头我就得被老师找过去挨顿训, 破工作没几个钱, 老加班, 还不能不干……这不是今年想提副主任么?说来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每个月倒能多赚两千。哎,见笑,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拿到小喻爷面前说……” 喻兰川:“笑什么,谁不想升职加薪?我还等着涨工资,好早点还完贷款呢。” 闫皓轻轻地拉了悄悄一把,悄悄茫然地抬起头,只是发呆,她像是头顶开了个口,再也压不住魂魄了,而灵魂失了重,就要这样高高地飞出去。闫皓不知道怎么劝她好,于是也去帮忙收拾桌椅板凳,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韩东升和喻兰川聊天,他不由自主地顺着他们的话音想到了未来。 二十大几了,他又不能总是依靠江老板,闫皓想,自己读书不太行,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做服务性的工作可能也不太行,大概还是学一门手艺好吧……在幕后默默干活的那种,以后只要勤快,走到哪都能混口饭吃。 每个人都有期待,但都不敢太期待,都在沉浮,但都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生活的惯性。 悄悄忽然打了个激灵,像个梦游的人突然降落人间,看着车水马龙不知所措,她呆了良久,弯腰捡起自己的行尸走肉,没吭声,自己出去了。 喻兰川朝着不知所措的闫皓使了个眼色,闫皓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 韩东升叹了口气:“幸亏……还小呢。” 幸亏她还不到十八岁,人生才刚开个头,来得及从头来过,也来得及逆风翻盘,不至于把余生过成狗尾续貂。 韩东升忽然问:“小喻爷,今年年底,武林大会还开吗?” “不了,没人帮我组织,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喻兰川说,“回头拉个微信群,各地的朋友在线联系一下,大家逢年过节互相发点红包,互相问候一下就得了。” 韩东升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空无一人的会场。 喻兰川是明白人、有能力,功夫扎实,人品端方。他刚搬到一百一的时候,老人们都在期待这个年轻的寒江七诀传人——期待他几十年后,能像老喻盟主一样,海纳百川,再把日渐衰微的旧江湖遗梦圆回来。 谁知他太明白了,韩东升想,干净利落地就把燕宁城里的这场“梦”叫醒了。 老盟主喻怀德先生晚年不问世事,闲云野鹤得像个神仙,想来,也该是看明白了大浪淘沙的时代,只是身为五绝之首,到底是意难平吧。 韩东升回过神来,再一偏头,喻兰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警方撤退,会场信号终于恢复,喻兰川沉寂半晌的手机震了,他低头一看,两条信息,一条是于严告诉他王九胜及其同伙已经被逮捕了,但是王在逃跑途中运动过量,心脏病突发,只能先送医院。 另一条来自某位斗图天后,是一张灰头土脸的微信表情“我要饭回来了”。 喻兰川:“……” 喻总凡事讲究效率,从来不回这种毫无意义的无聊信息,于是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冷峻的表情渐渐裂开,露出了一个微笑来。 就这么着,又过了一个月,螳螂生,鹏始鸣,反舌无声,暑气初露端倪。 “梦梦是回来了吗?她翻译的那个前两天朋友圈里又开始更新了。” “星之梦没开门,她以后还在这干吗?” “店不知道,不过她不走吧,她现在好像接管‘星之梦’微博的皮下了,这两天官博更新也勤快多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不像以前一样就知道卖东西了。” 杨老帮主去了一趟警察局,很快回来了——虽然是知情不报,但这事时间太久远了,过了追溯时效,再说他也那么大把年纪了。回来以后和杨逸凡交代了一声,他就离开燕宁,回老家去了,张美珍陪着他走的,托甘卿替她照顾家。 临走的时候,甘卿帮她收拾行李,行李塞得鼓鼓囊囊的,最后剩了一大把唇膏唇釉,足有三四十根,实在没地方放,甘卿到处找犄角旮旯塞,塞出一头汗:“美珍姐,你随便带两根口红不够用吗?” 一身是嘴怎么的? 张美珍翻了个白眼:“颜色不一样,质地不一样,色系也不一样,互相不能代替的,你懂个屁,不讲究的色盲。” 甘卿:“……哦,那行吧。” 张美珍之前决定去医院找杨清的时候,曾经洗尽了铅华,但好像只有那么一小会,回来以后就光速原形毕露,又变本加厉地花枝招展起来,尽显妖女本色。 甘卿艰难地拉上最后一个小包的拉链,转头看向正一丝不苟刷睫毛的张美珍,忽然问:“美珍姐,您还……” 爱那个人吗? 张美珍:“嗯?” “没什么。”甘卿觉得身为晚辈,问这种问题不太好,于是又咽了回去——到底是感情深厚吧,她想,要不怎么会陪他回老家呢? “你是想问老杨吧?”张美珍用棉签蘸走了多余的睫毛膏,漫不经心地说,“老杨的意思,应该是不再回来了,燕宁墓地太贵了,孩子虽然手头挺宽裕,但老东西没什么财产留给她,还是想多给她省点钱,老家什么都有,到时候跟杨平他妈合葬就得了,现成的地方。” 甘卿:“啊?” “我啊,我送他一程。”张美珍说,“这么多年的交情了。” 甘卿愣了愣,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 张美珍就转过身来,拍了拍她的头:“还是爱自己重要,把自己爱明白了,有余力再爱一爱别人,没有就拉倒。也不用爱得那么隆重,轻松随意一点,对大家都好,是不是?” 甘卿抬头看着她,张美珍“啧”了一声:“算了,我看你也不用我嘱咐,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你……哎,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话没说完,就有人按门铃,张美珍捏着嗓子答应一声,拉开门,对喻兰川说:“哎哟,小帅哥,来啦?” 喻兰川弯腰帮她拎起行李:“车在楼底下等你们了。” “行行行,这就走,我不在这妨碍你俩约会了,行了吧?”张美珍叹了口气,嘱咐甘卿,“你别忘了给我收快递!” 甘卿送她出门,叹了口气:“知道,万一有中老年资深鲜肉找你,就让他们先拿号排队。” 张美珍背对着她挥了挥手,上了杨逸凡的车。 大概是乡下路不好走,杨逸凡从公司找来一辆越野车,那车线条干干净净,大马金刀地往院里一停,透着股混不吝的野性,把院里其他小轿车和商务车衬托得都小家碧玉起来,喻兰川也难以免俗地多看了两眼。 甘卿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别看了,等有钱了给你买。” 喻兰川听完,非但没感动,还震惊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我不等,等到死也等不到怎么办,向天再借五百年?” 甘卿:“……” 喻兰川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穷疯了,都出现幻觉了?” 甘卿查了查自己的银行卡余额,无话好说,灰溜溜地闭了嘴,回家干活去了——她一来练手学习,二来也是想赚点外快,替一帮神神叨叨的神棍公众号从外网上扒拉占星的小资料,拿回来抠着字眼翻译整理了。这一阵还有个野鸡书商,闻讯找上门来,想让她帮着攒一本玄学和鸡汤结合的“畅销书”,她还没考虑好答不答应,因为在自学口译。 手头的活都是小活,花时间,赚的都是仨瓜俩枣。 甘卿每月初都志存高远,想养一个昂贵的喻兰川,每到月底都对着余额跪一下。 英雄气短。 有道是钱难赚,屎难吃。过日子到底是比考大学、练左手刀都艰难多了。 福通达公司被爆出大额洗钱、涉/黑,那一帮人谁也跑不了,底下人已经顶不住,开始卖王九胜了——这是刘仲奇小朋友刚放暑假的时候,小于警官带回来的消息。 于严来的时候没空手,带了一堆饮料水果,来庆祝喻兰川篡/位……不,顺利升职。 “兰爷,你这是要走上人生巅峰的节奏啊。”于严蹲在地上,一边帮他拆快递一边说,“啧”了一声,发现喻兰川买了一堆家居用品,是打算把这老旧房子从里到外地收拾一回,“这回真是‘喻总’了。新名片什么时候印出来,给我一张,我沾沾喻总仙气,过瘾。” 厨房里传来喻总矜持的声音:“这有什么过瘾的,我以前也兼了底下好几个项目公司的董事,少见多怪……你给我走!不许碰锅,切你的菜去!” 喻兰川眼疾手快地把甘卿从锅边拎走,以防这位朋克系的大厨搞出太先锋的口味:“你是个打下手的切菜小工,别老想篡/位当大厨,摆正自己的位置!” 于严震惊地说:“你让人家在你家干活,还只能打下手?为什么你这种货色都能脱团?” 甘卿探出头,小声说:“惯的。” 喻兰川在煎炒烹炸的油烟声里没听清,直觉他俩没说自己好话,于是一手拎着炒勺,一手伸长了,拎起甘卿的后领,把她拽了过来。 甘卿:“怎么又动手动脚的……” 她话没说完,就见喻兰川从旁边炸好的丸子里捡了一颗,仔细吹了吹,一脸严肃地递到她嘴边。 甘卿看了看他,喻兰川一垂眼,挡住了眼睛里的忐忑:“别游手好闲的,给我尝尝咸淡。” 甘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喻兰川看着她的头顶,抿了抿嘴,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他留学多年,饭是会做,只是不爱做,因此水准平平,甘卿是跟着大厨长大的,虽然现在长成了一副吃/屎也能活的样子,他却不想让她再受委屈。 甘卿十分捧场,好话向来不要钱:“唔,正好,好吃!小喻爷干什么什么行。” 喻兰川听完,先松了半口气,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没有一点勉强,又松了另外半口气,然后这位先生一边美滋滋的,一边还装得大尾巴狼一样,一抬下巴:“用你废话。” 于严没眼看,默默退出厨房,对蹲在沙发上背课文的刘仲奇往身后一指:“惯的。” 喻兰川这回听见了:“老咸,你没事下楼买包白糖,别给准高考生捣乱!” 于严:“老子是客——人!你怎么支使客人,不要脸!” 喻兰川:“……” 甘卿赶紧说:“我去我去。” 她说完,似乎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自己也愣了一下。 于严:“哦,你不是客人。” 喻兰川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装作专心致志地打开一瓶酱油开始闻——仿佛那是82年的高贵酱油,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甘卿屈指弹了一下起哄的于严,转身下了楼,去最近的小超市,买了白糖,又想了想,从冰柜里挑了几盒冰激凌,一起结账——喻兰川爱吃,但不好意思说,每次她买,他都要展望一下她中年发福的未来,展望得她吃不下去,剩下半盒,下次再去找准没有了。 盛夏蝉声嘈杂,一百一院前的林荫路却有一片遮阳的绿廊,人走在其中,有种倦怠平静的惬意。 甘卿拎着冰激凌从小店里出来,脚下无意识地踩着超市背景音乐的节拍,有轻有重,有滋有味。 就在她要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她脚下的节拍突然乱了,马路对面一个在路边纳凉的老太太瞪着她,面露惊恐,与此同时,尖锐的风声“嗡”地掠过—— 115.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辆面包车毫无预兆地向甘卿冲了过来, 角度异常刁钻——这面包车前盖很“扁”, 基本是平的, 不像普通轿车一样有个突出的“鼻子”, 这样, 即使甘卿反应过来了, 她也没法按住引擎盖借力把自己撑起来, 只能选择跑。可人又不可能跑得过疯狂的机动车,别说是她, 闫皓都不行,而她正好走到马路正中间,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怎么也不可能在两步以内跑到路边找掩护。 甘卿像是沉醉在东风里昏昏欲睡, 忽然有人往她脸上泼了一碗凉水,心里其实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电光石火间, 甘卿倏地往前蹿了一小步,来不及细想, 她伸手一抓,全凭感觉,一把拽住了那面包车的后视镜, 后视镜连她一起往车门方向甩去, 甘卿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到了极致, 刚好和那疯狂的面包车擦身而过, 她的人字拖掉了一只, 手里的超市塑料袋也飞了出去,冰激凌洒了一地,被车轮碾过,横尸马路。 后视镜承受不住人体的重量,“嘎吱”一下断了,折断的瞬间,甘卿用五指扣住了车门顶,看清了面包车里的人。 那是个陌生人,四十来岁,一个男的,面部骨骼凸出,一点薄皮捉襟见肘,就快盖不住,眼睛里冒着不像人的红光。隔着车窗,他居然还跟甘卿对视了一眼,随即呲牙一笑,猛打方向盘,面包横着飞了出去,就要撞向路边! 甘卿整个人像被大风掀起的裙摆,扣在车顶上的几根充血发紫,指甲瞬间就劈了。单凭一只手的指力是无法承受这么大力量的,甘卿被甩了下来,腰腹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半空中一拧,仓促间,她好歹保持了双脚落地。 她半跪在地上,还没等站起来,那车又自杀似的往路边小店的墙上撞去,要把她挤死在其中,已经没地方躲了,就在这时,一辆越野车突然冲出来,撞在了面包的屁股上,被追尾的面包车整个弹了一下,两轮翘起,砸在了两棵大树上,司机的头和左侧车窗来了个亲密接触,晕过去了。 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杀气腾腾的刹车印,直到这时,方才差点被撞破门窗的店里的客人才反应过来,靠窗坐的一排全体起立,腿脚往里跑、脖子往外伸,站成了一排惊慌失措的斜杠。 甘卿浑身的冷汗一下冒出来,浸透了她薄薄的T恤,她抬头往救了她一命的越野车上望去,只见一个叼着烟、纹着身的壮汉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沉着脸看了一眼自己有点弯的前保险杠——正是悄悄那个宠物店的老板。 悄悄离职走了,除了闫皓,她没给任何人留联系方式,店里的猫狗蔫了好几天,老板又一时雇不到人,只好每天自己亲自来看店,把人和动物都看得十分的愁云惨淡——附近的宠物主人临时出门想寄养的,看见这么一位,都不敢把猫狗往里送。 宠物店老板打完电话,上前拉开面包车门,探头看了一眼,冲甘卿说:“哎,这小子还有气……” 他话没说完,面包车司机突然睁眼,一道寒光劈向宠物店老板,随即只听一声轻响,甘卿用手背撞开了面包司机手里的匕首,横肘撞开了宠物店老板,他俩在狭小的空间里眼花缭乱地较起劲来,那司机突然哑声惨叫了一嗓子,匕首“呛啷”一下脱了,虎口筋腱处落下一道血痕。 宠物店老板反应还挺快,上前一步踢飞了那把匕首,没等甘卿反应过来,他海碗大的拳头就怼向了面包司机的脸。面包司机本来就两边凸中间凹的脸差点让他怼成陨石坑,两行鼻血潺潺而下,他往后一仰,又不动了。 甘卿:“……” 宠物店老板瞄了甘卿一眼,一言不发地从自己后备箱里翻出一卷绳子,把晕过去的面包车司机拎出来,扔在地上五花大绑了,完事用脚尖踢了他一下我,对甘卿说:“我报过警了,这人你认识吗?” 人不认识,但甘卿认得他方才那一刀的手法——刀光如惊霜闪电,短促地一闪,自下往上——是他们自家门派的基本功。 这是许家人。 她一时沉默,宠物店老板也不追问,蹲在路边叼起根烟,翻开通讯录找汽修和保险公司,声音有些含糊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不过既然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强行过普通人的日子了吧?要不然周围路人都得跟着你倒霉。” 甘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方才差点被殃及池鱼的店里,路人们鱼贯而出,但都不敢靠近,远远地围成一圈,拿着手机拍照。 她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可我……就是普通人啊。” “普通人?”宠物店老板看了看她的手,劈成两半的指甲留下了一条血痕,已经凝血了,干涸的暗红凝在她的指缝里,那里有一把带血的剃须刀片,“普通人你带刀干什么?” 甘卿无言以对。 “西一拗……骁。”年幼的女孩笨拙地举着铅笔,在小田字格本上写鬼画符,“师父,这个字好难啊,怎么这么多画……哎哟。” “我还没嫌笔画多呢,”卫骁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那是你师父的大名。” 女孩歪头琢磨了好一会:“你不是叫卫长生吗?卫长生是小名呀?” 卫骁避而不答,伸手敲了敲她的作业本:“字认完了吗,别走神。” 女孩撅起嘴,不再纠结师父的多变的姓名,唉声叹气接着写作业,屁股上长钉子一样,写一笔晃两下,小眼神老往窗外飘。 卫骁:“总共也没有几个字,写完了再出去玩。就知道玩!” “我没想玩,谁想玩了?”女孩故作老成地皱了皱鼻子,“我想出去练刀,你说等我满八岁就教我庖丁解牛的!” 卫骁敷衍地说:“你还够不着灶台呢,不急。” “我没说要学切菜!”女孩说,“我要学庖丁解牛,咱们门派家史上的那种,门派家史我都查字典看完了!我以后也要继承万木春的衣钵。” 甘卿小时候瘦瘦小小的,还皮,在外面什么都想摸一把,因此总生病,卫骁带着她练功夫,是为了强身健体,给她打了个很结实的基础。他是一代大家,触类旁通,什么都教,就是不教她“庖丁解牛“。小甘卿纠缠不过,于是每天赖在厨房看他切菜——因为据说万木春一手功夫全在指尖,不管动刀切什么都会带出来——然后自己摸索着瞎练,差点割伤了自己手上的血管。卫骁怕她自己鼓捣练坏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大致给她讲了讲,嘱咐她不要用,也不要在外面提起“万木春”。 “为什么不能提‘万木春’?” “因为从你师祖那一辈开始,我们就金盆洗手了。” “洗手了就不能提自己叫什么了吗?” “你会有麻烦……” “我不怕呀!等我长大了,我能把他们都打得满地爬!” 卫骁叹了口气,头疼地看着听不懂人话的小徒弟:“不吉利啊,小东西,春字‘润物细无声’,无处不在、无处在——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难道想变成声名的影子吗?不要和万木春扯上关系。” 小徒弟人话都听不懂,意味深长的人话更听不懂,听完只觉得自家门派更神秘、更厉害了,中二之魂呲出一团小火苗,她于是五迷三道地扑火去了。 甘卿扭头看向一百一十号院门前的林荫路,方才觉得清凉惬意,现在她才听见树丛间聒噪不止的蝉声,细密的树叶间,像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盯得她冷汗未消,又已经如芒在背。 警车很快来了,紧接着是喻兰川的电话:“白糖楼底下超市就有现成的,不用鲜榨,你是跑南方拉甘蔗去了吗?快点回来,我下午还约了换窗户的师傅呢。” 甘卿:“你们先吃吧,我……” 一个警察跑过来:“还得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 喻兰川从电话里听见:“什么?做什么笔录?喂?甘卿你又干什么去了?甘卿!” 开车撞她的人是个通缉犯,公安系统里有他的DNA和指纹信息,据说是以前一桩抢劫杀人案的嫌疑人,一直在逃,没想到在这落了网。现场的目击者很多,再加上到了一百一以后搀和过那么多事,甘卿已经跟本地公安干警们混了个脸熟,所以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明白了,民警们就让她回家了。 她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喻兰川和于严在街对面等着。 于严说:“我同事刚跟我说了,这些人都有同伙,不过你放心,我们会一直跟进的。最近出门小心点,有什么消息,我随时告诉你们……实在不行,想申请保护也可以。” 还能保护一辈子吗? 甘卿客气地冲他笑了一下,没回答。 小于警官又嘱咐了几句,急着去了解情况,步履匆忙地走了。只剩下喻兰川一个人沉默地站在街边。 “不是说下午要换窗户吗?”甘卿若无其事地冲他笑了一下,“改时间啦?” 喻兰川没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甘卿于是走过去,拉起他的手,往回走去。 从这里回一百一,有两站地远,燕宁的盛夏,高温暴晒要持续到傍晚七点左右,喻兰川平时是一定不肯走回去的。然而今天,他却有点走一步少一步的感觉,任凭她牵着。 两个人的手心里很快出了一层汗,黏糊糊地粘在一起,喻兰川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甘卿往前一拉,两只手就在汗水里滑开了。 “我师祖沾了时代的光,才能借机金盆洗手,我师父改名换姓,连墓碑上都不是本名……可是我和卫欢这两个不孝徒弟,年少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很厉害,谁也不听老人言,”甘卿说到这,转过头来,“威风过了,当然也有代价。” 喻兰川的牙关绷得死紧,眼眶微微红了。王九胜被捕,行脚帮分崩离析,甘卿履行了她“平安回来”的承诺,他本以为风波已经过去了,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是杞人忧天,一切都在往正轨上走。 可原来,凡事都没有侥幸。 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你先别想太多,我来想办法……” 甘卿:“许家人大本营根本不在燕宁,这帮人在穷乡僻壤的地方东躲西藏,你有什么办法?” “他们东躲西藏我不管,但只要他们来燕宁……” 甘卿笑了一声,打断他:“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喻兰川无言以对。 他从十六年前,就努力地想摆脱无力感,他自律、强硬、冷静而有条理,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渐渐几乎有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可原来生如浮尘,无力感才是贯穿人一生始终的东西,长大没有用,练成绝世剑法没有用,升任霸道总裁也没有用。 “不过话说回来,许家人怕我有怕的道理。”这时,甘卿忽然回头看向他,“东躲西藏的耗子,都怕无处不在的春风。” “你放什么……” “我不会像我师父一样躲起来,躲起来没头,”甘卿兀自说,“他们既然来找我,我当然也要拜访回去……唔,当然,用合法手段,不让你为难……你等我吗?” “我等你多久?”喻兰川问,“一年、两年?五年还是十年?” 甘卿在两步以外凝视着他,没吭声,因为一诺千金,说到就得做到,拿不准的事,她不敢应。 115.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辆面包车毫无预兆地向甘卿冲了过来, 角度异常刁钻——这面包车前盖很“扁”, 基本是平的, 不像普通轿车一样有个突出的“鼻子”, 这样, 即使甘卿反应过来了, 她也没法按住引擎盖借力把自己撑起来, 只能选择跑。可人又不可能跑得过疯狂的机动车,别说是她, 闫皓都不行,而她正好走到马路正中间,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怎么也不可能在两步以内跑到路边找掩护。 甘卿像是沉醉在东风里昏昏欲睡, 忽然有人往她脸上泼了一碗凉水,心里其实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电光石火间, 甘卿倏地往前蹿了一小步,来不及细想, 她伸手一抓,全凭感觉,一把拽住了那面包车的后视镜, 后视镜连她一起往车门方向甩去, 甘卿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到了极致, 刚好和那疯狂的面包车擦身而过, 她的人字拖掉了一只, 手里的超市塑料袋也飞了出去,冰激凌洒了一地,被车轮碾过,横尸马路。 后视镜承受不住人体的重量,“嘎吱”一下断了,折断的瞬间,甘卿用五指扣住了车门顶,看清了面包车里的人。 那是个陌生人,四十来岁,一个男的,面部骨骼凸出,一点薄皮捉襟见肘,就快盖不住,眼睛里冒着不像人的红光。隔着车窗,他居然还跟甘卿对视了一眼,随即呲牙一笑,猛打方向盘,面包横着飞了出去,就要撞向路边! 甘卿整个人像被大风掀起的裙摆,扣在车顶上的几根充血发紫,指甲瞬间就劈了。单凭一只手的指力是无法承受这么大力量的,甘卿被甩了下来,腰腹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半空中一拧,仓促间,她好歹保持了双脚落地。 她半跪在地上,还没等站起来,那车又自杀似的往路边小店的墙上撞去,要把她挤死在其中,已经没地方躲了,就在这时,一辆越野车突然冲出来,撞在了面包的屁股上,被追尾的面包车整个弹了一下,两轮翘起,砸在了两棵大树上,司机的头和左侧车窗来了个亲密接触,晕过去了。 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杀气腾腾的刹车印,直到这时,方才差点被撞破门窗的店里的客人才反应过来,靠窗坐的一排全体起立,腿脚往里跑、脖子往外伸,站成了一排惊慌失措的斜杠。 甘卿浑身的冷汗一下冒出来,浸透了她薄薄的T恤,她抬头往救了她一命的越野车上望去,只见一个叼着烟、纹着身的壮汉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沉着脸看了一眼自己有点弯的前保险杠——正是悄悄那个宠物店的老板。 悄悄离职走了,除了闫皓,她没给任何人留联系方式,店里的猫狗蔫了好几天,老板又一时雇不到人,只好每天自己亲自来看店,把人和动物都看得十分的愁云惨淡——附近的宠物主人临时出门想寄养的,看见这么一位,都不敢把猫狗往里送。 宠物店老板打完电话,上前拉开面包车门,探头看了一眼,冲甘卿说:“哎,这小子还有气……” 他话没说完,面包车司机突然睁眼,一道寒光劈向宠物店老板,随即只听一声轻响,甘卿用手背撞开了面包司机手里的匕首,横肘撞开了宠物店老板,他俩在狭小的空间里眼花缭乱地较起劲来,那司机突然哑声惨叫了一嗓子,匕首“呛啷”一下脱了,虎口筋腱处落下一道血痕。 宠物店老板反应还挺快,上前一步踢飞了那把匕首,没等甘卿反应过来,他海碗大的拳头就怼向了面包司机的脸。面包司机本来就两边凸中间凹的脸差点让他怼成陨石坑,两行鼻血潺潺而下,他往后一仰,又不动了。 甘卿:“……” 宠物店老板瞄了甘卿一眼,一言不发地从自己后备箱里翻出一卷绳子,把晕过去的面包车司机拎出来,扔在地上五花大绑了,完事用脚尖踢了他一下我,对甘卿说:“我报过警了,这人你认识吗?” 人不认识,但甘卿认得他方才那一刀的手法——刀光如惊霜闪电,短促地一闪,自下往上——是他们自家门派的基本功。 这是许家人。 她一时沉默,宠物店老板也不追问,蹲在路边叼起根烟,翻开通讯录找汽修和保险公司,声音有些含糊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不过既然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强行过普通人的日子了吧?要不然周围路人都得跟着你倒霉。” 甘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方才差点被殃及池鱼的店里,路人们鱼贯而出,但都不敢靠近,远远地围成一圈,拿着手机拍照。 她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可我……就是普通人啊。” “普通人?”宠物店老板看了看她的手,劈成两半的指甲留下了一条血痕,已经凝血了,干涸的暗红凝在她的指缝里,那里有一把带血的剃须刀片,“普通人你带刀干什么?” 甘卿无言以对。 “西一拗……骁。”年幼的女孩笨拙地举着铅笔,在小田字格本上写鬼画符,“师父,这个字好难啊,怎么这么多画……哎哟。” “我还没嫌笔画多呢,”卫骁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那是你师父的大名。” 女孩歪头琢磨了好一会:“你不是叫卫长生吗?卫长生是小名呀?” 卫骁避而不答,伸手敲了敲她的作业本:“字认完了吗,别走神。” 女孩撅起嘴,不再纠结师父的多变的姓名,唉声叹气接着写作业,屁股上长钉子一样,写一笔晃两下,小眼神老往窗外飘。 卫骁:“总共也没有几个字,写完了再出去玩。就知道玩!” “我没想玩,谁想玩了?”女孩故作老成地皱了皱鼻子,“我想出去练刀,你说等我满八岁就教我庖丁解牛的!” 卫骁敷衍地说:“你还够不着灶台呢,不急。” “我没说要学切菜!”女孩说,“我要学庖丁解牛,咱们门派家史上的那种,门派家史我都查字典看完了!我以后也要继承万木春的衣钵。” 甘卿小时候瘦瘦小小的,还皮,在外面什么都想摸一把,因此总生病,卫骁带着她练功夫,是为了强身健体,给她打了个很结实的基础。他是一代大家,触类旁通,什么都教,就是不教她“庖丁解牛“。小甘卿纠缠不过,于是每天赖在厨房看他切菜——因为据说万木春一手功夫全在指尖,不管动刀切什么都会带出来——然后自己摸索着瞎练,差点割伤了自己手上的血管。卫骁怕她自己鼓捣练坏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大致给她讲了讲,嘱咐她不要用,也不要在外面提起“万木春”。 “为什么不能提‘万木春’?” “因为从你师祖那一辈开始,我们就金盆洗手了。” “洗手了就不能提自己叫什么了吗?” “你会有麻烦……” “我不怕呀!等我长大了,我能把他们都打得满地爬!” 卫骁叹了口气,头疼地看着听不懂人话的小徒弟:“不吉利啊,小东西,春字‘润物细无声’,无处不在、无处在——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难道想变成声名的影子吗?不要和万木春扯上关系。” 小徒弟人话都听不懂,意味深长的人话更听不懂,听完只觉得自家门派更神秘、更厉害了,中二之魂呲出一团小火苗,她于是五迷三道地扑火去了。 甘卿扭头看向一百一十号院门前的林荫路,方才觉得清凉惬意,现在她才听见树丛间聒噪不止的蝉声,细密的树叶间,像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盯得她冷汗未消,又已经如芒在背。 警车很快来了,紧接着是喻兰川的电话:“白糖楼底下超市就有现成的,不用鲜榨,你是跑南方拉甘蔗去了吗?快点回来,我下午还约了换窗户的师傅呢。” 甘卿:“你们先吃吧,我……” 一个警察跑过来:“还得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 喻兰川从电话里听见:“什么?做什么笔录?喂?甘卿你又干什么去了?甘卿!” 开车撞她的人是个通缉犯,公安系统里有他的DNA和指纹信息,据说是以前一桩抢劫杀人案的嫌疑人,一直在逃,没想到在这落了网。现场的目击者很多,再加上到了一百一以后搀和过那么多事,甘卿已经跟本地公安干警们混了个脸熟,所以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明白了,民警们就让她回家了。 她走出来的时候,看见喻兰川和于严在街对面等着。 于严说:“我同事刚跟我说了,这些人都有同伙,不过你放心,我们会一直跟进的。最近出门小心点,有什么消息,我随时告诉你们……实在不行,想申请保护也可以。” 还能保护一辈子吗? 甘卿客气地冲他笑了一下,没回答。 小于警官又嘱咐了几句,急着去了解情况,步履匆忙地走了。只剩下喻兰川一个人沉默地站在街边。 “不是说下午要换窗户吗?”甘卿若无其事地冲他笑了一下,“改时间啦?” 喻兰川没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甘卿于是走过去,拉起他的手,往回走去。 从这里回一百一,有两站地远,燕宁的盛夏,高温暴晒要持续到傍晚七点左右,喻兰川平时是一定不肯走回去的。然而今天,他却有点走一步少一步的感觉,任凭她牵着。 两个人的手心里很快出了一层汗,黏糊糊地粘在一起,喻兰川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甘卿往前一拉,两只手就在汗水里滑开了。 “我师祖沾了时代的光,才能借机金盆洗手,我师父改名换姓,连墓碑上都不是本名……可是我和卫欢这两个不孝徒弟,年少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很厉害,谁也不听老人言,”甘卿说到这,转过头来,“威风过了,当然也有代价。” 喻兰川的牙关绷得死紧,眼眶微微红了。王九胜被捕,行脚帮分崩离析,甘卿履行了她“平安回来”的承诺,他本以为风波已经过去了,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是杞人忧天,一切都在往正轨上走。 可原来,凡事都没有侥幸。 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你先别想太多,我来想办法……” 甘卿:“许家人大本营根本不在燕宁,这帮人在穷乡僻壤的地方东躲西藏,你有什么办法?” “他们东躲西藏我不管,但只要他们来燕宁……” 甘卿笑了一声,打断他:“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喻兰川无言以对。 他从十六年前,就努力地想摆脱无力感,他自律、强硬、冷静而有条理,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渐渐几乎有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可原来生如浮尘,无力感才是贯穿人一生始终的东西,长大没有用,练成绝世剑法没有用,升任霸道总裁也没有用。 “不过话说回来,许家人怕我有怕的道理。”这时,甘卿忽然回头看向他,“东躲西藏的耗子,都怕无处不在的春风。” “你放什么……” “我不会像我师父一样躲起来,躲起来没头,”甘卿兀自说,“他们既然来找我,我当然也要拜访回去……唔,当然,用合法手段,不让你为难……你等我吗?” “我等你多久?”喻兰川问,“一年、两年?五年还是十年?” 甘卿在两步以外凝视着他,没吭声,因为一诺千金,说到就得做到,拿不准的事,她不敢应。 116.尾声(上) 假如一个女人因为其他的原因想离开, 那么潇洒的人也许会挥一挥手, 祝对方前程似锦, 双方各自换人, 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深情的人也许会愿意放下尊严, 一退三千里, 恳求对方不要走。 可是喻兰川怎样都不行。 万木春的最后一个传人, 远远一瞥能把王九胜吓得心脏病发,她是不能留在人们视野中的, 她理所当然地要终身与兜帽和口罩为伴,不能让人看见, 看见了, 她就成了一块肉体凡胎的活靶子。 无论是公义还是私情, 喻兰川也不可能强行留下她,让今天的事再发生一次。 那么难道只有等待吗? 等……就能等到吗? 甘卿说,躲起来的日子没有头, 所以她会干脆和许家人杠到底,喻兰川相信她的分寸——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热血上头就挑断手筋的冲动少女了, 她连在杨平身上开口子,都能精准地控制伤口长度,让他够不上轻伤。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合格的“赏金猎人”, 颠沛流离地到各地公安局领奖金……那也是条活路。 可是这样的日子就有头吗? 许家人到处都是, 光他们知道的, 就有在乡村传播邪教的、教唆家暴受害者杀人的、不择手段骗老年人棺材本的……品类繁多, 不一而足, 就算她艺高人胆大,能毫发无伤地挨个扛过来,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毁一个窝点,就有一群漏网之鱼,她还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结下新仇,越陷越深。 甘卿手心的汗被蒸干,她拍了拍喻兰川:“先回去再……” 喻兰川一巴掌打开她的手。 “哦,生气了。”甘卿想,她愣了愣,手指轻轻一蜷,若无其事地缩回,继续往前走去。 喻兰川却忽然一步赶上去,一把抱住她,手臂狠狠地箍在她的腰上。她身上不知是残留的沐浴液还是洗衣液,透露出温吞的玫瑰香,融化在这个难熬的夏天里。她的后背与腰线上隐约能碰到骨头,单薄的身体被双臂一拢,手臂还有很长一段富裕,不能抱个满怀,空落落的。 一片流动的云忽然信步而至,短暂地挡住了太阳,燕宁城自一个建筑的角开始漫过阴影,马路上火苗一样跳动的反光瞬间寂灭。喻兰川恍惚间觉得自己握住的像一张纸、一幅画、一个镜花水月似的泡影,而他自己的四肢被看不见的丝线捆着,累赘的肉体被万有引力押在地面,只要一松手,她就会飘摇而去。 于是他只能拼命地把手臂压得更紧,勒出了甘卿皮下的青筋来。 凡不能割舍的,都是囹圄。 甘卿没有挣动,目光随着阴影的边缘,眺往远处。从她在狱中接到卫骁的死讯开始,她就一直是轻飘飘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活,是喻兰川一把将她拉到了滚滚红尘里,口耳尽没,行将溺毙在其中。 她前两天还盘算过自己的存款,承认自己赚钱的本事不太行,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只能先一点一点磨练,慢慢攒。喻总养家糊口、清理房贷,她恐怕是插不上什么手了,走运的话,说不定等他还完房贷,她能攒出一辆车钱,一掷千金地博他一笑。 她对念书没什么兴趣,以前曾经为了亲人悬梁刺股过,只是无疾而终。她对身外之物也不怎么看重,以后想为了喻兰川柴米油盐,大概也得不了了之。 天生半途而废的命。 甘卿想:你可不可以不要换窗户了。 念头一起来,就风驰电掣地卷到了她舌尖,然而随即又让她给咽了。 因为这话听来无理取闹,是有点自私了。 当天晚上,甘卿就收拾了行李,她这一年也没添什么东西,塞一个包裹,比搬来时候带的东西还少,给张美珍发了一段长长的信息,说明以后恐怕不能替她收快递了,然后扒开窗户往外看。 以一百一现在的地价,应该不会像当初的泥塘后巷一样被拆得面目全非了,但她还是觉得不保险,还是觉得自己得把这一切都刻印在脑子里才行——就算风物不改,还有物是人非呢。 杨老以后要是没了,杨逸凡应该不会再住这院,她太潮了,跟这种叽叽喳喳的老居民小区格格不入;等韩周小朋友小学一毕业,韩东升他们全家也没必要再花高价房租,肯定还是要搬回自己家;悄悄走了,闫皓大概也留不下几天,他年纪轻轻,总不能给洗衣店看一辈子大门;喻兰川的房子据说月底交房…… 到时候他也会走吧。 喻总前途无量,随便找个相亲论坛,把简历一挂,大把年轻漂亮学历又高的小姑娘愿意来面试他老婆的职位。 老楼相邻的两个阳台相距不到两米,甘卿听见隔壁的窗户响了一声,她没回头,只是说:“到时候我把新的联系方式发给你。” 隔壁的喻兰川没吭声。 “这个号码我不联系别人,一年两百估计够用了。” 甘卿又说,“你有空替我续个费,哪天不想联系了,就别再续了。” 一停机,我就明白了。 她说完,旁边的人仍不应。甘卿终于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小喻爷,你倒是吱一声……” 隔壁阳台的窗户开着,里面却没人。 甘卿一愣,这时,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砸响了,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刚一开门,喻兰川就抓着她的肩头,猛地把她往里一推,回手甩上了1003的门。 “我不等你。”他抵着她的肩头,把她按在了玄关狭窄的墙上。 喻兰川就像一盆行动的凉水,再严丝合缝的衬衫也能穿得十分清爽,自带降温气场,此时他整个人却好像烧起来了一样,连呼吸都比平时热,掠过皮肤的时候,几乎让人觉出滚烫来。 他泛着血丝的眼睛盯着甘卿,咬牙切齿地说:“我才不等你。” 随后同呼吸一样炽热的亲吻落下来,仓皇又痛苦,落在皮肤上,有一点被灼伤的错觉。 甘卿听清了他的话,僵硬了片刻,随后,她缓缓地抬手搭在他的后心上。 “也行吧,”她想,“那就……留个纪念。” 就当是分道扬镳前,更尽一杯酒。 蝉鸣声忽地变了调,从地下返起的丰沛水汽垂直上升,聚在云端,远处“隆隆”地滚起闷雷,潮声似的连绵不绝,大雨倾盆落下,这个寡淡平静的夏夜被雨水砸成了万花筒,一千个镜面里凝着一千个花花世界,光影摇曳、万红散乱,让人头晕目眩。 一宿如同一生,而浮生本就是一梦。。 第二天,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1003人去楼空,像从未热闹过一样。 三天后,喻兰川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与微信好友申请,留言是“年费两百”。 喻兰川给这个号码充了两百,一分没多,像个无声的约定。 “我才不等你。”他想,“你给我等着。” 116.尾声(上) 假如一个女人因为其他的原因想离开, 那么潇洒的人也许会挥一挥手, 祝对方前程似锦, 双方各自换人, 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深情的人也许会愿意放下尊严, 一退三千里, 恳求对方不要走。 可是喻兰川怎样都不行。 万木春的最后一个传人, 远远一瞥能把王九胜吓得心脏病发,她是不能留在人们视野中的, 她理所当然地要终身与兜帽和口罩为伴,不能让人看见, 看见了, 她就成了一块肉体凡胎的活靶子。 无论是公义还是私情, 喻兰川也不可能强行留下她,让今天的事再发生一次。 那么难道只有等待吗? 等……就能等到吗? 甘卿说,躲起来的日子没有头, 所以她会干脆和许家人杠到底,喻兰川相信她的分寸——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热血上头就挑断手筋的冲动少女了, 她连在杨平身上开口子,都能精准地控制伤口长度,让他够不上轻伤。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合格的“赏金猎人”, 颠沛流离地到各地公安局领奖金……那也是条活路。 可是这样的日子就有头吗? 许家人到处都是, 光他们知道的, 就有在乡村传播邪教的、教唆家暴受害者杀人的、不择手段骗老年人棺材本的……品类繁多, 不一而足, 就算她艺高人胆大,能毫发无伤地挨个扛过来,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毁一个窝点,就有一群漏网之鱼,她还会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结下新仇,越陷越深。 甘卿手心的汗被蒸干,她拍了拍喻兰川:“先回去再……” 喻兰川一巴掌打开她的手。 “哦,生气了。”甘卿想,她愣了愣,手指轻轻一蜷,若无其事地缩回,继续往前走去。 喻兰川却忽然一步赶上去,一把抱住她,手臂狠狠地箍在她的腰上。她身上不知是残留的沐浴液还是洗衣液,透露出温吞的玫瑰香,融化在这个难熬的夏天里。她的后背与腰线上隐约能碰到骨头,单薄的身体被双臂一拢,手臂还有很长一段富裕,不能抱个满怀,空落落的。 一片流动的云忽然信步而至,短暂地挡住了太阳,燕宁城自一个建筑的角开始漫过阴影,马路上火苗一样跳动的反光瞬间寂灭。喻兰川恍惚间觉得自己握住的像一张纸、一幅画、一个镜花水月似的泡影,而他自己的四肢被看不见的丝线捆着,累赘的肉体被万有引力押在地面,只要一松手,她就会飘摇而去。 于是他只能拼命地把手臂压得更紧,勒出了甘卿皮下的青筋来。 凡不能割舍的,都是囹圄。 甘卿没有挣动,目光随着阴影的边缘,眺往远处。从她在狱中接到卫骁的死讯开始,她就一直是轻飘飘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活,是喻兰川一把将她拉到了滚滚红尘里,口耳尽没,行将溺毙在其中。 她前两天还盘算过自己的存款,承认自己赚钱的本事不太行,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只能先一点一点磨练,慢慢攒。喻总养家糊口、清理房贷,她恐怕是插不上什么手了,走运的话,说不定等他还完房贷,她能攒出一辆车钱,一掷千金地博他一笑。 她对念书没什么兴趣,以前曾经为了亲人悬梁刺股过,只是无疾而终。她对身外之物也不怎么看重,以后想为了喻兰川柴米油盐,大概也得不了了之。 天生半途而废的命。 甘卿想:你可不可以不要换窗户了。 念头一起来,就风驰电掣地卷到了她舌尖,然而随即又让她给咽了。 因为这话听来无理取闹,是有点自私了。 当天晚上,甘卿就收拾了行李,她这一年也没添什么东西,塞一个包裹,比搬来时候带的东西还少,给张美珍发了一段长长的信息,说明以后恐怕不能替她收快递了,然后扒开窗户往外看。 以一百一现在的地价,应该不会像当初的泥塘后巷一样被拆得面目全非了,但她还是觉得不保险,还是觉得自己得把这一切都刻印在脑子里才行——就算风物不改,还有物是人非呢。 杨老以后要是没了,杨逸凡应该不会再住这院,她太潮了,跟这种叽叽喳喳的老居民小区格格不入;等韩周小朋友小学一毕业,韩东升他们全家也没必要再花高价房租,肯定还是要搬回自己家;悄悄走了,闫皓大概也留不下几天,他年纪轻轻,总不能给洗衣店看一辈子大门;喻兰川的房子据说月底交房…… 到时候他也会走吧。 喻总前途无量,随便找个相亲论坛,把简历一挂,大把年轻漂亮学历又高的小姑娘愿意来面试他老婆的职位。 老楼相邻的两个阳台相距不到两米,甘卿听见隔壁的窗户响了一声,她没回头,只是说:“到时候我把新的联系方式发给你。” 隔壁的喻兰川没吭声。 “这个号码我不联系别人,一年两百估计够用了。” 甘卿又说,“你有空替我续个费,哪天不想联系了,就别再续了。” 一停机,我就明白了。 她说完,旁边的人仍不应。甘卿终于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小喻爷,你倒是吱一声……” 隔壁阳台的窗户开着,里面却没人。 甘卿一愣,这时,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砸响了,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刚一开门,喻兰川就抓着她的肩头,猛地把她往里一推,回手甩上了1003的门。 “我不等你。”他抵着她的肩头,把她按在了玄关狭窄的墙上。 喻兰川就像一盆行动的凉水,再严丝合缝的衬衫也能穿得十分清爽,自带降温气场,此时他整个人却好像烧起来了一样,连呼吸都比平时热,掠过皮肤的时候,几乎让人觉出滚烫来。 他泛着血丝的眼睛盯着甘卿,咬牙切齿地说:“我才不等你。” 随后同呼吸一样炽热的亲吻落下来,仓皇又痛苦,落在皮肤上,有一点被灼伤的错觉。 甘卿听清了他的话,僵硬了片刻,随后,她缓缓地抬手搭在他的后心上。 “也行吧,”她想,“那就……留个纪念。” 就当是分道扬镳前,更尽一杯酒。 蝉鸣声忽地变了调,从地下返起的丰沛水汽垂直上升,聚在云端,远处“隆隆”地滚起闷雷,潮声似的连绵不绝,大雨倾盆落下,这个寡淡平静的夏夜被雨水砸成了万花筒,一千个镜面里凝着一千个花花世界,光影摇曳、万红散乱,让人头晕目眩。 一宿如同一生,而浮生本就是一梦。。 第二天,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1003人去楼空,像从未热闹过一样。 三天后,喻兰川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与微信好友申请,留言是“年费两百”。 喻兰川给这个号码充了两百,一分没多,像个无声的约定。 “我才不等你。”他想,“你给我等着。” 117.尾声(下) “哥, 万一练不好, 我会走火入魔吗?”刘仲齐一边紧张地问, 一边给喻怀德老先生留下来的剑谱包书皮。 喻兰川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本享受了课本待遇的《寒江七诀》, 回答:“那倒不会。” 刘仲齐:“可是我听于大哥说, 他们去年抓的那个杨平就是个走火入魔的, 可吓人了, 还没判完他就七窍流血死了。” 喻兰川的眼镜略微往下滑了一点,从镜框上看了刘仲齐一眼, 不知道该怎么和少年解释这个问题——杨平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从小勤学苦练, 长大了还力争上游, 自学邪功, 可以说在练武方面真正做到了“终身学习”与“不断跳出自己的舒适圈”——剩下大多数人天资与努力程度之低,是没有走火入魔基础的。 “不用担心,”他随口糊弄刘仲齐, “正邪有别,名门正派的功夫安全系数高。” 刘仲齐兴致勃勃地问:“哥, 那我什么时候能成一代高手?” 喻兰川诚恳地告诉他:“你要是带着这么功利的想法练,一般都练不好。心态要放平和,记住以身体健康为第一追求, 没事就当是广播体操, 每次有一点体会, 都是意外收获, 这样更容易体会到寒江暮雪、天人合一的境界。” 刘仲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总觉得他哥又在糊弄他。 “不懂?等你毕业以后天天爆肝加班,目睹身边的战友们一个一个倒在秃顶和三高手里的时候,你就明白了。”过来人喻兰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专业是大概率事件——跟爸妈说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今天不在家吃饭了。” 刘仲齐刚刚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成绩还不错,学校是第一志愿,软件工程专业。他父母特意从国外赶回来陪他过暑假,喻兰川上交了熊孩子,功成身退。 “对了。”喻兰川走到门口想起来,摸出一封实体红包,“生日礼物,喜欢什么自己买去吧,你生日我就不回来了。” 刘仲齐将满十八岁,就快成年了,被物欲横流的大人世界污染,已经不纯洁了,比起大哥的陪伴,新电脑新手机游戏氪金才是他的新欢,欢天喜地地捏了一下红包的厚度,他毫不留恋地说:“哥再见……你还回来吗?” “回。”喻兰川背对着他穿好鞋,“过两年的,有功夫去你们学校看你。” 刘仲齐:“哥,我觉得你超酷的!” “别羡慕,没结果,”喻兰川说,“你们家就没这个基因。” 说完,他就叫了辆出租,打车走了,避免跟他妈碰面,省得老太太逮住他,又用那种看失足少年一样痛心疾首的眼神看他,说他“真是喻家人”。 他本来就是喻家人。 喻兰川径直回到了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韩东升已经在那等着他了:“小喻爷,今年武林大会还照常开吗?” “开,”喻兰川说,“盟主令我签了,场地时间照常,备案托付给于严了,十一月份我赶回来。到时候你催着点他……哎,说曹操曹操到。” 于严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飞快地跟韩东升打了个招呼,一把拖起喻兰川:“去你家,我跟你说几句话。” 1004收拾得窗明几净,喻兰川后来没有大兴工程,只是换了家具,重新摆布了一下,老旧的房子立刻就透出了跟主人气质相符的精致气息……只有窗户没换,依旧是那种老式的插销窗户,窗框上的油漆都掉了,斑斑驳驳的,与整个空间格格不入。 于严一步跨进他家,后脚还没来得及迈进门槛,就急急忙忙地说:“兰爷,我听人说了件事,吓我一跳,不知道哪传的谣言,他们都说你……” 喻兰川:“辞职了。” 于严倒抽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嗷”一嗓子:“你疯了吧喻兰川?你不愿意干介绍我去啊!” 喻兰川挑出一双拖鞋扔给他。 “是老板脑残,下属智障,还是客户奇葩?我告诉你说喻兰川,你们拿那么高工资,就有脑残智障奇葩精神伤害补偿在里头的,你没事作什么?还没出任CEO呢你就飘了!你老婆本存完了吗?买你这一身名牌刷的信用卡还了吗?还有二十多年房贷呢!” 喻兰川转过身,朝他一摊手:“卖了。” 于严像生吞了一根鸡骨头,哽住了,目瞪口呆地瞪着他:“卖、卖……你把什么卖了?你说清楚点!” “那边的房,卖了,压在手里两年多,一手转二手,刨除各种税费,净赚一百万多一点,年投资回报率大概16%,加了杠杆的结果……唔,不过这两年投资环境也不怎么样,算差强人意吧,不赔不错了。”喻兰川一边说,一边不慌不忙地洗瓷杯,烧水泡茶,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于严无端想起他们第一次向老杨求助时的场景。 于严:“……” 有人说,当代青年买房也像钱钟书先生说的围城,外面的想进来,里面的想出去,可其实也不太恰当,因为围城外面的人看着房奴狗们抠抠索索、每天疲于奔命地被房贷支使得团团转,笑话归笑话,回头还得埋头努力攒首付,预备着早一点把自己关进去,也过上这种疲惫又安全的日子。围城里的却很少想出来,还会在一定时期之内染上没事看房价的毛病,一旦发现自家厕所一平米长了一千,立刻就心满意足,获得了近似于“赚了钱”的错觉,连第二天出门搬砖都有劲了。 喻兰川是于严认识的第一个活的卖房人。 于严半天没回过神来,颠来倒四,嘴里就剩下一句话:“疯了疯了,喻兰川你疯了,你日子不过了?去年十一月……不对,梦梦老师一走,我就觉得你不正常了……” 丐帮和行脚帮宣布解散的时候,韩东升曾经问过喻兰川,十一月的武林大会还开不开,喻兰川当时一口拒绝,然而临到十一月,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却托于严帮忙走了手续,重新签了盟主令。 他把各地、各门派逐个登记,然后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以燕宁城里跟他比较熟的老人们为桥,亲自联系,梳理出一张明明白白的关系网,资源共享,自己先把寒江剑派历代掌门批注过的寒江七诀拿了出来。当代人没那么多门第保密意识,响应的人不少,尤其以年轻一代为主。随后,介绍工作、招租、大病求助、江湖救急、帮忙照看外地朋友到本地上大学的子女……等等,都顺理成章地发展出来。 喻兰川完成铺垫,直指东躲西藏的“魔教”许家人。 上个月,西南地区就有三大门派合作,端走了许家人一个给人洗脑的窝点,从里面抖落出一大帮在逃犯,个个身后带着悬赏,加在一起还挺可观。 这事传开以后,不少一直觉得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高手”们都有点跃跃欲试,喻兰川笑了笑,心想:某个人的生意要被抢没了。 “我换一种活法,就是疯了吗?”喻兰川静静地反问,“世界上只有西装革履、上班还贷一种活法吗?我大爷爷只有退休工资,每月月光也要出去浪,我爸连退休工资也没有,背着个相机四海为家。我比这二位强多了,起码不缺住的地方,也不缺钱,以后就算不干本专业,开个外语学习班都能混口饭吃。” 于严:“喻总!你混到现在容易吗?” “坦白说,不容易,”喻兰川叹了口气,“小心谨慎、兢兢业业,连跟人打架都放不开手脚,好不容易能够得上‘青年才俊’了。” “那你还……” “可是老咸啊,一切成就也是枷锁,你同意吗?” 于严一顿。 喻兰川一摊手,“想明白了,说放也就放下了。” 于严沉默了好一会:“你要去找她?” “我跟她约了,让她等我一年。”喻兰川从玄关的柜子底下拉出行李箱,“我把我弟送进大学,该清理的资产清理了,该铺的网也铺好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于严:“什么时候?” “明天。” 巨大的遮阳帽檐落下来,遮住了甘卿半张脸,她慢吞吞地走进旅游区的小客栈,接过同事递给她的一瓶水,听见身后警笛声呼啸而过。 “听说抓了个邪教,叫什么‘极乐世界’。”同事好事地打听了一圈回来,兴致勃勃地往甘卿耳朵里灌,“好像前几天在反邪教宣传册里看见过,他们那窝点可隐蔽了,在这藏了十几年了,也不知道被谁举报了,还都给捆起来了,你说神不神?” 甘卿淡淡地说:“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吧。” 同事把这离奇的八卦故事来回来去咂摸了好几遍,想起了什么,又问她:“对了,小卫,我听说你要辞职啊?” 甘卿胸口挂着导游名牌,写着“导游卫梦梦。” “这条线路跑腻了,”甘卿冲他一笑,“想去别的地方转转。” “唉……你,行吧,你真潇洒。今天后面还有一个散团,你还带吗?” 甘卿一口灌了半瓶矿泉水,站起来:“走,跟你站好最后一班岗。” 半个小时以后,甘卿坐在空荡荡的小巴上,跟她的司机搭档去接一批客人。途中同事几次三番地试图跟她聊藏匿在旅游区里的邪教团伙,她回得有一搭没一搭,渐渐地也就安静下来了,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见她在翻手机,不是她平时用的那部。 “换新手机了?” “唔?”甘卿心不在焉地说,“没有,私人号,联系家人用的。” 从三天前开始,就已经显示欠费停机了。 她盯着“发送失败”的信息发了会呆,恍然发现,真的一年了。 那也许……就这样了吧? 她茫然地望向窗外,碧水青山,桥归桥、路归路。 带完最后这一批客人,她也该换地方了。 那么……要回燕宁看看吗? 可是回去发现他换了窗户,进不去了怎么办? 直到司机把车停在接散团客人们的地方,甘卿心里的天平仍在“回燕宁”和“算了吧”之间两头倒,没个准主意。 她勉强收拾心情,挂起服务性的微笑,朝背包握伞的旅客们无差别放送。没心情仔细观察客人,她的神魂已经飞回了燕宁,只剩个身体机械地指挥游客们放好行李,有序上车。 词都是说熟了的,不用过脑子,舌头自动往外弹。 “……一会我们会走比较长的山路,有不舒服的旅客请及时向我说明,我们为大家准备了常备药……” 一个人突然插话:“什么药都有吗?” “像感冒、腹泻、晕车等比较常见的……”甘卿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什么,她猛地扭过头,朝问话的人看去,宽大过头的软帽檐却掉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近乎于惶急地去掀,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抬起了她的帽檐,袖子上沾着清清的薄荷味,目光相接—— “治相思病的药,你也有吗?” 117.尾声(下) “哥, 万一练不好, 我会走火入魔吗?”刘仲齐一边紧张地问, 一边给喻怀德老先生留下来的剑谱包书皮。 喻兰川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本享受了课本待遇的《寒江七诀》, 回答:“那倒不会。” 刘仲齐:“可是我听于大哥说, 他们去年抓的那个杨平就是个走火入魔的, 可吓人了, 还没判完他就七窍流血死了。” 喻兰川的眼镜略微往下滑了一点,从镜框上看了刘仲齐一眼, 不知道该怎么和少年解释这个问题——杨平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从小勤学苦练, 长大了还力争上游, 自学邪功, 可以说在练武方面真正做到了“终身学习”与“不断跳出自己的舒适圈”——剩下大多数人天资与努力程度之低,是没有走火入魔基础的。 “不用担心,”他随口糊弄刘仲齐, “正邪有别,名门正派的功夫安全系数高。” 刘仲齐兴致勃勃地问:“哥, 那我什么时候能成一代高手?” 喻兰川诚恳地告诉他:“你要是带着这么功利的想法练,一般都练不好。心态要放平和,记住以身体健康为第一追求, 没事就当是广播体操, 每次有一点体会, 都是意外收获, 这样更容易体会到寒江暮雪、天人合一的境界。” 刘仲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总觉得他哥又在糊弄他。 “不懂?等你毕业以后天天爆肝加班,目睹身边的战友们一个一个倒在秃顶和三高手里的时候,你就明白了。”过来人喻兰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专业是大概率事件——跟爸妈说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今天不在家吃饭了。” 刘仲齐刚刚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成绩还不错,学校是第一志愿,软件工程专业。他父母特意从国外赶回来陪他过暑假,喻兰川上交了熊孩子,功成身退。 “对了。”喻兰川走到门口想起来,摸出一封实体红包,“生日礼物,喜欢什么自己买去吧,你生日我就不回来了。” 刘仲齐将满十八岁,就快成年了,被物欲横流的大人世界污染,已经不纯洁了,比起大哥的陪伴,新电脑新手机游戏氪金才是他的新欢,欢天喜地地捏了一下红包的厚度,他毫不留恋地说:“哥再见……你还回来吗?” “回。”喻兰川背对着他穿好鞋,“过两年的,有功夫去你们学校看你。” 刘仲齐:“哥,我觉得你超酷的!” “别羡慕,没结果,”喻兰川说,“你们家就没这个基因。” 说完,他就叫了辆出租,打车走了,避免跟他妈碰面,省得老太太逮住他,又用那种看失足少年一样痛心疾首的眼神看他,说他“真是喻家人”。 他本来就是喻家人。 喻兰川径直回到了绒线胡同一百一十号院,韩东升已经在那等着他了:“小喻爷,今年武林大会还照常开吗?” “开,”喻兰川说,“盟主令我签了,场地时间照常,备案托付给于严了,十一月份我赶回来。到时候你催着点他……哎,说曹操曹操到。” 于严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飞快地跟韩东升打了个招呼,一把拖起喻兰川:“去你家,我跟你说几句话。” 1004收拾得窗明几净,喻兰川后来没有大兴工程,只是换了家具,重新摆布了一下,老旧的房子立刻就透出了跟主人气质相符的精致气息……只有窗户没换,依旧是那种老式的插销窗户,窗框上的油漆都掉了,斑斑驳驳的,与整个空间格格不入。 于严一步跨进他家,后脚还没来得及迈进门槛,就急急忙忙地说:“兰爷,我听人说了件事,吓我一跳,不知道哪传的谣言,他们都说你……” 喻兰川:“辞职了。” 于严倒抽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嗷”一嗓子:“你疯了吧喻兰川?你不愿意干介绍我去啊!” 喻兰川挑出一双拖鞋扔给他。 “是老板脑残,下属智障,还是客户奇葩?我告诉你说喻兰川,你们拿那么高工资,就有脑残智障奇葩精神伤害补偿在里头的,你没事作什么?还没出任CEO呢你就飘了!你老婆本存完了吗?买你这一身名牌刷的信用卡还了吗?还有二十多年房贷呢!” 喻兰川转过身,朝他一摊手:“卖了。” 于严像生吞了一根鸡骨头,哽住了,目瞪口呆地瞪着他:“卖、卖……你把什么卖了?你说清楚点!” “那边的房,卖了,压在手里两年多,一手转二手,刨除各种税费,净赚一百万多一点,年投资回报率大概16%,加了杠杆的结果……唔,不过这两年投资环境也不怎么样,算差强人意吧,不赔不错了。”喻兰川一边说,一边不慌不忙地洗瓷杯,烧水泡茶,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于严无端想起他们第一次向老杨求助时的场景。 于严:“……” 有人说,当代青年买房也像钱钟书先生说的围城,外面的想进来,里面的想出去,可其实也不太恰当,因为围城外面的人看着房奴狗们抠抠索索、每天疲于奔命地被房贷支使得团团转,笑话归笑话,回头还得埋头努力攒首付,预备着早一点把自己关进去,也过上这种疲惫又安全的日子。围城里的却很少想出来,还会在一定时期之内染上没事看房价的毛病,一旦发现自家厕所一平米长了一千,立刻就心满意足,获得了近似于“赚了钱”的错觉,连第二天出门搬砖都有劲了。 喻兰川是于严认识的第一个活的卖房人。 于严半天没回过神来,颠来倒四,嘴里就剩下一句话:“疯了疯了,喻兰川你疯了,你日子不过了?去年十一月……不对,梦梦老师一走,我就觉得你不正常了……” 丐帮和行脚帮宣布解散的时候,韩东升曾经问过喻兰川,十一月的武林大会还开不开,喻兰川当时一口拒绝,然而临到十一月,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却托于严帮忙走了手续,重新签了盟主令。 他把各地、各门派逐个登记,然后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以燕宁城里跟他比较熟的老人们为桥,亲自联系,梳理出一张明明白白的关系网,资源共享,自己先把寒江剑派历代掌门批注过的寒江七诀拿了出来。当代人没那么多门第保密意识,响应的人不少,尤其以年轻一代为主。随后,介绍工作、招租、大病求助、江湖救急、帮忙照看外地朋友到本地上大学的子女……等等,都顺理成章地发展出来。 喻兰川完成铺垫,直指东躲西藏的“魔教”许家人。 上个月,西南地区就有三大门派合作,端走了许家人一个给人洗脑的窝点,从里面抖落出一大帮在逃犯,个个身后带着悬赏,加在一起还挺可观。 这事传开以后,不少一直觉得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高手”们都有点跃跃欲试,喻兰川笑了笑,心想:某个人的生意要被抢没了。 “我换一种活法,就是疯了吗?”喻兰川静静地反问,“世界上只有西装革履、上班还贷一种活法吗?我大爷爷只有退休工资,每月月光也要出去浪,我爸连退休工资也没有,背着个相机四海为家。我比这二位强多了,起码不缺住的地方,也不缺钱,以后就算不干本专业,开个外语学习班都能混口饭吃。” 于严:“喻总!你混到现在容易吗?” “坦白说,不容易,”喻兰川叹了口气,“小心谨慎、兢兢业业,连跟人打架都放不开手脚,好不容易能够得上‘青年才俊’了。” “那你还……” “可是老咸啊,一切成就也是枷锁,你同意吗?” 于严一顿。 喻兰川一摊手,“想明白了,说放也就放下了。” 于严沉默了好一会:“你要去找她?” “我跟她约了,让她等我一年。”喻兰川从玄关的柜子底下拉出行李箱,“我把我弟送进大学,该清理的资产清理了,该铺的网也铺好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于严:“什么时候?” “明天。” 巨大的遮阳帽檐落下来,遮住了甘卿半张脸,她慢吞吞地走进旅游区的小客栈,接过同事递给她的一瓶水,听见身后警笛声呼啸而过。 “听说抓了个邪教,叫什么‘极乐世界’。”同事好事地打听了一圈回来,兴致勃勃地往甘卿耳朵里灌,“好像前几天在反邪教宣传册里看见过,他们那窝点可隐蔽了,在这藏了十几年了,也不知道被谁举报了,还都给捆起来了,你说神不神?” 甘卿淡淡地说:“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吧。” 同事把这离奇的八卦故事来回来去咂摸了好几遍,想起了什么,又问她:“对了,小卫,我听说你要辞职啊?” 甘卿胸口挂着导游名牌,写着“导游卫梦梦。” “这条线路跑腻了,”甘卿冲他一笑,“想去别的地方转转。” “唉……你,行吧,你真潇洒。今天后面还有一个散团,你还带吗?” 甘卿一口灌了半瓶矿泉水,站起来:“走,跟你站好最后一班岗。” 半个小时以后,甘卿坐在空荡荡的小巴上,跟她的司机搭档去接一批客人。途中同事几次三番地试图跟她聊藏匿在旅游区里的邪教团伙,她回得有一搭没一搭,渐渐地也就安静下来了,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见她在翻手机,不是她平时用的那部。 “换新手机了?” “唔?”甘卿心不在焉地说,“没有,私人号,联系家人用的。” 从三天前开始,就已经显示欠费停机了。 她盯着“发送失败”的信息发了会呆,恍然发现,真的一年了。 那也许……就这样了吧? 她茫然地望向窗外,碧水青山,桥归桥、路归路。 带完最后这一批客人,她也该换地方了。 那么……要回燕宁看看吗? 可是回去发现他换了窗户,进不去了怎么办? 直到司机把车停在接散团客人们的地方,甘卿心里的天平仍在“回燕宁”和“算了吧”之间两头倒,没个准主意。 她勉强收拾心情,挂起服务性的微笑,朝背包握伞的旅客们无差别放送。没心情仔细观察客人,她的神魂已经飞回了燕宁,只剩个身体机械地指挥游客们放好行李,有序上车。 词都是说熟了的,不用过脑子,舌头自动往外弹。 “……一会我们会走比较长的山路,有不舒服的旅客请及时向我说明,我们为大家准备了常备药……” 一个人突然插话:“什么药都有吗?” “像感冒、腹泻、晕车等比较常见的……”甘卿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什么,她猛地扭过头,朝问话的人看去,宽大过头的软帽檐却掉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近乎于惶急地去掀,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抬起了她的帽檐,袖子上沾着清清的薄荷味,目光相接—— “治相思病的药,你也有吗?” 118.番外一 “靠路边……”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停车。” 破破烂烂的吉普车连个缓冲也没有, “嘎吱”一下就停下了。喻兰川哆哆嗦嗦地推开副驾驶的车门, 下了车, 深深地吸了几口大山里的新鲜空气。 司机甘卿莫名其妙地往外看了一眼:“你下车干吗?” 这是一段山路, 路两旁是山崖, 喻兰川正好站在崖边上, 背影悲壮,仿佛马上准备一跃而下。 听问, 喻兰川幽幽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要调整一下心理状态。” 118.番外一 “靠路边……”喻兰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停车。” 破破烂烂的吉普车连个缓冲也没有, “嘎吱”一下就停下了。喻兰川哆哆嗦嗦地推开副驾驶的车门, 下了车, 深深地吸了几口大山里的新鲜空气。 司机甘卿莫名其妙地往外看了一眼:“你下车干吗?” 这是一段山路, 路两旁是山崖, 喻兰川正好站在崖边上, 背影悲壮,仿佛马上准备一跃而下。 听问, 喻兰川幽幽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要调整一下心理状态。” 119.番外二 一般来说, 绑匪对待人质都是冬天式的严酷, 对待在自己眼皮底下逃过一次的人质更是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要不是送饭的少年拦着, 追上来的绑匪们差点要在路边打死姜玲。 至于甘卿和喻兰川两个路人, 虽然没他俩啥事, 但谁让他们赶上了呢? 于是车没收, 人五花大绑带走。 喻兰川面无表情地说:“我要换内饰, 座椅脚垫,全部都换。” “那还不如买个新车呢, ”甘卿懒洋洋地靠在皮卡车的栏杆上,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瘦, 还是绑匪特别对她手下留情, 即使双手被扭到身后, 她看起来依然很松快、很舒展,“回去我给你找个洗车的地方,咱消个毒就好了啊, 乖,得照着日子过啊。” 119.番外二 一般来说, 绑匪对待人质都是冬天式的严酷, 对待在自己眼皮底下逃过一次的人质更是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要不是送饭的少年拦着, 追上来的绑匪们差点要在路边打死姜玲。 至于甘卿和喻兰川两个路人, 虽然没他俩啥事, 但谁让他们赶上了呢? 于是车没收, 人五花大绑带走。 喻兰川面无表情地说:“我要换内饰, 座椅脚垫,全部都换。” “那还不如买个新车呢, ”甘卿懒洋洋地靠在皮卡车的栏杆上,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瘦, 还是绑匪特别对她手下留情, 即使双手被扭到身后, 她看起来依然很松快、很舒展,“回去我给你找个洗车的地方,咱消个毒就好了啊, 乖,得照着日子过啊。” 120.番外三 此为防盗章 二师兄不信邪, 沉着脸走过去, 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 就顺势深吸一口气, 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 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 只好绕行鼻腔, 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 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120.番外三 此为防盗章 二师兄不信邪, 沉着脸走过去, 把刘仲齐嘴里的袜子团揪了出来。 刘仲齐嘴还没闭上, 就顺势深吸一口气, 预备咆哮。二师兄被英雄少年张开的大嘴吓了一哆嗦, 本能地又把袜子团塞了回去。 刘仲齐的咆哮被堵了回去, 只好绕行鼻腔, 老黄牛似的“哞”了一声,震得自己太阳穴生疼。 光头哭丧着脸说:“要是被人花(发)现, 左(咱)们连则(这)种地方也不能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