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状师》 第一章 你可是我请来的! “宋状师,宋状师?” “宋仁!” “啪!” 只听得一声惊堂木响,震醒九天游魂。 宋仁迷迷糊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肥头大耳,满面流油的中年男子,长得跟野猪精化形失败似的。 见到那胖子的脸越贴越近,宋仁大受惊吓,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 胖子身后,还站着一身形消瘦,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猥琐男子。 那人看到宋仁醒后,也没太多喜色,而是拱手向正前方恭敬道:“知县大人,宋仁醒了。” “知县大人?” 宋仁摇晃着还有些昏沉的脑袋,慢慢坐起身。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于充满古色古香的公堂之上,两边皆是手持水火棍的衙役。 一边四个,都在用好奇或是戏谑的眼神望着他。 正上方,坐着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男性,身材更是臃肿,脸上挂满了不耐烦。 刻着“明镜高悬”四个红字的牌匾,就挂在该男子的头上。 卧槽? 这衙门布置的还挺逼真,是在拍戏吗? 宋仁揉了揉眼睛,发现这些并不是幻觉。 这时,何知县深吸一口气,有些怒意道:“宋状师,如若身体无恙,请把这桩案子了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 何知县心想,如果不是看你秀才的身份,早让人打你二十,大棍把你打醒。 宋仁望着官老爷眨了眨眼:“案子?什么案子?” “嗯?” 这句话一出,轮到公堂内其余人傻眼了。 都在想,这县里有名的宋状师莫不是疯了? 难道这是他近几年帮恶人打官司,颠倒黑白的报应? 一旁犹如野猪精化形的柴大富有些急了,咬牙切齿般的小声提醒道:“宋仁!别装疯卖傻了,赶紧帮我打完官司,你可是收了定金的!” 不是,什么官司?什么定金啊? 宋仁彻底懵了,他记得自己明明在宿舍通宵赶毕业论文,一眨眼,就出现在这了。 环视一圈,公堂内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一名跪在地上不断抽泣的年幼女子,看样子仿佛刚成年。 另外,身后的衙门口,还站在许多看热闹的百姓,皆是穿着古代的服饰,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掐了掐柴大富的脸后,听到对方破口大骂,宋仁才清楚的认知到,这不是一场梦。 莫不是,穿越了?! 堂审出现了中断,围观的百姓议论声音越来越大。 何知县怒了,他拿起手边的惊堂木连敲数下以示威严。 “肃静!肃静!” 议论声哑然而止。 何知县怒视着发呆的宋仁道:“宋仁!纵使你有秀才身份,藐视公堂可是欺官之罪,按大明律应当如何罚处,你可知!” “大明律?我想想,藐视公堂者当施以仗刑。” 宋仁笑了,因为《大明律》这三个字一出,他就知道自己穿越到了哪个朝代。 竟然是明朝! 作为历史系高材生,宋仁学习的方向就是古代律法,别说什么《大明律》,就算是《唐律疏议》《秦律》这些。 他都背的滚瓜烂熟。 这不放屁打了脚后跟——赶巧了不是? “哼!看来你没疯啊,那就赶紧开始,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何知县冷哼一声,便调整了坐姿,准备听宋仁如何去诡辩。 他打从心眼里,是瞧不起宋仁的,哪怕这家伙未来可能跟他成为同僚,甚至是他的上司。 宋仁拱了拱手,他现在已经接受了穿越的事实。 那既然老天让他穿越成讼师,偏偏还是自己擅长的领域,那就打! 宋仁很自信的笑了,直接看向坐在大堂案后的知县道:“何知县,您刚刚说到藐视公堂,这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按照律法,我身为秀才,一可不跪知县,二可不受仗刑。” “先不说小的没有藐视公堂,就算有,也得是知州才能判罚,您是打不了我的。” 在古代,秀才的地位还算是很高的。 “士农工商”的排序,士最前,考取秀才就算是入了仕途,哪怕是最下层,知县也无法对其用刑,得是知县上一级官员才行。 何知县皱眉,不禁冷笑道:“好你个宋大状师,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宋仁连忙摇手:“不敢不敢,我只是在陈诉事实罢了。” 宋仁敢这样做,是因为他从何知县眼中看到了对自己的轻视。 另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穿越过来后,完全没了前身的记忆,这帮人打官司,前因经过、谁是主告谁是被告都不知晓,那还怎么打? 不提前警醒一下何知县,待会问案件经过时,何知县真动刑了怎么办? 至于先前柴大富的小声提醒,宋仁压根就忘了。 谁叫当时他还没冷静下来,脑子乱得跟浆糊一样。 宋仁带着笑意,又看向那个八字胡,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家伙应该是主簿。 “劳烦先生重新讲一下案情,我好梳理其中关系。” 康主簿愣了一下,心里暗骂道:“彼其娘之,这状纸都是你写的,现在反过来问我?” 不过他自然不敢表现出来,而是看向了何知县。 何知县不知道这宋仁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他确实拿这家伙没什么办法,只能强压怒火,随意摆了摆手。 康主簿会意后,只得无奈说道:“今柴乡绅状告其府中丫鬟小翠,以色诱之,柴乡绅不从,小翠怒起伤人,致柴乡绅额部受伤,需赔偿汤药费五十两白银。” 话音刚落,那跪在地上哭泣的小翠便不断磕头哀嚎道:“冤枉啊大人,明明是柴老爷想强行占有小人,小人不从,被柴老爷打了,怎么能说我伤了他呢!” 此时被衙役拦住的那群围观百姓又开始议论起来,有谴责也有同情。 顿时公堂内吵杂得像菜市场一样。 “啪啪啪!” “肃静!谁再敢扰乱公堂,仗二十!” 何知县敲打着惊堂木,吵杂的声音这才退去。 何知县转而看向宋仁:“宋仁,案件经过你也听了,说说。” “说?” 宋仁微微歪头:“这有啥可说的?” 他直接走到柴大富身边,指着柴大富那塌陷的大鼻子笑道:“知县大人,诸位乡亲,我相信大家都是有眼睛的?就这插两根葱就能装野猪的长相,我相信是个有正常审美的女子都不愿意看第二眼,更别提色诱了。” “就这还需要打官司?结果不明摆着吗?” 宋仁说完,整个公堂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几乎所有人都瞪大双眼,愣在了原地。 直到柴大富反应过来,怒骂道:“宋仁!你说谁是野猪!” “你真失心疯了!你可是我请来帮我打官司的!” 第二章 真失心疯了? “啊?” 这回,轮到宋仁愣在了原地。 敢情义正词严了半天,自己是欺压百姓的那一方啊? 柴大富望向宋仁的眼珠子都冒着火光,他一直对自己的长相感到自卑,但因为身份,从来都没人敢当面提起过。 这回却被这小小状师当众侮辱是猪。 这状师偏偏还是自己花重金请来的。 怎能不恨! 瞧着这一幕的何知县不由得冷笑连连:“宋仁,我看你真是疯了,状纸由你所写,由你提交至本官案台,却从主告转被告,你这不是戏弄本官是什么?” “就算本官无权对你动刑,也可上报至提学官革取你的功名,届时你可就算是布衣百姓了。” 宋仁听着何知县的话,顿时冷汗直流。 因为按照律法,讼师提交状纸后,像他这样中途去帮被告说话的,确实算欺官了。 如果没有秀才这个身份顶着,最轻屁股都得挨二三十棍,不死也半残。 不然,就像何知县说的那般,革取功名。 当下补救的唯一办法,就是帮柴大富去状告丫鬟小翠,履行自己的职责。 可宋仁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断抽泣的小翠,特别是她脸上那红肿的手掌印,他实在是开不了口。 因为他知道自己身处于古代,人命如草芥的古代,像小翠这种最底层的穷苦百姓,他一旦帮忙定了罪,就算是给小翠定了生死。 五十两白银,小翠干到死都挣不了那么多! 瞧见宋仁没了先前的气势,何知县心中轻蔑更是多了几分:“宋仁,本官问你,关于本案可还有说的?” 看到何知县脸上的表情,宋仁一咬牙。 妈的,豁出去了! 宋仁拱手直言道:“知县大人,本案蹊跷,小翠身为柴府丫鬟,怎敢明目张胆以下犯上。再者,她一弱女子为何好端端会对力道、体型都强她百倍的柴大富发难,其中肯定有原因!” 就在宋仁还准备继续往下说时,柴大富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呜呜!” 宋仁刚挣扎开,何知县便连敲了数下惊堂木。 “大胆!公堂之上岂能容尔等拉拉扯扯!” 柴大富心虚的缩了缩本就不长的脖子,作揖谄笑道:“何大人,这宋仁先前莫名昏倒,怕是失心疯了,先前所言都做不得数。” “但他写的状纸还在,您就按照状纸上写的那般,由您判罚。” 柴大富有些慌了,一方面是他已经听到围观百姓发出了质疑的声音。 另一方面,他是真怕宋仁这出了名颠倒黑白的嘴,将这案子搅黄。 何知县看着柴大富脸上谄媚的笑,艰难地挪动了下身子。 他本想揪住这件事不放,怎么也要让这宋仁没了功名,但他确实还有要事在身。 前两日扬州知府就来信提醒了,上头派来南直隶的巡按御史要来自己管辖的江都县巡察。 算了下路程,差不多今日就该来了,他是真没工夫耽误在这件破事上。 并且他也不想让巡按御史抓住把柄,明眼人都知道这案子真实情况是什么。 宋仁倒是有一点没说错,就那柴大富长得跟猪妖化形似的,哪个女子瞎了眼会色诱他? 但当然啦,兴许这女子贪图柴大富的钱财呢? 不过何知县懒得管了,毕竟柴大富是县里有名的商绅,平日里也收了他不少的好处。 心中,顿时有了衡量。 清了清嗓子,何知县端正坐姿,一身肥肉弄得椅子嘎吱作响。 “丫鬟小翠,色诱柴大富不成,恶意伤人。柴大富仁义心肠,只索求五十两汤药费赔偿,本官判罚,小翠三日内将五十两交由柴大富手中。” “退堂!” 何知县一拍惊堂木,两边看戏的衙役连忙敲击着手上的水火棍。 “威武”声此起彼伏。 这案子,就算是结了。 宋仁还想辩解,发出的声音却被衙役们敲击木棍发出的声响给掩盖住。 丫鬟小翠还是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喊着“冤枉”。 头都磕流血了,瘦弱的身子不断发颤。 却没人理她。 五十两?她不由得苦笑。 被买到柴府的时候,她才值五两银子。 她本就是奴籍,签了卖身契,生死都是柴府的人。 柴大富闹这一出,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她的表叔寻来了,打算花十两银子将她赎回。 柴大富自然愿意,只是临了,见色起意,想要占了她的身子,财色兼收。 衙门里,开始清人了。 围观的群众还在指指点点,却像是早已习惯了。 哪怕有人发出质疑,也无人搭理。 柴大富站在一旁搓着手,一脸得意的表情。 何知县因为太胖了,起身时还需要人扶。 就在康主簿弓着背,打算上前去扶何知县时。 就在两边衙役手持水火棍要将外人赶出衙门时。 丫鬟小翠突然站了起来,额头上的血顺着鼻梁就流了下来。 只见她似笑又似哭般,指着何知县和柴大富就骂:“你们这群狗官,还有你这为富不仁的畜生,你们会有报应的!”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小翠便冲向公堂内的支撑柱,一头撞在了上边。 “蹦!” 一声巨响。 小翠的身子软在地上,血流满面。 瞬间,堂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住了,最感到意外的,是宋仁。 作为现代人的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 “翠儿!我的翠儿啊!” 围观百姓中,有一中年男人顿时哭喊了起来。 想要冲进来,却被衙役死死拦着。 他是翠儿的表叔,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侄女想要赎回,却不承想出了这档子事。 更不曾想,小翠如此刚烈,竟以死自证清白。 何知县半起着身子,又沉甸甸的坐了下去。 他眯起双眼,皱起了眉。 冲着康主簿使了个眼色,随着康主簿一挥手,衙役便开始驱赶那些百姓,将他们赶出衙门外。 特别是翠儿的表叔。 康主簿则是来到小翠的身旁,伸手摸了摸脖颈。 随后,宋仁便听见康主簿小声嘀咕道:“啧,这都没死。” 康主簿挥了挥衣袖,向何知县拱手道:“大人,只是昏过去了。” “哼。” 何知县挑了下眉,脸上的表情有些厌恶:“抬下去抬下去,别污了公堂。” 望着两名衙役将昏迷的小翠抬起,一旁的柴大富还不忘啐上一口道:“这贱婢!” 这一切,都被宋仁尽收眼底。 他握紧了拳头却又松开,感觉自己浑身气力像被抽干了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衙门外。 他只知道,正午的阳光照了进来,照在了那“明镜高悬”的牌匾上,照得那四个字眼熠熠生辉,又充满了讽刺。 他只知道,小翠就这样被人抬走了,脸上的血滴了一地。 他眼睁睁看着柴大富跟着何知县进了后堂,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 那种无力感、愧疚感,不断拉扯着宋仁的心。 丫鬟就不是人? 受了冤屈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控诉? 这,就是父母官吗? 宋仁迷茫了,他突然很想回现代,继续当他的学生。 四周,都是指着他骂的百姓,更有甚者,朝他吐了口唾沫。 他们不敢骂柴大富,更不敢指责何知县,就只能把不公的气撒在这状师身上。 哪怕这状师从头到尾都没帮柴大富说过话。 可宋仁前身的名声,早就在江都县臭大街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几名持棍的家丁围在了一起。 “那个就是宋仁,拿了柴老爷的五十两定金却没办好事,老爷的意思很简单,连本带利让他还一百两,顺便打碎他的牙,让他没办法再开口说话。” “但凡带他一颗牙回来者,本月月钱翻翻!” 第三章 怎么还多了个老婆? 五名家丁,持着粗棍就朝宋仁走来。 一个个凶神恶煞,眼里却又透着贪婪。 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摇钱树。 被百姓围着骂的宋仁自然是没发现其他人的靠近,但当他发现周围骂声越来越少,并且一个个都像是把他当成瘟神一样,离得远远的时。 他立马感受到了一股子凉意。 望着逐渐逼近,神色不善的几名家丁。 宋仁不禁眉头一跳。 “卧槽,怎么他们都色眯眯的看着我,难道是找我的?” “不会?这可是衙门口啊,就敢行凶吗?” 不知为何,宋仁突然想起了斧头帮。 当那几名家丁走近后。 为首的家丁持着粗棍叫嚣道:“宋仁,我家柴老爷花五十两定金请你来打官司,你却当众骂我老爷是...咳,总之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他们自然是不敢在衙门大门外闹事,便打算骗宋仁到一个人少的地方,痛殴一顿。 不过宋仁自然不傻,他猜到了自己如果跟这群人走,肯定没好果汁吃。 哪有请人来这么多家丁的,还各个拿着武器? 不过他倒是知道这群人是谁派来的了。 “猪”大富! 宋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去,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那五十两你跟那头猪啊不是,你跟你们老爷说,晚点我就送过去。” “放屁!谁知道你会不会跑,赶紧跟我们走!” 有两名家丁直接上前架住了宋仁的胳膊,要这么强行把他掳走。 “喂!事情没办好而已嘛,五十两我原封不动退回去就是了,怎么会跑呢。” 宋仁还打算跟这伙人讲道理。 但他马上就听到为首的那名家丁在耳边冷笑道:“我家老爷说了,可不止五十两,连本带利,你得还一百两!” “卧槽,高利贷啊!还有没有王法啦!” 宋仁转头就朝大门紧闭的衙门喊道:“救命啊!快...呜呜呜!” 为首家丁很快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而守在衙门口的那两名衙役,仿佛没看见似的,双眼直视着前方。 其中一人还跟另一人小声说道:“柴老爷给的赏钱你打算怎么花。” “下值去迎春院听曲去?” “中!” 宋仁脸都黑了,这他娘的穿越到了明朝哪一年,这么黑暗的吗? 这五名家丁像是护卫一样,架着宋仁就穿过巷口。 围观百姓避之不及,看戏的同时脸上也多了几分嘲弄。 这宋仁也有今天,该! 家丁们还未走远,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快放开我家相公!” 六个人齐齐回头,十二双眼睛都充满了疑惑。 他们就瞧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身穿红裙的高挑女子。 女子肤白貌美,扎着高马尾,眉宇间透着一丝英气。 为首那名家丁望向宋仁:“这你家娘子?” 宋仁眨了眨眼:“不熟,我以为喊你的。” “……” “谁家的疯婆娘跑来大街上乱认相公,长得倒是不赖,我倒是不介意当你相公。” 一名身材魁梧的家丁舔了舔嘴唇,带着淫、贱的笑容走了出来。 宋舞没说废话,一跃而起,直接冲了过来,衣裙飘飘。 宋仁都看呆了。 卧槽!她会飞! 这是轻功吗? 瞧见那女子似乎有些底子在身上,三名家丁直接持棍迎了过去。 三根棍子齐齐落下,却都只打到了空气。 宋舞一个侧身躲过,抬起腿就是一个横扫,瞬间那三名家丁纷纷倒地。 这英姿,这功夫,宋仁恨不得拍手叫好。 眼见不敌,另两名架住宋仁的家丁跟见了鬼一样,持着棍子就跑了。 留下一脸懵逼的宋仁待在原地。 宋舞拍了拍手:“就你们这阿猫阿狗,还敢掳走我相公?” 说完,她就朝着宋仁,一蹦一跳的走了过去,似乎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 “没事相公?” 看着眼前的陌生女子喊自己相公,宋仁嘴巴微张,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这是我媳妇? 这穿越还带送媳妇的? 正当宋仁在想自己该说什么时,他就瞧见之前那名身材魁梧的家丁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持木棍一脸的凶狠。 就当那木棍即将打在宋舞后脑勺时。 宋仁一把拉开了她。 “小心!” “砰!” 木棍结结实实敲在了宋仁的脑门上,顿时让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相公!” 宋舞瞬间急了,她恶狠狠地瞪着那名壮汉,眼里的怒火似乎要将对方炙烤殆尽。 “你!竟敢!伤我相公!” 壮汉咽了口口水,喉结滚动。 紧接着,他就看到一拳朝自己袭来。 隐约间,仿佛看到了黑白无常在冲他招手。 …… “大夫,我相公没事?” 宋家宅子里,宋舞焦急的站在床边。 床上躺着的,正是昏迷过去的宋仁。 额头肿着一个大包。 大夫把着脉搏,时不时皱眉:“观其脉搏来看,令夫应该无碍。” 说着,大夫就伸手去拿针包。 “待老夫给他扎几针。” 也就在这时,宋仁睁开了眼。 他本以为那一棍子下来,醒来自己又回到了宿舍。 但看着眼前持着细针的老者,以及那一脸焦急的女侠。 宋仁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回去。 不由得,心里一阵懊悔。 早知道,就不挨那一棍了,玩什么英雄救美。 “呵,这还没行针,宋状师就醒了呢。” 大夫抚须笑到,眼里充满了戏谑。 宋舞立马凑了过来,眉眼里挂满了担忧:“相公,你没事?” “相公?你谁啊,为什么叫我相公?” 宋仁一脸迷茫地坐了起来,还有些警惕。 看到他这模样,宋舞险些哭了出来。 “大夫,我相公怎么了,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大夫愣了愣神,想去给宋仁把脉,却瞧见宋仁将手立马缩了回去,很害怕的样子。 “我这是在哪啊?” “你们是谁啊?” 听着宋仁在床上自言自语,大夫眉头一皱,连忙拉着宋舞走向了一旁,小声说道:“宋夫人,依老夫来看,宋状师这是头部受了重创,失了魂。” “失了魂?那怎么办啊!能不能治好他啊,多少钱都可以!” “都怪我没保护好他,还让他帮我挡了一棍。” 宋舞双眼都红了,拼命责怪着自己。 大夫也有些不忍,微微叹了口气:“宋状师这失魂症,好则三五日,坏则...一辈子都记不起之前的事。” “伤在头部,以老夫的医术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宋夫人多跟他聊聊天,帮助他记起之前的事,但切记,不要过度刺激他,以免失魂症加重。” 说完,大夫一脸慈祥的坐在了床边,看向宋仁又道:“宋状师,你可记得老夫是谁?” 宋仁摇了摇头。 大夫又问道:“那你可知,按大明律,放火故烧房屋者,该当何判?” “哦,这个简单,凡放火故烧自己房屋者,仗一百。若延烧官民房屋、及积聚之物者,仗一百,徒三年。若放火……” “好了好了。” 大夫连忙打断宋仁的话,他哪里知道真的假的,只是测试一下罢了。 “还好,宋状师脑子没傻,只是失了魂。” 听到这话,宋仁不乐意了:“你才傻呢,咨询费五十两,现结谢谢。” 第四章 失魂症 大夫翻了个白眼就离去了,连药方都没开,只留下一瓶金疮药。 宋舞付完诊金好声好气送走大夫后,满脸担忧的来到了床边,水汪汪的眼睛里带着雾气。 就这般望着自己相公,也不言语。 宋仁被这样瞧着,只能装作害怕的样子,蜷缩在床角。 没错,什么失魂症都是他装出来的。 那一棍子既是真心救了这名女子,也有他的私心。 不这样的话,他没办法交待自己忘记了之前所有的记忆。 总不能说是穿越来的,那才真的会被当成失魂症。 但好在宋舞并没有怀疑,因为她从自己相公眼里,感受到了看陌生人般的眼神。 “相公,你真的把我忘了吗?” 宋舞话里带着哭腔,很快,眼角便流下了泪。 她十岁那年,父亲蒙冤入狱,是宋仁的父亲作为状师帮忙洗脱冤屈,才将她父亲救了出来。 可惜她父亲在监狱里受尽了严刑拷打,出狱后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也是宋仁的父亲好心将她收留。 她本不姓宋。 宋舞与宋仁说得好听,是青梅竹马,但实际上是童养媳。 成亲后,夫妻俩感情还算凑合。 虽说宋仁有诸多恶习,在县里名声也不太好,但对她,倒没那般不堪。 宋舞习武,主要也是为了宋仁。 帮人打官司,终归有一头是不落好的,难免会有仇家,就像今日这般。 回忆渐收,看着眼前的旧人似新人,宋舞的心就像被揪着。 既愧疚,又心疼。 望着美人落泪,宋仁还是心软了,他出言安慰道:“你别哭了,虽说我不认识你,但不妨碍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啊。” 怎知,这温柔的话语让宋舞哭得更厉害了些。 相公对我说话,何时这般温柔过? 好不容易等宋舞止住了眼泪,宋仁才赶紧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美女,我能问一下,当今皇帝叫什么名字嘛?” 这声“美女”唤得宋舞是又羞又臊,脸都红了。 可问题,却吓得她差点又哭出了声。 “相公,你失魂得这么严重啊!” “也没那么严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宋舞咬着嘴唇本不想说的,毕竟直呼皇帝的名讳是死罪。 可她又想起大夫临走前特意交代不能刺激宋仁,只能很小声道:“朱聿。” “朱聿?” 宋仁满脸疑惑,他在脑中仔细回忆,却不曾听说过明朝有这样一位皇帝。 宋舞被吓得连忙捂住了他的嘴:“相公,噤声!” 宋仁见宋舞如此惊恐的模样,不由一阵苦笑。 封建帝权的思想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才会这般。 宋仁又问道:“那这位皇帝的年号是什么?今夕又是何年?” “永康,永康十六年!” “永康吗?” 宋仁自顾自念着,他听过“永乐”,倒没听过明朝哪个年号唤“永康”的。 如此,他便笃定自己所在的大明朝,是平行世界。 虽说有些失落,但又有点庆幸。 他最怕的就是穿越到明朝,遇到的皇帝是“大明战神之瓦剌留学生”。 宋仁挠了挠头,觉得也无所谓了,皇帝这个存在,似乎还离他很遥远。 毕竟他也没想要造飞机大炮,没有改革大明朝这种野心。 主要是,他不会啊,别说飞机大炮了,画个蒸汽机原理图他都费劲。 凤凰啄米图倒是会画。 他目前只想在这个朝代好好活下去。 别人穿越,都是什么王侯将相二世祖,超级大纨绔。 他倒好,穿越成状师,还是那种帮地主豪绅欺压百姓,名声都烂大街的状师。 原本想着,烂大街就烂大街,反正有钱赚就行。 一次五十两,怎么也算是高级律师了。 可小翠那一撞,不单单控诉着世道的不公,也撞碎了宋仁的心。 他天真的希望,这个朝代能公平一些,而不是被那些有钱人,花几个臭钱,把他们当猴子耍。 照理来说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可现在却是三六九等。 不,是律法面前,穷人等死! 公义,必须存在公堂里! 宋仁是这般想的,他知道会很难,不管是在当朝,还是后世都很难。 但他想尽自己一份力,改变不了整个朝代,就帮助更多像小翠那般的人。 既然都穿越过来了,那自己就是天选,也是唯一! 宋仁在一边想着,宋舞则是在一旁说着两个人相识的过程。 “相公啊,我一直都跟你说不要帮柴大富那种为富不仁的人,你就是不听。” “我不管,你这次出了事,以后怎么也不要去帮人写状纸了,反正咱家银两勉强够用。” “你看,咱两拜堂至今仍无子嗣,这不是报应吗?” 宋仁听到这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你俩生不出孩子,关我这个宋仁什么事? 他扯着嘴角干笑道:“呃...夜深了,你要不赶紧去歇息。” 宋仁内心其实很挣扎,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生得貌美的宋舞确实是自己的妻子,同床共枕也没什么不妥。 可他还是腼腆的觉得,彼此应该有一个相处的过程,然后再推倒。 怎知,宋舞会意地点了点头,直接脱去了外服便往被褥里钻。 他浑身僵住,就看到宋舞从被子里探出了头,乌黑的秀发散落下来。 俏脸上英气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抹红晕。 美得不可方物。 “相公...之前的事你不记得了,那我提醒你一下,公爹去世前交代过,要尽快为宋家开枝散叶的。” 宋仁还想说些什么,宋舞的脸已经凑了过来。 软软的。 热气呼在鼻梁上,痒痒的。 今夜,无眠。 …… 此时,已是宵禁。 知县府上,却灯火通明。 酒桌上的饭菜美味可口,众人皆在推杯换盏。 阿谀奉承之声,伴随着酒香此起彼伏。 何知县坐在主位,其余人皆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饮下一杯酒后,何知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待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何知县这才缓缓开口:“诸位,上头派来的巡按御史,明日应该就到了。” “本官治理江都县不易,全靠在座诸位的帮衬。” “这几日,就辛苦大家了,和往年一样,不该做的别做,不该说的,也别说。” “何某,在此敬诸位一杯。” 何知县举起酒杯,却并没有起身。 倒是其余人,立马就站了起来,异口同声道。 “何大人放心。” 酒过三巡,宾客们陆续也都离席。 就剩下柴大富坐在原位,把玩着手中酒杯。 他知道,何知县有话对他说。 果然,等到最后一位离席的康主簿走出月洞门后,何知县才缓缓问道:“柴老弟,那丫鬟现况如何?” 柴大富赶忙回复:“禀大人,那贱婢昏迷着呢,倒是命大。” “诶,我都说了,私底下唤我兄长即可。” 何知县笑眯眯的饮下一杯酒,紧接着道:“这次御史巡察,指派的是谁我都不知,反正那丫鬟也昏迷着,你这事且先放放。” “一切全听大人的。” 柴大富态度表现得很恭敬,他倒是没任何不满。 反正在他眼里,那五十两早晚是他的,包括宋仁的那一百两。 尽管今日让那宋仁跑了,但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 他那些产业和地,才是自己想要得到的! 看着柴大富恭敬的模样,何知县满意的点了点头:“我还听闻,你让府上家丁去找那宋仁麻烦了?” 顿时,柴大富心一惊。 他不知道何知县为何突然这么问。 是责怪,还是试探? 莫非,那宋仁与何知县有什么关系? 何知县看穿了柴大富的心思,连忙安抚道:“贤弟无须多虑,为兄只是随口一问。对了,你送给贱内的那只玉镯,她很满意。” 听到这话,柴大富不免松了口气:“嫂夫人满意就好。” 何知县夹了口菜,手停在半空中:“那宋仁今日颇有古怪,你又明目张胆前去要账,多少还需注意着些,毕竟是本县唯一的秀才。” 菜入口中嚼了嚼,何知县忽然直视着柴大富:“听闻,宋仁参加的那场院试,主考官对他很满意。” 话至此,何知县便打住了。 他也是因为宋仁今日在公堂上的怪异表现,特意让康主簿去调查了下,得到了这条消息。 不管真假,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敲点一下柴大富。 毕竟御史巡察算是大事,他不希望因为一件小事,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掉了乌纱帽。 看着柴大富眼珠子转个不停,何知县脸上又换回了那和善的笑容:“来,喝着。” 第五章 整条街最亮的崽。 永康十六年五月十二,天将午,晴空万里。 微辣的阳光透过木雕透了进来,数道光柱里,粉尘清晰可见。 宋舞迷迷糊糊醒来。 她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香了。 当她看到房间里的光亮,才惊讶这么晚了。 平常,她早早就起来给相公做早食了。 心里,不由有些慌。 但看着有些杂乱的被褥,脸上不由得抹上一股羞红。 那坏人,怎么得了失魂症,反而会了那么多奇怪的姿势。 就好似,换了个人。 对了,我家相公呢? 宋舞这才发现,屋子里没看到那个坏家伙。 不过她马上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很香的气味。 此时,宋仁正用手锤着腰,站在灶台前炒着菜。 昨晚花了好几亿,让他早上起来时,不得不扶着墙壁。 宋府是没有仆人的,尽管宋仁作为秀才,是有资格雇佣奴婢。 但宋舞为了省钱,愣是包揽了家中大大小小的所有事务。 不过宋仁觉得这样也好,最起码吃的这块他可以亲自操刀。 让他吃古人的食物,估计会难以下咽。 宋仁对自己的厨艺很有信心,每次在宿舍里做些简单的吃食,舍友争先恐后的喊着“爸爸”才能吃到。 “唉,没承想穿越过来的第一个晚上,就成了曹阿瞒,但她也算是我媳妇了?” “那我这不就不是曹阿瞒了?” 正当宋仁胡思乱想时,突然感觉自己被人从后面轻轻抱住。 嗯,这么平,是我家娘子。 宋舞用脸紧紧贴在宋仁的后背上。 她很惊喜,也很感动,因为宋仁以前从来没有下过厨,更没有为她做过一次饭。 她本来还在担心起这么晚,相公是否会生气。 但他似乎心情很不错? 如此看来,失魂症好像也没那么不好。 “醒来啦,你快去洗漱一下,很快就能吃了,这里油烟大,别多待。” 听着宋仁温柔的话语,宋舞红着脸在他脸上啄了一口,便娇羞的飞快离去。 下意识摸着刚刚被亲的脸,宋仁不由得笑出了声。 他发现,昨日那以一敌三,英姿飒爽的女子,私底下是这般的小鸟依人。 极品,真是极品,坏人面前是女侠,人前是淑女,被褥里面...... 咳! 不过说起洗漱,宋仁寻思着得找个时间做几把牙刷出来,用柳条刷牙,他实在是不习惯。 端起两盘菜,宋仁直接来到了厅房。 一盘炒鸡蛋,一盘鲜嫩的拍黄瓜。 虽说简朴,但也算是色香味俱全了,毕竟在明朝,酱油盐都是有的,更有梅子酱来提鲜。 在明朝,秀才的待遇也很好,除了每月能从官府领到数两白银外,还可以领大米,偶尔还会有鱼肉、油、盐等等。 如果不过度挥霍,小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盛上两碗白粥,宋仁便静静等待宋舞洗漱完毕。 很快,宋舞便火急火燎的跑了过来,脸上的水渍都没擦干净。 她迫不及待想尝尝宋仁的手艺了,尽管心里知道这是自家相公第一次下厨,味道可能没期待中那么好。 但她已经下定主意,不管如何都要表现出很好吃的样子。 “哇,好香哦相公,看着也很不错呢。” 宋舞拿起了筷子,她从睡醒到现在,脸上就一直挂着笑。 宋仁也跟着笑了起来:“你尝尝,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合的合的,肯定合的。” 宋舞头点得如捣蒜一般,她立马夹起片炒鸡蛋放在了嘴里。 才嚼了两口,表情就瞬间呆滞住了。 宋仁有些紧张:“怎么了,不好吃吗?” “唔!太好吃了!” “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炒鸡蛋!甚至都没吃到鸡蛋壳!” “为什么我炒鸡蛋,里面全是蛋壳呢?” 宋舞一脸的惊讶与满足。 倒是宋仁听到这番话,嘴角不由地抽了抽。 “鸡蛋壳...” 他下定决心,以后还是都由自己掌勺。 这顿早饭吃得很是开心,趁着宋舞收拾时,宋仁将自己简单的打扮了一下。 他打算出门探望一下小翠。 刮去了胡须,身着青衫,头戴方巾,让宋仁身上多了股儒雅的气息。 这装扮,是秀才才能穿的,若是其他人敢这样穿,是会被送往官府治罪的。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在学校的时候,就经常被女孩子表白。 特别是戴上眼镜,常有人在背后夸他是妥妥的“斯文败类”。 不过现在没了眼镜,倒显得更阳光了些。 “小舞,我出门一趟。” 从房中随便抓起一把碎银,宋仁便冲正在厨房忙活的宋舞打了声招呼。 宋舞闻言,两手湿漉漉的走了出来。 “你患了失魂症,一个人要去哪里?” 她本来有些担心,但看到穿戴整齐的宋仁后,却直勾勾愣在原地。 相公今日,怎么这般,俊? 虽说这张脸自己已经看了好几年,但以往的宋仁,身上早就没了最初的书卷气,而是多了几分俗气。 可眼前的他,整个气质都变得不一样了。 特别是刮去胡须后,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宋仁以为自己穿戴出了问题,低头瞧了瞧:“怎么这样看着我,是我哪里穿错了?” “没,就是相公以前都不爱戴方巾的。” 宋舞脸颊微微羞红,但她想起昨日的惊险,又关切问道:“相公,你这独自出门,万一遇到昨日那帮恶人咋办,要不你等等我,我陪你去。” 宋仁却摇了摇头:“不用,就是去探望一个人,你放心,我备了东西的,再遇到那些人我也不怕。” 看着宋仁那自信的表情,宋舞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目送着他离开。 离家后,宋仁摸了摸怀中的物品,直接往大街上走去。 一路上,吸引了许多女子的注目与回头。 让宋仁觉得自己就是整条街最亮的仔。 他先是打听了许久,才打听到小翠在哪。 买了些果脯与一条肥鱼,宋仁这才往小翠的表叔家走去。 江都县很大,以水围城,为附郭县。 附郭县是指古代没有独立县城而将县治附设于府城、州城的县,历朝历代都不少见,尤其是明清时期,内地各省的绝大多数府城至少有一个附郭县。 宋仁居住在最繁华的东侧,像学堂与衙门,都是在这片区域。 按照现在的说法,这里就是富人区。 像小翠的叔叔,只能住在西侧,那里就算是贫民窟了。 居住的,往往都是下九流的人员。 宋仁自然是没打算步行过去,他雇了辆驴车,就这般晃晃悠悠的出发了。 至于坐轿子,那太高调了,并且费用也不低。 前往那种地方,宋仁觉得还是低调点好,以免被歹人盯上。 出了长街,房屋与商铺就逐渐稀少起来,景色也慢慢被土路两旁的田地取代。 空气中,也多了一丝牛粪的气味。 好不容易找到了小翠家的住址,却发现房门紧闭着。 宋仁提着东西,上前叩了叩门。 叩了半天,屋内也无人应答。 倒是正巧路过的老农多了句嘴。 “先生这是要寻李木匠?” 第六章 探望 “李木匠?” 宋仁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见老农叹了口气,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唉,看先生气质非凡,是读书人?是来请李木匠做工的?” “可惜李木匠现在没办法帮你做工咯,真是苍天无眼,李木匠那般忠厚老实的人,却遇到这档子不平之事。” 老农砸了下嘴,不断摇着脑袋,一脸的惋惜。 宋仁大致猜出来对方口中的李木匠应该就是小翠那位叔叔,所谓的不平之事,自然是指那场官司。 他拱了拱手,温和的问道:“那请问李木匠现在何处?” 老农望了望远方的大山,唏嘘道:“恐是还在那深山之中,为他那可怜的侄女采药呢。先生是有所不知啊,这李木匠的侄女小翠目前重伤昏迷,他又散尽积蓄帮小翠赎了身,没银两送去医治,只能自己早出晚归上山采药,吊着那可怜娃的半条命,可悲可叹呐!” “老汉还是奉劝先生别等了,若是你执意要等,我可寻几名要上山的村民帮你传个话。” “那劳烦老先生了。” 宋仁冲对方微微鞠躬。 “诶,使不得使不得,先生饱读诗书,岂能为老汉这半入黄土的下人行此大礼。” 老农想要将宋仁扶起,却又怕自己的手脏了对方的衣物,只得站在一旁憨厚的搓着手,笑得脸上皱纹挤在了一起。 他对眼前这名知书达理的后生很有好感,于是决定赶紧帮他把李木匠给找来。 老农扛着锄头大步离去。 宋仁独自站在门边,呼吸着乡下清新的空气,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个朝代的百姓朴素又真诚,让他萌生了一种想要改善他们生活的念头。 但很快,宋仁便把这个艰巨的想法压在了心底,因为他清楚认知到自己目前无权无势,光靠着脑子里那些前卫的思想与知识,得到的可能不是权贵的赏识,而是一句。 “妖言惑众,斩!”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一身肮脏的李木匠慢悠悠的朝家中走来。 他背着个药篓,长衫破了几个洞,头发上甚至扎着几根树枝,看起来很是狼狈。 李木匠本来还在疑惑会是谁特意寻来,可当他远远看到宋仁的模样时,脸上涌现出一丝愤怒。 他认出了宋仁是昨日衙门里,柴大富请来的状师! 他本想转身离去,继续回深山采药,可想了想,还是快步走了过来。 “现在状师都这么尽责,还帮忙讨上债了?” 李木匠语气充满了揶揄,显然将宋仁当成柴大富派来的人。 宋仁知道自己被误会了,只能无奈解释道:“别误会,我是来探望小翠的,虽然我帮忙写了状纸,但昨日在公堂上,我可没帮柴大富说一句话。” 说完,宋仁还刻意提了提带来的东西。 哪知,李木匠非但不领情,反而更加气愤,指着宋仁的鼻子便骂道:“猫哭耗子假慈悲!就因为你那一纸诉状,小翠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紧接着,各种难听的词汇混着唾沫扑面而来。 宋仁只能苦笑着站在一旁任由李木匠发泄,他知道,对方这是在拿他撒气。 待到李木匠把自己祖宗都问候完了一遍,宋仁这才冷下脸,沉声道:“骂完了?骂完了该听我说了。” “行,我倒是要听听看,你要说什么!” 李木匠发泄完心中的不平后,也冷静了下来。 他还真好奇,这专帮有钱人打官司,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的宋状师,究竟想干什么。 宋仁缓缓开口道:“骂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知县判也判了,到时候你交不上钱,还得被关在牢里,那小翠怎么办,你可想过?” “就算你想跑,带着昏迷不醒的小翠也不是个好办法,更何况,听说你还没钱给小翠治病。” 听到这,李木匠的怒意又涌了上来。 “那还不是你害的!” “我害的?我拿人钱财帮人打官司不是很正常?怎么,有人请你做个木棍随后敲死了人,那官府还得将你治罪不成?” 李木匠被怼得哑口无言,嘴巴张了半天,才憋出个:“歪理!” 宋仁也懒得解释,继续说道:“我此行前来,就是来帮你们解决问题的。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翻案,由我替你们递状纸,状告柴大富!” “翻案?!” 李木匠又惊又喜,但马上露出狐疑的眼神望向宋仁。 他心想,你会这么好? 看着李木匠的眼神,宋仁也猜到了对方的心思:“信不信由你,反正办法我提出来了,不翻案的话,按照律法,你需在三日内将五十两赔偿款上缴到衙门,不然就会有衙役前来抓人,你自己想。” 李木匠沉思半会,有些好奇问道:“这对你可没有半点好处,我可没有钱给你。” 虽说李木匠来江都县不久,但他还是听说过宋仁的事迹。 这家伙简直就是掉钱眼里的主,从不管案件真相如何,只要谁给的钱多,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我不要钱,我只想要公义,存在那公堂里!” 宋仁说完这句话后,李木匠仿佛看到了一束光照在了他的身上。 有那么一刹那间,李木匠还真信了。 “进屋说。” 李木匠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他虽然还抱着怀疑的心态,但除了相信宋仁,确实也没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就像宋仁先前说的,要么交钱,要么坐牢。 他确实想过带小翠逃到别的地方,可小翠昏迷着,着实不方便,并且两个人很可能还会被通缉。 他一把年纪倒是无所谓,可小翠才二八年华,不能一辈子跟着自己东躲西藏? 她早晚是要嫁作人妇,相夫教子的。 木门被推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便传了出来。 宋仁一进屋就看到小翠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 边上还放置着一个躺椅,看来是李木匠睡觉的地方。 望着小翠,李木匠难免一声叹息,忧心忡忡道:“孩子命苦,我本以为给她赎了身,就算无法让她穿金戴银,也好过给人为奴为婢。” “却怎知,出了这档子事。” 不过这些话,宋仁都没听进去,他快步来到小翠身旁,仔细观察了起来。 小翠容貌生得端正,还带着些许稚气,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身形有些消瘦,脸也呈蜡黄色。 她额头撞击的地方,有明显的红色肿块,并没有消掉。 宋仁轻轻摸了摸,随后又翻了一下小翠的眼皮。 看到宋仁如此随意的摆弄小翠,李木匠顿时火冒三丈。 这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自己侄女还在昏迷当中! 他刚想发怒斥责,就听见宋仁说道:“还好,只是淤血未消罢了,开些活血化瘀的药,再配合上针灸,她应该就会醒的。” 第七章 翻案 “还好,只是淤血未消罢了,开些活血化瘀的药,再配合上针灸,她应该就会醒的。” 听到宋仁平淡的话语,李木匠愣了愣,想责怪的话硬生生被他憋了回去。 他自然不会认为宋仁胡说八道,虽说宋仁名声是臭了些,但人家毕竟是个秀才,还是江都县唯一一个。 饱读诗书的同时看看医理,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脸上的不悦被憨厚的笑容所取代,李木匠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宋状师还会看病?” 宋仁摇了摇头:“不精,但这种小病,倒还是没问题。” 对于身为现代人的宋仁而言,这种头部因外伤所致的轻微淤血确实不算严重,小翠之所以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更主要的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身体素质差,外加怒火攻心。 更何况他的大伯就是一名老中医,从小就被大伯要求背中药,家里也没有反对,觉得多一技之长也有好处,未来读书不行还能吃上饭。 但随着宋仁保送上了大学,这继承中医的念想自然也就断了。 听到宋仁轻松如常的语气,李木匠赶忙将背上的药篓放了下来,指着里面的草药问道:“那你看看我这些药草有用吗?” 他没钱带小翠去药堂医治,只能凭借着自己对草药的经验,上山采药。 毕竟身为木匠,有时要去深山伐树,跌打损伤那都是家常便饭。 为了省去看病的钱,只能自己采药自己治疗。 宋仁望着那满满一大筐的赤芍,哭笑不得:“光是赤芍也没用啊,还需要搭配上其他药草,并且还要针灸才行。” 李木匠还打算说什么,宋仁直接伸手打断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小翠的病不是很严重,你若是信得过我,回头我写个方子,你去抓药就行,顺带请个大夫来给她扎上几针,保证没多久就会苏醒。” 望着李木匠听到请大夫时,脸上露出的羞躁表情。 宋仁笑道:“钱的事你别担心,银子我来出,你去请人就行了,而且还要请好的,最贵的那种,也算我的弥补。” “那真是太谢谢宋先生了。” 李木匠的称呼,由“宋状师”变成了“宋先生”。 他开始有些分不清眼前儒雅可亲的宋仁,还是乡亲们口中那为虎作伥,欺压百姓的宋状师吗? 但对方确实在公堂上没有帮柴大富说话,反而顶着藐视公堂的罪名帮小翠开罪。 当真是良心发现了? 宋仁摆了摆手,随后坐在了椅子上,他本想写药方,可瞧了半天,并没有瞧见纸笔。 李木匠见状,好奇地问道:“宋先生这是在找什么?” “纸笔啊,不然我怎么写方子?” “哦对对对!” 李木匠一拍脑门,也不管宋仁,直接就跑了出去。 好半晌,他才拿着纸笔,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 “家中简陋,我也大字不识一个,这些东西平常用不着。” 李木匠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借来的纸笔放在了宋仁的面前。 宋仁望着廉价的草纸和毛笔已经分岔松散的笔头,快速将记忆中《本草纲目》对于活血化瘀的药方写了下来。 刚写完,李木匠就有些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宋仁只能压住纸张道:“别急啊,墨都没干呢,药方就在这也跑不了,你先跟我说说小翠这事,越详细越好,方便我翻案。” “哦对!” 李木匠挠了挠头,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先是看了床上的小翠一眼,随后缓缓开口:“我本是盂州人,和长兄都是村里木匠。前些年黄河发大水,冲了盂州,长兄将小翠托付给我,自己则救助其他村民去了。” “不承想,长兄却因此丢了性命。” “那时候四处都是灾民啊,我和婆娘带着小翠,跟着他们往上游的都城走,可半路遇上山匪,逃亡的灾民死的死,逃的逃,我和娘俩因此也走散了。” “后来我多方寻找,总算是找到了我家婆娘,才知道那贱人为了银钱,竟然将小翠以奴籍卖给了柴府当丫鬟!” “我将婆娘卖小翠花剩下的钱,收了回来,自己又花了数月拼命帮人做活,才攒到赎回小翠的钱......” 宋仁白了李木匠一眼,寻思着你咋不从盘古开天说起。 “李木匠,你就说重点。” 李木匠很认真的点头道:“我说的都是重点啊。” 宋仁:“...那你继续。” “我好不容易攒到银钱,想去柴府赎回小翠,那柴大富倒也同意了,见他那般好说话,我还挺感激的。” “不过柴大富收了银钱后,只是提了个要求,说自己府中杂事过多,只要小翠再做一天就能恢复自由身。” “于是我就在家等,第二日等到城门刚开,我便去了柴府,却哪知瞧见了柴府家丁压着小翠,往那公堂上去了。” 说到这,李木匠满脸的懊悔。 宋仁皱了皱眉:“你知道的就这些了?还有没有什么重点没有遗漏?” 李木匠想了想,小声嘀咕道:“倒是有一个,那日压着小翠的人里,你站在最前头,一副狗腿子的嘴脸跟在柴大富身边。” “这算个屁重点啊!” 宋仁扯了扯嘴角,没有将心里话说出来。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你说柴大富收了你的钱,那他可有签下契约?小翠的卖身契有给你吗?” “契约没签,不过小翠的卖身契倒是给我了。” 李木匠说完,便起身从小翠的木枕底下,将卖身契抽了出来。 宋仁看着卖身契上的内容和手印,确认了这并不是伪造的。 有了这张卖身契,宋仁心里便有了底气,这官司该如何去打,怎么打,就是他说的算了。 “这张卖身契,你一定要收好,等我翻案那天,需要你持着这张卖身契,去公堂当证人,你可敢?” “这有何不敢的,为了小翠,别说当证人,去死都成!” 看着李木匠坚定的眼神,宋仁笑了笑,又确认了一些问题后,便准备离去。 他指着自己带来的肥鱼道:“趁着还没宵禁,赶紧去请大夫,小翠一直昏迷着也不好。她营养有些跟不上,等她苏醒后,赶紧将鱼炖汤给她喝,补补身体。” 李木匠连忙道谢,尽管他不知道“营养”是什么意思。 文人就是文人,有时候说的一些词都那般难懂。 李木匠亲自将宋仁送出屋外后,不忘问上一嘴:“恩人,你打算何时翻案?” “就这一两日,我还需要见一些人,状纸也还没写。” “好的恩人,到时候不用劳烦恩人过来,你派人传唤一声,我立马过去。” “对了恩人,这边没有轿夫,如果你不嫌弃,我去帮你叫个牛车?” 李木匠对宋仁的态度,变得越发的恭敬。 宋仁摆了摆手:“不用,我走一走,正好想想这个官司该怎么打。对了,这笔钱你收下,赶紧去帮小翠请大夫。” 说完,宋仁便把出门时从家里拿来的碎银全都放在了李木匠的手上。 他刚穿越过来,对银子没有太大的认知,只是觉得这些碎银请个大夫应该够用了。 却不承想,李木匠接过一大把碎银后,瞬间呆滞在了原地。 “我滴个亲娘哩,给这么多钱!” 第八章 圣手药方 经过一番半推半就,李木匠还是含泪将这笔碎银揣进了胸前。 他这会已经不再唤宋仁为“恩人”了,而是“恩公”。 李木匠本以为,宋仁也就给个几两银钱,他在乡里找个郎中就行了。 可现在想来,宋仁之前说请最贵的大夫还真不是吹的! 有了这十几两碎银,县里最好的“回春堂”坐馆大夫,那都是请的动的。 于是,李木匠在还完毛笔后,便找来了一辆牛车,和宋仁一同前往县城。 宋仁的心情很好,一路上,他问了许多关于这个朝代的事,李木匠也将自己知道的,都回答了。 越听,宋仁便发现这个明朝,和他了解到了那个明朝,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 好巧不巧的是,待到进县之后,宋仁才发现李木匠要去的地方,和自己竟然一致。 听到宋仁也要去回春堂,李木匠连忙关切问道:“恩公,你莫不是得了不治之症?” 宋仁嘴角一抽,这李木匠人倒是憨厚,就是嘴太笨了些。 “我去回春堂是为了找昨日帮我诊治的一名大夫,我需要他上堂帮我作证。” 看着李木匠一头雾水的模样,宋仁便将昨日被柴府家丁打昏过去,宋舞请大夫来家里治病的事说了出来。 这位大夫,也是宋仁翻案中,必不可少的一名人证。 听到宋仁因为小翠的官司脑袋挨了一棍,又回想起之前在自己家门口那般臭骂对方,李木匠心里对宋仁既愧疚又敬仰。 他连忙鞠躬道歉:“恩公因为案子受累,我还不分是非将恩公辱骂了一遍,着实抱歉。” “别这样说,我理解你的心情,走,进去。” 宋仁安抚了下李木匠,两个人便一同进了回春堂。 这医馆在整个扬州府那都是出了名的,开馆的大夫名为孙思苗,医术高明,听闻早前还曾在太医院任过职。 至于他为何不继续当太医,而是来到县里开设医馆,就不得而知了。 孙思苗在江都县名声很高,不单单是他医术高超,还因为他治病无类,上至权贵下至乞丐,只要人无大恶,都给医治。 并且他还经常开馆,帮一些穷苦人家看病抓药。 李木匠过来,是想寻他给小翠诊治,而宋仁,也是来寻他的。 此时正在配药的孙思苗看到两人一同前来,倒是有些惊讶。 他知道李木匠的身份,昨日的案子,县里谁人不知? 特别是李木匠背着满脸是血的小翠徒步回家的场景,更是让人看得想要落泪。 他本想抽空找个时间,亲自去李木匠家里义诊,却不曾想对方主动上门了。 更不曾想,是跟着宋仁一同前来的。 这两个人,应该有仇才对? 那为何李木匠对宋状师如此恭敬? 孙思苗满心的疑惑,但还是不动声色的抚须开口道:“观宋状师气色不错,可是有隐疾啊?” 宋仁笑了笑,没有开口,而是用手肘拱了拱李木匠。 李木匠顿时会意,小心翼翼掏出药方道:“孙大夫,我来抓药。” “哦?” 孙思苗接过药方,原本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结果越看,眉毛拧得越紧。 他本以为这药方只是寻常郎中写的,有些郎中学术不精,写的一些方子药材都会搭配错,往往都需要他指正出来。 药材之间都有相生相克的关系,有些药材搭配得不合理,不但治不了病,反而还会害人。 可这张药方上的药物搭配,让他心中大受震撼。 他一不注意,将药方自顾自的念出了声。 “桃仁、川芎、红花、赤芍、大枣、生姜、麝香,用黄酒熬煮,麝香用量需斟酌,患者因头部血瘀而昏迷不醒,更多的是体虚外加气郁不通,还需配合针灸、食补。” “这药材搭配,妙啊!毫无相克之理,并且全部都能相辅以成,将药物功效最大化!” 仔细思忖片刻后,孙思苗满脸激动的望向李木匠:“这药方是哪位圣手所写,老夫行医多年,治过数百例血瘀患者,也不曾搭配出如此效用的药方!” 听到孙思苗这般夸赞,宋仁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尽管对方夸的不是他。 “能不圣手吗?药圣李时珍的方子。” 不过这时候,别说李时珍了,估计他爷爷都还没出生。 更惊讶的,要数李木匠,他本以为宋仁只是略通医理,但听到药方如此被夸,他看向宋仁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崇拜。 孙思苗是谁啊?曾经给皇上瞧过病的人! 他都说这药方好,那敢情宋仁乃是神医啊! 孙思苗看到李木匠瞧着宋仁,立马狐疑的问道。 “莫非,此药方乃是宋状师所写?” 这竟然是那个认钱不认人的宋仁所写的药方? 他不敢相信,颠倒黑白出了名的宋状师,会在医学上有这么高的造诣。 药方里甚至将要刺入的穴位都标注了出来,细致入微,光凭这医术,开馆坐堂绰绰有余,比寻常铃医强上不止百倍! 看着孙思苗充满怀疑的眼神,宋仁有些无语,自己前身的名声这么臭的吗? 他拱了拱手,谦虚道:“是在下所写。” “哦?真没想到宋状师打官司是一把好手,还在医理上颇有研究。” 孙思苗惊讶之余,心中也多了一丝惋惜。 才是有大才,就可惜人品不咋样,不然还可以多走动走动,探究一下医理上的事。 孙思苗按住自己的求知心,不再对这个话题过多言语,转身就将药方递给了药童,让对方去抓药。 趁着这个机会,宋仁也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一听到是帮小翠作证翻案,孙思苗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惊讶。 “老夫本以为,宋先生一心为利,不为民。昨日令夫人来请老夫时,老夫本是犹豫的。” “说实话,老夫治病从不看对方有没有钱,只看人品如何。” “但今日对宋先生,倒是刮目相看了,老夫得向宋先生道歉,是我误解了你。” 说完,孙思苗就朝着宋仁拱手鞠躬。 宋仁连忙扶住他:“不敢不敢,晚辈可受不了,只不过公堂作证,可能会得罪一些人,就怕......” “哼!” 孙思苗听到这话,直接甩了甩衣袖。 “莫说得罪一些人,哪怕得罪知县,老夫也义不容辞。” “如果人人都因为害怕得罪,而昧了良心,那世间再无公道可言!” 宋仁连忙一拜:“孙大夫真是医道大义。” 孙思苗抚须大笑:“好说好说,不过宋先生,这药方搭配之处,老夫倒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二。” 第九章 终不似,少年游。 孙思苗对宋仁改观之后,在医理上的求知欲便一发不可收拾,抓着宋仁就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宋仁凭借着记忆耐心解答完后,孙思苗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对宋仁更是产生出一种相见恨晚,想要跟对方饮黄酒拜把子的想法。 要抓取的药,早在半个时辰药童就包好送来了,只不过李木匠看两个人聊得那么高兴,也不好意思催促。 还是宋仁眼看天色渐晚,怕宵禁后城门关闭,这才提醒道:“孙大夫,天色不早了,劳烦你先去李木匠家中探个病,日后何时有空,宋某都欢迎孙大夫来寒舍探讨。” “对对对,哎呀,真不好意思,老夫对医理过度沉迷,都忘了还有病人呢。” 孙思苗赶忙扭头冲药童喊道:“你去将我针包和药箱一并拿来。” 吩咐完,孙思苗笑眯眯又道:“今日才知晓宋先生对医理上的造诣远超老夫,真令老夫汗颜啊,明日,你看明日方便老夫登门拜访否?” “......” 宋仁感觉如果不是孙大夫一把年纪拉不下脸,恨不得当天晚上就搬到他家,和他秉烛夜谈。 宋仁有些尴尬说道:“这两日我可能要帮李木匠翻案,得过几日才得空,实在不好意思。” “哈哈哈,是老夫唐突了。” 孙思苗大笑着回应,随后便和李木匠共乘牛车,一同前往乡下。 望着牛车渐行渐远,宋仁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愉悦。 那种责任感与使命感,让他觉得无上光荣。 如今人证物证都齐全了,他也打算回家翻翻大明律,看看这官司该怎么去打。 只不过他并没有跟李木匠和孙思苗说,这一次他不单单要状告柴大富,甚至连何知县,他都打算一并告了! 只是因为有外人在的原因,他不能将这事说出来,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至于李木匠和孙思苗,宋仁倒是觉得这两个人不会因为何知县的权势而害怕。 并且状告何知县,也只是他一人所为,李木匠和孙思苗只是作为状告柴大富的人证。 真若发生什么,他们与告何知县的事无关,也不会被牵扯上关系。 夕阳归了山头,染红了半边天,迎面拂来的风稍有暖意。 心情大好的宋仁哼着小曲,漫步在热闹的市集当中。 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当下正好是夜市开始热闹的时候。 回春堂离家里还有一段路程,宋仁打算好好感受一下古代时期的闹市繁华。 听着两边摆摊小贩的吆喝声,看到一些稀奇的物件,宋仁还会上前把玩一番。 不过他兜里没有钱,自然是没办法买了。 不知不觉,他就离开了市集,往自家住宅区走去。 古代坊和市是区分开的,商业区占地一块,坊里区又是一块,这坊,也就是居民住宅区了。 明朝对此管控得很严格,甚至在律法上还有标注。 离了市集后,耳边也就恢复了清净。 宋仁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一名身穿红裙的女子正在巷子口翘首望着。 那如望夫石般的,正是自家娘子。 当宋舞看到宋仁的身影出现后,顿时鼻子一酸,连忙快步跑了过去。 她生怕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相公出现什么意外。 宋仁此时也加快了脚下步伐。 两人双向奔赴,碰着面后,又彼此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着宋舞泛红的双眼,也不知道这傻丫头在巷口等了多久,宋仁感动之下还是鼓起勇气,当街就将宋舞搂在了怀中。 宋舞身体微微一颤,随后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她将额头贴在宋仁的胸口前,感受着对方的心跳道:“相公,我担心你,还好你回来了。” “傻丫头,我不是说了我备了武器,不用担心。倒是你,在这等了多久啊?” 宋舞摇了摇头:“不久,就等了一小会。” 看着自家娘子被风吹乱的头发,宋仁自然知道对方说了谎,不过他也没有拆穿,而是轻轻刮了一下宋舞的鼻子:“傻瓜,如果真的不放心,以后就劳烦娘子贴身保护我。” “真的吗?” 宋舞被这亲密举动弄得小脸通红,不过当她听到宋仁愿意出去带上她时,立马震惊的问到。 之前宋仁不但不会让她跟着,甚至都不愿意让她出门,说女孩子抛头露面有伤风化。 “当然是真的。” 宋仁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又问道:“对了,你带钱了没?” “带了啊,怎么啦?” 宋舞眨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是好奇。 “事不宜迟,现在就保护相公,相公想去逛逛市集,不知娘子可愿赏脸?” 宋仁笑得很是温柔,并且还微微弯腰,将手伸到了宋舞面前。 不过宋舞没有立马去牵,而是摸着自己的脸有些懊悔道:“啊,要上街啊,我都没怎么梳妆打扮,不行,相公你等我一会,让我回家打扮下。” 宋舞说完就要往家里跑,还是宋仁手快一把抓住了对方。 他苦笑着摇头,这女人爱美从古至今都是不变的。 拉住宋舞后,宋仁便伸手去整理对方的发型:“你啊,现在已经很美了,再打扮一下,万一别人看上了你,我又打不过对方怎么办?” “哼,我看谁敢,锤死他!” 宋舞扬了扬自己的拳头,也就打消了回家的心思。 反正梳妆是为了自家相公,那他都说自己好看了,还打扮个屁啊。 就这样,宋舞一脸娇羞的被宋仁牵着手,并肩行走在大街上。 这是她第一次跟相公上街,也是她第一次被相公牵着手,更是她第一次听到相公夸她好看。 宋舞觉得自家相公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但她很喜欢。 两个人在夜市中,有说有笑的走着,像极了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正在约会。 忽的,宋仁发现前方有一个摆摊卖“糖卷”的摊子,摊子前,围着三名孩童。 “糖卷”是一种民间小吃,其实就是木棒卷着麦芽糖,上边再撒点芝麻和果粉,酸酸甜甜的,深受小孩子喜欢。 三名孩童皆是满面愁容,其中一名最小的孩童,更是望着糖卷,哈喇子都流了出来。 摊贩可能是觉得被孩童围着有些影响自己的生意,便不耐烦催促道:“我都说了五文钱一串,十文三串卖不了,钱不够就回家找你爹娘拿钱,或者你先买两串也行。” “诶,你别把哈喇子流在糖卷上!” 听到小贩的声音,宋仁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三名孩童身上只有十文钱,但想买三串糖卷,每人一根,因为钱不够,就只能站在摊前发呆。 十五文,对于宋仁而言掉在地上都不会去捡,但对于幼小的孩童来说,无疑是笔巨款。 他们手上的十文,都不知道是三个人攒了多久,才凑齐的。 宋仁这时也不顾正在看手串的宋舞,慢慢朝那三名孩童走去。 他带着笑容,很温柔的向孩子们问道:“你们是想吃这个吗?我可以请你们吃哦。” 小孩子纷纷望了过来,有害怕的,也有害羞的。 倒是年纪最大的那名孩童奶声奶气拒绝道:“不用了,谢谢先生的好意。” 孩童说完,还不忘朝宋仁拱手谢礼。 见到对方如此有教养,宋仁更是决心要帮他们买下糖卷。 一番推辞后,三名孩童总算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每个人手上都多了一根糖卷,那流哈喇子的孩童更是迫不及待舔了起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为首那名孩童接过糖卷后,更是将自己手上仅有的十文钱递了过来。 宋仁没有拿,而是掏出了一锭碎银,让小贩换成散钱。 他拿出五文钱放在了孩童手中,笑道:“我再给你五文,等下次你们想吃的时候,还可以再来买,并且每个人都可以吃到。” “谢谢先生。” 这回,三名孩童都朝宋仁拜了拜。 然后舔着手上的糖卷,一起开心的走了。 正当宋仁目送着他们离去时,那名为首的孩童突然停下了脚步,飞快朝他跑来。 孩童从兜里取出了一个褪了色的泥人,道:“这是我最喜欢的泥人,送给你,谢谢你请我们吃糖卷。” 给完泥人后,那孩童又飞快跑走,和站在不远处等他的那两名小伙伴会合,一起走远。 望着手中的泥人,宋仁笑了。 正当他感慨小孩子的快乐真简单时,凑过来的宋舞吐着个舌头调皮道:“相公对小孩子真好,我也想吃糖卷。” 宋仁宠溺的望着她:“好好好,相公也请你吃。” 宋舞接过糖卷后,并没有立马品尝,而是伸到宋仁嘴边。 宋仁舔了一口道:“怪不得他们喜欢,确实很甜。” 宋舞也跟着舔了一口,点了点头,随后有些好奇的望着他,像是在问为什么要对那三名陌生的孩童那么好。 宋仁读懂了她的眼神,微笑地解释道:“我小时候也喜欢吃辣条,哦不是,是糖卷这类小吃,奈何囊中羞涩。现在的自己有能力了,可以买一百根一千根,但再也没有那种感觉了。” “人终究会被年少所不得之物困扰一生啊。” 宋舞一边听着,一边舔着糖卷,她似懂非懂的脱口而出:“那相公请的不仅仅是他们,更是小时候的自己。” 这句话,让宋仁愣在了原地。 好半晌,他才回头看向那三名孩童走远的方向,叹道:“是啊,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他这句有感而发念出的诗词,宋舞倒是没在意,因为她经常听到宋仁念一些晦涩难懂的诗词。 只不过她觉得,自己虽然不懂,但似乎相公这一次作的词,比以往念的都要好很多。 没那般,酸了。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有一名身穿锦衣快步而过的中年男子听到这段诗词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第十章 市集里的匆匆一瞥 夕阳残,晚风不寒。 春末夜落得稍晚一些,但人声鼎沸的市集中,一些商铺却早早挂起了灯笼。 江都县虽然只是一座小小县城,却也隶属于江南道,江南富足,百姓安居乐业,身上怀揣着银两自然也多些。 这不,夜市刚开,整个市集就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人群中,一位身穿红袍,面带轻纱的女子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尽管她遮去了面容,但那散发出来的气质与活泼的性子,却显得尤为耀眼。 对于旁人的目光,朱媛媛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她早就被街边两侧各式各样的小摊,摊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注意力。 “郡...小姐,等等我啊,小姐!” 婢女小青焦急的跟在自家小姐的身后,她双眼死死盯着那多姿的身影,生怕跟丢了。 她很苦恼,小姐出来后就宛如脱缰的小野马一般,这市集人这么多,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可该怎么跟王爷交代啊。 一想到王爷的狠辣,小青心中一寒,脚下的步伐也不自主的加快了许多。 在其不远处,还跟着一名干瘦老者。 老者面容阴沉,脸上干净无须,就连眉毛都没有。 他阴鸷的眼神随意地扫着人群,神色却很平静。 他脚步很轻,无论前面那两名女子跑得多远,他始终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在老者的身旁,还跟着一名身穿锦衣的中年男子。 男子有些紧张,看到市集人这么多,不由得担心起了那贵人的安全,但他又不能走在那贵人的身旁,更不能走在贵人的前头,只能跟着这位老者。 可很快他就发现,老者明明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可自己却从一开始的缓慢步行,到快步行走,再到现在的一路小跑。 这就是王爷府上的护卫高手吗? 当真恐怖如斯! 于光心里感叹着。 当朱媛媛经过一个卖糖卷的小摊时,目光便落在了一名头戴方巾,面容俊秀的男子身上。 但也只是匆匆一瞥,她的目光又重新被街边一处卖手串的小摊给吸引了注意。 随后,跟上来的老者同样将目光移到了这糖卷小摊之上。 但看的,不是那俊秀男子,而是男子身旁的红裙女子。 仅仅只是一息,老者就将目光收回。 这时,快步跑来的于光松了口气,他总算是跟上了老者。 他刚想停下脚步歇息片刻,耳边忽然就听到身旁轻飘飘传来一句诗词。 “是啊,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念诗之人声音并不大,但却在于光的内心深处轰然炸响。 “终不似,少年游。好词啊!” 他愣在原地细细品味,猛地回头想去看看作词之人究竟是何方才子。 于光看到了宋仁,但宋仁并没有发现他。 宋仁此时已经牵起宋舞的手,往反方向离去。 于光本想上前与这位才子认识一番,可他马上又想起那位贵人。 回头望了望,别说贵人的身影了,就连那护卫老者的背影,都被人群遮挡。 “啧,真是麻烦啊!” 于光略有遗憾的叹了口气,将刚刚那名才子的面貌记在脑海中,便再次抬腿往人群挤去。 天色,渐渐昏暗。 街边的小贩们,纷纷在摊前两边点亮了灯笼,好方便顾客看清商品,也看清脚下的路。 一瞬间,长街点缀起百里萤火,交相辉映。 宋仁拉着宋舞柔软的小手,欣赏着夜市的繁华。 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但心里却还是思念起了家乡。 一旁舔着糖卷的宋舞倒是没感受到自家男人那一股忧愁,她此刻正陶醉在幸福中。 相公以前从未牵过我手呢,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怎么这会他不说有辱斯文了? 想来,是那一棍子敲的。 宋舞默默地舔了一下糖卷,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对那位家丁下手轻一些的。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的走了一段距离。 宋仁忽然侧过头一脸平静说道:“明日,我打算去衙门帮小翠翻案。” 宋舞刚张嘴准备去舔糖卷,听到这句话后,嘴巴迟迟没有闭上。 她知道小翠是谁,相公打的那个官司,整个江都县的人都知道了。 今日在巷子口等的时候,还有街坊对她指指点点,讨论的,就是这场官司。 更有传言说,那小翠撞死在了公堂上,而害死这可怜姑娘的人,就是宋仁。 宋舞早就劝过宋仁,但奈何他才是一家之主,根本听不进去自己的话。 还被骂了一句妇人之见。 宋舞原本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毕竟相公也是为了挣钱养活这个家。 那自己能做的,就是保护好他的安全。 可今儿是怎么回事,相公竟然要帮小翠翻案? 那岂不是要得罪柴乡绅,更可能会得罪何知县啊! 得罪柴乡绅倒是不可怕,毕竟只是一个商人,明朝商人地位低下,是不被人瞧得起的。 但何知县可不一样,人家可是官呐。 大家都是文人,纵使相公是名秀才,日后当真考取了功名,彼此也是同僚。 开罪了何知县,这不是给自己的仕途添堵? 宋舞一下子想了很多,但全部都是以宋仁为中心去着想。 看到宋舞秀眉微蹙半晌还未言语,宋仁笑了笑道:“别担心,他们犯了律法,自有律法去判他们,我只负责捅开窗户纸,让世人看到里面藏匿的污垢罢了。” 宋舞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双眼中依然挂满了担忧的色彩。 宋仁没继续安慰,而是说道:“要想翻案,就得确保万全,相公有一个忙需要你帮,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宋舞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好!虽然我不敢保证,但以我的身手,应该是能闯入知县府杀死何知县的!” “......” 宋仁大囧,这丫头什么脑回路? 他连忙捂住宋舞的嘴,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还好市集人渐渐稀少,并没有人听到宋舞刚刚的话语。 “想什么呢,杀了他我还怎么翻案。” “啊?那相公需要我帮什么,我除了会点武艺,什么都不会了啊。” 宋仁看着那丫头天真的模样,苦笑连连。 他摸了摸宋舞的脑袋,凑到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宋舞听完后,并没有任何疑惑,她觉得只要是相公说的,那就是对的! 将手上快舔完的糖卷塞在宋仁的手中,宋舞抬腿一溜烟便跑没影了。 留下宋仁在原地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丫头也忒急了,吃完晚饭再走啊! 第十一章 巡按御史 凸月高挂,繁星点点。 热闹的江都县,即将迎来夜晚的寂寥。 随着城门落锁,更夫准备出门,宵禁的时辰,便快到了。 知县府,坐落在东巷。 大门外此时围满了人,一个个将脖子伸得老长,四处张望着。 这群人中,有官吏,也有商绅。 对于巡按御史即将到来,他们心中既忐忑,又好奇。 最为不安的,是何知县。 他临近傍晚才收到巡按御史的来信,信中表明他们一行人在酉时就已经踏入江都县,大约宵禁前会来到知县府。 信中末尾还特别提到了一件事。 说此行中有一名贵人需要好生伺候着。 “这贵人,得多贵啊?” 何知县肥胖的脸上挂满了忧愁,能被巡按御史称为贵人的,来头肯定不小。 等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巷子口终于出现了几个人的身影。 红袍着身的朱媛媛兴高采烈的走在最前头,手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手串,婢女小青则是跟在她的后头,手上提着各种小玩意儿。 于光与灰衣老者并肩而行,他手上也提着各种物件。 看着自己手上这大大小小的东西,于光不禁一阵苦笑。 想来这贵人很少出门,买起东西来连价钱都不问,一买,便买这么多。 明朝都察院将全国分为十三个道,每道都派有监察御史,共计一百一十二人,从正七品官职,与县令同级。 别看官小,但权力却很大。 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责,而外出巡查的,则被称为巡按御史。 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可见其位高;“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可见其权重;“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可见其职宽;“御史犯罪,加三等”,可见其责严。 于光,便是此次来巡察江南道的巡按御史,只不过此时,却成为一个小小的拎物侍童。 没办法,谁叫那贵人有个好爹呢? 待到于光这一行人出现,何知县立马率着其余等候的人蜂拥而至。 “哎呀辛苦辛苦,买了这么多好东西啊,这些可都是江都县的特产,想来小姐品味超凡啊!” 何知县一脸肥肉,此刻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他并没有先跟于光打招呼,而是向朱媛媛谄媚的行礼。 当他看到一行人中,这陌生的姑娘走在最前头时,便猜到了信中所提到的贵人,想必就是此人了。 只是他猜不出来,这位戴着面纱的小姐,究竟是谁家的姑娘。 公主?郡主?还是京都那四大门阀家中的千金? 管她是谁,反正讨好总是没坏处的。 何知县如此想着。 哪知,朱媛媛瞧都没瞧何知县一眼,只是道了句:“饭菜准备好了没有,本姑娘饿了!” 何知县一愣,连忙笑道:“有有,府上准备了丰盛的晚宴,都是江都......” “准备了就开席,屁话真多!” 何知县话都没说完,就被朱媛媛打断。 他只好恭敬的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后快步跑到于光和老者的面前。 “敢问哪位是本次的巡按御史大人啊?” 何知县不敢乱猜,眼前两人,老者虽面容怪异又阴沉,但却透着一股子非凡的气势,而那中年男子虽然像侍童般拎着物品,可穿的衣服却是锦衣。 他真的分不清楚谁才是巡按御史。 常老没有理会这个问题,淡淡的瞥了一眼何知县,便快步跟上已经进府的朱媛媛。 倒是于光拱手道:“守常兄别来无恙。” 何知县名敬文,字守常。 一听到对方如此称呼自己,何敬文有些疑惑,他仔细看了一眼于光,却不记得彼此有过交集。 照理说,第一次见面的话,一般都是称呼对方的名,而不是字。 瞧着对方脸上的疑惑,于光平淡的说道:“想来是守常兄忙于县务,将我忘了,在下于伯升,永康十一年秋闱,你我同为进士。” “哦!伯升兄!” 何知县一拍脑门,装作懊悔的模样:“哎呀真是惭愧,是我眼拙了,伯升兄乃是那年传胪,是我等皆楷模,你看看我,哎呀。” “来来来,怎么能让伯升兄拿这么多东西呢,给我一些。” 于光也没客气,直接将手中的物品全部交由给了何知县。 “请请,舟车劳顿,请速速入府,我早已备好了晚宴,说来惭愧,都没能在城外迎接伯升兄,待会愚兄自罚三杯。” “请。” 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于光缓缓走进了知县府。 ...... 此时,宋府。 夜风摇曳着灯笼,微黄的灯光洒满庭院。 宋仁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正捧着当朝律法读着。 他满脑子都在想明日的官司该怎么打,也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案子,是必然要翻的,但得罪的人,也就多了。 柴大富作为江都县的商绅,其家族背靠着,听说不止是何知县。 而何知县能在这江都县做一方县令,其背后的靠山,自然也来头不小。 虽说明朝有数百个州县,但并不是每个县的知县都是同等的,这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 没背景没靠山的知县,往往都在那穷山僻壤,凄苦的待着,想要捞点油水,税都收到若干年以后了。 而像何知县这种能在江南道如此富足的地方当上知县,上头必然有人。 更别提这里还是扬州府的管辖之地,紧挨着金陵。 金陵,那可是明朝的旧都! 和宋仁记忆中的明朝一样,当朝皇帝朱聿发动“平乱之役”,夺了自己侄子的江山。 于次年建燕京西宫,永康十五年,正式迁都燕京。 这历史,倒是和明朝的朱棣皇帝极其相似。 而不相似的点在于,迁都之后,整个南直隶包括金陵,就归汉王朱高黎管辖,领兵坐镇。 但前身记忆里,汉王的藩镇是在云南,且名字也不一样。 对此偏差,宋仁只能说平行世界嘛,历史总是雷同的。 就在宋仁思考官司的细微末节,以及退路时,只听得“唰”的一声响。 一个人影,从院墙外飞落于院内中。 “相公,你怎么在这?” 宋舞落地一抬头,便看见宋仁一脸和熙的笑容望着她,心里顿时涌入一股暖流。 相公竟然在等我,他这么关心我的吗? 宋仁笑道:“消息都传出去了?” 宋舞点了点头:“都传出去了,特别是西巷的张婶,那可是县里出了名的碎嘴婆子,恐怕明日一早,相公要帮小翠翻案,状告柴大富的消息就人尽皆知了。” 宋仁放下书本,缓缓起身。 他望着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忽然说道:“天气有些燥热,想来明日是有雨了。” 第十二章 击鼓鸣冤 永康十六年五月十三,晨光熹微,天青云浅。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弄得人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何敬文早早的就爬起来了,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厉声呵斥着正在帮他穿衣的丫环快点。 刚刚下人特来禀报,辰时一刻那位御史大人便起来吃了早食,随后前往衙门,说是要去查账。 这可把何敬文吓坏了。 这账,可不经查啊! “哼!这位御史大人,倒是真刻苦。” 何敬文心中冷笑连连,穿好衣服后,连忙唤来轿夫,往衙门方向去。 昨日宴席过后,何敬文就按照老规矩,偷偷塞给了于光一个精致的木盒。 盒里,装着一万两银票。 于光一句话都没说就收下了,脸上的笑容却让何敬文不知道该如何去解读。 而于光今日的做法,更是让他一头雾水。 这好处都收了,怎么还查起账呢? 这不是坏规矩吗? 莫不是,给的不够? 何敬文怀揣着不安的心思,匆匆在仪门下了轿子。 一进衙门,便看到大堂东侧的吏房亮着灯。 他轻轻叩响了门,随后推门而入,两人便是一阵客套的寒暄。 “早啊伯升兄。” “早啊守常兄。” “食否?” “食过了,您食否。” “未曾呢。” “那赶紧去吃啊。” “......” 何敬文扯了扯嘴角,心想你在这查账本,我怎么吃得下! 他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随后道:“伯升兄起的如此早,可是昨夜睡不好?” 这句话潜台词是,你这么早起来查我县账本,是不是昨夜的好处费没给够? 于光瞄了一眼何敬文,默默合上了账本:“劳烦守常兄挂念,睡得很是安稳,只可惜职责所在,不敢不尽心啊。” 何敬文心里“咯噔”了一下,眉头微微皱起。 这家伙什么意思,拿了钱还装清高? 不过他很快就摆出一副笑脸道:“为官当以伯升兄为楷模啊,那愚兄就不过多打扰,你且看着,有何问题,可与我直言。” “守常兄慢走。” 何敬文走到了门边,忽然又回过头问道:“朱...郡主起否?若是起了,我去问问有何需要的。” 于光眉毛轻挑,不缓不慢道:“郡主有晨练的习惯,你就莫要打扰了。” “好。” 何敬文面露惋惜的退了出去。 他并没有离开衙门,而是在过道上来回踱步。 屋内静,屋外的人,却心急如焚。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场有预兆的春雨便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 雨势不大,倒是将街景洗涮了一遍,让人觉得焕然一新。 此时衙门大门外的不远处,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许多撑着纸伞的民众。 他们不敢靠得衙门太近,只能挤在对面的两侧。 来到此处的人,都是听说那有名的宋状师要将前日所打的案子,翻案! 这在小小的江都县,可算是大事。 不过对此,大部分的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而来,他们觉得这宋状师失心疯的传闻恐怕是真的。 因为柴大富可是县里数一数二的酒商,横行江都县数年,背后又有何知县撑腰。 翻案?小心翻到牢里去。 但也有一小部分的人相信宋仁,他们受尽了柴家的压榨,只得将希望寄托在这场官司上。 一时间,众说纷纭。 几乎都是在讥讽宋仁。 “这宋仁果真是失心疯了,竟然妄想翻案,哼,恐怕今日,江都县就没有秀才咯。” “是啊,他宋仁也不想想,一个小小的秀才,倘若不是柴大富这些乡绅,他能有今日?如今这叫什么,狗咬狗!” “我看呐,这宋仁估计是不敢来了,眼看临近巳时,可有他的身影?” 然而就在这时,人潮里忽然有人喊道:“来了来了,快看,一同前来的乃是小翠的表叔!” “咦,孙神医怎么也跟在后头,你们看那是孙神医吗?” 在众人充满好奇的目光中,从街口迎面走来了四个人。 除了宋仁夫妇外,便是小翠的表叔李木匠,以及前来做人证的孙思苗。 看着衙门外聚集了这么多人,憨厚的李木匠顿时感到紧张。 宋仁笑着安慰道:“李叔,你别紧张,到了公堂内,你就按我说的做就行了,有冤诉冤,有苦倾苦。” “好...好嘞,一切都听恩公的。” 李木匠话虽这么说,但他双腿却抖个不停。 宋仁回过头又向孙思苗说道:“孙神医,待会也劳烦你了。” “呵呵,宋小友就莫要称呼我为神医了,这不折煞老夫,小翠虽然还未苏醒,但按照你的方子,她脉搏趋于平稳,脸上的气色也好了很多,想来苏醒就在这几日。” “这可都亏了你那药方。” 孙思苗抚须笑到。 四人就这样迎着众人的目光,往衙门口走去。 经过的时候,宋仁还笑着朝围观的民众们挥了挥手,一开始还没人搭理。 但随着希望宋仁打赢这场官司的人喊了声:“宋状师此行勉哉!” 呐喊之声,渐渐高涨。 这一幕,看得两个站在门外当值的衙役目瞪口呆。 娘诶,这是要造反吗! 其中一名衙役顿感不妙,赶忙跑进衙门,想要将此事汇报给知县大人。 宋仁自然看到了离去的那名衙役,他轻笑了声没有在意,缓缓走向了鸣冤鼓。 其实宋仁是可以不用击鼓鸣冤的,只需将状纸递交给当值衙役,再由衙役转交给主簿即可。 但宋仁这次非要敲响那鼓。 一来,是他好奇,一直想亲手敲敲看;二来,这场官司算是他的首秀,他需要利用鼓声吸引更多的百姓前来围观。 至于这场官司,宋仁倒是有着十足的把握。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鼓声,犹如春雷一般回荡。 在大堂内刚听完衙役禀报的何敬文心里一惊,低声怒斥道:“这他娘的宋仁想要干什么!” 这时,东侧的房门正好打开,于光面带微笑的走了出来:“听鼓声,击鼓之人很冤啊,正好我也刚对完账本,守常兄,且让我看个热闹?” 何敬文在心里将于光和宋仁两人骂了数十遍,脸上强行挤出笑脸:“那既然伯升兄感兴趣,那就劳驾后堂看茶。” 随后,他对着身旁衙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升堂!” 春雨绵绵,下个不停。 公堂外,围观的民众越来越多,几乎是将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并且还有听到风声的人陆续赶来。 公堂内,何知县由康主簿扶上了座位。 下面跪着的,是身体不断发颤的李达李木匠。 而他的身旁,站着一脸自信的宋仁。 何知县瞪了宋仁一眼,随后翻开了状纸,越看,眉头拧得越深。 他微微瞟了一眼后堂,那里挂着一块布帘,遮挡了视线。 但他能想象到,于光正端坐在那喝茶的模样。 这御史大人,此行究竟想要干什么! 深吸一口气后,何知县怒斥道:“大胆宋仁,前日本官才判了这起案子,怎么今日你就要来翻案!你可别忘了,那日的状纸也是由你所写,你这是在戏弄本官吗!” 宋仁面不改色,依旧笑得很是温和:“大人,你这话可就严重了,那日我就跟大人说过这案子有蹊跷,可柴大富非说我患了失心疯,而大人您呢,也非要火急火燎的将案子断下,敢问大人,为何这么急呢?” “你!” 何知县一时语塞。 他总不能说收了柴大富的好处,当然得急着断案啊。 而这时,正在后堂品茶的于光听到传来的声音,忽然发出“咦”的一声。 这声音,怎么和那日念词之人如此相似? 于光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拉开门帘一角,当他瞧见宋仁的模样时,一脸的惊喜。 竟然是他! 第十三章 状纸一张又一张 何敬文被宋仁这一反问问的是哑口无言,他只能无奈的摆了摆手。 一旁的康主簿会意,连忙向衙役吩咐道:“传柴大富上堂对质。” 紧接着,便是一阵无声的等待。 堂外,民众们议论纷纷,大多数都不看好宋仁。 站在最前的宋舞心里也紧张不已,看向自己的相公。 何知县,已经在康主簿的搀扶下,前往后堂。 就在何敬文撩开通往后堂门帘的瞬间,宋仁忽然笑着喊道:“何大人,待会我恐怕要说上好一阵子,能不能请你赏杯茶来喝啊?” 何敬文气得肝疼,他理都不想理宋仁,直接进入了后堂。 已经坐在位置上的于光笑道:“此人倒是有趣,他见你未跪,是秀才,还是举人?” 何敬文挤出一丝笑脸回道:“是本县的秀才,名叫宋仁,也不知今日抽的哪门子疯,将自己前些日子打的官司翻案,这不是多此一举嘛,倒是让伯升兄看了笑话。” 于光笑着摆了摆手。 何敬文连忙凑过来又道:“这宋仁啊,在本县名声臭大街了,只认钱不认理,也不知这次收了多少银两,自己翻自己的案子。” “伯升兄,你是有所不知,他啊。” 何敬文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他有失心疯,也不知待会闹出多大的笑话,伯升兄事务繁忙,要不我差遣个衙役,随你在本县四处瞧瞧,看看民生?” 于光抿了口茶,“无妨,此次巡察圣上给的时间倒也宽裕,正好观摩一下守常兄平日是如何秉公断案的,也好将此事报以圣上知晓,我也好为守常你美言几句。” 何敬文愣了一下,强压心中的怒火,只能讪笑道:“如此,有劳御史大人了,那你且坐,我去升堂。” “诶,且慢。” 于光倒了一杯热茶,随后递给了何敬文。 何敬文以为是给自己喝的,刚要开口道谢,却看见于光眯眼笑着道:“刚刚听那小子说口渴,毕竟是秀才,为民诉冤,可莫要怠慢了人家,何大人这茶,可舍得?” “舍得,自然舍得。” 何敬文强颜欢笑,肚子里那个气啊! ...... 此刻,知县府。 朱媛媛坐在厢房的窗边,望着屋外的连绵细雨,一脸的愁容。 本来还想今日出去游玩的,怎么偏偏下雨了,真扫兴。 就在这时,小青一脸兴奋的跑了进来,“小姐,小姐!” 朱媛媛秀眉微蹙,“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小青笑着凑了过来,轻声道:“小姐,听说公堂里有人要翻案,聚了很多百姓,热闹着呢,你要不要去瞧瞧?” 朱媛媛眉头一挑,对于打官司这种事,她其实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是伶牙俐齿的穷酸文人帮为富不仁的地主欺负老百姓罢了。 她更期待的,是与江湖高手比武切磋。 不过看着屋外的雨,朱媛媛还是点了点头道:“反正呆在屋子里也无事,那就且去看看。” ...... 公堂内,柴大富风风火火的赶来了。 其实一早他就听到了宋仁要翻案的消息,这让他感到有些惊讶。 若是寻常,他倒是丝毫不担心。 可偏偏挑在巡按御史到来的这个节骨眼上! 这宋仁,可真会挑时间! 他本想花重金请一名状师帮忙打这场官司,只可惜时间仓促,县里偏偏又只有宋仁这么一位状师。 要请,就只能向隔壁县请了,这一来一回,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无奈之下,柴大富只好独自前往衙门。 不过当他看到正在品茶的宋仁时,特别是对方那老神在在的模样,心里有些狐疑。 莫非这小子都是算计好的? 故意挑御史大人到来的时候翻案,又故意在即将打官司的时候才将风声放了出去,让我没时间应对。 这家伙,是有备而来的? 可他是谁授意的呢?何知县?还是李家族长? 莫非,是想让劳资当这替罪羊? 一瞬间,柴大富在心里猜测了许多,可当他看到何知县冲着他使了使眼色,一下子又懵了。 不过转头一看,嗯?这宋仁怎么又在向何知县挤眉弄眼的? 好呀,你们竟然想祭我给御史大人交差。 那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随即,柴大富冷哼一声,撇过头不理会何知县。 何知县脸都黑了,这家伙有病?我都这样使眼色了,他好像没懂? 奇怪,宋仁那家伙眼睛怎么了? 宋仁这时拱手笑道:“大人,这被告已经到齐,可以升堂了。” “哼,我还用你教?” “升堂!” 何知县一拍桌上的惊堂木,两边衙役立马敲击起水火棍,喊着:“威武......” 围观百姓纷纷闭上了嘴,静待这场官司的开始。 衙役喊完后,康主簿直接站了起来,将状纸摊开,缓缓念道:“李达,三十三岁,冀宁道盂州人士,今状告江都县柴大富,于永康十六年五月十一日,在柴府对其丫鬟小翠,也是李达侄女,李翠儿,图谋不轨,意欲犯奸,李翠儿不从,便被柴大富扇了两耳光,且反被诬告,并由何知县判罚赔银一百两,冤、冤、冤!望青天白日还我公道!” 最后这几个字,康主簿念得是胆战心惊,越念越小声。 寻常状纸最后都会写请求知县大老爷还个公道,顺带夸一夸知县,怎么到了宋仁这,变成了青天白日了。 莫非...... 康主簿不敢继续想下去,只能偷偷的瞥一眼何敬文。 何敬文倒是没那么惊讶,这状纸他已经看过了。 瞧见康主簿坐下去后,何敬文微微抬眼,向宋仁问道:“宋状师,本官记得这案子前日你就告过一回,如今想要翻案,那本官且问你,可有证据?” 宋仁很自信的朝前迈出了一步,非常大声说道:“禀大人,没有!” “嗯?” 何敬文都气笑了,他直接拍了下惊堂木,叱责道:“荒唐!没有证据你在这告什么!” 哪知,宋仁笑得更放肆了些:“大人,别急嘛,那张状纸姑且先放着,我这还有一张。” 说完,宋仁便从怀中又抽出了一张状纸,放在了康主簿的案前。 嘶...又一张? 围观百姓纷纷交头接耳,都在猜测宋仁这张状纸又要告谁。 就连何敬文心里都一惊,猜不透宋仁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这...” 康主簿看着平铺在案前的状纸,仿佛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何敬文摆了摆手,“无妨,念!” 康主簿见状,只好拿起状纸,再度站起来念道:“宋仁,二十一岁,江都县人士,今状告江都县柴大富令其府上家丁白昼抢夺,私放利贷,利上起利,望知县大人明察。” 听完状纸后,柴大富气得脸都黑了。 宋仁,你这狗东西,你丫逮着我一个人告是! 何敬文脸色此时也非常不好看,因为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只怕,这案子不好打了呀。 第十四章 套是一个又一个 后堂内,朱媛媛和小青挤在门帘边偷看。 当朱媛媛看到宋仁的第一眼,便认出了是昨日在夜市里见到的那个俊俏文人。 原来,他叫宋仁啊。 俊是俊了些,但也只是空有一副皮囊的绣花枕头。 朱媛媛这般想到。 她是喜好练武的,一直向往她外公和父王那般,驰骋沙场。 再加上明朝重武轻文,以至于她对宋仁这种酸秀才,更加瞧不上。 不过瞧不上归瞧不上,但瞧他打官司,好像挺有意思的。 而于光此时却有些郁闷,本来那个看戏的好位置是他的,却没想到这贵人不知从哪听到的消息,偷偷跑了过来,还占了那个位置。 按照礼法,他又不能和这千金挤在一起。 只好端坐在后堂默默品茶,对这场官司,就只能听,不能看了。 公堂内,宋仁交出第二张状纸后,围观的民众立马议论纷纷。 因为这件事,不光何知县知道,很多人也都亲眼目睹了。 何知县绞尽脑汁想要帮柴大富脱罪,却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只能悻悻问道:“宋状师,你这一告,可有何人证物证?” “自然!” 宋仁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我便是物证,那日柴府五名家丁于衙门外,朗朗乾坤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将我强行掳走,多亏我家娘子将我救出,却不承想挨了其中一名家丁的闷棍,昏迷不醒。” 何知县立马道:“宋状师,你应该知晓,眷属做不得人证。” “何大人,我也没说我家娘子是人证啊。” “那你人证是何人。” 宋仁回头直接喊道:“传人证,孙思苗孙神医!” “老夫在!” 随着一声底气十足的应答,孙思苗从人群中款款走出,尽管他须发皆白,腰杆却挺得笔直。 瞧见远近闻名的孙神医都来了,何知县心里一惊。 怎么连他都请来了! 孙思苗走到宋仁身边,朝着对方笑了笑,随后拱手向何知县道:“老夫孙思苗,前来为宋状师作证。” 说完,孙思苗便准备下跪,何敬文吓得想要起身,却奈何身子太胖起不来,只好将身子前倾连连摆手。 “使不得啊孙老,您可是江都县的神医,晚辈可受不起您这一跪,快快快,给孙神医看座。” 何知县现在脑子都是懵的,他哪敢让孙思苗给他下跪。 人家之前可是在太医院里当过值,太医院受皇上直接管辖,那随便挑个人出来,官都比他大。 况且太医院可是随时可以接触到那些贵人的! 尽管孙思苗如今已经致仕,但听闻太医院还有他的学生在,这跪可承受不起。 当两名衙役抬着座放到孙思苗的身后,孙思苗却一甩衣袖道:“老夫便不坐了,今日只为给宋状师做人证。” “前日申时,宋夫人前来回春堂请老夫出诊,说是宋状师归家途中遇到歹人袭击,惨遭当头一棍,老夫赶到宋府,观其伤势,确实如宋夫人所言那般,由棍物击打所致昏迷,” “这些回春堂都有出诊记录,老夫便拿来了。” 孙思苗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却没有人敢来拿。 何敬文尴尬的笑了笑,“这出诊册子,就暂且不看了,孙神医医者仁心,必然是不会说谎的。” 这时,宋仁却朝孙思苗拱手问道:“正好孙神医您在这,劳烦您再给小生做个证,这江都县呐,人言可畏,都在传言小生患了失心疯,孙神医医术高明,可帮小生瞧瞧,是否属实?” 孙思苗面不改色,心里却偷笑着。 他开始当着众人的面,一本正经的给宋仁把脉,还不忘抬了抬宋仁的眼皮。 望着孙思苗如此认真的模样,宋仁不得不感叹到。 瞧瞧,这演技,什么叫老戏骨啊! 检查完后,孙思苗大声说道:“这人啊,就是爱三人成虎屁事多,老夫以多年行医的经验敢断言,宋状师你啊,不但没有失心疯,身体还好得不行!就是这额头上的淤伤,还未尽消。” 说完,孙思苗还瞪了何敬文一眼。 说你呢!屁事多! 随后,孙思苗便慢慢退到人群之中,看向宋仁背影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赞赏。 来衙门之前,宋仁就小声跟他说过,让他配合自己演出戏,当时孙思苗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现在想来,这出戏的目的,为的就是防止何敬文以失心疯为由不承认这桩案子。 此子,深谋远虑,当真好手段啊! 孙思苗的一句话,便轻轻松松将这场官司的后顾之忧彻底解决。 宋仁朝孙思苗拱了拱手道:“多谢孙神医,既然小生没病,那这官司可得继续打了。” 一个转身,宋仁目光冷冽的看向何敬文,“何大人,请问前日那件案子,您判是没判?” 被宋仁突如其来的一问,何敬文吓了一跳,有些发虚道:“判了...怎么了?” “没事,判了就行。” 紧接着,宋仁移步到柴大富身前,脸色逐渐冷了下来,“柴大富,前日你花五十两银子请我帮你打小翠这桩官司,是还不是?” “是有这么回事,可是......” 不等柴大富说完,宋仁直接打断了他,“好了,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说是和不是就可以了。” “那既然案子已经判了,你是不是心怀不满,又请府上五名家丁在官司结束后,于衙门外将我围住,威胁我还钱,不还三百两,就要将我妻子卖入青楼!是还不是!” 宋仁一字一句说的很慢,语气却充满了森寒之意。 柴大富顿时慌了,他连忙反驳道:“不是!我只让管家派几名家丁让你偿还......” 说到这,柴大富立马瞪大了眼珠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这狗东西,故意下套激我!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宋仁嘴角向上一提,转身笑着向围观百姓道:“诸位想来是听清楚了,柴大富亲口承认让管家派了家丁。” “那请问柴乡绅,您是让管家派了几名家丁,又想让我偿还什么呢?这时候不如实交代,我可要多告你一条藐视公堂的罪过哦。” “还是说,你是想让何大人动笞刑逼你说?” 宋仁步步紧逼,根本没有让柴大富思考的余地。 他走到柴大富的身旁,忽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脸上笑得非常温和。 可这笑脸在柴大富看来,只觉瘆得慌! 宋仁打量着柴大富满身的赘肉,轻声道:“柴乡绅,你可知这笞刑是什么吗?那就是用竹条呀,抽打犯人的臀部、背部和大腿,这人身上的肉越多啊,抽得越疼,不过你放心,这只是五刑中最轻的一个,我相信以您这身强体壮的,抽个百八十下眼睛都不带眨的!” 我抽你娘! 柴大富心中怒火冲天,可他却不敢发怒。 因为他已经听到身后传来了百姓们的唾骂声。 柴大富心里苦啊,柴大富心里悔呀! 他寻思着自己怎么说也从商数十载,从一个小小的酒商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偏偏中了这宋仁的套! 唾骂声,越来越多,颇有民怨之势。 何敬文只好赶紧拍了数下惊堂木,才终于让百姓安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后,忽然想起后堂上于光最后说的那句话。 “这杯茶,你可舍得?” 莫非,这位巡按大人早就知晓今日之事? 他是想让我舍掉柴大富? 难怪他收了好处还要一大早来衙门查阅本县账册,看来是圣上发现了什么,需要有人承担罪责。 顿时,何敬文心中有了取舍,他双眼微眯地瞧向跪在地上的柴大富,“柴乡绅,我念你是个商人,做过慈善对本县有功,还不速速如实招来,可别逼本官对你动刑!” 柴大富眼皮一跳,心中的怀疑更加笃定了。 但眼下,似乎真没什么办法脱罪。 他只好磕了几个头,有气无力道:“禀大人,小人...小人在那日确实让府上管家请过宋状师,但本意是想请宋状师过府一叙,是下人会错意了啊大人!” 何敬文眉头一挑,觉得柴大富这厮倒也聪明,立马就将锅甩得是一干二净。 他刚想顺着这句话继续追问,让这桩案子变成是下人会错意,擅自做主。 可何敬文还未开口,宋仁却率先问道:“那请问柴大富,你让管家请我,是想偿还什么呢?” “偿...偿还......” 柴大富眼珠子转得飞快,一时半会却不知道该如何编造。 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上了这家伙设下的圈套。 宋仁看柴大富支支吾吾半天,突然装作害怕的模样,夸张得后退了好几步。 “莫非,你是想让我偿命!” 第十五章 狗咬狗,汪汪汪。 “莫非,你是想让我偿命!” 宋仁一步三退,捂着嘴装作惊恐的模样。 见到对方如此将一盆污水扣在自己头上,柴大富终于忍无可忍。 “放你娘希匹的臭屁!” 他气得将自己家乡话都骂了出来。 “还好不是要我偿命。” 拍了拍自己胸脯,宋仁一副后怕的模样看向何知县道:“大人,柴大富公堂之上辱骂状师,按照大明律刑律篇,当处以骂詈罪,凡骂人者,笞一十。” 他这委屈巴巴的无耻模样,将正在后堂偷看的两女给逗乐了。 也逗得站在百姓中围观的宋舞捂嘴偷笑。 唯有何敬文笑不出来,他只觉得宋仁这厮脸皮可真厚啊! 看着有苦说不出的柴大富,何敬文只能无奈道:“柴大富,公堂上岂容污言秽语,念你是本县商绅,又是初犯,饶你此次,若敢再犯本官可要重罚了!” “是大人......” “你速速招来,让管家请宋状师偿还什么,真别逼本官动刑。” 何敬文将声音压得很低。 柴大富听出来了,这是最后的警告,他心里顿时有些绝望。 看来...他们终究是想借此机会舍弃我了。 柴大富闭上了眼睛,缓缓说道:“那日我怨恨宋仁在公堂上辱骂我是猪,便想让管家请宋仁入府,偿还我付的五十两酬金。” 他突然睁开双眼,语气又变得十分坚定:“但,我真的是让管家去请宋状师的,本意也只想要回那五十两,绝对是那群狗奴才财迷心窍,借机勒索宋状师,这绝非小人本意,望大人明察,明察啊!” “砰砰砰!” 柴大富一边哀嚎一边拼命磕着头,磕得是头破血流。 跪在他旁边的李达看着这一幕,泪水不禁从眼角流下。 翠儿啊,那日在公堂之上,你也是这般模样。 如今,恩公终于也让他如此,这就是报应啊! 然而憨厚的李达看不出来,这只是柴大富以退为进的苦肉计。 何敬文摆了摆手,吩咐道:“派人将柴府管家,以及当日参与的那几名家丁速速押来!” “是!” 立马有几名捕快从西侧房而出,往那柴府赶去。 而这时,宋仁转身望向人群,寻到宋舞的身影,朝她使了一个眼色。 宋舞点了点头,默默退出了人群。 春雨,似乎停了,整个公堂上噤若寒蝉,只能听见屋檐滴落雨水的声音。 围观的百姓怎么也想不到,在江都县横行数年的柴大富,会有如今跪地磕头的狼狈模样。 起初很多人以为宋仁因犯了失心疯,才敢不自量力去翻案。 但宋状师真的凭一纸诉状,一张巧嘴,将这件事做到了! 百姓中,有人在犹豫,有人在感叹,也有人看到柴大富磕头后,泪流满面,在心里感谢着宋仁。 后堂里,朱媛媛兴奋的跟小青说着宋仁的巧舌与才智。 小青听着听着,忽然狡黠的笑道:“咦小姐,你先前还说这宋状师无非又是颠倒黑白,帮助地主欺压百姓的那种状师呢,怎么现在却夸起他来了,莫非?” 朱媛媛姣好的容颜顿时涌上一抹羞红。 她佯嗔道:“莫非什么莫非,你这死丫头休要胡说!” 正在品茶的于光摇头苦笑望着正在打闹的主仆,心中感叹这宋仁当真是个人才啊。 能言善辩,足智多谋,生得也是仪表堂堂。 就是不知那词是否由他所作,如若是,好好磨砺一番,或许能成为那位大人的助力也不定。 不过眼下这柴大富明显是要将罪状统统推到底下人的身上,将自己撇的是一干二净。 这宋仁,又当是如何应对呢? 于光轻轻晃了晃茶壶,给自己倒上一杯,结果喝得满嘴茶渣。 他只能一边轻吐,一边仔细听着公堂上的动静。 柴府管家柴安以及前日参与的那几名家丁,很快就被捕快押了过来。 一进公堂,这几人纷纷跪在地上,面露惶恐。 何敬文一拍惊堂木,叱问道:“堂下可是柴府管家柴安,以及家丁柴二等人!” 被问到的几人纳头便拜,算是对上了身份。 宋仁瞥眼瞧了瞧,除了管家柴安他不认得外,另外家丁还真是那日参与的五人。 看来并没有人冒充顶罪。 何敬文又问道:“前日你们家主柴大富究竟让你们去请宋仁做什么,如实招来!柴安你先说。” 这个“请”字,用的很是微妙,也让宋仁知晓,何敬文贼心不死,依然想要包庇柴大富。 管家柴安将头死死抵在地面上,心中踌躇不定。 在捕快入府押人之前,他就见到了一个人,一个好看的,陌生的女人。 女人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递给了柴安一封书信。 说是宋仁亲笔。 柴安很疑惑,也很好奇,在柴大富一大早就被衙门叫走时,他才知道宋仁要将小翠那桩已经判定的案子,翻案! 他本觉得宋仁这是螳臂当车,异想天开。 可翻开书信后,又被上面的内容吓了一跳。 内容非常简单,只有两句话。 白昼抢夺,按照大明律法,仗一百,徒三年。有伤人者,斩;为从各减一等,需在右小臂膊上、刺上抢夺二字;私自放利,利上起利者,当处以绞刑。 柴管家是否忠心护主,愿承担一并罪责。 柴安能坐上柴府管家这个位置,自然是有几分能力的,他很快就知道这封信上想要传达的意思是什么。 柴大富,恐怕要将这些罪责,撇得一干二净。 撇在我等这些下人身上! 他在来的路上时,本来还心存侥幸。 可当他亲眼见到自家老爷跪在地上,满头的血时,那点傲气和自信,便消失得荡然无存。 柴安深知柴大富的为人,自己倘若成了替罪羊,柴大富不但不会对他们伸出援手,极有可能还会灭口! 短短数息,柴安就在心中权衡了利弊。 只见他连磕数个响头,脖颈上青筋暴起,高声吼道:“回禀知县大人,小人是奉家主之命,派府上家丁让那宋仁偿还一百两白银,家主还说,宋仁伶牙俐齿,他不想再看到宋仁嘴里有牙!凡带回来宋仁一颗牙齿的家丁,月钱翻翻!” “小的句句属实啊,大人!一切都是柴大富的主意,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啊大人!” 此话一出,整个公堂瞬间安静下来。 柴大富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最信任的管家竟然一上来就把自己给卖了。 何敬文也微微张嘴,一脸的惊讶。 “你...你...你胡说!” 柴大富气得胸膛起伏不断,他指着柴安怒骂道:“好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自己财迷心窍,擅自做主,竟敢在知县大人面前血口喷人!你可知这样的后果!” 宋仁这时候缓缓走到了柴安的身旁,淡然说道:“柴大富,现在是何知县在审人,还有那五名家丁没审呢,你怎么就这般着急撇清自己的关系呢?” “不过也是,你口口声声说是这些府中下人擅作主张,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看来,你认为有罪的是他们了。” 柴大富刚想反驳,何敬文便拍了拍惊堂木,看向那几名家丁问道:“本官且问你们,柴安所言是否属实,你等可要想清楚再回答。” 柴二这几名家丁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大眼瞪小眼,心里都没了主意。 这什么情况啊?管家咋就突然招了呢? 那我们现在是要帮老爷说话,还是承认自己罪行啊? 柴二头都要大了,但他忽然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又觉得好像不管帮谁,他们这几个家奴下场似乎都不会好过。 就在他们几名家丁还在犹豫时,耳边轻飘飘传来宋仁的声音。 “正如何大人所说,你们可要想清楚再回答,别忘了,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的。” “我状纸上告的,仅有柴大富一人,帮凶虽说也有罪,但倘若如实承认自己罪行,判罚多少会轻一些,所以,真的要想清楚再回答哦。” 宋仁堂而皇之的攻心言语,让柴大富心中一凉,也让何敬文眉头一皱。 柴二倒吸一口凉气,直接俯身磕头道:“大人,柴管家所说...属实!” 第十六章 一巴掌,五十两。 本停了的春雨,此刻又如丝般降了下来。 公堂上,柴二的话一出,其余家丁也只能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但一切矛头,都指向了柴大富。 纵使何敬文想要庇护,此刻也有心无力了。 就在何敬文想拍惊堂木,按照大明律法去判罚柴大富时。 他瞧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宋仁忽然冲他咧嘴一笑。 那笑容,笑得让何敬文心里发怵。 这该死的宋仁,又想作甚! 宋仁摸了摸下巴,往大堂案前走了几步,“何大人,前日小翠的案子已经判了,这是您先前承认的。柴大富以五十两酬金请我写状纸,打官司,那案子了结,我也算履行了应当承担的义务。” “如此一来,那五十两白银就算是在下的,可柴大富又派府中家丁白昼抢夺,实在胆大妄为!” 柴安和另外五名家丁闻言,皆是浑身一震。 “按照律法,白昼抢夺者,当仗一百,徒三年,有伤人者,斩。为从各减一等,需在右小臂膊上、刺上抢夺二字。” “柴大富只给了我五十两酬金,却要我偿还一百两,此种行为算是利上起利,当处以绞刑。” 听到宋仁说完这些严厉的判罚,柴安和那几名家丁拼命磕头,嘴里不断喊着冤枉,一个个都在强调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柴大富。 而柴大富也不断责骂这群背叛家主的奴仆,两方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见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宋仁忽然话锋一转,“古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法不外乎于情,倘若犯罪者愿将功补过去赎罪的话,我相信像何大人这种体恤百姓的父母官,肯定会网开一面的,您说是何大人?” 何敬文眉头微蹙,他握紧拳头,心中暗骂这狗东西着实阴险! 他若回答不是,就相当于否认了自己是体恤百姓的好官,但倘若他说是,小翠那案子,当真就被宋仁给翻案了。 何敬文为官数载,自然猜得到宋仁故意说出这番话的目的,就是想让柴安以及这些家丁去指正柴大富那日对小翠的所作所为。 那案子缺的,就是人证! 面对宋仁的阳谋,何敬文无可奈何,只能闷声不语,算是默认了。 宋仁笑了笑,“何大人果然是好官呐。” 他迈着步子走到了柴安的面前,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柴管家,你刚刚可听得清楚?” 柴大富就跪在一旁,他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与其说忍不住,倒不如说他慌了,因为他惊恐的发现,这场官司从一开始,就都由着宋仁去主导,其他人就仿佛被牵上了一条无形的线,任由宋仁去摆布。 柴大富看向柴安,几乎是吼着道:“柴安,你莫要被他花言巧语所骗!你别忘了,你是柴府的管家,是柴府的人!” 宋仁眉头一挑:“这时候说柴安是你柴府的人啦?先前你不是想把所有罪行都推向他们,并且还骂他们是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宋仁!你莫要挑拨离间!” “柴大富!” 宋仁声音一寒,“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指使他人犯罪的元凶!你乖乖的配合,所犯的罪行姑且不至死,但倘若你还这样心存侥幸胡搅蛮缠的话,我定让你,甚至整个柴家都会在江都县消失!” “真当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无人敢来揭发吗?” 柴大富看着宋仁冷冽的双眼,挺直的腰背不由得软了下去,宛如泄了气的皮球。 围观的宋舞此时只有一个想法。 我家相公,真霸气,真俊! 宋仁无视了萎靡下去的柴大富,脸上恢复了和善的笑容,他望着柴安用着安抚的语气道:“柴管家,我再问你一遍,刚刚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柴安下意识将身子向后挪了些许,他不敢与宋仁对视,只能将头埋得很低,声若蚊蝇般道:“小的,听清楚了。” “那好,柴管家,你现在就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望你好好把握。” “是为人鱼肉,还是弃暗投明,皆在你一念之间,帮我,我保你罪不至死,不帮,柴大富会不会放过你在西城的一家老小,我可不清楚。” 宋仁这番话是凑到柴安耳边轻声说的。 当柴安惊恐的抬起头时,就见到宋仁依然笑盈盈的望着他。 宋仁沉声问道:“柴安,身为柴府管家,我相信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你或多或少应该知晓,那我且问你,那日小翠之事,真实情况究竟是什么,你可要如实说来。” 柴大富还想要说什么,抬头却瞧见何敬文正在瞪着他,只好将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嗯,很苦,很涩。 柴安哭丧个脸,他很想说不知道,但他又很清楚,自己不说,那几名家丁也会说的,毕竟当时小翠挣扎的动静很大,全府上下都听到了。 柴安,将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他说的非常细节,因为将门关上,并且守在外边的人就是他。 “你这个畜生啊!” 李达听到一半怒不可遏,起身便要殴打柴大富。 还是宋仁拦在了中间,将李达牢牢摁住。 此时的柴大富已经彻底绝望,双眼紧闭,就这么颓唐的跪着,一言不发。 宋仁朝着何敬文拱手道:“大人,孰是孰非昭然若揭,倘若事发当晚小翠仍旧是柴府的一名卖身丫鬟,那么柴大富没有犯下任何罪行,可早在事发之前,李达就已经将小翠的卖身契赎回,小翠感念柴大富的收留,愿意多留一日,却不承想狼入虎口。” “大人,这是小翠的卖身契,一直由李达保管,您请过目。” 宋仁从怀里取出了小翠的卖身契,将纸张放在了何敬文的案前。 何敬文刚瞧上一眼,就听到宋仁继续说到。 “那么大人,接下来容我算一笔账,柴大富意欲犯奸,遭到小翠的反抗,导致柴大富额部受伤,判罚五十两白银。” “按柴管家所言,清楚见到柴大富后来打了小翠两个耳光,小翠既然不是柴府丫鬟,那大家都是人,柴老爷一处伤判赔五十两,那小翠两个耳光,怎么也要一百两?” “也就是说,柴大富理应赔偿小翠五十两才对,您说是吗?”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何敬文抽了抽嘴角,他已经懒得管这账算得对不对了,只求赶紧结束这桩官司,莫要让后堂那位大人继续看笑话了才对。 “诶,何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您是主审,我只是一名小小的状师。” 宋仁虽是这么说,却已经走到了李达面前。 “李叔,那赔偿的五十两,交给我处理可好?” 听着宋仁温和的语气,李达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宋仁对他们家的大恩大德,李达恨不得做牛做马去报答,五十两虽然很多,但比起这份恩情,又算得了什么? 李达双手牢牢抓住宋仁的胳膊,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只能用颤抖着嗓音回道:“恩公,一切都依你。” “好。” 宋仁笑了笑,又走到了柴大富的面前。 柴大富抬起了眼皮,满眼恨意的望着眼前人。 如果说眼神能杀人的话,此刻恐怕宋仁已被千刀万剐。 一切的一切,都怪此子! 宋仁无视了柴大富眼中的恨意,他淡然开口:“柴商绅,该轮到你还钱了。” 柴大富刚想开口,便瞧见宋仁高高举起了右手,又快速的落了下来。 “啪!” 只听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彻在公堂之上。 留下了一脸懵逼的胖子,以及他雪白肥胖的脸上,清晰可见的红色手掌印。 第十七章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宋仁突如其来的这一巴掌,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站在最前方的宋舞捂嘴惊呼,何敬文惊得微微腾空了大半个屁股。 就连在后堂偷看的朱媛媛,此刻嘴巴也张大得能塞下一枚鸡蛋。 被打的柴大富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他捂着滚烫的脸怒瞪着宋仁。 “竖子!尔敢!” “当然敢?为何不敢?” 宋仁晃了晃略微发麻的手,心里寻思着力的作用果然是相互的,这肉多打起来就是疼。 “你被小翠打了下额头就要人家赔偿五十两,那你打了人家两耳光,可不要赔偿一百两,如此算来,你还倒欠五十两,这钱呢,我不要,就用巴掌来偿还。” 宋仁蹲了下来,直视着眼前的肥头大耳继续道:“你还得谢谢我呢,帮你省了五十两银子。” “啪啪啪!” 何敬文连敲三下惊堂木,“好了宋仁,这赔偿一事算是两清了,那本官开始判罚......” “慢着!” 宋仁站了起来,阻止了何敬文想要结束这桩案子的想法。 何敬文有些气恼道:“我说宋仁,你还有什么可要说的?” “当然有。” 宋仁突然转过身,面向着正在议论纷纷的围观百姓,“诸位街坊乡亲,且听我宋仁一言。” 几乎是瞬间,百姓们便停止了议论,目光聚焦在了这位宋状师身上。 宋仁满意的点了点头,高声道:“大家与我同为江都县的百姓,可大家这些年过得如何?” 有人眼神开始躲闪,有人张了张嘴,想要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也有人握紧双拳。 但始终,无一人应答。 对这些人的反应,宋仁并不感到意外,他从怀里又掏出了一张状纸,朝着何敬文走去。 “何大人,在下还有一张状纸,请您过目。” “嘶...还...还有?” 何敬文头皮发麻,这该死的宋仁到底准备了几张状纸!这次又想告谁? 他还没来得及去翻阅状纸,就听见宋仁大声吼道。 “我一告你何敬文为一方知县,百姓父母官,却官商勾连,鱼肉乡里,致百姓于苦难却视而不见!” “二告你何敬文是非不分,致冤假错案,迫使无辜者血溅公堂,欲要以死自证清白。” “三告你何敬文枉受圣恩,身为正七品官员却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其罪,当诛!其心,亦可诛!” 宋仁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在所有人耳边轰然炸响。 “你...你...” 何敬文的脸色由白转红,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宋仁,支支吾吾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何敬文怎么也没想到,宋仁这张状纸,告的竟然是他这个知县! “你什么你?” “堂堂一个知县,却吃得肥头大耳,满面油光,都不知道你身上的是肉,还是从百姓那刮来的民脂民膏!你真当百姓瞎了眼?真觉得没有人在心里怨恨?你这人活着简直就是浪费粮食,你就是这天下最卑鄙无耻肮脏龌龊下流狠毒阴险狡诈之狼心狗肺之徒!” “你若是有半分自知之明,都会选一棵最粗的歪脖子树,吊死得了!” 何敬文听着这些刺耳的话,只觉喉咙一甜,一口老血直接喷了出来。 血吐在案前的状纸之上,将白纸染红。 他呼吸急促,只觉得气血翻腾,整个身子开始东倒西歪,忽然两眼一闭,就这么昏了过去。 “何...何大人!” 康主簿吓得都从座椅上蹦了起来。 所有围观百姓也被吓了一跳,他们还没从宋仁状告何知县这件事上回过神来呢! 倒是宋仁一脸鄙夷的摆了摆手,“无妨,别忘了我们有孙神医在呢。” “孙老,劳烦你出场了,赶紧把他弄醒,我还没骂够呢。” 孙思苗经过宋仁身边时,听到这句话,不禁翻了个白眼。 你这嘴都把人骂吐血了,还没骂够啊? 古往今来,状师状告知县,还将知县告吐血的,你算是头一个了。 后堂内,于光已经穿上了属于巡按御史的青色袍服。 其实早在宋仁掏出第三张状纸的时候,于光就猜到何敬文要倒霉了,他也是从那个时候,去换的衣服。 他只是不敢相信,宋仁还真敢去告知县! 自己要是还躲在后堂喝茶不出面的话,恐怕这衙门都要被拆了。 不过于光的心中,对宋仁却是越发的赞叹。 此子深谋远虑,步步为营,又心系百姓,不畏强权,属实是个人才。 有他在,对那位大人是好事,对大明,也是好事! 于光笑着撩开了门帘,在朱媛媛的注视下,缓缓走了出去。 公堂里,彻底乱了,如果不是衙役们死死拦着,恐怕那些围观百姓早就冲了进来。 还是康主簿有眼力见儿,当他瞧到于光出来后,立马高喊一声:“巡按御史大人到!” 乱哄哄的公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巡按御史竟然来了?! 百姓们只觉得今日稀奇的事,是一件赶着一件。 于光笑眯眯的冲着众人点头,还特意在宋仁身上多看了几眼。 在宋仁狐疑的目光中,于光走到孙思苗的身旁,躬身作礼道:“孙老,晚辈久闻大名,请问何知县现况如何?” 孙思苗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随后继续给何敬文施针,没好气道:“气血攻心,死不了。” 于光对孙思苗的冷淡态度并不生气,反而恭敬的拱手道:“如此,就劳烦孙老了,不过此处人多眼杂,也不方便孙老医治,还请移驾后堂。” 说完,于光便冲着衙役的方向挥了挥手,“来两个......” 他转头看了一眼何敬文那肥胖的身躯,无奈改口道:“来四名衙役,将何知县抬入后堂!” 随着四人涨红着脸,吃力地将何知县抬走。 于光蔼然可亲的走到了公堂中央,将李达扶了起来,“李木匠是,快快请起,本官定当还你,和你的侄女一个公道。” 对于官员,像李达这种平民百姓还是会畏惧的,尽管面前的官老爷态度很随和,但李达还是怛然失色的点了点头,不敢多说什么。 紧接着,于光又面朝着围观的诸多百姓,他看到整个院外已经挤满了人。 若不是三班衙役皆出,恐怕衙门都会被踩平! 于光沉声道:“本官姓于,乃是朝廷指派巡察江南道的御史,此次停留江都县,正巧遇上此等不平之事,亦感忿然,各位乡亲放心,本官定会给你们一个公正无私的判罚!” “但何知县突发昏厥,今日暂且退堂,此事结果会有衙门告示贴出,还望乡亲们回去等候。” 话音一落,衙役们便开始清人,尽管好多百姓并不想走,但也不敢闹事。 这时,于光笑眯眯的看向一旁的宋仁,“宋状师,可否来后堂品茗则个?” 第十八章 品茗 断断续续下着的雨,终究是停了。 一场雨,让原本潮热的空气褪去,增添了几丝凉意。 洗涮过的街景变得焕然一新,房檐上落着水滴,在青石板上溅起。 这场官司,打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没人知道最终的判罚会是什么,但亲眼目睹的百姓们却深知,江都县从此多了一位了不起的状师。 他的名字,他的事迹,恐怕会被载入县志,流芳百世。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 柴家这些年在县里嚣张跋扈惯了,一个宋仁他们并不放在心上,怕的,是那位不合时宜出现的御史大人。 知县都被告了,他们柴家,又算得上什么东西? 一柄利剑,悬在了他们的头上,随风摇摆。 除了柴家外,同样倍感焦虑的要数江都县另一大家族——李家。 李家与柴家在县里分庭抗礼多年,柴家酿酒贩酒,同时经营着多家酒楼;李家主要是织布贩布,但也涉足其他产业。 这两家,算得上是县里最大的地主了。 柴李两家在商业上虽然没有很大的竞争,但在鱼肉乡里这种事上,倒是不遑多让。 如今柴家家主柴大富被告,收押于衙门,李家家主李正德不但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感觉,反而有种兔死狐悲的惶恐。 虽说柴大富咎由自取,但他李家子弟这种污事,做得还少吗? 就在巡按御史宣布退堂没多久,李正德便召集了家族中所有成员,在李家祠堂关上大门,召开了一次大会。 县衙门口,大多数百姓已经赶回家用午食了。 今日这桩大事,自然成了饭桌上的开胃品。 长街上,唯有宋舞、李达和孙思苗三人,来回徘徊,满面的忧容。 宋仁只跟他们详细说过翻案的过程,却压根没说过,要告知县这回事。 所谓民不与商斗,商不与官斗,官不与政斗。 偏偏这宋仁,一下子全给斗了。 巡按御史的出现,他们分不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 正所谓官官相护,那可是用血字书写在扇面上的寄语。 若是一名清正廉明的好官,倒是不可怕,但倘若是与何敬文同流合污的贪官呢? 宋舞不敢想,急得泪水在眼里打转。 她不断遏制想要强闯衙门的念头,告诉自己这样做反而会害了相公。 李达也完全没有打赢官司后的那种喜悦感,他只觉得愧疚。 只有孙思苗沉稳一些,他已经想好了,倘若宋仁真被怪罪,他不介意破了自己的底线,动用之前的关系,拉下这张老脸去救出宋仁。 就在这三人各怀心思的时候,衙门后堂,却是另一番景象。 屋内焚着香,檀香味四溢。 于光端坐在桌前,正在炙茶。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个小炉子,炉中烧着微火,一块褐色茶饼正被他放在炉上烤炙着。 宋仁坐在对面,对这烦琐的过程感到新奇。 整个后堂内,只有他们二人。 何敬文被送到了二堂,那地方是大堂审案时退思的场所。 其实何敬文在孙思苗帮他行针的时候就已经苏醒了,只是那时候的他骑虎难下,只能继续假装昏迷。 孙思苗看出来了,也不拆穿,独自拂袖离去。 原本在后堂看热闹的朱媛媛和青儿主仆二人,也在何敬文昏倒的那一刻,离开了衙门。 待到茶饼被烤得差不多,散发出一股清雅的茶香气。 于光取出一小块茶块,开始用金法曹缓缓碾茶。 他忽然抬头看向宋仁,微微一笑道:“先前你向何知县讨茶喝的时候,我在后堂听见了,那杯茶,其实是我请的,味道如何?” 宋仁皱了皱眉,没有立马回答。 他直视着面前这个中年男子,方长脸,留着一撮山羊胡,看起来很平易近人。 但宋仁知晓,这个人很有手段。 从刚刚的对话中他就知道了,这位御史大人一直在这后堂,倾听了整个过程。 但他却没有现身,而是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 又在百姓心中的怨恨与怒火被宋仁激起的时候,这个人没有选择强行镇压,也没有立马安抚,而是做了一件很细节的小事。 他当着众人的面,先扶起了李达。 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举动,直接拉近了与百姓之间的距离。 随后才向百姓承诺会处理好这件事,却又以何知县昏迷当作借口,清退了所有人。 宋仁之所以敢以秀才的身份去状告知县,就是计划好了让江都县的百姓做他的后盾。 可这位陌生的御史大人,以四两拨千斤之势,轻松化去了这场民怨。 并且他还是官,京官! 俗话说,京官外出大三级,特别是像于光这种巡按御史,不过是正七品的品级,到了地方上,哪怕是三品的大员,也要对他俯首帖耳。 宋仁怕的倒不是这位大人的御史身份,而是猜不透这个人的想法。 他若是好官,大可直接在公堂上顺着宋仁的状词,判何知县一个不作为的罪名。 御史,是有这个权限的。 但他没有,反而清退了所有人,看似是在包庇。 可他若是与何敬文同流合污,却又客气的请自己来后堂品茗,这样做又是为何? 自己只是一名秀才,这个名头顶一顶知县可以,在巡按御史面前可算不上什么。 一瞬间,宋仁想了很多,但仅仅不过两息,他便咧嘴一笑,“味道不怎么样,没我之前喝的好。” 这时候的于光已经将那茶块彻底碾成茶末,他把候汤轻轻举起,滚烫的白气缓缓上升。 “以茶末煎茶,确实美中不足,你且尝尝我点茶的手艺,评鉴一番。” 于光往茶杯和茶末中加入热水,这个动作称为“点”,也就是他所说的点茶。 他一边点,一边道:“点茶需要用沸水冲点茶末,这个水温,至关重要,过热,会使茶苦,至口感不佳,过温,会使茶涩,难以下咽。” “任何事物,都讲究一个恰好,宋状师觉得呢?” 于光说完,开始用茶筅伸入茶盏之中,快速击拂,使之产生沫浡。 这也是点茶中最后的一个步骤。 宋仁看着对方像是打鸡蛋的手法,强忍着心中的笑意。 他穿越前,是闽南人,对茶文化算是打小就耳濡目染,不管是交际应酬还是亲戚串门,都离不开泡茶。 毫不夸张的说,家家户户都有茶具。 只是这点茶,他在书中读过,但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 现在看来,他只觉得也太麻烦了些,等这茶弄好,人都脱水了。 不过他也因此发现,这明朝,似乎在茶文化这方面,有些落后。 或许自己可以先利用茶叶,让自己发家致富? 第十九章 吟诗 于光见到宋仁没有立马回答自己,还以为是对自己点茶的手艺感到稀奇。 这让他脸上不由得浮起一丝得意。 明朝重武轻文,开国皇帝是在马背上夺取的江山,当今圣上除了是皇帝,更是一名军人。 军人爱喝酒,所以明朝酒文化发展得极盛,但这茶,也就文人爱喝,寻常百姓都不爱去碰。 因为当下只有两种煮茶的方式,要么是蒸青做饼,煎煮清饮。 要么就是像他这般,用团饼点茶。 无论哪种方式,都极其麻烦,还不如摘两片新鲜茶叶放嘴里干嚼来得快些,反正都有味道。 大部分人喝茶,都会选择煎茶,因为比起点茶,这样的方式会轻便一些。 所以也导致点茶这个手艺,是贵族世家或是一些大儒文人,才会用的。 像宋仁虽然有才华,终究不过是一秀才,没见过点茶这种手艺,也很正常。 于光如此想着,他并不知道自己引以为豪的点茶手艺,在宋仁看起来就跟打鸡蛋似的。 于光此时已经将手中茶盏里的水与茶,融合出了泡沫,他轻轻将茶盏推到了宋仁面前,“水丹青便免了,想来宋状师打完官司,早已口干舌燥,你且品品看。” 宋仁想了想,还是用手指轻叩了桌面三下,这是叩茶礼。 于光对此感到很惊讶,因为明朝没有此等礼仪,可他却读懂了里面的意思。 以扣手表明磕头感谢,此子倒是重礼。 于光微微一笑,又用洗过了的茶筅重新给自己打上一杯。 他一边击拂,一边看着宋仁抿了一口茶。 宋仁细细品味,觉得有点像是喝奶茶里的奶盖,茶水滑入口腔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泡沫绵柔的口感,接着茶汤的苦涩在味蕾炸开,最后缓缓回甘,比起泡茶的茶水,滋味会更丰富一些。 看来步骤繁琐也是有道理的,确实会好喝一些。 但,也就好喝了一点,没啥卵用。 宋仁是这样想着。 他见到于光好像很期待自己的看法,沉吟片刻道:“入口绵柔,确实不错。” 于光抚须,脸上笑容更甚。 但紧接着,宋仁又道:“可点茶步骤繁琐,需要碾冲调抹,文人墨客还可以接受,但明朝的普通老百姓,恐怕不愿这么喝。” 于光微微蹙眉,对此不置可否。 宋仁没打算在品茗这个话题过多探讨,他拱了拱手,“于大人,茶也品了,我也评了,您请我来,不单只想听我说这些?” 宋仁直接开门见山,懒得跟这些当官的弯弯绕绕,他还急着回家跟媳妇了解一下这边的茶叶市场。 于光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心想年轻人还是心急,这就坐不住了。 他放下茶盏,淡然开口:“宋状师巧舌如簧,这官司打的是真漂亮,但本官有个疑问。” “是何疑问?” “大明律例,越官而告是不敬,想来你也没有上告知州,但宋状师当着何知县的面告他本人,若何知县不判罚他自己,又当如何?” 宋仁摸了摸鼻子,“官不告者乃自欺,民不告者乃自辱,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天会烧到自己,自然,百姓也不会一直容忍欺压。” 于光目光一寒,“所以,你就想激起民怨,用百姓的命当你的依仗?” “你可知,若是他们今日真敢踏平衙门,那就是暴乱,是会被镇压的,当今圣上可不吃法不责众这一套!” 宋仁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咧嘴一笑,“不会的,我想何知县不希望这件事闹大,这原本只是江都县的一件小事,但镇压暴乱,那就是直达圣听的大事,到时候不光他一个知县,上到知府,下至主簿,典史,统统都得问罪。” “就算何知县一意孤行,我想其他人也不愿意担负这个罪责,所以这件事九成不会发生。” 看着宋仁如此自信的模样,于光略带怒意的神色缓缓恢复,他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 看似心系百姓,为公义发声,却又心机颇深,利用着百姓。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光深吸了口气,“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我会公正的判罚柴大富,至于何知县,届时会有官府告示。” 看见宋仁欲言又止的模样,于光又道:“正如我先前所说,点茶用的候汤,水温要恰好,许多事,也讲究一个点到为止。” “我无法告知你一些事情的真相,但你要记住,官场,有官场的规矩,谁坏了规矩,谁就会倒霉,纵使这个坏规矩的人在他们眼里微不足道,但这笔账,会记在此人头上,让他消失,就是态度的问题。” “我以长辈的身份再告知你一句,官场,尤其是上面的官场,他们的角力最终所落,都在下面。” 听到这些话,宋仁心中一跳,他觉得自己好像牵连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事情。 于光这是在警告,自己状告何知县,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看着宋仁阴晴不定的表情,于光笑了笑,“无知者无畏,无知者却有罪,你心是好的,只是不凑巧罢了,你放心,于公于私,本官都会处理何知县,你告他一事已经人尽皆知了,但其他事,本官会压下来。” “至于你是否觉得本官是刻意包庇同僚,对本官而言,不重要。” 宋仁拱了拱手,“小民不敢。” “至于柴大富那事,听闻那丫鬟以死自证清白,倒是刚烈,她可好?” “还昏迷着,孙老已经在医治了。” “嗯,就判罚柴大富赔偿她八十两,何知县主审不当,判赔二十两,稍后持我手令,去找康主簿。” 宋仁起身,向于光施了一礼,“那小民替李达与小翠,谢过于大人。” “诶,不必多礼,这是本官应该做的。” 于光笑眯眯的看着宋仁,眼睛弯了起来,“其实今日,并非本官第一次见你。” “哦?” 宋仁眉头微微一挑,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实际上慌得一批。 什么情况!难道是熟人? 我刚穿越过来没多久啊,之前这具身体的记忆我全不记得了啊! 于光回忆起昨日的场景,继续道:“昨日夜市刚启,我在市集考察本县风土人情时,经过一小摊,与宋先生交臂而过,宛若浮萍随波。” “昨天?” 宋仁稍微放松了下来,他在心里仔细想了想,不记得见过这张脸。 他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几名想买糖串却不够钱的孩童,只有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 御史大人,应该没有女装的癖好...... 于光笑了笑,“当时宋先生与佳人携手而行,与我却背道而驰,我看见了你,你却未曾看到我。” “不过宋先生那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本官侥幸听闻,着实是心神激荡。” 于光放下茶盏,面露惋惜之色,“只可惜,未听得全貌,令本官忧思,今日有幸再次相见,宋先生可否将整首词念个完整,也算了却在下一桩心愿?” “......” 宋仁有些无语了,自己只不过感慨一下,念了句诗词,偏偏让人家听见了。 寻常路人听见也就算了,可偏偏此人就坐在自己面前。 这特么的巧了不是? 不过宋仁又确定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似乎没有曾经那些牛人,什么诗仙诗鬼,并不存在。 可他又有些担心,因为整首《唐多令》里,有太多难圆的点。 原作者在不惑年岁才有感而发写的这词,我他么的现在才二十一岁,差人家二十多年,我感慨个屁啊! 看到宋仁面露难色,于光试探性的问道:“莫非,此佳作不是宋先生所写,而是另有其人?” “不!就是我作的!” 宋仁一伸手,很果断的说到。 他觉得迟疑一秒钟,都是对自己这个穿越者身份的侮辱。 于光眼前一亮,大为欣喜,“甚好!甚好!” 他快速起身,在一旁的桌案前,寻来了纸笔。 还很贴切的将点茶用到的十二种工具全部移开,腾出平铺连史纸的地方。 随后,于光将毛笔递给了宋仁,并一脸亲切的帮忙磨起了墨,“既是先生所作,那请不吝墨宝,让于某好生品鉴一番。” 面对有才华的人,于光身段放得很低,就连称呼都变了。 宋仁握住笔杆,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直接开始在纸上书写了起来。 他庆幸自己在学业繁忙的时候,没有放弃书法这个爱好,练就了一手好字。 笔悬于纸上,迅速落了下去,一气呵成。 唐多令·忆梦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最后收尾,提按顿挫,停笔。 站在一旁的于光,眉头越发跳动得厉害,呼吸也跟着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惊叹的不光见到了此等佳作,更让他感到惊艳的,是宋仁的书法! 当今主流书法,乃是因科举制度而形成考场通用字体——台阁体。 讲究的是大方端正,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看着养眼。 可他刚刚看到宋仁运笔时,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其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之处。 而且观其笔法,可明显见到运转提顿等运笔痕迹,字体风格相当独特。 于光心中笃定,他从未见过此等书法。 “这是,这是创立了一种独特的字体,竟如此的惊艳绝伦!” 第二十章 雨过天晴 “好词啊!好字啊!” “此等佳作配上如此书法,犹如美酒配佳肴,锦上添花啊!” 于光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脸上的表情极为精彩。 但他仔细品读一番后,眉间渐浓,偏头问道:“这词固然是好,将昔是今非的哀愁尽显于纸面,只是这句二十年重过南楼,宋先生年岁并不大?” “呃...” 宋仁摸了摸鼻子,“这只是一种修辞手法,我曾听家母提起过,幼年随家人前往过这么一处地方,便有感而发了,也有追思之情。” “了然,了然。” 于光没有继续追问,因为他早就打听过宋仁的全部信息,关于宋仁早年丧母,父亲后来也病故的事,他都知道。 宋仁见到自己总算是糊弄过去了,连忙拱了拱手,“于大人事务繁忙,小民就不过多打扰了,如若无事,小民且先告退。” “诶,等等。” 于光笑着将桌上的纸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一旁,“宋先生才情斐然,此等墨宝于某定会好生珍藏。” 说完,于光提笔在另一张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通,交给了宋仁。 “你将手令给康主簿看,他会把那二十两先给你,至于柴大富的赔偿,届时也会送往府上去。” “多谢。” 宋仁接过手令,刚要拜别。 于光却意味深长的道了句:“古往今来,乡绅的地位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宋先生可要小心提防。” 宋仁微微皱眉,拱了拱手,走出了后堂。 看着还在晃动的门帘,又看了看纸上那独具一格的字体,于光双眼微眯了起来。 他不禁感到有些疑惑,怎么也无法将满腹才华,待人温和有礼的宋仁,和自己打听过来的名声早已臭大街,只会攀炎附势,给人当狗腿子的宋状师联合起来。 这人,相差得竟会如此之大? 于光赶紧拿起那张纸,重新品读一遍,脑子里忽然有了猜想。 宋仁这篇佳作抒发了对世道沧桑的强烈感受,也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 再加上今日公堂之上的步步为营,他明显是有备而来,并且极其自信。 莫非...他给这些人当狗腿子只是为了搜集罪证,等的,就是一个机会? 每年御史巡察人员不定,但时间是差不离的,之前派往南直隶的巡按御史,都是与何敬文这些人同流合污之辈,贪墨巨多,也正因此,今年太子才亲自指派了本官过来。 想到这,于光豁然开朗,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这宋仁忍辱负重,甘愿自污名声,为的就是搜集这些贪官污吏的罪证,借由本次御史巡察,才将这些事抖了出来。 此子忧国忧民,煞费苦心,真是难为他了啊! 于光想起宋仁的不易,感动得鼻子发酸,他默默拿起笔,写了一封寄往京都的密信......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走出衙门的宋仁并不知道在于光的心中,自己的形象已经无比的伟大。 他只知道自己以后不能轻易的在街上念诗,免得装逼不成,还得想尽办法去圆。 见到宋仁出来,一直守候在衙门外的宋舞便第一个冲了过来,眼里闪烁着泪光。 李达和孙思苗也缓缓而来,脸上的愁容如此刻的天气一般,雨过天晴。 “你个爱哭鬼,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宋仁轻轻捏了捏宋舞光滑的小脸蛋,惹得宋舞娇羞的瞪了他一眼。 但心里,却甜蜜蜜的。 李达和孙思苗见到这一幕,彼此相视一笑,心想现在的后生可真是大胆啊。 “劳烦二位在此等候,实在不好意思。” 宋仁朝着两人行了一礼,随后把装有二十两银子的布袋,递给了李达,“李叔,这是御史大人判罚何知县的赔偿,一共是二十两银子,算是对小翠的补偿,另外柴大富也被判罚赔银八十两,只不过现在柴大富还被关着,这钱估计要过几天才能送到。” 看着沉甸甸的布袋,李达有些不知所措,他有些担心的问道:“恩公,那位大人没有为难你?” “没有,也不是所有官员都像何知县那般,于大人还是公正严明的,这钱你就放心收下,毕竟小翠还未痊愈,看病取药都是需要花钱的。” 宋仁话音刚落,孙思苗便摸了摸胡须,假装生气道:“老夫之前可就说过,此次医治分文不取,这钱可花不到老夫这。” “哈哈哈,是晚辈说错话了,这些钱拿去给小翠买补品。” 宋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可李达却迟迟没有伸手拿钱。 他憨厚的脸上,此刻竟然多了两道泪水:“恩公,您的大恩大德,小的实在无以为报,这钱,您就收下,不然小的心里,实在是不好受啊!” 说完,李达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要向宋仁跪下。 宋仁可受不了这种大礼,他赶紧将李达扶住,语气颇为无奈,“哎呀李叔,你咋跟我家娘子一样说哭就哭呢,你别跪,也别自称小的,这可都是在折我寿啊!” 宋舞听到自家相公说自己爱哭,顿时不乐意了,用手肘捅了捅宋仁的腰部。 看着两个人僵持住了,倒是孙思苗站出来打了圆场,他对着李达劝道:“李木匠,宋老弟不拘礼节,你这样做倒是让他难堪,这钱,你就收下,毕竟小翠身体虚弱,待她苏醒后,还需较长时间的食补。” 听到这话,李达也只好起身,含泪将钱收下。 “这就对了嘛。” 宋仁挤了挤眉,四人的脸上同时露出笑容。 “那既然宋小友平安无事,李木匠还不赶紧回去将这天大的喜讯告由小翠知晓,老夫也得随你一同前去行针。” “对对对,兴许翠儿听到这好消息,说不定就醒了呢!” 李达拍了拍脑门,立马就去找牛车。 宋仁想了想,觉得自己跟过去也没多大意义,便向孙思苗拱手道:“小翠就劳烦孙老多照顾了,待她苏醒,我会前去看望。” “好说,老夫到时候可是要去你府上叨扰的。” “欢迎你随时光临。” 宋仁和孙思苗拜别后,便牵着宋舞的手,往自家走去。 他们并不知道,这欢声笑语的一幕,正被躲在某处阴暗角落的一个青年尽收眼底。 那青年望着宋仁的背影,满眼的恨意。 “宋仁!你给我等着!” 第二十一章 密谋什么呢? 永康十六年五月十三日,夜,明月光。 处理完衙门公务的于光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倦意止不住。 从这些公文来看,何敬文这个知县其实是有能力的,只是可惜了。 不过一想到宋仁甘愿自辱名声,都要充当狗腿子帮这些贪官污吏打官司,搜集罪证,于光的眼里又多了几分寒意。 文人最看重的是什么,那就是名声! 一个功名不过是秀才的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何敬文可是进士出身,为何却又如此糊涂! 于光想了想,起身往二堂走去。 他觉得是时候去会会那个老狐狸了。 院中的积水被月光照得发亮,一旁老槐树的枝叶被晚风轻轻拂过,静谧无声。 于光见到屋内亮着烛火,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躺在床上的何敬文本想继续装睡,但他手上已经被咬了半块的饼却来不及藏起,只能起身强颜欢笑道:“伯升兄这么晚还没歇息啊。” 于光坐在了椅子上,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他沉吟片刻,眉头微微皱起,“敬文兄身体不适,本官只好越俎代庖,处理起这衙门之事,只是积务繁多,只好深夜前来探望。” 何敬文听到这话,面露难堪之色,“汗颜啊!愚兄被柴大富那小人蒙蔽,错怪了好人,还劳烦于老弟帮愚兄处理公务,真是...唉!” 他抬起手用袖子拂面,假装擦泪。 于光冷笑一声,静静地看着何敬文演戏。 何敬文擦了半天,也擦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等着于光跟他继续客套,却半天也等不到下边的话。 他只好偷偷瞄了一眼,却见到于光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小册放在了桌面上。 账本! 何敬文心里一惊,大致猜到了于光这次过来的目的,他也只好默默放下手臂,收敛起脸上的表情。 “江都县今岁的夏税麦总数为两千一十石,似乎整个南直隶的收成都不太好,数目都在这左右,可本官查阅了近几年的账目,发现这粮是越收越少,可近几年不曾听闻有过天灾。” “另,江都县足有万户,可为何这商税也越收越少,且账目总数上,少了近八万两,敬文兄,你这账,也做得太明目张胆了。” 于光手指轻点在账册上,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何敬文挪动了下身子,脸上肥肉震得一颤一颤的,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话题扯向了别处,“于大人,此行去过金陵?” 于光皱眉,“自然。” “也是,永安郡主随行,那必然是见过汉王了。” 何敬文忽然笑了,“下官听闻,这汉王出手阔绰,最爱用那金豆子送人,敢问御史大人,又收了多少颗金豆子呢?” “何大人此话何意?” 于光有些愤怒。 他确实见到了汉王朱高黎,也真的拿了人家随手抓的一把金豆子。 那么一把,就有七八颗,放在手上沉甸甸的。 但这些,他只是当成赃物收着,日后都要交给陛下处理。 何大人冷冷一笑,“何意?咱们为同僚,于大人既然摊牌,我也不跟你打官腔了,整个南直隶谁说了算?自然是汉王,我只是七品小官,在他人管辖之地,有些事不是我能做得了主,你若要揭发本人贪墨,那你尽管去,不过别怪下官没提醒你,只怕你这一揭发,整个南直隶都没有官了!” 对于何敬文竟敢堂而皇之的说出这些话,于光并不感到意外。 这次南直隶巡察,途经大大小小十几个州县,他已经收到了数百名官员的贿赂。 有送美女的,有送银票珠宝,名贵字画,更有甚者,送房屋地契,还送女儿。 汉王只在南直隶管辖了一年,就将此地变得如此的乌烟瘴气! 这事皇上知道,太子也知道,所以派了他过来,为的就是查查看,这南直隶还剩下多少真正为民做事的官员。 可这一查,于光彻底绝望了。 他知道何敬文的底气在哪里,对方就是笃定了,陛下不敢挥出这血淋淋的一刀。 倒不是陛下不敢,而是如今大明朝北有蛮庭部落侵扰,南有倭国,高句等小岛国虎视眈眈。 江南是明朝的粮仓,这个时候轻易动不得。 要不然,他于光便成了大明朝的罪人。 看着于光脸色阴晴不定,何敬文嘴角微微上扬,心中多了几分自信。 但紧接着,他便听到于光大笑了几声。 “敬文兄倒是坦诚,所言也都如实,可你别忘了,本官回京述职的时候,只需带你一人足矣,这账本,我权当没问题,可你何敬文渎职枉法,这罪过可逃不掉。” “届时,圣上倘若亲自审你,我再将这账本交上去,你猜陛下能不能发现端倪?你再猜,自己能不能撑得住那些严刑拷打。” “如果不是本官检举你,而是你自己认罪,这事儿,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 于光的话,彻底击溃了何敬文的心理防线,他心里暗骂着无耻。 可一想到龙威发怒,何敬文只觉得这春末的夜,有些寒凉。 于光站了起来,走到了床边,轻轻拍了拍何敬文正在发抖的肩膀,“若是何大人想保住这条小命,本官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可以跟你说一说。” 房间烛火通明,将床边两人的影子倒映在了墙上。 听完于光的话,何敬文脸上的表情忽然凝重,忽然骇然,他直愣愣的抬头问道:“于大人,究竟是效忠于谁?陛下?太子?莫不是那位皇圣孙!” 于光摇了摇头,心中有些鄙夷,语气却十分坚定道:“于某,是大明的臣子,一生也只效忠大明!” 这句话,如沉重的石头砸在了何敬文的心里,震起波澜。 他看着眼前已经蓄上胡须的于光,恍惚间看到了许多年前,大家一起参加殿试的场景。 那时候的众人,都朝气蓬勃,胸怀治世的美好愿景。 这才几年,自己怎么就变成了这番模样? 他本以为官场如污泥,谁进去滚个一圈,都会满身泥泞的出来。 这是扬州知府跟他说的话,也成了他自我安慰的措辞。 可如今看来,似乎还有坚守本心的人。 所谓官场,也并不是真的一摊污泥。 ...... 长久的沉默之后,何敬文重重地低下了头,“何某死不足惜,若是这条命能为大明做点事情,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于光没有言语,直接走出了房门,在他踏出门槛时,忽然回头,冷眼一瞥,“守常兄,你乃是一方知县,百姓父母官,该节食了,这身体,成何体统。”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 有人在二堂密谋一些事,也有对父子,正在牢狱里密谋一些事。 许是夜黑,脑子转的才灵活。 江都县衙门的监狱,设于大堂西南仪门之外的坤位,俗称“南监”。 监狱大门正中有一狗头装饰,入门后便是扑面而来的发霉潮湿气味。 房屋低矮,皆有一个不太大的窗户,房间的地面上铺着些许稻杆,就算是床铺了。 柴大富颓唐地坐在地上,身上华贵的衣衫被换成了粗布制成的囚衣,发髻早已散乱,显得狼狈不堪。 他听到了外面有响动,只当是狱差按例巡查,脑子里想的全是柴家今后的生存。 “爹!爹啊!” 忽然,牢门外站着一个青年,正双手死死地抓住木栏,一张圆脸恨不得塞进木栏缝隙之间,低声喊着。 柴大富惊愕地抬头,看清楚来的人是他的儿子柴小贵后,双手撑在地上,将自己这臃肿的身躯挪了起来。 “儿啊!吾儿啊!” 柴大富又惊又喜,他牢牢握着自己儿子的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叱责道:“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走!快走!” “爹,孩儿怕你受苦啊!” 柴小贵有些委屈。 他今日睡到隅中才醒,醒来后就听家奴说自己的父亲被衙门传唤,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宋仁是谁?只是一个为钱摇尾的狗腿子罢了。 论财富,整个江都县除了李家,还有谁比得过柴府? 柴府都谐音财富了,拿钱砸都能将那宋仁砸死,还怕他告? 柴小贵一开始是这样想的。 可接下来,管家柴安和另外五名家奴被捕快带走了。 柴小贵觉得碗里的定胜糕没往日那般甜了。 再后来,衙门捕快又来了,带来了柴大富被押入狱的消息,还带来了官府文书,责令柴家赔偿八十两给李翠儿。 柴小贵这下彻底慌了,柴家可不像李家那般,是当地的世家贵族,有着众多的族老帮忙商议。 家里除了柴大富,就剩下六个只会搔头弄姿的姨娘,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柴小贵只能学着往日父亲的手段,用银钱去开道。 可当他找到平日里交好的李捕头,才知晓今日这桩官司,连何大人都被牵连了。 柴小贵本来想把这条道,往扬州知府那边开开,李捕头却说,这案子是由燕京而来的巡按大人审理。 知府,怕是还不够格。 得,路似乎彻底被堵死了。 柴小贵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绝望,他只能花钱买通捕头,争取到了这一次探监的机会。 可才刚见上一眼,老爹就喊自己回去。 那这五百两银子不白花了吗? 五百两啊,都能去一次迎春院大耍特耍了。 柴小贵实在是心疼钱,不由得哭出了声。 听到哭声,柴大富眼睛泛红,他一直觉得自己儿子只懂得寻花遛鸟败家,没想到这次出了这种祸事,却看见了他的孝心。 柴大富语气稍微温和了些许,也带着些许悲怆,“儿啊,此事事关重大,为父怕是免不了牢狱之灾,你速速离去,与为父断得干净,并将那几个姨娘送走,切记将为父房中的账本烧了,就在为父......” “爹,你要不写下来,这么多,儿子记不住啊!” “你!” 柴大富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就记得将为父放置在暗格里的账本烧了,如若官府抄家,留下酒肆地契即可,足够你养活自己了!” 柴小贵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珠问道:“爹啊,你就没留下一些私房钱嘛?” “胡闹!账房里的银钱那都是碰不得的,已经不属于咱们柴家的了,那可是你的买命钱!” 柴大富气得肝疼,都这个时候了,这逆子竟然还惦记着自己兜里的钱。 柴小贵偷偷望了一眼过道,然后轻声说道:“爹啊,我今日在衙门外,已经见到了宋仁那狗东西,还有他的婆娘!” 柴大富不明所以,心中却暗感不妙,连忙问道:“你要干什么?” “府中陈护院,我已经给了他三千两,让他去雇一批绿林猛士,宋仁那狗东西害得咱家如此,我定让他为你陪葬!” 柴大富听得心肝都在颤抖,他看着自己儿子那得意的面容,恨不得双手伸出去将他掐死。 老子还没死呢,什么叫为我陪葬! “此事万万不可!那宋仁诡计多端,并且为父细细想来,恐怕今日官司他蓄谋已久,就是在等巡按大人的到来,这小子藏拙守愚,更可能与这位巡按御史早就取得联系,你千万别做傻事!” 柴大富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番话。 可柴小贵却充耳不闻,反而自信满满道:“爹,你放心,孩儿今日跟陈护院学了几招,他夸我天纵奇材,是罕见的练武体魄,并且孩儿还买了几本兵书,到时候学他个几招兵法,等陈护院雇佣的猛士一到,孩儿便亲自统率他们,必让那宋仁死无葬身之地,为爹你出口恶气!” 柴大富只觉得自己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他双手牢牢握住木栏,摇晃着脑袋,“我的蠢儿,你千万别做傻事啊。” “对了爹,宋仁那婆娘长得好生貌美,我能抢来做您儿媳妇不?” “滚!你给我滚!” “爹!你放心,我到时候努力让那婆娘生个大胖小子,让你孙子,跪在你坟前磕头!” 柴小贵迈着自信的步伐离开了牢房,留下他爹生无可恋的跪坐在地上,抱怨着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