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阜山杂事》 第1章 董青柠拎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内衣,和一张塑封好的黑白照片。她将头发扎成马尾,用一根咖啡色的带子系好,新车是黑色的,端庄而硬朗,打开车门,一股皮革和塑料,织物散发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她想见冷狗,更想见幕阜镇。在自己二十八岁的生日之前,一些疑问,只有那里的人能给自己理清楚了。 幕阜镇所属的地界,叫隘城。这个隘,是狭隘的隘,也是关隘的隘。大学课堂上,老师让班干部做自我介绍,董青柠提到隘城,荷尔蒙旺盛的青年们展开了想象,将“爱”强赋于董青柠口中的隘城。 初见到冷狗的那天,只是三年级的第二堂语文课。一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黄脸少年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的头发像刺猬一样炸开,上身穿了一件发黄的体恤衫,胸口一个剑眉星目的人物画像,旁边三个大字——霍元甲,在霍元甲那混元掌得掌心上方肩膀处有一个破洞,露出他黝黑的皮肉。他的手始终拎着裤子,而那裤子显然有些过于肥大了,近乎遮没了脚上的那双旧凉拖鞋。他来晚了三分钟,络腮胡的袁老师最讨厌学生迟到了,班上别的学生摩拳擦掌,等着老师的巴掌落在少年脸上,甚至有几个还发出了吼吼的笑声。班长董青柠回头看了看,笑得起劲的是同在乡镇府大院里的李家兄弟,她瞪了他们一眼,两人马上止住笑,鼓起嘴,残余的笑意化作一股气,将两人的嘴鼓胀起来,眼看要炸裂。 袁老师背剪着双手走到少年面前,用人见人怕的目光注视着他,手心里的粉笔头扔掉,这是要攻击的前奏。果然他突然出击,手掌夹着风声,带着白色粉笔灰末,袭向少年脸庞。少年突然低头提裤子,袁老师第一掌居然落空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等着老师的第二击。袁老师手掌急翻,改为向下击打,少年两脚往旁边一站,又躲了过去。同学们忍不住哄笑了起来。而少年脸上居然浮现出得意的神色,那表情嘲讽更甚。但他对恼羞成怒的袁老师的挥舞的铁掌视而不见。啪,啪,两掌打在他脸上,少年收起得意,却不收走那嘲讽的神情,他脸皮够厚,不哭不笑,不惧不恼。袁老师大骂一句:“进来!” 少年提着裤子走了进来。左看右看,坐到董青柠身边。董青柠闻到一股青草的味道,她偷偷用余光看了看他,只见额头上挂着汗珠,鼻尖亮亮的,墨黑的眼珠撑满了整个眼眶。脸上被袁老师打下去的指头印清晰明显,上面挂了些白色粉笔灰。 “这位置是你坐的吗?”袁老师走过来。 少年起身,又拎起裤子。脸上依然挂着那嘲讽的笑容。 ”滚到后面去!“ 少年看了看前后左右,才转身走到最后一排。董青柠看见他的屁股上挂着两个靶,那是裤子反复修补,缝纫机线一圈一圈踩出来的圆圈。 冷狗是插班生。黎家村村子里的学堂整修,从破烂的泥巴,改建成火烧砖房,本来四年级才能到中心小学,只得提前转过来。按李志的话说:“便宜了这帮孙子。” 董青柠听说冷狗家穷,三代贫农。但是她记得他脸上那自然的微笑,一点也看不见贫穷带来的自卑,反而是赤脚者的无畏。她曾亲眼看见冷狗偷校长的马铃薯,那马铃薯个头小的像鹌鹑蛋似的,被冷狗从地里刨出来,放在水田里洗了洗,在放在鼻子底下闻一下后,才拿了一根方筷子,熟练地把那层软软黄黄的薄皮刮了去。董青柠想起县城里,街边的排挡里,油炸得金黄的小马铃薯,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但是自己从不吃,妈妈说那只是填肚子的,没劲儿吃。 当天晚上上自习的时候,冷狗就被袁老师从教室里拎出来,熟练地躲过前两掌,才让老师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老师打完后,回到教室,对学生们说:“冷狗偷吃马铃薯,被记过一次!如有再犯,记大过!再犯,开除!“下课时,漆黑的春夜里,响起了阵阵蛙声,董青柠还看见冷狗站在外面,从他的后脑勺,都能感到脸上挂着的嘲讽的微笑。 但冷狗不过没有收敛,反而邀请自己一起吃他蒸的小马铃薯。 第2章 董青柠的爸爸董世恒曾是幕阜镇镇长,幕阜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记忆中,父亲害怕蛇,而幕阜山的蛇特别多,即使住在镇上的青砖水泥楼房里,也逃不过鸡婆蛇的骚扰,那是白白嫩嫩胖胖软软的一种蛇。与其说蛇不如说是蜥蜴,身上覆盖着黄铜色,血红色,黑色相间的鳞片,前手后手都有手指,尾巴长长的,会和壁虎一样断而重生。直到冷狗上了高中,又和董青柠同班时,她才终于知道这种蛇叫石龙子。 四年级时的一天晚上,父亲面无血色的从房间里跑出来,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短裤,孙阿姨笑着在后面跟着走出来,笑着说:”青柠啊,你爸连鸡婆蛇都怕,你说他胆子小不小?“ 孙阿姨手里拎着一只黄铜色青壮年的鸡婆蛇,目测有袁老师用来打冷狗的教鞭那么长,嘴巴红红,不时伸出黑色的信子,眼睛眨阿眨,肚子被她的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捏着,托在掌中。又伸出闲着的食指,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子。看似无害,董青柠大起了胆子,问她要过来玩。它冰凉细细的手指头按压在董青柠同样稚嫩的手心,此刻黑若芝麻的眼睛,凝望着董青柠同样黑若墨池的眼眸。脖子有节奏地跳动着。董青柠突然沉下去用鼻子闻了闻,一股竹根的青涩味道。她看见穿着睡衣,披散着头发的孙阿姨笑着盯着父亲,不无讥讽地说:”你一个镇长,害怕一条鸡婆蛇,羞不羞?“ 父亲的脸上煞白,如同瞪着怪物一般,看着她们二人。 后来孙椒阿姨开始变本加厉的讥笑父亲,言语中极尽刻薄之能事。董青柠发现无论她怎么骂,父亲都不还嘴,只是当她嘴里吐出“不中用”三个字时,才从嘴角的抽搐,透露出内心的痛来。 后来董世恒离任镇长,转去县里做水产局科长,孙椒阿姨却早就离父亲而去,两人分开之前,孙椒阿姨还用剪刀扎了父亲大腿,董青柠才觉得鸡婆蛇应该是她故意拿来吓唬父亲的。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鸡婆蛇,更没见过孙阿姨。又四年后,董青柠读高一,长得和奶油蛋糕似的。隔壁班的小混混“八奶”轻手轻脚地走过自己的座位,突然回头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条绿绿的什么东西,大叫一声:“蛇!”,董青柠看见冷狗从后面冲过来,对着“八奶”的脸就是一拳。八奶窜出去一米多,摔在第一排的桌上,他重心不稳用手扳了一下那桌子,哗啦一声,桌子掉地,墨水撒了一地,一大半流到八奶的白色夹克衫上。董青柠才看见自己桌上的是条鸡婆蛇,此刻又睁开鳞片盖住的眼睛,定定地盯住自己。 那时冷狗已经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分到了快班一班。开学时李志对两人说:“这就是缘分,狗子能从全县八个镇十一个乡,外加县城三所高中的几千人考出来,分到董青柠的班上,这绝对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第3章 “你看你这有必要吗?”董青柠看见冷狗的眉骨肿得和包子一样高,语气里带了点责怪。 “我以为你怕呢。” “谁怕鸡婆蛇啊!” “你爸就怕。” 董青柠瘪着嘴笑了一下,看了看猪头一样的冷狗:“我不怕。我还拿来玩儿的。” 冷狗咧着嘴笑了一下,又疼得直吸气。他对董青柠说那鸡婆蛇的学名叫石龙子,是一种药材,也是国家保护动物。栖息在2000米海拔以下,祖国南方多省,江西,湖南,湖北,福建,四川等都很多,而幕阜山生态原始,李家村和刘家庄靠近幕阜山,到处都是。 董青柠就想起了小时候生活过的幕阜镇,和再没有随爸爸回县城的孙椒阿姨。鸡婆蛇上床事件后,他们关系急剧恶化,父亲说孙阿姨是疯了,帮自己办了转学手续,让自己回到县城。但她每逢放假,就坐父亲安排的同事叔叔的车回幕阜山镇。比起怕蛇的爸爸,她更喜欢不怕蛇不怕狗不怕蚂蝗不怕蚊虫的孙阿姨。 ”不允许和姓冷的来往!“父亲再次义正言辞地说。他的表情和看见母亲拎着鸡婆蛇一样也不一样。一眼在恐惧,反感,不一样在多了理所当然,不可抗拒。 但董青柠一点也不怕父亲,小学时她继续明里暗里和冷狗一起玩。 同学李志也念着幕阜镇,不是冷狗白天带他去河里摸鱼,晚上带他去捉泥鳅,冬天带他上幕阜山滑雪,夏天带他到红旗水库游野泳,最主要还是冷狗那个妹妹冷蝶。董青柠数次跟李志说,冷蝶实际上不是冷狗的亲妹妹,也不是堂妹,表妹,因为他俩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搞不好是能结婚的那种情妹妹。 ”别跟姓冷的来往!“无独有偶,李志的父亲也这样警告李志。 但李志没能和冷蝶做成朋友,因为冷蝶小学没毕业就随她母亲冷溪,冷狗的姑姑离开了幕阜镇。 第4章 冷蝶的母亲叫冷溪,父亲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是真正的杂种,于是杂种这个称呼,一定会在和小伙伴交恶后,最终落到她身上。久而久之,冷蝶养成了一个习惯。反正迟早会被骂杂种,不如一开始先用杂种骂别人。这叫先发制人,但原本不知道她是杂种或者没想起来她是杂种的那些人,反倒被她提醒了。 可冷蝶从没有为自己是杂种而怨天尤人,她有哥哥冷狗,冷豹,冷狐,冷洋,还有姐姐冷眉,冷燕。这些人把她当亲妹妹疼,从来没人敢真的欺负她。还有大伯冷峰,二伯冷泰,三伯冷山,四伯冷岭。妈妈冷溪在冷家排行老二可她是黎家村里飞出的粉红凤凰,整个幕阜镇最漂亮的女人。 小时候冷蝶从床上起来,搽把脸就往冷狗家跑。口袋里的糖果,橘子糖,酸梅粉边跑边掉,到了冷狗家就只剩一半了。冷狗嘴巴馋,又带着她从来时的路上走一遭,把她掉落在草丛里的,三三两两的拾掇起来,两人吃一半,剩一半。剩的一半,还塞回冷蝶的口袋里,让她带回家。虽然妈妈禁止自己和李家,董家的男孩玩,却放心地让自己和冷狗他们玩。冷蝶稍大些才敢问妈妈,冷溪说,董家也好,李家也罢,没一个好人。其实孩童时,冷蝶也从不觉得董家,李家有什么不好。但为了少挨冷溪的板栗子,也知道明面上不跟他们混到一块儿去。 上小学那会儿,让冷蝶纳闷的是,妈妈不让自己和李志,李武来往。而董青柠她爸爸董世恒,以及一个叫洪剑的叔叔,却隔三差五的上自己家来。也没见妈妈给自己吃板栗子。冷蝶想着就会笑,她希望妈妈别赶这些叔叔走,他们来的时候,有时用报纸包一块猪肉,塞在他的公文包里。那肉时大时小,大的时候,公文包勉强放下,拔出来的时候报纸都互撸破了,夹着血迹。有时会用红纸包一包糖果,其中有一两颗半融化的会被她先吃掉,妈妈这时会给自己一两块钱,打发自己去买点东西吃,如果冷蝶有任何犹豫的神情,妈妈就瞪着杏眼,竖着眉毛说不去啊?我告诉你冷狗哥,下次不让他带小蝶玩了。冷蝶一般不会犹豫,揣着钱就跑,等自己回来时,妈妈的肉都下了锅,传出一阵香味。 唯独有一次,冷狗生了蛤蟆气腮腺炎。脖子肿得像个蛤蟆。婶子说小蝶啊,你可别和狗子靠近了,他这腮腺炎厉害了,怕是会过到你。小蝶看着流哈喇子,一脸痛苦的冷狗,只好又揣着钱回家。她家和冷狗家就隔了几户人家,再加一片地,一个砖窑的距离。等她到了家里,听见妈妈生气地骂人,她就怕了。赶紧拍窗户拍门,大喊妈妈。冷溪红着脸,乱着头发打开门,拦在门口,一巴掌呼在冷蝶头上,骂着说,你怎么不买糖果吃了?不怕冷狗哥不带你玩了吗?。冷蝶看妈妈好好的,哭着说,冷狗哥得了蛤蟆气,婶子说会过到我。冷溪想了想,说你到后山去玩,你上次不搭了小木屋吗?冷蝶被冷溪这么一提醒,倒是破涕为笑,那个小木屋是自己藏玩具的地方,她和冷狗,李志一起花了一个暑假才支起来,连忙撒开腿就跑。 后来不知怎么那些叔叔就不来了。据说有些去了县城做官了,有些去深圳做了老板,又过了几年,他们有人又回来了,董叔叔真成了大人物,是幕阜镇的镇长,身边有了个和妈妈同样漂亮的女人。这时候冷蝶已经长大了,她再没有看见董叔叔上自己家里来找过妈妈。而妈妈把自己带到陌生的城市,乃至上学也没能和冷狗一起。 这时,三十岁的妈妈仍然是幕阜镇最美的女人。 第5章 如今看来,全国都在乘火箭发展,而冷狗所在的这个镇子倒是开了倒车。 九十年代时,冷狗还是个几岁的光脚孩子,镇上有商店无数,学校,医院,食堂,供销社,车站,土管所,银行,邮政局,工商所,电站,林站,农机所,榨油厂,月饼厂,家具厂,巨大的电影院。那时的集镇并不比现在大,可不知道是时光造就的错觉,还是记忆力衰退惹的祸,冷狗的印象里镇上总是人头攒动,平时如此,节日更甚。小贩挑着扁担,卖着现炸的油饼,烤山芋,油炸蔬菜,肉串,餐馆早上卖包子馒头炒粉,中午炒肉菜,晚上变酒楼。那时候的路灯昏暗,照着热情好奇的人群穿梭于各大小店和大馆子,而今路灯换了不知道多少回,成了太阳能时控,到了晚上七点准时开灯,可路灯找不到人来照,只能互相照应着,彼此留下各自长长的影子。 在冷狗看来所谓改革,就是把人从镇子吸引去了城市,那里是有了高铁,工厂,汽车,更大的商场,更大的餐馆,更大的路灯,更多人。自己这个镇子就没了这个所,那个站,这个厂,那个社,年轻人也都去改革了,剩了几个老人,几条狗,和一排排空巢。他总是想起那个医院旁边的学校,学校旁边的养老院,养老院旁边的巨大电影院。记得那么清楚,不是自己小时候总担心电影院里巨大的吊扇会转着转着就掉下来割掉一堆人的头,也不是自己总好奇为什么墙壁像蜂窝一样坑坑洼洼,也不是曾经和姐姐妹妹一起卖炒花生混票总怕查票人赶自己出去,也不是没花生的时候只能从带玻璃的厕所围墙翻进去有几次还割到了手。最奇怪的是那个电影院,曾经夜夜爆满,场场售罄,可十几年前,即使还没有网络,还没有卫星电视,甚至vcd也没有兴起时,就被拆了去。现在想起,如果保留到现在那断然是一无是处,可放到当时,拆除的行为简直超前到令人惊讶。 记得如此清楚实在是因为那个电影院里赠送了冷狗一个最大的童年阴影。 李家庄修马灯,修车,修电视的巧手青年冷山,被董五当着几百人的面捅死在第一排第九个位置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冲出来三米多远。 冷山被人捅死的时候,冷狗刚从厕所的围墙里翻过来,心疼那件以防被玻璃扎痛而垫着毛衣。他翻开帘子进去,正好看见冷山扶着肚子慢慢地坐下,董五操着刀的手抖得像提前得了帕金森。他品到一股只有自己边吃泡泡糖边吹气球时才会偶然品到的甜腥味。他的童年阴影不是董五的刀,也不是冷山的死,而是尿裤子。他最大的后悔是自己忘记从厕所围墙下翻进来时顺便尿一票,否则他也不会当几百人的面尿裤子了。从此他在伙伴口中不叫冷狗,而叫濑尿狗。 第6章 李家庄为什么叫李家庄,到冷狗这一辈,几乎没有人知道了。冷狗曾经问过做屠夫的太爷爷冷槐,他支支吾吾说了半天,自己一个字也没听清楚。父亲冷峰,斜着眼睛望着快落山的太阳,露出洁白的大板牙,嘿嘿嘿,笑了几声就没了后文。问母亲刘新华,她说我是四川人喏,哪个会晓得叻?他又跑到隔壁问年长的老人冷樟太爷爷,也只是,嘿嘿嘿,就再不接话。 冷狗心里骂了声老家伙,又悻悻地跑到幕阜镇,董家村,见老人就问。老人们说:“你们冷家是世世代代住在李家庄的,杀猪匠冷槐不知道,就问他弟弟,他弟弟不知道,就到幕阜山山腰上给你太太爷爷烧把香,指不定托个梦给你。你个狗崽子,我们都是后面才搬来的,你问我们?” 这世间的事,都该有个说法,有个来由。就像这董家村,都是姓董的,刘家村大都姓刘,担秋村组上出挑夫,战时有担架员所以叫担秋,纽丝村的山路扭来扭去就叫纽丝,芝板村出了种芝麻卖板材的,所以叫芝板村,幕阜镇十一个村除了李家庄,别人都有个说法,这让冷狗深感挫折。难道这么多冷家人,是抢了人家姓李的地盘吗?那姓李的哪去了呢?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岂不成了强盗?李家庄背靠幕阜山,毗邻黑龙潭水库,面朝南山,有良田百亩,确实是块好地方。一年春夏秋冬尽是宝,春天山上绿树成荫山下花开遍野,映山红能吃,苍耳能吃。夏季星空满天,萤火虫在田野里,竹林中,屋檐下悬浮,水沟里的鱼今天抓,明天抓,后天放满水又抓一回。秋天收的豆子比别村多一斗,花生多一筐,山芋多一担,稻谷多一车。冬天又变成天堂,幕阜山和南山的挡住南面的暖空气,把冰雪锁住,李家庄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那棕叶被雪压塌了,竹子也压弯了,纯洁地看不见地皮,山上是课本里的“银妆素裹”,幕阜山山脊上的雪要到来年二月才化……可这么好的地方,是鸠占鹊巢来的? 还好有个人解了忧愁。 外公是冷狗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姓刘却住李家庄,能读书写字,能使锄弄担,这每个村的来历,都是他告诉冷狗的。但之所以奇怪,是外公并不是本地人,反而是四川来的,有时候冷狗也不知道他是胡说八道呢,还是真有其事。外公不好看。不是普通不好看的不好看,是难看的不好看。冷狗小时候不爱跟他玩,因为看见他那满脸的疤痕,就有一种疼痛感。那是皮被烧熟了,烧焦了,掉落了露出来的永不愈合的伤口。伤疤占了额头的一半,从眉心拐入左眼窝,大半张脸都被覆盖了,右眼没有眉毛,眼皮也是邹巴巴的。鼻子还在,但右侧鼻翼尖却像被削了去,露出一个个孔洞,最难看的是那张嘴了,右边的半张嘴上下嘴唇变成豆腐干一样薄薄的两片,勉强能遮住牙齿,说话的时候不能笑,否则牙齿露出来后像个怪物。但外公的另外半张脸却顶好看,外公的脸就像外公的性格,一面温柔,一面怪癖。过了很多很多年,冷狗看了一部美国电影,一个被毁容的超级英雄很像外公的模样,电影院里一阵阵的笑声里,冷狗的眼泪汪汪。 但冷狗终于接受了外公,不是因为他的温柔,他的温柔能感化最硬的心肠。也不是因为他的学识,他古今中外无所不知,直到临死前,床头总是摆着不同的书籍。更不是他总是偷偷地塞给冷狗的小面值零花钱,小学时的绿色两元能解决冷狗两天的早饭,中学时的五元能阔绰地买来两包麻花,一卷大大卷。冷狗接受他仅仅只是他会偷偷的用最标准的幕阜镇的方言给自己讲这个村的来历,那个村的故事,偶尔还会讲一点原来是怎么杀鬼子的,解放战争都用什么武器,剿匪战争多么凶险,朝鲜战争又用什么武器。要知道外公可是个四川人,他能学会幕阜镇的方言实在了不起了,除了在冷狗面前说本地方言,他从没见过他在别人面前讲过。自此,冷狗就笃定地接受了外公。小时候他害怕外公,因为自己总是盯着烧坏的那大半张脸,后来,他只盯着外公好的那半张脸,渐渐地,他完全忽视了烧毁的部分,直到最后在自己眼中,外公的脸是完整的。 第7章 外公终于给冷狗讲了李家庄的来历,冷狗幸福地发现,这果然是曲折精彩的。 外公说四千多年以前,尧代有个姓赢的人,做了个官,官不算大有点像现在的典狱长,但他特别的感恩,于是以官为姓,把自己的赢改成了理姓。到了三千年前的商代,赢改成理的人家后代有个叫“理征”的人,为人光明磊落,办案公正,结果得罪了暴虐商纣王,被处死。他的妻子带着儿子理利贞从朝歌逃离。 “朝歌就是hen省的淇县。”外公说。 “你去过吗?”流着鼻涕的冷狗问了声。 外公点点头,接着说。理利贞和他娘一路上靠木子为食,木子其实是一种番石榴,一种野果。理利贞和他娘逃到一个叫苦县的地方,艰难地活了下来,干脆把自己的理姓改为木子李。他的后代经历战乱搬到三处,陇西,山东,江西。并且出了很多有名的人物,比如春秋时期的老子,名字其实是李耳。再后来陇西一脉还建立了唐代。从李渊到李世民这些李姓的后代在当时是权极一时,但一千五百年前武则天上台后,被迫害,又分出很多分支,其中一脉逃到了南京,叫金陵李氏。金陵李氏在南京发扬光大,繁衍生息,但在六百多年前元末明初的红巾起义里,被起义军杀了一部分,剩下的逃往南方,李家庄的人就是那时逃过来的。 冷狗似懂非懂,“为什么起义的农民要杀李家的人?” 外公咧着鲜红的伤疤笑着说,”大概是那时的李家也在元朝的政府里做官。“ ”这么说这李家庄出的是坏人咯……“冷狗一时有些膈应,自己冷家原来是占了个坏人的地儿,不过马上又露着鄙夷而嘲讽的笑容,心想这样也好。坏人的地儿总归落到好人手里。 ”不不,这没什么好坏的,记住,历史上的人不是给我们评价的,他们所处的环境,不一定能有那么多选择。“ ”那他们怎么走了呢?“ ”这李家庄的人啊,从明朝到清朝世世代代都耕作在这幕阜山脚下,家训就是不再问政治,不许读书,不许经商,只做普通百姓。他们前几代人真的把这幕阜山的北面开垦成地,一层叠着一层,山脚下就耕为良田,一亩连着另一亩,因为山好水好,几代过后,也开始渐渐地积累成大富之家。可这富了之后,就有些人忘了家训,开始读书做官了,做官还不满足,又开始经商,清朝的时候,又出了个大富商,也不知道惹了土匪还是好汉,反正在一百多年前,被一帮从幕阜山南面骑马翻山越岭来的人杀了族中长老。家业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当时李家庄已经有上千人,比现在的李家庄大得多。好在其中一些在外为官,躲了一劫,他在外置了地,把族里剩下的人都劝离了这个地方。这里就变成荒村野岭了。“ “那冷家人怎么来了呢?” 外公一定是很早就老年痴呆了,因为他说出了两个版本。最初的版本和他后来讲述的版本大相径庭。 “因为和金陵李氏一起逃到南边的,还有你们冷家。冷家就世世代代真的不问政治,不读书练武,所以相安无事,得以生存下来。” “那我为什么还要读书,还要学那么多东西?” 外公却变了脸色,现在太平盛世,你们要好好学习,才能为国家做贡献。 问到这么多,冷狗已经十分满足。后来他又反复跟外公确认,除了外公后来糊涂了,终于又胡编出另一个可怕得多得版本,把冷家人说成为父报仇,痛杀李家余孽的英雄,这个版本成了最终版本,并且每次重复都不会再错一个字。 外公是四川人,但他从来没见过外婆,妈妈也是四川人,所以冷狗猜测外公和外婆是他们四川的夫妻,因为他们也和自己一样爱吃辣。冷狗喜欢刨根问底的毛病,到了外公这边,百分之九十九都能得到满足,唯独打听外公供坟的事会让外公变脸外,没有什么事会惹他生气了。太爷爷也不让自己问那坟的事,爸爸也不让自己问,他们统一告诫冷狗,和冷眉,冷燕,冷豹,冷狐,冷洋,冷蝶这些冷家的调皮孩子,不要打听。而他们都和冷狗一样好奇,一切他人的闲事都是他们解闷的良药,外公供野坟的奇怪往事也不例外。 第8章 冷狗是家里最小的老幺,大姐冷眉,二姐冷燕后面就有了冷狗。李家庄的人都卯足了劲的等刘新华生个儿子,个个替他们着急,这个逼仄的山村里,重男轻女那么天经地义,乃至刘新华在生冷狗的时候都已经三十多岁了。那几年幕阜镇不太平,冷家折损了冷华这个男丁,冷峰心有余悸,坚决主张名贱命硬,单名一个狗字。冷狗降临后,计划生育终于正式落地,后来李家庄乃至幕阜镇的人家再没人敢超生。冷峰的弟弟冷泰虽然有两个,但冷豹和冷狐都比冷狗大。冷溪就不说了。刘家村的同辈也基本都是独苗了。 外公在冷狗会说话的时候开始,带了一叠的古诗词书,主动请缨,一点点的教。其实早在冷眉冷燕的时期,外公就承担起了学前教育的义务,到冷狗这会,惠及冷蝶冷洋,刘沙,刘小苗。除了床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还有一堆拗口的不行的,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这种内容。冷狗倒是喜欢外公的礼乐射御书数里的射和御,可惜起初他并没有真的学古人把这六艺传承给自己,反而是一个劲的让所有人啃诗词,学算数。 冷狗曾不服气地问,“礼乐射御书数,为什么只教书和数这两个排在最后的?” 他僵硬的脸勉强扭出了狡黠的笑容,“礼你爸会教你的,乐嘛你不是每天都哼着吗?” 冷狗不明就里,“那射和御呢?这一看就是好玩的。” “这两样你学了容易变坏。” “我保证不变坏!” “你怎么保证?冷华不是变坏了吗?” “他学了射和御?” 外公摇摇头。 ”那没学也变坏,坏不坏和学不学没关系。“冷狗说了他认为很有说服力的话。 ”等你学会书和数,没变坏我就教你射和御。“ 冷狗冷笑了一声,他知道,射和御这么高级的技艺,你一个老人怎么会? 外公像是看穿了一般,只是笑笑不说话,此后直到邻村的孩子欺负冷狗,也不愿意教他。冷狗就更笃定,他是吹牛而已。甚至后来开始让他站桩,挑水,绑沙包,拎石锁,可就是没有教射和御。 我找冷山叔叔教我,冷狗天真地想着。他见过冷山小时候用弹弓打鸟,长大了用气枪打鸟,那一定是射了。他找过冷山,可他连正眼也不瞧他。冷山的名字里有山,是父亲那一辈的人。 冷家的人取名字是有规律的。清朝的那会,用天地石水取名,到了明国又用方向和树木取名,冷东冷西,然后是槐啊,松啊,柏啊,爷爷那辈又变成和星星有关了,比如死去的爷爷就叫冷星河,爷爷冷星河还有死去的弟弟妹妹叫冷星光,冷星芒,还有个活着的姐姐冷星雨。父亲一代用山川取名,峰,衡,泰,岭。自己这代人最委屈,用动物取名字。幕阜山的人嘲笑冷狗说,你们祖上都要漂亮名儿,到了你们就变阿猫阿狗了,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在冷狗到来这世上之前,冷眉和冷燕就已经开始了反抗,冷眉原来叫冷画眉,她自作主张把冷画眉的画去了,也就不会被人嘲笑成鸟儿。冷燕说她也不喜欢,将来一定要改成艳,冷峰和刘新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冷狗被诞下,父亲提议单名狗字,冷眉和冷燕笑岔了气,这口恶气算是彻底出干净了。 冷狗开始还找过父亲维权,父亲反问他你想叫什么?冷狗嗯嗯想了半天没想到什么好名字,说我想好了再来找你。冷峰和陈翠云商量了一下,从幕阜山上林场的老董家抱来一只黄毛的土狗,那狗脸圆圆,毛长长,脚高高,腰细细,一年后长大称霸一方,冷狗再没提过改名字。 但早知道日后自己的名字会被人如此戏谑,冷狗也不会为了一只黄狗就丢了气节。 第9章 在漫长的成长岁月中,冷狗和他的小伙伴们,除了外公的之乎者也,鸡兔同笼,站桩石锁,就是听着老人讲古。他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们以为的历史故事,除了名字相同,每次都不一样,开始冷狗以为老人添油加醋,后来他凭借超群的记忆力,才发现老人是健忘了,只有不断重复的讲述,方能把每片记忆的碎片拼凑出完整的拼图。 幕阜镇的老人是百年内才搬来的,有些县城的亲戚,爱讲的是县城的轶事。 刘家村的老人是地主和流寇的后代,喜欢讲些富农和土匪,强盗的故事。 董家村的人早年参加了国民党,还有做了官的,哪怕后来再如何败落,挂在嘴边的尽是些枭雄,败类。尽管批判得起劲,但那陈年的耀武扬威,似乎为今日的平凡带来了扭曲的荣耀。 李家庄的冷家都是种田的贫农,个个嘴很深,不喜评古论今,冷狗是问不出名堂来的。于是只能从刘家人,董家人嘴里听到一些关于冷家的故事。这无异于隔靴搔痒,渐渐的,他也就不喜听讲古了,迷失在外公的之乎者也,鸡兔同笼,站桩石锁里。 他八岁的时候被袁绪富老师带着参观了幕阜镇常年关闭的挂着牌匾的老房子,冷狗早便知道,离李家庄不算远的镇上居然有这么大一个革命烈士纪念馆,只是一直没有进去过。他擦掉脸上的鼻涕,看见院子正中间有一个高大石质手持红缨枪的军人雕像,在袁老师讲解的时候,他一眼就瞥见人物草鞋旁边的基石角落里,有两个小字——冷松。 “这是我们幕阜镇里,最有名的英雄,他叫冷松,在即将加入长征队伍时,被叛徒出卖,并被杀害。” “这是不是你家人啊?”有人小声地问着冷狗,“是你爷爷吗?” “我爷爷杀猪的。”冷狗轻蔑地看着这个高鼻子,高颧骨,眼神坚定的人。 “冷狗?冷狗在吗?”袁老师突然大声呼喊。 “在……在!”冷狗慢悠悠地回着。 “过来!” 冷狗走到众人面前,老师头一回放低声音,故作温柔地说:“来,给大家讲一讲冷松的感人事迹。” 冷狗看了一眼,雕像上除了冷松,就没有看见任何别的注释。“我怎么知道?” 袁老师尴尬地咬了咬牙齿,欲言又止。“你没听你家老人讲过?你爷爷呢?” “我爷爷杀猪的。”冷松抬高声音,同学们哄的一声笑了起来。冷狗居然也露出骄傲的神情,他看见人群中董青柠白净的脸,和发亮的眼珠子。又有些羞赧起来,有些怕老师当着她的面打自己,歪过头对袁老师露出讨好地笑容说:”我爷爷杀猪的,我太爷爷也是杀猪的。“ 同学们笑得更开心了,李志几乎都发出了猪叫声。 ”对,我知道。杀猪好,不过我们要学习一下冷松的感人事迹,感受爱国主义教育。你先下去。“ 冷狗如获大赦,夹着尾巴走回同学们身边。有人笑着用肩膀撞了撞冷狗,冷狗也撞了了撞他,又和旁人一起吃吃地傻笑了起来。 第10章 后来他数次偷偷潜入这个庄严肃穆,安静平和的革命先烈纪念馆。为的不是缅怀先烈和瞻仰冷松的雕像,而是为了那十七把锁在玻璃柜子里的枪,十五把长枪,两把短枪。这十五把长枪除了两把有点看头,剩下的与其说是枪,不如说是烂成了烧火棍的鸟铳。这两把长枪在冷狗上高中的时候再潜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了。但他还记得其中有一把长枪上了刺刀,枪柄绑了黄黄黑黑的纱布,枪击和枪管发着黑黑的乌光,但是枪护坑坑洼洼,另一把却油光锃亮,两把枪有些细微的区别,但是看上去十分相似。后来在看不厌的电视剧里,他得知这个叫三八大盖。虽然那把绑了纱布的,看上去却没有大盖。两把枪静静地躺在那里的时候,冷狗伸手隔着玻璃,他多么想玻璃突然破了,这样自己就可以摸一把。另外两把短枪,一把是盒子炮,另一把左轮。那把盒子炮漆黑发青,枪身有油抹着,挂着一根发黑的红布条。而那把左轮已经锈得枪管都堵死了。另外一把小小的手枪,样子有些别扭,旁边写了四个汉字——南部十四,枪身没有掉漆,几乎崭新,旁边有一个弹匣。 纪念馆是一个大厅堂隔出来的,进门就有一个大屏风,上面浮雕着巨大的板画,内容是一群人举着火把,站的高高的,右边一群小人,前头跪着一群看上去像是地主,中间几个黑狗兵,还有一个扬着军刀的小鬼子。从右边进去就是令人兴奋的枪陈列柜,柜子上方挂着油画,凑近能看见油画起包很严重,色彩有些暗淡,但还能清楚的看明白都是红军打鬼子,枪毙汉奸,解放军解放幕阜镇,横路剿匪战等内容,逆时针的走能看见一些破衣烂衫挂在墙上的玻璃罩子下面,上面写了些名字,谁谁谁穿过这些衣服,那些名字的牌牌都被谁揭了去,最终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曾穿过。左边最后一部分陈列的都是些刀叉棍棒,油画的内容也变成了农民抗击日本鬼子,其中有一幅画的内容冷狗一眼就能看明白,那是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一手抓一个日本人的脑袋,碰在一起,日本人的脑袋碰撞的地方画了些血迹。 空气中弥漫着木板和油画散发的霉味,破枪破刀的铁锈味,还有室外雕像周围齐膝高的蒿草在烈日暴晒下的苦菜味,屋檐下长满的青苔湿润的清香。 冷狗能在这里待上半天。有时不得不中途离开也是尿憋急了,屎胀坏了。 九十年代后期,这个纪念馆败落了。不再有人来参观,不再有人过问,房间只有漏水了,才会有人对付性地加盖几片青瓦。冷狗最后一次潜入时,那把最漂亮的枪不见了。他认为这个纪念馆失去了那把好枪,就失去了灵魂。 直到大学毕业后,烈士纪念馆才被修缮一新,不翼而飞的枪被谁寻了回来,这里又有了灵魂,和更加沉淀的庄严肃穆。 第11章 对于冷狗来说,家乡最吸引他的地方除了荒废了的烈士纪念馆,就是神秘的黑龙溶洞。关于溶洞的传说,自己听过不下十个,一个比一个离奇,一个比一个惊悚。冷狗最引以为傲的,是向同学们吹嘘的时候,看见他们那诧异无比,可又无从求证的表情。 董家的老头说,很久以前,幕阜山上出过一条龙,通身漆黑发亮,在山顶上穿梭盘绕,又跃到空中引起雷鸣电闪。那龙像是受了伤,身上的鳞片不断的掉,它越是挣扎,越是痛苦不堪,这条龙是被困住了,后来人们想尽了办法解救黑龙,却由于黑龙凶猛无法近前。一日天降大雨,山洪倾泻,黑龙被冲到幕阜山脚下,它盘踞在山脚下拼命翻滚,由于李家庄,刘家村四面环山,它无处可走,却因为不断挣扎翻腾,把李家庄旁边的山谷泥沙绞起,洪水灌入,形成深不见底的黑龙潭。正当黑龙走投无路的时候,黑龙潭浮上来两只巨大的蟾蜍,对着黑龙低头作揖,是要引他走出困境。黑龙跟着蟾蜍潜入潭底,从此再没有出现。后来洪水退掉后,黑龙潭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勉强容纳一人挤入。但凡有些雨水,洞口会被淹没。有大胆好事者趁天干水浅,挤入洞中,都会失魂落魄地跑出来,问他怎么回事,只是学青蛙叫。有些疯了就疯了,找回魂魄的,也只是说洞里有妖怪。问是什么妖怪,说有两只汽车大小的蟾蜍,把守在第九层洞口。只要靠近,那眼睛发红发亮,如烧透的炭火,舌头像两人盖的被子一样宽……。 芝板的雷老头,搬来幕阜乡一百多年,是九十年代最长寿的老人,当时就有一百零五岁,后来被有长生不死的冷槐打破了纪录。雷老头的版本和董家老头的不一样。蟾蜍是有,但是没有汽车大小,最多磨盘大小,也不吃人,不喝血,只要靠近就拼命叫唤,呱呱呱呱,逃出来的人都是那么被叫唤疯的。如果用蛇皮塞住耳道,可以罔顾蟾蜍,进入第九道门,那之后都是一览无余康庄大道。可以直通柴桑。里面的暗河深不见底,撑船直连修河,然后投入长江的怀抱。他号称进入过黑龙溶洞,进入到第九道门,并成功折返。这种胡说八道虽然少有人信,但在孩子们面前,是颇有市场的。 但流传更多的是另外几件事。是最靠近李家庄和刘家村幕阜镇的担秋村的邓老头说的,这邓老头年纪虽然没有董老头和雷老头大,但也八十好几,平日不喜欢大口啦啦的吹牛讲古,只有逢了红白喜事,吃了半斤多酒,菜也对味,并等红烧肉下肚,才会开始讲。他不挑观众,不挑天气,只挑时机。邓老头年轻时曾经做过幕阜镇的保长,手下最多的时候有十来号人,扛过枪,耍过刀,坐过火车,下过江。和董雷二人可是天壤之别,因此他的话,众人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第12章 据说在清朝末年,幕阜乡还只是一个村,没有划分成现如今的十一个村几百个组。当时此地出过一个巨商,十分有钱,建了一个四十九个天井的大宅子,家里几百号人,田地百亩,山川无数。家丁无数,家里有马队,车队,并且在九江有船队。做的茶叶生意,专门卖给租界的洋人,洋人再租他家的船队从九江运到广州。他做生意很有他的一套,从清政府手里买下幕阜山的大片山头,自己家丁种茶采茶晒茶炒茶包装运输。据说到巅峰时期,连茶叶包装上都有了自己的品牌标识,名字就叫做庐山老李。当时方原百里的老百姓都为他打长工短工,老板本人表面上是个儒商,但他的后代对当地百姓剥削到了极致,强占别人家的妻女这种事没少干。后来引发众怒,老百姓撂挑子不干,他家又从外地请了人,本地人没地没田,很多人就逃离此地,既然北面幕阜山被你占了,我们就去南山。但从外面请佛容易送佛难,这第二批的工人是外地的,人生地不熟,特别团结,不受气。给少工钱就罢工,罢工一两次,可以安抚,三次四次,惹恼了老板家管事的人,撵也撵不走,就起了杀心。最后发生了血腥恐怖的事,据说几个领头的赶到黑龙潭的溶洞里,给杀了。 这件事彻底引发了众怒。 当时工人里有一个断臂的女人,叫冷七妹。至于她的身世,无人知晓,只知道这个女人武功高强,做事又心狠手辣,茶农里有一帮人自愿听七妹的差遣。在老李杀工人的那夜举着火把冲进李宅,将他家人全杀了个精光,只有小老婆带着钱和小孩逃脱了去。 老邓说这个的时候,其实没几个人相信,因为他编的故事里有个大漏洞,如果冷七妹真的杀光了李家人,为什么又留了当时李家的宗主庐山老李,并且为什么庐山老李后来又家大业大的,家里出了当兵的,军阀,当官的,就没一个回来寻仇。 老邓见众人不信,并不多说,对他来讲,他只是用这些故事骗一碗酒来喝。 但这个故事惊出冷狗一声冷汗。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和外公讲的那个有些相似。他后来有次找邓老头对质,问七妹后来怎么样了?邓老头问:“你是谁家孩子?” “我是冷狗,我爷爷杀猪的。” 邓老头沉吟半晌,说:“这几百年前的事,谁知道!“ 冷狗一吸溜鼻涕,昂着头说:“你怎么不知道?酒菜都吃了。” 邓老头嫌弃地看着他:“冷家的还来问我?我也是听老人说,你是冷家人,去问冷槐,莫来问我。” 故事就这么戛然而止,意犹未尽。 没人请的邓老头后来又讲了另外一个故事,更加有市场,故事和幕阜镇人神共愤了半个世纪的日本人有关。 一九四二年,曾经有个日本人进去过溶洞,邓老头说那日本人多半是吃多了到处晃荡,被游击队碰上了,给来了个有来无回。这日本人在幕阜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要撤走的时候,几千个日本兵住在幕阜镇。有这么个太君,稀里糊涂就不见了。要不是他的马跑了回来,鬼子都不知道他怎么了。那狼狗啊,流着口水去找,找着找着,就找到幕阜山去了。在黑龙溶洞口子蹲下来吠,吠累了,就趴着不走。后来另一个太君又是灌毒气,又是派兵去搜,都一个个的被关门打了狗,气得这些日本人叽里呱啦的,放火烧了幕阜镇,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滚蛋了。邓老头说的手舞足蹈,但从不忘记让人添酒,加菜。每每说到开心处,也正是饭局散伙时。 冷狗听到这些故事,就回去跟他的外公对质,但那么多话的外公,唯独不愿意提黑龙溶洞。冷狗看着他的眼睛,像是看着偶尔干旱时,才会露出端倪的黑龙溶洞入口一般,深邃,悠远,寂寞。 第13章 刘梦龙从睡梦中坐起,揉着自己朦胧的眼睛,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他带着德式钢盔,腰间的皮带束紧了腰身,更显得那肩膀的宽阔。来人肩膀后露出细细的枪管,他是个地道的军人。 远处东北方向火光冲天,炮声隆隆。他身后的屋外乱作一团,黑暗中飞扬着的纸片,和闪过的人影,在阑珊的火光里闪烁。一股陌生,呛鼻的烟味从来人撞开的木门里弥漫开来。 1938年7月25日,他刚满十二岁。同村的冷柏突然找上门来,把学校的门拍得灰尘掉落,螺钉松散。冷柏大声喊着:“龙仔!龙仔!” “柏叔!”刘梦龙从床上跳了下来,寝室里的同学都都醒了过来,茫然的看着窗外远处的火光。 “快起来!”冷柏用幕阜山的方言喊着还坐着发呆的同学们。 “柏叔怎么了?”刘梦龙跑到他跟前,他眼里凌厉的光芒在黑暗中熠熠可见。 “日本人打过来了。赶快跑!” “大叔,委员长都说了,要死守九江!”十四岁的董戈说。 冷柏愣了一下,“死守个屁,赶快穿好衣服,跟我走。” “胆小鬼!你不去守城,跑这里来干什么?”董戈装着大人的口气,对冷柏训斥道。 冷柏没理他,在火光的印衬下,他看见刘梦龙的床头有个书包,拎着斜挂在自己高大的身上,看上去万分不协调。他回头扫了一眼门外,然后揪着刘梦龙的衬衣就往外走。 “等等,我跟你一起。”董戈已穿好衣服,对刘梦龙说。 “好!”刘梦龙又对寝室里的同学们说,“这是我叔叔,他不会骗我的,你们赶紧跟我走,安云?安云?” 董戈把刘梦龙搭在床沿的学生外套帮刘梦龙披上,又仰着头看了看冷柏。同学一看董戈要走,马上全都爬了起来,几个个子大些的穿好衣服就跑了出去,刘梦龙拦住他们问去哪儿,有的说去找我爸,有的说不用你管。另两个同学也飞奔而去,消失在暗夜中。角落里传来哭声,一个黑影蜷缩着,焦急地哭着。刘梦龙看见他的手慌乱地解着鞋带,定是昨晚又打了死结没解开。 “走了!”冷柏拉着刘梦龙走出寝室,一声巨响,学校东边的松树林烧了起来。刘梦龙走了几步,突然挣脱了冷柏的手。“龙仔!”冷柏急得一跺脚,跟着跑了回来。 “安云!”刘梦龙边跑边喊,“安云!” 戴安云还在解着鞋带,刘梦龙蹲下帮他把鞋子套上,又把衣服帮他穿好,才牵着他走出来。外面突然一阵大喊,有人哭了几声,又发出几声尖叫。冷柏把枪从肩上卸下来,朝后方看了几眼,回头压低声音喝了一声,“跑!” 三人往前跑去,刘梦龙闻到松树燃烧散发的奇异香味,噼里啪啦的爆裂响声。天空有时突然光亮起来,然后又黑沉下去,空气中飘着一条条细细如小鱼一般的黑色灰烬,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一阵微微的苦味。几声炮响,刘梦龙的耳朵失了聪,嗡嗡地响着。 柴桑城已大半陷入火海,他们四人走出学校后门,看见满地的书本,泥泞的道路上布满脚印和被踩烂的纸张,有些印有劝降话语的传单,散落在道路旁,被清晨的风刮得颤抖着,陷入荒草的茎丛中。依稀有些枪声传来,划破天空,又撞在某个大楼的墙壁上,最终回荡在街头巷尾,增添了刚刚苏醒的人们的恐惧。 刘梦龙回头看了看学校,几乎瞬间,它已成空楼。 第14章 冷柏当了五年的兵,却是第一次打仗,他曾无数次想象过打仗的场景,却和真实的战场没有一点挨得上边儿。 去年年底,日本人打破了上海,攻占了南京,继东北被占领十来年后,日本人轻松地敲破了北方的大部分城市的城门。 一个月前,自己驻扎的香口,所有人还在睡梦中时,站岗的阿晨突然大喊一声:”站住!“冷柏一跃而起,枪响如爆豆一般。随后几声爆炸的巨响,把玻璃震得粉碎。他从柜子里拿出步枪,冲出军营,迎着曳光弹划出长长的绿光向前奔跑,跑了两百米开外,看见驻防左边的掩体陈龟儿和另外三人趴在沙袋上一动不动,右边的掩体几个战士缩着躲在沙袋后面,用手捂着耳朵,嘴巴张着像是喊着什么,阿晨举着中正式步枪,站起来射击,又蹲下,再站起来时,头突然往后一抖,人就软了下来。柳三看见阿晨倒在他面前,发出”啊~啊~“的哭喊声。 一些前哨的士兵从山脚下跑了上来,个个面孔扭曲变形,眼神充满恐惧。看见高个子冷柏逆着人流而上,其中一人用四川话说了一声:”日本人登陆了!快撤!“ 冷柏抓住他的衣领,”那怎么不反击?“ ”长官不在,莫得人指挥!哪个反击诺?” 所有尉官及以上级别长官,昨天去参加抗日军政大学的结业典礼。”那你们班长呢?“ ”老子就是班长!“ 冷柏看着这个个字矮小的黑脸男人,气不打一处来。“滚!” “你牛逼,你上撒!” 冷柏跑到阿晨的尸体旁边,一巴掌扇在旁边那留着鼻涕眼泪,捂着耳朵大叫的二等兵脸上。然后他端着枪,猫着腰把头伸过沙袋边沿,看见远处拒马上趴着成堆的士兵尸体,旁边的掩体里除了一两具尸体,或者蠕动的伤兵,无人抵抗。远处河滩上密密麻麻的钢盔反射着幽幽的月光,江面上停着几个橡皮艇。橡皮艇后方被缭绕的烟幕笼罩,不时又有一两个橡皮艇从烟雾中冲出。每艘橡皮艇上拥挤地坐着数十个黄衣服的日本士兵。此时下方的防线已被突破,河滩上不断有人朝空无一人的遗弃掩体射击。一发曳光弹落在自己的身边的沙袋上,最近的日本士兵只有五十米左右,他瞄准其中一个人矮胖的胸膛,汉阳造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隐约看见那士兵跪倒在地,而后又挣扎爬起。他身边的同伴半蹲下,举枪朝自己这边瞄准。 “你龟孙快退回来!”冷柏的脖颈被人猛地一拉,啪勾~子弹从耳边擦过,又是几声尖细的枪响。他回过头看见刚才那矮小的黑脸男人。 ”你干嘛?“冷柏大吼一声。 ”快撤!你莫要送死咯,到工事里重新驻防。”四川班长大声说。”快!“ 身边那个流鼻涕眼泪的二等兵突然操起枪,站直了身体瞄准掩体外,还没等他扣动扳机,他的脖子就被子弹削去一小半,鲜血涌出来,他放下枪,拿一只手捂了一会,片刻又将手掌拿到面前看了看,这时另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脸部。 第15章 冷柏被矮个子拽的飞跑,身边的撤退的人乱做一团,顷刻之间又有几名扑倒在地。冷柏听见枪声越来越近,日本人的子弹随机地寻找着不同的脊背,有些人好不容易跑到工事前,却前功尽弃地被击倒,他们在地上扭曲着呻吟,把手反剪到背后绝望地抓挠。冷柏数次被地上的人绊倒,又重新站起来,几乎是贴着地面往前窜着狂奔。 传说中八九式掷弹筒的炮弹威力貌似很小,都说和春雷似的,此刻却让人胆战心惊。而战舰上的火炮对着岸上狂轰滥炸时,彻底击溃了士兵们的心理防线。两发炮弹落在坡顶上的军营门口,掀起阵阵沙土,雨点般砸在人群头上,夹着了大量的残肢断臂,碎肉碎骨。大家本该跑向高坡的工事,却被惊得四处乱窜,往下张望却又发现河边密密麻麻的日本人如蝼蚁般,他们边爬行边朝自己射击。人们奔走而相撞,如无头苍蝇一般,陷入了被包围的恐惧。 ”你看看,这帮龟孙,平日里个个牛皮吹得响起。“矮个子班长冒着尘土和硝烟,跑到坡顶,军营门口的水泥地被炸出一个巨大的弹坑。 ”我们要驻防,不然要全死在这里。“冷柏说。 ”我是班长,给老子打!你们哪个再跑,我一枪毙了!“四川兵拔出手枪。”老子是106班班长陈觉!“ 冷柏从散兵坑里捡了一把被遗弃的机关枪,拂去尘土,抖了抖枪身和枪管,发现弹夹几乎是满的,架在沙袋上,回头看见几个年轻的学生兵也加入到了掩体里,而陈觉正大声地给他们分配任务。 冷柏探出头朝外看了看,日本人的数量又增加了不少,他几发子弹打出去,瞬间吸引了斜下方日本人的注意力,他们半蹲着向自己瞄准。他开始沉稳地持续射击,身旁的沙袋上不断地被击中。枪管的硝烟一时让他难以瞄准,身后想起了炮弹的巨响。”砰——“旁边一个学生兵的钢盔被打了一枪,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扫了一眼,但见那孩子脱下帽子查看,脸上不露一丝惧色。于是便回头继续射击,两三个日本人被流弹击中,其余的人有的趴下,有的蹲地,被刚才的掩体遮蔽,很快藏匿起来,而射程外的日军,继续张狂地前行。他再回过头看那钢盔被打中的孩子,却已躺在脚下。头上的伤口有着碎裂的骨渣,白白红红的冒着血。刚才加入的学生兵竟也已经悉数倒下。他再探头时,几名日军马上半蹲着做射击姿势,子弹从身旁啸啸而过,他只得端着机枪换了一个位置。此时右翼的军营被炸的破败垮塌,不断的有石块打着他的脊背。子弹很快打光了,他低头寻找弹夹,却看见左边掩体里只有四川班长一人在动,他咬牙切齿地骂着,手里麻利的正上着刺刀。 他丢开机枪,将旁边的汉阳造端的平平的,日本人几乎近在咫尺,他给了一个瞪大了眼珠子往前跑的日本兵一枪,自己却被一阵气浪掀起。眼前一黑,耳朵嗡嗡的开始什么也听不见,等睁开眼睛时,只见陈觉张大了嘴在喊些什么,继而变得面目狰狞,眼歪口斜,并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朝自己冲了过来。冷柏猛地惊醒,在腰间摸索着刺刀,却在火炮的红光中,看见背后手执长枪的黑影,他朝炮坑翻滚,陈觉端着刺刀从自己旁边跑过。他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见陈觉用手捂着肚子,旁边躺着一个比他个字更矮小,却十分强壮的日本兵,正捂着胸口在地上蠕动。冷柏从后面揽住陈觉的肚子,拖着他朝香口要塞的出口狂奔。 第16章 鲍团长打了三通电话,均无人接听。第一通打给香口团部办公室,他放下电话的时候,已经看见阵阵火光。他马上派侦查队前去查看,回来的报告是:日军已经对香口发动总攻,并占领了香口。他觉得事态严重,马上第二通打给马当要塞司令部,没人接听,第三通打给马湖区指挥部,依然无人接听。他只得越过两级,把电话打给武汉江防要塞司令部,报告日军已经登录香口。 放下电话,他恨得咬牙切齿,走出指挥部,用望远镜看着香口方向,除了硝烟弥漫,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这时,两名士兵出现在他的视线,其中一名大高个搀扶着另外一个伤员。两人艰难地向他的军营靠近,掩体的站岗士兵将两人扶了进来。鲍团长走到前沿,得知一人叫陈觉,另一人叫冷柏。 “长……长官,日军于凌晨……四点整进攻,我们的指挥官去参加结业典礼了,只有班长留足,日……日军火力密集,有重炮……和……和战舰配合,我们死伤惨重,香口已丢。”陈觉咧着牙齿,用他那别扭的普通话报告着。 鲍团长点点头,立即命令卫生员将那名受伤的班长送去治疗,他又看了看冷柏,挥手让他下去休息。天已经亮了,江面上凉风习习,有水鸟惊慌的掠过,点了点水面,继续向南飞,远处半伸进江水中的拒马上站了几只乌鸦,芦苇在随着水波,缓缓地摇弋着。他环视四周,士兵们神情严肃,忧心忡忡。他们曾经是海军,可笑的是,他的战舰没开过一炮,就被命令凿沉,只为抵挡敌舰进犯,而他那一千名水兵端起了步枪上岸混编进了陆军。 他回过头,看见冷柏搀着陈觉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冷柏把陈觉送到九江城区的战地卫生院时,还没进门就听见隆隆炮声。他估计是马当阵地的火炮对着香山狂轰,日本人占领了香山,开始架设火炮。陈觉垂着头,对冷柏说:“这是鬼子的九二步炮。他们开始攻打马当了。” 冷柏进门后,才发现这里伤员众多,哀嚎满屋,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恐惧,血腥味扑面而来,有些人的大腿刚刚截断,渗着血水。护士的衣服沾满血污,紧张而疲倦的来回奔走,不时有一两个担架送进来新的伤员,走时,又被请求用担架捎带走一两具刚刚咽气的士兵尸体。陈觉精神恍惚,他已经流了很多血,冷柏将他放在一个满是污血的空床位上,上面的伤者前脚刚刚被担架运走。一个穿着军装戴着眼镜的男医生过来看了一眼,又把陈觉的衣服扯开,对着旁边大喊一声:“有救,快过来。”他看了看冷柏,“你伤哪里?” 冷柏:“我没事。“ “没事出去。“他不耐烦地说,又马上换了一副讨好的脸色,”帮忙背一个出去。” 第17章 头发被凝固成黑色的血粘牢了,贴在额头上。衣服上的番号313和自己一样,想必是逃回来的学生兵。 “快背走。”男医生催促着对他说。 “背,背去哪?” “后山,没几步。” 冷柏将步枪背到身后,拿他的衣服裹了裹,才横着抱起。他朝门口走去时,路过陈觉的床,见他眉头紧蹙,似已昏死过去。自己前面有一人将一个伤员背在身上,伤员的身形过于高大,两腿拖在地上,穿过一片树林,后山其实只是个小山坡,削了土层,修了台阶,他踩着被鲜血沾染变得滑腻而泥泞的土路,爬上台阶就看见一个大坑,里边整齐地摆了无数具尸体,硕大的苍蝇围绕着尸体飞,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坑边上站了几个官兵模样的人拿着笔和纸,在记录着番号,名字。 “313团423二等兵张旭成。” “313团172一等兵苏广元。” “313团……0254,名字看不清。” “这个没衣服,不知道,你打个问号。”一人对着一具光着上身的遗体说。 冷柏学着前面的人,把尸体按顺序摆好,往回走。刚走两步,又回去把学生兵系在腰间的衣服解开来,整齐地披在他身上,最后又用干净的手背擦了擦他的胸标。 冷柏回到病房,陈觉旁边依然没有医生,他转来转去,终于找到刚才那戴眼镜的医生,此时正忙碌着缝线。他凑过去问:”我送来那位,你看过了吗?“ ”哪位啊?正忙着呢。” “挨刺刀的那位。” “这里这么多挨刺刀的,我怎么知道?走开,正忙着呢。“ ”刚刚你让我帮你抱个人出去,我帮你抱了,长官,你能不能行行好,帮忙看看?“ 他终于回过头,”看过了,死不了。“ 见冷柏还站着不走,他又说,”你帮我再帮一个呗?“ 冷柏背到第五个的时候,医生终于站到陈觉的床边上,开始处理起伤口。此后的一个礼拜,冷柏一直在医院陪着陈觉。这期间的伤员重新换了几波,开始是炮伤,伤口又大又稀烂,淌着血。后来送来的就有枪伤,好歹能救活几个,等到了第三日,送来两个满脸皮肤腐烂的,据说是中了毒气。冷柏才听说长川被打没了。再过了两日,更多伤员被送来,绝大部分都被背到后山埋了。男医生说,这样的野战医院附近有十来个。再后来,冷柏看见自己撤退那日清晨的鲍团长也在其中,他满脸疲惫,被几个士兵搬了进来,眼镜医生在折腾了几个小时后把他腰部的几块弹片取了出来。 冷柏快离开医院的时候,陈觉已经能坐起来吃点粥,精神也好了很多。他给了冷柏一个地址,是他四川老家。并说如果仗打完了,可以去他家找他。冷柏想了想,说不用了,过几日自己来带他走。 ”去哪?“ ”我家在离着两百里外。“ ”南面还是北面?“ ”南面。“ ”行。但是督军碰见会毙了我们的。“ 第18章 冷柏本想回马当要塞,却发现部队已经退回柴桑城郊布防,这让他大吃一惊。看来马当也没了,如果柴桑市区被占,所有百姓都会落到日本人手里,那龙仔就危险了。他心里惦记着,又不得不去报到。最终他被安排在预11师的一个新编排,部署在姑塘,他心急如焚地熬过了两周,本想告假去一趟龙仔的学校。排长却告知准备迎敌。大家四处张望,没看见日军踪迹,只有源源不断从鄱阳湖,湖口方向溃退下来的伤兵。 排里的士兵相互都不熟悉,冷柏也不想认识别人,只是每日保养步枪,站岗操练,默默无语。又过了几日,张发奎司令官到前线训话,大家才明白,日军已经从两个方向包围柴桑,而敌人的指挥官据说也已经到了九江,是个十分有名的人物,这批日军装备十分精良。 冷柏等人被战前动员刺激得摩拳擦掌,已经忘了生死,只想日军快些出现在射程之内。司令说他又增派了四个师,这边只要顶住一轮进攻,那四个师就可以轮值前顶,这样预11师就可以退回柴桑城做休整。 可他们这个团最终没有见到日本人的眉毛,就被迫退回城区了。他们等来了满天的日本战机,一枪未发,几个营却被炸的尸骨无存,冷柏他们死伤过半,部队只得赶紧后撤。张司令从豫章和武汉要来了空中支援,虽然数量远逊于敌军,却大大鼓舞了部队士气,但更多的是刺激了日军,并迅速组织了对柴桑城的报复轰炸。 退回柴桑后,冷柏第一时间找到了陈觉,他已经能站起来行走,人也精神多了。冷柏见这步步败退的阵势,更加坚定了带陈觉回幕阜山养伤的念头。他和陈觉商量好,明天晚上走。 他为自己即将当逃兵而感到可耻,却没想到张司令和所有守军都打算做逃兵。柴桑城西郊的龙开河口被日本人扫尽了地雷,撕开了缺口。东郊姑塘和西郊龙开都告急了,即使大家没接到实打实的撤退命令,却看见部队纷纷后撤,前线只留了极少量的侦查连士兵。 7月25日,冷柏趁部队大乱之时,背着步枪,拿了些干粮,凌晨四点敲开了还在熟睡的龙仔的寝室门。 第19章 冷柏带着陈觉,刘梦龙,董戈,戴安云,朝城南奔去。 日本人的飞机朝着有工事,和看上去像工事的地方扔炸弹,但实际上工事里的士兵都在街上彷徨。不打仗的时候偷偷摸摸组建的家庭,到溃败撤退的时候就都暴露了。尤其是那些当军官的,厚着脸皮,牵着姨太太,或准姨太太,或新姨太太,罔顾被清查的风险,私自用军车,拉几个原地打转的士兵坐上车,好歹围住着点,内里装的都是家眷细软。士兵们闻着姨太太们的雪花粉,百雀羚的香味,一时忘记了这是在逃难,个个心猿意马。 也许是因为带着三个孩子一个伤兵博得了同情,冷柏幸运地上了一辆美式吉普车。可刚刚出了城门,几人就被赶了下来,原来自己一行仅仅是他人出城的掩护。冷柏扶着陈觉走向泥泞的乡路,因为曾经行军驻扎过,这一带并不陌生。他要往30公里外的瑞昌方向,再从瑞昌去隘城,然后穿过南山,就到幕阜镇李家庄了。 董戈祖上也是董家村的,但由于父亲经商,他那殷实的家早已安在隘城,和刘梦龙同去也算是顺路。 戴安云是官宦子弟,据说家里有些来头,此时和家人走散,刘梦龙便问他的打算。 “我爸是特务营的营长。只要到金官桥,我就能找到他。”缓过神来的戴安云惊魂未定,忘了父亲的叮嘱,坦诚地对刘梦龙说。 听说特务营,冷柏和陈觉对视了一眼。 “金官桥离这里很近,再走二十几里地就到了。”冷柏说。 “梦龙哥,我跟你走,行吗?” “我们去瑞昌,不去金官桥。”冷柏抢过话头。 “那我一个人不知道路,梦龙哥。”戴安云白白的小脸急得开始发红。 “你随便问问就好了。别怕!”冷柏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叔,你不用担心,到了金官桥,我保证你们可以畅通无阻。”戴安云虽然娇生惯养,但却非常聪明,他估计冷柏是担心脱不了身。 “这样,我带安云和董戈走金官桥,再寻道去瑞昌。柏叔你和陈叔直接去瑞昌。我们瑞昌碰头。” 董戈脸色一沉,紧张地盯着冷柏。 ”不,不,这样不行。我们一起走金官桥算了。到时候随机应变。“ ”对咯,对咯,我们咋能丢下两个娃儿?“陈觉有些虚弱,对冷柏说:”要留的话,我们就留。“ 冷柏明白陈觉的意思,于是点点头,但还是朝小路的方向前行。 “大叔,这大路多好走啊?”董戈有些迟疑。 “你不怕飞机吗?” “董戈,我们走小路,大路上日本飞机要丢炮弹的。”刘梦龙提醒他说。 金官桥在庐山西麓,出了柴桑城,全部是山道,田间小径。一路上行人稀少,他们大多都图轻快走了大路。小路两边的杨树伟岸挺拔,蝉在远处放纵地歌唱,待人走近,立刻安静下来,露水将裤腿打湿,走路的时候清冷入骨,矮低的草丛摩擦着行人的脚踝,发出唰唰的声音,山间的鸟儿遥相呼应。冷柏心里忐忑不安,他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长官,脾气多差。这小孩子的话,与他口中的营长父亲的军令相比,孰轻孰重,龙仔和陈觉自己是一定要送回家的,也只好随机应变了,心说大不了再找机会逃了。 第20章 天还没黑清时,他们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落,看上去十来户人家,没有灯火,没有袅袅炊烟,但是有好端端的人家。 还没有踏入村道前,陈觉拉住冷柏,示意不要轻易上前。冷柏知道穿军装的,不敢借宿。他们逃兵的嫌疑,本可以归为撤退行为,如果被当地保长告为扰民,那更说不清。看着青瓦白砖的人家,大家都裹紧了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冷柏走到田埂上,找到一堆水牛吃剩下的干草,捞在怀里,打算找块干爽的地儿,将就一夜。 ”让娃儿去借宿。我们两个将就一哈么得事。“陈觉咧着嘴对冷柏说。他由于行路多时,伤口定已撕裂。 冷柏看看刘梦龙,刘梦龙再看看戴安云。董戈说:“我去。” “你打算怎么跟人家说?” “我就说柴桑打仗,我和爸爸妈妈走散了,带着两个弟弟。如果人家答应了,我带梦龙和安云过去。“ 冷柏点点头,又从行军带里倒出点干粮,董戈摆摆手。刘梦龙目送着董戈并不瘦弱的身形。 不一会,董戈却飞奔着朝他们跑回来。陈觉和冷柏把枪从肩上取下,端平却并没有看见有人跟在他身后。 “没人!”董戈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人没有。我敲了几家,没人开门。” “那是人家看见我们咯!”陈觉说。 “我进去了,有家人门没关,里面一个人没有。” 村庄是空的。走得仓促,很多衣服干菜没有带,但牛羊猪狗鸡都不见了。 也不知道哪得来的消息,老百姓听见炮声枪声,养成习惯会往山上躲。他们应该在附近的山里。但这里离前线还有点距离,柴桑的炮声都已逐渐听不太清。村民既然家畜都已带走,应该是一两天前的事了。 “鬼子来过了。”陈觉轻轻地说。 董戈和戴安云听后脖子一缩,似乎日本人就在眼前。 陈觉回过头问冷柏,“我们有没有走偏?” “没有。绝对没有走偏。”冷柏想都没想就说。 “可能我走得太慢了,日本人的侦查队比我们还快?这帮狗养的,跑的真快。” “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人?”冷柏抓住董戈的肩膀。 “没……没人!”董戈睁大了眼睛。“狗都没一只。” 刘梦龙对董戈和戴安云说:“你和安云别动,我和柏叔去侦查一下。” “我去!哪要你娃儿去?”陈觉往前走了两步。 “别!我和龙仔去,小时候打猎他老跟着我,没事。” 陈觉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递给刘梦龙。刘梦龙一看是王八盒子,有些嫌弃。董戈和戴安云却羡慕不已。陈觉用手拉了一下拉机,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左边的保险合上,对刘梦龙说:“这把枪是你陈叔叔用命换来的。只有5发子弹了,我帮你弄好了,你看见人,手指头伸进来扣就行了。” 第21章 冷柏让刘梦龙守住村头别动,自己从田埂一直摸到村尾。然后他一个一个房间的搜回来。一袋烟功夫,刘梦龙便回来把手枪还给陈觉,几个人找了间破房,冷柏把干草铺上。董戈却非要睡到别人的床上去,那上面有床破棉絮。刘梦龙让戴安云也躺上去,自己和陈冷二人躺在干草上。 半夜时分,屋外的月光如华,山风从屋顶瓦缝,墙垣间悄悄入侵,冷柏听见后门的门闩吱吱地响着。他轻轻坐起,朝陈觉躺着的地方看了一眼,却空无一人。门角落里站立着一个黑影,动静之间,一缕寒光晃了晃,冷柏知道那是自己汉阳造配的刺刀。此刻陈觉如豹子一般弓着身子立在角落,他手里拿着刺刀眼睛死死盯着木门,那条伤腿并没有减少他的警觉。门闩跳了一下,便悄悄开了。 冷柏用手把刘梦龙的嘴巴捂住,他猛地醒来,睁开眼睛,却马上意会。刘梦龙又朝里屋看了一眼,董戈在打着呼噜。 黑暗中有一只手从门缝中伸进来,只为了不让门碰着墙壁,然后月光下,一个中等偏矮的人影飘了进来。他后面还有一个影子,刘梦龙和冷柏早已退到墙根处。这两人踮着脚走路,听不见一点声响。两人进来后,居然把门反手关上,并慢慢地往里屋摸索着。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估计有十几人。 “是这间屋子,我刚才看见他们拐进这条巷子。”屋外的人大声说着。 “你,还有你,去前面放哨,老狗,你在前门守好。”然后一连串的嗯,好,嗯。 “他妈的今天这两鬼子,千万别让他们跑咯!”一个粗粗的声音说着。 “跑?我量他们飞也飞不了!“一个听上去有些尖细的声音很平静地说。 冷柏的手轻轻地搭在汉阳造的枪护上,被他护在身后的刘梦龙有些后悔没有跟陈叔叔要那把王八盒子。他觉得冷柏叔最多开一枪,连拉枪栓的机会都不会有。 黑暗中,陈觉突然突进,刺刀穿透一人背上厚厚的肌肉,游刃于肋骨,直穿心脏。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古怪而压抑的低嚎,似笑。前面的人回头就看见抽出刺刀的陈觉,他本能地抬起手,枪响,下一秒他却瘫倒在地上。刘梦龙看见一把崭新的南部十四落在地上。 外面的人听见枪声,马上喊了起来。此时里屋的戴安云发出惊恐的叫声,随后哭了起来。 ”谁开的枪?“ ”不是我们的人。“那个尖细的声音说,随后他就出现在门口,左手拎着一盏马灯,右手拿着一支手枪。那把枪棱角分明,枪管有些长。刘梦龙后来在朝鲜战场上发现美军士兵人手一把。但当时他并不知道这种枪的型号。不过他觉得那尖声细气的男人在马灯的照映下,看上去有些书卷气,中等身材,接近三十岁的样子。 第22章 “长官好!”陈觉用那条痛腿给此人踢了个军礼,冷柏顾不得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刘梦龙,马上站起来行了个扶枪礼。 “居然有自己人!”来人掩饰不住惊讶,看着陈觉,又看看冷柏,“哪个单位的?” “报告长官,313团上士班长陈觉。” “313团二等兵,冷柏。后加入鲍团长的守备第二总队。” “爸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戴安云和董戈站在里屋通往厅堂的门口,戴安云对着那有些书卷气的男人喊了一声。 “安云?” 来人是特务营长戴徽晨。 门外进来几个人用马灯照了照躺在地上的两人,他们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衣服。一个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背上有一团湿湿的涓涓流着血,另一个人侧卧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别杀我!”他会中国话! 陈觉和冷柏面面相觑,又看着戴徽晨,后者面沉似水。 在这乱成一团的局面里,戴徽晨显得异常冷静,他稍微安抚了戴安云,便让人把刘梦龙,董戈,戴安云带到里屋。然后安排四人到村头站岗,另外两人到屋外警戒。里屋两人把守好房门,厅里还有两人陪他一起审讯。此时冷柏和陈觉分别收回自己的武器,允许陪同审讯。 这两人是波田支队的侦察兵,其中一人是台湾人,他们由于会说中文,沿路探听消息并一路南下,如今他们已经得到金官桥的具体部署方位,本准备睡一晚上就回去接应,却又看见穿军装的陈觉和冷柏带着孩子,打算杀了他们回去邀功,却不想黄雀在后,特务营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了过来。他们除了告诉戴徽晨波田支队目标是瑞昌之外,还透漏了一个重要情报,106师团马上会攻打金官桥,而101师团会沿着长江在海军的配合下攻打星子县。 戴徽晨让部下把奄奄一息的台湾兵抬走,又让门口放哨那两人把死掉的日本兵也处理了。这才毕恭毕敬地对冷柏和陈觉敬了个礼。然后走近前握了握两人的手,并十分隆重地表示感谢。 ”鲍团长可还好?“ ”他受了炮伤,我们撤退的时候,他还在医院里,估计也随部队一起撤退了。“ 戴徽晨点点头,说:“你加入我们金官桥的战备队,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 冷柏只担心龙仔和陈觉,刚想说什么,戴徽晨却止住他,指着陈觉说:“他可以带着孩子们去武宁县城。我明天早上派车送过去。” 冷柏这才放心,点点头。 第23章 第二天一早,冷柏加入70军的守军,在前线堑壕里布防,并被提拔成了班长。他发现金官桥的防线十分巧妙,而且此处山地险要,易守难攻。事实上,几天后在爆发的106师团无数次的总攻下,哪怕在飞机的支援下,激战过后,日军的尸体堆积如山,虽然70军也死伤惨重,冷柏却毫发无损,最紧要的是阵地寸土未失。 刘梦龙的手紧张得冒汗,他有意无意地用手触碰着腰间硬硬的南部十四,每次隔着衣服手腕搁在那上面,心里总有一阵狂喜。他暗暗庆幸自己的机灵,当所有人乱做一团的时候,他看盯紧了被陈觉刺死那人身上的枪,因为冷柏前去给戴安云的爸爸敬礼时恰好挡住了自己。这两人只带了手枪,没带枪套,也许是因为侦查兵不便携带那乌龟壳似的王八盒子,但这也是刘梦龙能得手的主要原因。后来处理尸体时,没人怀疑这人身上为什么没有武器。 一辆卡车缓缓停在金官桥后方的沙窝镇指挥部练兵场上,车上下来一个大头兵,身上穿着崭新的军装。喊了一声:“刘梦龙!” ”在!“刘梦龙学着学校里教官里教的军姿,把胸膛挺得直直的。 ”董戈?” “我在这里。”身后的董戈举起手。 “上车。”大头兵转身就走。 车的帘子里被掀起一角,戴安云把脸伸了出来,对着两人笑了笑。而后又探出的,还有一个女子的粉嫩,白皙的漂亮脸庞。 第24章 1938年8月5日,日军106师团对金官桥阵地攻击了十多天,加派了第9师团在柴桑登陆,配置在波田支队左侧,一同向西攻击瑞昌,而后计划合并力量折向德安。101师团则在海军的舰艇配合下攻击星子,最终合力从两个方向围攻金官桥。 刘梦龙登上卡车,陈觉躺在最里面的担架上,用手支起了身子对自己点了点头。他看见戴安云和一个漂亮得像一块奶油蛋糕般的女子坐在一起。这女子叫戴辛,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样子。脸庞白皙,头发和时下流行的学生头比要长了几分,一根粉红色的丝带巧妙地挽着中段,后端却又披散开来,随意地搭在肩膀上。好看的学生裙下露出一段莲藕般白皙稚嫩的小腿,白色的袜子上面没有沾染一点灰尘,袜子的褶皱有些随性地堆叠在油黑发亮的皮鞋上。她的鞋底估计都是干净的——刘梦龙低头看着卡车地板时,心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他忘记了腰间别着的南部十四,忘记了在九江仓惶逃命的惊心动魄,忘记了夜晚目睹血刃侵略者的震撼一夜。 “听说你救了我弟弟,谢谢你。”戴辛那尖细如百灵鸟般的嗓音和戴徽晨有着同样的频率,能穿透嘈杂,直击人心。刘梦龙抬起头,看见她正看着董戈,真诚地说着,牙齿洁白整齐。那一瞬间刘梦龙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失望和委屈。但瞬间他就战胜了这种没出息的自怨自艾,转而走到陈觉旁边,坐在车板上。 “不……不客气。”董戈大着舌头说。 “姐,是冷叔叔和陈叔叔,还有梦龙,董戈一起救的我。那两日本鬼子是冷叔和陈叔杀的。”戴安云说,“我在柴桑时,要多亏了梦龙哥,不然连鞋带都系不好。” “你还好意思说,这么大了鞋带都不会系。”戴辛虽然嗔怪弟弟,话里却没有怒气。她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刘梦龙,又对陈觉说:”陈叔,真的多亏你了。“ ”莫客气,小事情。“ ”陈叔你是四川人吗?“ ”对滴,对滴。“刘梦龙发现陈觉也有些拘谨。 从那时起,他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只要戴辛出现时,所有陌生的男人就会变得紧张拘束,生怕声音大了吓到她,也怕声音小了她没听见,更怕声音不大不小露了怯。而他,从战胜了自怨自艾的那一刻起,就把自己放在陌生男人的范畴之外了。因为他从她身上发现了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那熟悉感甚至胜过琴姐姐。 是的,虽然戴辛和琴姐姐没有共同点,但刘梦龙就是奇怪地想起了琴姐姐。 琴姐姐是自己八岁时,母亲为自己找的童养媳。琴姐姐虽是自己的准媳妇,却比自己大四岁。自己八岁,她十二岁就进了门。她之所以会被卖到刘家,据说是因为她错过了裹足的年龄,家人预测长大也嫁不着好人家。但十二岁的琴姐姐已经开始像杨柳一样抽着枝,变得修长苗条了。她沉默寡言,却对刘梦龙如弟弟一般,以致当刘梦龙喊她“琴姐姐”,村里的脏孩子们既羡慕,又嫉妒,也嘲讽地学着刘梦龙说:“亲姐姐!亲姐姐!” 第25章 ”安云,你怎么上车了?“ ”我爸爸让我们去隘城,如果日本人打不进来,那边有所培训学校,我们还可以一起上学。“ ”那太好了!“董戈抢着回答,”我到了也肯定要接着上学的,我们还可以一起。“ ”姐,你到隘城后,是不是要去李家?“ 戴辛没有回答,原来微笑的脸变得阴郁。这个李家是什么来头?会不会是隘城县那个李氏大家?她一个姓戴的为什么要去李家?她的眉头皱着,像解不开的结,拧在一起,就让空气中有了惋惜的张力。 琴姐姐也会那样拧着眉毛,不过她很快就会眉开眼笑。拧着眉毛都是吓唬刘梦龙的。刘梦龙开始并不知道琴姐姐是自己将来的老婆,只当她是姐姐,吵着要跟琴姐姐睡一起,却被母亲严词拒绝。这样自己只能从私塾里下课后赶紧找琴姐姐玩。因为到了天黑,琴姐姐就会单独睡在木头隔成的屋里。他好几次偷偷地趴在门缝里,看见她解头发,动作那么温柔,那么轻巧,那么安静。然后他会偷偷喊声猫叫,琴姐姐从不害怕。她只是朝外看两眼,然后就露出笑意,再转过脸去对着小镜子弄着头发。刘梦龙做梦也会看见琴姐姐,背着他在花生地里走着,看见野兔跳出洞外,直起身子看着两人,斑鸠抓住梧桐树的梢,好听地唱着歌,一条小母牛在田野里撒着欢儿,不时掉转头对着两人哞——的一声。 “梦龙哥,你会不会到隘城来?” 刘梦龙想了想,”我要把陈叔叔送到我家里。跟家人商量一下,才来找你。“ ”好,那一言为定。“戴安云像个小孩子那样伸出小拇指要拉勾。 戴辛看了看刘梦龙,眼里露出亮光。”你叫刘梦龙?“ ”对,你呢?” “我姐叫戴辛,戴帽子的戴,艰辛的辛。”戴安云笑着说。 艰辛的辛……刘梦龙在心里念着。 汽车动了起来,帆布晃动之间,斑斓的阳光照了进来。 “戴辛你好。” “你该叫我戴辛姐。”戴辛偏着头看着刘梦龙。 刘梦龙露出尴尬的笑,他一定不会喊她姐的。 琴姐姐的小木屋里神秘,温暖。冬天下雪的时候,他也不觉得那儿冷。说来奇怪,木板条隔成的房子,处处漏风,他却觉得暖烘烘的。房间有亮瓦,和一个小窗户,一扇小门。但厚厚的积雪遮住了亮瓦,只有一个小窗户能透光。不愿意回去睡觉的刘梦龙赖在琴姐姐的小木屋里。 ”我给你做伴。“ ”婶子要骂我。“婶子就是刘梦龙的娘袁柳。 ”她敢!“刘梦龙笑着说。 ”你冷不冷?“ ”我不冷,我还热呢。“刘梦龙穿着厚厚的棉袄,琴姐姐纤瘦的身上却只穿了薄棉衣。“你冷吗?” 琴姐姐鼻尖红红的,笑的时候脸蛋也红红的,“我看见你,就不冷了。” 刘梦龙伸手摸了摸琴姐姐的手,却冰冰的,他顺着琴姐姐薄薄的衣服,伸进去摸她的手腕,里面热热的。他看了看小窗户,那里冷风往房间里灌…… 第26章 “陈叔,柏叔会不会有事?” “有么子事?拉哥会有事?”陈觉用手拂了拂刘梦龙的头。 “马上要打仗了……” “我们当兵滴,不就是要打仗的吗?怕打仗还当什么兵?” “你伤养好了,还回去吗?” “要的。”陈觉点点头。 ”你这次就在我们家修养,别去柏叔家了。“ ”为啥子?“ ”他家没人照顾你。” “我不要拉哥照顾。只要等伤口好了就行,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陈叔,你听我的。”刘梦龙突然口气强硬起来。 陈觉一愣,才笑了笑,点头说:“客随主便,冷柏不在这里,我是该听你的。” “这个——“,陈觉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拿出那把南部十四,躲过众人的目光,递给刘梦龙。”你拿好。给你玩。” “陈叔。”刘梦龙笑着推了推陈觉的手,回头拿眼睛扫了扫别人,才说:“我有。” 见陈觉有些困惑,他轻轻地掀起衬衣下摆,露出黑色的枪柄,得意地笑着。 “你小子!那个台湾人的?” 刘梦龙点点头。陈觉呵呵地笑着,又严肃地说:“记住,枪口不要对准中国人。” “那台湾人算不算?” “叛徒不算中国人。” “说谁是叛徒呢?”戴辛忽然从背后伸过头,长发挠在刘梦龙的耳朵旁。 “没……没,没谁是叛徒。” “刚才没对你说谢谢呢。”戴辛对刘梦龙伸过手。“我弟弟很没出息的,多亏你照顾他。” 其实即使当时戴安云没跟自己走,以他父亲的影响力,相信很快就有人来领他走。但想起一路上担惊受怕的经历,刘梦龙理直气壮地对戴辛伸出手。 “我弟弟很喜欢你。”戴辛的嘴唇非常精巧,上唇如同丘比特的小弓箭一般折线清晰。刘梦龙的手触到她的手,心如止水。 第27章 琴姐姐的手指细长如笋,骨节清晰,却十分粗糙。她每天都做很多家务,母亲说她从不偷懒,从不抱怨,从不挑剔。能做针线,能下田地,能赶鸡,能喂猪,能放牛,能饮马。寒冬腊月里,幕阜山的积雪常年不化,琴姐姐的木房子在寒风中颤栗,屋顶的冰柱尖尖地垂在屋檐的瓦缝里,刘梦龙盯着冰柱看,湛蓝的天空是背景,冰柱晶莹剔透,末端连着屋顶厚厚的积雪,直直垂下数尺,在阳光下璀璨琉璃。他拿手去触摸那近在眼前的冰晶,清凉便从指尖传回心坎。琴姐姐拉回他的手,说:“冷!”,她张开嘴,把暖气呵成尖尖的气流,穿过她的红红白白的唇齿之间,射向冰柱中间。刘梦龙见她的眼睛和眉毛弯成月牙和远山,她很有耐性,每次都能把冰柱穿透,刘梦龙在冰柱这头,琴姐姐在冰柱那头,她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透过孔洞,望着他笑。刘梦龙见她的眼睛在晶莹的冰柱中,如一颗宝石般清澈明亮。 “你大还是安云大?”戴辛问他。 “我大,民国十五年生。” “属老虎的?”戴辛蓬松的头发被车外的风吹了起来。那根粉色的丝带绕至脖颈,不断的跳跃着。 刘梦龙点点头。 “我民国十一年生,属狗的。”戴辛把戴安云拉过来,“这个家伙是只兔子。所以是个胆小鬼。“ “你才是胆小鬼。” “以后跟好这老虎,知道吗?”戴辛呵呵地笑着。带花边的裙子把她的身形凸的鼓鼓囔囔的。 “你属什么?”戴辛又问旁边沉默不语的董戈。 “我……我属老鼠的。” “哈哈哈”戴辛放肆地笑着。“一个兔子一个老鼠。“ 她靠着刘梦龙的胳膊有一阵阵的热量传过来,他还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第28章 琴姐姐身上那股香味太神秘了。他曾尝试寻找那香味的来源,趁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趴在她背上,依偎在她肩膀,她的发丛里……但是都无功而返。他有理由相信,她每个地方都散发出不同的味道,但最终汇聚成那神秘的香味。哪怕在油烟缭绕的厨房里,过年贺岁的鞭炮硝烟里,蒿草,狗尾草,牛腥草,在烈日暴晒下苦味蒸腾的菜地里,冷槐伯伯从黑龙潭打鱼回来分鱼时候的热闹人群里……只要琴姐姐走过的地方,刘梦龙一定能追逐到她遗留下的痕迹。 “你刚刚去老油坊了?” “你怎么知道?” “我闻到的。” “狗鼻子!”琴姐姐笑着揪了一下刘梦龙的鼻子。 是的,老油坊的菜籽香,也掩盖不了琴姐姐的神秘香味。 刘梦龙问母亲,”为什么琴姐姐身上这么香?“ ”香什么?你别尽往她那儿跑。现在还得好好念书,你将来要出去闯荡。现在天下大乱,你迟早会变成救国救民的男子汉。到那时候才能照顾好琴姐姐。“ ”行,可那时候琴姐姐还在这吗?“ ”娘给你看好她,她跑不了。“ 琴姐姐会用嫩棕叶编出栩栩如生的小动物,蚱蜢,蜻蜓,小猪,小兔。每当刘梦龙因为背书又被父亲打了,或者扎马步,站桩时被冷柏叔踢了腿,和被董家村的野孩子打破了头皮的时候,琴姐姐就想着法子用边沿发绿,中间白白的嫩棕叶,给刘梦龙编一条小蛇,然后对他耳朵里灌了三个字:“咬死他!”嫩棕叶焉儿了就变软了,但会发黑,发亮。琴姐姐说:“要变成真的蛇了,我们放了它。”刘梦龙以为那些蛇,蚱蜢,蜻蜓,都变成了真的动物。直到最后烧成了灰,他才知道那是琴姐姐和他开的玩笑。 第29章 “看,那里有炮车。”众人顺着董戈手指的方向,果真看见一辆卡车拖着一门有着巨大炮管的两轮火炮,火炮上站着几个人,在颠簸的公路上逆向而行。 “梦龙哥,那是什么炮?” “那时莱茵金属的150炮。” “你还知道这个?了不得!”陈觉有些钦佩地说。 “这个是崭新的。”董戈说。 “鬼子要被炸死了!”戴安云兴奋地说。 “给!”戴辛拍了拍刘梦龙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戴辛手里托了一条辫子似的,金黄色油腻腻的东西,表面粘着一粒粒的白芝麻,黑芝麻。 刘梦龙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浓浓的酥香,这是麻花,但不是普通的麻花。 “天津麻花!”戴辛说,她又从一个小纸袋里拿出来一块递给董戈。 “我都吃腻了。”戴安云笑着看着刘梦龙。 刘梦龙放在嘴里嚼了一口,酥脆香甜。他把剩下的给了陈觉,陈觉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里。 琴姐姐会用油炸“布脆”,1934年快过年的时候,刘梦龙的父亲把所有的粮食入库,母亲做完年货,剩了些面粉,正想该如何利用,琴姐姐怯生生地说,她想试试炸些“布脆”。父亲眼皮抬了抬,看了看母亲,母亲微笑点点头。琴姐姐和面的技术还有些生疏,看得出来,她也不常做。 那时候穷人家庭,一年也难和白面打上交道,琴姐姐家还有哥哥,弟弟。母亲生病去世后,父亲养不活那么多张嘴,就把她卖到刘家。说是卖,其实一半是送。琴姐姐的哥哥和弟弟都来送她。一向冷漠严厉的父亲,让母亲给他们布置了一顿饭,除了有白米饭,面条,还有熏肉片,辣椒黄豆炖鲜鱼。他们吃光了锅里的米饭,菜却蜻蜓点水似的不敢动筷。母亲重新添了米饭,把肉夹到每个人碗里,又用勺子舀了黄豆鱼给他们拌饭。琴姐姐的哥哥吃饱后,看了看她就出门了,弟弟们吃饱后,握着刘梦龙的手说姐姐让给你了,以后我们没姐姐了,你有姐姐了呢。琴姐姐的爸爸一巴掌一巴掌的呼着弟弟们的脑袋,把他们拉出家门。 “布脆”的程序不算繁杂,和面,发面,切段,折叠,切成三角形的小片,烧热了母亲做年货剩下的油,一块块地扔在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那本软薄的面片儿渐渐鼓了起来,在油锅里翻滚着,琴姐姐用捞网翻动着,见那圆鼓着的布器已成型,变为金黄色,就捞了起来,沥在簸箕里。一点小小的面团居然成就了满满一簸箕的布脆。刘梦龙不吃母亲炸的年货麻花麻团油果子,反而尽盯着琴姐姐的布脆。 第30章 车子晃悠着到了瑞昌,江西北部的这个城市本不算大,此时却涌入了十几万军民。街上到处都是军车来来往往,一些破衣烂衫的男人用板车推着木箱子,麻袋,更多的是一个个肩扛皮带,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略小些的木箱子。独轮车行驶在泥泞的路上,颤颤悠悠,驾驶者踉踉跄跄,狼狈不堪。而此类交通工具夹杂在行路的士兵之间,让这一望无际的队伍变得复杂。 “怎么这些当兵的不帮个忙?”戴安云问了声。 “当兵的是打仗的,干嘛要帮他们?”董戈也把头伸着看热闹。 “他们是夫子。征来拖运辎重的。”刘梦龙看着其中一个蹒跚的男人,他的肩膀明显磨出了血。 “箱子里都是什么啊?” “板车上的大箱子应该是炮弹,独轮车的小箱子是子弹,长箱子是步枪,那麻袋里的是粮食。” “梦龙哥,你懂的真多。“ “懂个屁,那小箱子里可能是酒,那大箱子里可能是姨太太的化妆品。”陈觉笑着说。 戴辛哧哧地笑着,刘梦龙也默默地笑。但他知道陈觉只是开玩笑,现在部队是往北开,姨太太们应该是往南逃,或者往西。 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车子停在路边,前面挤满了人。大头兵司机大声地骂着,“让开!这是特务营的车,赶着执行任务。让开!” 刘梦龙他们掀起靠近车头的帘子,从黑黑白白的脑袋上望过去,右边的操场上有两个人被绑在一棵树上,身上的衣服湿透了。那棵树光秃秃的掉光了叶子,树干漆黑如碳。空气中能闻到汽油的芳香。旁边站了几个国名党的士兵,围观的老百姓噤若寒蝉。有一个军官走出来对着群众喊:“我们要坚决惩处汉奸!你们如果还做奸细,下场跟他们一样!”他带着白手套的手在空中一挥。其中一个士兵举着火把凑近了大树,在火把离衣服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火苗却诡异地揽到了两人身上,两人发出尖锐到难以置信的呼喊。惨叫百转千回,直到火苗吞噬了整个身躯,头颅,才戛然而止。一股焦臭随着浓浓的黑烟传到人们的鼻腔里。看热闹的人们心怀恐惧,他们散开后,卡车终于缓缓通行。 琴姐姐的小木屋被烧毁的那晚,刘家村的人也都闻到了这股焦臭味。刘梦龙在人群中奔跑,他追寻的是那神秘的香味,可除了那令人惊惧的焦臭味,再搜寻不出一丝一缕那曾经熟悉的气息。直到小木屋化作灰烬,他在滚烫的火灰里淘金似的,挖到那堆残骸。他诧异的是,为什么高挑,纤瘦的琴姐姐在烈火过后只剩下小小的一团。母亲用一块洁白的麻布将琴姐姐的遗骸包裹起来,埋在刘家村和李家庄交界的小山丘上,背靠幕阜山,面朝南山。刘梦龙的家人为琴姐姐娘家人的情绪担忧许久,带信前去的人只身回了幕阜山。琴姐姐家的人终究没有出现。 在隘城县城门口,戴辛,戴安云,董戈下了车。司机再将陈觉和刘梦龙送回了五十公里外的幕阜山脚下的李家庄。 第31章 戴辛害怕父亲。她害怕父亲也不是父亲对她太严厉,而是父亲帮她讲了一门亲事。更可怕的是如今战乱纷飞,他父亲丝毫没有将这婚约推迟,或者取消的意思。 她本该在柴桑成婚的,原定的日子是1938年腊月。她之前从未见过未婚夫李征,但对李家的声望有所耳闻,父亲说他家教良好,经济优渥,仪表堂堂。 父亲是名军人,先前驻扎在山东,而后又到了上海,再退到ah,然后到了柴桑。李家的李点匀本就是柴桑人士,和父亲有多年的交情,曾经一起参加军校,大革命时期,两人曾在一个营队里出生入死,后来部队改制,两人才被各自提携,为了将友情延续,两人遵照当时风行的做法,为孩子私定终身,将只有两岁的戴辛,许给当时只有四岁的李征。李点匀一共有三个儿子,李征是次子。在随后的十几年内,戴徽晨和李点匀常通书信,戴辛和李征却从未见面。直到在柴桑时,两人终于第一次见面。 当年戴徽晨和李点匀虽是同僚,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戴徽晨只是区区营长,李点匀已经是一代军阀。他的家世巨大,虽然自己戎马一生,但父辈和兄弟经商居多,不光在柴桑时有数家工厂,甚至码头也有他的股份。李征子承父业,参军本也是当时所有男儿的梦想,他能文能武,在父亲戎马一生的影响下,过早地接触了军事知识。 十七岁的李征骑着高头大马,容貌确实端庄,个头也匀称,看着很是神气。他即将从学校毕业,已经穿上戎装。背后有一个流着八字胡须的中年男人骑着枣红色的大马,看上去更是英武,威严。 戴辛看着李征,居然没有一丝羞怯,对她来说,这个人的名字从小在耳边被念叨到大,所有的神秘感,陌生感早已消失殆尽,她对见面没有期待,反而有一种惧怕。李征居高临下,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缰绳,两眼从帽檐下射出骄傲的目光。 戴辛认为,十六岁那年,她一眼就看透了李征。 戴徽晨和李点匀商量好婚期,订在冬至后的第二天。从黄历上能看到那是甲子月,庚寅日,宜婚嫁。但很快他们就不得不南逃。日本人进攻香口之前,李家早已得到消息,末雨绸谬地把家当转移,带得走的,带不走的,总之一股脑儿的搬了,李点匀也跟着撤了。戴徽晨走时带走了正在家里画画的戴辛,又打发人去学校找戴安云,听说戴安云已经被人带走时,连扇了勤务兵十几个耳光。他好心去问李家下落时,却获悉早已乘车回了隘城。他心生不悦,好在李家后来又派了车前来接戴辛和戴徽晨。戴徽晨委婉拒绝了,自己带着戴辛随部队到了金官桥。看见不断升级的战事,心里有些焦虑,李点匀派人再三询问,他只好借台阶下,把戴辛和戴安云都送去隘城了事。 戴徽晨对李点匀生了嫌隙,事实上他知道李点匀的为人本就自私霸道,毕竟他篡朋友妻的传闻在圈子里都传了十几年了。不过对于李征,他还是十分满意的。 第32章 撤退那晚,他们在开会的时候,李征开着车跑到特务处来寻他,神色十分紧张。 ”叔叔,戴辛在吗?“ ”在。“戴徽晨把戴辛喊了出来。 ”叔叔,我带戴辛走。“ 戴徽晨看了看女儿,又看看李征。 李征说:“我们得马上走。香口已经失手,如果攻破马当,柴桑城就危险了。” 戴辛平静地说:“那就守住啊!” 戴徽晨嘴角动了动,脸色有些难看。刚想开口,李征却说:“固然要守,但我们要看整体计划,现在比较担心的是万一城破,日本人重蹈南京的覆辙,就损失太大了。” “可你们一走了之,这城内的几十万老百姓怎么办?” 李征见戴辛话中带刺,略有所思,又说:“我们衡量的不仅仅是柴桑城的几十万人,还有瑞昌,星子,若溪,隘城,咸宁,黄石,乃至汉口武昌。” “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大道理,但是当兵的就是要把老百姓保护好。不然为什么当兵,给谁当兵?” “放肆!”戴徽晨低声怒喝。“李侄啊,辛儿管教不严,口无遮拦,你不要介意。” “叔叔,戴辛说的很好。我们也不想当亡国奴。但眼下,军队在后撤,我们要听命令行事。” 戴徽晨点点头。又看了看戴辛那有些任性地竖立的眉毛,和禁闭的嘴唇。才说:“要不你先随家人走,我带辛儿走,稍后你们安顿好了,我们再商量?” 李征有些尴尬,但是此时再争执,惹恼了戴辛,更是不值当。他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 “你为什么要说些小孩子话?” “爸,那怎么是小孩子话?” “大道理谁都懂,眼下战事难控,不是他李征能左右的,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你们每个当兵的人都撤,撤,撤……。” “你一个女孩子家,懂什么?难道都上去送死,就能救国了?” “装腔作势!” “你!辛儿,爸爸是照顾你年少,但是也别这么讥讽我。” “爸,我不是说你。我说他!” 戴徽晨并不后悔送戴辛去读书,但如此言论,幸好没让她跟着李征走,万一在李点匀面前也口出狂言,那就不好收拾了。稍后几日,自己一有空就跟戴辛讲些道理,并苦口婆心地劝说。随着日军的飞机不断轰炸金官桥前沿,戴徽晨觉得不能让女儿留在距离前线这么近的地方,恰好李点匀再送人问候,并表示李家暂时在隘城县做停留。戴徽晨在接到安云后,决心把两人都送到李家。 第33章 戴辛等人一下卡车,就看见李征站在城门口,身后有两个士兵背着枪。看着缓缓驶离的卡车,戴安云突然拔腿跟着车飞跑:”梦龙哥,你一定要来啊!你说的几日是几日啊?“ ”一周。“车里传来刘梦龙的声音,随后帘子被掀开,刘梦龙探出头来,对戴安云招了招手。 ”走。“李征走上前,看着戴辛,有些拘谨,却掩饰不住喜悦。 戴安云走进李家大门,压抑着不安,要不是有人领着,他准又迷路了。过了几天才弄明白大概的结构。这个古老的徽派宅院,三进,有上下两层,数不清的房间。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东北角,这个有天井的小进居然也有自己的会客室。自己房间在二楼,紧挨着戴辛的房间,打开窗户能看见平静的湖面,他好几年后才知道这湖叫什么名字。房间里的家具有些年头,油漆残缺,早已在岁月里褪尽了色彩。但被褥,枕头都是崭新缝制的。房间里还有一个高高的旧柜子,一把椅子,一个带镜子的木架子上放了一个锡皮脸盆。 李征兄弟的房间都在一楼,他们的房间里看上去宽敞些,但总是关着门。有一次戴安云朝李征的房间门缝里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有一张很大的书桌,上面放满了笔墨纸砚,书桌后的墙壁上挂了一面青天白日旗帜,靠近窗户的位置则摆着一些刀枪叉戟累的老派冷兵器。 ”你哥哥是个唱戏的吗?“他扭过头问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李强。那时的戴安云少不更事,确实还不知道李征的身份,戴辛也没跟他细说。李强是李征的弟弟,怕鬼,据说家里专门找了个童养媳陪他。 戴安云每天的生活并不精彩。李强每天的生活被一个叫张副官的人安排的满满的,吃早饭,读书,吃午饭,练武,学兵器,吃完饭,休息。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喜欢看着窗户外面湖面上泛舟的渔民,用竹篙把鱼鹰赶上赶下,那小船上筷子长的鱼不一会儿就码得满满一箩筐,而每天到下午的时候,渔船就不见了,湖面又会变得平静无比。他有时能看见远处湖边有人在小船上用手掏菱角,那红红的衣服准是个女孩,光着膀子的是个汉子,他们采满一大簸箕,就会摇着船从窗下过,菱角有青的,有黑的,汉子的皮肤漆黑,女孩戴着草帽,手背被晒得紫红,手心却雪白。最羡慕的当属摇着小木澡盆的野孩子,晃晃悠悠的在湖边摘荷叶,荷花,莲蓬,有时把荷叶戴在头上,有时低着头剥着莲子,一个女孩看上去只十岁,采了朵瓣儿粉红,尖尖深红的荷花,巧妙地插在头发上。衬得那脸蛋小小的,她笑着又摘了一朵没开出来的花苞,留着那长长的柄,执在手里,站在澡盆上挥舞,玩耍。突然”噗通“一声,一个小子从澡盆上摔了下去,戴安云捏了一把汗,戴荷花的女孩四处寻找,终于急得”哇啦“哭出声来,不一会儿,那小子黑色的头顶却偷偷浮出水面,捧起一把水浇到她身上,女孩破涕为笑,拿棒槌那么小的浆去拍他的头顶。戴安云长舒一口气,吹来的风里有鱼的腥味,荷叶的香,水草的苦。 他盼着何时餐桌上也会有那筷子长的鱼,那绿绿黑黑的菱角,那既苦又甜的莲子。但李家财大气粗,断然是不会吃这种黎民百姓的饭菜。每天依然有东坡肉,鳜鱼,猪脚,咸的甜的,麻辣鲜香,山珍海味。 第34章 “姐,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 戴安云第一次看见姐姐哭,在他心目中,戴辛是个不会轻易受人欺负的人,但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在往后的岁月里,她变得更多愁善感。 自打到隘城起,总是看到一拨一拨的伤兵退了下来,他们挤在街道上,大门口,有些人背着枪,有些人空着手,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身上总是臭烘烘的,对隘城的百姓也是很粗暴,经常打骂抢夺,看他们中的一些伤痕累累,甚至缺手少腿者有之。他们士气低落,让人绝望。隘城百姓倒很快原谅了他们粗蛮的军纪。等刘梦龙从幕阜山回来时,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到处挤满了制服不整,蓬头垢面的溃兵。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又有新的伤兵被送回来。 金官桥怎么样了? 他终于在一个寂寞的午后,鼓起勇气问姐姐。问出口才知原来姐姐比自己更焦急,她几乎每天都要问一遍李征,这日见弟弟开口,带着弟弟又去问了李征。 “虽敌方攻势甚猛,但我方退敌数十次,击毙日军大佐,并没有失去一寸阵地。”李征两眼放光。似乎那抗战的荣光也有他一份功劳,又或者捷报令他的雄心壮志更浓。 那就好,那爸爸应该还守在那儿……戴安云心想。 “后来我们主动让出阵地,为了掩护和配合左右翼。” “啊?”戴安云惊呼。 “你还不懂这些。“李征这么说的时候低头看地图,”戴叔叔在瑞昌,他没事。你们放心。”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戴辛。 刘梦龙回到县城,继续上学,戴安云和董戈也加入同一个学校。 第35章 冷柏手里拿着刺刀,从他身上抽了出来。然后鲜血像是才反应过来,渐渐从创口里涌出。此人白净,眉细眼斜,他用眼角看着冷柏,留下一滴泪水,大声的喘着气。冷柏呆愣在原地,周围无尽的厮杀刹那间变得安静,他望见滴血的刀尖,缓缓地单膝蹲下。 ”快退回堑壕!“有人大吼一声,冷柏机械地向后退。 1938年9月29日,月光洒满了麒麟坡。冷柏的汉阳造枪护断裂,他用碎布条缠了一道又一道,可稍稍用力,那裂缝依然若隐若现。 冷柏几番辗转。 一个月前在金官桥激战数日,日本人重复着单调而悲壮的打法,飞机轰炸,紧接着步炮轰,然后步兵冲击。阵地上几乎没有一块土是完整的。松树,竹子都被打烂了,但战壕越来越坚固。自从送走刘梦龙等人后,他再没见到戴徽晨。 几周后,上峰要求放弃金官桥阵地。冷柏随部队到瑞昌休整,此时从岷山,鲤鱼山,笔架山,新塘铺退回来的伤兵之多,他才知道,并不只是金官桥打的激烈。 仅仅一个礼拜的时间,瑞昌几乎被伤兵挤满了。冷柏似乎又回到了柴桑的战地医院,处处散发着血肉的腥臭,学校,仓库,全部被改作临时医院。他除了眉骨被刺刀划了一下,奇迹般地健康无损。 后来一日清晨,戴徽晨突然出现,对他说主力部队要去武汉,并通知他已经临时被改编到110师的656团。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冷柏他是本地人,通语言,而且熟悉道路。一个35岁左右,身形瘦削,额头光亮,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走了从门口走了进来。他的腰挺的笔直,冷柏觉得他身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而这种温暖大部分来自他那沧桑而坚毅的眼神,另一部分来自他开口便能感觉到的善良平和。他看着冷柏的时候,冷柏觉得那目光亲切而遥远。 戴徽晨介绍说:”这是廖团长,也是我的老乡兼同学。“ 廖团长笑着说,”带上你的人,直接跟我走。“ 戴徽晨愣了一下,看了看廖团长,他没想到自己不光搭上冷柏,还有他的一个班,可又不好拆台,只好点点头。 冷柏对戴徽晨敬了个礼,”戴营长,谢谢你的关照。” ”不客气。“戴徽晨对廖团长说:“之前我小儿,还是他从柴桑带出来的。我还欠他一个人情,老廖你务必替我关照冷兄。” 又对冷柏说:“之前313团的陈觉正在养伤对吗?他如果恢复,你带他归队。” 冷柏点点头。 第36章 廖团长的部队几日后就开往一个叫麒麟峰的地方。这廖团长行事颇有些古怪,他喜欢在偏僻狭隘的小径行军,并且无故变换路径。这个团人数不到一千,却被他带到东带到西。冷柏让自己的人走在中间,不是他不敢做排头兵,或者殿后,而是怕自己的人担不了如此重任。因为他从进入这个团的那一刻,就觉得所有人都和此前呆的部队不同。这种不同十分微妙,一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却让自己很不适应。他不禁想起在马当的时候,增援的那个167师从彭泽县走了条小路,后来延误军机,师长都被枪毙了。 “冷兄,之前呆过313团和马当守备部?”一向沉默寡言的廖团长,突然在打完一次偷袭后走到冷柏旁边。 “对。” “香山丢的突然,但鲍团长是个好人!他现在人在哪里?” “鲍团长去了武汉。” 廖团长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罐头。”跟兄弟们分掉。“ 冷柏有些不好意思,”谢谢长官。“ 好不容易到了麒麟峰,廖团长拿望远镜看了很久,冷柏看见他呆了很久,有些不耐烦。轻轻地走近,廖团长猛然回过身子,对几个营长说,“撤!” 冷柏看着自己带来的那些兵,原本一个个累的无精打采,此时正分着罐头,像是恶狗一般。看着狼狈分食的部下,当下对此人有些反感,他顿时觉得最初见时,廖团长身上的那种亲切感荡然无存。他怕他和别的上峰一样,喜欢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但是对战事毫不热忱,不如鲍团长那样直来直去。冷柏又有些心灰意冷。 来到小拗口,这里是两座驼峰一般的尖山,冷柏曾经路过此处,并不陌生。两边的山很陡,南面都有陡壁,北面却又缓缓的梯地,由于战乱,农民的花生,大豆都还没来得及收获,最底下的山芋拖着长长的藤蔓。半山腰上一排果树,而两座山后,又有更高的大山,同样是北面地形缓升,南面陡壁。 “报告团座,北面有一拨人马。” “隐蔽!”廖团长让士兵躲在小拗口前段的两座小山后,并架好防线。 “是自己人。”侦察兵又前来禀报。 廖团长却看着士兵们的驻防发呆。从北面果然来了一大拨人马,为首的似乎和廖团长很熟悉,他们寒暄了几句,廖团长甚至骂了一声“干!” 而过后,对方居然慷慨地把十几门炮,一堆迫击炮留下,继续向南行进。此时,从小拗口后门大山中的一座最高的山峰上,又跑下来不少人,原来此处本埋伏着不少士兵。 看着山上下来的人马也加入南撤的那拨人。不一会儿,小拗口就只剩廖团长的人了。 “弟兄们!看见那座山头了吗?”廖团长指着刚刚有人从上撤下的那最高点,对他的几个营长说,“那上面本来驻扎了半个旅,而那里——”他又指着相反方向的侧翼另一座山峰,“也驻扎了半个旅。现在他们接到命令要南撤,但是留下了十几门炮,和搬不走的炮弹。刚刚师座问我,敢不敢在此地打一仗。我看此地险要,直接让掉岂不可惜?不如我们打个伏击,把留下来的炮好好利用一下。” 几个营长都点头称好,冷柏又有些刮目相看,看见廖团长部署完毕,他忍不住好奇:“团座,刚刚我们到了麒麟峰,为什么又撤了?” “麒麟峰阵地有人把守,我们要继续向北!” 冷柏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你使过炮吗?“ ”使过。“ 廖团长拉了一个营长过来,让冷柏跟着他。“他是炮兵营营长。你跟着他,有好戏看。” 第37章 两天后,冷柏才明白过来,廖团长说的好戏是什么意思。似乎他部下的每个人都非常擅长用炮,冷柏和他们比,简直没入门。日本人开着摩托,汽车,开着坦克,开进小拗口。按照廖团长的计划,直到部队完全开过群山,到达656团故意设计的路障时,廖团长才一声令下:“打!“ 顿时枪炮齐鸣,炮弹,枪弹骤雨般泼向日军。而南面都是陡壁,日本人果然绕到北面缓坡,开始进攻。一前一后的日军的坦克和汽车被当作重点照顾对象,首先被摧毁,如此近一公里长得日军被围堵,然后只用少量炮火向日军后续队伍进行驱散性射击,斩断支援的来路。而后大部分的炮火和轻重武器向被围堵的日军开火。冷柏的第一营几乎不用瞄准,炮弹就能落在人堆里炸开,直到近一公里的公路几乎烧成火海,山坳被照得如同白昼。而前来增援的飞机丢的炸弹几乎擦不到廖团长的阵地。小拗口的士兵最后只需要对着还在蠕动的小股伤兵开火,日本人晕头转向,毫无还手之力。冷柏第一次看见原来他们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到午夜时分,炮火停息,烧成灰白的公路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成堆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陈在田埂,马路边,沟渠,番薯地里,花生从中,二十多辆坦克趴窝,数不清的汽车,摩托和自行车。而廖团长的几百人,还是完好的几百人。 “把火炮全部炸毁,我们撤。” 是的,日本人马上会集结炮兵师团用重炮狂轰小拗口阵地。他们只能趁对方集结之时,火速撤退。 如此狂胜,让冷柏错误地认为,抗战胜利在即。 第38章 一个月后,冷柏听说廖要去武汉,刚刚涌起的热血几乎又变得冰冷。前些日子,万家岭大捷,据说歼灭上万日军,举国欢庆,为什么且战且退?他只是一个排长,不知道具体的战况,一切消息也都是道听途说,报纸上捷报频传,但连廖团长都笑着说,听一半……耐人寻味。 ”廖团座!“冷柏眼看部队要到隘城,鼓起勇气找到廖团长。”我们要去武汉?“ ”对!“ ”那柴桑不要了?隘城怎么办?“ ”我们必须以战局为重,不能硬碰硬。“ ”那……那……“ ”冷兄,你是不是担心家眷?“ 冷柏抿着嘴,没有做声。 顾团长说:”如果有条件,让家人向西。否则,日军占领后,有若煎熬。“ ”我们祖祖辈辈都……“ ”冷兄!“廖打断他,那目光突然如锥,”东北三省,北平,江苏,ah……谁不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他们的故乡?谁愿意做亡国奴?但我们是军人,保护老百姓是我们的责任,可救国才是最重要的!国家国家,先国,后家。“ 冷柏想了想,“团座,我有个请求。” “但讲无妨。” “你们进入湖北,定要路过幕阜镇,我想去老家看看,顺便把班长陈觉接到队伍里。” “你是幕阜镇人?”廖突然一怔。 “是的。” 廖团长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点点头,“我们可以快速行军几日,等到幕阜镇,你允许前去探望。” 李家隆重接待了廖和几个营长,但酒席中只有李征和他的兄弟,并没有李家别的人物。冷柏这段时间一直作为廖的侦查兵,有幸坐在旁桌。他和另外几个班长吃了些肉菜,没碰酒。吃了一半,旁边的会客厅里走出一个小孩,让他觉得甚是面熟。这小孩径直走到自己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喊了声冷叔,他才想起,这是那特务营长戴徽晨的儿子。戴安云两个月不见变胖了些,干干净净的穿着新衣服,冷柏才没有认出来。 李征越过众人的头顶,看了看冷柏,待冷柏转过脸来,他又避开他的目光。 “冷叔,梦龙哥在学校。我去喊他来。” “不用,戴少爷,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去看他。” 最终还是戴安云领着冷柏到新设立的国立中学,找到正在操场上和别的同学一起吃集体饭的刘梦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袋子,刘梦龙拎过去,即感觉到沉甸甸的,打开袋口看了一眼,里面小小的子弹横七竖八地躺在袋子里。冷柏诡异一笑,刘梦龙这才知道原来冷柏早知道自己拿了台湾人的南部十四,并特意为自己在战场上收集日本人的子弹。 戴安云也把脑袋凑过来,刘梦龙机智地收紧了袋口。端起碗,往他口里夹了颗田螺肉。戴安云辣得直吸气,转眼就忘了小口袋的事。 “我们要南撤。” “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学校的老师正在商量。” “陈叔叔你安顿好了吗?” “他伤早好了。” “那他人在你家?” 刘梦龙却低声说:”我奶妈前些天过来,说他打游击去了。“ 冷柏心里猛地一缩。他看了看身后,还好戴安云正端着饭碗追着一个球跑开了,蹲下来,看着刘梦龙:”你陈叔叔走了?“ ”我不知道,家人也没多说。就说幕阜山有人打游击,村里有人跟着去了。我陈叔伤好了,歇了十几天就跟着队伍走了。“ 冷柏长叹一声。 ”柏叔,怎么了?“ ”他……他……这是去参加共产党了。” “不会?” “你见过我们谁打游击吗?”冷柏说完这话,心里突然想起最近跟着廖打了好几次偷袭,迂回,敌进我退的颇像游击战。 “那怎么办?他会不会像冷松叔那样被——” 冷柏捂住刘梦龙的嘴。坚定地看着他,说:“只要陈叔想好了,就可以去做。”,冷柏见刘梦龙眼神不再焦急,就松开手。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似乎吸足了氧气,才说:“乱世之下,对错难分,理性难存。恪守忠志,无处栖身,但求安魂。” 第39章 冷柏有些后悔不该跟廖团长提陈觉的事,如今骑虎难下。不去不行,万一问起来,不知怎么回答。去的话,人去楼空,如果廖团长兴师问罪,陈觉当逃兵是小,他加入游击队是大罪。自己在外面当兵几年,对村子里的事久不过问,恐怕变了天自己也不知道。除了他,肯定还有别人也加入了游击队。不说董家,担秋,芝板,单说自己冷家,估计就跑不了有几个。 冷槐大哥比自己长了十几岁,杀猪为生,有妻儿老小,肯定不会在这年岁起了这种雄心壮志。但他几个孩子里,定有个别被影响了,冷松自从十年前出事后,家里的孩子有的也十六七岁了,正是成年时期,一腔热血,少不了走那条路的。一想到这儿,顿时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好在廖团长沉默寡言,除了打仗带兵最有热乎劲儿,别的事一概不闻不问。自己在心里盘算着,路过幕阜镇,只要旁人不多言,最多编个理由糊弄过去。再说如今两党合作,估计他不敢搞什么名堂。 过了两日,部队便到了幕阜镇。他看见道路两旁的房子空荡荡的,居然没见什么人。镇子中心的大戏台子过去人声鼎沸,如今空无一人,旁边那棵巨大的樟树露着纠缠的树根。冷柏朝树干看了几眼,才继续往前走,在去李家庄的岔路口处,看见董家的大爷拄着拐杖在小心地探头张望。 “董叔?” “你……你是冷家的三崽?” “我是冷柏。董叔身体还好吗?“ ”柏子……你回来了?“ ”我路过。“ ”村里人不知道是什么队伍,先躲起来了。“ 廖团长让士兵在屋檐下休息,自己却一会到村头瞧瞧,一会儿到巷尾看看,看的冷柏好不急躁。 “董叔,我哥呢?” “在幕阜山上呢。都在幕阜山上,岩石陡,一般的兵懒得爬。南山就不行了,南山缓,马都能上去。” 冷柏觉得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也不好多问,但他大概猜到大哥带着家人藏哪儿了。觉得最好是单独前往。 ”廖团长,老百姓不知道什么部队开过来,都躲起来了。“ ”难道这边还经常有部队?除了我们,还能有什么部队?日本人还没来过呢。” 冷柏觉得廖话中有话,只说想去找找,没想到廖却爽快地答应了。但廖却像跟屁虫一样,随着自己,像是要看个究竟。头皮发麻的冷柏带着廖和几个营长从路口拐进李家庄,途中路过刘家村的时候,他看见刘梦龙的母亲袁柳坐在门口喂鸡。他喊了声嫂子,女人跑过来往他兜里塞了几个鸡蛋。又对廖说:“长官,刚烧好的饭菜,你看看要不要将就着吃点?” 廖笑了一下,示意几个营长可以进去。几个营长也不客气,把衣服理了理,大步进了刘家的宅子。 廖却继续跟着冷柏,直走到到了幕阜山脚下。远远望着巍峨的孤山,灰白发青的岩壁直上,墨绿色的皱劈层叠着,顶上的山尖沾染了些金色的阳光,廖突然停住,发了一会儿呆才说:“真是好地方啊,你家空着?” “是,我得去山上寻人。” “你去,我到你家歇歇。” 见廖终于放过自己,冷柏心里一口气疏了开来。 第40章 冷柏当了几年兵,中间回过一次家,最近两年没有回来,看着没了炊烟的青瓦白墙,心里有些惆怅。把廖带到家中,推开门,找了些米,打算给廖做点吃的。廖说你去,我来。 冷柏朝着黑龙潭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芳草乱生,草丛中鸡婆蛇乱钻,一些蝗虫受惊跳起,落在不远处,待他走近,又苍莽飞走。黑龙潭的溶洞洞口已被一些灌木掩盖,但他不慌不忙,弯着腰挤了进去。 溶洞刚进去是不起眼的两米高逼仄至极的狭隘曲折通道,完全没有人工凿刻的痕迹。进入不到三米,依然昏暗如夜,再入内一米即伸手不见五指。他少时常在此玩耍,清晰记得里面的每一块岩石,每一个函道的高矮。往里走十几米,突然石阶走高,摸索着爬了一柱香的时间,依稀有了光,他知道,第一个气孔的位置到了。气孔就是幕阜山山体上的孔洞,有些晒盘大小,有些只有蒲扇般大,这些气孔大大小小的被灌木和茅草掩盖,多半有些巨石遮荫,所以哪怕站在山巅往下看,也不可能寻见任何一个。但如果在洞内,哪怕只露出一些小小缝隙,那崭亮的光,俨然如柱。 冷柏抓住一根手臂粗的藤条,借力跃上石台,在气孔的光柱下,洞内的巨石,岩壁,泉水,犹如一个巨大的人的内脏,约莫有五六十平方米的空间,因为潮湿,石壁上反射着亮光,一闪一闪,如星星般跳动。脚下有潺潺的暗河,四周虽然空间颇大,但看不见一处显眼的孔洞,有些林立的石墙,像是有个能藏人的通道,待你转到后面去近看,却是死胡同角落,而有些明明看着是面光洁的石壁,你一贴紧,一个十分狭隘,仅能容下侧位的皱褶里,居然又有通道,只是每处都潮湿,甚至有细小的水从顶部源源不断流下,不时有蝙蝠扑腾着翅膀。冷柏认出那皱褶,侧身挤了进去。又没入一片冰冷的漆黑里。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划拉一下,洞内瞬间亮起微弱的光,钟乳,笋石,形状怪异的石头发着荧光。他又认出道路,火柴熄灭,他随即摸黑前行。脚下忽软忽硬,他走到窄处,侧身穿过,走到宽处,则摸着石壁,又划拉一根火柴。这里地势突然下陷,出现一个颇为方正的门形洞口。火柴熄灭后,他突然喊了一声:“哥!” 洞内有回声传来,如同数人回答:“哥——哥——哥——” “哥,我是冷柏!” 待回声褪去,洞内火光亮起。一人拎着马灯走了出来,此人身形同样高大魁梧。“柏子?” “哥。嫂子呢?” “在这。还有西叔和南枝姑两家。”他走了出来,身后跟了不少人,冷樟热情地走了过来,握住冷柏的手,身后跟着他父亲冷西。 ”柏子啊!你怎么来了?莫非真是丢了?“冷西已六十多,脑门上没几根头发。 “没……没丢。你们快出来,别躲着了。” 手举火把的是冷柏他大哥冷槐,腰间别了一把一尺多长的尖刀,身侧还有一把鲫鱼刀。冷柏认出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什。冷柏让冷槐走在前面,老老少少的居然有十几人,娘走在最后面,她对着冷柏伸出手,冷柏扶着她往回走,又回头看了两眼。 那方正的门形洞口里漆黑。 有了火把,出洞就快得多了,十分钟不到就走完了冷柏半个小时半摸半爬的路程。 ”哥,星雨呢?没见着。“ 第41章 冷槐看了他一眼,让星河带着大家往家走,自己牵着老娘跟着冷柏走在最后。 ”去参加游击队了。“ ”是不是那伤兵陈觉带星雨去的?“冷柏追问着。 ”不,不。倒是星雨带那四川兵去的。“ 冷柏突然没了负罪感。他本以为是陈觉的鬼点子,坏了自己一家人。 “星雨什么时候进了游击队?”冷柏又问。 “大半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几个读书人一起玩,突然有一天,就说自己入了党,成了游击队。” ”他们都知道?“冷柏指了指前面的人。 ”就星河,星云知道。“ “你等着,我让星河等会儿。” 他走到队伍前,拍了拍一个瘦瘦的十岁上下的少年的肩膀,少年长着一双大眼睛,下巴尖细,额头却宽大,他笑着喊了声柏叔。冷柏对他说:”咱们家来了个军官,估计要吃一顿饭,住一夜。你千万别提游击队的事。等下也告诉星光星芒。“ ”星光星芒还小,不懂也不会说。不过,万一他问呢?“ ”你就说走亲戚去了。“ 冷柏看了看人群,突然问:”妹妹呢?“ “躲南山上去了。” “怎不和家人一起?” ”她嫁人了,有家了啊。“冷槐波澜不惊的说。 ”什么时候的事?“ ”个把月前。董家村。” “董家村谁啊?” “还能谁?董戟。” “那他们躲南山哪儿去了?” “不知道,应该是山那边的地窖里。”幕阜山的人,世代都喜欢挖地窖,用来贮存番薯,生姜,大蒜。 冷柏带着家人回到李家庄,只见廖烧了一大锅粥。而那米香闻着不像是本地的次种水稻,冷柏知道廖把他自己带来的米都倒了进去。这种做派让他迷惑,国民党的军官少有这么好心的。廖吃完饭,在门前回望着幕阜山良久才歇下,竟然只字未提陈觉,甚至连问都没问。 第42章 后半夜,冷柏被人捂住口鼻。他挣扎着起床,却被陈觉一声低喊止住。 ”你怎么来了?“ ”来跟你告个别。“陈觉笑嘻嘻的。 黑暗中,冷柏觉得一阵亲切。”你赶快走,我们团长在我们家。“ ”走,出去我们聊聊。“ 冷柏穿好衣服,偷偷看了看松叔房间里的廖团长,见他侧过身子,睡得正香,他旁边的地上躺了两个连长,此时屋外有两人站岗,居然没有发觉有人从后门摸了进来。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出后门。顺着后门那条陡峭的小路,迅速攀爬上山。小时候家人都喊这小山为“后山”,那些绵延千里的群山,都没落得一个属于自己的优雅名字,背后的“后山”,眼前的“前山”,东面的“马背山”,西面的第一座山,第二座山,第三座山,高挑入云的南山,背后巍峨的幕阜山。只有像幕阜山这种巨大的山脉才拥有官方的名字。 “后山”虽小,却可以看见李家庄的全貌。陈觉和冷柏坐在山顶上,周围是些凋谢了的紫红色粉白色映山红,她们在黎明的露珠里,依然一点一滴地释放着残香。天微微的亮了起来,马背山的顶端有了些光亮,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隐隐的能看见微弱的金色穿透厚厚的云层,不容易地暗示了黎明。而其它三个方向仍然是浓重的黑。 “冷柏,我要跟你说个事。” “你现在的事啊,还是别跟我说!不然我要拉下个通共的罪名。” 陈觉呵呵笑着。“别怕,我跟你说私事。” “星雨是你侄女。“ ”对!“ ”我跟着她,进的游击队。” “我知道。” “哦。”陈觉即停了话头。 “她是我大伯的女儿,有想法?”冷柏看着陈觉,发现了些不一样。其实刚才自己已经感觉此时的陈觉和当初的那个扯着自己撤退的陈觉有些不同。他的表情不再愤世嫉俗,眼神里没有了苟且偷生的彷徨。最显着的变化是,他变得爱笑了。从见面到现在,他好像一直在笑。 “她要是喜欢你,你和她好就是了,我不是她家长,和我说个什么劲。” “我和她说了,她说干革命,先不谈个人问题。我不敢找她爸,看他总别着杀猪刀,别把我戳了。” “你觉得幕阜山这个地方怎么样?” 陈觉竖起大拇指,”好!真是好地方!“ ”可我们是保不住这里了。“ ”你觉得那小日本还真能吃下大半个中国?“陈觉又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清晨的风吹着茅草,芦苇,哗哗地响着。 ”我不知道。“ ”我们会留下。”陈觉止住笑容,看着眼前这个小村庄。 “你们留下也不顶用。” “是不顶用,但是和百姓共生死。” 冷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好好照顾自己,百姓你不一定照顾得了。” “你要去武汉吗?” “不知道,廖团长没说。” 陈觉又开始呵呵地笑。 “你一直这样鬼笑,笑个屁啊!”冷柏瞪了他一眼。 “廖团长有点意思。”陈觉似笑非笑。“不如你也留下来?” “我算明白你今天想干嘛来了。” “没想拉你入伙,看你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媳妇了。” “你到底是干革命啊,还是找老婆啊?” 两人都忍不住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 马背山终于被一丝金光照亮,冷柏回头看幕阜山,山脊上金灿灿的朝阳照在沾满露水的茅草林,闪闪发亮。那茅草随着永远不会停歇的风,扭动着身形,时而站立,时而叉腰,时而弯腰,时而后仰,像极了幕阜山下劳作了几百年的子民。 冷柏看着陈觉的背影,明白他的变化是发自内心的。他乐观了,寻着魂了。 他下山时,顺路在地里刨了几颗红薯。廖团长早已起床,正做着操。看见冷柏,咧嘴一笑。那笑,居然和刚刚的陈觉有几分神似。 第43章 1939年初,冷星雨十九。长着一张娃娃脸,头发剪到耳垂边,只有一米五出头的她站在一众游击队员之间,另类的鹤立鸡群。她的右耳朵缺了一块,那是童年时,与李家一条刚满周岁的恶狗抢肉骨头留下的纪念。 ”我们要争取到董戟。“ ”虽然说他是你姑父,但他已经成了保长了。不可能了。“ “就因为他是我姑父,如果不争取到他,我只能杀了他,所以更要争取。” 董戟家在幕阜镇靠纽丝村的董家村,老一辈的董家老爷子曾经是李家的长工,后来李家搬走后,买了些田地,从此不算富,但绝对饿不死。他成为了幕阜山有些分量的人。董家老爷子董茅兄弟四个,老大读了点书逃去了湖南,也不知道去弄些什么,有说做了官的,有说闹革命被杀了的,甚至还有人说他留洋去了日本,总之音讯全无。老三董亥去了县城,做了些生意发了点小财,生了一堆子女,其中一个叫做董戈。老二老四留在本地,董戟是老二的大儿子。老四是个傻子,见人就流口水。老二和老三一样精明能干,可老二不如老三圆滑世故。本来也能去县城,但为了照顾董老爷子和傻子老四,终于没去成。老三心里理亏,也会象征性地救济一下老二。如今老二自己也老了,慢慢把家里的一些事情交给董戟。 董戟死了个老婆。是从隔壁hub省找来的女子,黑黑壮壮的来到董家村,半年不到上吐下泻,死在家中。家里说媒的人不少,董戟却耐住寂寞。别人都看不透,刘家的婶子袁柳却弄个明白,跟董老二说,你回去问他是不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董老二有点不舒服,心想你董戟真是给孬货,看上就说,难道等在那里人家姑娘会主动上门提亲?可问了他才知道,他居然是看中了冷家的姑娘。 幕阜镇的人都不敢惹冷家。冷家有两个人都难说话,一个冷东,一个冷西。两人看似兄弟,实际上不是兄弟,但胜似兄弟。好在两人有个妹妹冷南枝,村里人实在说不动东西,就去找冷南枝。 冷东生了七个孩子,死了四个。也不是一生下就死的,反正现在就剩三个。老大叫冷槐,老六冷柏,老七冷花。中间二三四都夭折了,老五冷松在十年前被国民党枪毙了,冷东冷溪兄弟两也在前些年去世了。冷西生了四男一女,活了三个。冷桐,冷樟,冷株。冷东冷西已经够难搞的了,偏偏跟自己同辈的冷槐也是个狠角色。从小玩刀弄枪,自己玩也就算了,弟弟哥哥都跟着玩。方圆几十里的野猪都是他杀的,这还不够,家里还有几杆土铳,没事就带着兄弟上山。麂子,野兔把兄弟几个养的一身横肉。但枪玩的最好的还是老五冷松,最讲道理的也是他,但自从他死了后,第二讲道理的老六冷柏就离家当了兵。那之后冷家的人更杀气腾腾,村里的狗见他都怕。 冷花在董老汉眼里是没毛病的。村里就没一个这么高挑的姑娘,论外貌董戟那随了自己的苦瓜脸,如今居然癞蛤蟆吃天鹅肉。要不是凶神恶煞的东西老贼,这姑娘怎么会被耽误至今?自己其实没有意见,就是怕那冷槐。在幕阜镇的人眼里,冷家的人绝对是上得了厅堂的,在幕阜镇的人心里,冷家的男人惹不得,冷家的女人确是温柔贤惠。 第44章 “爸,我要取冷花过门。”苦瓜脸董戟被董茅问出了底细,干脆也展示了坚持。 “不行!” ”你怕人家冷槐,我才不怕呢。“ 董老汉走过来,扬起手想抽他耳光,却碰见董戟难得的坚毅眼神。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去提,能不能成你自己掂量掂量。“ 成了。 冷西死了两年后,35年年初冷东也死了,冷柏参军不在家,冷松也死了那么多年了。冷槐摸了好几回杀猪刀,又跑去问比自己小二十几的冷花,冷花说:”老哥,我母也不在了,你就是父。你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同村人千万别舞刀弄枪的伤了和气。“球都推到自己这边了,再说冷花都二十四五了。眼边前的这些个董家,李家,洪家,石家都看不上,唯独爱读书的刘家他是服气的。可刘家没合适的人,刘梦龙那童养媳死后,可终归还是个跟着自己打猎的小屁孩。哥哥刘梦城是成年了,但二十岁不到,跟着父亲东奔西跑也不合适。直到梦龙他妈——刘家婶子袁柳过来拉家常,才把他说宽了心。 ”我觉得董戟没毛病。“ ”跟个猴儿似的。贼眉鼠眼。” “这幕阜镇就没你们冷家这般高大的男人。你看我家,老大不也是矮个头?老二梦龙也肯定高不过你们。再看看洪家,石家,离得远不说,也还穷。董家老汉是个实在人,他不抛弃爹,又养着傻子弟弟,他的后人能是个败家货?“ ”他家和李家走的近。“ ”你这么说,我就要说你几句,李家早都搬走上百年了,你爸还没见过李家人,你怎么还惦记着。再说李家现在也没出什么坏人?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和李家也沾亲带故的,只要不做亏心事,在这乱世里,就都是实在人。“ ”我还是不乐意……“冷槐眉头皱成了焉了的南瓜叶子。 ”那冷花可二十五了。你还要耽误到什么时候?“ ”唉——“冷槐看了她一眼,”你说你家梦城要是早生几年,就好了。“ “梦城别指望了,他不是这幕阜镇的人。跟着他爸跑生意,心早就生坎了。” 董戟隔几天就拎着两挂肉,一斤红糖来了。嘴巴叫的亲,手也勤快。冷槐惜字如金,但总算是同意了。 “哥,董戟行。”冷柏走之前对冷槐说。 “爸,董戟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大女儿冷星雨读了几年书。 “爸,董戟,他肯定会对我姑好,因为他怕我姑。”冷星河说。 星海和星云吃着红糖,砸砸嘴。星芒星光跟在星雨后面,一个字不说。冷松死后,两个孩子仗着老婆养大。 董戟把冷花取过门后半年,就生了一对双胞胎。但再过半年,日本人就来了。 冷星雨参加游击队的事,村里知道人不多,但就算知道了,心里也厌烦冷家人,可相比较,还是更恨日本人,所以从没有人会去告状。日本人占领县城后,能逃的都逃了,逃不了的就得拿良民证。县城里的保长认识董老三,负责给老百姓办理良民证。他带着日本人到幕阜镇时,老百姓全部藏了起来,只有董老汉站在村口张望。保长和那个叫香山的日本人敲了锣到处边走边喊:“乡亲们,不用躲了。皇军给我们办良民证,办好了到哪都行,日子照样过,田照种,地照耕。” 后来董戟成了幕阜镇的保长。日本人给他颁发了良民证,又叽里咕噜地让县里的保长给他一套崭新的保长制服。除了没枪,看上去居然也像个当兵的。冷星雨在他当上保长后第二天晚上,就出现在他家里。用一支短铳当着冷花的面顶在他后脑勺上。 日本人并没有在村里逗留,但是张贴了些告示。凡事发现游击队的,要上报。窝藏游击队的,要坐牢。配合游击队的,要枪毙。再后来,日本兵每隔一两个礼拜就来巡逻一番。老百姓见日本兵矮矮的,没背长枪的时候也像中国人一样,于是胆大的先慢慢的从地窖里,石窟里,地下室里爬了出来。找董戟领了良民证,继续过自己的日子。胆小的则半躲藏的过日子,兵一来,就躲,兵一走,就耕种收获。 当了游击队员的冷星雨,至始至终神龙见首不见尾。 第45章 董戟没有帮日本人找游击队,最多只是协调老百姓办良民证。冷星雨也表示,日本人没有在这里设立维持会,没有驻军,自己不会在这里打游击。然而幕阜镇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并没有免于战火。 自从万家岭大捷的辉煌后,国民党的部队就且战且退。从柴桑城外的庐山西麓,到豫章城,德安,瑞昌,隘城,系数沦陷。 ”梦龙哥,我们要走了。“ ”去哪儿?“ ”不知道。“戴安云迷茫地对他说。 刘梦龙看见戴辛出现在学校的门口。她又长高了些,穿着一件旗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但不像个十几岁的女孩。看得出来,她还抹了口红。 ”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不去,我反正要读书,去哪儿都一样。“ ”可日本人要来了。“ ”来就来,还能把我们杀光不成?“刘梦龙面无表情。 ”你说带我去你家玩的,一直没带我去。“ ”你什么时候出发?“ ”不知道。日本人开打,我们就走。“ ”那我明天带你去。“ ”好。“ 第二天,刘梦龙带着戴安云,董戈回了幕阜山。 此时董戈已经成为李征的勤务兵。由于年龄还小,董戈没有穿军装,但他确实已经帮着李征忙前忙后。这些是戴安云后来告诉刘梦龙的。 李征派了董戈,还有另外一个士兵跟着他们一起。到了幕阜镇,戴安云只一门心思跟着刘梦龙,董戈觉得这里是个没趣的破村子,只好去了自己三叔家休息。倒霉的大头兵则被安排在幕阜镇的国军临时指挥部,等候李征的命令。戴安云开开心心地跟着刘梦龙住在刘家村的家里。 冷柏早已随廖撤退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刘梦龙有些想找陈觉,又怕这镇里的人撞见。只好偷偷地跑到李家庄,问冷星河。和自己一般大的冷星河拿着柴刀正准备上山,说几个月没见着人了。戴安云看见牵着牛的冷星海,兴奋得非要牵上一会儿。刘梦龙见没什么事,干脆带着戴安云到黑龙潭边上放牛。冷星河则用柴刀在幕阜山脚下的树丛里砍着树枝,发出咚咚的闷响。一会儿,他手里拿了几个红红的东西,一边往自己嘴里喂,一边朝他们跑来。刘梦龙知道这是”三月泡“——一种野生草莓,学名叫覆盆子。鲜红柔软,含在嘴里轻轻用舌头一挤,汁液就满溢在口腔里,大部分都是酸的,但偶尔能有一辆颗极甜。 ”哇!真好吃。“戴安云对着星河笑笑,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递给冷星河。 对于糖果这种舶来品,是奢侈品,冷星河有些不好意思接,看了看刘梦龙,才伸手去拿了两粒,又伸手拿了一粒。戴安云却把余下的几颗全部倒进冷星河的手里。冷星河红着脸把糖放进裤兜里,走回去的时候如同腿脚不方便一般别扭。他从兜里拿出几粒,分给放牛的冷星海。星光星芒也跳了出来,于是星河又把剩下的平分给他俩。 冷樟突然从黑龙潭的堤坝下走了上来,肩上挑着篾娄。即使隔着老远,一股泥腥味便随风传了过来。 ”樟叔!“ ”龙仔!回来看看?“ ”嗯,有没有抓到?“刘梦龙知道他是去抓鳖了。 ”来!“冷樟神秘地挤着眼睛,对刘梦龙招手。冷星河也从树林里跑了出来,一手护着裤兜里的糖。 一只面碗口大小的甲鱼趴在篾篓里,身上墨绿的甲和粉红色的脚衬出反差。冷樟把篾篓放在地上,让几个小孩近距离的观看。 第46章 “哇——”戴安云夸张地喊着,受惊的甲鱼猛地缩回脖子,只露出尖尖的嘴。冷樟伸出手把甲鱼抓了出来,这下看的真切,原来它的肚皮是粉红色的。刘梦龙接过甲鱼,放在地上。尽管它四只脚缩的紧紧的,头却稍稍探了出来,两只小小圆圆的黑眼珠,警惕地东张西望。 刘梦龙这才发现篾篓里还有很多泥鳅,黄鳝,和一些小河鱼。其中就有赣北盛产的棍子鱼。他趁大家不注意,偷偷用中指和无名指去夹那条拇指粗细的大黄鳝。然后拎着从正聚精汇神观察甲鱼的戴安云肩膀后,晃到他眼前。果然戴安云被吓出一声尖叫。刘梦龙和冷星河哈哈大笑,冷樟也嘿嘿笑着。等戴安云发现是条黄鳝,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又低下头去看甲鱼,却不见踪迹。 “甲鱼不见了!”他着急地喊着。 刘梦龙顺着湿漉漉的尘土,看见五米开外,甲鱼正拼了命地狂奔。他几步跑上前,一把捞起甲鱼,举在头上。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了。”戴安云手里拿了根茅草叶子,撩拨着水牛的嘴唇,替它刮掉嘴边的唾沫,笑着说。 刘梦龙呵呵地笑着,他捏了一下戴安云的鼻子,”你觉得是喜欢这大水牛吗?“ ”对啊,可以放牛,可以抓鱼,可以砍柴。还有水果吃。“ “这是我家。” “可是你不要读书吗?” “家里也有书,到哪都能读书。” “要不是我姐姐嫁给了李征,我倒宁愿跟你留在这儿算了,反正ah的家被鬼子占了。” 刘梦龙没有说话,却看见董戈在远远的田埂上大喊:“安云!梦龙!” 幕阜山的石壁反弹着董戈的叫声,于是几声“安云——梦龙——”重叠着在山谷中来回飘荡。 晚上,戴安云如愿以偿吃到了棍子鱼。他破天荒地第一次吃了两碗饭。刘梦龙的母亲拎了一块肉,正用稻草刷着上面粘着的谷粒,而奶妈则正刷着碗。 “龙仔,你给你樟叔送去。今天他把打着的鱼都送给我们了。” “好!”刘梦龙转头对戴安云说,“我们去找星河玩。” “记得带根棍子。”袁柳大声提醒着。 刘梦龙拎着肉,一边甩一边走。戴安云手里拿着根木棍,一手拎着马灯,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星发了呆。 “梦龙哥,你说这日本人能不能打下我们?” “打不下!” “我也觉得打不下。你看我们一直打胜仗,听说万家岭打死了一万多日本鬼子。” 刘梦龙本想说四军都打没了,又没说出口。“以后我们长大了,也打鬼子。” “我做你的军师!” “好!” “哎呀——”戴安云尖叫一声,惊得树梢的鸟飞了出去。 “怎么了?” “我的脚被什么咬了一口。” 第47章 刘梦龙走过来拿马灯照了照戴安云的腿,在脚踝以上两寸有两个小洞,开始渗出血。他又把马灯照了照草丛,一条全身碧绿,头尖如矛的蛇盘在草丛里。它的身体在马灯下有些剔透,迎着马灯的光,睁着黄色的眼睛,看着两人。刘梦龙气不打一出来,夺过戴安云的棍子,高高举起。 “梦龙哥,别伤了它!” 戴安云拦住刘梦龙,眼睁睁的看着这条半米长的蛇消失在草丛中。 ”它咬了你!“ ”你看它多可爱。“戴安云笑着说。 刘梦龙赶紧低头查看伤势,那两个小小的洞口没什么异样,血也只是滴了几滴。但他知道,再过几分钟戴安云等下会痛不欲生。 “痛?” 戴安云逞强地摇摇头。 刘梦龙站起身,解开裤带。“你把裤腿卷起高些。” 戴安云照做,马上一泡滚烫的尿淋在戴安云的脚上。 看着刘梦龙,戴安云咧嘴笑着。 ”笑什么,脱裤子!“ ”好,你尿我脚,我尿你哪儿?” “你也尿自己脚伤口上。” 戴安云刚尿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赶快,我们要去星河家,槐伯会治。” 冷槐家和冷樟家田挨,地挨,房挨。冷槐的房子其实是三套连在一起,冷槐在正中,左边是冷松家,右边是冷柏的。因为冷柏没有成亲就死了,房子只是搭起来,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间房给了冷花,后来冷花出嫁后,就彻底空了出来。右边就是冷樟,冷株的家。刘梦龙半背,半扶着戴安云朝李家庄的晒谷场蹒跚着走去。坐在门口抽烟斗的冷樟站起来,问:“这孩子怎么了?” 刘梦龙把手上的肉递给冷樟:“樟叔,我妈让我给你。谢谢你送来的鱼。安云被竹叶青咬了。” “哦,那快到你槐伯那。” 冷槐正吃完饭,星河,星海,星光,星芒还在分白天没舍得吃完的糖果,见刘梦龙扶着戴安云进来,都瞪大了眼睛。此时戴安云已经迷迷糊糊发起了高烧,看见众人,居然咧嘴笑。 “槐伯,竹叶青。” “放床上。”冷槐让他老婆沈氏去烧水,又交代了几句。 冷星河把裤带解了下来,冷槐接过去,缠在右脚脚踝伤口往上十厘米左右,此时沈氏打来热水,冷槐从水里捞出毛巾,拧半干,擦拭着伤口。戴安云的脚踝肿的看不见脚踝,伤口周围的皮肤发光,并泛着紫红色。星海,星芒,星光都围在旁边,被冷槐一把推开,“看什么?挡着光!” 刘梦龙把星海他们带到一边,抓起桌上的糖,给他们一人剥了一个,喂在嘴里。星芒星光流着鼻涕,甜得直笑。 沈氏端着一个蓝边大碗,跑近了,蹲在床边。冷槐从碗里抓捻着绿色的草药茸,然后任着绿色的汁液流在被单上,把药敷在伤口。隔一袋烟功夫,又扒拉下来,然后换一块新的药上去。最后直到碗里的药都用完了,把那块擦拭伤口的毛巾在热水盆里搓了搓,裹在戴安云腿上。 ”没事,竹叶青咬不死人,龙仔聪明,知道淋泡尿。“ 冷樟用手碰了碰戴安云的额头,“这烧很高。” “让他睡会儿,龙仔你今天就睡这。晚上喂他点糖水。”又对沈氏说,“再熬点葛根糊糊。他饿就给他吃。” 刘梦龙点点头。 “龙仔,我去跟你妈说一声。没事的!”冷樟说。 星河,星海,星光,星芒趴在床边熬到半夜,戴安云醒了过来,脚上的肿也消了些。他看着刘梦龙等人,“你们在干嘛?” 几人哈哈大笑。沈氏端了些糊糊来给戴安云,星河星海星光星芒也跟着吃了些,才愿意去睡觉。 “这是什么?真好吃!” “这是葛根粉,我们这有厥根粉,山芋粉,榛子粉。” 第二天早上,董戈跑得鞋子都要飞了。”快!快……“ ”怎么了?“ ”我,我找得你们好苦,怎么睡这里啊?“ ”昨晚安云被蛇咬了。“ ”啊——?“董戈拉长了声调,”他……他姐来了,李征也来了。“ ”他们来干嘛?“刘梦龙正纳闷他们怎么知道戴安云被蛇咬的。 ”日本人攻下隘城了。部队正往武汉撤呢!“董戈一气呵成的说出这话。 第48章 1939年3月20日,李征带着全家老小,金银细软,一路从县城穿过南皋山,路上日军追着轰炸,老百姓死伤无数,直到进入和湖北交界的幕阜镇范围,日军才出于补给的考虑,撤回了飞机。 “日本人立刻,马上就会追来幕阜镇。”董戈涨红了脸。 “我姐呢?” “你姐在我叔家。李征和他哥李团长,还有你爸也在。“ ”我爸爸?“ ”你爸爸现在是团长了。他从金官桥撤到修水,本来是想去隘城县城增援,后来接到命令要撤。所以一起从幕阜镇,然后西进去咸宁,再到武昌。“ 戴徽晨由于在金官桥的优异表现,被提拔成了团长。但实际上空衔的成分比较大,毕竟他还是带那个特务营。他的人员在数次苦战后锐减,现在只有一半不到。要不是因为女儿儿子在隘城县城。他也不会冒险拉着那点人前去增援李征。好在李征及时给他打了电话,说自己已经带着戴辛撤向后方。 李征的哥哥李战今年二十几岁,一直没有参加过战斗。之前驻扎在柴桑,后来退到隘城,现在隘城失守,他也要跟着后撤。小时候其实就是在幕阜镇长大,但确实很久没有回来了。这次回来他虽然只是个连长,却排场最大。他比李征早两天到了幕阜镇,把他那点人马安排在戏台边上的人家,自己到董家村,纽丝,芝板,担秋逛了个遍。最后在三口秦家住下了,因为一个叫秦蓉桂的女人。 秦蓉桂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却已经随过两家人。但她命不好,两个男人都死得挺惨。第一个人家是有些底的,住在南皋山的大寨子里,却不想被雷劈死了。第二个男人看着本分老实,却闹了革命,成天不在家里落脚,后来被枪毙了。而枪毙她男人的正是李戎的父亲李点匀。男人死后秦的命很苦,除了一栋泥巴房子,就是屋前屋后一点地。李战趁着李点匀在幕阜镇那段日子,成天往秦蓉桂家里跑,十几岁的就懂男女之事,先是送米送面,送首饰,秦蓉桂自然也是识相的人。后来李点匀去了南京,李战也跟着去了,秦蓉桂本想靠自己收拾起那点地,不想细皮嫩肉,没几天就受不了了。把李战送的米面吃完,开始当首饰,当完首饰,只好又去弄地。后来又有些人往她那泥巴房子钻,她就又不用弄地。 现在李战跑回来了,又往她家里钻。屋前屋后还有大兵收拾,她也不介意。只是把那常年往她房里钻的野男人撵去了南皋山。 三口村,其实是幕阜镇和李家庄,还有芝板之间的丁字路口交界处一个小村庄。三口是幕阜镇的入口,而纽丝是幕阜镇的出口。从地形上来说,只要攻破三口,幕阜镇就沦陷了。由于隘城没有机场,日本人的飞机得从柴桑飞过来,炸了县城,再炸南皋山,等炸完南皋山再炸幕阜镇就不太方便了。所以趁这机会,国民党的火炮辎重卡车把幕阜镇那条碎石路辗得沙尘飞舞。伤兵,溃兵一波接一波。平常人家晒在外头的豆腐干,鱼干,腊肉都顺得差不多了。老百姓开始防贼一样防着,后来士兵就干脆半偷半抢了。 第49章 董戟则给众人忙前忙后。 ”他们得在这呆多久啊?“冷花问董戟。 ”呆多久?两天算阔气。日本人飞机一来,今天下午就得走你信不信?“ ”这样白吃白拿,谁供得起?“ 董戟叹了口气。 冷花再没说话,把刚刚摘来的白菜番薯洗了洗。 ”对了,你稍微回避点,那些大头兵看你眼睛都直了。“董戟看着冷花宽宽的肩膀,细细的腰身说。 ”他们看哪个女的都直。“ ”不,不,我老婆美呢。“ 冷花白了董戟一眼。就听到外面有人骂人。 戴徽晨派人留在三口驻守,自己随李征到了董家休息。但他落脚后,马上问李征戴安云的下落。戴辛则说:”已经让董戈去喊了。他去同学家玩了。” “这兵荒马乱的,还有闲情去串门?” “报告!”董戈对李征行了个礼,看见一屋子的人,有些拘谨。 “什么事?” “戴安云被蛇咬了……” “什么?刚刚被咬的?”话没说完,戴徽晨激动得喊了起来,他那有些书生气的声音并没有多洪亮,却穿透了厅堂,让所有人听个真切。 “不,不,昨天晚上。” “唉!真是不省事。他人呢?“戴徽晨对着董戈喊。李征有些尴尬,上前来对董戈说:”别紧张,你慢慢说。“ ”他在李家庄的冷家休息。“ ”什么李家庄的冷家,李家庄为什么有冷家?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征有些尴尬,连忙对戴徽晨说:”那原来是我们祖上住的一个村庄,后来我们都搬走了。我知道在哪,我去带他们回来。” “那有劳了。” 董戈倒有些不舒服,心想你刚刚升上来的团长,好大官威啊。但是看着荷枪实弹的哨兵,心里还是发慌,也跟着李征往外跑。 “我弟弟怎么被蛇咬了?”戴辛从后面追了上来,拉住董戈的肩膀。 董戈闻到一股兰花香草的味道,他看着戴辛那粉嫩的脸,说:“他……他昨……昨天晚上去玩,刘……刘梦龙他家,他……陪刘梦龙去玩。” “你说什么呢?”看着结结巴巴的董戈,戴辛脸都急红了。 ”他……他陪刘梦龙,不对,刘梦龙陪他,不是,刘梦龙带他去冷家玩,结果路上被蛇咬了。刘梦龙就撒尿到他腿上。”董戈语无伦次,只好不看戴辛,低着头跟着李征往前走。 李征今天戎装打扮,他已经正式入伍,挂了个上尉的虚衔。他虽然是隘城出生,但随父亲呆过幕阜镇,辗转于隘城,后来又去了广州,上海,柴桑等地,但他此时对这几十年没有什么变化的幕阜镇依然熟悉,只是人陌生。穿着皮靴走路生风,回头看了看戴辛,正用手拎着旗袍,小心翼翼地走在泥巴路上。 “董戈,你背戴小姐。” “啊?哦……好。” “不用,我自己走。”戴辛放下旗袍,几步追了上来,一些泥溅在鞋面上,十分扎眼。 第50章 翻过刘家村,就是李家庄。李征远远望见高高矮矮四个小孩,穿着打着补丁的薄棉衣,站在高高的晒谷场上望着自己这一行人,旁边一条黄狗摇着尾巴转来转去。待自己走近看得更清,黄狗却扬起嘴巴呼喊起来。最大的小孩脸上有很多麻子,对狗训斥了几声,狗舔了舔嘴,端坐无声。 董戈走上前,问冷星河戴安云在哪。话音未落,戴安云笑着和刘梦龙从大门走了出来。戴安云头上有两根干稻草,烧刚退,脸有些红,一眼就看见戴辛。 ”姐!”戴安云走上前,伸出手扯了扯戴辛的披肩。“这里真好玩,有甲鱼吃,还有野草莓。我待会让星河去采一些给你。” “你够了!到处乱跑,你不知道爸爸有多担心。” “不用担心,我那是被竹叶青咬了,没事。姐,我跟你说,我吃了一碗葛根糊糊就好了。甜的!“ ”你能走路吗?“李征走上前问戴安云。 ”能啊。要是弄个拐就更方便点。“说完对刘梦龙神秘一笑。只见冷星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拐杖的东西,只是一端圆圆的不规则,不像是真正的拐杖,而是树木增生的瘤。 ”姐,你看,这个是天然的拐杖,好不好?“戴安云拿着拐杖走了两步,也许是有些短了,他不得不侧过身子去凑那拐杖,样子十分滑稽。惹得刘梦龙和冷星河,还有四个孩子哈哈大笑。看来他们这两天没少玩这跟拐杖。 戴辛却被气得不行,抢过拐杖往地上一扔,“走!” 戴安云赶紧从地上捡起来,“这个好,别扔!” 戴辛看着眼前的破房子,她认得这种房子,整个皖南,赣北一带尽是这种用茅草和泥砖砌的墙,薄青瓦做的顶,风吹四处灌风的房子。“你住这种破房子,还那么开心?” 戴安云没说话,刘梦龙脸色变了。他摆出一副嘲讽的神情,走过来说:”现在国都要破了,家也要亡了,戴小姐还在计较住的舒坦不舒坦?“ 戴辛见是刘梦龙,心说我还没跟你算账,刚想发飙,李征走上前对刘梦龙说:”你就别计较了。听说你帮了戴安云很多次,我也听他提起你数次,我替我岳父谢谢你。”然后拉着戴辛往回走。 天空中突然传来古怪的噪音,刘梦龙和李征同时站定,看着东北面山头上,跃出了两个巨大的闪着银光的怪物。 第51章 “日本人的飞机!”刘梦龙大喊,拉着星海和星芒往晒场前的池塘小道上跑。回头却看见众人都立着不动,看着天。又把星河和戴安云也拉了过来,星光像是明白了什么,跟着众人飞跑。李征牵着戴辛往房间里躲。董戈则钻入星河摘草莓的灌木丛中,趴着一动不动。 第一颗炸弹掉在池塘中央,爆炸的时候发出巨响,激起十几米高的水柱。刘梦龙和几人却安然无事,池塘堤坝上的大板栗树下,日头都照不进,自然被不会被发现。第二颗炸弹落在冷柏家的右侧,瞬间房子垮塌,只剩下中间的冷槐家和左边的冷松家。接下来有发声了数次爆炸,分别在后山山头上,黑龙潭的堤坝上,以及村口的水井旁。飞机又朝幕阜镇方向飞去。 ”星河哥,有个没炸。“留着鼻涕的冷星光说。 ”在哪?“刘梦龙问脸色苍白的星光。 冷星光指了指池塘中央,刘梦龙望着浑浊的池塘水,只看见几只翻着肚皮的鲢鱼。 李征和戴辛从房间里跑出来,董戈也从灌木里探出头。 “回镇上!”李征对着戴安云大喊。 “别回去,那儿更危险!”刘梦龙对李征说。 李征明显犹豫了一下,戴辛却头也不回地朝镇上跑。 这时幕阜镇那边果然传来数声巨响。断然是日本人炸了镇上辎重,火炮。李征像是明白了什么,拽着戴辛又往回跑。戴辛显然是担心父亲,挣扎着要往外跑,又被李征扯了回来。 “别往房间里跑。不安全!”刘梦龙大喊。 “梦龙!要不你带我们去黑龙溶洞?”董戈从林子里边跑出来,边大声说。 刘梦龙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戴安云和几个孩子,点点头。于是带着李征和众人朝黑龙潭跑。这时巨大的飞机噪音又在耳边响起。众人回头,一架冒着黑烟的飞机朝着李家庄的方向冲来。 刘梦龙听见一声粗大浑厚的巨响,脚下的地皮颤抖起来,耳朵里嗡嗡地哄响着,脑袋如被人擂了一拳头,眼睛出现了金星。然后又有一股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那中间夹着暗红的火柱,随即大家便嗅到了呛得大家无法呼吸的怪味儿。他好奇地爬起来,刚伸长脖子越过草丛想要眺望,灼人的热浪让他不得不继续矮下身姿。只见那飞机已经炸得支离破碎,机头斜插在泥地上,机身仍然在熊熊燃烧。分明有皮肉灼烧的香臭味,让人觉得恶心。突然有一声巨响,李征高声吼叫:趴下! 戴安云和董戈迅速趴倒在地,在刘梦龙的带领下往田埂的反面爬行,“飞机下有炸弹!”,又一声巨响,刘梦龙感觉自己被人猛地推了一把,他看见戴辛愣在原地,本能地朝她扑去。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52章 再睁开眼睛,却见旁边横七竖八躺着人。被刘梦龙压在身下的戴辛张开眼睛,看了看刘梦龙,她的头发散开着像块黑色的绒布,铺在干涸的泥土上。刘梦龙身高不及戴辛,却张开双手护着她,手里还牵着冷星河。李征和董戈趴在草丛里把头压得低低的,一动不动。戴安云跪背着火光,脸朝着远方,一动不动。刘梦龙爬起来顺着戴安云的目光,只见星光和星芒的肠子露在外面,星海的头上全是血。他们三人都被气浪冲到最远端。身边的泥土和小草被鲜血浸湿了。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尽是飞鸟兽虫受惊逃匿的响动。 冷星河爬起来一看,便开始哭嚎着。李征和董戈走近前,脸色大变,董戈则突然转身干呕着。戴辛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的爬起来,噙着眼泪把戴安云拉起来,并摸索着他的脸,把头上的草屑尘土拂去,看了看刘梦龙,又看了一眼李征。 “大叔可嘚……大叔可嘚……”微弱的声音从火光中心传来。众人警惕的回望,一个几乎烧黑了的影子在蠕动着。 “日本人!”董戈连忙躬下身子。 刘梦龙从冷星河跪着的身边走过,径直向火光走去,一个戴着几近烧焦的帽子,但脸还算完整的男人在地上抓住草根慢慢地往前爬行。看见刘梦龙走过来,他把脸扬起来。“大叔可嘚……救……救。” 李征走了过来,看着穿军装的李征,地上的男人眼神变得警觉,手缩回腰间。 “啪——”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 李征见刘梦龙的手里拿着一把南部十四。地上的日本人此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而后脑勺上有个小小的口子往外冒着时白,时红的液体。 三架飞机从幕阜山山脊上窜了出来,显然受到火光的吸引,越飞越低。刘梦龙和董戈带着剩下的几个人把三个孩子的尸体抱进了黑龙溶洞。 1939年春天,幕阜镇第一次被日军飞机轰炸。除了镇上被炸死的几十个溃兵,还有三十来个老百姓,和十多栋房子,以及数量卡车,和几十门火炮。后来这些汽车被后来占领赣北的日本人推到路旁,火炮被日本人拉走,但那毁坏的飞机,则一直留在原处,一头扎进泥土,一截烧成灰黑的架子,直到后来老百姓缺镰刀脸盆,才把飞机上的铝片,铁条悉数拆了去,但那机油浸过的泥土,几年寸草不生。当天晚上,董戟和冷花在满村的悲呼声中,目送戴徽晨和李征随着部队一路往咸宁的方向撤退,留下世代居住于此的村民料理后事。 第53章 对于陈觉来说,他最怕的不是日本人的刺刀,而是冷星雨的主动请缨。 日本人把县城封锁,只留下几个出入口。一切可疑的人,射杀。游击队在多次侦查后,发现日本人对于女人的防范明显低过男人。县城的入口处盖了个小小的塔楼,里面三四个日本兵,还有几个维持会的伪军。冷星雨本想了解一下那些伪军,如果是本地人士兴许还有些回转余地。后来让秦蓉桂去打听才知道是东北那边来的,也就去了这个念头。 自从大撤退之后,很多老百姓也跟着跑了,只剩下一些实在没地方投奔,也没来得及走的留在县城里。日本人把各个方向零散的小巷子用沙袋堆起来,只留了几个口子,再派人把守。游击队进去的路只有修河潜进去,或者乔装从城门进。从修河进,除了水性必须好,还因为距离太远,容易透支,好不容易进去个把人,跟落汤鸡似的,这冬天里万一伤寒了,成不了什么事不说,还搭进去半条命。 后来就想到了秦蓉桂。 自从李战跟着他爸跑了之后,秦蓉桂就又少米缺面了。她开始折腾地,无奈这地荒太久,草长得齐腰深,她也弄不来。天天坐在低头哭命哭,从大丈夫开始哭,哭到被枪毙的第二任,再边哭边骂李家大少爷李战。三口村人各自战战兢兢,没人理会她。冷星雨却钻进去她的房子一回。 “哎哟,谁呀?鬼鬼祟祟的。” “别说话。”冷星雨拿着驳壳枪对秦蓉桂说。 “星雨啊,乡里乡亲的,你就别吓唬我了。” “你有良民证?” “我命苦啊,星雨。现在饱一顿饥一顿,你说这日子怎么过?” “少废话。良民证有没有?” “你不是游击队吗?还查良民证?县里维持会长是个好人。我也去了趟县城,办了证的。“ ”办个良民证还用得着亲自去一趟?怕是被那姓黎的给办了?“ ”说什么呢?“秦蓉桂竖起眉眼,”星雨,你当我是什么人?婊子啊?跟的男人多就是婊子?我死了两轮丈夫,但我也要过日子。” “有证就好。那能不能帮帮游击队?” “冷星雨,我不怕撑刺刀的,也不怕穿草鞋的。你的话我不爱听,恕不远送。” “亏你还算得上是幕阜镇的人?” “你!”秦蓉桂闭上嘴不说话了。 煤油灯下,冷星雨见她泪光闪烁。“你的上一任丈夫也是共产党,被李战他爸给毙了,你不恨他们家就算了,难道已经是非不分到,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都搞不清楚了?” “谁是好人?我个过日子的,饭都吃不饱我考虑那些干嘛?” 冷星雨把枪收起来,从楼梯下的挂着的锄头里挑了一把。转身走了出去,过了几分钟又空着手回来。“我们也是吃不饱饭,但是誓死不做亡国奴!” 秦蓉桂听见窗外自家的自留地里响起轻轻的锄地声。而冷星雨却扬着脸,有些神气地看着自己。“你男人如果没死,现在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秦蓉桂长得胯宽腰细,浓眉大眼,冷星雨心想,怪不得那李战放着自己的姨太太,动不动就往这里钻。“秦姐,那李战就没有给你留点什么金条,玉镯?” “冷星雨,我不管你打什么鬼主意。你不用套近乎,看不起我,我也没什么话跟你说的。你不走算了,我睡了。”说完就开始脱衣服。她脱完棉衣脱棉裤,露出贴身的薄衫子,鼓鼓的身子看得冷星雨臊的慌。后来冷星雨只好退出去。陈觉正挥动着锄头,在月光的照映下,挥汗如雨。不一会儿,就把三分地整得泡泡松松的,斩断的杂草淘好堆肥。 第54章 “行了?”陈觉竖起锄头,对冷星雨说。 “行不行你去问她啊!”冷星雨突然来了兴致,走近去对他说。“我拿不下她,不如你去。来,把这种子给她送去。“ ”你让我敲寡妇的门?“陈觉摇摇头,”这不行!“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今天你给我把她拿下。“ ”要不,算了?换个人。“ ”换谁啊?这还有谁合适?你去找。” 陈觉一时语塞。 冷星雨把一包种子从衣服里掏出来,往陈觉手里一拍。然后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示意陈觉去敲门。陈觉站着没动,冷星雨口气突然变得冷冷的:“这是命令!” 陈觉这才走向房门,还没拍下去,门却开了。秦蓉桂对两人说:”进来!“ 陈觉和冷星雨对视一眼,跟着她进了房门。 秦蓉桂把油灯点亮,冷星雨发现她早已穿戴整齐。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也发着光,脸的轮廓朦朦胧胧的。”要怎么做?“ ”你不会出卖我们。“ ”那是有可能的。你们自己看着办!“秦蓉桂不客气地说。 ”嫂子!我们不是为了自己,其实不都是为了打日本吗?“ ”说,怎么做?“ 冷星雨说:“大桥镇,一家三口被杀,还被挖心挖眼。你知道吗?” 秦蓉桂两手抱起来,像是怕冷一般急忙点点头。 “那是香山带着他的人到镇上搜游击队时,他的摩托车被我们炸了。于是他火就出在大桥镇吴家身上。” “为什么你们做的事,日本人要怪在他吴家头上?” “因为吴家和游击队长赵野是亲戚。而且吴家的老三是我们的人。” 秦蓉桂听见赵野的名字后,脸上的表情马上变得认真,开始那时刻挂着的从容的笑,也瞬间消失。 “日本人怎么知道一个姓吴的和姓赵的是亲戚关系啊?” “这你就问到点子上了!”窗外吹来一阵清风,菜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冷星雨眼里也闪着火光,“你说日本人怎么知道呢?别说日本人,那些个黑狗兵也没有人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人通风报信了。我们查出来了,县里的维持会会长姓黎,是大桥镇人。他自己虽然搬去县城多年,但是亲眷还有些留在大桥镇。吴家三口被杀后,黎会长转身就安排自家人搬去了县城。你说他怎么早不搬,晚不搬,偏偏吴家人被杀了,就马上搬,是不是心虚啊!“ ”星雨,这就断定是他?“ ”县城里会长有两个,他黎会长只是个副的,恐怕是想对日本人表表忠心?而且,我们有确凿的证据,他是认识赵野的,不光认识,两人还有瓜葛。因为早些年因为闹革命的事,两人起了矛盾。那时候你的丈夫,和赵野还有我三叔冷松都是党员,三人准备引荐黎会长入党,后来发现黎会长和李点匀走得很近,起了疑心。而黎会长却表现得十分迫切的要入党,捐钱,捐粮的。后来观察了他好些年,才最终同意他入党。可28年,冷松和赵野,黎会长几人被李点匀围剿,除了赵野逃脱,冷松和黎都被抓了。后来冷松被枪毙了,可黎会长却莫名其妙跑了出来。再过了几年,你丈夫又一次被李点匀围堵,他又逃脱了,而你丈夫……“ 第55章 冷星雨见秦蓉桂表情僵硬。她顿了一下,才说:”我们也不是很确定冷松和你丈夫的死跟姓黎的有直接关系,但如今他做了会长,是汉奸无疑。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总得有人站出来帮着老百姓,但这次吴家的事除了他,我们就想不出还能有别人。“ 秦蓉桂点点头,她转身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就又走了出来,手里托了一封书信。“这是我丈夫生前留下来的。被喊去修水那天,他让我把信藏起来,后来他死后,我拆开来看过,里面就几句话。我也不懂什么意思,你今天这么一说,我觉得还是给你看看比较好。” 冷星雨接过来一看,顿时眉毛竖起,她递给陈觉,陈觉低头一看。才对冷星雨说:”这个什么字?“ 冷星雨气不打一处来,她忘了陈觉识字不多。”修堤原上草,伤禾属稗类。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冷星雨说:”你丈夫看来已经知道这姓黎的是败类,让赵野和吴霜明杀了他,可惜没来得及通报。你丈夫还有没有别的东西留下来?“ ”没了。能换米面的早都当掉了,钱更是没有留下一分。“ 冷星雨不再说话。对陈觉说:“你把这包土豆种给他播下去。”自己则转身要走。 “星雨,我帮你。说,怎么帮。” 冷星雨转过身来,看着秦蓉桂,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有些像烟盒纸,镀锡的那面在灯下发着冷光。”你把你丈夫留下的信,和这张纸带进去,送给渡口的船老板。船老板姓袁,你见到他,对他说——这天要不好了,要发冷性,还有雨。“ ”你这张纸上写的,我背下来告诉他就好了。“ ”不行,他们不见这字条,不会信你的。“ 第二天,秦蓉桂揣着书信和纸张。一大早就出了门,她打算以买油的名义进城。冷星雨和陈觉一路上跟着,从天亮走到午饭完钟点才到县城,可刚到城门下,秦蓉桂的两腿就开始打起摆子来。看见两个穿黄衣服背着枪的日本人,缩紧了身子往回走。 ”你干嘛?“冷星雨把她拉到树荫处。 ”我害怕!“ ”你进个城,怕什么?“ ”原来不怕,现在拿了信就怕了。“ ”你怕他什么?“ ”那日本人杀人不眨眼,又好色。万一……“ ”没万一!“冷星雨看了看秦蓉桂那张白净的脸,朝手里唾了几口,有在地上抹了几遍,突然朝秦蓉桂的脸上揩了几下。顿时脸上脏兮兮的。”这下不怕了!“ ”可……“ ”去!他们就算搜出来信,也不明白里面写的什么。你见过日本人会古诗词的吗?” 秦蓉桂点点头,转身就走。 冷星雨过了一会,突然一拍大腿,心想:坏了,忘了问她东xz哪儿了。千万别放口袋胸口。日本兵最不要脸,喜欢动手动脚。 果然,两个日本兵看见秦蓉桂,便围着她转圈圈。然后其中一个挥了挥手,从炮楼里走出来一个很年轻的日本人,像是个军官的样子,腰间别着手枪,衣服笔挺。他让两人把秦蓉桂押进了炮楼。 第56章 冷星雨顿时头嗡嗡响。她后悔刚才没撒泡尿在秦蓉桂身上,看来光黏了口水泥巴,这小日本也不嫌弃。她回头看了看躲在草丛中的陈觉,此时也焦急地探出头朝城门张望。冷星雨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腰间的毛瑟手枪。 城门口总共有五六个日本兵,但还有很多黑狗兵。强闯进去几乎不可能,但如果放几枪,吸引一下日本人注意力,也许还有机会让秦蓉桂脱身。她知道很多日本人都认识中国字,情报其实是一串名字,并不是自己说的古诗词,如果日本人搜到,这秦蓉桂估计是活不成了。想到这里,她猛地掏出枪,对着天空。 恰在此时,她透过城门的沙袋和栅栏望去,秦蓉桂走了出来,披头散发的。满脸通红的她大声地骂着什么,然后才拎着篮子朝县城方向走去。 陈觉从后面靠了过来,用手拉了拉冷星雨的胳膊。冷星雨这才收好手枪,看了看陈觉:”你觉得暴露没有?“ 陈觉摇摇头,”如果暴露了,这日本人马上就朝我们这儿来了。” 一直等到快天黑了,才看见秦蓉桂从城门走了出来。她的脸更脏,身上一股腥臭味,并沾了不少鱼鳞片,衣服像是换过,变得更旧,更破。袖子湿湿的,袖口处还有不少血污。看上去像是个卖鱼的妇人。她的篮子里除了一瓶油,还有一小袋米,和一堆烂鱼。从发白的鱼眼,和肋下突出的刺儿可以分辨,这些都是老袁他们卖剩下的臭鱼。 待她走到距离城门口几百米开外的地方,冷星雨才从灌木丛中跳出来,秦蓉桂这回没有被吓到。她把鱼放在地上,又把头发盘了起来。“办妥了。” “你进去的时候,怎么被拦进去了?“ ”日本人要我进去我敢不进去吗?“ ”那……“冷星雨难免怀疑。 ”你就是怕被发现,我告诉你,没有。他们没找到。“ ”你藏哪儿了?“ 秦蓉桂看了看陈觉,抿住了嘴唇。冷星雨转身对陈觉摆了摆头,陈觉一扭头,消失在灌木丛里。 “尻子里。” “哪儿?” 秦蓉桂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大腿根。面无表情地说:”我来月经了。他们趴了我的裤子,看见月经布带血就放我走了。纸片放在里面,裹住了。“ 冷星雨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不禁佩服秦蓉桂的细心。秦蓉桂走到树下,背过身伸手进去棉裤里。掏出了一个小拇指粗细,但略短些的小竹桶,她剥去那沾着血污的油布纸,拿出来一张新的纸片,递给冷星雨。 冷星雨看了一眼,马上把纸片收好,对秦蓉桂说:“桂姐!我欠了你的。“又说,”我们都欠了你了。”伸手拉着秦蓉桂就走。 “回幕阜镇!” 秦蓉桂却回到树下把那篮子臭鱼拎了起来,又跟上冷星雨的脚步。此时天已黑,修河上不断传来风吹湖水,湖水敲打堤岸的唰唰声。冷星雨对着灌木丛学了声布谷鸟叫,陈觉就从一处阴暗处走了出来。三人只走了几十步,身后半壁老城,半壁废墟的县城里的灯光便再也照不进南皋山的树林里。 过了一个来月,冷星雨算好日子,从黑龙溶洞隐秘的北面走了出来。她把头发放进潲水里涮了涮,又抹了些炉灰到身上。把身上的子弹,刀枪都卸了去,对陈觉说:“我自己去。” 第57章 “我去还不放心?”陈觉心急如焚。 “不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这事就得我做,不然暴露了老袁他们。我进去办好事,当晚就出来。” “你进去兴许还行,出来就难了。” 日本人占领县城后,留下一部分人据守,大部分师团短暂停留后,都去了湖南和武汉。但是不时有轮值的师团回国休整会路过县城,所以日军时多时少。但伪军的人数越来越多,他们跟着日本人进进出出,抢粮,抢家禽,重要的是抢女人。老百姓对日军,伪军深恶痛绝,游击队对日本人的骚扰游击不断,开始日本人还以为小打小闹成不了大事,后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标语被贴到了县城的城墙外,才开始重视起来。日本人占领县城才两个来月,武瑞公路范家铺至王家铺七十多公里的公路路基被彻底破坏,日本人一下子杀了几百人才算消停。瑞武公路自马迹山至小源一带被烧毁民房二百余栋,惨杀群众三十余人,切腹分尸,抛弃山野。从此五公里一个岗哨,对老百姓严密监视,维持会长黎某深居简出,见首不见尾。在他提供的情报下,日本人对任何他们认为可疑的村庄进行了扫荡,大桥镇吴家就是其中之一。为了让老百姓服从管辖,多次对村民进行屠杀,用步枪射击,机枪扫射,狼狗咬噬,棍棒乱打,割头示众,活人做靶,破肝挖心,溺水活埋。箬溪山洪李燕明一家五口,惨遭杀害;李燕炳等五户、廿多人被赶至一个屋子里活活被烧死。在箬溪会民寺一次就屠杀廿多人。日军从大桥抓来两个农民,绑在树上,给新兵作射击训练的活靶子。在大桥河一次就活埋了廿多人。 “我们要清算黎会长,和香山。” “我去!”陈觉按着冷星雨的手。 “一起去。”冷星雨大步流星地走向大路方向。 陈觉咬紧钢牙。 第58章 维持会的黎会长,原名黎邦福,长着一张胖胖的脸,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杜俊修和袁应周是他的副手,黎认为两人对他的地位觊觎已久。不过黎并不担心,他认为目前能做下这个会长的只有自己。杜袁二人对过去的势力一无所知,并没办法给日本人提供有用的情报。而自己早年去过日本,会日语,并闯过关东,熟悉并能管理伪军。日本秋野上尉是关西人,而自己早些年去的京都刚好是关西一带,两人很有共同语言。 黎心里的一片敞亮,可有一丝阴霾,赵野仍然逍遥法外。他曾经非常接近赵野,可都功亏一篑。他隐隐觉得,秋野的剿共之心并不彻底。虽然五里一站,各地都有保长,甲长,并且布了眼线,但收效甚微。必须斩草除根,才能免于后患。于是他向秋野征求彻底扫荡三镇的计划。山背有三镇,大桥,横路,幕阜。大桥人口最多,但是最集中,横路地形最险最复杂,幕阜镇历史最深,人员关系复杂。在他的严密监视下,幕阜镇最远也最不了解,但自从冷松死后,显然没什么能成事的人,但民风彪悍,不可小视。横路镇有二十几条枪,躲在深山里,半民半匪,不怎么和外面来往,来无影去无踪,考虑到从没有对秋野的人进行主动骚扰,而且自己也有人在头领身边,不足为惧。最需要治理的是大桥镇的赵野。 因为赵野曾经是自己的上级,对自己的过往太过清楚。28年以后,赵野消失了。直到36年才突然又有了消息,传说他到了柴桑,身份是赣北九江苏区的政委。而今年多次有人告诉自己,赵野一定是到了隘城,而且就躲在大桥镇。黎马上对秋野说有条大鱼,并终于说服他派一个小队配合大桥的保长,外加几十个伪军,驻扎在大桥镇两个月。目的就是把赵野这条鱼捞出来。 可大桥镇的人对赵野的行踪一无所知,甚至很多人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他知道吴家和赵野有些亲戚关系,于是把全家抓来审。可吴家的男人个个嘴巴里审不出个字,牙齿拔光了,也没问出个屁来,他让香山指挥人挖了个坑,并把吴家长子吴山槐的媳妇推进坑里,又把他老娘推进去,最后把两个女儿推进去,直到除了吴山槐全家人都在坑里,除了吴山槐抽搐的脸庞,和冒火的眼睛,黎什么都没捞到。他亲自铲了十几锨土,才算泄了愤。 回到镇上,秋野没怎么为难自己,香山少尉却和自己产生了些嫌隙。多次当着秋野的面说自己违背了怀柔的政策,并怀疑自己公报私仇。黎心里知道这香山表面上说这怀柔,实际上他只对女人怀柔。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对两人解释说,这赵野对赣北地形熟悉,修武公路的事肯定是他带人干的,一两次扫荡不一定能抓打他,还要持续扫荡。 到了冬天,黎和杜商量了一下,决定对三镇扫荡。此时三镇均欠收,开始出现大面积的饥荒,如果带着粮食米面,加上刺刀狼狗,利诱威逼,应该能问出点东西。他见杜面露难色,有些生气,就自己去和秋野商量妥当了。 第59章 他决定先从横路镇开始。 横路说是个镇,但人口居住分散。集镇上房子不多,等日本人去了之后,老百姓全部跑到山里。黎只得跑到几个比较大的村庄里,不断的敲锣打鼓。把那些腿脚不好,或行动不便或置生死于度外的老人集中在一起,又把粮食摆放在桌子上,才开始问游击队的事。一无所获后,黎就派人去找了二十条枪的首领。首领带话回来,他没见过赵野,黎半信半疑。让伪军在横路镇的泥山村找了几个村民,挖了二十个大坑。然后再让人去找首领,如果跟赵野有任何瓜葛,就等着被埋进这二十个坑。泥山镇是首领张汗青的老巢,世代都生活在这个靠山的村庄。他听说黎挖坑的事后,拔出枪就打算杀了送信的伪军。他下面有头脑清醒者拦住他,让回话:“不信哪个党,只信枪。讨口饭吃,与世无争。” 黎收到信后,便让香山带人去了大桥镇。 大桥镇也背靠幕阜山,但面朝修河。除了能往一望无际的跨省群山,还有水路可以通隘城县城,甚至能通长江。交通如此发达,日军早就设了岗哨,碉堡。人口规模也胜于横路和幕阜镇。黎始终觉得赵野就在这附近,但是他上次来才埋了吴家,现在也没什么头绪。正当一筹莫展的时候,本地保长告诉黎,“有游击队从北面来。” 北面其实是往瑞昌,德安的方向,那边两年前打完大战后,确实经常有游击队前去渗透,游击。于是派人跟着保长往大桥镇北面的村庄扫荡。居然有所收获!几名国民党逃兵藏在莲花村,躲在本地人的地窖里,居然生活了一年多没被发现。上次活埋吴家,老百姓心乱如麻,无人作主,几个生活条件略好的村民为了不连累自身,把他们告发了。于是黎带着“巨大”的胜利,将几个连枪都没有的“游击队员”押到下一站幕阜镇。打算扫荡完后,再送去县城关押审判。 这几名逃兵之前所在的部队都以为他们战死,后来集结撤退的时候,没跟上就留下来。几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平日帮着村民做短工,换些吃食,时间一长,斗志全无,打算在村里长住。照理说这一带依山傍水总能果腹,不想黎敲山震虎,让保长和村豪给出卖了。如今落到日本人手里,基本上也知道活到头了。 有了如此收获,黎转向下一站,幕阜镇。 第60章 这是日军少佐木村香山第二次到幕阜镇,之前来的时候他看着那巍峨的幕阜山陡峭的岩壁,再看这些村庄的坐落,总觉得跟别的地方有些不一样。这次前来接待的保长董戟看起来和别的地方的保长也不同,香山觉得他没有别人的谦卑。等中午黎带着自己和伊藤和山下两人到董戟家吃饭,他忽然觉得特别的可口。于是提出要去拜谢后厨。董戟十分不情愿,黎却笑着说不碍事的,只好让他到厨房去参观。香山看见冷花那张圆脸后,却呆愣了一阵,才笑着鞠了个躬。 香山再看董戟,就怎么看都不顺眼了。 黎召开亲善大会,故技重施地把老百姓喊到幕阜镇的戏台。摆了些米面吃食,香山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然后黎自己就上去半翻译,半自创地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要举报游击队员,配合皇军的工作等等。说完他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却发现所有人均面无表情。其中一个老汉站在最前排,满脸不屑,甚至有些嘲讽的意味看着自己。黎被盯的满脸发麻,于是手一挥,先散了会。 “你们这边有游击队?” “据我所知,没有。”董戟笑着摇头。 “侄啊,你一定要想清楚才说。你叔和我是好友,但是如果冒犯了皇军,我也保不了你。” “哪敢哪敢!幕阜镇这些人都被日本人的飞机炸老实了,谁还敢参加游击队啊?“ ”飞机?飞机不就来炸过一两回吗?死了几个人就告诉我老实了?县里被飞机炸了十几回,居然还有人敢炸车,炸路。“黎邦福对董戟说,”你讲,炸死了几个?是不是一个手指头能数过来?” “黎会长,李家庄炸死了冷家两个孩子,是我的外甥。董家庄炸死四个,幕阜镇炸死十三个,芝板七个,纽丝两口,三口村五个,这加起来总共三十三个。” “你算得倒细致。你说那冷家的是你外甥?“ ”对,那两孩子是我媳妇娘家人。“ ”我对你们村不熟悉,不过你可以请你媳妇娘家管事的人来叙一叙。这打仗啊,总是会有些死伤,千万不要耿耿于怀,进而作奸犯科啊!“ ”那倒不用,那倒不用。“ 黎瞟了瞟董戟,打霜天,他头上居然闪着细汗。 香山骑着马从三口一直走到幕阜镇,再从幕阜镇拐进芝板,又淌过河到纽丝,担秋,再回到幕阜镇,最后才朝幕阜山的方向走。他路过那片宽阔的稻田,田中央依然放着毁坏的战机残骸。可他却没有睁眼看一眼。因为幕阜山那斧劈般的崖壁,黑黑的松树,和顶上墨绿厚厚的茅草,以及黑龙潭那漆黑平静的湖水吸引了他。两个士兵跟在他后面,警惕地望着群山,而十几个伪军却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香山策马向前,马小心翼翼地走在河堤上,他望着漆黑的潭水,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又仿佛潭底有什么在看着自己。这里十分安静,能听见风吹芦苇的声音。 第61章 ”那个日本人看我的样子很不好。“冷花对董戟说。 ”狗日的,满肚子坏水。“董戟啐了一口。 ”他们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现在就是怕你侄女的事,如果被知道了就麻烦了。“ ”星雨吗?“ ”都几年不见了,就说死了不行吗?“ ”如果她不出来倒没什么,就怕她跳出来打游击,那日本人就会找槐伯,樟叔的麻烦了。“ ”他们两那脾气,这平时我们都劝着,还好。如果日本人找上门了,定要出人命。“ 香山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没穿军装外套,露出了腰带上的手枪,手里拿着一把带穗的军刀,身后却没有跟着别人。董戟走上前鞠了个躬,把他迎进来。 木村香山用刀柄指了指董戟,说:”你,去。“ ”太君,我去哪?“ ”你,去,找,黎,黎邦福。“ 身后两个日本兵站了过来。 ”让我找他有事吗?“董戟知道香山把自己支开,怕是不怀好意。 香山突然一耳光扇在董戟脸上,”你不老实!“ 黎邦福却笑呵呵地走了进来,”香山君,你这是干什么?“ 香山回过身,看着黎邦福,“你不去抓共匪,在这里做什么?” “共匪不是在车上吗?这里这么山清水秀,香山君好雅兴。” 香山又对黎邦福说:“我已经看过这几个村,十分可疑。你赶紧带人去查,带着他一起去。”香山指了指董戟。 黎邦福笑而不语,他知道香山打的什么主意,但他还不想成全他。“香山君,请。还请你告诉我,可疑之处都在哪里?” 香山凑近黎邦福的耳边说:“回去我告诉秋野君,车上几个人是游击队,都是你抓的。” 黎邦福这才拉着董戟走了出去。 “黎叔,这小日本……” “啪——”一声清脆得耳光拍在董戟脸上。黎邦福厉声说道:“你想清楚了?媳妇可以再娶,命只有一条!你要回去就滚回去,我不拦着你。” 董戟听罢脑袋一拧,愣在原地,他回过头,看见两个日本兵从门两边,挪到了门中间。那白晃晃的刺刀斜刺向灰暗的天空。他有些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往回走。那两个日本兵挺起刺刀对着董戟,黎邦福走过来揪着董戟的衣领,挤着脸上的横肉说:“你以为我救你?今天你要是赶回去,不用他们动手,我先杀了你。” 黎邦福骑着马走在前面,前后簇拥着几十个伪军,还有四个日本兵,这些村庄里,到底有没有游击队?什么是游击队?其实在他眼里,谁都可以是游击队,谁都是游击队,谁都可以不是游击队。关在镇上的几个逃兵,当过兵,打过日本人,现在香山也说是游击队,那就能是游击队。如果随便抓三两个,哪怕眼前这个董家的侄儿,也可以说是游击队,但他最想抓的是赵野,因为赵野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游击队,抓到了他,他说没有游击队了,秋野不信,全县的人都会信。 可这家伙到底躲在哪儿呢? 第62章 “啪勾——”一声枪响清晰地划破了灰暗的天空。自己身旁一个高个子日本兵,捂着肩膀栽在路旁。大家都东张西望,黎邦福从马上跳了下来,挤在人群里。他掏出枪,紧张的看着四周。 “那儿,在那儿!”其中一个伪军眼尖,看见马路旁的树丛里有人影,于是手指着南面。 “啪勾——”又是又是一声枪响,举手的伪军往前栽倒。众人抬起枪,对着树丛一阵乱射。而对面果然有人,但几声枪响过后,就悄无声息了。 “冲上去!打死一个赏钱五百,活捉一个一千。”黎邦福大喊。 仗着人多,胆大的拿着枪弓着腰往前走,黎邦福跟在众人后头。他看见董戟愣在原地发呆。 几个人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块石砖,上面沾满了血迹。其中一人说:”会长,打中了。打中了!“ ”人呢?“ ”跑了!“ ”妈的,那有个屁用!“黎邦福对几个人说,”追啊!“ 几个人犹豫了一下,转身往南门跑。跑到山谷边上,一声枪响,几个人又折了回来。 “走走走,没用的东西。”黎邦福知道这里人生地不熟,贸然上去追,可能还会吃亏。让几个人扶着那日本兵回去。日本人只打中了肩膀,死不了,但自己那机灵的弟兄被一枪打在脑袋上,当场死在那了。 “刚才那枪响,我听起来,有土铳,是不是你们村人啊?”黎邦福拉下脸,看着董戟。 董戟说:”叔,我们村的枪早交上去了,这里离我们村远着呢。我们这刚好在芝板,担秋,纽丝的交接。往西就是咸宁,哪都有可能。肯定不是我们村的。“ ”在你的地盘,你就得揪出来。“ 董戟此时心乱如麻,管不得游击队。跟着一队人往幕阜镇跑。 家门口坐着香山。他穿着白色的衬衫,上面沾着一片血迹,此时已经干了。门敞开着,两个日本兵又一人站在一边。董戟冲了进去,厅堂里没有人,冷花也不在。他喊了两声,就听见房后的山坡传来哭声。他脑袋轰的一声,像是要炸了。跑到山后,看见老汉和傻子直挺挺的躺在山坡上。而冷花衣衫不整,坐在老汉旁边抹着眼泪。 冷花看见董戟,有些恍惚,却没有说话。她把衣服穿好,从地上站起来。董戟看见她的裤子上一大片血迹。他转身从鸡笼上拿了柄柴刀,冷花却拼了命地跑过来,拉住他。”你不要命了?“ ”家里死了两个,你又被……我怎么有脸活?“ ”那孩子怎么办?“ 董戟看着冷花的肚子,又看了看傻子和老汉的尸体,突然放声大哭。这时傻子突然从地上坐了起来,董戟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发现他肚子上有个窟窿正往外冒血。他把柴刀扔在地上,几只鸡惊慌地从鸡笼里飞了出来,董戟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头,一边跪下双膝,把头埋进那满是鸡屎和谷粒的土地里。 第63章 冷槐和冷樟直到日本人走了之后,董家庄的人来告诉自己去参加丧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冷槐气得回家把杀猪刀磨的雪白,又从谷洞里把藏了两年的火铳从糠里取出来,冷樟也取了铳和药。星河一声不吭地看着两个人收拾家伙,回头看见门口却站着大姐冷星雨。 “我姑怎么了?” 两人回过头,看了看长高了不少的冷星雨,回过头收拾。 “星河你出去。” 冷星河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冷星雨又喊了声爸。冷槐低声说:“你的队伍呢?“ 冷星雨说:“爸,这事你别管了,我一定给姑报仇。” “你回来干嘛?”冷槐回过头,“你这样好好的就行了,千万别抛头露脸。” “爸,你连城门都进不去,别白白浪费了,家里还有这么多人,都指着你。” “家里没人了。早没人了,你看还像个家吗?十几年前还算是个家,自从你松叔死后,这都过的什么劲?” 冷樟坐下,抽了口烟。“松哥死了,他的两个孩子被炮炸死了,柏兄弟也不知道去了哪,估计也是死在哪个战场上了,你躲了几年了,我们都说你死了,不然到处有人找你。现在冷花也被日本人……。这董家的男人没出息,我们姓冷的还能吃这个亏?” “你们俩去拼掉两条命也不见得能伤到日本人的皮毛。家里还有娘,还有婶,还有星河,还有我!” “这已经没命活了!星雨,这样活下去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有分别。我姑怀孕了,董戟如果不是因为我姑有孕,他也会豁出去拼的。不为老婆,也为他自己爸,为他叔啊。”冷星雨看着冷槐固执的眼神,“有后人就有希望了。日本人巴不得我们去送命,现在日本人有三杀,接近日本军营的杀,可疑的杀,从事抗日活动的杀。你近不了前的。“ ”哪怕是去送死,我也去。“ ”你要是去,先杀了星河。反正也没人能照顾他的。“冷星雨一咬牙,拦在冷槐跟前说。 第64章 冷星雨回到大桥镇,幕阜山西麓的一个无名村庄,这里只有三座破房子,长年累月闭门。离这个村庄最近的村落也要五六里以外。对于外面的人来说,这个村庄早没了人。没有炊烟,没人耕作,没有生气。但其实这里住着八个人,分别是赵野,冷星雨,陈觉,以及五个本地的游击队员。他们日夜颠倒,生火做饭也从不在屋内,而是从村子角落里钻入密林中,进入到黑龙溶洞的一个口子里,并行进到没人到过的深处。据说那里有他们的指挥部,做饭也是在洞内,烟会从洞内连着的气孔里散出,早上即使人们看见幕阜山有烟雾,也不会惊讶,毕竟幕阜山永远呢有云雾缭绕。外面的三座破房子是他们从外面执行任务回来夜间落脚的接头处。 “我们要动手了。”冷星雨对着六名游击队员说。 ”队长不在,要不要等他回来?“其中一名队员说。 ”队长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这次的事就我和陈觉去。“ ”我们应该举手表决。“另一名游击队员表示反对冷星雨的决定。 ”不,这次有私人成分。不属于团队行为,所以不需要投票决定。“ 陈觉把一切应用之物放在身上的油纸包里,两人下午从大桥镇出发,避开日伪的岗哨,步行翻山越岭。待到达城外时,已经是半夜。两人绕过城门,来到修河河堤,朦胧中有一艘小小的渔船停在芦苇荡里,两人趟进冰凉的河水,在蒸腾的雾气中登上小船。袁三已经等待多时,看见陈觉河冷星雨,分别握了握手。 袁三说:“按计划行动?” “按计划。”冷星雨说。 袁三在下水道口摇停撸船,两人轻轻地下河,朝乌黑发愁的下水道口游去。陈觉回头时袁三已经把撸船摇出丈外,径直朝着码头方向驶去。冷星雨觉得冰冷乌黑的水中,有着无数小鱼仔逆水而上,争相啃食下水道里流出的秽物。甚至手臂,脚踝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能感觉到有小小的嘴嘬蹭着,痒痒的,有几次几乎要痒到笑出声来。陈觉游到自己前方,慢慢的两人相距数米。冷星雨知道陈觉是想任何时候,他都能将危险预警给自己。冷星雨起初那种紧张不安,逐渐散去,慢慢变得放松踏实。 随着进入到下水道的中段,水逐渐变得浅,已经可以涉水行走。不时有老鼠的唧唧叫声,恶臭愈加强烈,走到某些阴暗不通风的部位,令人窒息。冷星雨的衣服里里外外湿透了,上面沾满了污泥。她突然想到,如果袁三背叛了自己,几乎手无寸铁的两人定然只能束手就擒。她快走了几步,拉住陈觉。 “你觉得袁三会不会有问题?” “你什么时候这么多疑了?”黑暗中的陈觉笑了笑,露出洁白的钢牙。 “我们刚才把枪给了他,我突然有这么个念头。” 陈觉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南部十四。“我还留了一把。” “你……好啊,你对革命同志还有所保留。”冷星雨笑了笑,“说,你那里来的?” “我以前缴获的。本来打算送给龙仔,结果他自己抢了一把,我就自己留着了。”陈觉把枪给冷星雨。 冷星雨接过枪站到下水道有光的地方,仔细打量着。”你自己留着,袁三如果有问题,你先把他毙了。“ ”你为什么怀疑袁三?“ ”我谁都怀疑。“ ”连我都怀疑?“ ”也怀疑。“ 第65章 陈觉着把枪收起来,咧着嘴笑着继续朝前走。前面的下水道已经只能蹲着,后来只能跪着前行,两人都干脆扒下来,双手陷入尺把厚的淤泥之中。冷星雨又觉得有什么在触碰着自己的手臂肌肤,她知道这肯定不是小鱼。不假思索,只是加快速度朝着既定的方向爬去。 前面有一块井口大的亮光,有人朝里看着。陈觉用手摸向腰间的手枪,却马上缩回了手。前面井口里趴着把头伸进来的人居然是赵野。 ”是队长!“陈觉压低声音对冷星雨说。冷星雨也已注意到。 赵野伸出手,把两人拉了出来。站在赵野身边的还有袁三,正拎着一桶水和一条毛巾。冷星雨环顾了一下,这里居然是个茅坑。只是自己爬上来的地方不是粪坑正对的口子,此时印着窗外清晨的亮光,她看见自己和陈觉身上蠕动着蛆虫。 “你们两人怎么擅自做主?”赵野有些恼怒地对两人说。 ”这也算家事。“冷星雨想了想,慢慢地说。“要处分,就处分我一人。” 陈觉刚要说话,赵野举手制止了他。 ”先洗洗?“袁三把毛巾递向两人,双眼却看着赵野。 ”家事?什么时候家事也带着陈觉了?“ ”我……我……”陈觉欲言又止。 “你什么你,你有话就说!你是我什么人?”冷星雨有些委屈,突然迁怒于陈觉。 “我是……是她男人。” 赵野噗嗤一声笑了。冷星雨气得狠狠瞪了陈觉一眼。“你胡说什么啊?你是我柏哥救的,所以冷家的事,你也有一份。你怎么那么庸俗呢?脸皮真厚!“ 陈觉被她这么一说,一张黑脸却像燃着的木炭,从黑里往外渗着红。有些无地自容地把手搅在一起。 ”行了行了,人都来了。快洗洗——“赵野接过袁三的毛巾递给冷星雨。”女士优先!“ 午夜时分陈觉和冷星雨从后门接近黎邦福家,接应的人把门打开就消失不见了。这是一栋三进的宅院,后门通往最后一进是后花园和水池假山。月亮当空,照在假山上反射着白光,假山用的是修河的沉石。形状规则,皱襞鲜明,从前主人种下的松树,文竹均已凋败,只剩下假山本身,显得突兀孤寂。池塘里尽是些杂乱卷曲的枯荷叶。院子里种了些梧桐树,高大的树干惨白斑驳,树枝上停着几只黑鸟一动不动,掉在地上的叶子也已经干透,冷星雨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她摸到右侧储物室的门,轻轻推开。 陈觉则从左侧前去探路,他按照计划应该躲在黎卧室的床下。一只本地猫晃着两只发光的眼睛从梁上跳下,令人羡慕地无声落地,在陈觉跟前停留了片刻,又朝狗洞跑去。陈觉摸到左侧房间的门,轻轻一推,果然上了栓。他从衣服里掏出一把沾满锅底灰的尖匕首,他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这是冷槐的杀猪刀。从门缝中插入。纤薄的刀刃顺利的插进门缝,发出嘶嘶的声音,往上挑了几寸,被门闩挡住。他左手按住刀背,加力让右手往上抬,门闩缓慢地上移,最后发出轻轻的脱离接触的声音。陈觉推了推门,里面有股暖烘烘的,混杂了酒,和女人胭脂水粉的香气。 第66章 黎邦福把一小块金条放进口袋,从秋野的指挥部走了出来。他有些惊讶,袁应周这小子今天表现很抢眼,提供了很多建议给秋野,比如加强水路,优化船舶的布置,除了征收米谷,明年开始加入鱼虾税,还建议布置水上督察组。抢了不少自己的风头,自己将来要防着他点。从这里走到自己家也就两柱香时间,他带着四个维持会的士兵沿着熟悉的路走回家。凌晨的风吹散了酒意,他的步履时重时轻。远远的点着两个灯笼,被月光照亮了屋脊,屋檐上翘的,就是自己去年才搬进来的家。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这个房子的前主人,一般来说他不会想起那个被吊在城门口的老进士——建造了这个三进院子,娶了两房老婆的房子主人。他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这晦气。士兵推开门,一人一个站在两侧,另外两个士兵跟着黎邦福迈进厅堂。黎邦福想着今日按照道理应该去左厢房,不过又想了想,还是走向了右厢房。 冷星雨进了储物室,在黑暗中她把手枪和子弹全部整理了一遍,但今天的任务不到万不得已,不开枪,她还是有个习惯,喜欢把这支德式毛瑟手枪擦一擦。她太熟悉这把枪了,闭着眼睛也能拆开,装好。 黑暗中有一个人轻轻喊了一声:”星雨!“ 冷星雨举起枪朝着声音的方向,一缕月光照在角落里,赵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 ”袁三让我来会和,况且我怎么能错过这么重要的事呢?“ ”不好。“ ”怎么了?“ ”袁三肯定是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你确定吗?“ ”不确定,但是你不该来这里。“ “……”赵野沉默了。 “你进来的时候,他在外面吗?” ”是的,们应该已经顶住了,看来我们没法脱身了。“ ”袁应周肯定带人过来了。计划肯定是我们杀了黎邦福,他们把我们抄了,一石二鸟。“ ”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即使不杀黎邦福,也会打草惊蛇了。“ ”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们两人快走。”赵野眼里闪着光,“我来处理黎邦福这个叛徒汉奸,将来你们只要帮我烧纸,清明节带点酒来就好了。“ 冷星雨想都没想,就把赵野推出门,一直用力顶着他走到后门。轻轻推开门,果然看见一个人影,从身形来看,正是袁三。 ”袁三!“赵野喊了一声。 袁三却踮着脚朝着反方向张望,慢慢回过头,脸上有些犹豫。只问:”杀了黎邦福了吗?“ 赵野往前走了几步,袁三的目光跟随着他。“任务完成了吗?” “袁三,你在等谁?” “我接应你们啊。” “不是说好在下水道口子等吗?” “我有些担心。” “你是不是在等你哥的人?” “不……不!” “那我们走。” “去哪儿?” “洞口等冷星雨和陈觉。” 袁三掏出枪,对准赵野。“赵野,今天你走不了。” 第67章 冷星雨猫着腰,从腰间掏出毛瑟手枪,顶了顶袁三的腰眼。袁三身子一震,回头看了看,此时赵野突然走近前,缴了袁三的枪。刚想说话,冷星雨右手持父亲冷槐刨猪肚皮的鲫鱼刀,在袁三的脖子上抹了一下,袁三用手按着喉咙,只发出咯咯的声音,而鲜血从他指间涌出,他朝着墙壁走,伸出一只手想拄着墙壁,眼睛看了看东面,然后蹲坐在墙角,低头看着自己止不住的鲜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冷星雨没理会袁三,收好刀枪。对赵野说,”我说了,这是家事。“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后门,赵野听见门闩的声音,他知道冷星雨已经把门栓死了。 冷星雨持枪,进了院落。却看见陈觉拎着一个什么跑了出来,房间里传来女人的尖叫。灯光开始点亮,东面也传来了脚步声。 冷星雨陈觉冲出院门,对着东面的几个人开了两枪,马上朝西面奔跑。 “你还带着这个干嘛?快扔了。” “带着,我要扔到城门口。”陈觉说。 冷星雨看了看地上,一路上那嘀嗒的血液几乎指明了线路。气得指了指地上,”要不是你脑子笨,我都觉得你是个叛徒。“ 陈觉用手揪着黎邦福的头发,把头颅在空中轮了几个圈圈,朝着黎邦福宅院的方向扔了去。 看着追兵没有跟上,他们走了几步,便看见站在街角的赵野。三人会合后,赵野估摸着说,“袁应周要的是黎邦福死,对于我们,他现在不着急抓,否则岂不是暴露了他自己是知青的?但是整个县城肯定戒严了。” “我们跟他们拼了!”陈觉一咬牙。 “你就知道拼,拼个锤子。”冷星雨学着陈觉的口头禅骂他。 “洞口肯定暴露了,我们不能原路返回。” 县城封锁后,除了两个城门,并没有别的出口。现在下水道口暴露了,真的叫插翅难飞了。也许真的只能照陈觉说的那样,拼了。东面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更为急促,更为嘈杂,显然人数很多。冷星雨知道自己可能活不过今天,当着赵野的面,突然亲了陈觉一口,然后扣紧了手枪。 ”过来!“突然有人从一个很不起眼的窄巷子里走了出来,”吴钩霜雪明。“ 赵野眼睛一亮,拉着两人跟着来人走。冷星雨回头看了一眼巷子口,一个老太婆用竹瓢舀着刚刚煮好的豆浆,浓郁的香气顺着小巷子穿了开来。旁边不远处一个补鞋匠坐在地上,看样子昨日他是在地上蜷了一夜,此外没有任何异常。于是回过头,往巷子深处走去。 又一扇门开了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长衫面对着自己走来,却没有理会三人,反而擦肩而过。他走出巷口,迎着灯光走去。 ”快走!你们今天就再这里躲着。”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坑我们?”冷星雨警惕的看着四周,这明显是个小仓库。 “你不知道。但你们现在出去就是死。”这个人看上去二十岁不到,有一双稚气的眉眼,眼角却有一个块大疤痕。头发很短,根根竖立,很有精神。穿着一件青色的褂子,显得单薄,但身子却很结实。 过了小半天,方才那四十岁的长衫男子又回来了,却已经换成了戎装。而令冷星雨意外的是,此人穿着和黎邦福一样的伪军维持会长的衣服。她和赵野对视了一眼,心中有些担忧,第一念头是——莫非自己杀错了人,袁三不是叛徒,甚至眼前之人就是他那维持会长袁应周? “赵队长。”他走过来对三人点点头,又伸出手。 “请问——” “我是杜俊修。” 第68章 他并不是袁应周,而是杜俊修。连赵野都不知道他在内部的身份,看来不到万不得已,他甚至不会向自己的同志暴露身份。而既然他的身份连赵野都不清楚,显然在党内,级别比后者高上不少。 “现在黎邦福已经被你们除掉,是一件大好事。而能接手维持会的是袁应周,他等这一天等很久了。我在城里已经转了很久,不管你们往那条路上撤退,都能遇上我安排的同志。最后都会被引到这里来。只是这里并不安全,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以后县城你们最好别来,这里执行任务风险太高。” 赵野知道他说的风险高也暗示会连累他暴露身份,于是立刻表示同意。 “这位是冷星雨吗?” “是的。”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爸冷槐,叔冷柏,冷樟。” “还有我。”陈觉胸一挺,生怕被漏了名份。 杜俊修并不理会,只说:“冷松是你伯父?” “对,二八年被国民党杀害了。” 杜俊修点点头没再做声。良久才对陈觉说:“我听说你是川军,我党欢迎你这样的同志,今天你杀敌立功,我们三人接受你入党!” 陈觉眼泪都快下来了,没想到今天双喜临门。他走上前,不顾自己满手是血,紧紧握了握杜俊修的手。 杜俊修又给三人介绍了方才那干练的年轻人。他叫李闯,众人得知他居然是李家的后人。冷星雨又一阵矛盾,当年指挥杀害冷松叔的,就是李家的李点匀。而枪毙秦蓉桂丈夫的,也是李点匀的长子李战。杜俊修也许是看出来冷星雨的疑惑,对她说李闯确实是李点匀的弟弟之子,只不过两家并没有太多来往,所以“他绝对是自己人。” 李闯非常友好的和三人握手,“星雨姐,你们先休息,稍后我带你们出城。” 陈觉白了一眼,被他肉麻的称呼激起了鸡皮疙瘩。 杜俊修让李闯去买了几个菜,就在仓库里和赵野三人摆了一桌简单的饭菜。席间并无太多交流,只是说稍后让冷星雨化妆,假扮成李闯的家人,而赵野和陈觉需穿上维持会的伪军制服,直接从城门出去。几人赶紧吃饭,杜俊修则早早告辞,临走时他对三人说了一句:“希望下次见面时,敌寇已退。” 李闯拿来衣服给众人换,冷星雨非常别扭,但还是穿上了旗袍,抹了些胭脂口红。陈觉第一次看冷星雨穿女装,看的眼睛发直。李闯故意带着几人在城里晃了几圈,赵野知道用意,用心记下日军据点,仓库方位。到了城门口,冷星雨一眼认出袁三的哥哥袁应周。而旁边有个长相阴柔的日本人,他用胳膊碰了碰李闯,李闯说:“木村少佐,也被喊做香山。”冷星雨血瞬间涌起,她仔细打量了一下此人,身高一米七上下,看上去精壮。他一手拿着刀,一手夹着香烟。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但那眉目间的阴柔,以及他在幕阜镇的所作所为,让冷星雨泛起寒意。香山突然把目光投向冷星雨,和她对视了几秒,眼里泛着异样的光,一会才把脸别过去。冷星雨下意识的去摸枪,却意识到自己穿的女装,枪也早就被藏在车底下了。 第69章 李闯把车停好,走到城门处,对其中一个日本兵说了几句日语。那日本兵招手让冷星雨上前,仔细端详了几眼,示意另外几个士兵可以放行。 冷星雨假装拎起旗袍,踮起脚尖以免踩到泥水。陈觉差点笑出来,他从没见过冷星雨如此女性化的模样。炮楼很小,虽然有三层,但每层只能容纳三四个人。冷星雨抬头看了看结构,就低头往前走。旁边有两辆三轮摩托车,几个穿着白衬衣的日本兵在闲聊。城外只有几米之遥,这时她迅速赶到寒气逼迫,不由得两手揽住露在外面的胳膊,眼睛侧过,果然看见香山就站在自己身边。他那双直直的眼睛里依然泛着异样的光。 一个日本兵重新拦住她,香山问了句话。李闯走向前,低着头回了一句,后来两人又叽叽呱呱了几句。冷星雨听见李闯里面夹了几个地名:“上海,柴桑。”香山突然咧嘴笑了笑。 日本人放行了,但冷星雨回头看见香山一直站在城门口,恢复了冷冷的表情,如同陌生的野狗一样瞪着几人。 ”你刚才跟他说什么了?“ ”他问你是哪里来的。我说是上海来的,路过柴桑,是我表妹。“ “他能信你?” “他心里打什么主意你不知道?随便糊弄呗。” 冷星雨这才觉得眼前这个李家的后人不一般。 一直把三人送到城外几里路,李闯才和众人分别,走之前对赵野说:“小日本蹦哒不了几天了,他们的后勤已经开始散了。” 第70章 黎邦福死后,日本人第一时间枪毙了那几个被捆回去的国民党逃兵,并组织了又一次的大规模扫荡。这次的扫荡除了县北的三镇,还包括下辖所有乡镇。考虑到不刺激日本人杀老百姓泄愤,赵野决定不作任何袭扰,游击行动。所有的游击队员都潜伏在老百姓中间,除了了解日本人的具体人数情况,主动的宣传和动员群众是更重要的目标。 冷星雨转移去了罗溪镇,陈觉本该分配到石门镇,但他不放心冷星雨,和赵野好说歹说,后者才同意他也去罗溪。 罗溪是个靠近修水的小乡,人口不多,但这里曾是赣闽苏区的重要地点。冷松就是在这里被枪毙的,冷星雨对这里不算陌生,她和陈觉到了之后,很快就和当地一些开明进步人士取得联系,并且被安置在一家不起眼但是安全可靠的普通农家里。 这个农家之所以不起眼,是因为在镇上实在没什么存在感,说是镇但实际上已经到了镇边上的村落里。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男主人罗夕拾家里兄弟两个,有一个早年参加红军,早已不知去向。他自己数代贫农,好不容易在近三十岁的时候取了个老婆,连三个女儿,也没有生到一个儿子。大女儿罗亚男,二女儿罗中娣,三女儿罗婷妹。说他家隐秘低调,也仅限于罗夕拾这一辈,他的大女儿罗亚男已经十六岁,长得峨眉大眼,皮肤白嫩。罗溪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群山秀水里养得这里的人有股江南水乡的秀气。罗亚男俨然是个中翘楚,虽然只有十六,但窈窕婀娜,站在罗溪的女孩中间也鹤立鸡群。来提亲的着实不少。罗夕拾一一回绝,倒不是因为清高,只是兵荒马乱,放哪儿的人家都不放心,还不如留在身边的强。 冷星雨很喜欢罗亚男,这个女子清纯得像张纸,动不动就脸红,做事踏实,手脚麻利。但她心里隐隐的担忧,像她这样的胚子,日本人带着汉奸,只要一个扫荡,准盯上。罗亚男的鼻子眉眼,长得和冷星雨居然有些像,两人站一起看上去像姐妹,只是冷星雨英气更盛,少了柔美。 罗中娣和罗婷妹是双胞胎,十三岁。虽然永远破衣烂衫,但也生得好面孔,只可惜碰上饥饿的年月,个子很矮,看上去像十岁的小孩。两人只知道跟着父母做农活,自从日本人来了,书也没有上了。 冷星雨是作为罗夕拾的远方侄女来投靠的。这一来延伸了李闯的谎言,二来也因为罗亚男和冷星雨长得有三分像,固然怀疑的人就少了。平时冷星雨明面上帮罗夕拾夫妻做些家务,更重要的是悄悄设立了一个联络站,把十年前冷松出事后,身份没有被暴露的同志又联系了起来。陈觉对外的身份是个货郎,每天奔跑于罗溪,石门,修水。和冷星雨配合着逐渐把人壮大了许多。半年后,居然已经发展到三十来个人。他们分享知识,书籍,偶尔讨论,最大规模的莫过于1942年年底,迎财神的时候,成功的把这些人召集在一起,做了一次动员,并且见证了新党员入党仪式。 为了防止有村民遇见,或者汉奸走漏风声,陈觉和冷星雨避开耳目,把见面的地点安排在罗夕拾哥哥的旧房子里。那房子地处半山腰,在树林的掩隐下,很好的隐蔽着。冷星雨作为柴桑苏区副政委的身份主持了该会议,并且在中途给所有人介绍了特别人物——政委赵野。会议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会后赵野高度赞扬了冷星雨的工作,陈觉才护送他离开。 第71章 过了年,冷星雨准备离开,正当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罗中娣和罗婷妹哭着跑进她的房间。“中娣,婷妹,你们别哭,发生什么事了?” “有个黑狗兵,要抓姐姐去做老婆呢。” 冷星雨心头一炸——这不是自己担心了大半年的事吗?她停下手脚,让两个女孩先出去,自己从被子里摸出驳壳枪和一把鲫鱼刀,想了想又把驳壳枪塞了回去,这才走出门。差罗婷妹去告诉陈觉,自己先跟着罗中娣走了。 此时刚刚春季,农民耕作停顿了近一年,干旱也持续了很长,村民逃难走了一批,饿死了一批,被日本人杀了些个,又往山里走了一批,很多屋子空了出来,剩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本人一来,能跑就跑,跑不了就关起门装空房。村里变得死寂,日本人再来,除了和保长,乡长自娱自乐,再没什么村民出来看热闹了。 田埂上刚刚迎来了一场秋雨,坚如岩石的泥土,被吝啬的雨水清润了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泥膜,任何人走上去都会摔个两回。田埂两边的枯草终于褪去了旧衣,青绿色的草芽葱葱郁郁地冒了出来,还有些冰渣在田间的小水塘,一只瘦极的黄狗撑着细细的四肢缓缓的走在田间,追寻着山鼠的踪迹。 冷星雨听见董夕拾家里传来哭声,于是加快了脚步。身旁的罗中娣摔倒在田埂上,爬起来一身泥,又摔下去,再爬起来就哭了。冷星雨没理她,迈开双腿,直奔罗家跑去。 “站住!”一个日本兵举起步枪,对着冷星雨喊了一声。旁边一个颇为高大的伪军冲过来拦住她,“你想干什么?” “这是我哥家,我要过去。“ ”不许入内!保长在谈事情。“ ”谈什么事情,弄得鸡飞狗跳的?“冷星雨对这名伪军呵斥着说。 ”小姐,你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他换了个口气,略微有些和善地说,”你赶紧走,别连累了自己。“ 一声尖利的哭叫后,罗亚男从屋内冲出来,头发披散着,在晒场上滑了一跤,跌在地上。下一秒罗夕拾和他妻子也走了出来,保长罗甸慢腾腾跟在后面。罗亚男看见冷星雨,从地上爬起来,扑了过来。喊了声”姑!“ 罗甸长得白白胖胖的,头发梳的漂亮,身上穿着新的黑棉衣,背着枪盒子,脚上的长靴黑亮发光。慢慢地走到罗夕拾面前,“夕拾哥,你心里很清楚,我这是在帮亚男妹子。这年月,吃穿是个问题,能不能活下来是头等大事。跟我总好过跟别人,你想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跟谁都不跟你。”罗亚男嘴角流血,回头对罗甸说。 罗甸嘿嘿笑着,朝冷星雨两人走了过来。”你不跟我,就去跟皇军睡。“ 罗夕拾气得发抖,对罗甸说:“你们家,祖祖辈辈就没出个人养的货!你就不怕天打雷劈招报应?” 罗甸看着罗夕拾,”你们就是不识好人心。你多说几句,太君来了就没你好果子吃。我都说了,这是帮你,你不信问邻居?你问问看?不识相能活几日?“ ”罗保长!你先回去,我们商量商量。“冷星雨对罗甸说。 罗甸此时才把目光聚焦到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第72章 这个女人长得有些”狠“。头发短短的,眼睛大,眉毛粗,如果遮住口鼻,那很容易让人认为是个男人。但巧在鼻子细长翘挺,嘴生得小,嘴唇细薄。乍一看不怎么抓眼,但多看几眼就显得漂亮。只不过这人生的一双眼睛很特别,那眼神像钉子一般能把自己刺在柱子上。罗甸被她盯的不舒服,不耐烦地说:”三日后,我来娶人。“ 陈觉把枪收起来,慢慢地从树上爬了下来。然后走进人群里,对冷星雨说:”留不下了。“ 冷星雨对罗夕拾夫妻说:“赶快收拾东西,这里肯定待不了了。” 罗夕拾点点头,带着老婆进屋收拾。罗亚男站在那浑身发抖,把衣服整理好,也跟着进门。 当晚,陈觉和冷星雨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话题围绕在该不该除掉罗甸。但后半夜却等来了狗叫声。 原来罗甸生怕罗亚男飞了,回去跟哨所的日军商量,当晚就抢人。哨所里有一个日本上等兵叫木村弥二,也不知道是被罗甸许诺了什么,当晚就带着人上罗夕拾家里来。进了村里,几只土狗看见狼狗开始猛吠。罗甸担心打草惊蛇,用口哨招呼了那几只狗,谁想土狗叫的更凶了,日本人端起步枪打死了两条狗,剩下一只朝山上跑了去。 “有情况!”陈觉敲了敲冷星雨的窗,自己径直朝罗夕拾家跑了去。冷星雨推开门,一阵山谷湖畔的冷风把白杨树的树叶吹得哗哗响,她被吹得一阵激灵。夜色深沉,小路像一个灰白的带子延伸到山下。远处的湖面被月光照得反射出幽幽凌光,村庄却寂静得死一般,难道大家都熟睡了吗?只有山脚下村庄里的脚步声划破着寂静,她迅速把鲫鱼刀和枪都收在腰间,飞奔着穿过田埂。一条屎黄色的土狗像箭一样从三坡上跑下来,跟在陈觉身后,冷星雨认出这是昨天早上在田间看见觅食老鼠的那只破狗。 罗甸啪啪地敲着门,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黄色大衣的日本兵,他没带长枪,而身后有四名手执长枪的日本兵和两个黑狗兵。 “开门啊!岳丈,开门啊,岳母!”罗甸大声喊着。他身旁的日本人怪笑着,撅着屁股趴在破破的窗户前朝着房内看了又看。 陈觉快到罗夕拾家时,突然蹲下,黄狗也停了下来。他用手压了压狗头,又把嘴凑在狗耳边低吼了一声,狗冲了出去。很快就和那条日本狼狗接驳上了,两条狗对吠着。陈觉才从屋前的篱笆下摸索过去,又在白杨树和毛竹,樟树的掩映下,悄悄爬上了那棵梧桐树。他把冷槐的那把尖刀紧紧咬在口中,一手扣住南部十四。 冷星雨则从后面进了房,她知道罗夕拾一家人肯定没睡。果然罗中娣和罗婷妹站在后厨的空地上,罗夕拾和他老婆在亮瓦下透出来的一点点光下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罗亚男则在旁边抹眼泪。看见冷星雨,几个人刚想说话,冷星雨拿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手势,然后走近前,对罗中娣和罗婷妹轻轻说了句话,这两人从后门就跑了,冷星雨又对罗夕拾说:“到你哥房子那等我们,如果天亮没去,你们就赶紧跑。” 第73章 罗亚男站在那一动不动,冷若冰霜的脸在月光下发白,如雕塑一般矗立着,无言。身上的衣衫薄得令人不忍,黑发垂落,遮没了耳朵和两鬓,眼睛如黑宝石一般闪闪发着光,冷星雨只见她在看着窗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最远处的湖对岸的山尖,有一团白白的积雪,山尖后面,则是广袤黑蓝的暗夜天空。 ”天,快亮了。“罗亚男说了这么一句才别过脸来。冷星雨愈发的觉得她凄美异常,她伸出手摸了摸罗亚男冰冷的手。 ”星雨姐,我不走了。“她从背后拿出一把剪刀,剪刃上泛着寒光。 冷星雨推了推她,对罗夕拾夫妻说:”带她走。“ 罗夕拾拉着她走出门外,消失在黑夜中。 冷星雨打开大门,屋外站着罗甸和木村弥二,以及背后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兵。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我的小媳妇呢?“ ”我替她!怎么样不算数吗?“ 罗甸拎着马灯冲进门,四处搜寻,一个伪军士兵举起马灯,照着冷星雨,这时木村弥二像条狗围着冷星雨打转。屋外的狗拼了命的朝草丛里的瘦黄狗吼叫,狗嘴巴里哈着热气。 “你这个臭婊子,把罗亚男弄到哪去了?”罗甸左手揪住冷星雨的衣领,右手一个耳光抽在冷星雨的脸上,又抬起脚踹在冷星雨肚子上,冷星雨后退了几步。 木村弥二举起手,叽叽咕咕说了一句日语,罗甸低头弯腰回了几个“嗨!” 罗甸对冷星雨说:“太君看上你了,你告诉我罗亚男躲哪儿了,我让他事后饶你不死。” 木村弥二对后面的几个人说了几句话,那几个人大笑着把枪背在背上。罗甸嘿嘿冷笑着对冷星雨说:“这次你赚到了,三个人伺候你呢。快说,不说,你被玩了,还得赔条命,这可不值当啊。” 冷星雨咬着牙齿不说话,心里正盘算攻击木村弥二好,还是罗甸呢? “罗甸,我在这呢。”后门不知什么时候站着罗亚男。 冷星雨回头看了看,罗亚男真真的站在那,前额的散头发被她夹到耳朵后,脸被冻的红红的,嘴唇却依然鲜红。此刻挺直了腰身,两手背在身后,脸却向前伸了伸看着几人,要不是冷若冰霜面无表情,那别扭的样子一定很可爱。 此后的很多年,冷星雨都会想起那个暮春的寒夜,罗亚男那稍显娇媚,生硬的样子。 冷星雨的手摸到后腰间的枪把子。只要日本人动手搜身,自己就动手,枪里有8颗子弹,哪怕在埋伏的情况下,打死八人都不太现实。而且日本人有狗,陈觉不好配合,但他肯定能解决两个人,这样两人只能换这眼前的木村和另外两个日本兵,算便宜小日本了。 第74章 亚男,望你来生别再投胎到这困难的世道,罗甸就交给你了,你手上有把剪刀?早知道把鲫鱼刀给你就好了。——冷星雨越过众人的肩膀,看了看屋外,一棵梧桐树高大如伞,旁边有毛竹和白杨树,香樟树,此刻都被风吹得掉了些刚长出来的嫩叶子。 “去房间里,这里太冷了。”冷星雨对木村弥二说。 “你——好!”木村笑了笑,这句看来是听懂了。冷星雨跟着木村进到房间里,后面跟来了两个日本兵。 “你先,他们再来。” 木村弥二没有回答,但是对那两人招了招手,两人对视一笑,闪到厅堂里,算是回避了。 顺着马灯的黄色光芒,冷星雨仔细看了看木村弥二。说实话,这人长得不难看。如果不是那些络腮胡,他看上去还挺年轻的,身高和陈觉差不多,脸上的皮肤很白静,眉毛黑而细长,鼻子略细,嘴巴抿着的时候,整张脸看着有些过于严肃。但一开口,笑着露出牙龈,就显得有些猥琐。他的眼睛里闪着傲慢而狂野,让人不适。 木村弥二脱下手套,露出细长的手指,解开上衣扣子。他的手指甲很干净,也修剪的整齐,待他除去白衬褂后,那精壮的上身,在窗外料峭的春风下,抖了一堆鸡皮疙瘩。看得出,对他而言日占区的生活是很滋润的。冷星雨脱掉外面的棉衣,坐在床上,左手摸向左侧腰后方,她在等一个时机。 隔壁响起了一声罗亚男的哭叫,冷星雨心里一个咯噔。而屋外的几人哈哈地笑了起来。狗叫,哭喊,癫狂的笑…… 木村弥二的手脱着军裤,脱到一半地方,就露出那丑陋的兜裆布。他看见眼前这个女人从后面抽出一把刃尖,中间鼓鼓的刀,捅进了自己的腹部。一股强烈的异物感伴随着轻微的痛楚,他轻轻吼了一声,像是配合着她。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刺刀,想伸手去拿,却看见女人的手下压,然后奋力朝自己的心脏部位用力。一阵剧烈的痛苦,让他想闭上眼睛,但他只是扬起了头,看着沾满蜘蛛网的木板楼顶。 冷星雨拔出鲫鱼刀,鲜血如泉水一般倾泻而出。木村弥二的身体瘫软着,跪了下来。冷星雨把他往后推了推,他呈现出怪异的姿态,双膝跪地,但身体向后撇着,眼睛睁大着望向天空。冷星雨拔出手枪,对准房门。 屋外想起两声枪响,一人尖叫,又是几声枪响。冷星雨冲出房门,看见一个日本兵正端着枪瞄着屋外,她抬手开了一枪,又一枪枪。另一个日本兵往后面跑了去,她看见陈觉飞奔着冲进大门,追了出去。她则提着枪,冲进罗夕拾的睡房,只见罗亚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衣服敞开着,胸口有个大窟窿,往外冒血。而罗甸蜷缩在地上,一手捂着下体,一手拿着手枪,但已无力举枪。走近前才看见他已气绝。 冷星雨顺着窗外的亮光,帮罗亚男把衣服穿好,拉起她的手,把她背在身上,蹒跚地走了出来。三个日本兵和两个黑狗兵的尸体旁聚来了几条狗,她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然后一步一步的朝山腰的方向走去。 她背着罗亚男走到山腰时,陈觉才跟上来,手里拎了两个包裹,身后还粘着那条黄狗。 ”放下她。“陈觉说。 冷星雨没说话,回头看了一眼,村口有一队人马在雾气中慢慢地走着。村里又恢复了夜晚一般的死寂。 ”我们到山上,把她埋了。“ 陈觉点点头,把两个包裹放地上,黄狗马上凑上来,他背过罗亚男已经冷却的身体,朝着山上跑去。冷星雨抢过黄狗嘴下的包裹,跟着他跑了起来。 第75章 一九四三年,幕阜镇的人口急剧下降。日本人反复扫荡,让耕种变得无法进行。时不时有大部队向湖北方向行进,日本人有个习惯,只要看见水稻,就会列排横队践踏,不是马路要让给车辆,火炮,摩托车,却是有意让粮食绝收。这些士兵和驻守在县城的士兵不同,他们需要长途跋涉,于是懒得跟沿途的百姓玩亲善的那一套,基本上见鸡鸭就抢,见猪牛就杀。 幕阜镇以及其十一个村庄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饥荒。乃至日本人后来见不着鸡鸭,也见不着晾晒的任何粮食,开始强闯入人家,并翻箱倒柜的抢干粮。 冷樟正把一筐橡子从晒盘上摊开,冷桐拿着斧头在劈材,两人看见刘家村的婶子袁柳满头鲜血地朝李家庄跑来。 “快跑,日本人来抢粮食了。” “你怎么?日本人打的?” ”两个日本兵上楼翻东西,我就把他们往下拽,其中一个人拿那大枪打了我一下,这帮畜牲。“ 冷樟气得咬牙切齿,他让冷桐带着孩子和袁柳赶紧躲起来。他跑到冷槐家,却发现冷槐不知去向。上楼看了一下谷洞,已经见了底,火铳也不见了。他心说不好,大声喊了几声嫂子,却看见冷星河从后山跑了下来,让冷樟赶紧躲起来。 “你爸呢?” “不知道,早上就不见了。” 冷樟让冷星河跟着袁柳和冷桐躲进幕阜山的黑龙溶洞,自己拿着火铳往西面跑。果然,在三不管的担秋和纽丝芝板连接点,冷槐趴在三坡上一动不动。冷樟曾经随哥哥冷槐前来此处猎猪,这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又有灌木掩映,是最好的蹲守之处。 冷樟看见下面的日本人一拨拨的路过,他们一言不发,风吹着帽帘唰唰作响。那看上去和中国人没什么不同的脸庞上,泛着稚气,平和。他看见冷槐的枪管跟着某人的脑袋移动,又挪回来,瞄着下一个人,再挪回来。 ”哥!“冷樟轻轻喊了声。冷槐的身子抖了抖,他又把花白的头埋进短而软,叶丛枯黄的草丛里。一会儿才抬起头,”你来干什么?“ ”我随你来。“冷樟趴在冷槐旁边,把火铳铺在山坡上,学着冷槐一样,那细长无膛线的枪管指着某一个人移动。 冷槐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等了很久,也看了很久,最后松开左手握着枪柄的手,压了压冷樟的枪。低头说,”走。“ 两人从灌木丛撤退,冷樟走在后,冷槐走在前,避开任何村庄,哪怕偶尔一个种地的人也要躲开。直到月朗星稀,才回到李家庄。 ”哥你不用顾虑我,那日本人想杀一个,就杀一个。“ ”我不是顾虑你。“ ”还是下不去手?“ 冷槐没有否认。他对日本人的恨,胜过任何世间的事务,但他们终归是人,有鼻子有眼,娘胎里出来的人。 “我们只杀过兔,猪,麂,杀人不擅长。” 冷樟看出冷槐心里的纠结,没有接话,带着他走进黑龙溶洞。 第76章 日本人过后,幕阜镇的人发现庄稼没了,家家的鸡鸭猪牛被杀的干净,甚至连楼上楼下能吃的都搜走了。老百姓饿得前胸贴后背,吃完最后一点白的,就开始吃糠。人们把糠和着稀粥,即使吃下去胃里挠的厉害,但总好过不吃。渐渐的糠也吃没了,房前屋后的青蛙蟾蜍等一切活物就成了充饥的口粮。再然后,老鼠都没了,有人把小溪分成几截,每一截的水被舀到稻田里,几条泥鳅,一条水蛇,几条黄鳝,几只小鲫鱼带回去煮汤又能对付些日子,那年每段小溪每两天都要被舀干水一两次次,最后稀泥汤里,连小虾米都被捡干净了,一个活物都看不到,于是青苔都捞回去吃尽了,众人才把目光对着那依然巍峨,依然生机勃勃的幕阜山。 八月炸,九月黄,猕猴桃,野蕨根,野板栗,毛栗,春来又有野毛桃,野橡子,株树果子。 橡子和株树果子豆腐是村里的先辈在饥荒的年代发现的,此时应该是大派用场的时候。平时小孩子用来扔着玩的橡果在春天一摘就是几箩筐,有些圆圆鼓鼓的,有些长长细细的,都可以用手捻开,用刀刨开,里面就露出白色的橡果。泡在水里几天,像花生黄豆一样胀了,软了,扔到磨里磨成浆,放点石膏粉,水里煮一下,再像做豆腐那般沥掉渣,包在布里放在案板上。随便找个锅盖压着,隔半天就闻到迷惑的香味。打开麻布,那白白的“豆腐”充满了诱惑。还有些油的,热锅里烧透,把橡子豆腐切成片倒进去炒,直到吃的时候满嘴的麻和苦,才让人恍然醒悟。 但好歹能充饥。 然而,饥饿是可怕的,它的驱动力也是巨大的,能让人上山下河,橡子和株树果子也终有一天被吃的干干净净。又到霜冻的季节时,地里连野菜都长不出来了。平日里猪都不消吃的野草也被割的干干净净,人们想尽了办法过冬,最后还是传来了饿死人的消息。刘家村的几家人靠着袁柳的救济也撑了下来,幕阜镇的乡亲厚着脸皮朝袁柳开口,赊借些过冬。董家庄的人几次扫荡后,人口急剧减少,大大减少了对粮食的需求,唯有董戟和冷花在吃尽了苦菜野草后,带着一岁的大蛋二蛋躺在床上等死。靠着两杆火铳在幕阜山的北面寻觅着些许野鸡,瘦骨嶙峋的野兔,活了下来的冷槐和冷樟在一个暗夜中偷偷背来了一头半大的野猪,救活了董戟一家人。但担秋,芝板,纽丝就没那么幸运了,饿死的老人大大方方下葬,饿死的小孩偷偷掩埋。每个人都饿脱了形,说话有气无力,期望以半冬眠的形式节省粮食的消耗,乃至日本人来扫荡时,大家都变得积极无比。但日本人看见这面黄肌瘦的村民,似乎连亲善的兴趣都丧失了。扭头就走,任由幕阜镇的人自生自灭。 董戟除了吃那头野猪的肉,还发现了另一个填饱肚子的好办法。 日军的行军速度明显不如前两年,有时候要在镇上歇上一两天才走。老百姓饿着肚子躲在山上,远离集镇,但日本人一走,马上就会回来。董戟发现日本人也会埋锅造饭,他们的灶很小,最多煮些汤。地上有些鱼骨头,有时候有些饭粒,或者一两块鸡肉骨头。但偶尔他会发现日本人吃剩下的饭食,于他,那是难得的能量补充。 第77章 1943年的夏天,董戟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在一人多高的茅草的掩护下,望着远处黄色小点,像是移动的闪略号,日军熙熙攘攘的时而聚集,时而散开。但马队一来,他们就走了。走的时候往往都很仓促,董戟心里盘算着那些他们带不走的剩食。他火速从山岗上冲下,在日本人荡起的尘嚣还没有平息之时,就窜到了镇上。他捡着地上的鸡骨头,往嘴里塞,端起喝剩的汤仰着脖子喝个干净。地上还有些洒落的米饭,肉末,这些都是宝贝。他看见有不少人效仿他,也加入了分食残羹冷炙的队伍。这时,他看见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有一团黑泥巴样的东西,凑近能闻到浓烈的香味,他放在嘴边里咬了一口,差点被齁得背过气去,但随后嘴巴舌头就有滋有味了。他心里一喜,赶紧包了起来,揣在怀里。 ”来,狗蛋他娘。“董戟端着日本人留下的瓦罐子,笑着对冷花说,”这个味道很好。我采了些野油菜菜,肯定能煮锅好汤。” 冷花牵着刚会走路的狗蛋,也闻到了酱油的香味。砸了嘴,看着董戟把瓦罐坐在灶台的火苗上。不一会瓦罐里散发出荠菜的清香,并发出咕噜咕噜的翻滚声。董戟盛了一大碗给冷花,又舀了一小碗蹲在地上喂着孩子。董狗蛋每喝一口,就舔一舔嘴唇,董戟贪婪地看着他鼻涕结痂的笑脸。 而三口村口那栋破房子里,却最早传出春风。秦蓉桂愈发的膘肥体壮,似乎这饥荒与她无关。村民经常看见她站在自家地头,挺着大起来的肚子,看着幕阜山。有人说她疯了,因为她会看着看着笑起来,或者一看一下午。但每个人都在猜测到底是谁帮她把地整的平平的,松松的,种上一茬一茬的庄稼。有些人说是那李战留下的人,有些人说是她死去丈夫留下的人,也有些人猜测她又勾搭上了县里的谁谁,因为他们经常看见她挽着竹篮一趟趟地往县城跑,每次回来要不是鱼,要不是肉,最不济也有些米面。在那个物质匮乏到极致的岁月,闻着面香的人们垂涎三尺地说,她肯定是跟了日本人。然而从没有日本人在她家停留,后来村里的女人们又开始怀疑自家男人,哪怕明知道自己家的那位怎么也弄不到一口吃的,但还是多疑着,后来她生下一个儿子,大家都等着看她儿子到底长得像谁。可孩子堂堂的外貌,三口村是断然找不出一个的。 再过了几个月,天开始干旱起来,连草都长不出来的时候,大家却终于等来秦蓉桂倒霉了。随着日本人的三轮摩托车突突突地开进了幕阜镇。董戟看见一群日本人拉着她从三口村沿着幕阜镇的街道上走。秦蓉桂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孩子的哭声如雷贯耳。众人拄着拐杖仰着脖子,等着看热闹的有,心里同情的有,更多的还是日本人摆在戏台上的那些粮食。那都是从隘城的几个镇里征收上去的陈谷,陈米,此时只要你吐露一点信息,日本人高兴了可能会扔些。 一个看上去是个官的日本兵,手里拿着军刀,站着对所有人说了几句鬼子话。旁边突然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个眼角带疤的年轻人,大声地对戏台下的村名说:”有谁知道她的地是谁种的?孩子是谁的?“ 没有人做声。 ”大家好好想想,只要提供的线索真实,太君一定有赏。“ 第78章 突然有人说了一声:“听说是日本人。” 台下轰然笑了起来。年轻人诧异地看着台下这些皮包骨头,眼神涣散,说话有气无力的人,有些不知所措。日本人靠近他,他回了几句,就看见日本人的脸色变得阴暗,但嘴角却挂着笑意。突然开口说了句中国话:“谁?谁说的?” 台下又没人说话了。 日本人用军刀对人堆里指了一下,后面几个伪军上去把说话的人押了上来,大家看清楚是董家村的董二狗。董二狗和董戟是几代的堂兄,这两年饿死了好几口人。 “你说的?” 董二狗饿得发昏,土都吃了不少,此刻仰起脸,露出黑色的牙齿呵呵地笑着,”她的孩子定是杂种,因为她都没结婚。“ 日本人点点头:”说得好!真好!是杂种!”举起带着手套的手一挥,后面两个日本兵从戏台上八仙桌上拿了一小袋米,扔在董二狗面前。董二狗两眼放光,跪在地上,趴在米袋上把鼻子贴着米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陶醉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把鼻子贴着米袋。 ”还知道什么?“ ”我还没说完呢。“董二狗眯着眼睛笑了笑,又看了看秦蓉桂手里的孩子,“她那孩子我看长得不像我们村人。” “拿像哪人?” “长得跟个狗杂种似的,我看和你就挺像。”说完用力地笑着,歇斯底里的嗓音嘶哑而刺耳。笑毕再不说话,只是把鼻子贴在米袋上大口呼吸。日本人看了看他漏出的脖颈,拔出刀,现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然后在空中一挥,董二狗的脑袋和身体就分了家。脖腔里的鲜血倾泻到米袋子上,戏台下的人如鸟兽散。秦蓉桂惊得大喊,日本人用一块雪白的毛巾擦了擦长长的刀身,嘿嘿地笑着。 眼角带疤的年轻人走上前,对日本人说了什么,气得日本人连着扇了他四个耳光。年轻人看着董二狗无头的尸体,和那袋被血浸湿了的米,眼角的疤抽了几下。 第二天,人们看见秦蓉桂披头散发的从幕阜镇的三口村往上走,眼泪鼻涕糊在脸上。她手里抱着一个死去的婴儿。 又过了几日,新的一波日军行进,董家庄最后那点刚种下去的秧苗,也被踏了给稀烂。明年的希望,也几乎破灭了。山上的树都被剥脱了形,竹笋也被刨了干净,野果连藤都被嚼烂了,能吃的草一根不剩,村里的狗几乎被吃尽了。又有一些人饿得发了疯,据说他们吃了死狗肉,那些狗曾吃过死人。老人迅速地死亡,小孩也突然走失,只剩下皮包骨的人们在山野田地间无望地寻觅。很多人都离开家,加入了乞讨的队伍,有些人会在数月后回来,有些就永远没有音讯了。幕阜镇下的十一个村,人口迅速少了近六成。 但凡留下还能熬到1944年春天的,无不练就了神奇的本领,能深水摸鱼,能弹弓射鸟,能捕蛇抓鳖,能诱鼠擒兔。冷槐虽然早就打完了最后一发猎枪弹,仗着拿跟绳子就能放陷阱的本事,依着野鸡,病麂子,怀孕的野猪,河里飘上来的死鱼,奇迹般地养活了一家人。董戟和冷花实在熬不住了,也会拄着拐杖到冷槐家来,而冷槐虽然不多说话,但也是默认了妻子的给予。冷樟冷桐每天都抓田鼠,捕蛇。 袁柳的丈夫从外地回来后,再也没走了。他是幕阜镇唯一一个仍然家里有米面的人家,起初邻村的人都找他借,赊,后来自知还不起了,也就不好再上门了。但袁柳念着冷家一直给的照顾,会偷偷地从家里拿些往冷家送。直到有次被冷槐撞见说了几句,冷樟才没敢再拿。 袁柳是个心软的人,之前每每要饭的上门都给一口,家里实在困难的,她也施舍一点,但毕竟杯水车薪,山里人自尊心强,脸皮薄,有些人牵着家人要饭,也不好意思再找刘秀才家赊粮食。但连续的这样折腾,居然自己家也捉襟加肘了。到44年秋天时,人们惊奇地看见四十来岁的刘秀才也带着刘梦城在田地里找野菜充饥,这除了增加他们心里的平衡,还有一丝莫名的愧疚,毕竟能活下来的几个没沾刘秀才的光啊。 第79章 冷柏回来了。 即使在幕阜镇这个闭塞落后的山沟里,在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阴影下,人们都没有放弃梦想。人们笃信有一天,自己的军队会重整旗鼓,收复失地。他们幻想那些出去讨饭的亲人,出去逃难的邻居,出去征战的子女,最后会回到家人的身边。所以对冷槐来说,弟弟冷柏回来是在这个寒冬腊年月里最好的消息。 他不是衣锦还乡,没有带来振奋人心的消息。他一身破衣烂衫,犹如乞丐,头上长了癞子,身上长满烂疮,嘴唇干裂出血,胡子长得像刘秀才,甚至比刘秀才那五十岁的人更白,更枯。他出现在自己那被炸塌了的房子前时,冷槐还以为又是一个迷路的叫花子,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哥。” 冷槐顺着熟悉的声音,望向那个憔悴不堪的男人,下一秒便认出是冷柏。虽然二十几岁的他看上去像个五十多岁的人,可还好,那双火热的眼睛还年轻,还有希望。冷槐看着他走路的样子,判断他没有受大伤,心里又高兴了几分。把他拉进自己的屋内,仔细端详,忍不住涕泪横流。 “家里人……都……都还在?” “你松哥的光,芒,还有星海被日本人炸死了。“ 冷柏垂下头,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我知道了。有个老乡要饭要到了广西,我碰巧问了他。“ ”你花姐……” “花姐怎么了?” “她一家人也遭了殃,不过她还有条命。几个村里人死了一大半了,多是饿死,病死,日本人杀了一些,黑狗兵杀了一些。” “你还好吗?” “我就窝囊着。” “你做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星雨侄女呢?” “这几年我就见着一两回,最近见到也是两年前。现在也不知道死了没有,她不是你们这边儿?” “不管哪边儿了,反正都是弄日本人。” “你这回来,还走吗?” “走!我隔两天就走。” “那你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就是回来看看。其实这几年倒也没打什么仗,还不如在柴桑打的多。尽是跟着部队跑到东,跑到西。这回来,是因为部队刚好进了湖南,我跟长官求了个情,就跑出来了。“ “你这几百里地的,跑来跑去,部队早不在那了?怎么办?” “不管了。” 第80章 木村香山接到命令,要南下去缅甸。 秋野正集结人数,至于县城,会有波田支队的年轻人来接管。木村知道此去缅甸,无外乎死路一条,但他并不怕死,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妹妹还未成婚,自从自己入伍后,坏消息就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先是父亲得了肺病,然后母亲又再婚了,他心里唯一记挂的人是年纪尚小的妹妹。把生死抛在脑后,又见惯了士兵们的胡来,他自己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作为士兵,自然是不会有善终的。但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国家,而且是个炎热而落后的国家,漫山遍野的挖地道,躲空袭,这既无聊又危险。他站在修河边抽完一根香烟,就跨上马,随着秋野的车队,离开了这个驻扎了几年的县城。 部队行军很慢,香山猜测秋野和自己一样,也对此次转调充满了犹豫,所以磨蹭着想尽各种办法拖慢速度。 走了两天才到幕阜镇。看着幕阜山那高高的脊梁,和顶上金光照耀下的一点点积雪,香山突然想起日本。他决定再去那黑黑的湖水看一眼。 “保长在哪?”秋野勒住马,对着香山喊了一声。 “这里……应该没有保长了。”香山想起往事,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随行护送的伪军看来也不熟悉此地,他拿过维持会的记录,对秋野说:“这里的保长叫……叫董……董戟。” “他早就不是了。不用麻烦了!”香山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是的话,也因该知道接待一下。去喊他来。“秋野对伪军说。 香山把马绑在戏台子边上的大银杏树上。整理了一下衣服,就看见伪军带着一个十分苍老丑陋的光头男人,香山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那男人头上应该是长了癞子才会不得已把头发全部刮掉的,他甚至不想靠近他。男人身形佝偻,胡子肮脏花白,瘦得像一堆柴火,他低垂的头颅和双手姿态奉承,然而眼睛里仍然是中国人隐忍的恨意。当男人的目光扫过自己时,显然认了出来,那恨意更深,更浮于表面。 香山正想找个什么理由,让自己那佩刀出鞘,然后砍下这个丑陋男人的头颅,这样自己就会远离那种厌恶感。你看他过的那般困苦,贫穷,定是与疾病和饥饿做了过多的斗争,还要和心里的恨意纠缠,他能活到现在的确不容易啊。香山摸了摸刀柄,指望着董戟会做出什么歇斯底里的举动,这样他好高高地举起自己那把廉价的武士刀。 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在远处看了一会儿,香山知道那定是这个男人的妻子。他还记得她煮的米饭,和小野鱼。那是美味而令人怀念的战时记忆。如今他不敢再吃她做的饭了,那里面的憎恨和厌恶一定会渗透进每一粒米。她都不需要掺砒霜,也能将自己毒死。那女人的面孔依然清晰,只是厚厚的棉衣包裹之下,都能看出她已经比过去瘦了一大半,那孩子更是模样凄惨。他的额头很大,脸盘很小,眼睛鼓出,鼻子只有一丁点大。香山突然摸了摸口袋,他期盼自己还能有一点儿糖,可以假模假式地哄骗一下这满是仇恨的村野饥民。但是自从43年后,物资已经变得匮乏,日本军人也只是能吃饱而已。 他突然后悔当初没有将他们杀光,也许那样自己就不会经历今天的一幕。他在心中祈求秋野不要提出去他家吃饭这样莫名其妙的话题。 第81章 “你能给我们安排一顿饭吗?”秋野粗野的嗓音想起在耳边。香山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男人听了伪军的翻译点点头,转身回去了。 ”你最好派个人去盯紧点,别让他们放了毒物,我们可能还没有到缅甸就死在这刚出发的路上,那时候你我的名字肯定没机会进神社了。“ “那你去盯着!”秋野不客气地说。 香山觉得颇没面子,但对于秋野的命令,自己最好乖乖服从。普通兵一郎拿着一小袋米,和一点佐料,一点干鱼,一块腌肉,走到幕阜镇路口的董戟家。香山诧异地发现,这房子似乎都因为饥饿而即将倒塌了。侧面的墙已经斑驳发裂,被人用树枝斜着撑起,即使如此,依然有摇摇欲坠的危机感。 一郎旁若无人地走进厅堂,看见一个小孩用惊惧的眼神看着自己和一郎。董戟从厨房跑出来,弯着腰对自己说:“请坐。” 香山却带着一郎直接进了厨房的门,看见冷花蹲在地上生火。一郎把米和菜往案板上一放,发出的吵闹声让女人抬起头。冷花显然认出了香山,眉头就舒展不开了。 “请你帮忙做饭。”香山用蹩脚的中文说。 董戟从后面跑了进来,点头说:“知道。太君你请坐。”见香山不为所动,显得更为紧张。 香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他只想快些完成这任务,然后找个清净的地方。故意低着嗓子说:“开始!” 一郎见冷花愣着不懂,挺起刺刀比划了一下,香山用手格开。瞪了一眼一郎。董戟走到冷花旁边说了几句话,冷花开始忙了起来。一郎走过来问香山需不需要回避,带着那自以为是的默契笑容。香山摇了摇头,“赶紧完成任务就好。” 冷花切肉的时候,香山透过那低垂着的黑发,望见了她眼里的杀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刀柄,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扭过头,视线穿过空荡荡的窗户,落在屋后的山坡,那里长满了蒿草干茅,但他却似乎看见了两具挺直了的尸体,一动不动地横在那土坡上。风吹动了高大的茅草,如人影,如鬼魅,香山闭上了眼睛,贪婪地倾听着干草哗哗的背景音下,菜刀碰着木砧板的敲击声。他似乎就要睡过去了,突然敲击声止,香山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却看见女人举着菜刀朝自己奔来,一郎已不知去处。香山笑了笑,闪过身躯,一脚揣在冷花的肚子上,菜刀脱手飞过头顶。一郎从外面爬了进来,喊了一声,举起刺刀刺向冷花。香山举起双手搁开,却对冷花说:“快点做好饭,我们吃好就走!” 董戟听见声音跑了进来,随同的还有那长相怪异的孩童。董戟带着哭腔说:“太君饶命!放过她。”那孩子却勇猛地冲过来扯着一郎,用最凶恶的眼神看着一郎。 第82章 “算了,秋野君还等着吃饭呢。”香山实在想离开此地,只是劝一郎。 董戟拉着孩子往灶的角落里走,又扶着冷花从地上起来,自己开始洗菜,切菜。冷花哭了几声,才去淘米做饭。 ”这米饭味道是极好的。“秋野突然对香山说。 ”秋野君,我们离开这?“ ”怎么了?你很急着前去缅甸吗?“秋野有些不高兴,低头喝了几口碗里的汤。在1944年的冬天,再也没人嫌弃这只是青菜叶子的清汤了。”香山,你很想去送死吗?“ 香山不想回答,他没有任何胃口,站起身对秋野说:“我想去走走。” “混蛋。” 一郎走近前问:“秋野君,这剩下的米饭要不要留给村民?” “啪——啪——”两声清脆得耳光落在一郎脸上,“你要养活支那人,好让他们有力气杀我们?统统带走。“ 香山厌恶地起身离开了。 幕阜镇上除了坐在地上,围着小灶的士兵,就只有前后奔走的黑军装的伪军。一个背着邮包的士兵来回询问:”要寄信吗?“ 一些士兵纷纷从口袋里掏出信纸,讨要了信封……。香山从口袋里拿了张纸,从一个士兵手里抢过笔,坐在戏台的石凳上,写了两行字,折好。交给背邮包的士兵:”寄去札幌小田原。“ ”知道的,木村大哥。想必是给你妹妹的信。“ 香山点点头,把笔扔在地上。走到自己栓马的地方,解开缆绳,跳上马,朝着李家庄的方向行进。 马走上矮矮的山谷,就能望见李家庄,视线再向右边平移,就是那高高的岩壁,上面寥寥几棵矮树,和几从岩缝中长出的茅草。而那下方,定是黑龙潭所在。 香山看不见一个人,一条狗。他解开黄色军装的扣子,让冷风吹进胸膛,贪婪的呼吸这未经污染的清新空气。他路过一块稻田时,又认出了日本轰炸机的残骸,那黑色的油污除了晕染了更大片的泥土,并没有完全褪去。他心里暗骂晦气,再往前走,即是一片梧桐树,穿过那处,便是黑龙潭。 林中寂静,安详,梧桐树上光溜溜的没有叶子,但有一个一个的鸟窝空空地被遗弃在树枝上,那南飞的鸟逃避寒冷去了。马踩在梧桐叶子上,发出知啦知啦的脆裂声。”砰——“的一声枪响,马惊得前足腾空,香山被掀下马背,他爬起来前去扯马的缰绳,又一声枪响,马头被击中了,它疯狂地挣扎着,然后朝梧桐林外狂奔而去。香山拔出手枪,却被一人从身后拧住手臂,他浑身的血液似乎凝固,左手下意识地去抓挠,果然碰到长长的头发。他发了疯地扯着对方的头发,但那只勒住喉咙的手开始用力。他开了几枪,全部打在地面上,虽然无法打中袭击者,但至少可以通知秋野。此时从灌木丛中冲出两人,其中一人拿着长长的尖刀,他猛地意识到,今天可能是生命终结的时刻。求生的渴望又激发了他的斗志,他摸索着,指尖找到了对方的眼睛,狠狠地抠了下去,对方松手了。他挣扎开来,沿着马匹奔逃的方向,向梧桐林外跑去,身后脚步声响起,他回头朝着人影开了一枪,然后头也不回地狂奔。但穿着皮靴实在跑不快,他又听见脚步声,转身想在开枪,来人已经到跟前,对方扯住自己的外套,一只手又缠在肩膀上,自己拿枪的手也被擒住。香山心一狠,摸到了腰间的手雷,拔掉引线,对方豪不在意,反而将他紧紧箍住。香山等候的那一声巨响再没到来,头上被重击了一下,眼前一黑。 第83章 秋野听见枪声,喊了一声:”警戒!“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看了几眼。”香山!“ ”报告,香山骑马出去了。“ ”那么说是香山开的枪?“话音刚落,又是几声枪响。”这才是香山开的枪!“ 一堆人马在几个伪军的带领下冲到李家庄,面对几栋无人的破房子。秋野气急败坏地喊:”给我搜!“ 一匹受伤的战马从右边的田野里冲了出来,一只眼睛被打成一个血洞,马的步伐凌乱。见到秋野等人放慢了步伐。 四个士兵马上朝马跑来的方向摸过去,秋野这边没搜到什么,那边前来报告,发现了香山的外套。一群人警惕地来到梧桐林处,秋野看着逐渐昏暗下去的天空,却没有近前。反而退回李家庄,然后带着所有人撤了出去。 ”把所有人抓起来!一个不留!“ 董戟带着日本人挨家挨户地搜人,他心里很清楚谁家有人,谁家没人,所以尽挑没人的房子,让日本人搜,一直搜到第二天上午,毗邻幕阜镇的村子,被搜出来几十人。 秋野让一郎把机枪架起来,通过伪军的翻译对众人说: ”把人交出来,不然你们都得死!“ 被抓来的人已经饿得有气无力,或者是重病缠身的老人,他们无人理会秋野的叫嚣。 ”你!出来!“秋野随便指了一个阿婆。 阿婆左右看了看,知道是喊自己,把腰杆挺直了走向前。董戟一眼认出,这是纽丝村的刘奶奶,是刘秀才的远方表姨,过去也是生活在幕阜镇。 ”臭鬼子!我活够了。你要杀就杀!“ 秋野嘴角勾着笑了笑,拔出佩刀,横着挥舞了一下,刘奶奶的头就离开了身躯。董戟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身体抖了抖。他的手背感觉到了冷花冰冷的指甲刻入,自己那只捂着孩子眼睛的手,冒出了细密的汗。 “你!出来!”秋野又指了指另一个老人。 “不许你们杀人!”人群中一个老人振臂一呼,马上有人呼应,大家往前走了几步。 “机枪手,准备!” “报告,我们抓到了一个可疑的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躯被六个日本人押着,出现在不远处。董戟一眼认出那是冷柏,他怎么来了? 第84章 香山被剪着手,绑成一个粽子,他奋力地呼吸,嘴巴里塞着的茅草割破了嘴唇,鲜血沿着嘴角混杂着唾液流到下巴。他看着眼前的几个愤怒而兴奋的陌生人,除了其中一个拿着一杆比三八步枪还长的土铳,另一人拿着一把长长的尖刀,还有一个孩子看上去十岁上下,和普通中国孩子一样面黄肌瘦,但他眼中残留着叛逆的火光。旁边还站了一个十分高大的男子,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枪,想必他已经把自己枪套上的子弹也补充了进去。他宽额头,大嘴巴,高鼻梁,但那眼睛和其余几人一样,都有一种轻蔑嘲讽的神色。此时居然没人盯着自己,他动了动被绑的发麻发痛的手脚,勉强能动,但逃跑是不可能的了,头上剧烈的疼痛着,风吹过的时候凉凉的,他知道自己的头破了,正流着血。 ”槐哥,你杀还是我杀?“那名拿着长火铳的中年男子问着另外一名接近五十岁的老男人。他正把尖刀放进一个木制发黑,并裹满干硬血污的刀鞘里。 ”我觉得要让花来杀。“ “让花杀,脏了她的手,我杀算了。“ ”就算你不让花杀,那也让董戟来杀。“ 香山听见这好笑的对话,差点就笑了出来,这时候居然还在商量谁来杀。但他猜测”花“就是那做饭的女人,因为好几次他听见那保长喊她什么“花“。 拿着南部十四的男人蹲下来,叹了口气,对另两个人说:“哥,我看你们这么做,要害苦了这镇上的百姓了。” “害什么害?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换一个是一个,他们都供着哄着这日本仔,我才不干呢。” “话不能这么说。” “冷樟兄弟!”一个压得低低的声音响起,土坡上一个女人的头显了出来,她看上去四十岁出头,但杏花眼柳叶眉,显然是还能吃饱饭的人。 “袁柳婶子,你怎么来了?” “出事了!”她看了看地上的日本人,又看着这几个男子,“日本人把老百姓都集合到戏台子那里,估计要杀人了。” “不是都让躲起来吗?” “你自己想想,镇上那些有良民证的什么时候躲过?” 冷柏看看冷槐,冷槐回瞪了他一眼,“怎么?难道放了他啊?不可能!” “我们现在就把他杀了,然后我带着枪去跟他们拼了!”冷樟跺了跺脚,发着狠说。 “别,你们把他拖到洞里,藏的好好的,照槐哥的话,让董戟来杀。” “你呢?” “我去镇上看看情况。” “那不是送上门去?“ “……“ 香山被那喊杀喊打的男人背到肩上,他在往山的方向走。香山闻到他身上有股草药味。他扭过头,突然看见一片平静的水面。是要把我扔到湖里吗?他仔细看了看湖水,阳光下,深深的潭底漆黑,发着幽幽的吸引力。是这里……这就是我想要来的地方。谢谢!他看着如镜水面,远处游来两只野鸭,不时有小鱼冲到水面,然后一个翻滚又潜下,只看见银光一闪。渐渐的,眼睛聚焦成功,原来墨黑的水面下,隐约能看到更多的鱼成群地游弋。再然后就钻入一片毛草林,不断的有灌木的枝条抽打在自己的脚上,偶尔一根茅草用它的锯齿在自己脸上拉出一道口子。突然眼前一黑,自己应该是进了一个洞穴,然后就再也没有光亮了。 第85章 “站住!“冷柏刚刚走出梧桐树林,就被一群举枪的日本兵围住。 他马上举起双手,嘴里不自觉地说:”桥豆麻袋裤带塞!”说完有些后悔,接着补了一句:“别开枪!“ 其中一个日本兵嘴里咭咭呱呱说了一大堆,冷柏一个字也没听懂,但他猜测是问自己香山在哪。他摇着头,蹲下身子,那个日本兵见问不出什么,让其中一小队人押着冷柏往村口走。 秋野看着这个高大的中国人,”香山在哪里?“ ”我不知道,没见过。“冷柏显露出卑微的神情,秋野身后是同样惊讶但充满恐慌的熟悉村民面孔。 秋野骂了一句,把刚刚擦干净的佩刀又拔了出来,挥了一下,比在冷柏的脖子上,歪斜的嘴角露出狰狞的表情。然后他慢慢地把刀放下,对身边的人吩咐了一下,几个人上前来扒了冷柏的衣服,直到所有的上衣都被脱掉,瘦但精壮的身躯上,露出了大大小小的伤痕,肩膀上有一处显眼的暗红色。 秋野哈哈哈地笑着。“游……击……队“ 这时镇上的马路上开来了另一支队伍,一个胖胖的日本人坐在三轮车上,身后长长的队伍里有卡车和火炮。这支队伍的士气,看上去比秋野的更为高昂,因为行军的时候,他们都唱着歌。但真正吸引人们目光的是,黄色的人群中混了一个瘦瘦的穿着青布褂子,黑色裤子的年轻人,他的脸上有一个伤疤,虽然不算很破相,但还是改变了脸的正常走向。 胖胖的日本人和秋野打了个招呼。秋野大声说了什么,对方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并对秋野竖起了大拇指。”素滴!素滴!“ 新来的日本部队也找地方歇了下来,其中一些人也聚集到戏台处,包括那个破相的年轻人。不一会儿,那个胖胖的日本人喊了声:”李闯!扣一!“ 很明显李闯是那年轻人的名字,他走到戏台前,对秋野和胖日本人鞠躬,然后被要求翻译。 ”太君问你,为什么会用日语说别开枪?“ ”我不会啊。“冷柏睁大眼睛,做出无辜的神情。 ”日本人听见了,你别想抵赖。“ ”真不会。“ 李闯翻译给两日本人,秋野气得哇哇叫。胖日本人则摩拳擦掌,嘴里反复喊着“扣入锁!”。 “你在哪当兵?” “我没当过兵!”冷柏哭丧着脸。 秋野走过来,一巴掌甩在冷柏脸上,然后指了指他的肩膀上的老茧,“这个怎么来的?“ ”我挑担子。” 秋野又是几个耳光。李闯说:”他知道你这个是扛枪扛出来的。“ 冷柏没有说话。 ”香山在哪里?“ 冷柏仍然没有说话。 几个日本兵过来对着冷柏一顿拳打脚踢,日本人穿着军靴的鞋子勾在冷柏的肚子上,他痛苦地躺在地上,勾着身子,然后他被带了下去。 到了晚上,董戟又被要求做饭,这次胖男人也加入了。叫”李闯“的年轻人,和一个日本兵在厨房里监视冷花做饭。董戟不断地用眼角看着这个年轻人,心里恨恨的。但这年轻人似乎并不在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冷花的菜刀剁剁地落在砧板上。 第86章 ”去给一郎送饭。“秋野对李闯说。 李闯端着两碗饭,在董戟的带领下,到了一个山芋窖前。山芋窖是此地百姓用来储存山芋的土窖,实际上就是一个土窟窿。大体有两种,一种是在横着往山壁里打进去深五米左右,宽四米,高两米,只留一个门,还有一种是竖着往下打四米,里面长宽三米左右。但是竖着打的成本高且麻烦,为了图方便都是横着往山壁打的居多。关押冷柏的这个山芋窖是董家村董二狗家的,董二狗死后,这里再没有人用,因为离董戟家和戏台比较近,就被用来关鸡鸭。董戟走后,李闯看见冷柏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俩日本兵认识李闯,也知道他会说日语,还留有些尊重。 李闯用日语骂了一句冷柏,两日本人哈哈大笑。李闯继续骂,然后再夹着日本人兴许也能听懂的脏话,继续逗着日本人笑。等两个日本人吃完,他也骂完了,端着碗往回走。 地上蜷缩着的冷柏动了动,黑暗中他艰难地用双手支撑起身体。地窖里的鸡屎味混杂着口腔里的血腥味,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才喘过来的那口气。刚才的年轻人给了自己一个善意的警告,他不禁猜测起他的身份来。 “审也是死,不审也是死,村民已经藏了起来,你能走就走了。“这个在日本人身边说日语,对着百姓说普通话,现在居然用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警告自己。人在绝境中,往往会把一切善意当成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力量。两个日本人被点燃的兴奋劲还没消停,正手舞足蹈着叫个不停。冷柏站起身,轻轻地拉开地窖那扇凌乱破落的“门“,其实那只是几块胡乱钉在一起的木板,在潮湿和蚂蚁的侵蚀下变得如同虚设。他猫着腰轻轻地摸到两人身后,伸出长长的双臂,揽过两个头颅,奋力的相互碰撞,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咚响,两人如一摊烂泥,软软地瘫了下去。冷柏背起其中一把步枪,拉了一下枪栓,举着走进厨房。 “谁!“冷花吓了一跳。 “姐。“冷柏喊了声。 冷花惊讶地看着他,显然已经认出了冷柏。 冷柏压低声音对她说:“赶紧带着董戟走!“ “但是后面……后面有日本人守着。“ “现在没了。“ “哥,别去了,人太多了。“ 厅堂里传来大声说话的声音,冷柏警惕地举起枪,对着门口。董戟低着头走了进来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个哆嗦。冷柏看了看他身后,转身对冷花说:“赶紧走!“ “孩子呢?“ “我去找!“董戟转身出了厨房,不一会儿他带着二蛋走了进来。“去哪?“ “去黑龙溶洞!“ 冷柏让三人走在前头,自己又折回地窖门口,看见地上两人一动不动,他把另外一把步枪斜挎在身上,穿过茅草林子,专挑灌木丛钻。直到三人走到刘家村和李家庄的地界,才听见镇上响起了口哨声,后来就有狗吠。几人对田路十分熟悉,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硬的路基,此时不用再摸小道,放开腿在村道上狂奔。狗蛋气喘吁吁,冷花一把抱起他,夹在胳肢窝下。 冷槐和冷樟正站在黑龙潭边上,看着冷柏带着冷花三口,顿时松了一口气,接过孩子一同朝着幕阜山跑。 “怎么回事?“秋野一巴掌扇在李闯脸上,“你不是送饭去了吗?“ “秋野君,我去的时候好好的。走的时候一郎还在唱歌呢。“ “给我追!“ 大群的士兵如无头苍蝇,在镇上地毯上搜索。却惊讶地发现幕阜镇上居然一个人也没有了,而一个来小时后,所有前去搜寻的人都无功而返,三口,王陈,纽丝,担秋,芝板,董家庄,刘家村全部人去楼空。再远些的村镇上的人和幕阜镇没什么来往,日本人也问不出什么。秋野和胖子气急败坏,命令放火烧村子。 顷刻间,幕阜镇陷入一片火海。 秋野又待了数日,本地任何能吃的庄稼,野菜都被搜刮一空,本就贫瘠不堪的土地里埋了些许剩余萝卜,花生,全被淘干净。虽然上级不断催促,他依然违抗着命令,带部队留在幕阜山搜寻香山。 第87章 香山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明亮的火堆旁聚满了人,细细数了数居然有二十多个。此处安静而潮湿,一股苔藓的味道,虽然火堆离得很远,但却如此温暖。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得越来越清晰,只见原来火堆旁的人们都围着一个男人,就是把自己虏来的那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此刻他仍然手持那把一尺多长的窄刃尖刀,似表演能剧一般上下挥舞着。刀锋剐蹭在质感粗粝的东西上,发出嚯嚯的声音。这一定是磨刀的声音?是要来杀我的吗?火光跳动着,忽明忽暗,他终于看清了,男人是在对一头乌黑的什么动物实施去毛的动作。根据香山丰富的生活经验,他认出来那头从上而下被悬挂着的定是一头野猪。那野猪被倒吊着挂在一根杉木上,它长长的身子,犹如一个肥胖的男人,肋下有两个血窟窿,一个高大的男人也从野猪的身后显现出来。 香山看见他身上背着的日式三八步枪,立刻就明白那血窟窿绝不是土铳能造成的伤害。他心里难受地收缩了一下,但立刻就释怀了。“这一定是哪个日本倒霉鬼,死在了他手上。” 老些的男人把尖刀插在他腰间的一个刀鞘里,又拿出一把有些像树叶的椭圆形刀具,从猪倒挂的两腿之间压下去,往下一拖,嘶嘶的声音是划破皮肤的声音,一大团肠子从破开的腹部涌了出来。“喔——”众人惊呼了一声。那男人疯狂的舞步更起了劲,把刀在两手间来回传递了两次,然后朝手掌心啐了一口,才继续右手执刀,左手按在刀背上,半弯着腰身,一使劲便把口子开到喉咙处。而那喉咙处空荡荡的,猪头早已不见了踪迹。粗大的肠子再无牵挂,从腹腔中垂了下来。人群向后退了一步,似乎害怕这冒着热气的肠子会突然飞起来,甩在空中缠到自己脖子上。那个喊打喊杀的男人又出现了,他手里抱了一捆干草,铺在地上。那老男人遂熟练地把肠子取了下来,扔在草上。这时一条瘦极的黄狗走了过来,极为克制地舔舐着地上残留的血迹,但没有碰触到那团温热的肠子。一个矮矮的男人从黑暗中现出神形,弯腰蹲了下去,摸了摸狗头,抬头看着那男人作业。他身旁走来一个短头发的女人,香山看见她那马一样发达的臀部。女人转过脸,看着蹲在地上的男人,笑了笑。香山觉得火光下,她的脸竟然是如此的熟悉。一个小孩从人群中走上去,摸了摸黄狗头,咧嘴笑着。他身后站着两个自己不陌生的人——董戟和冷花。 香山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惨过那头猪。他颤抖着,喉咙发出痛苦的痛,他努力克制着不哭出声来。他哭的那么压抑,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引发的强烈恐惧,也不是因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所产生的强烈愧疚,可能还不是自己一向想要报效天皇,隐忍了数年,没机会参加大型会战,而把一腔狂热发泄在手无寸铁的人身上的屈辱。但一定是自己最终毫无尊严地死在这个不知名的洞穴里,死在这群连战士都称不上的对手身上,死在这群曾经随时可以轻易杀掉的人手上。 第88章 三岁就开始摸杀猪刀的冷槐,最享受的事便是杀猪了。要不是杀猪,他不会遇上妻子,当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个孩子。他十岁时,就跟着师傅学杀猪,虽然直到十三岁才使上刀子,但他心里早已经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预演了无数次。师傅给过很多理由不能过早摸刀,比如力气不够会扎到膝盖,小孩子杀猪对猪不敬,比如必须要到能独当一面才能杀猪,杀猪除了捅进去那个动作,还要抓,捆,烧,吹,刮,开,破,斩,切,理。这一系列的理论技术都要掌握了,才能动手实践。冷槐一板一眼地学,按照师傅定下的规矩,十四岁就可以正式杀猪了,但师傅却在冷槐十三岁那年被土匪杀了。当时整个幕阜山有两个屠夫,除了师傅,还有另一个爱喝酒的瘸子,手艺一般但总喜欢在完事后赖在主家喝上几盏。一般主家倒也不介意那点酒肉,但刀头肉就不想给了,瘸子却总想酒肉兼得,一来二去瘸子就得罪了不少人,生意和师父比差了很多。自从师傅死后,大家又只好去请瘸子,瘸子有了筹码,更加跋扈,客家主动备好酒肉。吃点酒肉最多也只是心疼,平常百姓一年最多杀一次猪,在没有冷槐师傅做对比的年月里,别无他法,毕竟自己亲手杀猪没几个人能做到,尝试过的人也都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败涂地的局面。 冷槐技痒了。 师傅死后,无猪可杀,抓,捆,烧,吹,刮,开,破,斩,切,理这一系列自己眼看就要出山的技能就要荒废了。茶不思饭不想,就盼杀猪,想到杀猪,就想到师傅。想起师傅就跑去师娘家。他继续每天给师娘挑水,挑粪,砍柴,收菜。师娘心肠好,看着冷槐十几岁了,坐不住了。师娘四十多岁的人去求那瘸子,求他带着冷槐算收了徒弟,等冷槐出山,他有了收入,也能养活自己。瘸子说:“你们前些年风生水起也没照顾着我点,凭什么现在我刀头上的肉要匀些给他人?” 师娘:“早年按我家人的手艺,要不是匀了你点,怕是能全部接下来。” 瘸子哼哼:”接,那事到如今我也能接下来。“ 被昔日的冤家同行拒绝后,眼看坐吃山空,师娘说明年就要带着女儿去投亲戚了。冷槐看着大眼睛,大脸盘的”表妹“,说:”别去求别人,今年师娘你的猪我来杀。“ ”你杀我的猪,顶什么用?“ ”有用。我杀给别人看!“ 师娘和女儿一起笑了,”杀猪有什么好看的?“ ”我杀就好看!“ 第89章 那年大雪封山,幕阜镇道路堵塞,外面买不来肉,三口和纽丝两头的路被积雪一堵断,这里逼仄得像一个世外桃源。冷槐借了个锣,从三口王城一直沿街敲打走到纽丝,边走边喊:”我明日杀猪!大家来看!“ 不少人被锣声惊醒,推门一看是个孩子,骂了几声就把门关上。但又有些人笑着看着冷槐,心里想好了要去。寒冬腊月,没有什么比热气腾腾的杀猪更能满足对食物的意淫了,更何况这个半大孩子杀一头猪,定要闹出些笑话来。还有些半生不熟的人知道这少年的师傅被劫道的土匪打死,又被瘸子抢走了刀头肉,心里可怜着他,也决定捧个场。 第二日正是冬至,冷槐起了个大早,屋外冰凌高挂,寒气逼人,地冻夯实了,昨夜化了的雪,一夜又下了些,一层盖着一层,像烙的饼一样。他到栏里看了看师娘的一头猪,这是本地的黑猪种,浑身的毛炸着长,那一身膘结实,紧致,猪脸饱满的五官挤在一起,那眼角上似乎有三四层眉毛,按本地话说,这猪是”八眉神猪“,和若干年后国外引进的长白猪不同,这种土猪条子短,身躯壮,足有近两百斤。师娘昨日喂过,今日不打算喂了。猪不知道,昂着头,呼哧呼哧拱着稻草,看见冷槐,三两步近得前来,将嘴筒子搭在栏木上,发出讨食的声音。冷槐心里涌起激情,他伸出手去摸猪鼻子,猪没有躲避,顺从地由他抚摸。 师娘喊来邻居搭伙抓猪,邻居狐疑,一看果然是十三岁的冷槐,差点扭头就走。师娘气得往他们手里塞了师傅生前留下的纸烟,两人才站定。八点不到,猪圈旁边居然站了十来个人,师娘一看顿时来了劲,招呼着大家进屋喝茶。来得早的偏偏是来看笑话的,来的晚的才愿意进屋寒暄几句。太阳光照在雪白的积雪上,人们把地上坚硬发脆的干雪踩成了粉末,却还双脚互换来回踱步御寒。他们都在期望着这出年底的大戏。 冷槐已经烧好一大锅水,又磨好了一篮子刀斧。抽了纸烟的邻居摩拳擦掌,等着少娘给话。却没想冷槐居然把衣服脱了去,在大雪地里光着个大膀子。他穿上师傅的高筒靴,他昨日着实花了些时间把上面的血污一点点用丝瓜筋刷掉。寒风刮得他单薄的身子起了些鸡皮,他唇红齿白,头发根根竖立。从篮子里拿了套猪绳就进了猪圈。猪圈门口两个等候多时的大叔交替跺着脚驱寒,看着眼前这个光膀子的傻孩子。 按照惯例那两个邻居大叔帮忙拽住猪耳朵,冷槐上绳子绑猪,但没想到这猪左躲右躲,就是不让人碰。师娘着急的在栏外呼唤着它,试图安抚,但平日顺从的猪,此时正用两百斤的身躯倔强地躲避着。冷槐蹲下去逼近这猪,两眼瞪视着,猪突然躺下不动,众人啧啧称奇。他从肩膀上取下绳子,不紧不慢地捆了结实。然后猪又懂事地站起身来,被他牵着走。两大叔一看,心想这还了得,不能白拿了主家的烟,上前去拿猪耳朵,这猪头只是乱拍,还是上前不得。冷槐说:“我来。你们帮我把凳子摆好。“ 第90章 两人拿了长凳,两条并在一起,表妹取来血盆,就在长凳的一头。冷槐把猪牵到长凳处,上前两手抓住猪耳朵,猪却没有闪躲。这才对两大叔使了眼色,两人一人一个猪后腿,配合着冷槐,把猪腾空拎起。猪似乎如梦初醒,这才放声嘶嚎,不断挣扎,但它的两只耳朵被冷槐紧紧揪在手里,嘴筒子也被粗麻绳缠的死死的,但它的双腿却使出巨大的力气试图挣脱,两个大男人虽一人一条腿,却被扯得前后摇摆,样子颇为滑稽,惹得围观的人放声大笑。 冷槐的双臂肌肉暴突,他慢慢地从腰间抽出雪亮的尖刀,那刀尖所指之处,空气都被那冰冷的寒光凝固。左手肘压猪脖子,宽大的手掌舒展开,五指伸张如蜘蛛压网般按在猪的半张脸上。猪似乎又感到安抚,居然停止挣扎。冷槐光着的手臂感受到了它的温热,他右手高高扬起,刀尖画了个小小的弧线,来到猪最脆弱的地方——脖子和两前腿中间处。冷槐看见那里分明地跳动着,他凝视着那一个点。师傅讲过无数次,自己在梦里练习过无数次,他把刀尖轻轻地抵着那一个点,指着心脏的方向。 一阵鞭炮想起,众人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圆脸盘,大眼睛,长辫子的姑娘,手里拎着一串火红的鞭炮。 刚刚好!冷槐心想,手轻轻地往前一推,”唰——“刀尖刺破皮肤,刀身夹着寒气毫无障碍地送入脖颈。猪的全身震颤了一下!冷槐将刀送进去一尺多长,直到握刀的手抵着猪脖子,他果断地将刀轻巧一转,就那一下,凝结了师傅数十年的技术结晶。那一刻,细微的跳动感通过刀身传到冷槐的手心,他一阵喜悦,将刀轻轻往外拔出。温热的血如注,倾泻在提前准备好的那盆石膏水中。 众人的心砰砰直跳,少年把刀放进刀鞘。继续按压着猪头,他肩膀上的肌肉随着猪沉重的呼吸节奏起伏,浑身冒出一股热雾。他的脸稚气未脱,却认真坚定,完全不像瘸子屠夫那般龇牙咧嘴,满脸狰狞。他像是陪着一个朋友,直到猪的呼吸停止,手臂才离开它的身躯。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无不夸赞这年轻的冷槐,首次上阵不慌不乱。又有些人开始嘲笑瘸子十九岁那年捅歪的刀尖,刺入了自己的膝盖,从此拉下这终身的残疾。又有一回连捅两刀还没死,气得瘸子拎起扁担当着主家的面敲打猪头。而外地来打短工的屠夫老石,更是离谱,杀猪都是抹脖子,不是捅,死的慢还把血溅的到处都是,请他的人家,无不忌讳那血腥场面,一地猪血也别想要了。芝板的老张手艺不错,他曾经跟着冷槐师傅学过几年,后来因为脾气古怪被逐出师门,此人除了猪身上的毛,头,脚,尾巴都不管,翻猪肠子也要好说歹说才愿意做,慢慢的请过他的人也逐渐开始打退堂鼓,几年后他就不杀猪了。 第91章 黑白相间的皮肤,饱满壮实的身躯,此刻还是温暖的,它的心脏逐渐停止了跳动。冷槐知道,接下来的时间必须分秒必争。师傅说过,最高的境界,是让客人买到的温暖的生肉。抓,捆,烧已经完成,接下来该吹了。他从篮子里拿了把刀刃圆鼓鼓如桑叶,更像鲫鱼的刀子,割开后猪蹄脚趾,用开水冲了冲猪脚,又拿了个锥子一样的塞子,堵住它的肛门,然后扎稳了马步,蹲下身子朝猪蹄里吹气。他每次呼气的时候,肚子都鼓得像个大磨盘,吹气后又憋下去露出清晰的肋骨,而被放干血的猪却像重新注入了生机,肚子变得越来越大,直到鼓成一个圆球。冷槐见好就收,用绳子捆扎猪蹄的破口。师娘让表妹拎出一桶滚烫的开水。表妹的眼睛落在冷槐的臂膀上,她心疼他的光着的膀子,她也心疼他的汗水,她最心疼的是那么多好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奇怪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表妹递过去的水桶上搭着一条粗布毛巾。 冷槐接过水桶,却嫌毛巾碍事,把它放在猪肚子上,然后用水桶里的瓢一瓢一瓢地舀起滚烫的水,淋在那厚厚坚硬的猪毛上。那条毛巾也一会到了猪头,一会到了猪屁股……这是需要技术的一环,泡的过头了,会连皮一起刮下来,不美观不说,也糟蹋。泡的浅了,刮着刮着就刮不动了,最后只能用火烧。师傅说泡猪的时候,要看猪毛的根部,如果毛囊发白,就可以了。有些人会用手揪一撮下来,那样固然可行,但高手是不屑这么做的。冷槐适当地在他认为不到火候的地方补了几瓢,然后用卷刀开始刮毛。猪毛刷刷地掉落,猪皮却光滑无损,甚至猪头上,眼窝里,猪鼻子,猪耳朵,猪脚趾那种一般刀去不了的地方,冷槐都照顾得彻底。他速度极快,表情里洋溢着快活。 表妹过来拾起粗布毛巾,扭头就走。 冷槐用钩子穿透了它两个后脚跟,喊了一声:“架!“两个邻居,帮着冷槐把猪挂在树立在墙壁上的楼梯上,手起刀落,滋滋的声音,鲫鱼刀不打弯,笔直落下,猪肠从破开的腹腔里冒了出来。冷槐三下五除二地把每个脏器,工整地取下,不粘连,不拖沓,干净利落。翻肠的时候,不破肠,不喷粪,甚至看客连臭味都闻不到。猪心,心管不多不少,整整齐齐,留多了,切片后炒出来影响口感,留少了会破坏美观。肝,幸于放血速度快,色泽明亮鲜艳不暗淡,不发黑。肺,粉红,完整,没有破口,证明那致命的一刀准确地去了心房,而没有挑破肺泡,否则那血沫会增加肺的腥味。脾的油花要片干净,腰子趁热破开,拿掉骚气的尿网……全部整理完毕,冷槐用手试探了一下仍然挂着的猪身,尽管在寒风中,依然保持了余温。 第92章 重头戏来了。冷槐将重刀从篮子取出,沿着脊椎骨将猪破开,变成两扇,两个大叔按照他的指示,把左扇猪放下,摆放在案板上。先下掉两个猪蹄膀,再用斩骨刀将将肋骨按照四根一份切开。此时人群中已有人喊:“我要前腿和两根肋排!““给我切两斤五花!““梅花肉留给我”“别听他的,我订的梅花肉!” 冷槐却不理会,将这半扇理好,又取下另外半扇,更加熟练地理完,头,脚,排,全部整齐地码好。这时才抬起头,看着众人。至此,算是结束了。师娘微笑着把衣服给他,他穿上后,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表妹,果然她嘟着嘴,站在屋檐下看着自己。他笑了笑,又低头拿起刀,问董家阿叔:“几斤?“ “两斤八……八两,不……不要颈项,不要泡……泡油,不能……能多,不能少。“董家阿叔自小就结巴,现在五十多了,说话越来越不利索。 这是善意的挑衅!冷槐从篮里拿出切肉刀,甚至没有比划,直接砍下一块,用刀尖一挑穿了个洞,把稻草伸过去,手指灵巧地挽了个扣,递给董家阿叔。“多切了算我送的。” “要……要是少了呢?” “少了这块送你,再另切一份!”表妹站在冷槐旁边说。 “好!好……大的口气!”董家阿叔笑着说。 “过一过?”洪管家走过来说。 “不……不了。”董家阿叔生怕冷槐出丑,委婉地说。 “那不行!”洪管家本就是来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我的……肉……肉我说了算!”董家阿叔对师娘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手就伸进衣服取钱。 “那帮我也切一块!也两斤八两,不能多不能少。” 冷槐刀挥得更快,转眼间肉摆在李管家面前。众人不由得为这孩子捏一把汗。姓洪的是幕阜山大家,如果惹怒了他,以后这街面上怕是不好混出头了。 洪管家冷笑一声,”牛皮吹的厉害了!瘸子打屠十几年,切肉还要带细带碎,你一个孩子……“话说到一半却愣住了,秤砣刚刚好滑到两斤八两,不上不下。 众人大声哄笑,李管家有些不好意思。拎着肉正打算走,董家阿叔走过来,“要不……要我……我这块也过给你看?” 李管家没说话,看着董家阿叔的肉上了秤,两斤八两半。好家伙,凭什么他多拿半两,脸都气绿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往家走。 ”还没给钱呢!“表妹尖着声音喊。 这下大家笑的更欢。 冷槐很快就忙不过来了,他踩着细碎的脚步,扭着屁股,晃着肩旁,如跳舞一般给大家切肉。大家买肉过年,也算是年货,看他露出孩子的顽皮,也不介意,反而增添了几分喜庆。他挥着屠刀,三下五除二,一头猪分毫不剩,猪头猪尾,下水都被买了去。众人都夸冷槐好手艺,一些半大的小子围着他聊天。师娘来收案板他才意识到自己把主家的事做了。本该问问是不是要留些过年,现在可好。 “师娘,对不起,没问一声要不要留点。要不三口秦家的追回来一点?“ ”傻小子,卖出去怎么能收回来。你别担心,我这留了点。“师娘拎起篮子,那有些猪网油,板油,还有一盆血和一块肺。”我们娘两过年够了。“ 冷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见师娘又取出一块足有两斤的方肉,递给冷槐,”这是担秋赵婶买的咱家的猪肉,她去年在我这借了去招待客人,如今切了两斤还我。就算你的刀头肉,等下我再给你两钱。你忙了一天,幸苦了。从今往后,请你的人不会少,可要好好干,别把你师傅招牌毁了。” 冷槐把肉往回一推,“师娘,我从十岁跟了师傅,你们养了我三年,教了我手艺,今天还把猪给我做头工。是我欠你的!” 见冷槐不肯要,她就留他吃饭,冷槐倒没有拒绝。不过后来冷槐从不在替人杀猪时,在主家吃饭,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第93章 冷槐有过困惑。他问自己,难道自己终究只是个屠夫吗? 对于这种矫情的心灵拷问,本不是他的擅长,却因为一次沸沸扬扬的运动让他变得深沉。在他用师母家的猪成功首秀,大放异彩后的三年。那是1911年,村里突然来了些穿军装的年轻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说着全国各地的方言,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异样的光芒,是那个沉沦时代的人所不具备的,他们每天操练武艺,每天学习文化,和本地人交流的言语中,多了些陌生而令人神往的词语。“推翻”“打到””革命“是他们说的最多的几个词。一些本地乡绅的子女违抗了父辈的命令,不怕断头,剪掉了辫子,一如既往地加入了他们,背着洋枪整日地在村里游来走去,逐渐的他们眼里也有了不沉沦的目光。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寂寞小镇上的杀猪匠冷槐,对于他们来说,他还太年轻了些。 这群年轻人在小镇上待了几周就都匆匆离开了,带走了镇上读过书的年轻人,也带走了刘秀才的两个儿子。而后镇上就传来了一些激进的传闻,说柴桑新军起义了,再后来又说豫章光复了,总督是本县的李家某个少爷。他是从幕阜镇走出去的李家的后人。而刘秀才的儿子们,据说就跟着这李家的大少爷闹革命去了。大儿子刘沧比冷槐大了五岁,从小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去。但刘沧的弟弟刘浪从小就和冷槐在山间地头里跑。这刘浪虽然也跟着父亲念书,但他显然对山川田野充满了好奇。丢下书本,就跟着冷槐玩。在艰难的岁月里,吃不饱饭的冷槐就靠听着他的秦汉隋唐宋元明清,获得了一丝悠远而抚慰的快乐。 但刘浪走了后,虽然他再也不会吃不饱饭,但已经没了秦汉隋唐元明清的欢乐。直到几年后,刘浪回来之前,他都在回想着刘浪走前跟他说的“宏大理想”。刘浪那清秀的面孔,稚嫩的眼眸带着那帮年轻人一样的激昂目光。“我们要去闹革命了。” “闹?那好不好玩?” “会很危险,会死很多人。” “那你还去?” “不去的话,我们永远都被清政府压迫,永远抬不起头。我们的政府被外国人欺负,签了很多不平等的条约。那些条约让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变成帝国主义的奴隶。而朝廷的人还在过着酒池肉林的奢侈生活。他们没有想过老百姓的死活,就因为这,我们也要推翻他们。“ ”那推翻以后呢?“ ”推翻以后,我们改革啊!“ ”改成什么样?“ 刘浪黯然地摇摇头,”这个还要商量,还要讨论。” 冷槐笑了笑说:“你们都没弄明白将来怎么整,就去闹?我杀猪都是提前想好怎么捆,怎么刮,怎么切……“ ”你就知道杀猪!你打算一辈子都杀猪吗?”刘浪愤怒地打断他,“革命成功后最起码,由我们自己说了算,再不是那帮满人压着我们吃苦了。“ ”我跟你一起去。“ 第94章 “你跟我去干嘛?你又不懂!” “我力气大,我还会玩刀枪,我帮你闹,保护你。你摔跤也不如我,打拳也不如我,读书我不如你,闹我比你更来事。” “那不行,你不懂革命的目的,你不够格!”刘浪被冷槐说的话刺激到了,涨红着脸生气地说。 冷槐还是喜欢那个讲讲古,论论今,会写字,会作诗的刘浪,眼前这个他看上去着了魔,失了魂。但让他更难受的是,杀猪这个自己引以为傲的职业,在自己从小的玩伴眼中如此的不堪。他一度产生了巨大的怀疑,难道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得到师傅毕生所学的自己,不是人们羡慕的对象吗?在这个幕阜镇,还有谁能像自己一样把一件事做得这么好?因为赌气,他差点退了几条猪的预约。不过刘浪终于在走之前找到冷槐。 “对不起,那天说了些傻话。”地主儿子的声音很小,这是他从前惹怒了玩伴,道歉时固有的内疚。 “杀猪是不是真的不好?” “不,没什么不好。” “那你为什么说我们不够格搞革命?” “对不起。不是不够格,我说错了。” “那是什么?” “搞之前,还要学习很多东西,你有家要养,有人要看,有猪要杀。没必要闹革命。” “你说闹了革命,生活就会变好,为什么不闹。” “闹!但是你别闹。” 刘浪知道冷槐不会满足这样的答案,他看着比自己年少些却高了不少的冷槐,低低地说:“其实闹革命,会死很多人。” “我不怕死啊。” “怕,我很怕,你也会怕的。” “那你还去?” “我没办法,我已经明白一些道理了,不去对不住自己了。” “那你把道理教我,我也去。” “你就好好杀猪。” “不杀,你都看不起杀猪的。” “我看得起,你自己更要看的起。” 刘浪给冷槐讲了几个故事,虽然没让他明白革命的道理,但起码从此自豪而坚定地做一个杀猪匠。 “古代四大刺客(专诸、聂政、豫让、荆轲),杀猪出身的就独占两席。先说第一个,专诸是春秋时吴国棠邑人,现在在nj市,刚开始也是个杀猪的。话说此人眼窝子深,嘴巴大,虎背熊腰的,长年累月因为杀猪从而练就了一双强有力的臂膀,在当地十分有名。但他之所以能够名留青史,不是因为杀猪,却是因为鱼肠剑的故事。当年吴公子光,就是吴王阖闾打算杀王僚自立,伍子胥便把他推荐给了公子光。公元前515年,公子光乘着吴国内部空虚,与他密谋,以宴请吴王僚为名,将鱼肠剑匕首藏在鱼肚子里进献,当场成功刺杀吴王僚,不过可惜专诸也被吴王僚的侍卫当场格杀。” 刘浪见冷槐听得津津有味,喝了口水,才接着说。 “聂政,韩国轵人,今济源东南,以侠义心肠闻名市井。早年因为行侠仗义,除害杀人惹了官司,最后只好跑到齐地去避祸,齐地就是山东,以屠夫为业。当时韩国有个名叫严仲子的大夫跟他们的相爷侠累有仇,听了聂政的行侠仗义,于是就送了重礼给他母亲祝寿,因此来与聂政结为好友,想让他为自己报仇。后来聂政侍奉老母亲去世又守孝三年,回忆起严仲子的知遇之恩,便独自一人提剑杀入韩国的都城,将侠累成功刺杀,同时还杀了侠累好几十个护卫。但这个人据说长得和他姐姐很像,因害怕连累姐姐,便用剑给自己毁了容,还挖了眼,最后甚至剖腹来保护自己的姐姐。对自己都能下得去如此狠手,不愧是猛人一名。” “一个大男人跟个女人长得像,怕是俊俏的很。”冷槐嘿嘿笑着。 刘浪没理会他,接着说了第三个人。 “朱亥,战国时魏国人,隐居于市井之中,有勇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的食客。我们都知道信陵君之所以能够名留青史,主要就是靠着盗虎符而出名的。当时就是朱亥在身边打下手的,当时掌管虎符的将军不敢前进,朱亥当场一锤子就把他给锤了,从而成就了信陵君的威名。后来又在退秦、救赵、存魏的战役中立下汗马功劳,晚年隐居朱仙镇。没错,他早年也是杀猪的,在大梁当屠夫,大梁就是现在的河南开封,因为力气大才被信陵君看中的。” “这个杀猪的怎么用锤子?我看像杀牛的。” ”樊哙,西汉的开国元勋,大将军,着名军事统帅,深得汉高祖刘邦和吕后的信任。后来跟随刘邦平定了臧荼、卢绾、陈豨、韩信等,为刘邦麾下最勇猛的战将。早年就是杀狗杀猪的屠夫,曾在鸿门宴时出面营救刘邦。这个没文化的大老粗还创造了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成语,是敢跟项羽硬扛的猛人。“ ”我不杀狗,跟我不一样。“ ”另外东汉末年引董卓进京的何进,何大将军,他也是杀猪出身的。现在我要讲的这个人,你一定知道!“ ”我知道?我们村的?“ ”不是!是张飞!“ ”张飞!?“冷槐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的老开,上齿和下齿之间连着藕断丝连的唾沫。 ”他在开启猛将生涯之前,就是在菜市口卖猪肉的。“ ”没想到刘关张里,居然还有个是杀猪的呢。“ 看见冷槐不再生气,刘浪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革命你就别去了,将来我家人如果有难,你帮帮,也算是帮着闹革命了。“ 从此,冷槐又继续踏实地杀他的猪,而刘浪,却再也没有回过幕阜镇。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听说,他早在1912年春天,就死在外地了。而1912年2月,冷槐偶然一次帮人去县城卖肉的时候,果然看见大清的衙门撤了,他心想,这算不算是革命闹成了? 第95章 香山正考虑,自己是嚼舌还是绝食。他最不想的是成为一头被挂在那里的猪,让那个在杀戮间跳舞的男人的刀尖穿梭在自己的骨头关节间。他恨那个没有炸响的手雷,即使没了全尸,也不至于受辱。此刻在火光之中,那遥远的篝火传来阵阵暖意,让他如此的留恋生命。他没有嚼舌的勇气,所以只能寄希望于绝食。 难道秋野君就这样走了?他也不回来搜查一下这里?我在洞里啊,笨蛋秋野!你不来救我,愧对我,愧对于我啊!香山内心挣扎着,肩膀的伤发着腥臭,他感到自己已经数次失禁,裤裆一阵骚臭。 片刻之后,那致命的香味就传来了。他知道这是豚肉,是山鲸。妈妈会各种做法,能炸猪排,能炙烤,能用水蒸,能用铁板烧,能水煮下汤,甚至能切片生食。他的胃没有出息地筋挛着,发出叽里咕噜如下水道一般的声音,那是饥饿带来的耻辱呐喊。他羞愧到又想到嚼舌了,但他发现自己连嚼下去的力气似乎也消失了。他只能通过回忆妈妈做着豚肉烧饭,配味增汤来抵御眼前遥不可及的诱惑。现如今,妹妹是否也已经学会做豚肉烧了呢?年轻的妹妹啊,你还好吗?你是我唯一的牵挂…… 火光之中,他终于看清了那个臀部像母马般精壮的女子的面容,在记忆里搜寻了许久,终于想起那是在县城的城门口见过一面的旗袍女子。当时正跟着李闯出城门,那是哪一天?似乎正是黎邦福被杀的那天。那就没错了,看来这女子不是普通人,那么李闯也是帮凶了?哈哈……当然当然,他们都是一伙的。换作谁也都会联合起来,抵抗自己这些漂洋过海过来的家伙。看来她和这些人是一家人…… 又累又饿的香山抬头看着一家人在篝火上烤着野猪肉,又低头晕死过去。 “杀了他!”冷樟又问冷槐。 “你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事!”冷槐瞪了他一眼。 “柏子已经走了吗?” “走了。回湖南。“星雨对冷槐说。 ”少了个人商量。“ 陈觉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看了看那垂着头的香山。 ”花子说了算。“ 冷樟马上站起身,穿过林立的钟乳石,去另外一边地势高些的洞里,喊了一声:”花子!“ 冷花应了一声,走了出来。见她蹑手蹑脚的样子,董二蛋应该才睡下。 ”你把董戟喊出来,商量一下。“ 三人走回篝火旁,冷槐对两人说,人已经带来了,你们看着办。冷樟把刀取了出来,没说话,只是看着冷花。冷花看了看那垂着的头,火光下,她的目光闪烁着,良久才对冷槐说:“你定。杀人这事我不做。” 董戟站起身说:”我去杀了他!“ 第96章 他父亲死在香山”手“下,傻子叔叔差点丢了性命,让他去了结此事,再合适不过。冷槐对着火堆点点头,冷樟把长刀递给他。 冷花看着董戟持刀走向香山,然后把脸别过去,在黑暗中面对着潮湿陡峭的石壁。 董戟走到香山面前,手却抖个不停。本以为心里会想起几年前那个画面,父亲直挺挺的躺在山坡上,傻子老弟胸前冒血的刀孔……却不想眼前尽是刀子到处鲜血淋漓的景象,仇人虽近在咫尺,杀意却尽失。董戟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懦弱的哭腔。 看着犹如萎了一般的董戟,冷樟气得直跳。“你这个没出息的,想想你爹,想想你叔叔,想想你媳妇,一刀下去啊!” 他抢过董戟的刀,看着冷槐,冷槐却不说话。 冷星雨看了看几人,冷冷地说:“看来还是得我来动手。” 冷槐背着手消失在黑暗中,冷花搀扶着董戟回到孩子睡觉的洞里,只剩下陈觉和冷星雨还有冷樟。 冷樟对冷星雨摆摆手,捋起袖管,执刀走向香山。”冤有头债有主,你今天来了,就该我为民除害了。“ 冷星雨张开嘴,还没有说出话,一阵猛烈的雷声轰隆隆通过溶洞的气孔传了进来。大家都抬头仰望,即使仍然是黑漆漆的一片。香山也醒了过来,他眼中满是恐惧和兴奋,大声地用日语喊叫着。 陈觉冲上去一脚踢在香山面孔上。回头对冷星雨说:”这是日本人的山炮!“,冷星雨马上反应过来,对冷樟说:”叔,你快去喊爸和姑,让他们带人往深洞跑,保不齐日本人要进来。“ ”那你呢?“ ”你不用管我们,我跟他走。“她指了指陈觉。 冷樟非常待见这个四川小伙,拍了拍陈觉的肩膀,“那他呢?”他用头摆了摆,示意香山怎么处置。 冷星雨一看那角落,哪里还有人。 ”人呢?“冷星雨问。 ”刚刚还在这的呢。“冷樟说。 ”坏了,难道跑出去了?“冷星雨掏出枪。 ”我就说了,天杀的董戟,冤有头债有主,他这个孬货,现在让鬼子跑了……“ ”别说了,你快去通知我爸和姑姑,带着他们走。剩下我来处理。“ 冷樟也拔出刀,警惕地举着火把往里层走。 ”没有。“陈觉举着火把在附近的石笋,岩石搜了一个遍,有些沮丧地走出来。 ”我们去洞口看看,只要没跑出去就没事。“ 此时炮声更加的密集,两人走到距离洞口只有十几米的地方,听见日本人的汉奸在喊话:”赶快出来投降,把木村香山交出来。不然的话,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冷星雨把头微微探出洞口,”啪——“的一声枪响,子弹擦着岩石流至别处,她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走!“ ”去哪?“ ”外面有几十人,洞口已经被发现了。我们再不走,怕要冲进来了。“ ”我布置一颗手雷在这。“ ”不要了,万一他们让老百姓先冲进来呢?“ 陈觉愣了一下,一股淡淡的大蒜味开始侵入鼻腔。他心里笑笑,星雨居然又偷吃了大蒜,不知道待会会不会放臭屁。但转念间,他觉得不妙,扔掉火把,当着冷星雨的面接下裤子撒尿,并用毛巾兜住,然后朝冷星雨嘴上捂去。冷星雨被他惊得目瞪口呆,举起手臂挡住,却被他捂得死死的。冷星雨被他一手拿尿毛巾捂着嘴,一手揽在她腰间,直到冷星雨双脚离地。陈觉疯狂奔跑,一直跑到第三层洞里的气孔位置。冷星雨才看出来陈觉满脸通红,像是得了伤寒一般。也就没有马上骂陈觉,“你怎么了?” “毒……毒气!” 冷星雨心猛地一揪。她意识到陈觉可能不行了,胸口开始痛了起来。想起刚才把脸闪出去那一刹那看见外面有些长长的管子,顿时明白了大半。 ”那……那怎么办?“她用手掐着陈觉的胳膊,陈觉的喉咙开始发出沙哑的声音。 陈觉看着她脸上黄黄的,应该是沾了不少尿。心里有些后悔没有多喝点水,就伸出袖子去擦了擦冷星雨的嘴,突然就脚底一滑,瘫倒在地上。他听见耳边有潺潺的流水声,那是黑龙溶洞里的暗流,据本地的游击队员说这里的暗流通往一百多公里外的长江。他双手抓着石笋往前爬行着,任凭冷星雨在身后大声哭叫。他本来想让她尿一票给自己,但实在开不了口。喉咙一阵剧痛,他加快了攀爬的速度,冷星雨却抓着自己的两条腿用力拖着,他想开口却说不出话。于是像拔河一样用双臂的力量挣脱她,然后纵身滚下石缝,全身被冰冷的泉水淹没,不时有什么动物触碰着自己裸露的皮肤。 周围一下子静了了下来,再听不见冷星雨的哭喊。一阵寂寞,悲哀的感觉占领了整个身躯。 第97章 冷星河从山脊上爬下来,仔细用枯草和树枝垫了垫洞口。一直顺着石柱,爬到大伙躲藏的是洞里。这里是溶洞的上层,离着山巅很近,从黑龙潭的入口爬到这里,最熟悉路的人也起码要两个多小时。不熟悉的几乎绝对在半路就迷路走失了。此处因为靠着气孔,能有微弱采光,温度也暖和了许多,再没有暗河那轰轰隆隆的流水声,显得安静通透,地面也干燥了不少。 “鬼子来了。”冷星河对众人说。”就要进洞了。“ “他娘的,我下去堵住洞口。”冷樟抄起猎枪。 “我一起去。”冷花伸手准备拿过父亲的猎枪,却被冷槐拦住。 “你们到洞底去。如果有危险,泅水,到第九层。捂住孩子口鼻,应该能行。” 他看了看妹妹,走过去捏了捏她虽然粗糙,依然温暖的手,你带上火石,过去后生堆火把衣服烘干。” 刘秀才拿了把柴刀,跟着冷樟被冷槐扯了回来,“你凑什么热闹啊?” “不就是头点地吗?” “刘浪他当年也是这么想的,不就真回不来了?“冷槐对刘沧说。 袁柳叹了一口气,看着冷樟,却对冷槐说:”一定安全回来,要死大家死一块得了。“ 冷樟眼窝一热,别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下石阶。冷槐带着只拿了一把砍柴刀的九岁的冷星河跟在后面,又从黑暗中冲出一条黄狗。 四个伪军带着防毒面具,端着步枪挤进洞口,后面跟了三个日本兵,他们头上都带着矿灯,用绷带缠在帽子上。这里漆黑,潮湿,时而安静,时而吵闹,时而逼仄,时而宽敞,时而泉水飞溅,时而蝙蝠撞脸。年轻的橘清岭跟在田中和小野身后,被尖锐突出的山石撞得眼冒金星。由于长期的食物供给不足,即便是在号称日本厨房的关西,他也经常吃不饱,看上去他比田中和小野要矮小多了。这让他在这狭窄的石道里勉强算进出自如,但带着防毒面具,背着野战装备,始终是勾拉牵连,寸步难行。前面的中国士兵弓着身子,看上去战战兢兢,小野笑着踹了其中一个人的屁股,回过头来隔着面具对田中说着嘲笑的话。田中也赶上去踢了另一个人的腰眼,然后二人哈哈大笑。 橘清岭不得不谎报年龄才得以混入部队,但后来他才知道,其实新兵营里,像他一样为了吃饱饭混进来当兵的大有人在,并不是审核的官员不知道他们的伎俩,而是部队缺人缺得利害。田中和小野是大阪的老乡,他们当初攻打过中国南部,回国休整后,又被派回来了。昨日在行军的卡车上,他还听见小野说支那女人怎么怎么样。但私底下田中却对自己说,小野其实并没有碰过中国女人,他只是为了得到别的老兵的尊重,才故意撒谎。这让橘清岭对剩下的老兵刮目相看,这些人一定是身经百战,也杀过很多人,才会让小野不惜用谎言来换取他们的尊重。 空气中越来越潮湿,脚下高低不平,几乎无路可走。无数的石笋矗立在坚硬的石质地幔上,以及洞顶垂下的石钟乳在矿灯的直射下反射着磷光,几人的矿灯交叉映照,无数高矮粗细不同的影子来回晃动,犹如鬼魅在莹莹鬼火中来回奔逃。橘清岭的心狂跳,一种危险和压迫感逼近过来。 第98章 他们来到一处极为空旷的地处,矿灯的光柱近乎一度消失在黑暗中,除了周围流水的石壁,还有地上一堆灰烬,以及一些丢弃的兽骨,他们环绕在水流的轰隆声中。那嘈杂的水声时而如恶鬼擂鼓,时而如鹰隼啸叫,时而如车水马龙。橘清岭仔细查看四周,他在看见无数个类似门,又类似洞口的岩石褶皱后,沮丧极了。 其中一个中国士兵上前摸了摸灰烬,他快速地缩回手,显然那灰烬并没完全冷却。随着他警惕地端起了枪,橘清岭的心几乎挤到了嗓子眼。 ”他们都逃了,笨蛋!“小野又一脚踢在那名正抹灰的士兵大腿上。”往哪走?“ 几名中国士兵分散开来,分别去寻找洞口,其中一名稍有经验的照在地上,望看到脚印或者人路过的痕迹。然后他们看见一条破毛巾,搭在石阶上。该士兵捡起毛巾,闻了闻又皱了皱眉头扔在一旁。田中揪着他的后衣领,问怎么了?心急的小野捡起毛巾隔着防毒面具闻了闻。发出呃——的一声,大声骂道:”是尿!真是肮脏龌龊的农民,可恶。” 那名士兵指了指前方黝黑的石阶,说:“走这边。” 小野又一脚踹在他后背上,“带路!” 橘清岭跟在几人后面,但他看了看四周,如此空旷,似乎到处都藏了人一般。而田中等人完全顾头不顾腚,也不仔细搜查,心中又是一阵沮丧。 前路突然变得狭窄,刚才说话的回声,水声也全然听不见,仿佛突然带上炮兵耳罩一般安静。脚下的道路两旁开始多了尖尖的怪石,一次只能容下一个人前行,众人不得不变成一条长长的直线。就在这时,前方几名中国士兵突然一起蹲下,“啪——“的一声枪响,小野就被打中了。他往后仰的时候,砸中了田中。橘清岭脑里”嗡——“的一声,心中的恐惧顿时到了巅峰。”啪——“又是一声枪响,这回没有人被击中,但是田中看见开枪的方向,他举枪回击。几个中国士兵开始往后挤,田中拉着小野的背包带子,也向后退。橘清岭往后退着的时候,一脚踩空,眼前一黑,过了半秒钟浑身猛地被冰凉包裹,头上的矿灯熄灭了,防毒面具里咕咚咕咚灌满了水。他意识到自己跌入了水中,本能地伸长手臂在黑暗中划拉着,除了滑溜溜的石头,他什么也摸不到,脚下的石头偶尔触及鞋底,突然膝盖骨用力地撞在一处凸起的石尖,疼得橘清岭叫了起来,但他一张开口,咕隆咕隆就喝了两口冰冷的水。一股汹涌的水流把自己推着旋转,他的手够不着任何东西,整个人像在无穷的黑暗中坠落。通过呼吸受阻的防毒面具,他沉重而贪婪地吸着气,突然看见头上有几团火光,然后脚步声响起。下一秒臀部碰着了倾斜的石块,一阵失重的感觉,又坠入了黑暗中,耳边有巨大的水流声,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不断有水灌入口中,他边呼吸边咳嗽,隐约觉得自己滚入了一个狭隘而逼仄的通道,即使他奋力伸臂,却依然抓不到任何可以减缓下坠的东西,短暂而漫长的半分钟过后,脚猛地触了地,他觉得自己坐在一处浅浅的水潭中。他挣扎着站起来,摸了摸防毒面具,已经撞破得不成样子,他拍了拍矿灯,它闪了闪,又亮了起来。拖着湿透了的身躯,他沿着灯光找到了岸,他奋力爬上岸,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眼前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人,看那军服显然是日本人,看上去死去不久,他用矿灯搜寻着熟悉的面孔,很快就看见来自小田原的竹野太郎,他忘记了周遭的危险,大声地喊着竹野的名字。竹野睁开眼睛,两手摸了摸橘清岭的面具。橘清岭脱下面具对他说:“我是橘清岭!” 第99章 “把……我,我的信拿……拿着。”竹野有气无力地说出几个字,就只有出的气了。 橘清岭的矿灯向下,看见他的手摸着口袋,也看见旁边一处大大的伤口,白色的肋骨刺了出来。他知道竹野没命了。他摸出了他包在塑料纸里的信,颤抖着放进口袋里。站起身来,旁边有一个人用日语说了声:“救命。”他用矿灯扫了扫,却没有看见一个动弹的。声音却又连着想了几声,他几番搜寻,才看见一个人趴在水潭边上,头发遮着脸,此人虽陌生。但橘清岭还是依稀辨认出,这正是秋野和板垣让自己进来搜索的木村香山。他的脸看上去十分惨白,无一丝血色。要不是嘴唇颤抖着,让人知道这是个活人,橘清岭一定会认为这只是众多死去的人之中的一个。 “木村君?“ 香山点点头,挤出一个难得的笑容。橘清岭走上去试图把他搀扶了起来,却发现他的两条腿根本无法站立,更别说走路。“你自己出去就好,这里有埋伏。“ 橘清岭已猜到几分,这应该是围尸打援,他从地上捡起一把步枪,对着黑暗喊:“出来!出来呀!懦夫!“ “你快走,去逃命就好。“趴在地上的香山用手指拨了拨橘清岭,露出手里的手雷说:“我有这个。“ “不,我要带你出去。“ “啪——“一发子弹擦在石钟乳上,发出明亮的火花。 橘清岭慌乱中从地上捡起一把步枪,端起枪,朝方才开枪的方向抠了抠扳机,枪是坏的,拉了拉枪栓,原来连枪栓都卡住了。他腾出手,扯着香山的衣领。“啪——“另一发子弹打在离两人只有一米不到的地面上。 “快——走!“香山咬牙切齿地说。 橘清岭不再理会,只是拉着他。 “笨蛋!把帽子上的灯扔了。“香山对他说。 橘清岭赶紧照办,可地上横七竖八的死人头上的矿灯形成的光柱,依然将他的身形彻底地暴露着。 “啪——“橘清岭往地上一蹲,他的脚中弹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心里冒出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去!你这昭和时代的少年,一定会游泳!“香山拉着他的衣领,自己身子往水潭一滚,把橘清岭带入了水潭。“从这里跳下去!“ “我要死了!“他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紧接着,身子一滑,掉入了一个深深的洞穴。他呛了两口水就晕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就流泪了。足足过了几分钟,视线才清晰过来。旁边站着军医深田,一帮新兵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大家笑嘻嘻的互相说:“醒了!醒了!“ “清岭啊,你是英雄了。“ “你是我们的骄傲。“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橘清岭看着深田,“木村香山,救出来了吗?“ 深田摇摇头,“我们已经到广西了,你昏迷了三天。“ 橘清岭难过地别过脸,一行泪水流了下来,他追着泪水转过脸,碰到了温暖的被单。原来自己在一辆移动的卡车上,他逐渐看清了上方,那是深邃湛蓝如日本海的蓝天,一两朵孤单的白云漂浮着。三架隼式战机冲进那仅有的几朵云,又从那云层里穿出。 “我们马上就要到缅甸了。“深田说,“然后你就能送去医院。你的脚伤的不重,敌人的枪不是制式武器,应该是土制火铳,很快就能好。“ 这场战争,怕是要输了。 橘清岭看着长长的队伍,悲观地想。 第100章 赵野带着人出现在黑龙溶洞的东面时,冷星雨正蹲在陈觉脸上撒尿。他一眼就认出那个短发,大眼睛的女子是冷星雨。几个游击队员都差点笑出了声,却被赵野制止了。他们静静地呆在黑暗中,直到最后一滴尿的滴答声消失,估摸着冷星雨穿好衣服后,才喊了一声:“吴钩霜雪明!“ “赵……赵队长?“ “冷星雨。“赵野的脸出现在石笋之后。 “你刚才在干什么?“一名熟络的游击队员调皮地说,被赵野瞪了一眼。 “没,没什么。陈觉,陈觉他受伤了。“冷星雨红着脸说。 “受伤?“ “不,中毒了。“ “中什么毒了?“ “日本人的毒气。“冷星雨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陈觉,对几人说。 “陈觉应该没事,日本人的毒气用尽了,也熏不透黑龙溶洞。这里方圆几十里融会贯通,小日本那几个人还不够。“赵野说着蹲下身子,举起马灯,在陈觉的的脸上晃了晃。他脸上,头发里,脖子上,尽是冷星雨的尿水,却不点破。“用水淋了淋脸吗?水是不行的,得用尿!“ “是,是!得用尿。兄弟们,来,来。“那名游击队员又配合着打哈哈,“星雨啊,你回避一下,怕不太方便。“ “啊——?“冷星雨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 “你不懂啊,这个芥子气,就是得用尿来治!来,来,兄弟们别客气,有的没有的,来一泡!赵队长,你先来?“ “不,不必了?“赵野快忍不住笑,只好偏过头去。 “那我来了。星雨你别偷看啊。“他跨过陈觉的头,作要解裤带状。 陈觉刷一下坐了起来,咳了咳,“我没事了。“ 冷星雨回过头,好奇地看了看陈觉,果然见他跟没事人似的,心想,这么好使?见陈觉转了转眼睛,看着自己笑,猛然脸就红了。心里又想,这讨厌的人,太不要脸了。 “日本人马上就要上来了。“赵野收敛了笑,对几个人说。“我们总共五个人,我有十五发子弹,你们都看看。“ “我五颗。“冷星雨胸有成竹。 “我十三颗。“陈觉检查了一下南部十四。他昨天又从冷樟那要了香山的子弹。 “我三发。“ …… 几个人报完,一共五十发子弹不到,这里石笋林立,怕是不好发挥。但赵野却胸有成竹,虽然外面有几百日本兵,外加一百来个伪军,但肯定不会全冲进来。况且从李闯的情报来看,秋野能在这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天,只要撑过这一天就好办了。 “我们要找到香山。”赵野说。 “找到他有什么用?”陈觉开口问了,声音依然有些沙哑。 ”找找看。“赵野说,“找到他,兴许鬼子能多留一会儿。我们也好趁机杀他几个。” 第101章 幕阜山古称天岳山,主峰其实不在幕阜镇,而是湖南平江,也叫罗霄山脉,海拔最高的地方有1600米左右,湘赣鄂连接处最高的山峰。除了无尽的森林灌木,就是溶洞温泉。黑龙溶洞四通八达,没人知道她是如何被发现的,也没人知道她有多大,多深,多复杂,在哪里,终点在哪里。老人冷天曾说过,黑龙溶洞有九进,九层,九沟,九孔,九脉,九口。九进,从黑龙潭的主动口进,会路过九个像大户人家院子似的进落。九层,从最低下到最顶上,可以分九个落差,每个落差都能找到宽敞的石台,这些都是因为过去千万年来水位的变化造就的溶洞地貌。九沟,黑龙溶洞里有九条暗流,分布在不同的区域,流出的地方有在黑龙潭的,也有在别的乡镇的水库湖泊,但绝对是连着修河。九孔,幕阜山上据说能找到九个气孔,但这些气孔十分隐蔽,有些在层层岩石下,有些已经被土层堆积变成暗洞,有些已经垮塌,在无人考证是不是真的九孔。九脉,其实指的是连接湖北湖南江西的幕阜山拥有九岭,相对应的九脉,有人曾经说幕阜山其实是空山,九岭都有溶洞,而这些溶洞之间贯穿联通,九岭变为九脉。九口,九个出口分布在不同的省份,县市,最远的出口之间据说相距250公里。从前迷路在此的人并不少,如果不是熟人带路,很可能进去就出不来了。幕阜镇这一带的溶洞因为靠近人迹,相对被人进出次数多些,有了些半开凿的石道,如果进入到深处,根本无穷无尽,但据说因为溶洞的变化莫测,很多原本贯通的地方,后来又积满钟乳石,其实已经不通了。所以人类的活动范畴,其实是相对狭小的。 香山被抓进来的地方,其实是刚进洞的第一层,不上不下,而陈觉被毒气熏后,跑到的地方是第二层,有些像是房子的阳台。这个地方十分隐蔽,因为如果从主动口进来,人只会前进,继续进第二进,不会回头看后方是否还有分支。所以陈觉等人此时躲在这里,下面进来的人几乎就是毫无隐蔽。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香山,对洞穴比较熟悉的是冷星雨和一名大桥镇的游击队员。他们两人分别再带两人,从刚才香山逃走的地方辐射性的搜寻。很快就在一个深深的空洞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香山。他当时身上缠着几条水蛇,整个人被一条藤蔓兜着。而此时他所在的部位已经到了二进的下层,看情况他应该是趁冷家的人分野猪肉的时候,翻身跃下石阶,掉进了暗河,然后不知怎么又被冲到了下层。他人不人鬼不鬼,脸色惨白,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看见来人,眼里才冒出亮光。赵野哈哈一笑,对香山说了句:“扣你鸡蛙。“香山旋即把头垂下。几个游击队员把他拉上来,费了不少力气,又把他送回了一进的一层当初分猪肉的地方。 而这时他们就听见,从洞穴深处传来了枪响。冷星雨带着陈觉头一个跑了出去,赵野自己则带了两个人留下看着香山。而洞口的甬道也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灯光乍现。其中一个游击队员跑了回来,在赵野耳边说了什么,赵野看了看半死不活的香山,和游击队员消失在周围的石洞皱褶里。 第102章 上来了四个日本兵,带着防毒面具,身材瘦小。他们很快发现了香山,但是也听见了洞穴深处的枪声。几个人打算把香山从水里捞起来,此时赵野等人举枪射击,这四人几乎没有作抵抗就倒在了地上,其中一人压在香山身上。赵野等人赶紧出来把日本人的枪和防毒面具拿了去,其中一把缠着绷带的步枪枪栓都是坏的,赵野顺手扔在了地上,笑着骂了句:”这年头,日本人也没有余粮了,破枪都装备上了。“ 其中一人把防毒面具带在头上,被另一个游击队员敲了敲脑袋。”日本人自己都进来了,不会再放毒了。“ ”跟我来!“几人爬到方才那个二层的洞穴,底下散落的矿灯一照,刚好可以清楚地看着下面的一举一动。赵野刚吩咐几人守好自己的位置。就看见冷星雨带着冷槐,冷樟,陈觉从二进方向跑了过来。冷星雨看了看地上的人,马上明白过来,让冷槐和冷樟上了二层和赵野碰头,自己则带着陈觉跑回二进。他们需要守住二进的入口,万一赵野他们对付不了那么多人,好歹不会被鬼子一锅端了刘家村和李家庄那些躲进来的人。 不一会儿,他们听见嘈杂的水声里有人说话,而那声音分明是日语。之后矿灯照到了一个年轻的日本兵,他浑身湿漉漉,应该是方才冷星雨他们打漏的人。大桥来的游击队员老秦一枪没打中,这日本兵刚捡起破枪,就被赵野一枪打趴下。 ”我去抓活的!“老秦刚打算下去,在灯柱下人影一闪,那年轻的日本兵就滚进了暗河。 ”算了,回来守着。“ 黑暗中,始终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众人神经绷紧,手指一时搭在枪机上,一时松开,双眼看着脚下的一片漆黑。过了几分钟时间,洞口又有脚步传来,这次人更多。赵野把刚刚搜到的手榴弹放在手里,算好时机,扔了下去。”轰——“的一声巨响,照亮了巨大的洞穹,几处松动的石头被炸下,丁丁冬冬掉了下来,有些落在水里,有些落在地上嘎哒嘎哒滑了下去,下面的人乱作一团。一两个人冲了上来,剩下的退了出去。老秦和另外几个人开了几枪,那两个人也一动不动了。冷槐和冷樟一枪没开,一股极为刺鼻的硝烟味,伴随着甜腻的血腥味,在潮湿的洞穴里蒸腾开来。 这回,谁也没有注意到,用来做诱饵的香山又消失不见了。 冷星雨举着火把从二进的洞口走了出来,对这外洞喊了一声:”鬼子要上山了,我们要分头行动。“ 秋野盯着洞口那群犹豫不决的伪军,怒火难消。进去的那些人看来是凶多吉少,电报一再催促自己赶紧行军。但这样就放过这群山野之徒,他太不甘心。 ”报告秋野君,我们找到橘清岭了。“ ”他怎么逃出来的?“ ”他……他不是逃出来的。他从湖底浮了上来。”来人说。 秋野看见担架上搬上来的橘清岭,大声说:“把他弄醒!” 军医拦住了他,秋野又气急败坏地指挥众人上山。“给我上山搜!肯定不止这一个口子。滚——,都给我去找。” 日本人兵分几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幕阜山,他们找到了几个气孔,但要不太过狭窄,下不去人,或者怕埋伏,不敢下。只是朝里扔了十几个手榴弹,又分别在几处引火烧山。傍晚时分,绵长,巍峨的幕阜山脉已成火海,浓烟滚滚,在黑龙潭平静水面的映衬下,水火两重天。狂风将火种又播撒到远方更茂密的森林,直到几日后的大雨,才将这山火熄灭。 木村君,你就葬身于此。总好过我们去缅甸,越南送死。 第103章 冷星河看见了眼前有个黑影,如鬼魅般蠕动着。 他在冷槐举铳射击时,一脚踩偏,掉入了暗河中。他的头被坚硬的石头划破,腿骨骨折,刺骨的水中阵阵剧痛,和六岁那年在董家村偷桃子时掉下来摔折时一样痛。他大声呼救,却被阵阵枪声水声淹没。他一向不喜欢这个黑龙溶洞。这里的一切都让他充满恐惧!小时候,冷星雨经常带着自己爬这个洞,她的脚步那么轻快,好像这比从幕阜镇回李家庄的路还要顺当。永远潮湿弥漫着苔藓腥味的洞穴里不时扑腾出几只邪恶的蝙蝠,迎面撞上他们那无穷无尽的粪便颗粒。往暗河里扔一块石头能滴答滴答响个不停,预示着黑暗中,有条陡峭而深远的危险河流。 他无法忘记几年前,被飞机炸死的弟弟妹妹那死不瞑目的模样。他一闭上眼睛,就会回到那个下午,自己的双手沾满弟弟妹妹的鲜血,刘梦龙一枪打在那日本人的天灵盖上,后脑勺一个鸡蛋大的洞,往外冒着豆腐脑加了辣椒酱般的糊糊。而后他和刘梦龙抱着星光星芒跑到了这黑龙溶洞里,直到他们变得冰冷僵硬,脸色不能辨,才又抱着他们离开。那注定是一个永生不会忘却的梦魇。 脚疼得几乎让他昏死过去,不得不咬紧牙关,因为自己的呻吟给这环境增添了更多的毛骨悚然。他的大刀小刀都掉了,大刀是一把砍柴刀,另一把小刀则是担秋石铁匠送给自己的。石铁匠包揽了冷槐的屠刀,有次见自己跟着去取刀,掏出一把精巧的小匕首,送了自己。父亲一直不让开刃,但冷星河早已悄悄地用河边的卵石磨开了口。但此刻却不知去向,他心里对小刀的不舍,似乎大过了摔破头和摔断腿的懊丧。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头顶上恢复了平静,父亲和叔叔应该是追出去了。 他摸了摸头,还在渗着血水,但好在伤的不算重。单腿站起来,尝试着用右脚点地,剧痛让他放弃,但是浸泡在冰冷的泉水里,舒缓了一些。他一手摸着石壁,一手提着右脚的裤子,一点点地向前挪动。就在这时,他借着水反射的极为微弱的光线,看见一团黑影在水中蠕动着。他的头皮发麻,慢慢地蹲了下去,双手在浅浅的水里摸索。他只是试图找到一颗松动的石头,那是常年累月和恶狗斗争所培养的条件反射。 黑影的蠕动非常有规律,左——右——左,过了片刻,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个人。远处轰然一声巨响,几盏矿灯绑在什么东西上四处飞溅,其中一盏掉到了石壁的天然石阶上,照在眼前不远的水面上。那蠕动的人听见爆炸声,也愣了一下,嘴里发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冷星河清晰的听见那是鬼子话!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双手快速地在水里划拉着,突然他摸到了熟悉的刀鞘,他顺着刀鞘摸到了铁匠老石粗糙手艺下的绝对精品。仿佛有了信仰,他立刻就镇静了下来。眼前的黑影似乎在躲避一切亮光,此时正朝自己所处的黑暗角落爬来。 此后的很多年里,冷星河再也没有踏进过石洞一步。 第104章 1945年,在重庆的公馆里,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正坐在书桌前。他已经在此生活数年,除了不习惯此地辛辣油腻的饮食,却已习惯多雾潮湿的气候,和生机勃勃的山城生活。甚至连日本人的轰炸机,也已见怪不怪,顶多在防空警报想起时,步伐微快些罢了。他家的势力已大不如前,父亲生前的荣耀随着历史的车轮,逐渐被人淡忘。江山辈有人才出,在这战争年代,很少有人主动铭记他人的父辈荣耀,毕竟荣耀不是当饭吃的。但他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机会,一个也许能让自己的名字载入史册的机会。 一个年轻的女子推门进来,她款款而走,却不像淑女名媛那般做作。她修长的身形在旗袍的包裹下,带着陡峭的曲线,头发长而卷,鹅蛋形脸庞白皙细腻,如一个剥皮的鸭蛋。那细细的眉毛就像用毛笔画上去的一般清晰分明,鼻子十分小巧,但笔直挺拔。那眼角略微上扬,不媚,不俗,却带着一丝怒意。她有一副和山城女人截然不同的秀气长相。那细细的嘴唇里吐出的玲珑语调,凸现了她的江南韵味。 “我们要回去了?”女人问道。 “对。” “我不想搬。“ ”怎么不想搬?这不是你一直念的吗?“ ”我念的是回ah。“ ”柴桑就在ah旁边,你隔几天就能回一次。“ ”这些年尽是跑来跑去,从ah,到柴桑,到武汉,到昆明,到重庆。“ ”这不是无奈之举吗?“ ”你们这些当兵的,不去抵抗,缩在这里……“ ”住口!“李征一声断喝。”你的去留自己决定,但我有公务在身。“ 对李征的愤怒,女子丝毫不慌张,只是变得冷漠,”对,当然是我自己决定。“ 李征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这几年的婚姻生活简直是一团糟。戴辛和从前大不一样,本就个性很强,加上她饱读诗书,又通晓政治,如今变得颇有些难对付。和常人不同,她不屑于做家务,少了温柔。 戴辛从不是他李征心目中的完美妻子。 她就像一颗山城的辣椒,看着绿绿的水灵,闻着清香,浅尝则辛,入口即辣。对于李征来说,你可以读书,你可以不做家务,你可以时而温婉,时而泼辣,但不可放肆。好在戴辛有些分寸,只是在家里对李征冷嘲热讽,出去还是会维护他的尊严。极少的肌肤之亲,有没有一儿半女,让两人渐行渐远。 戴辛和李征成婚两年多,他们一直住在重庆的一个公馆中。虽然李家的势力大不如前,但李征已然是团长,并且有望再次晋升。他接到上级的命令,带领一支两千多人的部队,回柴桑,光复隘城。而他的那支部队,上头特意指派了众多的赣北子弟。这么做的目的,一是增加士气,二来也算衣锦还乡,最重要的是,稳住根基。按照上峰的话说——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105章 李征于约定好的日子,来到cq市郊的第二预备军营。这里地处偏僻,军营的另一边与机场毗邻,不时有飞机起降,十分频发。他们的任务除了运输,更多的是迎击日军的轰炸,扞卫山城。而如今战事渐止,反而更为繁忙。军营里成排的营房,多样的训练器材,高大威武的美国教官,一张张稚气的面孔混在黝黑的老兵油子里。 一个带着德意志钢盔的年轻士兵过来给他敬礼,李征出示了文件,他看完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前整齐排列着几个方阵的士兵,清一色崭新军服,每个方阵前站着一名尉官,他们眼神坚定,踌躇满志。那个年轻的士兵把文件给了其中一个尉官,他看了看文件,猛然抬头。刹那间李征就认出来了,那不是董戈吗?显然董戈也认出了李征,他表情依然严肃,但眼神已有了欣喜的光彩。踢着正步走了过来,对李征行了个飒爽的军礼,大声说:”新编第三军第七师四十五团官兵八百二十五人,请长官训话!“ 李征回了一个军礼,走上讲台。有一架飞机轰鸣着呼啸而过,他抿嘴不语,待飞机远去,才开口说:”日寇自九一八以来,侵我东北,七七事变占我北平,自此犯我山河,辱我子民,烧杀抢掠,丧尽天良。此乃我国之辛!委员长的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国军将士誓死守卫河山,终拒日寇于火线,保住半壁国土于战火之外。此乃我辈之幸!今鄙人率尔等赣北志士,回柴桑接受日军华中派遣军第6方面军司令兼11集团军军长笠原幸雄中将的投降,此乃尔等之荣!望诸位不负众望,一举成就大业,展国军志气,稳我党国根基,收复柴桑,收复隘城,定流芳百世,名垂千古,成第三军杨军长之托,此乃柴桑隘城之耀!“ 董戈见李征话音已落,再等两秒,猜测他讲话完毕,马上带头鼓掌,并回头环视左右。众人心领神会,也一同鼓掌,顿时校场掌声雷动。 训话完毕,李征找到董戈,握了握他的手:”没想到是你啊。“ ”我早听说会来个李团长,当时就在想会是谁呢?没想到果然是你,能跟着你,是我的福气。“董戈几年下来,早已彻底脱去曾经的稚气,长得更高了些,强壮了很多,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魁梧。带着尉官军帽,一身崭新笔挺军服,倒也精神。 ”不过说来也不奇怪。既然我们的任务是进驻隘城,而且部队里大都是我们那人,总归有些熟悉面孔。“李征笑着说。但他心里嘀咕的是,杨军长说是一千二百多人,为何只有八百多?面对董戈这种低级尉官,他自然不透露自己的疑虑。只是假装镇静地说:“我们明日便启程。” “遵命!”董戈又啪的一声行了个军礼。 李征带着疑问,来到军部。按照军中规矩,他要在出发前给杨军长,陈师座做个报告。他也想趁此机会打听一下人员短缺的事。军部戒备森严,门口的警卫手持冲锋枪,目视前方,见李征前来,也是不予放行,只是由一人前去通报。很快杨军长的贴身警卫员过来领了他进去。进了门,才知道原来不止自己一人。 除了熟悉的陈师长,赵副师长,还有五个团长,和几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看他们的领章,都是营级军官。 第106章 看见李征进来,杨军长微微点点头,陈师长举起右手,在空中将带着白手套的四指做了个往回勾拉的手势,示意他过去。李征迈着正步走到几人面前,行了个礼。大名鼎鼎的杨军长毕业于保定军校,成长于北伐,磨练于滇西剿匪,成名于台儿庄战役,建功于武汉会战,三次参加长沙会战,身高不高,身形十分瘦削,站在肥胖的陈师长旁边显得很有风骨,长长的脸上有了不少的皱纹,眉骨处明显受过伤,身经百战的他看上去和蔼可亲。 “李征!你长得真精神。”杨军长开口笑了。“比令尊,青出于蓝啊。” 见杨军长将自己和父亲比,心中有愧,于是谦卑地说:“不才需要长官的教导。” ”师侄啊!“陈师长一只手搭在李征的肩膀上,满脸堆笑地说,”部队集结的怎么样了?“ 李征身子一挺,又敬了个军礼,:”报告长官!第四十五团实到八百二十五人。“ ”不要这么严肃。“陈师长拍了拍他,”那应到多少人?“ 李征心里一喜,这是陈师长故意在杨军长面前提醒。他故意借坡下轿说:“公文上说,应到一千二百。“ 陈师长面露愠色,责怪地说:“怎么会少了三百多人呢?你参军这么多年,不知道这个军令不可儿戏吗?“ 李征又敬礼,说:”不才愚笨,不知何故,请师座责罚!“ 杨军长一摆手,”别,别。是我安排的。可能你们并不知情。“ ”还请杨军长指点。“陈师长肥胖的身躯灵巧地转着朝向杨。 ”我有个独立营去执行任务还没有回来,他们正在湖南湘西一带。你们路过湖南境内时,他们会主动与你们会师。“ 李征十分好奇,这是什么样的任务,但见陈师长眨了眨眼睛,自知不该问的就别问。 ”那就好,那就好。“陈师长点点头,”还请问此营会具体在何处和师侄会合?? “李征你与我保持联络即可。我会率部前往柴桑。”杨军长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说。 李征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这次回去受降非同小可,一定要军威浩荡,在气势上就要胜过那边。上头说过“硬仗——有的是!”。而杨显然让自己做先头部队,按理还是因为自己李家在县城和赣北的影响力。但冒出这个独立营,怕也是不全信任自己,不过他倒不算太担心,毕竟这些官场上的事,只要不惹事,自己总能顺风顺水。 第107章 还有一个人自己必须去见一下,那就是大哥李战。 李战比李征大了不少,自幼习武,但不爱读书。李战为人莽撞,参军后在部队里闯了不少祸,父亲一度把他带回身边,三十年代去了特务营,曾经在幕阜镇驻扎过一段时间,按他父亲的话说,总算成了些事,混了个连长,在组织上和戴辛的父亲戴徽晨算是一支部队,但隶属不同的辖区。按理说戴辛是许配给他的,但年纪相差太大,后来戴徽晨和李点匀商量下来,还是李征和戴辛更合适。 说回李战,从柴桑撤退后,他没有作停留,直接去了武汉,后来武汉会战的时候,李点匀又找人把他调去了昆明。所以李战一直都没机会参加正面战争,因此也没有得到升迁的机会,到如今仍然是个连长。父亲给李征的信里说,将来李战是要自己多照顾的,他”一介武夫,无为且幸”。李战带着姨太太一到东一到西,把自己养的膘肥体壮,毫不介意碌碌无为,至今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部在昆明落户定居。此次的任务,要不是李点匀拍桌子要李战参加,他也不会上心。李点匀深知李战的德行,断然混不到先头部队,于是找了熟人见了杨军长。杨军长和李点匀是老相识,如果倒退二十年,他和李点匀比不了,所以这个面子他肯定是会卖的。爽快的把李征安排在先头部队,除了参加受降仪式,还让李征进驻隘城县城,而李战则遵照李点匀的意思,安排在他杨军长自己的大部队里,并派人盯紧看牢。 李征查阅了花名册,很快得知李战在哪个军营。他也数年没见李战了,虽然有些电话往来,但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李征关心哥哥,李战从不主动联系他。李征的军衔此时已经是团长,军营警备人员看见他的肩章,马上让他进去,李征却没有看见李战,他没有去找营长,反而是问了李战连队一个姓赵的排长。赵排长开始一口咬定不知道,后来李征说自己是他亲弟弟,他才支支吾吾地说他该是去了花街子。李征叹了一口气,心想他果然还是好这等风流韵事。“是哪家丝弦堂子?“ “怕不是丝弦堂子。” “闲门堂子?” 赵咧嘴一笑,讨好地看着李征,一副“咱们都是男人,都明白这事”的模样。李征有些反感,问到了是百果巷的春堂子,理了理衣领就走了。 李战的妻儿都在昆明,之前看管的很紧,他忍耐了很久,终于等到这机会,到了重庆没几天,就把花街子,花巷子,鸡街摸的清清楚楚。丝弦堂子太浪费事,弄些吹拉弹唱舞文弄墨,不太符合他的性格,私门头和台基不够热闹,私门独院的不好玩,他就喜欢这闲门堂子。陪吃陪玩陪打麻将,还能弄些大烟,而且不像丝弦堂子容易碰上级别高的长官,尴尬不说,还得缩着尾巴躲起来。万一被人看见了又说:“李家公子也懂风月啊!”,他的观念里,懂风月并非多不要脸的事,但会传到营长,甚至会到旅长师长那。旅长师长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怕就怕被父亲知道了。倒也不是说李点匀为人多么清高正派,怕就怕他斩断了自己的花销。闲门堂子就没这麻烦,不拐弯抹角,而且都是些营长,团长。他李征虽然只是个连长,耐不住名门之后,兜里的钱又是不差的,所以在这里被迎为座上宾。不像老赵那样只能一月一次,发饷后去私门头和台基混,他李战是看不上那些被遗弃的姨太太,舞女们。 第108章 这天他刚好打完牌,扬州的小妞帮她采了个耳,打着饱嗝儿说:“李长官,有一个年轻人来找你。我让不让他进来?”鸡婆跑进来说。 “不见不见!老子哪有那闲情?” “万一……” “没什么万一,要事不会来这儿谈。让他滚!”李战没正眼看鸡婆。 “哥。”李征却已经出现在门口。 “哎呀,你怎么来了?”李战笑着站起来,小妞麻利起身沏茶。 “我来看看你。”李征故意把“看看”两个字加重。 “看你这说的,找我找到这儿来了,怕是要紧事?” “军营里找不见你,只好来这了。” “要不要帮你把小妞的妹妹喊来?”李战眼睛转转,笑着对弟弟说。 李征摆摆手,有人把茶水递过来,见他没有接杯的意思,只好放在旁边。小妞偷瞄了一眼李征,见此人生的白净端庄,心里想着怎么这个哥哥就肥头大耳,弟弟却像个书生。但见两人像是有正事要谈,穿好衣服就准备出去了。李战伸出手在她的屁股上用力抽了一下,小妞痛得边走边揉了揉。 “说,找我什么事?” “杨军长,你熟悉吗?” 李战把牙签吐掉,轻笑了笑,哼哼唧唧地说:”咱爸风光的时候,他姓杨的还在保定学院呢。没什么来头,就是打了几场仗,被提拔了。你问这个干嘛?“ ”这次我带兵先行回柴桑,说好一千二百人,还少了一个独立营。“ ”少就少点,你看把你急的。“李战瞄了瞄李征,有些不屑。”又不是真让你回去打仗,八百一千,一千二,有什么区别?“ 李征一看他这样,心想还是酒囊饭袋一个,估计帮不上什么忙。”少些就少些。“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琢磨事儿。不过啊,爸就喜欢你这点。我就不行,只是能吃能喝,有得玩就行。“ ”哥,那我走了。“ ”咱哥两聊聊,好久不见了。“ 李征寻思跟你有什么好聊的,却不想李战接着说:“杨军长是将的红人,并且是云南王——唐的爱将。” “这我略知一二。” “这个人之前热衷剿匪,也多亏了剿匪让唐看出他有点本事。加上武汉会战,长沙会战立了战功。你还是乖乖听他安排就好,不用多琢磨。我弟妹怎么样?“李战问。 ”只是少了个独立营,说在湖南湘西跟我汇合,我总觉得有些膈应。“ ”湘西?那准又是剿匪去了。“ 李征看了看李战那莫名自信的嘴脸,心想这不太可能,”那为什么也不说番号,也不说营长姓名呢?“ ”这很正常,他要剿匪的功劳,必定是独占。事情没成,什么都不会给你说的。你最好别问。“ ”行。“ ”还有,你带人走哪路?“ ”准备出川后走怀化,邵阳,衡阳,再到萍乡,然后沿着幕阜山直达隘城。“由于这不算什么机密,李征倒也慷慨告之。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绕那么多路?“ ”这……我也不知道。“ 李战想了想,然后哈哈大笑。“你读了那么多书,倒是白读了。萧毅肃的地盘,他姓杨的敢露脸吗?那可是何应钦的人。“ 李征其实心里很清楚,只是这种事不应该拿到台面上来说,李点匀早就跟他交代过,几大派系,军统中统的脉络。”哥,我知道了。“ ”你那独立营,不管什么货色,你都别怕。到了柴桑,我会来找你。“ 李征对戴辛说明天出发,她正在看书也没有理会。过了良久才说:“你先走,你公务在身。我自己回。” 这其实正合李征的意,毕竟此时携家带口,有碍军容。而且此时战事结束,路上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随即安排几个士兵留下照顾戴辛,自己收拾妥当就出发了。 八月初还在重庆,行军几日就到了芷江,杨派陈师长发来电报,让李征带着人迅速通过。过了几日,他才知道在芷江日本人已经正式投降了。今井武夫把投降地点选在芷江,坊间多有传闻日本人是向美国人投降,因为芷江驻扎着陈纳德的飞虎队,但由于萧毅肃是代表打消了这一疑虑。然而带着人灰溜溜地快速通过芷江,还是让李征心里酸了一阵子。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独立营此时正在芷江。 第109章 美国人安德鲁是一名二十四岁的空军技师,负责陈纳德的驼峰航线c-47飞机的维修。他41年就来到中国,然后多次往返印度和重庆,途径昆明。几个机场他都十分熟悉。跟同事开玩笑的时候说,在熬过大概率的机毁人亡后,他最大的问题是来了这么多年还不会说中国话。他只能通过翻译解决一些最低的沟通需求。他的同事从最开始的几千人,到最高峰时期的数万人,很多都熟悉了中国,熟悉了这里的风土人情,甚至有些人已经学会用中文沟通。而他自己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军营里。 ”你真是个肯塔基来的腼腆孩子。“李埃文说。 李埃文是名c-46飞行员,从前他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安德鲁去逛芷江的小吃街。在安德鲁的眼里,李埃文是有些恶趣味的,因为他每次都喜欢吃臭的食物。而时间一长,安德鲁变得主动了。并不是他改了腼腆的本性,而是对臭的食物产生了难以抗拒的热情。 如今他喜欢的居然是,黑面包,醋莴笋,配上烤皮蛋,还有臭豆腐。 黑面包其实不是真的面包。要从外观上来说,这真是丑陋的食物。这种面包在当地人的食谱里是普遍的存在,那是用玉米磨碎后,配上杂粮蒸发出来的非常具有咀嚼劲的面食。由于靠近炭火烘烤,表皮焦黄,甚至有些黑乎乎的,这里的美国人称之为黑面包。对于醋莴笋,安德鲁最初有多抗拒,如今就有多么着迷。他在美国时,父母也会腌制一些酸黄瓜之类的食物,用来佐餐。但那个味道和醋莴笋相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芷江人卖醋莴笋时,都是用一种木桶拎着,乔佩西另一名空军技师说他发誓见过有人拎着同样的桶,喂养肉猪。醋莴笋这种食物表面上看像是烫蔬菜,但吃下去却像是浸在醋里的酸蔬菜,甚至有一股很强烈的辣味。如果直接吃,那应该是难以忍受的,但配着黑面包,却居然很好吃。 李埃文最喜欢的臭豆腐,是一种表面漆黑,散发出神秘臭味的豆制品。安德鲁到中国多年后,知道豆腐是这个国家随处可见的食物,这不同于美国,因为美国人很少直接食用黄豆,最多只吃煮熟的豆子,或者黄豆罐头。他最初对臭豆腐极为抗拒,因为他发现那臭味的来源和他每日光顾的一种平民厕所——茅坑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别无二致。甚至他有了不友好的揣测,那些精明的小贩莫不是用了脏污至极的工艺制作这臭豆腐?但李埃文告诉他,这种墨黑其实是来自一种特殊的工艺,确实是浸泡,但不是粪缸里。据说中国人会用豆豉和香菇,加上竹笋和足够多的盐,浸泡出来的水漆黑,并有种草本的臭。李埃文认为那是因为竹笋发酵的时候产生了氨基酸和含硫的有机化合物会发臭,因为他吃过的另一种食物——广西米粉也有这种臭味。这时将洁白如雪的豆腐放入,豆制品天然的细微孔洞里马上沾染了墨黑的植物染料。烹饪方式非常简单,直接放在热油锅里,炸一下。但李埃文认为酱汁才是重点,不太喜欢过分辛辣的湖南辣椒,但他喜欢放很多蒜。安德鲁对他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很排斥,毕竟吃多了蒜,会影响他人。 而烤皮蛋,就是稀有的美食了,虽然馋嘴如李埃文,到现在也没有放下身段吃这种”恶魔的食物“,但安德鲁已经彻底地沦陷了。皮蛋的个头很不一样,除了正常尺寸的鸭蛋做成的皮蛋,还有鹅蛋,鸟蛋,鸽子蛋。表面裹了些泥,放在火中捂熟,剥开来,有时候是金黄色的,有时候是黑绿色,几乎每回都有不同的色泽,而安德鲁认为极品的烤皮蛋,表面会有雪花一样的花纹。咬开来会有一股鸡屎味,吃到嘴里微苦,渐渐回甘。相比之下,李埃文喜欢的臭豆腐,倒不至于如此的让安德鲁魂牵梦绕。 第110章 李埃文的飞机在驼峰航线坠毁后,他一度停止了外出觅食。不是李埃文的死让安德鲁多么心碎,也不是因为安德鲁没了李埃文这个汉语翻译,毕竟飞行技术和李埃文无法媲美的乔佩西完全可以替代李埃文替他翻译,也不是逐渐逼近的战火导致小贩不出来做生意,相反哪怕是在最贫寒,最苦难的年代,他仍然发现这个地方的平民乐观地生活着,上一秒炮火连天,下一秒小贩叫卖满街。而是因为他发现没了李埃文,自己真的是——那来自肯塔基的腼腆孩子。 事实上他不太为李埃文感到伤心,他知道李埃文像很多人一样,趁着驼峰航线做起了走私的买卖。他曾经看见李埃文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拿着一块金条,又有一次,背了一麻袋的钞票,虽然那是这个苦难的政府为了刺激经济找英国帮忙印刷的货币,但一麻袋仍然是很大一笔钱。而每个从四川运丝绸,药材,猪毛的商人,都会定期给李埃文一大笔钱。李埃文呢,除了把这些钱中很小的一部分寄回国内,剩下的都被他用来赌了。 ”你冒着生命危险飞越喜马拉雅山,赚来的钱却输在赌桌上?“安德鲁曾经问过李埃文。 ”孩子,我们都会死,所以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李埃文轻飘飘地说。“难不成,你还把资助这个国家当成了荣耀?” ”为什么不是?“ ”你真是个肯塔基来的蠢货。“李埃文恶毒地说。”我随时都可能死在雪山上,却不享受人生?你知不知道有几千个和我一样的飞行员,日夜穿梭在这个世界上最高的航线上,他们之中有一千多人已经葬身于雪山和村庄之中,天气好的时候,我们是不需要导航的,因为那些铝制飞机残骸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完全可以指明航行的方向。我们看着那些残骸,心里清楚自己大概率会丧生于此。所以我不要当该死的英雄!“ 安德鲁十分享受英雄般的礼遇,他自认为自己是个英雄,是个抗击的斗士。他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这么认为。只有李埃文的价值观是势利狭隘的,享乐主义让他失去了朋友,亲人,战友。他在美国国内的妻子早就有了情人,父母也早就去世。这当然不是安德鲁需要担心的事情,但此时他再也不觉得爱吃黑面包配油炸臭豆腐加酸莴笋是恶趣味,那是对美味的侮辱,反而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是真正的恶趣味,他不能理解这究竟是因为战争的慢性痛苦造就的,还是李埃文本人自主的堕落选择。不过,零下四十度的珠穆朗玛峰,也许不是李埃文最好的归宿,但一定是他早已预想的结局。 第111章 安德鲁在经历了半年的消停后,偶然在圣诞节前夜的一天,闻到了军营外飘来的臭味。其实当然不是说之前都没有闻到,只是那天他特别想吃。虽然他只闻到李埃文喜欢的臭豆腐,但他能想象得到,在炸臭豆腐的油锅旁边,一定竖立着一个小木桶,里面装着半桶酸莴笋,又有一个小凳子,上面放着盛满黑面包的簸箕,加上一个小炉子上,温着十几个烤皮蛋。他头都没梳就走了出去,街上的冷风刺骨,但是空气却格外清新。人不是特别多,他压抑着自己的低落情绪,告诉自己,战争就快结束了,而今天是耶稣诞生的日子,该庆祝了。 他没有找到那个小贩,只好循着气味继续搜寻,直到安德鲁在一个街角的店面前站住,香味就是从这传出来的。 ”老板,有黑面包吗?“安德鲁用两手比划了一下。 ”面包没有,黑馒头有。“ ”对,对,对!“安德鲁兴奋地笑着。 ”请坐。“老板把他迎了进去。”还要点什么?“ 店里冷清的可怜,只有两个人在吃东西。其中一个人穿着旧军装的中国军人,头埋的低低的。另一个人穿着长衫迷茫地看着门口,一言不发。 ”我还想要这个。“安德鲁做了个喝水的姿势。老板很快端来一碗水,安德鲁摇摇头,说不是。老板又端来豆浆,安德鲁说不是。他站起来看了看别人的桌子,穿旧军装的人低头吃的像是酸莴笋,他指了指他,对老板说:”一样,一样。“ ”哦,原来你要酸莴笋,好这口的洋人不多。马上给你端上来。“ 安德鲁又用手比划了一下,这次老板怎么也弄不明白,送上来的都不是他要的。用英语说”egg“,”bake egg“,没人有反应。他叹了一口气,用英语说了一声:”圣诞快乐。“然后笑着对老板说:”可以了,谢谢你。“ 今天的酸莴笋味道很好,安德鲁学着东方人喝粥时发出西路西路的声音,突然老板放了两个烤皮蛋在自己面前,安德鲁眼睛发亮,”你听懂了?“ ”这位军爷请你的。“老板说完,转身就去了厨房。安德鲁抬头看见那名军人,他已站起身,像是要离开,手里拿着军帽,肩章上的军衔应该是尉官,看上去十分年轻,头发短短的,被帽子压得反倒有些整齐服帖,疲倦的面孔干净,瘦削,线条竖直,鼻梁如刻,眼睛像东方人那般长长的,却和年龄不相称地沧桑有神。即使在安德鲁的审美中,他也属于极为英俊的类型。”谢谢!“ ”rry chrisas!“这名年轻的军官说。 安德鲁听见这名军官用如此标准的英文说着圣诞的贺词,心里有些意外,又有些温暖。他站起身,珍重地说:“rry chrisas!非常感谢你送的食物,希望你有一个平安的圣诞节。” 军官点点头,说:“用餐愉快。”就走了出去。 一直过了两周,安德鲁才在一次会议上,又碰见了这名年轻军官。他应该是跟随一名高级军官前来参加会议的,但他那时已经收拾得比圣诞节的时候干净多了,看上去也更加的精神。当时会议有几十人参加,而那么多的中国人里,安德鲁只见过那名年轻军官。当乔佩西分享了驼峰航线的计划后,一名中国军官突然问了个问题,美国的翻译说中国军方希望派遣两架轰炸机前去清剿一处日军据点,而那股日军应该是从缅甸入境广西的。乔佩西没有说话,他的上司点头同意了,但要求是携带一名中国向导,这样自己的飞机不会因为不清楚目标而反复折腾几次。 安德鲁接到命令时,离实施轰炸只有两天时间。他并不要过多的准备什么,他的任务只是在起飞时做全面检查,降落时做全面检查,飞行过程中,作为飞行员助手,监控飞行状态,以及轰炸机投弹故障排除。b17h不算什么先进的飞机,他深知这种没什么油水的任务是不会获得新式装备的,但像安德鲁这样的资深技师都知道b17h是远远好过b24的。他心里安稳了一些,而后他又得知,那名中国向导名叫刘梦龙。 在起飞的前一天,这个刘梦龙居然找上门来。安德鲁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自己见过两次的年轻军官。安德鲁可以用英文跟他沟通,他的英文发音不算标准,但却易懂。他对自己的任务十分清楚,时间点也烂熟于心,两人没有太多需要讨论,安德鲁就建议吃一顿饭。刘梦龙微笑同意,并带他到了先前两人碰面的那个小饭馆。 “你是在哪学的英文?”安德鲁实在好奇。 “我在缅甸跟一个英国人学的。”刘梦龙的表情平静如水,但安德鲁还是不太想问那名英国人发生了什么。他听说过缅甸战场上那些滴笑皆非的典故。 “你刚刚从缅甸回来?” “不,我从印度回来。”刘梦龙喝了口水,他那稚嫩的脸上写着世故的沧桑。 安德鲁满以为刘梦龙会像那些丛军多年的老兵,向自己倾诉这些年流浪在外的故事,但刘梦龙除了吃饭,几乎一言不发,但想着和他一起出任务,安德鲁心里又安稳了一些。 任务出奇地顺利。刘梦龙应该是坐过飞机的,因为他没有像那些兴奋的人一样在机舱内来回走动,只是聚精会神地用望远镜搜索着地面。安德鲁往往需要多次强调,那些人才会消停下来,过多的走动会让投弹出现细微的误差。刘梦龙透过窗舷观察着大地,在发现目标后对安德鲁说:“方位确定。“ 后来安德鲁多次见到刘梦龙,他的身份一直在变化。有时是情报员,有时是作战向导,有时又只是军需处的沟通员,其实这并不奇怪。他会英文,成了很多部门需要的帮手。在这接下来的时光里,安德鲁第一次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至少,他觉得这就是朋友。李埃文和乔佩西算是战友,同事,但决不能称为朋友。刘梦龙这种不会借机窥探自己内心,一切浅尝辄止举止有分寸的人,才是自己的朋友。他回国前给他留了自己在肯塔基的地址,并说:”希望你能来信。战争结束后,来美国我请你吃牛排。“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到刘梦龙时,已然物是人非。 第112章 戴辛的东西很多,但是她知道现在不是拖泥带水的时候。只是收拾了一些书,一些钱,几件衣服,几件首饰,就催促着李征的警卫员尽快启程。李征的警卫员陈尚是四川本地人,平日里戴辛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个字中等,见人有些腼腆,圆脸,二十多岁的年纪却也已经算是老兵一个,看上去人不坏。李征留了一部吉普车,还有四个勤务兵,其中有两个勤务兵会作为随从兼保镖陪着戴辛和警卫员一起回乡,剩下两人照看宅子。 戴辛实际上特别想回家,那破败的山河曾经作为禁地无法驻足,如今敌人大势已去,她一定要看看老家的模样。离家已有七年多,她有时梦里会想起这些年到过的地方,淮北向南,路过徽州,扬州,柴桑,武汉,长沙,昆明,重庆,恰好是溃败的路线。这对于每一个跟随队伍后撤的人来说,恐怕都是耻辱的路线。 她迫不及待地回去,还有个原因。她打算回到ah后,和李征断绝关系,然后老死不相往来。这个男人不是她戴辛的心之所向,在这些年的相处里,她看穿了他的骨髓。这并不是说李征有多么不堪。李征从小文武兼修,一心报国,志向远大,对自己也算尽心尽意。但这样貌似完美的人,她的心却逐渐与之远离。近些年甚至隐隐产生了心理的厌恶,生理的排斥。 但她是善良的,这不是李征的错,她只能通过某种平和的方式让他接受自己的远离。而此次可能是个机会。 陈尚发动了车子,戴辛回头看了看这个公馆,随即把它抛到九霄云外。两个勤务兵除了带了些吃食,居然有一堆的武器弹药,这让戴辛颇为不解,不是已经实现和平了吗? 出了重庆,路况变得很差。日本人的轰炸机从前投下的炸弹,有很大一部分都砸在各条能行车的道路上,借以打击支援的后勤,美式吉普车在路上行走,不时会陷入泥沼,偶尔一个弹坑还需要填土。走了几日,也只进入湖南张家界地段。 此地人迹罕至,地势险峻,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开始戴辛兴致很高,可出了山地来到集镇和街道,发现此地和当年的幕阜镇一样满目苍痍。道路桥梁破坏情况十分严重,吉普车走走停停,有时两个勤务兵下车推着才能勉强前行,民房多被付之一炬,烧的只剩漆黑的断桓,路边有很多新坟,有时竟一片荒山连着几十几百坐新坟。让本就落后的村落,显得格外的苍凉破败。不管战场上的形势如何变化,平民百姓默默承受着这一切苦难。 更有些地方路边居然有露出枯骨的土丘,被雨水冲刷后,白骨森森,应该是湘西战役里死去的士兵被匆匆掩埋。她听见勤务兵低声聊天,说这个是日本人的,那个是自己人的。而行至一处乱葬岗上时,三人都不说话,戴辛反倒奇怪,开口问:”这些都是国军战士的吗?“ ”不全是。“ 戴辛心想,既然是日本人的,你们为什么不张嘴说话了?刚才那兴奋劲哪去了。 陈尚像是看穿了戴辛的疑问,轻轻地说:“日本人十分尊重自己士兵的尸体,但这么大片的倭冢,证明战事惨烈,必然有更多的我方士兵伤亡。”果然行车不过数米,就看见大范围的墓园。刚才所见的新坟,倭冢和这个比都小巫见大巫了。这些新坟起的时间不过半年,这些牺牲的同胞,绝大部分的坟头并没有立碑,戴辛问陈尚为什么有的坟头上还立了十字,陈尚补充说那是盟军士兵的坟墓。 第113章 过了村落,小镇,他们进入一个稍大的闹市,人员密集起来,路桥也稍微通畅了些,一旁有不少商店,餐馆,其中一家较为阔气的商行上挂着:“芷江航空邮件”。原来是到了芷江,这居然是就是大名鼎鼎的芷江。戴辛有些激动,她从正在行驶的吉普车上站了起来,吓得陈尚赶紧减慢速度。道路两旁的老百姓神色自若,见怪不怪。这个城市虽然遭受了战火的摧残,如今却蓬勃地重建着。一排排的士兵列队走过,他们年轻的面孔洋溢着光采,而一些年轻的姑娘簇拥在他们身旁,另有一些人领着孩子,背着包袱,像是从远方返乡,他们跟在队伍后面。偶尔一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穿着不同的军装,也夹在人群中,神态自若地抽着香烟,那蓬松卷曲的头发,和肆意生长的胡茬让他们看上去犹如大病初愈般憔悴而精神抖擞。 由于道路被庆祝的人群挤的熙熙攘攘,车子开的很慢,陈尚有些急,他拐入一条小路,离开了芷江城,将车开到一个叫武冈的地方,穿过一些遗弃的民宅和几个无人村,进入一大片开阔平坦的地方。陈尚远远看了一下,猛地把车刹住。戴辛差点撞到挡风玻璃,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怎么了?“ ”对不起,陈太太,我没想到开到这儿来了。“ ”这什么地方?“戴辛看了看四左右,又回头看了看,后座的两人也如打了鸡血一样。 ”这是……战场。“ ”那……战争不是结束了吗?“ ”对,不过……不过有些晦气。“陈尚低着头不敢看戴辛。“我马上倒车回去。” ”没事,我们就走这里。我也想看看。“ 此处的情景让众人大吃一惊。这里到处都是战壕,沟壑。他们行驶的“道路”实际上是炮弹掀翻的新土堆砌成的一条坎坷但宽阔的战场。陈尚躲避着深深的堑壕,车子在拒马和沙袋中扭来扭去。虽然打扫过,但有些地方显然有血。一股浓重的硝烟味混了些奇怪的臭,一些木箱子随意地翻落在地上,里面有些破头盔,还有碗筷。不时几件破碎的衣服挂在拒马的铁丝上,随着山间的风,微微飘动。到处都有遗落的鞋子,它们破旧不堪,被雨水冲刷,被烈日烘烤,蜷缩在泥土中,偶尔一个巨大的弹坑,里面一些浑浊的泥水,漂浮着泡沫。汽车惊起无数的老鼠,它们体型硕大,毛发悚立,呈青灰色,拖着长长的粉红尾巴,低贱地从堑壕里爬出,四散奔逃。轮胎不时陷在松软的土里,勤务兵却没有积极地下来推车,只是任由陈尚脑门冒汗,用力踩着油门。好在道路逐渐紧实,车子速度也加快了,应该是进入了战场的后方,他们的眼帘里,有了一些轮胎破裂的火炮,倒在泥坑里。炮管斜斜地刺向天空,而炮身的绿漆剥裂开来,露出了难看的黄锈。几辆卡车被烧的漆黑,遗弃在道路两旁。偶尔几座帐篷,也坍塌在泥地上,也许因为压在床榻上,没有完全倒下。再往前开去,有一整排一整排的帐篷,上面画着医疗的十字,料想是战地医院了。它们如此规模,曾经一定万分的繁忙。如今空空地敞开着门,像是它在迎接着什么,或者什么在逃离它。 第114章 好不容易驶出湘西时,天开始变得阴沉,随后就下起大雨。陈尚支起顶棚,打算找一个客栈落住,却不想一连几个小时没有人烟。道路变得泥泞,行车十分困难。 直到他们被一帮衣衫褴褛的人拦了下来,陈尚才知道坏了事,他更加后悔刚才不该通过战场。 吉普车的灯打在几个人的身上,戴辛看见他们的衣服全部湿透了。但他们清一色拿着长长的步枪,枪身上缠着绷带。粗略地数了数,大概有五个人左右。其中一个人操着方言喊了一声:“下车!” 其中一个勤务兵轻轻地说了声:“我们倒车!” 陈尚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不行,后面也有人。”他的眼睛看着后视镜。 “怎么办?”勤务兵问。 “先去问问他们要什么。”陈尚稳了稳情绪,把车刹住。 ”陈连长,我去。“其中一个年轻的勤务兵说。他虽然年轻,但是曾经下过火线,算是老兵一个了。”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开车冲过去。“ ”不要!“戴辛止住他,”他们无非就是求财。“戴辛从首饰盒里拿出一个镯子,一把项链。 这帮人看上去十分瘦弱,眼神也有些呆滞。勤务兵下去后,故意大声说话壮胆,“我们是中央军,执行任务,马上让开!”对方用方言回了几句,估计勤务兵没听懂,做了个举枪的姿势。然后戴辛听见一声枪响,他背对着汽车直直地栽到在地。陈尚头皮一麻,松了刹车,猛踩油门,车子冲了出去,碾压了勤务兵的身体,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方才拦在前面的几人散开,后面就想起密集的枪声。陈尚低着头,两手紧紧抓住方向盘。“低头!李太太!”他看见戴辛紧张又惊恐地伸直双臂抵在仪表盘上。又一阵爆豆子似的枪声传来,砰砰的落在车身上,其中一发从后面穿过软篷,打穿了挡风玻璃。一瞬间陈尚什么也看不清,车子猛地往前一冲,撞在了路边的树上,玻璃这才彻底碎裂,陈尚把车子倒了一下,又踩油门,车头开始冒着烟,但还能行进。枪声越来越近,陈尚发疯似的踩油门,在狭隘的路上狂奔。天色越来越暗,刚才的碰撞让右车灯瞎了,陈尚却不敢减速,他看着前方难辨的道路,心中十分焦急。这时后方响起了马蹄声。 “耗子!打了那马!你看得清吗?”陈尚对后座的勤务兵说。他却没有回应。 “妈的!老子让你……”回过头来的陈尚看见勤务兵的额头上有个鸡蛋大的口子,往外冒着血。他的身子已经斜着依在车门上。再一看副驾驶,戴辛头上也流着血,人已经瘫倒,蜷缩成一团,窝在副驾驶上。他心里一抖,自知已闯下大祸。身后的马蹄声十分接近,前方已经灯火通明。突然车子发出哒哒哒的几声巨响,然后速度越来越慢。这准是车子发动机爆了。陈尚看了看死在副驾驶上的戴辛,伸手拿了她脚下的首饰盒。又从勤务兵身上取下枪。开门转身对着身后十来米远马背上的影子一梭子弹打过去。那人栽了下来。马犹豫了一下,站着不动,陈尚看后方没有人追上,翻身上了他的马,朝着灯光跑了去。他恍惚间瞥见那地上的人面目奇丑无比,半张脸居然都是紫色的。 第115章 李征等来了他的营长,居然是刘梦龙。他无法把曾经见过几面的那个少年和眼前这个年轻人联系起来。此人长得如此眉清目秀气宇轩昂。他没有问刘梦龙去执行了什么任务,而刘梦龙也没有前来跟自己说。李征弄了个小型的欢迎仪式,然后立刻继续前进。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快马加鞭。此时芷江的受降仪式已经结束,很多城市也拍定了计划。杨军长拟订的日期为9月3日。他会在自己带人到达后,乘专机前往九江军用机场。 李征虽然不太在意营长是谁,但董戈却万分的意外。 数年前他随李征撤退到武汉,自己马上参加了士官训练营。而李征被安排到了预备役,刘梦龙却自己走了。戴安云被戴徽晨安排去了昆明读书。之后再无联系。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一个营长,级别上比自己高了一级不说,还自己带了一个几百人的队伍。他前去跟刘梦龙寒暄了几句,却发现刘梦龙和之前判若两人。 “居然半路杀来了个程咬金。”董戈心想。 一千多人的行军十分缓慢,好在杨军长人缘很好,到了衡阳,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运兵车,大大加快了速度。一辆车坐20人,足足有三十多辆,加上本来就有的马匹和吉普车,成了完整的机械化行军。李征安排刘梦龙坐在自己吉普车的副驾驶,董戈和自己坐一起。他本以为刘梦龙会很人情味地和大家套套近乎,但没想到他并无此意。你问,他答,你不问,他惜字如金。倒是董戈看明白了李征的心思,主动找了些话来和刘梦龙聊。这才知道他去了缅甸,打了不少仗。 董戈发现刘梦龙太不爱讲话了。从前他对所有人都很温柔,尤其像戴安云这种比刘梦龙年纪小的,他会嘘寒问暖,照顾有加。而且他知书达礼,绝对不是如今这般冷漠冰霜的模样。但想到在幕阜镇被飞机轰炸时,他抱着孩子们残破的尸体哭泣,用不知道从哪摸出的王八盒子朝日本飞行员的头颅开枪的时候,他隐隐觉得不是战场改变了刘梦龙,而是在那一刻他就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当年董戈比刘梦龙高了一个头,如今自己还是比他高,但差距没那么大了,这种体型上的差异,也细微地改变了人个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哪怕刘梦龙不是比自己高一级的营长,自己也得给他更多的尊重。 一路上尴尬的无话,让他们更期待快点回到家乡。路上凡是城市,几乎都是废墟,凡是村落,几乎都是无人村。很多地方凄凉破败,尽是坍塌的民房,火烧的村庄,尤其路过长沙时简直是心都碎了。尽管从远远望去,也能见到一片焦土。1日刚刚到达柴桑城郊,李征迎来了两披不速之客。 此时的柴桑城简直和7年前无法相比,哪怕是租界也一派涂地。前来通报的地方人士话多,说柴桑的人口已锐减至三十年代的三分之一。除了被日本人找出各种理由杀害之外,饿死病死也非常多。不过该维持会长油嘴滑舌,说这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中央之师前来拯救大众与生死之中云云。他走了之后,又来了两个人,年长的是岳父戴徽晨,另一个是小舅子戴安云。 第116章 戴徽晨没有穿戎装,一身便衣戴着帽子,面容阴鸷,不知道是因为生气,那张脸比先前拉长了很多。戴安云长高了不少,但看上去依然是个孩子模样,穿着学生装,脸色焦急。 李征知道戴徽晨是特务机关的大头目,由于参加过武汉会战时立了功,被军统提拔成了分站长。但具体哪个分站,他也弄不太清楚。和戴辛结婚的时候,戴徽晨也出现了,但那时他还在军队里,为人相对公开高调。后来的去向,莫说自己,连戴辛也搞不清。直到日本人投降在即,他突然听赵师长说,军统重庆站的李修凯和杨军长有些嫌隙,让他也记得回避。又说:“听说你的岳父也是分站长了。”他才后知后觉的弄明白原来戴徽晨高升了。一下子跳了两级,成了旅长级别。但今天戴徽晨来找自己看样子不像是和女婿叙叙旧,因为他一没带酒,二没带笑。 “姐夫,我姐呢?” “戴辛她稍微晚点出发。” “为什么不带她一起?你当初逃命的时候都能带着她,现在不打仗了反而丢下她?“ 李征被呛了一口,戴徽晨嘴唇紧闭,双眼直视自己,眼角微微皱起的鱼尾纹,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宣泄着他压抑的情绪。 “爸爸,这是我不对。我仓促受命,准备不够充分。怕携带家眷会拖慢行军速度。最主要也是尊重她,她坚持让我先来。” “你们的破事我不管,但是我女儿的安危,我总要过问的!”戴徽晨的语气逐渐加重,和他那细声细气的语调十分不相称。 “爸爸,戴辛在重庆,不会有什么安危。”李征强忍着不悦,耐心地解释。 “混账东西!”戴徽晨一巴掌拍在李征的桌子上。“戴辛早不在重庆了。” 门外的警卫员走了进来,李征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李征看着两人。 ”姐夫,我们问过重庆那边,她已经出发一个多礼拜了,到现在没有消息。“ ”不可能,她说晚点来的。“李征抓起电话,但他看戴徽晨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事。电话接通了,是公馆的佣人张大姐,她说太太早就出门了,陈尚和两个勤务兵陪着出发的。 ”她可能在路上了。“李征对戴徽晨说。 戴徽晨深呼吸一口气,对李征说:“你的陈尚带着钱跑了。吉普车被遗弃在张家界一带,被宪兵的人发现后逐级上报才查出是你的车,我们内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后来问了李站长,他问了你们姓杨的,原来你已经跑来这里了。” 李征头嗡的一声像是要炸开一般,“怎么会这样?” 戴徽晨气急败坏,伸手揪住李征的领子。戴安云冲上前扯开他。 “那她人呢?”李征有些着急地问。 “我要知道,还问你?” 戴安云站在桌子前,挡住他父亲,并抬头对李征说:“姐夫,吉普车被发现的时候,副驾驶上有很多血,后座死了一个人,另外一个勤务兵的尸体也在离车子几公里外被发现。” “那戴辛有没有事?” “就是没找到人啊。”戴安云脸涨的通红。 李征低头想了想,陈尚是自己亲自挑选的,虽然不太爱说话,但看上去为人正派,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再说,这种事不可能不被发现,发现就是掉脑袋的事,这里面应该有别的原因。 戴安云看见李征一句话也不说,反倒更加焦虑。“姐夫,你看怎么办?” 第117章 “爸爸,这个事我有责任,是我没有处理好。不过眼下还是要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请问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戴徽晨见李征如此冷静,诧异之余,怒火倒更甚。”还有什么消息?你赶快派人去寻那陈尚。出了什么事,只有他最清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我这边还有紧急任务,怕是不能耽误。” “还有什么任务比找到自己的亲人更紧急?” “岳父,你知道军令如山,还有两天杨军长就到柴桑,我们要一起进驻浔阳城,接受栗原幸雄的投降。” “放屁,那是你们军长的事,你只是个小跟班,犯得着你那么上心吗?” 李征慢条斯理地说:”戴辛我会派人去找,岳父你放心。但我身为军人,服从命令是天命,还请理解。“ 戴安云知道戴徽晨又会暴怒,听李征讲完,马上转身拦着父亲。戴徽晨气得把帽子一脱,朝李征吼了一声:”你个虚伪懦弱的小人!我是瞎了眼,把女儿嫁给你。” “岳父,你不要着急,我马上派人马去寻,你让安云把具体的信息给我。”屋外的警卫员识时务地走了进来,对戴徽晨做了个请的手势。戴安云急忙把父亲生拉硬拽的弄了出去。 “我找你们有事相商。”李征看着董戈和刘梦龙。 董戈看着李征一副有求于自己的模样,心里有些得意。刘梦龙是营长,没想到在李征心目中,自己和他是平级的,能一起领任务,也算他看的起自己。 “我内人戴辛,你们都认识吗?” “报告团座,认识。“董戈行了个军礼。原来是去接他老婆,这可不是眼下的最重要事啊。如果错过了受降仪式,那可是一大遗憾,心里顿时就忐忑起来。 “你呢?”李征看着刘梦龙。他换上崭新的军装,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由于过度的沉默,即使是自己的下属,总有一种不该有的压迫感。 “禀团座,我与李太太见过。”他没说认识,只是见过。 “现在有一项任务,希望你们谁能替我去办一下。”他面露痛苦之色,侧过脑袋,眼睛看了看窗外。“戴辛在来柴桑的路上出了事,很有可能是遭遇不测了。” 刘梦龙心里猛地一绞,他深呼吸了一下,突然脑海里就想起那个漂亮得像奶油蛋糕的女子,她脸色白皙,十五六岁的光景。 “车子被发现在怀化境内,勤务兵都受了枪伤致死,尸体一个在车内,一个在三里半外。但我的警卫员陈尚下落不明。戴辛携带的钱财也不见了,她应该是坐的副驾驶,因为遗落了一只鞋子,座位上有血。” 刘梦龙迅速计算多快能到达怀化。如果开车的话,起码要三四天,骑马就更慢了。最好的路径是从浔阳坐飞机到芷江,但在这个时候,是不可能因为家事,申请到飞机的。座位上有血,但尸体不在,那断然……断然不会死。 ”是不是那陈尚杀了勤务兵,抢了钱财?“董戈问李征。 ”现在还不清楚,当务之急是找到陈尚。“ ”我去。“刘梦龙对李征说。 董戈在心底里偷偷笑了笑,于是表示支持地说:”刘营长去再好不过。他对湘西很熟悉,应该能完成此重任。“ ”这样你和你的人就错过受降仪式了。“李征看着刘梦龙,他有点不确定自己这么做上头会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他不清楚这个独立营的真正来龙去脉。”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我一个人去,独立营仍然依计划参加。” “嗯,也好。不过,你还是带两个人。唉……估计我内人已经遭遇不测,如果能寻到尸首埋葬下落,做好标记,陈尚的话,就……你自行定夺。” 董戈心想,你刘梦龙好大口气,一个人过去?大海捞针的能找到人? 李征让刘梦龙开走了一辆新吉普车,又让他从独立营拨两个精明能干的随他一同前去。徐海涛,程正两人是刘梦龙指定的。徐海涛是侦察兵,程正是炮兵,两人都会开车,程正还会修车。刘梦龙把车开出军营,看见一个人背了个包袱拦在门口,居然是戴安云。尽管几年不见,刘梦龙一眼认出长高了许多,但仍然一脸稚气的戴安云。 第118章 “梦龙哥!”戴安云脸上露出依然纯真,依然腼腆的笑。 “你怎么在这?”刘梦龙下车,打算握握他的手。这小子居然来了个拥抱,刘梦龙僵直了一会,他才松开。 “我跟你去找我姐。” “别,这次我们去可能要花些时间。我听说你在读书的,你就好好待着,这事还得我们来干。”刘梦龙只是不想他看见些什么,如果真如李征推测的那般不幸,戴安云又何必去亲眼见证呢? “不,我要去。我爸爸把这些资料给了我,我帮你分析分析。我是学地理的,对于地形什么的,我很熟悉。” 这能帮上什么忙,刘梦龙心想。但自己现在心急如焚,没有时间犹豫,”你爸爸知道吗?有人知道你要跟我去吗?“ 戴安云点点头。“梦龙哥,知道是你去,我就放心了。你一定能找到我姐的,我爸爸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我不相信我姐会出事,她是好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没想到姐夫就只派三个人去找。但还好是你。你一定要找到我姐!” 看着戴安云语无伦次,刘梦龙笑了,摸了摸他的头,“你也是个男子汉了,能帮大忙,行,一起走。” 刚上车,戴安云就发挥了他的专业知识。他果然对道路桥梁山川河流十分熟悉,他让徐海涛走的那些路,居然都又宽又直。 “你们地理还教这些?我以为是研究土壤,石块,河流什么的。” “梦龙哥,你把地理和地质弄错了?其实理学里的地理分的很广,主要有人文地理,自然地理,还有地图学。我是学地图学的。你刚才说的土壤,石块,那是地质学属于工学,学习矿物,地质资源,水利,测绘等等。“ “地理是叫ography,对?那地质叫什么?” “梦龙哥还会英文,真厉害。你说的对,地理叫ography,地质叫ology。” ”小伙子真厉害,今年多大。“程正笑着说,递给戴安云一个水壶。 戴安云也没客气,接过去就咚咚的喝。一抹嘴才说:“我今年十九了。” “我叫程正,以后你叫我阿正。” “我叫你正哥。“ ”这是徐海涛。你就喊他涛哥。”开车的徐海涛举起右手打了个招呼,眼睛却没有离开路面。 刘梦龙喜欢听他喊哥。戴安云果然还是从前的那个孩子,见谁都亲切,特别招人喜欢。 “你们两个别听他喊哥了,就欺负他。”刘梦龙笑着说。 “不会不会。我们还要靠他呢!小伙子念了书就是不一样。” “梦龙哥,你英文哪学的?” 戴安云也发现刘梦龙变了,他说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了。穿着军装的他依然是那张自净脸,高鼻梁,两只眼睛锐利有神,看去很沉着、韵秀,还带着几分女性温柔,但是眉宇间却流露出一股忧伤和破碎的气质,尽管他仍然热心,仍然和蔼,但总觉得他的周身包裹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外衣。你跟他说再多的话,谈再深的心,也无法洞穿他内心的波澜,他变得寡言少语,惜字如金。但戴安云觉得他给人的那种安心,仍然存在。 第119章 石虎是一茅峰最厉害的土匪,这话没人不信。二十多岁的他身高不足一米六,但极为健壮灵活,左脚有些瘸,但对他的行动毫无影响,依然健步如飞。骑马能上高山,也敢泅溪水,南下去过云南广西,往北闯过关东。 但他不是一开始就是个土匪,毕竟没人一开始就落草为寇。 他从四岁开始过着流浪讨饭的生活,不知道爹娘是谁,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姓什么,满身烂疮,一头癞子,是人都躲着他,他是一个身上脏,臭,有皮肤病的流浪小孩。 当地有一个姓石的猎户,隔三岔五的进城卖野物,这天他收了三条野兔一只麂子的钱,就到一家粉店要了碗辣椒粉条。 湖南的粉头绳粗,洁白,开水烫也不烂,要浇上些红油辣,吃得才够味。石猎户刚刚吸溜了两口,被辣呛着,边咳边看对面路边坐着的野孩子。那年头要饭的叫花子遍地都是,这孩子除了丑点,没什么特别。刚开始老石也没怎么在意,但后来他瞟了一眼,发现这孩子随便拿一粒石子,隔三米远照着一个破碗那么乱扔,每次都能准准地丢进碗里。他起了兴趣,又看了一会。店家看他这般,靠过来说:“我也发现了,这孩子眼力好,可惜了一身烂皮。” “哪人?” “不知道,好像大山那边来的,有一阵子了。” “身上烂成这样,长疮吗?” “我看他刚来的时候除了头上有癞子,身上没疮。后来几个夜猫子打打架,打破了皮就开始烂了。” “你们也不给点吃食?” “客官您说的轻巧,我们这小本经营,哪里养的活一张口?” 石猎户头一拧,露了一个冰冷的眼神给店家。店家缩了缩脖子,就自讨没趣地走开了。这孩子却仍然自顾自地扔石头,也不抬头也不动腿。石猎户把半碗粉一撂下,走到破碗面前,用脚踢了踢,碗就滚到五六米开外了。然后他再走回店里,坐下准备吃粉。孩子没动静,吸溜了一下鼻涕,眼睛看着地面。石猎户看他不扔,只是低头吃粉。“啪嗒”一声,一粒石子掉在自己碗里,汤水溅了一脸,辣椒汁还进了眼睛。 “哎哟!”石猎户伸手揉眼睛,“啪嗒”“啪嗒”“啪嗒”,连着三声,三个石子飞进汤里。“咯硬扎!我服行!”石猎户辣得哇哇乱叫,举手投降。勉强睁开眼睛时,却看见那孩子抱着半碗粉蹲在店门口吃的兴起,店家捂着嘴幸灾乐祸地偷笑。 石猎户看他吃罢用筷子剔出了那几个石子,自己喝尽了汤,才让店家收了碗。他拎着孩子的衣领,让他坐回刚才那位置,从地上捡了个大小合适的石子,抵给他。孩子接过石头,双眼盯着碗,右手一个小小的弧线,石子就脱了手,在空中划了个线,叮——的打在破碗里。 “神哩!” 石猎户把他带回大山一茅峰,给他烧山泉水洗澡,用草药冷敷热敷,用自己打来的兔肉,野猪肉,野麂子肉喂他,还炖野鸡汤,摘猕猴桃,野毛桃,野板栗做滋补。没多久,他一身烂皮就褪了,癞头却好不了。到孩子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学会放陷阱抓麂子,抓竹鸡,十岁开始跟着石猎户学习打枪射箭。像他扔石头一样,他的枪法果然精准无比,而且他还有个绝活,土铳火枪只要到了他手里,他就知道校得好不好,要不要改。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在户外用一柄矛飞杀了一头野猪,让和石猎户一起赶野猪的猎户伙伴钦佩不已。十五岁那年大饥荒,人饿死不少,但动物却活的好好的。石猎户总有收成,带着他去城里卖野物,跟人说这是他义子,叫石虎。 第120章 石虎懂事后,有一天突然跟师傅说,想去闯关东。 师傅叹了一口气,就让他去了。但两年不到就跑了回来,因为东三省沦陷了。回来后,石虎却找不到石猎户,原来早已经被土匪给杀了,抢走了火枪火铳,只剩下一个空茅棚。石虎打听了一下,很快就知道是二茅峰和三茅峰的王家兄弟造的事。不光死了石猎户,当年一起打猎的主要几个猎户家都遭殃了。石虎想找几个猎户的后人,却听说他们找王家兄弟拼了几次,又折了些人,如今只有两个年轻人还活着。一个有老胃病的石拳,一个有些耳聋的石煤,有胃病的石拳是个有些头脑的人,耳聋的石煤半张脸是紫色的瘤。两人落魄无比,走投无路被拉了夫子当兵,在部队里没什么路子,总是被安排做排头兵,也被人家笑话十全十美兄弟。 但这两人命硬无比。在铁打的营盘里,兵员如流水般更换,两人却始终留了条命在。最后在一次溃逃中,两人带着四五把破枪几发手榴弹从广西逃回了湖南。一路上不敢打尖住店,不敢找人问路,甚至不敢抛头露面。直到怀化境内,两人逼急了,杀了几个人抢了些钱,才逃上山。从此时不时下山劫掠一番,但都是冒着王家兄弟的名头,算是赖在仇人身上。但兄弟二人却没有勇气去找二茅峰和三茅峰的土匪。因为对方实在人太多,而自己也没有牺牲成仁的勇气。 起初石虎找上来时,二人还怕藏身处暴露,打算杀了他了事,后来有胃病的石拳说不如派他去做排头兵,杀得了大王二王最好,杀不了再弄死他不迟。于是二人问石虎的计划,结果石虎一句话就镇住了他两。 “你俩给我两把枪,一张弓,一个手榴弹。“ ”行。”石煤说。 “然后呢?”石拳用手捂着左边肚子问。 “然后你俩守在山下,我没弄着的,从山路口子出来一个你杀一个。” “行。”石煤说。 “然后呢?”石拳用手捂着右边肚子问。 “就行了。” “行!”石拳石煤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石虎等了个大雨天,背着两把大枪一张弓一个手榴弹顺着二茅峰的崖壁爬了上去。石拳石煤两人听见几声枪响,知道石虎得手杀了二茅峰的王大,就架起枪瞄着山道口子。果然看见三个土匪一瘸一拐的搀扶着下来了,他们打死两,留了一个问怎么回事。两人说一个矮子杀了大当家全家。石拳问你全家呢?此人说我家就我一个。石煤说这好办,朝着他胸口就是一枪。不多时石虎背着枪回来了。当天晚上石虎故伎重演,从三茅峰爬了上去。这回王二已经有所准备,把寨子围的结实。石虎却扔了几颗石头进去,王二的人放了几声枪。石虎继续朝里面扔石头,后来王二的人连枪都懒得放,站在寨子门口骂。石虎就扔了个手榴弹进去……石拳石煤两人听声音便架起枪收着路口,石拳说我们连那矮子石虎也干掉,石煤说:”行!“ 他们等了一个晚上也没等着人下山。料想那石虎没得着手,收拾枪支准备撤,却不想背后站着石虎。 ”得……得手了?“石煤问。 ”得了。“ ”王二也死了?“石拳问。 ”死了。“ 石虎用枪指了指石拳,”你们打算杀我?“ ”不……不。“ ”我留你们一条命。以后你们干什么我不管,但别来犯我。“ ”行。“石拳石煤异口同声地说。 后来怀化的人都知道有个心狠手辣的石虎藏在大山里,有时在一茅峰,有时在二三茅峰,手下有一个石拳一个石煤。再后来日本人来了,再后来饥荒来了,再后来有些部队来,有些部队往,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逐渐的知道石虎的人越来越少。 但有一个人不会忘记石虎。 第121章 她是王大的女人姬小兰。王大死的那天她正在抽大烟,她迷迷糊糊的时候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从窗户跳进来,一枪打在王大的肚子上,又一枪把他的天灵盖都掀了去。她却还在笑,痴痴地看着石虎,这个男人长得好丑,丑到了极致。她张开雪白的双臂,对他呼唤。石虎看了一眼,却从窗户跳了出去。姬小兰是陕西人,她跟着一个戏班子大江南北地跑,这个戏班里哪里人都有,既唱京剧,也唱黄梅,越剧。她自己只是个丫头,自幼跟着戏班,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但戏班里有个老生告诉她,自己姓姬,其实也姓兰。她糊涂了,后来这个老生又给她取了个正式的名字叫姬小兰。在旁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中长大,她渐渐明白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怕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姬小兰越长大越漂亮,戏班的老板在她十五岁的时候打算让她开始上台,但当时他们在南京,日本人开始从无锡进攻,戏班就往西跑。到了四川,戏班的营生反倒更好了。但掌柜的染上了烟瘾,没两年就把家业毁得差不多了,那些生旦净末丑都散了不说,掌柜居然把烟瘾染给了姬小兰。此时正逢饥荒年月,民不聊生,湘西土匪大盛,王大王二也是那时立了山头。一次戏台老板派姬小兰去湘西买烟土,被王大劫了下来。王大看她生的妖艳,肤色雪白,就把她留下了。 此后只要供了烟土给她享受,她不问春夏秋冬。但石虎把男人杀了,寨子一跨,姬小兰的鸦片几天就没了。她过了几日人才彻底清醒,只得下山。她从小学唱戏,条子也好,人长得楚楚可怜,不多时就混进了一个本地戏班,加上她深谙眉目传情的本事,很快就在hh市里傍上一个买卖粮油的商人。这个人虽说是个商人,但和怀化本地的维持会,地方官关系密切,是个真正的黑白通吃的大贾。他一开始从日本人那又给她供上了烟土,只不过最近日本人大势已去,烟土越来越难搞,他又开始和一些土匪做了买卖。 这几年姬小兰也没闲着,凭着好皮囊和小时候的基本功,和商人的人脉安排,在怀化唱出了些名堂。 要不是来了个叫陈尚的人,她可能永远不会想起王大那个寨子。 那天她正唱完一段,本来应该下去休息,但她听见屋外鞭炮齐名,锣鼓喧天。男人还没有回来,她就走出去看看热闹。外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但大部分都是军车。一些日本人在国民党士兵的监管下,蹲在马路边卖东西。最近这种日本人越来越多,他们只求能回家,把能拿出来卖的都搬出来了,什么牙膏,酱油饼,小镜子,还有些他们不知道在哪搜刮来的物件。老百姓只是看个热闹,真掏钱买的也少,一些军官把军刀摆出来卖倒能换几个钱。但这时人群中有一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此人穿着一套崭新的长衫,背挺的直直的。头发短得一看就知道是个当兵的,但是不可能穿得起新绸长衫的,那就是个当军官的。他站在那一脸有心事的模样,眼睛看着戏楼。但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良久门外有人迎了个人进来,却正是刚才那年轻人。戏台的管家说他是来找老爷的。“你给他看茶。”姬小兰对他点点头。年轻人多看了自己几眼,又心急如焚地东张西望。 第122章 “你来找人?” “想见一见你家老板。” “老板最近很忙。” “知道,我能等一等。” “有什么事不妨跟我说说,万一她不来我也好转告与他。” “这……” “不要紧,你自己决定。” 姬小兰就到后室拿出鸦片来享受,可那年轻人居然掀帘子进了里间。她坐直身子问他:“你干什么?” “太太,你能不能给我来点?我给你……给你钱。” 姬小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同道中人,心里盘算着那粮油老板今日定不会回来。让管家把门关了,自己要招待老爷的贵客,管家其实只是粮油老板请的老妪,她眼皮一耷拉,关门就去休息了。 “你有几个钱?先付上,这个烟可是北方来的,如今难搞。“ 年轻人从衣服里取出一串宝石项链,姬小兰一看就知道那是女人用的首饰,而且值钱。她自然不问出处,立刻就收下了,拿出烟枪给他。他本看这人生的年轻端正,心里就起了好意,如今拿了他的东西,更是主动逢迎起来。看着他躺在榻上开始吞云吐雾了一会进入了状态,她心理居然有了柔情,竟然坐在他旁边,用手抚摸着他短短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 “陈……陈高尚。”来人正是李征的警卫员陈尚,此时他不小心脱口而出真姓,但在后面加了个高字,聊作掩饰。 过了一会儿,姬小兰整理着衣衫,看着他,心里有些不舍得,但想到老爷马上要回来了,还是狠了狠心催促他离开。 ”我还要等你家老爷。“陈尚得了便宜,开始卖乖。 ”你不能留在这,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转告他。“ ”也好。“陈尚站起来,”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土匪?“ ”那当然知道。这地界,这年月,有土匪不稀奇。“姬小兰嘴上平静着回复,心里却打了一个咯噔。”你问这是干嘛?“ ”那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半张脸都是紫疤瘤的土匪?“ ”我怎么会认识土匪?你看来是找错人了。“ ”那我还是留下等你老爷。“ 姬小兰看他开始耍无赖,心中不免有些着急,却不好发作。“你这是干嘛?找土匪做买卖?” “那倒不是,就是要查点事。我听说你家老爷在这地面上没有不认识的人,就来讨教他。“ 见陈尚说的真诚,应该不是故意无赖,她心理翻着旧账,像是没有见过半张脸都是紫瘤的人,又一想王大那都是老黄历了,怕是换了头头。可那石虎虽然面相丑陋,却也不见有紫瘤…… “你们老爷去哪儿了?” “这样,你过两日再来。我帮你问他,别说这怀化地界上的土匪,哪怕是整个湘西的,他都认识。不过你今日在这不能多呆,后日下午你来。我打听到了跟你说。“ 陈尚心想过了今日,怕是不能当面跟这老爷交锋了。于是点头同意,临走时又在姬小兰的脸上捏了一下。 第123章 两日后,这街道上更加喧闹。突然新开了很多店面,卖吃的,用的,洋货,土产,野味,瓜果都挂起了各自的招牌,繁华地段甚至都有了澡堂,烟馆,红楼。死寂了多年的市集随着日伪顷刻间的倒塌突然迸发式发展。权利交替时,就没了什么监管。大街上满是叫卖声,招揽声,车马声,知了的鸣叫都相形见拙。久违的香味随着各类食物的上架,闯入每个饥肠辘辘的人的心肺,恨不得拿出最后一两个钱大快朵颐,各大战区的首长姨太太家眷,那些路过的商人,走私犯,流浪至此或坎坷回乡的难民无不心神荡漾。由于物价飞涨,陈尚的盘缠已经花的差不多了,戴辛那份也挥霍一空,眼下如果不弄清楚起事端的人是谁,恐怕自己这官兵的身份保不住,脑袋也要搬家了。但凡能弄清楚那匪首,自己还能前去报告李征,拨的几十上百人,平了那寨子,戴罪立功应该还是有希望的,就算平不了,自己再谋出路也好。 姬小兰打开门,看见陈尚,又机警地看了看他身后和左右两边,才让进来。今天她显然特地化了妆,不知是刚刚唱完戏,还是为悦己者容,红艳艳的嘴唇,白白的脸庞,翘起的发梢。但陈尚却无心关注,径直问她:”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你先进里屋。“ ”你直接跟我说不就得了吗?“陈尚有些不耐烦。 姬小兰关好门,脸就板了起来,“哟,就冲着这个来?我还以为你来看看我呢。” 陈尚心急如焚,却只好低声下气地说:“也是来看看你的。” “这链子,我看似女人的物件。是你太太的吗?”姬小兰拿着戴辛的那串祖母绿的宝石项链把玩着。 ”你收好。“陈尚本能地用手掌盖住姬小兰的项链,她却趁机抓住他的手。 两人拾掇完毕,姬小兰才说:“你是不是闯了大祸?“ ”你饶了我,姑奶奶。你就告诉我他哪儿来的就行。“ ”那是怀化三王之一,二当家石拳。两个礼拜前被人打死了。” “什么狗屁怀化三王?” “土匪,大当家是神枪手石虎,二当家石拳,老三石煤。” “哪里的土匪?” “一茅峰,二茅峰,三茅峰。” “行。”陈尚得了消息,转身就走。 姬小兰站起身,“你去干嘛?” “我去干嘛你管的着吗?” “你这么直接去是送死。” “我犯得着自己去吗?”陈尚阴测测地呵呵笑着。 走出戏庄子,陈尚心想,自己最好是找到第九战区的部队,然后和李征联络上。这里鱼龙混杂,很多战区的人都有,他没怎么上过战场,不甚熟悉。由于过路的部队不做停留,他也不敢贸然打断别人的行军。看了看自己身上这身衣服,觉得不妥,回到住处,把警卫员的衣服换上,背着枪又四处瞎逛。直到走进城西他才看见有个带院子的两层青砖房子,门口站着国军士兵站岗,他上前问了问。哨兵说这是军统怀化分站。 “有电话吗?” “有。” “我是第九战区上校团长李征的警卫员陈尚,有要事要联系我们团长。” 第124章 哨兵和另一个哨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哨兵把他迎了进去,他进了门口靠右的小房间里,里面又出来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很客气地把他的枪收了,并表示要去通报一下。 过了几分钟,哨兵把他直接送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办公室里坐了一个面目阴鸷的便衣中年男人正抽烟。他看见此人桌上有个电话,心里的顿时就石头落地。 “你叫陈尚?” “是。” “你来做什么?” “我想联络我们团长李征。” “他现在没空接你电话。” “这……你认识我们团长?” “认识。”此人抬起头,他精心梳理的头发泛着油光,下面是一张刀子脸。眼神冰冷地注视着自己,“他现在也不是团长,而是旅长了。他的上峰是赵副师长,军长是杨宏光。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陈尚心里打着鼓,这个人把家门报的这么清楚,却都是些和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大人物。“我还是要报告一下,他应该在等我的消息。” 男人抬起电话,说了句什么,门外突然进来两个士兵,毫不客气地擒住自己的胳膊。男人站起来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陈尚差点跪下,他的脚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说。“ “说什么?“ “李征的太太戴辛是怎么死的?“ “她……她是被土匪杀的。“ “什么土匪?“ 陈尚把半个月前发生的事稍微加工了一下,告诉了眼前这个男人。省去了自己拿戴辛首饰盒那一段,把所有的责任都推脱在紫脸男石拳身上,并添油加醋描述了自己是如何神勇无敌,打死了匪首的。 “你等一下。“男人举起右手,头也不抬地打断他,“你既然杀了匪首,为什么还要逃跑呢?“ “我……“陈尚一时语塞,只得马上回答:“因为匪首冲在前面,后面跟了很多人,我必须马上隐蔽。“ “你开着汽车,他是怎么追上你的?“ “他骑马。“ “你打死了他?“ “对,我用我的冲锋枪打到他的,他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马呢?“ “马不知道。“ “你走路跑的?“ 陈尚点点头。 “你走路跑得过骑马的?“ “我往路边的林子里跑了,他们没有追过来。“ 陈尚隐瞒自己抢马的事,其实只是为了不被追问马自己如何处置了。毕竟卖马换钱的事说出来不好听,与之前自己编造的事迹不太搭。 那男人点了一根烟,慢吞吞地吸了一口,接着问,“那怎么不直接来报告?“ “我没有找到这儿。“ “两个礼拜才找到这里?“ 正当陈尚不知道如何作答时,电话响了。男人接了电话马上放下话筒出了门。 过了大概一个来小时,男人才回来。而他回来后,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穿着军装,另一个人学生打扮。陈尚见两人脸生,没怎么在意。但此时男人慢悠悠地说:“你再不说实话,我就要用刑了。“ “还是先用刑!“穿军装的男人说话声音低沉,他的脸消瘦,过度的阳光照射泛着古铜色。漆黑的眼珠几乎撑满了整个眼眶,使他的眼睛看上去如同一个黑洞。这话出自他的口,让陈尚倒吸一口凉气。“饶命,我是无辜的。“ “无辜的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天才来这里?“阴鸷的西装男人又开口说话了。 “别浪费时间了,张先生。“穿军装的男人又开口了。 陈尚再看了看他的领章,确定他是个营长,心乱如麻,也来不及细想他是什么来头。 “你没资格这么做,我是团长警卫员,没有李团长的口谕,谁都不许对我用刑。“ 年轻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细细的匕首,径直朝他走了过来,身边的士兵很默契的上前左右擒住陈尚。陈尚还没开口,他的匕首就捅到自己的大腿上。“救命——!“陈尚发出一声嚎叫,“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偷拿太太的钱。“ “啊——!“男子又扎了一刀,他不像是想要陈尚开口那么简单,反而如同他享受这种施暴。“住……手!我……我说!别扎了!“ “我拿了太太的首饰盒,我看见……我看见太太死了,我就下车了……“陈尚这才全盘托出,他看见这男子像是愣住了一般,手持匕首站着如木头一样。而另外一个学生模样的冲上前来,揪住自己的领子,带着哭腔喊道:“你怎么不救她?“ “当时,当时后有追兵,我很害怕……“陈尚疼得汗珠子直掉,他看见军装男子像是回过神来,朝着自己迈了一步,“别——,别杀我。我知道谁杀了她。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去找他们算账。大茅峰的石虎,你们去找他。求求你……我,我不想死。“ “我问你,你仔细听着。”男人刻意压住语调里的颤抖,双眼紧盯陈尚,字字清晰地说:“你如何确定她已死?” “我……我没,我不知道,反正我见她,她头上有血,整个人倒在座位上。” “你有没有用手指头去探探?”学生衣服的少年追问道。 “没……没有。” 刘梦龙带着戴安云和程正,徐海涛从办公室里出来时,已是黄昏。此时太阳刚刚落山,天边一片火红,而东边却幽蓝如梦,戴安云不住地垂泣,程正挽着他的肩膀,徐海涛走过来问:“龙哥,我们去闹他个底朝天。“ “我也去,我要给我姐报仇。“ “你们都好好呆着,我一个人去看看情况。“刘梦龙一个人消失在逐渐蒸腾起的浓雾里。 “梦龙哥,我!“戴安云跟上刘梦龙的脚步,程正却从后面跑过来把他拉了回去。 “听他的。“程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 第125章 刘梦龙敲开了戏班子的门,开门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军官,用他那难以辨别口音的普通话问:“有何贵干?” 刘梦龙报明身份后,开门见山的问,“请问姬小兰在不在?” “在,在。您请进。”男人穿着青布长衫,虽然上了年纪,但腿脚利索,微微发胖的体型,头发斑驳,一副走南闯北的沧桑模样。“小兰?”他朝二楼喊了一声,一个女声回应,顷刻间便出现在二楼的栏杆上。那是一个风尘妖艳的女子,此刻正好奇地看着刘梦龙。 “大姐看茶。”男人招呼着家里的老妪,又对刘梦龙点点头,“你请坐。” ”你还认识大茅峰的路吗?“刘梦龙突然问姬小兰。 ”大……大茅峰?“ ”对。“ ”认……认识。“ ”麻烦你帮我画画。“刘梦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又从胸前口袋里取下一支精美的钢笔,那是安德鲁赠予他的。 ”好。“ ”姚掌柜的,王大死了之后,石虎的情况你清楚吗?“ ”略知一二。“ ”愿闻其详。“刘梦龙诚恳地看着他。 男人有些不情愿,说:“不知刘营长隶属那个部队,我在这街面上还是有些人缘的……” “你不用担心,我只是要你帮帮忙,陈站长想必你是认识的。”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男人听说军统怀化分站陈站长的名字,马上毕恭毕敬。“这石虎……” 刘梦龙拿着姬小兰画的地图,又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谢过男人,走出门外。他到一个裁缝铺里买了套普通的短衫,看着太新了,又找了个卖功夫的大叔,跟他换了件身上正穿的。只带了那支跟随自己多年的南部十四,就朝大茅峰去了。他故意从山的西面摸了一圈,没看见隐蔽的岗哨,折了些柳条做了个简单的伪装草帽,上面插了些枯树枝,绿树枝,才又绕到东面,看见一条小道,灌木丛被人分开过,他沿着灌木丛朝尽头望去,看见一颗三人抱围的老树。树上有一大团枝叶簇拥着,那必然是个人了。他轻轻地走到树下,果然看见一个屁股坐在枝丫上。他避开他的视线朝着他背后的小路,爬上大茅峰。大茅峰并不是特别大的山,但海拔也接近两千米,天气好的时候在山顶能看见云海,十分壮观。有时又云雾缭绕,如若仙境。山顶有一片长满大树的平地,上面盖了个院子,几间破砖房,曾经是个道观,但随着战火纷飞,道士早不知去向,得益于优越的地形,土匪就开始盘踞在此。王大当年也是看了很多山,最终确立这里作为老窝。石虎来了之后,又派人从山下运了些石材上来,把破败的道观稍微修了修。并加固了围墙,四个角落各放一个人看守。 刘梦龙还是翻进了院子,虽然他头顶上就有看守,但他们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人爬了进来。他低矮着身子,慢慢地穿过密密的松树林,脚下绵绵的松针发不出一丝响声,浓重的松香味在烈日下刺鼻地散开来。再往前走,松林尽头,居然有一圃花丛,低矮的是大片的格桑花,几株紫薇的枝条被挂满了的花团垂的弯弯的,又有些向日葵高高地直立着。一股混杂着的花香,幽幽地传入心肺。其中一丝兰花香最让人寻觅,刘梦龙四处环顾,花圃的尽头赫然出现一个倩影。 她正仰着头看着向日葵,右手举的高高的,遮住阳光,另一只手那样垂着。她的鼻梁高挺,面目白皙,头发齐耳卷曲,额头一些碎碎的杂乱头发胡乱地遮住了额头,嘴唇红润,但面色苍白。身上穿了一件白底印花的衬衫,一条大大的青布裤子,白皙的小腿裸露着。刘梦龙的心猛地一颤,心里一阵猛烈的温暖,是戴辛! 第126章 她低下头,从地上捡起一把小小的锄头,蹲下,用锄头轻轻地掘土。她不像是在用心掘土,反倒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刘梦龙下意识蹲低身姿,一个矮矮的男人出现在她旁边,男人只是盯着她,她就放下锄头,起身,跟着他走进房间。刘梦龙轻轻地向前,转进向日葵的密林中,看见门口站了两个背着长长的鸟铳的年轻男人。 直到夜晚,刘梦龙才从树林里走出来。他看见四个角落都点上了灯,原来的四个人却已撤下,他仔细沿着道观走了几圈,发现那四人还呆在一个小小的木房子里。原来背枪的两人却仍然在前廊上,一个拿着水烟咕隆咕隆地抽着,另一个在啃食一块肉。又过了几个小时,四角的灯也被灭了,前廊不再有人,刘梦龙拿出枪,从道观的正门进入。里面早已经没了供奉的痕迹,反而有几张桌子。屋内一股男人的汗味,刘梦龙在月亮的微弱光芒下,仔细沿着那兰花的香味一点点摸索。他来到右侧的厢房门口,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门居然发出“吱呀”的尖锐响声。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断定已经打草惊蛇。于是撤回,向反方向的左侧厢房摸去,到了房门口他轻轻推了推门,发现房门关得十分严实,他闻到浓烈的烟草味,并且有人均匀呼吸的声音。他顿时感到有些奇怪:“难道还有第三个人?” 这时他再扭头看向右侧厢房,门口有人影一晃,一丝寒寒的亮光闪了一瞬,他于是马上明白了,偷偷地隐在桌子边上。果然,戴辛衣衫单薄地从房门口走出来,手里捏了半把剪刀。她不断地左看右看,最后往左边厢房里走去。她推了推门,发现是闩着的,又折回自己的房间。她把门关好,却不闩。一只手突然捂住她的口鼻,而拿着剪刀的右手被人捏住了手腕,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戴辛挣扎着,耳边有个人轻轻地说:“戴安云的朋友。” 她急促的呼吸突然停了下来,身体依然剧烈起伏着,她颤抖着,竭力克制着情绪,轻轻地问:“你带我走吗?” “你想走吗?”男子的声音十分温柔,戴辛不禁觉得有了希望。 “嗯。” “那好。”刘梦龙松开手,“你有没有受伤?“ ”头上有点轻伤,已经快好了。“ “寨子里总共多少人?” “十几个。” “我怎么只见了6个看守,还有一个在西厢房。” “还有八个不住这,他们在二茅峰和三茅峰。” “我现在带你走。” “不行。” “为什么?” “我要杀了石煤。” “我去帮你杀。” “他不在这。” “那西厢房的是石虎吗?” “对。” “杀不杀?” “随你,但石煤一定得死。” “懂了。你现在跟我走。“ ”不。“戴辛轻轻地说,”我们这样下不了山,石虎的枪法好,据说他光凭风声都能打死草丛中的野物。我们要跟他说清楚才能走。“ ”说清楚?“ “对。”戴辛突然凑近,她伸出手推了推刘梦龙的胸口,并停留了一会儿,”你先走。帮我杀了石煤,然后你有勇气直接上山来吗?“ “当然。” “你不怕石虎一枪打死你?” “怕我就不会一个人上来了。” “那你的心跳的那么快。” “是因为你。”刘梦龙脱口而出,心里第一次产生了懊悔,但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戴辛感到一阵晕眩,这阵晕眩久久包裹着她。她很久没有说话,虽然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但此刻她觉得安心,她走到黑暗中的人面前,伸出手摸索着。在极致的安静里,有一股雄性的热量,她触摸到他的臂膀,然后是胸膛,她把手留在他的胸口,那里有强健的跳动。一只粗糙但有力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手上,轻轻摩挲着。 戴辛再开口却已有了哭腔。“你快走,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带我回宏村。ah黟县宏村。” 第127章 9月3日,新三军浩浩荡荡开进柴桑城,百姓倾城而出,扶老携幼迎中央军。道路两旁人山人海,锣鼓喧天,鞭炮雷鸣,欢呼之声惊天动地。十里长街两旁的屋内,窗内无不人影憧憧,甚至屋顶,树上,也都是欢迎的群众。也许是压抑的感情太久没有得到抒发,很多人开怀大笑,但也有不少人泪流满面。激动的人群簇拥着将士们,杨军长所乘的黑色别克轿车被人群围住,时走时停。他干脆让人打开车门,走下来和老百姓亲切握手。 众多的商界名流,工厂事务人员,金融设施负责人,商铺老板组成的商会站在城口迎接军队,还有些维持会的人也混杂其中。那些过去为日本人服务的维持会的人,此时他们又变换了身份,作为“国人”想趁机洗刷身上的屈辱。 杨的车里还坐着李征,见杨走出车门外,他理了理笔挺的衣衫,也从车内走下。众人一见此人气宇轩昂,英姿煞爽,无不拍手称快。李征旁边站着董戈,他手扶着枪套,其实他们已经缴了日本人的枪械,并无危险,但也许是这样看上去更威风。有位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举起右手拇指,悲喜交加地说:“久不见汉官威仪,今见国土重光,我死也无憾了!“ 一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走过来,对杨行了个军礼,然后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杨喜上眉梢。扭头对李征说:“司令部的卫生打扫已完成,正待我新三军进驻。两日后,在司令部举行受降仪式。”李征点了点头,带着董戈踏上旁边的一辆吉普车,他选择站在位置上,对老百姓挥手,一些楼房上的女子发出阵阵笑声。 两日后,旧时的日占领指挥部,成为了新三军的司令部。李征早联系好了记者媒体,有些美国人早已等候在前排的位置。待杨军长进来后,李征举手做了个禁言的手势,顿时鸦雀无声。一片庄严肃穆之下,几个日本人走了进来,他们依然戎装打扮,但已然没了嚣张的气焰。为首的是个光头,李征看了看不认识。但他知道他的名字叫笠原幸雄,是第十一军团的司令官。为了不输了气势,他将胸膛挺得笔直。杨对他使了个眼色,他站起身,捧着受降书,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日方面前,双手笔直前伸,笠原幸雄旁边的一个日本人站起来接过受降书,并转交给了坐着的笠原幸雄。然后李征看着他写下几个日本字,其中的笠和雄是汉字。 随后就发生了令人费解的一幕。 笠原幸雄突然站起身,左手摸到腰间,而那里悬挂着一柄有着漂亮刀穗的战刀。李征曾从军需处看过类似的军刀,那些大都是投降日军留下的物件,有些在黑市里倒卖,有些则光明正大地在国名党军官间流传。但这柄刀显然不同,带子部分,外侧为茶色,里侧为红色,其间有用金丝线呈型装饰的纹饰,流苏为金色绢丝。而那些缴获的和黑市里流传的都是茶色红色或者茶色青色编织而成的流苏,没有金丝。但他当时哪有心思分辨刀的高贵之分,只是觉得心跳的很快,当笠原幸雄的手摸到刀身时,他感觉血都涌上了头顶,手也微微发抖,居然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配枪,身后一声咳嗽,他猛然清醒过来,那应该是杨军长,他的心里有了些底气。而后他看见日本人解下腰间的佩刀,并平托在手上。 李征振奋精神,接过佩刀。笠原幸雄脱帽行鞠躬礼。此间,记者的闪光灯砰砰作响,李征微笑着对着众人…… 第128章 “日本第是一军团司令官向中央军投降,并呈交日本天皇所赐军刀。该刀为八百年前铸造,被日方司令官笠原幸雄视为珍宝。6日,新三军开始接收日军武器弹药,军事装备和军用设施等,将历时十天。据统计,共接收日军第十一军所属兵团第十三师团,第五十八师团,第二十二旅团,第八十四独立旅团,第八十七旅团及海,空军和后勤人员一部共余人,战马7900余匹,步枪余支,轻重机枪2000余挺,山炮,野炮,海岸炮,守城炮以及各种步兵炮1000余门,弹药器材以及其它军用物资200余库,各种汽车,摩托车300余辆,运输轮船包括商轮,小汽艇,小驳船,小火轮等100余艘。还有工厂,场站,修理所等100余所。此次受降乃云南军队主持的第一次受降仪式,我健儿们弘民族之光,浴血奋战的最大褒扬……”这是数日后报纸上所刊登的檄文。 李征也马上被晋升为旅长,领兵进驻隘城县城。 在柴桑城,或许李征只是个发了些许光芒的小配角,而在县城里,他绝对是最红的人了。他的部队于柴桑做短暂停留休整,就开拨到县城。刚到县城外,他就遇上了几乎同样热闹的人群,不用说,他们也是来迎接中央军的。李征认出了站在队伍前的两个人,一个鹰钩鼻的袁应周,胖的几乎撑破长衫的董戈父亲董亥董老三,还有一个是维持会会长杜俊修,他身后站着一个有些面熟但破相严重的年轻男子。李征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欢呼的声浪马上冲散了他的疑惑。他客气地下了车,上前同杜俊修握了握手,袁应周走上前,李征却没有理会。然后他又对董老三点了点头,算是寒暄过了。破相的男子面目愈发的熟悉,却没有和自己说话,他看了几眼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堂弟李闯,心里知道他做日本人翻译的身份,于是也没有做什么接触。 队伍在群众的欢呼声进了城。李征直接来到了李宅,虽然过去五年多,但宅子却完好如新。他仔细看了看窗眉,门框,门头,门扇新漆未干,他知道应该是有人特意修缮过,心中有些欣慰,但故意假装未有察觉。他走到门口,单膝下跪,算是敬了祖先,身后的嫡系随从威武地成半圆形护住他,乡绅也跟着沉默以示尊重。 但他并未进门,只是让董戈等人把自己的随身行李箱搬进主卧室,然后又步行前往维持会。 到了维持会,他当即下令维持会摘牌,改为县政府。并做了三个决定。第一审判汉奸袁应周,第二罢推举杜俊修为临时县长,第三开粮仓赈民。顿时整个县城无不民心雀跃,大呼政府军为民所想,一时他风头无二。一帮乡绅前来为袁应周说情,李征毫不动摇,坚持审判计划。而后杜俊修又拿了日军清缴的资产前来给李征过目,李征看后大吃一惊,县城里的房屋,田地,商铺,几乎全在汉奸伪军名下,他特意查看了李宅,却发现还在父亲李点匀名下,便心中有数。 “官兵们浴血奋战,豁出性命才能光复河山,希望李长官能为他们争取点……” “混账!”李征对杜俊修怒目而视。 杜俊修面不改色,拿回资产清单,又对李征说:”李旅座,我个人的提议把日本人的和日伪的分开。“ 李征却没有说话。 杜俊修又给他看日本人的粮库存量,和物资清单。这些其实已经算在浔阳城受降时的总清单内,但他还是发现有些出入。这个清单里的东西有些并没有报上去,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知道营私舞弊的人胆大包天。于是对杜俊修说:“既然已经报过一次,我们再给了多余的项目,务必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你先看看,再做定夺。” 第129章 戴辛接下来几天都没有睡着觉,最多只是在白天偶尔眯一眯眼。石虎见她坐立不安,茶水不思,就知道心中有事。 “戴小姐,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你想要吃什么?买点什么?我可以下山去帮你取。” “不要。” “那你要什么?” “你放我走。” “放你走可以,但是第一得有人保护你,第二得有人保护我。” “这个都能办到。” “好大口气,我留你在这里岂不是最好?” “我丈夫带人过来的话,这里就片甲不留了。” “都十天半月了,他也没来。是不是不会来了?” “你也在等他来吗?” “凡事都得有个结果,哪怕是你死我活的结果。我只是在等个结果。” “如果不来了,怎么办?”戴辛像是在问石虎,更像是问自己。 “是啊,如果不来了,你说怎么办?”石虎笑着说。 “如果不来,你就把我埋在这向日葵下。”戴辛凄凄一笑。 石虎却沉默了。 刘梦龙看着石煤,他很瘦,很瘦。仰着躺在地上,双脚侧着膝盖叠在一起,剩下的那只眼睛张得大大的,头盖骨被掀开,那是两发3美式冲锋枪子弹的功劳。其中一发穿透了喉咙,另一发因为枪管上扬,打在眼眶里,进而冲破天灵盖。旁边跪着两个浑身筛糠般哆嗦的瘦土匪,头磕在地上,额头已经渗出了血渍,不远处的围墙边上蜷缩着三个人,都已断了气。徐海涛和程正去追另外两人,山的北面不断传来枪声。戴安云坐在一个石头上,脸色煞白。 刘梦龙把3往肩膀上一跨,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抵近了其中一个瘦土匪的额头。那人却已经感觉到了死神的逼近,始终没有抬头,但嘴里发出悲鸣。”呜——呜——“ ”梦龙哥,算……算了。“戴安云举起手,舌根打战。 ”啪——“那哭泣声中端,一人栽在地上。另一人站起来,拼命地往院子口跑。 ”算了,别……“戴安云话没说完,”啪——“那人只跑出四米左右,突然栽在地上,头埋在浅浅的青草中,一动不动。 刘梦龙面无表情地把枪收回。 ”梦龙哥,他们可能只是普通农民,为……为什么?“戴安云走近前,却遇上了刘梦龙那无神的双眼。 ”走。“ ”不等正哥他们了吗?“ ”我们在山下等他们。“ 果然,两人已经在山下抽烟了。戴安云心想,那两人估计也没跑成。他看着刘梦龙的背影,忽然觉得陌生,那段然不是从寝室里把自己拉起来,帮自己绑鞋带,往自己腿上拉尿治疗蛇咬的那个人了。 山下不光有程正和徐海涛,还有三个人,其中两个年轻点的穿便衣,戴礼帽,另一个是个微微发福的五十上下的老男人。 刘梦龙没有说话,只是跨上一匹大马,众人也都找到备好的马匹,跟着刘梦龙往山上走。刚刚走入一毛峰的地界,有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手里端着一把锯短了的短铳。他看了看刘梦龙,又看了看后面跟着的一行人,立刻就放行了。足足爬了两个小时,他们才到山顶。戴安云一眼望见戴辛。 ”姐!“ 第130章 戴辛立刻就哭了,但她的脚却没有动半步。自己身后站着一个矮矮的男人,手持双枪。她知道只要自己乱动,以石虎的本事,这里的人不一定都能活着下山。戴辛想着前几日在黑暗中,听见的那个热情的声音,双眼巡视着这一行人。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军官,面沉似水,他的脸颊瘦削,鼻子高挺,眼大眉高,人中深刻,下巴有些尖,长得秀气英俊,似乎有些面熟,但又记不起自己什么地方见过,他的眼神时而冰冷,时而热烈,自己的心居然狂跳起来。他旁边有个老男人,弟弟在左边,身后又跟着四个人,有穿军装的,有便衣的。 ”石虎兄弟,自己人,自己人!“老男人双腿夹了夹马肚子,驱马上前。他朝戴辛笑了笑,又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携带武器。 ”丁老板,别来无恙。“石虎说话的时候,眼睛却没有离开另外几个人。 石虎其实知道姬小兰是攀上了丁老板,有几次他们下山的时候他都看见戏台上的姬小兰。 十全十美兄弟把二茅峰和三茅峰的地上种满了鸦片烟,他们的主要营生其实不是打家劫舍,而是鸦片的买卖。石虎自从杀了王家兄弟,就再没有参和过那些营生。王大留下了些钱财,足够养活自己和另外几个兄弟。他明白自己和十全十美终究不是一路人,始终不愿意同流合污。他念在他们是石猎户村庄的后人才没有动杀心,但他们如此的胡作非为,断然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几周前,小锤子告诉自己,十全十美兄弟下山劫了中央军,石拳被打死了。他叹了口气,但还是带人去看了看。石虎在东北曾经和军队打过交道,他一看那辆满是弹孔的吉普车,就知道不光石拳没命了,石煤也是迟早的事。 石虎派人把那后座上被打烂的兵用布盖好,又看了看车上的那些行李,大部分都是女人的物件,人却不翼而飞,不消说,定是石煤掳了去。而驾驶员的尸体没有找到,石虎也懒得派人去找,这毕竟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事。他只是带着小锤子上了二茅峰。 石煤让人抬了石拳的尸身,一路上哭着回了二茅峰,这趟差事自己什么都没有捞着,但落下这个女人。他仔细看了看,却发现这女子长得太美了。皮肤白皙,像是没晒过日头的,头发上带着漂亮的簪子,定不是普通人。那皱着的眉头和唱戏的名旦似的,瓜子脸尖下巴小鼻子高挺细致,穿着旗袍的身躯水蛇一般柔软丰满。石煤心想我损了哥哥,好歹搭上个老婆。就让人把有些脑震荡的戴辛抬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石虎来的时候,石煤就想杀了他。他除了来要人,肯定没有别的意图。 ”女人我得带走。“ ”我哥死了!“石煤粗声粗气地说,“这个人难道不归我?” “王大王二都是我杀的,寨子也给了你们兄弟,我没跟你们算过,这个女人我要定了,留在你这,肯定要害死你,搞不好还会害死我,害死你是你死有余辜,害死我我可不甘心。” “你少他妈说好听的,你带走好了你了,我折了兄弟,什么都没捞着。” 石虎把两只枪抽了出来,拍在桌上,然后弓起身子,像只猫一样环顾着四下。 石煤愣了一下,然后发出可怕的笑声:”带走。你还好这口?“ 看着石虎的背影,石煤收起拔出的枪,大声说:”以后我们就不是兄弟了,两清。” 石虎和小锤子两人把戴辛带到一茅峰,戴辛此时已经稍微恢复,显然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万念俱灰,不吃不喝几日,变得形容枯蒿。石虎待她情绪稳定,问她:“你叫什么?” “戴辛。” 第131章 “你好好恢复。别东想西想。” “石煤是你弟弟?” “不是。” “你帮我杀了他。” “会有人来杀的。” “你这有镜子吗?” 第二天石虎给他送来了镜子。 ”你这有胭脂水粉吗?“ 隔天石虎给他送来了胭脂水粉。 ”你这有剪刀吗?“ 石虎没有给她剪刀,但是帮她剪了头发。 ”我不会自杀。我不是黄花闺女,犯不着因为一个土匪就自杀。”见石虎还有些犹豫,“我要这把剪刀是防身,我好歹可以保护自己。” “剪刀是保护不了自己的。” “可以。” “如何保护?” “了结自己。” “你刚刚说你不会自杀,我更不能给你。” 石虎还是给了她那把剪刀。戴辛把它分成两瓣,磨的尖尖的。石虎想了想,好像整明白了,戴辛其实是拿它防范他自己。每天睡觉前,他都会把门栓死。然后他就在等一个人。要不是戴辛晚上起来推自己的门,他也不会听见后来两人的对话。 此刻他正看着眼前的几个人,他在想到底是哪一个艺高人胆大,居然敢摸到自己山庄,如入无人之境。他一眼看见那年轻的军官,心里几乎立刻就断定那天的来人是他。此人眉头紧锁,深眉大眼,双腿勾着马肚子,身材匀称,手脚修长。看他的军装,石虎知道这个人年纪轻轻就是营长,必定是用一番苦难换来的。这些年他看透了这些流氓,流亡百姓,深知有血性的人难得。石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产生了一丝痛快。 “敢问哪路英雄?” “都是自己人,石虎兄弟。”丁老板笑盈盈地下了马,正要走上去,见石虎盯着刘梦龙,又有些尴尬,连忙引见,“这位是……” “我愿同石虎兄弟屋内细谈。”刘梦龙从马上一跃而下。戴辛猛然一征,她的心一直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谁,听见这个声音,她马上知道这就是那天晚上说来带自己走的那位。她看着他,距自己不过三两米,而他的声音没了那天的激动,跳跃,但这丝毫没有减少戴辛内心的雀跃。这个男人长得很好。他有股书生气,但不像李征那般有意无意地故作儒雅。他眉目间有父亲戴徽晨的阴柔,但绝不阴鸷。他此刻虽然冷漠,但一想到那天的真诚,她知道他内心温暖。他的样貌明明那么似曾相识,她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请!”石虎把刘梦龙迎进道观。刘梦龙不知身是客,往左边的厢房走去。石虎笑了笑,“兄弟也不是第一次来,也好。” 戴安云看看徐海涛,又看看程正,心里很是担心,他总觉得里面随时会传来枪声。姐姐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他想走过去,旁边的土匪们端着枪让他望而却步。其中一个和石虎同样矮小的男人站在姐姐旁边,手里却没有拿枪。 “小锤子兄弟。”丁老板对他抱了抱拳。 “丁老板果然是人脉广。”被叫做小锤子的男人露出了腼腆的笑,看上去人畜无害。戴安云心里又安心了些,这才走上去喊了声:“姐。” 戴辛眼眶湿润,看着戴安云,”你长高了。“ ”爸爸急死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戴安云拉着戴辛的手说。”那个陈尚一口咬定你已经死了。“ ”陈尚?“ ”姐夫的警务员。“ 戴辛被戴安云的”姐夫“一词迅速拉回现实,”李征……他人呢?“ 第132章 ”他在柴桑城,现在应该回隘城了。“ 戴辛没有说话。 “陈尚怎么样?” “他见死不救,又抢了你的钱财,挥霍一空,梦龙哥打算枪毙他。” “梦龙哥?” “就是刘营长,刚刚进屋里去的那个。” “他跟你很熟吗?为什么你叫他梦龙哥?” “姐,你记性不好,38年从柴桑逃回隘城的时候,是他把我带到金官桥,再从那坐车回的去的,他是我在柴桑预备学校的同学。” 戴辛想难怪看上去那么面熟,但她还是没有想起来当初刘梦龙的样子。戴安云见她为难的模样,”不说了,不说了,反正梦龙哥打算枪毙陈尚。“ ”算了,他只是想活命。“ ”哦,那我跟梦龙哥说说。“戴安云有些顾虑地说,”我发现他变了,估计也不会听我的。“ ”谁变了?“ ”刘梦龙变了。“ “他,他以前是什么样的?” “他以前是很热心,很温柔的。” “现在不还是这样吗?”戴辛笑着脱口而出。 戴安云看着姐姐笑了,心情好了很多。 “安云,爸爸还好吗?” 戴安云把戴徽晨去找李征要人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戴辛眉毛一挑,把视线投向远方,半晌才回过头来。 “姐,你是不是过的不开心?” “你怎么书不好好念,跑到东跑到西?” “爸跟我说现在日本人投降了,很多地方都在建大学,我打算去武汉或者上海念书。” 戴安云的脸红红的,像个害羞的大姑娘。戴辛看着他,心里总算舒服了点,她看着眼前这些人,马上想起刘梦龙,想到石虎的名声,她心里又有些忐忑。 正在此时,道观的门”啪“的一声开了,惊得她一身冷汗。随即石虎走了出来,过了几秒,刘梦龙大步走了出来。 ”石兄弟,识时务者为俊杰啊!“丁老板爽声大笑。 石虎也笑了笑,走进后屋,不一会儿收拾了两个包裹。其中一个递给戴辛,另一个背在身上。“小锤子,你跟不跟我走?” “哥,你到哪儿我都跟着。” “收拾东西。” 小锤子不问东西,马上进屋。其余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石虎唱的什么戏。 ”兄弟们,你们跟着我,没什么荣华富贵,有时候勉强有顿饱饭。但承蒙不弃,尽管十全十美兄弟吃香喝辣,你们还是跟着我,我照顾不周,无以为报,今天我把这山庄里剩下的都给你们。你们都是没有做过坏事的人,将来也别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今日我们散了,你们能拿走的拿走,拿不走的就留这儿。现在没了小日本,天下太平了,兄弟们都下山弄点田地,好歹种口吃的。” “石虎哥,你……你这是?”其中年长一些的一个男人问。 “我毕竟是沾了血的人,今日能全身而退已经是前世福报。刘营长是个好人,给我们兄弟留了条出路,我打算带着小锤子跟着他。” “那……那我们……” “你们就别去了,都没有背着罪过,还能做个人。你们当初没有跟着十全十美,证明你们也不是真匪。好好过个日子,我给你们留的,够你们买点田地。”石虎说着,把其中一个包裹往露天的那张八仙桌一扔。”小锤子年纪小,所以只能带着,要生要死随了我。还有一件事跟大家说说,石煤已经被刘营长剿灭,你们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 那五个人一起跪下,对石虎磕了几个头。分钱分物,下了山去。 戴辛只听见一句话——石煤已被刘营长剿灭。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心怀感激地寻找着刘梦龙,却没看见他的人影。 “刘,刘营长呢?”戴辛走到程正旁边,问了声。 “他去饮马了。”程正说话带着湖北口音,有些腼腆地露出一口白而乱的牙。 “李太太,请你坐我的马。”徐海涛牵着自己的马走了过来。 “不,不用了,我走路。” “戴小姐,我这里还是有几匹马的,你随便挑。”石虎走过来说。 刘梦龙骑着马从后面走了过来,马蹄激起尘土。徐海涛和程正跟了上去,石虎回头看了看这少了人气,重新又归于寂静的道观,带着小锤子随着众人下了山。 第133章 到了hh市,早有人接应安排。戴辛也和李征戴徽晨联络上。李征公务繁忙匆匆就挂了电话,戴徽晨让当地安排了两辆崭新的车,并配了司机,专门送一行人去隘城。尽管丁老板热情地挽留多住些时日,但刘梦龙执意隔日出发,对于丁这样的人,他是一点都不想沾染。石虎也非常赞同,因为他看见姬小兰,浑身不自在,其实姬小兰看见他更是惊得花容失色,她还天真地以为丁老板什么都不知道。 戴辛想找一个机会,对刘梦龙道谢,但自从上路后一直没有机会单独接触。直到这天进了江西界内,车子突然抛锚了,刘梦龙才让众人找店休息。戴辛被安排在楼上,而所有人都住楼下。 “让刘营长住楼上,干燥点。”戴辛对戴安云说。 ”行!我跟掌柜的说。“ 刘梦龙从澡堂回来,推开门见戴辛坐在椅子上梳头。旁边有一堆行李,他愣了一下,却见戴辛笑了笑,开口说:“我睡这儿。” “那我呢?” “你睡楼上。” “不行。” “那我东西都放这儿了。” “我帮你搬上去。” 戴辛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说:“行。” 戴辛进了二楼房间,身后跟着只穿了短袖的刘梦龙。这个旅店其实只是个民宅改的,老板是个本地人,房间收拾的很干净,其实楼上楼下没什么区别。但刘梦龙怕节外生枝,毕竟楼上安全点。他把戴辛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就退了出去。 “谢谢你。” “别客气。”刘梦龙轻轻地说。 “石煤的事……” “戴小姐,你好好休息。只要你没事就好。” “你……别走。”戴辛脱口而出,她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希望他多留一会,容她郑重致谢。 “好。”刘梦龙显然比戴辛更拘谨。 戴辛脸一红。 ”我回去后,估计李征是要嫌弃我了。“戴辛叹了口气,突然就把这些天的苦恼敞开心扉对眼前这个不算熟悉的人说。 ”这乱世里,人能活着就是不易。不要想太多,你的伤口还疼吗?”刘梦龙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疼。”戴辛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含混不清。 空气中有些紧绷的气氛,是什么在各处张弓搭箭,眼睛看着哪儿都不合适。戴辛看见刘梦龙的眼睛潮湿发亮,她手足无措。 “你早点休息。“ ”我送送你。“ 刘梦龙想开口说不用,却见她已三两步走到门口。戴辛平时走路,步子迈的大,却很慢,此时却仓促狼狈。她紧跟着他,看着他平直的肩膀,那剑眉星目,突然想起来,几年前那个跪在黑龙溶洞里沉声哭泣的少年。她一下子想起来刘梦龙是谁了,但不曾预料到岁月能让一个人成长得如此迅速。 “你家人怎么样?”戴辛轻轻地说。 “我家人在幕阜镇。上次回去时去看了看,村子毁得不成样子,不过家人还好。“ ”你还没成家吗?“ 夕阳跃过山峦间的皱劈,蜻蜓点水一般点亮了几座山尖,金黄色的云层如火,傍晚的蝉鸣如织,温暖的夏风如手,刘梦龙脚步沉稳,此刻停在原地愣了几秒。突然回头,那眼神更为湿润:“我曾取过一妻。”说完头也不回就下了楼,剩下戴辛独自站在夕阳之下,任由金光洒满全身。 第134章 “我们早该拉起队伍,进驻县城。”冷星雨对赵野说。 “我们衣衫不整,哪怕绕着县城走十个来回,那阵势也不够大。” “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 “冷星雨同志!”赵野抬高了音量,“眼下光头全中国都在搞受降,并不是你我拼一己之力,就能改变什么的。” 冷星雨把头扭过去,倔强地看着窗外。 “此时凭兵力来说,我们是处下风。还是要从长计议为好,尽量发动群众,做好基础。以他们的作风,不出几个月,老百姓就能明白到底谁是人民军队。” 杂草丛生的村落里,渐渐地有了些人从远处回来。赵野对已经加入新四军的众人说——此处已不可久留!冷星雨难以理解这革命队伍打了这么多年的游击,日军据地近在咫尺,非但不能光明正大的站起来接受侵略者的投降,反而从云南拉了个从没有打过仗的队伍来搞什么受降仪式,自己这些人眼睁睁看着胜利果实被撺夺不说,很可能又要东躲xz,一时心里委屈起来,因此与赵野起了言语上的冲突。 ”不是刚刚去重庆谈判了吗?眼下我们肯定要准备好打仗,必须准备得万无一失。日军投降后,数不清的物资全部会落入他们手里,我们会更困难,所以要率先了解所有情况,可进可退。不过也不用灰心丧气,这枪杆子也要看在谁手里,将熊熊一窝,还指不定鹿死谁手。“赵野的目光巡视着每一张脸,坚定地说。他让大家都回到每个县乡,然后又组织了一个小规模的会议,只让各地的政委队长参加。一个脸上有伤疤的人带了几个年轻人走到指挥部,赵野紧握他的手:”李闯同志,眼下你和俊修两人安插的最深,你拿过来的报告我看了,李征这个人很聪明,不过我不算很了解,只知道他时名门之后,通晓中外。至于战功……“ ”他都根本没打过仗,从柴桑逃到隘城,又携家带口逃去武汉,再后来龟缩在昆明,我估计他鬼子都是头一次见到。“冷星雨昂着头说。 李闯和赵野都嘿嘿地笑着,大家也跟着笑。 ”我虽然和他算远房亲戚,但因为他家世显赫,接触不算很多。他从小饱览群书,确实是个人才。但小时候我们打架的时候,他总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哪怕撕破脸了,他都还是气定神闲,凡事不用武力解决。“ ”就是胆小懦弱的人罢了。“冷星雨用胳膊肘顶了顶李闯。 ”说不清楚,但他做事比较中庸是真的。“ 赵野点点头,又问:”人品如何?“ ”我不知道我说的算不算客观,但说实话,他人很善良。和他爸李点匀完全不同。“ ”看来我们要好好争取。“ ”他有个哥哥,想必大家都很熟悉。李战就是个纨绔子弟。“ ”你们李家的人取名字可都很猖狂,不是征,就是战,你还闯,太不可一世了。“冷星雨扬起眉毛。 ”星雨,你不可以歧视革命同志!“ ”没事没事,星雨姐只是开玩笑的。名字的来由,大抵和李点匀本人有关,一般来说小孩取名字都讲究个连贯性,统一性,那时候正是民族存亡的危机时刻,大人也都指望着小孩长大能为国征战。可能确实有些名不副实,让大家见笑了。“李闯十分谦虚地说。 ”星雨,你应该像李闯道歉。“ “李闯同志!”冷星雨笑着抱拳行礼,“这厢有礼了。” “严肃点!”赵野又要呵斥。 李闯倒笑着说,“政委你别动气,我和星雨姐认识这么多年了,能开得起玩笑。” “别打岔,李战的情况呢?” “李战有勇无谋,和李征性格截然相反,他比李征大了不少,之前所谓的清剿中迫害过很多革命群众。为人戾气很重,打过不少仗……” “败仗!”冷星雨补充了一句,然后看了一眼赵野,马上用手捂着嘴。 “星雨姐说的对,确实是打了很多败仗。李战虽然勇武,但也奸猾,贪图享乐,如果不是李点匀叮嘱各部门照应,也许他早就死在战场上,或者早被军纪整治枪毙了。他在云南聚众赌博,嫖娼,不光克扣下属的军饷,还贪污军需。都被他爸给兜下来了,也正如此,完全没有爬升的希望,是个典型的军油子。” ”他回来了吗?“ ”他听说他弟弟成了事,已经赶回来了。“ ”这个人有些棘手。“ 李闯从怀里取了一封名单,那是李征麾下的所有排级以上人员。赵野看了看,估计没有什么人让他眼熟,他给几个党员过目,都说不熟悉,唯独到了冷星雨手里,她双眼发亮,因为刘梦龙的名字排在很显着的位置。 ”政委,这个营长我认识。“ ”多熟悉?“ ”非常熟悉。“ ”能争取过来吗?“ ”我有信心。“ 但一个来月后,赵野和冷星雨就被抽调去了华北,她没有机会和刘梦龙见面,更加谈不上”争取刘梦龙“。从此,幕阜山这块土地上,只有一个权利做大。它的巅峰上,坐着李征。 第135章 李战带着家眷从重庆赶回了赣北,他也从原来的番号里,想方设法地调到了新三军。他本以为,李征会念及兄弟情分,给他一个营长当当,但他失望地发现李征根本没这个意思。不过他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一向得过且过,很快就安分了下来。何况整个县城没人不知道他作为李家大公子的身份,没人敢惹他。他继续他的胡作非为,一时间遍地都是他的风流窝,李征看不过去,屡次关门训斥,他却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李征给他下了死戒律:不许滥杀无辜,不许勾结土匪,不许欺压同僚。李战踩着边缘过着日子的同时,李征也忙碌起了军队部署,没时间理他。鉴于他在幕阜镇一带有过驻扎的经验,李征也不太想看见他,就又把他派去了靠近鄂赣交界的幕阜镇。 李战却在那里发现了很多乐趣。 自从秋野把整个镇子都烧成了灰之后,董戟和村民躲反躲的更勤,但越来越少看见成队的像样的日本兵了。他们士气低落,稀稀拉拉几个过去,再稀稀拉拉几个回来,收不到什么粮,吃光了鸡狗猪羊,慢慢的越来越少来了。董戟还是会偷偷的山上搭的棚里跑到集镇上看看日本人又留下了什么残羹冷炙,也还是有汤,但里面捞来捞去就是一些烂菜根,没有鱼腥味,没有肉沫渣子,没有豆腐屑,地上也不再能找见白白的米粒儿了。 董戟心想,这小日本该不是快没了? 真正让他找到答案是那些手指。 他最后一次端了一罐子有肉味的汤回到家,还急着找瓢的时候,董二蛋就把整个罐子打翻了,他闯了祸之后,没有躲起来,反而是蹲在那哭。董戟气得抄起扫帚,却看见脸色煞白的二蛋用手指着地上那几截手指。董戟哇的一口吐在地上,他不记得自己刚刚喝了几口,吐完后抱起二蛋,愣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等冷花拿着竹吊子过来的时候,董戟已经把地打扫干净,只看见董二蛋在抹鼻涕。 “汤呢?” “翻了!” “有……有……”董二蛋结结巴巴地说。 “没什么。” “有手指!”董二蛋大声喊。 董戟还没开口,冷花也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董狗蛋从厨房里拿了个小木头锤子赶过来说:”小日本来了吗?“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是谁的手指,但不用说肯定是哪个倒霉的被当成游击队员的老百姓的。而他信心百倍的是,这日本人究竟是要完了。 又过了些日子,不光没有日本人路过的痕迹,反而陆陆续续出现了国军的大头兵。村里人喜欢叫这些人大头兵,是因为他们都瘦得和麻杆儿似的,还扣一个大钢盔。他们还和数年前疯狂撤退时一样,来去匆匆,只不过现在明显走路有力气,多少也有些精神头儿了。正当所有人都在猜测这部队怎么打回来了?一个肥胖的身躯骑在马上拿了一个大喇叭对着沉默了数年的幕阜山喊:”日本人走了,大家都出来。“这也印证了刘秀才前几日说的话——日本人投降了。 终于不用躲反了?大伙回到自家的屋前,虽然已经没有屋檐,没有瓦片,梁子烧成漆黑只剩半截,檩子塌了下来,但好歹认得那块地儿是自个的家。一些人钻进去掏了了农具出来,一边砌砖盖房,一边进行耕种生产。李家庄,刘家村,董家拗这些主要的村庄在战火的肆虐下,几乎连普通的农具都拿不出。日子过得最好的仍然数袁柳家,她丈夫又开始出门经商,时而贩盐,时而贩种子,时而弄些家具,日子很快又兴旺起来。冷槐无猪可杀,每天打猎,用野味充饥。冷樟从袁柳那买了些种子,开始安心种地。冷株在黑龙潭的边上种些烟草,种些果树,靠天吃饭。 第136章 董戟实在没脸靠着岳父的救济过日子,搬回集镇,起初也种地,收成不太好,两个小孩有上顿没下顿,他愁成白头。想着当初连日本人都要吃她媳妇的饭菜,又看着来往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想着干嘛不开个小饭摊?但这开饭摊总是需要本钱,一穷二白的,没什么好的食材不说,连套像样的锅碗瓢盆也没有。收拾了行李,天还没亮就去县城借钱。董戟的二叔董亥如今在县里算有点钱的了。这么多年自己没有找他帮过忙,良民证,做保长的事证明不是帮忙反而是祸患,如今不用躲反,世道看着逐渐正常,找他帮忙也算有点底气。 董戟还没进县城城门,在城门以西,看见一大帮人像苍蝇一样黏在一起。远远望去,董戟还以为是唱戏,后来才看见有背枪的大头兵进进出出,再走近点,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三个人胸前都挂着牌子,其中一个胖男人的牌子上面写着大字:汉奸,下面隔开一行:袁应周。董戟知道袁应周,他不想惹事,就没挤进去,心里开始忐忑不安。董亥和黎邦福,杜俊修,袁应周走的非常近,黎邦福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被人取了脑袋后,袁应周就接了他的位置做了维持会长,杜俊修是副会长,董亥和黎邦福走得最近,但当初躲过一劫,现在袁应周又落到这么个下场。不过他听人说过二叔的大儿子董戈做了营长,那应该能保下来。心里倒又踏实点。“砰——”的一声枪响,人群中爆出几声哭声,又连着响了几枪。董戟头也没回,但枪声飘到城墙上又转回来,他耳边反反复复都是那几身脆响。 县城里大不一样,到处人山人海,摩肩擦踵。黑色的小轿车像巨大的乌龟般在人群中穿行,有些穿着制服像兵又不像兵的人站在路中央拿着旗帜挥舞着。董戟一下迷了方向,他试图用贫瘠的方向感寻找董家宅子的方位,但人群的声浪将他脑子搅得稀烂。 “干嘛的?”一个像兵不像兵,但肯定是兵的人拦着他,大声呵斥了一声。董戟被吓了一大跳,差点腿软都了下来。 “我……我找人。” “找人站马路中间吗?” “长官……”董戟结结巴巴的。 “什么长官,我是警察。” 董戟也不知道警察和兵有什么区别,是警察大还是当兵的大,但他想到刚才枪毙人的场面,觉得还是报堂弟董戈的名字保险。“我找董戈董营长。” 警察马上变了脸色,收起了飞扬跋扈,眉目也变得和蔼,但还是怀疑地上下打量董戟,”你找中央军的董营长干嘛?“ ”我是他哥。“ 警察半信半疑。 “堂哥。“董戟又补充一句。 ”你往前走上三百米左右,右拐,上榆林大道,看见指挥部,去问问那里的哨兵。” 董戟伸着脖子看着前方,想丈量三百米究竟多远。警察却指着一个站在街边的大头兵说:”你去问问他试试。“ 董戟看见当兵的就发忧,但看那人面善,鼓起勇气向前:”长官,我问问。“ ”大哥你想问什么?“此人笑着冲董戟笑,开口有湖北口音,一口乱牙看着很和善,说话也不大声。 ”我找董戈董营长。” “哦,我带你去。”这人把枪往背上一甩,右手拎着一捆菜。左手伸手拉了拉董戟的胳膊,董戟下意识地后缩。当兵的知道他是害怕,又说:“大哥别怕,你找董营长什么事?” “我是他哥。” “那就更好了,走。”又伸手来拉。 “怎么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董戟身后传来,他回过头,看见一个长相精致的男子,穿着一身军装,显然也是个官。董戟先是弯腰低头,不敢与他直视,又猛然觉得面熟。突然笑着抬头:“梦龙啊?” “是董戟哥?”刘梦龙笑着走向前。“程正你先回去,这是我哥。” 叫程正的大头兵笑嘻嘻地往前走。 “哥你来找董戈?” “是,你还好啊?上次你回家我也没见着,听人说梦龙也有出息了。我看看也是,你真能耐!” 刘梦龙笑笑,又问:”哥你吃饭了吗?“ ”我带了炒米,吃过了。“ ”我带你吃点,现在马上中午了。“ “不了,我下午还要回去,赶紧找到我三叔才好。” “我先带你去找董戈?” 第137章 董戟跟着刘梦龙来到军营,他一看到那整齐的军队,和成排的军车,他心里就琢磨,怎么有这么多枪啊炮的,过去日本人也不见你们来打? 董戈刚从楼上下来,看见刘梦龙礼貌地朝他笑笑,就要走开。董戟看他没认出来,心里怪不高兴。“小戈子!”他张口就喊了一声。 董戈回过头,先看看刘梦龙,再看看董戟,脸上居然有丝怒意。 董戟又说:”我是你哥,董戟啊。“ 董戈尬尴地笑了笑说:”堂哥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有……有点事。” 刘梦龙见他们见上面,就告辞了。董戈马上把董戟拉到屋檐下,”以后不要再别人面前喊我小名。“董戟愣了一愣,收起笑容,点点头。 ”说,找我什么事?“ ”我想找我三叔。“ ”那你怎么没直接去?他在家的。我这是部队,没那个闲工夫的。”董戈用手理了理衣衫说。 董戟看董戈这个态度,心里冷了一大截。“我……我打算看看你爸。” “这样,我找个勤务兵带你过去。”董戟让他站在原地等他,不一会儿一个带着钢盔的年轻士兵走了过来,董戈自己则再没露面。 “董营长让我领你去茶庄。” “什么茶庄?” “董氏茶庄。你不是要去那找人吗?” “是,是。”董戟左看右看,董戈没有来,心想也罢,省的他在旁边自己不好意思开口。 董氏茶庄是县城里最大的茶庄,光店里的员工就有六七个。茶全部都是县城周边的茶场种出来的,那边曾经是日本人的军营,但撤走后,又重新开始种起了茶叶,至于那些地怎么落到董老三的手里,外人不得而知。董老三不光接了茶场,还有四个店铺。一个茶庄,一个当铺,一个五金,一个布店。董戟进门才知道,这有钱人家的场面有多大!三个方向都有靠墙高柜子,摆满了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放了各种茶叶,有绿的,有黑的,有饼状的,有金元宝形状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再有三个店员,每个店员都在齐胸高的柜台后。身着同样的衣服,个个神色泰然,见多了世面的模样。他们势利眼的模样,让董戟少了一分借钱的信心,更多了些拘谨。 一个跑堂问:“客人买茶吗?” “不……,我找人。” “找谁?” “找董老三,不,董亥。” “找我们老板?没什么事一边儿去。正忙着呢。”正中间年长的店员看似个小掌柜的,手里翻着账本,眼皮也没抬。 “他是我叔。” “你叔?哦……“这人抬起头,上下打量着董戟,心里显然有些迟疑,一会儿喊道:”小袁,你去看看大爷在不在?”一边说话一边对那个叫小袁的使了个眼色。小袁的小眼睛眯着点点头,“行,我这就去看。” 也没人招呼自己,董戟就那么站着,手不知道往哪放,陌生客人进来时,不免要朝他看上一两眼。董戟觉得自己屁股沟都在冒汗。幸好那叫小袁的店员很快就走了出来,对年长的店员说:“秦掌柜,咱大爷不在,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年长的又问。 “好像出了远门。得好几日呢。” “哦,那谁,你请回,我们大爷一时半会儿不定回来。”叫秦掌柜的举手就往外哄董戟,那手势像是哄一只苍蝇。 董戟一眼看出来,这两人唱双簧。但也不敢得罪他们,正犹豫着,一个年轻女人掀起帘子,从柜台后的门里走了出来。“他侄子?” “唉,是。”董戟点着头,正琢磨眼前这是个谁呀。他有些不敢直视她,太年轻,脸上抹着脂粉,瞅身形,很胖。 “董亥他出去了,你是有个什么事儿啊?” “敢问……” “我是你婶儿,你叫我小秦好了。” 第138章 董戟又偷眼打量了一番,这个女人脂粉浓抹,看上去比自己年轻五岁往上,那董亥叔已经快五十的人了,是又娶了一房? “婶儿,我……我有点事想找叔商量商量。” “哎哟,不是说了吗,你叔他忙去了。”女人手里带着几个戒指,明晃晃的。 “那他还有几日回来?” “这个不好说,少则日,多则十天半月。” “我刚刚碰到小戈子,他说他爸在家啊。” “他……他个臭小子懂什么。”女人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董戟还见过董戈了。“他不回家怎么知道家里的事。要不这样,我也算顶点事,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跟我说好了。” 董戟看这阵势是见不着董亥了,开口又开不了口,但想到家里的三口人,心一横牙一咬,低着头说:”我想跟我叔借借几个钱。“ ”借钱?“女人故意把钱字加重拖长,带着戒指的手拿了把扇子快速的扇着风,好像那铁扇公主要把孙猴子扇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董戟没有敢看她,低着头点点头,下巴磕到了胸膛。 “借多少?”她的音量更大了,店员和几个刚进来的客人一齐看着董戟。 董戟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二十万。“ ”二十万?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我打算做点买卖。” “你自己没钱做什么买卖?这年头哪有借钱做买卖的道理?”女人说着说着,对着众人笑了起来,众人也跟着笑。 董戟心想这样下去肯定借不到钱,就想找个什么理由出了门算了。肚子里叽里咕噜,好在众人说话声音盖过,早上只吃了点炒米,现在已经是午时,未时他就要出发回幕阜镇,这样赶回去吃晚饭,省的在县城里花钱买。但女人不笑的时候,肚子里响声就打雷似的,谁都能听见。女人也听见了,她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还要留到吃饭时间更不好。 “你来了一趟也不容易。这样,我借你十万,但要利息。你看行不行?” “多少利息?” “大家乡里乡亲的,就拿一分。换作别人,月息就得两分。” 董戟算了算,十万法币也能买点家业,炉灶就自己搭砖砌,顶多买几口锅,刀勺找石铁匠打几把对付一下,还能添点菜。煤就别想了,自己上山多砍些柴火对付一下,兴许摊子能搭起来。年息一分确实聊胜于无,心里逐渐感激三叔家人的厚道,于是点头答应。 女人见他答应,到后面去取钱,不一会儿她居然拿出一张借据,还有印泥,让董戟按好手印才掏出钱。董戟一看只有一小叠,心里起了疑心。 ”是十万啊,你数数。“ 董戟数了数,才一百张。”婶子,这是不是不对?“ ”怎么不对了?“ ”一百张,也就一万啊。“ ”什么一万,你看清楚了,这是一千元一张的。“ 董戟不认识字,找到有圆圈的,仔细数了数,确实是三个零。心想幕阜镇都还没见过一千一张的,这么快就出十倍的面值了。 ”这十万能买不少东西,你回去啊,好好做你的买卖,我就不送了。”小秦把借据收起来,就往外轰董戟。董戟揣着钱,往外走,出门就看见那个一嘴烂牙的小战士和刘梦龙。 “哥,你还没吃饭?”刘梦龙走过来问董戟。 “不吃了,赶紧回去,不然要走夜路。”董戟抬起脸朝刘梦龙笑了笑,又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肩膀,“小伙子真精神。” “哥,这你拿着,路上吃。”一嘴烂牙的小战士程正掏出来几个包子,塞给董戟。 “不要了,你们吃,我不饿。” “拿着,从这到幕阜镇六七十里,你要走到黑清。“刘梦龙对董戟说着客气话,”我妈他们还好?平常你也劳心照顾着点。“ ”这个什么话,反倒是婶子照顾我们的多。“ ”我送你到城外。“ 刘梦龙陪着董戟走到城外,他虽然话不多,但有他陪着,这些来往的兵丁不再让董戟感到害怕,他看上去心情好了很多。 可第二天凌晨,刘梦龙又看见董戟。他满脸鲜血,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眼睛哭的红肿,有一个手垂在身体旁边。几个士兵拦着他,不让他闯进军营。 ”我找董营长!“董戟干哑的声音,穿透了营房。 ”刘营长,你的老乡回来了。“程正急匆匆地跑进刘梦龙的房间,一脸惊慌。 董戟刚走到横路镇,就被几个蒙面的土匪拦了下来,身上的十万法币被搜了去不说还被打了一顿,一只手被匪首搁在石头上,踩断了手腕。他跟着土匪跑到山里,却被对方放枪吓了回来,没脸回幕阜镇,在山底下哭了一个多小时,又抄最近的山路走回了县城。他只想让董戈帮他寻他爸爸说说情,顺便算是报官了。 “哥,怎么了?”刘梦龙拉开卫兵,把董戟从地上扶起来,马上又让卫兵去通知董戈。 “我的钱,在横路被抢了。” “什么钱?” 董戟再不顾及面子,倒黄豆一样,把借钱的事跟他说得通透。又把如何在山里遇上土匪也跟刘梦龙说得仔细明白。 刘梦龙把董戟带到自己的宿舍,让徐海涛打了盆水给他洗了洗,又让程正找了些药,帮他包扎固定一下。这才带他去见董戈。 “哥,你要借钱跟我拿就是了,找我后妈干嘛?”董戈有些气愤地责怪董戟。 “我……” “那二十万法币能买个啥?“董戈从箱子里拿出一叠钱,”拿去。以后有什么困难,来找我。诶我说,你怎么不找我爸?“ ”我没见着你爸。“ ”废话,他就在家啊。”话一出口,董戈想明白怎么回事,连忙打岔,“行了行了,现在钱你拿到了,没什么事先回幕阜山。” 刘梦龙说:“土匪的事,我们要想想怎么解决。” ”那我先……先走了?“ ”我派辆车送送你。“刘梦龙拦住董戟,轻声说。 ”那,那真是太谢谢了。“ ”哥,这钱不着急还。“董戈加了一句,算定义了这依然是借钱,而不是施舍。如此一来,董戟算欠了两分钱了。 第139章 董戈不赞成拨人剿匪,他认为目前局势紧张,不宜分散兵力去处理这些事。刘梦龙却执意去找李征通报一下。董戈本就不卖他的面子,自打升到营长后,两人平级,他开始不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只不过他从内心还是有些惧怕刘梦龙和他的独立营,即使嘴硬,却不敢撕破脸皮,只好跟着来到李征的指挥所。 “剿匪?” “对,我部独立营可以担当此任务。” “慢着,还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什么来头。如果只是几个小毛贼,犯不着动用我们中央军,由政府指派警察去缉拿即可。” 刘梦龙知道李征把军需看得很重,一般不愿意分心执行此类任务,半年前自己老婆都基本懒得管,更不用说这山间的匪事了。 然而让自己大为意外的是,李征居然提议,”不如,让我哥去也好。“ 李战回到隘城后,成功与他的上司沟通脱离原来番号,为了避嫌他肯定不能直接投入李征麾下。于是李点匀又动用关系,让李战退伍,再参加当时南京,上海都在大张旗鼓进行的员警考核。这其实只是走个过场,他在南京呆了两个月就算完事,回到隘城顺利调到警备部门,出任分局长。他原来是连长,手下有一百来人,如今做了警察分局长,算上各乡镇和县城,人反而更多了。那些警察无非是他手下的一些,加上原来维持会的伪警,人员混杂,腌臜一气,绝大部分人书都没读过。 接收日占区之后,意想不到的事务繁多。 隘城虽小,但县域颇大,山脉纵横,又是三省交界之地,加上曾经的战场重地,日本人和中央军各投入几十万人,把这个县以及下辖地区搞得民不聊生,乌烟瘴气。当时治安极差,老百姓一心认为国民政府定会帮自己出头,一开始报案非常积极主动。所发案件,主要是抢劫,拐卖,盗窃。之所以这三者为主要,并不是说别的犯罪类型就很少,而是这三样实在太多,警员无法处理剩下的那些所谓公务人员渎职,赃物收买,恐吓,房屋纠纷,制造假币等案件。抢劫,拐卖,盗窃说到底,还是为了钱财,而之所以为了钱财无非是物价飞涨,人心道德沦丧,生活无以为继,或者外来灾区人口涌入,人员成分复杂。职业土匪其实并不多,多是乡里人相约打劫。当时很多人都是白天种田,晚上蒙面,谁家卖了猪,就去一趟。不过抢董戟的确是职业土匪,他们正好是几年前黎邦福去斡旋的横路三镇匪首张汗青下面的人。 接收工作千头万绪,李征作为军方代表,不能独揽所有的工作。杜俊修是维持会的会长,名义上来说算是过度的国民政府县长,但事事都会和李征商量。自从李战来了之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县城绕来绕去都绕不开他李点匀家的人。 李战更非寻常人,他有一身改不掉的恶习,和火爆的脾气。虽说是警察,可并不是舞枪弄棒的职务,反而大部分是文职,那些伪警干不了的事,自己手下的那些跟班也一样做不了。干不了就不干,他虚有个头衔,仍然是整日招摇过市,游手好闲。李征和杜俊修商量了一下,决定帮他招人。一开始招了一帮大学生,都是些从武汉,浙江来的年轻学生,确实有模有样,但个个看不惯李战那的派头,基本上来一个走一个,来一批走一批。好在仰仗这这些学生把棘手的户籍,人员排查都统统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重点就是报案的处理。这些都不是之前战争时期那种轮枪就上的事,依然迫切的需要稳定的文职。这时,一个人走入了李家兄弟的生命之中。 第140章 吴恙,第一次见这个名字李战并不知道是个女孩。他对副局长也就是他的排长孙坚说:“如果是那些穷学生,都让他们滚。” “这……确实是学生,但不穷。” “谁推荐来的?” “杜俊修。” 李战慢慢从躺椅上站起来,接过花名册看了看,又随手一扔。”这个地方的人都不行!“ ”为什么?大桥镇。不是本县第一大镇吗?” “你听不懂吗?我说不行就不行!“ ”依你,依你。“ 又是姓吴,又是大桥镇,李战这两样一样都不想碰。 ”是个女的。“孙坚补充了一句,那黑脸庞已经白净了不少,这些日子换了警察的制服,也知道倒饬自己。 ”不要不要!“ ”还挺漂亮。“ ”你见过了?“ ”见过。“ 李战讥笑着看着他,”你舔过的,我都不吃。“ ”不敢,不敢。只是这时杜县长推荐来的,你最好见一下。” “行!”不知道是什么让李战改变了看法。一拍大腿,坐直了,一摆手。孙坚嘻嘻笑着,从外面领来一个女孩,李战眼睛一下就看直了。这女孩十分洋气,她没穿旗袍,没穿学生装,却穿了一身男人的西式正装。李战第一眼的感觉是——这个女人有点像他妈。 李战并不是李征的同父同母兄弟。李点匀有过一段他自己都想忘掉的往事。李点匀在辛亥革命成功后,一跃成了大人物,身份是留洋学生,二级上将,统管赣北。这时有很多人来投靠他,其中有一个人是他的发小,姓石,李点匀一直喊他老石。老石是个十分善良的读书人,人品不错,李点匀成事前他已经是闻名地方的才子,才子自然配佳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取了个十分漂亮的老婆花氏,按说有漂亮老婆不能算是什么毛病,但爱炫耀爱显摆就真成毛病了。老石每逢会见友人,就拿自己妻子的照片出来给人家看。李点匀也在被炫耀之列。他当初因为公务没有参加老石的婚礼,但确实有所耳闻老石老实人有艳福,当日一见照片,被其妻的美貌深深吸引,从此念念不忘,心如猫挠。 其实当时老石结婚才三个来月,正是在新婚燕尔的时候,他放弃温柔乡投奔事业,其实频繁的炫耀美妻的照片无外乎是思念的另一种张扬宣泄。但已经无法抑制感情的李点匀有意将最高机密给老石保管,并让他出差去福建孙都督处交付机密文件,并承诺如果完成得当,一定放他三个月假期,这样他能好好陪美妻三个月。老石一听还有这等好事,立刻答应前往。可怜的老石刚到福州就被捕入狱,没几天就被盖上通袁的罪名执行枪决。 老石死后,他的妻子花氏才二十岁,涉事不深不知所措,整日以泪洗面悲伤欲绝。李点匀表示不计前嫌,积极支付老石抚恤金,趁机逐步接近老石美妻。他使出浑身解数,最终抱得美人归。 李点匀以为这事不会有外人所知,可孙都督是个靠不住的人。卸任后嘴巴不老实,公开说过:“石进士一无罪证,纯为李点匀来电密嘱如此这般。后闻他娶了石进士的美妻,真人格丧尽了。“ 当时李点匀已经接近四十,不可能没有家室。他与原来的妻子结婚多年,已育得一子取名李战。有了新妻后,他将原配驱至老家箬溪镇。原配是个传统本分的人,耳闻目睹了老石遗孀的美貌才气,自叹不如,只得默默成全他人美事,至死执着隐居箬溪,过着半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李战当时已经有七八岁,被李点匀带在身边,只有固定时日才能偶尔见生母一面。李点匀与他后妈很快生了两个弟弟,三个妹妹。花氏并无亏待李战,但李战在人生观初形成时遭遇父母别离,受打击不小,自知父亲疼爱花氏异常,如果自己有言语不敬,则棍棒相加。他从此似是走入魔障,变得暴戾乖张,喜怒无常,贪酒色财气,废诗书经纶,但兄弟中只有他继承了李点匀那勇武的血性,能玩的好枪棒。 第141章 而吴恙长得像他后妈。 按理说李战会憎恨后妈,并且恨屋及乌,一同拒绝吴恙。可奇怪的是,李战接受了她,并让她留在身边。而令杜俊修和孙坚深感意外的是,李战从没有对如此美貌的吴恙起任何非分之想。继续他的醉生梦死,把众多事务留给吴恙打理。李征不知何故把妻子戴辛安排在了警察局。他对杜俊修和李战的说辞是用人之际,莫空度了光阴,枉费了她那一腔诗书。两人连连称好,戴辛也乐的有个事儿忙乎。戴辛的职务和吴恙一样,料理些文书工作。 吴恙的到来,让这个警察分局变得不同,从前火药味四溢,如今多了一丝温柔。前来办事的人也都十分满意。这女子能读会写,甚至连日文,英文都识得一些。接收工作,统计事物,纠纷处理做得滴水不漏。她一看就是知书达礼,上等人家的身份。县城虽然山清水秀,毕竟地方狭小,吴恙来的时间长,难免单调寂寞,迫切地需要发展她自己的朋友交际。同样知书达礼,书香门第的戴辛就成了她的闺蜜。两人经常一起聊天,吃饭,读书,看戏。吴恙发现了戴辛思想上的激进与真正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戴辛却以女人的直觉,逐渐揣摩明白了吴恙那神秘的身份。 戴辛自从回到县城,她已发现李征更加的冷漠。她以为石煤的事已经被他知晓,心里只是坦然接受。再后来,他已经彻底不与她同房,原本两人接近于无的交集降至冰点。慢慢的她就看出,李征是迷上了了长相略似婆婆大人的闺蜜吴恙。 不过刚开始,戴辛还以为李征是想要修复和自己的感情,才屡屡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李征每次都会带些甜品,蜜饯果脯。会问些工作上的事,凸现对她的关怀备至。戴辛惊讶之余,只是感觉别扭。但渐渐地,她就能看见他眼里闪烁的光彩活力,那断然不是因为自己而重新燃起的激情。戴辛对此事选择漠视,但她继续保持着和吴恙友好,亲密的关系。 李闯在1946年初也加入了警察局。他起初一直在忙着管理战俘,从事和日本人之间的沟通。当时有一小部分日本人投降后,暂时留在了柴桑。新三军的军长要求妥善处理,会日语的李闯成了奔波于浔阳城和县城的大忙人。从前关于他会被当成汉奸枪毙的流言也止于此。警察局的人员虽然混杂,但主要是两派势力,李战带来的一帮亲信,孙坚等人和杜俊修的维持会的伪警,两帮人相互看不顺眼,但李战是局长,所以维持会的人虽然人多,但还是占了下风。平日里孙坚动不动就汉奸汉奸的骂,让他们怨声载道。李闯加入后,算是给了一点撑腰,因为李闯对本地的情况实在是太熟悉了,没有他办不平的事。加上他与李氏兄弟也是有血亲关系,一时有了稳定的局面。 除了吴恙的别样身份,戴辛还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和李闯之间的小秘密。每次李闯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总是会先到李战的办公室和上司最先问好,这无可厚非,接下来会按照顺序,和自己打招呼,再和孙坚人等,最后才会和吴恙点头。而吴恙几乎把李闯当成透明人,不管什么事,一定不会通报李闯,反而对李战孙坚等人十分无视。这看上去没什么异样,简单,平淡,但放在这两人身上就特别不正常。吴恙是县里闻名遐迩的美女,连李征都放下事业心,不时就往这里转,他李闯就君子坐怀不乱了?李闯是副局长的身份,吴恙为什么特意无视他,反而跟别人就混得熟稔? 避嫌。戴辛觉得只有这一种可能。李闯和吴恙两人年纪相差不大,确实顶相配的两人。不过很快这种平静就被打破了。李征突然宣布进行剿匪。李战带着李闯,前去幕阜镇。 幕阜镇?是不是弄错了,那里没有匪情……还来不及问,李战就和李闯带着人出发了。 “为什么去那儿?”戴辛问吴恙。 “不清楚,可能有什么消息是我们不知道的。”吴恙仍然扮演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状态。 “你明明很担心,为什么又假装镇静?”戴辛手里举了一面镜子,歪着脑袋看着自己,而余光锁定了镜子里的吴恙。她果然看见吴恙浑身震了下,脸色微变,但马上又恢复正常。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啊?戴辛姐。” “你是担心李闯?”戴辛干脆放下镜子,盯着吴恙的眼睛。 “我为什么要担心他?” “你告诉我啊。”戴辛笑着说,“我也是女人,你瞒不了我。” “姐,你以后可别开这个玩笑。” “有人的时候不开。”戴辛嘻嘻笑着,吴恙却瞬间冷若冰霜。 第142章 李战带了十几人到了幕阜镇,并没有想走的意思。他一开始在戏台边强行征用了礼堂。礼堂是栋古建筑,当年秋野用一把火点燃了幕阜镇,那么多民宅付之一炬,唯独礼堂在烈火中残存。老百姓认为是上天显灵,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栋楼是纯石材建造,和用木板,茅草搭建的民宅一点就着不同,引火也烧不着。 李战让他的人住在礼堂上,开始走街串巷地查问,有没有土匪?不过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因为他一定会追问一句:有没有游击队?他们吃就吃在董戟和冷花开的小饭摊,没几天就把董戟吃的几近闭门停业——因为他们从来不付账。后来李战见董戟不开门,就让人送了米面菜肉,让董戟冷花义务为他们做饭。每日觥筹交错,划拳猜酒,让董戟产生了错觉——这是皇军又回来了? 幕阜镇虽然有高山,有深渠,有一望无际的茅草林,梧桐树,漫山遍野的竹林,可就是没有土匪。并不是民间殷富,只是民风纯朴,没有作恶的根苗。自从冷星雨和陈觉去了东北,这里的游击队早已转入地下,更为隐蔽。但李战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还是有别的原因,赖在这不走,让他的人东窜西窜,一说找土匪,但压榨征收,毫不知耻。 ”李局长!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担秋的乡绅洪之泉每个月会从镇上过,长工阿牛赶着牛车子,慢悠悠地驶向大桥镇。他家里在担秋山腰的村子,开了个榨油厂,平时省车费的老百姓也上门榨油,他也收人家的油菜籽榨油卖钱。生意停了好些年,最近又开始红火起来,车子也从包铁皮的木轱辘换成了崭新的包铁轱辘,车上装了几坛油,一路上散发着浓郁的菜油香。 “这不是洪伯吗?”李战挺着大肚子,嘿嘿地笑着。 “真是风水轮流转,你却总是吃香喝辣。佩服,佩服!”洪之泉奉承着说。 “托你的宏福,怎么着?去镇上卖油?” ”正是,正是,前日我还到县城看见你家院子,真阔气。“ ”还玩不玩的?“ ”玩什么?“洪之泉眨眨眼睛装傻。 ”牌九啊!“ ”李局长这里有伙?“ ”有!来来来。“李战就要拉他进戏台。 ”我先做生意,有了本钱才来。“洪之泉知道和他玩就是送钱,找借口离开。 ”我借给你啊。“ ”不了,不了。“ 李战见他推脱,有些扫兴。眯着眼睛看着四周,突然眼睛一亮,大声说:“要不陪我赌一局,就一局。” “嚯,牌九我没空赌一局的时间还是有的。”洪之泉心里怕他记恨,咬牙心想干脆给他送一把。 “你看,那边滴粪的看见没?”他从腰间掏出手枪。众人一见他掏枪,有些急忙跑开,怕他殃及池鱼,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渐渐围了不少人。 “那是瘸子。”眼尖的人认了出来。 董戟听见外面喧哗,也走了出来,见李战威风凛凛地举着手枪,又顺着望了望马路对面山谷里小小的人影,那是杀猪匠瘸子,虽说是杀猪匠,但已经有很多年头没杀猪了。瘸子因为杀猪刀戳了膝盖,从此走路一只右脚受不着力,每一步膝盖都要垂成九十度。此时他手里拿了个尿罐朝他的菜地里一步一瘸地点粪肥。 李战看着左右两边的人说:“从这到他那,多远?” 旁边有个穿警服的小兵用幕阜镇人很难听懂的方言说:“一百到一百五十米上下。” “我打中那尿壶,你给我一千。我没打中,给你一万。“李战对洪之泉说。洪之泉没指望他给自己一万,但一千今天估计是跑不了了。他一看到枪就发忧,何况对面那是个大活人,万一李战失了手,也是条人命,正犹豫着。李战和旁边的几名跟班爆发出一阵恐怖的笑声,回荡在山谷之间。瘸子似乎有所察觉,半蹲着驻足观望。李战却突然举枪!”啪——“,一声清脆得枪响打破了宁静,董瘸子的尿罐应声而碎。吓得他怪叫一声,才对着这边咒骂起来。李战不理睬,伸手对洪之泉说:”拿来!“ 洪之泉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拿了一张一千。李战咧着嘴拿过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香!“ 洪之泉趁他们互相吹嘘之时,爬上车一溜烟走了。李战一眼看见一个牵着小孩的妇人,他推开旁人,走到妇人跟前。妇人抬头一看,赶紧又低下头,李战却拦着不让走,嘴里发出:“诶——哈,诶——哈”的揶揄语气。”小秦,你怎么把哥哥给忘了?“ 秦蓉桂板起面孔:“我已经是有家有室,有孩子的人了。你闪开!” “又有家有室了?第几个了都?“李战伸出胖胖的手掌,假装数数。 ”李战,你让开。“ 李战非但不停,一个熊抱把秦蓉桂捧在怀里。小孩气得一口咬住李战的胖手,疼得李战连忙松开秦蓉桂。反手一巴掌打在孩子脸上,顿时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哪来的野种?属狗的?” “不许你欺负人!”孩子稚气的面孔上显露着初生牛犊的勇武。 “你竟敢袭扰警察,信不信我把你关起来?” “你关!你关!我不怕你!关了还要给我管饭” 秦蓉桂赶紧上前拉开,“小淼,咱么走!” “来人!”李战暴喝一声,“关起来!” 几个人上前把四岁的小淼拎起来,往礼堂走。秦蓉桂扑着上前抢人,又来几个人上前求情,李战却豪不理睬。秦蓉桂看着李战:“你要怎么样?” 李战笑了笑,“你知道的。” 董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摇了摇头。说了声:“这世间,到底还是没乱完啊。” 冷花头也没抬,对他说:“快打水去,他这样子,能风光几时?” 第143章 虽说李战去了幕阜镇剿匪无功无过,刘梦龙却和李征杠上了。他请示去横路镇清缴张汗青,却屡遭拒绝。李征笑话他是拿炮弹打蚊子,并称不能单凭一个老乡的举报就真的派军队去镇压,有违军法。 “现在有要务要筹备,不能总盯着那几个乡镇。”李征对刘梦龙和董戈说。 刘梦龙知道他说的要务是什么,他打心里反感两党之争。他虽然没有过多接触过那边,但他知道绝不是蒋介石宣传的那样不堪。不过没有李征的允许,刘梦龙没法调动自己的独立营,他只得去警察局查报告,如果有更多张汗青的情况被举报,也许有些希望。他一边派人去横路侦查,一边主动收集情报。 “戴……戴小姐。”刘梦龙刚刚走进警局,就看见穿着白衬衫的戴辛。 戴辛抬起头,四目相对,居然显出一丝羞赧。“你怎么来了?” 刘梦龙一时记不起自己来干嘛,咽了咽口水,说:”来……来看看。“ ”看什么?“戴辛抬头看他,眉毛挑的高高的。”是看我们的警局之花吗?“说完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刘梦龙也笑了,他对戴辛的自信有些意外,他并不知道戴辛指的警局之花其实是吴恙。但突然想起来意,看了一下四周,人有些多,于是弯下身子,低低的说:”想查些资料。“ ”我帮你查。“戴辛大胆地说。”你要查什么?“ 刘梦龙不方便说,只得拿出笔。戴辛马上找到一叠空白的信纸,挪给他。刘梦龙写下三个字:”张汗青“ 戴辛抿了抿嘴,点点头说:“好!” 下午在指挥部,刘梦龙看见戴辛出现在李征的办公室,心想坏了,她跑去找李征了。不一会儿,却见戴辛从他的办公室走出,反手带上门,才对自己眨了眨眼。 刘梦龙友好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戴辛又折了回来,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身边,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又凑近来:”你怎么不下来?我在楼下等了你好一会儿。”刘梦龙才明白刚才她对自己眨眼睛是这个意思。 两人下得楼来,依然遍地都是哨兵,不太好说话。戴辛加快脚步,走到几十米开外,拐进了一个巷子里。刘梦龙用余光看了看四周。对面马路上一个老太太正用瓢舀着刚煮的豆浆,离他几米开外的中年补鞋匠用手摇着补鞋机,发出咯度咯度的声音。他走到戴辛拐进去的那个巷子口,假装整理了一下衣服,看见巷子深处的戴辛笑着招手。这个巷子狭小,黑暗潮湿,不知通向哪里,但戴辛身上的兰花香却从巷子深处往外溢。他突然心跳加速,好像自己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走到巷子中间,戴辛突然走入一扇小门。里面十分宽敞,看上去像个仓库,地板收拾的十分干净,几个货架上空空的。 ”咱们到这里说。“戴辛指了指一个禁闭着木门的小房间。 刘梦龙走进去,戴辛转身就关了门。这里有一张小床,上面叠着青布白花的棉被,一个书桌,一张凳子,除此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这里……“看着那青花的棉被,看着眼前明眸善睐的戴辛,刘梦龙突然喉咙里如塞了木炭,别说说话,连呼吸都困难。 第144章 ”嘘——“戴辛突然变得十分调皮,似乎这些行为于她而言十分有趣,她一手拎起旗袍,露出那雪白如藕的小腿肚,蹑手蹑脚的去窗户看了一下。确定没人跟着,才打开手包,里面有几张纸。她递给刘梦龙,“张汗青,是个老土匪了。报案的人很多,你要他的资料干嘛?” 刘梦龙没有说话,因为他的心在狂跳。颤抖着双手接过纸,在小窗户的亮光下读着。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信息,但他却觉得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反复看了几遍也不知道上面到底写着什么,这才明白自己的心根本不在这字里行间,而在近在咫尺的戴辛身上。他抬头,看见戴辛双目直直的盯着自己,像是期待着什么,嘴唇中带着笑意。他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又低头看。 ”你不认识字吗?“戴辛用手捂着嘴笑,”这几个字你看了好几遍。没关系,这是我抄下来的,你可以带回去。” 刘梦龙把纸收进口袋,再不敢抬头看她。他回想着,即使数年前在缅北的密林里,自己匍匐在日军眼皮底下时,心里都不及这般狂乱。此时虽处深秋,但他浑身燥热,如坐针毡,他感觉到胸膛上的汗一滴滴的垂下。戴辛若再不开口,他只能夺门而出了。 “问你,石煤的事,你有没有对外人说过?”戴辛忽然幽幽地问。 “没,从来没有。” “那石虎跟你来了这里,他应该不会对外人说?” “他……不会。”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 “没有,不会。” “那你怎么不抬头看着我。” 刘梦龙的脖子如同失去润滑的齿轮,抬头的动作生疏别扭。 戴辛面如白玉,凤眼若桃花,头发在黑暗里涌动的清风中飘动。她又笑了,她相信刘梦龙说的实话。其实她并不介意李征知道自己被石煤玷污的事实,就算没人说,李征也能猜到,而且就算猜到,他也毫不介意,因为李征的心从没有在她身上过。她也许只是想找些话来对刘梦龙说。看着刘梦龙满头大汗,她笑着从手包里取出一张手帕,伸手递给他。刘梦龙接过那柔软的手帕,却不敢用它擦汗。 “戴……李太太,我们走。”刘梦龙说。 戴辛却在下一秒变了脸,转身开门走出去。 戴辛的字写的隽秀有力,和她本人的形象相去甚远。刘梦龙终于能静下心来,但这张纸上的信息不多,更像是催战书,让自己哭笑不得。 “张汗青,祖籍不详,不是本地人,善骑,有一子,伙同结拜兄弟若干,流窜抢劫五十余起,于日占期间屡次抢掠横路三镇,却不与日伪为敌,欺软怕硬,鸡鸣狗盗之徒,藏匿于横路泥陀山脉。自日伪投降后,数匪从良,力量稍弱于前,但抢掠之风更盛,望处置。” 刘梦龙知道这张纸不能给李征看,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 第145章 回到指挥部,看见程正和徐海涛两人满头大汗正团团转,石虎则笑着正转自己的手枪。 “怎么了?” “那土匪来投诚了。” “谁?” “这匪比我大!”石虎用湖南话笑着说。 “张汗青啊!” “奇怪,我们还没动手呢,就……” “肯定是……”程正用手指了指上头。正在此时,李征带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张汗青,他带着一帮好汉,前来投诚,目前正是我们用人之际,张兄弟前来投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刘梦龙仔细看了看眼前三米开外这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人,瘦长条子脸,短头发,勾鼻梁,眼窝很深,嘴唇很薄,那双眼睛眼白多,眼黑少。他张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略黄的牙齿。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土匪,倒像个生意人。 ”刘营长,久仰久仰。听说你是幕阜镇人?“他的口音夹带着湖北咸宁一带的腔调。 刘梦龙没有理他,面对着李征,大声说:”他刚刚才派人抢了村民,现在就这么投过来?“ ”刘营长,这是兄弟的错,我这是负荆请罪来了。“他抢过话茬,胆大包天地说。 ”张汗青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已将所劫掠物质钱财主动上缴于本部。除械前来请罪,念在战事连年,他也是迫于生计才落草为寇,虽有欺压百姓之罪,但好在人命案非他本人所为,并且抗日期间,他与你我一样对日同仇,我们怎能斤斤计较,断人报国之路?倘若他能因此效忠将委员长……“ 听到蒋委员长,张汗青居然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搞得徐海涛和程正这些无动于衷的人很是尴尬。”倘若他能效忠我党,我们必然给他机会将功补过,你说呢?“ “虽然他们所伤的百姓不是他本人所为,但必定是他所唆使……” “这不一定,你麾下的石虎,不也是草莽出身,我们并没有区别对待啊。”李征说罢看了石虎一眼。 刘梦龙被他这么一说,反倒脾气上来了,石虎是救了戴辛,并且完全没有干过烧杀抢掠,和这张汗青欺行霸市有天壤之别,正要发作。李征脸色已变。 ”那些有了命案的人士,已经缉拿归案,明日枪决。”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不予争辩地说。 张汗青笑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叠钞票,“这是我手下拿的幕阜镇董戟兄弟的钱财,我贴了一倍,还有劳刘营长转交。” “你自己交给他。” “一定,一定。”张汗青缩回手,虽然被给了冷脸,却没见他有什么羞耻之心。 ”明日枪决?“两人离开后,隔了半晌,程正才张大嘴,压低着声音说。 徐海涛很不服地撅了撅嘴,两手一甩,“这人就这样摇身一变反而成了排长?” 石虎看着几人有些尴尬,悄悄地走到刘梦龙旁边,“要不要我去……” “不,别冒险。犯不着的。“ ”他连自己人都杀!“ ”不一定是自己人。“ 第二日一早,一群士兵押着几个人往城外的荒地上走,刘梦龙被李征一大早喊着一起帮忙警戒,他心里清楚这只是李征做给别人看的。石虎扯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他仔细看了看那几个将被枪毙的人,个个慈眉善目,他走到刘梦龙身边,“话说这些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没摘过瓢子,没端过观音,没接过财神。怎么就毙了?“ 刘梦龙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石虎说的摘瓢子指的是杀人,端观音是指抢劫民女,接财神则是抢劫商人。他心里清楚,这应该就是戴辛说的”数匪从良的那几个人。“张汗青趁这个机会党同伐异,把自己队伍里不忠心的人借李征之手除了,反而让别人认为自己大义灭亲,将功补过。李征也能杀鸡儆猴,整治社会治安。 ”救命!我们是冤枉的!” “我们没有做过亏心事!“ ”求长官饶命!我们都是本分人。“ ……震天的哀鸣求饶声,无人理睬。士兵们机械,麻木地一字排开。 ”预备!“董戈喊了一声。”开火!“ ”啪啪……“一排密集的枪声在城墙和山谷间回荡,又反复着飘扬着,传到了远处微波粼粼的湖面上,惊起了一群正在水草里捡拾棍子鱼的鸥鹭。 董戈踢着正步走到李征面前,行礼,报告。然后看了看刘梦龙。 第146章 “听说李战抓着了幕阜山的土匪。” “这下要立功了。” 有奇怪的风声从幕阜镇传来,县城里有人奔走相告。李征和董戈要亲自去视察,刘梦龙则被要求留在指挥部。李征前脚才走,戴辛后脚就登门。虽然李征走了,但指挥部里处处都是眼线,戴辛神秘兮兮地对刘梦龙眨了眨眼睛,又离开了。刘梦龙正整理着士兵请假文件,突然想起来戴辛之前说过,她眨眼就是让自己跟下去。赶紧站起身,往楼下跑。果然看见她翘首以待地站在街对面。 “怎么这么慢?是不是有公务?“戴辛并不生气,但故意皱着眉头。 ”没有,我……我……“ 戴辛露齿一笑,“算了算了。” “有什么事吗?” 戴辛神秘兮兮地说,”你跟着我。“ 刘梦龙心想,这回又要玩什么花样。结果戴辛又沿着之前的路线,把他带到那个无人的仓库。刘梦龙依然只看见一个煮豆浆的老人,和一个垂着头的补鞋匠,但一进到那个小屋就又开始胸闷气短手心冒汗。 ”这回应该是出大事了。“戴辛回过头,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大事?“ ”吴恙去幕阜镇了。“ ”吴恙是谁?” “吴恙你都不知道?我们局里的美娇娘。” 刘梦龙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两眼直盯着她额头上的刘海。戴辛说话的时候眉毛会一跳一跳的,他不敢看着她的双眼,只能通过盯着眉心来抑制紧张。这一招显然非常有效,他渐渐地能平息自己的心跳,说话也不再颤抖。 ”美娇娘要干嘛?“刘梦龙接过她的话头问。 戴辛又噗嗤一下笑开来,”吴恙是个文职,但自从李战传来消息说捉住赵野后,她马上就显得很着急,一个人赶去了。“ ”这是警察局的事啊,与我无关啊。” “我跟你说个事。” “好。你说。” “你凑近来。” 刘梦龙凑近前,就闻到那暗香,心狂跳,眼睛看见了戴辛那如电的双目,顿时只好屏住呼吸。 “我怀疑,吴恙是那边的人。” 刘梦龙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只觉得胸膛里似乎有千军万马,踏平了他心里的每一处沟壑,冲散了一切壁垒,击垮了最后的防线。他撤回身体,点点头。眼睛却不敢看戴辛,闭口无言。 ”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说出去什么?“ ”吴恙是共产党的事。“ 这回才让刘梦龙回过神来,这三个字可不是轻易挂在嘴边说的。“你听谁,谁……谁说的?” “看把你吓的。” “我不怕,可你可别和他们弄到一块儿去啊?”他急了,他想到她是李征的太太,如果沾赤,葬送了李征的前程是小事,她本人必定陷入巨大的危险里。 “我没有,不过你怎么那么激动?你放开我。“ 刘梦龙低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双手撰着戴辛的手,他猛地缩回手。 ”你这个人,真是的,和你分享一点秘密,居然怕三怕四,看不出来你是个胆小的人啊。“ 刘梦龙苦笑一声,”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不告诉你了。“戴辛嘟着嘴,一副生气的大小姐模样。 “你刚才说李战捉了赵野?” “对!”戴辛的嘴唇下有一个小小的痣,不仔细看都看不出。用力说话的时候它会通过下唇的动作凸显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 ”报告都呈上来了。这下真的是要起事了,就不能消停一下,好好合作治国吗?” 戴辛一心想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石煤的事,李闯和吴恙的事,李征和吴恙的事,但觉得自己也许是太寂寞了,需要找一个人倾谈,但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想要倾吐,而只是想要找他在身边。她始终无法忘掉那个夜晚,一茅峰的山巅上,说话有些颤抖的那个人,他不知为何能让自己卸下铠甲,有了心安的甜蜜。此时他就在眼前,自己却不想谈任何事,反而只是听对方呼吸声就觉得安全。 ”你以后不要提那三个字。“刘梦龙说。 ”嗯。“ ”对你不好。对李征也不好。“ 戴辛听见他提李征,又犹如凉水泼面,只想离开。”你们都一样,一丘之貉,整日只知道把忠诚,委员长挂在嘴边。算了,我走了。” 这巨大的转变让刘梦里措手不及,但他默默点点头,目送戴辛离开。 第二日,戴辛居然又故技重施,在指挥部假装等待李征返回,然后离开的时候目光搜寻刘梦龙。自己对此既期待又抗拒,他已经隐隐感到戴辛的一点点依赖,这是带着痛苦的甜蜜,也是无计可施的温柔陷阱。 ”李闯也是共产党。“戴辛言之凿凿。 刘梦龙心里笑着,两人要见面,戴辛大可不必捏造这些作为理由啊。渐渐地,两人忘记了最初见面的初衷,开始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戴辛大概看过不少民国名家的作品,她毕竟是个女人,心是柔软的,看的书多是有关感情故事的,徐枕亚张资平的作品信手拈来,刘梦龙断然没有她那般优渥的生活,对于书籍,戴辛说的那些他都没有接触过,唯独红楼梦是两人都读过的。一开始都是戴辛说,刘梦龙听,后来戴辛经常将自己的藏书借给他看,然后硬要刘梦龙发表对书中人物的看法。有时居然一谈半天。 第147章 李征隔了数日才回到县城,再没有提及土匪的事。李征这次去镇上排场很大,几十辆军车装满了物资,而装的什么物资,居然无人知晓。只知道去的时候满满的,回来空空如也。两日后,报纸上登出了一条大新闻是警察局长李战如何智勇双全斗土匪,擒拿六个罪大恶极的流窜惯犯。他以为李征会在某一次会议上提起这事,但他始终闭口不谈。董戈也完全没有提起过这事,让人感觉李征故意回避这事。另外一件事,却得到社会各界的积极评价,那就是李征到了幕阜镇,对各村庄视察后,决定开仓赈民。而无独有偶,李征在部队里从没有提过这事,一切都是民间疯传。这样一来,他那几十辆军车上的物资似乎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程正说:”居然到处都带着太太。“刘梦龙才明白戴辛居然也去了幕阜镇。果然在他们回来后的第二日,戴辛就出现在指挥部,然后更加大胆,走到刘梦龙身边,直接丢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大字——五点。刘梦龙觉得她有些太过儿戏,心里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私底下见她,迟早会有人闲言闲语。决定今日跟她说清楚。 ”我知道了你的事。“五点多一点,仓库显得有些暗。戴辛的脸一半隐藏在暗中,只露出嘴巴和下巴沾染着光线。 ”我的什么事?“ ”琴。你过去跟我说过,你曾经娶过妻。“ ”你……你怎么知道的?”刘梦龙一问出口就想起她才从幕阜镇回来。 “我问你妈妈的。”戴辛话音低低地,语气中难掩她轻快的心情。 刘梦龙怔在原地。 ”我去见了你妈妈。“戴辛的上半部分脸从黑暗中显现,那双目一派欣喜。”袁婶子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你是像到她的。“ 刘梦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由着她胡说八道。心里突然想起脸圆圆的琴姐,那面目从模糊渐渐清晰,尘封的往事,被她翻了旧账,五味杂陈。 ”你是个痴情的人。“戴辛低头说,”是个好男人。你打算一生不娶吗?“ ”你去幕阜镇不是随旅长去看那些土匪的吗?“ ”不是。” “那你去干嘛?” “我去打听你的事。”戴辛又走进一步,“我去了解你说的妻子一事。” ”知道了又何妨?“ ”不能如何,但起码多了解你一些。“ “你以后不能这么见我了,如果被别人撞见,会被误会的。” 戴辛突然没有说话,但她好像有所准备。”李征并不喜欢我。我出事后,他并没有着急,完全不出乎我意料之外。” “那你也是他的妻子。” ”是。”戴辛突然转过身,“你走。” 刘梦龙听见戴辛抽泣的声音,他心如刀割。 他没动腿,戴辛看了看他,轻轻地走了出去。待这屋内再无兰花香,他如虚脱般倚于门后。戴辛却又折了回来,他知道她就站在门外,却一声不吭,两人就隔着门,沉默无言。后来彻底没了声音,他猜测她已经离开,才轻轻开了门,却见戴辛仍然站在门外,脸上挂着泪水,眼睛哭得红肿。他克制住自己,只是看着她。 第148章 刘梦龙当天没有睡觉,他想着白天的会面,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这里是吴恙和李闯见面的地方。“ 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心里冒了出来,他才开始仔细回想关于那个地方的细节,很自然而然地,那个舀豆浆的老太婆和永远补不完鞋子的男人跳入脑海。吴恙,李闯,这是最近听的最多次的几个名字了,刘梦龙突然意识到,吴恙这个人,似乎对戴辛有着十分深刻的影响。他起床换了一套黑色的便装。让石虎和程正,徐海涛,小锤子四人也换了平民服饰,在仓库周围悄悄隐蔽起来。重点是观察那卖豆浆的老人,和补鞋匠。但一连几日都没有什么异常,正当刘梦龙打算放弃的时候,程正告诉他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他看见吴恙塞了什么在巷子里,而杜俊修的秘书到了巷子取了去。而卖豆浆的老人和杜俊修的男秘书在市场碰过两次面。而石虎则说补鞋匠有枪——他跟着他几天,不光把所有的行程摸得清清楚楚,甚至他在县城南面南市的房间都进去过几次。几个人的信息汇集在一起,让人觉得,杜俊修的下面隐藏了一群人,牵扯到了吴恙,如果戴辛说的对,那李闯也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他们要不是中统,要不,就是那边的人。 “要不要跟李旅长说?”徐海涛问刘梦龙。 “干嘛要跟他说?现在这也不明白,那也不清楚的。”程正呛了他一口。 “不要。咱们自己弄明白就行。”他吩咐几人继续跟踪调查。 之后一连几个月都没再见到戴辛,她不再来李征的指挥部,刘梦龙也不去警察局。期间戴安云回过县城,看望了刘梦龙,但也没有让自己再见到戴辛,刘梦龙虽然知道上一次会面伤害了她,但心知肚明,这样做是对的。等到年终时节,又迎来了她的消息。 那一日是第二年,也就是1946年一月20日,大寒。再过十几日就是春节,刘梦龙刚刚训练完,他洗好澡正准备到办公室,在楼梯口看见一个年轻女士。她看着他微笑,他友好地点点头,女士突然在无人的走廊,递给他一张纸条。他心说好大胆子,却还是接过纸条。李征疾步走了下来,没有理会刘梦龙,却追上那名年轻女士。“吴小姐要不要吃个饭再走?” 刘梦龙快步走到办公室,直接去了厕所,打开纸条只看见几个字——我在仓库,卯时。刘梦龙看着那字体和纸张,一眼就认出是戴辛的笔迹,他把纸撕碎处理好后,走出厕所门就看见李征红光满面的正在整理头发。 刘梦龙等到五点多,特意支开石虎,徐海涛,程正几人。自己换装来到小巷子,他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卖豆浆的老太婆和修鞋的鞋匠都在。但与平日大不相同的是,两人并没有低头假装做事,而是目不转睛的盯住自己。巷子里的寒风灌进自己的衣领,没有兰花香,没有伊人笑。他瞬时明白过来,自己一定是上了圈套。他准备退出巷子,却看见杜俊修出现在巷子口。 “别来无恙,刘兄。” “杜县长,好巧。” “我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刘梦龙有十足的把握能制服杜俊修,然后退出巷子,对面两人也奈何不了他。但他只是笑笑,“请。”杜俊修带他来到之前和戴辛见面的小房间。 “刘兄,想必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就开门见山了。” 刘梦龙对他的勇气十分钦佩,心里却起了杀意,他不喜欢他让人冒充戴辛的笔记引诱自己进圈套,更不喜欢他此刻语气中的嘲讽。但他原来对自己的调查了如指掌,看来早已经有了防备之心。既然他知道自己和戴辛见面的事,今天无论如何不能放他回去,自己的性命事小,戴辛的清白事大。他用手碰了碰腰间的南部十四。 门外有人敲门,杜俊修说了声:”请进。“ 第149章 进来的是上午那女子吴恙,她又笑了笑,后面走进来两人,着实让刘梦龙大吃一惊。那是冷星雨和陈觉。刘梦龙喊了声:”星雨姐,陈叔。“ 冷星雨笑了笑,对杜俊修说:”还好,还认识我。“ 刘梦龙有些尴尬,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戴辛说的一点没错,原来杜俊修和吴恙都是那边的人。杜俊修和吴恙两人走了出去,只剩下冷星雨和刘梦龙留在里面。冷星雨瘦了不少,和自己童年记忆中的那个整日带着一群野孩子满山跑的样子相去甚远。但那圆脸短发却一点也没变,她是琴姐姐最喜欢的小姐妹。两人经常挎着竹篮上山打草,摘草莓。 陈觉看上去老了些,但还是那一脸滑稽相,他走过来拍了拍刘梦龙的肩膀,用四川话说:“娃儿!长高了辣么多!” “你们怎么会一起来?” 陈觉和冷星雨哈哈大笑。 杜俊修觉得很奇怪,三人没有谈任何严肃的话题,冷星雨也没有对刘梦龙进行所谓的思想攻势。事后自己问她时,冷星雨却不以为然地说:”他只是个孩子。时机一到,水到渠成。” 冷星雨这次回来,主要是对刚刚被抓的两个游击队员家属做些安抚的工作,顺便组织剩下的力量,准备重建武装力量。 刘梦龙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交代石虎,徐海涛,程正,不许再调查仓库。理由是可能是军统的办事处,尽量不要惹火上身。几人一听马上照办,他们可以上战场,可以断头流血,但他们都怕特务组织,因为他们可以让你凭空消失,不留痕迹,也可以给你安上莫须有的罪名,牢底坐穿。接下来,刘梦龙仔细理了一下情况,觉得戴辛是无辜的,千万不能卷进去。可戴辛却再也没有来过指挥部,他也没有看见过她,再过几日,觉得不能再拖,他只好起身去警察局。 警察局里只有孙坚和吴恙在值班,戴辛却不在。他没找到戴辛,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得和孙坚打呵呵,但吴恙却在他离开后,跟了上来。在他身旁自言自语地说:“城墙,柳树林。” 刘梦龙领会后,来到城墙边的一大片柳树林,这里十分隐蔽,冬天的柳树,虽然没了叶子,但细密如发的柳条绦绦垂下,像商女的青丝。吴恙站在河边。她旁边还有一人,正是戴辛。她穿了一件蓝丝绒的旗袍,显得有些瘦,脸像杏花一样白艳。看见刘梦龙,眼神流动,顾盼生辉。吴恙识趣地走开,戴辛有些不好意思,把脸别了过去,看着湖面。刘梦龙觉得她像湖面和柳丝间的一株杏花,瞬间照亮了幽蓝晦暗的冬天。而她又转过来的一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同若干年前在卡车上初见一样,她让他的心里充满了温柔,和放下一切的冲动。 “你不是说不见我了吗?”戴辛的语气里显然带着赌气。 ”关于吴恙,李闯的事,你知道多少?“ ”你来就是问我这个?“ ”回答我。“ 戴辛看着他拧在一起的两条眉毛,只好说:“我猜测他们是地下党。” “你呢?” “我?” “你有没有参加他们的组织?” “没有。” “那就好。” “你在担心我吗?” “你不要卷到这些事里面。这个世道,你能活着,就很好。” “活着就很好,苟活。国民党干的那些破事,让人心寒,吴恙他们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刘梦龙知道戴辛说的”破事“是什么,38年的花园口黄河水以水代兵,长沙大火,41年的重庆轰炸隧道惨案……。 “我要走了。”刘梦龙看着她的发髻说。戴辛下一秒就转过脸来,却变了色,脸上的两抹红霞开始消散发白。 ”你去哪儿?“ ”去徐州。“ ”你别去。“ ”军令如山,我是军人。“ ”他下的命令吗?那他一定是想害死你。“戴辛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刘梦龙笑着问。 ”可能,我们见面的事,他知道了。“戴辛有些担心。 刘梦龙微笑,那是不屑一顾,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那他可以直接找个理由枪毙我。“ ”对不起。“戴辛伸出手揪着刘梦龙的胳膊,那手指隔着衣服嵌入他的肌肤。 刘梦龙伸手拂去她的泪珠。”不要卷到这些事里,好好活着。“ “我这个坠子,你带着。”戴辛摊开手,一个小小的黑色石头观音被一根褐色细绳穿着,看得出来做工颇为精美,黑色观音的面容清晰,虽远不如机器打磨那般光滑,但这种古老原始的手工艺更显匠心。 刘梦龙双手接过,“这是附身符吗?” “希望它会保佑你。” “那你呢?” 戴辛一笑,只说:“我在这不会有什么问题,你们可是行军打仗。“ 刘梦龙小心翼翼地将黑观音放在上衣口袋里,抬头正碰着戴辛那满眼的不舍。 戴辛突然扑到他身上,紧紧的抱着他。 刘梦龙仰起头,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滑下。天空的晦暗竟然褪去,一丝洁白的流云在天空飘动着,它像一条轻纱,一会儿遮住了月亮的面孔,一会儿又慢慢把她揭开,天空是蓝的,那安静的蓝颜色衬托着白云,就像戴辛现在穿着的那件蓝丝绒的衣裳。湖水轻轻拍击着岸边的碎石,发出潮汐一般的温柔声音,他呼吸这夹杂着水草味的新鲜空气,和那兰花满山般的香。 翻过春节,又过了两月,李征把刘梦龙喊到办公室,说:”明日出发。“ 第150章 李战看着那六个不成人形的囚犯,心里却乐开了花。其中两个是货真价实的”匪“——。另外四个是窝藏两人的村民,因为有亲戚关系,李战决定将他们”连坐“。他吩咐好好照顾这六人,尽量不允许他们多说话,只要有力气站着就行。 一个月前弟弟李征来视察时,李战本打算趁机将他们处决示众,他却极力反对,认为这是十分危险的行为,将两党之争白热化,甚至可能挑起冲突。李战嘲笑他妇人之仁,看不清楚形势,虽然有双十协定,但眼下双方都在备战,要不是美国人吩咐了,早就动手了。自己做的这些事,绝对是对委员长的一片忠诚,从前父亲就做过,现在自己做,就是为了让你李征不用做。 ”你就好好做你的旅长,别插手我的事。你的事,我不也从不过问吗?“ 李征有些后悔让李战做警察局长,毕竟在部队里他也许还不敢如此自作主张,但如今他已经脱离部队体系,反而不太好管了。而眼下父亲交代的事情基本办妥,他再留在这里没什么意义,何况戴辛不知为何也跟着来了。除了让李战把他收上来的粮税,全部退了回去,又让县里加送了一些物资,分发于三镇的居民,算是赈一赈日寇铁蹄下忍痛挨饿久了的饥民。此举得到杜俊修的大力支持,他积极配合,并找了柴桑城的记者前来拍照,又让吴恙写了文章分别发表于柴桑城和隘城的报纸。虽然在柴桑城的报纸里只占了一小篇幅,但县域的报纸是大书特书。 李征做了这些李战不屑的”壮举“就回了县城,李战又做起了他的山中霸王。他在三镇分别制备了警戒所,并提拔了当地的”有识之士“作为预备警员。这些警员深知李战的喜好,只管搜罗野味,粮税,并物色姘头。李战在三镇都有了女人,而幕阜镇的是秦蓉桂。 ”等五月底,早稻收。“李战想好了,只是透漏给孙坚,却没有告诉任何别人。”记得别告诉吴恙,她整天跟着李征转,指不定就告诉他了,到时候又过来婆婆妈妈。“ “吴恙已经跟李旅长的车回县城了,她也不知道。” 就这样,李战为了不被别人坏了他的好事,这个计划确实保密工作严密。 五月底,迎来了十年来的第一季早稻的丰收。田间飞着成群的蝗虫飞蛾,山里奔走的野兔野猪,岸上来回巡视的村民,无不做好准备,迎接那饱满,金黄的谷粒。石铁匠刚刚忙完打铆钉盖房子,又开始忙打镰刀锄头。冷槐把尖刀磨得霍亮,准备春猪的宰杀。董戟的小饭馆终于开始红火了,李征交代了李战,不允许再吃拿卡要,一切都有明白的账目,加上李战有了姘头的照顾,好歹没有继续盘剥董戟。老百姓一直翘首以盼的”和平“似乎只是咫尺之遥。 ”咚——“一声沉闷的炮响,将躲反的恐惧从人们本已尘封的记忆里,挖掘出来。众人习惯性地收拾最值钱的东西出门,带着孩子往山上跑。跑了几步,发现兵马已到。为首的还是那个胖子,他的身躯将马压弯了脊背,手里拿着个喇叭,喊话说:“今天我们要在戏台边上处决土匪,为民除害,替天行道。特此通告!” “土匪,土匪,杀……杀……”董傻子留着哈喇子,学着喇叭里的强调说。“土匪?”董二蛋看着妈妈冷花。 “小孩子一边儿去,懂个蛋儿啊?”董戟说。 ”董二蛋啊,懂个蛋儿!“哥哥狗蛋取笑他说。 ”别吵,回家。“冷花领着孩子往家走。袁柳从家门口走出来,对小孩招招手,眨眨眼。大蛋二蛋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不一会儿手里拿着几个红纸包着的糖回来。冷花走到袁柳家门口,说:”快谢谢婶婶。“ ”谢谢婶婶。“俩孩子吸着鼻涕说。 ”这哪儿来的土匪啊?“董戟看着镇上背着枪的警察说。 ”哪是什么土匪。“袁柳不屑地说,又悄悄地对冷花压低声音说:“我听说他们在打听游击队的事,你要是看见星雨,让她千万躲起来。” 冷花没做声,和袁柳告了个别,就带着孩子回去了。 “游击队?”冷槐从高凳子上跳了下来。 “游击队不都撤走了吗?”冷槐正磨刀,准备上山砍柴火。”这跟咱们没关系,别瞎凑热闹。“ ”我就是有些担心星雨。“冷花说。 ”她们不需要我们担心的,我们只管担心自个。“ 哥哥嘴巴上这么说,其实冷花知道,他比谁都操心,不然不会头发又白又少。这几年,他老得特别快,腰都已经有些弯了下来。 第151章 在戏台边上,围满了人,这些曾经被日本人蹂躏,被土匪袭扰惯了的人,听说处决土匪,都认为是大快人心的事。但看着跪在戏台上的几个人,怎么看怎么不像土匪。也都是和自己一样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其中有一个宽脸的汉子看起来面目慈善,见着老百姓,只是微笑着,但他的脖子,耳朵,头上都流着血,上身的褂子破烂不堪,下身的裤子只剩碎布条象征性地披拉在腿上,膝盖裸露着的皮肉早就磨烂了,上面白一块红一块黄一块,应该是受伤流血后又化脓了。他旁边站着一个小孩,手里拿了个白面馒头,撕碎了塞到他嘴里。这个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粗眉毛,大眼,看着十分可爱。县里的警察局长李战走上台,踢了孩子一脚,咧嘴笑了笑。“这几个人,为非作歹丧尽天良,公然欺压百姓,和政府对抗,人人得而诛之。大家仔细看看清楚了,今天冤有头债有主,大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谁家里遭了土匪的,现在是你们出气的时候了。” 听了他煽动的话语之后,有几个人果真站起来,其中一人走路有些拐,但也上前踢了几脚,似乎还不解恨,又蹲下身子闪了每人一个耳光,才回过身子面对着大家说:“我家被土匪抢了好多次,每次杀猪,他们就来,收谷子也来。我认得他,就是他!” “洪拐子,你说什么呢?你家几年没养猪了?几年没收谷子了?”人群中有一个人呛了他几句。这个洪拐子只好走下来。 ”还有谁想要出口气的?“李战又对人群说。 一个看上去略胖的高个男子,拿了根扁担,上去抡起来对着为首的宽脸汉子肩膀就是一下。那宽脸男子被打得几乎背过气去,那喂馒头的孩子又跑上台,却被警察拦了下去。 ”你有什么话想要说说啊?“李战对抡扁担的男子说。 ”这个人是流窜很久的惯匪,不知道干过多少偷鸡摸狗的事。我三姑家的鸡就是他偷了去的,一回两回就算了,居然大过年的也来!看我不打死你。“说完又要抡起扁担,李战怕早早打死了后面的好戏没法唱,就拦了下来。这时,宽脸汉子开口了:”石元鸿,你好大胆,你……我呸!“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戏台的石板地面上,“你做汉奸,为日本人做事,现在又投靠国民党,你糊弄谁啊?” 被称为石元鸿的男人又冲上前打宽脸汉子,李战却没拦着,足足敲了三扁担,最后一下把竹扁担活生生的断成两截。看的幕阜镇的人心惊肉跳,一些人开始看不过眼,说:“打死人了,算了,算了。” “打!打!杀!杀!”董家傻子在人群中呼哧呼哧边喘气边喊。 宽脸汉子满头鲜血,侧着躺到在地上,因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无力起身,正沉重地呼吸着,每一声喘气,都带出血沫。台上另外几个被绑着的男人眼含热泪,咬紧钢牙。 ”我……不是……不是土匪“宽脸堂的汉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头顶着戏台试图弓起身子爬起来,”我是赣北游……游击队员,吴……吴山岭!” 他睁开被鲜血糊住的双眼,任由眼眶里充盈着血泪,掷地有声,“我们炸鬼子的碉堡,我们砍日本人的头,我们抢日本人的粮食,我从没有做过伤害老百姓的事!倒是这些所谓的中央军,欺压百姓,横征暴敛,我就恨自己等不到你们倒台的那一天。” 李战嚯地站起身,拔出手枪,对着天空鸣了一枪,身旁有个警察喊了一声,”行刑!“ 正当大家以为又要打枪了,却看见他们把宽脸汉子和一干人等绑在戏台旁边的那颗大树上,六人刚好围住一棵树。榕树曾经被火烧,被雷劈,浑身黑漆漆。这几人绑上去后,李战掏出一把刺刀,笑着对着宽脸汉子说:”该上路了!“ 宽脸汉子哼哼地笑着,满脸不屑。 第152章 李战走上去把他的衬衣拉开,一刀捅进他的腹部。众人惊呼一声,有胆小的转身就跑,先前喂馒头那孩子大声地哭着,一个高个女人把他抱在怀里,往三口方向跑。人群中胆大的看见肠子漏了出来,李战又左右晃动刀身,却不够锋利没能切开。方才抡扁担的石元鸿递上一把磨得雪亮的鲫鱼刀,李战掂了掂,把鼓鼓的刀身伸进伤口,轻轻一拉,就能看到满腔脏器。李战举刀一看,“好刀!”反手扔了刺刀。 宽脸汉子已经失去意识,头低垂着,嘴角却上扬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把他放下来。”李战示意身边的人。 见他躺倒,他跳到他的肚子上,一下子蹦到胸口,一下子蹦到腹部,只见鲜血从宽脸汉子的口腔里喷出。李战把刀递给身后的男人,“把肝给老子掏出来。” 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警察纷纷后退,每人敢去碰那柄鲜红的刀。李战回头扫了一眼,鄙视地笑着。那名叫石元鸿的胖男人走上前接过刀,“我来。” 此时围观的人大多纷纷离开,没了观众,李战就觉得有些扫兴,拔出枪把另外几个人草草杀害了。 后半夜,董戟拿着锄头,铲子,身后跟着冷槐,冷樟,冷星河,他们赶走野狗,用席子裹住吴山岭。又把绳子松开,把剩下几人搬到地上,他们都保持着死时的姿势,双手靠在身后,头低垂着。冷星河注意到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抬头看着天,眼睛睁得老大。冷星河走到他身旁,依着他的视线,看着天空,没有月亮的夜空满天星斗,他觉得他是盯着有那颗最亮的星星死去的。几个人被整齐地并排在放倒在地上,然后两人一具,再两人一具,搬到铺着油纸的板车上,又用麻绳绑着油纸不让血滴下来。突然几声响雷,顿时星星一个也看不见,转眼雨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 “一场好雨。”冷槐说完把车把子上粗粗的麻绳套在脖子上。 “日本人杀幕阜镇人,完了中国人还是杀幕阜镇人。”冷樟弯着腰推着车子,任由雨水瓢泼。 冷星河的脚艰难地踩在地面上,脚尖踮着,雨水混着灰尘变成泥浆,脚步开始打滑,一不小心跪在地上。冷槐肩膀吃了力,回头看了一眼,”跪得好,该跪。“ 这六个人被埋在纽丝,担秋,和幕阜镇交界的地方,一片青柏树之间。 过了数日,这里跪着两人。男的摸出一瓶酒,将里面的半瓶倒出一点点,淋在地上。嘴里用四川话说:“少喝点,意思意思,还要留给将来的兄弟们。” “老吴啊,赵政委来不了,我们俩送送你,别不嫌热闹。”女人说完摸了摸坟头上的新土。 第153章 李战从床上起来,看见躺在地上的男孩子,一脚踢了过去。孩子痛得缩了起来,骂道:“滚!” 李战列着嘴,大摇大摆地穿好衣服,走出门去。秦蓉桂刚刚洗衣服回来,她的脸在清晨明亮的光下显得极为苍白,眼角,额头载着条条细纹。“给我烧点面条,下两个蛋。” 秦蓉桂点点头。李战坐在门口的行军椅上,看着大片的田野上堆着干黄的稻草,几只狗在草垛中来回搜寻嗅闻,一个老翁步履蹒跚地走过田埂。 “小胖!”李战喊了一声,没有回音。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回音。秦蓉桂走出来,手里端着面。李战接过来,看着上面的青翠葱花,食欲顿时就勾了起来。抡起筷子吃着,突然放下碗,对着秦蓉桂甩了一耳光,“臭婊子,是不是省了一个鸡蛋给那杂种?” “没有,你用筷子翻翻。” 李战回来端起碗,用筷子翻了翻,果然又捞起一个鸡蛋。用眼角瞟了一眼秦蓉桂,接着吃了起来。“小胖呢?” “不知道。” “臭小子,去了哪儿了?” 秦蓉桂走进房间,儿子正玩一个棕树轱辘。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截山芋,让他躲起来吃。外面脚步声响起来,接着有人说话,儿子似乎想出去看,被秦蓉桂拦住说:“吃你的。” 她走出门,看见李战匆匆忙忙地往幕阜镇方向走去,身后跟着几个人都端着枪。又看着脚下,地上有一个碗裂成几块。 小胖被人挂在戏台上,放下来的时候两只手已经脱了臼。 “怎么回事?” “我……被……打晕了。”叫小胖的警察有些虚脱,一顿一顿地说着。 “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我……晕了,不知道。想……想不太起来了。” 李战扬起手,打了他一个耳光,”给老子清醒点。你怎么被挂在这的?“ ”我真不记得了。有人打了我后脑勺,我醒来就挂在这,疼的不行,我喊,他们还不放我下来。又拿什么塞在我嘴里。怎么你们都不来找我?“ ”我们先去喊人了嘛不是。“其中一人辩解着说。 “敢在老子头上动土。”李战摸了摸头,看了看四周。 “老大,你看。”小胖的口袋里有一个怀表。非常旧,但还是滴滴答答地走着。 “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啊。”小胖哭丧着脸。 “这不是那游击队员的吗?” “诶,还真是。“李战又打了小胖几个耳光,”是不是你偷的?“ ”天……天……地良心,李局长,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 李战气的站起身,一脚踢在小胖的肚子上。小胖疼得蜷缩着,恨不得头卷到裤裆里去。 “慢着,这有张纸条。”弹开怀表的盖子,有一张纸条——来而不往非礼也 李战哈哈笑着,”妈的,老子陪你们玩。玩个屁啊!“ 秦蓉桂见李战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后面有一板车货物。她见他脸色难看,把孩子抱到后屋。不想李战冲进后屋揪着自己的头发,几记耳光打了过来。 “躲什么躲?”李战打完对她说,“给老子做一桌饭。” 秦蓉桂挺直腰身,“没菜。” 李战又一记耳光打过来,儿子冲过去抱着他的大腿,被他用脚一踹躺倒在地。”拿去!“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 秦蓉桂买了一条三斤肉,两条大咸鱼,一只野兔,又从王陈村买了一只鳖,一篮鸡蛋。又特意跑到分水村找谢尺金买了只狗腿。卖菜的人都知道她那里住了个警察,不敢多问,但要钱却狮子大开口,秦蓉桂一律照给。忙了一上午才把那些菜弄完,家里陆陆续续就来了不少人。她看着那些陌生面孔心里发虚,再仔细一看每个人都带着长枪短铳,估计和小胖子的事情有关。 ”上菜上菜!“李战喊着。 警察王流是本地的流氓,从前就是三口村的保长,后来日本人走了后变成警察,听李战喊,马上起身。把帽檐转到后脑,跑到厨房,两眼在秦蓉桂身上来回跑动。”嫂子,菜呢?“ 秦蓉桂端了一大盆给他。 ”这什么菜啊?“ ”你们吃了就知道了。“ ”你跟我说说,这里面都有些什么好东西,待会我也好给李局长介绍介绍。“ ”这个学问大了,你搞不搞的清?“ ”搞……搞的清,你说!“ ”这个菜叫一家天下。“ ”这不是甲鱼吗?这个是什么蛋?还有这个毛也没拔干净,是羊腿吗?” “甲鱼的甲也叫家,这个蛋是甲鱼蛋,就是他的后代,那不是一家人吗?” “那这个腿呢?” “这是分水谢家的狗腿肉,又香又烂。腿不是下半身吗?被这甲鱼裙盖住了,就叫天下。配上甲鱼和蛋,就叫一家天下。” “真有讲究,嫂子真有你的。” “多吃点。”秦蓉桂笑着看着他端下去,脸色立刻平静下来,骂了一句:“我让你们这些狗腿子吃乌龟王八蛋!” 一会儿王流又来,秦蓉桂给了他一盘鱼。说是翻身咸鱼。 第154章 直到菜都上了,秦蓉桂才到后院里去上厕所。他的后院里杂草丛生,多年没有打理。只是捡空地种了些能摘的菜豆,看上去就像灌木丛,几颗亡夫种的枣树也有腿粗细,如今被荆棘从包围着,掉了枣子也没人敢进去捡。她穿过菜架子,却看见一个有些脸熟的男人蹲在墙角对她招手。她回头看了一眼,才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嫂子你好。”这人一开口秦蓉桂就想起来他是四川人陈觉。 “陈兄弟,你怎么来了?”秦蓉桂脸色变得煞白,她再笨也知道陈觉可不能跟这帮人碰着面。她抬起手指指房子。陈觉却笑着压低声音说:”没事,你可好?“ ”你们队长呢?“ ”哦,他,他没来。“ 秦蓉桂眼泪下来了,嘴里骂着:”怎么留我们受这个罪!“ ”你别急,待会他吃好就走了。你别跟着去,别拌嘴,孩子管好。“陈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袋子。”这个是别人让我转交给你的。将来有什么事应应急。” 秦蓉桂接过沉甸甸的小袋子,知道是钱。“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嫂子,这说不准,眼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说完陈觉从院子角落的柴垛子挤了出去。 吃完饭,众人散了一半,另外几个人就守在家四周,李战在房间里睡着了,打着呼噜震天响。秦蓉桂有些焦虑,她预感有大事发生,为了不让王流他们起疑心,自己一步也没离开家门。到了黄昏,太阳快下山时,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冲了过来,对王流说:“老大呢?” “慌什么慌,在里面睡觉呢。” “赶快!快喊起来。” “怎么了?” “打起来了,在大桥镇鲁西村。” 王流一溜烟跑到房间里摇醒李战。李战正打呼噜,被摇醒后有些恼火,刚想骂人,但知道事大,不耐烦地骑上马。王流等人也骑上自行车往大桥镇赶去。三口距离大桥镇有十几公里,骑马也要一个多小时,李战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气。当年自己和父亲在这驻守,早把这里摸的一清二楚,有几个人物自己不知道?幕阜镇冷松,三口学生吴霜明,大桥镇老吴,赵野,县城里的黎邦福。冷松和吴霜明二八年就被父亲枪毙了,怎么又有游击队了。大桥镇老吴躲的挺好,不过黎邦福把他杀了,黎邦福自己被游击队割去了头颅。现在只剩下赵野,他能有翻天的本事?如果能拿住赵野立下大功,自己也能再荣光一把。 “是鲁西村吗?” “对,咱们逮吴山岭的那个村。” 李战听后头也不回鞭鞭打马往前跑。王流等人虽然追不上,但都喘着粗气尽量跟在后面,谁也不想失去立功的机会。 大桥镇的鲁西村背靠幕阜山,如果走山路,到幕阜镇的李家庄只要半个小时。但如果从幕阜镇走大路过去,骑马要一个多小时。老人都说这是个扇面地盘——两镇是扇面上,两村是扇面下,都绕着幕阜山转。鲁西村的地势低洼,但背后壁立千仞,犬牙交错。崖壁上除了几颗松树,并没有什么植被,一条石阶可以直上到幕阜山顶,山顶上有一个道观,据说前清所建,但早已遗弃多年。 李战到达鲁西村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之后。甲长保长带着几人端着火铳瞄着村里的房子,其中一个是前几日在幕阜镇用扁担打吴山岭的大桥镇保长石元鸿。他看着眼前的几幢破泥房,问石元鸿:“在哪儿呢?” 石元鸿有些尴尬地笑着:“不知道啊。只听见最里面的房子里有人说话,还开了一枪。” “说什么?” “说——赵队长别出去。” 李战心里一喜,又问:”然后呢?“ ”没了。“ 李战从马上下来,往来路看了看,王流等人还没有跟上来。他抽出腰间的毛瑟手枪。”那你们躲在这里有个屁用,走跟我上。“ 几个人磨蹭着小碎步向前,在距离不到二十米时,从那幢塌了一大半的房子里跑出来一个人,那人朝李战这边望了一眼后,又往回跑,随后有人说了声:”赵队长,他们人多,我们撤。“貌似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但听上去人并不多。 第155章 李战让几人快速前进,他从破房子空晃晃的窗户看到两人往幕阜山跑,其中一个人身形魁梧,不正是苦苦找寻的赵野吗,而那个先前从房子里跑出来的人跟在他身后,不时惊慌地回望。 李战马上往回跑,几个甲长保长也吓得往回跑。”你们他妈的追啊,老子是去骑马。“李战跨上马回来时,几个甲长保长只是前进了几步,见他骑马冲在前面,才敢跟着跑。后面自行车铃声响动,李战知道孙坚带着援兵已到,心想赵野你今天终于落在我手里了。他一马当先,往崖壁下追击。他见那两人分散开来,其中一人往崖壁下的山谷跑去,另一个人上了石阶,他犹豫了一下,朝石阶上的赵野追去。又对后面的甲长保长们喊,你们追山谷里的那个。 上了石阶的赵野步履轻盈,李战举枪瞄准。赵野身子晃悠着在交错的石壁间穿行,李战收起枪,策马上了石阶。战马跑得很快,也不惧峭壁险峻,李战看着身下,却心一凉。山谷里站着两个人,一动不动举着枪对着自己。他侧过身子躲避,以马为掩护,但心知上了圈套,抬头看赵野,哪还有踪迹?心知悬崖中段必有暗道,于是继续策马前行。 山谷里的两人,分别是冷星雨和陈觉。冷星雨先开了一枪,李战摇晃了一下伏在马上,双脚继续夹马。陈觉开了两枪,战马失了前蹄,人从马背上掉下,翻滚着从崖壁上直接落到山涧里。冷星雨站起身对着后方甲长保长们的头顶放了两枪,他们哇阿哇拉的退回村口。山顶上的”赵野“又现出身形,手里拿了一杆步枪,也对他们射击,并探出头看了看山涧底下摔碎的尸体,这才又隐了去。 李战的马从半山腰上飞奔下来,陈觉一个箭步上前拉住缰绳,马受了惊吓,但有人牵着,很快安顿下来。”好马啊!“陈觉笑着对冷星雨说。竟然过来拉冷星雨的手,要她上马。 冷星雨白了他一眼,”我们又带不走,放了。” 陈觉摸了摸马头,又理了理缰绳,系好后,他在马背上拍了一掌。马朝村口的方向跑去。 李战的尸体显然是头先着地,因为他的头已碎了一地。他张开双手,“脸”朝下趴在山间的小溪岸边。陈觉嘴里叼着草根,手里拿着匕首。”你别弄。“冷星雨瞪了瞪他,她看出陈觉的心思,怕是又要下了李战的头颅。 “那还全尸埋了?” “不埋。” “李闯呢?” “让他赶紧换好衣服,后面就是他的事了。“ 第156章 刘梦龙的行军方向是从柴桑出赣,路过浙江,再沿海路到上海,然后在南京集结。 一路上行军有序,士气很高。但被编入新的部队后,虽说明面上有一个连的兵力,但实际上真正能指挥得动的,只有一个班的人,自己也只是虚衔,顶多算个连长,这里面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但刘梦龙是不在意的,他知道上了战场,连长也好,营长也好,除非是呆在指挥部的,否则生存几率并没有多大区别。徐海涛和程正,石虎小锤子仍然不离他左右,但他已经基本预料到众人的命运。此时全国一片混战,人命如蝼蚁。他没有对四人说同生死之类的动员话,只是叮嘱几人一定不要冲散。他知道,一个人如果被反复编入新的团队,就肯定会沦为炮灰。所以不脱离主力部队,才能保命。 到了上海,他们被告知不用去南京了,转而去了江苏南通,并就地集结。他们的旅长姓杜,是个很有作战经验的老将,但年纪不小,看上去快五十岁了。也许是生来冷漠,他对士兵并不爱惜,他要求所有人很早起床,锻炼,学习炮兵知识。但部队成员复杂,纪律并不统一,早上起床都有拖拉的情况,教官讲课也听不懂,打架斗殴甚多,对此,新番旅长杜锦雄采用的是以暴制暴,派督查队的人进行体罚。军营里经常有人被打伤,甚至打死也不罕见。时间一长,士兵们变得暴戾,愤怒,好斗。而每天集训结束后,很多士兵会到当地进行抢掠,当地人对中央军也不待见。石虎还问刘梦龙:”难道都是土匪出身?“ 集训四个月后,他们第一次参加了战斗。而那次战斗却让所有人认识到,这个对手真的不一般。 刘梦龙一行人被分配到炮兵部队。他们隶属集团军的榴弹炮营,总共有十二门炮,但和当时名声震天的新编22师,38师不同,装备只能是“日美二手”混编,到了榴弹炮营居然都是105式。刘梦龙之前在李军长的旧部队里虽然是侦查营,但对这种炮比较熟悉,射程远,自重大,一般难挪地方。部队里还有些75山,75野,一些迫击炮,都是日式。 他自己是当初第八师的,所以比较熟悉当时的建制。而自己所在的这个师,是和22师,38师分第八师的装备的,他本以为能碰到些熟人,没想到在军营里打听好多天,一个也没见到。 自己的连队的负责警戒,又算是后勤,几乎没有短兵相接的机会。那时刚刚下了一场雪,地面洁白。他们在平坦的冲积平原布置好火炮,侦查单位给过来的方向坐标,他们只需要按照命令炮轰万米开外的目标,目的是掩护步兵部队的进攻和撤退。而对方似乎没有重炮,所以他们的作战任务显得相对简单。战斗开始后,他们稳稳推进,抢夺了大片的作战区。一时杜旅长的麾下部队士气高昂,风头无二。 他的人里,徐海涛和程正都是打过仗的人,这种场面他们能适应。但石虎和小锤子显然有些手足无措。这种手足无措是任何新兵都会经历的过程,刚开始刘梦龙以为他们是被重炮的巨响给震懵了,待刘梦龙仔细观察,才发现两人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兴奋,一种无处释放的兴奋。这种兴奋让两人多出来很多精力,经常在火炮间来回跑动。 他们偶尔会碰上背着担架退下来的医护兵,他们表情轻松,担架上也是空的,有时候会放一些食品,任由炮兵们分着吃。不时还有些慰军的女人,在战斗的间歇,从军用卡车上下来,在军士们临时围成的人圈中,唱着当时流行的曲子…… 第157章 但在第二年初,这种祥和戛然而止。 火炮日日夜夜的轰,并且经常需要移动。这年的雪一直下,往往是昨天才被炸的稀烂的房屋,第二天又被新下的雪盖的严严实实。掀起来的土被白雪盖住后,让人觉得白天的炮是白打了。直到医护兵的担架上的伤兵流着黑色的鲜血动物般嘶着嗓子喊叫,将白雪彻底染成红色后,白雪终于盖不住了。没见过血的新兵,开始变得悲观。医护兵再没有罐头分给他们,反而是跟他们讨要口粮。劳军的美女再没有出现过。他们行军到ah境内时,雪下得更小,沿路的尸骨在积雪融化后,暴露出来。他们才看清,他们大都穿着百姓的衣服,不像是士兵。 对于炮兵来说,最大的挑战是没有好的睡眠。155加农炮的巨响,可以震醒方原十几里的任何动物。从前那几天打一仗,渐渐变成了一天打几次。即便是轮流休息,也难得有好觉。往往是睡了半个小时就被吵醒,每个人疲惫不堪,不少人开始生病。石虎和小锤子却依然兴奋,两人挂着黑眼圈,仍然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上串下跳。 正当所有人认为战争只会以这种形势继续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们发现不再有伤兵运回来,四周变得安静。石虎说:“看来我们打跑了他们了。” 刘梦龙骑着马跑到老旅长的帐篷,对杜说:”我们被包围了。“ 老旅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早已预料到。 ”不用担心,我正在联系师部。” 打了半年的仗,他们从没有和这个对手没有打过照面,传说他们落魄,单薄,可悲,吃不饱,穿不暖,不舍得放枪,从不打炮。又说他们从不睡觉,从不休息,白天进攻,晚上进攻,大太阳进攻,下雨天进攻,打霜进攻,下雪进攻。从这几个月行军之混乱仓惶大家都能猜出,这仗估计是没有打好。表面上军报里说战果辉煌,但那么多抬下来的伤兵,那么多替换上去的新兵面孔,谁都知道减员很厉害。 炮兵部队最怕被分割,往往都是死守等待救援,如若不成,辎重一旦丢弃就会落入对方手中,只能毁掉。刘梦龙让自己连队的人挖堑壕,别的连队指挥官也都命令挖堑壕驻防。加农炮团让人在炮火上安上炸药,一旦兵败,至少火炮不会落入对方手里。老旅长又站出来制止他们,说不到最后一刻不这么做。 他们在堑壕里等待着,等待着援兵,也等待着对手的攻击,但两方面都没等到,却等来了连绵细雨。堑壕里渐渐变得泥泞,到处都潮湿无比,他们生火烘烤衣物,吃光了最后一罐食物,开始挖农民残留在地里的菜根充饥。石虎每天带着小锤子到阵地最外围侦查,回来告诉刘梦龙对方阵地的变化。但三月底,他和所有别的侦察兵一样,带来一个不寻常的消息。对方撤退了。 老旅长又安排突围,他们和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系,只好联络上级。才知道原来自己整个师已经被击溃,最新的命令是转移到ah,等待进一步通知。就这样,他们在没有减员的情况下,神奇地从包围圈里全身而退,甚至都没有和对手有任何交集。 此时部队士气万分低落,但却安然到了ah,进入蚌埠。在这里,他们没那么好的运气了。bb市此时俨然一个巨大的集散中心,很多打散的游兵散勇在此游荡,一些有野心的部队挑三拣四地整顿。刘梦龙他们被另外一个师收编,准备重新进攻。他们刚刚走出ah,在湖北和河南交接遭遇了对手。这次短兵相接,火炮还没来得及摆好阵势,人员已经大乱。老旅长沉着应对,把部队往后拉了几公里,果断对对方阵地进行炮击。此时前方传来消息,对方主力已经转移,炮击无效,老旅长被上峰训斥了一通,又跟着队伍行军。就这样反反复复,步兵交火,炮兵轰击,结果空炮。 ”我们到底打的什么仗?“ 石虎笑着问,大家也都无奈地笑。刘梦龙心里知道那支部队的风格就是这样,他曾经在贵州一带有过短暂的接触,那是还是两党蜜月期间。他们和老家的冷星雨陈觉他们一样,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和中央军大开大合不同,他们始终是有的放矢。每一次行军都似乎有明确的目标,那就是打击有生力量,而从不为了场面好看。 很快他们所在的这个师又被打散。老旅长硬着头皮又把人拉到距离南京不远的整合中心,此时他们才知道整个战场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变。迷茫的上峰再一次将他们编入别的师,又休整一两个月,北上参加新的会战。 第158章 这一次,他们的任务只是驻守一个县城,看上去要容易的多,但事实上,他们终于遭遇了一次正面的大规模战斗。 程正在第一天的炮击中,就被炮弹击中。石虎和徐海涛趴在地上捡了半天,也没能凑成人形。在烈日下,众人几乎能看见那乌黑发亮的炮弹飞来飞去。对手的炮击精准无比,而且口径奇大。事实上老旅长他们整修后,加入了更多的榴弹炮,整个县城郊区有四五个炮兵营。但因为是守城战,最先遭受攻击的显然是机动不够灵活的炮兵。刘梦龙他们的军队仗着装备先进,规模大,没有做任何伪装。而此时的战场和几年前的抗日战争不同,那时同仇敌忾,除非奸细间谍,否则战略部署很难被侦查清楚,现在就不一样了,随便一个老百姓都能把方位详尽准确地报告给对手。在一个午后,突然无数的炮弹落在炮兵阵地中,虽然更多的炮弹落在了阵地周围,但还是有一小部分命中了目标。瞬间几门榴弹炮被炸得东倒西歪,此时连攻击的方位都不清楚。老旅长派几名侦查兵分几个不同的方向前去侦查,只有一个方向的士兵没有回来,剩下的都回来了。于是老旅长利用剩下的火炮对该方向三公里,五公里,十公里分别进行炮击,果然打完几轮,对方的炮弹再没有落到阵地中。 旅长和几个团长商量后决定转移,毕竟对方已经将自己的方位摸的一清二楚,如果对方移动方位,而自己仍然固守这个已经暴露的阵地,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程正仅存的躯干,被埋在一处小山丘上。徐海涛哭的最伤心,他从程正的口袋里搜出了几封信,一块啃了一口的压缩饼干,和一个用子弹壳做的坠子。石虎用石头码了一圈让别人知道这是个坟地,又端来两块方石,叠一叠就算是碑了。 “这是什么地方?“徐海涛问刘梦龙,“将来,我要是能回来看看,得给他稍点纸钱。“ “徐州沛县。“ “龙哥,我怕记不住。你给我们讲讲这地儿有什么来头,我就不会忘了。“ 刘梦龙每到一个地方,程正最喜欢问他这地方的历史来由,如今他不在了,徐海涛故意代替他问,也是确实让自己加深记忆。 “这里出了一个大人物,你们看那边有个破破的古宅子,我们前几天还路过的。那是汉高祖刘邦的原庙。离现在差不多两千年,刘邦从这里开始发迹,他身边的那些能人,包括他老婆吕雉也是这里人。刘邦老了的时候,虽然做了皇帝,还回这里看望,并留下流传千古的大风歌。“ “给我们念念呗。“ 刘梦龙从地上捡起两根木棍,一边敲一边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怎么只有三句?“ “就只有三句,大风刮起来了,云随着风翻腾奔涌,怎样才能得到猛将为自己守护国家疆土。你只要记得在刘邦的故乡沛县,高祖原庙以西五百米左右的小山丘上。“ 徐海涛哭的眼泪哗啦,“正哥,营长给你念这地儿的来历了,你听见了吗?这里可不一般,是皇帝和他老婆的故乡,你歇在这,也算福气。好好休息,我就来陪你。“ 徐海涛没有食言,两个月之后,他被炸死在另一次炮战之中。好在他是弹片所击,躯体完整。刘梦龙拖着徐海涛的尸体,爬进弹坑。此时炮声隆隆,天上洒下来的泥土像下雨一般,他在极度的混乱当中就地掩埋徐海涛。徐海涛的两只手一直揣在衣兜里,使了很大的劲才帮他捋直。左手心里撰着一张照片,他的拇指紧紧地掐着照片的中央,那个人被他的汗水,血水浸润,反复涂抹难以辨人,刘梦龙却看出来是他自己本人,而身旁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和徐海涛五官相近,应该是他的弟弟妹妹,他们身后坐着两个中年人,像是一对夫妻,这应该是他的家人合影。另一只手捏成一个拳头,里面紧紧抓着一个油布叠成的小包,那里面是程正生前留下的三封信。刘梦龙把这些东西放进自己的口袋,石虎和小锤子拎着枪跑进弹坑,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小锤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石虎蹲在地上,两手捧着徐海涛的头。 第159章 山炮营的王营长爬在弹坑边上, “刘梦龙!旅长找你。“ 旅长把几个还活着的营长喊到一起,“我今年53岁,没几年好活的了。” 他习惯性地用手摸着裂开成几片的茶杯,旅长是个江苏人,喜欢紫砂茶壶。那个茶壶曾经缺过角,又精心找人修补过,但一直跟随他的身边。刚刚一个炮弹掉在几米外,一桌子的电话,文件,全被掀飞,他的茶杯未能幸免。 “但你们还年轻。刘梦龙你和山炮王,加农痞子各自带着你们的人撤。我们是从南京开过来的,但后方可能已经被堵截,深入ah反而有条活路。你们一起撤也好,分开各自突围也好,都行。“ ”装备呢?“山炮营的王营长脾气暴躁,被人称为”山炮王“。 ”你个十三点啊?山炮加农炮没几门好用了,推也推不走,要了那哈?你们把炮管炸了赶紧崽。“旅长带着浓重的江苏南部口音,着急的时候喜欢把走字说成崽。 ”是!“山炮王和加农痞子转身就走。 迫击炮营长年纪不大,结婚没几年,现在却被迫留下,既不敢违抗军令,又不甘心,一时心情复杂愣在原地。 旅长把茶壶瓷片往地上一砸,“如果对方前来围剿,我们可以用迫击炮打,这大半年,都没和他们打过照面,迫击炮也没怎么用上,只要他们敢来犯,不让他们留下点东西,我就不姓杜!” “是!”迫击炮营长挺了挺胸堂。 “你还在这干嘛?“旅长走过来看着刘梦龙。 ”旅座,我愿意留下一战。“ ”你个十三点,你在想什么?“旅长走过来突然一巴掌打在刘梦龙的脸上,”想死啊?想当英雄吗?“ 这一巴掌刮的虎虎生风,但落在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痛苦,刘梦龙看见老旅长眼圈发红。“快去。” “我愿意代替迫击炮营长。” “你有什么资格代替他?滚!” 迫击炮营长走过来,眼含热泪,他对刘梦龙说:“梦龙兄,你快快突围去。” 刘梦龙看着山炮王和加农痞子带着人匆匆而去,他回过头对旅长说:”我意已决,愿意承担违抗军令的后果。“ ”算了,这也不是什么命令。“旅长松了一口气,”你跟着我时间不长,但你是难能可贵的老兵,你应该知道我们留下来凶多吉少。“ 刘梦龙点点头。”我会跟我的人讲清楚的。“ 迫击炮营长清点完人数,马上让人给刘梦龙送来五门迫击炮,几十发炮弹,并派了一个矮壮的中年士兵过来培训。手里分到的炮是日本制九七型,中年士兵照岗照常的培训,刘梦龙脱口而出:“最大仰角45到85,回旋角中心线左右3度,没分钟15到20发,射程5里七。” 中年士兵嘿嘿的笑,竖起大拇子说:“刘营长,懂行!” 身边有个人悠悠地给回了句话:“我们营长滇缅远征军出身。” 这名士兵脸色大变,马上站定给刘梦龙敬礼。”110师,656团,上士排长洪世枕。“ 刘梦龙回了个礼。”原38师,56团独立营。现在的你也知道了。不过,你既然是110师,怎么会到我们这儿来了?“ ”哦,我们其实是旅长跟110师借的。估计也不会还了,呵呵。“ ”你们师的师长是不是姓廖?“ ”对。刘营长还认识我们师长?我都没怎么见过。“ ”如雷贯耳的人啊,我没有见过。不过我有个叔叔在110师。“ ”我们师有很多传奇的故事,不过我加入时间不长,那些仗没打过。你叔叫什么名字?” “哦,叫冷柏。” “冷柏,没怎么听说过。我只是个普通炮兵,也不见得认识人多。干部更不认识几个。” “多年不见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洪世枕见刘梦龙露出担心的神色,安慰他说:”110师的师长爱兵如子,兵源损失不大,你叔叔一定安好。“ 这名姓洪的教官没有回自己营队,继续留在这边帮忙立炮。 第160章 入夜,大雨滂沱,除了轮班休息的人能在战壕里避雨,余下的人全部守在阵地上,再也没有人敢怠慢。雨落在好的,废的炮上,发出清脆而连续的叮当声,将士的钢盔在黑暗中反着微弱的光。没有人咳嗽,没有人说话,连抽烟也被禁止了。几只乌鸦不时低空掠过,它们被血腥味吸引而来,发出的哑哑鸣叫,早就暴露了驻守的方位。 天空中突然亮起了一条明亮光带,那是照明弹的镁粉燃烧绽放的短暂璀璨。刘梦龙在望远镜里看见人头攒动,有人喊了方位,距离,迫击炮嗖嗖的飞向对方。然后不断的有照明弹升上天空,而对方的人影每次都出现在不同的方位,但离战壕越来越近。迫击炮打完了最后一发炮弹,沈世枕弃了炮,加入石虎等人,小锤子则歪在一旁。 手榴弹在战壕里爆炸,泥水夹杂着残肢,浇洒在生者的身上,机枪吐出的火舌夹杂着曳光弹漫无目的的攻击。对方勇敢的冲锋,有些跳进了战壕扭打在一起。露出本性的人们变得野蛮嗜血,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热血的甜腻,受惊的乌鸦冒险冲入阵地,在黑暗中浑水摸鱼,又展翅离去。雨声,哭声,叫声,喊杀声,求饶声,震动着人们的耳膜,撩拨着脆弱疲惫的神经,将最后一丝兽性激发出来。士兵们很多都在最后一刻才看清自己敌人的模样,他们也和自己一样长得有鼻子有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只是更瘦,衣服更破。他们拿着落后的三八大盖和汉阳造绑着刺刀冲进阵地里…… 战场上突然落下很多炸弹,不分敌我。刘梦龙刚刚打完一梭子弹,被落在几米外的炸弹的气浪掀起,然后掉在一堆软软的东西上。随后又有密集的爆炸声伴着泥水飞溅,本来就混乱的阵地,顿时彻底敌我难分。不断升空的照明弹一边啸叫,一边散发着短暂而耀眼的光芒。他努力用眼睛搜寻着石虎和小锤子,却看见弹坑里,战壕中横七竖八的躺着数不清的人。“撤退!”有人喊了一声。黑暗中窸窸窣窣,有人在阵地上飞奔。刘梦龙知道他们在撤退,冲锋枪没了子弹,他掏出手枪朝远去的背影打完子弹。仍然有零星的炸弹爆炸,他看见小锤子仍然蜷缩在那一处,一动不动。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弯腰背起他瘦小的身体,朝炮弹飞来的方向走去。 炮声停的时候,雨也停了,天开始微微发白。他感到步履沉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居然只走出百米不到。迎面一群衣装整齐的人走过来,其中两人端起枪,走到近前见他的肩章才放下枪。 带头的走到他面前张大了嘴喊着,他一个字都没能听清楚,原来耳朵里仍然嗡嗡响个不停。他摇了摇头,失聪渐渐恢复。 ”旅长在哪?“他粗声粗气的盘问。对方人群中钻出来一人,右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细看认出是山炮王。 刘梦龙左右环顾,指了指那顶被炸弹击中的帐篷,张了张嘴,自己也没有听见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得背着小锤子继续往前走。 “上担架。”还是那个粗声粗气的人,刘梦龙突然两眼一黑,一个人扶住了他…… 第161章 一个月后刘梦龙被转移到了徽州。又休息了一两周,才能清醒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前来支援的是第53师整编旅麾下的第47团,他们不属于王旅长的同一集团军。恰巧来救,只因突围的山炮王侥幸碰上他们。原来他们一直驻扎在附近十公里不到的地方,听到这边炮声隆隆却充耳不闻。只因他们师长说:“没接到命令,不许轻举妄动。”,山炮王率领突围的百来人遇到他们后,苦苦恳求,他们依然不为所动。山炮王火爆的脾气一上头,不下枪就直接冲到师指挥部。说如果不前去增援,自己就自杀在他面前。师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江湖,眼珠子一转笑着说,当然要救。阴测测的笑着,转身就下达炮兵轰,然后步兵冲,刻意叮嘱步兵要在凌晨才到达,“以免误伤”。山炮王苦笑着带着增援的一个团,连夜赶回沛县。 部队伤亡惨重,旅长和他的警卫员全被炸死在帐篷里,迫击炮营长在肉搏战里被人拿枪顶着脑袋开了瓢。刘梦龙的营本来人就少,最后集结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小锤子被一枪打在肩膀上,所幸刘梦龙把他背了出来,捡了一条命。石虎一身泥被人从弹坑里刨了出来,除了点脑震荡,居然没什么大事,刘梦龙背着小锤子,他跟在身后。 打扫完战场,才发现对方损失也很大。但令人觉得奇怪的是,迫击炮洪世枕的尸体没有找到。过了好几年,刘梦龙再次遇上他的时候,才知道当天晚上他认错了人,稀里糊涂跟着对方撤退了。刘梦龙身上插了三四块大小不一的弹片,其中一块刚好卡在胸骨之间,近一分就伤心房。 徽州境内的野战医院里万籁俱静,这天晚上他的伤口开始发痒,但确是怎么抓,怎么挠都够不到的位置,像是心窝里在痒一般。他爬起来在床边来回走动。一名护士走过来,执意让他躺下休息。她主要是担心他惊扰别的伤员。刘梦龙借着灯光看了一眼这个护士,发现她两眼深陷,定是劳累过度,只好顺着她,又和衣躺下。他看着窗外的月光如水,白桦林的树叶在夜晚暖烘烘的风吹动下,发出飒飒响声。几只夜枭发出寂寞的低沉而有规律的叫声,几株荆棘丛里暗暗生长的兰花四溢着幽香。他从衬衫口袋拿出那黑色的观音放在手里反复抚摸,猛然想起这徽州即是戴辛的家乡,自此再也无法入睡。 他早早地起床,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就拄着拐杖出了医院。小锤子居然在门口跑步做操,石虎靠在墙壁上,手里拿着馒头在啃。见了刘梦龙,两人顾不上什么礼节,冲到他面前,石虎塞了一个馒头,刘梦龙接过来,又递给小锤子。他拍了拍小锤子的肩膀,小锤子只是呵呵笑。 徽州,这个早已消失了的名城,在古徽州时期一府六县,歙县、黟县、休宁、祁门、绩溪、婺源。部队撤退的这个地方,正是后来hs市境内的黟县。与休宁县,祁门县相接,背靠东岳山,县城在漳河边上,四周群山环抱,清溪回流,风光秀丽。此时是夏末秋初,一片金黄稻色之间,徽派民居错落有致,黛瓦白墙。群房一体,独具一格的马头墙上马头高高翘起。如水墨画卷般在人们面前展开。 刘梦龙并不知道戴辛家所处位置,不过他记得戴安云说过:“黄山下,画里村,云蒸霞蔚,粉墙黛瓦。我家在宏村。”开始他以为宏村是个不起眼,没什么人知道的地方,沿路打听下来才知道,所有黟县人几乎都知道宏村。他走街串巷出了县城,沿着东北面找到这个叫宏村的地方,远远看着有一个巨大的牌坊,然后是更具徽派特征的建筑群。古朴,端庄,静谧,诗意。这里不像是个严格意义上的村庄,反而是个古镇。这里的房子如此讲究,绝不是普通的农户村民所居住的场所。 走进村庄却也发现,遍地蒿草丛生,很多野草已蔓延到村民的庭院之中,有些房子里依然空着。寥寥几个行人也都是古稀之龄。一个只开了半扇门的药铺里,一个掌柜模样的男人正闲来无事摇着蒲扇。看见穿着军装但拄着拐杖的刘梦龙,他连忙起身:”军爷,军爷。里边请!“ 刘梦龙进了厅堂没说话,只是四处打量。 “军爷,哪里不舒服?我先给你号脉。” “不用,掌柜的,我想打听一户人家。” “军爷请讲。” “戴徽晨的府邸是不是在这附近?” 掌柜的脸色微变,正襟危坐,”对,对。离这里不远,你出门后往右边走,到第二块牌坊那就能看到。“ ”那多谢。“刘梦龙就要告辞。 ”军爷,这戴家,恐怕没人在家?“ “哦?是吗?还想请教掌柜的,戴家人去向。” 刘梦龙虽然早已经料到自己可能空跑一趟,但眼下才上午时间,他这店里也没什么人,就想听他说说。 第162章 ”我看军爷也是个文化人,彬彬有礼。和那些……别的军爷不同。要不我一边帮你号脉?“ 刘梦龙伸出手,掌柜的把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虽然手里忙碌着,嘴巴却利索,“戴徽晨是我们这的大户,其实说来我和他家也有些亲戚关系。我也姓戴,这村里大多人都姓戴。这宏村,可出过不少名人雅士。戴家祖上都是读书人,也都是好人,好人啊。“ ”还请问戴家人去向。“ ”你看我这话头一开,就乱了头绪。“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一直很少在家,早年在合肥读书,后来参军打仗,期间少有回乡。现在具体在哪里,不太清楚。但据说他如今已经是特务营师长,那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其实戴徽晨只是团长,这掌柜不知是为了给宏村涨面子,还是真不知道,硬帮他提升了好几级。刘梦龙也不戳破,只是继续听他说。 ”军爷,你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盘走珠。身体没什么问题,但是大伤初愈,有食积,实热。要注意休息就好。“ ”多谢多谢。“刘梦龙从口袋里摸出一点钱,交给掌柜,你给我拿几副。” “不必不必。你不是要问戴家的事吗?“他把钱推回给刘梦龙,率直地说:”戴徽晨走了大概有十来年了。除了听说他升官,也就没别的什么消息。“ ”那这消息都是哪里捎来的呢?“ ”开始是随他参军的邻里,亲眷。“掌柜叹了口气,”后来几乎都战死,中间断了些消息,当然他家人是知道的,我们这些外人就不得而知,也不敢轻易询问。前两年日本人投降了,他回来过一次,开着车子,住了没多久,又走了。但这时他反而不穿军装,奇怪了。“ ”他的妻儿呢?“ ”他的妻子不是本地人,是他从外地带来的,好像是苏州。“ ”我和他儿子是故交,但他确实没怎么提及他母亲。“ 掌柜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母亲很早就过世了。事实上,小辛也就是戴徽晨的女儿当初就是难产,所以取名辛,自从那时,戴徽晨的妻子就落下疾病,戴安云出生后,便病故了,很是年轻。后来戴徽晨把两个孩子带大,确实不容易。他走到哪,孩子就跟到哪。不打仗还好,打起来,他们就呆不住了。不说他们,就算我们也是一样。实不相瞒,我也跑到四川开了好几年药铺。这日占区都是一样的事,军爷你心里最清楚了,老百姓跟着跑来跑去,不跑只能听天由命。这村子里空荡荡的,有些人走了就没回来了,也不知道在外面是死了是活。没走的也死了好些个。” 门外来了一个客人,一脸菜色。见两人在说话也没打扰,只是站在一旁。 “掌柜的,我不打扰了。” “军爷,敢问高姓大名。” “免贵姓刘,刘梦龙。告辞了!” “告辞。” 刘梦龙出了药铺,走到掌柜的说的第二块牌坊处,果然看到一幢宅子,看上去与旁边的房子没什么不同,但匾额上写了四个字——戴圆履方。门口一株高大的桂花树,残花已褪,地上细细密密铺着一层金黄色的碎花,依然散发着残香。 直觉告诉自己,这必定就是戴徽晨家。 第163章 这是一套两层的宅子,两层屋檐,两侧的鹊尾式三叠马头墙上雕画着云谱兽腾,墙体白粉已兀自掉落,露出青砖。呈现破败之象,却看得出也曾家境殷实。门户不是传统木质,而是用石块堆砌。但门厅上有镂空雕花窗檐,左边喜鹊登梅,右侧则是佛手寿桃。大门厚实,应曾是朱红,此时已是晦暗灰黑,门檐上有石雕,上刻着竹林,挑檐上还有大片三角形砖雕,花纹模糊难辨,仍然端庄古朴。 门上挂了一把锁,却是新式铜锁。 刘梦龙看着那花窗发了呆,良久又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戴辛所赠的那黑观音。想着这也曾是此间的物件,不由得格外睹物思人。 围着这村镇走了半天,原来各家各人的房屋尽不相同,但看来看去戴徽晨家要顺眼的多。刘梦龙直流连至天色渐晚,才独自走回到军营。只见小锤子着急的在门口来回走动。 ”怎么了?“ ”新的师长刚刚来看望,你不在,我就有些着急。“ 原来部队又要出发了,几个炮兵营重新休整了一番。重伤兵继续留在这里养护,其余都要跟着开到武汉去。刘梦龙之前还会揣测推演,现在早已麻木。只是顺应着自己改变不了的潮流随遇而安。小锤子身体还没恢复,所以不用出征,但刘梦龙已经无大碍,他和石虎归了队。与小锤子告别后,登上南下的卡车。他们要到蚌埠去集结,再转火车去武汉。 两个月后,小锤子听广播点名,急忙走出军营,看见戴安云站在门口。 “小锤子?” “安云小兄弟,你怎么来了?” “我……这里是我家啊。” “你家?怎么才来啊?”小锤子笑着说。20岁的戴安云的身高已经超过他近一个头,但稚气的脸庞没有什么变化。 “我昨天刚回来。” “你不呆在自己家,成天跑来跑去的。” “我念书啊。” “念书真好,不用打仗。” 戴安云笑了笑,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里看。”小锤子,梦龙哥呢?“ ”原来你是来找营长的。他走了啊。” “走了?”戴安云白皙的脸微红,伸出双手抓住小锤子的肩膀。 “痛,痛。轻点。”小锤子咧着牙齿吸气说。”营长已经调拨去了武汉,另一个战区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快两个月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营长在这里?还寻到这来,真了不得。” 戴安云一脸失望。他刚回到家,村口药铺的掌柜就告诉自己一个姓刘的军官前来拜访过。他听他的描述就猜出来是刘梦龙。 “小锤子,走,我带你吃饭去。” “得了小兄弟,还是我请你吃。” 戴安云挽着他的肩膀,他又疼得裂开嘴,嘶嘶的吸气。 第164章 刘梦龙刚刚起床,就停到有人低声的议论战事。此时天才蒙蒙亮,外面下着淅沥小雨,广州的天气闷热。自打从苏中撤退后,他所在的部队只是打过几次小战。他们因为经验丰富,负责训练新兵,但随着战事的日趋紧张,训练的强度变大。然而与之前相比,现今兵源的素质实在是差多了,甚至和抗战之时相比都逊色不少。这一年,部队被老百姓嫌弃的犹如粪缸里的石头。拉夫子拉来的老弱病残,根本做不了炮兵。很多人连装备都搬不动,而不识字的又占了绝大多数。 华北,东北大部分地方已经被对手稳稳占据。而昨日刚刚得到的消息,令所有人的心都剧烈的颤动了一下。塔山之败牵动了所有国民党军队的心,不光是那50多万人的残败,也是整个局势的微妙变化。卫司令和廖副司令一个跑一个降,掉了士气,丢了希望,毁了民心。 ”当初如果听命撤回来就好了。“东北老赵的口音很重,有些惋惜的说。 ”如果撤回来,他的脸往那搁?撤是不会撤的。只是没想到他们如此的决心,居然敢打这么大规模的阵地战。“说话的是另一个老兵老许,他是武汉人,参加过好几次对日作战,一直以老兵,军师自居。 ”你也就是个事后诸葛。“ ”谁不是呢?“老许并不生气。他说话喜欢哼哼鼻子,这是日本人迫击炮留下的后遗症,激起的石子,穿透了鼻梁,治好后一边的鼻孔就永远堵塞了。 往常都是东北人能说会道,到了老赵和老许之间,对调了过来。往往是老赵先发起一个话题,然后老许反呛他。 ”要我说啊,就是撤慢了,如今可到好,一下子少了两个兵团。“ ”这不是还有咱们吗?每天都在训练这些新兵呢。“ ”新兵都是征来的,不积极。上去没几天就……“ 老许打了老赵一拳,示意他闭嘴。刘梦龙假装没听见,对他们说:“去清点一下,马上开始操练。” “长官,有个老乡找你。”新来的小兵身高只有一米六不到,但人很勤快。刘梦龙觉得他和小锤子有些相像,只是广西口音和小锤子的湖南腔差别很大。 刘梦龙睁大了眼睛,推门进来的居然是冷柏。他看起来依然高大,但满脸风霜,脸庞黝黑的彻底,那双眼睛里依然真挚热情。 ”柏叔?“ ”龙仔!“冷柏哈哈大笑,他上下打量着刘梦龙,”你长得真好,随你爹娘的长处。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啊!“ ”柏叔,你……我还以为……“刘梦龙压抑着自己的激动,一团话梗在喉咙里。 ”以为我被日本人打死了?“ 刘梦龙倒觉得如今的对手更胜过那日本人。“你怎么在广州?” “才待了几日,刚刚从西安过来。” “你这是要北上吗?” “嗯。”冷柏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会儿,又裂开嘴笑着说:”你成家没?“ ”没呢。“ ”你当官的都不成家?袁柳婶子怕是要着急了。“ ”急什么,不急。“刘梦龙腼腆地笑了笑,”柏树,北上,可要小心。“ 冷柏点点头,“当了这兵就是这命。“ ”我们这边估计很快也会跟上。“ 冷柏沉下脸,那双眼睛突然变得暮气沉沉,他压低声音说:“龙仔,听叔一句劝。能不去就别去。” 刘梦龙知道他话里的含义,但他心里仍然有些诧异。”叔,你这是说什么话。“ 冷柏重重的捏了一下他的手,用力说:”你听我的没错。上个月,东北卫部伤亡非常大,十万人战死,三十多万成了俘虏。对方是下定了决心决一死战。我们这次去,打得好,能顶一顶,拖一拖,打得不好,也就这样了。” 冷柏走之前,刘梦龙带他去吃了个烤鸭,烧腊。他说做梦都想吃肉,这回要吃个够。刘梦龙心里一沉,知道冷柏是抱着必死之心北上了。他勉强欢笑,把剩下的半只鸭子用油布纸包好塞到他的包里,又在街上买了些糖块,让他在路上吃。 第165章 冷柏是炮兵,从38年日军香口登陆,柴桑失守后就一直跟着廖团长,转战多地。廖青云直上,从团长做到副师长,继而师长。85军里,廖是绝对的红人,他下面有两个旅,分作四个团,冷柏虽只是个营长,却常年贴身跟在他身边。廖说,“虽然你人很刻板,关键时候你总是靠得住。” 在过去的抗战年月内,冷柏两次救过廖的性命。 头一次是41年,廖被调离部队,在炮兵训练营作教官。廖的作风十分特别,他不喜欢教条主义,开始还愿意上上课,等到后面几堂课开始直接实操了,他说:“你打空屁也是打,还不如去阵地上炸鬼子。”当时廖依然是团长,他带着几十个黄毛小子学生兵和一个迫击炮小队,为首的正是冷柏。廖让这些学生随着冷柏穿过火线,到达阵地最前沿。然后摆好五门迫击炮,轮流让每个学生计算弹道,预估落点。然后让他们分成五组,讨论后,朝五个目标打三发炮弹。要求第三发炮弹落点必须准确。 廖的团队虽然是野炮和榴弹炮为主,但他本人十分精通迫击炮,他认为迫击炮威力虽小,但有时能起到奇袭的作用,于是倾尽所有的让每个学生都能了解原始又特殊的炮击技能,能够更好的适应炮兵部队的作战。 按照普通的装填速度,三发炮弹基本上两三分钟就能结束。但学生们一旦讨论起来,时间就难控制了。其中一组学生里刚好有两个专牛角尖的,在射击角度上起了争执,打了两发后,居然在战场上对骂了起来。当时阵地上双方僵持已久,本已放松警惕,日本人摸到前沿,居然也没发现。直到几个匍伏过来的矮个鬼子站起来扔手榴弹,才知道危险临近。廖此时正赶过来打算拉着他们撤退,不想过来的日本人数量不少,并且已经包抄到身后。而本来守在前沿的军士们,看见日本兵兵临城下,反而窝囊的后退。这样廖等人就被半包围了。冷柏命令小队人员开始阻击,切断正面的敌人,才转身对付身后的。日本人离自己的阵地太远,此时想退也退不了,狗急跳墙,把身上能扔的手榴弹都扔了出来。 此时一颗手雷滚到廖脚下,冷柏一把将廖推进了水坑,又趴在廖的身上。手榴弹炸死了两个来不及躲避的学生兵,冷柏和廖毫发无伤。 第二次是在陕西剿匪的时候。这次就蹊跷的多,至今冷柏都想不明白。当时日本人已经投降,自己随部队前去接应,盘点军需。路上遇过一个小镇,突然地方保长前来报告说有匪,并且是赤的。一向对战事很热衷的廖却反常地说军务要紧,首先执行军务,剿匪的事可以隔日再议。 “师座,我们这次出发的早,算了算,可以提前一周到,所以区区小匪,但缴无妨。”新编过来的旅长周某细着嗓子说。 看得出廖犹豫了一下,但他很快说,”也好。要不我带人去缴。“ ”别,别,别!“周旅长拦着说,”您现在可是师座了,怎么能亲自剿匪呢?我派人去就好。” 廖点点头,看着他部下的一个团长,说:”你们带几个人陪周旅长去一趟。保长你跟我进来。“ 保长被他关在房间里仔细盘问之后,他又带着另一个团长骑马出发。冷柏上前打算问一下是否需要帮忙,廖大声说:“有些细节忘记交代周旅长了,怕有疏忽。我们快马前去告诫一下。” 冷柏只好留在原地。 不一会儿,周旅长居然又带着那几个人回来了。“师座呢?” “师座不是找你去了吗?” “没有啊。赵团长倒是骑着马赶上来,让我们赶快撤回,说情报有误。” 赵团长黑着脸,跟在后面。周旅长回头看着他,他才变脸露出笑容说:“没错,师座是这么说的。要不我再去看看。“ ”我随你去。“冷柏感觉有些不对劲。但赵团长说不用了,骑马就要走。 ”慢着,冷柏你随着去。“周旅长发话了,赵团长点了点头。 第166章 这时已经快要黄昏,黄土高原的沙尘开始随风飞扬,太阳落了山后,天也暗的很快。赵团长的马骑的飞快,他是个极为沉默寡言的人。事实上,除了新编进来的周旅长下面的两个团长,原来跟着廖的几个骨干都是同样的闷葫芦性格,少说多做。这个赵团长虽然是跑兵团长,但却玩的一手好刀。平日里没事就拿一把大铁刀,舞的虎虎生风。虽然高处都是黄沙岩土,但山谷里,地势低洼,还有些高大的树木,冷柏跟在后面看着两边的树林,感觉有些人影传动,他听说这里离延安不远,心里有些着急。他伸长了脖子,骑在高马上,仰仗身高优势仔细查看着。于是就发现在高坡处有几个窑洞,其中一个有人进出,在天空的映衬下,那人的剪影十分像廖。他前后簇拥了好几人,都是老百姓装扮,而他身旁居然没有任何贴身士兵跟着。 “危险!”冷柏拔出手枪,大力夹紧马肚子,几步跟上赵团长。“师座旁边没人。” 赵团长的马也快了起来,他让出路让冷柏走在前头,冷柏眼睛一边盯着窑洞方向,一边转回来看路。身后的赵的马啼声渐渐的和自己的马步重叠起来,仿佛是只有一匹马。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赵紧跟着自己,手里居然举着大刀,那样子像是要砍人了。 ”老赵,师座的人呢?“他看着他说。 ”哦,我不知道啊。“赵似乎也发现了窑洞的位置,他又超过冷柏,把刀收了起来,拔出手枪对着天空开了三枪。 ”哎呀,老赵你打草惊蛇了,团长这下更危险了!”冷柏急得疯了似的夹马。 “别急,师长不会有事。”赵黑着脸说。 “你怎么知道?我看见他被人围住了!” 这么一说,赵的样子才摆出着急的模样。两人穿过树林,从山脊上纵马上山。冷柏找准了土窑的位置,直接冲了过去。几个农民打扮的人从窑洞里跑了出来,手里都端着步枪。看见冷柏的马朝他们冲过去,他们对这冷柏开了两枪,子弹打到天空,划破空气发出尖利的声音。他们人却跳下山坡,朝树林子里跑去。冷柏勒马,翻身下地,跑到窑洞里,却没看见人,地上有些花生壳和烟嘴。窑洞四通八达,但空荡荡的没有人迹。后山上又响起了枪声,冷柏跑出窑洞,看见赵团长站在一个高坡上对着山下开枪。他赶紧跳上马,也上了山坡,却看见突然出现的一队自己人围着廖。而廖好端端的,只是手里提着枪。 “师座,你没事?” “没事。” 冷柏见人没事,心里大石头落下。 令他觉得诧异的,还有另一件事。 “队伍里出了叛徒。”同年的腊月,老赵下面的裘连长压低了声音告诉他。 “叛徒?” “对,是延安那边的人。” “谁?” “小虎子。”小虎子是特务营的一个二等兵。 冷柏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他是叛徒?” “我们发现他在看红书。” 冷柏点点头。小虎子他并不陌生,平日里这个人和自己颇为亲近,一起拉练,一起吃饭,还有当时最流行的相互保存”遗物“。士兵在战争年代不可避免的成为易耗品,而为了不让自己落到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一般每个士兵在军中都会有个最信任的人,他会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较宝贵的东西,物件,财务给对方看,并告诉他自己放在哪里,如果战死,给什么人。小虎子就给冷柏看过,他有一个小小的玉章。那是他祖上留下来的,一直带在身边,小虎子说自己生,则此物能给他带来好运,死,最起码留了名姓。 听说小虎子是叛徒,他起初是不相信的,但裘连长这人很正直应该不会乱传话。冷柏万分的惋惜,他难过地低下头,想了半天,抬起头对裘连长说:”那必须赶紧上报!“ ”上报啥啊,打算直接毙了。“裘恶狠狠地说。“不过冷兄,你对那边怎么看?” “我这个人,吃了民国政府的粮,就是民国政府的人。不管那边怎么说怎么做,都跟着委员长。” “好!”裘对冷柏举起大拇指,脸上却无表情。 过了两日,赵也找了过来,扔了一支香烟给冷柏,还给他点上。“黄小虎的事,你知道了吗?” 冷柏点点头。赵又说:“我们不打算公开办,主要是怕动了军心。反正该审也审了。打算明天直接拖到靶场去毙了了事。小虎子说,希望由你执行,你带好枪,明天早上到靶场报到。“ 冷柏没想到他们竟然对自己如此残忍,让自己枪毙手足。但转念一想,这也符合某种意义上的常理。小虎子所托的事,恐怕只有自己来负担比较好。稍作思考,冷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是!“冷柏回了一声。 小虎看上去才十八九岁,长得很瘦,被反绑着双手,但眼睛囧囧有神。他朝冷柏走过来的时候,腰杆挺的很直。“走!”他主动对冷柏说。 冷柏换了支步枪,杀伤力大,而且可靠性高。两人走到靶场旁边的玉米地里。冷柏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地面,小虎斜着身子,看着远处说:“就这儿了。” 冷柏点点头,从肩膀上利索地卸下步枪,检查了一下弹仓。往后退了三步,抬起头看着小虎,他盯着他的眼睛:“虎子,哥送你上路了。” “冷柏大哥,我们认识几年了?” “也五年了。” “兄弟对你怎么样?” “咱们就跟亲兄弟一样。”冷柏的眼眶红了起来。 “你放了我,怎么样?” “不行!” “你是不把我们兄弟情分当回事?” “不是。” “那你就是恨我们延安那边的人?” “也不是。” “那你是怕把我放了之后,他们发现了,杀了你?”小虎凄然地笑着,那瘦小的个子看上去像个小孩。”你可以跟我一起跑。这里我们都很熟悉,实不相瞒,我路都看好了,往西走,没人会拦着我们。过三里地儿,就有个小集镇,我们弄两套衣服,换上后没人认得出来,我带你去陕西。这天下,这形势,你觉得国民党能成得了事?你现在是个连长,将来就算到营长,团长,又能翻得了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现如今我们有了整个东北,还在全国各地建立了根据地,发动群众,站稳根基,而国民党干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儿?趴黄河这种禽兽的事也能干得出来? 小虎子说的兴起,眼睛里渐渐的有了光芒,但那种光芒不是照射着自己,而是远方。 “好不容易日本人撤了,但这老百姓的税反而更重了,上头说的好听,国统区免税一年,但落到实处了没?杂捐也多,日子都不能过了,你也是庄稼人,你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你现在在打仗,打了几年迟早是要回去,你能接受这个日子?我成了那边的人,不是只相信延安!而是我从根本就不信蒋介石!” 小虎子的款款而谈,让他一点也不像他冷柏朝夕相处的那个二等兵。 “国民党一定会败,军队不行你知道吗?你觉得咱们这支部队接受了那么多美国人的家伙什,日本人的物资,德国也都还没用完,多现代化啊!但这里呢?”小虎子指了指脑袋,“你们这叫半封建,半现代化,编制是现代化,武器也算现代化,训练也是现代化,但思想,是封建的,像几百年前,上千年前那样,什么桂系李家,白家,滇系龙家,川系刘家,粤系陈家,余家,张家,薛家,晋系阎家,宁夏青海马家,这都不说,现在又来中央系,军中两大饭桶。军阀乱局,各自为政,乌烟瘴气。” 小虎子说的这些已经够他被枪毙好几次,看来他已经真的豁了出去。 ”打仗送死的都是拉壮丁拉来的,指挥的都是有钱的。当官的要不就是富家子弟,大地主连长,小地主排长,你拿几条命才换来个连长,还不是被那些袍哥欺负?我们当兵也不算自愿,但好歹打日本也是拿命来拼的,可那些流氓恶霸居然骑在我们头上。那些新兵,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哪一个不是逆来顺受,都不把我们当人的部队,我还把心交给他?反正横竖都是死,我还不如选择自己要的死法!冷柏,你没听说第八军整个军都起义了吗?这是趋势!这是德械也好,美械也罢,拦不住的趋势。” 小虎还要说,冷柏把枪举了起来,“虎子,话也都说了。我冷柏不是铁做的,这是命令。” “命令又怎样?你有勇有谋,怎么就不知道变通?” “虎子!就算没这个命令,我也瞧不上你。”冷柏大声说了一句。 “瞧不上我?” “我们心里要有个忠字!这部队是对我们不好,但我们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魂。” “你真是愚忠啊!”小虎突然崩溃,两眼含泪,“冷柏,你杀了我,你只要将来不后悔就好。” “我不会!”冷柏抬起枪口。 ”啪——!“一声枪响,冷柏放下步枪,回头看了一眼。赵团长骑着马,站在十米开外,手里举着手枪。 ”暂停行刑!特务部门要重新审讯。”他黑着脸,战马慢腾腾地踱着步走上前。 小虎子脸色一会青,一会惨白,虽然暂时捡了一条命,但特务部门的审讯恐怕让他生不如死。 冷柏后来再没见过小虎子,又过了两月,赵团长送了他的遗物过来,他才知道小虎子早已经被枪毙了。 第167章 北风萧萧,秋水凛凛。从广州的温暖,到长江中下游的多雨,寒冷的转变,仅仅三四天的时间。冷柏他们的任务是随八十五军到淮海地区增援,自广州上车,在蚌埠下火车后,部队只花了半天集结,然后步行到淮阳。 虽然参加了鄂北,豫南,中原,豫西等地的会战,却没有到过苏北。他到了淮阳,才知道,这个地方和自己的家乡,以及自己到过所有地方都很不一样,这里地势平坦,没有什么高山,虽然离东海边还有几百公里,但居然能闻到一股咸涩的味道。从田里依然能看见的干草垛,不难看出这里也种水稻,随着行军路过很多村庄,也能看见荒地上有些山芋藤,一些被兔子吃剩的花生壳。不过田地里长满了杂草灌木,田埂上的无碑坟茔被苔藓和野草覆盖也让人知道,失耕已经不是一季两季的事了。村庄里的房子东倒西歪,不见半个当地人。其中一个村庄的镇中心,居然摆着几口盖着盖子的棺木。 死了般的寂静,没有犬吠,没有炊烟童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所到之处一片暗淡。老百姓早就得到消息,已经逃得无影无踪,没人愿意被战火殃及。 野战榴弹炮,加农炮不断的陷进泥沼里,由于没有牲口和夫子的帮忙,有时候寸步难行。督军大声的催促——快点快点,兄弟们在前线等着咱们呢。冷柏看见赵团长从远处的迷雾里走了出来,手里依然提着手枪。 “大家就地驻防!前线的五十六师在后撤,我们不用再前进了!“赵大声说,嗓子里的破音让他的话语模糊难辨。大家都拿着铲子就地挖起战壕,工兵绑扎着铁丝网,有些懒人就在破房子里算隐蔽驻防了。火炮开始装卸,一个小小的村庄几乎瞬间就变成全副武装的阵地。傍晚时分,空气里传来硝烟的味道,天空不时有飞机掠过,发出仓惶的巨大噪音。入夜后,天空乌云,月光皎洁,昊天不吊,战争并无法抹杀这自然的美艳。往北看去,火红一片,一些光点飞来飞去——那是夜间确认弹道的五发隔一发的曳光弹。 那阵地果然是近在咫尺!所有人没有一丁点睡意,大家也许都在暗暗祈祷战场的僵持不要那么快坍塌。但随着凌晨的风里带来皮肉烧焦的邪恶气味后,祈祷变得徒劳。大量的人员开始溃散,起初还是些被硝烟污了脸的沉默士兵,他们饥肠辘辘,跟冷柏他们讨要水和干粮。后来变成相互搀扶的伤员,中了弹的腿脚拖在粘了露水的草从里,一些人嘴里发出呻吟。再后来,就没有任何人前来了。最后几个被拦下来的大兵饿急眼了,被干粮哽住喉咙瞪着眼睛,伸长了脖颈吞咽,差点背过气去。 ”什么情况?“一个团长厉声的问道,廖站在他的身后,眼里闪着诡秘而兴奋的光芒。 “长,长官。我……我们……“其中一个大兵的胸章看得出来是个连长,但他照样支支吾吾。 ”慢慢说。”廖轻轻地说了一声。 “报告长官,我叫陈桂平,第七兵团五十六师步兵旅三团十五营七连连长,我们阵地在北面十五公里左右。敌人自昨天下午开始发起炮战,口径不明,落点随机,但覆盖密集。我部伤亡惨重,十有九伤,需要炮兵支持。” “阵地丢了吗?” “报告长官,没,没有。” “对方阵地方位?”廖的副官拿出纸笔。 “报告长官,不,不清楚。” 廖哈哈一笑,”你们被他们压着打了这么久,连对方在哪都没有搞清楚。“副官和赵团长居然一起笑了。这个叫陈桂平的连长惊得长大了嘴巴。 ”老赵,你带几个人前去侦查。“ ”是!“ 第168章 赵团长带了十几个人,骑快马。任务是到陈桂平五十六师的阵地上去和指挥官接触一下,冷柏也在其中。他们的马在泥泞中跑了半个小时才赶到。在接近阵地的不远处,居然有一大团迷雾,冷柏知道那是硝烟聚集后形成的烟团。他们穿过雾团,看见不远处一栋泥巴房子旁边停了一辆吉普车。他们走进了,居然看见一个女人坐在车上,脸上脂粉抹得厚厚的,两眼看着天,她身下坐着一些箱匣包袱,她没有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坐在这里。侦察兵刚要开口,赵团长摆了摆手。几人继续往前赶,驻地上没有一丝生息。 战争的丑,如同怪诞的画卷无情地铺开在众人面前。远处的拒马和铁丝网在雾气里若隐若现。一匹受伤的马被缠在铁丝里,不时挣扎一番,又无望地躺下。战壕上方的土被炮弹反复的轰炸,沾染了血迹后发红变黑,帐篷被夷为平地,火炮几乎都被损毁殆尽。走近前一些,灾难般惨目的景象让人窒息。在那一条一条凹陷的战壕下,填满了尸体,层层叠叠,颠倒纵横,错杂骇人。死人和死马把堑壕填得和旷野一般高,和路边一般平,从侧面看去如同一升升量得满满的高粱米。上层是一堆尸体,地下是一条血河。一条堑壕一条血河血,汇聚在一起一直流到刚才吉普车上女人的路边沟壑里,混入了那条蜿蜒曲折的小溪,染透了溪水。走到前沿,尸层变得更为厚实,他们东倒西歪,腿脚顶着脑袋,眼睛睁开,有些人半张脸浸在血水里,另半张脸上眼睛漠然看着前方,他们的手或蜷着,或伸着指向他方,他们残缺,裸露,破碎,模糊。再往外走,尸层终于变得薄了些。 冷柏行走在这令人生厌的死人堆中,闻到一股刺透鼻腔的恶臭。他踏着血泊往前走,原来所有的尸体都是国民党士兵。大家都在寻找,哪怕是一个生还的人,也能获得一些情报。 他突然停下。 在他前面相隔几步的地方,在那凹陷的战壕尽头,有一只手在血泊与泥浆混沌中伸出来,那只手在空气中抓了两抓,又垂了下去,有竖起来抓呀抓。冷柏走过去,下了马,抓住这只手,轻轻一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泥土和尸体的覆盖下露出面孔来,他非常年轻。两眼睁开来看着自己,和一帮人。 赵策马向前,“你受伤了没有?” 年轻的士兵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如同一个无法啼哭的新生儿般惊恐。 一个长相俊秀儒雅的人从汽车上下来,他身后跟着四个警务员。赵和副官等人一见到他,马上站的笔直,抬手敬礼。廖从指挥部走了出来也十分恭敬地给这个人敬礼,然后笑着迎他进去。 “这可是个大人物!”有人说了一声。 “哎哟,您又认识?” “当然了,这可是咱们兵团总司令!“ ”你说这么大的官儿,来咱们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看是坏事。“ ”您小声点,动摇军心——杀!“ 那人不做声了,但嘴痒注定他忍不了,过了一会儿,又幽幽地说到:”要打,要转,还是要撤?就看这位爷了。“ “你说你这么神机妙算,怎么还是个二等兵啊?” “您还别讽刺我,我料到咱们,这肯定是得……” “得什么?你别卖关子。” “咱们来干嘛来了?“ ”协助第七兵团啊。“ ”那你该知道,昨天他们去摸了摸,发现北面的那个军死得一个不剩。“ ”这,是听说了。“兵油子声音里透露着怯意。 ”人都死光了,也不需要我们协助了。我们还留在这干嘛?“ ”那是得撤了?“ ”您看您又糊涂了。这要是撤了,怎么面对华中缴总司令?如何面对委员长?“ ”那是要打?“ ”哎,哎!我说跟你说了半天,你还擀面杖灌米汤,滴水不进勒!行了行了,我这么跟您说,北面那个军全军覆没,我们要是再上,怕是凶多吉少。但这位爷——”他指指指挥部的门,“可是个军校生,撤是丢不起这个脸,打也不行,撤也不行,只有……” “转!” “唉,对喽。” “那往哪儿转呢?” “咱们刚刚从蒙城来,应该是要去徐州了。“ “徐州?那是吕布死的地方。” “废话!你尽挑不吉利的说。” 兵油子说得没错,部队果然是转移。廖带着部队,从蒙城往徐州方向赶。方案是和另外两个兵团的20万人汇集,然后做大规模的策应配合战。此时蒙城也好,徐州也好,都不是部队的目标。在大规模的阵地战中,也许只有创造遭遇的机会,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守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第169章 十几万的大军转移实属不易,但冷柏他们的行军异常迅速,很快他们已经接近徐州,但突然接到命令停止前进。原来另外那20万人的两支部队不知道是因为行军速度太慢,还是有所顾虑,并没有朝商定的目标前进,反而是南下撤退。如此一来,廖等人的兵团变成了孤军。在如此进退两难的局面下,上峰的命令又变成了固守原地,不需后退。屋漏偏逢连夜雨,对方果然没有放弃这个机会,已经开始了猛攻,经过半天的激战,丢失了十几个村庄,一个军被击溃,士气大跌,溃败又波及到另一个军,但由于命令是固守,不能后退,粮食发生了困难。大人物三番几次前来廖的驻地商量是否要违抗命令后撤。 廖说:“如果后撤,你我都是军法处置。军令如山,只有服从才能等来救援。而且一旦增援到来,可以合力击溃来犯之敌,反败为胜。“ “你有信心吗?” “我有相当信心,并且我愿做先头部队,顶住攻势。” 廖果然把部队部署在阵地最前沿,他们本是炮兵,居然在最前端驻守。两个旅分立左右侧翼,冷柏属于赵团长下辖,稍微靠后侧。不知为何,自从他们驻防后,对手居然停止了进攻。反而僵持着,连炮火的轰击都暂停了两天。 十一月底,天变得阴冷,北风即使无力,但也吹落了树叶,夜晚的月光照在战壕上,像是被吸饱了血泪的黑土地吸收了光线,榴弹炮,铁丝网,士兵们的头盔反射着月光,那头盔下,是难眠长夜里望向深邃的天空的士兵们恐惧的双眼,犹如望着自己晦暗的前尘。冷柏靠在夯土壁上,拉低了帽檐,那杆步枪被他抱在胸前。廖突然走到跟前,看着他笑了,犹如十年前见到他一般模样。 ”我们一起走走。“ ”是!“冷柏站起身准备行军礼,却被廖伸手制止。 廖走到战场最前沿,看着冷柏说:“小虎子没死。” 冷柏转过身来,有些欣慰,又有些麻木,他看着廖,不知道他是何意,但心里反复的回顾这几个月的蹊跷。“那,小虎子被关在哪儿?” “小虎子是对面的人,当然在对面。” “他……他怎么逃出去的?” “不是逃,我送他去的。” 冷柏背后一阵凉意,他预想到有大变化了。 “你大哥冷松,我了解一二。” “你……你到底……?” “你别慌,我已经下令,全师起义。”廖依然挂着笑,他看着对面那漆黑的一片,犹如看着希望。“你跟我们一起走。” 冷柏沉默不语。 ”小虎子的那番话,是我让他对你说的。我没想到你对党国如此忠诚,这令人敬佩,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必须向前看。“ ”廖师座,我冷柏宁死不做叛徒。“ 廖点点头,”我于1927年就已加入共产党,我本就是对面的人。也许得不到你的尊重,但我是对得起自己的。“ ”廖师座。“冷柏笑着说,”这样最好,原来你与我大哥是一路人。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只是,我不是对党国忠诚,我是个庄稼人,没什么想法,变来变去的也没什么意思,我在部队已经十几年了,我就这样走下去,心里踏实。你赶快走,我让我们营的人给你殿后,他们要是抓住我,我就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以保你们安全转移。“ 廖伸出手和冷柏握了握手,“那我们就此一别,你多保重。” 冷柏看着廖远去的背影,回想这么多年,突然很多疑虑都茅塞顿开,心中居然格外开朗舒坦。 第170章 第二日清晨开始,对方一反这两日的沉寂,开始对冷柏他们的阵地猛攻。炮击,步兵冲击,炮兵,步兵冲击,如此反复,不分昼夜,连续两天。冷柏的人连吃饭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后来只好轮班制,只是这样防守力量被削弱,阵地丢失更快。到了第三日,旅长戚戚地说:”我们被包围了。“ 一些军官大惊失色,士兵却多不以为意,自从廖走后,他们猜测大势已去。 “司令官让我们去一趟。”旅长看着冷柏,言语中透露着无比的担忧。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报告长官,我们正在睡觉,真的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逃跑的。”旅长战战兢兢地对这个儒雅的司令官说。 他鄙夷地看了冷柏和旅长一眼,再不理会。 “唉——,廖师是我心腹,最信任的人。居然如此无情背叛党国,背叛你我。”他表情僵硬,双目低垂。“眼下我们损失过半,廖又带走了最好的炮兵,甚至把火炮弹药也一同卷走……“ 也许是不想动摇军心,他马上振作精神,对着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说:”粮食供应怎么样?“ “报告司令,数次空投粮食,都飘到对方阵地上了,偶尔有一两个飘落下来,我部将士奋起抢夺,甚至有驳火的情况。“ ”前去南面突围的吕部是否顺利?“ “吕团长被俘,他部下的两个营长一个战死,一个逃了回来。“ ”看来我们被围,已成事实。而委员长的亲笔信上,明确的命令我们据守,不允许大范围突破转移。” 冷柏跟着旅长走了出来,看见很多士兵东倒西歪地睡在指挥部边上,他们不带武器,目无军级,饥肠辘辘,一心认为空投一定会照顾长官,所以赖在这附近可能分到点吃的。但空投虽然来了很多次,仅有几次投准位置,这并非空军无能,而是因为仅有的十几万人龟缩在一块十分狭小的区域内。对方的围困,除了生理的禁锢,更多的是心里上的冲击。不断的有人拿着扩音器在阵地不足千米的距离,朝着他们喊话,只要士兵放下枪械投诚,马上接受,不追查过去。有些炮弹里也装满了传单,朝着天空发射后,散开,精准地飘落在阵地上,起初士兵们还嘲笑着说又来送擦屁股的纸了,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开始躲起来悄悄的阅读起来。下风处不断飘来肉香,一定是对方在上风处架锅做饭。他们不断重复喊话——兄弟们,只要你们过来,白菜猪肉馅的饺子,随你们吃。 这种攻心战一开始也是无效的。他们没有忘记委员长,没有忘记使命,依然胸有忠诚。他们开枪回击,用迫击炮清除,甚至编着花样喊话驳回去。这种僵持一直维持到12月初。长江以北大雪纷飞之时,这块弹丸之地的老鼠都被抓光吃完,所有的野菜,野草,不管能不能食用,都被拔了个精光。没有了食物,也就没了热量。寒冷开始侵袭,他们把所有的干枝,烂木板,树根,枯草全部收集起来,生火取暖。很快地面上房子都被拆完烧光,再没有可以点得着的东西了,他们开始扒坟墓,用棺材板取暖。起初是新坟,慢慢的孤坟,旧墓也被翻开,烧完了棺木,烧骨头。最后,有个排长顶着压力把自己的马杀了,这种生物在没有食物的条件下是无法生存,自然也会被牺牲。可笑的是,杀马却不是为了吃肉,因为马早已经瘦弱不堪,几近皮包骨头。这时候杀马,都只是晒骨焚烧。这种做法,像疾病般蔓延,军中所有的马驴在半天之内被杀了精光。士兵们当初望眼欲穿的飞机,此刻也变成了他们最不想看到的东西,因为飞机不来,他们还是难兄难弟,飞一以来,饥饿会驱使自己伸手抢夺物资,兄弟难免反目成仇,自相残杀。 此时,攻心战就变得有效了。不少士兵在黑夜里爬着逃出阵地,往往一觉醒来,有些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极具传染能力的行为,很快从底层士兵扩散到小军官,有些甚至是整个排,整个连的玩消失。从夜里,变成白天,从偷偷摸摸,连滚带爬,到明目张胆,大摇大摆。最后督军不得不开枪制止,再然后,督军也懒得管了。 “负责协防我们的孙元良军团,已经全军覆没。” “李兄呢?“ ”李弥……奉命,南撤了。“ ”古人云,君子者,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死力相救,我看他们是做不到了,换做是我,又将如何呢?即使是如此战事,性质之不同,依然罔顾。这可是主力决战,关系存亡啊!“ 12月中旬,中野发起总攻,冷柏战死。 第171章 重病在身的李点匀站着的时候,身子都是弯曲的,他伸出那粗短矮壮的食指,在地图上自上海沿着长江一路划到宜昌,“1800余里,70万人,前段下游上海到湖口汤家45万人,守800余里,湖口到宜昌千余里交给白家,江面上海军海防,几十艘舰艇来回游弋,空军还有四个大队,五百架飞机协助防守。“手指又点回上海,”这外海面还有美国和英国的舰队。“ 李征不知父亲意图,他觉得虽然丢了南京,但眼下局势顶多算僵持。“徐蚌会战确实伤了元气,但我相信委员长会想出计策,夺回东北。” 李点匀长长地哼哼了一声,冷笑着:”你真是天真。南京都丢了,还想回东北,自打日本人建了满洲国起,这东北就不再是他的了。“ 他看着李征办公室里墙壁上的那张照片良久,才转而盯着李征。”长江,中国第一大江,自西向东横贯大陆中部,历来就是兵家天堑,下游最宽处达10余里,水位每年4,5月份开始上涨,5月末更是汛期,风大浪高,你觉得这渡江于今年不太可能,对?“ 李征点点头。 “历史上,很多昏庸腐朽的人当长江是天堑,但最后下场呢?三国赤壁,前秦东晋,别忘记那个陈后主也是建都建业。“李点匀赞钉截铁地推断。“两周之内必定渡江!“ 与儿子李征面谈后,给了他三条路。去台湾,或者起义,最后一个选项是参加白系兵团去前线。而他绝不同意第三条路,称那是下下策,而去台湾只是下策,真正的上策——起义。 李征心里惊呼形势竟已急转直下至此。虽然曾经的师长梦想难以实现,但这两年在县城里的日子可谓呼风唤雨,即使不算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也始终安然度过。在这乱世中,对他李征来说——足矣。因此对他来说,他既不想去台湾,也没有成为死士悲壮情怀。 “就义,怕也不是那么轻易?” 见儿子同意了,李点匀舒了一口气,“那当然,你手里得有筹码。” “如何?” ”你当初那一个旅的兵力还在吗?“ ”一个独立营在广州,另外一个营在云南,我这边还有一个团。“ “你把那两个营全部召回来。” “将在外,早已经是别的兵团番号,怕是难调回来。我看不要也罢。” “不,要调回来。我可以帮你摆平,这番薄面相信他们还是会给的。” “要这些残兵败将如何?” “没听说傅军长的事吗?”李点匀眯起眼睛,牛角胡已经发灰变白,皮肤暗黄,眼皮耷拉着,那眼中已然没有了半点旧日的荣光,剩下的只是与这乱世共沉浮的浑浊。“你手里有兵,才有条件起义。否则缴了械,你就成俘虏了。性质大不一样。如今上到军级,师级,下到普通士兵,怕个个不是危如累卵,骑墙而立?” 李点匀这么说李征心里有些难过,但很快他就想通了,良禽择木,士为知己,如今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前几日一个幕阜镇来的,名叫董戟的还在军营门口大哭,因为董戈的后妈让他还五倍。这样的日子必须到头。 ”要起义,还有个事必须去办好。“李点匀轻轻地说。 ”什么事?“ ”要联系到地下党。“ ”我所辖之域,或许有些流民土匪,但那帮人定没能渗透。“ 李点匀又哼哼的冷笑,那牛角胡翘着颤抖,”连中军那两桶里,都数不过来有多少,你这个县城哪怕再不起眼,也有不少。你别像个书呆子一样,睁大眼睛去查。“ “你是否有……?” “混账!我当年镇压过他们,被视若仇敌,怎么可能有此人脉。这个只能靠你自己,你必须马上找,但又不能被人发现。“ ”知道了。“ ”慢着!“李点匀眼睛一转,”如果你的人马到齐,兴许他们会主动联络你也有可能。“ 李征心里猜测,父亲之所以如此热切,怕是也为他自己打算。 第172章 董戟和冷花总算还清了欠款,饭店却无法营业,主要是钱的原因。如今物价动荡,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定价,很可能今天忙了一天,赚的钱不够明天买一斤肉。货币贬值这个事,本来这个镇没人知道,还是刘秀才看见洪之泉突然疯了似的每家每户买东西时,发现了端倪。 洪之泉让他唯一的长工阿牛拉着车子,车子上放了一个箩筐,箩筐再用红布盖着。两人到了幕阜镇,却又不大声吆喝,只是走街串巷,到各家买米,买面,买鸡鸭,菜不要,说容易坏。有人打呵呵笑他——你是要娶姨太太了吗?置备着么多粮食存着,他也一改贫嘴的习惯,只是摆摆手不说话。要说只是屯点粮,没人会怀疑。关键是他价格开的高。由于战火纷飞,刘秀才已经很久没有出门走生意,他这日正好从刘家村出来,看见镇上的人和洪之泉做买卖,凑近前去看。他马上发觉不对,揪住洪之泉就问,洪之泉早年和刘秀才一起出门贩过木材,算是相识。但他那日却和陌生人似的,对刘秀才也是爱理不理,只说是家里需要屯点粮食。 刘秀才熟悉这货市行情,对幕阜镇的人说:“你们还是别卖的好,这价开的高,怕是有事。” 幕阜镇的人对刘秀才一向有些嫉富,此时见他居然拦着自己发财,都只是给他冷眼,没人理会他。刘秀才接着说:“万一,这钱不值钱了,那乡亲们不是就亏了本钱了吗?” “老刘,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自己有钱,就看不得乡亲们赚两个钱?”洪之泉低着头,咕哝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就是,就是!他自己吃香喝辣惯了,怕人家也有点儿,我呸——”有人附和着。 见董戟站在人群外看热闹,他掏出一块红纸包的酥糖给他旁边的二蛋,又对董戟说:“你也有东西要卖给他?” “刘叔,我哪有,再说我那点菜还得用来做生意。” “不卖就好。我看你最近生意也别开门做了。” “为什么?” “这货币要贬值了。” “我知道。”董戟冷冷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几年前借了我堂哥点钱吗?”董戟指了指饭馆的招牌,“前几日我去还钱,居然让我还五倍。” “那也过分了。” “可不是,后来我厚着脸皮去政府闹,我那堂侄总算有点良心,说就还两份,一份算利息。” “你还了吗?” “刘叔,你说我敢不还吗?我连我堂哥脸都没见着,只要谈钱就使唤他那小老婆出来。那人说话可难听多了。但我拿去进货的钱就没了,现在还开业不了。” ”你先别开,等这稳定下来再说。“ ”这不开,蛋儿二蛋吃穿都成问题。昨日把旮陇里那几亩地又松了松,好歹先种点。“ ”吃穿有问题,尽管找你婶子开口。“ ”刘叔,我先谢谢了。这些年我们这没怎么饿死人,也都多亏你们这些大户救济了。“ ”这就别客气了,不过这贬值的事你也知道,怎么不跟乡亲们打招呼?这洪之泉像是趁火打劫啊。“ ”我说了,洪之泉前天就来了,我跟镇上的人说了,哪有人信咱啊?见我一口一个汉奸,见蛋儿二蛋一口一个杂种的骂!“ 董戟做过日伪的保长,但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反倒尽是帮着乡亲们,这汉奸的帽子是不能随便盖的。刘秀才低头看了看蛋儿二蛋,这两孩子看上去六七岁,长得颇为俊秀,这乡亲们辱骂他们杂种,想必是和冷花在日战期间被木村香山玷污的缘故。刘秀才心想这些人也未免太过缺德,当下也放弃了再去提醒他们的念头。 “你那些鸡还有蛋吗?” “刘叔,有的,你要多少,我帮你拿。”董戟边走边说:”我这儿还在想要不要去柴桑卖掉些鸡蛋,不然这要放坏了,我就心疼了。“ ”到柴桑肯定好卖的,隘城就好卖了。“ ”不去隘城了。“董戟一定是不想遇上他二叔或者他的小老婆。“刘叔,你说去柴桑会不会被拉了夫子。都说现在拉夫子已经不按照规矩办事了,从前都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独子不征,还看岁数,现在只要背的起枪,都抓。” “你只管去,不会的。” 刘秀才跟着董戟走到他房子的后院,这里原本有个土坡,被董戟一锄头一掀子掏成个坪,然后又用新竹劈成栏栅,里面养了鸡鸭。平日里,都丢些散碎的剩饭剩菜养着,本来是给自己开的饭店做个供给,但今年行情不好,又要躲,鸡鸭就很少杀,那蛋就多了。 “鸡鸭蛋放不长,刘叔你多拿些。听说梦龙回来了,这里还有一只兔,你顺便拿过去给孩子吃。” 刘秀才拿了四五十个蛋,又提了两只鸭,四只鸡,特地没有给董戟法币,而是留了一小块金条。虽然刘秀才出了名的出手阔绰,邻里早习以为常,但董戟还是千恩万谢。他让冷花从菜地里揪了些韭菜,毛白菜,黄花菜给刘秀才送去。 刘秀才又在集市上转了转,本来刚刚恢复繁闹的买卖,又突然冷清下来。春江水暖鸭先知,想必这些生意人也是知道世道变了,都开始观望起来。他随便买了些酒便回了家。 第173章 袁柳的眼里都是泪水,儿子从十岁就离了家,如今已经二十五,曾经有多少次他都在噩梦里惊醒,甚至铁定的认为他已经死在外地。但每隔几年,他就会回一次家,正是这寥寥几次的回家,让她本已沉湖底的心石,重又被那涟漪激荡着,混沌不安起来。最近一次回家还是两年多之前。刘梦龙看上去已经没了那稚气,脸开始变得长条条的,比之前又多了些稳重。他刚刚从上海回来,但是是被李征派人调拨回来的。 “我救了你一命。”李征看着刘梦龙,笑着对他说。刘梦龙不喜欢他的得意,那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不过能活着回到家,看看父母,那必然是值得欣慰的。他的归来,至少有一个人欣喜若狂。 自从上次刘梦龙出门,戴辛就陷入了焦灼,她不敢给他写信,不敢打听他的近况,偶尔李征会提一两句,但那次听说他受了伤,在ah养伤,心里又急又喜,急的是他伤恢复的如何,喜的是好歹他还活着。后来戴安云回了隘城,告诉他刘梦龙在ah养伤的时候住在黟县,可戴安云并没有见着他。戴辛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天下之大,他居然会到自己长大的地方去养伤,他一定去看自己家了。她果然听见戴安云说——梦龙哥去咱家了。 她便失眠了。 而后来战争的局势瞬息万变,国民党内部人心惶惶,她不担心父亲,也不担心李征,更不担心作为军官妻子的自己,而只是担心刘梦龙会不会死在战场上。因为近期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在如此忐忑不安的挂念中,她每日无心做事,内心里几乎已经确定是地下党的吴恙就成了她唯一的倾诉对象,是的,吴恙知道了她的一切。你瘦了,你憔悴了,你哭了。吴恙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她。 “我已经快三十岁了。瘦了,憔悴了,老了都是正常的。” “希望他能活着回来。“吴恙安慰她说。 等他?等他。 自从李战死后,警察局来了个新的局长。是由杜俊修直接指派的一个老头。此人一定是接受了戴辛只是一个吃空饷的虚职,大事小事都不会使唤她。李闯是他的副手,整日忙上忙下。虽然外头战火纷飞,但这小小的隘城倒是风平浪静。她每日下班,会途径城墙边的柳树林,那是自己和刘梦龙拥抱离别的地方。她总会朝那边看两眼,但只看见那柳树从发芽,抽枝,杨花,飘絮,落叶,又一次发芽,抽枝,杨花,飘絮,落叶。而那修河的水永远水波不兴,和自己内心的翻江倒海形成反差。 又一年的春天,柳絮纷纷扬扬似雪,她在夕阳下看着那湖面,一阵一阵的波光金灿灿的,她穿着一件白色青花的旗袍,站在城墙上。风开始温暖,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柳树下就多了一个人影。戴辛看着那背影发了神。多么像他,是他吗?果然是他!刘梦龙站在那,背对着自己,面对着修河。他全副武装,身上甚至连配枪都没有取下,那宽厚的肩膀承载了自己的思念,那笔直的脊背是自己的心的城墙,一匹红色的马站在城墙下打着快乐的响鼻。 第174章 戴辛飞奔着从城墙上下来,走到城墙下,却空无一人,那批马也不见了踪迹。她忍不住声声哭泣,这一定是自己痛苦的幻觉。 晚上回到家,李征那面孔如修河般平静。 “我们今天不在家吃。” “那去哪儿?” “今天我有客宴。” “那你去,我随便吃点。”最近李征经常应酬,频繁的接触各种人,商界,政界,军界,甚至一些平日里他看不起的农民代表。 “你跟我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 “你得去。” “我累了。” “戴辛,你是我的妻子,你就该配合我一点,不是吗?”李征停顿了一下,自知话说的重了些。”今天有很多客人,他们也会带女眷。你……给个面子。“ 戴辛点了点头,她进房间里换了套深色的蓝丝绒旗袍,看起来颇为沉重。又照了照镜子,那张脸依然年轻,皮肤还是保持着少女般的弹性,身形饱满挺拔,但那神色的暗淡隐隐透露着不如意的忧郁,和蓄势待发的苍老。 隘城最好的饭店当属百味居。楼上楼下十几个包厢,加上厅堂里,能容纳数百人一起就餐。包厢里常年都是本地乡绅,商贾,政界人士的聚集地。厅堂的装修大气不失精致,包厢错落有致却又有风雅。老板是个本地人,他从父亲手里接下来这个店面。他父亲和李征的父亲是十分亲密的好友,只不过一个经商,一个从军。他本人三十岁之前一直在外游学,浪荡四方,和父亲意见不合,但父亲病故后,他突然醒悟。浪子回头,专心经营。即使是在日占期间,他也打点得当,秋野和木村都是他的座上宾。国民党时期他的生意更加好,甚至开了一家分店在柴桑。 “哎哟,李兄。”老板迎了出来,双手抱拳。“里边请,二楼的兰包厢。” 戴辛并不是第一次来,但她习惯的是徽州菜,这隘城的菜辣咸,油重,多酱味,酱鸭,酱肉,虽然口感甚好,但不太符合她的肠胃。她随李征走进一楼厅堂,正中间有一个戏台,今日正好有戏上演。花旦穿着徐徐长衣,轻轻吟唱,居然是昆曲。一曲唱完,旁边的客人叫好,一些有头有脸的站起身向李征致敬问候。上二楼的楼梯分立两侧,扶手都是厚重的红木,并有狮头雕镂。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四个包厢在二楼,其中梅兰竹菊是靠近戏台一面,兰包厢的位置最好。开窗既能看见楼下全貌,关窗挂帘又闹中取静。门口站了一个高挑的女子,是专门迎接重要宾客才设。此时看见李征带着戴辛,赶紧前来迎,大方端庄,并没有一般侍应生俯首低眉的卑微模样,她挑开帘子,戴辛一眼看见坐在桌子右边的刘梦龙。 她顿时乱了手脚,心开始狂跳。他也抬头看着她,四目相对,一时无语。李征看样子并无发现异样,大方地跟客人打招呼,握手。戴辛本来该有的仪态全抛了脑后,耳边嗡嗡的响个不停。直到李征用手拍了拍戴辛的手臂,她才回过神,对这些宾客点头微笑。但她的余光始终在注意刘梦龙。她的脸上火热,他的目光如同火炬,发出强光强热。 原来昨日并不是幻觉,他真的回来了。他活着,好好的。 第175章 戴辛忽然觉得,窗帘紧闭下,这逼仄的包厢里,顿时宽敞明亮。她落座后,又抬头直视了刘梦龙。只见他低着头,看着桌上碗筷杯盏,似乎若有所思。他的头发有些长了,眼睛比之前更加深邃,脸也瘦削了更多。那眉目里隐含着忧愁,嘴唇却依然红润。他身体可好?伤到哪里了?旁边突然有人敲了敲自己的手臂,戴辛侧目一看,居然是吴恙,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姐,你有些失态了。”吴恙轻轻地耳语,提醒着她。手里递过来一张柔软的手帕。 戴辛一抹脸庞,居然有泪水。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身体向左侧转了些,像是躲避刘梦龙的气息。眼睛却碰上李征询问的目光。 “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菜太呛了?来,喝点你喜欢的甜酒。”李征笑着说。 戴辛此时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席间的人员,除了刘梦龙,还有另外一个很久不见的张营长也坐着。他脸上有一块初愈的伤,像是抓痕,他身边坐着一个脂粉很厚的女人,嘴唇猩红,两眼轻佻,总是看着李征。另外还有杜俊修,吴恙,李闯,新来的警察局长和他四十多岁的夫人,以及几个隘城有钱的商人。他们杯来盏去,渐渐喝的兴起,杜俊修起身打开窗帘,楼下一个年轻花旦,正唱着:“笑的是,你瞒我,我瞒你,错过青春无处寻。“ 席间突然有人咚咚咚的跑上来,居然是董戈。他从不打仗,却总爱一身戎装。上来后看也没看众人,只是用手掩住口,抵近李征的耳廓说了什么。李征脸色微变,他点点头。起身对众人抱了抱拳,“突然有要务,李某先行一步,这顿饭由我做东,今天的目的其实是给两位营长接风洗尘。”又转过脸对戴辛说:“还劳烦你招待一下宾朋。” 戴辛点点头,这才恢复了端庄仪态,对大家微微一笑。 李征随董戈走后,众人半天没有说话,知道事态必然严重。否则他不会如此离席而去。杜俊修看了看刘梦龙和张营长,哈哈一笑。站起身举杯相贺:“张营长,李营长,我敬你们一杯,常年在外征战,生活艰苦,我们沾光,得以苟活于世。真是惭愧惭愧啊!” “切~”张营长的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头看向窗外。而张营长脸色有些尴尬,却也站起身和杜俊修碰了碰杯,“惭愧于我,我一直驻守云南,倒也……倒也没有怎么参战。” “张营长过谦了,上不上战场那是上峰的安排,总的来说都是为戍边疆,一切都是为了党国嘛!” 张营长尴尬地笑了笑,一饮而尽。 杜俊修又把酒杯举向刘梦龙,“久闻刘营长征战南北,威名远扬。杜某打心里佩服,愿自饮此杯。”说完仰着脖子喝完。刘梦龙站起身,“征战南北实在是过誉了,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以茶代酒。” “刘营长,你对当下的局势怎么看?”吴恙突然发问。 “吴小姐,鄙人只是一介武夫,对于这局势,实在是看不清,说不明。”刘梦龙没有心情闲聊,他莫名其妙的被李征召回来,此时前线吃紧,他们在这里紧吃。对于局势,其实是个人都知道大势已去,在此更是多说无益,只是这时吴恙提起这个话题,当真是不合时宜。而正在此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只听见刚才的服务员说:”对不起,你们不能进去。“ 一个男人低沉但十分有穿透力的声音说:”你让开!“ 第176章 ”爸?“戴辛猛然惊醒,站起身来往外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中等个子的男青年,刘梦龙一眼认出那是戴徽晨。那男青年却先开了口:”姐,梦龙哥!“ ”戴安云?“刘梦龙走向前,戴安云面色凝重,但热情地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男青年忍不住笑了笑,又很严肃地说:“梦龙哥,你们得赶紧撤。” 刘梦龙皱着眉头没说话。事到如今,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只不过即便据险而守也溃败如此迅速,多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戴徽晨干咳了几声,戴安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戴徽晨说:”小馨,你跟我走。“ 张营长慢慢的站直身子,像是明白了什么,拉着他姨太太的手,就往外走。那几个商人也许是觉得事态严重,自己不宜久留,便起身告辞。杜俊修起身相送,张摆摆手,杜却执意要派李闯前去相送。警察局长也带着夫人起身离开。屋内只剩下戴辛,刘梦龙,杜俊修,吴恙,戴徽晨和戴安云。 “我不走。” “你……你还有什么留恋的吗?” 戴辛本能地扭头看了看刘梦龙,没有说话。 杜俊修也许是觉得场面太过尴尬,站起来正要说话,戴徽晨冷冷地说:“这是我们的家事,还请不相干人等回避一下。” 杜俊修对吴恙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包间。刘梦龙也觉得场面不好看,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就要往外走。戴辛却对他说:“刘营长,你送我回去。” “是,我在外面等你。”刘梦龙点了点头,走到外面。见杜俊修和吴恙还没走,正站在外面聊天。此时一曲又终,又起一曲,换成越剧,那女腔尖细委婉,哀怨悲怆。 “刘营长,你有什么打算?”杜俊修走过来,十分关系地问了一句。他的脸上看不见他人的彷徨,更是没有半点惊惧之色。 “我是军人,当服从命令。” “那很好,令人敬佩。”吴恙冷冷地说。”但有时候,以进而退是一种莫大的勇气。“ 刘梦龙猛然想起戴辛说过的——吴恙肯定是地下党。此时的对话十分诡异,他见两人盯着自己,突然笑着问了一声:”你们打算如何接管?“ 吴恙的脸色剧变,刘梦龙见她把手放在身后。杜俊修却依然平静,”刘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梦龙转过身,对着楼下的戏台,那青衣唱到情深处,居然泪眼婆娑。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还有一千来人,虽面对百万雄狮,如卵击石,但作为军人,我们定当死战。” “怕是群龙无首,即使你想战死沙场,也只是无望之争。”杜俊修也走到栏杆处,他紧盯着刘梦龙。 ”刘营长,知道你年幼离家从戎,和日本人打过仗,也和我们打过,可能早就将生死抛之脑后,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想想戴辛。“吴恙显然没想到刘梦龙会这么说。 “她会很好。”刘梦龙像是心里扎了一根刺,突然隐隐作痛。 “她和李征的婚姻名存实亡,此番戴徽晨前来一定是劝她离开隘城。而她心系于你,必然不会离开的。她跟我说过,她必定要离开李征,假如李征同意和她离婚,那么你会娶她吗?” ”如果我能全身而退,那一定愿意。“刘梦龙回过头,看着那门帘。 ”那就好。“吴恙言之凿凿,”李征我很了解,他把你们召回来,无非就是有点筹码起义,所以他一定不会让你们去送死的。刘梦龙,你如果有良心,就想想戴辛。” 此时,戴徽晨掀开帘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他朝楼梯口走了两步,却又退了回来。对刘梦龙说:“我要走了,戴辛和安云都不愿意走。我知道你自身难保,但如果还有余力,请你一定替我照料。”然后又抬高音调,“我的要求不高,两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如果死了,你帮我收尸就行!” 刘梦龙见戴徽晨的眼眶瞬间就红了,眼泪夺眶而出。戴徽晨没等刘梦龙点头,就匆匆离去,兴许在这乱世里,所有的允诺都不可能兑现,而要求别人承诺,更是显得格外不可靠。 戴辛被戴安云扶着走出来,脸色挂着泪水。 “梦龙哥,你送我姐回家,我去跟我爸告别。”戴安云把戴辛领到刘梦龙跟前,吴恙走过来,挽住戴辛的肩膀。 第177章 走出百味居,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早已落山,但还有一丝火红浮在修河的远端。往年清明节都会下雨,这年反常。一些水鸟在湖面上追逐嬉戏,惊得鱼儿在湖面上下翻腾。风中早已夹了温暖,提前传达了夏的问候。街上的人忙碌着,一些士兵荷枪实弹来回踱步。戴辛看了看刘梦龙,”怎么办?你们党国要败了。“ 刘梦龙突然笑了,戴辛也笑了。他们也许不知道彼此心里想着什么,渴望着什么,担心着什么,但唯独有彼此的陪伴,一切都安心了。 ”李征没这个胆上战场的,定是投降了。“戴辛看着那发红的云朵,脸上被那霞光所映,也泛着红光。“我觉得更好。对老百姓好,对苍生好。” “你知道他们喜欢搞一种什么诉苦大会吗?” “听说过。既然是一种革命,肯定会有牺牲品。你不跟你爸去台湾,可要考虑好了。” “我想好了,可能明天就要下地种田,也没什么。”戴辛轻描淡写的说,她抬起头看了看刘梦龙,正碰见他的目光。 “我今天去找李征。” “不,千万别,这是我的事。我会跟他说清楚。”戴辛突然脸红了,但她站的笔直。有些沧桑的面容上又有了少女的执着。他知道刘梦龙如果因为这事去找李征,他一定恼羞成怒,搞不好找个理由将刘梦龙处死极有可能。 刘梦龙把戴辛送回李宅,马上回到军营,这时董戈还没有回来。他牵了自己的马出来,石虎跑出来也上了马。他十分有默契的跟在刘梦龙身后,对隘城已经十分熟悉的他,早早的就摸清楚了这里所有的地形。两人快马奔出城,直接朝磨盘山的方向去,那里驻扎着刘梦龙的独立营。这天晚霞美不胜收,层层叠叠的云层散发着不同饱和度的红色,最靠近地平线的是如血的深红,她染红了磨盘山脚下的修河水,往上飘着一层火红,那云如缎般缠绕着铺向深空,渐渐失去了热量,只剩下粉红,淡红,金黄,他回头看隘城,那已经是东边,只有一片灰暗幽蓝。 他从未见过如此辉煌而又阴郁的日子。 ”报告营长,前方发现大量敌军。“年轻稚气的侦察兵小元跑过来,他才十八岁,自从刘梦龙从ah退回广州,招新兵的时候,刘梦龙见他不谙世事,便留他在身边。 ”架设火炮,仰角45,警戒。“ ”是。“ ”对方是否进入步枪射程?“ ”没有,长官。“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 ”是!“ 刘梦龙看了一眼自己从广州带回来的这支部队,那早已不是在北上时的那些人了。当初自己受伤痊愈归队后,只参加了几场小规模的炮战,就被调到广州。负责培训新兵,除了贴身的一个班以外,所有别的人员全部划到另外一个军。小锤子下落不明,石虎曾经去打听过,据说参加了徐蚌会战。应该是和冷柏的同一场大规模决战,想必是凶多吉少。眼前的这帮年轻人,都是二十岁以内,甚至不满十八岁。他曾经问过小元为什么要当兵,小元腼腆地笑了笑说,我只想吃饱饭。小元并没有满十八岁,但人长的高大所以看上去也像是成年了。其它的士兵也都和他一样年轻,刘梦龙不愿意跟他们打在一块儿,多年的经历让他知道,他们迟早会丧生某处。 “这规模,恐怕得有好几万人。”石虎抽着烟说。当时的修河湖面并不宽阔,肉眼也能看见对岸那淡黄色军装的人群。他们来来往往奔走,刘梦龙用望远镜看见他们正部署155榴弹炮,他对这种火炮十分熟悉,当年滇缅战场美国人留下来的玩意几经辗转居然到了对面的手里。 “你我今日留在此地。”刘梦龙说。 “嗯,这些娃儿如果擦枪走火,那就都送了命了,得有人看着他们。” 第178章 李征一夜没睡,他披着衣服站在窗前,东方微微发白的天空平静如常。镜子里的自己胡须一茬儿茬儿的稀疏生长。他反复掂量着自己这些年在隘城的所作所为,从昨日的信心百倍,到今日忐忑不安。昨日那人的精气神太足了,父亲李点匀搜寻了多年,兄长李战把命也搭了进去,可自己直到这崩溃的前夕才见着面。带着两个人就敢前来会面,可见他们已经将隘城包围了,对自己的妥协胸有成竹。这是耻辱的时刻,但也是重生的时刻。 ”人民的审判。“这是赵野的原话。他没有像父亲当初推测的那样,因为自己带着两个营,一个团的兵力积极起义就给了自己任何承诺。也许自己是太过积极了?但四野早已名声在外,抵抗是毫无意义的。 他从未如此纠结。而更令人晦气的,是自己的妻子昨日又提出离婚。在这节骨眼,居然还有人为了儿女情长去计较一朝一夕。 ”不能过段时间再说吗?“ ”我们早该把这事谈清楚了。“ ”那,我不同意。“李征看着戴辛那冷冰冰的脸,“你为什么这么着急?是因为刘梦龙吗?“ 看着戴辛的脸微微地变了变,李征知道董戈的消息果然准确,”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昨天你见到他情绪不对。你胆子不小!他可是我的部下,好小子仗着自己一张皮囊,居然敢打我老婆的主意。“ ”李征你在外面有多少女人,我都不管,也不介意。但我和刘梦龙清清白白,我就算要对不起你,也是要清清楚楚的,这是尊重你,尊重我自己。“ 李征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恶狠狠地盯着戴辛,“他是我的部下,你信不信我枪毙了他?” “你敢!你枪毙他,我就跟你拼了。” “戴辛,你读过那么多书,怎么连贞洁道德都忘光了?” “就是因为我读了书,才知道女人也有争取自己幸福的权利。” “你跟他就幸福了?哈哈哈——,我现在就让董戈把他绑起来,刚好杀了,迎接解放军。” “你以为董戈就是好东西?他可没少打我的主意。” “那我全杀了!”李征红着眼睛,声音却依然压得很低。 “杀了?你杀只鸡都够呛。没了他们,你一个光杆司令还起义?” ”咚咚——,咚咚——”敲门声有节奏,但仍然太不合时宜,李征把气捋顺,走到前厅,勤务员站在门口等候他的命令。李征挥了挥手,示意开门。 门外站着吴恙。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一条黑色的裤子,脚下一双黑色的男式皮鞋。如此简单的穿着,恰恰让人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李征记得清清楚楚,她的头发从去年底开始也像戴辛一样烫成了卷卷的,但她的弯度小,更长,浓密的披在肩膀上。刘海每一缕青丝都弯弯的,稀疏的盖着洁白平坦的额头,眼睛里永远水汪汪的。李征最喜欢隘城的女人了,他们被这修河的水滋润得腰细如柳,面白如玉。老人们说修河的水喝了能让男人聪慧,女人妩媚,自古隘城,修水,都是出才子佳人的地方。 “吴恙?”李征走上前,”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他对勤务兵点了点头,后者先是把大门掩好,才退到厢房,关好门。 “李征,你和嫂子在吵架吗?” “没……没有。”李征有些惊讶,心想平时没看你这么关心过。“快进来。” “李征,你不会犯傻?”吴恙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她脸上挂着关怀,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李征。 ”良禽择木而栖。“李征看着夜空,月光清冷,那么幽暗,繁星却越发灿烂。他不敢说下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吴恙看着他,李征虽然有点低落,但依然意气风发,与戴辛一样,她吴恙也没有看他有出半点信仰崩塌的沮丧,难道他一直效忠的那个党国也不是他的信仰?那是什么?男人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女性追寻着男人,男人追寻着什么? ”你想好了就好,不管什么决定,我们一定支持你。“吴恙看了看里间,“嫂子还好吗?” “她没事。” “我刚刚路过,听见你们争吵,所以才过来看看。”吴恙一定不会告诉他,这四周埋伏的十几个游击队员。李征万一反悔,或者有二心,他们的计划是擒贼先擒王。不过就目前的试探来看,李征应该如杜俊修估计的那样,没有强烈的抵抗意志。 微凉的夜风一下子吹散了疲劳,黑暗一点一点增加,逐渐淹上身来,像蜜糖一样慢,比空气浓厚。有它特别的气息,寂静也有它自己的声音,修河变得洁白,映衬着它边上的群山,他们变成了一只只巨兽的影子,蠢蠢欲动的埋伏在人们的四周。 第179章 “营长,明天我们打吗?”小元在黑暗中擦着枪,月光下,零件摆得整整齐齐。防护油的芳香弥漫在战壕里。石虎走进战壕,他刚刚完成第三次巡逻。 “你想打?”石虎笑着问他。 “我参军快一年了,还没打过仗。” “你不怕吗?” 小元没说话,他在黑暗中继续折腾他的p18,石虎估计他是害怕的。 ”不管打不打,你们别走散了。“刘梦龙说。 ”营长我不怕死。我是鲜卑人,鲜卑人都不怕死。“小元停下手里的动作,对刘梦龙和石虎说。”我爸爸说,早几百年前,我们族人做过皇帝。我们以前不姓元,姓拓跋。“ 石虎噗嗤一声笑了,”你还是姓元好,拓跋,鞋拔都太难听了。“ ”你是锡伯人?“刘梦龙看着黑暗中把零件弄出细细而尖锐的叮叮声的高大身影。”东北来的?“ ”对。“ ”你今年不满十八?“石虎笑着问。 小元又沉默了。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你们鲜卑人确实做过皇帝,但不是几百年前,是一千五百年前了。”刘梦龙把枪带解开,也开始熟练的整理起手枪,他拆枪的动作干净利落,这还是安德鲁教他的。 “营长,我们拓跋族人真的做过皇帝?” “你这傻小子,谁家人没做过皇帝?他姓刘,刘邦你知道?汉武帝刘彻你知道?把你们匈奴人打得鸡飞狗跳的。” “我们不是匈奴人,我们可能算契丹。”小元把枪装好了,他上下打量着这冰冷的机械,像宝贝一般从左手递到右手,“石虎哥,你家就没出过皇帝?” “没,姓石的别说皇帝,读书人估计都没出过。”石虎毫不在乎地说,把嘴里的草根嚼碎了,一截截地吐出来,他心想自己也许不是真姓石,只因为石猎户养大自己,才跟着姓的石。 “你看,不如我了。” 刘梦龙想说,就在拓跋人成为北魏的领袖之前,五胡十六国的北方国家后赵高祖就是姓石的。但他不想扫了这少年的兴,就把话含在嘴里了。 ”营长,你那把是不是王八盒子?“小元见刘梦龙拿出南部十四,有些兴奋地说。 刘梦龙把子弹退下来,把空枪递给小元。石虎笑着点了一根蜡烛,凑到小元跟前,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鞋拔子啊,这家伙可是从小日本身上抢下来的。” 石虎一句有意无意的话,瞬间勾起了刘梦龙的回忆。冷柏死掉的消息,他去年就听说了。当时在柴桑附近的破村子里伏击两个日本汉奸的事,还历历在目。冷柏和陈觉,把自己从即将沦陷的柴桑救出,没想到他们两人也在机缘巧合下分道扬镳。冷柏对自己就像一个大哥,他是个忠厚坚强的人,陈觉就不一样,聪明灵活。刘梦龙最后见到冷柏就是送他北上那次,当时他大声警告自己——不要北上,但也许彼此都知道这种事不是自己能把控的。而陈觉居然加入了对面,也许他早就对这腐朽的系统失去了信心。上次见到陈觉时,他和冷星雨在一起,虽然两人看起来不怎么相配,但事实上应该是夫妻了。 第180章 入夜,李征和勤务兵开车走后,陈觉从李宅的房檐上打算下来时,看见戴辛在抹眼泪。她看上去十分焦急,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最后骑马朝北跑了,他料想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他悄悄地隐蔽在黑暗的角落里,紧紧扣着尖刀的手松了开来。他的任务是随时监视李征。四野南下时,他作为侦查连长在柴桑活动并里应外合。冷星雨此时也正埋伏在李宅的外面。她带着十几个十分熟悉隘城的游击队员,其中就包括豆浆吴老太。李闯让两个人假装流民睡在云南回来的张营长家门外。杜俊修让鞋匠宋三连夜从这几个地方来回跑动传递信息。 赵野的望远镜一直没有放下来。他身后其实只有五百来人,已经把仅有的几门炮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他刚刚让几个干部去发动群众,希望能把一些年轻人争取过来做些后勤工作。他的任务就是兵不血刃拿下隘城,不管怎么样,只要动刀动枪都算失败。对岸的修河畔有两个营驻扎,隘城城内还有一个营的兵力,加起来人数胜过我方,装备就更不消说。李征当初是直接从日方手里受降的,一切物资都在他手里,就算一部分被部队开拨带走,但很多重型火炮都在城内。最后后勤补给也是个问题,杜俊修让人带出来的情报里,详细罗列清楚粮食仓库的位置,以及里面的储备清单。如果李征要仗着修河的地理优势据城而守,这真要攻进去,绝非易事。而四野的绝大部分队伍已经开向汉口,追击白家军是主要任务,他在这里的时间也不多。 所以潜伏进去的游击队员就显得尤为重要,真正获胜的筹码其实是在冷星雨和杜俊修手上。 杜俊修刚刚听完宋三的汇报,虽然几个关键人物都已经被监视,但他还有一个不放心的地方。董老三董亥的儿子,是李征下面的营长。他手里有一个营就在隘城军营,这个人和李征走得最近,不好吃喝嫖赌,不好琢磨。他有些后悔没有安排人在他身边,当初的考虑是作为军中人士,只要拿下李征,还怕他敢不从?况且吴恙说刘梦龙应该会顾着戴辛,只要留住戴辛,就能拿下刘梦龙。而张营长,他查过底细,就算他要鱼死网破,量他没那个胆子,这人在云南和李战腌臜一气,不光吃喝嫖赌,甚至有大烟瘾,不足为惧。 “董亥在隘城吗?“ ”他在的。“ ”请他来喝茶。“ 董亥看了看表,这么晚这县里的头头喊自己去可真是头一回。但不给面子是不行的,他杜俊修能从日占期间活到现在,已经是很有能耐了,前两任都脑袋搬家了还落了个骂名。如今这兵临城下的,他也不紧不慢,县城里一切生活没有受干扰,最关键,这人心也稳着。 ”马上就来,你让杜县长放心。“ 董亥穿好衣服,二房罗娟儿背着身子冲他说:”晚上回来睡隔壁,别又把我吵醒了。“ 这几天罗娟儿的火气有些大,自己那几个店铺生意不是太好不说,连她喜欢吃的酱鸭最近也断了供了。白天她说——”几个破兵,还要来打县城?“,吓得董亥赶紧捂住她的嘴。在自己心里,清清楚楚地打着算盘,不管破兵也好,国军也罢,变起天来,不是自己这生意人能预料得到的,最重要的就是保本。这两年他出门走生意的时候,道听途说了一些传闻,据说富商不怎么招那帮人待见,所以他打心里是希望这不要变天的好。但既然长江都守不住,大势所趋,日后怕是要破财消灾了。 他作为一个生意人,对钱的事最敏感,虽然罗娟儿手上带买了珍珠翡翠玛瑙,这些都是他在外淘的便宜货,有些其实就是个假的,而他自己的家底早就藏的好好的。他虽然娶了两房,但大房董戈的母亲早在几年前就搬到乡下和自己分居了,这个二房是罗西镇的一个小地主家的女儿。那地主是他的茶叶供货商,罗西镇最大的茶庄老板。当年给日本人做事的大儿子罗甸被人割了脑袋后,他就只剩了一个女儿,万念俱灰,把茶庄卖给了自己,还搭上一个女儿。罗西人罗娟儿年轻时长得水灵儿,但比董亥小了近二十,他也”将就“纳了。但这罗娟儿跟她那有勇无谋的哥哥不同,为人很精明。自从娶过来后,街面上的生意就由她打理了,也把些小钱管的严严实实,算是掌内有方。但大钱,董亥是不会经她手的。这么多年,董亥除了有三个店,一个茶庄,还有一个当铺。在这要变天之前,他大半年前就从上海,南京那边得到消息,钱——快要不值钱了。 第181章 他开始把手里的钱都买成货物,以及金条。俗话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他董亥真正的家产不在这街面上,而是他存了很多年的二十根金条。这些黄货,再怎么变天,哪怕天塌下来,天王老子见了,也要给他一口饱饭吃。但这二十根金条存放地,只有他一人知道。他不相信任何人,大房也好,二房也罢都是陪不进黄土的主。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前面三个儿子都是大房所生,两个女儿才几岁是二房生的。这两年罗娟儿还想再要一个,但董亥知道她心思,没有应允。老大得了场病,日本人刚来那会,就死在床上,董戈排行老二,还有个小儿子在北平读书,才十七八岁。本来准备告诉董戈,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万一变天,怕是命都难保。小儿子不在身边,所以这个秘密就只有呆在他自己的肚子里了。 “董老板!”杜俊修抱拳笑着迎了上来。 “杜县长,身体可好?”董亥拎了两包茶叶。 杜俊修的妻子许氏接过茶叶,很快便端上桌两杯热茶。”董兄,你的茶场生意何如啊?“ ”唉——,这生意是真不好做,这两年都是入不敷出啊。“董亥对外从来都是哭穷,现在不知道杜俊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董兄,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杜俊修正色说。 ”杜县长,虽然咱们平日里来往不多,但你可以把我当成知心人。“ ”兵临城下,董兄你有什么打算?“ ”唉——,我们这普通平民百姓能有什么好打算的?“ 杜俊修看他不愿意交心,又试探一下,”你可不是平明百姓啊,好歹是商贾大户。这万一变了天,河那边可是很讲究的。“ 董亥深深的法令纹抽搐了一下,杜俊修一提到钱就踩着他的尾巴了。 杯子里的茶叶有些散碎,杜俊修用杯盖把茶叶末拨到一边,呼呼的吸着茶汤,”上月,浙江来的几个县长跟我们说,他们爱均贫富,搞诉苦大会。我看这跟党国的管理是截然不同,你我怕都难独善其身。“ 董亥听他用”你我“将两人放在一个篮子里,心里舒服了许多。”杜兄,你所言极是。我做了一辈子的生意,多少有几个。但这哪不是我的血汗钱?我没偷没抢,我想……“他突然压低声音,”就算新政府,也能留条命不是?“ 杜俊修想到他放高利贷,催缴欠款,甚至勾结土匪贩卖黑货,心里不禁有些反感,但并没有表露,“你应该是没问题,可令郎可是这个!”杜俊修用手比了一个枪的姿势。 董亥擦了擦汗,”杜兄,你考虑得周到,说实话我这几天觉也睡不着。我是思前想后,都想不出这个辙。他这个身份,你说会不会连累我?“ 杜俊修心里暗笑,他一开始还以为董亥是担心儿子,结果竟然是怕连累自己,果然是自私自利。”董兄,这就是问题了。你家老二对党国这么忠诚,怕是不会就范,我看还是难搞。“ ”他就范不就范关系大吗?“ ”董兄你也是聪明人,你的前途未卜,那他可是关键人物。如果他一心忠于党国,誓死守卫隘城,生则能保住隘城暂时不被对面占领,或者说尽量延长这围困之时,死,城破。你就悬了。“ 董亥的青筋跳了跳,“我看我这不肖子没这个气节,不过杜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我之前都没考虑到,我只想自己投诚,就能保命。” 杜俊修故作严肃地摇摇头。 ”不像,不像,他从来没打过仗,别看他人高马大,那胆子跟我一样小呢。“董亥连连摇头,”不过我还是去跟他说说,他要是想抵抗,我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杜兄,这样连累不到我?“ ”董兄,你到今天晚上再来断绝父子关系,外人不是知道是做戏嘛?“ 杜俊修这话一出口,董亥再也坐不住了。他慌忙起身,说要去找董戈商量商量。 董亥到军营里找董戈,发现军营里灯火通明,年轻的士兵背着枪整齐的一个方队一个方队的训练,一些方队直接出了军营往不同的方向去,一些挂着帆布蓬的卡车进进出出,那些被绿色织网遮盖的两轮火炮被他们推着往城墙方向去。董戈却不见踪影,他心里焦急,问哨所的勤务兵,勤务兵却不敢说。董亥气得从口袋里拿了几张票子塞给勤务兵,勤务兵才张口——去李宅了。 第182章 董亥挑着马灯,又从军营出发,迈着急促的脚步,往李征家赶去。不想李征家也是一样灯火通明,不少人正在他家门口来回踱步,董亥站定一看,都是些老熟人,银店的张大胖子,码头的熊老汉,船队长方大蒜。董亥揣摩他们都是跟自己一样,来跟李征求情的。董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就没有近前,远远的围着李宅绕了一圈又一圈,看能不能在那些人群里找到董戈。但只看见他家每个房间都亮着灯,不时有些人拎着包裹出来,其中一个是自己认识的陈姐,董亥等她走出人群,在一棵枣树下侯着她。 “陈姐?” “哎哟——,你吓了我一跳。”陈姐矮矮胖胖的身子抖了一抖。 “陈姐,你不帮着洗衣做饭,怎么还背着行囊出来了?” “董老板,我家里有些事,要赶回去一趟。” “陈姐,你家不是在秀水吗?这么深更半夜的,你走夜路去啊?” “我……我先在亲戚家落落脚,明天天明再走。董老板你有什么事吗?” “我没什么事,晚上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 “董老板真会开玩笑,你家在城东,这是城西,溜达过来可不轻易。” 董亥咳了两声,见陈姐要走的样子,索性开门见山,“陈姐,你是不是怕打仗?” “董老三,我们也是熟人了,掏心窝子讲,你难道不怕吗?” “怕,怕,这不来问问情况吗?” “唉,别问了,很多人都去过了,李旅长就是不开口,你去估计也一样。” “哦,你有没有见到我家老三?” “董营长来过,又走了。” “他和李征说了什么吗?” “哦,不知道,我一个烧饭的老太太能知道什么。不过李征好像大声骂了两句混账,然后董营长就走了。”陈姐胳膊拢了拢包裹,“董老板,这天不早了,我还得去城南市场那边,要不我们……改天聊。” “行行,我不留你,就问一句你知道董戈去了哪儿吗?” “去北门了,他带着几个人去的。” 北门离李宅并不远,那里有个日本人的监狱,曾经关了不少人,隘城人都不乐意去北门。但那儿有一条路通磨盘山的靶场,靶场就在河边。河对岸就是这几天闹的厉害的四野大军。所以北门其实算是防守隘城的第二道防线。他走到这里时已经是气喘吁吁,两只小腿打着哆嗦,浑身的汗被这冷风吹的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他绕过哨所,看见很多带着头盔的年轻士兵搬着沙袋上上下下,他心里一惊——这是要打!他急忙拉了一个士兵问道:”你们董营长呢?“ 这名士兵仰着脖子喊,“班长,找营长的。” “董大叔,你怎么来了?”这个班长曾经往自己店里跑动过,一眼就认了出来。 “董戈呢?” “他刚刚还在,这会儿好像去你们那茶叶铺了。” 董戈一跺脚,心说今天晚上时撞鬼了,又扑了个空。他对这个班长摆摆手,只好迈腿又去那茶叶铺。 这个茶叶铺的位置虽然不算很好,但却是董亥的发家之地。 第183章 从汉唐时期庐山茶已经很有名气,白居易居然自己亲自种茶:“长松树下小溪头,斑鹿胎巾白布裘,药圃茶园为产业,野糜林鹳是交游。”,到宋朝时云雾茶已有名气,好的云雾茶特别挑天气地势。主要茶区在海拔800米以上,之所以叫云雾茶,必须是有江湖水汽蒸腾形成云雾,常年笼罩下的含番口,五老峰,汉阳峰,小天池,仙人洞等地那几片地方才能真的叫做云雾茶。好的云雾茶芽壮叶肥,白毫显露,色翠汤清,滋味浓厚,香幽如兰。 这独特的地理环境注定了采茶,贩茶是个极为辛苦的行当,董亥小时候跟着父亲穿梭于茶场,到年轻的时候自己跑庐山贩茶叶,去东面挑最好的云雾茶。然后背在身上走几十里地到柴桑乘牛车,转到瑞昌自己亲戚家转驴回隘城。路上就要花去一整天。那时没几个人肯吃这个苦,同行顶多从瑞昌贩,而真正赚钱的就是从庐山茶场到瑞昌。更何况如果不熟悉茶场的情况,根本挑不到好茶,庐山种茶历史悠久,当地的茶农世世代代都种茶,民风纯朴,但不少商人牟利的本性驱使,雇了些外地的流民在庐山周边的村落种茶,混成云雾茶,不去当地采集根本分不清。当时的商人十分聪明,你当场验茶,他总能给你正宗的云雾,等你装袋那又是另外一种品质了,喝茶的老行家一抿嘴就知道茶叶的好坏,但那时为时已晚。而上等的云雾茶价格高贵,利润也丰。本地的大富李家祖上也是做茶叶生意的,现在的李旅长的太爷爷,就是大名鼎鼎的庐山老李。不过他们早已不做茶叶生意,毕竟垄断码头港口那才是更赚钱的营生啊,更不用说李点匀这一辈都做到地方军阀的级别了。 董亥的茶源正宗,所以即使是开在城北,前来买茶的人也络绎不绝。他积累到第一桶金后,才把第二家茶庄开到街中心,但这家茶店却一直开着,经久不衰。董亥曾经想要培养大儿子,但到十几岁的时候,就发现这孩子多病,李家的管家说他人中太短,怕不长命,气得董亥差点跟他动手打起来。后来果真一语成谶,他就将目光放在了老二董戈身上,并带他去了两次庐山,不知为什么,他后来说什么也不肯去。又恰逢乱世,他认为自己这些生意没什么好守的,刚好那时青年营招人,干脆就让他去了部队,如今能有这么大的成就,也证明自己是对的。老三和董亥就不太对付,可能是因为自己娶了罗娟儿,冷落了原配,也激怒了老三,年纪小小就出门读书,经常不回家,也不问自己要钱。两个女儿娇生惯养,被罗娟儿管得倒个个都像到她妈,不过这生意他董亥说什么也不舍得留给女儿,所以这心里一直乱的慌。 但自从国民党这些年兵败如山倒,如今解放军兵临城下,他心里反而镇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躲过了一遭又一劫,但凡能留条命,和那些黄货,这几个店面,均贫富也就均了。 董亥走到茶叶铺,灯没开。他心想不会并没有来这里又扑空?却发现门虚掩着,他心说这掌柜的如此不靠谱?推门进去就听见一种极为压抑的哭声。不像女人那般有节奏,有诉求,巴不得别人听见的那种哭声,这是一种犹如极度恐惧的动物,类如狗发出的呜咽声。董亥愣在原地,片刻过后,他知道这必定是董戈。他走了几步打算喊他一声,但那哭声让他害怕,因为哭声传递了一种巨大的恐惧。董亥叹了一口气,他几乎猛然想起童年时,董亥带他出门走生意,他和同龄的男孩一起玩,总是哭着回家,有时候身上带着泥水,有时候脸上带着伤。他总是被欺负,甚至被身高,体型远逊于他的孩子欺负。也许,他还是那个懦弱的少年。 “戈子?”董亥喊了一声。 里屋内的哭声骤停,随着几声急促的呼吸,董戈似乎调整好了自己。董亥这才推开里屋小门进去,他摸出火柴,点亮一盏油灯。看见旁边的床上被子叠的整齐,凳子还在书桌下面没有拖出来。才发现董戈站在角落里,人的身高是非常有弹性的,当你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时候会显得更高大,而猥琐脆弱,形容枯蒿,垂头丧气的时候一定会显得矮小。董戈虽然站着,但整个人像是小了一圈。他两眼通红,身上的军装有些脏,董亥知道那是蹭到了角落里的灰,他刚才一定是蜷缩在角落里。 “爸。” “戈子,没事。你坐。“董亥有些后悔,自己或许并不应该闯进来,儿子毕竟已经成年。 董戈没了一向的气宇轩昂,他弯着身子,把凳子拖出来,董亥伸手帮他把身后的灰尘又掸又拍。 “爸,明天要打仗了。” 董亥点点头,”你们旅长怎么说?“ ”我今天去他那儿本来是想探听一下口风。他忽然大发雷霆,让我滚,还说刘梦龙守第一线,我守第二线。我看……我看他是……“董戈突然又情绪失控,开始呼吸急促起来。 ”你别急,慢慢的,慢慢说。“虽然嘴上是安慰着,董亥心里还是有些恼火,没想到儿子如此窝囊。 ”他八成是要鱼死网破了。“ ”不……不会?“ ”他从来不会这样,不过他对委员长很忠诚,誓死保卫隘城的事,他之前确实说过,估计一定做得出来。“ ”早知道,我就不送你去当兵了。“董亥轻轻的说。 ”爸!“董戈鼻涕眼泪直流。”爸,你要想想办法!“ ”你别怕,要不你现在出城?“ ”我出不了的,所有的人都认识我。而且一旦出城被对面直接打死怎么办?“ ”你守第二线,不还有第一线嘛?那刘梦龙能守得住第一线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董戈从椅子上下来,哆嗦着跪在地上,抓着董亥的膝盖。 ”你到时候就直接投降。“董亥一拍大腿,”今天我刚刚从杜俊修那来,他跟我说,如果你要抵抗,可能还会连累我。“ ”爸,我不抵抗,我绝对不开枪,我不会连累你。但是下面那些人就不一定听我的。爸,我没打过仗,我很害怕。“ ”行了,行了。“董亥突然开阔起来。既然儿子不会抵抗,那他也有回旋的余地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我知道了。你别抵抗就是了,唉那四野几万人摧枯拉朽的,你们打,打个什么劲儿啊。我看他李征是不想活了。“ ”爸,他是不想活了,他爸病得很厉害,据说熬不过两月。会不会他也不想活了?“ 董亥看着胡言乱语的儿子,眼睛一闭,心说你这还营长。 第184章 一个小时后,董戈被几个士兵喊了出来,他们说旅长李征找他。他走出店门,看见李征黑着脸目不斜视。他从没见过李征如此阴沉,正琢磨发生了什么事,李征的勤务兵示意他上车,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声,去哪?李征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车子轰轰的,是开向北营的方向。那里是前线啊……董戈心乱如麻地想。 半个小时前,李征又和戴辛发生了争吵。戴辛看见李征怒不可遏的模样,心里知道了个大概。应该是有人在李征面前说了什么,一定是和自己与刘梦龙有关。眼下刘梦龙的人生安全会是个大问题。她从来都不是个贞烈的女子,说她贪生怕死也不意外,可眼下她只想如何让李征放弃伤害刘梦龙的念头。在这个节骨眼,李征可以找一万个理由杀了刘梦龙,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果然,她见他杀气腾腾地让警卫员去找董戈。 “你想怎么样?” “滚开。”李征红着眼,用手指指着戴辛的鼻梁,“现在没你的事。” “你一个败军之将,亡国之犬,在这当头,居然竞想着公报私仇的事?” 李征绑好武装带,扣上帽子,带着警卫走了出去。 戴辛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心里万念俱灰。她满脑子都是刘梦龙,惊恐,悔恨,愧疚,自责……。一想到刘梦龙还蒙在鼓里,自己必须不顾一切的去通知他。她看了一眼系在李宅门口的那匹黑色战马,立刻跑进李征的书房。他一直挂在墙壁上的马鞭不见了,她拉开他右手边的抽屉,里面放着皮质马鞭。她拿的时候,指尖碰到一团冰冷的金属。她将手指伸了伸,触了触那物件,心开始砰砰地跳起来。那是一把勃朗宁手枪,早在重庆的时候,一个美国人赠送给李征的,她把手枪取了出来,褪下弹匣,这枪里居然压满了子弹。为什么李征放一把压满子弹的手枪在抽屉里?难道……难道他曾经想过殉国吗?戴辛为自己这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因为以李征那种性格,是不可能有如此悲壮的决心的。她一手拿着手枪,一手拎着马鞭冲到门口,勤务兵见了她敬了个礼,然后问”夫人要去哪?“ 戴辛没有理他,就走过去牵马。 ”夫人,这是团长的马,他交代过,只有他本人能骑。“ ”你走开!“戴辛怒斥了一声。 ”对不起夫人,你别为难小的。“他冲到马头前,伸开双臂拦着不让戴辛靠近。”如果您摔了,我是死罪。如果马丢了,我还是死罪。“ 戴辛把手枪亮了出来,对着勤务兵的脑门。”你不让开,现在我就开枪!“ 勤务兵马上躲开,他犯不着为了一匹马跟戴辛过不去,虽然他觉得戴辛还不至于开枪杀人,但他确实从没有见过如此歇斯底里的夫人。 戴辛撩起旗袍,跨步上马。她骑上马,一鞭抽在马臀上,就像抽在李征身上似的,马发起疯似的奔跑。过了片刻,她又折回李宅,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拿着手枪,马鞭被她挂在安桥上,”我问你,李征去哪儿了?“ ”夫人,这是军机……“ ”你别跟我扯淡,你不告诉我,我杀了你。“ ”夫人,李团长应该是去了北营。“ 戴辛心里咯噔一声,虽然她早猜到李征是去杀刘梦龙的,但此时被证实,心里万分的绝望。 隘城里看不见一个百姓,他们要不藏在地窖里,要不早已偷偷出城。守军的态度不明确,明天是打是降没人知道。一路上只有身背步枪,走着碎步,前去城墙驻防的士兵,他们领着命令,自知生死未卜,心里显然做着自己的盘算。 戴辛双腿夹马,发簪丢失,长长的卷发披散开来,疯了似的朝北营骑去。一路上背着枪的士兵纷纷避让。修河边上的北营一片黑暗,戴辛策马跑在满天星斗下,月亮犹如母亲般圣洁,将冷艳的光华洒满人间。只有河对岸的解放军军营内灯火通明,有人用扩音器对着隘城方向喊话:“国军的兄弟们,你们不要白白流血牺牲,我们欢迎无产阶级的加入,不论过往。国军的兄弟们,希望你们再不要替蒋介石卖命了,立即停止抵抗,放下武器。有意当解放军的,我们欢迎,想回家的,发放路费。 第185章 两束灯光从隘城方向传来,时而射向修河对岸,时而照向空空山谷,待到近处,才看清那是一辆吉普车。戴辛知道那是李征的车,猜测他是在哪里绕路耽搁了,心里不由得大喜,还来得及。她将马横在路中间,一阵修河的风刮过,将战马的鬃毛吹的扬起,戴辛低下头,抚慰受惊的马儿。吉普车徐徐停下,李征走了下来。灯光刺得戴辛一眼迷茫。 “你还追到这里来了?”李征压低了声音怒吼道。 “李征,明天你就气数已尽。今天就做点好事,放过他一条生路,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他动的心。是我主动的。” “你这个贱人,我李征算是瞎了眼,信了戴徽晨。原来你本性放浪,今天你怪不得我了。” “好,你杀了我!“戴辛心想如果李征动手,也许会惊动北营士兵,身为独立营,他们是否敢违军令救他们营长一命? 李征站着没动,回头看了看车里,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车里走下来,戴辛认出那是董戈。她冷笑了几声,”李征啊李征,莫不说你冠冕堂皇,表里不一,如今你连杀个人都要找帮手,真是丢死个人了。“ ”李太太,请下马!“董戈慢慢靠近战马。 ”站住!”戴辛愤怒地看着董戈,“你算个什么,你个癞蛤蟆,癞皮狗,跟着他身前身后,像个女人似的。你以为他不知道你对我三番五次的轻薄?” 董戈愣在原地,有些尴尬,有些不知所措。 ”还愣着干嘛?“李征说。“给我拿下!” 董戈掏出枪,还没举起,”啪——“的一声枪响,惊得河边的水鸟飞起,北营也亮了灯。只有对岸扩音器里的声音依然机械地播报,而下一秒,扩音器也停了下来,顿时一片寂静。李征见戴辛端着他的勃朗宁,而董戈趴在地上抱着头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他本能地摸了摸武装带上的配枪,戴辛却把枪口对准了他。 ”我自39年起跟着你,十年了。我问心无愧!虽没为你生的一儿半女,但那是你李征不争气。你李家的人和这地上的董家人一样都是窝囊废,没血性,狡猾奸诈,圆滑世故,做亡国奴都那么理所当然,我看见你都恶心。我和他清清白白,绝没有越过雷池!你是个男人就有点气量,冲我来,不要缠着他不放。“ 吉普车后来了一队士兵,那是督军和宪兵队,李征回头对着远远的人群喊了一声,”给我拿下!“ ”你有种冲我来!“戴辛抬手开了一枪,地上的董戈浑身颤抖了一下,北营也有人走了出来。戴辛勒马回头,身后响起了枪声,她用手枪狠狠砸了一下马背,马朝着她来的路返回。她看了一眼北营,心里犹豫着,如果自己现在冲向北营,刘梦龙是否会放弃一切准则,倒戈与李征为敌?那他定难逃军法……,马疯了似的疾驰,远远的绕过北营,他隐隐看见,一个高挑消瘦,身板笔直的人影似是望着她,她笑了,对着他挥了挥手,眼泪夺眶而出。 但戴辛的马终究没有去向北营,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董戈大概是听见马蹄声渐远,站了起来,先是看了看后方,再回过头来看着李征。李征见董戈没事儿人一样走来走去,似乎有些诧异,突然歇斯底里地对着他大喊:“戴辛欲随中统戴徽晨去台湾,你们快把她拿下!”董戈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转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上了吉普车,朝戴辛逃离的方向追去。 这时北营跑来一队人马,李征看着带钢盔的刘梦龙,强忍着自己的愤怒。只是说了一声:“备马!” 副营长把马让了出来,李征上了马,没有回头,但对刘梦龙说:“刘营长,你送我回城。剩下的人加强戒备,如有叛逃者,杀无赦!” 刘梦龙刚刚听见枪声,他一出来就看见一个女人骑着马往南门口逃去。他远远看着有点像戴辛,后来那人对自己挥手,他知道肯定是出事了。对于他和戴辛的事,他一直有心理准备。如果被李征知道,必定是个死。只是他一定要让李征放过戴辛,毕竟她仍是清白的。看见愤怒的李征,和他说的那句——戴辛欲随中统戴徽晨去台湾,他有些惊讶。又万分后悔刚才没有好好看看戴辛。戴辛此番前去,肯定不会回来了。李征会不会留她性命?难说……,这可都是自己害了她……刘梦龙不禁万般忏悔,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带她走。自己有很多机会,可以在湖南的时候就带她远走高飞,也可以在前几日私自离开隘城,甚至可以在若干年以前,就鼓起勇气对她说:“你最终会爱上我,你跟我走。”。但时光怎能逆转,何况那时的戴辛也不会愿意跟自己走,等她愿意的今时今日,已是死局。 李征让自己送他回城,肯定不是有话要说这么简单。李征面如死灰,低头不语。“刘营长,你带路。” 刘梦龙策马走在他前面,他分明感到背后有飒飒杀气。他的手条件反射地摸到腰间的配枪,但马上又放下了。从北营到北城门,不过两里路,但步履维艰,着实漫长。 “在这停一下。”背后的李征低沉地说了一句。刘梦龙看见眼前十分开阔,城北修河岸边。一行柳树如鬼魅般在夜风中摇曳,修河的水和天相接处,一些星星垂手可摘,一些如将浸入水中一般,在近水面处发出茵茵光芒,月亮清冷地注视着。一股腥湿的水汽贴着湖面飘来,瞬间包裹着自己,而后一股清风再将它吹散,无比凉爽。近处的水面除了斑驳的波光,还有一些潮汐翻滚溅起的小小白色浪花,他们有节律的声音掩盖着身后李征窸窸窣窣的声音,刘梦龙把揽着缰绳的手松开,脱下钢盔,挺直了脊梁。他轻声说:“戴小姐……请勿伤她……性命。” 身后的声音骤停,刘梦龙等待着那一声枪响,但过了许久,背后响起了马蹄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只有李征远去的背影。 只是从那天起,戴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刘梦龙找过李征,找过董戈,甚至将董戈打得头破血流,但他们的说法始终一致——戴辛逃去了台湾。而若干年后偶然从故人那得知另一个版本,戴辛是被国民党士兵追着进入了黑龙溶洞,而且再没有出来。 第186章 1949年五月20日,在对峙了7天后,戴辛消失的第二天早上,县城城门打开。李征戎装列队站在城门外,身后站着刘梦龙,张营长,宪兵营营长董戈,警备部处长老赵,副县长杜俊修,以及所有驻守部队成员七百五十六人。其中一百三十人于下半夜逃往武汉。 照相馆的老郑带着他的宝贝相机,摆在所有人面前。他的妻子站在远远的人群里,骄傲地看着他的背影,手上抱着两岁的儿子。老郑钻进照相机的黑布里,左手举着照明灯,右手拿着一个手雷似的开关,嘴里喊着:“一,二,三!“众人听见砰——的一声,一阵雪白而刺眼的光让围观的群众眯了眯眼睛。在两百米开外,一群黄白衣服的军人朝他们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高个子,身后跟着一个矮矮的男人,旁边有个大眼睛圆脸女兵,她带着帽子,头发披在耳后。后面大概跟了几百人,他们都背着枪,脸上洋溢着笑容,不断地对老百姓挥手。 但隘城的商人,姨太太们见了他们不禁有些诧异,有些人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情。他们没想到这支部队穿的这么破,这么脏。他们和李征的部队从衣着上有天壤之别,李征气宇轩扬,身形挺拔,衣衫整洁,手套洁白,皮带,皮鞋,枪带,擦得锃亮,即使是士兵们,也都带着崭新墨绿色的钢盔。 不过普通老百姓却被这支队伍里士兵们特有的热情感染了。看着他们穿着和自己一样破旧的衣服,脸上也显露出饥饿留下的特有黄色,格外的亲切。老百姓有些拎着篮子,有些手里拿着包馒头的大纸包,他们把鸡蛋,馒头,花卷,麻花塞到战士的手上,他们的脸上一下有了羞涩,却坚定地拒绝了所有的馈赠。他们发自内心的打第一眼就喜欢这些憨厚的年轻人,这是一种从眼神里都能望见的共情。 李征笑着和浓眉大眼的男子握手:”赵政委,终于等来你们了。“ “李旅长。”来人正是赵野,他客气地和李征握了握手,等他要抽回手时,李征却没有松手:”赵政委,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他引导赵野看向老郑,老郑适时喊了一二三,然后又是砰的一声。 冷星雨一眼看见李征后面的刘梦龙,他们对他笑了笑,刘梦龙却毫无表情。有人走上前来收取枪械。刘梦龙漠然转身对着自己的人点了点头,所有人都把配枪,刺刀,手枪解下来放在地上。 “王八盒子你留着。”陈觉偷偷地在刘梦龙耳边说了一句,然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不回去看看吗?袁柳婶子可着急了。“ ”回……回的。“ ”又是一家人咯!“陈觉突然抱着刘梦龙,哈哈笑着。 刘梦龙一声不响,陈觉有些诧异。 ”袁柳婶子还在问我,这儿媳妇怎么一直没有着落。“ 刘梦龙嘴角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冷星雨感觉事情有些变化,对陈觉使了使眼色,陈觉心领神会,“龙仔,出什么事了吗?“ 刘梦龙眼圈发红,咬了咬牙,却一声不吭。 人群中的董亥走上前来,对杜俊修说:”老杜,那个长官看起来有些面熟。“ ”董兄,我们不兴叫长官的。“杜俊修笑了笑,”赵野,是四野56团33营的政委。“ ”哦,也就是个营级啊。“董亥有些不屑地说。”不过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见过。“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杜俊修念了一句诗。 ”难道,他是李点匀找了几十年的那个……“ 赵野走到杜俊修面前,用力的握了握他的手。却没有理会董亥,董亥挤开了杜俊修,伸手去握赵野的手:”久仰久仰!赵长官,久仰久仰啊!“ 赵野礼貌地点点头,就走开了。 远处修河上传来几声水鸟的叫声,几条渔船迎着朝阳驶去,五月的棍子鱼正是旺季。这个古老,闭塞,质朴的小岛县城终于迎来了崭新的生活。 第187章 董戟刚刚去柴桑卖鸡蛋回来,一路上心惊胆战,他看见背枪的大兵在城里奔跑忙碌,下意识地躲避,他不想像担秋纽丝的几个爷们,前年被抓了壮丁死在他乡。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了。这些兵和他以前的兵完全不同,他们脸上挂着笑,手里也没有皮鞭,说话好听,不抢不夺。他的鸡蛋卖了一部分给柴桑的市民,另一部分是卖给两个当兵的。他们说自己是炊事班的,随后掏出几张自己从没见过的钱币。董戟有些犹豫了,他是上过当,吃过亏的人。那两名年轻士兵看他不愿意接钱,猜出他的顾虑。 ”老乡,这个是人民币。“ 董戟战战兢兢地接过钱,红红的钱正中央画了一群马,一个看上去像是少数民族模样的人骑在其中一匹马上,他仔细数了后面的零,心说还好,零一样多。一个鸡蛋一万,这两个小伙子总共买了五十个鸡蛋,给了他一沓钱。 董戟偷偷用眼角看这两个小战士,他们的肩章,帽徽都是五角星,和这人民币一样是红色,只是更加鲜红。没了过去的青天白日徽,这几天的所有士兵都是这种徽。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冷花的哥哥冷松曾经带过一顶帽子,那上面也是这血红的五角星。 董戟揣着新钱走大路回到村庄时,已经是下午。突然他听见几声枪响,他赶紧把箩筐扔掉,钻进水稻田,然后有几声噼里啪啦的枪声像爆豆一般。之后就没了声响,他偷偷地直起身子,看见一群人抬着一顶轿子,一些小孩跟着轿子后面跑,他们黑黑脏脏的脸上露出肆无忌惮的笑容。唢呐和锣鼓的响声跟着传来。原来刚才并不是打枪,而是放鞭炮,这是一场婚礼。 解放后幕阜镇刘家村的第一场婚礼办的喜庆,欢乐。新郎是冷星河,新娘是幕阜镇人没见过的女子,但所有人都说这女子长得眉清目秀。此时所有人都想尽情的庆祝这场婚礼,似乎他们的结合不光只是一对新人的婚庆,也是所有人跨过新旧社会的一场洗礼。人们在这场婚礼上看见很多许久不见了的人,冷槐的大女儿冷星雨突然冒了出来,她身边跟着一个从没见过的矮个子男人。刘秀才的大儿子,带着老婆孩子突然也回到了幕阜镇。各村各镇也有些人突然就回了家,但这是既有欢喜也有忧愁的事。因为那些没有回来的,远远胜过重新出现的老面孔,那他们肯定是遭遇了不幸。 这场婚礼之后,连续下了很久的雨,苍天给贫瘠了数年的土地倾注了心血。土地喝饱了雨水,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翠绿的小白菜,金黄的油菜花,豌豆花吸引着大批的蜜蜂,蝴蝶。水稻的根浸在冰雪融化的水中,茁壮地开花,抽穗,青青的稻香,播撒在空气之中。 农村开始搞起了土地改革。各家各户都重新有了田地农耕开始繁忙起来,一些远方回来的人留了下来,一些又离开了。但他们不再是去逃荒躲反,而是各有了各的事业,而另一些人,在漫长的逃亡生活中,适应了他乡。 第188章 冷星河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在人们的记忆中几乎被全部抹去,人们甚至不记得他仍然活着。当他那张几乎是冷槐翻版的面孔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众人才想起来,原来杀猪匠冷槐还留了这么个种。但他却有着和杀猪匠截然不同的性格,冷星河极度的内向,几乎不怎么和别人说话。有些人路过李家庄时,偶尔能看见一个少年用一种惊恐错愕的眼神注视着门前的池塘,脸色苍白,身高也不算太高。他不愿意见人,虽然他继承了冷槐的衣钵做杀猪匠,但他没有沿袭他爸那快乐的舞步,大家都说他爸杀猪是快乐的,他杀猪却是痛苦的。 如此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突然结婚了,必然是家庭包办的。冷槐从纽丝村里找了一个姓洪的本分人家,那人曾是个猎户,自从脚被日本人用刺刀捅了一下后,就再也无法渔猎了。农活也只能靠妻子和孩子。他有三个女儿,老么是个儿子,老大十六岁,头发乌黑茂密,步伐沉稳,一双脚长得奇大无比,和她的个子比例不甚相称,和上一辈包脚的女人比一只顶三只有余。洪猎户没见过冷槐的儿子冷星河,却对冷槐说,这几个女儿随便拣,大的今年能过门,小的能做童养。冷槐用一整头野猪,一只黄麂子作为聘礼,再拿了家里仅剩的积蓄定下了这庄婚事。女孩家没什么嫁妆,来到李家庄时除了穿在身上那套八成新的青布衣服,就是肩膀上挑着的一对箩筐。箩筐里,一边放了个脸盆,一边放了一把镰刀,一把菜刀,两块布,一包针线,一根绳子。 女孩出门时父亲对她说,你到了人家家里,凡事听男人的,听婆婆的。脸盆给你,家里还有一个,镰刀和菜刀是新打的,布是用麂子换的,拿去给男人做件衣服,过年能穿穿,衣服破了用针线缝补。 那绳子有什么用?女孩问。 过不下去了,找根梁上吊。父亲头也没抬,几个妹妹瞪大了眼睛,泪珠在眼眶里翻滚。 女孩却没有哭,她跪下对父母磕头,挑着箩筐跟着冷槐到了李家庄。 冷星河看见这女孩,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她往家里领。他们的婚礼规模和大户人家没法比,伙食也差了很远,但宾客却不输前者,冷槐没有闲钱买鞭炮,人们就自带,他们要把这场与他们并无多大干系的婚礼闹得欢乐。 宾客里有相当一部分人其实都是来看冷槐那个奇怪儿子。他们听见了奇怪的传闻,说看见冷星河在黑夜里举着火把钻进黑龙溶洞,有时候过好几天才出来,又有人说当黑龙潭涨水的时候,看见冷星河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上下翻腾,钻进那被淹没的黑龙溶洞洞口,然后不见出来,但转过几天,又能看见他张着惊恐错愕的眼神注视着门前的池塘。除了黑龙溶洞和幕阜山之外,他几乎没有出过李家庄,甚至连刘家村也只是在刘梦龙结婚的时候,才去了一次。而李家庄到刘家村不过半里路。 刘梦龙见到冷星河时,并没有认出来,他从冷星河进屋的那一刻起,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这个眼神躲闪,双肩耸起的年轻人,和自己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次的年轻新兵一样年轻稚气,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精气神。那些年轻的士兵们都爽朗地来,痛苦地去,只有弥留之际才袒露出不舍。而眼前这个人,时刻都带着死亡的悲伤。 第189章 刘梦龙出了学校,照例要去隘城的政府部门报道,然后他就算结束了一周的改造学习。他会选择去城墙边的鱼摊买几条新鲜的修河鱼,这里的特产斑鳜肉质细嫩,鲜美,没有小刺。可以红烧,可以清蒸,也可以下汤,豆腐鳜鱼,黄豆鳜鱼是赣北名菜,在和平的年月里,寻常百姓家也偶尔能有这种口福,老幼滋补,伤者康复,孕妇催奶都是十分恰当的。 他拿着鱼用竹篾穿好,挂在自己常带的竹篓里,这时动身,晚上半夜才能到家。刘梦龙脚下生风,归心似箭。一出城关,进入狭隘的县道,路途变得稍微崎岖,昏暗的树林里,飞禽走兽偶尔发出一点响声,剩下的只有万籁寂静。 但今日不同,从出城关开始,刘梦龙就注意到自己被人跟踪了。自从部队起义后,他们的制服上肩章帽徽全部摘除,武装带上缴,武器更是不可能允许携带。虽然仍然穿着原来的国民党制服有些别扭,但此时物资紧缺,统一的服装还没有分发下来。他有意无意的假装看看树,望鸟,用余光扫一扫身后。确实有一个矮小的人影在灌木丛中,他故作不曾察觉,脚步却悄悄加快,等到一个拐弯的山坡,他往旁边一棵古树后一闪,身子就躲在树干后。等了两分钟,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两眼直勾勾盯着路前方走过,他身上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又破又脏。刘梦龙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棍,才从树后轻轻地走了出来。前面的人根本不知两人易位,依然一步一瘸地走着。此时天色渐暗,南山开始起雾,空气变得潮湿,气温逐渐下降。突然前面一束强烈的亮光沿着从路上逐渐靠近,伴随着引擎嘈杂的轰鸣声。前人条件反射地往山涧里滑下去,刘梦龙站着没动,把木棍藏于身后,一辆军用卡车迎面开来,擦身而过。他几步跑到那人滑下的山涧,往下望去,看见那人一手里揪着草根,另一只手扳着一颗小树桩,两眼朝上望着,脸颊上两行泪痕,冲散了灰黑的污泥。 “营长!”他的声音激动得颤抖着。 “小锤子?” 刘梦龙扔掉木棍,把他拉了上来。他仔细观瞧,绝对是小锤子没错。他的头发长得能遮住脖子,上面不知是油是血,黏在一起一束一束的,额头右上有一块肿起,肿块顶端发青发黑,肿块下面的眼眶有些裂开,右耳的耳道也有些黑色干了的血渍。他的嘴唇龟裂着,血丝从龟裂之中渗出,胡须长长弯弯的,绕着生长。 “营长,我总算找着你了。”小锤子再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泉水般涌出来。”营长,我没有做叛徒。“ 小锤子在黟县休整了快半年的时候,长江沿线的部队已经开始部署,他被调编补充,参加了芜湖的守卫战,在持续的绵绵细雨中,他的这支部队被迅速击退,很多人开始不顾宪兵,特务的督战,成股的南逃,更多的是选择起义,他们明目张胆地把白毛巾绑在胳膊上,放下武器,往解放军的阵地跑,不到两天,几万人的主力彻底溃败。小锤子不愿意南逃,也不愿意起义,他和另外一个跟自己一起在黟县养伤的小兵一起,先是跑回了黟县,在那他们没找到部队,在宏村等了几天后,却发现解放军已经占领了城区,他们窝在山上,吃着老百姓地里淘剩下的菜根,偶尔下山查看戴家有没有人,一直熬了半个月,才终于碰见从上海回来的戴安云。戴安云建议他去投降,因为“大势已去,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小锤子想了想没有答应,戴安云又问他想不想去找刘梦龙,他说想。戴安云给了他一点钱,又给他们换了衣服,后来还是不放心,提出一起走。小锤子看了看一同逃跑的小兵,觉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要还连累了戴安云,就拒绝了。他们一路上不敢走主道,沿着山区,农村走小路,只能顾大概的方向,于是多次迷路,绕路。很快他们花完了钱,只好沿路讨饭,风餐露宿,一连这样几个月。到柴桑辖区时,另外一个小兵终于忍不住,说要去自首。小锤子由着他去,大概是为了戴罪立功,也又可能是被优待后觉得投降也不错,怕小锤子死在外面,那小兵很快带人来搜小锤子躲的地窖。小锤子没出来,结果有人扔了一颗手榴弹,多亏地窖里有一大堆山芋,小锤子右脸受伤,右耳失聪,但好歹保住了性命。他从被炸塌的地窖另一端跑了出去,然后又开始流浪,他好不容易到了隘城,一切都变了样,反正他的样子和叫花子无异,混在人群里也没人管,他前两天就已经看见刘梦龙,但他旁边有人,他没敢上去说话,今天刘梦龙出城,他就跟了上来。 第190章 刘梦龙看着小锤子那年轻而又憔悴的面容,心里不是滋味。他把口袋里的一块压缩饼干递给他,小锤子几口吃下去,被哽得直伸喉咙。“你先跟我回去,然后下个礼拜我带你去自首。” “营长,你也让我做叛徒?” “小锤子,这不是做叛徒。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小锤子显然十分气馁,他奔逃了将近一年,丢了大半条命,没想到是这个结果。“营长,活下去是为了什么?” 刘梦龙心里曾有一个温馨的答案,但如今荡然无存,在一无所有的小锤子面前,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说不出口,只好岔开话题问:“你还走得动吗?” “行。” 小锤子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两人走的很慢,刘梦龙干脆背起他走了十几里。后来小锤子缓过来,非要下来,等到幕阜镇的时候,天开始蒙蒙亮了。母亲袁柳站在门口一脸担心,看见刘梦龙扶着一个伤员,赶紧走上前搀扶。小锤子看见她马上站的直直的,踢了脚后跟,敬了个礼:“大婶好!” 袁柳笑了笑,她仔细看了看这个蓬头垢面的家伙:“快进屋。” 小锤子看了看刘梦龙,又抬头看了看这个家。他几乎一霎那,就明白了为什么刘梦龙说——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小锤子露出个腼腆的笑,说:“对不起婶子,耽误了营长的脚程,让你久等了。” “你再喊营长,他要被人拉去打靶了。” “以后喊我名字好了。”刘梦龙说。 把小锤子安顿好,天就亮了。袁柳前来劝两人去睡觉,但他们精力充沛,又是挑水,又是做饭。 ”担秋的洪之泉昨天被吊起来打了一夜,今天早上抬回去不行了。“袁柳把刘梦龙拉到一边,低声说。 ”妈,主动把田地上缴,政府会重新划分,咱有多少是多少。“ ”唉,早就上缴了。过两天又要开会。什么诉苦大会,我怕他们会把矛头对准你爸。“ ”你别跟孩子瞎说这些。我没偷没抢的,怕什么?“刘秀才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厨房里,手里端着杯水。”我们祖上都没有做过坑蒙拐骗的事,当年李家作威作福,差点被人灭了族,我们刘家还只是个穷读书的家庭,李家走后,田地也都均分了,后来不是好好的?每回流民,灾民我们该救济的救济,舍钱的舍钱,42年,43年大饥荒,我们借米借面,借粮借钱,不说救了全村,怕也半个村子有了。我跟那洪之泉是一样的人吗?他发国难财,赚死人的钱,最近他还趁法币贬值,收人家的粮,人家拿了法币,隔天就发现变厕纸,我还一直好心提醒幕阜镇上的人来的。“ ”你这些话,留着对专员说。“袁柳叹了一口气,瞪了他一眼。 ”我行的正,坐得端。“刘秀才啪的一声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案板上。 小锤子听见他们的对话,有些担心地对刘梦龙说,梦龙哥,我也听说那诉苦大会,其实是土地改革,本意倒也不是坏事,但老百姓对地主富农多有怨恨,怕一时说不清楚,难免会吃些苦头。我这一路上见的多了,你们家看样子家业不算小,真得当心。” 刘梦龙苦笑着,不无担忧,不过他反倒安慰起众人,“我爸说的对,我们刘家是经商,不是地主。” “那倒也是。” 过了两日,小锤子已经恢复不少,他要跟着刘梦龙去隘城投诚。 “营长,不,梦龙哥,你为什么不把爸妈带去县城呢?”小锤子问了一声。 “是他们自己选择留在这里。”刘梦龙回头看了看刘家村,又看了看那远远的巍峨蜿蜒的幕阜山山脊,“这里山清水秀,在这里也不错啊。北靠幕阜,南依南皋。那幕阜山,连着三个省,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其实我在这里呆的时间不长,就是小时候而已。十几岁就出门读书,当兵,打仗。说实话,一到打仗了,我只要想幕阜山,就能睡个安稳。” 小锤子听着他讲幕阜山,心里却知道县城里定是还有那个李征。 小锤子被善待了。组织把他安排在石虎同一个感化营,每天要半天学习,半天劳动。小锤子和石虎一样宁愿劳动,不喜欢学习。他和石虎一样从来没有上过学,现在要从头开始认字,写字,听政委讲课,改变思想。石虎说幸好还有半天劳动,否则他真要逃回大茅峰去落草了。劳动就有意思多了,隘城三面环水,但这修河是个天然湖,每隔三年五载就会有一次水患。组织上已经规划好,要把修河扩大,挖深,县城要筑堤。几千人都分散在这县域里进行开拓,挖掘。 第191章 李征起义后,顺利的摇身一变,成了隘城的副县长。他虽然没有像曾经那么叱咤风云,但也依然位高权重。他和杜俊修同是副县长,两人的共同上司是赵野。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杜俊修一直是共产党员。不光杜俊修是,自己的表兄弟李闯也是,甚至那年轻貌美的吴恙也是。他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大傻瓜,但正因为自己傻,可能才保住了性命。杜俊修替李征对赵野说了不少公道话,才让李征一边改造一边挂了个虚职。赵野确实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他居然没有报若干年前李点匀的追杀之仇,反而念在45年后,隘城在李征的管理下,老百姓没有怨言,本地的治安也维持的不错,而李征本人也为人清廉,作风正派,既不搜刮民脂民膏,也绝不欺横霸市。综合下来决定对他网开一面,积极的接纳。 他不存在忍辱负重,但还是必须低调行事,吴恙已经公开和李闯在一起,他十分识相,不光没有心生嫉妒,反而公开给他们两送去祝福。他一心扑在改造思想上,读了伟人的所有着作,甚至有些能背诵得出。加上他生得周正,又是旅级军官,经常作为代表给起义官兵做思想工作,开始还只是在隘城,后来逐渐被邀请去柴桑,豫章等地。他见到了很多过去的同僚,他们大都垂头丧气,一副虎落平阳的面貌。他于是有了更强的使命感,他要以身作则的帮助他们,替他们扭转思维,真正接受社会主义新政府。 在建制上,刘梦龙,董戈,张营长仍然归他管,但他刻意回避,除了偶尔问候,并没有真的过多接触。张营长深知自己之前的奢侈作风影响不好,改造成功后,主动提出隐退后,回到他老家河南。董戈则忠心耿耿,鞍前马后不管李征到哪儿,他都会帮他打理一切,甚至是在舆论巅峰时期,到处都流言李征会被处置时,董戈也没有疏离自己。正因为此,李征也算给了他回报,替他跟赵野求情,保住了董亥一条命。 他爸董亥怎么也没想到儿子没有连累他,反倒是自己差点连累了儿子。他隘城首富的身份无人不知,是出了名的大地主,大财主,很多老百姓举报他放高利贷,利用汇率,收购资产导致他人损失,这些倒都不是死罪,最严重的一条是日占期间和日伪联系紧密,这一点说也说不清。董亥以为自己要被枪毙了,把董戈喊到身边,告诉了他那黄货的位置,让他和弟弟两人各一份,剩一份给后妈,没想到董戈没来得及去拿,就也被关了起来,正等候审讯发落。但后来董亥只是被抓起来游行,没收明面上的财产,加上批评改造就放了,董戈也没什么大碍,顺利通过了审核。董亥自由后,赶忙跑去藏黄货的仓库,发现董戈真拿了去,他再找董戈要,董戈给了他一份,翻脸说你和那小贱人也够花了。剩下一份董戈说帮弟弟保管,自己一份会送去给自己妈妈也就是董亥的大老婆。董亥吃了个哑巴亏,但也不敢声张,万一事发,自己隐瞒财产,肯定是要枪毙无疑。 经过这次的事,儿子董戈开始让他心里发凉。他让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太复杂,快上战场的时候,吓得躲起来哭,现在自己的养老黄货,吃进去,不吐出来。而且自己被关起来的日子里,他也没怎么来看,倒是小儿子从北平赶回来几次算是有点良心。 董亥心里不愉快,从县里搬了出去,到老婆的老家罗溪去生活了,没几年就病死了。 第192章 张汗青不见了。 其实起义的第二天,李闯和吴恙清点逃跑人员里,有张汗青。虽说隘城当时被围,他逃出去不会容易,但并非所有的通道都被封锁。为了不让国民党残部鱼死网破,刻意三缺一的围,留了一个口子,让那些无心抵抗的人先逃一些,彻底动摇敌军心,比如戴徽晨也是从东门逃走的,戴辛骑马走的也是东门。吴恙当天就汇报给陈觉和冷星雨,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跑到一个仓库后面的厨房,打开一个厕所的踏板,果然看见里面被人掀开过的痕迹。两人相视一笑,吴恙却撸起袖子也不嫌脏,打算下去,李闯连忙说,我去看看。冷星雨笑着说都不用去了,早跑掉了。 “李副县长,张汗青的事情有些棘手。”杜俊修对李征说,赵野坐在旁边手里捧着文件,假装没听见。杜俊修故意当着赵野的面跟李征提这事,摆明了就是要他表态的。 李征头皮一麻,他最怕赵野提三个事,一个是李点匀的事,但那是陈年旧事,而且可以是私仇,赵野毕竟不会当别人面提,更何况父亲李点匀已经在去年去世,赵野这么久也从来没说过,估计也算过去了。第二个,是李战的事,当年李点匀可是带着李战一同去“剿匪“的,很多事李战也有份,而且46年,李战又亲自下乡剿匪,将几个游击队员绑在树上杀害了,当时还是重庆谈判前后,明面上两党不对立的时期,好在李战也已经死了,这个事相信也连累不到自己。第三件事就是张汗青的事,如果说前面两件事都和自己无关,那这张汗青投诚就是自己亲手批准的,这人要是在起义前夕杀了,绑了都要好,结果自己那几日忙起来确实疏忽了,也没想到他会逃。如果赵野要从这里面找自己的麻烦,那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杜县长,你说的很对,这张汗青曾经改过自新,没想到如今居然潜逃,真让人不齿。以我的判断,他定是逃亡横路镇泥山了,又上了山了。这件事,我有责任,是我管教不好,没有发现他的思想觉悟腐化自此,我该检讨。” “李征,你也别自责,这事也怨不得你,当初你兵不血刃拿下泥山二十条枪,也是为老百姓造福。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你看……?” 杜俊修也算仁至义尽,没有落井下石,但这个屎盆子,他是肯定不会接的,李征还是要自己解决好。 “我提议,派人去清缴。“李征当机立断。 赵野把文件放下,抬起头,他的胡须刮的很干净,头发也短了很多,和之前判若两人。蓄须时显得瘦削的脸如今看上去四四方方,青色的须根布满了脸颊,一些伤痕就露了出来,这在李征看上去,十分威严。 “这张汗青祸害一方,也许能假装弃恶从善一时,但日久见人心,时间一长肯定露出马脚,日占时他罔顾横路镇的百姓安危,拥兵自重,躲在泥山上做缩头乌龟,这是一恶。后来又劫掠一方,称王称霸,很多老百姓连那条路都不敢走,凡事被抢的,非但不取财了事,反而屡屡杀人越货,这是第二。他面对新政府,非但不彻底改过自新,反而连夜潜逃,又跑到泥山武装自己,连月来,几次犯案,都跟他们有关,这叫冥顽不灵,这是三恶于一身。” 赵野字字铿锵,说的李征头都不敢抬。 “李征,你觉得谁去清缴最合适?”杜俊修问了他一句。 李征咬咬牙:”我愿意带人前往!此事因我而起,属于我的失职。” “你如今已经是文职,这种打打杀杀的交给手下去做就好了。” “我的旧部,不,起义部队里有些善战的,我挑几个前去。” 赵野点点头,“这么说,你已经有合适人选了?” “让刘梦龙去?”冷星雨竖起眼睛看着李闯,“他借刀杀人吗?” “就是,他肯定是公报私仇,拉刘梦龙去闯这浑水,可以除掉张汗青,一石二鸟吗?”吴恙把头发剪短发越发显得干练。 “戴辛到底是不是去了台湾?” “我觉得不太可能!”吴恙愤愤地说,“虽然戴徽晨是特务头子,但戴辛姐是真正的单纯,她黑白分明,是非曲直清白,甚至和刘梦龙两人也是清清白白,绝对没有越雷池半步。他李征有什么了不起,刘梦龙到现在为止,改造文件他还不审批,心里想的什么,难道别人看不清楚吗?” 李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但他觉得吴恙说的在理。 ”我带些人去算咯,还干嘛要麻烦龙仔?“陈觉歪着嘴说。 ”木头!你懂个屁?“冷星雨白了陈觉一眼。 ”政委也是故意试探他们的忠诚,如果你去,那就没意义了。“李闯对陈觉说。 冷星雨把牙齿咬的咯咯响,“张汗青有二十几条枪,现在指不定还有些游兵散勇加入了,他敢回泥山,证明他也是有恃无恐,但他小看了我们的决心,过去国民党姑息养奸,我们可不干!” “锤子!我去干了他,这样没了张汗青,他们忠诚不忠诚关我屁事。”陈觉一拍大腿。 冷星雨觉得这也是个办法,打心里他就不接受李征。 第193章 杜俊修推门进来,有些不悦地看着冷星雨和陈觉,“星雨啊,我说你怎么那么糊涂?现在最重要的是团结,如果陈觉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你们都是为革命赴汤蹈火的人,不能在胜利的初期就白白牺牲了性命。你们应该听命令,让起义军去。我知道刘梦龙跟你是同乡,但他是李征点名的,依我看,这次刚好是他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冷星雨虽然不喜欢他那样文邹邹的,什么事都拿革命啊,胜利啊摆在台前,但她知道是这么个道理,只不过心里仍然有些过不去。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次的任务,只能选一个人去督战,剩下的只负责后勤。李征调派刘梦龙独立营的十五连去完成这个任务。督战的话,我看就李闯去。“ 大伙没有吭声。 刘梦龙把李征的指令传达给众人,石虎显得十分兴奋。他摩拳擦掌,笑嘻嘻的就去领装备。十五连其实只有二十来人,正是刘梦龙一起出生入死的那些人,小锤子,小元,石虎之外,剩下的也是跟随多年的老兵。他们听说是去剿匪,也都没说什么。 经过短短两周的临时集训,他们就乘坐卡车前去横路镇泥山了。除了他们二十来人,还有李闯带着五个人,事先李闯已经和刘梦龙通过气,所以大家心知肚明。不过进了泥山,李闯其实早把督战这事放到一边,让那五个人也听从刘梦龙的使唤。 小元摸着三八大盖,心里有些想念p18,“我们那些枪呢?怎么给我们这个?” “你个鞋拔子,咱们是败军之兵,给你根烧火棍就不错了,你还想要什么?”另一个叫老西的老兵没好气的呛了小元一句,自从石虎告诉大家这小元号称自己姓拓跋之后,所有人都喊他鞋拔子。 “什么烧火棍,这个可是三八大盖,小日本的货儿,好东西。”石虎喃喃自语。“梦龙,这山不高,从西边看在半山腰那边有几颗大树,但从东面望过去就没有。这向阳的东面按理说树长得最好,证明那东面树被砍了,有屋子。而正面这条路两边都是大树,如果有人躲在树上,居高临下的,肯定不行。我们应该从北面灌木丛里爬上去。然后正面让李闯他们在山下放枪佯攻。” “不愧也是占过山,为过王的人,对这事就是门儿清。”小元咧着嘴说。老西听了也竖起大拇指。 石虎轻轻一巴掌招呼过去,小元躲也没躲,让他拍了个结实,依旧咧着嘴笑着。 “我和你一起去。小锤子留在这,万一李闯有什么消息。” “刘梦龙,你把这带着。”李闯从肩膀上卸下p18 “不用,你留着,我们这几只枪够火力了。” 刘梦龙带着石虎,和十来个人从北面灌木丛上了山。爬了两个来钟头,只觉得灌木越来越密,荆棘丛生,难以前行,茅草从里,蚊虫飞蛾,蜘蛛罗网遍布。而山脚下爆出枪响,可以断定李闯佯攻开始了,但很奇怪张汗青他们没有回应。等又过了一个来小时,才爬到半山腰。突然前面的荆棘丛中混了带刺蒺藜的铁丝,这些铁丝崭新,断口整齐发着银光,刘梦龙知道这边肯定有人把守。他连忙做手势让石虎后撤,但未时已晚,几声枪响,两个人中了枪。但眼前的树丛看上去都一样,打冷枪的人踪迹难寻,大家赶紧退下来。 李闯让人把伤兵抬了下去,其中一个被打中了咽喉,伤势严重。 “这张汗青像是知道一样。”李闯皱着眉头说。 “我看半山腰还有铁丝网,那些铁丝一看就是新布置的。” “难道走漏了风声?”李闯把枪往肩膀上一跨,走到背电话的士兵旁边。刘梦龙想制止他但他已经联系上了冷星雨,刘梦龙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从李闯的表情来看,那边并没有什么线索。 “这不管是走漏了消息也好,有人通风报信也好,反正已经打草惊蛇,我们还是要拿下。”刘梦龙对李闯说。 “梦龙哥,石虎哥不见了。”小锤子突然紧张地跑过来,对刘梦龙轻轻地说。 刘梦龙仔细看了看队伍里,不光石虎不见了,鞋拔子和老西也没了踪影,他说:”刚才撤退的时候有可能走散了。“ “李闯,咱们撤!这仗没法打!“刘梦龙突然大声说。 李闯诧异地看了看他,刚想说话,就看见刘梦龙冲他眨眼。于是他点点头,假装生气地跺了跺脚,用本地方言骂了句脏话,”算了算了,回去集结一下。“ 一行人就撤了下来,一直走到泥山脚下的村庄里。他们进了联络站,刘梦龙换了平民的衣服,和小锤子只带了短枪手雷,在夜色的掩护下,又摸着回到了泥山。他知道石虎一定是走别的路上山了,他不能让李闯知道石虎是擅自去的,这违反纪律,怕将来受处分。而他跟李闯演的这么一出,是他断定这附近有眼线,只有大部队撤回去,张汗青才会放松警惕。 第194章 刘梦龙和小锤子戴着用灌木编成的草帽子,身上插满了树枝,像个刺猬一样悄悄地在树丛中上爬行。他的眼睛一直在密林中四处搜寻,很快他透过繁茂的草木,瞥见一处微弱的火光,时暗时亮。此时自己的位置已经到了白天遇到伏击的山腰。他轻轻拍了拍小锤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那处红光。那是一个抽烟的男人,小锤子摸出匕首,弓起身子,刘梦龙却看见四五处红光在阴暗中显现出来,他赶紧将小锤子拉低,伏倒。那几个红光亮了一会儿,熄灭了。刘梦龙和小锤子只好远离他们的地方摸索前行,很快他们摸到了铁丝网,他们把衣服脱下来盖在铁丝网上,小心翼翼地跨过去。往上匍匐了一两个小时,天已经黑的像墨池一般,透不出一丝光线。他们无法向上前进,一排极密的树丛拦住了去路,而黑暗中无法找新的路口,只得趴在原地不动。就这样等到了天亮,两人的衣服都被露水打湿,他们才又开始绕过树丛慢慢往上爬,山林里有鸟鸣和泉水流淌的声音,顺着声音望去,斜上方有一块突出的巨石,上面布满青苔,下方有一眼泉水流出,经过日久的冲刷,底下有个深三四尺的水潭。这四周古树参天,地势险要,两人仔细查看,确保安全才到水潭边上用手捧水喝,拿出随身携带的压缩饼干,蘸着泉水吃了几口。这时一条土狗突然窜了出来,两人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刘梦龙一手撑出刀子,一手扣着手枪。小锤子吓得一动不动,土狗看了两人一眼却旁若无人地低头在水潭上哗啦哗啦地喝起水来,耳边响起了脚步声。 刘梦龙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站到石头正下方,这样可以躲避视线。两人都盯着这怪狗,狗喝完水,左右闻了闻,撒了泡尿在石头下就摇摇尾巴走了。随着脚步声渐远,两人赶紧离开。走的时候又在身上用苔藓涂抹,这样两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干爽显眼的地方。 为了避开土匪,两人又钻进丛林,随着地势升高,树木变得更高大,而灌木就少了很多,隐蔽变得困难,两人前行的节奏也更变得缓慢,一直到黄昏,才又往上挪了几百米。但好在这一天晚上有了星光,他们在下半夜就摸到了山顶,这里有十几座木头房子,每个角落都有点灯的小屋。而棘手的是,狗变得多了起来。偶尔会有狗吠,不知道是针对他们,还是针对这密林里的飞禽走兽。两人没有轻举妄动,又熬了一个晚上,等到天亮,他们仔细数了数发现人数远远超过先前侦查的二十条枪,而接近有四十来人。现在石虎三人下落不明,只有擒贼先擒王,制服了张汗青才有机会活着下山。 但如果这些人大部分都在山顶围着张汗青,几乎连近前的机会都没有。他后悔没有让小锤子留在山脚下,但如果现在让他一个人下山,恐怕更加危险,于是只好僵持着。他和小锤子吃光了所有的干粮,反复的侦察了这十几坐木头房子周边,摸清楚了每一条狗,也数清楚了上山下山的路径,甚至每天补给一次的时间也摸得清清楚楚。他们一天吃三顿饭,早上吃粥,中午吃饭,晚上喝酒吃肉。狗叼着骨头狼吞虎咽的时候,小锤子喉咙里咽口水的声音那么肆无忌惮。 直到第五天,他们在一处石窖处找到了疲惫虚弱的老西。老西虽然迷迷糊糊,但却保持着警惕,手里只拿了个手榴弹。老西的脚肿得很大,脚踝那里如同被人塞了一屉包子,裤子被他撕开了来,鼓起的皮肉紫一块,黑一块。小锤子一眼看出来是被蛇咬,他东张西望,不知道在哪儿采了点草放嘴里嚼啊嚼,又吐出来敷在老西肿起来最高的地方。刘梦龙喂老西几口水,他稍微缓了过来。原来他们当天把小锤子和刘梦龙等人送到山脚下后,就偷偷地摸回泥山了,并且在当天晚上就摸过了铁丝网。只是后来也和刘梦龙他们一样看见山顶的寨子四处驻防,又有狗,实在不得近前,只好围着转,一边寻找机会。老西是昨天白天被咬,蛇毒发作后,他半个身子都麻痹,实在走不了,石虎让他等在这,临走前给了他一个手榴弹。 “石虎呢?” “他让我在这休息,和小元去摸管道了。” 刘梦龙知道他的意思,这寨子有院楼,有围墙,但一定有狗洞,或者排水管道。石虎看来是下定了决心,否则摸粪坑的事他也不会轻易去做。 第195章 “我们见到张干事了。”老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他在最矮的那个房间里,靠近北面第三间。 ”张干事个球,张汗青是个土匪。“小锤子呸了一口。 ”张汗青他肯定很害怕,从来不出院门,不然我和石虎能取他狗命。“ 老西和石虎必定是计划了一条不归路,毕竟当着几十个人的面杀张汗青,他们插翅难飞。 天逐渐黑了下来,月亮却悄悄地挂了起来。在天边骤然冒出了疏疏几颗星,萤火虫忙着到处打点气氛,却像是在山涧中,幽林里迷了路,悬浮飘荡着如鬼魅一般。老西一时昏迷,一时清醒,到近午夜的时候,他的额头滚烫。刘梦龙知道不能再拖了,他让小锤子留下照顾老西,说自己去找找石虎。老西这时却听见了,他让小锤子跟刘梦龙一起去,自己不碍事。加上小锤子本身就担心刘梦龙,也坚持要陪他一起。他们悄悄地靠近山寨,突然前面两个幽蓝的光点一动不动,旁边又多了两盏。小锤子低声说:“那是狗。”他嘴里发出啧啧,啧啧的声音,竟然引得那四个光点一步步的靠近。 他嘴巴里再发出不同的似咂舌,似口哨般的响声。那两只狗凑近了,打着尾巴,舔着两人的手。刘梦龙拔出尖刀,示意小锤子一齐动手。小锤子起了恻隐之心,但想到石虎和老西,也担心这山狗习性无常,只好点头同意。“呜——”小锤子学着刘梦龙用手臂箍住狗的脖子,一刀插进喉咙。直到两只狗没了气息,他们才蹑手蹑脚的贴近木屋。有些木屋有酣睡的声音,有的一片安静。他们走到靠近北门悬崖处,一扇木屋的小窗却开着。白天虽然来回摸爬了数次,都没有看见这扇窗户是开着的,刘梦龙记得清清楚楚,这里一直有一个背枪的走来走去,不时朝窗外探望。小锤子走过来贴在耳边说,”我爬进去。“ 刘梦龙制止了小锤子,又嘘了一声,他猛地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他咬着刀背把匕首叼在口中,让小锤子半蹲着,自己从他的膝盖借了一下力,双手搭在木窗上,轻轻地爬了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地上躺着两个人,衣服被剥得干干净净,脖子上都有一个大口子,涓涓留着血,顺着木板的缝隙继续往下流。两人的枪被拔掉了枪栓,靠在门背后。他把小锤子拉了进来,两人躲在门背后。 这时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听上去人不少。小锤子摸出刀子,却被刘梦龙按了下来。窗外月光照进地板,鲜血形成的镜面反射着。门悄悄地开了,三个人走了进来,应该是两个人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刘梦龙一眼认出那个高个子就是小元。小元因为高大,身上的衣服显得极为不合称,手脚都露一截在外头。 “小元。”刘梦龙轻轻喊了一声。 小元浑身一抖,警觉地回头,看着角落。刘梦龙从剪影认出另一个人是石虎。小元喊了声,”营长?“ “你们进来多久了?”刘梦龙走向前,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他知道石虎果然是摸粪坑进来的。此时他身上换了土匪的衣服,但臭味依然从他身上各个角落散发出来。 “我们已经进来一天一夜了。老西被蛇咬了,我让他在那等,这边把事办了才能送他下山。” “我看见老西了。” 石虎“嗯”了一声,也没继续问。他走到月光下,把那个嘴里塞了块臭布的土匪摁在地板上,脸凑到被抹了脖子的两具尸体面前。他身上马上开始抖动起来,嘴里呜呜地发出声音。石虎拿出匕首,横在他脖子上,一抹,血水哗哗地喷溅出来。足足等了几分钟,人才瘫倒在地上。石虎站起身来,掏出一块什么东西放在嘴里嚼着,又递给小锤子一些。然后拿出个袋子,张开袋口,让刘梦龙拿。刘梦龙闻见红薯干的香味,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吃。小元又给他们一壶水,几人吃罢喝了几口水,看着刘梦龙。 ”你们知道张汗青在哪儿了?“ ”嗯,还有两个人看着。我们得尽快去,不然被发现没了这三,就没机会了。那门口的房间里尽是人,他们还有冲锋枪。” “小元,你和小锤子去照顾老西,我和石虎就行了。” “那不行,万一张汗青反抗,你们根本顶不住。”小元嚯地站得高高的,脖子一扬。 “我把信号弹枪留给你,你们俩要接应李闯他们。” “营长,让鞋拔子去。我陪你和石虎哥一起。”小锤子又吃了两口番薯干,睁大着眼睛看着刘梦龙。 “我不去。” “鞋拔子,你去。”石虎拍了拍他的肩膀。 “快去,这是命令。”刘梦龙低吼了一声。 小元拿着信号枪,走到窗户前,又回头看了看,才翻下窗户,消失在月色中。 第196章 “营长,张汗青睡觉都有人侍候,不开枪是不可能的,这龟孙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次派我来,我得谢谢他李征。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好鸟,怕是想害你,唉不说这些了。营长,你就等在这,看我不去弄死他,走——小锤子。” 小锤子拔出短刀,在大腿上来回地擦拭,像是要打磨刀刃一般。刘梦龙却拦住他们,轻轻推开门,指了指北面的一处低矮的房间,“你们刚才是走这边过去的?” “对,左边现在没人,但他门口那个椅子上坐了一个,还有一个来回的走。” 刘梦龙转过身,走到侧身趴在地上的尸体身边,从他嘴里把那块布扯出来。”待会我们要留一个活口。“ 月光照在错落的木板房,和它们之间的青柏树上。屋檐将月光清晰地切割开,一半明亮的在墙上,另一半漆黑的在下。偶尔几声夜枭的低鸣,让人更不寒而栗。三人贴着走廊,弯下腰,身体缩成一张弓般前行,匕首被反扣着,刀尖贴着手腕。稍前方那个抽着烟的男人刚刚转过身去,他轻轻的踱步向前,走到一根柱子跟前,再折返过来。暴露在月光下的他,丝毫看不见黑暗中三人张牙舞爪的朝他袭来。刘梦龙等他又转过身躯时,一手捂住他的口鼻,另一只手上的匕首顶住他的咽喉。石虎径自走向台阶上,正打呼噜的那个人。又是几声夜枭的哭鸣,他已经拖着一具软弱无力的躯体走回黑暗。小锤子帮他将那人抬到方才几人进来的小木屋。 刘梦龙将破布塞在活着但已经魂飞魄散的男人嘴里,”张汗青在不在?“ 这人点点头。 刘梦龙把他也拉到小木屋里,小锤子轻轻把门碰上。这人借着月光看见三具尸体,吓得退一软,跪在地上,不断地给三人作揖。 “里面几个人?” ”呜——呜——呜——“ ”你要是喊,我一刀要了你的命。“小锤子替刘梦龙按住他。刘梦龙把他口里的布扯了出来。 ”石爷饶命!石爷饶命!” 石虎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往窗口一拖,嘿嘿笑了起来,这人不是那胡三猴吗?”三猴啊?张汗青一个人在里边?“ ”还,还有他的姘头。“ ”待会,你敲门,好不好?“ ”好,好!我就说我给他送点水。“ ”如果他不开怎么办?“ ”他一定开的,我每天给他送水的。“ 石虎冲上去对他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放屁,老子昨天蹲了一宿,没看见你送水。” 三猴疼得在地上缩成一团,半天一口气才喘上来,“石爷,他昨天自己拎了进去。今天他肯定开门的,不开老子把门给你们撞开来。” “该走了,时间长了,怕张汗青起疑心。”刘梦龙把刀收好,掏出手枪,并上了樘。再度来到张汗青门口,小锤子替三猴拿掉布团。三猴敲了敲门,“掌柜的,我来送水了。” 里面没有声音,三猴又敲了敲。几人摒住呼吸,隔了半晌才听见脚步声来了又去了,然后一个女人说:“三猴你送进来。” 石虎推着三猴,三猴僵住身子不愿意上前,小锤子把布往他嘴里一塞,石虎朝他胸口就是一刀。三猴猛地往上一挺,一只脚往前一蹬,门板发出“啪”的一声,刘梦龙趁着门开的间隙猛地窜了进去。“啪”一声枪响。枪口的火光暴露了张汗青的方位,石虎抬手对着火光的部位开了一枪,只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随后有板凳屏风倒塌的声音。大家悄悄地潜到墙角,此时屋外有人朝里开了一枪,这一枪打在天花板,但在那电光火石间,他清楚地看见张汗青趴在床上举着手枪对着门口。 第197章 张汗青感到一阵巨痛,他的手被一把刀紧紧地钉在床板上,脑门上有一把枪顶了过来。 “点灯!”刘梦龙喊了声。 “小……小秋,去把灯点了。”张汗青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对床上裹在被子里的女人说。女人没有回应。 “臭婊子,让你开灯!”张汗青急了,他伸手摇晃了一下床上的女人,女人已经没了气息。“小秋?” 门口两人朝外放着枪,退进了门厅,并关上房门。石虎扯开嗓子喊:”张汗青已经在我们手里,你们要是识相的,赶紧投降。不然来一个老子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说完又把门开出一条缝,对着外面的花圃开了两枪。 小锤子划开火柴,找到了倒在地上的油灯,扶起来点上。”营长,没事?“ ”没事。你们呢?” “我没事。”小锤子看了看石虎,石虎却没说话。小锤子端着灯走过去,石虎左肩膀以下全是血。门外突然亮如白昼,应该是小元发了信号弹。顿时脚步声急促了起来。刘梦龙扯了张汗青的衣领,让他站立起来,但由于他的一只手还钉在床板上,只能弯着腰。脸挨着女人拱起的尸体,他不断的后缩。 “你对你的人说,让他们下山自首,不要抵抗。” “梦龙兄,你就放我一条命,我给你们半箱金条。”张汗青满头大汗,他大声对几人说。 “才半箱?”石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吼。直起身子站了起来,刘梦龙见他走路摇摇晃晃,知道他伤的不轻。 “全给你们!放我一条命,念在过去的情分上。“ ”情分?“石虎哈哈大笑,眼里泛着光。 ”快喊话!“刘梦龙一巴掌扇在张汗青脸上。 ”刘梦龙,你要是把我交给他们,那我还不如死在这算了。“张汗青脖子一挺,”救命啊,兄弟们,你们谁杀进来救我,每人一根金条。“ ”来啊,不要命的来领金条!“石虎哈哈笑着,从门缝里对外开枪。几发子弹穿过木板门,打在墙壁上。 刘梦龙把匕首拔起来,张汗青一声怪叫,脱了身的他跪在地上求饶,透着哭腔对几人说:”何必走到这一步,我都退到这山上来混了,要赶尽杀绝吗?“ ”你怪只能怪李征,他让你死。“石虎喘着气说。 ”你们就那么听他的话?“ 啪啪又是两枪,其中一发子弹穿过另一边的墙壁,朝无尽的黑暗中飞去。 刘梦龙用刀抵住张汗青的鼻子,“快喊话!” “不喊——” 石虎走了过来,“梦龙,你带着锤子走。” “哈哈,你伤了!快冲进来兄弟们,他们三人有一人受伤了。” 咚——一声巨响,门板被掀开,一枚手雷在院里炸开来。方才杂乱的脚步声一下子戛然而止。”大部队马上攻上来了,你们快投降!“ 是小元的声音,他应该是拿了老西的手榴弹。张汗青的人都没有真的打过仗,见了这阵势,都有些吓焉了。哗啦啦的一下子人跑了不少,再没人往这边开枪。 石虎从绑腿上拔出刀子,走到张汗青跟前,一刀捅在他的肚子上。张汗青疼得弯下腰,又跪在地上。“石爷——石爷——饶——命——” 石虎把他拎起来,又一刀捅在胸口。“老子就是土匪,杀你这种人眼睛都不眨一下。”说完连续捅了几刀,直到张汗青的身子瘫倒。他才摇摇晃晃地坐在床上喘气。刘梦龙接过小锤子的灯,照了照床上的女人和地上的张汗青,还有奄奄一息的石虎。他看见石虎浑身都是血,脸色苍白。他把灯还给小锤子,打算背起石虎。 “梦龙,别……别忙活了。” “我们一起走。“ “走?去哪儿呢?”石虎看着他问。 “打完这仗,咱们就不用打仗了。”刘梦龙用手按住石虎的伤口,鲜血仍然从指缝中溢出,小锤子流着眼泪喊:”石虎哥,我们下山?“ ”梦……梦龙,你要提防李征,一定……一定……离他远……远点。“石虎出的气多过进的气。 小元跑了进来,看见这一幕,没了言语。 “我喜欢……山,大……山……在这儿,没意见。”他把头朝窗户看了看,北面的天深深的黑里开始透着蓝,他的眼神逐渐停滞。那眼眸里逐渐沾染了天的深黑,一朵小小的光芒闪烁着。小锤子又喊了声石虎哥,他再无回应。刘梦龙仍然把他背在身上,回头看了看小元,从他落寞的眼神里就猜到老西的情况。“走,我们下山。” 第198章 自从父亲五年前坐上去福建的兵车,戴安云再也没有收到父亲的任何音讯。姐姐在隘城解放的那晚就消失了,据说是逃跑去了台湾。前姐夫李征已经转身一变由起义军编成了隘城政界的新星。他告辞刘梦龙,后者先是被遣散,然后参加了改造,政治上没有了任何前途,只是一名普通的起义士兵。 戴安云回了上海,此时他的人生有几个选择。留在学校继续学习,参军,或者回ah宏村。在自己仍然思考前程时,他回了宏村做了短暂的停留,而后被学校征召,他本以为是让他去沟通留校的事宜,却发现学校居然在做战争动员。 ”朝鲜,是我们的友邦,是社会主义阵营的阶级兄弟,和我们有着同生共死的命运。“ ”我们爱护朝鲜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把朝鲜人民的事,看作是自己的事。“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起初戴安云看见学校里的这些口号,还以为是学生代表们张贴的,等他走到大街上时,才发现,此类标语随处可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还没有彻底散去,一场新的危机笼罩着新中国。王立新是他的好友,两人同窗多年,此时正在寝室里等他。 ”国民你怎么在这?“ ”唉,不是让你别这么喊嘛!“王立新原本叫王国民,但他讨厌这个名字,前两字谐音不吉利,后两字谐音太反动,自从新中国成立后就主动改了名字叫王立新。但戴安云一直改不了这个脱口而出的毛病。 ”哦,立新同志。“ 王立新笑着拿出一包烟,照例递一根给戴安云,照例被拒绝后,自己用精巧的打火机”叮——“的一声点着,抽了起来。”我打算去参军。“ 戴安云看着细皮嫩肉的王立新,有些不敢相信。“你能从你们租界里那甜蜜的洋房里走出来,是好事,但投身这战场,我看你还是有些高估了自己。” 面对戴安云善意的揶揄,王立新没有反驳,反而严肃起来:“这是洗清自己的最好方式,你我遭受的白眼还少吗?” 王立新家住上海,虽然祖籍宁波但确实是人们常说的老上海。因为住在租界里,家里经商,不算大贾,但在社会上浮沉,过去家里人多少和国民党,青帮有些来往。新政府成立后,虽然没有为难他们,但这社会上的指指点点还是少不了。戴安云由于父亲的身份,也接受过多次调查,所以王立新所说的白眼,他深有体会。但和王立新不一样,他从未放在心上。这并不是因为他天性洒脱,而是他知道王立新的苦恼并不全是这身份问题,实际上另有原因,是来自一庄情事。王立新在读大学期间,班里来了一个姓韩的陕西女生。读地质的女生少,这个女生一下子给他们的小圈子里带来了色彩。和他身边穿旗袍,穿裙子的娇小姐不同,这个女孩留着两条粗辫子,一双漆黑的眸子,麦子色的皮肤,脸蛋上总有两朵绯霞,一下子就让他这个租界里的小少爷动了情。只要人家一喊这女孩的名字——韩琴琴他就着了魔。茶饭不思,坐立难安,后来鼓起勇气总算跟她搭上话,认识了,再后来给她送些吃的,起初她还会领情,再后来又送些上海流行的化妆品,她就再不搭理他了。女孩是穷人家的孩子,跟随革命的潮流才上了学,对他那资本主义的做派不欣赏。王立新为伊消得人憔悴,忍不住把话挑明了,没想到女孩说了一句——你成天想这些儿女情长的,难道没有什么志向吗?王立新难过极了,他终日琢磨怎么才是志向,在这个节骨眼,日本早打跑了,国民党也垮台了,书也正在念,志向到底是什么?戴安云没忍心告诉他,其实女孩并不是不喜欢儿女情长,只是不喜欢跟他儿女情长,自己好几次碰见她跟着同样陕西来的学长花前月下。 参军!这是个好机会。王立新决定了,他跟父母说,父母起初有些犹豫,但想着反正战争已经结束了,就由着他去了。他对韩琴琴说了自己这个志向,果然在她眼里看到了光芒。他第一次被自己感动了,这个看似无比正确的决定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又被单相思的苦水浇灌,王国民身份的耻辱作肥料,最终在心里茁壮成长成不可动摇的决定。 “你省省。”戴安云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第199章 “我已经跟教授说了。”王立新把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来,“教授说部队需要我们这些大学生,尤其是懂地质的,虽然我不知道地质知识和战争有多大联系。” 戴安云也参军了,他参军不是因为哪个女生,也不是因为王立新,甚至与自己中统特务之子的身份也没多大关系。他觉得那身军装是每个男人的浪漫,自己亲眼见过战争的残酷,但他没有丝毫的退缩。相反他是真的被这局势触动,他被帝国主义的嚣张气焰激怒。他从小流亡,奔波,所以深知和平得来不易。这种流亡,奔波似乎有一种惯性,让他对眼下的平静生活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似乎真正的幸福,还必须经历一场苦难的洗礼。 他和王立新都被安排在新兵营特训,每天高强度的集训让生活无比的充实,在自己的皮肤迅速由文弱的白嫩变成坚强的黝黑的同时,他见证了这场浩浩荡荡的动员从起初的标语宣传,变成热火朝天的全民备战。刚刚经历过人类史上巨大浩劫的世界,正酝酿着一触即发的下一次超级对抗。 1950年10月底戴安云随着部队紧急地转到了祖国寒冷的北面。他心知肚明,这是去向何方。而王立新,依然在做着风花雪月的白日梦,他心想:这只是一场强度高一点的操练。 可当他们在零下几十度的hlj踏下火车时,那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一下子让穿着单衣薄裤的士兵们清醒了过来。 “哪的兵?” “上海兵。” “怎么穿这么少?” “穿我的。” “吃口热的粥,来。” 迎接他们的是后勤部队,相比这些刚刚下火车的年轻人,他们也同样惊讶。他们给每个士兵一碗热粥,有些老兵实在看不下去,把身上的棉衣扒下来,穿在他们身上。 “你们把衣服脱下来,给他们穿。”一个高大的连长粗着嗓子对他的人命令。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不冷。” “开什么玩笑,不冷,江苏娃子是?这里零下十度,进了朝鲜零下几十度,你是来干什么的?你是来和敌人打仗的,别敌人都没看见就被冻死了。穿上!你们政委在哪里?” 王立新接过一件棉大衣,刚套上又脱了下来。递给戴安云。戴安云身上被人披了一件,好奇地反问他:“怎么了?” “这……这人有点狐臭味。” “哎呀,我说你还是没有摆脱那点资产阶级的味道。我跟你换换。” 王立新趴过来闻了闻,没说什么,戴安云这就跟他换了一件。 “十四团三连的到了吗?”一个长相颇为秀气的士兵带着毛帽子,身上背着枪对这边大声喊着。 “到……到了!”戴安云回应了一声。 “连长跟我过来。” “连长,连长生病了。”戴安云和王立新指着车厢里,连长许峰自从昨晚就开始发高烧。 “怎么这么弱不禁风的,政委呢?” “到!”雷军敬了个礼,挺着身子走过来。他身上依然穿着单衣薄裤。“我是三连政委雷军。” “雷军,我是第九军五营政委顾少庆,我是来接应你的。你现在指派一名代连长。” 雷军就是韩琴琴的学长,也是陕西人,脸上和韩琴琴一样飘着两朵红霞,因为在学校里是学生会的干部,加上入党早,进了部队就作了政委。他不知道王立新追求韩琴琴的事,王立新私底下说他就是个乡巴佬。”就他!王立新,出列!” 王立新受宠若惊,抬手回了个军礼,“我……” “你什么?”顾少庆喝问道。 “我是……我是小上海。” “上海怎么了?我也是上海人。上海人能担重任,你的政委指名你代连长,你就是连长。”部队里故意安排上海的部队接应上海这边过来的新兵,算是一种照应。 ”是!遵命!“ ”你命令每个人找到棉衣,然后喝两碗热粥,能喝三碗喝三碗。“队伍里有人笑,顾少庆脸一板,”笑什么笑,听我的,能多吃就多吃点。我们……”他抬了抬手,看了看腕表。“半个小时后出发。”然后就转身走开了。 “你,你看,他戴了个跟我一样的上海牌的手表诺。”王立新拍了拍戴安云的肩膀,“看来这里不搞身份排斥。” “这冰天雪地的,哪里还有闲情闹情绪。” 出发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弄到了棉衣,三连政委雷军却没有拿到。但是他精神非常好,领着众人列队,脸上依然挂着两朵红霞。顾少庆再没有离开连队,他领着众人到一所营房里领取木箱子里的装备。一些木箱子已经掀开了盖子,里面只有松松的干草,里面站着两个金发的男人穿着苏联的军装,沥沥噜噜地说着什么,对顾少庆笑了笑,头一摆。顾少庆则让列好队的人挨个的前去领取武器。木箱子里散发着新鲜黄油味,戴安云走过去,这个苏联人抛了一把三八大盖给自己,另一个人给了装在袋子里的四个榴弹。虽然身上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但有了武器,整个人都有了精气神。 第200章 天很快就黑了,远处都是巨大绵延的山脉,在天空深邃的背景下,如兽脊般上下起伏。这里的风狂爆得像头一回上轭的牛犊,将人们刮得东倒西歪。他们走过熙熙攘攘的城市,进入了依稀有些人迹的小镇,镇上都是东倒西歪的房子,又继续往前走到毫无人烟的密林中,穿过树林,前面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方才看见的高耸的山脉原来是在河对面,他们开始沿着河往左走,河面逐渐变得狭窄,下半夜的时候,前方一条河上面摆满了小船,上面尽是和自己一样背着行囊穿着军装的士兵。他们的枪全部横着放在肩膀上。在河水的衬托下,一行行人整整齐齐,有条不紊,有些像南方春天的青草。 戴安云到了河边,即将踏上浮桥的时候,看见旁边的石墩上立了一个高大的牌子——丹东鸭绿江大桥。他猛然明白过来,对面就是朝鲜新义了。他用力回头看了看,他一下子仿佛能看穿几千公里,看到了宏村的青瓦白墙,看到了修河上碧波荡漾,看到幕阜山上茅草飞扬……后面有人推了一下,他们走过晃晃悠悠却十分牢固的浮桥,进入了朝鲜。 路边几个帐篷里亮着微弱的灯,顾少庆过去通报了一下,很快又走了出来,继续领着部队跟着前面的人行军。走过两旁的土豆地,到下半夜才开始朝着山脉攀登,鹅毛般的大雪开始徐徐地下着,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走在上面嘎吱嘎吱的响。几乎没有路的山峰原来如此之高,地势也十分陡峭,山坡都有45度。不断的有人跌倒,被旁边的人搀扶起来,又跌倒,前进变得十分缓慢。行走的小路刚好在两个小山脊之间,因为地势相对低洼,行走相对便利,有时一脚踩下去,能感觉到融化的雪水在厚厚的雪层下悄悄地流淌。那刺骨的寒冷,引起战士们大声的咒骂,身边人的则用笑化解他们的愤怒。每个连队的政委都悄悄地通报,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停下,不要远离部队。江苏上海来的人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山,更没吹过这么狂的风,但他们对异域山川的暴雪充满了好奇,私底下忍住笑,踩着柔软的白雪,内心充满了斗志。王新军则很快就有些体力不支了,他迈开的每一步都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喘息。雷军从后面追了上来,他伸手去扶王新军,却被他挡开了手。雷军依然穿着单薄的衣衫,消失在队伍前端。 “休息半小时!补充体力,大家吃点干粮。”顾少庆带着雷军又跑了回来,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充满顾虑。 戴安云坐了下来,拿出刚才在吃粥的地方领的土豆,炒面。“这是吃的吗?”王新军有些轻蔑地说。 ”就是,你往雪地里一扔,都要找不出来了。“一个叫胡天亮的ah小伙子接过话,他不是大学生,但也是在上海入的伍。他说完真的朝雪地里洒了点炒面。”你看,找不出来了。“ ”站起来!“旁边响起了一声刻意压低,但有些严厉的声音。几人抬头一看,顾少庆竖起眉目看着胡天亮。没想到胡天亮居然赖着不起来,他眼睛嘀咕嘀咕地转,一时紧张,一时羞愧。 “你知不知道这些炒面对我们来说有多么珍贵?”顾少庆走上前怒目瞪着他。 ”政委说话的时候,请站立!”雷军被冻得嘴唇发乌,他口气缓和了点,对胡天亮说:“你如果连粮食都不知道珍惜,这仗可不好打。” 胡天亮低下头,他从雪地里捧起刚才那一点点炒面粉末。往嘴里送,眼泪却掉了下来。“对不起,政委,我站……站不起来……“ 顾少庆忙蹲下来,扒开胡天亮顿的雪坑,发现他穿着一双单解放鞋,两只脚已经肿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脚,“大家赶紧起立,能走的别蹲下,这里零下十几度,冻坏了就走不了了。”他带着雷军沿着队伍上下奔走,传递指令,但大家筋疲力尽,很多人脚都冻麻木了,只有小部分人能继续往前走。雷军一会儿又折了回来,对王新军说:“王连长,你照顾好大家,我们先走,你们随后赶快跟来。” 第201章 此时漆黑的天上除了飘落的大雪,还混杂着一些雪子——那是小个头的冰雹,掉在身上往衣服里钻,最喜欢化在衣领里。大家缩着脖子,开始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人却起不来了,他们才半蹲起,就往后仰了去,或者往前栽。 胡天亮用手敲打着自己的脚,又打开水壶,倒了些热水在脚上,戴安云扑过去抢下他的热水壶,王新军说:“你糊涂啊,拿热水浇?” 有个姓段的云南老兵走过来对胡天亮说:“拿雪搓一搓。” 看大家不动,他自己蹲下来,用雪花在胡天亮的脚上搓呀搓,却没有一点作用。”前面有人生火了,快来烤一烤!“胡天亮听完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戴安云只好扶他起来,”你等下不要离火堆太近。“ 他和王新军搀着胡天亮,前面几个战士果真烧了一堆火。一些战士正添柴,很快火就旺了起来。胡天亮突然往前猛扑,他急切地走到火堆旁,想要烘烤自己的腿。戴安云跟在后面使劲拽着他,把他往回拉,嘴里说:“不能去!你腿要坏掉的!”这时蹲在火堆旁的一个战士发出一声惨叫。众人在火光下看见他手里拉着一截脱了一半的袜子,翻过来的袜里沾着一大块皮肉——他把自己的皮都撕下来了。另外几个战士在地上抱着腿打滚。 戴安云气得几脚踢翻了火堆,他用手捧起雪块往灰烬上浇。”你们是不能靠近热水,火堆的。受冻后,突然烤火会造成冻伤,冻伤是治不好的,严重的要截肢,变成残废!“ 胡天亮一听吓得不敢说话,王新军咳了咳,走了过来:“那……那怎么办?” “大家学我!”戴安云把衣服解开,把胡天亮冰冷的脚塞到胳肢窝下,然后再把衣服裹住。“你们都围过来。把冻伤的同志围在里面,然后在外面生小火。“ 大家挤在一起,果然有了些热量,胡天亮过了一会儿说脚有感觉了,戴安云穿好衣服,让他走动走动,胡天亮僵着一条腿连续走了好几步,果然勉强能动。戴安云扶着他说:”跳,稍微跳一跳!“胡天亮笨拙地原地起跳,大家也都学着他跳,而那个从腿上撕了一大块皮肉的战士却动不了,剩下两个烤过火的也都没有好转,但余下的人都好了很多。伤员被搀了回去,剩下大家相互搀扶着又重新开始前进。 雪突然停了,云散,天上布满了星星,气温骤降,狂风刮起,将刚下到地面的雪花刮得漫山飞舞,雪花如飞舞的天峨,粘在身上就停留下来,飘到脸上也不脱落。由于上山时身上大汗早就湿透了衣服,此时棉衣成冰,硬成钢盔铁甲一般,手脚活动困难,手榴弹条子和子弹带上的绳扣本来是柔软的,却变成冻扣,手抓到扣子,就像抓到铁扣子一样。斜挎在腰肩上的卷筒雨布,因为树枝的勾挂,掉在地上散开了,这时双手已经冻麻木了,无力再卷还原,只好按住一角拖着走路,后来拖着的雨布也冻成铁皮一张,在树林里根本无法拖动,只好丢弃不要,甩在山上的雨布不少。脚上穿的胶鞋就像木底的拖鞋一般,硬翘翘的。从嘴里吹出来的水气与风刮起来的雪花交织在一起,当即就成了冰霜。脸上的汗毛,眉毛,胡子上全是冰渣,棉帽上的绒毛也上了白霜。午夜时分,终于爬到了山梁,政委要求原地休息,其实此时没人愿意休息,因为实在太冷了,有个别同志支持不住倒在了雪山上。后来才知道,由于山下的路被积雪掩埋,往往要派人先把山下的路提前探出来,部队才能继续往下走。山路太过崎岖,又有近一米厚的冰雪掩盖,看不见坑洼陡坎,有人跌入雪坑竟一时爬不起来,众人前去搭手才能起身。大家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终于到了山脚。 这时天快亮了,隐约看见沟旁的几间无人居住的朝鲜老乡的房子。积雪已经没有那么深了,一些植物露出了青翠的绿色,旁边的菜地甚至能看见土层。他们又走了两公里左右,在山沟旁发现部队驻过的隐蔽部。掩蔽部是用石头砌成,再加上木头搭盖,每间掩蔽部能容一个班或者一个小组。但不少掩蔽部都垮塌了。戴安云一边走一边观察,他发现这些木头支撑的角度有问题,只要稍微更改便可以加大承受力度,防止垮塌。 虽然大家的脚又开始麻木了,不自觉都加快了行军,前面到了一个路口,十四团五营的一连和二连,四连的连长都站在路口,顾少庆身形笔直,正朝戴安云和王新军这边眺望,他看见戴安云后,转身对正朝双手哈着气,两脚来回跳动的雷军说:”来了!“ 第202章 雷军小跑了过来,戴安云看见他紫色的嘴唇上布满了龟裂,血丝正从龟裂的缝隙里渗出,他笑了笑说:”你们好样的,跟我来!“ 旁边有一个年轻的排长哭着对一个黑脸汉子说:”报告连长,我们连应到120人,实到69人。冻伤43人,另有8人伤重不治。“ 雷军有些共情地对众人说:”那是六连。他们的人走的另外一座山,然后迷路了,在山顶上耽误了几个小时。好些战士都冻死了。” 顾少庆了解了一下情况,拍了拍戴安云的肩膀,就走开了,不一会儿,他身后跟着一个看上去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伸手同戴安云握了握,随后大声说:“戴安云同志!” “到!”戴安云挺起胸膛,立正。 “昨天晚上你在老鹰峰救战友表现突出,组织上晋升你当二连的副连长。” 戴安云突然感到一阵激动的晕眩,他回了个军礼,说:“保证完成任务。” 顾少庆对戴安云说,这个男人是五营的营长宋来运。这虽然是个广东人,但转战大江南北,说话没有一点南方口音。 到了隐蔽部,部队开始分配任务。有几个连才刚刚休息几分钟,马上就上了前线。三连也不例外,有一个十分重大的任务,就是要求埋伏在一个山谷出口。这里其实这里离前线只有十几公里。他们之所以如此急切地行军,是关系到一个重大不可延误的战机。美军有一个师推进到五十几公里外的湖泊边上,他们正是前不久在鸭绿江边耀武扬威的那个师。被志愿军先头部队打击后,退回去再整编回来的。上级得到情报后,做了个大胆的部署,让两个军的兵力,分散绕过几座大雪山,然后包围整个湖,进而一举消灭敌人所有的有生力量。这个战略必然需要迅速,果断,出其不意,但更加考验的是意志和决心。两天的时间,一万多人必须要占领几座大雪山,还有五营负责埋伏在预留的那个出口上。 戴安云听王立新说,连长因为生病,留在丹东没有过来,所以他的副连长,自己的代连长应该是坐稳了。从他的语气里,也能听见难免的得意,毕竟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胜过了情敌雷军。虽然戴安云提醒他:“你还不是党员,所以政委应该是更大。”,他也不在意。两人带着一百来人在休整,一个精通武器和战地知识的干部花了半个小时时间给他们普及战场知识。然后他们就随宋来运,顾少庆一起赶往战场。 一场雨打乱了他们前进的步骤。说是一场雨,冰雨怕是更为贴切。在雪山上,很多人的雨布都丢弃了,所以一部分人并没有雨具,顾少庆,雷军,王立新和戴安云的雨披全部给了那些没有雨布的士兵。当天晚上他们无法休息,没日没夜的行军,虽然天上在下雨,但脚下的路却一点也不泥泞,因为那是结实的冻土层。一路上所有的村落都空荡荡的,一些房子被炮弹炸得粉碎,只剩下几堵残墙立着。到了下半夜雨停的时候,雷军就开始打摆子,他终于病了。其实昨天他在老鹰峰上就已经不对了,但他强撑着带领着部队,今天又被雨这么一淋,身子再也撑不住了。他不断地咳嗽,宋来运和顾少庆命令两个战士跟着他原地休息。戴安云看见他消瘦的身形在两个战士的搀扶下一直站立着,目送部队离开。 “他不儿女情长,他有远大志向,我看啊——呸!”王立新有些得意地嘲讽着。 戴安云批评他:“王国民,你不要搞这些小情绪,你现在可是三连的领导,思想上一定要积极。” “没了他,我更积极。”王立新嘴里打着哼哼,“我不是跟你说不要这么喊吗?” “行,行!” “别说话!”顾少庆走到他们身边,低声吼了一句。 两人闭嘴不语。 第203章 眼前一片荒凉的丘陵,高低起伏却毫无隐蔽可言,远处有几座巨大的雪山。宋来运让部队离开干道,只贴着丘陵行走,殿后的几个战士捡了些树枝把地上的脚印全部抹得无法辨认。 天黑后,他们走到山谷的出口,在他们正前方,有一条漆黑的路像条巨大的蟒蛇,通向山谷深处,它的来处在东南面。这显然是一条临时马路,宋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了,已经来到了敌人的后方。他马上让部队后退,随后只派遣三个人前去侦察。剩下的人躲在离山谷四百多米的西面。过了一个多小时,侦察兵带回来确定的情报——几千美军在离这个山谷五公里左右的平原驻扎,而且他们还遇上了负责后勤的一支南朝鲜车队。侦察兵里有个老兵建议把部队分割一半人通过马路,分散在对面的高地。那块高地比他们此时躲藏的西面小山坡高了几十米,却是居高临下的理想伏击地点,但缺点是,万一敌人用坦克占据公路,这两边的部队就被反分割了,撤退会极为不便。 “打起来的时候,对面高地很容易被包围。但如果我方不占,对方也会抢占。所以必须尽快挖堑壕,布置埋伏部队。”宋下达命令。“我带二连,四连过去,一连,三连,六连留下。” “营长,你需要坐镇指挥,我去。”顾少庆十分坚决。 “你带老兵前去,六连刚刚补充新兵,留在这边。”他又吩咐一连把所有挖掘的工具都给二连三连的战士,连同食物,一半的弹药和唯一的一挺捷克式机关枪。 “二连,四连听命!……“ 趁着如墨的夜色穿过马路时,他们看见被压得稀烂的冻土层,和有规律的车辙在道路中央无限延伸至远方。从东南面有灯的光束在山峦上来回映照,那是由远及近的卡车。顾少庆方才蹲在地上,立马跳起来,领着人向山上进发。大家在山上仔细搜索,确定安全后,逐渐分散拉开了距离,各连连长观察地形后,准备挖掘战壕,老兵几铲子下去,火星四溅,冻土却毫发无伤。 ”大家等等“一个年轻秀气的士兵走到老兵们跟前,”你们要用鹤嘴岩锄先把表层挖掉,下面的就好挖了。你看,这是冻土,冻土下面有一层玄武岩台地,这玄武岩和冻土混在一起硬度很高,所以这里很荒,草木难生。” 老兵范三贲一砸嘴,有些不耐烦,“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啊,乱七八糟的。走,走,走开!” “喂,政委!这里来了个种地的,满嘴胡话!”四连的侦察排长曹青文名字听上去文质彬彬,却是个陕北大汉,他看见这个新兵说的起劲,也没生气,就低声喊连政委。 “不,不,我就是来帮大家挖战壕,建隐蔽的。这里是黄草岭,也是朝鲜盖马高原的分支,平均海拔1200多米,属于玄武岩台地地貌。你这么挖不行!我来示范一下……哎,你怎么还打人啊?” “谁打你了,我让你起开点。”范三贲挥手推了推他,“老子范家,知道为什么姓范不?范同饭,我们家自古就是种地的。所以挖地还用得着你教?我看你这细皮嫩肉的,给我起开,起开!” ”饭桶的饭,听见没有小伙子?“曹青文被范三贲弄笑了,哈哈地乐着。 “干嘛?说话小声点!”四连的政委走了过来,“咦——,你不是我们连的,你哪个连的?” ”戴安云?你怎么跑来了?“顾少庆听见吭呲吭呲的打骂,从山脊上滑了下来。手里拎这一把鹤嘴岩锄。 ”你拿给我试试!“戴安云走上前,接过他的锄头,对着冻土几下,就刨开了黑黑的硬土层,然后继续朝下捣。”看,挖到下面就好了。“ 大家一看也学者他的样子,果然速度快了不少。 “饭桶饭,我看你这饭桶还是不够格!”曹青文笑得更放肆了,后者从地上抓了把泥朝着他的头上撒过来。 原来戴安云找宋来运申请去四连帮忙防守,原因是他学地理的,懂地形,识地质。 第204章 顾少庆让戴安云跟在他身边,除了帮助巡查堑壕的挖掘角度,方向,也算是对这个没有任何战场经验的学生兵的一点保护。戴安云让大家连夜挖洞,跟普通的战壕不同,除了面对公路的山坡上,他还让大家在山坡的反方向斜着往下挖了一排孔洞,并设计了三个通孔,就是把山的两面打通了。起初戴安云是想在半山腰打通孔,顾少庆摇摇头说时间如此紧迫,怕还没有挖完,战斗就要结束了。这样通孔在较高的位置,虽然不用花太长时间,但在戴安云的眼里,强度大打折扣。战壕两天的时间就挖好了,大家发现雪山东面的洞穴居然十分暖和,戴安云却笑他们见怪不怪,只是说如果再挖10米,还能暖和5度。众人对他的地道设计十分好奇,就派饭桶饭来打听。 “你种了几辈子庄稼?”范三贲昨日还责怪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瞎折腾,今天却改变了看法。 “我……范大哥,我学了地理。” “哦……,真是好,那肯定会种地!我的孩子以后也要去学地理。你这地窖,比我家放大白菜的好多了,还通风呢!“ ”去,去去!“曹青文猫着腰钻了过来,拉了拉范三贲的肩膀,”你懂什么,就知道种地,人家是大学生!哎安云呐,我问你,你这地道在哪儿学的?是不是我们陕北啊?我跟你说,我们那都住窑洞,我看跟你这有点像。” 嗡——嗡——嗡,巨大的响声穿进洞穴,大家知道美国人的飞机又来了,顾少庆让所有人把提前预备好的树枝遮住战壕,并且熄灭一切火光。 大家等飞机引擎声音走远,屏住的呼吸才松开来,曹青文拍了拍戴安云的肩膀,“安云呐,说说嘛。” “曹连长,其实我是学的日本人。”戴安云诚恳地说。 饭桶饭首先不干了,他嚯地站了起来,头重重地撞在洞顶的土上,疼的他裂开嘴,嘶嘶地吸气。“他娘的,我们这地道学的小日本的?” “俺们陕北的怎么不好了?还要学鬼子的?” 顾少庆打断他们,“你们还是老思想,这个地道修来是打仗的,只要能对付帝国主义鬼子,谁的都能学以致用。“ ”哎呀——这么巧妙的坑道,是哪个鬼子给琢磨出来的?那肯定坑了不少咱中国人?“ 戴安云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因为这牵涉到自己的背景。“跟我们聊聊。”顾少庆抱着枪躺在松软的土床上。月亮悄悄地爬到洞口那圆圆的天空上,温柔而俏皮地绽放着她朴实无华的光芒。戴安云看见顾少庆细眯着的眼睛的顶端,有一团火光。戴安云想起了刘梦龙。 “这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时间不够,不然可以修的好几十倍。云南松山战役七千人用鲜血换来的胜利。战后我在云南读书的时候曾经和教授一同进入过日本人在松山修理的工事。连我们老师都惊讶不已,日军堡垒主体构筑,大部分为三层,上作射击,下作掩蔽部或弹药粮食仓库;更于下层掘斜坑道,其末端筑成地下室,又有于下层之四周筑地下室者。堡垒上掩盖圆径至70厘米之木桩,排列成行,积四五层,上铺30毫米厚的钢板数层,积土厚逾1米,虽山炮命中,亦不能破坏此坚固工事。堡垒出地面之四周,安置盛满沙石之大汽油桶,排列三重,桶间复加钢板数层,桶外披土,故150毫米榴弹重炮命中不能破坏,内部所受之震荡亦微。堡垒内三层之间,盖以圆木径50厘米者二三层,故上层倒塌不致影响下层。堡垒外围遍布蛛网状交通壕,以连接各主要阵地,甚至步兵炮也可移动。且交通壕侧壁凿有大量洞穴式掩蔽部,并连缀大量散兵坑。部分据点外设有铁线网两三道,纵深4米。随着堡垒阵地群的建成,整个松山也将近挖空,状如大型蚁巢,地下交通网络四通八达,电灯、供水俱已解决。另外伪装也很好,无论空中还是陆上,都不易察觉,因此也不容易破坏。” “这么大学问!” “简直就是个简化版的马奇若防线。” ”那明天我们接着修!“曹青文抓了一把黑土,朝着洞口的月光扔去。顾少庆沉默不语,只有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花在这个洞穴里了。 第205章 11月底,在百年难得一遇的极寒天气,朝鲜高原的气温骤降到了零下40度。戴安云一行人已经吃完了最后一口粮食,自从昨天开始西北面开始传来隆隆的炮声,从东南面来的卡车,已经被对面宋来云打趴下了七八辆,之后路上就再没有动静,但敌人的飞机开始低空侦察。由于找不到明显的火力点,他们没有进行投弹轰炸,但一直盘旋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傍晚时分,他们看见从西北方向山谷的公路出现了第一辆坦克,后面一辆卡车,再一辆坦克,又一辆卡车,如此间隔着行进,中间穿插着披着厚厚毛毯的士兵。顾少庆命令大家各就各位,但按照约定要等宋来运的人先开枪。 但宋来运那边一直没有开枪。 戴安云,曹青文,范三贲,所有人都在看着顾少庆。顾少庆一直用望远镜了望着对面的阵地,还是那么安静。 “怎么回事?”曹青文楠楠自语。 “要不我们先打?”范三贲往前凑了凑,第一辆坦克离他们不过两百米。 几个排长从战壕里跑了过来,等待顾少庆发号施令。冰冷的荷花山谷里开始刮起一阵阵的旋风夹杂着雪花,大家冷得缩了缩,有些人在搓着手,有些人在整理被冻住的子弹袋,还有些人在洞穴和战壕间来回移动。 “他们在撤退,再不打就要跑了。“ ”曹青文!“ ”在!“ ”你带两个人下山,等我们打响后,你就抢着过马路,去看看宋营长那边什么情况。“ ”是!“ 曹青文带着两个战士,披上白色的披风,迅速下了山。还没等到山底,几声炮响,他看见为首的一辆坦克冒了烟,另外一辆汽车栽到了路边的沟里。他们迅速匍伏着在被毁坏的汽车后通过了马路。等上了山,去看见令人心疼的一幕。 这边的战壕挖的很浅,也许是因为挖掘的工具大都给了二连,四连,他们只能蹲在战壕里,而这边的山坡刚好在一个风口上,气温更低。只见一连的士兵三两个围成一堆,他们围着的人都被冻僵了,仿佛一尊尊的雕塑,他们的眉毛,衣服,枪带,都成了冰条,身上也被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曹青文的心猛地缩在一团,他继续朝着阵地的纵深奔跑,没有看见宋来运。他让两个随身前来的战士一人去找无线电,另外一人跟着自己寻找有没有幸存的人员。 ”美国人缩在一起了。”范三贲从望远镜里看见敌人把坦克都开到前沿,然后所有的人都躲在后面。“他们不敢动了?美国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卧倒!”顾少庆大喊一声,一阵猛烈的爆炸让人失聪,晕眩。头顶上飞机拉升,逃离。身后出现了几个巨大的坑。爆炸还在持续,整个山脊都在陆陆续续地爆炸中颤抖。 戴安云迷迷糊糊的,他发现自己躺在山顶上,身边的泥土都是烫的,天空中还有三架飞机从远处飞来,他们起初是像燕子一样只有三个黑色的点点,很快就变成老鹰的模样,再后来已经清楚得能看见上面的英文字母了。突然一张带血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这张脸熟悉而惊恐,是顾少庆,他头上的棉帽子破了,露出了雪白的棉花,他张大了嘴巴正在喊着什么,鼻子上沾满了泥土,然后他又伸出双手,自己一下子变成脸朝地面。他像是飞腾在低空中,但能看见一双脚,又是一声巨响,他的脸又触到了地上的泥土,嘴巴鼻子里都塞满了腥腥的土。紧接下来几声惊天的巨响,他眼前一片漆黑。 第206章 宋来运带着王立新,雷军还有增援的两个连在距离金达莱山谷两公里外就听见了震天的枪炮声。宋来运心说糟糕,他明白自己来晚了。等他走到阵地上时,仍不住哭了起来。雷军从后面跑过来扶住宋来运,刚说:“别,别这样!”自己却也忍不住嚎啕大哭。王立新带着人连跑带滑地进了战壕。在阵地前方有两个人正架起无后坐力炮,正是曹青文和二连的一个战士。另一个战士在战壕里跑来跑去。曹青文朝着一辆坦克打了一发炮弹,马上往回跑,见到王立新,就过来骂:“你他娘的,上海痞子!你他妈把兄弟们全部扔在这儿!你自己去了哪了?” “曹连长,我们去找增援了。宋营长接到报告,这里是敌人装甲师突围的口子,我们怕人手不够,所以去拉增援部队了。“ ”我操你妈个逼的,上百号人就冻死在这了!你个婊子……“曹青文突然住口,因为他看见宋来运跪在雪地上嚎啕大哭。 ”你们怎么从对面过来了?“ ”你们半天没开打,我们以为出了什么事,果然出了大事了。“曹青文就这么说了一句,头也不回地朝回走。王立新看着对面被炸得千苍百孔的山头,紧锁了眉头。天空中炸弹呼啸着,忽然在眼前炸开,王立新赶紧卧倒在地上。 ”美国人准备溜了!“不知道谁这么说了一句,战士们又冒出头来,朝弓着腰往前走的敌人猛烈射击。他们又缩了回去,露出几辆坦克,长长的炮管上冒出青烟。紧接着山体剧烈地震动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士兵的身体被炸得七零八碎。 宋来运让士兵们散开,扩大包围圈,也减少炮弹击中群体的几率。金达莱山谷处聚集的敌人越来越多,攻击也越来越猛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飞机似乎更喜欢把炸弹倾泻在东北面的马路对面。但每次只要飞机一远离,就又有志愿军战士露出堑壕对着准备冲锋的敌人射击。如此反复无数次,看的宋来运都说:”好家伙,打不死啊。“ ”按说,这山头的土都炸去一层,也没啥地方躲了呀。“副营长说。 曹青文听了嘿嘿直笑,他对宋来运说:”我们那可是猫耳洞。“ ”什么猫?“ 天开始黑了,又开始窸窸窣窣地下起鹅毛大雪,敌人的飞机却一直来回骚扰,几个战士生了小火队取暖,马上被当成目标清除,如此反复,战士们神经绷得很紧。宋来运十分担心,因为如果不速战速决,晚上气温骤降,吃不到热食,没有任何取暖,就算不被炸弹炸死,怕也会被冻僵。他想了个大胆的方案,但需要所有人一起配合。甚至对面顾少庆阵地上所有能动的人,都必须联合起来。 “曹青文,你回去一趟。告诉顾少庆,我们晚上摸黑上前肉搏!我们冷,他们不冷,我们饿,他们不饿,这样拖下去,我们吃亏!“ ”行。“ ”雷军,你把二连的人拉过去。从外围,凌晨一点半准时进攻。王立新,你用无线电联系别的单位,把攻击时间通报一下,如果有反对意见,或者新的命令,及时传达!” 曹青文率先回阵地,他从背面的山洞进去,发现涵道没有被炸塌,心里就有了底,果然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大部分的战友依然好端端地躲在洞里。“政委呢?” “他在外面。” 曹青文正要出去,就看见有个新挖的洞穴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有些身上血肉模糊已经没了气息,他矗立了一会儿,就往外跑。和正在往里跑的顾少庆撞了个满怀,两人头还敲在一块儿。“我日了个……”曹青文抱着头蹲了下来,“你么有长眼睛啊,这么冒失!” “对不起,对不起。” 曹青文听声音是顾少庆,“政委,我是曹青文。”曳光弹发出强烈的光,瞬间照亮了阵地。曹青文看见顾少庆的眉毛上有一团黑色的血渍,满脸泥灰。 “你怎么回来了?” 曹青文把对面阵地的事跟他简单说了说,又说宋来运的命令是凌晨一点半进攻。顾少庆一拍大腿,说:“杀伐杀!干他娘的,一天到晚放炮,耳朵都要震到聋了!弄得这个洞都要塌了,不被炸死也被活埋咯!” 曹青文听不懂他的上海话,转身去通报自己部队的人。洞里面走出来一个瘦削的人影,晃晃悠悠的,手里拿了把步枪,步枪上还上了刺刀。“你个鬼崽子怎么横着刺刀走来走去,我还要留条命去打洋鬼子。”曹连长,我也去!“ 一束光打在这个人身上,他满脸是血,”病号给我躺下!你坟里刨上来的吗?“他知道他是从那个新挖的洞穴里出来的。 “我是三连副连长戴安云,这冲锋时刻,怎么少得了我呢?” “我看你一阵风就要吹倒了,回去躺好。” “我没事,都是皮外伤。”他拎着枪就往外走。 ”等,等下。“曹青文从怀里掏出个土豆给他。 ”这什么?手榴弹?“戴安云举在眼前看了半天,又低头用鼻子闻,”马铃薯?这么黑。“ 曹青文摇摇头,他只是不想让戴安云做个饿死鬼。 和团部联系上之后,各单位取得了惊人的一致,凌晨一点半,冲锋时刻。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顾少庆命令所有人不得开枪,把白色的被单系在脖子上,没有的就把棉衣反着穿,这样看起来白白的可以起到隐蔽的作用。由于美国人还没来得及挖战壕,更不可能布置地雷,所以计划是全部匍匐前进,在距离他们的营地两百米左右,再强行冲锋。顾少庆吃了两口土豆,又递给身边的战士,他对士兵们做冲锋前的最后动员。他的嗓音坚定,沉着。 第207章 敌人喜欢每隔四五分钟打几发照明弹。顾少庆排在第一个,他身后是曹青文,范三贲。每次照明弹升空前,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趴在雪地里不动,然后继续爬行。从山坡上下来,再接近敌人的阵地整整花了二十分钟,和预估的时间差不多,顾少庆看了看表,一点二十九分。一颗照明弹熄灭,他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从雪地里爬起来,端着枪朝着几架破旧的坦克奔去。身后的战士跟着他,雪地里刚刚下的雪,绵软松蓬。在距离敌人阵地近百米才被发现,顿时枪声大作,但此时我军战士已经从各个方向包围。顾少庆肩膀和手肘各被打了一枪,他倒在雪地里,曹青文从他身边跑过,半蹲下,开了一枪,又快速的扫了他一眼,说:“你躺好。”但瞬间他的身体中了三四枪,他倒在顾少庆旁边。顾少庆伸出手拉了拉曹青文,他不再动弹。戴安云从坦克的缝隙里冲了进去,敌人乱成一团,用英语大声喊话,懂英文的他只听见他们用颤抖而尖利的嗓音撕破着喊:“they are here!they are here!”戴安云看见一个志愿军士兵朝一个帐篷里丢了一颗手榴弹,巨大的爆炸把里面的纸张都被炸了出来。另一个帐篷里跑出两个敌人,被守在外面的士兵开了几枪,倒下的时候压在帐篷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有我军战士掀开帐篷的帘子,被一枪击中脑袋,另一个人无畏地朝里面射击。他继续往前跑,漫无目的,几个美国人跪在雪地上,双手举得高高的,身上的衣服扣子没有扣整齐。一个高个子对戴安云举起手枪,却被一发子弹击中面门,眼球瞬间变成一个窟窿,一个熟悉的面孔跑了过去,对他吼了一声:“楞着干嘛?等死啊?”戴安云醒悟过来,那人是雷军,他奔跑的样子有些滑稽,一只脚上拖着血迹。身边几个帐篷突然猛烈的爆炸,一股咖啡的味道伴着刺鼻的硝烟散发着诡异的香,帐篷四分五裂,里面两具尸体残缺,冒着热气。一辆坦克的炮塔缓慢地旋转着,一个志愿军战士敏捷地跳了上去,他打开盖子仍了一颗手榴弹,里面发出一声闷响,他再掀开时已经是强烈的血腥味。 “我杀了你个洋鬼子!”一个人躺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胸口插着一柄匕首,手朝雪地里指着,戴安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一个人影在狂奔。戴安云举起三八大盖,“啪——”那人往前扑到,没在雪地里。再回头,这个人再不说话,他的双手握在刀柄上一动不动,戴安云认出那躺在地上的正是范三贲。 东方露白,美国人的飞机在头顶上盘旋片刻,再没回来。 “他们怎么不炸了?”一个西北口音的年轻士兵看着天空远去的机群,漠然地问。 “怕炸着自己人。”老兵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美国士兵。 “我打过这么多仗,还没见过跪着投降的。”老兵喘着粗气说:”小日本闷着头不说话,跟只狼狗一样,汉奸都不稀罕跪下,唯独这帮金毛孙子,你还没靠近他,就跪下了,什么美帝国主义,也不过如此嘛!“ ”你别这么说,看看我们牺牲了多少人。“西北口音的士兵心有余悸,话里带着哭腔,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正在搬运尸体的医疗兵。 老兵沉默不语,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罐头,递给年轻士兵:“吃,饿了两天了,慢点。” 年轻士兵接过罐头,走开了。他拐了几道弯,又把罐头送给了一个躺在担架上的顾少庆。”顾政委,你吃点。“ ”我吃点土豆,这个你拿去分给别的伤员吃。我这不碍事!“ ”没土豆了,你吃点。“ ”对啊,你失血过多,要补充体力。“雷军站了起来,他旁边的戴安云睁大了眼睛,一副惊恐未定的样子。他刚才看见被自己打中的那人被埋在半尺厚的积雪里,他不敢看他的脸。 “你的腿怎么样?”顾少庆问雷军。 ”已经包好了,不碍事。流弹!“雷军脸上的两块红霞有些发青。 王立新毫发无伤,他正组织押送战俘到后方。部队中懂英文的就只剩下几个人,他一个,雷军一个,戴安云一个,别的不是当初冻伤在雪山上,就是牺牲在昨夜的冲锋里。冲锋号响起时他深深的恐惧,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初为了向韩琴琴证明自己的志向,就来参军这个决定。但所有的彷徨,至此早已随着凌冽的寒风销声匿迹。与所有新兵一样,在第一次看见战友倒下的瞬间,他们就成长起来,心中早已是沧桑巨变。他们只在战斗的间歇变回顽皮的少年,每当集结号一响,只剩下冲锋的果敢。 第208章 戴安云从战壕里爬了出来,一寸一寸地挪动,眼前不过十几米,但他觉得自己不可能爬得过去,因为连土地都在燃烧。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齐臀部以下已经所剩无几。但这不重要,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头顶上一个小小的伤口发出一点点刺痛。他的手摸着滚烫的石头,借着力往前爬动。他一定要到达那个碉堡,没了下半身,炸药包还在,它紧紧地缠在胸前,只要离碉堡三米以内,他都有信心炸毁它。他用尽浑身的力气,一寸一寸地前进,要在自己失去意识前,爬到碉堡边上,只要还有最后一丝气力,就能引爆身上的炸药包。终于……他做到了,他依靠半截身子的力量,爬到了碉堡边上,在拉开引线后,他恶作剧般地把自己烧焦的脸高高仰起,那两个美国人一定看见他了,他们是什么样的感觉?蔑视?不屑?绝望?恐惧?随后一声巨响,戴安云的身体化作碎片。 刘梦龙满头大汗,他从床上坐起来。心跳的飞快,他走下床,不知道几点的天漆黑,所有的灯都熄着,他摸索着从床头柜拿了昨晚喝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他仔细想想刚才梦里的细节,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他独自在床上坐到天亮。 年初刘家出了一件大事刘秀才被抓了去,一大堆的罪名让袁柳手足无措。她习惯了过去的思维方式,心说不就是个钱字吗?带着家里仅剩的钱到县城里找刘梦龙,不巧他被派出去执行任务。袁柳又去找冷星雨,可身为党支部主任的冷星雨去年底就被调离了隘城。她在隘城风餐露宿了几天,心急如焚,听人说找当官的,她打听到县长的名字一个叫李征,一个叫杜俊修,袁柳没出过什么门,但知道李征的名字,掂量了一下,还是找副县长,她每天在县政府前守着,终于到第三天,一个穿黄白色衣服的中年人从里面走出来,一群人喊着杜县长。袁柳也大声喊杜县长,但声音被嘈杂声淹没,她奋力挤到前面,杜俊修也看着她,见她披头散发的模样,很关心地问,这位大嫂有什么事?袁柳就对他说刘秀才的事。 杜俊修此时虽为副县长,风头却输过李征许多。杜俊修想了想,赶紧派人去豫章下辖的高安县找冷星雨。但等冷星雨和刘梦龙回来时,刘员外已经在关押期间吃尽苦头。冷星雨火冒三丈,一脚踹开李征办公室的门,却撞见赵野,杜俊修等人在和李征开会。冷星雨的火气一下就消去了一半,赵野会后把冷星雨喊去训话。赵野知道她虽然不是针对自己,但如此无礼的行为让他很是不待见,他不认为李征公报私仇,反倒劝起冷星雨,建国伊始,百废待兴,应该团结一致,不要排斥落后的同志,真心的接纳李征。气的冷星雨牙齿咬的格格响,但又奈何不了谁。 虽然刘秀才放了冷星雨找杜俊修谈过数次,有一次李征也在旁边,杜俊修对她使眼色,她才转过弯来,这一切都是李征授的意。她等杜俊修走后,马上与李征对质,李征除了友善和蔼的回答冷星雨的所有疑问,表示对刘梦龙父母地主之事完全不知情。 刘梦龙回来后,事情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冷星雨这时还没有回豫章,她第一时间找到他,说这事没什么办法,特意隐瞒了杜俊修的猜测,怕刘梦龙知道后出大事。 刘秀才回家后,把袁柳拉到床前,交代了一下后事,就从此再不过问买卖。袁柳白头发被气了出来,刘秀才反倒宽了心,他说钱都是身外之物,犯不着为财伤神,伤身。眼下新政府了,就算不做买卖,有手有脚,也能养活人。他又特意交代刘梦龙,说你是戎马军人,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这改朝换代,多少有些变化,保住性命事大,其他事小。 刘家村,李家庄,幕阜镇的明白人不少,多有前来安慰探望。但刘秀才的身体却不见好,不管洋医,中医,巫医看了一路,也没见起色,终于在过完年就甩手去了。袁柳从一个乐观向上,说话做事虎虎生风的人,一下子变得少言寡语。 刘梦龙就想从部队退了,专心照顾家人,他前去找上司谈话,却被暗示再拖一拖,等一等,后来赵野开动员大会,刘梦龙才意识到,这怕是走不了了。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他敲开李征的门。 第209章 “李县长。” “梦龙啊,怎么样?”李征笑着迎了出来。刘梦龙闻到一股浓郁的脂粉味。 “我想转业,家里事儿多,我也年纪大了。“ 李征直了直腰杆子,他收起笑容,十分严肃地说:”按说,你跟着我鞍前马后,征战四方,真是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我能说了算,我一定同意。“李征把门轻轻带上,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刘梦龙。“你知道现在可不是从前,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帝国主义没有被消灭,他们正换了新的方式侵犯我们,你懂英文,又和美国人接触过,了解他们的装备,熟悉他们的文化,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的背景组织上都调查过,远征军,又是过去的中央军,军事背景深厚。如果参加这一役,你定能一洗前耻,大展宏图!你别看我现在是个县长,其实我什么都不是,我背后总是有眼睛盯着,做什么都不能做。你以为你父亲那事跟我有关?其实你错了,不光不是我的错,甚至一直是我在这中间协调,不然你父亲都不能那么快出来。“ 李征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眼睛看着墙壁上伟人的照片,顿了顿又说:”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我是断然不会为难你的,更不可能加害你的家人。戴辛她要离开我,作为一个七尺男儿,心中难免有怒,但这是感情的事,我后来也想过,反思过,断然不是你的错,可谁知道她……她居然叛逃……唉——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我是读过诸子百家,四书五经的人,心胸不能狭隘。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千万不要那么轻易下判断。” 刘梦龙插了一句:“李征,我只是想过过平静日子。” “我还想呢!”李征把身子一侧,那眉目又像有了曾经的风度。“如今不是我调兵遣将了,你的事我帮不了你,不光是你,所有这支旅队,都得要听新政府的。如今战事紧迫,你还是要认清形势比较好。再说了,是有人指名道姓的提你的名字。” “不管谁提我得名字,我也不去。” “刘梦龙,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节骨眼千万不要犯错误,我是念在旧情上提醒你。我知道你舍不得家人,但这是国家大事,要以大局为重。没有国,哪有家?” ”有客人。“袁柳接过刘梦龙肩膀上的包裹,对刚刚从县城回来的儿子说。 ”你好,是刘梦龙同志吗?“来人身穿军装,拄着拐杖,一条腿空荡荡的压在拐杖上,即使残疾,看上去却十分精神,脸上有一团高原红。 “你好,我是刘梦龙。” 母亲见两人谈上话,便抽身离开。 “我叫雷军,是志愿军九军团十四师五营三连政委。” 刘梦龙有些疑惑,与他握了握手,忙让他坐下。 ”我这次来是因为戴安云的事。“见刘梦龙脸色变了一下,雷军低头端起一个白色搪瓷缸喝了一口水。 待他再要开口,刘梦龙伸手制止他,”能否借一步说话?“ 雷军看了一眼厨房,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跟着刘梦龙往外走,过门槛的时候轻轻地跳了一下。 刘梦龙领着他到了李家庄,直到幕阜山脚下,才回过头:“他走的快吗?痛苦吗?” 雷军愣了一下:”哦,刘同志,戴安云同志没有牺牲。“ 刘梦龙心说那你不早说,心里一下子畅快了。”那他人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雷军的脖子长长的,说话有些喜欢往后仰,人就显得有些楞。 ”那你来这是?“ ”是这样的,戴安云在部队里立了功,他本来应该跟我们一起回来休整的。但他主动申请调到别的部队,我们就断了联系。不过我回国的前几天,听他说过他有个哥哥在江州的隘城幕阜镇,如果有谁回国记得帮他探望一下。我当时正好要回上海休整,然后还要去ah见一下烈士家属,算是顺路,就主动决定帮他这个忙,然后他还给了我这个。“ 刘梦龙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观音,和自己脖子上挂的一模一样。 “他有没有什么信件让你转交?” “没有。他入了党,非常高兴。然后说要做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个观音让我们带回来,他怕在战场上丢失了,让您帮他保管。” “他在什么部队?” “我现在也不太清楚,当时有一部分人留在朝鲜,他们都是补充别的部队兵源的,要看上面安排。” 刘梦龙点点头,他看了看雷军空荡荡的腿,再没有说话。 “他上次来信,说还有个同学跟他一起去的,那个同学好像姓王。” 雷军抿了抿嘴,说:“他叫王立新,已经牺牲了。” 刘梦龙送走雷军后,隐隐觉得戴安云的心境定是发生了大的转变。在他的心目中,戴安云是个安静,内向厌恶战争的人。他手里的黑观音冰冷,摊开手,阳光下的观音,眼睛闭着,脸庞圆润,安静祥和。 捧着黑观音的手掌,又攥紧了拳头,搅在一起。 第210章 乔佩西今年33岁,在他这个年龄,别人早就功成名就,回国建立家庭,但他却依然留在亚洲。 十年前,他从中国西部撤退回国后,马上加入了太平洋战场,作为一个在亚洲服役过三年的运输机飞行员,他和从欧洲战场回来的飞行员相比反倒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会中文,懂汉字,能吃得惯亚洲的食物,睡得惯亚洲的床。在麦克阿瑟的蛙跳战术里,他折返于瓜达尔卡纳尔,硫磺,冲绳等岛屿的机场之间。他勇敢地从那些新修建的机场上起落,从没有发生过事故,他的飞行技术已被磨练得炉火纯青。日本人投降后,他就驻扎在佐世保海军基地。颠沛流离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井然有序。他的身体微微发福,头发开始掉落,1950年他即将回美国,这是件不幸的事。不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东北亚的气候和生活,也不是日本的服务人员对他们无微不至的服侍让他心生留恋,而是在他仅有的几次归国体验中,他对此时的美国没有产生太多的向往。 恰恰这时,朝鲜战争爆发,他们马上被重新征调。他是c119型运输机的主飞行员,主要的任务是对战地进行补给,在佐世保和金浦机场之间来回辗转。他一开始执行的任务只是运送一些后勤物资,战争的节奏都是麦克阿瑟计划内的,毫无压力。但自从中国人参战后,他的任务除了运送物资,更多的是运送新兵,飞机上有时坐满了从田纳西,德克萨斯州的年轻人,有时候是芝加哥,迈阿密的有色人种,有时候又有很多加州,内华达州的西海岸富裕子弟,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年轻。他们的指挥官和乔佩西一样,都是在中国长期驻扎过,熟悉中国人的思维,作战方式,武器装备,甚至他们其中的一些中国”学生“很多都成了”解放士兵“。他不止一次听见陆战一师的老兵对年轻人说:”放心,你们是去击败一群农民。中国农民也好,朝鲜农民也好,你们要做的,只是端稳手中的加兰德,不要心慈手软,杀死每一个光着脚朝你冲过来的农民。“飞机里充满了期待那似乎垂手便可得的胜利的欢笑,新兵们学着老兵嚼着烟草,口香糖,身上带着各种各样的零食,气氛俨然像是前去度假的少爷。 但很快,他们就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运回日本,再从日本乘坐邮轮在海上漂泊数周,回到美国。乔佩西最多的一次,飞机上装了五十多个棺材。他回想才短短一两个月前,这些年轻人不可一世的欢声笑语,如今却成了冰冷的尸骨。他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事实,他们的父母会是多么艰难的接受。当然这不是他的问题,他只需要考虑完成自己的任务,而那也绝不是轻松的事。 果然,很“幸运地”,他成了第一批被击落的c119运输机的飞行员之一。 那仍然是难以置信的一天,他的白色涂装c119上有5名机组人员,当时飞机上没有带士兵,而是300副担架和1800多磅的货物,那些都是战地急需的药物。作为c119的机长,33岁的乔佩西十分骄傲,配得上这种新型运输机的只有极有经验的资深飞行员。从日本到韩国,他数不清自己运送了多少士兵,多少货物,多少装甲车。那两台星型活塞引擎每具2600千瓦,能爬升到8000米的高空,又能在20分钟内下降到低空1000米。每次飞行都有至少两架战斗机掩护,有时候是f4u,有时候p51。 那一天,连他也说不好算是晴天还是阴天,因为在6000米以上,艳阳高照,太阳能透过护目镜照得他眼睛都睁不开,皮夹克里暖意绵绵,但穿过云层,就是另一番景象。在两千米的低空,云朵遮盖了太阳大部分的光芒。他能用肉眼看见地面上的山川,积雪,继续下降,有了像血管脉络一般的河流小溪,以及缕缕的硝烟。蚊式侦察机低空高速掠过,一个个巨大的弹坑是b29投下去的巨型炸弹造成的,他们原来都是被蚊式成功吸引的渴望攻击高空目标的高射炮基地,被b29的投弹准确地清除了。 第211章 山腰的树林一丛一丛被烧焦,冒着热气和浓烟,那是凝固汽油弹令人胆寒的破坏力留下的巨大伤疤。说实话,乔佩西从没能亲眼看见过任何移动的志愿军,他听前线回来的士兵疲惫的交谈——他们像是长在树上一样,即使在你眼皮底下,你都能看走眼。他到了很多年后,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谁击落的,这也许并不重要。当时他接到2号僚机的喊话,”米格战斗机在向你靠近!“,后一秒他的机翼起火,飞机开始失去控制,他扭头向左看,机翼冒着熊熊火焰,火焰后是长长的浓烟,机舱里控制台发出警报器的蜂鸣声。无数次逃生的训练,没想到今天真的要派上用场了。他打开座椅舱,狂风灌了进来,此时旁边的f4u战斗机在瞬间变成了火球,另一架拖着黑烟往山谷里栽去。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他们都没能成功逃生,而自己或许算是幸运的。他作自由落体运动,狂风几乎把他刮得窒息过去,他翻滚着,世界在剧烈地旋转。他知道必须在自己意识残存时,打开降落伞。慌乱中,他摸到了开伞器的拉环,他像拽住一个救命稻草一般,把食指伸进去,然后用力一拉。“嘭——”的一声响,他被高高地拉起,然后再缓慢地下降。轰隆——另一声巨响在山谷间震荡,那是在自己右翼的斯宾塞的f4u,一个小小的火球闪了一下,之后残骸开始燃烧起来。乔佩西挂在降落伞上,犹如一个瓶中精灵,他感到无尽的恐惧。他想起那句话——他们像长在树上一样,即使在你眼皮底下,你都能看走眼。不用说,四周一定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仔细地查看每一个山头,每一处草地,每一块岩石,由于频繁的转动脖颈,下巴被皮夹克的领子划的生疼。他突然想到母亲,她一定后悔不该让自己参军,他又想到了父亲,他会因为自己被击落而羞耻吗?还有战友们,亲爱的战斗机飞行员安德鲁恐怕会嘲笑自己的飞行技术了? 他看见山谷里的一棵树动了一下,然后是另一颗树,紧接着所有的树都摆动起来,原来只是一阵风。他还以为那一定是中国人躲在下面,接下来会是一声枪响,然后自己就去见上帝了。他开始有了侥幸心理,也许只是空战,地面部队并没有在这一带出没,那样他只要拿出指北针,朝东南面步行,如果自己小心点,也许还能从这里逃回去。距离地面只有十几米,他的心狂跳,仍然是寂静一片,得救了吗?上帝,我感激你。我这一生手里没有沾染过鲜血,我跟中国人没有仇恨,我没杀过人,日本人,德国人,朝鲜人,中国人,我没有!我不该承受这些……慢着!那是一个人吗?天呐,我的上帝,圣母玛利亚,那是一个人,我敢打赌,而且是个亚洲人……我祈祷那是个南韩士兵。乔佩西逐渐接近地面,他觉得自己的血已经提前凝固了,90米,80米,70米……10米,触底的那一瞬间,他的双腿居然麻木得无法直立。他跪在地上昂起头,手却忘记去触摸腰间的手枪。 一个穿着黄绿色军装的年轻士兵从草丛中直起身子,他的帽子上插满了枯树枝,黑色的眼睛充满了兴奋,手里的步枪笔直地指着乔佩西。 “站起来!”他说着英文。 乔佩西顿时来了精神,”我是美国人,美国人,你们的盟友!“ ”我们的盟友不是美国人,而是苏联人。“年轻士兵的脸白皙,他的目光坚毅。”举起双手!“ 乔佩西顿时凉了半截,早知道自己就不开口了,先搞清他的身份,或许还能说自己是苏联人。他举起双手,跪在草地上,双眼紧盯中国士兵的两眼,他听说如果你盯着敌人的眼睛,他不一定能狠下心肠开枪。 “转过身去!” 上帝,我来见你了。乔佩西低下头,转过身子,他感到枪管顶在自己的后脑,他又在等待那一声枪响,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涌向后脑,他知道子弹会穿过头颅,从额头或者眼睛出来,那样子一定很恐怖……时间如此的漫长,每一秒都是煎熬,死神真是可怕,为什么你的脚步静悄悄? “你可以站起来了!” 乔佩西的两脚发软,他颤抖着直起腰,他感到裤裆里湿湿的,该死!我失禁了,这是多大的耻辱!天哪不要被这个中国人发现我这么落魄的样子,开枪,看在上帝的份上!开枪!你还在等什么? 他听见了脚步声,然后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手里依然端着枪,腰间别着一把手枪,他才想起来那是自己的1911 “转身。”他的声音缓和了很多,“往前走。” 第212章 乔佩西成了一个俘虏,他才发现这里居然有那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联合国军士兵。有西欧的英、法、希、荷、卢、比;北美州的美、加;南美洲的哥伦比亚;大洋洲的澳、新;亚洲的韩、菲、泰、土;非洲的南非、埃塞。一个叫乔治的科罗拉多州的小伙子说:”上尉,你想玩一会儿橄榄球吗?”乔佩西没有这个心情,但他很诧异这家伙的热情。他有一头漂亮的卷发,是个有色人种,看上去年纪很小。 “上尉你不用这么忧郁,说实话他们对我们不赖。”乔治笑着说,他的牙齿很白。”我来了半年了,我们刚被送入管理营时,多少都带着伤,有的脚被冻伤,痛得不能举步;有的被枪炮打伤,溃烂流脓;有的卧床不起,身体虚弱;有的神经错乱,胡言乱语。但他们有很不错的护士,对了有女人,上尉,亚洲女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中国人还是北韩人,但是他们非常体贴。“ 乔治用了体贴这个词,乔佩西不敢相信。用在敌对的阵营士兵身上,似乎很不合时宜。“我们都很不错,说实话,我们比他们更害怕咱们的飞机。“ 乔佩西低下头,他知道乔治的意思,为了达到杀伤对手的目的,有时候明知道有同胞人员,也继续执行轰炸的命令。而更为可笑的是,如果下方是一大片同胞的尸体,那些轰炸机倒知道尊重,不再鲁莽地丢炸弹。 “他们有很多人说英语吗?” “并不多,上尉先生。皮特王的英文比较好,我们有什么事都找他。“ ”皮特王?“ ”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你在这里,一切都好吗?“乔佩西礼貌性地想结束这场对话。 ”真的不错,上尉先生。你知道吗?这里没有人喊我黑鬼,很公平,你看大家来自不同的国家,但所有人的人都有同意的,崭新的衣服,我们定期换毛巾,可以洗热水澡,有肥皂,可以刮胡子。吃的也不错,我说不错可能有些不妥当。“ ”哦?“ ”应该说很好,因为比他们还好。“乔治指着中国军人说。 ”配发主食全是细粮,起初他们给我们吃一种白面包,他们说那是馒头,说实话那不是我喜欢的味道,但后来他们搞来了面包炉,还有黄油,从此我们有时候能吃上烤面包。副食品有蔬菜、肉、蛋等,他们知道我们喜欢吃糖,管理营便定期给我们发放白糖、或糖块。虽然没有太妃糖那么可口,但真的已经不能奢望更多了。“ 乔佩西看着乔治的样子,心里有些反感,甚至厌恶。没有人喜欢当俘虏,但乔治例外。 “他们十分尊重日内瓦公约,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公约。也会给我们讨论一些话题,有时候给我们看一些美国人写的书,你看过海伦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吗?真不错!” 乔佩西再不想跟他说话,他不光养尊处优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似乎连精神也腐朽堕落了。 皮特王是个中等身高,看上去颇有些自信的中国人。当然他也是军人,但他能说流利的英文,据说来自上海。他带着一个年轻的士兵前来看望乔佩西时,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年轻的士兵正是那天端着枪对着自己的年轻士兵。他看上去比那天更黑,更瘦。”乔佩西,你出列!“ 皮特王走了过来,他给乔佩西介绍了一下那个年轻的士兵,他姓戴。他的目的果然是询问机场的位置,行军的计划,部署的区域,这些乔佩西已经说过很多次的信息难道还有什么价值吗? “我没有什么新的东西给你,该说的我都说了。”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你们不用对我们假惺惺的。迟早,我们都会被杀害对吗?” “不,我们不会碰你们。” “省省!那些来了又走了的,怎么回事?“ ”你闭嘴!“那名姓戴的士兵突然很愤怒,他压低了声音说:”听着,你留在这里唯一的价值,只剩下你这条命。因为它能换回我的同志的生命。“ 姓戴的年轻士兵听上去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但是他的话里有一股希望。乔佩西从此有了强烈的求生欲,他不是为了戴口中的同志的生命,而是他可能能活着回日本。 他看见戴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长久以来,他只听说这是一支农民武装,没有战斗力,没有威胁,没有斗志,但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这里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他们的国家献出生命,愿意为他们的”同志“付出生命。 过了几个月,他居然看见一个熟人,那是曾经在芷江机场的国民党独立营营长刘梦龙。 第213章 王立新被人一枪打在肩膀,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另有一块弹片嵌在胸前的肋骨里。他只有呼出去的气,没有进气。他死死地望着蓝天,努力地享受着生命的最后时光。雷军被一发炮弹炸翻在战壕上方,大腿上缺了一大块,白色的腿主骨戳了出来,白森森的。王立新浑身使不上劲,他一只手指着雷军,嘴巴张开:”过……过来!“ 雷军的身边啾啾啾地响着,战壕的土堆上,落了一排弹孔,他的身体突然动了,他被扯了下来,滚到战壕里。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王立新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头垂在泥土里。”你……你怎么样?“ ”我……我今天……就到这了。“ ”我的腿,一条腿没了。“ ”我问你,雷……雷军!“王立新突然来了精神,头也抬了起来。”你和韩琴琴是不是一对儿?“ 雷军嘿嘿地笑了两声,两眼滚出热泪,“笨蛋,我是她……她堂哥,她父母……死得早,从小被人领养。改姓了韩……她知道你喜……喜欢她。我也知道……”说完雷军又嘿嘿地笑了几声。 “真……真的?好,真好。”王立新说完,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雷军先在后方养了两个月,腿被截了肢,转回国内之前他见到戴安云一面,戴安云也在那场战斗中,只是他比较幸运活了下来。但他托雷军留了口信给刘梦龙,又把身上的物件给了雷军。雷军听说戴安云入了党,眼神坚定,一脸坚毅,他觉得他像是作了某种决定。 回到上海,雷军把王立新的事跟韩琴琴一五一十的讲了,韩琴琴对着黄浦江哭了一整夜。她后来在学校做了教师,直到十几年后才结婚生子。 第214章 李建臣今年18岁,虚岁过了。他为自己做了一回主,报名参军,到朝鲜战场杀鬼子。他读了三年书,认识点字,能写能算,到了部队,居然被枪炮班长看得起了,跟着一个老师傅学习枪炮修理,打迫击炮。老班长看上去不老,其实很年轻,但他参加过抗日战争,人高马大,说话有些北方口音,大家都喊他老班长。老班长对李建臣这个新兵既严厉又和蔼,在训练时严厉到恨不得抽他的耳光,生活中和蔼可亲,处处照顾他。 在临近出发前,老班长出主意喊了几个老乡和新兵们一起敞开肚皮“整一顿丫的”,把钱全部用了。李建臣好奇就问老班长,这钱都花了,你以后怎么办?老班长没回答,他心里知道,这是恶战,出了国门恐怕就回不来了。yk市的训练场很大,几个人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了街面上。老班长挑了个馆子,大家伙刚刚坐定,把钱都掏了出来,要了点酒、花生米、一只烧鸡、一大盘猪头肉,一锅乱炖。还没开吃,美国人的飞机就过来了,稀里哗啦一顿炸,慌乱之间,大家什么都顾不了,拼命往外跑,一口气跑回了营地。李建臣机灵不吃亏,走的时候把白酒踹在胳肢窝下。但是他不爱喝酒,拿着一瓶酒唉声叹气,说只可惜了那盘猪头肉。 老班长告诉他:“酒就不要在这喝了,要犯纪律。”然后变魔术似的从衣兜里倒出来一堆猪头肉。 这个猪头肉香啊,卤的红红亮亮,颤巍巍的,一层肉皮紫红,一层肥肉金黄,一层瘦肉纹理分明。看得几个人眼睛都直了。 “一起整,2分钟结束战斗!”老班长下令。 不用筷子,不用碗盘,直接用手抓起往嘴里招呼,嚼几下就吞进肚子里,一分钟就提前结束战斗。 到了朝鲜战场,最开始李建臣一听见炮弹呼啸而过的声音,被吓的赶紧找地方躲。老班长就笑他:“炮弹飞过去要听声音,这种声音拉长的,飞得远,不用管它,也莫害怕。”慢慢适应了,心里面还是会紧张。每天行军,在山里跑来跑去,有时候走着走着就要睡着了,班长就给他喂海椒,“整一口!”,整一口就精神了。这一次接到了攻坚的任务,打一个小山头。他们连有一门迫击炮,另有一门无后坐力炮,但是炮弹金贵,总共不过10发。老班长却把炮玩成了精,端掉了敌人的机枪阵地,几个碉堡,但炮弹也用完了。 老班长说:“把炮放在旁边,一起冲!” 李建臣和其他新兵就跟着老班长还有连里的同志发起冲锋。他跑到手长脚长的老兵旁边,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看见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班长的眼神凶的很,像山上的野兽。老班长用手划拉了一下,让李建臣贴在他身后,他战场经验丰富,子弹贴着耳朵脑袋飞,但是打不到,好像很安全的样子,一群新兵冲上了敌人的阵地,洋鬼子看情况不对,慌忙撤退。 老班长端着步枪沿着战壕撵,撵上一个跑得慢的,一刺刀就捅在他的背上,血就滋了出来,像一股红色的马尿水。这是新兵蛋子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杀人,杀人者正是平时温良如玉,对自己的同志无比热情的老班长。事后,老班长对惊魂未定的李建臣说:“老子和他没仇,但是这龟孙的搞侵略,祸害百姓,炸咱东北,老子就是要整死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你小子下次遇到也要下狠手,往死里整!” 这个班长,姓元,有个外号叫鞋拔子,他说他是跟他的营长来的。而李建臣见过他的营长,令自己诧异的是,他并不是营长,只是挂了个排长的军衔。人却长得十分的精神,眉清目秀的像个书生,有种女性的温柔,看上去三十出头,沉默少言。后来李建臣问过鞋拔子班长:“为什么喊他营长?” 鞋拔子愣了一下,说以后不许在别人面前提这事,我这是口误,懂吗? 第215章 小锤子和刘梦龙获准在同一个连队里。刘梦龙本是炮兵,懂各种火炮的知识,一开始却被安排在了普通的步兵营。他们来的时候是和鞋拔子小元一起的火车,但到了辽宁却被分散了,小元负责训练新兵,小锤子和刘梦龙的年龄相对大些,直接过了江,上了战场。 刘梦龙在山里行军的时候,沿途看见被炸毁的汽车,掉落的飞机残骸,还有源源不断运输伤员和尸体的担架队,医疗队的年轻姑娘们一边安慰伤员,边走边包扎伤口。一些衣着有些特别的农民,推着独轮车往中朝边境搬迁,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朝鲜百姓。他们的车上放着成堆的土豆,见人就发土豆,穿着军装的中国军人却摆手拒绝,他们疲惫而坚强的脸庞上都印证了战事的艰辛。一些举起双手的外国人,睁大了眼睛看着四周,一脸惊恐地在志愿军的押解下,慢腾腾地行进。 到了前方,战场和刘梦龙曾经经历过的不一样,所有的土都像被巨大的犁翻过一次,黑土在外冒着热气,有树的地方被大火反复烧过一般,焦黑成炭。我方战壕挖得非常深,四通八达,里面还用石头或者木材做了加固,即使再航空炸弹的猛烈轰炸下也能屹立不塌。美国人的进攻有规律,有节奏,飞机轰炸,炮兵炮轰,坦克冲锋,步兵随后。大家都适应了战场的残酷,把生命置之度外,但依然被极端残酷的死伤所震撼。几乎每一次进攻,都会留下一堆尸体,双方都会有很大伤亡。 刘梦龙本是想去找戴安云,但他多次打听,他们部队的番号,早不在朝鲜战场,没人听说过戴安云这个人。看着一层层叠着的尸体,他有时候会安慰自己地想:如果他已经死去,那也不一定会比活在这个炼狱般的战场上痛苦。 战事越发的频繁,刘梦龙所在的连队,终于领到进入朝鲜以来,最大的一次战斗任务。他们随一个师的兵力,从后方穿插到阵地前沿,来到距离敌人阵地五圣山5公里左右的地方,用望远镜远远的就能看见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阵地,其中最前端的阵地布满了铁丝网,而且铁丝网总共分三层。依照我方阵地战士用鲜血换来的经验,每层铁丝网中间有地雷,照明弹,凝固汽油弹,既有障碍,又有照明,还有杀伤相结合。这是有“韩国支柱”之称的首都师的阵地,里边驻扎了三个营。而这只是前沿阵地,在它的后方两公里处,有大量联合国军部队驻扎,并且有重炮火的支援。再往后四十公里,和一百三十公里分别有一个机场,能同时支援十几架次轰炸机的起降,外加几十架f4u战斗机。如此严密的布局,让这里的敌人有恃无恐,圣诞节甚至在阵地里放音乐,唱歌,跳舞开派对,把志愿军战士气得牙痒痒。 侦察连每天来来往往勘察地形,阵地,寻找合适的进攻方案和时机,最后做出一个十分大胆的计划。 阵地前有近400米的开阔地,如果直接进攻,那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但阵地上有一些巨大的弹坑,从敌方的平视角是很难观察到弹坑里面的,于是一批工兵在晚上出发,在弹坑里挖了十几个巨大的屯兵洞,每个洞能容纳几十人,在进攻前夕把突击队员送进屯兵洞,另外分一个团的兵力从左路进攻阵地的高地。然后又将炮兵阵地隐秘在敌人炮火区的边缘,这样我方的炮弹能覆盖韩国人的阵地的小部分纵深,也能帮忙提前扫清铁丝网的一部分汽油弹。炮兵被分成两个分群,第一分群44门榴弹炮,野炮,第二分群45门。这两个分群分别支援进攻高地的突击团,和正面进攻阵地的主力团。另外一个火箭炮营,一个152加榴炮连作为预备队。又有34门高炮组成的高炮群,准备捕捉轰炸机,争取对空的安全。 第216章 7月,一个天气阴沉的的下午,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对面的阵地里,再没有莺歌燕舞,似乎他们也被这寂静的杀气给震慑了,这是吃饭的时间点,偶尔听见对面传来不锈钢得餐具碰撞得声音,清脆尖锐,越发的把这几座山峰,盆地衬得死寂。据说杀气到了顶峰时,隔着血管都能嗅到鲜血的腥甜味。刘梦龙和小锤子在左侧的高地进攻团,他们都在等待那个时间。小锤子默不作声,刘梦龙摸了摸胸前的黑观音。指导员趴在地上,不断地抬手看手表,战士门都在等待那一声号令。天还是有些亮,指战员从后方传来命令,再等两个小时。当恐惧在身体里蔓延得时间够长,神经开始产生免疫,于是不再害怕。小锤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炒面,低头吃着。他倒了一半给刘梦龙,后者看见他的嘴角长满了燎泡。 直到天空能看见星星时,两处火炮群开始对阵地的支撑点展开猛烈的轰击。指战员一跃而起,趁炮火狂轰的档口,往前狂奔。高地上的沙袋被炸得粉碎,布块和石块混着残肢从天空中洒落,有时敲在帽子上,有时掉在肩膀上。敌人架起机枪居高临下的射击,不断有人中枪,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栽倒在地上。有些战士已经到了铁丝前沿,炮火并没有彻底的摧毁那层防护,一些士兵触发了燃烧弹,瞬间被点燃。火焰吞噬生命的速度极快,倒是那些被溅到凝固汽油的战士更痛不欲生。很多照明弹在原地爆炸,刺眼的亮光照亮了地上成堆的尸体。不断有后来者居上,踩着未熄灭的火苗,冲进被称为“韩国支柱”的明星部队的战壕,他们手足无措的反抗,更多的是趴在地上举起双手。咋一看,那些人也是黄皮肤,黑眼睛,但身上的制服看得出来,他们果真是韩国部队。 半个小时后,高地被占领了,而下方主阵地的战斗也已经结束,他们已经朝着纵深继续前行。 “太快了!”有人大喊,“侧翼暴露了!” 指战员接到新的命令,剩下的战士必须配合中路的部队,保持同步,否则主力团单刀赴会难免会有很大的损伤。但要做到这点,刘梦龙的这支部队必须持续的打穿左翼的所有高地。其中有一处地势较高的高地上有重兵把守,但已经有人冲了上去,经过激战,在巨大的伤亡代价下,最终拿下了高地。自此,态势逆转,在所有人认为战斗很快能结束的时候,主力团遭遇了强硬的抵抗。到凌晨时分,主力团在后方的命令下,撤回了韩军阵地,转而据守。但这样,刘梦龙他们的无名高地就被暴露在最前沿。 “我们必须守住这里!”指战员对几个营长说。 没有丝毫退缩,他们在高地上布置了防线。但猛烈的炮火让他们头都抬不起来。“三营先撤退,留220连守山头。” 这正是刘梦龙的连队,他同意这个安排,如果这么多人聚集在山头,很容易被炮弹攻击。连长吴让发是个光头,他样子凶神恶撒,私底下确是个大好人,对刘梦龙和小锤子这样的起义兵也非常照顾。他让刘梦龙带着他的排也撤,如果需要再换着上去。当天晚上,敌军居然没有反扑,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也刚好趁机休息补充体力。韩国人不像美国少爷那样懒,高地上好歹也挖了一些工事,小锤子在暗堡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些罐头,不多但勉强能填补一下,他搬上去后,给了连长四罐,剩下一罐他和刘梦龙分着吃了。“里面还有什么?”吴让发用手掏着罐头吃,一边问。 “还有些炮弹。”小锤子说。吴让发跟着下去看了下,又摇摇头走上来。 “没个屁用,和我们的山炮,野炮都不配。日不进去的!” 吃完后,刘梦龙又把一些伤员送了下去,朝鲜族的担架队抬了几麻袋炒面让他们搬上去,就把伤员抬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阵炮响把所有人都震醒了,刘梦龙和小锤子看见山头上的土被炸得四处飞溅,心想吴让发想得周到,敌人果然不甘心这个高地被占领,一大早就来抢了。他听炮声觉得不太对,顺着前方看去,远远看见在芳洞公路上七辆坦克在朝着高地射击,坦克都歪着脑袋,前面的装甲和炮塔上用白色的油漆涂抹了老虎的牙齿和利爪,分别有两架潘兴,三辆谢尔曼,两辆霞飞轻型。旁边蹲了一群群士兵,看上去有两个班。刘梦龙记得美国人一个班是12个人,他用望远镜数来数去,看见27个人。 他让小锤子去报告吴让发,自己则带着排里的十五个人,走右侧。右侧是远离我方阵地,更靠近敌人阵地,危险重重,但好处是那七辆坦克和两个步兵班的人都不会注意到右侧,也就是他们的后方。大概半个小时后,他们一行人就摸到了那七辆坦克的下方,他们在路牙子旁边的泥坑里,离敌人只有十米不到。此时高地上吴让发的人已经停止朝坦克扔手榴弹了,估计小锤子已经带到话,他们为了不误伤,暂时停止了袭击。坦克以为攻击奏效,吭愣吭楞的继续往前开。 排里有两个无后座力炮,四发炮弹。两个反坦克手榴弹,一个爆破筒。但眼下不能先用炮,他们仰着头等坦克开过去,才把头伸出来。但刚刚一升头,就听见后方有人用韩语大喊。刘梦龙估计自己暴露了。低低的说了一声:”打!“ 第217章 几个人探出头,用波波沙对着近在咫尺的敌人扫射。那些蹲着的敌人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被打翻在地上。走在前面的几个人应该是听见那名后方的韩国士兵的提醒,已经绕到坦克对面去了。这时后方的韩国人开始朝着刘梦龙他们开枪,眼看就变成夹击的态势。一名背着无后座力炮的四川士兵被打了一枪,倒在地上。另外几个人开始朝着远处的韩国战壕开枪,试图压制住他们。”别管棒子了!“刘梦龙捡起无座力炮,装好弹,朝最后面的潘兴开了一炮,正中炮塔,火光冲天。他将炮转给一名山东兵,他第二发打中了一辆潘兴的履带,瞬间就趴窝了,但那名战士因为支起炮身时,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被打中一枪,子弹从肩胛骨穿透了胸膛。敌人学得精了,疯狂朝着路牙子开枪,让人无法抬头。刘梦龙让他们把反坦克手榴弹朝前面的霞飞扔了过去,又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弹全部扔了出去。”打出去!”他领着大家跳出马路牙子下面的弹坑。几辆谢尔曼此时已经把炮塔转了回来,其中一辆突然起了火,两外三辆轰隆轰隆的在芳洞马路上退着开,坦克旁边蹲了几个美国兵。他们在燃烧的潘兴烟雾的掩护下,端着枪边打边冲,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受伤和死去的敌人。“咚——”的一声闷响,最前面的谢尔曼被高地上的一发火箭筒打中,他边上的士兵被炸掉了一条腿,哇哇的大叫,后面的坦克因为躲避不及,直接辗了过去,叫声戛然而止。此时刘梦龙等人已经冲过去将躲在谢尔曼后面的几名敌人全部打死。只剩下两辆谢尔曼还在路上逃窜。“咚——咚!”两声巨大的爆炸声,那两辆谢尔曼的盖子打开来,里面的坦克兵爬了出来,满脸鲜血地看着围在他们身边的志愿军,下半身还在坦克里,却举起双手用英语喊着:“别开枪!我投降!”,下一秒一发自东边飞来的子弹贯穿了他的头颅,他脚下一软,从坦克的炮塔跌了回去。东边韩国军队射来的子弹变得密集,刘梦龙命令所有人隐蔽在坦克后,此时高地后方几发炮弹打在东面的阵地上。这是解围的信号,众人扶着伤员顺利地撤退到高地后的山谷里。 傍晚,吴让发从山上跑了下来。拍了拍刘梦龙的肩膀说:“打得漂亮!我已经派文书详细记录了你们的事迹,要登报才行!” 吴让发抬起头用望远镜看了看对面,十分笃定地说:“敌人后面会继续反扑高地。” “我知道。我来守好它。” “轮着守,这样能休息休息。”吴让发十分赞赏刘梦龙主动请战的精神,他只同意轮流值守。 四天后,一个高大的军人背着枪出现在刘梦龙跟前,小锤子跑过去抓住他的手喊了声:“鞋拔子!”刘梦龙这才认出来这个沧桑老气的高个子是小元,自从在辑安分别后,已有半年没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稚气的士兵,和小锤子一样,稚气的面孔黑而瘦。小元的班被打得只剩两个人,部队恰好行军至此,他从志愿军报上读到——我步兵勇挫敌坦克群,兴奋的大叫,逢人便说:“这是我们营长,哦不,排长!”。随后他带着班里仅存的李建臣请求加入前线,与刘梦龙回合。由于吴让发,刘梦龙的部队在前线,这种主动请战的行为是被鼓励的,被批准后,他们走了一天,来到芳洞公路的前线。 ”你应该一个人来,干嘛带着个孩子?“刘梦龙质问小元。 ”刘排长你好,俺是主动申请的!“李建臣耳朵尖,他挺了挺肩膀大声说。 ”我是不想带他,但他也是苦命孩子,说生死都跟着我。一起打了大半年的仗了,这孩子老实,跟着别人估计……“ ”我枪法好!能打狙击!”李健臣把背上的一把步枪卸下来,举在手上,显得十分自豪。 “缴获的?” 李健臣点点头,”是我用水连珠赢来的。“ ”这小子,用一把破了枪托的水连珠从八百米外打中了一个美国佬,那人就拿了这把春田步枪。“刘梦龙仔细看了一下,居然是1903,这是春田步枪的狙击型号,他曾经在四川见过美国人把整箱整箱的这种枪作为物资运到印度,这种枪500米之内可以说精准无比,李健臣的这把装了一个25倍镜的瞄准镜,从它快磨光的漆,能看出从前的主人是个爱枪之人。 ”那你怎么用败将的枪?“小锤子揶揄着。 ”我的水连珠被炮弹炸烂了,我的屁股上都少了一块肉呢。“李健臣说完快速把裤子一脱,果然一个碗大的疤。 小元用脚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快穿上,谁要看你的烂屁股!”惹得大家哄然一笑。 “刘排长,我久闻你的大名,我的命是老班长给救的,我一定要还给他,所以他到哪,我到哪,他到前线,我就到前线。“ ”他回家呢?“ ”我也回家!“李健臣把步枪往后一晃,就背在了身上。 “他要是和他媳妇睡觉呢?”小锤子又问。 “我也和他媳妇……”李健臣说着突然觉得自己上了当,咬住舌头。小锤子和小元哈哈大笑。 刘梦龙对小元使了使眼色,小元跟着他进了一个防空洞,这里面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张“桌子”,还有十几个手榴弹。那床实际上是几块圆木横着码放整齐以隔绝泥土的湿气和寒气,从露出的一角,能瞥见雨披垫在中间,最上面放了一张棉被,一件军大衣整整齐齐地叠着。桌子事实上是一个土墩,上面放了几本书。小元知道刘梦龙爱读书,身边总是有一两本书。一个黑色的观音挂在墙壁上,在幽暗的环境里灼灼生辉。 “你有没有见着戴安云?” 第218章 小元摇摇头,”没见着。“ 刘梦龙的眼神黯淡下去,小元接着说:“我估摸着,他可能改了名。他那支部队里,有一个姓顾的,据说又带队伍回来了,那支队伍作战英勇,总是挑最难啃的阵地上。我还在辑安培训炮兵的时候,曾经遇见过这支部队的人,他们听说过戴安云,但他们说他没有跟着部队回国,所以他们二次入朝也没有捎上他。那个姓顾的,我见着了,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年纪,是个营政委。” “他也不知道戴安云去了哪?” “他不知道,他们51年回国,戴安云就没跟着回去。” “这都两年了……” “对了,那个姓顾的走之前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笑着说,只有他自己能寻着他。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鞋拔子不懂为什么刘梦龙这么执着的寻找戴安云,也许在这命悬一线的战地生活当中,有一个牵挂才能更好的等待明天。他似乎从那时起就认定了,自己是不可能活着走出朝鲜的。但战死沙场,他也想能和小锤子刘梦龙他们一起,这算是对知遇之恩最好的回报了。 翌日,猛烈的轰炸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芳洞公路边上的无名高地上。担架队冒着火炮,把伤员从上面运下来,自己又变成伤员,新的医务兵毫不犹豫地接过重任,沿着高地的通道继续进发。两天后吴让发身受重伤,被两个受轻伤的战士抬了下来。他下来的时候见着刘梦龙已经说不出话了,干瞪着两眼看着刘梦龙。新的连队顶替上去,继续承受着炼狱般的轰炸,到最后很多伤员都无法搬下来,医务兵就直接在战壕里救护。到刘梦龙带着自己的排上高地时,已经是第四波轮防人员了。刘梦龙重新爬上高地时,这里已经面目全非。他们在下方并不知道此处的艰难,这里不光承受着轰炸,还有敌人反复的冲锋。由于畏惧志愿军的火炮覆盖,他们不再派装甲步兵突击,而是单纯的飞机轰炸,战机扫射,然后联军分散冲锋。为了减少伤亡,志愿军战士们也都隔的很远,这样反而有奇效,分散冲锋的敌人被围着打,更是胆战心惊。几天下来,战场前方的山坡上布满了尸体,散发腐败的恶臭味。 战斗的间隙,刘梦龙看见高地的顶端有一台高射炮,那是美制的19自行高射炮,轮子已经毁坏,但炮塔居然完好。他仔细看着那炮塔,若有所思。 “吃点!”小元手里拿了两个黑黑的熟土豆,几片干菜,还有一片肉。 干菜很有嚼劲,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倒是那片肉充满了血腥味,让人难以下咽。刘梦龙吃了一个熟土豆,喝了点水,他又想起那台19高射炮,于是走入涵道。外面这时响起了炮弹爆炸的巨响,他猛地跑出涵道,小元躺在血泊之中,一只手不知去向,胳膊的肱三头肌还在,断处露着暂未被血渍浸透的白骨,另一只手上还捏着一个熟土豆。他睁着眼睛看着刘梦龙,嘴巴张了张。刘梦龙扑上去压在他身上,旁边又想起一声巨响,他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泥土。片刻后,他把小元拖进涵道,李健臣跑了过来,喊了一声:“班长!”马上哭开了。小锤子带着两个医务兵上前撕开衣服,包扎,小元的胸前和肚子分别有两个口子,涓涓地冒着血。又几声猛烈的爆炸,一些泥土从洞口喷射进来,医护兵推开趴在他身边的李健臣,张开一个担架,动作熟练地把小元抬了下去。小锤子在远处大喊:“敌人冲上来了!“一阵滚烫的热浪扑了过来,夹杂了皮肉烧焦的气味。刘梦龙透过涵道口看见几十米开外有几个带着钢盔的韩国兵,其中一个手持火焰喷射器,正对着洞口喷火。”叭——叭——叭“刘梦龙举着波波沙,两发子弹打在他身上,第三发找到了他身后的油罐,发出当的一声。另外一名端着步枪的士兵被贯穿了头部,直直地往后仰着躺下去。他旁边的士兵用英语大声喊叫:”汤姆!汤姆!“,随后他像被人踢了肚子一脚,忽然弯下腰去,再接着就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后面的高个子弯着腰,眼睛看着山坡,刘梦龙瞄准他的胸部,还未开枪,却真真地看见他蓝色的双眼之间,被打开了一个洞。他歪过脑袋,看见帽檐下的李健臣双眼含着泪,但目光坚毅,熟练地拉动枪栓抛壳,上膛。山脚下嗵——的一声,一个迫击炮旁边蹲着两个人,迫击炮的炮管冒了一缕青烟。刘梦龙冲到李健臣身边,把他扑倒在地上,又滚下弹坑。随后一发炮弹就在李健臣刚才射击的坑位炸开。刘梦龙爬起来,马上抬起波波沙,打翻了一个十米开外的敌人,又抬起旁边的大盘鸡,对着远处一百米左右的敌人点射。山脚下的敌军迫击炮士兵被打中了手臂,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旁边的胖鬼子射手去拉了他一把,被一发打在腰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飞机从远处朝高地飞来,黑黑的机身油光发亮,上面有白色的英文字,刘梦龙知道那是一架f4u,它的机腹下有127毫米的2机炮,也许能够把战壕里的战士打个稀烂,它还能携带几十发炸弹,如果它的驾驭者有足够经验,也许能精准地把炸弹投进战壕。但是他此时无暇顾及,如果他选择躲进涵洞,下方的敌人马上会攻上来。他命令剩下的几十名战士继续阻击。 正当大家都硬着头皮等待机炮来袭时,天空中一声巨响,那架黑色涂装的f4u变成一个火球,在高空中炸成碎片。它的北面,一架银灰色的米格15也拖着浓烟向低空滑翔,一个飞行员跳伞成功。几秒钟过后,另外一架f86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它沿着阵地作了一个漂亮的大回旋,没有对刘梦龙他们攻击,却直奔那个降落伞下的米格飞行员。哒哒哒——的一串机炮声过后,那个降落伞被打破,飞行员自由落体的掉落。 刘梦龙大喊:“去涵洞里把那一排炮弹搬上来!”他自己坐到19高射炮下,一个如黑炭般漆黑的人影搬着一箱炮弹从洞口跑出来,也没理会别人,和刘梦龙一起完成了装填。此时那架f86如觅食的秃鹫,在天边作了另外一个回旋,终于掉头对准了无名高地。刘梦龙从指挥仪里瞄准飞机,随便打了几发,它的40毫米双炮管喷出些许烈焰,之后再无法击发。但那架飞机居然被打中引擎,吭哧吭哧地滑向后方。也许是害怕被生擒,飞行员在飞机仍然处在高地上时就弃机跳伞了。看见自己人眼看要掉落在志愿军地阵地上,一群联合国军士兵又扛着枪冲了上来,但少了空中支援,很快被打退了。见孤立无援,飞行员居然在空中掏出手枪,对着地面射击,李健臣抬起枪“啪——”,子弹击中了他地右胯,他的手枪掉了下来,过了半分钟,人才落在高地北面地山坡上。李健臣扛着枪准备去补一枪,却看见那人已经不能动弹,两手抓着降落伞的带子,眼睛望着天。胸膛因为急剧的呼吸,猛烈地上下起伏着,片刻之后就趋于平静。刘梦龙从高炮上下来,高炮的炮管已经炸裂,他又看了看那浑身漆黑的人影,居然辨认出是小锤子,他没有受伤,只是被烟熏着背过气去,后来刘梦龙大喊,他就醒了过来。 第219章 敌人退了下去,刘梦龙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命令所有人把阵地前的美国士兵的尸体都搬上来,包括那名飞行员。小锤子找到那个用火焰喷射器的几个士兵,发现其中一个还活着。小锤子从他身上摸出来一个打火机,从旁边散落的油上,企图把火点着。把那个被油罐的士兵吓的发出哀求的哭腔,但竟然死活没点着,只得把这个士兵一道背到高地上。刘梦龙把降落伞散开披在战壕前方,又将穿皮夹克的飞行员摆在降落伞上方。众人不知道他要干嘛,也无暇顾及,只顾着回收弹药,补充装备。几个医护兵又背着担架跑了上来,他们指了指飞行员,刘梦龙摇摇头说:死的。这时他才真正定睛瞧了瞧死去的飞行员,他张开的眼睛依然看着天,没了神采,一些尘土掉落在他的睫毛上,胡茬子刮得干干净净,露出铁青色的下巴,想必今天出门的时候还没想到会是最后一天面对阳光。他的下巴上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刘梦龙思绪万千,他突然认了起来,这个人是安德鲁。他一时僵立在原地不动,无法挪动步伐。不知是悲伤,还是诧异,还是愤怒,还是遗憾,他走向前,再次确认,这真是在芷江机场开运输机的那个安德鲁,曾经一起吃过黑馒头酸汤的援华飞行员……他被李建臣用美国的春田步枪击中了胯骨,子弹自下而上穿透了腹部,又从背后穿了出来。 死去的安德鲁右手伸进皮夹克里,保持了一个奇怪的姿势,似乎生前是要伸手去掏枪。刘梦龙蹲下身,将他的手从衣服里拉了出来。他白皙的手露了出来,拇指食指间夹了一张彩色的照片。一个长发的女人,穿着红色白点的连衣裙,看上去十分年轻。照片的背面有个数字7字。 这次作战牺牲了两名战士,其中一名是被火焰枪的烈焰烧死的,另一名被迫击炮炸破了肚子。伤了七个,一个排的人所剩无几。小元不知道被送去什么地方,李健臣说他伤的那么重,肯定凶多吉少。 后来的战斗,再没有飞机轰炸,只是不断地从对面射冷枪过来,伤了几名战士,李健臣戴着用布网包裹的敌盔,打了几枪回去,再后来连冷枪也没人打了。 过了几日,尸体开始腐烂发臭。小锤子一边骂这洋人的死尸怎么格外臭,一边用布条缠住鼻孔。后来有人提醒他说,你这样尸臭都用嘴吸了进去,他又取了下来。后来大家极力反对,非得要刘梦龙同意把尸体搬走,怎奈刘梦龙就是不答应。 “美国人的尸体摆在上面,他们就不会扔炸弹。”刘梦龙说。 众人一想,好像是有些道理,自从这美国兵的尸体摆上来后,果然是没有飞机来扔炸弹了。 于是又过了几天,山下的连队已经准备好接替,再过一两日,他们就要撤下去了。“太子爷!”自从有人告诉小锤子唐朝曾经有个短命太子叫李建成后,不少人就开始喊他太子爷,“鞋拔子没死呢!你别老拉着个脸啦。” 其实李建臣也从医务兵那听说了,小元班长在后方医院里截了肢,保住了性命。他的怒火却没有消散,春田步枪一刻也没有松开过。但他再难找到一块可以狙击的好位置,因为每块泥土上都开始冒出白色蠕动的蛆虫。这些小生命勤劳不已,没日没夜的忙活着,总是寻找着最腐败的方位,他们被养的又肥又壮,白胖的身体上,泛着油光。有时候战士们会用脚抵在泥土上挪动能踩死一两只,随手用块石头一拍能打死几只,或者干脆用美国人的打火机烧。对,火烧是最好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风一吹就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印迹。但美国的飞机也终于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平静,也许是被蛆虫啃噬过的尸体不再值得尊重,他们又开始盘旋在高低的上空。 而且这次他们带来的,不止是成吨的航空炸弹,还有凝固汽油弹。他们选择在黑暗夜里袭击,为了切断救援,他们甚至先轰炸了高地四周。 其中一发炸弹击穿了涵洞,把刘梦龙的猫耳洞炸开来,瞬间又倾泻下来的凝固汽油弹,点燃了一切。小锤子看见刘梦龙被火焰覆盖了。他和太子爷等人用泥土一寸寸的摁灭了火苗,又用棉被扑灭了刘梦龙身上的火。刘梦龙的头发烧的卷在头皮上,一只耳朵几乎成了碳,另外半边脸埋在泥土里,身上的衣服冒着热气,人早已经没了气息。 “敌人上来了!”有人大喊,小锤子往他身上浇了点土,抹了抹眼泪,拎起枪就往战壕跑。 李建臣趁着夜色,找到了至高点,在月光下,他清晰地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影穿过芳洞公路,其中一些已经爬到高地的半腰。他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弹全部扔了出去,然后用春田步枪点掉两个敌人,突然看见草丛中闪了一道光。一发子弹擦着耳朵飞了过去。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后背的土堆,自己的轮廓绝对隐藏在黑暗中,那敌人是怎么看见自己的呢? 一名战士直起腰,大盘鸡抵在肩膀上,还没开枪,就被一发子弹打在脸上。小锤子站的高高的,一发手榴弹扔了出去,还没等到他把身体缩下来,几发子弹打在胸脯上,他栽倒在战壕的土堆上。 “他们看得见!”李建臣心想。这些敌人都变成鬼了,晚上也能看见躲在黑暗里的人。他干脆直起腰,瞄准一个肆无忌惮的弯腰曲背往前冲的高个子,“啪——”他听见一声枪响,那个高个子往后倒了下去。李建臣笑了,“够本了!”肚子像是被人用大铁锤狠狠地敲了一下,他低头,看见脚底下居然有一颗小草,他看见小草迅速地长大,绽放出了红色的花朵。他坠落在粉红色的花海中,躺在它上面,两眼能看见清晨微亮的天空,凌晨四点过后,湛蓝的天,被一群白色的小云朵点缀得十分梦幻。每一块小云朵下面挂着绿色的叶子,这些云朵由巨大的飞机播撒下来。他们布满了整个天空,这是绚丽的死亡交响乐。 第220章 狙击手李建臣死前看见的云朵是空降兵的降落伞,这也是顾少庆的队伍遇上的最大规模空降行动。他们在一周前刚刚到位,负责协防芳洞公路北面的320高地。由于高地位置成了吸引重火力网覆盖的要地,不便于防空部队的布防,他们在高地的左右,和后方分别挖掘了严密的工事。戴安云作为营指导员亲自监督工事的修筑,炮兵防空军廖军长命令两个防空旅,将重兵分布在三处隐蔽的黄杨林里。苏制的37毫米高炮三座一个班,配合85毫米高炮和127,145毫米高射机枪,十公里左右的后方还有防空火箭的进驻。他们已经得到苏联方面的情报,敌人准备在320高地,也就是芳洞公路北面两公里处进行大规模空投,目的是彻底摧毁前方的所有守备力量。 营长顾少庆听说了320高地的英雄事迹,他知道此时高地上只有两个排在防守,但却奇迹般地守住了联合国军几十次的摩托化部队进攻,这正是不久前勇破敌人7辆坦克的英雄部队。其中排长刘梦龙是戴安云的“朋友”,据戴安云得知是刘梦龙在高地上守备时,顿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几次请求上高地接应,但是被组织上拒绝。从医务兵运下来的伤员元班长口中得知,直到他受伤下山时,刘梦龙等人的伤亡不算大,但在敌人空降后,就很难说了。根据部署的安排,刘梦龙他们很有可能在空降前夜才能撤下来。 最终刘梦龙没能撤下来。 敌人的空降提前了两天。炮兵第一时间发现了十几架c119运输机,几百挺高射机枪,几十台高射炮立刻准备好迎战。但后面又看见几十架c46运输机。廖军长当机立断,必须等大部分运输机进入射击范围,才能开火,尽量多的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让他们“有来无回”。但如此一来,320高地上的同志们必然会面临艰巨的防守任务。前面的十几架c119还没到空投地点,为了掌握制空权,两个编队6架轰炸机对高地和旁边的树林投了大量的燃烧弹,部队人员紧急转移了部分高射炮到洞内,虽然有些损失,但并不严重。轰炸机盘旋回去,显然是打算在c119空投的时候再度配合轰炸地面目标。但藏在黄杨林里的目标太过隐蔽,在没有主动开火的情况下,并没有吸引到轰炸机的火力,反而又奔着320高地去了。在目睹320高地变成火海后,右翼的侦察分队传来消息,敌人又进攻高地了。戴安云万分焦急,但顾少庆必须以大局为重,如果此时暴露了目标,敌轰炸机可能不顾一切攻击我防空力量,导致空投成功,很可能酿成大错,于是众人只好祈祷高地能支撑。 总共十八架c119,几十架c46,天空布满了飞机,涂装整齐,一些前端的飞机已经张开大口,部分装甲车和坦克被率先空投了出来,他们身上绑着一簇一簇的缆绳,缆绳后面是张开鼓起的巨大降落伞,比起这些重型武器,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伞兵,他们像一个个小小的玩具泥人,令人眼花缭乱。此时所有的飞机都已经进入高炮的射程,廖军长却没有着急下令,他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人说:“增援高地。” 顾少庆领到命令后,挑了一个连,往炮火纷飞的阵地赶去。 他们身后的防空部队开始下达命令,不断传来“3号机枪准备完毕”“2号机枪准备完毕”的声音,指导员高喊:”三挺配合射击同一架运输机,并且打三分之一机身的提前量!“”瞄准飞机左翼!“ 高炮和机枪子弹流开始朝天空目标倾泻,部分子弹射失了目标,迷失在深空中。但小部分大口径子弹和机枪子弹打中了机翼和机身,”啪啪啪啪“声不绝于耳,几架运输机散发着浓烟,开始盘旋着下坠,其中一架的左翅膀居然被机枪子弹切了下来。轰炸机和战斗机碍于大量的降落伞,无法展开自由攻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架又一架的运输机开始冒着浓烟,起火,爆炸。前排的十八架c119只有三架是完好的,丢完装备和人员后,拉升逃离。几十架c46有近一半被击中,另一半硬着头皮把空投动作完成,迫不及待地拉升,他们成为这场空降和反空降战斗中幸存的飞机。 第221章 战士们极为兴奋,当一架又一架的运输机被击伤后,天空上满是打开降落伞的空降兵,其中一些低空投放的空降兵和机组人员,来不及跳伞,或者跳伞后没来得及打开降落伞便摔得粉身碎骨。指导员开始发布”自由射击“的命令,到处都是飞舞的曳光弹和子弹。待最后一架运输机飞离阵地,廖立即下命令把所有的防空炮和高射武器全部推送到防空洞里,防止战斗机和轰炸机的反扑。 果然,十几架f4u和f86从边沿避开了伞兵,开辟射击视线,对防空阵地发射了大量的火箭弹。有几个射手没听到撤退的命令,依然心无旁骛地专注射击,被指导员冲上去一脚踢在屁股上,然后招呼旁边的战士脱下衣服抱着滚烫的机枪,往坑道里抬。来不及撤离的被干部们扯着衣服跑进洞里,他们从防空洞的气孔里看见三架战斗轰炸机俯冲了下来,航炮把枪架打得火光四溅。好几个战士有条不紊地把搬进去的机枪在坑道里架起来,从洞口开始朝飞机射击。其中一架飞机朝空空如也的高射机枪架发射完火箭弹后,显然发现了坑道口,但这时不能转向的航炮射击角度已经没有了,他只能调整飞机飞行方向,于是他打算转一个大弯从西面绕回来。但这时已经晚了,这几名战士的机枪依载弹量的优势,趁飞机大弯道把侧翼暴露出来的机会瞄准射击,坑道口的两束子弹流把那架飞机的机头打成了碎片。 此时一排绚丽的火箭拖着长长的光尾,如同长剑般刺向东方,而后又一排,又一排,直打了十几轮。顾少庆更有信心了,那是喀秋莎火箭炮对地面部队进行覆盖。以美国人的打法,绝对不仅仅只是空投,他们地面部队应该已经和我方接火,坦克,步兵,装甲车,运兵车随后。这一轮火箭炮应该是冲着装甲运兵车去的。他第一个登上山顶,流弹纷飞,只好又跳入战壕。前方的战壕还有几个战士用肩膀抵着转盘机枪对敌人射击。他们面前布满了南韩士兵和美军尸体,再前方,坦克间隔开来,正边走边开火。但坦克的后方,一些士兵已经掉头撤退了,更远的后方,一片火海,火苗烧的非常高,那浓烟滚滚的顺着海风北上。又一排火箭弹击中了地方阵地,这促使幸存的坦克开始转向,掉头,在右翼和左翼的战壕里,有军号响起,几个志愿军士兵端着枪追击起来,在他们后方,成百上千的战士踏着他们地脚印,从千疮百孔地战壕里一跃而起。 戴安云走到高地的顶端时,枪声已经停歇了,几个满脸黑灰的战士沉默不语。医务兵拿着水壶给伤员喂水,挨个的检查是否仍有生命迹象。戴安云就跟在他们旁边,有些战士被烧的面目全非,有的战士残肢都找不回来,状况十分惨烈。医务兵流着眼泪一个个的检查,生怕漏掉一个。到最后清点下来,守卫高地的70多人,幸存下来的只有十几个。但直到清扫战壕,戴安云也没看见刘梦龙。 “再找找看!”顾少庆看见沉默的戴安云,又对医务兵说。 “已经看了好几遍了,我们还有任务,不能再拖了。” “你们排长的情况,你们还能记得起来吗?”顾少庆又问那几个幸存的机枪兵。 “他是三排排长,我们是五排的。” “那还有三排的吗?” “没……没了。”战士低下头。 “报告营长,还有三位烈士没有寻着,别的都送下去了。” “在……在这。”戴安云对顾少庆说。众人沿着他的声音望去,他蹲在战壕里,脸朝着涵道,背朝着苍天。地上一具尸体脸上爬着蛆虫,另外半边脸却干干净净,身体还被掩埋在土里。 “来,帮忙运……运下去。”顾少庆走到跟前,对刘梦龙的尸体敬礼。两个医务兵上去拉走正在掘土的戴安云,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刘梦龙抬到担架上。戴安云忽然垂头背对着天空发出压抑的哭声。 第222章 罗仲娣听见陈醒喊她时,知道又要过去为战友收尸,她见过的死人多了,但这般面目全非的,确实少见。她取出裹尸布朝那具焦黑焦黑的38号遗体走了过去。 卫生员罗仲娣是第三批入朝的,她12岁到了四川陈醒家,陈醒已经是个20多岁的大姑娘,嫁过人,又成了寡妇,却不再寻思儿女情长,跑到国民党的医护学校学着做起了护士。陈醒长得跟个男孩子差不多,脸黑黑瘦瘦的,做事那个手脚麻利,不是自己家里人能比的。罗仲娣就把她当姐姐,她其实本有个姐姐,比陈醒漂亮多了,但很多年前就死了。每当陈醒啊,陈醒的朋友啊,街坊邻居夸自己漂亮的时候,她也开心,但她逢人就说:“我姐姐才漂亮呢!”她心里想的是罗亚男,但人们都以为她指陈醒,一开始还有人笑话她说陈醒那个模样,跟你可不好比,甚至陈醒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了。但渐渐地,她反倒由衷地觉得陈醒这个姐姐真美,又像妈妈,又像姐姐。 “跟我去学做医护!” “好!”陈醒不管说什么,都是金科玉律,罗仲娣最听她的话。 “走,我们去朝鲜。”解放后,陈醒成了部队野战医院的外科医生,虽然整天身上都是药水味,但罗仲娣还是像小女孩一样跟她发嗲。罗仲娣自己已经成为优秀的护士,她从14岁时候开始就参军,是一位沙场老兵,也是一位为救治伤员永远冲锋在前的白衣女战士。 陈醒说去朝鲜,那就去朝鲜。 于是20岁那年,她背着行囊跟着陈醒跨过鸭绿江,在后勤分部的兵站医院做护士。 她在朝鲜的生活,艰苦卓绝。 美国人的细菌战,让很多士兵生了皮肤病,肠道病,斑疹,大脑炎……还没来得及上战场,就得了那么多怪病。一些医生由于接触了被感染的战士,也被连带着生了病,后来几个专家带着陈醒,罗仲娣等人在雪地里发现了大量的昆虫,他们密密麻麻,漫无目的的互相拥挤,胡乱奔逃。这种反季节出现的蟑螂,苍蝇携带者各种病毒。专家拍了照片,又让罗仲娣等人送回了样本,后来制定了应对的方案,凡事见到密集的昆虫,立刻围火烧,防止蔓延,但罗仲娣和几个护士还是被感染到了,几个人拉肚子拉到脱水,后来国内送来对症的药,才慢慢恢复过来。 医院里的伤员太多了,大部分都是危重伤员,以炸伤为主,而兵站的医院医疗条件有限,主要以保住性命为先。经常是一夜手术做完后,帐篷外就堆满了断臂残肢。兵站没多久就被美国人轰隆轰隆的飞机炸没了,罗仲娣就配合着大夫们在树底下,草垛下,土墩子上安置伤员,有时候手术做到一半,飞机又来了,只好拽一把边上的草,把伤员隐蔽起来再说。最难受的莫过于给战士们截肢了,甚至有的战士四肢都被炸伤又遇上雨雪,必须全部截肢,年轻的战士一声不吭,安慰流眼泪的罗仲娣说:“没了手脚,还有头脑。“ 医院的绷带用完了,后续的物资运不上来,后勤部的人说,几辆卡车都被炸毁了。罗仲娣就带着班里的小护士到冰河上洗用过的绷带,冰层特别厚,她们只能在上面凿出一个洞,然后跪在冰面上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冰上跪久了,那时候几乎每个洗绷带的护士,膝盖都拉下严重的风湿。 第223章 为了避免白天做饭冒烟被敌机发现,她们一天最多只吃两顿饭,有时候吃一顿热饭,一顿炒面。煮饭也只能天没亮煮一顿,晚上天黑再煮一顿。但因为伤员多,医务人员少,很多时候根本顾不上吃饭。遇上困难的时候,连运粮的卡车都过不来,断了顿,罗仲娣就到朝鲜老百姓遗弃的玉米地里去捡散落的玉米粒回去煮粥吃。有一次后勤的士兵兴冲冲地跑来跟罗仲娣说国内给她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很快就到,把罗仲娣她们给盼的,连陈醒都直咽口水,到了吗?她来问了好几次。后来有人带信来说粮食车在路上被炸碎了。食堂知道大家都饿坏了,还是想方设法做了简易版本的甩袖汤,结果还没等吃上,锅都炸漏了。 粮食没了,地里挖点垫垫,绷带没了,在河里洗干净了,还能重复利用,但药品却起来才是最头疼的。给伤员换药的酒精用光了,陈醒和有经验的大夫用“汽油棉球”给伤员消毒。因为易挥发的汽油和酒精一样,都能用来消毒,只是效果差了许多。但那时候伤员漫山遍野,罗仲娣身上携带一瓶汽油棉球和两把镊子,随时随地的给伤员换药。经常一次巡视下来,就好几个小时,有的伤员头一次还好好的,下一次去探望的时候就出了破伤风的症状。战士们抖抖索索地从牙缝里挤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罗仲娣总是能听懂,她跟别的护士说,这个战士知道自己的名字,喊着——罗班长,救救我。战士们强烈的求生意志让罗仲娣心疼不已,她总是回答:“我马上去给您取药。”但伤员都是分散的在山里的猫耳洞里,药物则集中放置在一个另外的防空洞,有时候为了跑过去取药,需要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敌人早探清楚这个简易的战地医院,为了消磨战士的意志,敌机像觅食的苍鹰,盘旋在空中,见到人就来回轰炸扫射。护士们只好抓住间歇,拼命奔跑冲刺。有时拿到药品往回跑的时候遭遇敌机俯冲,一个跟头栽下去,药品又废了,心疼之余还得返回再取。每一天罗仲娣和护士们都在这样的艰险中不断重复。她们的身材几乎是这里最娇小的,但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你那么小就做了战地卫生员,怕不怕?”有个少了一条腿的士兵问她。 “不怕!”是啊,这有什么好怕的,战士们再前方不顾性命地流血拼杀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 “他还没死,赶快救人!”陈醒在38号“遗体”旁对她大吼一声。她猛地醒转过来,从药箱里往外递工具,她见过陈醒这副模样,一定是前方的卫生兵又把伤员当死尸了,她才这么愤怒。 “检查一下他全身!”陈醒说。 “好!”罗仲娣剪开他的衣服,左脚,大腿,左手臂,左侧肩膀到脖子上都沾满了烧焦衣服的灰烬,而且皮肤表层已经烧烂,早已化脓,蛆虫啃噬过后,留下一道道沟壑。左脸上也覆盖了一层血污,右脸被左脸的血迹覆盖,看不清面容。他的衣服又脏又臭,上面沾满了碎肉,头发,泥土。罗仲娣帮他除去衣物,仔细检查周身,发现除了烧伤,头部还有个伤口,但已不再流血,只留下黑黑的一块硬痂。她又用消毒棉球把最难处理的烧伤处理了一遍,然后又替他剪掉头发,最后才把脸彻底清理干净。这个战士长的好英俊!罗仲娣看着那半边脸确实长得周正。 “他需要输血,你什么血型?” “我o型,可以输的。” 罗仲娣输了三次血,每次500毫升,身体严重透支,她感到心慌,大汗淋漓,有些临近休克的感觉。陈醒看着她又气又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黑黑的东西,说:“吃了!” 罗仲娣咬在嘴里又甜又苦,但真是奇怪的味道,她半睁半闭着眼睛,看着眼前躺着的这个一半血肉模糊一半健美匀称的躯体,他的身体里现在也流着罗仲娣的鲜血了,那一刻的奇妙感觉让她涌起一种特殊的温柔。 “这是什么东西,真好吃!” “这个是敌人的东西,叫巧克力。是一个前线下来的伤兵给我的,说是爱情的糖果。” “爱情的糖果。”罗仲娣喃喃自语……她如梦如幻,不知是缺血造成的晕眩,还是巧克力在作祟。 防空洞外战机嗡嗡地啸叫,随后就听见巨响,伴随着地震一般的撼动。 “我们要转移重伤病人!”营长的勤务兵在炮火中在每个防空洞间奔走,“卡车已经准备好,敌人轰炸结束我们就赶紧出发。” “带上他!”陈醒看着38号,朝罗仲娣喊了一声,又喂了她一粒爱情的糖果,看来陈醒认识的那个伤兵给了她很多。 罗仲娣和另外一个护士用尽了全力,才把奄奄一息的38号伤兵搬上卡车,为了防止颠簸对他受伤的头部产生二次伤害,她把他的头抱在怀中。长时间保持着这个姿势,她的胳膊,后背,腰,大腿都麻木了。 第224章 刘梦龙闻见一股香香的味道,那不是香水味,不是花香,有点像……他在尘封的记忆中破解气味的密码,是——琴姐姐的味道。他一阵狂喜,睁开眼睛,只看见了一束光,刺得眼睛痛,他只好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再睁开眼睛,只见一片雪白,像朝鲜的雪,不,朝鲜的雪是阴暗晦涩的,更像幕阜山的雪。再然后,白色散去,他看见晃动的青黑色帆布。这是哪儿……是戴徽晨安排的卡车吗?还没到隘城吗?昨日日本人从香口登陆了,冷柏叔来接我回家了,我捎上戴安云了,戴安云在哪儿?董……戈呢?戴辛?刘梦龙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只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丝沙哑的喘气声。 “你醒了?”一张极年轻而极疲惫的脸蛋进入视线。 是个女的,年轻,灵动,这是谁?有点像琴姐姐,但比琴姐姐更好看,她笑了,洁白的牙齿整整齐齐,她又哭了,眼泪滴到自己的脸上。女孩在和周围的人打招呼,嘴里说着,他醒了,他醒了,救过来了。然后一群年轻的姑娘们挤了过来,她们个个都像天仙一般美丽,有人说——总算救活了一个。也有人说——要到丹东了,得赶紧处理伤口,好像发炎了。一只柔软的手盖在额头上,一个样貌有些普通,但眉眼有几分熟悉的脸凑了过来,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听诊器。“发烧了。”她说,“用酒精给他擦伤口。” 那张最漂亮的脸蛋又回来了,她的脸圆圆的,一点不像……不像戴辛,也不像琴姐姐。为什么戴辛她不在这车上?我在哪儿? “你是不是想说话?”姑娘的普通话口音带着浓重的四川方言发音特点。 刘梦龙想点点头,但是使不上力。 “他说不了话,他的声带被烟呛坏了,没有十天半月也恢复不过来。”那个眉眼有些熟悉的女人用一个硬硬的薄木片撬开自己的嘴,看了一眼后说。 “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漂亮脸蛋笑着说,她笑的时候眉毛弯弯的。 “你在哪儿?”刘梦龙闭上眼睛,那里只有一片漆黑。 再醒来的时候是深夜,他被头痛生生痛醒了。他想举起手摸头,一只左手手指动不了,另一只手摸了摸头,发现没了头发,而且有一层厚厚的绷带绑在头上。脸上也有绷带。他听见有人轻轻地呻吟着,远处有人声嘶力竭的喊着,鼻子里渐渐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水味。自己在医院里,他又想起汽车,然后再想起美国人的飞机,想起了无名高地,想起了芳洞公路上的坦克,想起了小锤子,小元,神枪手太子爷,想起了幕阜山,想起了刘家村,最后,又想起了戴辛。又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他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上开始冒汗,他弓起身子和疼痛抗争。奇怪的是,头痛很快就消失了。他开始感觉到整个左侧的身体滚烫,右手伸过来摸到自己左侧的腹部盖了纱布,他把手指伸进去,摸到一层硬硬的,像是鳞片一般,那是汽油弹的灼伤,那是战争的痕迹。 第225章 一个平民打扮的男人隔着远远的山坡,端起相机,从取景窗里望见前面的北山阵地上沙砾横飞,他有些诧异,看了看旁边的记者,记者笑了笑说,黎明前的黑暗。两人接近一线阵地时,一个年轻瘦削,但满脸胡须的战士前来接应领路。那战士眉眼生的十分清秀,和这一脸的青须万分不搭。敌人的炮弹和机枪曳光弹,几乎不分点,不住声,毫无目标地倾泻喷射而来。他们钻进猫耳洞,里面都用竖立的圆木加固,四通八达,因为通了电的缘故,显得十分敞亮,年轻战士领着他们朝一个较大的洞走去,摄影师端起相机站定对着洞眉上的对联按下了快门,闪光灯啪嚓一声,照亮了阴暗潮湿的每个角落,一只老鼠被耀晕了眼,仓皇失措地窜进了它的洞里。记者进了洞里,看见墙壁上挂满了军功章,一小簇一小簇的,有些军功章的旁边贴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里一张张年轻的脸。“记者同志到了啊?”一个国字脸的军官站了起,敬了礼,记者和摄影师知道这是营长顾少庆。“请坐请坐!我给大家介绍介绍,这两位可是《站地》报的记者,你们有什么故事,都跟他们分享分享,兴许啊,能见报!” 两位朝着洞里的六七个战士点点头,微笑着。摄影师见大家都站了起来,又习惯性地端起了相机,”不要紧张,你们不看我,别看我,更自然。“ 战士们对着枪炮不皱眉头,相机那黑黑的镜头对着他们,却扭捏了起来。 啪嚓——一声,顿时大家眼睛都睁不开。 “蓬荜生辉啊!蓬荜生辉啊!”顾少庆今天兴头儿上,话有些多。 “他娘的!打打!“一个胖胖的中年战士一面拂去炮弹炸起落在他头上的沙土,一面走了进来。”再过两个钟头,想打也打不成了。“ ”来来,这位是英雄连的宋连长。他可是一个人单枪匹马进过敌营,俘虏了两个坦克兵,活捉一个刘特嫩的真英雄!“ ”你瞎嚷嚷啥呢?“宋连长一脸略腮胡子,仰着头眯着眼斜看着顾少庆。”什么刘特嫩?你不会说尽瞎说。安云老弟,你帮着说说。“ 记者和摄影师顺着宋连长的目光,视线落在了刚才领他们进洞的那个满脸青须的年轻战士脸上。此时他目光涣散,似乎没有听见众人的喧闹。 ”安云,给我们的记者翻译翻译,是不是刘特嫩?“顾少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是……是lieutenant。中尉。“他的双眼又聚了焦,全无刚才落魄的神色。 “对,路特能!”顾少庆哈哈大笑。一颗炮弹在附近炸开,洞里的圆木动了动,从圆木的缝隙里窸窸窣窣地掉落着沙土。 记者本能地弯了下腰,再朝着洞顶看了看,似乎下一秒洞就要塌了。 “别担心,别担心。”宋连长安慰他们,“这个是我们安云老弟亲自设计的,他设计的猫耳洞,炸不塌。” ”对,他可是建筑师出身的战士。“另一位连长也复合着。众人又你一嘴我一嘴地嘲讽起美国人来。 ”美国钢铁不值钱,多送些给朝鲜老乡打铁锹锄头!“ ”一颗炮弹值一两黄金,反正华尔街钱多!“一名战士文绉绉地说。 ”美国佬偷懒,估计怕停火了还得往回搬,不如把炮弹打光了算数!“ 晚上七点不到,连队里的战士们都处于一种抑制不住的欣喜和亢奋中,他们都在为自己活着等到,盼到,熬到这场战争的结束而庆幸。顾少庆把所有人都喊到一起,并告诉大家,他已经接到连续发来的命令:立即停止执行原定的一切战斗任务,立即停止一线阵地上的坑道作业,立即停止往一线阵地运送弹药物资,立即整理好全部武器弹药和装备物资,准备按时撤出一线阵地,立即做好准备,待命拆除前沿阵地全部工事,炸毁所有坑道。 第226章 过了半个小时,顾少庆又派人把所有的指导员,连长,排长,班长重新召集到猫耳洞里,“从bj时间21点开始起,任何人不准再发射一枪一弹,违者军法从事!但21点之前,未经得我的批准,不得走出坑道!” 他再三命令:所有部队,特别一线连队,加强戒备,保持警惕,严密监视敌人,随时报告情况。这些命令和通知,又都一反常态,大都不用保密暗语,而是在电话上直说,电话线打断后,又打开报话机用明语呼叫;还要各级指挥员一再与指挥所对表,所有钟表指针,务必不差分秒。指导员通知所有单位,单开收音机,收听bj的重要广播。 摆在众人面前那台崭新的收音机,散发着塑料味,顾少庆咔哒一声打开开关,旋动调频按钮,一阵咿咿呀呀的杂音过后,被调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面播出了朝鲜停战谈判中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代表团发布的公报,宣布停战协定及其各项协议已于当日下午10时,在朝鲜板门店正式签字,决定于签字后的12小时起,即1953年7月27日朝鲜时间晚10时(bj时间21点),交战双方完全停止一切敌对行动,停战协定的一切条款及其补充协议,也同时开始生效。在广播停战协定全文以后,又发布了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联合签署的停战命令。命令要求人民军和志愿军所有部队与全体人员,“应坚决遵守停战协定,自1953年7月27日22时起,即停战协定签字后的12小时起,全线完全停火;在1953年7月27日22时起的72小时内,即停战协定生效后的72小时内,全线一律自双方已经公布的军事分界线后撤二公里,并一律不得再进入非军事区一步。”命令又要求朝中两国军队全体人员“应保持高度戒备,坚守阵地,防止来自对方的任何侵袭和破坏行动。” 广播播放时,坑道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一切活动,凝神静听着广播中的每一句话,连那些平时最调皮好动的年轻战士,也都安静的像个孩子。平日里说话像打雷,总喜欢插科打诨的宋连长一声不吭,不时用粗大的手掌,擦拭着腮帮子,他早已泪流满面。他是全营最年长的老兵,和刘梦龙一样,打过抗战,解放战争,从一个机枪兵,升成了班长,排长,连长,但他的那些兵们,早已一茬一茬的换完了。 顾少庆眼圈红红的,眼眶里翻滚着热泪,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他看着眼前的这些人,除了戴安云被他从别的部队寻回来,已经没了熟悉的面孔,连宋连长也是半年前才加入的。其余的战士,大部分都倒在脚下这边土地上了,小部分受伤回后方休整,如果再打下去,还能剩下谁? 收音机里在倒数着秒数,这是距离停战所剩下的时间,5,4,3,2,1。记者们端起相机,他们等待着欢呼的场面,他们等待着喜极而泣的特写,他们等待着战士们冲到坑道外举枪齐射。这注定是个历史性的时刻,他是那么的不平凡。 但所有人都在那一秒,被沉重的感情击中,没有欢呼雀跃,而是庄重,严肃,静穆,大家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连同周围的一切,空气,时间,圆木缝隙里掉落的沙尘,也突然停顿,静止,凝固。千百个日日夜夜,千万个男男女女,等待盼求和渴望看到的这个时刻,就这样在几乎是绝对的平静、安静和宁静中来到了! 这时,坑道外头传来了阵阵说话的声音,那是许多人一起呐喊。大家都侧耳倾听,宋连长和顾少庆把收音机调低,转向坑道口凝神听着。哨兵从坑道外向里头报告:“鬼子出来了。”几个排长一听说鬼子,条件反射的拿起枪,顾少庆摆摆手。坑道口的哨兵又说:“对面的鬼子,在他们阵地上又喊又跳。” “去观察一下,有情况立即报告。”顾少庆对一个排长道:“注意,随时提高警惕,遵守停战协定。” 老排长走了出去。记者对视了一眼,对顾少庆说:“顾营长,我们出去看看。” 顾少庆点点头,另外几个年轻的排长也坐不住,对顾少庆说:“营长,让我们也出去,呼吸呼吸和平的空气?””吹吹风……安云,一起来!“顾少庆笑着叮嘱众人,”提高警惕,遵守停战协定。“ 第240章 “你好。你是木村小姐吗?” 香草抬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是,我见过你的照片,我叫乔佩西。”他伸出一只修长但白净的手。 “你见过我的照片?” “对,是安德鲁给我看的。” “照片呢?” “对不起,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安德鲁了。他的事……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 香草重重的吐了口气,难掩心中的难过。”你找我?我能帮助你什么吗?“ ”也没什么,我就是过来看看。”他黑色的大眼珠直直地看着香草,”凯瑟琳是不是来过?她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 ”我不认识凯瑟琳。“ ”哦,是安德鲁的……,是他的妻子。“ 香草低下头,她看着自己的脚尖上停了只小小的甲虫。她希望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能被甲虫吸引着,这样她就不用听见这个外国男人说的话。 ”你不用难堪,事实上,他们分开很久了,可能有十几年。“ “没关系的,乔佩西先生。” “我能上去看看吗?” “恐怕要征得他妻子的同意,我已经准备离开了。” “那就算了。” “那就再见了,先生。” “不介意我陪你走一段?“ ”当然不。“ 乔佩西是个话很少的人,香草本以为他会说一些和安德鲁有关的事情,却不想他只是不断地称赞日本的环境如何好,风光优美,人也很好一类的话。如此客套生疏,香草走到车站就打算话别,不想乔佩西突然提出一起吃饭的请求。”我们都是爱安德鲁的人,能一起吃饭算是对他最好的缅怀?“ 香草的行李还在乔佩西的手里,她似乎不能拒绝。只好跟着乔佩西到了一个料理店,店里居然是中华料理,她料想他怕是看见中华料理一时好奇才想到要去的。事实上,乔佩西吃的很多,他吃东西的样子非常难看,很急迫,似乎下一秒饭菜就要凭空消失似的。他吃完自己的饭菜后对别人的食物虎视眈眈的表情也让她觉得这个人没有教养,安德鲁就从未有过这种失态。果然他吃完一份炒饭之后,又点了一份面,不过当他往面里拼命倒醋的时候,她的眼眶湿润了。 “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喜欢加这么多醋吗?” “我比较喜欢这种酸酸的味道。曾经我们,我和安德鲁共同生活过几年的地方有种美味的食物就是会有些酸,有些辣。” “你和安德鲁一起吗?“ ”对,在中国的腹地。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香草本来还想问,但乔佩西又低头吃面去了,她把话咽了回去。 ”木村小姐,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没什么,我回朋友的地方住。“ ”听安德鲁提过,你是东京那边的对吗?“ ”算是。“ ”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我本来是来找人的。“ ”找朋友?还是亲人?“ 香草有些想走,于是快速地说:”找个叫橘清岭的人。“心想你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就会放弃了。 ”橘——清——岭?“乔佩西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窗外。“我希望我能帮你,不过我的确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香草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如果听说了,我一定让你知道。“乔佩西有些遗憾地说。 ”谢谢。“香草起身付钱,她不是有钱人,但以乔佩西吃东西的模样,她觉得他也许囊中羞涩,一定不好让他难堪。 香草回到小薰的住处,依然受到热情的欢迎。秋山先生也十分高兴,后面又邀请她参加了好几次聚会,其中一次居然有好些老兵,但一番交谈后才发现他们是南亚菲律宾回来的海军士兵,他们声称从没有去过中国。后来又有很多次那样的聚会,老兵们越来越老。 这样过了好几年,香草依然我行我素,整个日本南部都被她踏遍了,甚至连重建中的广岛,她也去过。再随后的几年,她工作变得繁忙,渐渐地减少了出门游玩的时间了。她所在的钢铁公司,居然开辟了新的工厂专门生产军需物品,不看电视,不看新闻的香草自然不知道,她整理的销售订单里,那些铁丝网都是运到一个叫做越南的国家,在日本大大小小的码头上摆放着成千上万的集装箱里,除了铁丝网,还有沙袋,伪装服,丛林靴。 “香草,你该嫁人了。” “香草,你的青春可要好好珍惜。” “这孩子,到底在等什么啊?” 身边总有些过分热心的人会关心香草的私人问题。但到六十年代时,曾经关心的,却也不关心了。到七十年代时,大家只是摇摇头,再无人提及。 第227章 戴安云和顾少庆一起走出坑道,两个记者一直弯着腰,看见战士们都直起腰杆子,他们也马上站直了。不仅所有的枪炮声停息了,连地方一天黑就来回扫掠的探照灯,和飘摇闪亮的照明弹,也全部熄灭了。只有白天被汽油弹点燃的树枝和杂草,还闪着火花,冒着残烟。转到阵地正面,对面山头已经亮起篝火,一群群美国兵正围着火堆狂舞乱叫,他们一开始打开了他们平日里炫耀嘲讽我军的音乐播放器,见志愿军战士走出战壕后又关闭了。他们在阵地的铁丝网附近,点燃了篝火,对方士兵都一个个走出来,个个蓬头垢面,但却两眼放光,他们欣喜若狂地迎接没有枪炮,没有流血和死亡的和平之夜。其中一些美国人的脸上打着泡沫,应该是想光鲜地走出来,但却按耐不住,胡须没刮完就跑了出来。 一个年轻的战士说:”停火了,再不停,他们就要去阎王那跳舞了!“宋连长说:”美国没有阎王,只有上帝。再打几天,他们就要去见上帝了。对?安云老弟?”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空气变得松动。记者端起相机,看见戴安云的脸平静如水,没有顾少庆的喜悦,没有宋连长的悲伤,毫无表情。他走到高地上,顾少庆也跨出交通壕,踩着没过脚面的砂石尘土和坚硬的弹片,弹壳,像爬山似的登上被削低了几米,除了几截断了的树桩和烧焦的草根之外什么也没有的高地顶端。举目四望,敌我阵地一览无遗,这时的阵地不加隐蔽,不用匍匐着偷望,可以无所顾忌地擦看,仿佛昨天还神秘,紧张,恐怖的战场,今天依然变成平凡,容易遗忘的焦土。 后方的阵地也响起了阵阵欢呼,后来又加入了歌唱,锣鼓,朝鲜老百姓的大锣长鼓,黑暗中慢慢地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火把,渐渐地变成一串串火龙。不久,高音喇叭开始反复播放停战公报,停战命令和协定,又不断插播着铿锵有力,情绪激昂的志愿军战歌,人民军军歌。头顶上也是一番久违了的动人光景,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深邃的夜空中,明亮,清澈,旁边的星星若隐若现,人们到了前线之后,大都会养成一个反常的习惯,那就是不喜欢遥望天空,甚至是防范,因为凡是威胁生命的炸弹,炮弹,子弹,几乎都是从天而降的。越是“不见天日”越安全保险。况且战地的天空从来都不是纯净的。照明弹,曳光弹,信号弹,探照灯等到处闪烁,是令人憎恶的眼花缭乱,再加上火焰,烟雾障目,纯净的天空是一种渴求。 戴安云静静地坐在高地上,发痴一般仰望着天空。记者终于按耐不住对他的好奇,走上前去,和他一起并肩坐在地上。“戴安云同志,打完仗,你最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他摇了摇头,“找人。” 记者愣了一下,”亲人吗?“ ”嗯。“ ”在哪儿?“ ”在一个洞里。“ ”洞里?“记者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他的话音过于阴霾,让他不敢追问。只得静静地陪他一会儿仰望星空,一会儿遥望远方。也许是坐的太久了,他的腰有些不适应,他伸手在后背敲了敲,手明显碰到了什么。 ”这是什么虫子吗?“ 戴安云沉寂了许久,才看着旁边的记者说:“是蛆。” 记者触电似的哗的一下跳了起来。月光下,他看见戴安云的后背也爬满了蛆虫,它们如同熟悉了某种韵律,身体扭动着前进,积极而奔放。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裤子,衣摆,又跳了跳,然后才帮戴安云拂去那爬到后脖,眼看就要翻进衣领的几只“排头兵”。戴安云一动不动,似乎早已置之度外。记者还是忍着恶心帮他把衣服上所有的虫子都掸了去,又扶着戴安云站了起来。 这个记者后来从顾少庆那得知,他们坐过站着的这个山头,一直是反复抢夺的高地,战火中铺满了敌人尸体的阵地被炮火炸出血雨,直至所有尸块都被捣碎成泥,新的炮火掀起了砂石覆土把他们盖上,另一批反扑上来,在冲锋枪,手榴弹下,白刃战中再次倒下,他们炮火报复,又在原来的尸体上,盖上新的一层,如此反反复复,层层叠叠,让这里弹丸之地的每一寸土地下,都埋葬着战死者。甚至在后来轮值的士兵加修工事时,铁锹每一锹都能挖到敌人的尸骨,他们早已和泥土混在一起,面目全非,支离破碎,再不知道出处和种族。顾少庆他们也只得把尸体垒砌起来,当作掩体保护自己。这时正是夏天,尸体散发着恶臭,招来大批昆虫苍蝇,他们繁殖生息,又产出无数蛆虫,屡屡还能见到从没见过的硕大品种,体型出奇,或是浑身发绿,或是肥大异样,或是长尾拖地。而战士们就在敌人尸块,不知名的昆虫,和恶臭的包围中,吃喝拉撒睡,以及战斗。表面的尸体虽然会时常清理,但表层之下的原封未动。 第228章 和平已经到来,但顾少庆和戴安云还驻留在阵地上,以防有变。在一个难眠的夜晚后,第二天清晨,从阵地后边来了不少后勤部队的同志,天亮后又有一些文工团的战士陪着首长和朝鲜军队的男女干部,他们在山头上搭了一座用松枝柏叶加彩色的纸花扎了一道拱门,上面用中文,朝鲜文,英文,法文写的“和平”大字,又插上了各色旗帜,然后让顾少庆的人帮忙在拱门右边架了要给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步步高,喜相逢,和朝鲜当地的民歌。彩门,旗帜,歌声,加上阵地上突然多出来的来来回回的男男女女,昨日血腥的战场,转眼就像集市般热闹起来,竟然一派节日的气氛。地上的虫子老鼠蟑螂被快乐的歌曲震得四处乱串,仿佛和平给它们带来莫大的惊恐,只有战争才是它们的温床。对面山上的美国兵和南朝鲜军队,也像过年放假似的欢笑喧闹,一些胆大的美国兵挥着手臂抬手大喊大叫,他们身后也传来各式各样听不懂的歌曲。 两架庞大的飞艇,从东面向西缓缓飘来,周身透明,飞艇下方挂着各种英文标语,宋连长说像两个猪尿泡似的,飞艇高高飞过,对面山上的士兵,对着飞艇又喊又跳,把军帽脱下来对着空中抛掷。眼尖的小战士看见飞艇下挂着个篮子一样的座舱,里面有两个军官打扮的外国人。他们朝着下方观望中,待到阵地边沿时,又把艇身拉直,横着把肚皮露给所有人看,几个小战士用手比成枪的形状,嘴里发出“啪——啪”的声音。引起人们的哄笑。在阵地之间的芳洞公路上,歪倒着几辆坦克,和一门自动火炮,这是一个多月前,敌人反扑时留下的,宋连长带着几个人跑下去看,大部分坦克的履带被手榴弹炸坏了,别的部件看不出什么问题。一个战士打开舱门钻了进去,不一会儿拎出一支几乎全新的弯弹夹卡宾枪,右手拎着一个医药箱。记者端起相机让这名战士举起枪,然后拍了张照片。另一名战士从自动火炮里钻了出来,身上剐蹭到了血迹,他阴沉着脸,嘴里嘟囔着说,为了拿个打火机,惹了一身骚。宋连长爆出一串笑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中一个记者好奇,也爬上去朝里观看,他的目光触及炮舱后,脸色微变,马上移开了视线。令一位记者见状爬上去,沉默了半晌,终于举起相机,咔嚓一声。另外几台坦克也被搜了一通,战士们都有所收获,其中一个较胖的士兵站在座舱口子上接过两发完好的炮弹,黄铜的弹身发出亮光。紧接着一个姓霍的小战士找到一把1911手枪和几个弹夹,一脸兴奋地左右来回观摩。他旁边的坦克舱盖上爬出来一个士兵,咯吱窝下夹着一箱罐头和一盒饼干。最边上的那名战士拿到一副很新的望远镜,正对着对岸看。 ”连长,他们在看我们。“ 宋连长一把抢过望远镜,“你个瓜娃子,你不也在看他们吗?”,他从望远镜里看见在歌舞升平的背景下,一排皮肤黝黑的士兵趴在战壕的边沿朝着这边张望。 “哦,我知道了,估计这边坦克里的那位,是他们的兄弟。” 由于宋连长他们跑到这个阵地里,引起了对面山上的美军的注意。正当他们沿着芳洞公路一条沟上闲转的时候,对面下来了几个美国人。他们没有携带武器,大部分都满脸和气,有两个是有色人种,其中有一个年纪稍大些的黑人胸前挂着相机,他穿着野战服的外套,里面露出的军装却整洁讲究,风度举止也有别于普通士兵,看样子像是一个军官。虽然看上去并无恶意,但这毕竟是昨天还想要了对方性命的敌人,现在他们想弄什么不清楚,宋连长使了使眼色,这边的几个人就迎了上去,张开手拦住他们。他们忙含笑招手致意,有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这边几个人中国字还认不了几个,更别说鬼子话了。宋连长假装张嘴说了几个自己也不太懂的句子,那是培训的时候喊人家站住不许动,把那几个人唬得一愣,随即又开始叽叽咕咕,像是解释着什么,脸上始终挂着笑。宋回头叫了一声安云同志,然后指了指那条沟,想表达不许跨过那条沟,然后美国人像是明白了。那个黑人军官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要送给宋连长。宋连长很不客气地摆摆手。 戴安云走上前,用英语问了一句,那人答一句。两人又叽里咕噜聊了十来句,他回头对宋连长说,”他们想要给那边坦克里那位做个祷告。然后这本书是美国人的圣经,想要送给你,他是个少尉,也是个业余牧师。“ ”少尉,那官没我大。“他伸手挡了挡那本圣经,”说让他们就在这祷告,一步也不能过去。“ 戴安云翻译完后,那个少尉表示理解,他们中的一个人就跪了下来,也不忌讳。宋连长往旁边一跳,嘴里骂道,你朝谁跪呢?他滑稽的动作,惹得几个美国人也笑了起来。随后少尉嘴里念着什么,还划了个十字,就算结束了。这算是一次成功的接触,马上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又有好几个美国人接二连三地从山头上走下来。头几个人是白人士兵,其中一个上衣没穿,却用两只袖子扎在腰间,衣服像裙子似的吊在屁股后面,上身光着身子,那胸口一簇簇金黄的绒毛,一根金属的链子上面挂着一块牌牌,这个大家都认识,上面有他们的姓名,部别,血型,出生年月日等信息。上面还一起串着一把小刀,用来开罐头的,志愿军很多士兵都缴获了这玩意儿,第三个东西是一个十字架。从自动火炮里出来的那个志愿军战士像是想到了什么,摊开手把一个链子递给了那个还没走的黑人军官兼牧师。那人看着沾满血迹的军号牌,表情显得十分友善谦卑,一直弯腰说谢谢。他转而把那个军号牌递给了之前下跪的黑人士兵。那士兵端详了好一会儿,两滴眼泪从他那墨黑的脸上滑落。 第229章 这种微乎其微的善举唤醒了人性,也点燃了气氛,双方士兵都笑着点头致意,有的主动伸出手与我方士兵握手拍肩。我方士兵没有种族歧视,都主动与黑人士兵握手,几个黑大汉咧开嘴直笑。有个美国士兵手臂上刺了眼镜蛇,他注意到自己吸引了几个中方士兵的注意,连忙卷起袖管让他们看个仔细。老宋掏出一包香烟,散给周围的几个黄头发的美国兵,他一下子被包围起来,他们都伸手朝他讨拿,老宋笑着骂,怎么这么脸皮厚啊,但手里却不吝舍,说安云啊,来,给他们翻译一下,这是图案上是bj天安门。发完后,有个美国兵把烟盒要了过去,欣赏了一下后,小心翼翼地放入胸前口袋,另外几个拿到烟的士兵,有些迫不及待地点燃,有些珍惜地装进口袋。得了纪念品的大兵们,也想回赠礼物,但摸来摸去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有一个扯下袖标,递给了戴安云,另外几个人见戴安云好奇地接过绣标,也纷纷效仿,又有好几个扯下那红黑二色的美七师袖标。胖子领到一张邮票,他兴冲冲地用胳膊肘顶了顶戴安云,问他这背后洋鬼子写的什么?戴安云看了一眼说,这是他家的地址,上面写送给我的中国朋友,落款是你的美国朋友某某于韩国。胖子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本本子,递给戴安云,“你帮我写。” “写什么?” “写……写希望我们不要在战场相见。“ 戴安云写完后,胖子把笔拿过去,签了他的名字。一个身形高大的美国兵拿过去让字迹对着太阳,一边用嘴吹气晾干墨迹。后来美国士兵得到的纸片,明信片上都有一句希望我们不要在战场相见的赠言。他们拿到后相互说着什么,然后突然一起鼓起掌来,也用英文重复着戴安云写的那句话。 随军牧师找到戴安云,说想要和大家一起拍照,戴安云跟老宋商量了一下,后者爽快地说,干嘛不行?于是美国兵在韩国一方,中国兵在中国一方,背后是曾经浴血厮杀的高地,美国兵蹲着,中国人站着,看着黑人牧师连按了几下快门。 正当大家兴冲冲地聊天时,美国兵有些不安起来。他们的上司衣冠楚楚的军官板着脸走了过来,黑人牧师回头敬礼,对他说,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会见派对。那军官却冷冷地说:”不,我要抗议。“ 然后他转向我方一侧,”抗议你们对我的士兵进行共产主义宣传。“ 戴安云正准备开口,那名黑人牧师说:“军官先生,我们没有人提到共产主义,我们的士兵可以作证。我想告诉您,士兵们都很有礼貌,可惜你例外。” 虽然戴安云知道美国人的文化里,上下级之间比较随便,但如此顶撞,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那军官无言以对,对老宋和中方士兵说:“先生们,我想我的士兵应该回去休息了。”然后转身严厉地对他们的士兵瞪视。 “这秃子,不是坐玻璃球那货吗?”胖子问老宋,他说的玻璃球是指原型的飞机座舱。 老宋笑了笑,“看,这就是政治。底下也没见谁爱打仗,但当官的这张逼脸。“ 那黑人牧师待大部分士兵走了后,伸出手握了握这边的几个战士的手,然后说:”很高兴我们获得了和平,你们回去一定会是英雄,也会幸福地享受人生。“ 第230章 木村香草这一年31岁,距离哥哥离开日本已经二十多年了。 当初妈妈说哥哥走了之后,不会再回来。妈妈说得如此笃定,她甚至对妈妈产生了恨意,好像哥哥最终没能回来不是因为那个叫幕阜镇的小镇,而是妈妈的一句类似诅咒的恶毒话语。 而后妈妈在自己十六岁那年也走了,香草告诉自己妈妈离开了只是因为自己长大了,只是因为自己能养活自己了,能养活自己不是找到了工作之类,毕竟自己才十四岁。也不是因为遇上了好心人搭救一类,毕竟父亲死后,什么叔叔,伯父,也都疏于联系。之所以能养活自己,纯粹是因为日本战败了。那时她只知道有一群年纪和妈妈一样大的阿姨会照顾自己,餐桌上突然有了洁白,香气四溢的饭团。后来又有了秋刀鱼,味噌汤。再后来,居然又能上学了,其实她在战前上过几年学,后来成年后,又补念了几年,也总共上了6年学。日本战后突然掀起了学习英语的热潮,那些男人们说,打败他们的是说英语的西方人,学习他们的语言是为了了解强大的对手。于是她白天上班,晚上就在一个夜校里上英语课。 夜校里的英语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美国女人,有着可怕而美丽的容颜。瘦削的脸庞,高耸的鼻梁,精巧迷你的鼻翼,金黄色波斯猫一般的头发遮盖了额头,下面深陷的眼眶中,嵌着一双蓝灰色瞳孔的眼睛。每当香草说对了一个单词,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寒冷而肯定的锐利目光。老师总是早早地来到教室,抽着烟看着空空的课桌被一个个匆匆赶来的成年人填满,她看着他们时,毫无好恶。她的教学,枯燥而实用,她的表情,美丽而可怕。从那时起,香草就笃定地认为,这个民族的人是冰冷而美丽的,日本之所以战败,应该是主动站在冰冷的对立面——太多愁善感了。 会读书写字的木村香草喜爱旅游。从能用劳动赚钱开始,她就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到附近的城市短游,毕竟小田原城的樱花对香草来说,早就见惯不怪了。一开始还只是在箱根,南足柄,二宫町,秦野看看山,看看湖,渐渐的就走远了,东京山梨千叶,再后来静冈,名古屋,神户,京都奈良。她一个人背着她的小皮包,走遍了附近的山川湖泊。周五下班后,她总会消失不见,周一早上才会重新出现在岗位上。即使后来她换了工作,依然我行我素地游山玩水。 “你是不是在找什么?”神奈川县的阿部问香草。 “我?找什么?”香草睁大着眼睛看着这个当过海军的阿部。 “嗯,旅途中的人,一定是在寻着着什么。” 香草害羞地笑笑,她奋力地思索,希望能找到一个答案,然后把自己的行为完美地赋予上去。只有这样才配得上见过世面的阿部的发问。 ”找……找安静。“ 阿部笑了笑,只是看着香草没说话。但香草觉得阿部像是能看穿自己似的,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 要不是阿部,自己应该不会遇上那个男人。 第231章 阿部有条船。但他没有用这条船来谋生。他周一到周五在一家俱乐部里给人家切鱼生,周末就会开着那条上了年纪的船出海。有时候也撒网,但绝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把船开到大海中央,然后又依赖他那神奇的方向感,在第二天中午回到他在海边的小屋里。阿部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有孩子了,但他却没有娶妻。没娶妻不是因为他长得不太好看,事实上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认为日本男人有多好看,因为大家都被高大健壮,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给震慑到了,以为那才是理想中的男人。也不是因为他贫穷养不起老婆,事实上战争结束后,他有一笔数字可观的钱财,加上他在俱乐部里的工资,他是能给人好日子的。 更何况他还有条船。 香草上过那条船两次。 第一次是十分开心的。阿部把船开到了看不见岸边的地方,拿出一张破破的网,熟练地张开,抛到空中。这是一种陌生的捕鱼方式,阿部告诉她,是从中国学会的。 “这种方式不适合海洋。”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为忘不了。” 香草听见他说起中国,马上起了兴趣。因为她最想阿部多谈一些和中国有关的事了,这几乎是她与他维系着朋友关系的真正目的。即使每次阿部说出来的内容都不一样,香草还是很爱听,毕竟也许那才是唯一和木村香山有链接的信息了。 “跟我讲讲。” 阿部却摇摇头,今天他似乎不太想要提及,香草有些失望,明明是他先起头的。后来阿部把网捞了上来,居然有不错的收获,除了一些比目,还有两条比较大的斑鱼,居然有几条燕鱼。阿部和香草把鱼从网里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其中一条稍小的燕鱼被阿部丢回海里,香草对他的举动充满了赞许,这是对弱小的呵护,难得有如此的同情心。那条燕鱼摆着尾巴游走了,又回来,它的背鳍和臀鳍长长的飘动着,像小小的帆船,又像轻盈的燕子。阿部给了香草一块鱼干,一个饭团,自己也开始吃起来。 吃着饭团的阿部心情好了些,还是说了他刚刚到中国的时候的事情,”一切还没开始,那时我们只是每日操练,偶尔到满洲城里观光。那是个很美的地方,我是说曾经很美的地方。” “你喜欢那儿吗?“香草拿着酱油罐,滴了一滴在洁白的饭团上,酱油慢慢地渗入米粒之间,一股浓郁的酱香味混着海水青涩的气息。香草的脸很小,是个瓜子脸,尤其是她的嘴巴,更是小的很,她吃饭团的时候喜欢一点点的啃食,一个饭团要花去她很久,等她吃完,阿部已经把干鱼和三个饭团都吃下去了。 “那儿的人和我们这里一样。只是更穷。” 一条黑青脊背的大石斑从船边游了过去,香草兴奋地睁大眼睛,阿部看着她,只是懒洋洋地笑,却没有动手撒网。 “那里有一条大鱼,撒网?” “那是鱼妈妈。” “我们不吃鱼妈妈吗?” “让她死在我手里?香草啊,那样太残忍了些呢。“ ”你这么善良,真像我哥哥。” 阿部没有接话。 ”我哥哥从前总是把饭团剩给我,他宁愿挨饿。即使妈妈对他说过,‘你如果饿死了,谁来照顾妹妹’,哥哥也总是有一点好吃的就留给我。哪个人欺负我,连井上家的狗,我哥哥也不放过。他的左手,还是被那灰熊咬的呢。“ ”灰熊?是大叔家的那条秋田吗?“ ”对,我可怕它了。那一次庆吉家的婶子给了我一块鱼,不知怎么就被灰熊盯上了。我不敢回头看,走着走着就哭了,还好哥哥赶过来,但那灰熊太厉害了,连哥哥也被他咬伤了。“ ”这样啊。“阿部的眼睛闪了一下,笑了起来,”香草,你那么喜欢吃干鱼,你看!“ “哇,有章鱼干和鳕鱼片。”香草捡了一片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她鲜红的舌头在唇齿之间流转,阿部并不年轻的心怦怦直跳。他转过脸,对着稍微露出了点点灯光的岸边眺望。 “每天都一个样呢!” “阿部哥你是指什么?” “日本。” “是的呢,不过那只是表面上,私底下的变化还是很大的。我上次去镰仓坐的电车,速度很快。“ ”是吗?“ ”阿部你是不是没有坐过?“ ”我只坐过火车,烧煤烧炭的。“ ”阿部你一定要去坐坐看,告诉你,连乘务员都很漂亮。“ 阿部故意露出向往的表情,但他的心就如此刻的海平面这般平静。他不想离开小田原,不想离开神奈川,他此生都不会再离开日本。 下船的时候香草和阿部约好一个月后再来一次这样的周末,阿部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第232章 在等待另一个月的约会的第二个礼拜,阿部工作的俱乐部里来了几个美国客人,他们说话很大声,阿部看见他们丝毫没有正常人谦逊的表情,那应该是战胜国理所当然的骄傲。他只是低头切鱼生,旁边做寿司的石原英语比阿部好,会不时和美国客人交谈。石原告诉阿部,这几个美国人告诉他,他们要去朝鲜。 ”去干嘛?“ ”打仗啊!“石原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个没当过兵的学生。 阿部抬头看了看,那几个人穿着绿色的军装,和当年的黄色军装有些差别,细看都是航空兵打扮,有些人还穿着棉大衣。其中一个黑色头发,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显然是个军官平静地注视着窗外。阿部熟悉这种眼神,那是对战争厌恶的人才有的冷漠,沉静。 “他们吃得惯我们的寿司吗?“石原有些好奇地问。 ”这关我什么事?“阿部熟练地用刀片下一块鲷鱼肉,头也没抬。 ”长得真是高大呢。“石原喃喃自语地说。 ”石原!“后厨有人喊了一声,石原转身就走了。 几个美国人走了过来,看了看阿部正在片的鱼。”好手艺!“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士兵说。另一个海军士兵打扮的白人头发有些红红的,他的脸上长满了雀斑,看上去更年轻,他十分好奇都靠了过来。”我们来点?“ ”安德鲁已经点好了。“ ”但我想吃点这个。“ ”小子,这个鱼可是生的。“ ”我不在乎,我去跟上尉说。“雀斑士兵走了过去,一会儿又跑回来,对低头的阿部说:”给我们来一份。“ 阿部用英语回答说知道了,心里盼着石原快点回来。那名雀斑士兵居然又说:”我就要这份。“他伸出手,指了指石原刚刚做好的那一份。阿部说:”这是给别人准备的。“ ”喂,我说我就要这一份!“那年轻士兵提高了本就不小的音量。几乎所有人都能听见。叫安德鲁的军官回头看了看,有些不悦地站了起来,然后朝着料理台走了过来。 ”我付你钱,你给我服务,公平?我再说一遍,我他妈的想要这一份。就是这份!”雀斑士兵十分执着,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挑衅。阿部是能容忍他的,但是他还是条件反射地捏紧了片鱼的刀子。 “别惹麻烦。”安德鲁对雀斑士兵说了声,又侧过脸看着阿部说:“抱歉“然后耸了耸肩,两手一摊。”年轻人。” 阿部点点头。石原走过来问怎么了?阿部说没什么,把手头切的鱼推给石原,”做一份一样的,待会我给他送过去。“ 这个叫安德鲁的军官后来又来了几次,他最喜欢的仍然是鲷鱼寿司。他十分擅长用筷,说擅长甚至都有些委屈他,应该是精通。而且他有个奇怪的习惯,喜欢以醋佐餐。就是爱用寿司蘸醋吃,这和日本人用酱油加一点点芥末不同。那个清闲的下午,安德鲁一个人来,他有些忧心忡忡,他大部分时间都盯着窗外看。偶尔一只飞鸟,偶尔一个行人,偶尔一辆汽车驶过,都会让他侧过头去看半天。石原不在的时候,都由阿部上菜,虽然美贞子会过来帮忙,但这天她也有事外出了。 “你的寿司,安德鲁先生。” “谢谢!”安德鲁友善地说。“要不一起吃?” “不,不必了。”阿部本能地拒绝。 “不要紧的,现在也没什么客人。” “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不过……” “没关系,就算上次杰克冒犯了你,我给你道歉。” 第233章 阿部有些受宠若惊,他犹豫了一下,又对安德鲁举手示意稍等。然后他又拿了一份生鱼片,才和安德鲁一起坐下。“这个是送给你的,这样我就跟你一起坐了。” 安德鲁爽朗地笑了笑。 “您喜欢吃生鱼片吗?” “我比较喜欢米饭。”安德鲁很直接地说。 阿部为了让气氛变得松弛,拿起筷子说:”那我不客气了。“ ”请!“ 阿部用筷子轻轻地在芥末上点了一下,又在鲷鱼片上抹了一抹,然后直接用手拿起来,把有米饭的那一面朝上,鱼面浅浅地蘸了一下酱油,才送入口中。 ”所以标准的吃法,是要用手吗?“安德鲁好奇地问。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毕竟是食物,怎么吃都可以,我这样吃的确是传统的吃法,但没有规则。” “传统的吃法?” “对,传统吃法非常讲究,但如果要在意那些细节,可能都会嫌弃日本食物了,呵呵。” 安德鲁似乎忘掉了烦恼,他顿时来了好奇心,邀请阿部给他讲讲传统。 阿部说吃寿司先要从上菜开始,得从清淡的白身鱼开始,比如鲷鱼,说到这里的时候安德鲁假装松了一口气,再到味道浓厚而且有光泽的,比如鲭鱼、秋刀鱼、竹夹鱼。之后是味道更重的比如金枪鱼、鲣鱼、旗鱼,鱼子,肥腻的三文鱼要最后吃,如果有素豆腐的寿司可以在最后点缀一下。之所以由淡到重,主要原因是不能让重口味的掩盖了清淡的鲜美。而且蘸料的时候,要用鱼的一面,舌头也是接触鱼的那一面,像这样。好的寿司最好在10秒内吃掉,这样口感最好。其实快点吃主要还是尊重对方的成分,阿部觉得这点没必要提,也许是心里有些战败的自卑在作祟。 “那我倒要问,为什么要用手拿?” “其实手拿或者筷子都可以,只是筷子有时候会难以夹起来,而且翻转蘸酱油,也是手更灵巧。” “原来如此。” “你为什么喜欢蘸醋?” “哦,呵呵,我喜欢吃酸的。是从中国带来的习惯。” 说到中国,阿部心说原来如此。没有继续问,只是调转了话端。”横贺须基地吗?“ ”对,你怎么知道?“ ”这里只有三个基地有美国军队,一个横贺须,一个是木更津,还有座间。座间那是陆军兵营,而阁下是海军航空兵,木更津离着有些远,所以我断定你是横贺须海军工厂的。抱歉,不该说海军工厂,是基地。” 安德鲁有些吃惊,然后又笑了笑,”你真是个聪明的人,当过兵?“ ”对,我以前也是海军。就在横贺须服役。“ 安德鲁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你如果不介意我问的话,你参加过太平洋海战吗?“ “哦,没有,我是驻扎在满洲。”阿部简单的回答后,就不再说话。 安德鲁似乎明白了什么,也突然沉默了。一个客人推门进来,阿部马上起身,对安德鲁鞠了一躬,然后客气了几句就回台去忙了。 这之后的两周安德鲁又来过几次,但都没有找到机会再和阿部聊天,不过他每次都会很友好地和他打招呼。 ”今天我们去哪儿?“香草看到阿部,十分开心。她是真的把这当成一次约会。 ”我们去东京湾。” “好的,船长!”香草学着日本军人那样敬礼,但她的动作柔软,轻慢,显得十分可爱。 第234章 比起之前,阿部其实对东京湾提不起兴趣,这里太多船只来往,他们的小船只能慢慢地飘行。这里的海风不大,浪也很小,海鸟更加大胆,会靠近船只,围着人飞。你如果拿着新鲜的小鱼举在手上,甚至会有勇敢的海鸥前来啄食。香草兴致格外地高,她已经连续为塑料片装了五天的螺丝,心早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了。她就盼着下班能够逃离工作,今天她穿了一件红黑条纹筒裙,上身一件白色的针织衫,头发特地梳成了一个传统的发髻。她的裙子把她的臀部包的紧紧的,少女的身型在东京湾黄昏的阳光下,被勾勒得凹凸有致,朝气蓬勃。她从包里拿出一瓶可乐,对阿部说,你尝尝这个。 阿部接过去,抿了一口,又把嘴巴张得大大的,不断对着天空喘气。 “这个很好吗?很辣口。” “现在大家都喝这个。叫做可乐。”香草打了个响嗝,有些调皮,有些肆无忌惮。 ”很甜啊。“ 香草点点头,可乐并不会让她醉,但此时她的眼睛却散发着朦胧的目光,彷佛那焦点永远无法聚集。“阿部哥,我像是喝醉了一样。” “那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就躺在这船顶上,你陪着我。“香草站起来准备考在栏杆上,却脚下滑了一跤。阿部敏捷地两步到了她旁边,用双掌托了托她的腰。香草站稳了,转身搀了他的手,十指相扣。香草对着阿部笑,然后躺在船顶上桅杆旁边,一个胳膊枕在自己的脑袋下,令一只手拉着桅杆。她的嘴唇有些跳动,阿部见她胸前起伏着。 ”阿部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我没有。“ 香草歪过头,似乎有些失望地看着远方。阿部顺着她的目光,那正是横贺须半岛。它小小的身姿若隐若现在海平面上。他突然想起了安德鲁,和讨厌的战争。咸腥味的海风湿湿的,带着神秘的温柔。耳旁响起了浪花拍在尾舷上破碎的声音,逐渐清晰,逐渐纯粹。阿部拿起香草给他的可乐,他喝了一大口,咽下去的时候,一股气艰难地冲突咽喉,然后在胃里调转了方向,又嗝了出来,他的鼻子一酸,被这可乐呛出了眼泪。 香草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的肩膀后面,头发从她的发髻里出逃,跃至他的肩膀,耳廓,又在脖颈间来回奔跑。海咸咸的气味被香草身上的香味赶跑了,阿部的呼吸停顿了,他先是慌乱,继而眩晕,最后癫狂,他回过头看着香草的脸。香草把下巴枕在阿部的肩膀上,此刻她闭上了眼睛。额头上出逃的发丝更多了,她们被海风吹的狂舞。香草的嘴唇继续颤抖着,微笑从她的皓齿间露出了些许端倪。 她继续靠近了些。 阿部轻轻地吻了上去,香草用手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滚烫,脸也滚烫,连舌尖都是滚烫的。阿部伸出双手,渔网就溜走了,那里也许有斑鱼,有比目,甚至是背鳍和臀鳍长长的美丽燕鱼。他抱住香草,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身体,香草熟练而生疏,她的舌头上还有可乐的苦味。阿部爆发出雄性的力量,把香草托了起来。香草睁开眼睛,她双脚夹在阿部的腰间,两手紧紧地抓住他依然宽厚的臂膀。她觉得自己犹如一直跃出海面的飞鱼,幸福地看着蓝天。他带她来到船舱里,船身摇晃着,两人都像喝醉了清酒那般缠绵。 香草翻身骑在阿部的身上,却和她想象的不一样,阿部没有丝毫的激情。香草低头看了看,再看看阿部,阿部深吸了一口气,把脸转向苍白,空无一物的船身。他似乎接受了这一反常的现象。 香草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她还没有经历过这种尴尬的情况,只是愣在那里,任由傍晚东京湾的海风吹凉了自己的热血。 阿部别过去的脸,在一滴滴地淌着眼泪。 “香草。“ “阿部哥。“ “我,已经不是好的男人了。“ “是我不够吸引吗?“ “不是,香草绝对是真正的美人。“ “那……那时因为阿部你受过伤吗?战争中?“ “可能是的。“阿部感到冷却的身体在海风下痛苦地战栗。 “阿部哥,你跟我说说。“ 第235章 阿部擦干眼泪,背对着香草坐起身来,转身把一件夹克衫披在香草身上。“我们看看日落,现在可是东京湾最美的时候了。“ 香草抱着膝盖,正一动不动看着阿部。听他这么说,也整理了一下衣裳,跟着阿部上了船顶。 金黄色的太阳通体散发着红光,像一团熊熊烧着的碳火,它正一点点地浸入海平面,海水仿佛正残忍地浇灭它的光和热。水鸟们放弃了阿部的小船,朝着夕阳飞去,它们轻盈,灵动,自由,跳跃。翅膀上沾了太阳的余晖,一张一弛地朝着高空飞去。阿部抬头看着日本的天空,阴霾密布,三架飞机编队朝西面飞去,发出巨大的噪音,惊得飞鸟如箭矢落下,飞机远走后,才掠起。 “我从中国回来后,就成了这样。我想是杀戮让我落下这一切的。“ 见阿部痛苦的表情沉默着,香草挺了挺胸膛问,“阿部哥,你……杀人了?“ 阿部抬起脸,方才那痛苦的表情逐渐消失,再一会居然又万分平静地说:“士兵,怕就是去杀人和被杀的!“ 香草看见那表情,和万千昭和士兵一般无二,和木村香山寄回来的照片也有几分神似。 “可终归是生命呵!“香草喃喃自语地说。 “1939年,我参军一年多,一次我和北海道的黑川还有千叶的前田三人到一个支那人家里,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吃饭,说是吃饭,但从味道闻上去不是米饭,菜很不堪了。他们从田里挖来的不知名的野菜,混着水煮,一股药味令人作呕。我口袋里有一块酱油饼,我竟然有个念头,如果把酱油饼扔进去,也许能改善那味道。家里有两个成年人,三个孩子,一见到我们进屋,他们十分害怕。相信我,我一定能看懂害怕的表情,因为我们见的太多了。黑川端起手枪,朝成年男人胸前开了一枪。男人倒在饭桌上,孩子哭了起来,他们都扑上来抓我们的衣服,撕扯,前田打了大孩子一耳光,对我说:'阿部,你杀了这个大的男孩。我说……我没有手枪,前田递给我他的配枪,'来,打头,他的头很大,你不要打偏哦。'我朝他的头开了一枪,他没有躲闪就倒了下去。最小的那个孩子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冲上来就死死地咬我的手,黑川又打死了他。前田有些惋惜地责怪着说:'黑川,你别杀光了。'我不知道前田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当时应该是我们三人中最有人性的了。黑川把成年女人拉到另一个房间里,让我们看着两个发狂的孩子,嘱咐前田:'你稍微等一等就好。'前田居然对我笑了笑,撕开了大点的孩子的衣服。“ 阿部不再看香草,他坐着靠在栏杆上,把两只手按在甲板上。手指头神经质般摸索着,寻找着某些缝隙。”前田笑着问我,还在等什么?我低头看了看孩子,脸上都是怨恨和恐惧。一会儿黑川走了出来,他一边系皮带,一边指着前田笑,前田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掏出枪抵在还在的头上,这时小些的孩子想冲到前田边上,被黑川拦了下来。黑川说,开始前田君。前田的枪打在孩子身上,我扭过头没敢看。黑川又问,阿部桑,阿部?我看他们笑得怪怪的。” 香草哭着打断阿部,“别说了,阿部哥,我不想听。” “对不起,香草。阿部已经不是从前的阿部了。” “黑川和前田人呢?” “黑川战后回了北海道。前田则去参加了太平洋海战,他没能回来。” “你后来见过黑川吗?他对自己做的事后悔吗?”香草抹了抹鼻子,抬头寻着阿部春的眼睛,“阿部,你后悔吗?” “我见过黑川,他好像变了很多。48年他到东京来办事,带了个女人。我问他是不是他的妻子,他摇摇头,说是他妹妹,他回去的时候,我去送他,却没看见那个女人。又过了两年,他妹妹来了店里,跟我说他哥哥死了。 “黑川死了?”香草歪着头看着阿部,语气中带着意外。 “嗯,他妹妹说黑川战后开起了汽车,专门从北海道送货到码头。他的车是烧炭的,别人的车都改成燃油了,但是黑川还坚持烧炭,在一个冬天,黑川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车内,车门都被关的死死的。黑川燕说他哥哥应该是自杀。“ ”黑川燕?“ ”就是黑川妹妹的名字。她后来留在了东京,去年还来过店里。后来再也没有回来,但最后一次跟着一个美国人,模样很亲密,像是恋人,只不过是个黑人。” “美国人?士兵吗?” “是的。她走之前说自己去九州岛,我估计那个黑人应该是佐世保海军基地的士兵。” “阿部,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后悔吗?” 阿部一下子陷入了沉默,显然他不想被香草追问是否后悔。喃喃自语地说:”士兵就是杀人,和被杀的呀。“ ”……“香草看着海面,之前平静的水面,泛起了层层涟漪,她顺着涟漪的中心望去,夜幕下,一条巨大的舰船缓缓地驶过,上面停着各式各样的飞机。不一会儿就出了东京湾。 “我想回去了。真冷啊!“ 阿部点了点头,站起来走下顶层,撑起三角形的帆布,海风将帆吹的鼓鼓的,船开始在阿部的摆布下朝神奈川驶去。 ”香草,你是不是想问我关于你哥哥的事?“ ”现在我也不想知道了。“ ”其实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多少。但有个人知道不少,他叫橘清岭,大阪人。你哥哥最后跟他在一个联队,现在在九州岛的海军基地给美国人做事。“ 香草动了动嘴唇,却又什么都没说。 第236章 安德鲁今天看上去很精神,他穿着笔挺的军装。除了寿司,他还点了一份寿喜锅。两个比他稍微年轻一些的军人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在聊着关于战争的话题,并不是当初对阿部春大呼小叫的杰克。安德鲁突然端起两个酒杯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台,他注视着阿部和石原。石原跟他打了声招呼,安德鲁只是点点头,却来到阿部面前,把左手的那杯酒放在阿部面前。 “谢谢你的服务!” 阿部点点头,他端起酒杯,门口的风铃清脆而急促地响了起来。木村香草今天穿了一套漂亮的红裙子,乌黑的头发披散着,手里拎了一个行李箱,直冲着台走来。 “香草?”阿部疑惑地看着她。 安德鲁上下打量着木村香草,手里的酒杯停在空中。 ”阿部哥,我要去九州岛了。”她把头发往耳后夹了夹。 “现在?” “对。我刚好有几天假期呢。” “你是去找我说的橘清岭吗?可现在不一定能找到他啊,万一他周末外出呢?那边没个熟人。哎,香草你有些冒失啊。” 香草看着端着酒杯的安德鲁,居然接过她的酒杯,一饮而尽。安德鲁张开双手,笑着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女子。香草用英语对他说了声,太棒了。 安德鲁说:“很高兴你喜欢。” “对不起,安德鲁先生,这是我朋友,她有些莽撞。如果扫了您的兴,还请多多关照。” “没事,我叫安德鲁。”金发的男人对木村香草伸出手。 “我叫木村香草。我今天要去九州岛了。” “九州岛?” “是的,佐世保海军基地。” “去找人吗?” “是的。“ ”也许我能帮上忙。“ ”是吗?“ ”我有个朋友在佐世保。“安德鲁掏出笔写了一串英文。”我也经常会去。“ ”那希望下次能在九州岛遇见你。“ 木村香草并没有在九州岛找到橘清岭,但她再次遇见了安德鲁。 她拿着安德鲁给的那张纸条,在九州岛的佐世保美日海军基地找到了一个叫乔佩西的美国男人,乔佩西一听说是安德鲁介绍的,热情地接待了她。乔佩西居然有个日本女朋友,一个叫浅野葵的冲绳女孩。她听说香草是来找人的,马上让乔佩西去打听,但很可惜,有橘清岭这个人,只是他半年前已经不干了。那些在海军基地工作的日本人告诉乔佩西,橘清岭回了大阪,但是具体什么地方没人知道。这样木村香草就扑了个空,当然她并不失望,她没有浪费那几天假,浅野葵带着她东逛西逛,出手阔绰地请她品尝了不少当地的美食,又帮香草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临走时候送了她一堆美国的化妆品。 ”你应该去大阪。“浅野葵对香草说。“去找到那个人,毕竟是你哥哥的朋友。” “不算是朋友,只是相识。” “我在大阪有个朋友,我可以介绍你去找她,在她那儿住也没问题。” “那也许是个好主意。” 浅野葵给了她一个地址,说这户人家里有个叫小薰的女帮手是她的朋友,曾经也在九州岛生活过。 过了一个月,香草收到一封信,里面有一叠照片。浅野葵把照片冲印出来后,挑了几张最漂亮的给香草寄了回来。浅野葵在信里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亲爱的香草,看来你很受欢迎啊。” 第237章 香草在第二年的春天,便找机会去了大阪这座古城。没费多大功夫,她就找到浅野葵给的那个地址,开门的是个50多岁的胖男人,嘴角有个伤疤,香草说找小薰。男人喊了几声,一个偏胖的30多岁女人走了出来,自称是小薰。她本是一副沉默苦难的面孔,见到木村香草后马上泛起了欢快愉悦的神情。小薰其实不小了,接近四十岁。自从离开九州岛后,她就在这里侍候这个男人,家里还有一个佣人,看上去小薰的工作并不艰苦,甚至她还有很多时间出去闲逛。小薰自己租了一个小房间,她十分慷慨地让香草住在那,而香草也发现,这间两个卧室又有厨房的房子里,根本没有人生活的痕迹。证明小薰要不另有它处,或者就住在男人那里。这也让香草觉得她和男人的关系有些不一般,但香草这种人是不会对人家的背景打听来打听去的。 但令香草失望的是,小薰并没有听说过橘清岭这个人。她还帮忙问了她的姐妹,也都没听说过。小薰认为,橘清岭一定是个性情孤僻的男人,否则不可能她的姐妹都不认识。不过小薰的一句话改变了香草此后的人生轨迹。 “你干嘛不留在大阪城呢?” “留在这里?” “对。” “你一定能找到跟你哥哥认识的人,要知道这里是大阪,而你哥哥是大阪联队。恐怕这里活着的日本老兵十个九个都是大阪师团的。” “但我……我的工作。” “哎呀,香草妹妹,你可以去佐世保找份事做,美国人那。又轻松薪水也不错,听葵说,你会不错的英文,这可是不得了的本事。我就是不会说不会认更不会写那蚯蚓一样的语言,才离开九州岛的。” “我实在不想……”香草本想说给人家做佣人,但一想到小薰的身份,马上改口,“不想放弃工厂里的工作。” “那就更不用担心了,这里很容易找到工作的。你如果愿意进工厂,那更加不用说了。” 香草回神奈川后,把东西收拾好,又和阿部打了招呼,就搬去了大阪。在小薰姐妹的介绍下,她进了一个几百年的老钢铁企业,说是钢铁企业,但她甚至没见到过一块钢铁,因为她是在城中的业务部专门处理文件。起初的工资虽然不如拧螺丝,但仅仅三个月后,工资就提高了不少,比当初在东京要高了些。再加上小薰执意要把房间借给香草住,她很快就安顿了下来。自此,她又开始了工作旅游工作的生活,但此时的社交大大拓宽了,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她一直想碰见那个橘清岭,不过她倒是遇见了另外的一些人。 第一个是黑川燕。 小薰经常安排聚会,她的朋友大都和她一个年纪,而且长的都挺漂亮。她的聚会有时候安排在外面的小酒馆,居酒屋,有时候也会安排在50多岁的男人家。那个老男人名叫秋山青太郎,他虽然深居简出,却颇为热衷聚会。对于小薰安排在家里的聚会,他毫不介意,甚至也会出席。只要在家里办,一切费用秋山都会出,所以即使会稍微有所拘谨,小薰还是尽量办在家里。其实拘谨的只是香草,别的姊妹很放得开,他们都主动的跟秋山敬酒。秋山的酒量不太好,但他每次都喜欢喝上一点,直到微醺。从言语中,香草弄明白,秋山是战后从中国回来的,后来才发现不光是他,小薰的姐妹乃至小薰自己也都是45年底才从满洲回来。至于小薰他们在满洲做什么,香草不得而知。不过秋山有些特别,他肯定不是当兵的。 第238章 那时候经历过战场的人都不愿意提及他们的经历,就像阿部。但秋山却十分热衷回顾在中国的生活,似乎他偏爱中华料理和中国酒。 “他似乎很怀念战时啊。”香草故意说战时。 “当然,他可是个企业家。” “在中国?” “对,他的父亲在满洲开办了一个炼铁的厂,曾经是真的很风光,人多的时候厂里有几百个人,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其中一些日本工人还携家带口地远渡到中国去生活,毕竟有秋山先生的工厂工作,又有日本军人保护。他们满以为满洲国会像日本一样好。毕竟日满一体嘛,那时候都这么说。可惜后来他的家业被苏联人抢走了,不,秋山应该带了些家产回来,因为当时大阪也有他炼钢的工厂,总之就是满洲炼铁,日本炼钢。” “小薰姐,你也在他们工厂里?” “我……我没有。哎呀,小姑娘别打听这么多他的事。秋山先生可不喜欢别人问长问短。”小薰突然变了脸。 香草有些纳闷,心想我可没有打听秋山先生,我现在是问小薰你自己啊。不过她也不敢再问了。她那时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这么轻易地找到在钢铁公司的工作,一定是秋山先生背后帮了忙。 在一次大型的聚会上,来了二十来个人,小薰一直和那个帮手忙上忙下,香草则无所事事。其中一个女客人看上去颇有些丑陋,大概三十多,和秋山聊了几句,突然就看向香草。香草正在樱花树下看鸟,一只只竹木编制的笼子里放着秋山先生喜欢的各种名鸟。香草的余光察觉到那人追随的目光,和她逐渐走近的脚步。 “你是木村香草?”女人的脸有些黑而宽,嘴很宽厚,牙齿甚至有些黑,但那双眼睛让人难忘,因为她的目光实在锐利。此人言语中透着一种傲慢,让人由衷明知故问的不舒服。 “对,你是?” “我认识你哥哥。” 香草马上转过脸,认真地看了看她,甚至有些想要向前抓住她衣服的冲动。但她很快意识到黑川燕所指的哥哥应该是阿部,而不是木村香山。 “这样啊,我听阿部说起过你。你好!”香草学者西方人伸出一只手,黑川燕看了看她,却没有伸手相握。 “阿部还好吗?” “还不错。我去年底见到他,后来我没回神奈川,所以希望他现在还好。” “你怎么会在这?” “我本是来找人的……不过后来我就留在这了。反正也找到工作了。” “你想找谁。” “我找一个叫橘清岭的人。” 黑川燕不为所动,接着问:”找人就留在这了,真有你的。“然后就转身走了。 香草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厌恶,她揪着樱花的枝叶,暗暗用力,辗下了几片,又伸手折了一节枝末。 这之后,她很长时间没有再见过黑川燕。 夏天的时候,知了叫的十分吵闹,香草恰好没有出去玩,这几天她因为来了例假,有些慵懒。刚出门却在樱花树下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穿着深绿色的军裤,上身却是背心,显得十分随性。原来秋山先生还有美国朋友,香草想了想就打算去后院乘凉。 ”你好,木村小姐。“背后响起了男人的美式英语口音。 香草回过头,端详了男人好几眼,却没能认出来。“你好。” 秋山走了出来,男人没看他,径直走到香草面前,”木村小姐,我是安德鲁。浅野小姐告诉我你在这儿,我找了你很久。“ ”你找我?很久?“ ”对。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和我一起一起喝杯咖啡?“ 香草看着他蓝灰色的眼珠,那里清澈而不见底,阳光的照射下,他们躲在高高的眉骨下,肆无忌惮地注视着自己。传递出肯定的目光,和一丝寒冷。对,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寒冷。这让香草又想起了自己夜校里的英语老师,美丽而可怕的生物。 ”咖啡吗?我不喝咖啡。“ ”喝茶。你们都喜欢的茶。“ ”可是我也不喝茶。“香草心说我只喝水,你难道要和我一起喝水? ”那晚餐。你是吃饭的?“ 香草笑了。 第239章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香草忘记了她来大阪的本意,忘记了哥哥,忘记了阿部,忘记了神奈川郊外的野花,忘记了神奈川迷人的蓝色海岸。她迷失在安德鲁编织的爱情蛛网里。或许第一次见面时,她抢过他的酒杯里,早就被下了迷惑的毒。她抚摸他短而卷曲的金色头发时,金色的胡须,金色的汗毛时,不再有最初的陌生,她回馈给了他最彻底的爱,化作全部的温柔。 香草自从搬出小薰的房子后,安德鲁就一辆美式吉普车把她的东西载到一个漂亮的房子里。香草唯一的烦恼,便是上班要多走一站路才能坐到巴士。安德鲁本来雇了一个50多岁的阿姨帮他打理,香草来了之后承担起了本来就有限的家务,安德鲁便辞退了阿姨。 “我需要学习一点西式的烹饪吗?” “你不必学。” 香草才发现在吃饭方面,安德鲁是有些奇怪的嗜好的。起初只是爱讲寿司蘸醋这种稍微显得离经叛道的习惯,后来她多次见他用肉汁拌饭加醋,乌冬面加醋,甚至有一次在家里制作臭气熏天的豆腐。而对于外面刚刚风靡全日本的炸鸡,汉堡,可乐,他却完全没有兴趣。所以她也懒得学习煎牛排烤面包之类的了。渐渐的,她居然也爱屋及乌,喜欢上了醋的滋味。直到她吃着安德鲁自制的臭豆腐觉得十分美味时,她才连连觉得自己的口味已经距离传统日式料理十万八千里了。 这是爱情的代价吗?香草甜蜜地问着自己。 她怎么会知道,爱情的代价其实是她随后几十年的孤独。 安德鲁在一次任务后再没回来。她引以为傲的爱情梦支离破碎了。那时,她方才醒悟,原来另一场战争正发生在离日本不过几百公里外的朝鲜。安德鲁只是那血腥的战争里吞噬掉的一个渺小的灵魂,全世界有几十个国家的人都在那个弹丸之地上血腥争斗。她这才想起来听广播,听新闻,看报纸,虽然报纸里尽情地粉饰着那场战争,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也许这又是一场非正义的战争,也许战争总是非正义的,不光因为她的安德鲁死了,也因为那么多死去的人,那么多痛苦的家庭。至死至终没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那个金发蓝眼的家伙只是不再用美式吉普载着自己东奔西走了,她也再没尝到过那又酸又咸的臭豆腐。可她依然喜欢用寿司蘸着醋,乌冬面里只放醋。几个月后一个金发蓝眼的胖女人出现在楼下,她看上去像40多岁,用万分鄙夷的眼神看着自己。她手里拎了一个漂亮的皮包,光是看上去,就显得沉甸甸的。 “你是木村香草吗?” “对,我是。”香草看着她那不知深浅的蓝眼珠子。 “我是他的妻子,安德鲁的妻子。”女人走了过来,她高高的帽檐上,挂着代表哀悼的黑纱。”你是他的什么?佣人吗?“ 香草清了清嗓子,“不,我不是。” 女人突然收起他的傲慢,转而用一种敌视的目光,但只坚持了半分钟,又换回了之前的傲慢。也许一个天真的日本女孩并不会真正引起她的愤恨。”不管你是他的什么人,从今往后,你不用再来了。“ 香草感到一阵悲伤,似乎这才是安德鲁和她真正分别的一刻。她奋力地压抑着眼眶里的泪水,但它们啊,马上就要掉落下来,香草仰着头,看着栖息在电线杆上的黑鸦们,他们一字排开高低起伏,如同是钢琴谱上的悲伤音符,在泪珠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再往上,那湛蓝的天空空无一物,她无法让悲伤附着在上面上。 ”你……可以在明天搬走。“女人说了句,就低头打开她那看上去沉甸甸的皮包。”这是你的工资,再见。“ 香草低下头,那人已经走远,在院子外围的矮墙上放着一个信封,牛皮纸包裹着的一叠日元,散发着钞票特有的臭味。 她拎着两包行李,离开了安德鲁的房子,迎面却走来一个瘦瘦的外国人,和安德鲁不同,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珠子也是黑色,但勾勾的鼻梁,深陷的眼窝让人很容易看出他是个犹太裔的美国人。他似乎站在街角很久了,看见木村香草出来才迈动腿。 第241章 ”哎呀香草,你怎么加那么多醋啊?“秋山先生话越来越多,小薰说他的人生已经快走到尽头了。 ”哦……不好意思。“ ”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没关系的,不过那样味道很好吗?“秋山先生用勺子舀了一勺香草碗里的汤汁,砸砸嘴,点点头。“真不错哦。” “你那样真的好吗?在木村小姐的碗里舀汤喝?”小薰佯装生气地打了一下秋山的手。 “是味道很好?”一个姐姐问道。 ”木村小姐的只是稍微有一点点酸,味道很好啦。再多些醋,那就是穷人的味道了。“秋山先生笑着说。“我到过的地方里,尽是穷的地方爱吃酸。” “您说的是冲绳?还是哪里?”小薰厚厚的脂粉掩盖不了脸上堆垒的皱纹。她的嘴唇边上一颗曾经引以为傲的风骚痣如今长满了长长的毛。 “不,当然是支那了。” “秋山先生是指年轻时候住过的满洲吗?” 秋山仰着头,眯着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满洲是不穷的。但有些来满洲的人很穷。支那人爱吃酸,尤其是南部,云南,四川,湖南都喜欢吃酸。就像木村小姐碗里的汤一样,他们喝的就是这种味道的食物。有次田中带我去工人住的地方,他们在吃一种汤,黑黑的,臭臭的,酸酸的。我还尝了尝,虽然田中说会有毒?但我实在好奇。“ ”田中先生是前几年上吊……去世的那个吗?“莽撞的芝谷姐姐问道。 ”田中先生上吊?“秋山像受了刺激一般看着芝谷,然后又笑嘻嘻地说,”田中先生怎么会?不可能的,他是我见过最孔武有力的人了,那些工人都很怕他。他应该是杀了些人的……对,杀了。“ ”哎呀,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你看样子又喝醉了。来,你帮我一起扶他上去休息。“小薰和两外一个姐姐搀扶着秋山先生上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芝谷秀可和香草。 “香草,你最近有没有回去过?据说东京那边可不一样了,大城市啊。“ ”哦,我两三年前回去过,那时候已经到处都是电车,大楼了。“ ”你突然回去的那次?“ ”对,对。“ ”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吗?听说阿部也是个退役的军官,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香草沉默了良久,也没敢接话。阿部因为猥亵儿童被举报,在房间里服毒自尽的事都传开了,果然是坏事传千里。因为没有亲人照顾,阿部的尸首已经腐烂发臭才被人发现,所以香草回去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遗容啊什么的。石原说阿部的房间里确实有些污秽的刊物,尽是和儿童有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阿部会有如此嗜好。香草觉得那一定是在亲身经历了罪恶后才会产生的扭曲。 “哦,对了,差点忘记跟你说了,昨天有个人来找了你。你那会儿不在,我让他隔几日再来。“小薰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窗外有些虫儿叫得欢畅,让人昏昏欲睡。 “那人有说什么事吗?” “他东看西看的,也不像有什么事,怕是你家亲戚要借钱吗?” 香草想了想母亲,轻轻地说,“我没什么亲戚了。要是有事,肯定过几天会来。” ”那人只有一只手,也不知道是遭了什么罪。“小薰喃喃自语地说。 第242章 这之后又过了些年,突然在九州岛的浅野葵寄来了一封信。确切地说是她的女儿寄来的,信里说浅野葵从几年前开始就犯了病,估计将不久于人世,希望香草能去见一面。香草十分难过,在她心目中,浅野葵是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六十年代后她就难得有机会去九州岛,只是偶尔和她书信往来,她从未在信中透漏生病的事。她收拾了一下,和公司请了几天假,坐新修缮的列车到九州岛。她到的时候,看见一个高高的女孩站在出口,后面有一个又廋又矮的年迈女人。如果不是高个女孩手里举着的香草的牌子,她本不会去看那年迈女人一眼,待看过后才意识到那居然是葵。她真是老太多了!她灰白的头发,佝偻的身躯,干瘪的脸庞,若不是双目散发的光彩,那就如同死尸一般无二,也许真的只有一口气了。 ”你总算来了。“浅野葵拉着香草的手,”你还是那么漂亮。“ ”葵,你还好吗?“ ”我还好。“ 两天后浅野葵死在香草的怀里。香草有些迁怒于无动于衷的那个高个女孩,她是浅野葵的女儿,已经十几岁,刚刚从美国回来。她有黑色的眼睛,栗色的头发,有些像美国人那样高高的鼻子,颧骨。脸也小巧精致。 哪怕是沾染了他们的基因,也会变得美丽而冷漠。香草问着自己,似乎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和安德鲁生下一儿半女。 ”木村阿姨,我妈妈给你留了些东西。“女孩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是前些年以及更早些时候自己和浅野一起外出游玩照的相片。浅野是个十分有条理的人,每张相片都被标号数字并塑封在玻璃纸里,香草反反复复地看着照片,发现里面少了一张7号。她回想,兴许就是那张照片她给了安德鲁。她怀念着曾经青春的时刻,但她反复琢磨的是浅野死前跟她说的一件事。 ”香草,橘清岭去找过你了?“ ”橘清岭是谁?哦……我想起来了,不过他没有。“ ”糟糕!看来他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都怪我,正赶上治病,你看病也没治好,还把你的事耽误了。“浅野葵责怪着自己。 香草一边安慰她一边回忆,“记得前几年小薰姐说,有个残疾人来找过我。她让他过几天来,他后来也没有来。” “那一定是他了。唉……他其实是在另外一个基地里做些搬运的事,手是被炮弹压坏了才被截肢的。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是越南战争的时候。你不会怪我,是我办事不牢靠啊。” “葵,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你不想你哥哥了?” 香草绝对是想的,但失去了唯一一次和橘清岭见面的机会,她觉得哥哥的事已经不太重要了。他怎么死的,死在哪里,尸首是否安顿妥当,这些在战争年代怕是没有深究的必要了。 第243章 但在她41岁那年,她见到一位故人,而那个人领着她见到了橘清岭。 ”黑川女士,这是您的行李吗?“一个年轻人友好地笑着说。 ”是的。“ “到酒店后,我帮您拎到房间里。“ ”谢谢。“ ”您是从美国回来吗?“ ”是的。“黑川燕虽已不像多年前那般肥胖,行动却并没有敏捷多少,年龄中和了失去的体重,继续成为她行动的负担。她在美国生活了近二十年,最近万分的想念日本,才下定决心回来。 ”怎么样?您是现在上车还是等一会儿?“ ”变化真是大哩。“黑川燕将手掌横在眼睛上遮蔽着耀眼的金色阳光,她眼前是一条十分干净宽阔的公路,上面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那些汽车上反射着太阳夺目的光芒。一辆蓝色的大巴车稳稳地停在航站楼的入口,一些人穿着得体的西装,从车里上上下下。几只鸟儿调皮地停在车顶上,蹦蹦跳跳地一会儿看看人们,一会儿相互唧唧咋咋叫嚷着,大巴车要重新出发了,它们机敏地飞离。 ”您有多久没回来了?“ ”二十年了。“ ”怪不得,我每天来来回回,倒也习惯了。“眼前这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说。他是草间中华料理店的员工,朝气蓬勃的年龄。 ”我离开的那时候,日本的生活仍有些艰难。“黑川燕带上遮阳帽,坐上了崭新的丰田轿车。 黑川燕在美国一直在草间料理里做店长,草间料理店是美国加州有名的餐馆,除了当地的日本人,韩国人喜欢光顾,也受许多美国人的欢迎。老板草间重文是个十分精明有头脑的生意人,他在加州开了好几家分店,后来又扩张去了东海岸,一路稳扎稳打,已经是万分富有的人物了。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草间料理店的老板草间重文其实不是日本人,虽然他的口音有些漏马脚,浊塞音,塞擦音,清音都有些奇怪。她顶多觉得他可能是个朝鲜人,毕竟他果真会讲一些韩语。不过对于黑川来说,他的身份并不重要,毕竟早在多年以前,哥哥就介绍草间重文给自己认识了,俨然是很熟悉的朋友。直到哥哥去世前,他也没有跟他说过自己是如何认识草间重文的,只知道他在镰仓有个非常讲究的茶叶店,而自己自从年轻时就在那店里帮忙,甚至在生活最为苦难的时候,草间重文也给了她很多关照。尤其在哥哥出发远征中国的时候,草间重文对她的关照到了顶峰。四十年代,黑川燕也去了满洲,再没有在茶叶店里帮忙,哥哥黑川雄三还没回日本时,她听说草间远渡重洋去了太平洋对面的美国。那家茶叶店还开着,由他日本的伙伴打理,黑川燕从满洲回到日本时,那家店的代理店长依然接纳了她,那必然时看在草间的面子上。五十年代中期,黑川燕突然收到一封信,草间说自己对黑川雄三的去世感到十分惋惜,并让她到此时已经与日本重修于好的美国去生活,表示愿意提供一切生活关照。黑川燕正因为哥哥的自杀弄得焦头烂额,草间的来信让她仿佛看见了一丝希望,于是她果断地收拾东西去了美国,而草间也言而有信,将她安顿在其中一间料理店里做帮手。黑川燕沉默寡言,从不多管闲事,又是独自生活,愿意把一切精力放在料理店里,这无形中帮了草间料理事业的大忙,可以说草间料理的成功,是有黑川燕一份功劳的。所以此次黑川燕提出回国,草间付了她额外一笔酬劳,并给她日本草间中华料理的店长职位。一来他绝对信任黑川燕,二来这也圆了黑川燕想回国的愿望。 第244章 黑川燕想回日本是一回事,但要赶在这个时候,而不是新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在美国偶然得到一个宝贵的信息,很多年前木村香山的妹妹木村香草跟她打听的那个橘清岭,派人联系了她。 而联系她的居然是个美国人。那个瘦得像根麻秆一样的光头美国人在加州的小东京找到她时,她正收拾好店面打算关门。 “请问是草间料理的店长吗?”来人穿着一条石磨蓝的牛子裤,上身一件白色的t恤,脸上皱纹很多,他的眼珠和东方人类似,深棕色,这是个犹太人。 ”是的。我们已经打烊了,你要不明天再来?“ ”我是来找你的,黑川女士。“ 他跟她确认是否认识木村香草后,就径自告诉她木村香草正在找的橘清岭目前正在大阪。并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用英文写了一个地址。 “非常感谢,不过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 “我……可能没什么时间了。” 这人叫乔佩西,他得了癌症,他的医生告诉他,随时都有失去生命的可能。而他是从一个朋友那得到的关于橘清岭的消息,所以他第一时间给黑川燕送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呢?” “是我日本的朋友告诉我可以找草间先生,而草间先生告诉我你哥哥黑川雄三和木村香山是认识的。” “真是绕了一大圈啊,世界还真是小哩。”黑川燕突然笑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哥哥的名字了。 草间中华料理是开在京都,店里的年轻人把黑川燕送到住处后,问她是否需要送她去大阪。她十分感激草间的无微不至,赶紧就乘他的车去了大阪秋山先生的府邸。敲开门后,小薰出现在门后,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和服。 “是燕?”小薰和黑川燕一样胖,她脸上的皱纹却更多。“哎呀,真是燕,好久不见啊。” “小薰姐,你怎么穿成这样?“ ”哎,秋山先生过世几天了。“小薰低头抹了抹眼泪。”别说了,你快进来,最近冷清的很。“ 黑川进门后,家里一尘不染,除了小薰身上的黑衣服,完全看不出服丧的痕迹。窗户开着,不时有冷风吹进来,房间里一阵阵的寒冷。 “没有暖气,我得省着点。” “小薰姐,你身体还好吗?” “谢天谢地,还不错。快进里屋暖和暖和。”她拉着黑川燕进了厨房,那里有一个电取暖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来找木村小姐。你还能和她联系上吗?” “香草啊?她也很久没来了哦。不过我知道她住哪儿,她一直在钢铁公司上班嘛,平时还是有些联系的。你不会现在就走?陪我坐坐,哎哟,来都来了。” 小薰硬挽留了她住一晚,虽然那天她根本睡不着。小薰告诉她秋山把自己大部分得钱都捐给了慈善机构,只留了极少一部分给她,因此生活都成问题了,打算把房子租出去算了。黑川燕第二天早上走的时候给她留了一点钱。 “带我去这个地方。”黑川燕把乔佩西给的那张纸递给年轻人,“你能看懂吗?” “没问题,我学过英文的。这里并不远啊!“ 事实上并不近,可能针对开车的人来说都是近的,转了几个街区,就靠近比较偏僻的釜崎,在最靠近神社区的一栋破旧的5层楼房下,年轻人停了车。”我看您还是不要上去的比较好,我去问问看?“ “不碍事的。”黑川燕下了车。 楼梯的栏杆绿色的漆已经剥落,像一根上了年纪的拐杖。钢铁台阶锈迹斑斑,被风雨侵蚀得令人担心,楼道里充斥着一股尿骚味和动物粪便的臭味,夹杂了些速食面的油腻气味。电器的包装箱被撕碎叠在走廊角落里堆得比人还高,几张旧报纸在地上来回奔跑。爬到五楼后,黑川燕摊开手里的纸片,5楼西侧3-07 这里和楼下一样又脏又臭,还多了些泥土,貌似房主人想要种一些绿植,但失败了。在门上敲了三下,她往后退了两步。门轻轻开了,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显现出来,路灯照在他花白的头发,眉毛上,这是个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地的糟老头。“找谁?” “请问橘清岭在不在?” “你找他干什么?”眼前的老头目光顿时变得怀疑,上下打量着黑川燕。 “我是黑川燕,有人托我找他。托我的人叫木村香草,是木村香山的妹妹。” “木村……,是这样呢。” “正是,你是橘清岭本人?”黑川燕有些惊讶眼前这个看着比自己还要老十岁的家伙居然是橘清岭。 “是这样呢,您请进。”收起疑惑的橘清岭变得正常起来,他打开门,左手又拧开了灯。灯丝跳动了几下才亮起来,显示了主人极少开灯的习惯。房间里乱得像个垃圾堆,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不说,房间里有一个一个各式各样的盆子里盛着黑乎乎的泥土,让整个房间里满是泥土的味道。一张床摆在角落里,旁边有一张书桌,上面有几根蜡烛,其中一根燃得只剩下一半。诺大的房间里居然没有一张椅子,橘清岭腾出一只手在散乱的报纸堆里四处翻找,黑川燕才注意到他的右手袖管空荡荡的。 “真抱歉,连张椅子也不见了。” “没关系,你身体可好?” “是这样呢,我的身体还不错。“ ”我帮你收拾一下?“ ”不用了,是这样呢,我比较习惯这个样子。“橘清岭没有一丝尴尬,似乎家就应该这个样子。 ”你是想要种些什么吗?“ ”是这样呢,我不种什么。“ ”那你搬来这么多盆栽用的土……“黑川燕实在难平复自己的好奇,忍不住问了声。 ”我是搬了他人遗弃的盆栽……是……是这样呢,我喜欢土的味道。习惯了,是这样呢,有土才心安,有土才安全。“橘清岭说话的时候喜欢揉搓手指。“木村君,木村君的妹妹我去找过一次,有……是这样呢,有二十年了。却没找见,她还在大阪吗?” “她还在大阪,我明天来接你,我们一起见个面?” “是这样呢,要不,要不你让她来我这里?” 黑川燕本想说不行,毕竟木村香草可是没有嫁过人的干净姑娘,她甚至没想过香草其实也已经四十多岁了。但看橘清岭的样子,他应该不太愿意出门,于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第245章 第二日黄昏,黑川燕把中华料理店的事情简单的处理了一下,把年轻人喊了过来。 “汽车钥匙呢?” ”黑川女士,钥匙在柜台后挂着。不过您是要去哪吗?“ ”对。“黑川燕走到柜台后,取下钥匙,就往外走。 ”等等,你会开车吗?我送你。“ ”我学会开车的时候你可能还在吃奶呢。“黑川燕没好气地说,”你把豆腐处理好,在盆子里放点水,不然会坏掉。鱼杀好,去鳞片,记得要把下巴的细鳞也全部去干净,最重要的是米饭算好时间,你早上煮的松井说太软了。菊子你盯紧一些,不要把牛肉切得太大,不容易熟还会变硬。要等客人都走了才让小娴回去,听见了没有?你也一样!“ 年轻人鞠了个躬跑着走到台后。 二十年前的木村香草和二十年后毕竟是不太一样的,但令黑川燕惊讶的是,岁月居然能对一个人如此慷慨仁慈。木村香草圆圆的脸上没有出现下坠松垮垮的横肉,也没有黑乎乎肿肿的眼袋,甚至连眼角的皱纹几乎都肉眼不见。她依然是一副少女的模样,只是多了些成熟的风韵。她脸上只有十分稀疏平常的淡妆,头发顺应潮流披散着,刘海处却有一个精巧可爱的发夹,一件粉色棉布长裙齐膝,黑色尖头皮鞋让她看上去像个小学教师,保养得十分好的小手里拎了一个祖母绿的皮包。 “黑川姐姐。”木村香草笑着走过来。 “哎呀,木村啊,你真是……更漂亮了。”黑川由衷之言。 “小薰姐说你从美国回来?真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的,还是回来的好。你看我,吃多了他们的东西,又胖了些呢。” “姐姐,我真心觉得你比之前要瘦了太多了。说到吃的,吃过晚饭了吗?我带你去吃点?” “别,你应该也挺忙,别耽误太多了。” “不,饭总是要吃的。”香草十分自然地伸手挽着黑川燕的胳膊,这起初让独居了这么多年的黑川十分别扭,但香草是真心的体贴,于是片刻之后这种不适感就消失了。 “你知道我来找你是干嘛的?”黑川燕对香草没有过问橘清岭感到十分意外,毕竟起初香草好像很急切地想要了解的样子,而且阿部也转告过她香草这人从小到大最崇拜自己的哥哥,怕这生最在乎的人既是木村香山了。 “哦,当然,是关于橘清岭的事。”香草笑了笑,却执意拉着她往前走。 ”难道你不着急吗?看来我反客为主了。“黑川燕难掩失望,站着不肯走。”阿部曾经叮嘱过我,有任何线索都要告诉你,甚至乔佩西先生十分郑重地关照我,一定要把信息传达给你。“ 木村香草没有说话,她看着霓虹满目的大阪城,夕阳散去后,灯火通明的街区渐渐明亮起来。过了一会儿回过头对着黑川漫漫地说:”姐姐,我越着急,就越失之交臂,倒不如放平心态呢。“ ”被你这么说,倒也是这么回事。走,我们去吃点好吃的。” “要不我们喊橘清岭先生一起吃?” “哦,你现在倒关心他起来了。你省省,他是断然不会跟你一起吃饭的。“ 尽管如此,香草整顿饭都在打听橘清岭和乔佩西,让黑川觉得阿部说的一点没错,她依然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活在她哥哥的爱里。哪怕四十岁的年龄,仍然没放下呵。看得出来香草是心不在焉的,黑川也就很快吃完,下定决心保持体重的她晚餐本来就吃的少。 ”我们把这几个没动的菜打包,再加一份寿司。“ ”香草你是想带给橘清岭先生吗?“ 香草点点头。 这次是由香草敲开橘清岭的门。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开门的时候,黑川燕意识到自己走错门了,她左顾右盼,努力地回想昨天晚上的情形,但这里明明就是5楼3-07。她看着敞亮干净的房间就乱了手脚。要不是橘清岭那矮小的身姿出现在那年轻男人身后时,黑川燕恐怕下一秒就要尴尬地离开了。 “是这样呢,木村小姐,就是你……?”橘清岭那过早衰老的眼睛里突然变得十分情切,黑川燕看见他目中泪光逐渐闪现,跳动。 “是的是的,你好,你一定是橘清岭大哥了。” 那年轻人马上把门打开,迎两人进去。里面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此时也站了起来。 ”还是和……和木村君有些像的。“橘清岭喃喃自语地说。 橘清岭的儿子恰巧今天早上过来给他送些吃的,他们发现父亲有些心不在焉,一再追问,才听说“有贵客要来!”。他们非常惊讶居然还有人回来拜访父亲,破天荒地把房间为他打扫了一番。看到木村香草和黑川燕的时候,他们几乎相信了这是“贵客”。但后来听黑川燕说是打听战时的事情,就有些不客气地离开了。走前,把香草打包的寿司提着走了。也许是碍于客人在家,有些严厉但还算客气地交代父亲:“水电费记得去交,我们下个月再来看你,别弄得这么脏了。” 橘清岭蹲在孩子旁边,让他喊爷爷,小孩抿着嘴不说话,父母只是拉着孩子往外走,并没有抚慰老人而要求孩子喊一声爷爷。望着后辈们远去后,橘清岭把身体缩回房间,并关好门,又随手关了灯。等他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两人时,又“哦”了一声,慌忙又捻开灯光。 第246章 第247章 第248章 第249章 第250章 第251章 第252章 第253章 第254章 第255章 第256章 第257章 第258章 第259章 第260章 第261章 第262章 第263章 第264章 第265章 黑暗中有一个人的脸显露出来,十分丑陋可怕。半边脸像是剥去了皮一般,露出暗红色的疤痕。李子吓了一大跳,但很快他就认出是白天和冷峰打招呼的那个男人。 “木村小姐。我相信你一定在找些什么?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在找人。”他的英文十分标准,让李子刮目相看,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和一帮村民一起修水库的人,居然精通英文。 “你……你是?” “我是……一个朋友。” “是朋友就没问题。我没有找人,我是来玩的,你如果想要聊聊我很高兴能交些中国朋友。那请你到房间里坐一会儿。” 李子睁大了眼睛看着香草,又看看来人,他没想到香草居然这么大胆地邀请陌生人进她的房间,何况还是个陌生男人。“那我也一起。” “你怎么能一起呢?我和这位先生有约会。”路灯下的香草居然露出个少女般的微笑,有些妩媚,有些做作。 “可……你刚才说……” “我如果离开这里,一定跟着你。”香草两眼发光,举起了三个手指,“我发誓。” 李子没听懂发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伸三个手指代表什么。不过他肯定不能强迫香草听他的,而且事实上他也没兴趣参和她的事,只要她不出事,隔两天能平安回去,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看了看男人,对他点了点头就转身走了。 “请——”香草做了个请的手势。 木村香草的房间有一张大床,宽一米五,上面放着叠放整齐的白色被子。旁边一张桌子,上面一个绿色油漆的台灯,一张看上去就很笨重的椅子。一个方正的行李箱放在角落,似乎并没有被打开来过。这个带卫生间的房间,当时在幕阜镇属于最高级别,只有领导来访才会入住。香草进了房间,指着椅子,用英语说:“请坐。”然后自己坐在床角上,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随意,她的膝盖紧紧地并拢在一起。 她在暖黄色的钨丝灯光下,仔细打量了一下来人,他的头发很长,和那些村民不一样,这个人是个爱干净的人。因为他身上没有那股泥土味,但也有一股刺鼻的硫磺味,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也许是反复浆洗,它泛着黄色,下身一条和几乎所有人一般无二的绿色裤子,一双黑色皮鞋却显得讲究,因为即使他旧得掉皮,却一尘不染。他可怕的脸部就像中国古老的阴阳太极图案,那半边恐怖的面容完全掩盖了另外半边的端正俊朗。香草发现,如果遮住那半边丑陋的脸,这个男人着实英俊的过分,他那残存的眉眼,挺拔的鼻梁,瘦削紧实的脸部轮廓,颇像风靡日本的法国影星阿兰德龙,说阿兰德龙可能有些过于夸大,但绝对可以和另一个影星中代达矢媲美。然而此刻她无心琢磨他,她更关心的是,他到底知道多少自己和哥哥的事。“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 “一个日本人,看见一个小孩后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又去别人家里寻找踪迹。你是不是怀疑小孩的父亲是你亲人?“ ”哥哥。“ ”你哥哥是侵华日军。“ ”侵华日军,可以这么说。我们把他们叫做昭和日军。“ ”你们不知道对错是吗?“ “知道,我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对这里的百姓造成不可原谅的伤害。虽然现在有些日本人也许不这么认为。” “你叫木村香草,那么你哥哥一定是木村香山。他在1938年香口登陆,随后从ah进入湖北参加了武汉会战,1940年再返回柴桑,1940年底到1942年9月驻扎在隘城,身份是少佐。他的直系上司是秋野大佐。秋野联队于1942年9月奉命南下去缅甸,但是在启程初期于幕阜镇滞留了两天。你哥哥在9月28日失踪。9月29日秋野联队离开幕阜镇,于1943年一月初抵达缅甸。” 香草眼泪嗒嗒的掉个不停。 “我想知道,我哥哥是不是还活着!”香草打断了他,有些歇斯底里地从床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 “活着?”男人也霍地站起身,他的身形遮住了钨丝灯,香草顿时只看见一个剪影。“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香草颓然坐下,她看着地上,目光涣散。 ”他死了,因为他做了太多凶残血腥的事。“ “他是在哪里死的?” “他死在一个溶洞里。” 香草心里咯噔一声,这和橘清岭说的终于吻合了,她瞬间明白之前的幻想,那是绝对没有可能的事了。她有些压抑,又有些释放地放声痛哭起来。男人默不作声,像一尊雕塑一般静静地看着她。香草心想,你一定是在享受她人痛苦的快感,享受敌国的女人失去至亲的快感。 “那么,那个女人呢?” “哪个女人?冷花?” “对,那个生了一个和我哥哥长得很像的儿子,他儿子又生了一个和我哥哥长得也很像的儿子。” “从现在开始,你必须离他们远一些,你哥哥的死于你所造成的伤害,远不及他们受的伤害多。” 如果不是身处幕阜镇,香草可能接受不了这个说法,但此时,她却能想通这个道理。木村香山一定和阿部一样,都做出了让自己遗恨终生的事,也最终付出代价。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是你朋友的朋友。“ ”我哪个朋友?草间重文?董文可不是我的朋友。“香草自信地说,”知道的人都知道,我这个人活到这个年纪,从没有过什么朋友。真正称得上朋友的也没来过中国。“ 男人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油布纸。那种看上去有些年头的从透明变得发黄发黑的油布纸。他把油布纸一层层地摊开,里面有不少小物件。没等香草细细看,他就紧张地收了起来,只留下一张方方正正的纸片。纸片背后像是有个数字7。男人拿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看香草,然后问了一个令她十分震惊的问题。 第267章 冷峰之所以能赢得刘新华的芳心,在外人看来,似乎是水到渠成的,可实际上万分不易。 生活中,冷峰在获得幕阜镇人真正的尊重之前,他还需要更多的历练。老百姓心里,是黑是白,一切都有衡量。 。牛屎村紧挨着鄂省的龙头镇,在幕阜山的前段。幕阜镇村民在连续几任镇长的带领下,勤于植树造林,李闯之后,就已经是郁郁葱葱看不见黄土灰石了,竹松杉柏茶在各村各有所长,而牛屎村所种以竹为多。到了春天,成片的竹海下,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而在杜鹃花丛中,青翠的水竹笋,皮薄肉嫩,是群山回馈给幕阜镇的绿色情书。公社里分到的猪肉,有些勤俭的主妇,除了趁新鲜吃的那一半,会将另一半用盐腌起来,放在没有明火的松树根下烟熏两个礼拜,继而在晚冬的太阳下晾晒天,才放在谷仓里用干燥的陈谷掩埋锁住肉鲜,待来年有亲人贵客走访时,割它半斤八两,陪着青葱辣椒爆炒,或与新鲜泥鳅黄鳝用碳火煨上两个小时,都是绝美的佳肴。但大多喜欢从牛屎村的竹林中拔些青笋或炖或炒或伴或蒸,那虽然不是幕阜镇特有的菜式,但百年来,人家都知道幕阜镇的笋是赣北有名的鲜。隘城,柴桑,豫章的饭店里,都会有一份幕阜青笋炒腊肉。赣皖鄂湘的人,大抵都喜欢这种美味。 但幕阜镇隔壁的龙头镇却是另一番景象。人口多,耕地少,缺水,不知道是地质原因,还是人不够勤快,基本上年年都有人出门要饭,哪怕到了后来土地包产到户也没能得到改善。幕阜镇世世代代的人笃信,这样的局面完全是龙头镇人懒惰的结局。造成如此偏见,恐怕也只能怪少数龙头镇人那不太好的作风了。龙头镇据传是孙权的故乡,因为地势的因素,并没有经历过太多战乱,连日本人都只是急行军路过,却总落到吃不饱穿不暖,少部分人只好靠偷,抢。幕阜镇就成了遭殃的受害者之一。如果有操着龙头镇口音的人前来流浪要饭,村民总会收起和善的面孔,虽然总还是会施舍一两碗热食,但会顺便把凉晒在外的咸菜,萝卜,番薯,干笋,鱼肉统统收回屋内,因为很有可能你扭过头,他就伸手抓一把,你再扭过头,他再抓一把。对于家门口的物件,你能防范着,但田间地头就有难处了。流民多带刀,或是锈迹斑斑的宽菜刀,或是弯头割草镰刀,讨要不成,多少要在地里割几颗白菜,包菜,摘些黄瓜,苦瓜,放在变戏法一般抖落出来的蛇皮口袋里。幕阜镇人上了气,就会上去拦下来,但凡打开口袋,总能望见战利品。这都算小打小闹,到了春天,偷偷潜入的批量偷笋贼,那就才是规模作案了。 偷笋大军往往都是女性,她们十个到二十个一群,年纪在20岁到40岁之间。从龙头镇步行到牛屎村竹海有近十几公里,要走上大半夜,年纪大的怕是还没走到就歇了,更何况拔了笋还得背回去。后生家们后半夜出发,凌晨天亮时抵达,趁着牛屎村的鸡还没叫,他们就在山头上采完笋,太阳一出来,他们就回撤了。水竹笋生长繁密,水份饱满,一弯腰下去就是一满抄,两个小时,一个人也能采个百来斤,一趟下来,每人都能背上五六十斤剥壳的鲜笋,回到家里能吃上两个礼拜,吃不完的还可以晒干。水竹笋的采食窗口为一个月,龙头镇的女贼们要来上二三回,不是她们不愿意勤密些来,只是因为她们知道自己来勤了太容易会被发现。头一回,狗叫了,二回牛屎村里的人就能追着跑,第三回只敢拿一半的量,基本上年年如此,龙头镇的女人就落下了不好的名声。名声不好,就能让一些同样名声不好的闲人浮想联翩。 光是偷笋,还不至于让龙头镇所有人名声如此败坏,还得算上偷树。牛屎村竹海的边上是芝板,那里本就是出砧板的地方,能出砧板,那必然有树,芝板的树两人环抱不算大,三人环抱很普遍,甚至有人说他见过十几人环抱的千年古树。李闯做镇长那时,他带着芝板人又种下无数的杉树,到70年代末,十几年过去,杉树都能一人抱围。打砧板嫌小,但盖房子,做家具是最好的板材了。龙头镇到芝板和牛屎村之间有一个小型天然水库,从陆路走要半天,但弄个小船泛舟直穿,两个小时就能到芝板村境内。男人们砍倒芝板的杉树,削去树枝,搬到水库边上,随手割藤,五根一捆,往水里一扔,小舟跟在后面,不一会儿,就顺到龙头镇了。于是女人偷笋,男人偷树,有时一起出动,这样还能相互接应照顾。 偷盗这种不劳而获的事,偶尔做一两次,没被发现,会极大的刺激窃者的侥幸心理,人们会自圆其说地进化出一套攻克羞耻心的说道,把这种原本见不得人的事,发展成一种理所当然的事业。除了笋,树,龙头镇还发现了南山高海拔上的猕猴桃,菌菇等山珍,八月炸,九月黄这种顶级水果。再其后,捕龟,捕蛇,偷猎野猪,野鸡,麂子,果子狸等,也逐渐进化了出来。 第268章 牛屎村有个老单身汉,叫石磙子。人如其名,长得像幕阜镇人用来压晒谷场的石磙子一样,又矮又壮。四十来岁,还没能娶妻生子,这就要怪他的父亲了。他的父亲从前是跟着李战的牛屎村保长,当时在戏台边上绑游击队员就有他的份,解放后,被新政府查清楚后直接枪毙了,那时石磙子才七八岁。打那时候起,他们石家就格外低调,除了几个本分的工匠外,别人再不掺和镇上的事务。大集体那会儿,石磙子他娘挣工分不如别人,石磙子又有些好吃懒做,日子过得又邋遢又穷,也没人愿意跟他这个汉奸后代。包产到户后,他们分到的田地是最偏的,直接挨着牛屎村的竹海。后来石磙子干脆在竹林旁边起了间房子,他娘死后,他就长久的住在那里,与世无争,一屋,一狗,几只赖褓鸡。石磙子有一杆火铳,那是铁匠老石给他父亲装的,后来父亲死后,他从后山上的红薯窖里找到铳,拿来打些野鸡,野兔。他一年到头除了出去买油盐酱醋,很少露面。但每当石磙子出门,他总要背着那杆铳。后来就被人笑骂成手铳石磙子,男人都知道那话里的侮辱,女人也避讳着,只有胆大的小孩子,走上前摸一把他的火铳,然后牛头就跑,嘴里喊着,石磙子的火铳,热辣辣,石磙子的心思,湿哒哒。石磙子样子凶恶,但从不伤人,只是呵呵地笑,也许,童年的痛苦记忆,让他揣摩出那副憨憨的模样,才是他联系这个社会最安全的媒介。那时候国家还没有开始收缴猎枪,但将猎枪背上背下也是不被鼓励的,但念在他半癫半傻,又人畜无害,也没人和他一般见识。 “石磙子,你一天到晚背着枪,也不管管人家龙头镇人来偷笋?” “我没……没看见啊。”兴许是常年不和人交谈,他的语言能力渐渐退化,说话总是舌头打结,一紧张就干脆结巴了。 “好多社员都看见了。一群一群的背着蛇皮袋子跑呢。” 牛屎村的生产队长石志远正巧到幕阜镇来办事,看见石磙子,生怕他胡说八道,连忙凑过来:“怎么了?” “队,队长,他……他们说有人偷笋。”石磙子露出经典的憨笑。 “别听他们瞎说八道,赶紧回去。” “好,好嘞。” “石队长,你是牛屎村人,都不知道人家偷到你的地盘上去了啊?”有人起哄说。 ”就是,都是龙头镇来的。“又有人搭腔。 “我怎么没听说啊,知道了,知道了,回去查查。好?都散了,散了。” “石磙子,我给你说,偷笋的都是些小媳妇,大闺女,你还不趁机抢个媳妇?” 石磙子依然呵呵地憨笑,对于别人跟他开这种玩笑,他早就司空见惯了。在石志远的催促下,他拎着一瓶菜油,两包盐和一瓶酱油往回走。旁边几个小孩时不时冲过去碰一下他的火铳,然后嘻嘻窃笑着跑远。 一天早上,石磙子被家里的瘦狗吵醒,这条黑白相间的土狗长得又高又瘦,平日里除了睡觉,就是找点烂骨头来啃啃,除了吃饭时听见碗筷响,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石磙子没有钟表,不过像幕阜镇所有的庄稼人一样,他看一眼外面的天,就大概知道时辰。那日是三点左右,瘦狗的叫声十分急促,显然是发现了什么。石磙子唤了它进来,它摇了摇尾巴,片刻又走出去开始吠。石磙子披衣服起床,蹲在瘦狗旁边,顺着它的视线望去,那是南山的竹海的方向。“别叫!”石磙子低吼了一声,“再叫打断你的腿。” 狗嗯呐嗯呐了几声,竟朝着南山的方向奔去。石磙子笑起来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莫不是有了母狗?” 吃中午饭的时候,瘦狗才回来,身上湿哒哒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石磙子知道,这是被露水打的。他摸了摸狗头,丢了一块胜利薯在地上,它走过来,闻了闻居然没吃。“破……破狗,还挑了?” 这天晚上,石磙子又被狗吵醒,这次他起身的时候,狗早就冲了出去,他只看见它黑白相间的毛,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山路上。 瘦狗再没回来。 第269章 石磙子在第二天,准确地判断它已经死了。他养过三条狗,从来都没有离开家超过一整天。这山上虽然有各种野兽豺狼,但能降伏瘦狗的应该没有,土狗的警惕性极高,而且保命意识极强,遇到危险,不会在没有后路的情况下冒险。而且土狗有个奇怪的习性,像了狐狸的首丘,但胜过狐狸,受伤的土狗只要还有一口气,一定会逃回家,然后死在家里。瘦狗没有能回来,那证明它遭遇的可能是陷阱,但这片山上所有的陷阱都是石磙子自己放的,瘦狗绝不会去触碰……石磙子对瘦狗的感情并没有深到要为它难过那份上,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出去找一下,兴许能寻得尸身,毛一烧,去掉内脏,也是一顿好酒菜。毕竟石磙子大概率不会忌讳吃自家的狗这种事。 过了当晚,隔日一大早石磙子背上猎枪,顺着瘦狗奔去的方向,他找遍了竹海,也没看见一根狗毛。这条小路通向竹海尽头,就并入芝板村的地界。芝板村离幕阜镇较近,早年因为扩充水库,将芝板的村道拓宽到可以过拖拉机,这条路直达高原山水库。石磙子依稀能辨认出从前宽阔的路基,但十几年没有车辆路过,道路两旁的灌木,茅草已经长疯了,再看不见明路,只有暗道。石磙子一眼就看见地上一堆一堆的笋壳,沿着这些笋壳继续原理芝板和牛屎村,就到了高原山水库。水库规模虽然远不及黑龙潭,但却连贯了赣鄂两省。对面是高耸的南山,与幕阜山遥遥相望,不及幕阜山那样跨湘鄂赣三省,南山只是一座高耸的孤峰,海拔1500米的山峰上树木极为茂密,高原山水库里的水汽蒸腾孕育着南山上的植被,而南山上的树吸饱了云雾雨水,顺着树木汇成山泉,再流回高原山水库。碧绿的水面下,水草幽幽,不时有几尾小野鱼跃出水面,一条破烂的木船漂在山脚下,几根新砍的木头倒在水山相连的斜土坡上,那是没来得及偷运走的零散木材,在水波冲刷的斜坡上,石磙子远远的看见瘦狗白色的肚皮朝天侧翻着,这里空旷无一人,只有石磙子和他死去的同伴。 死了条狗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但从瘦狗发蓝的瞳孔能看出,它定是被人下药毒死的,石磙子还是出离愤怒了。他端起火铳,环顾四周。“出来!”石磙子突然大喊,声音在群山间回荡,变得越来越远,“畜……生!狗日的龙头鳖……鳖崽子!”。鳖崽子是他能想出的最恶毒得咒骂,但此刻这句污秽混沌的言语撞在南山上,清晰地回到他耳朵里,像是石磙子在咒骂自己,这更让他怒不可遏。“等……等着!” 他拎着死狗来到幕阜镇,直冲到大队部,隘城来的镇长正好在和十一个村的村长开会。门啪——的一声被石磙子推开,众人看见一个野人般蓬头垢面的男人身背长长的火铳,手里拎着一条湿哒哒的死狗,无不大惊失色。石志远心里咯噔一声,心说你怎么这个时间跑到这来。他赶紧站起身,对镇长弯腰连连致谦,然后就推石磙子出去。石磙子伸长了脖子说:“龙……龙……龙头镇——” “出去,在开会呢!” “龙……龙……偷笋!偷树!毒……毒——” “你别在这乱叫。”石志远不由分说把石磙子从会议室门口一路推到大马路上,瞪大了眼睛骂:“你瞎了,这大队部是你家,说来就来,说闯就闯?” “龙头镇,来……来人偷……毒死我的瘦狗。”此时石磙子稍微缓了过来,没那么紧张了,能勉强把舌头捋直说清楚。 “你看见了?” “没……没看见。” “那你怎么知道?” “有……有笋,笋壳!” “你别管了,我知道了。去!” “那我……我狗呢?” “吃了。回头我让大毛补给你两只狗崽子,他家刚下的。”石志远又交待一声,“你别掺乎,我派人去看看,别再来这里了。傻不傻啊?看看你你你这一身。” 石志远推着石磙子回去,石磙子硬着脖子,嘴里骂骂咧咧的。 “石队长,有事吗?”镇长不是幕阜镇人,说着普通话,刚才石磙子说什么他一个字没听明白。 石志远刚打算开口,看见大队支书李杨眨眨眼睛,摇摇头。他马上明白了,对镇长说:“没事,一个神经病。” ”石磙子发什么疯啊?“李杨在会后有些不客气地问石队长。 ”哎……死了条破狗,多大点事啊。“石志远刻意轻描淡写地说,他可不想李杨跑到镇长面前多嘴,这是自己村里的事,得自己去解决。他开好会后,马上骑上生产队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直奔石磙子家。他把自行车骑到牛屎村,停在自家门口,又走了半小时,才到竹海边。还没靠近他家,一股神奇的肉香就扑鼻而来。这时已经是晚饭钟点,他后悔中午没有多盛一碗饭,大队部董荷花的一手竹笋炒腊肉是招牌,可惜了镇长突然开会,大家匆匆放下碗筷。 石志远对着房子喊了两声,不见石磙子出来,他进到门内,看见他一张黑脸变得通红,两眼眯缝,醉意绵绵的半坐半仰在椅子上,嘴巴有劲地咀嚼着,紫红发黑的嘴唇泛着油光。一张油乎乎的小木板方桌上摆着一个酒杯,一双筷子,一壶烧酒,正中间有一个火炉,上面炭火上架着的棕色泥砂锅被烤得发黑,锅里热气腾腾的,发出咕噜咕噜的翻滚声,那神奇的香味正是来自这盆菜。他咽了咽口水,问石磙子,“磙子,你跟我说说狗的事。” 石磙子清醒了些,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知道他喝了多少,但看他身体摇晃的厉害,石志远生怕他倒在桌上,用手扶了扶,又撇了一眼砂锅,那里几块肉在汤汁里颤动。 ”队……队长,狗……呵呵,狗在这呢!“石磙子笑着用手拍拍胸前,又拍拍肚子。”吃……吃饭了没?喝两口?“ ”那……那就,就一杯,不多喝。“不知为何石志远也结巴了,他拉了条凳子坐下,头也不抬地接过蹒跚的石磙子递过来的筷子,酒杯。自顾自地斟了一杯,低头看了看,这是高原山的谷烧酒,本村老谢酿的。幕阜镇的酿酒师傅有三个,三口村袁大头,幕阜镇董胖子,还有就是牛屎村的老谢,老谢其实是外地人,他不知道有什么独传的法子和秘方,能酿一口好酒。他吃了一口滚烫的狗肉,偏咸了点,酌一口暗红色的谷烧,入口绵软,中道灼烧,入喉香醇,像六月天的一道冰泉,一条深巷直落到胃里,一瞬间就精神了起来。他又下了一口狗腿肉,这下咸淡对味了。砸砸嘴,他又抿了一口酒。石磙子哗啦啦抓了两把花生扔在桌上,这是伴着水库沙炒的本地花生,大小个头不一,但石志远总知道挑那最结实饱满的剥。 从石磙子那出来时,天已经半黑了。石磙子这个样子,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他临走时,对石磙子交待了一声,”笋子偷了就偷了,你看好自己的家,别惹事。记住,看好啊!“ 石磙子大着舌头,打着结巴说:”一……定,保证……看,看好咯!队长,交……交给我!“ 第270章 两星期后,出事了。石磙子被人打成重伤,躺在他家后院,要不是去采笋的同村人看见,可能就死在那儿了。事情一下就失控了,牛屎村的青壮年村民自发地集结起来,他们找到石志远,非说要查明白是如何一回事,给石磙子一个公道。石志远打起了官腔,说石磙子疯头疯脑,说不定惹了谁了,严辞让村民回家,不要闹事。石磙子的堂兄弟石定雄气得骂着:”你算个球!“。几个情绪激动的石姓村民都背上了猎枪,剩下的那些也拿着刀棍。 这里必须说一说,石志远其实早就引起众人不满了。吃拿卡要都是小事,反正大家都穷,也拿不了多少,他最大的毛病是爱吹牛,逞口舌之快。普通人爱吹牛顶多招人笑话,但那时的生产队长爱吹牛,可就要出大事了。石志远的爷爷曾经当过兵,参加过辛亥革命,和刘员外的哥哥算是同门。爷爷后来没了音讯,父辈勤勤恳恳没有做什么祸害乡邻的事,石磙子的父亲迫害游击队员的事,他也不沾边,政府念他先辈开明先进,赋予他好成分,加上他自己读过一点书,会写字,劳动也十分卖力突出,被推选为生产队长没什么问题。但当上生产队长后,他爱吹牛的口风惹出不少事端,遭牛屎村人憎恨。 幕阜镇权力的顶峰是镇长和乡高官,由县政府委派常驻乡镇干部办公,一个镇下十一个村,每个村就是一个生产队,生产队长其实也是村长,镇立公社,公社立大队长和公社书记,李杨就是公社书记,他的上司是乡高官和镇长。所以李杨其实才是土皇帝,大队长董红旗实际上是听书记的。每个村也就是每个生产队的规模参差不齐,但李杨用亩均产量来衡量该队的成绩,亩均产量是公粮加余量。牛屎村的田地都是犄角旮旯的散田飞地,虽然水土环境还算好,但播种收割都很苦难,因此产量上一直被别的生产队占了上风。石志远一回两回的被人压着不爽,总是找机会出头。一年即将收割时,各村都在预估产量,为了表达这年的稻长势多好,他拍胸脯说,“今年我们村的稻好,肯定胜了你们,那稻密的,连箭都射不进。”并带着大队长和李杨到每家每户的田间地头去视察,董红旗私底下问他,说你这稻普普通通啊,他急了,连忙打包票说:“等着看公粮!” 结果那年收稻前两周,连续下雨,高原山的山洪泄下来没了堤,牛屎村的稻就率先遭了殃。收割时稻粒不够饱满,但又不能再等,一村人老老少少在倾盆大雨里艰难地抢收。好不容易收完,没好太阳晒,一些人家只好烧柴火烘烤谷粒防潮长芽。火烤比不上太阳晒,脱水太快水分失了,重量下来了。人家一担一百三十四斤,牛屎村就只有九十到一百一。换做别人,拉下脸求个情,就算明年再比,他石志远却坚决要交和别存一样的亩产量,这下生产队为了凑足公粮,余量就少了。余量一少,就有人挨饿,有人挨饿就有人不满。石志远被李杨称赞生产抓的好,别的队长为了保村民的肚子,都默不作声不开口出头。第二年李杨就调石志远到别的村做队长,石志远恰好调到李家庄,这其实也是李杨的刻意安排,他知道村里就李家庄的冷家最难啃,于是安插一个石志远进去。石志远还想故技重施,结果冷槐和冷樟脸一横,拿着杀猪刀跑到牛屎村,石志远吓得躲了起来,他们村的人也不愿意帮他,于是在李家庄没讨到便宜。这下牛屎村的人就更恨他了,心说人家蛮的,你就怕,知道忍,我们自己人好说话你就横在头上拉屎?你怕李杨这个李上扬就算了,连冷家也怕,就是不怕自己村人?石志远调任回来后,好在年情还好,村民吃得饱,也没怎么闹腾。 但如今村里人被外人打得半死,他石志远居然还想息事宁人? 水库工地上,冷峰正拎着一捆雷管,看见石群撒着丫子狂奔。旁边的猫头喊了两声他也没答应,冷峰大声吼了一声,石群看了看他,停了下来,站那没说话,“跑什么啊?”冷峰冲上前去。 “冷峰,这雷管吗?给我几根!” “不给!你跑什么?” “他娘的,我叔被人打了。” “石磙子叔?” “嗯,就剩一口气了。听说是龙头镇的人打的!” “怎么知道是龙头镇?” ”叔说的。“ ”只剩一口气了,还能说话?“ ”嗯,就那一口气了。“石群说完走过来要雷管。 ”别傻了,光雷管没用。“冷峰拨开他的手,放下东西说:”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第271章 龙头镇的偷笋队伍里,有个叫孙椒的小姑娘,她是龙头镇通山村生产队长孙大民的妹妹。她18岁刚满,却十分有个性。龙头镇人爱冒险的性格也影响了她,从小她就喜欢漫山遍野的跑。在不推崇读书的年代,她的性格如野生的牛犊,既野,又倔。随着年龄变大,别的野女孩都懂害羞变得文静,她却更加飞扬跋扈,无人敢惹。时常有人找孙大民投诉,一会儿说椒椒把牛赶进稻田里了,一会儿又说孙娇打了教书老头一棍子,最大的一次投诉是孙椒居然用一把短铳把邻居家的狗给打死了。小小孙椒,孙大民最大的烦恼,也是通山村的母老虎。 但世界上总有些勇士敢摸老虎屁股,孙远就是这样一个人,他23岁年纪,从小张狂任性,18岁和同村几个小年轻一起跑买卖,亏本不说,在外地跟人家斗殴,三个人只回来两个。生产队里一般的活他就不碰,别人都躲得远远的危险行当,他总是自告奋勇,似乎只有如此才足够体现他的勇猛。开山凿路,放炮炸石,潜水堵坝,甚至收治困斗的疯牛这种事,他都求之不得。如果只是勤恳的做些该做的,倒是好事,但当勇气没地方表现的时候,就难免会无中生有的做些事来释放自己无处释放的野性。他是偷树生力军的领头人。他不光偷幕阜镇的杉树,还偷xn市境内的槐树,大冶的大理石,黄冈的猕猴桃,总之有些经济价值而又能冒险的,他统统都要尝试一番。按他对别人说的话:“孙椒迟早是我媳妇儿!”,他早就看上了孙椒。对于这件事,孙大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虽不说两人有多门当户对,但孙椒这样的性格,似乎只有孙远才治得住,否则嫁到谁家,都是个祸害。可孙椒却是看不上孙远的,她如同假小子,与孙远两人似乎有些同性相斥的问题,总是对不上话,最多不过几句话就吵起来。而争吵的时候,旁人都能看出来,要说论嘴功还是孙娇要占上一截。一来二去的,就有胆大好事的人挑衅孙远,说你治不住你这媳妇啊,怕是要被她治了……。孙远终于在一个夏夜,在征得孙大民同意的情况下,换来一个和孙娇独处的机会。虽然没人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孙远确实将孙娇治住了,因为从那以后,孙椒虽然对别人还是蛮横,对孙远却不再无理。而孙远也付出了代价,他被孙椒在大腿上用剪刀深深的扎了一口。 对于春笋,如今的世人往往有个错误的认识,那就是每拔春天一颗笋,少却将来一棵竹。事实上,凡出笋初期和后期的春笋几乎没有成竹的可能,唐朝诗人李端说过“晚笋难成竹,秋花不满丛”,所以即使全部采挖也不会真的伤害竹林,并且这种挖笋的行为,科学上称为退笋。立春过后,经历雨水,惊蛰,春分,在清明未到时正是春笋采摘的最好时候。九后春笋清明旺,九后就是数九的九九结束之后,除此之外,还要看雨。雨后春笋这话不假,如果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的行人除了欲断魂,怕还要惦记着山间的竹笋。据说一个雨水充沛的晚上,竹笋能生长七八十厘米长。比孙椒大上一岁的同村女孩孙小娟带着一群龙头镇龙港村的妇女和年轻姑娘,在春雨正酣时,踏上了去幕阜镇牛屎村的泥泞道路,人群中,就有娇蛮任性的孙椒。孙小娟的婆婆出发前反复询问,都有谁家人去了?等孙小娟回答孙椒时,老人眼里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 “前几天那条狗不见了。”一个披油布挡雨的三十出头的妇女说。 “是孙远药死的那只?” “对,那只黑白的狗。被人捡走了。” “不一定是人捡走的,怕是被豺狼拖了走。”带着斗笠的孙小娟回了一声,她不想有人讨论这个不甚吉利的话题。对于孙远药狗的行为,她是万分厌恶的。对于野狗,用带来的干粮骗一下就行了,不一定要夺了性命。 ”小娟,今天我们怕是要再往前走一些了。水库边上的笋都扯得差不多了。“另一个披着蓑衣的妇女说。 ”不行就少扯些,尽量不要太靠近牛屎村人住的地方,万一有人呢?“ ”有人我们就打晕了来。“孙椒仰着头走了过来。 ”椒椒,我跟你说,昨天你求我带你来,我们说好不惹事。上次要不是你非要去喊孙远,也不会弄死人家的狗。“ ”小娟你真胆小。“孙椒不屑地说。 ”你不答应,我现在就送你回去!“孙小娟竖起眼睛说。 ”哎呀,行了行了。我答应你,跟着你还不行吗?“ ”今天孙远没来,坏不来事,他们只要两人没凑一块儿,搞不大。“披油布的妇女笑着说,众人被她话里的意味搞逗笑了。 孙椒却突然拉下脸来,满脸的不愉快,再没搭话。 几人进入竹海,沿着他们认识的山谷上了山坡,天开始亮了起来,南山的山尖有了一丝金光。最早的阳光洒在幕阜镇最高点上,预示着晴天即将到来。清晨雾气氤氲中,竹子的香气,蒿草味儿打压着地下腐枝烂叶的浊气。竹根下连翘偷偷开了些玫红色的小花,偶尔一颗竹林边缘的杏树上飘落了些杏花,最多的是连片的映山红,传说映山红是由一种也叫鹃的鸟吐血染红的花。到了前几日采过的笋根痕迹,大家开始弯腰寻笋,她们默契地各占一方,照这个速度,一个钟头几人就能走上回程路了。孙小娟跟着笋走,直到忙得腰酸背痛,才直起身来看了看前方,隐隐能看见竹海边缘的黄色油菜花。猛然间,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走得太远,怕是靠近村民居住的地方了。她环顾四周,发现孙椒和披蓑衣的女人不见了。 第272章 “椒椒呢?” “她跟着二婶子望右边去了,放心走不远。”旁边一个妇人说。 孙小娟还是不放心,她背着口袋,顺着她指的方向走了过去,走了几分钟,就和人群分散了,也没看见两人的踪迹。正当她焦急万分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拿着一把长长的枪,嬉笑着看着自己。孙小娟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心里想跑,脚却一步也迈不动,她身上的汗像被榨干了似的,晨风吹得她直哆嗦。 ”走!“男人低声说。 ”去哪?“ 男人用枪指了一个方向,她只得乖乖的迈步往前走,没几步就看见被反绑着手的孙椒和披蓑衣的女人。孙椒倒还好,那女人早已吓得浑身直哆嗦。 “小娟!”那女人喊了声,眼泪开始掉了下来,眼里奇怪的眼神像是后悔,像是责怪。她扭头看了一眼那像野人一般的男人,身子抖得更厉害了。那男人抽出一把尖刀时,她两腿一软,扑到在地上,抬着头说:“别,别杀我。我……我脱衣服。” 那男人听见脱衣服像是愣了好一会,然后才两眼放光,他看了一眼孙小娟,又看了一眼孙椒,眼神翻滚,咽着唾沫对女人说:”你……先……脱,脱……完她俩也脱脱!“ ”那你要把我的手弄开。“孙椒眼睛转了转。 ”那……那不行!“男人用一根藤三两下捆住孙小娟的手,让她坐在地上。然后用明晃晃的刀对着披蓑衣的女人晃了晃,”脱脱脱脱!“ 嘴上说着脱,却没给女人解开,反而他自己上前解衣服。披蓑衣的女人衣服穿的少,三两下就只剩一件里褂,孙椒突然喊了一声:”喂,我比她大,你脱我的。“ 男人眯着眼睛,笑了笑,”就……就你先。“ 也许是没想到孙椒穿了那么多衣服,又或者他没有过脱女人衣服的经验,折腾了几分钟,只是解了外套,内衣居然都没有能脱下来。孙椒假装温柔地凑近他的耳边说:”我自己脱,好不好?“ 男人坐在地上喘气,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三人,真的解开孙椒的绳子。似乎解开绳结和解开女人的衣服相比,前者更容易。孙椒又说:“我脱完你再转过来好不好?“男人果真转过脸去,这时孙椒抡起一根枯木,狠狠地朝男人的后脑勺打过去,男人转过脸来,额头又挨了一下,孙椒继续挥动枯木,到第五下,男人才朝后仰去,孙椒将木棍高高举起,狠狠砸在他脸上,回过神的孙小娟忙喊道:”算了算了,要打死人了。“,孙椒哪里听得进去,又抡起木棍,孙小娟歪着身子朝她顶了一下,孙椒的木棍打在地上,碎成几片。 ”看我不打死他!“ ”椒椒,你打死人要坐牢的!“孙小娟在地上冲孙椒说。 “摸老子,我不杀了他算人吗?”孙椒又跑到树丛里翻找“兵器”。 “算了算了,你不也被孙远摸了吗?你就拿小剪刀扎了他一下而已,不也没杀人?“披蓑衣的女人也被孙椒吓坏了,一着急,就说出这么一句古怪的话。但这句话的分量看上去很重,因为孙椒像被电击一般立在原地。孙小娟瞪她了一眼,挣扎着坐起来,让她解了绳子,然后赶紧去察看男人的伤势,只见他额头上渗着血和透明如鸡蛋清般的液体。 ”我们要把他送回他自己的村子里。“ ”还送回去?那不是去送死?我不去。“披蓑衣的女人自己挣扎着起了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 “必须送回去,不然他死在这,我们都要枪毙!你糊涂不糊涂啊!”孙小娟揉了揉手,“我们偷个笋不是什么大事,顶多被人家骂几句,打几巴掌,这人出了问题,可不是开玩笑的。” “椒椒,来我们一起把他拖到牛屎村……“孙小娟回头一看,哪里还有孙椒的踪影。”椒椒——” “刚刚还在这儿的呢~”披蓑衣的也纳闷,两人都没提放一转眼就不见了人。 “应该不会还有同伙!”孙小娟看着地上躺着的男人。 “那不至于,我估计她是去找孙远了。”披蓑衣的女人有些后悔自己讲了那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听她说孙远今天也来运树了。“ 孙小娟用双手拽着男人的手臂,男人在草丛里滑动着,但树桩轻而易举地阻挡着去路。”你来帮帮我!“ 两人用九牛二虎之力拉着昏死过去的男人,几百米的路走了足足一刻钟才到先前几人拔笋的竹林,那七八个女人还等在哪,意外的是孙椒也站在那,而旁边果然站着孙远。见孙小娟拖着男人,孙远黑着脸走了过来,走到跟前,孙小娟才看见他脸上居然有几道新鲜血痕。 ”就是他?“孙远回过头跟孙椒确认。孙椒没理会他。孙远举起一根枣树棍,抡到后脑勺,孙小娟只听见锐利的风声,木棍就落在男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披蓑衣的女人往旁边跑开了去,孙小娟吓了一大跳,但是马上拦在孙远面前。”你这样打会死人的!“ ”你让开!“ ”孙远,你傻不傻!“ ”我让你闪开!“孙远伸手推了孙小娟一把,孙小娟一个踉跄摔在旁边,孙远又举起棍子,第二棍打在男人腿上,小腿立刻折成奇怪而可怖的形状。孙小娟不顾一切地撞开又抡起木棍的孙远,哭着大喊:”今天他如果死了,我们全部坐牢!你们不想家破人亡的,就过来劝劝!” 这时龙头镇的众多女人们才冲过来拉过孙远,孙远挣扎着用腿踢着妇人们,嘴里大喊:”我让他碰我的女人!我今天不杀了他!” “谁是你的女人?”孙椒跑过来,又发疯似的,用手指甲抠着孙远的脸庞,“你个臭不要脸的!” 看着众人乱成一团,孙小娟给披蓑衣的打了眼色,两人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把受伤的男人拖着飞快地奔走。离了人群,便沿着小路往前走,不久就看见一个小房子,孙小娟怕房子里有人,轻轻地走到屋后,打算绕过小屋,把男人送到离村庄中心近些的地方,此时男人突然开始呻吟,吓得两人放下男人就跑。 第273章 石磙子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接触女人,落的是这等场面。他大声呻吟,嘴里流出血沫让他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但从早上到中午,自己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前来。于是后悔自己房子不该建得这么偏远,他的两只脚已经彻底断了,痛得他晕过去,又醒过来,除此之外胸口也痛得呼吸困难,头上一个大包此刻居然已经结了痂倒没多大事。 直到下午他才被人发现。可以说要不是家里没了菜才想到采笋,没人会救起石磙子。 石群带着一行人从水库工地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赶回牛屎村,村支部已经挤满了人,石磙子躺在门板上奄奄一息,裤子和衣服都被药鱼医生剪破了,胸前一条紫红色的印记,上面覆盖着草药,两条腿膝盖下面齐齐的一道凹痕,此时已经被用木板夹住。石磙子手臂上插着针,针屁股后牵着一条超长的皮管,皮管一端连着一个玻璃瓶,里面透明的液体伴随着气泡跳动。瓶子后面是石致远茫然的脸庞。“药鱼啊,石磙子能活吗?” “能活。” “那就好。”石致远转身对众人说,“大家稍安勿躁,石磙子没什么大碍。” “谁说的?”药鱼打断他。 “你不是说能……能活吗?” “能活,但最伤得挺重,活不久。”也不知药鱼是不是为了跟石志远怄气,才故意说这么严重。 众人发出悲伤的惊叹。有人带着哭腔说多可怜哦,才四十出头,多可怜啊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更多的人是义愤填膺,摩拳擦掌。 见石致远又陷入了迷茫,石群冲出人群,对村里的年轻人说:”这偷笋都把人打成这样了?我们还能忍啊?“ ”就是!忍不了!”有人呼应着。 “前两天狗就被药死了,现在又轮到人了,这还是人干的事吗?”石群转身看着石致远,”我石磙子叔给你去大队部打过报告,对不?“ ”没……没有啊!“ ”你放屁,石磙子叔走前都跟我妈说了,说他要去大队部举报有人偷笋,毒死他的瘦狗。“石致远继续摆着一张迷茫的脸。 人群中一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挤了进来,指着石致远说,“致远,你做人可别黑心,石磙子到大队部当着李上扬和县里来人的面举报的,回来我还帮他烧了狗肉,你不也吃了?” 石群听罢一把拎起石致远中山装的领子,”你真黑心,这事你管是不管。“ ”石队长,石磙子醒了,你有脸看他吗?“人群里有人大喊。 石致远竖起脸,一把推开石群,对大家说:”大家不要冲动,我们还无凭无据,你们怎么知道是龙头镇的人打的?那我问你们,是龙头镇的谁打的?去找谁?万一人家不认,哪个说得清楚?“ 虽然大家不喜欢他在怒火上浇冷水,但不得不说石致远说得有些道理。 ”我……我认得打……打我的……娘……娘……“ ”是你娘打你?“石致远低下头问。 ”他娘都死了几年了,是娘儿们。“石群白了白眼睛。 石磙子继续说:”是龙头镇的妇女,她……她们说的话,我——我懂。“ ”对,对,对,是娘儿们。“说到娘儿们时,石磙子的双眼充满了力量。但药鱼按住了他,示意他少说话。 “我现在就去龙头镇!”石群手一挥带走了几号人。 石致远举起双手,掌心向下重复做着下压的动作:“你们不要激动,我去找公社书记反映一下。” 石致远去找李上扬了吗?当然没有。因为他认为石磙子这种没人疼没人爱的人,根本不会有人真为了他出头。牛屎村里的人都是没有血性的,除了几个做汉奸的,真没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过去不行,现在也不行。如果自己真为了他——一个汉奸的后代去找李上扬,那岂不是疯了。龙头镇离牛屎村车也要开一个小时,别说走路了。现在去,要到半夜才能到。有什么事,明天等大家冷静了,就自然好说了。 第274章 但他没想到石群真带人去了龙头镇。他和另外四个年轻人拎着猎枪和柴刀找到会开车的徐知青,跟他说明情况后,徐知青义愤填膺地立刻发动拖拉机,让几人跳上车后,径直去了龙头镇。 第二天冷峰和猫头正在山头打洞,连塞了几管炸药,几人跑到几十米开外。“点炮了,石群!” “石群!”猫头也跟着大声喊。工地上沸沸扬扬,忙得热火朝天,但石群显然不在这里。 “二蛋叔,你看见石群了吗?”猫头问了一声。 “没。”董二蛋自从被炸伤后,突然变得少言寡语。 “昨天不是回家了吗?”肖献国拿着一瓶茶水,走到猫头旁边。 “昨天回家,今天还没来?”猫头有些诧异,他看了一眼冷峰,“莫不是家里给相了媳妇儿?” “相媳妇要炸药干嘛?”冷峰想起昨日石群问他要炸药的事,斜着眼睛看着南山和山顶上那块游来游去的浮云。 “打炮呗!”猫头混乱接了话头,然后自己琢磨了一下这个话,居然露出了笑容,兀自嘿嘿地笑着。 站在不远处的刘新华板着脸走开了。 ”怕是出事了。“冷峰甩了甩手里的泥土,问董二蛋拿了火柴,”你们闪开。“ ”要点炮了!要点炮了!要点炮了!“猫头连喊了三声,拿一只眼睛看着冷峰来去匆匆的身影。过了不到两分钟,山头一声巨响,一股刺鼻的硝烟味混着树根,泥土的气味飘荡开来。 ”怪了,徐知青也不在。“肖建国跑过来说。肖建国是湖北知青,和徐知青两人关系密切。 ”你们忙着,我去一趟。“ ”去哪?“ ”去牛屎村问问。“ ”我跟你一起去。“ ”别别,你们忙你们的,别误了公分。“ 牛屎村正乱成一团,那几个后生家的父母都聚在村口的铁匠铺里,继承老石铁匠家业的铁匠石坚远远望见冷峰在村口走了过来,三两步跑到他跟前,”出事了!冷峰。“ ”是不是石群出事了?“ 石坚把事情跟冷峰大概讲了讲,冷峰马上赶到铁匠铺,见几个老人哭喊着围着石致远要人,石致远一脑门的汗,打湿了他花白的鬓发和稀疏的胡须。 ”石坚叔,要麻烦你去镇上一趟。“冷峰对村里一个成年男子说。论辈分这人是石磙子的堂叔。 ”去干嘛?“ ”让小石头去把药鱼医生喊来。别让他回去,再晚也留他过夜。“冷峰交待他。 ”行。“石坚差使八岁儿子小石头去跑一趟。 “致远叔?”冷峰喊了声。 石致远忙着招架这些村民,只是对冷峰点了点头,然后勉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得通知派出所。“ ”不用了?“石致远心里忐忑不安,听冷峰这么说,仍然有些不情愿。 ”赶紧的!“ ”万一只是去玩了呢?“ ”连徐知青都不见了。他可是开着拖拉机的,十有八九是石群他们搭车去了龙头镇。“ ”那怎么一晚上还没回来?“石致远边说边跺脚。 ”被扣着了呗。“冷峰扣了扣衣服,”不记得前几年有人在龙头镇挖草药人被扣下来的事吗?“ “这群蛮子,怎么那么爱扣人呢?”石志远边说边跺脚。 “队长,你把你们村的马借我一下。” “借了干嘛?不借。万一有个闪失,不得怪我啊?“ ”我去趟龙头镇。“冷峰笑了笑说。 ”已经送了四个了,你还往里搭?“ ”人家就等着我们去谈呢。最好是你跟我一起去。“ 石志远突然就闭嘴了,过了半晌,假装为难的说:”马骑去,你多加小心啊。我就不去了,还要在这主持局面呢。” “队长!队长!”一个年轻人大喊着跑了过来,“芝……芝板那边抓了龙头镇的人了。” 冷峰心说这下坏了,本来能谈的事,变得棘手多了。 “人呢?”石志远迎上去问。 “快活活打死了!“ ”什么?这是不嫌事多!“ ”他们听说牛屎村有人被龙头镇的人上门偷笋打死了,马上进山搜人,结果逮着两个偷树的贼。其中一个嘴硬的很,被一顿饱打,后来有人说牛屎村还有人被扣了,他们才住手,药鱼医生也去了。” 第276章 “冷峰啊,幸好你在这,能顾全大局的人,就只有你了。喂——乡亲们啊,芝板村这次受的损失,我们大队心里有数,该记的记,该补的补。不管怎么样,你们护林有功,我代表生产大队给大家致谢。”李杨摆了摆手,就轰众人回去。 药鱼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再不救,人怕是快不行了。” 李杨脸色一变,转身对药鱼说:“都不行了?” “不,矮的那个。我看他头破一长口子,脑浆都看得见了。” “赶紧送医院!”冷峰上前拽绳子。 洪援朝猛地冲过来打了冷峰的手一下,“别动!听李书记的。” “不能拖了,要出人命了。”冷峰不理睬洪援朝,只管解绳子。 洪援朝气的推了冷峰一下,”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 ”叔,你顾全大局。这人我救定了。“冷峰手脚麻利地解开了一个绳结。 ”你敢!“一个民兵从背上卸下猎枪,端平,对着冷峰。洪援朝冲着冷峰大喊:”放手!“ 冷峰头也不回,把剩下的绳结也解开了,那个人马上瘫软在地上。冷峰一把扶起浑身是血的矮个子,“啪——”一声枪响,冷峰看了一眼开枪的民兵,笑了笑:“没打准!” 洪援朝伸手托了一下枪管,转身对那民兵说:”你疯了?“ 书记李杨方才一直和石志远在交涉看着几人胡闹,枪响了才开口说话:”怎么还对自己人开枪啊?你那个村的?援朝你把他带走。” “书记,这两贼怎么办?” “你让石志远和冷峰处置。” “这……” “你听我的,麻烦大的很,没处理好可能还要死人。” 冷峰和药鱼把那矮子搬到拖拉机上,高个子的手也被解开,站那看着冷峰。“看什么,帮忙啊。”冷峰对他说。 “志远叔,我们先把人送到卫生站,然后再去牛屎村。” 石志远看了看龙头镇的高个子,又看看冷峰,很不放心。冷峰看出来他的心思,催了他几句,他才和冷峰两人上了马。 ”你贵姓啊?“ ”孙,孙远。“ ”你上拖拉机。“冷峰对他说。高个子很听话地跨上拖拉机,车上躺着矮子,医生药鱼戴着手套端着矮子的头,坐在地板上。 镇上卫生站门口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居然是刘新华,身后是他爸刘蜀,看来消息已经传到了水库工地上。大伙儿一起帮忙把人抬到药鱼医生的病房里,里面还有一个穿白色警服,带盖帽的人。 ”你去哪了?“刘蜀劈头盖脸的问。 ”叔,我去牛屎村了。“ ”听说有械斗,你可别参合,跟我回水库。“ ”不行啊,叔,这边还有事没弄完呢。“ ”什么事?“ 冷峰把龙头镇扣了徐知青和牛屎村村民的事一说,刘蜀脸一黑。他只是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把孙远送回去,然后跟龙头镇的人谈谈,能不能把徐知青他们几个换回来。” ”孙远是谁?“ 旁边的孙远有些尴尬,举了举手。刘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你们冷家人的性格,依我看你搞不定,还是别去了。“ 冷峰笑了笑,心说怎么还扯到冷家人的个性上了,再说叔你才来也不了解我们冷家人啊。”叔,没事,我去去就来。“ 刘蜀再没吭声,旁边的刘新华两只手拧在一起,两条眉毛也皱成了堆。冷峰进去卫生站的时候,刘新华看了看刘蜀:”爸,你……你怎么不再劝劝?“ ”劝什么?“ ”劝他别去了。听说龙头镇的人行事野蛮粗暴……“刘新华说了一半,视线碰到拖拉机上的龙头镇人孙远,又把嘴闭上了。 ”他自己抢着去,你劝得回头?你还是不了解他们姓冷的。” 刘新华咬着下嘴唇,恨恨地说:“说得好像你很了解似的。” “他跟你还没订亲呢,就算订了,他死了,你再说别家的。”刘蜀突然脾气上来了一般,训斥了刘新华几句。 刘新华眼眶一红,转过身去。 “走。”冷峰拿了两个红薯,一个给孙远,他没接,冷峰就塞到他口袋里。另一个放在随身背的一个军绿色帆布包里。“你骑石队长的马。”冷峰指了指那批酒红色的大马。 孙远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到马旁,翻身上了马,却被颠了下来。他从地上爬起来,又翻身上马,这回马老实了些,但还是打着响鼻,不时踢着腿。冷峰看出来孙远不会骑马,但没有说破。他用手轻轻在孙远的马屁股上拍了拍,又绕到马头上薅了薅。自己上马走在前头,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看,见刘蜀早已转身离去,刘新华睁着大眼睛看着自己,夕阳下,她眼里闪着冷峰从未企及的光芒。 两人沿着唯一的一条宽路,一路像西。孙远始终一言不发,偶尔用余光看看冷峰。冷峰似乎心情没有受到今天一系列事件的影响,一边骑马,一边唱着社会主义好,不时拍马狂奔把孙远甩在身后,饮马时,马在下游呼哧呼哧的饮水,他也趴在上游喝泉水。到龙头镇的路非常难走,冷峰让孙远帮忙带路,但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他却又冲在前头。他们的目的地是龙头镇的通山村,如果走水路,距离近了很多,但又要扎筏,还要冒着翻船的危险,何况时间差不多。 第277章 通山村的地势很高,几乎所有人都住在半山腰上。龙头镇是个人口四五倍于幕阜镇的大镇,光通山村的人口也近五千,是名副其实的大村。但由于地形的原因,山地环境农业生产并不好搞,岩石的地质条件植树造林也很困难,加上没有任何易于开采的自然资源,通山村是非常非常贫穷的。通山村的民风十分彪悍,当年日本人路过龙头镇时知道那里有一个村庄,并且派小股的侦察队进去过,但观察了地形后,最终不愿意进村。从远处看去,通山村像是在石堆上的村庄一般,它的左侧也就是东面,是郁郁葱葱的南山一脉,再往东就是幕阜镇的范围,起伏的竹林和松海隐在高原山水库淡淡的水气里。 通山村的民居也是以茅草房和石块堆垒成的小屋为主,冷峰看了一眼就笑出了声,歪着头对孙远说:“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孙远并没有理会他,也许是没听懂。冷峰的话里是含有些戏虐的成分的。中国人的房子,上到皇家园林,私家花园,中到名门豪宅,再到农村的房子,周围多少都会种些树,有风水的讲究,也有美观的因素。但种什么树,可是有些讲究的。虽然不同的地域因为风土人情不同或许有些差异,但大抵不外乎竹,槐,榕,桂,樟,枣,桃,橘,榴,江浙还有人种香椿,海棠,枇杷,玉兰,梅花,樱花。增添绿植,满庭芬芳,不光是大雅之人的需求,也是平常百姓的品味。但通山村的房子旁边种着松树和柏树,这种只有墓地坟冢旁种植的寓意万年青,万年长存的树。 冷峰的马刚刚踏入通山村的村口,就有人居高临下地开了一枪。火红的铅蛋在黄昏的微光下,画出一条红线,冷峰知道,那一枪是没有杀意的,但似乎自己的来访,对方早就有所准备。”这么欢迎我啊?“冷峰笑着看了看孙远,依然策马前行。 “莫打枪!”孙远扯着喉咙喊了一声,“我孙远!” ”我先走。”孙远一路来跟着冷峰,骑马算是学的差不多了,他夹了夹马肚子,超过冷峰。 几个人背着火铳从房子后面走了过来,又有人从民宅的房顶显露了身形。他们都背着枪,一个个如临大敌,像是要打仗似的。他们将孙远迎了进去,随即很不友好地盯着冷峰。背上的火铳枪管清一色灰青色崭新,冷峰暗自庆幸自己来的早,从这新装配火铳的架势,这里的人是打算火拼了。其中一个人用枪管指着冷峰,孙远从里面喊了一声,那人又把枪放下。冷峰被人安排在一个潮湿昏暗的木头房间里,门外有人站岗巡逻。过了半个来小时,突然听见有人大声哭喊,声音凄惨悲痛欲绝。冷峰断定是矮子受重伤的事被交待给了家属,随即他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冲了进来,对着他就是一阵猛捶,开始动作很大,打着也很痛,但后来就软绵绵的,变成边哭边打,再后来老人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嘴巴里嘟囔着什么。孙远带着一个身强体壮的黑脸汉子从门后跑了过来,拉走了老人。随后一片安静,过了半个来小时,一个女孩在窗外探了探头,目不转睛地朝里看了一会儿,又把头缩了回去。再然后女孩的头又探了出来一动不动。她头发很短,眼睛很大,眉毛高高的看上去有些凶,冷峰咧嘴笑,那人才又把头缩了回去。 门外的女孩是孙椒。 第278章 孙大民得知孙远被抓后,满以为孙椒会着急,没想到她不光不着急,反而非常开心。前几日孙椒采笋回来,孙大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他一再叮嘱孙椒不要跟着别人去偷笋,但孙椒完全不听。虽然通山村很穷,但不至于愁吃食。他知道有人去幕阜镇的地盘偷些野生笋,蘑菇什么的,也知道孙远带人去偷树,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自从去年自己被选上生产队长以来,他的愿望就是改变这种陋习,带着村里人堂堂正正的过几天好日子。今年以来,前去偷笋偷树的人已经少了很多,但依然有少数人忍不住会去,其实这是历年来遗留的问题,他也知道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 父辈们曾经和幕阜镇人谈判,南山和高原山水库是牛屎村和通山村都接壤的,所以应该共享,牛屎村的那片竹海,幕阜镇的人却不愿意放手,即使老人们说那里的竹子其实是龙头镇的人去栽种的,因为当年日本人几乎烧光了整个幕阜镇和所有的村庄,除下逃出去躲反的那些人,别的要不饿死,要不被杀害,根本就是荒村了。通山村地势险要幸免于难,牛屎村还没什么人的时候,通山村就派人去修路栽竹,希望借那里的水土,繁衍到通山村,怎奈不管是南山的松树还是牛屎村的竹子就是长不过幕阜镇的地界,通山村几乎还是寸草不生,而他们居高临下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郁郁葱葱,怎能安睡?后来牛屎村石姓人从外面逃了回来,几乎白捡了一大片竹林,通山村又找龙头镇的人前去斡旋,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希望能搬一部分人去牛屎村生活,二是双方共享松海竹林。不料当时幕阜镇有个叫李战的横刀立马,说“都是我们李家的,蛮子们滚一边去!”,通山村的人从此就恨上了幕阜镇的人。往后两边不再往来,有些气节的算闭眼活自己,把这口气硬吞了下去,但气节这种东西毕竟是稀有资源,大部分人还是活在当下的,于是涌出一帮人,年年翻山越岭的去牛屎村芝板村偷这偷那,完全不以为耻。说来奇怪,通山村的人这些小偷小摸都被大自然掩盖了,拔了的笋又再长了出来,砍到的松树又爆松根,几十年下来没见少一颗,折一处。也许是山水有灵性,报答当年的栽培之恩。再后来,一个叫李闯的来幕阜镇带人在芝板种下几万株杉树,于是就有了护林员。从前牛屎村人发现不了的小偷小摸,到芝板村这里很快就露陷了。于是近年来,冲突摩擦没少有,起初就是打一顿,后来发展到扣人,但扣人也不伤人性命,直到一次芝板人追人追到龙头镇,被龙头镇的人活活打死一个后,芝板村的人也不那么友善了。光去年被芝板村的人用猎枪打中的就有十来个,虽然没出人命,但闹成这样,自然不是大部分人的意愿,所以选村长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倒向较温和的孙大民。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因为他孙大民自己的妹妹,惹出这么大一件事来。孙椒闯的祸很多,惹的事不少,但惹到幕阜镇去,这是头一回。他怪自己但他也知道,以妹妹这样的脾气,只要一天不赶紧嫁出去,这样的事怕是不会少。那天孙椒黑着脸从水库空手回来,孙小娟则哭着回了家,孙远主动告诉孙大民事情的前因后果。 “因为一条狗?”孙大民哭笑不得。 “那条狗我们收拾了,也是为了日后。”另一个背树的矮个子村民说。 “也不是为了狗。主要是那人对女人动手动脚。” “对谁?” 孙远看着孙椒。 孙大民指了指妹妹,”对她?“ 孙椒说:”不光对我,还对七姐。凡事对我动手动脚的人,都算欠我债了,都得还。“ ”瞎说什么?你还是小女孩呢?快给我进去。“孙大民压抑着怒火,让孙椒进了屋。”那人怎么样?“ ”被小娟和七姐救了下来,但伤得挺重。“ ”孙猴子,你看见了?“孙大民看了看那个矮个子村民。 ”我问了小娟和七姐。“被叫孙猴子的人说。”是没多大事,瞧把你吓的。“ ”你去你的,把人打伤了,你负责啊?“ ”要不是我不在,要是我在,他还有命在?“ ”那你是能耐了。“ 第279章 正当孙大民挠破脑袋,思前想后自己该今天还是明天去幕阜镇交涉,孙小娟突然跑了过来。”大民哥,不好了。“ ”怎么了?“孙大民心里一个咯噔,心说可不要再出事。 ”幕阜镇来了四个人,估计是讨说法来的。被孙猴子几个拿下来了,其中一个被猎枪打了,在石头那,另外三个也被关了起来。我估摸着不要再出大事,就来喊你。” “走,看看去。”孙大民跟在孙小娟后面,只听见孙小娟一边哭一边说,“大民哥,这回真是我不该,我妈嚷嚷着要吃笋,我偷偷去就是了,七姐也要去,闲着慌她又告诉孙椒,我就知道我管不好。” 孙大民看孙小娟急成那样,自己心里也烦躁,就没理她,只管蒙着头往村口跑。远远看见一辆旧拖拉机停在村口,轮子上沾满了大片的泥土,一堆孩子在上面攀来爬去。“小娟,你帮我看着那些孩子,别把拖拉机弄坏了。” “大民,这回我们逮着四人。”孙猴子拿着一根比他高了一头的枣树锄头棍,站在村口大咧咧地对着他喊,身后还有村里的几个后生。 “孙远!”孙大民没理他,扯着嗓子喊。 “他没来,这事可是我一人的功劳。”孙猴子对他说。 “人呢?” “七姑在看着,非不让我们进去。” “猴子啊,我说你就是个驴脑子。”孙大民瞪了他一眼,“你们打了牛屎村的人,现在人家上门来要说法,你又打又扣,你不嫌事大吗?” “大民啊,你这么说我就不乐意听了。”孙猴子一本正经地说,”牛屎村的人可是你妹妹孙椒打的。我要不收了这四人,你妹和你妹夫就得被人家抓了去。” “那既然不关你啥事,你掺和啥?” “我这是为村里办事。你是队长,可不是皇帝。”孙猴子脖子一硬。 孙大民指着他说:“猴子你听好了,从今天开始,不许去幕阜镇砍树。谁要去,过了我这关再说。” “南山砍松也不行?” “那也不行。” “南山可不是他幕阜镇的。” “我不管,谁敢去你跟我说。“ 孙猴子歪过头,朝地上呸了一口。鼓着黄眼睛不说话。 孙大民撂下他,几步跑到孙七娣家,门外一群人围着,他拨开人群刚进了厅堂,看见三人被反绑着手,几乎每个人脸上嘴角都有血,其中一个的眉骨裂开一个口子,不断的淌血。孙七娣手里拿了个扁担,对着门外的人怒目而视,见孙大民前来才如释重负。 “大民,你来的正好,你说怎么能这样打人呢?这都什么世道了?” 孙大民回头对着所有人吼了一声:”都回家,挤在这里干嘛?“ 人群里有些人骂骂咧咧,但还是很快散去了。”七娣姑,救人要紧。你去拿些布条,再倒碗烧酒,帮他们洗洗伤口。让你女儿和小娟过来帮忙。“ 孙七娣方才和村民对峙,是有些累了,差遣了家人去寻女儿和孙小娟。自己则去倒了些烧酒,按照孙大民嘱咐的给几个人清理伤口。孙大民又问:”这只有三,还有一个在哪?说被枪打了?“ ”是,那个我让树莓在看着,流了好些血,怪吓人。“ 孙大民脑袋一嗡,咬了咬牙。从后门穿过,再走上百米,就是孙树莓的家。孙树莓是村里的寡妇,他老公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她因为跟着她死去的父亲学过点兽医,后来又跟村里唯一的接生婆学过接生,知道点医术,村里平常有什么病,什么伤,都会找她看看。八九不离十都能看好,不知道是她真有本事,还是活下来的自己命大。但人们还是有些什么不舒服都往她家去。孙大民推开门,看见她正用一块棉布把木板上躺着的人裹了个严实。旁边一张桌子上,摆满了棕色,白色小瓶,厨房里传出草药的苦味。”树莓姐,人怎样?“ ”这得去医院。“ “行,那得送去。” “一个腰子打了,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了。” “我送他去阳新医院。” “你去?你去那一摊事呢?” “我看那有辆拖拉机,你找个会开的人,我去。” “咱村就没人会开拖拉机啊。” “徐……徐知青,徐……知青会……会。”被包成粽子的人开口了。 “哪个叫徐知青?”门板上直挺挺的人开口把树莓吓了一跳。 “应该是他们的人。”孙大民头也不回跑向孙七娣家。孙小娟跑出来迎他,“大民哥,怎么样?” ”徐知青是哪个?“ ”我问问。“ 那个眉骨裂开口子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用普通话回答:“是我。” “娘来,这还是个知识分子。”孙大民喃喃自语。 “那怎么办?“孙小娟听到知识分子,惊恐得眼睛睁的大大的。 “怎么办,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来扛呗!”孙大民恨恨地说,心说要不是自己没管好妹妹,哪有这么多事?本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句话到了孙小娟耳朵里,让女孩觉得生产队长是怪罪她,不禁又惭愧万分,眼泪翻滚。 “找你哥孙犁,让这知识分子开车,你哥看好他。把人送到阳新医院再说。” ”我哥?我哥去黄石嫂子家了。” 孙大民一听,得了,最靠得住的不在。气得往地上一蹲,两只手抱住头。孙小娟蹲下来盯着孙大民,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我去!“ ”你看不住人!“ ”他跑不了,我喊上树莓婆,他们一个个伤那么重,不会拿我怎么样,除非他把我们从车上赶下来。“ ”我不会的,现在救人要紧。“徐知青站起身来,对着孙大民伸出手掌。 孙大民居然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对不起啊,同志,我们的人伤着了你们,这事我有责任。“ ”先救人,这里离阳新近,我们把石群送到医院。“ ”我让她陪着你们去,也算有个照应。费用……费用都由我们村里负担。“孙大民一咬牙。 徐知青点点头,他顺势又看了孙小娟一眼,孙小娟把头歪到一边。 孙大民把他们送上路后,连忙跑到村口,孙猴子他们都散了。十几个年长的聚在柏树下,见孙大民过来,知道他有话要说。 “各位大叔,大伯,这事比较难处理,我看我出面去赔礼道歉比较好。” “人呢?” “人肯定是要送回去的。” “大民啊,我觉得你就有点太好欺负了。”一名六十来岁的大爷说。“按说,人家欺负咱妇女,该打。” “大爷,你这么说不对,毕竟是我们偷笋在先。” “偷?大民你忘记了吗?你还穿开裆裤的时候,我们就跟幕阜镇谈过这事,竹林不是他们种的,是我爸带人去种的。我今年六十八,种树我也去了。按理说我们家的孩子吃他们几个笋,天经地义。” ”你说的都是解放前的事了,解放后可没人去种过竹。“ ”但那竹子还管是新社会的,旧社会的?” 孙大民知道一提这事,肯定就要扯到栽竹子上去。“笋的事,人家不也一直让我们挖,让我们扯吗?没人找我们麻烦不是?” “依我说,这人不能放!”孙远的爷爷有一缕长长的黄白色长须,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捋着。平日里少言寡语,但不知道为什么,村里别的长者都让着他,不光是因为他读过书,会写字,据说得罪了他的人,莫名其妙的就变得运气不好。孙大民则简单地认为这老头比较坏,总爱对别人动些小手脚。 “威大爷,为什么不能放了?” “人在我们手里,你直接送去,谈判就没码了。人家来领,我们也算给了个下马威,在我们的地盘,怕是有话好说。“ ”你怎么知道人家会来跟我们谈?万一幕阜镇的人直接来要人呢?“ 孙威哈哈大笑,露出一嘴烂牙。”想当年,日本人都不敢进村,新政府也只派了几个干部做做工作,连兵都进不来,他幕阜镇闯不上来。“ 孙大民很讨厌孙威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日本人估摸着是看这不毛之地,无利可图罢了,解放军哪是进不来?只是觉得没必要。碍于他长辈的身份,孙大民没直接顶撞他,只是说:“现在是讲法制的年代了,占山为营,画地为寨的时代早过去了。我门还是要和幕阜镇和睦相处。” “反正不要急这一天两天。”孙威的话引起了别人的赞同,孙大民心想伤员刚刚才去阳新,这边还是好好安顿一下剩下两人,他猜测幕阜镇会很快派人过来。他叮嘱家人照顾好幕阜镇另外两人,给他们换上干净衣服,一日三餐饭做好,再过了一日,孙犁回了村子,他捎来妹妹孙小娟的消息,说幕阜镇的那名伤员没什么大事,费用也不多,让队长放心。大民松了一口气,让妻子准备些干粮,他决定还是去一趟幕阜镇比较放心。门外却突然有人喊着:“队长,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第280章 孙大民站在门口一看,是孙威大爷和孙远的娘,旁边还站着孙猴子的父亲。几个人看上去非常着急,孙远的娘边哭边拄着拐走到孙大民面前,“大民,你要帮我们把孙远救出来啊!” “发生什么事了?” “孙远和孙猴子两人被幕阜镇的人抓了去了!” 孙大民如晴天霹雳,半天才回过神:“是不是又去砍树了?” 孙威打岔道:“这节骨眼还管砍树不砍树的?人命关天,牛屎村的人也是欺人太甚。” 孙猴子的父亲自从腰被龙头镇的人打断后,再也直不起来,身形几乎成了九十度,他吃力地抬起头,露出蜡黄的脸,”大民,孙猴子估计是活不成了,他被人用猎枪打了。跑回来的几个人都看见了,他们说,幕阜镇的民兵都出动了,漫山遍野都是。个个舞刀弄枪,他们倒是逃回来了,孙远和猴子就被抓了去。” “你个贱种,我们远子是回去救你家猴子,才被人扣下的。你怎么不说?都是你们给害的。”孙威破口大骂。 “行了,别吵了。你们先回去,我准备一下,就去幕阜镇要人。“大民扶着孙远娘,轻声对他说:”远子机灵的很,你别操心,我去一趟,大不了用我们的人换他们人就是了。“ 几人走后,妻子说什么也不放他去,说太危险了,个个舞枪弄剑,你怎么回得来?孙大民说别听他们瞎传,大家都搞生产呢,谁个个舞枪弄剑了?估计是被人家民兵给拦下来了。我准备一下,去一趟,不碍事。妻子半信半疑,说要不我跟着一起去?这话倒提醒了孙大民,他应该带个证人去,这事起因是孙椒和小娟去偷笋,但起冲突却是因为她们被人轻薄,所以到了幕阜镇还是要把话说清楚,带谁去是个问题,带孙椒去?自己不太放心,最好是孙小娟,但按照七姑娘说的,只有她和孙椒被人家动了手,算是当事人,所以小娟去又不太合适。妻子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帮他收拾干粮,又依照他的叮嘱,拿了两只熏野鸡,半边腊黄麂子,三只刚打的兔子。 他还没出门,就听见村口的一声枪响。“寻死上吊!”孙大民骂了一句就往门外面窜。 “怕是幕阜镇来人了。”妻子两手在围裙上搓着。 远远的,孙大民望见孙远脸上有伤,但人能走能跳的,心里的石头卸下了一半,眼睛就去找孙猴子,却只看见一个20岁出头的后生家,没有孙猴子的踪影。他对村里人说,把后生带到空房子里,就去找大堂里的孙远。孙猴子的父亲哭着跑出来,与大民擦肩而过。 ”怎么了?“ ”孙猴子,被枪打了。“ ”被刚才那后生?“ ”不是,是他救了我,也救了孙猴子。“孙远有些不敢看孙大民的眼睛。 ”那猴子呢?“ ”猴子被他们送去卫生站了。“ ”情况怎么样?“ ”死不了。“ 孙大民听见西厢房一阵吵闹声,连忙奔了出去。果然孙猴子的爹正对幕阜镇来的后世拳脚相加。他将猴子爹拉开,扯到院子里,见他哭得鼻涕眼泪糊在一起,只好安慰道:”他们正在治疗猴子的伤,你别担心。我去一趟,帮你把人弄回来。“ ”大民啊,这回真得靠你了!你要是不给我把猴子捞回来,我连……送终都没个人啊。“ 第281章 那人穿着56式绿军装的衣服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进了通山村的地界。他唇红齿白,还有些书生气,脸长得周正,身条也匀称。方才那一枪是我放的,他头都没低一下,不孬不熊,看孙远那贼眉鼠眼的,明知自己人的枪头都要躲到马尻里去了。我放那一枪,到底是要打他,吓唬他,还是杀了那轻薄我的孙远?结果我的手一抖,谁都没打着。走近了仔细看那年轻人,更是英俊。他的眼啊,剑眉星目,他的鼻啊,刀削斧琢,他的口啊,唇线清晰,上薄下厚,人中又深又长,这是长寿有福气的样貌,是我孙椒喜欢的样貌。可恶那猴子爹,居然对着这外来人下重手,孙椒把枪往草垛里一藏,就跟着众人去那西厢房。她挤在人群里,见他不躲不藏,仁猴子爹拳打脚踢,完了还嘿嘿对着人傻笑,孙椒心说完了,这人难道是个傻子吗?只是个长得潇洒的笨蛋吗?她还不死心,一直围着村里的议事堂转悠,一下薅狗尾巴草,一会儿用山泉洗脸,一下又薅一把狗尾巴草,一会儿又用山泉洗第二把脸,直到众人都散尽了,她才又悄悄地跑出来,凑近西厢房的窗户,伸出脑袋去看,他还好,嘴角流了点血,眼神坚定,他发现我了,在对着我笑。真傻!真的!孙椒心一阵狂跳,她缩回身子,打算又去薅一把狗尾巴草,再用山泉洗把脸,却没忍住,有扭过头,从窗户看了一回,这次年轻人正直直地瞪着眼睛,等着她呢。孙椒看了一会儿,直觉到脖子酸了,旁边有人喊了一声,她才猛地缩回来。迎面像是有人走了过来,她好似自己做贼被抓了,低头狂跑,只留下身后的人喊自己的名字。是傻子!是傻子!别管他了,只是个傻子! 当晚孙大民让人送来热水毛巾,被子,冷峰就在西厢房里窝了一晚上。第二天鸡啼过后,孙大民就敲开了冷峰的房门。 “你叫冷峰?”孙大民递了一颗烟。 “对。”冷峰摆摆手,表示不抽烟。 “孙远已经跟我说了,对于砍树的事,我已经交待过村民,以后这种事情我们会尽量控制,但是通山村,龙头镇人口很多,也不敢确保百分之百能够杜绝,我本打算昨天去一趟,和你们队长,书记谈谈,没想到你过来了。”孙大民又递给他一个荞麦包子。冷峰接过去啃了两口,喝了口凉水。 “偷树的事,我们放一放。现在主要是人的问题,你们的人正在医院里抢救,我们的人呢?”冷峰问道。 “你们有个叫石群的,受了点伤,在阳新医院救治,但消息回来了,问题不大,其余的人都没问题。” “这样,你把他们都送回去,我留在这。等你们的孙悟空情况好转了,我再换回去。” “可以。不过阳新医院的还要几天才能出院。不如我现在先把剩的两人送回去?“ ”行。“ ”我们再来谈谈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孙大民心想孙小娟还在阳新,这里怕是没人能说得清楚。但既然冷峰都提及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让当事人也来作证一下,你稍等。” 孙大民推开门,看见孙椒和七姑娘就站在门外,孙椒有些慌张,那张脸莫名其妙地白着,嘴唇又猩猩红,像是涂抹了什么胭脂之类的。“这么巧,刚打算去找你们呢。”孙大民瞅了瞅孙椒奇怪的脸,把她们拉到院子外面,交待道,“你们要照事实说,人家应该也是问清楚情况过来的,不要尽挑人坏话说,咱做了什么不该的事,也承认,椒椒你打了人,可不要抵赖,该赔钱该受罚哥替你去,但不要避重就轻。知道吗?”七姑娘和孙椒点点头。孙大民这才领着他们走回院子,进了西厢房。孙椒表情马上变得无比拘谨,而冷峰一眼就认出这个短发的女孩正是昨天趴在窗台外往里看的姑娘。 ”队长,麻烦你给我介绍介绍。“ 冷峰这文质彬彬的一套倒让孙大民不好意思了,”来来,冷峰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我的妹妹孙椒,这个我们村的七姑娘,孙七。“ ”孙七你好,孙椒你好。“冷峰站起了要握手。孙七往旁边躲了一躲,孙椒烧着脸伸出手跟冷峰握了握。 ”她们当日打笋碰上你们村人……要不孙七你说?“孙大民对孙七说。 ”是,是的。我去偷笋,不,扯笋来着,我们穷嘛,笋少,这山上,全是石头,连块泥都不沾,怎么长笋。“孙七开始胡说八道。”所以我们就去了幕阜镇牛屎村,我们老早就要起来,可辛苦了……“ 孙大民打断她,”孙七,你挑重点说?“ ”重点?“ ”我来说。“孙椒轻轻地搭了一句。这细声细气在孙大民耳里听起来极不顺耳,平日里孙椒说话跟放炮似的,今天夹着嗓子说话怪怪的,加上她那满脸涂了什么玩意,看着煞白,一股阴气。 第283章 在阳新市的医院里,石群已经住了三天院,按照医生的嘱咐,明天办理出院。这几天,他头一回见识到什么叫医院,什么叫护士,什么叫医生,尝了医院里食堂里的红烧肉,吃了从没见过的新鲜蔬菜。但见的最多的还是徐知青那发骚公狗般追着孙小娟跑的眼神。 “别看这通山村地方不怎么样,倒是个出人才的地方。”徐知青手里拿着一个鸡蛋,一边剥皮,一边自言自语。”是水!是高原山水库的雾气养了人,是南山,是南山的灵气。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出什么人才啊,尽是些蟊贼强盗,你是看上人家小娟了,就说出美女不得了吗?”石群的普通话混杂着乡音。 “你懂什么,出得了女人,男人那能差吗?孙权,听说孙权就是这里人。唉……他们只是落后了些,迫于生计才到幕阜镇打笋的。要我说,路要是能修好,生产也能搞好,都不是问题。你别蟊贼蟊贼的喊,这回我看事出有因,你们村石磙子流氓罪在先,人家妇女同志只是正当防卫。” “我看你是被小娟迷住了,都帮他们说话了。” “帮谁说话呢?”孙小娟手里拿着饭盒,站在门口。 “哦,我们帮你们说话,帮你们说话呢。”石群马上改了口,嬉皮笑脸地说。 “我去,你这变色龙比我还快。”徐知青笑着说。“小娟儿啊,回来了。” “来,吃饭。石群哥吃有肉的,你,读书人吃素点。“孙小娟这几天和两人混得熟了,倒也培养出了感情,对徐知青也敢开始差使来差使去了。但孙小娟不会说普通话,直接用通山话和他对话,有时石群还要帮他们翻译。 ”我们明天出院。“孙小娟自己拿了两个窝头出来啃,徐知青识相地把菜盆子往她面前推,孙小娟却看看不伸手。 ”这么快啊,我看……我看石群的伤还没怎么好。“ ”别听他的,我好了,他是不舍得……唔——”石群一句话没说完被徐知青捂住了嘴。 “我是不舍得……这食堂的好伙食。”他这才松开,狠狠瞪了石群一眼,示意他别乱说话。石群哼了一声,直起身来,把饭盒里的肉拨到空碗里,和三人分着吃。“说到伙食,真是好。小娟儿,来一块吃,这几天天天吃肉,我都吃腻了,打小没连着吃过这么多回肉了。“ ”就是,要不再住两天?“徐知青看着孙小娟。 ”不行,我们队长派人捎话来了,你们幕阜镇派人来接你们来了。大夫也说了,石群哥的伤好得很快,回去自己敷药,让你们卫生站的医生打几针就行了。“ ”来人了?“石群和徐知青异口同声地说。 ”是冷峰。“徐知青笑着说,”除了他,不能有别人。” “对,对,对。”孙小娟一连说了三个对,“是个叫冷峰的人。孙椒打电话是这么说的,她说冰冷的冰,发疯的疯。” “不不不,是冰冷的冷,山峰的峰。”徐知青纠正着说。“哎,小娟啊,捎话的人,就是孙椒?” “对,她是我们队长的妹妹。” “是被石磙子摸……欺负了的那个?”石群问。 “你们别提这个事了,不然孙椒要杀了你们的。” “遵命!”徐知青立正敬礼,又把孙小娟逗得眉开眼笑。 隔天徐知青就带着几人从阳新赶了回来,这回通山村的人没有用猎枪欢迎他们,而是一帮老少真真切切地迎在了村口。冷峰意气风发地站在人群里,旁边是通山村生产队长孙大民。 第275章 牛屎村在幕阜镇的西面,而芝板村位于幕阜镇的正南面,最靠近南山,交通也最不便利。虽然没有幕阜山上的林场规模大,但当年在李闯的带领下,村民种了几万棵杉树,加上本来南山上自然繁衍的松树,常年郁郁葱葱。到了雨水多的季节,各种野生的香菇,蕨类品种丰富。除了滋养芝板人,也眼红了高原山水库另一面的龙头镇人,他们常年在南山和芝板林场一带活动。芝板人比牛屎村多了个心眼,委派了几名村民,隔三岔五上山巡逻。如果只是砍南山的松树,他们是不管的,毕竟南山不是幕阜镇的南山,也不是芝板村的南山,但芝板林场的那几万棵杉树是他们芝板人的,自从发现被砍倒的松树桩,他们就警惕了。他们知道,迟早都会砍到杉树林这边来。毕竟南山的松树是不适合打家具盖房子的,油太多容易着火,木质软容易开裂,气味也非常刺鼻,几十年不散。但杉木就不同了,生长快,躯干直,板材纹理漂亮又容易加工,虽说在城市里不一定看得上杉木,但在农村地区,杉木可是最适合用来做家具的。龙头镇的那帮人自然是冲着杉木来的,砍松木,只是小试牛刀,如果没有人注意,他们就会越界砍云杉。自从他们砍到第一批杉木开始,芝板村人就开始调度起了民兵,但他们连续几天都扑空了,后来他们发现这群人都是入夜了趁黑砍树,天明就随高原山水库的雾气消失了。队长洪援朝发现这一情况后,带着几个人几夜不睡,终于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等到了这群穿着蓑衣的偷木贼。 在出发之前,洪援朝已经交待大家,随身带着的猎枪,只能起威慑作用,不能对着人打。但二十岁的洪茅还是一枪打中一个人的肩膀,幸好他的猎枪马上被雨水淋透哑火,不然很可能要出人命。洪援朝这边只有六个人,而偷树的有十几个人。也许是做贼心虚,龙头镇的人一听枪响,回头就跑,被打中肩膀的那人跑得慢了点,眼看就要被追上,一个年轻人抡着柴刀冲出来,拦在洪援朝和伤者之间。洪援朝用矿灯扫了一下,这人生的高大健硕,眉眼周正但肯定不是芝板村的,断定这也是他们的同伴之一,一声令下,几个人用枪指着他,他却豪不畏惧,继续挥舞着柴刀,但这人走路的时候有些瘸拐,像是有点不方便,很快落了下风,最后三个人用木棍打落了他的柴刀才擒住两人。芝板村这边有个年长的村民被柴刀划了一刀半尺长的口子。 冷峰跟着石志远骑马到芝板村,远远的看见村里的靶场角落的梧桐树下围着一大群人。石志远把马系在一颗小树上,走上前看见洪援朝正在人群外面抽烟。洪援朝也看见石志远,眼皮抬了抬。 “洪队长,你这样把人扣下来,动私刑肯定不行的。”石志远人未到,话音先到。 “他们偷我的树,我也学你当缩头乌龟?”洪援朝火药味十足地呛了他一口。冷峰喊了声洪叔,洪援朝马上咧嘴笑了,“哎呀,冷峰也来芝板看看了?“ ”我去看看人。” “别担心,人没大事。” 冷峰见两个人的手被绑在一起,中间隔着棵梧桐树。一个低头的肩膀流着血,头发林里也流着血,不时脚抽搐一下,看上去伤得不轻。另外一个高高瘦瘦的,脸上也有些伤,颧骨和额头都肿得老高,但他却把头抬得高高的,目光中透露着不在乎,头发长长的遮着耳朵。侧面看去,鼻梁高挺,模样倒是精神。 “一看就不像好人,成天偷啊拿啊,属贼的。” “你看那贼眉鼠眼的样子,龙头镇尽出些人才!” “不是说了吗,天上九头鸟,地上龙头佬。” “这些人是剥皮的坏。我们那点树,要不是援朝他差人看着,没两年就搞光了。” ”这脸皮厚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冷峰笑了笑,分开人群走过来用龙头镇话问了句:”还好?能走吗?“ 两人一愣,然后猛抬头看着冷峰,高个子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峰又说:“都是自己人,我带你们回去。” 旁边有芝板村的人看着冷峰,不知道他玩的什么把戏。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冷峰,你说什么?这贼怎么能送回去啊?” “你这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让人家回去,难道还管饭啊?你煮不?” “那偷的一百来木头怎么办?”年轻人语气很冲。 另一个背猎枪的村民往前站了一步说:“什么一百来木头,我仔细点过了,不算松树,共砍走了一百八十四棵油杉。那树都靠二十年了,能分三截,牛栏能盖二十多间,房子都能起十套。这还能不还?” “树,还能长回来的。这人打坏了,就回不去了。你们都回家,散了散了。” “你冷峰说话怪好听的,可就是没道理。凭什么就这么放过了?他们偷盗财物,打死就打死了,还能判刑吗?” “判,真的能判。这是大鼓叔,哎呀好久不见你还胖了呢。” 叫大鼓的见被冷峰喊出名字来,有些尴尬,只是把脸别了过去,不再搭话。 ”判谁?我们都有份,要判一起判。“另一个人见叫大鼓的打了退堂鼓,站出来接话。 “判也由法院判,市里现在都有法院,打出了人命这派出所都不一定能算数。肖所长马上就过来了,我看你们不想惹一身骚的,还是回家。大家仇也报了,气也出了,我看这龙头镇的人也是人,他的头还伤的不轻,得赶紧救治。” 药鱼和李杨挤了进来,药鱼瞪了冷峰一眼,“怎么哪都有你?” 李杨虽然和冷槐冷星河不对付,但他似乎特别喜欢冷峰这个小伙子,当初推荐去bj,还是他是亲自批准的。他经常故意当着冷家人的面,对幕阜镇人说冷峰的好话,冷槐没糊涂的时候,总说李杨没安好心眼,就是看冷峰识相,想拿下冷姓家族。 第282章 ”其实我们是第四回到幕阜镇了。“孙椒说完第一句,大民就抹了抹额头的汗,”头一回倒没什么事,第二回我们朝着竹海里面走了些,怕是离牛屎村近了,招来了条狗,才开始打笋,狗就开始叫,我们就有些害怕,那狗还凑近了来,我喜欢狗,狗最可爱了。通山村是养不成狗的,因为很多人爱放铁夹子,狗都给夹死了。我就把随身带的番薯掰给狗吃,狗倒是不叫了。第三回我们到的时候,狗怕是吃上嘴了,在那等我们呢,孙猴子就丢了块什么肉给狗吃,狗吃了一会儿后就狂叫着跑回去了。我们猜孙猴子是喂了毒药给狗吃。孙猴子心最毒了!“孙椒边说话边看冷峰的脸。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个傻子说这么多,但她想说,她很久都没有这么想跟人说话了。”那回孙猴子是去砍树的,他们砍了几棵松树就去那杉树林里了。他把狗药死了,还想回去找死狗,寻思着带回来吃,后来孙远把他拉了回来,因为这事,猴子还在树林里和孙远吵了起来。“ ”是的是的,孙猴子真不是个东西。“孙七接过话头,插了一句嘴。 ”第四回,我们喊了小娟,她机灵嘛,但那天运气不好,从出门就不顺,四妹被蛇吓了,七姐说她肚子痛,估摸着就是要出事,到了竹林里打了会儿笋,我和七姐走散了,就碰上了个男人。手里拿着猎枪,感觉有些神经病,还不要脸。抓了我们就……就往七姐身上靠。后来小娟过来找我们,他又抓了小娟,还要动我们衣服。我不想她欺负七姐,就说冲我来,他就真冲我来,我……我最恨人碰我了,就骗他说我自己来脱,他给我解了绳子,学狗那样抱着我的腿,我拿根木头打倒了他。我太生气了,拿木头又打了他好几下,被小娟拦下来了。” “怪我,净乱说话。“孙七听得两眼失焦,又插嘴了,”我说了句——摸了几把有啥呀,你不是被……”话没说完,背上就挨了一下,她抬头看见孙椒怒目圆睁。 “咱还打人呢?孙椒就这么回事是?你去。”孙大民见孙椒又发怒了,就想支开她。 “我还没说完呢!”孙椒眼皮一垂。 “所以说是石磙子错在先。”冷峰侧着脸斜看着窗外。“嗯,我知道了。不过他的腿都打断了,不是你打的?你哪来那么大力气。” “嗯,不是我打的。那人……那人叫石磙子吗?我看他被打糊涂了,就跑了,跑……跑到砍树那帮人那,去打……打孙远了。” “你去打他干嘛?”冷峰咧着嘴巴,露出整齐的白牙笑着。旁边的孙大民低着头没说话。 “你管得着吗?”孙椒眉毛一挑,“反正我去打他了,我先骂他,骂得他狗血淋头!再打他。他打不过我,但他以为出了什么事,就一路跑到打笋的竹林里,看见石磙子,就拿锄头棍打了他两下,真就两下,被小娟救了下来。然后我气又上来了,就又去打他。小娟趁这阵子,和七姐把那人送走了,一路上送到牛屎村了。后来……后来就没什么事了。“ 冷峰听得云里雾里,但他被眼前这个姑娘逗笑了。”小娟是谁啊?在吗?听起来是个好姑娘。”冷峰对着众人竖起大拇指。 “她……她不在,送……送你们的人去医院了。这个等下我再给你说。孙椒,没啥事,你就去。” 孙椒点点头,又看了看冷峰,“我……我也是好人,不止小娟。我以后保证不去幕阜镇打笋了,今年是头一回。“ ”你不是说四回了吗?“ ”你是不是没听明白?“孙椒竖着眉毛,但马上又温柔起来,”人家是今年才去的,以前从没去过,以后也不去了。” “好,石磙子轻薄你,是他不好,不过你们打人总是不对的,而且石磙子胸骨打断了两根,腿也打断了,估计要落个残疾。但如果你说的实话,应该是孙远打的。你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去。” “大烟?你说的什么,唉,反正是孙远打的,我只打了他的头,七姐和小娟都可以作证的。” “是,那……那人摸了我,又摸椒椒,我们椒椒才打的。”孙七站起来对冷峰说。 “好了,去,我跟你哥哥聊聊。”冷峰走到孙椒面前,装深沉拍了拍她肩膀。孙大民心说坏了,孙椒最恨人碰她,但又来不及阻拦,只好低头斜眼看孙椒什么反应。没想到孙椒脸一红,转身就跑了。 第284章 冷峰早已经把另外两个牛屎村的人送了回去,再折回通山村等徐知青和石群两人。期间孙猴子也被送了回来,他的头确实破了,药鱼也没说错,脑浆都能见着了,但万幸没伤着脑组织。枪伤倒更麻烦一些,在卫生站做了包扎,送去隘城医院,后来又被送到豫章,在豫章住了两天院,李杨书记就派人接了回来,说住不起住不起。石致远见李杨不愿意帮人继续贴钱治病,生怕得罪了龙头镇人,用网兜拎着一大包供销社里买的红糖冰糖白糖红枣木耳还有几双凉鞋,打算让孙猴子治好了带回去。冷峰送两个牛屎村的后生回来时,他干脆就交给冷峰,说你再去一趟,把石群和徐知青也弄回来。冷峰回幕阜镇时正巧遇见开着卡车送冷溪回家的李子,于是托李子开着车一并送两人到了通山村口,由于路况太差开不进去,李子只好下车和冷峰两人用担架抬着孙猴子进村。李子回去后,冷峰又留了两天,除了每天去看望一下孙猴子,就是被通山村最刁蛮任性的孙椒拉着到处走,到处看。开始还看些有名堂的,山巅的古刹,荒废的道观,战国的铜矿,天然的云石,后来就看些莫名其妙的了,谁家的鸟笼,谁家的猪圈,村里的牛栏,自家的后院。除了宣扬先进的生产技术,进步的革命精神,冷峰也和孙椒聊了自己做人处世的道理。孙椒开始话还多着,后来就慢慢不爱说话了,动不动就脸红。直到后来孙大民的老婆偷偷跟冷峰说,其实村里的孙远挺喜欢孙椒的,他才明白人家在提醒自己不要夺人所爱。但心中坦荡的他也只是哈哈一笑,居然跑去邀请孙远一起,这一来孙椒就不干了,躲起来再也不露面。 徐知青把拖拉机吭呲吭呲开进了村里,吸引了一大批流着鼻涕光着屁股的孩子。他们还没等拖拉机停好,就跳了上去。吓的徐知青赶紧停车,孙小娟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再搀扶着树莓婆,石群在拖拉机上对冷峰挥了挥手,徐知青双眼仍然追着孙小娟的背影。 当天晚上孙大民请了几个村里的长者一起,加上孙远和孙猴子,还有幕阜镇的冷峰石群徐知青在自己家摆了一顿。一来感谢冷峰在中间协调,二来把后续的事情谈一谈。 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派出所的人到了石磙子家,石磙子躺在床上一见高帽子,瞬间萎了,主动交待。派出所的人问石致远还追究吗?石致远心想除了石磙子村里也没吃什么亏就说——再看看,有事再来找你,打发他回去了。那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和邻村的争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况这次又是跨省,行政上处理很麻烦,基本上都是民间调停。偷笋本来就不算犯罪,毕竟石致远也知道那竹子其实是人家种的,偷树也只能说不道德,而石磙子轻薄妇女,甚至可能是未成年少女,显然错误在先,人家占了点法理,后来的事反正双方各有损伤,发展到这时,只要人能平安回来,就算处理得当。高帽子介入,除了让李杨对自己再多些失望和不满,怕没什么好处。所以他石致远只是一门心思的盼着冷峰能把人尽快弄回来,尽量不要再惊动镇长。据说镇长已经知道这事了,不然也不会愿批披车子送人去隘城和豫章。想得多了,手就慢了,本就不是心急火燎的人,息事宁人最好。 但即便如此,冷峰却没有做任何妥协。他唯一答应几位长老的是,松树尽管砍,那是南山老天的,杉树不行,芝板村十几条枪看着,一来二去肯定要出事。笋可以挖,光明正大的挖,但要和幕阜镇人一起维护好竹林的自然生长,不能过度采集。孙猴子的药费不算是个事,已经预支的差不多了,树莓婆帮他换换药,打几针消炎,不出半个月就能康复。谈好这些,几人也就开怀地吃了顿饭,在席间,唯有两件事值得一提。 冷峰点破了孙威的身份。 孙威原名洪常威,是担秋人,当年迫害游击队员的时候,他可是身先士卒,在李战身边鞍前马后的侍奉,李战死了之后,他知道大势已去,回家后带着枪就躲进了幕阜山。起初他也只是审时度势,时不时还回家里拿点东西,看看老爹老娘,后来国民党大厦将倾,这下赣北乃至江西他都不敢留,于是混到龙头镇里,帮人家打点短工,新中国成立后,他又装要饭的跑回幕阜镇,家人劝他还是躲一躲,他最后到了通山村。当地人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不过问幕阜镇发生的那些事,他也就安安稳稳的留在通山村。虽然和担秋相距并不远,但他只是在起初父母尚在的时候回去过几次,后来父母一死就彻底没回过担秋村。所以其实种竹子的事,他只是知情,并没有亲自参与。因为读过两年书,会识字,渐渐旳他在通山村居然也有了点话语权,每逢红白喜事,村里人也都会喊上他,写副对联,或者诵两篇祭文。更后来,别的老人都渐渐走了,就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了。但他以为别人不知道,实际上冷星雨当时派人查过李战身边所有的鹰犬爪牙。洪常威去通山村的事,最后还是弄明白了,经过陈觉和杜俊秀,李闯等人开会议论过后,建议捉拿审讯,当时也确实抓了一些人,但后来审完后,逐渐摸清,洪常威这种小人物实在太搬不上台面,组织上决定不花费额外的精力,但对于他的动向还是很清楚的。“你和通山村的孙威有没有来往?”“不认识。”“他原名洪常威,是我党密切关注的对象。”,后来冷峰单独问过冷心雨,算是略知一二了。这次事情一牵连到通山村,冷峰立刻想起这茬。 第285章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注意到那个留着花白长胡须的老者,开始一直发难的也是他,又要杉树共同开发,又要不光可以打笋,还可以随便砍竹,高原山水库上的鱼为通山村独有,等等。皮球一直往冷峰这边踢,他成了众矢之的。后来冷峰站起身,端着酒杯走到孙威旁边,轻轻说了一声:“洪大爷,这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我姓孙,你认错人了。”孙威目光如电,但他压低的嗓音却已经出卖了自己。 “哦,是是是,孙大爷,我看我已经够讲理了,何况我答应你的也不算数,要镇政府点头才行。“ 孙威马上领会,一摆手,“也是也是,看来确实是我有些过分了。我看就依冷峰的。“之后孙威就不再多嘴,安静的连孙大民都觉得奇怪。 第二件事其实是件好事。 这几天在通山村被孙椒带着逛到东逛到西,冷峰算是对这里有了一些了解。其实紧挨着大冶的通山村,在外人眼里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但在冷峰眼里有两样宝贝。一是石材,目前通山村对石材的认识十分浅薄。冷峰虽然不是行家,但他在荒废的石矿看见那些石头的质地很不一般,有一些石头的刨面上能看见一些奇怪的花纹,有些像木头,有些像虎皮,有些洁白如玉,有些火烈红颜,还有些碧绿如叶。孙大民他们也采石,但目前仅仅是用来开凿一些作石碑,墓碑之用。一部分原因是交通的不方便阻碍了石材的开采,另外其实也是当地人对石材知识的匮乏。 ”那么好的石头,用来做墓碑,有些可惜。“ ”也做界碑。“ ”还做栏杆。“ “不是搭桥也用我们的吗?” 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石头除了用来做这些,还能做什么呢?”孙大民很谦虚地跟冷峰请教。 ”可以用来装饰。“ ”怎么装饰?装饰什么?“ ”房子,客厅,商场,车站,都可以派上用场。你们这的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你们还是不要拿来做墓碑浪费糟蹋了。找懂行的人来看看,然后开发一下。” 突然众人爆出哄堂大笑,冷峰也笑了。徐知青摇摇头,在冷峰耳边说:“他们都不懂,你就别瞎说了。” “石头不用来做墓碑,用来盖房子?“ ”谁搬得动?“ ”随便到田里和泥巴,就能烧好砖,谁还拿石头盖房子?” 冷峰一抖手,不介意别人反驳,只是笑着举杯:“喝酒,喝酒!石头的事,以后有行家了,听他们的。“ ”你也是一番好意。冷峰你真是热心肠。”孙大民跟冷峰碰了一下杯,然后一饮而尽。冷峰也只好跟着把杯子里的酒喝干见底。 孙大民放下酒杯,似乎受了启发,”大冶的铜矿,也开了很多年了,那里的铜,可采了几千年了。我们的石头矿要是能和大冶铜矿一样,开始采起来就好了,我们通山村这些人也不至于守着这荒山石岭过日子。“ “几千年?”徐知青似乎来了劲,他当然不相信一个矿能采几千年,语气中就难免透露出了怀疑。 “这事绝对属实。”许久没有开口的孙威,突然捋了捋胡须,“鄙人读过两年书,当年的私塾先生跟我说过,大冶之所以叫大冶,关键就在这个冶字,确实有几口井有三千多年了。” 徐知青正等着他说下去,却不想孙威说读过两年书,就真只读了两年,知道的并不多。 “是金子总会发光嘛!”冷峰安慰孙大民。“既然这石材能做墓碑,那一定能做亭,黑龙潭水库就要竣工了,那边的大坝要修顶,还要建亭,要用些石材,就都从你这买好了。” “这事你说了能算吗?”孙大民自然想给通山村多带来些希望。 “我说了不算,但我可以跟工地上商量一下。” “要多少?” “一千方起码。” “一千方?”几个人都睁大眼睛,几乎异口同声的说。 “那是起码。” “那不得修路,一千方拖拉机要拉几十趟。“ 正当大家谈的热火朝天的时候,门外闪过两个身影。徐知青像是闻到腥味的猫,身子一歪跑了出去。足足过了许久,他才回到座位,这时大家也都要散了。徐知青犹豫了一下,才把孙大民喊住,问通山村有没有通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脸色有些欣喜。孙大民又折了回来,补充说,正常一封信要比龙头镇慢上一个礼拜多。徐知青点点头,朝门外走去。 第286章 冷峰也跟着他走了出去,见他站在银白的月光下,面对着远山,而身旁站着一个瘦削的人影,从头发的模样能看出来,正是那个叫孙小娟的女孩。白天的时候,孙大民带着她前来作证,她所叙述的事情经过和孙椒完全一致。但她口齿伶俐,思路清晰,明显是有良好家教,以及一定程度的文化教育。冷峰咧嘴笑了笑,独自就往村口的议事厅走。石群因为没有喝酒,早已独自回去休息了。山间的湿气浓重,虽然已是五月底,但仍然不觉燥热。冷峰望了一眼西南面的幕阜山,山巅那一团雾气在月光下涣散着白色光芒,自己出来已有五六日,想到明天就能回去,他不觉全无困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唱了起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结……,冷峰的歌声嘎然而止,他先是楞了一下,随后嘿嘿地笑了起来。道路正前方,有一人着白色长裙,披散着头发,裙角与发梢来回飘荡。冷峰故意朗声问道:“前路何方妖孽,居然敢挡我去路?还不快快化作原形?” 白影发出”哼“的一声,”明天就要回去了,很开心嘛!“ ”我说孙椒啊,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传出去可不好啊。我看你还是快回家,等下你哥哥又要好找。” “少管闲事。” “好,我不管闲事。”冷峰举起双手左右摇摆,算是表示歉意,也给自己打起了节拍,接着唱,“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 “喂!”插身而过后,孙椒立在原地,对冷峰的背影喊道,“你结婚了没?” 冷峰这下没心情唱歌,他回过头,听着风声,虫鸣,和孙椒有些紧张,有些激动而导致的急促呼吸声。 冷峰回答:“没。” “订婚没?” “也没。” “那就好了。” “但我在幕阜镇有喜欢的人了,我要取她过门的。”冷峰毫不犹豫地说。 孙椒的身影晃了晃,又把脸侧了过去。她的头发像是长长了不少,能把脸遮住个大半,即使如此,那两只眼睛,仍然煜煜生辉。但她的安静十分反常,冷峰等她开口:“她答应你了吗?” “还没。” “那我帮帮你。”说完白色的长影一闪,居然转眼就不见了。 冷峰回过神来,甩了甩脑袋。“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说得倒,做得到,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立功劳。坚决跟着共产党……” 第二日,石群和冷峰,徐知青三人一早就启程,拖拉机上放着一堆通山村人送过来的野味。其中居然有些干笋,怕是某些人有些内疚把自己从竹海采的笋又还了回来,冷峰把些贵重的都退给孙大民,象征性地收了些上路。孙大民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群孩子在拖拉机旁奔走,石群手里拿着芦苇,逗弄着他们。冷峰看见通山村的村口站着两个人,两个女人。一个孙小娟,一个孙椒。孙小娟举起手,对着他们挥手告别,而孙椒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第287章 再一次得到孙椒的消息,居然是提亲。此后的很多年,冷峰笃信,自己能娶到刘新华,没有孙椒那还不见得可能,最起码得晚两年。而在他的眼里,孙椒的提亲,也一定是出于帮助自己,而非别的任何目的。 距离械斗的事,已经过去半年。石磙子终究是保住了双腿,但他恬不知耻地逢人便说——我也算尝着了,让男人忍俊不禁,让女人唾弃,往往会跟上一句,怎么没把你的狗腿打断?石群继续回工地干活,但从此他在牛屎村人心目中,是远远超越石志远的存在。这也让他在后来争夺村长职位时,直接帮衬了不少。冷峰则从此以后,得到了最高的声望,大家看见他身上特有的侠义心肠,和冷家人骨子里的勇敢无畏,以及他父辈所没有的善良公道。只有徐知青回来后,却整日闷闷不乐,茶饭不思。 徐知青是一个需要细说的人,他回幕阜镇后,接到家里给他费尽心思安排的回家机会。那个时代,知青下乡是知识分子的苦修之路,和豫章家里的优渥生活相比,幕阜镇那住着泥巴糊的墙,茅草搭的顶的房子,吃着橡子面,满手血泡,还得开着拖拉机的日子,实在相去甚远,但这都不是徐知青回家的理由。读书——这个当年鲜有人触碰的红线,一直像掩埋在田间堆肥里的火苗,永远都不曾熄灭。他曾是豫章第一中学的优等生,在幕阜镇的三年里,他每天晚上偷偷的看书,那几本课本早已破烂不堪,但琐碎的知识,早已像成排的稻种,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父母曾经说过,哪个年代会不需要知识?过去需要,现在也需要,将来更需要。家里除了他,妹妹也在学习,甚至请了落魄的大学教授做家教。到70年代末,终于迎来了机会。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他松了一口气。此时放眼幕阜镇,没有几个人可以成为他前进的伙伴,他也知道,是时候离开了。但此时,他有了一份独特的牵挂——通山村的孙小娟。她的单纯,勇敢和周身散发出的青春气息强烈地吸引了他。从通山村回来后,他鼓起勇气,给她写了三封信,孙小娟终于在他第三封信后,回了一封。他捧着那张落满幼稚字体,甚至夹杂了些错别字的信纸,双手发抖,泪流满面。从那时候起,他对很多事都不在意了,不在意哪个知青抓了从没见过的竹叶青,不在意石群在哪打了一腿狗肉,不在意冷峰放炮时炸出了黑色的煤块,不在意黑龙潭水库改名叫红旗水库,不在意堤坝修成后,那滔滔的水,流入自己曾奋力工作过的沟沟壑壑。 ”我得回去了。“ ”回哪?“ ”豫章?“ ”手续都办好了?“ ”哦。“ ”几号走?“ ”明天。“ ”多留几天。我给你打锅泥鳅汤。” “不了,我将来有机会回来时,再找你。” 这看似简单无比的寒暄,两人再相见却是数十年以后。不过数年后,有一回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拉着一个孩子登门时,他还是一眼认出来,那不是通山村的孙小娟吗?冷峰从她那得到了大量关于徐知青的情况。 还是来说说孙椒提亲的事。 冷峰载誉归来,除了爷爷冷槐用模糊不清的腔调将自己“痛骂”一通之外,外人都对他的仗义竖起大拇指。可在刘新华那,硬是没讨到丝毫便宜。刘蜀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每天一到歇工,就不见了踪影。有人说成天看见他在即将放水的黑龙潭水库边上徘徊,甚至有人说见到他脱光了赤条条的从水库里爬上来,半身光滑如泥鳅,半身伤疤似龙鳞。冷峰对于这些谣言,只是见怪不怪,毕竟生活在李家庄的人,干什么事都不会觉得奇怪。他心里只在乎刘新华。他还记得离开幕阜镇去龙头镇通山村的时候,她的言行曾有一点异常,他在那时意外的发现她对自己的关心,这一点极强的增进了自己的信心。但回来后,反倒又趋于平常。随着水库工作的收尾,很快大家就要散伙了。对于刘蜀这种异乡人,他十分担心他会不会说走就走。他决定鼓起勇气直接找刘新华挑明。 “刘新华!”冷峰挑着担子,几步追上前头的刘新华。他知道重担之下,喘气都难,更何况表白。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显得自然,也能让她卸下防备。 ”干啥子?”刘新华这些天有些累,筑坝需要大量的水泥沙石,她们女同志的工作并不轻松,除了要拌成混泥土,还要用细铁丝扎钢筋龙骨。手里的血泡磨破了一层,又盖了一层。父亲丢给她一点火药让她敷着后就再不管了。 “今天天气不错啊。”冷峰气喘吁吁地说。 刘新华不说话看着他。 冷峰又说,”水库就要修好了诺。“ 刘新华环顾四周,点点头,然后继续盯着冷峰。 “修好了,你爸……爸回不回四川?”作为劳动模范的冷峰居然也有些顶不住肩上的重压,说话开始打着结巴。 “那你问我爸去啊。” 刘新华的冷漠可难不倒冷峰,“你想不想回?” ”我回不回都无所谓,你也知道,我妈也不在了。“ ”嗯,知道。要……要是不回,就……“冷峰咬着牙齿,爸扁担换了一边肩膀,顿时感觉好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满脸通红。他习惯性地斜着眼睛看着幕阜山的千尺峭壁,然后更加结巴地说,“不……不回,就……就跟……跟我过?”冷峰说完,感觉双腿发软,他头上青筋毕露,两眼充血。紧张地看着刘新华,心里却充满着希望。 刘新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仔细回想一下,他确实提的“跟他过”,没听错?她又看了看冷峰,见他狼狈的模样,突然转身走了。 冷峰伸出手,想要拉她,突然膝盖一软,担子咚的一声把他压了下来。他蹲坐在地上喘气,抹了抹头上豆大的汗珠,安慰自己说:“她还没想好,不急,不急。” 之后经历了两周漫长的等待,丝毫没有回音。刘新华还是会站在她的工位上,和别的女同志配合着拌沙,绑铁丝,笑,骂,却和冷峰没了半点纠缠。冷峰不止一次上前套近乎,刘新华拉下脸,他就退了回来,然后继续安慰自己——还没想好,再等等。 第288章 一天下午,炎热的知了声,阴凉的大树下,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年轻的脸堂黝黑,他大喊:“冷峰同志!” 他的声音如此洪亮,众人都被他吸引了过去,而眼睛却不自觉地看着他旁边的一对贴着红纸的竹篓。这是说亲的人才会背的竹篓,里面一半会放些礼品,如花生,红糖,红枣一类的东西。冷峰心想,这不是孙大民嘛,他这是娶了二房?他被自己逗笑了,走到孙大民面前,和他郑重其事地握了握手,“大民队长,你怎么来了?这是……喜事啊。”冷峰指了指竹篓。 孙大民眼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欲言又止,颧骨上的肉鼓起,眼睛半眯着,突然像是最终下定决心一般,他将嘴里吊着的草根往外一吐,说:“我妹让我来跟你提亲。” “提亲?” “是,她说她现在非你不嫁了。”孙大民的音调高高的。 “那不行,我跟她说过,我有讲好了的。” “那这都多久了?你不是还没结婚吗?她非得要我来看看。说你没结婚,就娶她得了。”孙大民的声音更大了。 “小声点,大民,你这,这不是瞎胡闹吗?” “不胡闹,她说,她说,非你不嫁!”孙大民几乎是朝着人群喊了起来。 冷峰急忙拉住他,“兄弟,好好说话。” “这丫头,不知道心里想的什么。“孙大民恢复了正常语调,”实不相瞒,我和孙远其实也讲好了,我都答应孙远了。不过他们俩有些不对付,这不,非要我来一趟,还得亲自来。“ ”你这是特意来说这事?“ ”那倒也不是,我过来找你们公社书记谈点事情。对了,我也把我妹提亲的事跟你们书记说了,不光书记,还有几个队长,几个知青代表。“ ”啊!你跟她们说干嘛?“ ”我妹交待的,让我逢人便说,越多人知道越好。“ ”你怎么变得这么听你孙椒的话了呢?小孩子胡闹你还听?“ ”不不不,她不是小孩子了,这半年她变了个人似的。不泼辣,不闯祸了。这回就让我帮这个忙,还说以后都听我安排。“ 冷峰想了想,还是对大民说:”这亲是不能答应的,你等下到我家吃饭,吃完饭,我找人送你回去。“ ”行。“ 孙椒的大名,一下就在幕阜镇传开了来。这始作俑者还是石群,石志远在家里一嗓子,马上就翻天了。幕阜镇最根正苗红的后生家,就要结婚了。石群隔几天就在水库上跟人说这个事,添油加醋者甚多,慢慢的演变成若干个版本,有说两人在通山村一见钟情的,有说当初来偷笋其实是千里来相会,有说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最后自然就传到了刘新华的耳朵里,她听了这话,也没闲着,跑到冷峰跟前,一咬牙说:”我跟你。“ 第289章 冷星河终于让刘蜀,也就是刘梦龙开口了。 刘蜀在冷星河跟他唠叨了半年后,才突然在一个下午,董二蛋被炮炸破肚子那次,找到自己。他那熟悉的目光又回来了,熟悉的脚步,熟悉的声音。我说了,你就是刘梦龙,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说你这么多年跑哪儿去了,爷死,娘死都没回来。冷星河只是在心里说着,他当然明白这些话就像挑破猪肺的刀尖,说出口就伤了人了。冷星河对刘员外一家上上下下都发自内心的尊重,在他的世界里,好人和坏人都有一个明显的界限,好人头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圈圈,而坏人头上都有黑色的圈圈,这和幕阜镇后来80年代才修建的那个教堂里的耶稣,天使头上的圈圈有点像,只是他冷星河早就琢磨出了那个圈圈,而教堂后来才建。刘员外,包括袁柳婶子都有那个白色的圈圈,更不用说刘梦龙了。 “星河。” “梦龙哥。” “你别这么喊,还是叫刘蜀。” “好,我不在人跟前喊。我都不怎么见人。” “那我信你。” “你换名字是怕背成分,这我理解。你今天是有事。“ ”我们去黑龙潭走一走。“ ”行。“ 刘梦龙把自己在朝鲜受伤,失忆,再到后来和罗仲娣结婚生女的事都跟冷星河说了,冷星河又把土改时刘员外和袁柳的痛苦遭遇和刘梦龙讲了一遍。从前每次讲,刘梦龙都一脸茫然,今天他却真真切切地在冷星河面前流了眼泪。冷星河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以前不难过,今天才难过的。太阳要落山了,两人在从前日本人飞机掉下来的田埂上,背对着幕阜山,看着夕阳。冷星河眼前还躺着冷星芒,冷星光那炸烂了的身体,和一个头上一前一后两个洞的日本鬼子,事实上,他们从未离他远去。 ”星河,我要问你件事。“刘梦龙用那正常的半张脸对着冷星河,“两件事。” “那第一件?” “49年解放前那个晚上,是不是有个女人骑马到了幕阜镇?” “是。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刘蜀呼了口气,慢慢地说:“我明白过来了,这幕阜镇,最知道事的就是你。” “你以前怎么没问我这事?” “我以前没明白。” “不是晚上,是早晨。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起来了,马背上一个女人,她趴在马背上,可能受了伤。因为马背上的血顺着马蹄子,滴到地上。也可能是马的血,但那马跑得动,跳得起,所以也可能不是。”冷星河看了看刘梦龙,只见他那仅存的半边脸抽搐着,像是受到莫大的刺激,嘴唇崛起着,一只手在头上揉啊揉,搓啊搓。他本想停下来,刘梦龙却示意他继续说。“我总是睡不着,才碰到这事。我跟着那带血的马蹄印,一路跟到黑龙潭边上。那马像是认识路,直奔那黑龙溶洞口上去,那年湖水浅,马就泅着水到了洞口。我把衣服卷好,准备下去救人,一辆日本人的跨子直接开到田埂上,我又躲进草丛里,我看见……我看见一个男人从跨子上走下来,手里拿了把枪,你别说,我认得那枪,要不是那人比你高大,我还以为是你呢,那是把驳壳枪,我怎么忘得了驳壳枪呢?星雨不就有一把吗?她的是冷松叔留的那一把。那人一身军装,一张杀猪脸,我看着有点面熟,说像,但胖些,又不太像。” “是不是像董老三董亥的儿子董戈?” “你怎么知道?”冷星河像是被人洞穿了只属于他的秘密一样,诧异地看着刘蜀。 “接着讲。” “我觉得,不管什么兵,总归要救人的,就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喊了一声,‘救人啊’,没想到那孙子抬手就是一枪。还好子弹没打着我,我从坝上滑了下去,我怕他追过来,一个猛子扎到了崖下,他肯定打不着我了。后来我远远的看见他从坝上走到洞口,也跟了进去。过了大概个把小时,里面传出一声雷声。没多久,他就出来了。一个人出来的,怕是没救着那女人。” “雷声?” “嗯,也像炮声。” ”星河,你后来进去过吗?“ ”哪儿?黑龙溶洞吗?” 刘蜀点点头,”你一个人进去过吗?“ ”进去过,怎么不进去,我进去过很多次。现在水位高了不好进去,但那时我进去过,不过说来也怪,只能进到两进,第三进就进不去了。“ ”怎么进不去?“刘梦龙想起小时候和戴辛一起进黑龙溶洞的那次,他知道冷星河所描述的第三进,应该指的是第三层的大平台。 ”石头掉下来堵住洞口了,本来第二进到第三进就只有一个小洞口。“ ”那你在第一进,第二进看见过什么了吗?“ ”没有,我还偷偷的跑到大桥,从那边的洞口进去过,但里面的通道也早就塌了下来。“ 刘蜀又反复问了几遍,冷星河虽然有些神神叨叨,但基本的描述一致,他猜测他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星河,你一直要进黑龙溶洞……是要干什么呢?“ 冷星河弯下腰,手里拿了根竹枝,开始捣田埂上的蚂蚁洞。”也……也没什么,就是,就是喜欢。“ ”还有一件事要问问你。”刘蜀见他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好接着问:“42年底,有个日本鬼子,是个当官的,据说是死在了洞里。你知道这回事吗?“ 冷星河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眼神僵直,直勾勾地斜看着前方。”我……我管他日本官还是日本兵,我不管的。“ 刘蜀见他这个样子,心里越发的怀疑,但显然冷星河受过什么刺激。”星河,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们聊点别的。“ 冷星河慢慢平静了下来,“聊什么?” “你儿子冷峰,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那是,冷家人嘛,一颗菜,一窝狗。“ ”我女儿也到了年纪,她问过我的意思,我觉得行。“ ”什么?“冷星河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刘蜀,”梦龙哥,这可是大好事啊。我觉得行,你家的姥子我说是镇上第一,没人敢说第二。“(姥子是赣北长辈对女娃的昵称) 刘蜀笑了笑,”冷峰好,我女儿跟着他吃不了亏。“ ”吃不到亏,但怕是要吃苦,我们家穷。“ ”眼下都一样苦。只要他们年轻人谈得来就行了。“ ”那要不年底办酒?“ 刘蜀拍了拍冷星河的肩膀,”让他们年轻人决定。改天你问问你儿子。” 冷星河露出由衷开心的憨笑,刘蜀看着他惨白的头发,深深的黑眼圈里两颗浑浊发黄的眼睛,眉毛都稀疏发白,四十几岁的人,看上去像六七十岁般苍老。”星河,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梦龙哥,身体是没什么问题,就是睡不着觉。“冷星河又低下头,开始挖掘蚂蚁窝。 刘蜀看着他单薄的身体,在夕阳下渐渐被黑龙潭上蒸腾起来的水汽笼罩,准备站起身。 ”那日本官,是……是我杀的!“ 刘蜀猛回头,见冷星河目如空洞,脸色苍白。“是,是我杀的。” 第290章 冷星河在第二进的暗河里,被冰凉的泉水激得直哆嗦,周围嘈杂的水声让他彻底失聪,在矿灯的光线背景下,眼前有一团挪动的黑影起起伏伏。他嘴里断断续续的鬼子话让冷星河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犹,冷星河拿着老石的精品尖刀,低头,为了屏住呼吸,又将嘴巴,鼻子,全部浸入水中,只留一双眼睛浮在水线上,整个人趴在水里,像一条蛇一样轻轻地朝前爬行,但那黑影却朝着自己所处的角落移动。冷星河全身的血都冰凉,日本人用刺刀戮人的场景在眼前浮现,一阵濒死的恐惧袭来,他开始颤抖。随着鬼子的靠近,他的颤抖逐渐剧烈,甚至连脚底下都在震颤,他生怕水波惊动了鬼子,极力克制着自己,但越是压抑,越是强烈。几声枪响从远处传来,在洞里反反复复,仿佛千军万马。显然眼前的鬼子也受到了惊吓,他开始迅速朝角落靠近,嘴里发出急促的喘息。他靠过来了,冷星河如黑暗中的蝙蝠,仅靠水波的动静,和感受到他的热量,就判断了他与自己的距离。 ”记住,咱杀猪,就一刀。“冷槐用手掌的拇指和食指丈量着从猪下巴到两肩之间的距离,然后在喉咙底部停顿了。“刺进去,再轻推,不用多大力,你得听声音——” 冷星河弯下腰,凑近虽被制服,但强壮有力的喘着平稳呼吸的猪旁边。冷槐动手了,他如此从容,冷星河闭上眼睛,听见嗖——的一声,细微但凌冽,紧接着嘶嘶——的啸叫,这是风突破伤口灌入肺腔的声音。咯——呵——咯,不规则,但顺畅的吐气声…… 一阵脚步声从一进传来,马上传递到二进,风中夹着一声鬼子话,也许是盼到了同伴,旁边的鬼子往前走了两步,他的剪影显示他正抬头观望,这时一声更清晰的——克木拉传来。紧接着又有几声克木拉,眼前的人影呼吸剧烈起来,就是这时冷星河猛地从水里跳起,一只手捂住他的头,两条腿也同时夹在他的腰间,铁匠老石的得意之作划破了黑暗,也刺破了木村香山的喉管,冷星河用力将刀柄下压,他将耳朵靠近他的脖颈,等待那嘶嘶地凌冽风声。但他只听见咯咕鬲古如同猪潲水煮沸的声音,鬼子的双手举起,对着天空划拉划拉,然后才瘫软,倒在水潭里,冷星河被他压在背后又灌了几口水,这回水里充满了血腥味。冷星河的左手拇指几乎被日本人齐根咬断,这是方才他捂着他的脸时,被他张口咬的。他将老石的宝刀从他的喉管里轻轻拔出,泉水猛地灌了进去,鬼子在水里居然抽搐了一阵才终于平静下来。冷星河回想着刚才有人喊的那几个字——克木拉。对面石阶上的矿灯突然滚落了下来,灯光无意中扫过黑暗的角落,冷星河瞥了一眼躺在水里的鬼子,赫然认出那不就是被冷柏抓了来,又狡猾逃走的鬼子官木村少佐吗? 刘蜀看了一眼冷星河的左手,那本该长着拇指的部位,只剩下光滑的半截残肢,犹如被砍去长长树干的小青柏的树桩。“蛇咬的,五步蛇,可毒了。”在他依然愿意和人来往时,他总是这般对外人说,刘蜀现在才知道,原来冷星河一直对外声称的五步毒蛇,是木村香山。 “梦龙哥,你杀过人吗?”冷星河瞪着那橙黄的眼珠,脸低成45度角,像是在看刘蜀,又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你打过仗,一定杀过人。” 直到刘蜀点点头,他才继续说话。“杀了人,你能睡得着吗?” 刘蜀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有点记不起,自己杀过多少人,什么人,他们哪里来,本该往哪里去,一概不会去想。多年前,冷柏对他说过,一旦你杀了人就会睡不好。他刚刚恢复记忆那会儿,战友也会跟他说睡不着,作为志愿军护士的罗仲娣也说睡不着,但他刘梦龙能睡着。刘蜀觉得,对于他们这些经历过战场的来说,睡不着应该是常态,失眠才是日常,但之所以睡不着,除了创伤太大,应该还有些遗憾。但冷星河的睡不着,他觉得总归和遗憾无关。 “星河,你为中国人除害,给人伸冤,把敌人送去该去的地方,是对的,是大善事。” 冷星河突然咧着牙齿笑,”看,看,看,你们打过仗的懂的就是多。“一会儿又平静得像幕阜山的岩石,”可我睡不着,我总觉得,他们也是人,但他们能不眨眼的杀我们的人,而我就是窝囊,杀了他,反而一直被折腾。我时常能看见他,也看见你一枪打死的那个开飞机的,还看见星光,星芒他们。星光,星芒倒还好,那鬼子官就很恶,害得我一直潜回去找,总觉得没收拾干净。” “回去找?” “嗯,闹得厉害了,我就回去看看,溶洞里的尸体都被清理干净了,惟独鬼子官的没人知道,我把他拖到第五进去了,呵呵。但后来那女人的事情之后,洞口塌了,我就去不了第五进了,在黑龙潭的水位高的时候,我还能泅水钻进去,但总归是进不了,又开始闹噩梦了。” 自从冷星河吐露出自己藏了近40年的秘密后,他自己的身体却猛然崩塌。对于一些人,支撑他们得是希望和梦想,对于另外一些人,也许是惭愧和内疚。他终于没能等到再进去黑龙溶洞第五进的那一天。 第291章 80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幕阜山下黑龙潭改名叫红旗水库后,在西岸上,原来董二蛋炸塌的石洞里,发现了个储量中等的煤矿。幕阜镇一下变得繁忙起来,很多刚刚分到田地的青壮年都到煤矿挖煤卖,但很快政府接管,采煤必须通过乡镇政府批准,再后来有了隘城矿业公司前来托管,幕阜镇的人很多都成了隘诚矿业的员工。但83年赣北地区发了场小地震,震中就在幕阜山,有迷信的好事者称,地震是煤矿爆破引起的,但此时已经推行了九年义务教育,凡是读过书的人都觉得不可能。另一件大事,四川外迁的煤矿炮管员刘蜀的女儿嫁给了本村最穷的小伙冷峰。 1983年,先是黑龙潭岸边的薄冰慢慢消去,继是幕阜山上的积雪逐渐化尽,再是湖边的草地渐渐露出了一些青芽,后是一些山桃树孕了红蕾,跟着便是远徙了的鸟儿返回了山林,春天,到底耐不住寂寞,又袅娜着来到了黑龙潭的西岸。幕阜镇的人们又开始为春种忙碌了。山脚湖畔的地块里,家家都在栽红薯、栽辣椒、栽茄子、栽韭菜,要不就是种玉米、种南瓜、种油菜,一年之计在于春,人们唯恐错过季节,晚睡早起的忙着。这是冷峰的父亲冷星河死去的第二年,奶奶洪氏在儿子死后半年离开人世,两人的短命让人唏嘘,只有爷爷冷槐依然坚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由此可见冷氏是绝对有长寿的可能的。曾经飞黄腾达的冷星雨和落魄的丈夫陈觉终生未能生育,退休后跟着丈夫去了四川生活,后来又去了昆明。直到刘梦龙和戴安云找到她帮忙时,她才在85年回了幕阜镇一次,此时她已经花甲之年了。 冷峰在这年春天,终于迎娶了幕阜镇外来美人刘新华,其实早在5年前两人就已经定了终身,但一直到了83年,才办了婚礼。这期间社会经历了剧变,土地包产到户,家家都有自己的田地,脱离了集体生产,冷峰在煤矿里有这一份稳定收入的工作,刘新华则在家里跟着种点田地,自从公公婆婆死后,家里一下冷清了很多。她有来自传宗接代的压力,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永远只有下一代是家族振兴的希望,刘新华不吃这一套,这个自以为自己是川妹子的女人,暗藏泼辣叛逆的一面,虽然父亲刘蜀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带来一个垂暮老人和一个矮个子男子,告诉了她自己的真实身世。但吃了十几年四川饭的刘新华,脾气着实火辣。 冷樟和冷株活得也不容易,但他们的后代还都健在,冷樟有冷星辰和冷星慧,冷株有冷星云,冷星海,而星字辈又都有了后代。冷峰作为第五代最年长的青壮年,面临着尽快生小孩的压力,冷新华迟迟不肯过门让他头痛不已,她一直挂在嘴边的话是——我不愿意做生孩子的机器。83年他终于如愿以偿,但此时,当年开辟幕阜山的冷天一族里,真正纯正血液传到冷峰这一辈时,面临着绝后的恐怖。事实上冷峰的弟弟冷岭的存在毕竟让冷峰不至于有太大的压力,但幕阜镇人对孱弱的冷岭不屑一顾,视他如同透明人一般。 冷新华连着生了两个女儿,而86年,冷槐和冷株兄弟乃至全村人都替冷峰发愁时,刘新华终于众望所归地为他生下一子。 冷溪读了点书后,有了更为体面的工作,她是隘城工商局的科员,李子死在越南后,她再没结婚。冷山也要去当兵,遭到家人的极力反对,他母亲甚至用上吊来胁迫,对参军梦想的被迫放弃,耗光了他残存的顺从。冷狗出生的时候,冷山已然到了适婚年龄,但万分叛逆的他,怎愿意在一屋之下和哪个不幸的女人一起生活呢?倒是堂弟冷泰,冷岭先于冷峰,早早就生下三个孩子。出于对冷槐一脉的尊敬,他们取名字的时候主动找冷星河商量,冷星河死后,就跟冷峰商量,说太爷爷冷槐那一辈是用树木为名,爷爷用星字辈,到了冷峰这一代用山川河流,下一代按照规矩应该是动物了,龙不敢用,肯定留给大哥冷峰将来的儿子,自己就得一个冷虎,一个冷豹,冷岭那个就叫冷羊得了。冷峰说,这不必,你们先生你们用。刘新华倒心里焦急万分,夹紧了尾椎骨,暗骂冷峰——你怎么到了生孩子的节骨眼就是给不了一颗结儿子的种呢?等到你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估计名字里就只有猪狗牛鸡了。 迟到总比不到好,冷狗终于姗姗来迟。当时冷峰在煤矿里等待消息,他似乎并不在意妻子生的儿子还是女儿,岳父刘蜀一脸严肃地走进来,说——生了。他喜上眉梢,从岳父的冷漠里推测是女儿,心说三丫头就叫冷春鹰,小名鹰子,多好。刘蜀说完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再不多说。猫头跑了进来,大声说冷峰你媳妇儿生了个儿子!冷峰有些错愕,那不能叫鹰子了,冷龙是不敢当的,就……就叫冷狗。不愿意做生育机器的刘新华在筋疲力竭之际,没忘记摸一把孩子的胯下,满头大汗地笑了。“是一条!”产房里传来了畅快的笑声,笑声惊动了幕阜镇的冷花,作为冷氏的正宗血脉,虽嫁予外姓,自己依然牵挂冷家香火,她从那被春雨润透而泥泞的道路上,迈着自己只放了一半的小脚,颤颤巍巍地奔跑到李家庄,终于在原来刘员外家的废墟边上,从田埂上滑倒在泥田里,但她大笑着爬起来,远远扯开嗓子问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抽烟斗的冷槐:“是个崽吗?”。 冷峰回家后,看见妻子已经起来在灶台边上忙活,惊讶地说:“怎么不休息休息?”,大女儿画眉跑了进来,“爸爸,弟弟在喝糖水呢。” 他被她拉着迈着少有的急促步伐,走到房间里看见一个和妻子长得颇像,又有些像个女娃的孩子被抱在冷花姑婆手里。二女儿冷雀端着一个大蓝边碗,用陶瓷调羹一勺一勺的舀糖水给他。近看这孩子长得不光像刘新华,也像刘蜀那半张脸,其实更像刘蜀。冷峰貌似有一丝丝不快,像是还在为不能叫鹰子这个名字生着奇怪的气,也像是孩子像妈妈不像自己吃醋,抛下一句让大家哄堂大笑的话——这崽子,就叫冷狗。从那以后,不管画眉和冷燕多么反对,数次找机会给弟弟改名字,大家伙儿却觉得冷狗更适合他。也可能因为冷狗这个万分平庸甚至有些下等的名字,大人们慢慢的不再把望子成龙这么重大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这也许是促成冷狗日后性格一个重要的因素。 当天晚上,两部颇为热门的电影在冷槐家门口宽阔的晒场上支起的临时放映设备上,《天仙配》和《平原游击队》在热闹非凡的气氛里轮流播放到深夜。 第292章 冷溪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遇上了他一生中第二个重要的男人——洪剑。洪剑是堂弟冷山邀请来的,他是担秋洪村的退伍军人。正当冷山去逗陌生姑娘时,洪剑旁边的凳子空了出来。冷溪对着电影不感兴趣,但她喜欢这样的场合。她坐在洪剑旁边纯粹是偶然,但洪剑却早就认识了这朵孤独的玫瑰。 “你是冷溪?” “对啊。”冷溪转过脸来,看着身旁这个皮肤黝黑,但长得还算周正的男人。 “你今天做姑姑了。”洪剑说。他留着一头中等偏长的头发,这是当下流行的冠杰式。 冷溪没料到这一句,只是不喜不怒地点点头。 洪剑对这个明显失败的开场白不太满意,正打算尝试第二番,扭过头,目光碰上冷溪,后者问他,“你是和李子一样去参军的那个?” “对,对。李子的事,真是太可惜了。“既然冷溪提到李子,洪剑只好接着说下去。 ”有什么可惜的,既然去打仗了,总有人牺牲的。“ 洪剑对《天仙配》是没什么兴趣的,打冷溪坐在旁边后,《平原游击队》突然变得不那么引人入胜了。他不时用余光看着冷溪,她倒是饶有兴致地看得入迷。 冷山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看见冷溪,喊了一声姐,又看了看洪剑,见他屁股动也不动,只好又挤了出去。不一会儿,他手里拎了个板凳,非要坐在洪剑和冷溪中间,还对冷溪说:”你这本来是我的位置。“ 冷溪白了她一眼,”写你名字了?你有票啊!” 冷山最吃她这一套,这个镇上人见人恨的狂小子,从小没少挨过冷溪的“栗子”,用手勾成鹰钩状,然后用指外关节敲打别人的头,那清脆的响声,就像是熟透裂开的板栗掉在地上。 冷溪又看了一眼洪剑,他长得和李子有几分相像。不禁又开始想起李子来,要是他还在得话,得有28岁了,因为自己今年也已经26岁了。 青春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伟大力量。它催发着青年人的躯体,启迪着他们的智慧。同时它也灌输着热烈的感情和坚强的理智。青春是公平的。她把她的乳汁不光滴在放着猪排的盘子里,同时也挤在煮着野菜汤的铁锅里。她可能更偏袒后者,以致使我们这些穷孩子们变得如此纯洁、善良和多情。 自从那次之后,洪剑来找冷山的次数变多了,可他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见不着冷溪的。 洪剑的出身有些尴尬,他的爷爷是一个叫洪之泉的地主,在土改的时候被重点整治,后来父亲觉得他唯一的出路是当兵,用荣誉洗刷一切。而洪剑也确实争气,进了昆明军区,后期还参加了两山战役,他没有负伤,却立了功。当时和李子五年前参加的对越反击战情况大有改善,我军已经鲜有伤亡,能牢牢的控制住战场的局势。他起初并不认识李子,但退伍后在一次烈士追悼会里,他才对这个军功显赫的名字有了认识。而且,在那次活动里,他居然看见了自己的小学师姐冷溪。当时冷溪站在默哀的人群里,因为身材高挑,格外显眼。她的头发微微有些卷,眼睛红肿,胳膊上还缠着一段黑纱。和别的家属不同,她手里拿着一块石头,那不是普通的鹅卵石或者什么石头,而是一块在阳光下暗暗发出晶光的云石。洪剑仔细地回想,幕阜镇并没有人参军,唯一报名的除了自己只有两个人,董武和冷山。董武身体没过关,油耳朵烂牙齿一堆问题,冷山没到年龄,瞒报被发现了,两人都被刷了下来,只有自己一个人进了部队,那必定不是幕阜镇的人了。之后洪剑的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冷溪,他看见冷溪将石头放在一个烈士铭牌下面——李子。 洪剑想从冷山嘴里打听些关于冷溪的事情,却被冷山警惕地朝自己的鼻梁挥了一拳。但他还是想办法弄明白了冷溪回幕阜镇的规律,也知道了她在隘城县城里上班的地方。 “你好,冷溪。” “是你,怎么在这?” “没事逛逛,你下班了?” “对。” “今天周五,回幕阜镇吗?” “回。” “那走。” 爱情可以让人变得足够深情,但不一定够坦诚。其实冷溪今天并没有回家的打算,但也许是她太孤单了,又也许是洪剑身上李子的影子,她鬼使神差旳答应了洪剑。而洪剑也不是因为没事逛逛才在这里转悠的,他是专门在这里等冷溪,而且已经等了六个来小时。从那天开始,每个周五,洪剑都会在冷溪上班的工商局门口等候。随后冷溪会坐洪剑的一辆嘉陵摩托车从县城到幕阜镇。起初他开的是一辆卡车,后来却变成了摩托车。冷溪从没怀疑过这是洪剑精心布置的温柔陷阱,也没有觉得摩托车会让二人身体太过亲密。趁着这些机会,两人接触多了起来,冷溪知道洪剑有要做生意的打算,和他那一展宏图的期盼。洪剑却只知道冷溪爱看电影,不爱打扮这种琐事,以及有人追求,但完全不想结婚的残忍事实。 有那么几次,洪剑看见一个穿着西装,开着一辆轿车的男人在工商局门口,而冷溪会走过去,友好地跟那人打招呼,寒暄几句,之后目送那人离开才径直走向洪剑。86年的隘城,开汽车的十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侦察兵出身的洪剑显然是要查清楚他身份的。洪剑家在隘城有一家店铺卖些担秋人制作的简易家具,有竹制的凉床,木质的椅子,芦苇的扫帚,藤制的躺椅。虽然不是什么高端豪华的买卖,但传统制作的廉价家具在隘城极受欢迎,洪剑也年纪轻轻就在隘城站稳了脚跟,并有了自己的社交圈。那男人开的汽车是苏联产的拉达2105,不用打照面洪剑都能猜到这是县里的董家二少爷董世恒。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不结婚总有一些原因,而在洪剑看来,他兴许和自己一样,是被冷溪那惊鸿的眼神,淡泊的世故,隐隐的哀伤所吸引。他自然不知道董世恒早在十几年前就认识了冷溪,更不知道董世恒在婚姻一事上抵挡了来自父亲董戈的巨大压力,拒绝了所有的提亲,让父亲跟自己差点就断绝关系,父亲把茶厂,糖厂,和所有的商铺都转给了哥哥董世永,直接让他哥成为隘城数一数二的富人。洪剑在自己即将离开隘城的那年,也就是爱上冷溪的第二年,再没看见那男人来等冷溪了。他知道,董世恒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是一个姓李的女人,据说来头很大,影响力大到他再无法跟父亲对抗。而后,他又听说董世恒生了个女儿,再后来洪剑就不得而知了,他也不再担心对方对自己虽然只属于单相思的可悲爱情的威胁。因为他在那年底,就起身去了深圳。那个代表希望和财富的年轻城市。 洪剑是因为对隘城失去兴趣了,才去的深圳,但他故意搞得好像是对冷溪失去了希望似的,这是一种不得已以退为进的战略,亦或是面对带刺蔷薇最明智的退路。冷溪对自己的追求不曾应允,起初洪剑还以为是由于董世恒,可他很快就欣喜地发觉,董世恒在冷溪心目中的地位别说和李子比,甚至都会输给自己。想到这里,他始终觉得自己不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毕竟男人呢,心灵的占有才是衡量爱情战争的最终胜利标准。因此此后的数年,洪剑都会探望冷溪,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思念她,还是思念爱情,还是思念热恋的那个年代,抑或是反复检验在与世上所有男人的斗争中,自己是否最终败下阵来。 而冷溪一直单身,这不是清高使然,也不是色衰爱弛让雄性远离了自己,她只是输给了李子。 第293章 董世恒还在热恋着冷溪,并为她疯狂写诗的时候,父亲身上发生过一次万分奇怪的事。 那一日清晨,他看见父亲满脸是血,从房间里走出来,依在栏杆上。他蹒跚着用手扶着门框,痛苦地喘气。但他并没有太过慌乱,因为他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只是本该由右手点烟的他,却用左手从右边的口袋里搜打火机,身体扭成奇怪的姿势。他的头显然还在流血,因为他不断地抬手抹去即将遮蔽眼睛的血滴。他的白衬衫上也满是血迹,扣子丢了两颗,胸口敞开着。他的嘴唇破损,胡须有的地方有,有的地方连皮成片消失。他的头发貌似白了很多,本就两鬓发白,现在看上去,居然是一圈白了。董戈在董世恒眼中一直是个老人,换言之,父亲未老先衰的很离谱,眼下这副模样,更加苍老颓废。别人家五十岁的父亲绝对不至于这么苍老。事实上,父亲似乎老早就是这副苍老的模样了,自己刚出生的时候,父亲只有三十出头,但那时他也是一个眼角耷拉,眼袋硕大,脸皮褶皱起伏的老人了。 “爸,你怎么了?”董世恒冲出房门。 董戈摆了摆手,扶着董世恒的肩膀,“没事。” “你都这样了,还没事?” “能站在这里说话,就是没事。”董戈看也不看儿子,淡淡地说。 昨日董戈的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还活着?董戈见到刘梦龙的第一个念头。那年李征在动员大会上宣布参加志愿军的名单,当他报到刘梦龙的名字时,最高兴的就是董戈了。自打从幕阜镇回来后,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次闭上眼睛,身边就凉飕飕的,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他的身体急剧变瘦,原来精壮的大块头,一下子变成枯槁的中年人模样。他当初就知道李征不会让自己去参加志愿军,一是怕自己丢他李征的脸,二是他跟前能听差的还剩几个人?更何况他董戈知道的事那么多,李征甘愿杀了他也不会让他离开的。刘梦龙一直跟他就不是一条心,他李征居然还爱才到是非不分的地步。当年把刘梦龙从云南招回来,在董戈眼里,就是一步错棋。董戈认为李征根本就驾驭不了刘梦龙这样的人,他甚至连自己老婆戴辛都驾驭不了。和刘梦龙站在一起,身材高大的董戈一直觉得矮一截,究竟是为什么,董戈心里很清楚。 他永远没有他那样的骁勇,甚至连尝试着勇敢一次的欲望也没有。 他不会有勇气去参加远征军,就算参加了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他不敢去大茅峰征石虎,给他多少人都不敢,他不会带着独立营北上去参加内战,那绞肉机般的战争简直是噩梦,他更不可能有勇气染指戴辛,虽然他也和刘梦龙一样在看见戴辛的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美丽,高雅,纯洁,冷漠的女人,但就算她不是李征的妻子,他也没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戴辛居然看上刘梦龙,这对董戈来说简直是令人嫉妒但利好的消息。在那一刻,他知道,刘梦龙是活不成了。他虽然不敢说多么了解李征,但是他起码知道这个人多要面子。不是要面子,他会死乞白赖的从重庆赶回柴桑来参加受降?他可是枪都没有开过。不是要面子,他为什么明明内战爆发后,能挥师北上,却选择在隘城耀武扬威?不是要面子,为什么解放军兵临城下,他硬要排兵布阵,虚张声势,假装壮烈撑个几天?不是要面子,他为什么非要自己去追戴辛,并且安一个叛逃台湾的罪名在她身上,以掩盖戴辛红杏出墙带来的耻辱?所以你刘梦龙被派去朝鲜,那是理所当然。你不去,谁去? 第294章 但他董戈对刘梦龙,除了嫉妒,恨,却还有说不清的感情,所以后来他听说刘梦龙战死,除了有些理所当然的幸灾乐祸,和期待已久的如释重负,也有一丝惋惜,和深深的愧疚。 而现在刘梦龙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自己的那张牛皮沙发,苏联厂的高级货上。他为什么看起来还那么年轻?他是怎么活下来的?算起来也有五十岁了,可他侧着的身子腰背笔直,鼻梁也坚挺,虽然他的头发有些长,衣服也很旧,但看上去比自己年轻了十几岁有余。他在进门的那一刻就认了出来,那确实是一度“死去”的刘梦龙。他惊得立在原地,张大着嘴巴,双脚发颤。他极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惊恐,反复地确认,确实发现那张脸是刘梦龙。而那张脸悄悄地转了过来,另外半边脸却极为丑陋,从额头到颧骨,再到脸颊,所有的皮都被掀开,露出皮下的血肉,嘴角遮盖不住牙齿,导致他不说话,也会露出一截牙齿在外面。耳朵卷在一起,像是一个木耳,它卷成了奇怪的形状,最可怕的是那只眼睛,几乎没有眼皮和眼睑,没有眼睫毛,那个眼球突兀地镶嵌在丘壑之中,此时正目露凶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董戈双腿一软,他急忙伸手抓住窗帘,整个人重心垮塌,倚在门框上,一边喘气一边看着刘梦龙。下一秒他突然转身开门,似乎是想要逃离。 “董戈。“刘梦龙开口了。他的声音没太大的变化,”再跑我开枪了。“ 董戈回过头,见他手里拿着一把南部十四,他认识这把手枪。他应该在幕阜镇的纪念馆里,当时李闯为革命纪念馆揭幕的时候,他也在场,他亲眼见到那把手枪作为日寇侵略证据,放在玻璃柜子里。 ”刘……刘梦龙?“ ”我们很久没见了。” “是……是有好久了。我以为……你……”董戈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 “你以为我死了。”刘梦龙把手枪收了起来,他的举止又恢复了儒雅。要不是那狰狞恐怖的半张脸,他还是当年那个军官模样。“很多人都以为我死了,我恐怕是死过一次了。但老天偏偏留了我一条命。“ ”你……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董戈,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我……不知道。“ ”1949年,五月20日晨,你去追戴辛,你回来说她逃走了。” “这你之前问过我很多次。” “对,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 “就是这么回事。” “你追她追到哪里追丢的?” “幕阜镇。” “她往哪逃了?” “往汉阳方向。” “骑马?” “对,骑的李征的那匹枣红马。” 董戈话刚说完,刘梦龙就如同鬼魅一般窜到身旁,一阵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董戈的脸上,耳旁,太阳穴后。他无从反抗,就倒在了地上,然后肚子胸口又挨了几脚。刘梦龙骑在他身上,拎着他领子,一拳一拳砸在他头上。他感到自己的头破了,一股热热黏黏的液体在发间流淌,胸口剧烈的疼痛,慌乱中,他看见刘梦龙的双眼充满杀意,他断定刘梦龙是不会放过自己了。突然强烈的求生欲,驱使着他求饶,他张口刚想说话,却被几个耳光打了回去,只吐出:“错……错了,我错了。” 刘梦龙听见了,他松开手,站直身子,用手往脑后捋了捋散开的头发,”起来。“ 董戈忍者剧痛,坐起身,他把脚颠倒屁股后,形成跪姿,再单脚站立,然后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桌的椅子上,他摸了摸头,额头上鼓鼓的肿了起来,耳朵里依然嗡嗡的响个不停。“是,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戴辛。”说完,居然哇啦一声哭了出来。 第295章 刘梦龙从董戈的房间里走出来,天还是黑的。他无法确定董戈说的是不是百分之百真实,但除了在洞内发生的事,剩下的和冷星河说的完全一致。另外几项猜测,也基本吻合,董戈承认曾派人将溶洞炸塌,但他又说是李征让他那么做的。而按照董戈说的,他从来没有跟李征说过戴辛进入黑龙溶洞的事,为什么李征会让他去炸塌洞穴呢?修水库,虽然是杜俊修提起的,但李征极力倡导并促成的,难道李征想借这上万人的力量,只为了掩盖戴辛的尸骨吗?这未免太牵强。但这其实不是刘梦龙所关心的,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戴辛是进了黑龙溶洞,再也没有出来。至于是不是董戈跟着进入了黑龙溶洞,杀害了戴辛,这个无法查找,但董戈只说他追着戴辛进去,但里面漆黑无光,他搜了半个小时就退了出来。但他认为戴辛肯定是迷路了,所以才没能出来。刘梦龙自然不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但他并不想杀董戈,因为在刘梦龙看来,董戈这般行尸走肉,活着更是一种痛苦,从他至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反抗能看出来,此人是有求死之心的。他撂下一句话,如果让我找到一丝证据,是你杀了戴辛,我会回来取你狗命。 董戈看着儿子董世恒,叹了一口气,这个儿子几乎继承了自己所有的性格特点,但身材却矮小像他妈妈。大儿子董世永虽然身材高大,但不像董世恒这么细心有条理。所以他早已经想好了,钱必须多留些给世永,但从政的路要帮世恒铺好。 “我没事,等下我去趟医务室。” “你是被什么人害了?” “是个贼,他没偷到什么东西,只是打了我一顿。” 董世恒朝房间里看了一下,里面的东西整整齐齐,不像是遭贼的样子。 “那我们报警?” 董戈突然目光如炬,斩钉截铁地说:“算了。” 似乎再不想再多说什么,拿了块毛巾捂着头,独自走了。 从那天以后,董世恒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开怀大笑,直到父亲去世。但从那年到父亲去世的十年内,是家里剧变的十年。虽然董家从来就不缺钱,但没想到父亲居然在这十年内为家里创造了那么多财富。而更没想到的是,父亲会在家业到达巅峰之际,用一根细麻绳结束自己的生命。 董戈的发家,外人看来是运气。解放后,他也进了改造营,两年后,土改期间,本是隘城富商身份的董亥,突然破天荒地捐出所有家产,据说有十根金条,茶厂所有权也主动交予政府,算是变成集体共有了。李征和杜俊修念在他们思想进步,有改过自新的觉悟,并没有过多的为难他们,反而是把茶厂的管理继续保留给董亥,而改造成功的董戈则去管理罗溪的茶场。在集体时代,管理权并不能产生什么财富,但董亥的社会地位则随着每年的茶场的收效水涨船高。虽然董戈在罗溪镇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但隘城的商人圈子里,早已是声名鹊起。七十年代,董戈逐渐从被雪藏的状态走出,在公开场合活动,基于当时急需的物质需求,隘城又打算建立糖厂,玻璃厂,农机厂,零食加工厂。基于董戈的成功管理茶场经验,他被任命为糖厂的厂长,兼任农机厂副厂长,后来又派到零食加工厂做副厂长,基本上是身兼数职的状态。70年代隘城和下辖的乡镇人口暴增,糖和零食一直供不应求,效益极好。等到了八十年代,计划生育开始后,本以为需求会有所缓和,但此时的计划经济已经基本结束,老百姓手里开始有些钱,反而更加刺激了需求。82年,董戈突然辞去所有国营工厂的厂长副厂长职务,然后沉寂了三年,到85年,他自己办了一家糖果加工厂,规模虽然不大,但全是他个人投资。至于投资的钱哪里来,说法不一。官方说法是政府贷款,也有传闻说他日本的亲戚资助,因为工厂里有日本进口的全国最先进设备,而也有一个离奇的版本,这个版本到底是谁传出来的不清楚,但几乎没人相信。据说董亥在解放前曾经靠茶叶生意,药材生意,以及店铺租金,加上罗溪的茶场等产业,聚集了大量财富,而且董亥似乎总有先见之明,能赶在货币贬值之前将手里的现钞变换成黄金,为了不被新政府抄家,他将金条全部藏在城外的一个树下,然后把实业全部捐给政府,保住性命。到了八十年代,董亥死了之后,他儿子董戈把金条又挖了出来,涨了几倍的黄金此时固然是硬通货,换成钱买了设备办了厂。这个版本之所以不被人信服,除了太过传奇色彩,更多的是没人相信董亥居然会舍得到死都不拿金条出来享受生活,反而是死在又破又旧的罗溪老家。所以,更多的人是相信前面两种传闻,但董戈本人直到死也没有在任何场合回应过。 第296章 董世永在董世恒二十一岁的时候,跟着父亲学习工厂管理,董戈发现董世永长相憨厚老实,说话慢条斯理不露锋芒却别有见地,是一块守业的料。他先后将茶场,糖厂转给董世永,在他熟悉门道之后,又办了一个家具厂。打破了先前隘城没有家具厂的先河。时间最终证明了,支持董家守住隘城首富地位的,不仅是传承了上百年的茶场,和红极一时的糖厂,也是董世永经营的家具厂。与弟弟董世恒的儿女情长不同,董世永在自己才二十四五的时候娶了一个浙江女人,并生得一子一女。董戈有幸在死之前亲眼见证长子儿女双全,算是对他痛苦余生的唯一安慰。 董世恒自己在恢复高考后,上了豫章的大学。在豫章的那几年,他寄住在伯父李征家里。李征已再婚,妻子秦雀是豫章市市宣传部的副部长,他们认识的时候,是在隘城,秦雀当时是隘城文体局局长。李征和秦雀生了一个女儿叫李香薷,比董世恒小了两岁。董世恒虽然是住李征家,但却极少能见到李征本人,因为他当时已经在沪。甚至连秦雀和李香薷他也很少见到,因为自己住的青山湖区虽然也是伯父的房子,但秦雀带着女儿一直住在东湖区的另一套房子里。后来他渐渐猜测这也许是李征刻意的安排。曾经董戈与李征的关系,以及董戈的政治身份,都让李征避之不及。但政治归政治,董世恒知晓父亲私底下时常拜访伯父,后来是伯母。甚至自己在豫章的那几年,几乎每次回家,董戈都会让他捎带一些东西回豫章,那些东西是什么,他开始不知道,但有一次因为小车祸损坏了包装木箱,他无意中发现父亲让他带的箱子里,放着一些极为名贵的药材,古玩等。对于这种类似贿赂的行为,他早就熟谙。每次他只是将那些东西放在伯父家,等自己下课后,那些东西都会神奇地消失。而早熟的他也从未对父亲提及,父子之间保持了一种不甚光彩的默契。 董世恒从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回了隘城新城里的工商部门,还带回了李香薷。 李香薷那时正在上大学,她不顾父亲的极力反对,和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董世恒谈起了恋爱。李香薷是那种特别叛逆的女子,她长相随母亲,身高修长,样貌出众,鹅蛋脸,眉似远山,双瞳剪水。从小学习跳舞唱歌的她,成绩并不是很好,母亲就想到念大学的董世恒,她带着李香薷到青山湖区的房子里,让女儿跟着他学习正科。董世恒开始勤勤恳恳一板一眼地帮她补课,后来看大小姐根本没有学习的心,也就有些排斥,干脆不怎么管她。秦雀见了也没办法,但她自己是搞文体的,见女儿学习不行,又对女儿的文体社交能力很是担心。加上她并没有李征那样的政治包袱,对家大业大的董家十分有好感,于是私底下鼓励女儿和董世恒多接触。而那时正是董世恒对冷溪苦苦单恋的年代,他根本没心思理会李香薷。表面上敷衍一下,应付伯母,别的时间自己能躲则躲。但如此欲拒还迎使得李香薷反而对董世恒刮目相看了,她开始背着秦雀偷偷跑到东湖区的房子里等董世恒,董世恒发现后,干脆就在学校图书馆看书。直到有一天,他半夜回到房间时,发现有人在家里哭,推开门一看李香薷抱着他的日记在读。他猛地冲过去抢回日记,怒骂她不知廉耻。没想到李香薷不但不生气,反而很同情董世恒,你日记里写的这个人是谁啊?在哪里?我去帮你找到她。从此以后,李香薷一发不可收拾,没日没夜地侯在房间里等董世恒,直搅得他的生活鸡犬不宁。他干脆找到秦雀,让她出面干涉,却不想秦雀对自己说,你就好好照顾照顾她,似乎自己已经准备好做董世恒的岳母了。而那时李征的仕途也基本走到了尽头,也许是突然想通了,又或许是念在和董戈的旧情上,也可能是董家如此雄厚的财力让他屈服,他默许了李香薷和董世恒的关系。李香薷跟着董世恒回到隘城,虽然只是过暑假,但也让父亲董戈十分开心,但这种开心里有多少来自李香薷是李征女儿这回事?恐怕并不多。此时的董戈,已经不是三十年前依附在李征麾下的那个唯唯诺诺,马首是瞻的营长了。他真实开心的,其实是儿子董世恒仕途坦荡,还要结婚了。 然而从一开始,这段婚姻就被埋下了不幸的种子。要是李香薷再成熟一点,也许不会被董世恒日记里献给冷溪的文字所感动。她只相信了董世恒的专情,但她几乎忘记了,他的专情从来都不是对自己。而一个专情到了骨髓里的人,和滥情的人看似两个极端,其实本就是相似的。也许董世恒本就不爱李香薷,就像他从来都没有爱过仕途一般,他在婚后就开始了自己的混乱人生。隘城都知道税务部门来了个才子,会写诗作画,也会弹弹唱唱,更致命的这个才子的才还通假了贝字旁的财字。他拥有了权力,金钱,和一切吸引异性的条件。连着数年,他只是穿梭在脂粉中。李香薷也很快接受了现实,她往返于豫章和隘城之间,事业和家庭都不会付出太多,迷上了打麻将的她从不过问董世恒的私生活。但很快他们也有了来自长辈的压力,李征秦雀董戈都盼着两人能生小孩。尤其是李征,他直到近四十才生下李香薷,后来不再具有生育能力的他万分的渴望李香薷能生个男孩,他甚至表示,他愿意回豫章生活,只要李香薷愿意生个一男半女。秦雀闻言十分心动,和李征已经分居数年的她开始极力的动员李香薷。同时不断的对董戈旁敲侧击,董世恒终于在董戈的不断催促之下,于88年生下董青柠,此时李征也已经是近70岁的高龄。他如约回了豫章,打算在那里安度晚年。但没想到董世恒和李香薷两人早已暗中离婚,两人公开后,李香薷就搬回了豫章,孩子被两人踢来踢去,但小时候主要是跟着妈妈,以及外公外婆。到了上学的年龄,李征年事已高,无力照料,带着秦雀一起到沪生活,女儿董青柠从此就跟着父亲董世恒了。 董戈在刘梦龙重新出现后,只去找过一次李征。此后多年,他完全从李征的生活中隐去,直到他去世。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他更加深居简出。当儿子们终于各自有了自己的事业家庭后,他搬去茶场,极少抛头露面。 有一天,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摧毁了他最后的生存之念。那是93年的事情了,那个男人叫戴安云,自己除了在解放前见过他,就再没有见过,而他是戴辛的弟弟。那个男人走后的某一个清晨,在茶场的炒茶室里,早已咽气的董戈被人发现上吊在横梁上。 第297章 刘蜀在外孙冷狗出生的次年,又见了戴安云一次。 戴安云已年逾半百,头发开始迅速发白,已经退休的他作为被返聘的地质专家,经常会参加些讨论会,具体项目已经逐渐交给了年轻人。这一天,宏村的天空下着绵绵细雨,百无聊赖之际,他又想到了刘梦龙,又想到了姐姐戴辛,又想到了父亲戴徽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人里,已经走了两个。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姐姐会逃去台湾,而去年父亲的一封信终于证实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戴徽晨得了糖尿病,并且有了严重的并发症,如今已经开始忘记事情了,他费尽心机才知道儿子还活着,之前为了不给戴安云增加政治上的麻烦,没有贸然书信往来,随着两岸关系在88年有了很大的改善,信件终于可以正常的收发,不再需要通过红十字组织经香港中转。他给戴安云写去第一封信,而后很快收到回信,戴安云盼望见面的恳切从文字传递给八十多岁的戴徽晨,但儿子的另一个疑问给了他极大的打击,“姐姐是不是也去了台湾?” 在看见这行字之后的第十八天,戴徽晨就去世了。虽然在台湾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但他如何能忘记戴安云和戴辛姐弟两人呢?躺在医院里,戴徽晨流泪满面。他掐着指头算,儿子已经快六十岁了,女儿应该快六十六了。但女儿很可能在四十年前已经去世了。他的心揪在一起,直到死再也没有松开过。 回信里,戴安云读到“辛儿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她从未登岛。”时,心情却十分平静,这个答案是自己早就预料到的。 第298章 1988年夏天,幕阜山上盖满了白色的积雪,一整个冬天几乎没有看见阳光。人们打开门,对着阴沉的天空叹了口气,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幕阜镇渐渐开始热闹起来,街边的店里蒸腾着热气,那笼屉里雪白的包子晃在冷眉眼前,她牵着妹妹的手,走在上学的路上。 “姐,我想吃包子。”妹妹说话的时候,舔了舔因皲裂而破裂的嘴唇,似乎已经联想到了雪白的包子,和掰开了就会往外流淌的滚烫红糖浆。 冷眉没好气地想,我还想吃呢,可我什么时候买过包子啊。她看了看妹妹的脸,已经由于失望变得阴暗了些。她不担心,因为妹妹已经吃过两个红薯,两碗稀饭,她的小手又暖又胖。她只是馋,不是饿。他们已经过了挨饿的年代了。而且自己的口袋里还有一把花生,走到粮站那,冷眉就会剥两粒放到冷燕的手里,然后她那胖胖的圆脸上就会有了满意的笑容。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缓缓开了过来,车顶和引擎盖上有一层厚厚的积雪,挡风玻璃被雨刮器刷出整整齐齐的两个扇子形状,里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老男人的脸从车窗户探了出来,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厚厚的毡帽,穿得却十分单薄,嘴里哈出的热气不断被风吹散。他的右手扶着方向盘,左手对着冷眉和冷燕挥了挥,长满了皱纹的脸上有了慈爱的笑容。 “你好,小朋友。”老人说着标准的普通话,他的声音十分好听,有些细细的,但是又穿透力十足。 “你好!爷爷!”冷燕已经忘了肉包子,笑着挥手。冷眉一把抓过冷燕的手,紧紧地拽她到自己身边。 “请问你们,这里是不是幕阜镇?” “对啊,爷爷你迷路了吗?”一年级的冷燕终于找到说普通话的机会,她可不愿意放过。 “是因为下大雪,爷爷看不清路了呢。”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李家庄。” “那是我家啊。” “哦?这么巧。那爷爷跟你打听一个人好不好?“ ”好!“ ”你认识一个叫刘蜀的人吗?” “认识认识,是我外公呢!”冷燕开心的笑着。 老人的脸色微微的变了变,他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小女孩。小些的那个穿着花布棉袄,脸圆圆胖胖的十分可爱,大点的那个眉目清秀,但衣衫十分单薄,”你们吃早饭了吗?要不要……“老人抬头看了看街道两旁,接着说:”要不要吃包子?“ ”要!“ ”燕子,不要厚脸皮。“冷眉对老人说,”谢谢爷爷,我们吃过了。“ ”可我想吃包子。“燕子转过脸看着姐姐,希望征得她的同意。 ”走,我们上学去了。“冷眉拉着冷燕对着老人挥了挥手告别。 ”你乱朝人家要吃的,妈妈知道要给你吃栗子了!“稍稍走远些,冷眉竖起眼睛教训燕子。 燕子低头不说话,两只冻红的小手搓着,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拉起姐姐的手往前走。 ”小朋友,等等。“老人几步追了上来,手里拎着四个包子,对冷眉说,”我是来找你外公的,是他的好朋友。来,吃包子,一人两个,好好学习啊。“ 燕子喜出望外,松开姐姐的手接过包子啃了起来。冷眉有些犹豫,老人把包子塞到她手里,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把脖子上的围领脱下来,围在衣衫单薄的冷眉脖颈上。冷眉顿时觉得一阵温暖。但她本能地要拒绝,抬头却见老人已飞快地跑上了车。她把包子放进书包里,将围领取了下来,替妹妹围上,拉着妹妹的手踏着积雪走向学校。 第299章 戴安云将车一路开到李家庄,远远的望去却不见了之前的低矮灰墙房,却是一排青砖黑瓦的两层民房。他看了看不远处的幕阜山,再看看那民房,确定这是李家庄,才将车停在那青砖房的门口。他下了车,脚底下深一脚浅一脚。雪在他脚下发出叽嘎叽嘎的声音,一如四十年前的朝鲜。这几年,他得知很多故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真切地希望刘梦龙依然健康。 “安云?” 他抬起头,看见刘梦龙站在屋檐下。他的头发还是很长,却没有刻意遮掩那半张脸。”刘……刘蜀!“ 刘梦龙这才走向前,扶着戴安云,指引着他走上房基下的水泥地面。 “我……我来看你了。” “东西带来了吗?” “带了。” “好。”刘梦龙走向吉普车,拉开后座,看见一个鼓鼓的大包,两个氧气瓶被捆好躺在座椅上。他又拉开大包的拉链,里面有一股橡胶味,除了潜水衣,还有睡袋,矿灯,登山杖和登山绳。 “让我好等。” “我收到我爸爸从台湾来的信,他刚刚去世不久。” 刘梦龙脑海里立刻闪过那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不等刘梦龙安慰的话开口,戴安云则接着说:”他说姐姐从没去过台湾。” 已经深信姐姐遭遇了厄运的戴安云似乎没有察觉自己如何残忍地伤了刘梦龙的心,摧毁他那被冷星河曾经摧毁过一次的奢望。 刘梦龙的心隐隐作痛,他故作镇定地问:”你这回能呆几天?“ ”我退休了,跟老伴请了假,呆上两星期没问题。“ 当天晚上,冷峰和刘新华准备了一桌子菜,为戴安云接风洗尘。一盘烟熏猪头肉,一锅泥鳅腊肉汤,一份炒干长豆,一盘炒菜心,一碟花生米,还有一锅子的红薯饭。他还把九十多岁的冷槐接了过来。但饭桌上只有刘蜀,戴安云和冷峰三人。 ”让孩子们坐上来。“刘蜀对女婿说。 “对,让新华也一起坐上来吃。“ ”不用了,你们谈事情。我带孩子去水井边洗衣服。“刘新华解下围裙,对三人说。 一九八八年底,幕阜镇依然很穷,穷到假如不死人不婚庆,孩子们一年最多吃上三回肉,春节,端午,中秋。每家每户都养猪,但粮食只够人吃,多余的拿去粮站卖,猪就只能吃地里的,但地里的也还要看着办,萝卜白菜马铃薯山芋,黄豆绿豆花生,那自然也是要给人吃的,猪就吃草。吃草的猪长得慢,去过城市的人回来说,城里的猪半年就能出槽,但幕阜镇的人养猪,一养两三年。一百年前怎么养,现在还怎么养。一头猪除了猪头和猪肺,什么都能卖。春节吃肺,端午半边猪头,中秋半边猪头。但幕阜镇的人少有抱怨,在他们看来,全国全世界都是一样穷。只有几个出过远门的人知道,原来外面的月亮虽然和幕阜山顶上的一样圆,但生活已大不相同。 冷峰虽然是幕阜镇的大队长,但他的生活和别人一样穷的叮当响。 刘新华总说,人家选你做大队长,图你什么? 图我公平,图我实在。 呸!图你老实,图你迂腐,图你好使唤。李杨做书记,家里好歹添了不少东西,别的队长,哪个不是有点什么先喂自家孩子,你呢?就你最当回事,你到现在连辆二八大杠都没有。这都改革开放了,你还不知道变通?人家修个坝,得开口要两万,你就五千,人家沟一年通四回,一回两千,你一年通一回,一回还两千。 那沟都好着呢,没事瞎通什么? 通什么?通着玩儿。 不会多给老百姓装几盏路灯啊? 灯的间距有规定,装多了浪费电。 那几条路不要修? 要修! 那得花多少钱? 不花钱,组织一下村民自己修。 看看,李上扬就不会这么干,他会写篇报告,去趟隘城,拎点东西,公款办事。 你这是瞎猜,能集体里干的事,何必麻烦国家? 刘新华的唠叨,终究改变不了冷峰,他依旧公公正正地做着幕阜镇人托付他的事,规规矩矩地办着镇长书记交代的任务,从不拖泥带水,从不虚瞒乱报。家里的劳模奖状一年一张,大队长一年一届,五年冷峰轮了三回。有些人能说,但不做,也有些人能做,但不能说。冷峰既能说,又能做,却不愿意伸手,不愿意走后门。幕阜镇的人看穿了冷家四代那不完整的进化,冷天冷地到冷槐冷株,再到冷星河冷星雨,起初人人都以为冷峰终于算是个另类。到了他三十多岁,才知道和他老子那一辈人还是一样,忠。只是他老子和老子的老子们忠于自己,冷峰忠于国家,忠于信仰。自此,幕阜镇的董姓,李姓,刘家村的刘姓,牛屎村的石姓,担秋的洪姓,三口秦姓,吴姓等,都在背后传着瞎话,从前的冷家人最难对付,但读了书的冷家人最好对付,看来要让人好对付,就只能让他去念书。这些话传到冷家兄弟耳朵里,义愤填膺,传到刘新华那里,她只能苦笑,传到冷峰自己耳朵里,他觉得光荣。 戴安云本不喝酒,刘蜀也从不喝酒,冷峰虽然偶尔应酬会喝酒,但本人是不喜欢酒的,但今天刘蜀不光要酒喝,还让冷峰陪着喝完了一斤牛屎村老谢酿来的谷酒。冷峰酒量很好,哪怕不吃菜,他也千杯不醉。刘蜀几杯下肚,“满脸“通红,就要去睡了。冷峰有些尴尬,只好干坐着陪戴安云。戴安云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碗红薯饭,就要下桌。冷峰拉他再吃点菜,戴安云却说:“孩子们还没吃,我去喊。“ 第300章 第二天一早,戴安云的车仍然停在那,但他和刘蜀两人一起玩了失踪。直到四天后,冰雪融化时,两人才臭哄哄地出现在家门口。旁边还有一大包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岁的冷狗开心地跑到刘蜀跟前,双手抓着他的衣服,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没人能听懂的恳求,刘蜀却心领神会,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压缩饼干,一块糖,递给嗅觉灵敏的冷狗。冷峰从厨房走了出来,看了看地上的物件,又看见儿子冷狗在啃的东西,心里就明白了大半。他早就听人家说过,刘蜀这人有个怪癖,爱钻山洞。修水库的那会儿,他一个人摸进了大桥镇泸溪村的溶洞口,而平时不修水库的时候,他一有时间就去黑龙潭的溶洞,先不说他一个外地人怎么找得到那些溶洞,就说即使找到了,都没几个人敢进去,而刘蜀一个六十的人,不抽烟喝酒玩猎枪钓鱼,就爱钻山洞。不光自己爱钻山洞,还带着唯一的朋友戴安云钻山洞,你刘蜀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没什么大不了,这戴安云一看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怎么也随着刘蜀爱折腾。要是只像别人好奇进去看看就出来还好,两人一去好几天,还带了口粮和这么多专业的工具。 这让冷峰觉得非常奇怪。事实上,这也不是头一次让冷峰发现岳父的怪异。几年前,陈觉和冷星雨回幕阜镇的时候,他甚至还发现刘新华也奇怪起来。那时他们刚刚结婚,刘新华和她无话不说。他也算知道了刘蜀的身份,来自四川,当过炮兵,妻子生病很早就去世了,早年在兵工厂上过班,但因为是伤员,很早就退休了,家里没什么亲戚。刘新华上完了初中就跟着父亲来了幕阜镇修水库。这是那个时代平凡人的生活,冷峰并不觉得有多奇怪,但陈觉和冷星雨两人突然跑回幕阜镇,而且十分隆重的见了刘蜀。之后刘蜀就带着他们两个老人东跑西跑,也不知道去了些什么地方。一天刘新华从镇上回来,表情僵硬,神态异常。冷峰问,刘新华没说什么。后来冷峰去镇上买油的时候,看见刘蜀和陈觉带着两个老人,冷峰礼貌地和他们打招呼,发现那两个老人说的是罗溪话。这就更加奇怪了,陈觉和刘蜀两个人都是四川人,他们怎么会认识罗溪人呢?但事情过去了好几年,冷峰这人心里也不藏事,很快就把这事忘了。然而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每次只要有故人来,刘蜀都会反常一阵子,有时甚至会消失一两天。 咱爸怎么从来不讲四川话?冷峰也问过刘新华,如今又拿出来问一次。 他会说但不喜欢说。 这次的回答里,加上了“他会说”三个字,之前刘新华只说“他不喜欢说。”,为什么妻子要强调四川人会说四川话? 之后两天,刘蜀有些魂不守舍,冷峰担心他,经常去在他的房间看看。有时候冷狗在的时候,他就很正常,笑容和蔼地逗着孩子,冷狗不在的时候,他氤氲满面,心事重重。有时候拿手捂着脸,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第二天,冷峰去看他的时候,刘蜀不在,门锁了。他又去找住在自己家二楼的戴安云,路过汽车的时候,他有意无意朝车里看了一眼,透过模糊的有机玻璃,看见后排座位上放着两个木箱子,这木头箱子有些面熟,他用手遮住光,贴近玻璃凑近朝里看,被吓了一大跳,这居然是堆放炸药的箱子!他找到戴安云睡的房间,刚打算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岳父刘蜀正用压抑而愤怒的口气说着什么,而戴安云的语气听上去也不平静。冷峰不想打扰到两人谈话,又退了下来。他又朝车后座看了看,心想这两人到底是想炸什么呢?要说是去水库里炸鱼,那不用这么争来争去,而且两个六十多岁的人不至于那么嘴馋,实在想吃鱼他冷峰去买点,买不起可以去下网抓点。这时楼上的门啪的一声,冷峰朝上看了一眼,二楼屋檐上站着一个表情陌生的刘蜀。他的眼神凌厉,尖锐,充满杀意。此时他正盯着自己,仿佛盯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第301章 “爸,你打算去干什么?”冷峰实在睡不着觉,他提着马灯,敲开了刘蜀仍然点着灯的房门。 刘蜀披着单薄的衣服,从房间里走到晒场上,冰雪还没来得及完全融化,又开始细细簌簌的下。冷峰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副他不说清楚就不放过他的样子。 ”你回去睡。“ ”你还没说你打算干什么去呢。“ ”你别管那么多,我不杀人不放火。“刘蜀语气冰冷。 ”干什么事,也用不着那么多炸药。“冷峰义正言辞地说。 ”什么炸药?哪来的炸药?” “我看见……” “你看见什么了?” “戴叔叔的车上。” “你跟我来。”刘蜀气冲冲地盯着鹅毛大雪往大房子走。径直走到戴安云的车子旁边,他仰着头,轻轻喊了声:“安云!” 二楼的房间亮起了油灯,下一秒戴安云披着外套走了出来。手一扬,冷峰头就挨了一下。什么东西掉在雪地里,冷峰用手摸索着捡了起来,是车钥匙。 刘蜀熟练地打开车门,里面的板条炸药箱仍然一动不动摆放在那里。冷峰闻到一股强烈的蛋臭味,这是炸药里分解物散发的氨水气味。刘蜀站在雪地里看着他,冷峰把马灯放在远离汽车的屋檐下,伸手打开了木箱子,只见箱子里有一堆衣服,还有几本书。他又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有几包自己没见过的干粮,根本没有炸药。 “冷峰啊,没事早点睡。”戴安云对着冷峰说。 冷峰有些尴尬,他关上车门,往家里走。心想谁会拿炸药箱装吃的呢?有毛病? 没抓到刘蜀的把柄,他也只能看着两人眼睁睁的开着车走了。冷峰开始担心,到第三天两人还没有回来,他已经有些焦虑了。反倒是刘新华安慰他,两个老男人,能造反啊?但八八年的那一天,让他记忆深刻。当时天空中又开始下雪,而且破天荒的打着雷。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三口村的老人们说雷打雪,人吃铁,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随着轰隆隆的雷暴声,村子里的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热闹繁荣的幕阜镇也变得冷清萧条。突然北面传来一声巨大的雷响,这声雷响的十分奇怪,不像刚才偶尔一下的雷声是从半空中发出,这一声像是从地底下穿过泥土传上来的。而且这一声雷如此巨大,让人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冷峰走出大门,斜着眼睛看着南山,他猛地转过身,看着身后的幕阜山,果然看见山顶上的雪块滑落。 “老婆,我去趟煤矿。” “今天回来不?” “可能要值班,你们吃,别等我。眉子燕子你们两帮着妈妈照顾弟弟。” 冷峰没有去煤矿,反而是朝幕阜山的方向走了。他穿过黑龙潭的时候,看见水库里的鱼群乱游,一些野鸭都从山脚下游到了岸边。他沿着许久没有走过的山路,和几乎已经分辨不出台阶的陡峭小径向着幕阜山顶攀爬,身上的衣服汗湿,又被体温蒸干,反反复复,但他没有犹豫,努力地朝着林场的方向走去。花了四个多小时,才到了幕阜山顶,他必须再往西走两个小时,才能到幕阜山林场。 幕阜山林场是隘城第二大的林场,但在山多的赣北却是排不上名次的。虽然幕阜山山体多岩石,又有峭壁林立,但山顶的地势却是凹陷的,有一大片自然生长的林地,主要以松,樟,株为主,因为人迹罕至,生态原始。也没有什么人居住,因为一开始交通不方便,林场的护林员不多。幕阜山林场海拔一千多米,要说采伐成本是极高的,70年代末从担秋修了公路上山后,条件有所改善,林场才迎来了人员的高峰。最多的时候曾经有二十来个人,林场的场长是冷峰的故人。他就是芝板曾经的生产队长洪援朝。他之所以离开芝板村,跑到人不睬狗不理的幕阜山林场,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和李杨之间的矛盾。冷峰本和洪援朝没太多交集,但自从石磙子的事情之后,两人多了些来往。后来李杨打压洪援朝的时候,别的生产队长唯恐避之而不及,惟独冷峰常替他说公道话。洪援朝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受了气就喜欢在公开场合说李杨的坏话,一来二去,他生产队长就干不下去了,刚好林场有个空缺,他又是喜欢在山里生活的人,就拿了人家都不要的差,不想因祸得福,到了八十年代林场第一次改革,全面推行了场长负责制,林场场长再不是一个拿着猎枪的普通护林员,反而是生产,经营,管理的中心,责任和权利统一了,并且允许林场利用自身资源优势,开设生产门路,兴办产业也是允许的了,他不光算是国家干部了,甚至和担秋的木匠一起办了家具作坊,可以往隘城和龙头镇销售木家具,虽然收入算幕阜镇的,但他好歹有了奔头。洪援朝是个记仇的人,但记仇的人一般也记恩,当初冷峰经常帮他说话,替他挡李杨的冷枪暗箭,就记了冷峰的恩,时常下山回芝板的时候路过李家庄,捎带一只野兔,两只野鸡给冷峰。冷峰会让刘新华挑几只好些的南瓜,冬瓜,放在洪援朝的篓筐里,也算礼尚往来。但到了八十年代末,林场迎来第二次改革,为了适应市场经济,强化人员的精简原则,而树木的砍伐也渐渐开始控制。一下子很多人都离开了林场,不说一落千丈,但洪援朝却是没那么活络了。好在他早已看破,时至今日,只乐的过个太平日子。 第302章 这次刘蜀的事情,冷峰想问问幕阜山林场的洪援朝。林场的办事处十分简陋,只有四间破砖房,一个了望台。洪援朝带着老婆孩子住在其中一间,另外有几个护林员住旁边一间,还有一间是70年代的知青住的,如今早已人去楼空,剩下一间砖房是食堂。 洪援朝显然没想到这冰天雪地的,冷峰居然会跑到林场来。他十分热情好客,招呼她老婆又是准备酒又是去弄菜。冷峰连忙说没什么事,没什么事。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鬼天气,你跑这儿来,要不就是十万火急的大事,要不,就是跟老婆吵架了?”洪援朝哈哈大笑,也不急着打听,脸上露出有些奇怪的微笑。 “援朝叔,我问你个事。“ ”能说我都说,不能说,我也不说。“ ”我岳父是不是来过?“ 洪援朝没说话,“你说你自己家的事,还来问我?” “他是不是和另外一个人一起,还开着吉普车的?” “哎呀,你说这天气,真奇怪,好几年没见这么大雪了。” “我刚才看见小四泉嘴里吃的糖了,我认识,那糖是我爸朋友给的。”小四泉是洪援朝的孙子,今年只有三岁。冷峰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他在剥糖果。而那个包糖果的纸上面印着喜字,和前些天戴安云给冷狗的一般无二。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嘛啊?” “刚才那雷打的不对劲,你看呢?”冷峰笑着问。 “依你看,雷该怎么打?” “援朝哥,我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我就是担心他的安全。黑龙溶洞我们都进去过,可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们俩都是六十上下的人了,万一有个闪失,你看怎么交待?” “我看你是担心太多了。不过既然你来都来了,我也不能不帮你。“洪援朝起身看着外面的大雪,回过头换了一张完全不同的严肃面孔,对冷峰说:”你先吃饭。有条路,我带你去,说清楚了,我不陪你下去,只告诉你位置。你能找着人,算命大,找不着,自己赶紧回来,要是你没回来,我也不会帮你收尸。“ 冷峰忙站起身来,对洪援朝点头表示谢意。 洪援朝之所以知道那条路,也是听前人说的。 幕阜山的北山头上,曾经有很多个天然气孔,后来日本人烧山之后,每隔几年就又起一次山火,渐渐地草木灰把气孔全部堵住,随着幕阜镇的老人一个个的去世,知道气孔位置的人少之又少。连冷星雨和陈觉这种当年常年活动在山洞里的人,都根本无法辨认,更不用说后代的人。后来开始修水库的时候,来了一批上海的知青。他们和林场里的ah知青不知道怎么就联络上了,很快就玩到一块儿去了。上海知青里有个叫徐嘉辉的年轻人特别的顽皮,兴许是家世比较好,没吃过什么亏,净惹祸。但林场和黑龙潭工地上的人都知道这些知识分子只是贪玩,没什么坏心,也不跟他们计较。那时候日子苦,没什么肉食,这个年轻人比较仗义,从林区里借了把双筒猎枪,自己打磨了一下膛线,折腾的妥帖,整天就漫山遍野的钻林子。他什么都打,野鸡,斑鸠,麂子,猪,甚至连流浪狗也不放过。每逢周末,知青们就到林场集合,徐嘉辉把打着的野物烹给朋友们。但有一个周末,那些知青没见着徐嘉辉。他们报告给了洪援朝的前任林场场长,李杨的弟弟李楠。李楠生怕出了事,连夜带着人去找,翻遍整个北山头,一无所获。但山上唯一的一条狗,却在第二天回了林场的哨所。李楠知道那条狗成天跟着徐嘉辉混骨头吃,于是暗中观察。果然那几天狗十分反常,四处乱跑,他们就盯狗梢,后来狗把他和知青们带到了一处非常隐蔽的巨石堆里,然后朝石缝里面狂吠。大家在石缝里看见一个十分狭小的洞口,只要靠近洞口就能听见风的啸叫,显然这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空旷的空间。这些人里面只有李楠知道黑龙溶洞的事情,但他当时并没有作声,他朝里面看了看,说这么窄挤不进去的,于是打发知青们回去。当晚有人看见他带着狗和绳子朝着树丛里的巨石堆的方向走去。第二天,徐嘉辉就回到了林场里。但是后面再有人问他是怎么回来的,他只是淡淡地说自己迷路了,是林场老李救了他,之后再没有提起过这事。但是和他相好的一个女知青对人家说过,他从石块里出来时,他身上有伤。而且徐嘉辉之后性情大变,沉默寡言,一心只想转业回上海,对摸鱼看虾,放鹰逐犬也不感兴趣了。他们也运气好,这件事情过后,半年左右两人相继转业回上海了。整件事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林场的那条认路的狗不见了。 第303章 这一部分洪援朝也是听林场的前辈说的,但关于那片巨石堆,他后来自己去过几次。他之所以要去,并不是他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也不是他多么有冒险精神,而只是因为李楠叫他别去,他偏要去。和自己交接的时候,李楠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巨石堆那里蛇多,尽量不要靠近。洪援朝这人有个特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当时口头上答应了李楠,等他卸任后,自己就抽空去看了看,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巨石堆早就成垃圾堆了,里面堆满了烂树枝,还有大堆的泥土掩埋。如果要清理干净,没有十几个人连着干几天也不可能弄干净。他就没再往那边去了,但过了两年,林场突然闹蛇患,洪援朝又想起那个巨石堆,心说莫不是从那里爬了大蛇出来?于是又过去看了看,发现之前的树枝都烂成泥,顺着石块里的一个气孔被雨水冲了下去。他一凑近气孔,一阵暖风就迎面而来。贴着耳朵,能听见洞里嗡嗡的声音。用力朝气孔里挤,勉强一个人能进去,一直在石壁间摩擦着挪动,大概两三米后,逐渐开阔,手电能看见石道骤然下降,下面是一个几十平米空旷的石穹,他返回林场里拿了粗绳子,他顺着气孔到了石穹,发现里面居然有破布烂鞋,应该是曾经有人活动过,但他想起董家傻子说过的那段传言,说是里面进过日本人,还死了不少人,有点发虚。只在石穹里转了转,就回去了。 冷峰背着一袋子炒米,一壶水,一根绳子。跟着洪援朝朝着幕阜山阴面走去。这一带积雪皑皑,但看得出和山底下的植被完全不同,树木长得都有些年头,大的两三人合抱,小的是林场人栽种的,才碗口粗。白雪覆盖下的灌木十分茂盛,不断发出动物穿行的沙沙声,有些地方的树林极为原始,像是没有人驻足过似的,繁密到难望见天空,偶尔有雪块砸落,露出深绿色的松针,一些被积雪压垮的断枝,露出新鲜而散发着松香的粉红木质。 ”你确定那个石洞和黑龙溶洞是通的?“ ”我不确定,但估计是。“洪援朝回过头,有些戏虐地说:“黑龙溶洞的二进洞口早就塌了,而且那边水深,也不好进去,你还不如从这里进去找找看?” ”援朝哥,你下去过,为什么不多看看?“ ”我就进去一回,还没走多远,再说,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南山也有溶洞,不都那么回事?“洪援朝敷衍着说。 ”那你跟我一块下去?“冷峰诚挚地发出邀请。 洪援朝摇摇头,“这你家的事,我参合个什么劲?我这人没什么好奇心的。” 穿过密林,地势开始缓慢的朝下,又走了半个小时,已经快黄昏,天空阴暗,雪灰翻滚。他们进了一块更为原始的密林,这里的树木和藤曼丛生,完全没有章法,一看就是多年没有砍伐休整过的野生丛林。在密林中间,有一处在高大的树木遮掩下,依稀能窥见高耸的青绿色巨石,不少青藤绕着石块生长,乍一看只是一个巨大的灌木丛,但细看,那些巨石的轮廓还是露出端倪。石块十分高大,大到让人以为是一整块不规则形状的巨石,而失去攀爬探究的欲望。而且石块的另外几面都被密密的荆棘围着,真要过去,似乎要组织动劳力斩断那大片的植物,而且要将刺藤从紧靠着石块的树干中剥离下来,这几乎是不现实的。所以路过的人,只能接近石块的一侧的一小块区域。 “冷峰,来我托你上去。”洪援朝边说边转过身,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冷峰?” “在这。”冷峰的声音从石块背后传来。 洪援朝退了几步,走到林子外侧,才能看见荆棘丛里一个浑身是雪沫的人影。“你干啥呢?” “这里有一个七字。”冷峰一只手伸进厚厚的藤蔓丛,指着巨石的一处说。 “哦,管它七啊八的,那你还进去不去?” “去。” 冷峰爬了出来,耳朵,额头都有些勾破皮,所幸天气寒冷,伤口并没有出血,只是翘着皮。 “你这可好,还没出发,就先挂了彩。不吉利啊!”洪援朝说,“你说你看见个七字?是写上去的还是凿上去的?“ ”凿上去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就你眼尖,行了,来,我垫你。“ ”援朝哥,这回真是多亏了你了。“ ”你别废话,找到人了再说。“洪援朝扎了个马步,两手叠在胸前。 冷峰拿着手电和绳子,踩在洪援朝的手心上,一手插进雪里拽着藤蔓,一手扒拉着石缝,利索地爬到一半的位置。上面勉强能够着另一条石缝,冷峰两手发力,脚尖拨开积雪轻轻点着藤蔓,把整个人支了起来。接着两腿一齐勾了起来,歪着脊柱把膝盖一直昂到双眼的位置,整个人像只虾,这样脚尖居然能勾着石块的顶端。脚尖一着力,手就能活动,他一点点顺着石缝往上爬,直到两手和双脚都攀到了石块的顶部。这才将肚子压在石块上,整个人犹如趴在巨大的刀刃上。 洪援朝笑着说:”也就你有这本事,我那时花了半个钟头才折腾上去。“见冷峰把头歪在石头里的一侧,又问:“看见一个洞口了吗?要斜着看,有个石屏褶皱遮着的。” 第304章 由于四周的大树,这堆石头中间积雪很少,这确实是好几块巨石挤压在一起,形成一个凹下去的小天池似的漏斗状大坑,上端的外径大概有猪圈大小,但底也就八仙桌那么大,横七竖八的堆满了各种枯树干,树根,四围的石块边缘锋利如斧凿,一层叠着一层竖着,底端插进泥土和烂树枝里,最下面漆黑的泥土里野草疯长,粗得像三岁小孩的手臂。他透过树根的缝隙,看见两块石头中间隐隐的有个黑黑的凹槽,把身子轻轻地往前挪个半米,能看见凹槽的深处不是绝经,而是有些黑,有些暗的一角。“有,有一个洞口。” “你从那进去。要是害怕,就回来,我在这等你十分钟。” “不用等我,如果我找不着,就回来林场。”冷峰又说,“找着了,也回来找你。” “那行,你去,注意安全啊。”洪援朝把左手插进右袖管,右手插进左袖管,直到完全冻不着皮肉,才往回走。 冷峰将绳子一端系在外面的枯木上,试了试份量,然后绑在身上,把干粮包裹系紧,就朝洞里挤去。和洪援朝说的一般无二,往里挤个几米远,就开阔了许多,洞里暖烘烘的,不断有蝙蝠拍打着翅膀从耳旁飞过。他用手电照了照,光束先是出现在眼前近处的石壁上,随着手腕缓慢的转动,光束逐渐远离,他能看见绿绿的苔藓上晶莹的水滴,潮湿的石壁上发光的蝙蝠眼睛,再远又是黄白相间的石壁,再然后光束又自头顶上回到近处。他估摸着这个洞不大,心里有些失望。又将手电向下照了照,底下有一块平坦的石坪,距离他的位置三米到四米,石坪上面有些草木灰。并没有破衣服什么的。他将拉了拉绳子,绷紧了才一点点往下溜,很快到了石坪,用手电扫了一圈,果然在角落里看见一堆破衣服,旧鞋子。他暗自笑了笑,这洪援朝舞枪弄剑,居然被一堆破衣服给吓了回去。他解开绳子,用脚扫了扫草木灰,有些未燃尽的纸屑,他蹲下,就着手电的光,依稀能看见那是用来祭奠死人的冥纸。是谁会到这里来烧纸呢?石室内的温度比方才高海拔的雪地上高了五六度,剧烈运动后他开始冒汗,干脆脱了外套。搭在旁边的钟乳石笋上,这时他又看看那堆破鞋和邹巴巴的衣服,似乎明白了什么。站起身来,拿着手电筒朝着四周仔细的搜寻了一阵,却一无所获,石壁上没有能通往外面的通道,他又检查了一遍,每块石头皱褶之间也都确认了,隐蔽的通道也没有。冷峰蹲在地上,腰间鼓鼓的干粮膈着他难受,他解了下来,松开带口,抓了一把嚼了两口,突然想喝水,正当他举起水壶的时候,脑子里一道光闪过。 冷峰仔细聆听这洞里的水流声,然后一边用手电观察地形。其实这间石室和外面的那几块巨石相似,仍然是一个漏斗形,只是因为上千上万年的冲刷,让洞穴变得平坦。石室穹顶有好些细小的孔穴,一些细小的水流沿着石壁流下,到了洞底汇成一眼小小的清流。他拎着手电沿着这股水流寻找,果然在石室最里侧,也就是正背对着自己来时的洞口方向水流从一个小孔流走。冷峰用手按了按水流消失的地方,软软的,又捻了捻泥土的质地,原来是细沙混着草木灰,以及泥土。他用手掏了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水流马上变得急促,帮忙着冲刷沙土,他站起身,用脚跟跺了跺那不断变大的洞孔,“哗”的一声一大块泥土垮塌下去,手电筒的光束也一下瞬间延长。穿过洞口能窥见斜着下去的长长石道。原来这个本有个洞口,只是因为常年的水流淤积了大量外界带入的泥沙,逐渐的形成一个表面上封闭的平面。 第305章 冷峰将干粮袋子和绳子重新帮在腰上,把松垮的那部分从洞口扔了下去,自己两手轮流攀着绳子缓缓的将身子从洞里放出,这里的温度又高了许多,耳边不像方才的石室那么安静,而是有了大量嘈杂的水流声。一直倒着缓降了十几米,冷峰才触及相对平坦没有角度的地面。他用手电筒照了照自己来时的洞口,坡度并不算太大,如果没有绳索,也能爬上去,只是石道上布满泥浆,和一层极细的青苔,十分的滑腻。他解开绳子,用手电扫了扫周围,光束所到之处,一些老鼠奔走逃逸,除了潮湿的水流,就是青绿的岩石,而极少没有水流附着的干燥岩石,开始露出黄白色。这里的空间有三四倍于刚才的石室大小,只是形状更为复杂,不是单纯的漏斗形,更像是好几个漏斗不规则的排列着,但所有的漏斗底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冷峰故技重施,沿着地上水流的方向寻找,但这次诺大的洞口就摆在面前,水流分开在洞孔两侧。冷峰弯腰穿过洞口,不小心脚下一滑,屁股坐在地上,手电筒掉在旁边的石沟里。两手奋力摸着石道,身子却止不住下滑,他伸直脚跟,试图减慢速度,却越来越快,旁边不知是石头还是什么东西扑通一声掉入水中,貌似这里还有水潭,他心想再不停下了,怕是要掉入暗河里。他从小就听老人说过,幕阜山的黑龙溶洞里,暗河如织,有深有浅,深的直比幕阜山,九进三通。他勉强转过身,变成趴在石道上,伸直脚尖,张开双手在地上扒拉。这样增大了摩擦力,渐渐速度降了下来,突然脚下一空,他几乎腾空而起,所幸这时右手掰到一块凸起的石笋,他整个人就靠一只手挂在石笋上。 他赶紧左手也伸过去扳牢了石笋,此时贴在石壁上的身体显然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有力的蠕动着,脚下远远的有水落入深潭的轰轰声响,头顶上金属手电筒咯噔咯噔的滚了下来,他双臂发力,将身体撑了起来,腰部抵在石道突然断裂的部位,刚好拦住滚落的手电筒。他用脚踩着石壁,均匀的水声叠加了“扑通”一声响,似乎有么掉入了脚底下的水潭。他管不了那么多,迅速爬了上去。又将身子底下的手电筒抽了出来。他拿着手电筒朝脚下一照,一条一丈多长的大蛇,在水潭里盘着,她的鳞片在手电的照射下白莹莹的,嘴里的紫红色的信子一闪一闪。身体拧成一个美丽的s型,但即使被光速探照,依然悠悠地盘踞着潭底,她的四周都是一整块的圆弧行巨石,因为被流水的冲刷,变得墨绿泛黑,只有冷峰头顶上干燥的部分,才有一段米黄色。眼前是一个如同矿井一般的深潭,水面到自己所在的地方直有五六米左右,他四周看看,自己身处一个倾斜的巨大石窟,直径大概三四米 冷峰屁股上的衣服有些湿,但好在这里温暖并不觉得冷,他活动了一下身体,确信在刚才剧烈的滑行下没有受伤。虽然洞穴是个大圆柱形,但两步有些嶙峋的不规则石块能够行走。他看见在右侧石壁上有一个皱劈,裂出一条缝,这时,他每一步都走的格外小心。中途还用手电扫了扫那条白莹莹的巨物,生怕她已经偷偷的来到身下。光束扫过的时候,大蛇居然也昂着头看着自己,那黑莹莹的眼睛像是两颗镶嵌在玉如意上的宝石,烁烁发光。冷峰笑了一下,奋力朝右侧攀爬。嘴里说着:“白蛇姐姐,你可千万别过来,我怕我吓着你。”声音在石墙之间反射,像是无数男人在喃喃细语。冷峰又用不同的语调胡言乱语了一番,除了侧耳倾听那奇怪的回音,也像是与那大物沟通交流。 到了皱劈处,稍微侧着身子就轻松过去,这里变得低矮,冷峰只好蹲着走,胸口下巴顶着膝盖,步履维艰。好在上下之间都还算平坦,偶尔一个拱起的石头,也很显眼。在最矮的地方,他必须匍匐着才能往前爬行。但过了那一段,马上开阔了起来。出了皱劈通道,这里又和刚才的石道汇聚成了同一个空间,这里的流水声变得更为持续,方才还只是山间小涧的断断续续的浠沥沥,到了这里显然流量有了成倍的增加,咕噜噜浠沥沥的声音混在一块。冷峰用手电看了看穹顶,除了密密麻麻倒吊着的黑蝙蝠,还有一些苔藓长成了奇怪的几何形状,但这里没有水潭,流水不做停留向下奔流,地势开始变得陡峭,但水道旁边有些空地可以供人行走。而最令自己惊讶的是,虽然洞穴蜿蜒变幻,但有些地方手电居然看不见向下的尽头,由于害怕路滑,冷峰将干粮袋子空的一段用小刀割了下来,搓成小绳子,缠在解放鞋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不想这一走,居然走了一个多小时。虽然走的很慢,但他边走边吃干粮,想到岳父和戴叔叔两人生死未卜,心里只是焦急,并不觉得疲倦。而逐渐减缓的坡度,让他的体力更快恢复。到了晚上靠十点,他来到一片乱石区,这里的石穹已经有七八米高,手电终于找到了洞的尽头。眼前一堵光滑,圆润的石墙堵住了去路。冷峰找了很久都再没有找到刚才那种能让人通过的皱劈,而水道已经变得湍急,不存在掏大洞口的可能。他反反复复在墙边上转来转去,也没能看到一条能走得缝隙,他对着洞顶“哎”了一声,惊动了几只蝙蝠,它们飞来飞去,其中有两只居然飞到石墙顶上,然后就不见了。他又大声的喊了一声“哎——”,原来这里不光没有回音,反而声音像是逃到了什么更空旷的地方。他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隐隐看见石墙最高点上有一条缝,他往回爬了十几米,居高临下的用手电沿着穹顶直射,果然石墙上有一道半米宽的狭长缝隙。上面落满了黑色的蝙蝠屎,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被塞满了。虽然这个发现让他惊奇不已,但石墙高达六七米,徒手爬上去十分困难,他想到泅水而过,但明显行不通,倒不是害怕那条大白蛇尾随而来,或者她的姐妹在那里拦路,只是不说有没有能容纳成年人那么大的入口,恐怕连深浅都不知道。 第306章 正当他一愁莫展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低沉有力的呱呱声,他用手电筒在四周寻找着,在水潭的对面看见一只体型庞大的癞蛤蟆。按理说,这个季节的癞蛤蟆应该躲在地下冬眠,但也许是溶洞里的气温远高于外界,有一两只紊乱了生物钟的也不算奇怪。但接下来癞蛤蟆的动作让自己匪夷所思,只见它顺着墙壁连续几个跳跃,居然上了石洞的侧壁,再然后猛地一跃,径直跳上了石墙的顶端。虽然蟾蜍的脚上有吸盘,但不至于能够飞檐走壁。冷峰又退到十几米后,用手电筒照着方才蟾蜍跳的石壁,这才看见虽然视觉上那石壁是陡峭的,可从侧面看去,那坡度还是可以攀爬的。自己到对面石壁的唯一障碍,是一条仅仅半米宽的水渠。 冷峰一手搭在光滑的石壁上,另一只手伸向前,然后两脚一起用力,借着脚下绑着的绳结,稳稳地落在水渠的对面,他顺着癞蛤蟆跳跃的方向,找到几处落脚的地方,然后用小刀插在石缝里,一步一步地爬到石墙顶上,顾不得那堆成小山的蝙蝠粪便,他将手插进粪便堆里寻找着力点,几只油黑发亮的屎壳郎从粪土堆里爬了出来。他用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照了照石墙前方,原来在石墙的另一边却完全不是那么陡峭,反而是有一段低矮的狭长通道,在这个通道里,人只能趴着前进,他轻轻地一跃整个人就趴在了石墙上,但即使他的动作再轻柔,依然惊起了无数的蝙蝠,和屎壳郎。一咬牙,整个人就开始往前爬,可趴在通道上的双手却不断下陷,原来眼前看上去黑黑的平面,实际上是无数的蝙蝠粪便堆成的,密度难以达到承受成人体重,所以他重心开始降低,他的眼睛鼻子都几乎没入了粪堆,当时冷峰心想,难道我居然要死在这?那也算遗臭万年了。好在他的手终于触到了扎实的地面,但也已经是半个人都陷了进来。他顾不上手里捏到硬硬的屎壳郎或是别的什么虫子,一个劲地往前爬。大概爬出十几米远,蝙蝠的粪便堆逐渐变得浅了。而头顶上也开始宽阔起来,到他终于能站起来的时候,用手电筒往头顶上一扫,感觉像是被人点亮了电灯,头顶上倒吊着无数的钟乳石,在光照下发出七彩的光芒。这里不光穹顶又高了数米,四周也宽阔了几倍。奇怪的是,头顶上的蝙蝠没有一只飞到钟乳石这边,反而整整齐齐地像哨兵一般排在刚才自己爬过的石墙处,温度显然又高出不少,因为空气中明显有浓厚的水汽。这回自己不用找路,因为眼前只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石门,他弯着腰走下去,里面视线越来越开阔,脚下的水渠开始发出更大的动静。 再走上半个小时,冷峰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半夜一点了,随着洞穴不断变大,变宽,他开始加快脚步。直到他走到一个如篮球场般大小的平台时,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丁字路口,自己来的算一条,往前去一条,往左边斜着还有一条。正当他犯难的时候,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炮烟。这种有一些刺鼻的气味是由炸药爆炸后产生的硫化物和氮类硝基化合物引起的,他几乎凭着鼻子闻就能猜到这一炮离自己的距离应该不超过二十米。他在前方的岔路上看见一个方方正正的石门,有明显人工开凿的痕迹,穿过石门,又是一片巨大的洞穴,这里的钟乳石稍少了些,但正中间也有一个稍大的相对平坦的平台,平台上有些烧黑的木头,树根。而炮烟味更加浓了,此时脚下的石道有了不少粗略的凿削而成的石阶,走动变得更为容易。他几步就穿过平台,来到一堆散落无序的石头堆前,这堆乱石中心有个口子,人能从里挤着爬过,显然是炮炸松后,搬走了中间的松石。从浓烈的炮烟味,能断定这里就是点炮的地方。他从中间的口子穿过,又进入一个狭小的通道,这里又有了大量的钟乳石,只是挂着的钟乳石,和立起的石笋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绿色苔藓,并且搭满了小孩手臂般粗的杂乱藤曼,一些老鼠在藤曼上爬上爬下。再往外走,温度开始显着降低,然后一个突然向下的通道,冷峰在通道里才走了几米就无法向下走了,因为通道的下方全是水,他左右看了看,猜测这应该是通往黑龙溶洞洞口的方向。修水库后,这里就被水淹了。 那刘蜀人呢? 第307章 冷峰又从乱石堆里穿过,回到有烧剩的木头的地方。他看着地上的几截烂木头,地面上黑黑的有生过火的痕迹,但是没有草木灰,想必是被流水冲刷,或者有人清理过。当年这里曾经打过仗,而且死过不少人,就算清理过也不稀奇。不过村里的老人几乎从来没有人提起过当时打仗的细节,只说有一部分人躲进了洞里,其他人躲到南山上。日本人追到洞里,被游击队打了出来。解放后有人想进来,但发现洞口早就塌了,后来的年轻人再没人相信幕阜镇老人说的话。冷峰扯着喉咙喊了一声:“刘蜀!”,却被轰隆隆的流水轻松的盖过。他用手电筒扫视着四周,到处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碎石,他心想刘蜀啊刘蜀你胆子太大了,居然拿那么多炸药来炸个洞,怕是走火入魔了。想到这里,他又回头看看那个洞口,再看看那些石头。一只青蛙从一块锋利的碎石上跳过,碎石上居然也有苔藓,他又看看别的碎石,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站起身,走到角落里仔细的查看,这些石头断口锋利,但看上去不是今天炸的。他笑着说:“不止一回啊,刘蜀你看来炸过好几次啊。”他用脚踢了踢石块,石块滚落后,一条小蛇蜿蜒曲折地扭动着身体逃开来。下一秒手电筒就熄灭了。 洞里一下子变得漆黑。冷峰心想这手电筒怎么这么快就没电了?黑暗中,他旋开盖子,倒出电池,发现有些水渗进了电筒内筒。他用手擦了擦电池,但电筒里面擦不到,他想着干粮的袋子,于是解下来吃着炒米。一边吃一边在黑暗中四处张望。就在洞口方向朝上,大概十米左右,有一簇蓝白的微光在颤动。那蓝白的光起初是静止不动的,但随着冷峰向前靠近,微光开始流转,闪烁。像萤火虫,又像流星,在这漆黑的洞里,它带来一丝希望。炒米吃掉一大半,冷峰又把口子系上,把后面的炒米匀到前面空袋子,把炒米袋卷成一条细长的软棍,得以伸进手电筒里,擦拭里面的水渍。抬头再看那微光,又变幻了方位,冷峰有些焦急地将电池放进嘴巴里咬了两口,再塞进手电筒,拧紧,还是不亮。他拍了拍,手电闪烁了几秒,还是暗了。冷峰手脚并用,摸索着朝着微光的方向前进。但很快就被挡住了去路,他依着石墙向右摸索,拐进一个扭转的石缝,再向前走,他在黑暗中踩到一个软软的什么东西,不像是石头,但他还是将重心慢慢移了过去,突然这软软的东西“呱”的一声,跳离了去。听这声音,应该是一只癞蛤蟆。冷峰抬头却看不见那微光,他又拍了拍手电,又闪烁了几秒,他趁着手电的微光,看清了前路,那是一个狭小的石道,一些藤蔓长在石壁上,让石道格外蜿蜒曲折。他手指紧紧拉着藤蔓一步步向前走,不知是什么嘶嘶的声音不断在耳边细响。他的手摸到的藤蔓变得光滑起来,有些冰冷柔软,嘶嘶的声音更甚。他感觉自己走到了另外一个空间,温度一下子降低了。他裹紧衣衫,被打湿的裤腿逐渐变得冰冷。哈出的热气在耳边和脖颈处云绕成霜,眼前依稀的又有了那蓝白的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这时手边的藤蔓消失了,他回头抓挠,也寻不见,摸不着。他又开始如盲人般试探着行走,但眼前的微光,让他有了目标,这时手电突然亮了。那团微光显现在面前,原来伸手可及。 那不正是刚才那条巨蛇吗?嶙峋的怪石层层叠叠,像古老的梯田,而在怪石层的顶端,盘着那一条白色的蛇,从尺寸上来说,和刚才那一条几乎一摸一样。原来刚才那蓝白的微光,是她身上发出的,这里应该有一个通往山外的洞口,让一些光线照了进来,折射在她身上,同时也让新鲜的冷空气灌了进来。冷峰的手电照在她有些棱角分明的头上,那猩红的蛇信子滑进滑出,两只油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冷峰。冷峰侧过头,看着另一侧的山壁,一具骷髅斜着散落在一个石床上。冷峰脑袋里嗡的一声,他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旁边又发出嘶嘶的声音。他将手电扫回方才白蛇盘踞的石块上,此时已无影无踪,光留下那层层叠叠的怪石。冷峰用力甩了甩头,手电筒的光闪烁着暗淡了下去,他的手脚如同被什么束缚了,一下子动弹不得。 但他依然能看见那具骷髅。骨节掉落,但并没有杂乱的散开。能清晰的看出伸直的腿骨,右手的骨节散落在肋骨和胯骨里,应该曾经叠在腹部,左手摊在身体旁边,肩膀有些向外,牵动着脸庞的方向。头骨旁白有一堆灰,像是头发降解之后散落形成的。冷峰沿着左手指骨的方向,看见一个小洞,大概只有酒瓶口大小,但这个洞里确实射进来一点微弱的光。 第308章 冷峰方才那紧紧揪起的心又悄悄松开了,他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在手电筒熄灭的情况下依然看清骷髅,只是因为有光源。但那洞口的光那么微弱,可以想象一定也是一个曲折而又有相当距离的小孔。这时手脚终于又能动弹了,他迈开腿,朝着光源走去。为了避免对死者有任何的冒犯,他从右边远远地绕过骷髅,来到那细小的光源处,果然这里是通向外界的,但它如此的狭小,除了让人感受到外界那冰冷的世界之外,甚至都不可能迸发出逃离的渴望。这充其量只是一个巨石之间的偶然裂缝,在某些动植物的共同努力下,露出了端倪。如果是在春季,这点微弱的光,兴许也是会被幕阜山的植被给遮掩,冷峰心想。 两天前,戴安云和刘蜀将所有的装备,食物搬进汽车里,又把车底下的炸药也搬回到汽车里——为了躲避幕阜镇生产队长,刘蜀的女婿冷峰的追查,它们被临时转移到了吉普车底下。两人并没有和家人告别,他们都有充分的把握能活着回来,即使不能,也会随着一些历史的秘密永远埋葬在无人涉足的领域。刘蜀说,还要去见一个人,炸山的秘密,必须不被泄露,只有让幕阜山林场值守的老洪帮忙保守秘密。戴安云并不介意这些,但他相信刘蜀有他自己的道理。在他看来,将爆炸声隐藏在罕见的雪雷下,不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刘蜀和他女儿毕竟是生活在这里,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幕阜山林场的洪援朝显然是认识刘蜀的,他并没有承诺什么,但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正直而又倔强的人。他不愿意收钱,倒是收下了一盒糖果,以宽慰他足不出户的孩子对集市上甜蜜的渴望。而他和刘蜀之间眼神的交流,让戴安云觉得安心,这一定是个可靠的人。 汽车被两人推进了灌木丛里,上面又压了些树枝,这连绵不断的鹅毛大雪,很快就会将汽车隐蔽的非常好,两人背着大包,趁着黄昏的夜色,潜回李家庄。他们穿上潜水衣,要拖着几十斤重的包裹,再找到幕阜山黑龙溶洞的入口。橡胶的潜水衣,帽子都是戴安云在外面委托一个地质专家朋友买的,这种东西在近年来开始多了起来。他和刘蜀必须脱下外面厚厚的衣服才能穿上潜水衣,这样又多了一些衣物需要随身携带。黑黝黝的潭水在下雪的冬天里万分的平静,它掩盖的秘密暂时沉睡着,等着被那最念旧的人来唤醒。刘蜀将一瓶烧酒递给戴安云,后者却摇摇头,反说你从不喝酒,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喝?这是为了防寒。防寒?大可不必,这潭里的水温高过气温,冻不着。刘蜀听罢也将烧酒收了起来,他当然不是酒鬼,而地质专家戴安云的话一定是对的。两人下了水,头顶上的灯照着水的深处,逐渐下沉的时候,一些鱼虾避不及防,狼狈的逃窜。两人很快触底,这里的水温确如戴安云所说那么温暖。但这水底里极黑,极暗,极陌生的环境给了自己巨大的心理压力。他看着前面的刘蜀,正坚定地在淤泥中前行,脚下不断涌起泥浪,有时候淤泥会没过膝盖,直至大腿处。突然戴安云的灯光一阵翻转,他觉得自己失去了重心,人也倾斜。他的视线离开了刘蜀,无法呼救,就在自己即将跌入深渊之时,刘蜀突然抓住他背上的罐子,将他悬空拎着。他头顶上的亮光照着黑漆漆的下方,他依稀看见一辆三轮摩托车,水草,烂木根,和碎石压在他上面,要不是那橡胶轮子规则的圆形,他也不会注意到。他的脚终于找到着力点了,他回头看了看刘蜀,他一只手扳着石块,一只手拉着自己。戴安云用手指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摩托车,刘蜀也看见那摩托车了。虽然戴安云无法看清刘蜀氧气面罩下的表情,但他猜测那一定是悲伤失望的。 第309章 戴安云远离那个暗流涌动深不见底的深坑后,再跟着刘蜀走了二三十米的距离,就到了一个被巨石掩隐下内凹的洞口。这里的水瞬间变得极为清澈,脚下也不再有方才那种夹杂着树根的淤泥,一些小鱼成群地簇拥着,嘴尖的方向指向洞口。这是动物的灵性,证明有新鲜的水流来自洞口方向。刘蜀继续朝前,虽然身旁的岩石逐渐压迫变窄。戴安云抬头已经完全看不见水面,和那上面来自阴沉天空难能可贵的光明。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洞穴。两边一些植物的根须逐渐清晰可见,居然有些螃蟹在石缝中钻进钻出。也许是太久没有人类涉足,一些半米长的野生鲶鱼见了光,猛地朝石缝里游走,但走投无路,又折了回来,不顾一切地撞向二人,再从他们之间的夹缝中挣扎着逃离。随着地面向上倾斜,水开始变得越来越浅,猛然间“哗啦——”一声刘蜀和戴安云两人都将头探出了水面,这里更加狭窄,只能容下一个人挤进挤出,刘蜀进去后,回过头朝戴安云招手,后者也跟着走近逼仄的洞穴,地势一下又低了很多,不得不重新进入水里,但这里的水下暗流涌动,戴安云站立不稳,不断朝后退。刘蜀猛地拉了他一把,对着他身后指了指,戴安云回过头,才看见身后有一个石磨盘大小的洞穴,刚才如果继续靠近,肯定会被吸进去。很快两人又探出了水面,这里宽敞了不少,一些钟乳石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显然有些外力改变了石块的位置。形状各异的钟乳石曾经应该是井然有序,各有章法的,这里主要是池水沉积以及非重力沉积引起的边石,流石坝,卷曲石等,只有最靠近倒塌的乱石堆处,有些滴水沉积导致的标准鹅管,石钟乳,石笋,石柱。一些鹅管钟乳石显然被人敲断过,露出中空的截面。 “炸开?”刘蜀脱下帽子,准备拿炸药。 戴安云摆摆手,“这里是天然倒塌,找找看,应该有地方能稍微搬动一下。” “这些石块看上去都很大,我们搬得动吗?” “这些是流水沉积的鹅管钟乳石,里面是空的。”戴安云捡起一块掉落在地上的半截石笋,敲了敲横七竖八的石柱,有几根的声音果然低浑。 两人在石堆的上方推了两下,一块巨大的石帷幕连着几个鹅管钟乳石朝里掉了下去,露出一个大口子。而石块滑落的声音能听出来,应该是掉进了水里。两人对视了一眼,带上头盔,把衣服整理一下,翻过石堆,看见一个半圆形的水塘,只有大圆桌般大小。 “蛇!小心!“戴安云大叫一声。声音在这空间里来回震荡,水面微微底泛起细微的涟漪。 ”不是。“刘蜀轻轻地说。”是蛇蜕的皮。“ 水塘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白色杂质,初看以为是薄薄的空心石块,但石块再怎么密度小,终归不可能浮在水面上,刘蜀凑近看,认出这是蛇皮。大大小小的蛇皮平静地浮着,方才那堆钟乳石有一块掉进了水塘底,在折射下像条翻着肚子的大蛇。 ”你还怕蛇?“刘蜀看了戴安云一眼。 ”小时候被咬过,后来多少有些忌讳。“ 刘蜀不禁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戴安云在刘家村被竹叶青咬伤的情景。”和人心比起来,蛇有什么可怕?“ ”这个水塘下面看上去像是一条路。“ ”嗯,应该是水位上涨后,洞口被淹了,路就乱了。“ 两人从水塘下缓缓下降了几米,脚就触到了像石阶般的地面,在灯光下,他们看着前面的台阶,只有十几级就突然”断“了,这应该是水位线,而反面果然也能看见一些石阶,通往更深处。但石阶上,石阶两旁都散落着无数的石块,这让戴安云有些疑惑。两人手脚并用趴着向前攀行,不一会儿便来到水面处。刚探出头就看见一大堆乱石,将台阶和上方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这里虽然也是钟乳石,但这里得乱石堆里没有那种空心的鹅管石,而是那种经历上万年才形成的滴水实心天流石,壁流石,他们由于地质不同元素的含量,散发出不同的颜色。蜡黄的方解石比较常见,他们露出大块规则的几何结晶,还有些因为含有煤,发出乌黑,墨黑的特殊颜色,还有些夹杂着蜡黄,又参杂了墨黑,而且还有一片片的棕红。不懂地质的认,会迷信地认为这些都是不详之兆,幕阜镇也有人将他们称为血石。戴安云当然明白,这些红,仅仅只是由于石头里含有三阶的铁杂质。 ”上炸药。这里肯定是董戈当年炸塌的入口。“ 第310章 刘蜀早已拿出硝铵炸药和雷管,正用油布纸在做一些准备工作。 若不是这千载难逢的雷击雪,也许不会有爆破的可能,毕竟就算在幕阜山的腹地,也不可能会有人无视。但一定要减少爆破的次数,而且要将爆炸声隐藏在明晨的雷击之间。刘蜀对自己的要求更高,一处只爆破一次,为了确保爆破能一次成功,两人差不多花了几个小时探明石堆的大概范围,并且找到最薄弱的突破口,经过精心的布置和走线,基本上只等雷声了。戴安云看了看表,此时已是凌晨三点。 ”先吃点东西。“戴安云早就脱下潜水服。 刘蜀接过一块蛋糕,咬了两口,又有些咽不下去。喃喃自语地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戴安云见他侧过脸去,知道他心里着急,安慰道:“梦龙哥,睡一会儿。” 两人都需要恢复体力,将潜水衣挂好,找了一块相对干燥的地方,斜躺着休息。为了节省用电,所有矿灯都被捻灭了。这里变得一片漆黑,但依然热闹。寄生在石壁上的藤曼上,一些凝结的水珠滴落下来,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知何处的石孔里,清泉涓涓流淌,时而静默,时而欢笑,时而哭泣,时而悲鸣。温柔的水花和寂寞古老的山石相互依偎揉搓,他们激情的合奏,像细碎的呢喃,像情人热切的耳边细语,刘蜀刘梦龙似乎看见了黄白的蝴蝶,在春暖花开的原野里翩翩起舞,他们自由地追逐,嬉闹,触碰一下则分开,抖落一片花粉,又交织着聚首……戴辛从草地上走来。身穿白色长裙,头上戴了一顶黄色的精巧草帽,草帽上有一条粉黄的丝带缠绕着,她的脸那么年轻,她昂着脸,面对着阳光,眯缝着眼,下巴上的美人沟,耳边的一颗小痣……她看上去那么远,又那么近。她的长裙飘带飞扬,裙摆飒飒作响,她一只手放在身后,一只手举起搭在额头上,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在看远方。她轻轻地走过来,两手自然地摆动,她的臂膀白皙,细腻,皮肤还是十四岁时坐在卡车上那般吹弹得破。她轻轻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她微笑的嘴角如此熟悉,那是最令人魂牵梦绕的一抹阳光。天空逐渐变暗,一片阴云盖在大地上,闪电狰狞地显露,紧接着一声惊雷,戴辛却消失不见了,草地上只有一顶精巧的草帽。紧接着刘梦龙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泥沼,刚才的阳光,草地消失不见,旁边开始有些带着军绿色35钢盔的士兵艰难地推着重型火炮,他们龇牙咧嘴,失去了斗志,像是在溃败,像是在逃亡,程正,徐海涛,石虎,小锤子?你们在哪?刘梦龙摸了摸剧烈疼痛的脑袋,那种撕裂的阵痛让他忍不住哀嚎,一个十分年轻稚嫩的士兵跑了过来,摇晃着自己的胳膊,大声喊着:“梦龙哥!”,同时“轰隆——”一声巨响。 刘梦龙条件反射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这时另外一声巨响由远及近,“打雷了?” “对,我们得赶紧了。”戴安云决口不提刘梦龙做噩梦的事,毕竟这些事对于经历过战场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这么多年来一切梦境,最终都会回到战场。也许战场就像一个黑洞,吸收了人们所有的精力,毁灭了一切美好。 刘梦龙的头疼也神奇地消失了,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利索地穿好潜水服,把一切包裹收拾妥当,然后带着戴安云重新跳回水中。导火索可以延长到六米左右,他让戴安云先行退到昨日有蛇皮的水塘,自己将导火索点燃,导火索燃烧时冒出灰绿色的水泡,同时一股刺鼻的气味在石洞里飘散开来。他指了指一个石窟,让戴安云弓着腰钻进去,自己又浸入水里,他的眼睛追逐着导火索冒烟的方向,生怕有熄灭的风险。确定稳妥后,他才快速回到石洞,和戴安云一起缩在石窟里。紧接着,一声巨大而沉闷的爆炸声传来,头顶上一些石块啪啦啪啦的坠落,飘满蛇皮的水塘里,一汪清水变成水柱逆重力而上,喷涌着瞬间塞满了大半个洞穴,而过了几秒,水流又快速的退回原来的水平线。随着虹吸效应,两人被水流扯着进入了水塘,刘梦龙用手紧紧的扳着石窟里的石笋,一手拉着戴安云,才没完全被吸入水塘的孔洞里。外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紧接着雷声又轰隆隆的传来。刘梦龙迫不及待地下水,几步潜到放炮的洞口,极大的冲击力将所有石块都掀松了,最上面的一些钟乳石已经飞走了,露出一个脸盆大的洞口。他脱下衣服,爬到石堆中央,把洞口旁边的石块往里推,洞口又变大了些,他跨了进去,身后戴安云也跟了过来。 “路有了,开始找。” 第311章 两人把灯全部打开,衣服收好。开始一层层地搜索,寻找。他们看见的都只是些烂木头,偶尔一两只死去的癞蛤蟆,和几只掉落在水沟里的死蝙蝠。巨大的爆炸声,把大部分动物都驱赶到更深的洞穴里了。两人一路朝上走,即使是戴安云,一路上也无心欣赏这奇妙的地质环境,两人的心都扑扑直跳。在彷徨中等待了快40年,他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哪一种悲伤的场面,又或者一切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他希望是自己率先发现什么,而不是刘梦龙。 但他们看见的,远比自己期待的少。在一个岔路口,他们看见两条石道,刘梦龙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机会,他首先查看了一条,直被一堵的石墙挡住了去路,石墙的尽头并没有通路,藏着一堆蝙蝠粪便。刘梦龙和戴安云仔细查看,又回到岔路口,这下只有一条通路。 随着在洞里走动多了,大概明白了溶洞的大概构造。戴安云根据刘梦龙述说的一些本地传闻,和老人人的描述,总结了一下。黑龙溶洞其实是一株芦苇的结构。之所以说是芦苇,而不是叶子,主要是除了水平,还有垂直方向。芦苇有一根茎,加上无数个穗,每个穗上还有花。幕阜山里就藏着这么一株巨大的芦苇,她的茎就是主道,穗就是无数的溶洞分支,花就是一个又一个单独的石窟,在这里实在太容易迷路,但只要始终围绕着主道走,还不至于找不到出路。戴安云和刘梦龙两人有时要去探分支,但一定会回到主道,不过有时候主道会被断石堵塞,他们就会想办法从分支绕过,继续回到主道。 从岔路口的石桥通过后,直走了几个小时,穿过无数洞孔,他们来到一个充满暗河的地段,这里水流平急,但水面却不宽。暗河一下子分叉,一会儿聚拢,河床到洞顶的距离也高矮不定,在河床高低起伏的石基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深孔,他们的样子奇特,有些像葫芦形状,有些只是简单的圆形,但所有的孔洞都是弧形,应该是水流久远的冲淘形成的。有些地方十分开阔,有些地方只能哈腰蹲行,过了这段暗河,就有一个深潭,刘蜀的矿灯照到一堆黑绿色的东西,起初还以为是苔藓,细看却不是,因为有明显的金属反光。两人围着这深潭,仔细观察那堆有些像是布料的东西。这个深潭背靠一个石沟,应该是多年流水淘沙形成的坑,也许是水流变小,或者改变了方向,如今的水并不掉落在深潭的正中间,反倒是岔开流经石沟的两个壑,然后沿着石壁流淌。这样水潭的正中间反而平静,清澈。刘蜀显然有些焦急,一步就踏入潭里,戴安云还来不及警告他,就看见刘蜀掉入看上去很浅,实际上深至腰间的水潭,这里的水温冰凉刺骨,刘蜀的衣服瞬间就湿透了,他迈着大步继续朝前走,在逐渐接近那团黑绿色物体的时候,他又看见那地下的石头里,逐渐露出的人骨轮廓。他干脆一头扎进水里,戴安云的矿灯指引着他的双手。那黑绿色的果然是布料,在刘蜀的手触及的一瞬间就化作泥水,水流的冲淘,腐烂的布料瞬间消散,露出一具惨白的骷髅。 刘蜀回头看了看戴安云,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正弯腰从包里拿出潜水衣穿上,很快也下了水。 “你上岸把衣服换上。” “嗯。” 待刘蜀重新下水,戴安云正一点点把骷髅旁边的绿色纤维用手指拂走。 “这不是。” “嗯,确实不是。” “肯定不是!”刘蜀又重复了一次。 这具骷髅以趴伏的姿势倒在水底,他的一只手伸向前方,一只手压在肚子底下,一条腿骨曲着,另一只腿直直地伸着。腰上有一条皮带,早已断成几截,其中皮带头的金属发出亮光。残存的黑绿色的布料应该是他的裤子,那是日军军官才有的黄绿色毛料材质,主要是羊绒和羊毛。最让两人惊讶的是,他的盆骨底下有一颗手雷,那分明是九七式手雷。手雷的表面已经粗糙不堪,锈迹成块的掉落,但拉环和保险帽都已消失,证明他当时是想引爆炸弹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成功。他身上没有武器,但在离他两尺远的角落里,有一个半尺长黑木头,刘蜀蹲下来,捡起木头,从铜边镶嵌的形状,能看出这是把刀鞘。要不是有铜环和包铜皮等金属件加重了质量,也许早就浮在水面上,不知道流到哪里了。他捡起刀鞘仔细端详,然后不禁抿嘴一笑,又将刀鞘交给戴安云,戴安云一看,也笑了。 第312章 “刀呢?” “我看见冷峰给狗子玩了。” “那不行,都见了血了。凶器!” “凶什么凶,早都锈钝了。” “这人看样子是个小小的军官。不知道是谁……”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就是十年前来幕阜镇的那个日本女人的哥哥,叫木村香山。” “难道是大版师团的木村少佐?从香口登录的109师团?” 刘梦龙点点头。 “星河那时候才多大?”戴安云看着眼前这一堆白森森的骷髅,他无法把冷星河跟这个人联系起来。 “比你还小两岁,那年顶多十二三岁。” “……” “冷星河可不是什么恶人,这木村香山应该是受了伤,不然他一个少佐,怎么可能跑到这洞里来呢?隘城县志里写过,43年秋天,秋野大佐带着联队开赴广西,在幕阜镇滞留的时候,木村香山被村民抓获。四个日军,十几个伪军搜遍了幕阜镇和幕阜山北麓都没有找到,最后他们大部队朝黑龙溶洞里灌烟,毒气,再派人进来扫,结果被当时的游击队给打的抬不起头,后来秋野怕延误战机,带着人撤了,把幕阜镇付之一炬。” “这我也听我姐说了。但我们怎么没看见别的遗骸?”戴安云说我姐的时候,刘蜀的眼里掠过一丝无奈的悲伤,似乎又被拉回了现实。 刘蜀但觉浑身发冷,他拎着刀鞘和潜水帽,走回岸上。回过头对戴安云说:“这里打扫过很多次,村民打扫过,游击队也打扫过,估计李征也派人打扫过。这是冷星河说的,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早先隔几年就有一批陌生人穿着黑衣服,进入黑龙溶洞打扫。我想,这里埋藏的秘密远不止这个木村香山。” ”怎么处理?“ ”我真没精力去考虑这些,但他这样子趴在这里,真是脏了水库的水。水库坝修好了,马上就建自来水厂,到时候几万人的饮水都从水库来。这样太膈应了!这样,我们把他的残骨放到麻袋里,能带出去就带出去,随便找个地方扔了。” “也行。”戴安云三下五除二地把白骨捡起,放进一个之前装干粮的布袋里。“那这个香瓜手雷怎么处理?” “哑的。我来。”刘梦龙将断成几截的皮带也放进布袋里,这才将失去了引线和保险帽的手雷从水里捞起来,然后口朝下的倒着,一些水从药罐里流出,他这才掂了掂,“小鬼子怕是来不及磕,就没了力气。这药已经没了,炸不了。” 他朝戴安云的口袋里一扔,戴安云当然也知道九七式手雷是延时火药,并且需要撞击击发,旧时日本人一般都会在冲锋前扔光,每次扔之前都要找个地方敲那么两下,这颗之所以哑了,定是在这水潭里被冷星河捅了刀子,浑身没力气,而水里也不好敲击,就没能击发,但冷星河却算是捡了一条命。他不知道冷星河之所以没来得及变老就去世了,其实也是受尽了心里的折磨。一个普通的百姓,哪怕再憎恨侵略者,他们也很难像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那样可以心安理得的夺人性命。 两人收拾妥当,继续出发,却在一个颇为空旷,顺畅的地方,被一大堆石头拦住了去路。这时已经到了第三天临晨,他们吃了点干粮,刘蜀建议趁天亮前炸开这堆乱石。两人便起了一些争执。戴安云认为再放炮,没有了雷声的掩护,一定会暴露。而刘蜀不同意,他说都到这一步了,他要找下去,哪怕找到最后一个角落。两人直争得面红耳赤,直到他们突然听见有人在喊:“爸——!” 有人拿着一个只有一丝丝昏黄亮光的手电从远处的石阶上爬了过来,听声音刘梦龙已经知道是冷峰,虽然自己万万不敢相信冷峰居然能寻到这里来,但毕竟眼前一身黑屎的就是他无疑。 第313章 “冷峰?” “是我。戴叔叔你们还好?” “我们……还好,不过你是怎么……进来的?” 冷峰把洪援朝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两人惊得目瞪口呆。戴安云更是佩服他的勇气,他不敢想象如果冷峰的手电彻底熄灭了,他该如何从这个绝对漆黑无光的迷宫里出去。 ”你跑来干嘛?要是这破手电没电了呢?“刘蜀表情严肃地瞪着冷峰。 ”别说了,他来都来了。“戴安云见刘蜀要发作的样子,只好打打圆场。 ”爸,我看见那口子,闻到硝味,知道你们还在这里面。只要你们还在里面,我不找到你们,也回去交不了差。” “放屁!你懂什么?谁要你交差?“ ”行了,行了。人没事就好。冷峰你过来吃点东西,你怕是一天一夜没吃什么东西了。“ ”我吃了点炒米。“ ”那也来吃点,补充一下。“戴安云从包里拿出一个罐头,开出来后递给冷峰。看着冷峰吃完,才神秘兮兮地说:“冷峰,你来看这个。” 下一秒,戴安云献宝似的把那刀鞘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在灯光下。冷峰自然一眼就看见那上面三个歪歪斜斜的字——冷星河。他放下空罐头,双手捧起那刀鞘,仔细地端详,再抬头,两眼含着滚滚热泪。”这是,这是我爸的。“ ”你爸很厉害,木村香山是你爸杀的。“ ”他?“ ”对。那日本鬼子的骨头,就在我这个包里。“戴安云用手拍了拍布袋子。 ”我爸连猪都不怎么愿意杀,又怎么去杀人呢?“ ”猪不愿意杀,估计也是因为杀了人,拉下心病了。“刘蜀似乎消了气,也许他根本就没生气。“你爸也不是存心杀人,定是为了自保才被迫的。” “木村香山?” “大阪师团少佐。死了这么多年都还有人惦记着,妹妹都寻到幕阜镇来了。”戴安云笑着说。 “妹妹?是那个香草阿姨吗?” “阿姨?你还见过?”戴安云诧异地用矿灯照着冷峰。 “对,当年她来的时候,让我领着她逛着幕阜山,还拍了照片。” “行了,冷峰你东西也吃了,我把我们的灯匀给你一盏,你先回去?”刘蜀打断他们俩。 戴安云看了刘蜀一眼,刚要说话。冷峰站了起来,对刘蜀说:“爸,我知道你原名叫刘梦龙。你也别赶我走,你不出去,我也不出去。” 刘梦龙猛地望向冷峰,眼里射出犀利寒冷的光,即使在戴安云的眼里,这也是无比陌生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刚才听见戴叔叔喊你……喊你梦龙。我估摸着,你应该是我袁柳奶奶的小儿子——刘梦龙。其实你之前总和我爸去马蹄山上聊天,我就怀疑了。我爸最闭塞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跟一个外来人那么亲近?他年轻时候,还愿意说点话那会,曾经提到过你几次。总说你不该去打仗,要是留在幕阜镇,不去隘城也好,和日本人打过,和自己人也打过,又要和美国鬼子打。陈觉姑爷介绍你进生产队的时候说,你是四川人,最懂爆破,让你管炸药。这让我想到,以前星雨姑姑说过你是炮兵出身,现在听戴叔叔喊,我算明白了,原来你就是刘叔叔。“ ”还有谁知道?“ ”没有。我没跟人说过。“ “行了行了,知道就知道了。”戴安云看着刘梦龙说。 “新华知道吗?“ 这下轮到冷峰错愕了,他以为刘梦龙至少没有瞒着自己的女儿。 “我是刚刚才知道的,肯定没有跟她说。” 刘梦龙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你从山顶上下来,一路上有没有在洞里看见什么?” 冷峰怎么也不会忘记,自己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黑色玉观音时,刘梦龙那痛苦而扭曲的表情。那应该是一个含有一丝希望的人彻底绝望后才有的巨大痛苦,仿佛他世界里的最后一丝光亮最终被掐灭了。就连旁边的戴安云,也露出了巨大的悲痛。 “带……带我去。” 第314章 冷峰见两人如此急切,帮两人拎起地上的大包,马上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在矿灯明亮的光束下,来时耗费的几个小时,回去只花了一个小时不到,就重新回到了有火烧过的烂木头的空旷洞庭。两人都看着冷峰。 冷峰大概猜出自己先前看见的遗骸,应该是个对刘梦龙和戴安云都十分重要的人。他把包放下,又仔细寻找了一番,他才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十分隐秘的位置所在。因为在强光之下,它的入口反倒愈发的隐蔽。他找到皱褶之后的石缝,引导着两人登上那狭长的石道。令冷峰诧异的是,此时的石道两盘,却没有了方才自己摸索到的那冰冷的藤蔓。他猛然醒悟,莫非昨夜自己遇上的是那白色大蛇?来到洞室里,那具骷髅依然静静地躺着,戴安云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贴着地面,头也缓慢地垂下。而刘梦龙也是呆立在原地,默不作声。冷峰站在他们身后,刘梦龙的背影显得瘦消,矮小,肩膀不再像从前那么耸得高高的,而是下溜着,仿佛有沉重的东西分别拉坠了他的左右手,使得他毫无生气。他那长长的头发,本就灰白细软,此时从对面石壁里吹来一阵冷风,拂动了残发,若非他呼吸时,身体仍有些许律动,也许会让人觉得他也是具石化了的躯壳。和那曾经冷漠精明的刘蜀判若两人,与方才质问自己时那眼神犀利,气势汹汹更是相差巨大。 冷峰后来想,兴许在那一刻,刘蜀刘梦龙已经死去了。往后的十年,幕阜镇那个陪着冷狗长大的垂暮老人,只是他的影子。 刘梦龙蹒跚地向前走了两步,跪下,以膝前行。在距离遗骸半米距离时,停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过了很久很久,才说了声:“我来了,我来找你了。”随后爆发出断断续续,嘶哑,隐忍压抑的哭声。戴安云也哭着喊:“姐,我……和梦龙哥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两人直哭了半个小时左右,冷峰才上前搀扶。戴安云站了起来,刘梦龙依然没动。正当冷峰准备上前搀扶,戴安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不要打扰。冷峰便转过头来,面对着奇形怪状的叠石。在灯光的帮助下,透过叠石的孔隙,这里可以一览下面的石坪,石阶,暗河。戴安云走过来:“你刚才的黑观音是哪里找到的?” 冷峰在包里摸出来递给他,指了指遗骸的右边的地上。“我认得这个黑观音,有次我喊岳父吃饭,看见他拿了个一模一样的。所以我捡了带着,你收着。” 戴安云点点头,跪到遗骸的另一边。他抬头看了看刘梦龙的脸,也许是光线的原因,只看见一团漆黑。他用灯仔细地查看了这石洞的每一个角落,除了遗骸处有较厚灰尘,别的地方都干燥洁净。他又将视线重新聚焦回到遗骸上,说来也奇怪,现在戴安云心里已经平静了许多,甚至有些轻松,也许是这么多年悬在心里石头终于落下了,他虽然抱过一丝希望姐姐是真的去了台湾,但渐渐的他也明白,戴辛尚在人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虽然此时自己真很难把眼前这一堆人类骸骨和曾经鲜活,美丽的姐姐联系在一起。回想起儿时姐姐带着自己在宏村白墙黛瓦的砖路上奔跑,他又悲从中来。他趴伏到地上,泪流满面,但下一秒,突然停止了哭泣。 “梦龙哥,你看。” 刘梦龙顺着他的手看见遗骸的肋骨下方的石块中间,厚厚的灰尘里露出一个规整的几何形状,刘梦龙伸出手指,轻轻地夹紧它的末端,然后稍用力抽了出来。 这是一把手枪。 刘梦龙轻轻地拂去泥土和灰尘,轻而易举地认出,这正是解放前李征一直佩戴的勃朗宁1903手枪。戴安云也认了出来,他嚯地站直,“马牌撸子?难道是李征下的手?”刘梦龙没有说话,他仔细端详枪身,也许是灰尘掩埋,除了枪管有连贯的厚厚锈迹,别的地方的锈只是点状,他按住勃朗宁的手枪左侧的弹簧释放弹夹,可能是因为灰尘卡住的原因,他必须用指甲抠进弹匣地板和枪把之间的缝隙,然后反复摇晃,“唰——”的一声,弹夹被抽了出来。弹匣的顶端露出黄绿色的铜质弹壳,里面还有残留的子弹。他将卡在一起长满铜绿的子弹一颗颗地挤了出来,总共六颗。刘梦龙仔细回想,当天清晨,他听见两声枪响,而那枪声肯定是勃朗宁手枪的,因为整个旅,除了李征有这种手枪,别人都没有。比如董戈配的是盒子炮驳克手枪,其他人基本上没有手枪,但美制柯尔特1903只有李征有,自己的是勃朗宁1911。只不过他一般不随身带这把枪,而是佩戴与大家一样的毛瑟手枪。这把勃朗宁的载弹量是8发,戴辛开了两枪还剩6发,那么证明这把枪没有再开过。他用手电筒仔细查看遗骸的每一寸,但没有看见骨架上有弹痕。 ”我把骸骨收一收。“ ”嗯,我们一起。“刘梦龙和戴安云两人将戴辛的骸骨整整齐齐地收进一个袋子里。然后刘梦龙才将双手伸进灰尘里翻找,很容易就在地上找到两粒弹头。他让戴安云用灯光照了照,心里却已经明白了。 ”是董戈。“ ”你确定吗?“ ”这个弹头是毛瑟手枪的。“ ”狗杂种!“ 刘梦龙想起几年前自己去找董戈时,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跟丢了,绝没有伤害她。他本以为自己会恨得咬牙切齿,但到了这里,自己突然有些释怀。其实董戈一向就是那么一个人,势利,懦弱。为了活命他可以帮李征杀人,为了保命自然也能说谎。 ”我明天就去找他。“ ”把他留给我。“刘梦龙淡淡地说。 董戈的命自己一定会去取,刘梦龙心想。 ”梦龙哥,刚才那边的石墙,你还要炸吗?“戴安云收拾妥当,问刘梦龙。 ”算了。管他里面有什么秘密,都和我无关了。“ 第315章 自从幕阜山里回来后,戴安云马上离开了,但几天后,他又出现在幕阜镇。冷峰有些担心刘梦龙真的会去找人家报仇,但往后的那么多年,刘蜀除了回过一次四川,就再没有离开过幕阜镇。刘梦龙打算将戴辛安葬在一个朝向非常好的地方,那里面迎朝阳,背靠夕阳,俯瞰是刘家村,直望幕阜山,但戴安云罕见地拒绝了刘梦龙,他执意将骨骸带回宏村。刘梦龙也没有争执,他毕竟没有任何理由让戴辛埋骨他乡。 从此,刘梦龙像是彻底的变了一个人。他的变化是善意的,他逐渐变得慈祥,温柔。但避世,少语。原本就很少与人交往,如今变得更加孤僻。他此后的余生里,冷狗几乎成了唯一能亲近的人。甚至连刘新华和冷峰,他也不待见。 戴安云走之前,被冷峰拉着帮了个忙。冷峰带着他到水库的坝上走了一趟,在那里戴安云看见了整个华南地区最好的石材被用来筑堤坝。他开着车与冷峰一起到了通山村,想让村长孙大民带他到采石场去一趟。此时的通山村依然如原来那般贫瘠,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劳动力急剧的流失,人口逐年减少。很多人都到外面去讨生活,只剩下一些老人。冷峰和孙大民在这几年其实也就见了一两次,还是在龙头镇的集市上偶然遇见,但这回孙大民的样子变了很多,整个人更加黝黑苍老,胡茬丛生,好在腰板依然挺直,腿脚掷地有声。他一看就冷峰就开心的不行,当初他只是把冷峰的话当成玩笑话,没想到冷峰真的还记在心里,并带着人来勘探,他想让妻子准备了一桌饭菜,被冷峰拦住了,只是让孙大民带着径直去了采石场。戴安云看过石料后,大为吃惊,他拿出本子做了很久的记录,冷峰凑近去看,之间他一边写字,一边用钢笔画着地形,和石块断面的纹理。直到傍晚才结束,他们回到村里孙大民的家,吃饭的时候,有人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冷峰在灯光下看见一个颇有些丰盈的女人,她的眉眼间透着一股英气,头发有些长,定睛一看,正是孙椒。 她本住在龙头镇,开了一个餐馆,正巧回家看望哥哥,因为家里来了客人,嫂子干脆让她来帮忙。嫂子跟她说幕阜镇的冷峰来了,孙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怕是嫂子糊涂了,直等到黄昏才看见哥哥领着冷峰回来。她一看见冷峰脸就不自主的发烫,故意躲在厨房里不出去。 嫂子问:“你看见冷峰了吗?” “看见了。”孙椒故作平静地说。 “那怎么不去打个招呼?”嫂子盯着她的脊梁问。 “不急。”孙椒两手浸在水里,把几个辣椒洗了又洗。 “还不急?不是让你哥提过亲的吗?我看你就是手脚慢了。”嫂子的话里酝酿着巨大的笑意,空气中的滑稽像正在吹的气球,只差一根松针就能引爆。 孙椒回过头两手沾水朝嫂子甩,”别胡说了。“ 在这属于两个女人的空间里,嫂子放肆地哈哈大笑。 孙椒端着一盘辣椒炒肉,走出厨房,顺着房檐来到厅堂,把菜从冷峰和孙大民的座位间递放到桌上。缩回手的时候,在冷峰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冷峰回过头看了一眼便站了起来,说了句:”你好。“ 孙椒”哼“了一声,就往外走。冷峰还立在原地,孙大民说:”我妹,你不认识了啊?“ ”哦,是孙椒啊。“便离开桌席,走到走廊上,对着背影喊了一声,”孙椒,小孙。“ ”还老孙呢!“孙椒笑着回过头,”你算什么大人物,还这么健忘?“ 被孙椒嘲讽,冷峰有些不好意思。“灯光太暗,没认出来。” “我是变漂亮了,所以你认不出来。”孙椒说话的时候喜欢瞪别人一眼,然后马上就把脸移开,看着别处,让人觉得她像是生气了一般。 “是,是是是!“冷峰忙不迭地点头,”是变了。“ ”我要去幕阜镇开餐馆了。“ ”真的假的?好啊!“ ”嗯,过阵子就去。“ 其实冷峰有些想问孙椒,有没有结婚,但看她的样子过的挺好,就把话忍住了。 ”你还记不记得小娟?“ 第316章 ”小娟?“尽管冷峰疯狂的搜索记忆中任何和小娟有关的信息,但他实在想不起来。 ”你们徐知青的老婆。“ ”哦,对,对,对。“ ”你怎么这么健忘?真是的。是个没良心的人。“孙椒又看了他一眼,然后把脸移开,仿佛多一眼都不想看,但下一秒又把视线挪了回来。”小娟过的可好了,徐知青把她带去了青岛。” “那是好事啊,你过得好不好?” “我,挺好的。”孙椒说完笑了笑,就催冷峰回去吃饭,自己则顺着房檐朝厨房走了去。 回到桌上,戴安云已经在收拾。孙大民从谷堆里拿了些腊肉,往冷峰和戴安云手里塞。戴安云忙摆手拒绝,倒不是因为自己从小吃不惯烟熏的东西,只是他一向不习惯拿人恩惠。冷峰也连忙拒绝,但孙大民的老婆也跑了出来,她从孙大民手里抢过腊肉,又拿了一篮鸡蛋,用很大的力气全塞给戴安云。戴安云生怕她砸了鸡蛋,慌忙伸手扶住,女人顺势就放手。“我们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如果能弄点事业,他这个村长也算有人瞧得起了。这几年,他不让人取石头做墓碑,做栏杆。除了幕阜镇的水库,可是一毛不拔了。但真得罪了不少人,你看这里,现在人都往外跑,以前好歹百来户……哎~,不知道多少人背后骂他。” 冷峰心里惊讶,一时有些责怪自己,要不是自己多年前对孙大民说别糟蹋了这山石,也不至于连累他到这份上,顿时心里一阵后悔。 “你懂什么?别瞎说。谁骂我?谁敢骂我?你说说看这村里有谁说我孙大民做事不对?”孙大民梗着脖子,歪着眼睛对着门口嚎。 “呸——!”孙威老头拄着拐杖路过,对着路边啐了一口。 孙大民的老婆气得转身就进了房门。 ”那不是孙远的爷爷吗?“冷峰问大勇,”孙远现在如何?“ ”坐牢去了。“孙大民压低了声音,似乎不便多说,冷峰还想追问,但见孙大民的脸色只好作罢了。 “要我说,你们做得对!你们通山村这块地方,绝对是个宝地。你们这边得石材非常好,适合做大理石。我看了一下,品质在华南地区算是最好的了。目前还不知道储量,我会联系我的学生,他们会带些设备过来,如果储量够大,这里很快就要成为人人抢着来的村庄了。” “那要是不够大呢?” “按照这个地形,就算普通的石矿,也够采个十年了。奔小康是没什么问题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开发道路,交通。” 一听到这,孙大民又垂下头。他知道只要一扯上修路,就又是个难题,毕竟这里别说路,连电都没通。他家到现在都还在点油灯,这八十年代都结束了,整个村都没有一家能买个摩托或三轮的。 在回去的路上,冷峰问戴安云:”修路是个难题。“ ”嗯。”戴安云只是嗯了一声。 冷峰笑了笑,“只要有矿,这路我带人来修。” 戴安云朝他看了一眼,没说话。 第317章 从戴安云走了之后,冷峰再也没有见过他。戴安云走之前将他在黑龙溶洞里找到的黑观音还给了他,冷峰却不收,戴安云叹了一口气,说是给你岳父的,冷峰这才收下,但他转身就给了刘梦龙。 在来年,冰雪融化,桃花盛开。孙大民就带着自己的老婆来到幕阜镇,他是来谢谢冷峰的。通山村的大理石储量巨大,能采上数十年,一群省地质局的专家给定了调,一个福建人率先投了第一笔资金,龙头镇的十几个人投了另一股,孙大民也凑钱投了一份。因为劳动力的稀缺,村里人陆陆续续的回来做工,不光是通山村,甚至幕阜镇的牛屎村,担秋村都有人前来讨工。政府第一时间给通上电,不到半年通山村就通了车,马路直接从孙大民家门口过,一直通往深山里的采石场。孙大民这回来是感谢冷峰带地质专家戴安云去勘探,以及又组织幕阜镇的人帮忙修了路。 “有人找你。”刘新华对冷峰说。 “找我的人多了。”冷峰笑着说。 “是个黑脸汉子。”刘新华又说。 “这幕阜镇还有脸白的吗?” “他还带着个女人,男人看上去四十岁。” “是黑脸汉子的媳妇?” “还有个胸脯挺大的年轻女孩。” “那该不是找我的。”冷峰谄媚地对刘新华说。 “她说她叫孙椒。”刘新华的脸已经变了。 “哦,那是……那是黑脸汉子孙大民的妹妹。”冷峰把冷狗往竹床上一放,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 “我知道,当年提亲的那个嘛。”刘新华说的咬牙切齿,却语调平和。 “多少年的事了,老婆你没吃醋?“ ”醋是没怎么吃,就是追家里来了,挺好,怕是要吃喜糖了。“ ”大民啊,大民!“冷峰听见客厅里的脚步声,故意把音调抬高,迎了出去。外面站着孙大民和他老婆,而穿着时髦的红色筒裙的孙椒果然也站在旁边。”嫂子来了,大民妹也来了,真好,哈哈,请坐请坐。“ ”冷峰别客气,自己人。“孙大民对他的热情洋溢有些惊讶,连忙也客气了起来。 ”嫂子你好。你一定是刘新华?“孙椒穿过厅堂,就径直走向厨房,对着只露出半个身子的刘新华打招呼。冷狗突然在竹床上站了起来,”咦——“。 ”对,我是你孙椒阿姨,来吃糖。“孙椒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冷狗忙张开双手来接,糖果巴塔巴塔地从他肉嘟嘟的手指缝里掉到了竹床上,他最终只接住一个,却低头专心地剥开,连糖带手塞到嘴里吃了起来。 ”你好,请坐。“刘新华见了孙椒,只觉得这姑娘顺眼,心里的妒火消了一大半,孙椒也不闲生分,拉着刘新华的手,像熟悉的闺蜜般亲密。刘新华仔细端详孙椒,倒不是她穿得时髦,但看她的眉眼,不禁暗叹这女子长得真是周正,那脸是鹅蛋脸,鼻子细长笔挺,人中深刻,嘴唇饱满丰厚,脸颊绯红,她的眉毛十分浓密,眉骨略高,眼睛大而有神。 之所以孙椒也跟着来了幕阜镇,是因为以后她就不会走了。她盘下了秦荣桂的招待所,并准备将招待所的一楼改为餐馆,二楼三楼重新装修依然做住宿。秦荣桂去世后,招待所由她儿子和儿媳打理,集体经济改革后,渐渐的私营旅馆酒店多了起来,而干部出差也因为交通方便能当天来回不太住招待所了,再加上他们管理还是那老一套,早就跟不上步伐,渐渐的生意越来越差,这回孙椒没花什么精力就顺利的盘了下来。 孙椒虽然在龙头镇还有她经营了数年的一个小饭馆和小卖部,但她却一心想在幕阜镇重新发展。这当然不是因为冷峰,事实上,她曾经在龙头镇有过一段婚姻,她的前夫是龙头镇的一个卖鱼的本地人。虽说是买卖人,但却没存着什么钱,反倒是爱玩。在农村,爱玩的人有很多种。有爱玩枪棒的,顶多就是打打猎,比如芝板村的洪家人。有摸鱼探虾捕蛇抓鳖的,也坏不了事,比如牛屎村的石群等人。再有就是东奔西走,爱闯荡,这可能会坏事,兴许能成事,比如李家庄的冷豹冷山。但龙头镇,兴的是玩牌九,赌扑克,押宝,孙椒的前夫好的就是这口。一般人是没闲钱,也没功夫去玩,但贩鱼这个职业有个特殊性,没大钱,有闲钱,没一整天空,却总有半天闲。婚前他一个人贩鱼,早上去贩,中午卖完了,下午没事就去玩一手。婚后上午贩完鱼,让孙椒去卖,他就直接甩手去玩了。孙椒这哪能忍,隔三岔五的,人们只看见这人鼻青脸肿,但沾了这赌,想脱身没那么容易了。孙椒毕竟是一个女人,打了几回,就有人在男人耳边吹风,说你一个男人就那么容易给女人治住?她通山村的要不是靠上你,混口吃的都难,大男人想玩两把都不行?吹着吹着,男人的狠劲就上来了,一回就将孙椒的肋骨打断,回通山村歇了个把月。 第318章 孙大民火上了来,拿着扁担就要往龙头镇去,谁知道孙远早他一步。等他到了龙头镇妹夫家,警察都来了。妹夫一只右手的前臂被砍得只剩点皮,血流了满地,被人用被子裹着送去了医院。孙远则被派出所铐着走了。据说警察到的时候,妹夫和孙远两人正谈天谈得热乎。那会正是严打,孙坚等人估摸着孙远是要被枪毙了,把家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扔到孙大民家里,手里拿着菜刀逼他去跑关系,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孙远一条命。孙大民一个破村长,出了通山村狗见了都要吠两声,能有什么关系。硬着头皮去了几趟县公安局,没想到妹夫的手接上了,既然人没死,那孙远也不用死,但故意伤人罪是犯下了,判了个3年。孙大民趁这当头,让妹夫和妹妹离了婚,从此再不敢为妹妹张罗相亲,十里八村也没人敢来提亲。妹妹好了之后,孙大民硬要留她在通山村,可见了世面的孙椒却再呆不惯,用自己结婚后攒的钱回到龙头镇开了个小早餐店,卖点不带陷的包子。也许是人长得好看,又或者有人同情她,哪怕孙椒性格火爆泼辣,大家也都随着,早餐店的生意居然出奇的好。又过了一两年,孙椒把店面稍微弄了一下,开成了饭馆。龙头镇的人对孙椒的饭馆有一些评价,大体上是说,早餐包子够大,午餐豆腐够滑,晚餐烧肉够香。孙椒从通山村请了两个姑娘过去帮忙,当年偷笋的七姑娘就是其中一个,她从小就能吃苦,帮衬着把小饭馆打理的头头是道。 孙大民过了两年,估摸着孙远要出来了,又起了心,让妻子找孙椒问问,谁知道她一口咬定,绝对不嫁孙远。两口子想了半天硬是没想明白,孙远到底是哪得罪了孙椒,让她这么反感他。就这样孙椒一直没结婚,龙头镇的人都说那通山村的饭馆里有个漂亮的通山村姑娘,就是惹不得。越是惹不得,越是招惹人,但一打听知道过去的事都凉了大半截,反观孙椒,她也一点不着急,一晃就快三十岁了,她性格越来越泼辣,人长得越来越漂亮,生意越来越红火。 龙头镇人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却把目光盯着幕阜镇,也是因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和冷峰有点像,会说话,会做事,最重要的是,他有文化。她确实是十分偶然的机会才认识了这个男人,他曾经在幕阜镇读过书,修过水库,认识孙小娟的丈夫徐知青,孙椒觉得他是如此的熟悉幕阜镇的一切,乃至虽然他是鄂东阳新人,他身上却带着浓厚的“幕阜镇味”。要是有人问孙椒,什么是幕阜镇味,大概率她回答不上来的。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认识冷峰,还是他的哥们,他叫肖建国。 在所有人都不敢亲近孙椒的时候,这个男人却敢每天晚上走进她的店里,要点小菜,一点小酒,不吃饭,陪她聊到打烊。认识孙椒的人都知道她是个话很少的人,而且简单直接,并不是一个能好好说话的对象。所以当肖建国最初来的时候,她几乎不与他说话。但一个衣着整洁,长相有几分俊俏,总喜欢搭几句话的年轻男顾客,渐渐的就吸引了她的注意。他的话题总是从菜开始。 “今天的芍粉肉很香,我最喜欢吃龙头镇的芍粉肉,你说这芍粉奇怪不奇怪,加点水和泥巴似的和一下,切成条,随便一炒就有了肉味。别的地方的芍粉肉真的加肉,也吃着没这么香。孙椒你的手艺真是与众不同。“ 孙椒听见又像是没听见,这菜是七姑娘烧的。她想说不加肉是因为你没点带肉的,似肉不是肉还不是因为加了猪油炒。 “你说这太子豆腐,不愧是贡品。能煮汤,能油煎,能红烧,但我在想,你说古代肯定是没有今天这吃法,他们宫廷里能吃出什么花样,怕只是水蒸,水煮罢了,又没辣椒,能有多好吃。虽不是太子,却能享太子之福。“ 傻子,呆子,你现在人会煎,古人就不会煎?还没辣椒,那辣椒哪来?还能是天上下雨掉下来?孙椒在心里反问着,嘴巴却没说出来。她当然不知道一百年前确实没有辣椒,那是清朝才从南美引进的外来物。 “要说你们店的镇店之宝,还是这翘嘴鲌。我在武昌,汉口都吃过,他们把鱼头掐了下油煎,煎完撒点盐和胡椒,就端了上来。太草率!要像咱们这样——“消建国这时会夹起一条翘嘴鲌,放在灯下端详着,抿一口米酒,才说,”要像这样,留着头,煎脆了还得再回锅,炼上些葱油辣椒碎,撒了豆豉才成菜。“ 孙椒又想说,人家掐了鱼头是为了干净,我和七姑娘偷懒不掐头,到你这还成好事了?武昌汉口那边直接油煎了吃,怕是成了道冷菜零食,而不是像物资匮乏的龙头镇,把人家的冷菜当成了主菜。 ……但孙椒的这些话都没有说出口,她只是边笑边听他东扯西扯。毕竟在那个年头,有个多话的人,也能化解她的无聊。更何况是个貌似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主。 ”今天来个炒腊肉。“ 第321章 “幼儿园的事办妥了?”冷峰看着肖建国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忍不住问了声。 “没那么快,我证早就有了,就是找个地方,还得你们这镇政府批。” “我们这没人上幼儿园啊。” “现在没人上,慢慢的就有人上了,城市里可都是有幼儿园的。” “孙椒你认识的?” “认识。” “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肖建国神秘一笑,“你冷峰从来不稀罕听我那些破事,怎么今天开始打听了?再说了,你怎么认识孙椒的?莫非……“ ”我认……我跟他哥认识。“ ”我是在龙头镇的时候认识她的。坐牢前的事了。“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不就这样?你不也没见我带着她吗?“ ”你三十多了,要是不结婚,别耽误了别人啊。“ ”就是怕耽误她,才躲来这。“ ”那就成全她啊。“ 肖建国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觉得自己跟谁过都没劲,孙椒在他心里只不过是众多打发寂寞的陪伴之一。他自己也早就告诉过孙椒,婚他是不想结的。不过他不想对冷峰说这些,他和冷峰之间的友谊跟这个全无干系。“冷峰,这些事你心里也知道,能强扭吗?” “你也真是,不打算长久就别去招惹。”在孙椒与肖建国的幸福生活这事上,冷峰彻底心灰意冷。 又过了一年多,孙椒的饭店才真的开了起来。此时,镇上的饭店已经有十来家了。历史最久远的其实是董戟冷花的餐馆,毕竟从日占时期就开始了,自从冷花去世后董戟也不管了,进入九十年代他已经非常糊涂了,成天说些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傻话,饭店由他儿子二蛋夫妻两打理,冷花的口味已经失传,即使历史久远,生意十分一般。然后是幕阜中学校长老婆潘师母开的餐馆,本来她是镇政府食堂的掌勺,八十年代末公有食堂解散后,她就开了一个餐馆,早上做早餐,中午晚上小炒。因为过去积累的人脉,她的生意最好,戴安云帮画眉和冷燕买的包子就是她家的。接下来都是新开的餐馆饭店,规模都一个比一个大。其中李杨的孙子李大黑开的餐馆最大,装修最好,接下来的就数孙椒了。由于李杨不同意,招待所并没有全部盘给她,但她也拿到能开餐馆加住宿的规模,只是规模比斜对门的李大黑要小了不少。孙椒却逆来顺受,她对刘新华说,进了幕阜镇的地,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 但肖建国虚晃一枪,幼儿园的事居然没了下文。他跟孙椒也不了了之,而最让冷峰夫妇感到惊讶的是,孙椒不哭不闹,平静地接受了。她的生活很忙碌,幕阜镇仍然在扩张,周边村庄的人不断聚集到集镇,煤矿的规模扩大,国道翻修,学校二期改造,敬老院搬迁等等带来了流动的人群和不菲的商机。 冷眉背着冷狗路过孙椒的饭店门口,总能看见孙椒在忙碌的同时,探出头来喊一声画眉,然后就奔出来。有时手上拿着两个冰棍儿,有时两大块糯米糖,有时候又是包子。画眉已经上了初中,而冷狗这时都已经上了二年级,这对他来说是个打牙祭的好机会。有时候即使没有画眉带着,孙椒也能从他的小伙伴之间找到他,然后递给他一包纸包着的糖果,让他分给那些流着鼻涕,打着赤脚的跟班。 如果就这样下去,也许孙椒就算不结婚,也能奔个小康大康,然后衣食无忧的过着。 但一年后镇上来了个董世恒。 第322章 董世恒第一眼看见孙椒的时候,比遇见冷溪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是他镇长之路走马上任的第四个月,他头一回打理好自己的人马,安置好各局,各所,各政,各行,各社。按照几近疯了的董戟所言,这镇上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自己堂弟董戈的儿子了。这要得益于董戈生前多年的低调经营,让人们逐渐忘记了自己,成就了董世恒的清白政治之路。 自从董青柠出生后,他没多久就与李香薷彻底分居了,两人的婚姻名存实亡。李香薷如交际花一般的名媛生活作风,让“作风端正”的董世恒所忌讳,他几乎没经过什么努力,就把董青柠的抚养权弄到了手。虽然李香薷在隘城给他奉上的最后一份夫妻礼物是散布了无人信服的传闻——离婚是由于董世恒风流成性,之所以他要把女儿的抚养权弄到手,实在是图财作祟。隘城人知道董家人的财力之雄厚,犯不着为了不给抚养费多分家产,而让母女分道扬镳。何况知情人也知道死去的董戈的布局里,经商的董世永才是继承家业的,从政的董世恒只能低调清廉。不过后来闹得沸沸扬扬的“绝后之祸”传到了隘城,人们再回过头来想,也许当初李香薷所说属实。 镇长,有许多当法。自从李征之后,所有的县长几乎都是由基层爬上来,莫不是要去哪个镇锻炼一番,才有可能仕通畅通。而在幕阜镇当镇长的人,自古以来,虽说有些极坏的下场先例,比如李战,但大多是功成身退的。比如前两任镇长回了隘城都顺利升迁了。所以近十年之内,幕阜镇都是众人争抢的香饽饽。这是有些深层原因的。 幕阜镇自从水库修好之后,又发现了钨矿,煤矿,而在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说法里,这里的双林场——幕阜山林场和芝板林场都到了经济伐林的周期,而316国道修缮完毕后,贯穿赣北连接ah和湖北。此时按照风水学来说,金木水火土都凑齐了。金是钨,木是林,水是水库,火是煤,土则是路,真天时地利人和。曾经闭塞落后人人嘴里的“山背”,如今资源丰富,人口聚集。反倒隘城这个曾经的经济中心,愈发的因为三面环水而被制约了发展,如果不走出去,龟缩在那里,除了公务员能依赖政治中心的向心力,旁人莫不是去更加繁华的柴桑豫章寻找机会。而且自从修河拓建,水面宽了数倍,曾经和松溪链接的木质浮桥已经弃用了,那种无数个小木船用铰链排在一起的浮桥,应付十几米到几十米宽的水面还行,修河拓建后,水面的宽度达到一千五百多米,再依赖浮桥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县里提议修建的跨河大桥早已因为投资太大,而成为不可能的项目,于是隘城与外界的来往,全部依赖一种巨大的拖船,人和汽车开上去,渡过修河,再开下来,如此效率低下,让人诟病。此时尽管表面上隘城也在飞速的发展,但人口却多年没有能增加。 这回董世恒本来心之所向是幕阜镇隔壁的隔壁大桥镇,那儿更加富庶,只不过早有人预定,而横路此时还没有发迹,幕阜镇就是最好的去处了。唯一的障碍是自己祖籍幕阜镇,怕人闲语,但董戈董亥都过世了,当年的董亥在幕阜镇的叔侄如今只剩一个疯疯癫癫的董戟,已经极少往来,不足为虑,于是几乎没有多加思考,就走马上任了。 他开着那辆破车前去赴任,只带了公文包和没有怨言的女儿董青柠。之所以把女儿随身带着,也是没办法,但好在幕阜镇的学校是除了县城之外,整个县域内教育质量最好的。除了有小学,还有初中,小学里的老师也是卧虎藏龙,初中更是年年中考出状元。所以只在县里上了一年级的女儿,转学到幕阜镇上二年级,他本就不太过问的成绩,肯定不会有问题。 但董世恒来幕阜镇,确实还有一个他自己无法回避的念想,兴许能见到冷溪多一些?他从旁人那费了不少精力打听得来,冷溪自从调去柴桑后,有过一个短暂的婚姻,并生了一个孩子,年纪和董青柠相仿。作为单亲妈妈,冷溪要独自养大一个孩子很不容易,他猜测冷溪一定会把孩子留在幕阜镇,这样依靠孩子的外公外婆照顾,兴许要轻松些。自己到了幕阜镇做镇长,这事不传到冷溪耳朵里是不可能的,到时候如果有些什么难处,自己也能帮帮她。董世恒带着期盼,和一丝得意来到了幕阜镇。 第323章 幕阜镇的生活并不清闲,为了将来的升迁,自己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哪怕幕阜镇再好,毕竟镇长也只是正科级。自己对这个因为修路总是沙尘滚滚的小镇并无太大好感,前几任镇长把这里眉飞色舞的汇报在他看来,定是添油加醋了不少。他趁着新官上任三把火,让镇下辖的各个村书记带自己反反复复走遍各个村落。除了幕阜镇街道相对繁荣,别的村庄非常落后贫穷,而那几个政府经营的矿藏更是入不敷出,这简直让他非常失落,拉着同是隘城来的供销社书记老袁,土管所所长李辛,邮政局干部老陈一起了解了下,分析出了个大概。前几任镇长除了李闯还干了点实事,别的基本上只是捞政绩,吃着李闯的老本,无所事事。来了只是半年,董世恒就悲观地发现——若想在这里有所成,靠的绝对不是他们这些外来干部,只能是幕阜镇自己人。 但幕阜镇的权利被几个人牢牢拿在手里,大队书记李杨控制着大队长和各村村长。这李杨是自己岳父李征的根党,虽然血缘关系已经是若干代之前,但好歹是同宗同族。他在幕阜镇有不少资产,几乎没人敢得罪。大队长是他女婿,煤矿钨矿算是他在管理,剩下的连林场也都是他安置的人。他董世恒虽是镇长,若要办什么事,基本上都是通过李杨传达下去。很多事,办成后都不是当初那个意思,他几次找李杨要解释,发现这个人老奸巨猾,在县里也有不少关系,甚至打打自己小报告这种事也敢做。时间一长,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也懒得跟他斗。而李杨,也旁敲侧击地说,有什么需要大办特办的,他李杨倾家荡产也要帮他弄妥。这种一半支持,一半威胁的话,他听了几回就明白个中滋味了。慢慢的,那三把火就烧得差不多了,幕阜镇还是那个幕阜镇,他董世恒也还是那个董世恒,他不办事没人不满意,办了事也没人说感激。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可他并没有如愿见到冷溪,但他见过冷溪的女儿。那是自己上任半年后,刚刚明白过来这天并未降大任于自己时。 他结束了一天的会议,夹着公文包到镇政府旁边的住宿区里,看见放学的女儿笑着追着另一个女孩跑。但那女孩跑的又快又急,董青柠喘着气在后面边追边喊——“冷蝶!冷蝶!”,那女孩猛回头,笑着看着董青柠。那一刹那,他断定那必定是冷溪的女儿了。 说来奇怪,她长得和冷溪并没几分像。皮肤很黑,两颊鼓鼓的看上去很健康,头发乌黑茂密,扎着两个土气的辫子,充满了稚气的圆圆脸庞并不起眼,和董青柠站一起,简直一个是公主,一个是丑小鸭,但这女孩身上显然有一股自信的美。那双眼睛里,明丽中永远带有的一丝丝自负,董世恒曾在冷溪的眼里找到了这种莫名的自负。 “柠柠,今天你追着谁跑啊?” “冷蝶啊。” “什么孩子啊,你跟着人家瞎混?” “她是二二班的。”幕阜镇小学二年级总就两个班。董青柠在一班,那么二二班就是她的隔壁班了。 “隔壁班啊,你怎么认识的呢?” “她是冷狗的表妹。” “冷狗?冷狗又是谁?”董世恒对女儿在这里交的新朋友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顺着话头往下问。 “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董青柠把作业合上,她从小就自己整理作业书包,非常自立。 “哦,那冷蝶是哪人啊?” “是李家庄的,她妈妈叫冷溪。”董青柠脱口而出。 虽然董世恒并不意外,但他心里还是有些激动。”你怎么连人家妈妈叫什么都知道了?“ ”她自己说的。她说她想她妈妈,又说她没有爸爸,让我不要笑她。我是她的好朋友,怎么会笑话她呢?“ ”哦……“董世恒再没问什么,自己就去门外抽烟了。 那女孩很快再次出现了,董青柠带她到政府院子里来玩,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小男孩。要说这女孩算是佳人之后自己还有点兴趣,那男孩就可以用讨厌来形容了。第一次见这男孩子时他还以为是个叫花子,满脸鼻涕,汗泥,个子矮小,已是秋天仍打着赤脚,稍微靠近些就能闻到一股尿骚味。作为镇长,自己自然不方便抬手轰他走,但当他看见董青柠笑着拿橘子剥给冷溪女儿冷蝶吃的时候,顺手递了一瓣到那男孩子手上时,他心里有股莫名的怒火。碍着面子不好发作,他的脸就板了起来。故意背着手到孩子们之间走来走去,这一去不要紧,董青柠居然发嗲要自己陪他们一起玩一个拾石子的游戏。这个游戏的玩儿法很简单,八块或者十几块大小如大拇指的石头,放双手的背上,突然把手掌翻过,留在手心里的一块或两块抛起来,在落地前,第一次右手捡地下一块石子,第二次再把一块或者两块石子抛起来,在抛起的石子没落地前右手捡地下两块石子,第三次捡三块石子,反复循环。直到抛起的石子落地,没接到手中为失败。董世恒只好蹲下来,强忍着男孩子身上的尿骚味,心中一股恶心反胃。不过他很快就被冷蝶玩石子时那灵巧的手给吸引了。既然自己是“男生”,肯定和男生一边,他“幸运”地和尿骚男孩分在一起,见识过冷蝶玩石子的架势,他知道肯定要输,毕竟自己那笨手只能是凑数的。董青柠说了一句:“爸你太幸运了,居然分到和冷狗一边。”董世恒心说你这丫头真是笨到了极点,不过他这才认真看了一眼这男孩,虽然脸上很脏,但五官长得非常有灵气。玩起来后,他才知道这个叫冷狗的果然很厉害,董青柠也是个凑数的,后来基本上就是冷蝶和冷狗兄妹俩对垒,董世恒看出来冷狗故意输给了冷蝶,不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妹妹开心,还是让董青柠开心。反正他更加讨厌这个男孩了。 第324章 “你以后别跟那个男孩子来往了。”董世恒对董青柠说。”多和李志,李武他们玩多好。“ 李志和李武兄弟是土管所所长李辛的两个儿子,两人相差一岁,都是隘城人,李辛比自己早来幕阜镇一年,在政治关系上,两人没有利益冲突,在私人关系上,李辛的父亲和李征是远房堂兄弟,就是两人的爷爷是堂兄弟。在李家仍然风光的年月,对董家有过不少提携,到自己这一代远不如前人那般亲密,但私交也不错。而李志和李武两个孩子都在幕阜镇小学,平日里他也总交待这兄弟俩,帮自己照顾一下董青柠别被那些野孩子欺负。 “为什么?”董青柠嘟着嘴,抬起头有些恼怒地看着他。 ”他……他很脏啊。“ ”爸,亏你还是一镇之长,怎么看不起这里的人起来了?“董青柠继承了李香薷的伶牙利嘴,说话十分不讲情面。 ”不是看不起,我不是怕我的宝贝女儿给弄脏了吗?“ ”爸,我很不喜欢你这么说我的朋友。冷狗是我们的学习委员,成绩非常好,我虽然是转学生,但成绩还不如他呢。你不许干涉我跟谁玩。“ ”那,一个小朋友不注意卫生,怎么好成为优秀的学生呢?“ ”他哪里不注意卫生了?“ ”那他都有尿骚味。“ 董青柠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其实知道这个尿骚味是怎么回事,事实上班上很多人都知道冷狗有尿床的问题。但此刻父亲拿这个说事,她十分不理解,更加激发了她抗拒的心理。 此后女儿果真再也不带冷狗来院里玩了,但自己也没看见冷蝶。董世恒几次想问她,想想还是算了,主要是由于那一阵子他的心思被一个女人给吸引了。那是她认识孙椒之前的风流史,对象是董青柠的语文老师梅雨。 初次见到梅雨的时候,是在董青柠的第一个学期末的家长会上。当时语文袁老师讲完一堆废话后,上来一个看上去挺时髦的女老师。她先是背对着家长们,拿着黑板擦将袁老师写的一些重点擦去。她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材比例很好,一件竖条纹的衬衫有些紧,却正好衬托出她的肩膀和腰身的比例,下身穿了一条直筒长裤,裤子笔直的垂着,一双根有些高的黑色皮鞋让她显得干练的同时有些妩媚,她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转过来时,董世恒不禁眼前一亮。他当时颇有些惊讶,这么小的乡村学校里有个如此打扮前卫的年轻女教师。董青柠的座位在第二排,虽然董世恒的身高不算高,但他还是能透过前排家长的肩膀看得仔仔细细。家长会期间梅雨老师目光在自己身上的刻意驻留,他董世恒是幕阜镇的绝对知名人物,梅雨肯定认识自己的。他几乎忘了老师交代的注意事项,目光和心思只是放肆地追随着梅雨的身姿。家长会结束后,梅雨老师念了几个学生名字,并让这些学生的家长留歩。不出董世恒所料,名单中果然有董青柠。 梅雨似乎为了不耽误他的时间,而打算先和自己谈,却被他委婉拒绝。“你先招呼别的家长。”董世恒故意冷冷地说。 “哦,好。”梅雨没了方才在讲台上那般自信,露出一丝怯意,这种表情在董世恒的眼里是不陌生的,几乎所有平民百姓见了官都有类似的表情。“那您稍等一下。”梅雨又加了一句,她转过去的时候,步伐都加快了。 “董青柠的学习非常好。”梅雨老师送完别的家长,笑着对董世恒说。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整齐的牙齿,两个酒窝十分好看,她的脸稍微有些圆,嘴角右边有一颗小小的痣,笑的时候会隐藏在笑颜里,不笑的时候那颗痣又跳了出来。 “多亏了老师的栽培。”董世恒客套地说。 梅雨老师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马上抬起头看着董世恒的眼睛,连珠炮似的说:“我们下个学期要开始新的内容,这次我们首次换成六年制的教材,她肯定是超进度的,我在想这么好的苗子,不要荒废了,最好是提前把一些难点拎一拎,您平时有空辅导她吗?” “确实没什么精力,实不相瞒,孩子我一个人在带,我平时又比较忙。”董世恒露出尴尬的表情。 ”孩子妈妈不在幕阜镇吗?“ ”哦,我跟她妈妈离婚很久了。“ ”这样啊。“梅雨看上去不惊讶,显然她早就知道镇长是单身了。 “要不,超前的内容就别教了。只要掌握好教材内容就很好了,老师你看呢?” “这样啊?保守一些呢,也行。但青柠的基础在隘城已经打得很扎实了,如果在幕阜镇吃了老本,我觉得很可惜。” “那老师你觉得怎么办比较好?” “补一补会比较好。” 董青柠在隘城是补过课的,所以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从九十年代开始,隘城逐渐兴起家庭教师这个新鲜的职业,但一般还是老师用自己课外的时间为学生补课,赚些外块贴补家用。奥林匹克数学已经在大城市里流行,一些有远见的父母开始花一些精力让孩子接触这种难度较高的数学。 董世恒心说,原来如此,他的眼睛余光看着梅雨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胸襟,直截了当地问道:“老师你看着办,补课费怎么算?” 第325章 “董青柠爸爸误会了,我补课不收费的。都是为了孩子好,周六晚上在我的宿舍里,我帮孩子补。也不用每个周末,只要我不回松溪的周末都可以补。“ ”这多不好意思,占用了老师的休息时间。“ ”没关系,没关系,董青柠是优秀学生,把这种学生培养好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那真是麻烦老师了。“董世恒对梅雨又刮目相看起来,方才自己提钱,难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梅老师是哪儿人?听你说话,像是隘城人?“ ”我爸是隘城的,但我其实是松溪人。“ 松溪是隘城南面一个靠山的小镇,与隘城隔河相望,但碍于交通不便,虽与隘城近在咫尺,发展的繁荣程度却是天上地下。自从修河扩建后,松溪被淹了一部分,不少人想尽办法挤进隘城生活。松溪人占隘城迁居的外来人口里比例最高,在老隘城人的耳朵里,他们仍能准确地分辨隘城原住民和松溪迁入的新隘城人的口音,并自然地施予划分了等级的歧视。董世恒是个世故的人,他怎么会听不出来梅雨的口音呢?只是从梅雨的回答里,董世恒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女人如此竭力的伪装隘城口音,幕阜镇怕是留她不住的。 “那你每个礼拜还要回松溪吗?” “不,我一个月才回一次,最多两周一次。” “这学校有车安排教师回去吗?” 梅雨摇摇头,继而又愉快地说:“幕阜镇到隘城的车每天都有一班,挺方便的。” 董世恒答应了梅雨补课的请求,但他不是为了董青柠的成绩,而是为了单独见到梅雨。董青柠周末根本就没有时间,毕竟她是要跟着自己回隘城的,若要补课便只能是平时。梅雨老师果然迁就了他这一请求。 从第二个学期起,董镇长哪怕再忙,周三晚上,他都会亲自接女儿放学。按理说,从学校到他的公寓只有五六百米远,可他一定会在晚上出现在学校门口,因为这天是梅雨单独为董青柠开小灶的日子。开始董世恒只是在校门口,等董青柠自己走出校门,后来一天梅雨送她到校门口,跟董世恒寒酸了几句,从那天开始又变成每天都是梅雨送女儿出校门,再后来,董世恒开始到教室宿舍楼下等,这样他能看见梅雨带着董青柠从教师宿舍的二楼走下来,也知道了梅雨是哪个宿舍。不过只要他一进校门,校长和很多老师都会轮流跟他打招呼寒暄,显得太高调了,这样显然不妥。正当董世恒有些犹豫的时候,一个周三他突然因为一个会议临时回了隘城,而那天下起了大雨,修河的水位上涨了几米,码头被淹了,轮渡靠不了岸,董世恒就被困在隘城了。 他正担心董青柠的时候,一条bb机信息让他松了一口气。“我陪青柠,勿忧。梅”董世恒心里一暖,眼前不禁浮现出梅雨那俏丽的模样,那颗唇边的小痣像个逗号一样,吊着他的胃口,她的笑如同一句未完的话语,让人期待那欲语还休的下半句。 他当天滞留在了隘城,第二天早上轮渡恢复了,他才顺利过河。等自己到了幕阜镇,董青柠已经去上学了。他在房间餐桌上看见一个显眼的折纸,费了不少力气才拆开来,上面留了一句话:“我去上课了,锅里有面,如果下午才回来,就别吃了,扔掉。”这是董青柠的口气,但字迹却不是她的。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董世恒当时挺感激梅雨的,却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太多印象,也不知是董世恒太忙,还是后来认识了孙椒,有一阵子他几乎忘记了梅雨。 第326章 认识孙椒的那天,幕阜镇的煤矿二期工程在李杨的主持下,由董世恒剪彩奠基。这是幕阜镇的大日子,也是他到了幕阜镇这么久,第一个拿得出手的项目。董世恒先是在煤矿入口实地举行典礼,然后带着几个豫章和汉阳来的股东到乡政府的院子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功会,因为隘城的县委副书记也来了,董世恒所有事都亲力亲为,生怕漏掉一丝表现的机会。副书记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长相颇有些英俊,而他的旁边居然坐着幕阜镇的大队长冷峰。会后县委副书记问了问豫章和汉阳来的几个商人晚饭吃什么?豫章来人连说听书记的安排,而书记没问董世恒,反倒是问了问他旁边那位中年人,中年人操着一口湖北口音,说:“来点幕阜镇不常吃的。”书记说:“好啊!老肖有什么推荐吗?” 老肖看来就是他的名字,董世恒只知道此人之所以能坐在这里,是因为他牵线了豫章和汉阳的投资方。现在县委副书记不问自己这个当家的,反而问一个外人,心里多少有些憋屈。但他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假如书记真问自己,恐怕自己还真搞不清楚吃什么符合这些人的口味,毕竟在官场,点菜是门大学问,这可不是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就能随便概括的,那些过来人都说不太清楚,总是太过具体,比如年长的领导要点清淡,数量不能太多,做事雷厉风行的急性子领导,点菜要快,而且最好是小菜马上就能端上来,吃饭讲究的领导必须保证煎炒蒸煮炸一样有一个,年轻刚上任的领导要记得点便宜点,符合发扬艰苦朴素的作风体现,但一定不能真的是家常菜,一个锦上添花的硬菜既能解决口腹之欲,也算是体恤领导的工作辛苦……等等。董世恒虽是世故之人,但却不是极度谄媚的拍马派,多少有些不太用心,在这方面也有些力不从心,现在有这个姓肖的,反倒也是好事。他倒要看看,这个人是怎么能在幕阜镇这个餐馆极少的地方玩出花来。往常有客人来,几乎都是潘师母招待,她是原来政府食堂的掌勺,又认得各路领导,口味也拿捏合适。 “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保证你们满意。”男人笑着说。 他很快通过冷峰搞清楚这个男人的名字叫肖建国,身份有些复杂,但现在是以商人身份参加。肖建国本人也很识相地跟董世恒做了介绍,但他身上却完全没有梅雨以及普通人见自己时那种低眉顺眼的卑微,反而有种不卑不亢的莫名自信。事实上他要带这些人去的餐馆极为普通,只是新开不久的一家陌生菜馆,虽离镇政府不算远,但比潘师母就在马路对面还是远了不少。距离上,步行有些尴尬,三辆车又有些招摇,最后肖还是建议开车,副书记又听了他的。 进了餐馆,董世恒更是觉得这个选择太离谱,地方很小不说,还有一股很浓的新木头味,大概率是刚刚新做的松木桌椅上面散发出来的气味。服务员也有些粗鲁,操着浓重的龙头镇口音,都不是本地人。这倒和姓肖的身份吻合,他说话时的湖北口音,和这龙头镇口音就有七分相像。胖胖的服务员身上系了一条有些油污的青灰色围裙,手里拿了菜单站在一旁等候。副书记落座后,姓肖的居然大咧咧地坐在他旁边,还没等董世恒开口,他就用湖北话使唤服务员点菜。按规矩,应该让客人先点,客人如果微微一笑说客随主便,再由董世恒点菜才对,这人如此直率也是少见。而且他都不看菜单,直接喊了六七个菜名,就打发服务员下去了。好在副书记没有生气,董世恒起身找服务员要了些饮料。他刚刚躬身把饮料放在副书记面前,肖却一本正经地推开饮料。 “来点酒!不喝酒怎么行?”他大声招呼着刚刚走出去不久的服务员,“就来本地的谷烧。” 冷峰对他说了句什么,他旁若无人地反驳冷峰,“书记都在,不喝点怎么行?” 董世恒有些尴尬,却发现副书记居然一反常态,胖胖的脸上堆满了随意的笑容。 “少一点,不过大家确实难得一聚啊。”副书记用手指轻轻敲了杯子旁的桌台,算是准允了肖给他倒酒。 要说这菜的口味,董世恒不太喜欢,毕竟他是个连隘城的菜都不喜欢的人。这鄂东菜口味更重,更辣,更咸。他本人是不喝酒的,但今天副书记喝了,他肯定是要应酬陪着小酌的,为了让自己舒服点,问服务员要了几次开水,中间就不得不多跑了几趟厕所,这才碰上了年轻貌美的老板娘孙椒。 第327章 董世恒遇到的女人中,最漂亮的是前妻李香薷,气质最好的是冷溪,最性感的绝对是孙椒了。第一次见到孙椒的时候,他的眼睛忍不住追着她看,孙椒穿着短裙,头发盘成发髻,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从厨房出来,就往收账台走去,然后拿了个苍蝇拍,驱赶账台上的苍蝇。也许是幕阜山的水更养人,自从搬离龙头镇后,她整个人要更白净了不少。本就浓密的眉毛,更加清秀,她穿着新买的高跟鞋,也许是有些不习惯,半边臀部压在高凳上,就把一只脚从鞋子里脱了出来,悬空晃着。这本是粗放的行为,在董世恒眼里却别有一番风情。他深深地被眼前这个眼神干净的女人吸引,不由自主地上前搭话。 “你好,再帮忙上一壶茶?” “好的。你进去,马上给你端过来。” “我先把账结了,多少钱?”董世恒不肯就这么进去了,毕竟他对那觥筹交错的兴趣远不及眼前的活色生香。 “已经结过了。”孙椒头也不抬地说。 “咦?谁结的?” “肖建国。”孙椒的语气十分冷淡。她又撕了一张发票,递给董世恒,“这发票你拿着。” “您这店是刚开不久的?” “对,开了几个月。” “生意怎么样?” “很好。你觉得味道怎么样?”孙椒抬起头来,她的目光里有了点温度。 董世恒看着她那黑宝石一般的眼眸,和极长的睫毛,居然有些心虚。“不错不错。跟别的店是不太一样。” “你没点我们的招牌菜,那才叫好吃呢。” “哦?你们的招牌菜是什么?跟我讲讲,下次我带客人来。“ 孙椒一下子来了劲,她眉飞色舞地讲:”最主打的是苕粉肉,你们这我看很少,苕粉和五花肉蒸一个小时,是阳新名菜。太子豆腐吃过没?那可是古时候的贡品,没吃过太子豆腐就太可惜了,还有……“ 后面的话,董世恒就一句也不记得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孙椒的脸不放,有些放肆,有些情不自禁。后来他问孙椒要了店里的固定电话,约好几天后的饭局,虽然几天后并没有宾客来访,而且董世恒为了应约还得凑满一桌人,但他不会放过进一步的机会。 回到饭桌,副书记明显喝上了轨道,已经主动举杯了,他的酒量不好,应该已经半醉了。而那几个豫章和汉阳来的股东更加兴奋,为了助兴董世恒也劝了两圈酒,在整个过程中,他发现只有冷峰从头到尾滴酒不沾,肖建国似乎十分注意保护冷峰,胜过副书记,但凡有人劝冷峰酒,他都替冷峰说话,”我兄弟不喝酒的。“所以冷峰其实才是那个最格格不入的一员。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兴致都得到了满足,这才安排车辆各回各部。董世恒走时不忘跟孙椒打个招呼,但他意外地看见肖建国有些亲昵地扶着她的肩膀在说些什么,当时他只当那是酒后醉态。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幕阜镇阳新菜馆的座上宾。只是孙椒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她从不给他任何机会。她不谈生意之外的任何事,不聊闲天,不扯家常,更不可能谈理想,谈感情,事实上董世恒很快就发现,这个女人不光看上去干净,心里也特别”干净“。社会经验貌似丰富,但文化素质不高。这么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主,让他只能餐其秀色,别无他法。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梅雨却在这时闯入了自己的生活。 其实在工作忙碌的时候,梅雨已经会时不时的给自己发一条传呼,礼貌而体贴地告诉自己孩子已经照料妥当,这在董世恒的社交圈里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不知道的是,董青柠已经和梅老师亲密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有时候他出差在外,董青柠会睡在学校梅雨的房间里,而董世恒也会趁出差的时候买一些礼物,让女儿带给老师,多是一些零食,酱菜之类的。董青柠十分懂事,她会自作主张地分一部分给别的老师,这让梅雨收到礼物时,能心安理得一些。 第328章 一九九四年的冬天,是董世恒在幕阜镇的第二个冬天,为了在结束任期的时候能回到隘城,他使出了百般努力,几乎花了大半时间混在县委里,把自己为数不多的政绩放大了再放大,反复地展现给每个领导。哥哥董世永遵循着父亲的遗志,负责任而不失时机地帮他打点上下,他几乎确立了将来的方向。一次他和领导开完会,副书记突然留他吃饭,一向谨言慎行的书记突然喝了点酒,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了一席话。原来副书记不太看好他直接回隘城。他认为以镇长的身份回隘城,是不可能有太好的发展,但如果是书记,那就另当别论了。言下之意是让董世恒多呆两年,直接升到镇书记再回隘城。这虽然让董世恒有些失望,但他也明白副书记其实也是有利用他为自己捞政绩的动机,他当然不敢戳穿,于是只好劝自己尽量沉下心呆在那小镇上。吃完饭后,时间已经很晚了,董世恒不想回自己隘城的家,心情不好的他干脆开夜车回幕阜镇。 他摇下车窗,让冷风吹进驾驶室,一时心情有些苦闷。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一个镇长还要做几年,就算一切顺利,两年后升书记,起码还得干上三四年才能上一级。他一连抽了半包烟,车子才开进幕阜镇。这时已经半夜十二点过了,幕阜镇的路灯已经熄灭,露出漆黑的夜幕下闪闪的星光,月亮悬在南山顶上空,像自己一样孤单,镇上的房子只有方方正正的几何剪影,没有一盏亮着的灯。他的房子是院子里坐北朝南一楼,他停好车,在水池里洗了洗手,掏出钥匙开了门,心想董青柠定是又住在老师宿舍了,但当推开自己卧室房门的时候,居然闻到一股幽香。他心想难道董青柠睡在自己房间了?摸到开关的手又缩了回来。心里不禁有一丝内疚,董青柠从学龄起,就是一个人睡,有时候做了噩梦会把他喊醒,他也会让她睡在自己旁边,但随着年龄增大,估计董青柠已经渐渐知道男女之别,很少会睡在父亲房间了。今天怕是又做了噩梦,醒来父亲不在。董世恒轻轻地走到床前,生怕惊醒女儿,干脆打算和衣而睡,熬到明天早上。 他刚刚闭上眼,旁边的被子动了起来。女儿翻身转了过来,并把温热的被子盖到自己身上。他早已累的浑身散了架,用手拍了拍女儿,很快就睡了过去。第二天一大早厨房里平平砰砰,只听见锅碗瓢盆的声音,董世恒心说,不是给过你零花钱了吗?怎么不去镇上买点吃吃?他起身走向厨房,女儿却在客厅里吃面条。见他起来,喊了声爸。董世恒看了看厨房,有些疑惑,这时厨房里走出来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裙子的女人,手里端了一大碗面条,正是梅雨。 “你?” “怎么了?不认识了?这是我们梅老师。”董青柠瞪着自己。 “当,当然认识。”董世恒猛然想到,昨天晚上睡在自己旁边的,可能不是女儿。 “你起来了?昨天青柠补课,后来她在校门口等你,没等到,我让她就睡在我那,但她还是要回家等你,我就送她回来了。“ ”爸,你昨天晚上几点到的啊?回来那么晚。“董青柠看样子已经吃完了,站到梅老师旁边。 “你爸早上才到呢。”梅雨朝董世恒眨了眨眼睛,脸色一抹微红。 董世恒的心咯噔一动。 ”梅老师,真是麻烦你了,哎昨天晚上开了个会,又陪副书记吃饭,一下子就耽误了。董青柠真是多亏你了。“ 梅雨莞尔一笑,指了指桌上的面条,“我下了碗面,你吃吃看。”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就拿起大衣架上挂着的女包,“时间不早了,我得带着青柠去上课了。” “爸爸再见。”董青柠头也不回跟着梅雨就出了房门。梅雨后出门,走之前,抬头看了一眼董世恒。那一眼看的时间稍稍有些长,而且她的眼睛是冲着自己的眼睛来的。那里有些慌张,有些勇敢,有些挑衅,有些欲语还休。董世恒接住她的眼神,突然就明白为什么昨晚她睡在自己的床上了,但他透过玻璃看着梅雨倩丽的背影,和高跟鞋冷冷的敲击水泥地的声音,又有些不确定。 过了一个礼拜,董世恒布了一个局。 他先是交代女儿说,今天晚上自己要晚点回家,可能不回回来。然后到了傍晚才跟梅雨发了个寻呼,“有会,尽量赶回来接女儿”。然后他故意拖到十点才从隘城出发,路上开得很慢,到家和上次一样十二点多,只是这次他一点也不累,反而有点兴奋。他缓缓地把车停下,拿出茶杯,喝了一口还温热的茶。抬头看了看夜空,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他轻轻开了门,心跳突然开始加速,说实话,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他有些期待。他轻轻地推开卧室门,马上闻到一股香水味,事实上上次就有香水味,自己当时也许是太累了居然没有反应过来,他明白了几分,又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这次他把衣服脱到只剩内衣,才钻到被窝里,然后他假装睡了过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张力,身旁人的呼吸声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果然过了几分钟,旁边的人把被子盖了过来,一股柔软温热瞬间吸引了半边身体的注意。但这股温热很快就退了下去,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居然凑了过来,在董世恒的耳边轻轻地说:“我去青柠的床上睡。”随后就作势要起身下床。 董世恒伸手抓住梅雨光滑的臂膀,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把她半直起的身子拽了回来。梅雨压低着声音,“哎呀——” 话音未落,嘴巴就被董世恒堵上了。 第329章 第二天早上,梅雨从董青柠的房间里出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坦然面对董世恒父女。今天像上次一样烧了一锅面,唯一不同的是,鸡蛋又多了两个。一个给董青柠,两个给董世恒,自己只留了一个。董世恒趁董青柠在卫生间的时候,在梅雨的屁股上拍了一把,发出“啪——”的一声。梅雨回过头对他做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然后又笑着回过头去。董世恒又要动手动脚,不想梅雨像换了个面孔似的,一本正经地抬高声音对董世恒说:“你放尊重一点。”董世恒愣在那,董青柠突然出现在门口,睁大了眼睛看着两人,说:“怎么了?” “没事,跟你爸开玩笑呢。”梅雨瞬间变换了表情,她递给董青柠一双筷子,又像姐妹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吃面!老师的面怎么样?“ 看着两人走出厨房,董世恒吐了一口气,心说不简单啊。 梅雨确实不简单。 不简单在她做事的从容,和滴水不漏。她其实几乎很少到董世恒的宿舍里过夜,就算有也是董世恒真的出差,从前很少,后来更少。而董世恒又完全进不了梅雨在学校里的宿舍,之前董世恒还偶尔到她房间门口接董青柠,后来梅雨对他说千万不要,你我都要做人,东窗事发我丢工作事小,你背上个作风不正事大。这样完全不给别人起疑心或嚼舌根的机会。 不简单在她收放自如,时冷时热。她一时对董世恒百般温柔,又是给他做饭,又是洗衣服,董青柠的成绩更是被她照顾得出类拔萃,但也会突然的冷若冰霜,一连两三个礼拜不见。完全不像别的女人,一上来就粘的发腻。 不简单在她有的放矢,脸不红心不跳。在吊足了董世恒的胃口后,她开门见山地对他说,自己的目的是离开这个破镇子,目标是县城里的中小学。松溪的小学教了两年,如今在幕阜镇的小学教了两年零几个月。身兼数职,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宣传部长,又是挂名的副校长。如果满三年,有机会平调往隘城,做个小学教导主任,哪怕不是学校干部只是普通教师都行。 董世恒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答应了,但是也没答应。答应帮她办,但没有承诺给她时间。梅雨虽然不至于天真到百分百相信董世恒的份上,但眼下幕阜镇里,除了镇长董世恒,怕是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帮自己。就这样,两个人保持着神秘的地下关系。 这个局面被孙椒给破坏时,两人偷偷摸摸的已经一年多。那时董世恒终于提了书记,隘城那边的意思是,他还得做满两年书记,才有调回去的可能。董世恒一时没了劲,心思就窝在梅雨身上。哪想到梅雨早就不耐烦了,给董世恒下了通牒,如果三个月之内,调去隘城的事情没着落,自己就把两人的事公开。虽然董世恒不至于被她吓到,但他却也有些腻味了。果真动用了一些关系,不到一个月梅雨的申请书批了下来。她几乎一刻也没有多呆,在董青柠升四年级的时候就去了隘城。 梅雨走后,董世恒老实过一阵子,期间女儿的暑假里,他还见过几次冷溪。为了接近冷溪,他突然鼓励董青柠和冷蝶一起玩了,甚至表示连那尿骚味的男孩也一同被赦免了。但他发现,自己那套花花公子的做派,在冷溪面前却提不起精神。冷溪像曾经一样友好,又像原来一样冷漠,他们之间似乎永远只能是朋友,这让董世恒万分的挫败。而这种挫败感,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在这种无药可医的局面下,他又重新打起了孙椒的主意。 和首次见到孙椒那般局促不同,董世恒已经在多次的往来后,十分的了解这个女人的性格。他几乎百分之百的明白,这是个格外孤独,但又倔强的女人,所以作为几乎没有失过手的自己,不可能拿不下孙椒。他开始有意无意地逗留在阳新菜馆里,也会帮他买些隘城的商品,经常带一堆客人来光顾菜馆,最顶峰时期,人家说不是幕阜镇人养活了阳新菜馆,是幕阜镇政府养活了阳新菜馆。他也会挑一两场好看的电影,请孙椒去看,有时她拒绝,有时她接受,一切只随她的心情。董世恒甚至将一辆踏板摩托车送给了孙椒,旁人问起时,孙椒不得不说这是朋友留在这的。董世恒开始以为她只是和梅雨一样为了帮自己遮挡闲言闲语,但后来才知道,是她孙椒不想和任何男人有什么瓜葛。他用尽了浑身解数后,不但没有得到孙椒的好感,反而让孙椒开始耻笑自己。“你一个镇长,还整天跟条公狗似的,赖在我这里?” 换做是别人,怕是不会再纠缠这个烫手的山芋,可董世恒不知道是吃错了药,还是看准了孙椒,居然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是书记。” “哦,书记,多大点事儿啊?”孙椒说完话,眼睛马上移向门外,那表情看上去似乎她自己有多么多么的不高兴。 “我就是觉得,人都得有个牵挂。” ”我的前夫,可是坐过牢的。曾经追过我的男的,每一个好下场,你怎么不去打听看看?“ “我干嘛要去打听?追你就不是为了变成你的曾经,而是要成为你的将来。” “切~,还将来,你的将来又不在这幕阜镇。他们都说你们这些隘城来的子弟,个个只把幕阜镇人当猴耍,幕阜镇是什么?是你们的跳板。一跳二跳就成了副县长,三条四跳,就成了柴桑的大官,将来看也不看这一眼。” “都是谁跟你说的这些?”董世恒听了十分诧异,心里虽然知道是这么回事,但嘴巴上却说:”我可不这么想,我可是想做点事的。“ ”啥事?多挖几个矿?煤矿死了几个人了?多开几个厂?水泥厂把泸溪搞成什么样了?“ ”这个你不懂的。创造价值,就是会牺牲点东西。有时候会是环境,有时候可能是安全,但创造的价值,产生的效益,可是有目共睹的。“ ”共睹,是共睹,就富了那几个人,其他人满脸黑,或者一鼻子灰。不懂?你真以为我笨。“ 第330章 董世恒猜不出都是些什么人给孙椒灌输了这些个“歪理邪说”,但他有不好放下身份和一个女子争辩。套不着便宜,只好另谋出路。 为了走进孙椒的生活,他尝试用了龌蹉的一招。 他开始赊账。餐馆不是暴利的行当,赊账的人多了,大多都会着急。董世恒给孙椒带去的生意起码占了营业额一半左右,他心想只要自己不付钱,你早晚得嗷嗷叫。但这搬不上台面的事不能自己做,于是他把发票都扣下了,出纳就没法付钱。一拖就是几个月,码起来的发票面值上万,一般的饭店老板早就找上门来了,孙椒却波澜不惊,只是差人问了问出纳。出纳按照董世恒的指示毫不避讳就说是领导的意思。孙椒也没来找董世恒,也照样接待政府的客人。但有次董世恒出现的时候,她突然端着酒杯到饭桌上来了,完全不顾当时饭桌上有些什么客人。董世恒把她拦下去,问她怎么回事,孙椒一脸天真地说——财政困难了?兴许你这饭局上有些隘城的大领导能解决问题。董世恒大惊失色,说你那点账是个什么问题,还要在这提?孙椒说当然得提,我到哪都提,不少领导可是留下名姓的,解决不了,我还要寻他们去。董世恒知道孙椒说得出做得到,但又不忍心对孙椒下重手,心说你都脸皮那么厚,我不能拿这招治你。干脆就把账结了,想别的办法去了。 正当他踏破铁鞋无觅处时,孙椒居然主动找上来了。 ”钱不都付了吗?“ ”是付了。“ ”那怎么还气冲冲的来了?“ ”你看看你都干些什么事?“ ”我干什么事了?“ ”你是不是把幕阜镇的几块地卖了?“ ”你一个饭店老板还管这事?“ ”我当然管不了,但我劝你还是别做这事。这街面上的地都是集体资产,不能你和李上扬两人签个字就卖了。“ 董世恒心里咯噔一声,心说这事你都敢掺和。他猛然想起一周前那个胆大妄为生产队长也因为这事来找过自己,自己第一时间甚至都没有想起来,当时闯进自己办公室里的那个怒不可遏的中年男人是冷溪的堂哥,也是第一次见到孙椒时候,那个坐在姓肖的鄂东男人旁边的男人。 这个名叫冷峰的男人只是个生产队长,所以董世恒自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据说官场上的领导越大越是低调,他一直自诩自己是个大人物,于是出于礼貌,按捺着没有发作。心说我看你想搞什么名堂。原来冷峰是对自己把集镇上的一块地卖出去有意见,他说那是幕阜镇人的集体土地,不能作为商用买卖,就算要买卖,也应当由幕阜镇人做主。董世恒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压抑了怒火,说了几句官话,才开始跟冷峰摊牌,大致意思是,首先这次要卖的土地不止是幕阜镇下辖的村里的土地,还有集镇上的土地,幕府村的土地算集体土地,但集镇的不算。第二,这些土地早已闲置多年,既不是耕地,也不是任何人的宅基地,没有任何经济价值,卖了反而能为乡村受益。第三,你冷峰想拦拦不住,因为你的书记李上扬也已经同意了。冷峰看样子懂一点土地法,他搬出土地管理法,继续对董世恒发难,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的使用权不得出让、转让或者出租用于非农业建设。董世恒冷笑一声,刚打算说话,保安已经进来把冷峰强行拖了出去,外面马上传来李上扬对冷峰的呵斥声。董世恒笑着走出去,制止了李上扬,对满脸通红的冷峰说:“冷峰队长,你刚才说的没错,确实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的使用权不得出让、转让或者出租用于非农业建设,但是《城市房地产管理法》也规定:城市规划区内的集体所有的土地,经依法征用转为国有土地后,该幅国有土地的使用权方可有偿出让。”他又转向李上扬,“李书记,你的工作不太到位,我们的发展方向,蓝图,规划,不管宏观,微观,你都是要和基层干部做好沟通的。”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只听见后面冷峰在对李上扬说:“你还打算用城市规划的幌子来圈地?你这样做,对得起幕阜镇的人吗?”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到过冷峰。而今天孙椒居然为了这事前来,他突然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好机会。 “孙老板娘,你也知道李扬都签字了,那就是成了。” “我听说这镇上的老百姓都不同意。” “既然李杨已经签字了,那就是说村里已经通过了。如果有意见的,也该跟他去提啊。” “唉——。”孙椒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服输,转身就要往外走。 “别生气啊,孙老板娘。坐下喝点茶。” “不了。” “你既然是来找我商量事的,态度也不好一点?” “你都说了成了的事,我来求你,还有用吗?” “有用。”董世恒斩钉截铁地说。 第321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孙椒就那样妥协了,事后董世恒问她,你就不怕我骗你?孙椒瞪着他,你敢?董世恒看了一眼孙椒那长长睫毛下的漆黑眼眸,心就软了下来,他伸出手在孙椒的脸上拧了一把。 那块地他果真是放手了,李杨还以为是冷峰闯的祸,不光撤了他的大队长,然后到董世恒面前负荆请罪。董世恒拿着一封上访信,对李杨说:”你还说你都是通过村民同意的,这是什么?“ ”他娘的,居然还敢去告状?“李杨那张阴骘的瘦脸沉了下来一两秒,又讪笑着对董世恒说:”书记,这真是连累你了。“ “行了行了,既然都到了我手上,还能有什么事。” “地还是拿着?” 董世恒看了看李杨,心说李杨啊李杨,你们李家人的心,有几个是不黑的啊?这卖地的钱你也敢拿,就不怕村民撕碎了你。有些厌恶地说,”不拿了!这块地不要了。“ 看着李杨咬牙切齿地回去,他心里突然舒服了不少。似乎当年闹离婚那会儿,前岳父李征对自己的辱骂也一并还了回去。 梦想成真地和孙椒在一起之后,董世恒曾一度想要好好的过日子。他有想过等自己功成身退就带孙椒走,不管是调到隘城,还是调到柴桑,豫章,只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他都希望有孙椒陪着。这个女人干净大方,心若孩童,和她在一起自己十分轻松自然。孙椒从不像李香薷那般耍小姐脾气,也不像冷溪那么清高冷漠,更不像梅雨那样工于心计,又远比隘城里那些城里女人泼辣健壮,在他为之倾心的日子里,怎么看都顺眼,怎么陪都不够。连他自己都觉得从前的那些花花肠子未免太幼稚了,安安心心地陪着一个人,也是很浪漫的事情。 但这一场看似忠贞的爱情故事,事实上脆弱的像黑龙潭冬天的薄冰,承受不住一场晚冬的风。 他们之间很快就有了一个隔阂。这个隔阂的源头,是鄂东人肖建国。他虽然极少出现在幕阜镇,但煤矿的那几个股东不知为何被他牢牢地把控在手中。每次董世恒有求于他们地时候,都得通过肖建国。而这个人张扬自我的做派实在不受他待见。要不是有事相商,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和他牵扯到一块。 县委副书记让董世恒找这几个股东再投一个井,但股东们对幕阜镇煤矿这些年的运作非常不满,要求撤换掉矿长。而矿长是李杨的女婿,这些年帮董世恒做了不少事,这说免就免,董世恒还是有些举棋不定。为了把事情谈清楚,县委副书记委托董世恒把几个股东喊到幕阜镇,并亲自来陪同。开会嘛,就一定要吃饭,饭店又是肖建国选,董世恒本就知道他和孙椒应该是有些渊源的,但心高气傲的他怎么会去跟孙椒打听这种事,不过为了不搞出洋相,他还是不断推荐到潘师母的饭店,不想肖建国一口咬定自己要吃阳新菜。在阳新菜馆里,酒至酣时,董世恒看见肖建国猴在孙椒旁边,那斜着的身体都快贴严实了,而孙椒则皱着眉头躲着他。碍着自己的身份,和两人从未公开的恋爱关系,董世恒只好忍气吞声,好在肖建国吃完饭就走了。但董世恒在事后问孙椒,怎么那男人那么轻薄,你也不发火?没想到孙椒劈头盖脸的来了一句:“你不也轻薄吗?我跟你发过火?”董世恒想来想去都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和他肖建国能相提并论吗?你孙椒没文化也就算了,怎么还是非不分了?他嘴上又没说出口,但心里却埋下了不悦。 第二件事情,来的更快。肖建国他们几人直接当着董世恒的面要求免掉矿长,换别人。在副书记的帮衬下,自己不好坚持,只是说除非有好的人选,不然煤矿不得一日无主,否则出了事情谁负担得起?肖建国这时就大言不惭地推荐了一个人,差点没把李杨的下巴给气掉了。听见冷峰这个名字,李杨当时脸就黑了。他一言不发,不时用眼角打量着董世恒。董世恒心里不耐烦的很,但他知道冷峰这个人不好控制,于是也不答应。肖建国就追问,这个人怎么不行?书也念到高中,和自己还是一届,能说能做,能写能带,就差没把一个生产队长说成文武双全的盖世英雄。副书记见董世恒的样子,怕这投资给搅黄了,就说:”要不我从县里调一个人。“这么一说,董世恒表示同意,其余几个人见书记都发了话,也没意见,李杨心想,便宜了谁,不能便宜姓冷的,更是先作了一番检讨,意思是自己的女婿没管教好,耽误了煤矿的发展,现在书记介绍县里的能人,自己双手赞成,一定交代好女婿配合交接工作,并全力配合煤矿的后续生产,保障股东和国家的利益。这下只有肖建国一人反对,但他完全没有退缩,先是骂了李杨几句,意思是说这煤矿不是一条两天,怎么到今天才做检讨?冷峰熟悉情况,又有能力,没有必要从外面调人过来,省去了熟悉情况的时间和精力,冷峰的报酬还能好商量。一听说报酬问题,那几个投资人又有些摇摆。这时董世恒掏了肖建国的底,追问他跟冷峰的私人关系,一下子将了他的军,趁他犹豫之际,对副书记说自己还是觉得找县里来人比较好,毕竟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利益纠葛。话虽然是回副书记的,但受众却是豫章和汉阳的几个股东。言下之意是冷峰和肖建国之间很熟悉,万一两人串通吃黑,亏的可是你们。这几个股东和肖建国之间其实也没有多少交情,也知道他坐过牢的历史问题,如今谈到这份上,他们也就觉得还是听书记的保险。肖建国没表态,副书记算是为他做了主。按说这事不该成为董世恒和孙椒之间的膈应,但事后孙椒居然跟董世恒提了一句,”其实冷峰做矿长最好了。“董世恒阴沉着脸看着孙椒,觉得眼前的她无比陌生,心说你还样样跟我对着来了,一上火马上就反驳她:”你跟他很熟吗?帮了他要地就算了,还要扶他做矿长,你是跟我的还是跟他的?“孙椒大眼睛眨了几下,突然闭嘴不说话,这让董世恒更加恼火,一连几天没理她,也没去找她。后来孙椒虽然再没提起过冷峰,但董世恒却像当了回事,隔三岔五的找孙椒挑事,孙椒也只是让着他。时间一长,董世恒又想起她的好,就又回到她身边。按照孙椒的脾气,她绝不应该是能忍的人,但唯独这件事,她一味的让着董世恒。两人像是青春期热恋的男女,被反复折磨着。 第322章 一次董世恒抱着孙椒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孙椒如同被电击,从他怀里弹出,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跑。但她英武的眼睛里露出复杂的神情,一会儿看他一眼,一会儿又摆过脸去,再过一会儿又回头看他一眼。但董世恒直到她跑了出去,也没敢再说话。 孙椒再看董世恒的眼神,却彻底变了。 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开始涣散,开始迷茫,开始犹豫,开始怀疑,也有一缕是期盼。董世恒也许早已经忘了那日动情的询问,但孙椒显然是放在心上了。她把她心里最少的温柔,毫无保留的倾泻在他身上。那时董青柠的学习开始变得紧张,经常上晚自习,董世恒便留在孙椒的房间里,直到看见自己家灯光亮了,他才和董青柠前脚后脚回家。即使是出差,他也会往孙椒餐馆的固定电话打平安电话。孙椒也大胆地让人往董青柠那送晚饭,送夜宵,甚至有时候亲自送,董青柠喊她阿姨,她笑开了花,她便留在那陪她一会儿,但董青柠和孙椒没什么话可说,最多跟孙椒聊聊冷狗的成绩,这恐怕是两人之间唯一的共同语言。尽管如此,董青柠却顶喜欢这个孙阿姨,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那眼神里流露出和她年龄不相称的天真,这和冷漠不顾家的李香薷判若两人。自从父母亲离婚,董青柠已经懂男女感情的事,虽然思念母亲,但她对父亲和这些阿姨的来往早已司空见惯,并没有太过排斥。曾经梅雨老师对自己的照顾,让她着实幸福了一阵子,但很快梅雨老师就调走了,甚至连好好的告别也没有。如今的孙椒阿姨,虽然不会帮自己辅导作业,只会给自己送好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真心希望她能经常过来看看自己,即使自己对她几乎一无所知。这个诺大的房子里,是在太需要一个或者像梅雨,或者像孙椒这样的阿姨了。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说要成为自己的后妈,那自己也完全没有意见。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大事,也许这一切真有可能成真。 在孙椒和董世恒一会儿冷战危机,一会儿如胶似漆的期间,一次出差到豫章,他顺道回了趟隘城去探望自己的哥哥董世勇,出了隘城冰糖厂的大门,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姐?“董世恒对着那个穿着琥珀色纱织印花连衣裙的背影喊了一声。 “小董?”那人转了过来,露出一张淡抹了些脂粉的脸,这是隘城冰糖厂的出纳秦少凤。 “你下班了吗?” “对啊,董书记,难得在这看见你。我刚刚从你哥的办公室出来。“ ”回家?“ ”对。“ ”上车。“ 女人也不客气,直接坐进了董世恒的副驾驶。”对了,你今天回幕阜镇吗?“ ”回,马上走。“ ”你可别怪姐脸皮厚,要你帮个忙。“ ”秦姐,我哥的厂跑的那么好,全靠你帮忙操心。说!“ ”你哥是他自己本事大,我能帮多少啊,说正事,我妹正巧回家拿点东西,你能不能捎带她回幕阜镇?“ ”哦,行啊。“ 搭便车的是土管所的杜所长的老婆,也就是隘城冰糖厂出纳秦少凤的妹妹秦少婷。曾经秦少凤也是冰糖厂的厂花,如今靠四十岁的年纪,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而她妹妹秦少婷比姐姐长得更精致,和土管所的老杜结婚后,一直没生孩子,身材保养得和黄花闺女似的。老杜比秦少婷要大了十岁不止,算是老少配了。秦少婷年轻的时候在隘城的邮政部门做前台柜员,后来和老杜结婚后,终于不用坐柜台了。老杜为人极为懦弱怕事,办事一切都按级别来。圈内人说他四十多岁了才做到土管所所长,这辈子怕是算混到头了,几乎没人反对这种说法。董世恒和老杜关系不算很密切,但因为工作上的来往非常多,也就熟悉了起来。在幕阜镇卖地这件事上,董世恒没有少找他,老杜本来有点担心这么操作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李杨和董世恒打着包票,他也就该签字签字,该盖章盖章。自从老杜到了幕阜镇,秦少婷也“曲线救国”了,幕阜镇的邮电局副局长有个空缺,她就申请了去,平时和老杜隘城和乡下两边跑。这样一连几年下来,身边的人就发现了秘密。秦少婷总是和老杜错开着过日子,老杜在幕阜镇,她就在隘城,她在幕阜镇,老杜就在隘城。工商局的老李曾经对董世恒说,秦少婷在隘城有人。 秦少婷手里拎了一个女士的黑色皮包,长卷发下一张尖脸,虽然五官精致,但眉角向下,看上去有些哀怨,上了车对董世恒点了点头,客套地说:“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反正来来回回的。” 第323章 秦少婷上了车,把保险带系好,就闭着眼睛。那意思是我还真不想说话。董世恒一看,识趣地发动了车子。那天很不巧,车子开过了南高山,就有一处塌方挡住了去路。前面几辆车子上有人下来查看,路牙子都垮掉了,本就残破的两车道,跨得只剩下三分之一,眼前剩下的路,按说也够轿车通过,但顺着垮塌的缺口,能看到路基已经摇摇欲坠。要是汽车通过时突然松脱,那车子就栽下那几十丈高的山坡。那两辆车一辆是大桥镇熟人的车,另一辆挂着豫章的车牌。大桥镇的车隶属税务,车上人是大桥税务所所长,和董世恒熟悉,他的司机见了董世恒也客气地点头,对他说:“不好过。”旁边豫章车牌的司机从口袋里摸出香烟,递了一根给董世恒,董世恒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烟,那人又递给大桥镇税务的车司机,司机接过去抽了两口。三人面面相觑了半分钟,那两人对董世恒点点头,就上了车,发动了车子掉头就折回去了,剩下董世恒一个人站在马路中间。 “我们得折回去。”董世恒上了车,对有些紧张的秦少婷说。 “怎么了?过不了?” “有点悬。” 秦少婷在座位上直起腰身,像是要查看路况。她穿着有些紧的毛衣,腰身细细的。“这不是挺宽的吗?” “嗯,就是有点悬。” 秦少婷突然推开门走了下去,她站在马路断口的位置,身子大胆地往前探着。董世恒看着她的背影,居然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掉下去。却见她看了一会儿,又蹲了下来。这是董世恒才发现这个女人身体的美。她的肩膀很宽,腰身却极细,她的裤子十分合衬,把两瓣浑圆的臀勾勒得恰到好处,整个背影像一只黑色的蝴蝶。他不禁看的有些呆了,过了半晌,还不见秦少婷上车,他也下了车,漫步走到她身旁,在距离她还有两米处,就听见女人抽泣的声音。他放慢了脚步,在原地犹豫了几秒,再向前在她身旁蹲了下来,再侧过脸,见秦少婷的鼻尖和嘴巴都红得通透,手里捏着一张手帕,在擦拭着。 “你怎么了?这是跟老杜闹矛盾了?”如果喊全名秦少婷,怕是太过生疏,毕竟自己也在老李家见过数次,一起吃过饭,一起打过牌,但要省去姓氏喊少婷,对于两人间的浅薄关系,怕又引起她的排斥,犹豫了几秒,他决定还是省去称呼,不过这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冷漠。 秦少婷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稳住了呼吸,她长发飘散的样子甚是楚楚可怜,回过头对董世恒说:”我来开。“ ”开?“董世恒没听明白。 ”开车。“ ”开我的车?开去哪儿?“ 秦少婷见他那傻样,又好气又有些想笑。”我来开你的车,你不是怕这道坑吗?“ ”你会开车?“ ”我当然会。我车开的比你好。“ ”这里随时可能垮,你这么开过去非常危险。” “钥匙拿来。”秦少婷对着董世恒伸出右手。 “不要了?”董世恒犹豫地看着她。 “你就站在这里,我开过去,掉下去我死了,你找老杜赔辆车。”秦少婷的手往前伸了伸,几乎要触碰道董世恒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了。 “要不,我们还是回去。” “不回。” “夫妻两吵个架,没什么的。回去,啊?” “那你回去,我走路去。“ 董世恒见她回到车上取了皮包,果真踏过仅剩的三分之一条马路,走到了对面。“你等等。” 秦少婷回过头,百无聊赖般的看着他,之前那哭泣的悲伤荡然无存。 “我……我开过来。”董世恒心一横,心想背个女人瞧不起,这窝囊坏了。他转身去开车,看着远处翻滚的接白色云海,又看看脚下高的让人发虚的高崖,头皮一阵麻。他几乎有些后悔今天不该带这个女人,心说要是死在这里,那可真是有些亏了。 “还是我来!”身后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回过头看见秦少婷已经跟到了身后,难道自己的脚步已经因为害怕而无意识的放得这么慢了? “不,不,不。我来。” 秦少婷却追了少来,靠近他的身体,伸出手摸了摸他西装口袋,大胆地插进他的口袋,拿走了钥匙。又迅速地上了车,发动车子,踩了一脚油门,车子窜了出去。董世恒眼见车轮贴着山壁,另一边的轮子几乎没吃到多少柏油路,垮塌的缺口土屑簌簌往下掉,但好歹还是有惊无险地冲了过去。董世恒跑了两步跟上去,这时秦少婷已经停稳了车,从车上走了下来。笑着晃着钥匙,脸也因为冒险后的紧张涨成微红色。尤其是那鼻尖和嘴唇,红得像血一般耀眼。她本不算高挑得身材,此刻却显得高大了许多。踩着高跟鞋嗒嗒的走到车另一边,开了车门坐在副驾驶上等董世恒。 “你车开的不错。学过?“ ”嗯,也开过。“ 第324章 董世恒心说老杜并没有汽车,却也没好意思多问。但秦少婷表面柔弱,内心却有一些狂野的个性,已经有些吸引自己了。他此时很难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方才暴露懦弱而导致男性魅力的缺失,只好不再开口,一心赶路。秦少婷却开始有意无意的找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到了幕阜镇,车子开进宿舍楼的院内,秦少婷下了车,看了看董世恒紧闭的房门,突然说:”你没人做饭?“ ”我都是随便吃点。自己下个面条,或者去饭馆吃。“ ”下馆子可不好,又是阳新菜馆吗?“ 其实这时自己和孙椒依然是地下交往,但不少人已经知道了。秦少婷是老杜的老婆,自然知道。他也就不避讳,点点头。 ”要不我烧两菜,你带着青柠过来吃,算我谢谢你带我回来。“ ”不麻烦了?“ ”没什么麻烦的,反正也不远。“ 董世恒看了看表,已经五点了,算算时间女儿还有半小时就要放学,估计只能去菜馆吃。秦少婷像是看出来他的心事,”我半个小时开饭,来。“ 董世恒点点头,说那行。 董青柠回来后,只是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回学校上晚自习了,她已经在阳新菜馆吃过了,说记了账,让自己去付钱。这样他就一个人去了老杜家。 邮电局的宿舍在马路对面,事实上离政府办公处还要近一些,楼房是三层的,每户分一室两厅,虽然不如自己的宿舍宽敞,好在是新盖的,虽然是临街楼房,院子却是在背后,这样依然是坐北朝南的布局,通往院子的门是在楼房侧面开的,像一个长廊,能行车,两旁栽有香樟树,绕道背后就能找到楼梯上楼,老杜家自己只去过两次,每次都是事先打好电话,而且都没遇见袁少婷。 抬手敲门,袁少婷来开的门,这时她已经换了身衣服。一件粉红色的格子衬衫,一条灰色的棉布齐膝筒裙,腰身被一件围裙勒得更细了,脚上穿了一双拖鞋。她朝董世恒身后看了看,问了句:“青柠呢?” “哦,她吃过了,已经去上课了。”董世恒说,“老杜呢?” “在城里。”袁少婷说。“你怎么还带了酒来?哎哟,那我这可得加个菜。”说完拿了一双拖鞋递给董世恒。 董世恒低头一看,那鞋子崭新的。 进屋后,才发现这房子虽小,可一点不比自己那差。客厅不大,但干净整洁,洁白的墙壁腰身以下都贴了瓷砖,地板是水磨石的,两个卧室,一个开着门,能看见里面有一张床,床上铺的被子上面有大大的牡丹花。另一间卧室门紧闭着,门上还贴了一张年历,年历上一个女模特手里拿着一个呼啦圈做了一个妖娆的姿势。卫生间的门和厨房的门分开,站在客厅也能看见卫生间里有一面大大的镜子,镜子里董世恒衣冠楚楚,却茫然而拘谨地站着,手里拎着一瓶酒,和这洁白的墙壁背景格格不入。厨房里传来油锅里青菜被灼热的嗞嗞声,不时一两声锅铲碰撞铁锅发出清脆响声,袁少婷躲在里面忙得热火朝天。客厅里有一张沙发,一张不高的圆餐桌,旁边的塑料椅子码了起来,似乎不常有人坐,一台上海牌电视机看上去很新,放在一个木制的五斗橱上,董世恒把酒放在餐桌上,到处找电视机开关,这时袁少婷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从五斗橱的玻璃移门里拿出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又把遥控器递到董世恒手里。没等董世恒反应过来,她立刻转身小跑去了厨房,嘴里说:“汤要扑了。” 电视里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广告,一会儿羊羊羊,一会儿健力宝,一会儿八七一猪饲料。选来选去就十几个电视台,其中一个在放包青天,里面一个女的楚楚可怜地趴在地上双眼含泪,董世恒又换了个台,电视里一个容貌端庄的女主播用标准的普通话说着什么,她身后几个大字——祝贺长征六十周年。下一个台,一台装甲车冒着烟,后面跟了几个手持步枪全副武装的士兵,画面无规则的抖动着,背景声音说着车臣战争…… “你们男人,就喜欢看这些个打打杀杀的。”袁少婷端着一个黄白色得砂锅,正慢慢地一步步挪着走。 董世恒马上起身去迎接,但着袁少婷的双手已经端好了,不可能递到他手里,于是尴尬地变成董世恒的手扶着她的手,面对面像跳探戈似的。 ”新闻,这是俄罗斯那边的事。“董世恒说。 ”哦,苏联啊。“ “不,俄罗斯。“ “俄国嘛,就是苏联,又取新名字叫什么俄罗斯。来,尝尝。我的手艺那是不能跟别人比,算献丑了。”袁少婷一边解围裙一边说。但这围裙今天像是故意跟她作对,解了半天也没解下来。她只得向董世恒求救,“来,帮我解一下,好像打了个死结。” 袁少婷将后脑勺后的头发托起,背过身躯,屁股朝着自己,董世恒有些喉咙发干,他站起来先解了脖子上的带子,又解了腰上的。袁少婷身上有一股陌生女人的体香,淡淡的,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服辐射到董世恒身上。 第325章 “哎呀,今天算是有口福了。”董世恒回到座位上,开始夸赞这桌子上的菜来。其实一共才两个菜一个汤,都是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家常菜。 “提前说说,不好吃别怪我啊。”袁少婷脸上有了一抹红晕,她笑着递给董世恒一双筷子,又自然地夹了一筷子菜到男人碗里。 董世恒吃了一口青椒炒肉,肉太柴,青椒的水分也没有煸到位,有股酱油味,还稍微咸了点,他又夹了另外一盘火腿肠炒白菜茛,发现又淡了些。”好吃!“董世恒竖起大拇指,对袁少婷说。”我就喜欢这家常菜的味道。“ ”你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尝尝不一样的?“袁少婷这么说了一句。 ”不至于,我们平时也都是简单吃吃的。“ ”听我姐说,董世永每餐吃的都不一样呢。“ ”他是万恶的资本家,剥削阶级,和我们这些无产阶级不一样。“董世恒笑着打哈哈。 ”你喜欢吃,以后我可以烧给你吃。“袁少婷一边吃菜一边随口说着,看着随意,但她的话里,显然藏着试探。 ”不敢当,不敢当啊。这可是你们家老杜的福气,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 ”喝点?这什么好酒啊?”袁少婷没有接带有她家老杜的话,拿起董世恒带来的酒,上下打量着。 “这是本地酒,我们常说入乡随俗嘛。”这是李杨拿来的牛屎村谷烧,据说是个有名的师傅酿的。董世恒除了应酬,不太喝酒,家里的酒不少,只有这瓶连标签都没有,就随手拿来打算送给老杜。 “那既然你喜欢我烧的菜,就着喝点?”说完自顾自地拧开了瓶盖,一股醇厚而浓烈的酒香狂野地扑面而来。“闻着不错。” “你也喝酒吗?” “不,从不喝,第一次,算给你了。“袁少婷还没喝酒,脸上的红晕更浓,似是先醉了。她起身从厨房里拿来两个杯子,杯子上沾着水滴,应是她冲洗了一番。 ”少点,少点。“董世恒伸手拦着,袁少婷却用力往下压着瓶子,硬是倒了大半杯,又给自己倒了半杯。 ”来!咱们今天算是个缘分。“袁少婷话音未落,一仰脖子,喝了一口,然后猛的咳了几下。董世恒斜着依过去,伸手在她后背上拍了几下,袁少婷居然连眼泪都呛了出来,”你也喝啊。“ ”哦,喝!“董世恒见袁少婷这么个喝酒的样子,揣摩着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说实话,我刚才开车的时候还在想,万一我这掉下去,摔死倒没什么。就是死在幕阜镇书记的车里,可是说不清楚啊。“袁少婷又喝了一口,杯中已空,人在笑,眼中带泪。鼻尖和嘴唇又开始有些红了。 ”嗯,那是说不清了。“董世恒低头吃着菜,有些不敢看眼前的人。 “啪——啪——啪——”门外突然有人敲门。袁少婷脸上写满了惊慌,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看了看董世恒,又看了看门口,马上伸出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噤声手势,然后压低声音说:“有人,要不你,你先躲躲。” “躲?”董世恒刚刚开口,袁少婷冲过来,满脸惊恐地用手捂住他的嘴,并低下头在他耳边说:“嘘——” “少婷在家吗?” “在……在的。”袁少婷对着门回了一句,然后连拉带拽的把董世恒拖进门开着的那个卧室里,又把门关上,然后董世恒听见客厅里叮叮当当一阵响声,随后门外的人又喊了两声,她才开了门。 “哎呀,张姐,什么事啊?” 董世恒看了看这个卧室,墙上很干净没有贴任何画报日历之类的,只有一面大大的镜子,镜子之大几乎能看见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尤其是那张小床,几乎是正对着镜子的。董世恒听人说过,镜子对着床并不好,不说半夜醒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瘆得慌,风水学上也有说法。床头柜旁边有一个梳妆台,特别的小,但上面林林立立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墙角里有一个大衣柜,双开门却没有镜子。这个房间里最为奇怪的,居然也有一个卫生间,除了一个新式的抽水马桶,还有一个莲喷头。用来遮挡的帘子被卷了起来,用夹子固定着。卫生间很干净,但地上有些水渍,证明刚刚有人洗过澡。他想起袁少婷身上的香味,和这里的味道有些相似。他坐在马桶上上了个厕所,马桶的尺寸有些小,有些顾前不顾后的担忧。他起身按了冲水按钮,哗啦的一声,水箱里的水倾泻出来,他才意识到不妙。 果然门开了,他心想,躲什么躲,本来没啥事,这下反倒更说不清楚。只见袁少婷冲到厕所门口,依然是一脸惶恐,冲着董世恒轻声的嗔怪:”幸好张姐走了,不然真是……要被发现了。“ ”发现就发现,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董世恒心里有些怨气,就这么顶了一句。 ”嗯,那倒也是。“袁少婷大概是平静了些,有些尴尬地说着,头也垂了下来。 ”张姐,是张晓静?“张晓静是邮电局局长的老婆,名字里有个静字,但特别多嘴八卦,人称话痨姐。 ”是,我以为多大事呢,只是来要点豆瓣酱。“袁少婷说完就挤了进来。”我也上个厕所。“ 董世恒连忙让出去,他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见马桶里滴拉滴啦的小便声音。走到客厅,见自己的碗筷已经收好,兴致就去了大半。想到袁少婷方才慌慌张张的样子,好气又觉得有些好笑。房间里又传来冲厕所的声音,不一会儿,袁少婷走了出来,见他杵在饭桌旁,没了碗筷,慌忙道歉:”真不好意思,我帮你重新拿一副。“ ”不用了,我也吃的差不多了。“董世恒抬手看了看表。”今天真是谢谢你,我就不多打扰了。” 袁少婷一听急了,冲到厨房里拿了一副碗筷,拉着董世恒坐下,“干嘛啊?生气了?” “没,没,我怕你不方便嘛。”董世恒还是一副要走的样子。 袁少婷突然双眼一红,“对不起,我……我就是怕人家说闲话。”说完,居然抽泣了起来。 董世恒一时尴尬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连忙安慰道:“别哭,别哭啊。没什么大事,人家看见了不是更不好。” “我知道你有个相好的,就是阳新菜馆的那个嘛,可你们不也不是夫妻嘛。我和老杜,看上去是夫妻,过的也不是夫妻的命。心里慌了,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今天我还想,如果死在那南高山,倒也不是坏事。“ 听着她胡言乱语,董世恒手足无措,也不懂该说些什么。 ”其实我挺羡慕孙椒的,她有什么好,怎么就被你看上了呢?“袁少婷直勾勾地盯着董世恒。 ”你跟老杜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说开了不就行了吗?“董世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他心里一阵狂喜。 “有些事,靠说是说不开的。”袁少婷低着头,不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我知道我做的菜不好吃,但你说好吃,你是哄我开心的,我知道,但我还是挺开心。“ 董世恒终于坐了下来,他拍了拍袁少婷的肩膀,越来越轻,最后就停留在那了。袁少婷别过脸,突然往他怀里一钻。下一秒,董世恒就发现怀里的这个女人几乎浑身剧烈的颤抖,犹如受惊的小鹿。 第326章 从这一天开始,幕阜镇的书记,来自隘城的年轻阔少董世恒,成为了土管所所长杜雄伟家的常客。但杜雄伟拜访的却不是杜雄伟,而是他邮电局工作的老婆袁少婷。他一边和鄂东通山村来的孙椒海誓山盟,一边与不安其室的袁少婷颠鸾倒凤。在等待煤矿资金到位的时候,在期盼县委副书记传来佳音的时候,在那百无聊赖的日日夜夜里,他穿梭在两个女人之间,早已忘记自己的初心,迷失自我。 杜雄伟虽然名字听上去充满了男性魅力,但他始终拦不住袁少婷红杏出墙。他早已过了为女人神魂颠倒的年纪,并且当初和袁少婷老夫少妻的搭配也并不被人看好。在他无力抚慰娇妻那三四十岁时的精力后,他显着地感觉到袁少婷对自己的冷淡,从抱怨变成挑衅,发展成冷战,再到分居,几乎是发生在一两年内的事。而在他接到张晓静的报信时,自己没有一丝惊讶和慌乱。张晓静是自己好朋友税务局幕阜镇分部科长老李的老婆,是个出了名的爱传闲话的人,所以一开始自己并不相信她的暗示。但直到有一次,张晓静跟他说,“你今天就说去县里,然后到我家坐坐,等到下午,你过去看看就行。”这捉奸在床的刺激,终于让他动心了。 “老杜啊,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也不瞒你。”张晓静端了一杯水给杜雄伟。“我一开始就防着少婷,她年轻漂亮,虽说胆子不大,但挺有想法。我家老李调过来的时候,我就把县里供销社的工作辞了。要不是我跟过来,今天睡在你家床上的可能就是我们老李。这些天我帮你盯着了,你不在的时候,董世恒几乎每天都去,你回来了,他就不来了。这么明显,也太不要脸了。还把不把你老杜放在眼里?虽说在这幕阜镇,他董世恒算是一把手,但作风问题这么严重,我是看不下去了。你家少婷的事,谁对谁错还难说。兴许是董世恒主动勾引也说不定,是?你知道吗?他可不是省油灯,隘城第二中学的梅雨你听说过吗?……没有啊?老杜你真是个老实人,梅雨可是在咱们幕阜镇带过我儿子数学的,青柠和李志一个班的嘛,董世恒就和梅雨勾搭上了,我亲眼看见梅雨晚上带着董青柠回家,第二天早上才回去。有些女的,真是一碰上当官的,这裤带就松垮了。后来这梅雨莫名其妙的就调去了隘城二中,你说一个小学老师,去教初中,那能教不能教?再后来,供销社的洪小敏,听说也和董世恒有一腿,那洪小敏啊,真是骚货。我家老李的梢也跟,前年那会儿,我前脚回隘城,她后脚就来给我家老李送排骨汤,我说你个发春母狗,什么汤我们家没有?我一年到头变着花样给老李煲汤,你洪小敏算个求!不说她了,说就来气,反正她后来也调去了隘城供销社,你说巧不巧?再后来,董世恒居然连那个……那个开饭馆的大字不认识一个的孙椒,也不放过。你说说看,这种男人,他怎么是个女的,就能往上爬呢?难不成属猪郎的吗?亏他爸还是隘城第一富商。现在看来,他能搭上李征的女儿,也不奇怪。对付女人,真有一手。我看时间差不多了,你再喝点水,我去帮你探探风……” 过了几分钟,张晓静蹑手蹑脚的走了回来,神色紧张但透着窃喜,两眼几乎眯成一条缝,进门后,连门也不关,弯着腰夹着嗓子对杜雄伟说:”来了,我都听见声音了,真龌——龊——啊!“ ”李嫂,你先坐下来。“杜雄伟慢条斯理地对张晓静说。 ”你还不急?快去抓现成的啊。“张晓静的嗓子嘶哑又尖锐,”等下完事了,你就没证没据的了!他董世恒能多久?“ 杜雄伟起身到她家的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拽在手里。 “张晓静。”杜雄伟的语调冷静缓慢,他的眼神僵滞,毫无涟漪,“这是我的家事,你就别管了,将来你爱对人说便对人说,但我看对你是没什么好处的。” “哎……呀,你……这……这是干嘛,还不至于……不至于要到打……打杀杀的地步?要不,就算……算了。”张晓静看那平日里自己用来切菜的菜刀被杜雄伟拿在手里,正用左手拇指试着刀锋,她顿时两脚发软,语无伦次。 杜雄伟拎着菜刀出了门,不一会儿,张晓静听见隔壁一声尖叫,她心里一阵恐惧,脑袋里两个声音,一边说杀了你个小贱货,一边说完了我教唆犯罪了。 第327章 董世恒正背对着门口,袁少婷满脸潮红,眼神迷离,她头发披散在枕头上,脸一直在看着门口,和墙上的镜子,那鼻尖唇尖通红得半透明,犹如一只被欲望炙烤的母虾,她压抑的喉音似野兽,两手抓挠着,两脚却张扬的在天空中蹬踩。她依稀听见门口的钥匙声,又觉得没听见,而杜雄伟拎着菜刀推开卧室门时,她浑身一阵剧烈的颤抖,几乎晕死过去,大喊一声,满脸惊恐。董世恒回头一看,马上要翻身下床,却身陷囫囵。 这是无比尴尬,屈辱的时刻。袁少婷浑身颤抖的那一瞬,董世恒觉得自己被狗咬了一般痛苦。杜雄伟挥舞着菜刀说:“还不下来?” “下不来。“董世恒满脸大汗,低头说。 袁少婷瑟瑟发抖,然后开始哭,但紧缩着没有一丝松动。嘴里喊着饶命啊,饶命啊。 ”闭嘴!你们两个给我分开!” “分不开。”董世恒也急了,喘着粗气说。 最后杜雄伟做了件匪夷所思但正确的事,他让董世恒抱着袁少婷下了楼,并让两人躺在院子里装煤球的平板车上,在用被单盖好,直至看上去像一堆破棉被,才推着平板车在夜幕的遮掩下,将两人送到五百米之外的卫生站。卫生站里只有一个四十来岁豫章来的黄护士,掀开被子时忍住笑,对杜雄伟说:“打一针。” “给谁打?”董世恒问。 “给少婷打。” 袁少婷又开始哭,被杜雄伟吼了一声制止住了。 黄护士先是让凶神恶煞的杜雄伟出去,然后语调平常地让两人放松。在药房里找了半天,拿了一个盒子过来,熟练地用砂轮转了一圈把玻璃瓶的上半截去掉,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注射器,仰起头在灯光下看着注射器吸饱了药水,这才把被子掀开来,又用手拂去袁少婷屁股上的煤灰,用酒精棉球擦干净后,这才把针扎了进去。然后又帮两人盖好被子,自顾自的说:“就是太紧张了,出了狗性。“ 大概十分钟左右,董世恒就能活动了,他起身穿了衣裤,出了诊室的门。在外面对杜雄伟说了什么,就离开了。 两个月后,杜雄伟在土管所任上三年期提前满,被转去隘城,虽说是平调,但据说抢了一个好分局的位置,袁少婷也跟着一起调回了隘城。无独有偶,她在老杜附近的邮电局谋到了一个职位,既清闲又自在。当时这件事除了杜雄伟夫妻作为当事人知道,还有卫生站的黄护士和邮电局的张晓静。杜雄伟跟在董世恒身后看着他抱着妻子下楼的时候,张晓静就站在楼道尽头,睁大着眼睛。 她也是知情人之一,但等事情平息后,才发现自己确实是整件事里最没有捞到好处的一个。袁少婷居然也调回了隘城,她觉得自己被老杜耍了,你让我别管你的丑事可以,但你们都拿了好处一走了之。那时,人人都想调回去隘城,她家老李也不例外。他把这事告诉了丈夫老李,却不想老李根本没兴趣,并且呵斥她别一天到晚管人家的闲事。为了这事,她和老李吵了不止一次,但老李觉得用这种半勒索的方式要到一些好处,没什么意思,像平常人一样该上班上班。他觉得将来万一董世恒还惹出别的事,那些受了好处的人都得被拉下水,张晓静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就打算咽下这口气了。 但这人心里藏着事的滋味是不好受的,更何况是这么个爆炸性的大秘密,她的心越来越痒,几乎每次和闺蜜们聊天的时候,嘴巴都要不听脑袋指挥似的想把话题引到董世恒身上,若非最后的一丝理智战胜了八卦的心,这事怕是传了几十次了。 第328章 一次她邀供销社的陶姐妹打麻将,姐妹来的时候,还带了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国营的售货员小赵,另一个不怎么面熟,但那一看上去就是乡下人,打麻将的时候也不太说话。 张晓静作为税务局长夫人,有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牌桌上的话题都由她而起,她热衷什么,大家就谈什么,她变换话题,她们也跟着来。这时她从窗户里看见孙椒从供销社走出去,就问对面的供销社姐妹:“这是不是那个菜馆的老板?” 自己对面个姐妹抬头看了一眼说是。 ”哎呀,这人啊,真是不能比。” “怎么不能比?”国营的售货员小赵长着一张麻子脸,讨好地说:“还有谁跟小静姐比啊?你啊,最好命了。” “好命什么啊,困在这个破镇子,烦人的很。” “那倒是,少婷倒夫妻两个都调回去了。”小陶说。 张晓静莫名的来了火,“哎,她……的这个来得不干不净的,有什么了不起。“ ”哦?都说是少婷老公帮的忙,毕竟她老公是土管所的领导。“ 张晓静轻蔑地笑了笑,扬起脸,看着小陶,”你们供销社之前的洪小敏知道吗?“ ”当然。“小陶和小赵都认识洪小敏,异口同声地回答。 ”她回去的也不干净。“ ”张姐,确实有些风言风语,跟那个谁?“小陶是供销社的,和洪小敏十分熟络,她确实听到不少洪小敏和董世恒的传闻。 “莫非,少婷……也和那个谁?”小赵有些兴奋起来。 “哎,没凭没据的,你可别瞎说啊。”小陶制止了小赵。从行政上来说,国营是由供销社管理,小赵对小陶是有几分忌惮的。 “没凭没据?那可不一定。”张晓静恨恨地说。 “我觉得还不至于,毕竟杜所长也大小是个官,他要想调老婆回隘城,也是有那个本事的。” “他自己能回隘城,都靠的是老婆那个条子。” 小陶见张晓静越说越过分,就没搭腔,盯住张晓静出的一个八万,直接推了牌,胡了。 张晓静见小陶不信自己,只好出了杀手锏。“他们办事的时候,被老杜抓在床上,我就在旁边看着。两人还出了狗性,粘着下不来,后来用板车推到卫生站打放松针,这董世恒才下了马的。你说没凭没据?“这话一出口,张晓静只觉得浑身都通透了,平日里自己最讨厌点炮,今天也不放在心上,云淡风轻地把牌一推,两手搓了起来。另外三人倒目瞪口呆着,惊愕无比地看着得意的张晓静。而张晓静到这时,也没注意到,第四个打牌的人是孙椒的伙伴七姑娘。 ”不会?“小赵笑着说,“那人风流我是知道的,但少婷胆子那么小……” “哎哟,越是胆子小,越是爱做贼。这事怎么错得了?” 小陶则没说话,斜眼睛瞥了一眼七姑娘,有些后悔带她来,心里巴不得张晓静不要再说了。 张晓静却更加来劲了,对小陶说,”你们知道姓董的什么人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要说算上辈份,他和我家老李那边可算是世交,老县长李征跟我们老李是堂叔侄。后来他一脚蹬了李香薷,人家是什么来头,有头有脸的人家,嫁了他还不知足。要不是老头子有几个钱,能这么嚣张?说句难听的话,他老头子死的那么蹊跷,怕是做多了亏心事,那些钱怕也是不干不净的。“ 小赵很是来劲,麻将搓的啪啪响,和小陶两人抢着放炮,桌面上就张晓静和七姑娘轮番着胡牌。而张晓静,今天不吐不快,打开的话匣子关不了。 ”他爸就是担心钱到了他手里被他化了,才给了他哥。他哥这方面正派多了,但一张嘴贪吃,但吃能吃几个钱,所以钱抓的稳。你想想看,要是两个人换一下,董戈那些钱估计还不够给他董世恒的野老婆分的呢。这些年,要不是有避孕套,他私伢崽都不知道多少个了。现在居然又搭上个鄂东来的女人,依我看,那孙椒也不是省油的灯,那么年轻就开起了饭馆,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就搭上了。按说政府来人都吃的潘师母那,就他偏偏去吃什么阳新菜。到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吃阳新菜怕是假,吃阳新妹子才是真。“ 七姑娘的脸变了,她站起来把麻将推倒,又把抽屉里的几个钱拿着,对小陶说:”我要回去看店了。“ ”你今天不是休息吗?“ ”对不住了,各位。“七姑娘扭头就走。 张晓静站起来不客气地说:”你怎么不懂规矩啊?三缺一,说走就走?来玩的时候没说清楚吗?哪来的人啊?“ 小陶连忙拦着张晓静,等七姑娘走远了,她赶紧说:”她是孙椒餐馆里的。“ ”那……又怎么样。“张晓静脸一横嘴一撇,心里倒是有些后悔今天说多了些。 自从袁少婷走后,董世恒往孙椒那跑的次数多了很多,但这一天他觉得这个女人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那张脸就有些英气,笑的时候少了些温柔,但好歹不凶,今天整个人充满了杀气。董世恒刚好出差回来,有些累,没理孙椒,让七姑娘炒了菜送到饭店后面孙椒住的房子里,七姑娘炒了不少菜,还端了一瓶好酒,董世恒吃完大大咧咧地睡在孙椒饭店后面的房子里。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居然少了个蛋。 第329章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他觉得一阵口渴,睁开眼睛,下身剧痛传来,想要用手去摸,却发现两手被绑在床头上,而下身越来越痛,痛到他开始呻吟起来。”救……救命啊!“他喊了一声,啪嗒一声,电灯被捻亮。面前坐着孙椒,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衣,头发乱蓬蓬的,黑眼圈包裹着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流着血,她不时伸舌头舔一下,手里拿着一柄带血的剪刀。董世恒差点晕了过去,他勉强将头竖起,看了看裆部,裤子被褪到膝盖,皮带还缠在上面,衬衫被撸到胸前,两腿间一片血红,东西还在,就是缺了点。 “啊——”董世恒想大声喊叫,但嘴巴张开缺没有发出声音。如果幕阜镇的人闯进来看见自己这个样子,那真是身败名裂了。“孙椒,你放开我,你干了什么?” “我……我要阉了你。” “有什么话好好说。”董世恒知道自己在失血,只好哀求。”你送我去医院好不好?“ ”你医院去过一次了,那回是卡住了对?“ ”唉,你知道了……是我不好。我是个畜生,你现在送我去医院,我们结婚,我们领证,好不好?“ 孙椒站起来,手里的剪刀明晃晃的,她的头摇啊摇,晃啊晃。 ”你……你疯了!快放开我,你这样是要坐牢的。“ ”好啊,我去坐牢。“孙椒拿着剪刀走到床前。 ”救命啊————“董世恒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身败名裂也好,臭名远扬也好,都比不上命重要。窗外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急促的敲门声,孙椒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门口,又回过头来。 ”救……救——命!“知道门外有人的董世恒,开始更大声的哀嚎。 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七姑娘倒在地上,她略微有些发胖的身体灵活的爬起来,抢过孙椒的剪刀,然后说着鄂东话,把孙椒推到门外去。又跑过来解开董世恒,搀着他站起来。 ”七……七姑娘,你送我去医院,我谢……谢你。“董世恒的身体缩成一团,像是得了重病一般打着摆子,两腿之间漏着血水。七姑娘蹲下去给他把裤子穿好,这才扶着他走出房门。董世恒一眼看见摆在院子角落里的一辆板车,他指了指,对七姑娘说:”用这个……用板车,送我去卫生站。“ 七姑娘把他扶到板车尾部,董世恒自己躺了上去,嘴里喘着粗气,说:”走!快……快走!” 黄护士手里拿着手电筒披着衣服起来,出门,看见卫生站大门口一辆板车上躺了一个人,旁边站着一个妇女,问怎么了? “蛋被剪了。”七姑娘回答。 “什么蛋……”话没说完,就看见两腿间的裤子被血浸透了。她用手电扫了扫脸,一下就认了出来。“又……是你!” “让……我……进,进去!”董世恒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黄护士解开他的裤子,看了一眼。“不能进去,马上送医院。” 唯一的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口,黄护士和睡眼朦胧的司机两人把董世恒搬到车上,刚打算关门,董世恒又喊:”七……七姑娘!“ ”什么事?“ ”你照顾好我女儿。“ 七姑娘走过来,在董世恒耳边说了什么,满头大汗的董世恒点点头。 看着救护车呼啸而去,七姑娘知道,都怪自己,孙椒的生活算是全毁了。 第330章 在李家庄的最底端,最靠近幕阜山黑龙潭的枣树林边上,住着冷狗的外公刘蜀。 刘蜀盖了一栋只有两个房间的二层小平房,那新砖配木头的颜色至今还清晰的印在冷狗的脑海里,青灰色的砖墙,其间横着竖着一条条洁白的石灰线条,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大大的木框窗户,没有刷油漆的木头露出原有的纹理,玻璃始终一尘不染,只要冷狗踮起脚尖,朝里观望,就能看见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和四张贴紧了桌沿的高椅子。水泥地板上干净得像是被人反复用手擦洗过。房间的另一面也有一间窗户,同样一尘不染,从屋前的窗户可以一眼看穿厅房,目光能落在背后的枣林里。另外一个房间也没能藏住任何秘密,里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农具,他们被摆得整整齐齐,每一样东西都在该在的地方。这个房间也有一个窗户,此外还有一个门,通往后面的厨房。厨房里每天到了吃饭的时间都会传来锅铲碰敲铁锅的声音,和熟悉的香味。外公比妈妈更会做饭,只是有个特点,爱放醋。 通往二楼的楼梯是建在厨房里的,木制的楼梯平坦结实,在半高的地方有一个转折,光滑的护栏跟着转折,在二楼的楼道里停住。二楼的楼道是宽一米半的过道,在楼道的起始左右各有一扇小门,通往它左右侧的房间,楼道的尽头有一扇窗户,跟一楼的窗户相比要小些,但却更加的一尘不染,在夏季的时候它敞开着,将从南山吹来的凉风采集进来,穿过整个楼道,又吹往屋后的枣林,在冬季的时候,它关闭着,这样幕阜山上寒冷的风不会穿堂而过。但不论春夏秋冬,它和楼道正上方的亮瓦一道,收集着足够的光明,让整个二楼通透明亮。过道的尽头又有两个小门,一个通向左侧稍小些的房间,与它相对的另一扇门,通向阳台。 阳台是木板铺成的,它们整齐地排列着,一块接着一块,在冷狗的记忆里从来没有残破过。也不会像自家的杉木楼板总是发出叽叽嘎嘎的奇怪噪音,据说那是从幕阜山那个早已颓败的林场里运来的银杏木铺在夹砂的二楼地面上。外公极少允许外人进入他的二楼,但冷狗和姐姐冷燕是个例外。事实上,大姐冷眉似乎从没尝试过要上楼,因为当冷狗开始有记忆起,冷眉已经在上初中了,她是不太可能有时间像冷狗一样整天跑上跑下的瞎玩的。长大后,冷狗问过冷眉,得到的答案是矛盾的,大姐说小时候外公从来没有允许过她上楼,但等冷狗能自己上楼的时候,她和冷燕也被允许了。长大后的冷燕说是冷狗改变了刘蜀,而冷眉却冷静地说,外公是在某一年突然发生了变化。但这些不是冷狗关注的重点,他只是对刘蜀收集的那些奇怪的东西着迷,因此总是要找各种理由上楼,而他的淘气要求总是无一例外地被刘蜀准予。 作为独居人口,外公只分有两块地,一块在黑龙潭边上,幕阜山的半山腰上,被成片的岩石和大簇的荆棘包围,土壤里堆满了烂树叶。 村里人都说黑龙潭边上的那块地是个肥沃的风水宝地,从前本没有那块地,外公在某一年开始在那上面开荒耕作,栽种蔬果。外公是四川人,早已学会了幕阜镇本地的方言,但还是会做一些本地人不太常作的事。比如种番茄,种西瓜,这些美味在幕阜镇少见,种鲜花,则更是凤毛棱角了,到了春天那块小小的地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小花,红的,绿的,娇艳妩媚。 第331章 这个隐秘的花园里蜜蜂,蚂蚱,蜻蜓,蝴蝶,样样都有。 蜜蜂永远发出嗡嗡的声音,似要靠近却又不靠近,与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蚂蚱是绿色的,除了一双黑黑的芝麻大小的眼睛,头,身,翅膀,尾巴,细长的小脚都是绿色的,一跳进菜丛里,冷狗就要趴到地上细细看才寻得到。蜻蜓是火红的,透明的大翅膀飞起来的时候扑扇着消失无形,落地方能看清那复杂细致的神秘纹路,和蚂蚱不同,蜻蜓从头到脚都是红色,只有几只短短的细肢是黑色的。蝴蝶就多了,白蝴蝶,黄蝴蝶,金蝴蝶,黑蝴蝶。白蝴蝶和黄蝴蝶个头很小,只有绿豆花那么大,飞起来的样子也不甚好看,但金蝴蝶和黑蝴蝶却美丽异常,尤其是金蝴蝶,冷狗埋伏在和他差不多高的番茄树旁,趁蝴蝶停驻的瞬间扑将过去,运气好的时候,指梢能触到它金色的翅膀,抖落一身金粉。黑蝴蝶不是纯黑的,翅膀里夹杂着瑰丽的图案,它总是警觉冷狗的步伐,在后者发动袭击时万无一失地逃之夭夭。地旁边还种了些果树,杨梅树,樱桃树,李子树,她们到了春天抢着开花,尤其是那樱桃,开的小花粉红,两个星期就开始掉,李子树开着白色泛绿的小花,杨梅树的花玫红色一串串的,个头特别小,这三棵树都不结果,在冷狗心中她们的存在感不高,一度几乎没有留下太大的印象,若干年之后,他却觉得原来开花本身就是他们存在最大的意义。樱花树下,一个小小的土丘,土丘上洒落着花瓣,那旁边坐着歇息的外公,看着冷狗在他的菜地里胡闹。 另一块在李家庄和刘家村之间的一片焦黑的废墟上。这片土地显然原本并非如此,它方方正正,泾渭分明,刨去焦黑的表层土,总能看见和不远处田野里一样的黄泥。冷狗不知道那其实是火烧过房屋的废墟,更不知道那是原来刘员外和袁柳住的房子,那些早就被这厚厚的焦土尘封在地下数十年。他只是知道外公总是抱怨那块地上的狗尾巴草为什么长的那么快,他抱怨的时候低着头,声音那么小,几乎无人能听见,冷狗和阿黄听见老人嘴里的嘟囔声,敏锐地尾随其后。如果说那块黑龙潭上的黑土地“美”,这块暴露在路旁的焦土地就说的是“丰”了。外公喜欢在这块地上种些花生,芝麻。冷狗最喜欢种花生了,新鲜的花生饱满多汁,而外公从不介意冷狗收几颗,吃几颗。 他记得外公总带着宽大的草帽,他也戴着宽大的草帽,外公拔狗尾巴草,他也拔狗尾巴草,外公连根拔起,冷狗只是揪掉狗尾巴草的尾巴,根还留在土里,外公铲土,他也铲土,外公力气大,一锨一锨地将焦黑的土壳破开,露出地下的黄泥,冷狗跟在外公后面用小铲子玩着新鲜露出的黄泥,和孔洞里的一条条紫红色蚯蚓。外公为花生下了种,冷狗就偷偷地把花生米淘出来吃掉,然后用脚窝踢平,外公也不生气,重新开一个孔,把花生仁扔下去,然后当着冷狗的面将土填平,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几粒传给冷狗,说你也种。冷狗种一粒,吃两粒,种一粒,吃两粒。种完了地,种也剩不了,外公却不怪冷狗。种下去不一会儿,种还只是很小的苗,草却一天比一天高,外公又去锄草了,冷狗拿着他的小锄头,外公锄一下,他也学者锄一下,外公锄掉了高高的杂草,留下嫩绿的菜芽,冷狗一锄头,锄掉了嫩绿的菜芽,留下高高的野草。 冷狗不爱跟冷峰和刘新华一起干农活,却总是跟着外公春耕夏作。那两块地相差甚远,冷狗却能准确地找到外公笔直的背影。 冷狗开始有记忆时起,外公的脸对他来说,已经不具有任何威慑力了,尽管村里所有的小伙伴曾因为他而做噩梦。这不仅仅是因为刘蜀是自己的外公,从小看惯了而熟悉的缘故,事实上,刘蜀不会像别人的爷爷外公那样,因为他们偷吃了村里董家刚熟的青枣,打了村头洪嫂那变红的早谷桃,或者拿长竹篙敲下谁家快要裂开的毛板栗,就用竹梢打他们的屁股,或者因为偷玩了老人的烟筒而用皮带将他们挂在梁上,又或者从学校里拿回来一张50分的考卷,冷眼相对。是的,刘蜀给了冷狗所有的温柔,对他从没有过任何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气。 虽然这并不会让冷狗从此有了明目张胆偷吃人家树上青枣,肆无忌惮偷玩老人烟筒,或者考试不及格,但在刘新华最严厉的“关照”下,冷狗始终有一个避风港。冷狗在长大后的很多年里,记忆中最快乐的童年都和刘蜀有关。 冷狗从小就爱打架,打不赢是常态。当他五岁时第一次脸上挂着彩回家,冷峰咧着嘴笑了笑,抬腿朝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就不管他了。刘新华却揪着他的耳朵非要问清楚原委,打完架的冷狗早就记不清谁先动的手,得不到准确答案的母亲在夹杂着心疼的矛盾愤怒里,给冷狗补了几个“栗子”。本没有哭的他或许因为额外的加害而觉得委屈,端着饭碗流着眼泪跑到刘蜀的小屋里。刘蜀从箱子里拿出夹杂着神秘香味的糖果,笑着问冷狗:“人家拿拳头还是拿棍?”,一会儿又说:”他靠近的时候,你退,他走远了,你追。“见冷狗愁眉苦脸的,他又扎了个马步,然后朝着胸前空气打了两个直拳说:”放心,以后有我教你,没人打得过你。“ ”我要学展昭的轻功。“冷狗说。 ”那我教不了。“刘蜀一拳挥出去,冷狗失望的发现没有电视剧里嚯嚯生风的感觉。 第332章 但从此每次打完架,冷狗会先去找刘蜀,和两人商量好之后,才决定要不要上报刘新华。虽然冷狗还是打不赢,但在刘蜀的石锁,站桩,踢袋,熊爬这种古老的体能培训下,冷狗渐渐不会挂彩回家了。到三年级的时候,他第一次兴奋地跑来跟刘蜀说:”我把人家打哭了。“ 刘蜀一拍手,摸了摸冷狗的头,说:”好!”,然后问他说:“比你大?” “嗯。” “你们班的?” “不是。”冷狗兴奋地说,“三年级的。” “好,赶快回去多穿条裤子。”刘蜀催促着他。 “为什么?“ 刘蜀将冷狗往外赶,临了又说:”挑厚的穿。“ 不一会儿,一个胖胖的男孩子红着眼睛被一个女人领着走到李家庄,那女人的嘴边有颗带毛的黑痣,她矮矮胖胖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扯着喉咙喊:”冷狗是个没爸妈教的吗?把人打成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不懂事成这样了?“她高亢的声音成功地吸引了刘新华和冷峰和附近的几个邻居。 ”金明嫂,什么事啊?“刘新华虽然不喜欢她,但既然人家上门了定是冷狗闯了祸。 ”你家冷狗,把我们金火打成这样!你来看看。“金明指着那个高高胖胖的男孩子,他的右脸颊上确实有一处青紫块,额头上也有一块,微微地有些肿。鼻孔里塞着一张卫生纸,能看出一些血迹在卫生纸的末端。 ”这不是金火吗?以前都是你欺负冷狗的。“刘新华一看那又高又胖的男孩几乎比冷狗高了一个头,心里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了。 “我们家金火从来不欺负人,是不是?”叫金火的男孩点点头,“冷狗看着倒是挺乖的,出手真是黑,把人往死里打。你看这毕竟还是个孩子,能受得了吗?” “冷狗!”冷峰半天没说话,板着一张脸对着南山方向吼着。 “好,现在出去,记得屁股对着你爸。”刘蜀在房间里对冷狗说。 “爸。”冷狗慢腾腾的走出去,看见金火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戏,恨不得冲过去抽他。他来到父亲身边,又转身把屁股对着他。 “知道错了吗?”冷峰冲着他喊。 “知道了。”冷狗眼睛盯着金火,只见他逐渐露出了狡黠的表情,正期待着。 冷峰冲到冷狗旁边,对着他的屁股就是几脚,最后一脚几乎把他踹到地上。“以后不许跟人打架,知道了吗?” “知道了。”冷狗故意拖延了一会才从地上爬起来。 “金明嫂子,冷狗不懂事,不过小孩打架也是正常的事,今天打,明天就好了。”刘新华心说你再啰嗦我就要翻脸了。 金明看了看冷狗屁股上那真真切切的鞋印子,又看了看金火的脸,见儿子笑着看着自己,心里逐渐平衡了不少,于是转身就走了。冷狗趁机跑到刘蜀的房间里,刘蜀用手揉着他的屁股,问:“痛不痛?” 冷狗笑着说,“一点不痛。幸好你让我多穿了厚裤子。” 但到了冷狗十岁那年,冷山出事后,刘蜀就不再教他打拳了。虽然让冷狗有些失望,但刘蜀却告诉他:”知识,知识远比拳头重要。“ ”可是如果我又有知识,又有拳头呢?“ 刘蜀无言以对,想了半天说:”那是好,但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好。“ 冷狗似懂非懂,刘蜀坚定地说:“以后我要多教你知识。” 冷狗垂头丧气地走了,知识?他不希望外公变成和聂老师,袁老师一样整体只会讲生字,生词那样无趣的人。 除了武术和知识,刘蜀毫不吝啬的把时间度在冷狗身上。长大后冷狗经常想起和外公带着黄狗去赶兔子,又想起两人一起去黑龙潭的弯角水潭里摸鲇鱼,最开心的还有每年到了秋天的时候,把李家庄和刘家村连接处那条十几米长的水渠两边一堵,花上半天的时间用喂猪的木桶把水舀干,抓那些在水草里乱跳的虾公,螃蟹,不知名的各式小鱼,在泥洞里探出头的小乌龟,和稍微用手掏掏就能感觉到指尖滑溜溜,逃窜的泥鳅和黄鳝。 第333章 冷狗的冷字在幕阜镇的方言里和“懒”谐音,所以从小他就背上懒狗的恶名,也自然而然适应了如此卑贱身份下该有的福利。在外公满身大汗的用木桶将半浑浊的水舀起,隔着泥阶朝金黄色的水稻田里奋力倾倒的时候,冷狗则心安理得的在旁边的草地上玩耍,偶尔从外公浇出来的水里,淘到几只一指长的翘嘴白鱼,高兴的大声喊——看!有时飘散的水花会在阳光下形成人为的彩虹,冷狗就在那还未消散的水雾里穿梭,不时脚下一两只拇指大的小鱼,在半干的泥田里翻动着,冷狗又将它们捡起来,举得高高的,透过阳光,能看见鱼儿的身体里五脏分明,玩腻了又将他们丢到水渠里。稻田里飞起的娥虫引来了觅食的青蛙,它们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却被悄悄靠近的冷狗用他肉肉的手掌捕获,于是被倒着拎起来,凑近了观看。人类的手指被喂进它们的嘴里,青蛙只是躲避着,逗弄一番,冷狗又会放走它,于是青蛙又遁去,消失在和冷狗一般高的巨大水稻林里。这时准有一两只蝴蝶相互追逐着,以不规则的飞行路线掠过,冷狗的注意力又到了它们身上,一个水瓢就变成了趁手的武器,他随着蝴蝶奔跑,追逐,徒劳地挥动着水瓢,直到自己满头大汗,也顶多能沾上一丝蝴蝶身上洒落的花粉而已。最有意思的,还是那鸡婆蛇,虽然在秋天的时候,它们远不如春夏交替的时候出现的那么频繁,但只要你仔细观察,在那突然一阵抖动的野菊花下面,准有一只半昂着头,两腮红红的四脚动物,它们浑身油亮光滑,拖着长长的尾巴,撵不上蝴蝶的水瓢,却能盖住鸡婆蛇,只是冷狗太过激动,往往用力过猛而敲断了它们脆弱的尾巴。 “抓住了!” “什么?”外公停下手中的动作,站直了看着冷狗。 “鸡婆蛇。” 冷狗左手将水瓢轻轻地掀起一条缝,贴着泥土和小草沿着缝隙将右手伸了进去,配合得恰到好处,等他右手伸出来时,手里已经抓了一条金黄色的鸡婆蛇。他兴奋地挥舞着右手,小鸡婆蛇胖胖得身体在风中凌乱地扭动,不一会儿冷狗会用尽力气将它朝着远方的稻田里一抛,鸡婆蛇在半空中翻滚着,最终落在高大的水稻穗上,消失在同样金黄色的稻浪里。冷狗大声唱着:“春水流,春水流,春水流,别把春天悄悄地带走……” 外公脚上沾了几只深黄发黑的粗蚂蟥,冷狗凑过去,用手指甲掐着揪了下来,外公的小腿便淌出一股鲜红的血,冷狗狠狠地将蚂蟥放在天埂上的石头上,拿另一块石头将它砸烂。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蚂蟥游水里,不分头和尾,蚂蟥叮脚膀,一口咬不放,蚂蟥听水响,游过来,跟人跑,蚂蟥水中跳,明天大雨到……” “好了,下来抓。” “我不。” “为什么?” “怕蚂蟥。” “刚才不是用你太爷爷的烟油抹过了吗?不会咬。”太爷爷冷槐的烟斗里,用一根铁丝伸进去,搅两下,再拔出来就沾满了黑色的烟焦油,把烟焦油抹在腿上,蚂蟥就不会靠近。 “那怎么咬外公了?”冷狗不相信。 “外公没抹。” “你怎么不抹?” 冷蜀没说话,冷狗才知道外公除了为自己省饭,省菜,连防蚂蝗的烟油也省给自己。老黄狗兴奋地从稻田里钻了出来,用湿哒哒的鼻头顶了顶冷狗,冷狗就下了水渠,外公已经舀得几乎没有一滴水,冷狗就看见各种小鱼在干涸的河床上玩起了蹦蹦床,没耐心的跑去捡拾,而不是像外公一样伸出大手,张开五指,将泥巴一块块地挖开,一条条地逮着里面滑溜溜的泥鳅和黄鳝。不一会儿,两人的收获也有满满一竹篓。一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水渠,居然有这么多不同品种的小鱼小虾。冷狗拎起一条头很大长着两条长胡须,浑身都是黏液的鱼问外公,这是什么鱼? “鲇鱼。” “粘的就是粘鱼。”冷狗听岔了,又用两手合拢抄起另一条浑身像蛇一样有着黑灰纹路,尖尖的头,嘴巴里满是细细密密的牙齿的鱼,“这么像蛇,是蛇鱼吗?” “是乌鱼。” “乌的就是乌鱼。”冷狗又低头,一条白色的鳊鱼到了他手上,正奄奄一息的张着嘴喘气。“这是白鱼咯?” “这是鳊鱼,也叫鲳鱼。” “扁的就是扁鱼。”冷狗不厌其烦地低下头,又捞起一条长长红黄白相间又细又长的鱼,“那这个是长鱼吗?” 外公突然一步两步冲到面前,扬手一拍,趁冷狗还没反应过来,将他手里那又细又长的东西抢了去。”这是蛇。“ 冷狗笑着说,“蛇鱼?” 外公见冷狗不害怕,也笑。将蛇抛得远远的,又回去掏泥鳅,回头对冷狗说:”碰见蛇绕开了走,会咬人。” “说大话,鸡婆蛇就不咬人。” “鸡婆蛇不是蛇,是蜥蜴。它叫石龙子。” 冷狗认真地瞪着眼睛听,像是不相信这么傻的鸡婆蛇居然还有个这么威风的名字一般。 ”外公,你不教我打拳了?“ ”不教了。“ “你不是说强身健体吗?” “不教拳,但还得练石锁。你以后也有体育课了。“ ”该教知识了?“ ”教知识。“ ”那教。“ ”好。“ ”我们先从星星开始。“ ”星星?“ 原来外公教的知识,是不一定需要坐在房间里,桌子跟前的。 第334章 外公会在夏天乘凉的时候,趁冷狗躺着竹床上看星星的时候,给他讲星星的故事,牛郎织女,月兔天宫,又说古代的人把天上的星星分作二十八星宿,分别是东方青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最终冷狗只认识那跟汤勺一样排列的北斗七星。外公也会在田地里做农活的时候,给冷狗介绍农具,什么是有三千多年的耒,什么是耜,什么是钱镈,什么是桔槔,耧是怎么变成犁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水车,古人是怎么发现轮子的。还带着他在南山伐竹做筏,幕阜山伐木做车。汽车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火车是什么样子,天上的飞机怎么能飞得起来,水上还有轮船,水下还有潜艇。冷狗从不觉得枯燥,几乎整日整夜地黏着刘蜀。刘新华揪着冷狗的耳朵骂他玩着了迷,冷峰却笑着说这是寓教于乐。 但有些知识终究还是要坐回桌子前的。 刘蜀从冷狗三岁时起,教他五言诗,五岁起授予他七言绝句,四年级起拿出一本只要一翻页就会掉屑的英文课本,说要教他英文。冷狗在小学的教室里昏昏欲睡,却在刘蜀的小房子里生龙活虎。 外公教的古诗好玩,全是画面,为了让冷狗弄明白什么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刘蜀画了一副图,他得钢笔在纸上点点画画,一会儿一座高山,一个凉亭,几匹马,一个大肚子坐在马上,外公说这山是塞北的阴山,这马上坐的是王将军,胡人就是西北的少数民族。寻隐者不遇里的松下问童子,冷狗非要问谁在问?刘蜀说作者,作者在哪呢?于是他画了一棵松树,旁边画了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看着一个小孩,说这老人就是作者。外公教的宋词也好玩,一堆故事,连数学都比梅老师的有趣得多,外公画的直线笔直,圆就是一个圆,徒手就画,好比梅老师用尺子比着般横平竖直。最好玩的,莫过于外公教的外语,舌头缠绕着,像是嘴里含着滚烫的薯粉条。冷狗也学着外公,故意夸张地发着英,逗得刘蜀哈哈大笑。 “外公,我能不能带同学来跟你学习?” “不能。” “为什么?” “如果别人知道我,怕是要抢了去做他们的外公。” 冷狗真的信了,从不跟人说自己外公的好,也只是学着别人骂,疤脸刘蜀。 冷狗无比快乐的童年里,最大的挫折莫过于那段尿床的经历。要说当时冷狗把它当成洪水猛兽,也有过之无不及。他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记得自己开始有了尿骚味,而妈妈却不愿意给自己换裤子,他就这样穿着尿湿了,又干了的裤子去上学,而被子上一块一块的地图,即使晒过,仍然有股味道。最严重的时候,冷狗觉得自己尿床几乎上瘾了,春夏秋冬都尿,连在学校里午休也尿。同学们都“敬”而远之,同桌李志当时干脆拒绝和冷狗坐一起,后来还是董青柠举手说她愿意和冷狗同桌,才不至于让冷狗因为尿裤子而成为全班唯一一个没有同桌的学生。冷狗一路从一年级尿到小学二年级,别人都是五六岁起就好了,他到七岁还在画地图,从那时候起他正式拥有了一个绰号——濑尿狗。冷狗起初是坚持用拳头扞卫自己的尊严,但慢慢地他发现即使别人当面不喊,背后还是会喊,金火和李志他们聊天的时候说惯了,以致和冷狗本人说话的时候也会不小心脱口而出——“濑尿狗你说对?”“濑尿狗你觉得呢?”。所以冷狗只好放弃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扞卫方式,他想出另外一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虽然有点效果,但很快就被母亲刘新华发现了,他除了饱餐一顿“栗子”,只是让同学们尝了几个礼拜的夹杂着花露水的尿骚味。正当自己被整个社会遗弃的时候,他在黑暗中遇见了光明,刘蜀说他能治。 “外公,我觉得尿床怪你。” “我害你尿床?” “嗯。”冷狗学袁老师,把手放在桌上,手指从小指开始按顺序掉落在桌上,发出马蹄般的声音。“是站桩,可能站坏了。” “有道理。” “要不我们不站桩了?” “不行。” “那我还得尿床。” “要不你跟我睡。” “尿你床上就不算尿床了?” “也算。” “那行。” 冷狗抱着他那床被反复尿反复晒的被子,到了外公的二楼。外公已经收拾好床,冷狗觉得外公的床并不像刘新华描述的那样一股臭老人味,反而比自己家要干净的多。冷狗见外公在地上铺了一床席子,席子上又放了被子,就好奇地问,”外公你睡地上吗?“ 刘蜀点点头,帮着把冷狗的被子铺在床上。”我就爱睡地板。“ ”冷天呢?“ ”冷天也睡地板。“ ”那我也睡地板。“ ”你得睡床。“ “不行。给我睡地板。” 第二天早上,窗户外面新鲜的空气吹了进来,冷狗睁开眼睛,一只个头不大,尾巴很长的小鸟站在窗外枣树枝上。小鸟叫啊叫,声音婉转空灵,冷狗觉得一阵尿意,赶紧坐起来掀开被子,看了看裤裆,没尿。他大声地喊外公,外公。刘蜀咚咚咚地跑上来,笑着看着冷狗,冷狗说:“我没尿床!” “那太好了。”刘蜀半张脸笑着,眼里充满狡黠。 “是睡地板。” “怎么?” “睡地板能治尿床。” 刘蜀哈哈大笑起来。冷狗看着外公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 当天他又睡了回去,吵着要睡地板,气的刘新华差点跑来找刘蜀算账,但还是给冷狗打了个地铺,不像刘蜀的二楼,冷狗家的一楼没那么干净,于是冷峰给他垫了块门板,但第二天早上冷狗还是愁眉苦脸地来找刘蜀,说又尿床了,还挨了一顿打。 ”要不还是睡我那,等尿床好了,再搬回去?“ 冷狗点点头。 在外公的小阁楼里睡了一年,冷狗就到了三年级下学期。他慢慢地明白了不尿床的原因,并不是地板的神奇,只是外公每天半夜将他抱起来尿尿。外公的睡眠很浅,总是醒着,暑假的一天他被抱起来尿尿后,突然没了睡意,半夜看见朝着自己睡的外公胸前有一个亮亮的东西。他伸手去拿,突然外公睁开双眼,目露凶光,两手擒住冷狗,冷狗的两只手像被钳子夹住了一般疼痛,但很快刘蜀就松了手,他像是又认出来了一般,问冷狗怎么醒了,是不是自己做噩梦大喊大叫了。冷狗说没有,伸手点了点外公胸前那暗暗发亮的东西,外公就解下来递给他。在月光下,冷狗只能模糊地看清像是个葫芦。摸上去暖暖的,外公捂热的。 “是什么?” “是个观音。” 冷狗给外公戴上,外公又取下来放在手心里掂量着,突然说:“送给你。”他帮冷狗戴在脖子上。 ”不,不要。“冷狗说完取下来又给外公戴上,“你睡觉的时候才戴,一定是很喜欢。大丈夫不横刀夺爱。” 外公在黑暗中发出一阵笑,然后拍了拍冷狗的后背,冷狗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冷狗很少在白天见过那个观音,直到初中的时候,外公去世前,他才知道那个观音是黑色的,而且有一对。外公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是把那一对黑观音给了自己,还有一堆破得不能再破的旧书。 第335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吃麦乳精开始在幕阜镇的“上层人士”中流行起来。冷狗发现这个现象最先是在李志身上,一次从学校充满陈年恶臭的厕所里走出来时,冷狗取下夹在鼻子上的两个竹片,用力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穿着漂亮皮夹克的李志迎面走来,擦肩而过后冷狗居然闻见过一股奇香,这是一种能焕发人类饥饿本能的香味——奶香味,这小子居然还吃奶! 那几天,冷狗下课时故意走到李志身边,提鼻子嗅了嗅,果然还有奶香。”你吃奶了?“ ”吃……吃什么奶?“ ”你小子是不是还吃奶?“ ”有病!“ 冷狗冷笑了一声,马上转身对正在打乒乓球的人群说:“李志这小子,居然这么大了还吃奶!” 大家一起看向李志,然后爆出嘲讽的哄笑。 李志走到冷狗旁边,伸手照他胸口擂了一拳。“你乱狗叫什么?” 冷狗也不恼,只是说:“你身上有奶香味。” “谁没有,早上喝牛奶了。” 牛奶,这种在广告里看见过的东西,冷狗却没喝过,电视广告里的小孩喝完牛奶屁颠屁颠的跑来跑去,一副吃得很饱没事干的样子,但那白白的东西居然有这种奇异的香味?他执意要喝一回。有一次,在厕所门口,他两手插兜靠在厕所门口的墙壁上,李志提着裤子走了出来。 “不要脸的!”冷狗发难。 “不要脸的喊谁?” “你别跟我玩嘴皮子,明天带点牛奶给我喝。” “凭什么?” “你不带?” “不带。” “我给你编个蚱蜢。” “两个!一黄一绿。” “成交。” 编蚱蜢不是什么难事,冷狗的外公不光会编蚱蜢,还会编蜻蜓,蝴蝶,蝉,鸡狗……等各种小动物。冷狗早就学到手了,他放学后从棕树上摘了最嫩的叶子,撕成条,然后编制了两个蚱蜢,放在一个棕篓子里。他交给李志,李志果然带了一包牛奶。冷狗迫不及待地撕开来喝了一口,李志看了一眼冷狗,揣着两个蚱蜢笑着跑开了。 不一会儿,一堆人大声笑着跑过来,一边说冷狗——嘴馋鬼——要吃奶——编蚂蚱!声音大到几个教室的人都听见了。冷狗却不以为意,直到把一包奶喝得干干净净,然后细细品味了良久,才朝地上呸了一下,走回教室。他抓起李志,正当别人以为他要打人时,他却低头闻了闻李志得脖子。“不是这味!你骗老子!”冷狗一拳打在李志脸上。周围的同学围起来起哄,看着两人扭打在一起。 “说,怎么回事?”袁老师满脸的络腮胡,震怒地盯着冷狗和李志。 “老师,我没惹他。他就扑上来打我!”李志哭的鼻涕眼泪糊在一起。 “你哭什么哭?”袁老师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冷狗跟前,照着他的小腿扫了一脚,冷狗一个趔趄,却依然稳稳站住,冷狗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冷狗,你这是玩哪出?“ ”这小子骗我。“ ”骗你什么了?“ 冷狗却不说话。李志哭着争辩,说我没骗他,我说话算话,好心给他带牛奶,他却来打我。学习委员董青柠正好在梅老师的座位上交作业,两人一齐看着这两个爱惹事的男生。梅老师起身走了过来,手里端了个很大样子有些奇怪的褐色杯子径直走到冷狗旁边,柔声问冷狗:”他骗你什么了?“ 冷狗说:”他吃奶了,但不是牛奶。“ ”冷狗,我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怎么知到他吃奶了?第二,他吃奶管你什么事?“梅老师半蹲下来,袁老师的眼睛立刻朝她领口瞄了上去。 ”他身上有股奶味。“ 梅老师半信半疑地走到李志身旁,居然也弯腰下去提鼻子闻了一下,然后直起身眨了眨眼,半晌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第二,他吃奶关你什么事?” “老师我没吃奶。”李志一看这架势,忙对梅老师辩解。 “行了,你别急。”梅老师又看向冷狗。 “我就想尝尝。” “你小时候还没吃够吗?”袁老师一拍桌子。 梅老师却没生气,像是能理解冷狗的嘴馋一样,她只是轻声说:“冷狗,李志吃的不是奶,身上也不是奶香味。” “那你吃什么了?” “我不知道啊,我吃了那么多东西。” “是麦乳精?”梅老师看着李志问。 李志一下子脸红了,他把头低下。 “偷吃的?”梅老师又问。 李志点点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偷点给我尝尝?”冷狗用胳膊肘顶了顶李志。 虽然李志没有理自己,冷狗再没有纠缠李志,他知道连李志都要偷着吃,那麦乳精这种东西一定很高级,在幕阜镇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自己应该是不可能有机会吃到的。直到他在董青柠身上再一次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他不禁又蠢蠢欲动起来。但对付董青柠,肯定不能用打,他担心还没动手,董青柠就哭了。这一次,他必须智取。 “董青柠!”冷狗猴在董青柠家门口已经半个来小时了。 “冷狗哥。”董青柠今天穿了一件深蓝白花边的裙子,梳着两个小辫子,背着粉红色的书包跑了过来。李志也从后面的机关住宿楼里走了下来,他看了看冷狗,猜测着他又在打什么算盘,但看着他拎着董青柠走了,也松了一口气。 “走,咱们一起上学。” 冷狗从来不愿意搭理董青柠,今天破天荒的主动陪她让小姑娘十分受宠若惊。还从口袋里拿了一颗糖分给冷狗。冷狗看了一眼那糖果,虽然是大白兔奶糖,但毕竟是吃过的,他很绅士地婉拒了董青柠递过来的糖果,俨然大哥哥模样地说:“你吃。” 第336章 第343章 董青柠头一摆,两个辫子甩得平转了起来。嘴里发出“嗯~嗯~”的撒娇声,冷狗不喜欢女孩撒娇,那样会让他起鸡皮疙瘩,但脸上还是摆着笑。趁着走路的时候,他偷偷靠近闻了闻董青柠,果然又有那股奶香!冷狗清了清嗓子:“早饭吃了?” “吃了!”董青柠笑着说,她走路一蹦一蹦的,粉红色小书包在背上一耸一耸的。 “吃的什么啊?” “吃的稀饭,馒头。” “就……就没吃点别的,甜的?” “甜的?” “嗯,那麦乳精。” “吃了。我每天都吃的,但不能多吃,每天只能吃两汤勺。” 好家伙,两汤勺还不多,李志才敢偷吃半勺。“好吃吗?” “挺好吃的呀。你喜欢吃吗?” “我……我没吃过。” “怎么连麦乳精都没吃过啊,冷狗哥。”董青柠做鬼脸说。 “是啊,真是想吃啊。”冷狗摆出一副可怜样。 董青柠却没接话。 冷狗有些着急,只好自己说出口,“不然,你带点给我尝尝?” “不行!”董青柠断然拒绝了。 “怎么不行?你这是没把我当哥。”冷狗假装生气地往前走了两步。董青柠跟了上来拉住他的衣袖,“那好,你可不能说出去。” “不说出去!一定不说出去!“冷狗眼睛一转,把胸脯拍的咚咚响。 冷狗辗转反侧地等到了第二天,他在董青柠家门口磨了老半天也没见她出来,只好一个人先走了。到了教室,老早见到董青柠坐在座位上。他三两步跨到她跟前,看见她在哭。 ”怎么了?“ ”冷狗哥,对不起,我爸不让我带麦乳精来学校。“ ”哦……哦,那没关系。“冷狗摸了摸董青柠的头。 董青柠却破涕为笑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三角形的纸包,她交给冷狗,“我今天没吃,省下来给你吃。” 冷狗的鼻子动了动,他一下子就闻到那香味,和李志前几日身上的,以及董青柠身上的一般无二。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纸包,看见一堆虫屎一般的淡黄色颗粒,表面坑坑洼洼的如虫屎形状,有的被辗成细腻的粉末,他舔了舔手,用湿润的指肚粘了一点送入嘴里,砸砸,甜!他又用食指和拇指捻了几粒,更甜!他迅速吃完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留给董青柠。 “剩下的你吃了。” “都给你吃。我每天都吃的,腻了。“董青柠眨了眨眼睛。 ”那不行,听话!“冷狗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昨天才编的小笼子,里面有一只蟋蟀,”这个送给你。“ 董青柠一看见绿色的笼子,开心得眉毛都笑弯了。这时李志走了进来,也看见那笼子,他说:”董青柠你怎么也有?“ ”我送的。“ 李志的蟋蟀笼在他心目中,一下就跌价了。他有些气馁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从书包里掏出一杯水喝了起来,那杯子大的离谱,杯底和杯子的肩部都是鼓鼓的,褐色的杯身让冷狗觉得这杯子似曾相识。”你偷了梅老师的杯子!“ ”谁……谁偷东西了?“李志没好气地说,”这是我从自己家里带来的。“ ”冷狗哥,那个罐子就是用来装麦乳精的,我们家的用来腌辣椒,剩下的都扔掉了。“董青柠说完,就去逗玩那篓子里的蟋蟀了,嘴里发出啾啾啾的声音。 ”那你送我一个。“ ”太重了,要不,我放在窗台上,你来拿。“ ”行!“ 董青柠的房间在背面,房间后面有一条小路,蒿草丛生很少有人走,冷狗连续两日从那路过,并没看见窗台上有杯子,他有些心急,在学校里问董青柠,董青柠说还没吃完呢。说完突然眼睛一亮,说:”明天你来。“ 第二天并不需要上课,冷狗忙完冷峰交待的农活,又把牛送到太阳窝的草丛里系好,才有时间去幕阜镇上董青柠家,他跑得一身汗才到机关宿舍楼,拨开蒿草,果然看见一个褐色的杯子放在董青柠的窗台上,他在比他还高得草丛里一步步地朝那个窗户前进,路过一个房间时,听见里面有人难过地小声叫着。莫不是有人病了?他后退了两步,仔细端详了一眼房子,这明明是董青柠家,这时他有点着急,三步并两步窜到窗前,举起手正准备敲窗户,手掌的影子给了他一个能透过窗户看见屋内的机会。只见董青柠的爸爸董世恒站在一个女人身后,光着屁股,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抵着人家。发出声音的是那侧着身子的女人,冷狗缩回手扭转过头,想了一下小狗骑小狗的样子,然后冷狗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待他再看向窗内,一眼就认出那个同样光着身子的女人是梅老师,她此时正张开嘴,盯着空无一物的白色石灰墙,若有若无地发出生病般的叫声。 冷狗拿到那褐色的瓶子,里面居然有小半瓶麦乳精,这一定是董青柠故意留给自己的。他拧开盖子,顿时闻到一股比李志和董青柠身上浓上十倍的乳香味,他将麦乳精倒在盖子上,然后面对着碧绿的蒿草,张大嘴巴将麦乳精倒进嘴里,咀嚼着,甜,甜,甜。从那以后,麦乳精的诱惑不再,但他对董青柠却再不大呼小叫了,真正的开始像对自家黑狗一般温柔的对她。他也说不清是因为那小半罐麦乳精,还是别的什么。 第337章 虽说冷峰从根正苗红的绝世好青年变成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年农民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他自己太多的唏嘘,但从旁人看来,这还是一件放到哪都值得惋惜的事。 从他当上生产大队长起,就因为很多事和李杨渐行渐远,再到因为土地的事情开罪了董世恒,都没有给他那可怜至极的“仕途”判死刑。而堂弟冷华的事,就彻底把他拉下了神坛。 冷家这一代的男丁,共有七个。冷星河生的冷峰和冷岭,同岁的冷泰是冷星慧的大儿子,还有个二儿子冷华,冷星海生了冷山,冷星云生了冷嵩和冷三清。这几个人除了顶直的脾气一窑货色外,观念大相径庭。但又说五岁一代,这话在冷家的兄弟上最为应验。 最大的冷峰和冷泰两人同岁,性格算得上是最接近的,冷峰聪明而老实,冷泰内向而老实,都兢兢业业,做事循规蹈矩,把一碗饭端的正,路走得不宽,但稳当。冷峰算个小小管事的,多一份责任,除此之外两兄弟看上去和一个人似的。 冷华比他们小了五岁,浮躁而耿直。心比天高,但没点本事。正赶上大家都不读书那会,他除了认识自己的名字,就没搞明白一二三四五。冷华成年的时候,恰好赶上包产到户,手工业兴起的时候,镇上的私人饭馆,理发店,商店,开小三轮的开始热闹了起来,虽然他还愿意干点农活,但内心已经看不上冷峰冷泰了。一个人如果既有浮躁,又有耿直,安分和不安分,那一定是十足的矛盾体,而矛盾体往往是撕裂的,在一个按部就班的社会,撕裂的人往往一无所成受人唾弃。冷华干农活,却看不起农民,羡慕人家开店赚钱,却不懂怎么赚钱,想跑买卖,但觉得东奔西跑的贩来贩去不算个事,想要老婆热被窝,但农村姑娘这个不好那个不强……总之就是二十四五的人了,没捋顺,没摆直。后来托亲戚苏生的帮忙,到水泥厂打个搬运工的活,也算消停些。冷华还有个兴趣,就是喜欢玩气枪,他从龙头镇买了一把打钢珠的气枪,整天就祸害些野鸡野鸟。因为这个,他没少挨冷星慧的骂,冷华顶嘴说大爷爷冷槐,二爷爷冷樟不也装铳打猎吗?冷星慧说那是没饭吃的年代,你现在没饭吃吗?冷华再没回嘴,突然就有一段时间没玩了,大家都挺高兴,实际上冷华只是把气枪卖了,换了一把单管,经常晚上跑出去打打兔子什么的。 冷岭和冷华同岁,憨厚而老实。他先上到初中,本来说不念书了,但他太过憨厚,以至于在那个谁家都有四五个兄弟的年代,他的憨厚显得有些懦弱。冷峰冷泰比他大了五岁,虽然在生活上颇多照顾,但冷岭依然暗暗地吃了不少苦头。董姓,李姓一向算得上是望族,欺压别的姓氏见怪不怪,但石姓,洪姓,秦姓,曾经都不如冷姓强势,可架不住人家生育旺盛,到冷峰这一代冷家开始人丁兴旺,所以在分配劳动任务的时候,哪怕只有十七八岁的冷岭,也毫不怜惜,让他去啃硬骨头,那些没人愿意做的活分给他,比如栽秧苗的时候,水田里的水放得满满的,化肥也没下,水里趴满了黑蚂蟥,黄蚂蟥,那些蚂蟥喜欢呆在冷水区,爱集群,他们就差使冷岭去蚂蟥堆里插秧,一个礼拜下来,从脚踝到大腿,全是蚂蟥咬的口子,偏偏他的皮肤脆弱,隔天那一个个口子肿的老大。收稻谷的时候,让他踩打谷机,那玩意儿就算青壮年踩个一天下来,也要累散架了,一般都是轮流你半天,我半天,可他们让冷岭踩一个星期,第一天下来冷岭那双腿跟废了差不多,第二天还得起来咬着牙齿上,否则去晚了,活派完了,这一天算白干,没公分。踩打谷机的人还要负责拖,拖机器更是需要一把力气,一般一人一边,后面再跟两三人推,冷岭拖的时候,田里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帮他推,他咬着牙齿累的满身汗。后来有人告诉冷峰,冷峰和妻子商量了一下,说不如让他去读,在田里地里他迟早送了命,刘新华也心疼小叔子,马上就同意了。 冷山再比冷岭冷华小五岁,活络而正直,上到初中,识很多字,有点小聪明,喜欢瞎折腾,幕阜山人说“好造”,一双手能拆能装,但思想上和冷华半斤八两,一双手从不碰农活,冷槐还清醒的时候,没少骂冷山,后来冷槐老糊涂了,冷星海放任不管,冷峰帮了个忙,让他在农技站做了会学徒,跟着一个老知青学修车。后来自己也鼓捣了一个补胎修车的活,无师自通,上到卡车,下到自行车,只要他有工具拆开来的,都能修。除了在农技站修车,也修变压器,修摩托车,甚至连村里人的马灯也让冷山带回去修,他也热心,从人家门口过,人喊一声,他应一声,坏东西递他手里,隔天他修好了顺路给人家稍回去,十六七八岁,就能来钱,但他有点钱就继续折腾,也没攒着,存着。直到他死,据说也没翻出多少现钱。 冷嵩和冷山一样大,还有个弟弟冷三清。冷嵩小时候也和冷山一起学了些拳脚,但长大后,他没念什么书,反而跟着冷星云老婆那边的一个做木匠的亲戚去学了木匠,十几岁就背着工具出去流浪。冷三清留在家里,终于读了点书。 第338章 好事有一桩,先说好事。 老三冷岭是在他命里最苦的时候,遇见的曙光。冷峰最初还没发觉,妻子刘新华却对他说,小叔子熬不住了。冷峰虽然做事讲谋略,但那也只是大事上,小事还是粗线条的人。他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他见过熬不住肺结核的,熬不住天花的,熬不住水痘的,熬不住饥饿的,熬不过羞耻,但没有熬不住劳动的。人和牲畜有什么区别啊?不过是四条腿走路,两条腿走路。都能为了吃口饭,干上一辈子的活。种一粒,吃一粒,收一斗,吃一斗,熬不住劳动的人,那都是没出息的,要被淘汰的种。但他慢慢发现,老三真的熬不住了。他的熬不住,不光是他身体表现出来的疲惫或者痛苦,而是极大的投入,和极少的产出。别人花半天能收割完一亩田的水稻,他要两天,别人半天匀禾两亩,他半亩下来两脚都被稻苗割花了,人种完三棵树,他才打一个眼,不仅仅只是慢,就是效率极低还没少讨罪受。放牛不会绑牛鼻,能把牛放到几十里外的鄂东境内,全村上下去找,轮到他赶鸭子准能少一两只,时间长了还有人以为他偷偷杀了吃了,看几只羊,能眼睁睁的看着羊们眼珠子都斗出来,他也拉不开架,杀猪进了猪圈,猪还在转圈,他已经倒在地上要人家牵了,稍微要点技术,要点气魄,要点蛮力的农活他都来不了,像冷峰会打炮眼,石群会放导火索,董大蛋会搓麻绳,冷槐能编蓑衣,冷樟能放个陷阱寻野物,甚至连董戟也会逢着丧事给人捆烟包,老谢能酿酒,那都算是高级的了,甚至连系个扣子,打个绳结,冷岭都能出错,那时候的人都特别嫌弃老三,但凡要分组抓钩,看见他在自己组里都摇头叹息,年纪轻轻拖油瓶的名号就响亮起来,只要能找理由推他出去,无不用其极,甚至在分完组后,有些人故意根老三吵架,让冷峰重新抓钩,整个一个人见人嫌的废物。此外老三特别容易受伤,挖土能被人锄头撩到脑袋,收稻谷能被镰刀割到手脚,采石能被石头砸到脚趾头,砍树能被树梢划伤眼,连去采点粽叶,都能被蛇咬一口。 要说老三就这么认输了,像别人家的废物那般求着干点只有废物们能做的事,比如帮猪掏掏粪,烧烧稻秆,堆堆肥,望望水位,清清水渠那也算有条出路,但老三的脊背和他的所有前辈以及兄弟们一样硬,从不求饶,不唱委屈,不露怯。他一天闯几个祸,能硬挺着给几个人道歉臊到头要垂到裤裆底下,但第二天爬起来还愿意去碰鼻子灰。 “怎么办?”生产队长们问冷峰。 “他就是那没长好的豆子,不中看,但磨一磨就好了。” “不能。他这样下去,公分赚不到,还拖累生产队。“ 就这样,冷家的废物老三当真混到每天出去都要受气回来,公分几乎挣不到。最后有人给李杨上书说,这个人我们生产队不要,逐出去,可逐去哪里?大集体时代就是你帮衬我,我帮衬你。刘新华早早听闻了风声,她找到老三,就问了一句:“嫂子看你以前喜欢读书,问问你,你现在还愿读书不?” “嫂子,这不没书读了吗?” “就问你愿不愿读?” “愿!我想读。” “那就好,嫂子跟你哥说放你读。” 刘新华说到做到,尽管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有冷岭一口吃的,全家人过年没有新衣服,也有冷岭一件像样的衣衫,最困难的时候,是冷眉刚出生时,冷眉还垂着鼻涕,穿得破衣啰嗦,那时家里有个冷槐冷星河要照顾,刘蜀的性格乖张自私,只管自己。冷峰和刘新华两人挣的公分得养活七口人,全家节衣缩食。冷峰知道冷槐爱吃肉,再困难也要一个月想办法弄一顿肉给爷爷打牙祭,于是饭桌上有个规矩,肉是给太爷爷和爷爷,叔叔吃的,两孩子不敢吃,冷峰和刘新华更是筷子也不伸。冷燕特别嘴馋,冷槐曾笑着说,这丫头的筷子还长了眼睛,一盆豆豉辣椒,她都知道尽拣豆豉吃,但每月到了白花花的红烧肉端上来,她即使傻了眼,迷了神,手臂上也有着刘新华留下的痛苦肌肉记忆,绝不伸手。但冷岭特别懂事,他知道嫂子疼人,却明白事理,也愿意和孩子们一样,将吃肉的机会留给老人。哥嫂给夹的好菜,又转移到瞪大了眼睛流口水的冷眉冷燕碗里。至于穿衣服,冷岭更是爱惜节省,平时都是挑打满补丁的穿,到了逢年过节,故意拿压箱底的衣服出来,让哥嫂心里舒服些,也少点压力。 冷峰给冷岭安排了一个纯粹的地方读书,是自家的二楼阁楼。二楼本是堆放杂物和粮食咸菜的地方,为了让冷岭住的舒服,他用板材隔出一个房间,打了崭新的桌椅,甚至还有一个简陋的书架,几个装炸药的木箱也被冷峰搬来给冷岭装书和衣服,目的就是给他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幕阜镇的人当这是个笑话,董家屯的人摇摇头,刘家村的人来劝冷峰,乃至冷星河兄弟都对侄子冷峰这个举动抱有绝对的不理解,他们仍然抱着一丝试图用激将法让冷岭振作起来,指着冷岭的鼻子说人家能干你怎么不能干?这书是你能读的吗?这一切哥嫂都挡了出去,哥嫂说冷岭你不需要他人理解,我们支持你就行。 安静,在那个喧闹的年代是尤其珍贵的。外面热火朝天的高呼语录,喊号子使劲,齐声干活的时候,冷岭穿着最破旧的衣服,将自己隔离在李家庄冷峰的泥砖房二楼,将残破的初中课本重新拾起,知识——将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后能带给他力量的存在,在世人对他充满怀疑和嘲讽的时候,将那几本一直不舍得扔的教材看了又看,翻了又翻,笔记本先用铅笔记一层,再用钢笔标注,最后用红笔提醒。数学,几何,语文是主攻对象,俄语可以扔掉了……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倾注在学习上。冷岭觉得这是他最爱的事,曾经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废物,但每当抱起书本,他立刻深信有一片自己的天地在远方。春天在幕阜山和南山间遥相呼应的鸟啼里,夏天在池塘边枫树上的蝉鸣中,秋日在青瓦屋檐下没完没了的雨滴间,冬天在墙缝里嗡鸣的寒风中,那一年他左手抱着几个月大的冷燕,右手翻着书,冷燕哭了,他就颠着脚跟,嘴里将书本里的内容念出声当成摇篮曲,冷燕睡着了,他将他放在摇篮里,手里牵着一根绳子,伏案而读,只要冷燕一有响动,他牵动麻绳,摇篮就左右摇晃。后来冷眉要做作业,也会跑上来,冷岭除了自己的学习,也会辅导冷眉。后来除了冷眉,冷泰的孩子冷虎冷豹也归他管,刘新华为了这事,跟几个妯娌吵得面红耳赤,但冷岭说不碍事不碍事。后来只要哥嫂在家,所有的孩子都乖乖的下去,但是他们一出去干活,孩子们又咚咚地跑了上来。 第339章 冷岭的刻苦,感动了哥嫂,也感动了爷爷和伯父们,他们接受了家里养着这么一个无法下田下地的男子汉的事实。等到第二年,冷峰找了同学肖建国帮忙,肖建国一口答应,出面将冷岭安排到黄石读高中。 冷峰把粮票换成现金,又找冷泰和刘蜀借了一部分,凑齐了学费和生活费。得知小叔子能上正规高中,刘新华开心坏了,一边哭一边连夜筛米,炒菜,又帮他缝了袜子。冷燕被妈妈吵醒了,蓬头垢面地站在门口看妈妈筛米装菜。冷峰在旁边将一个木头箱子用榔头敲了又敲,嘴里叼着几颗钉子,从木箱的板条间能窥见那包裹着的油布纸,油布纸半透明地透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本。冷岭穿上那件存了许久的中山装,人显得精神多了,脚上那双新解放鞋,散发着橡胶的气味。冷眉也起来了,站在妹妹身后,看着踌躇满志的叔叔。 天还没亮,冷岭就出发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隘城管辖的地段。他要去阳新一中借读,那里的教学也才恢复几年,但已经有最新的教育体系。他肩膀上扛着木箱子,身上斜挎着黄色帆布书包,新解放鞋踩在泥泞的土路上,没多久就把他的新鞋和裤脚弄脏了。他无悔地前行,带着被残酷人生萃取出的最后梦想和希望。 “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冷泰坐在屋檐下,看着冷槐,像是同他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 刘新华从屋里走出来,几只鸡被惊得飞奔,其中一只扑打着翅膀掠过冷槐的头顶。“能行!”她斩钉截铁的话,像是对冷泰说,又像是对远方的冷岭的叮嘱,更像是一相情愿的安慰。 ”天资不怎么样,但好在能吃苦。“从门口走过的刘蜀用四川话对女儿说。 ”你晓得个啥子!“刘新华呛了他一口,就又进了里屋。 冷岭觉得不行。 虽然在家里的两年,冷峰托人给他借来了高一全套的教材,但他整整花了一年时间把初中的内容复习完,另外一年勉强将语文和数学预习了一下,但真正头疼的是英语,这些和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与俄语不一样,自己从小到大从没接触过,他看见英语就反感,他最初只能用拼音一样的尝试去读,心里明知道那腔调不对,但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东西,后来刘蜀有一次听见他在读,让他下楼,教了了他二十六个字母的正确发音。冷岭花了几个月才自己把他们弄清楚,不太热心的刘蜀倒不是不愿意教他,但他已经要出发去阳新了。第一个学期结束,冷岭的英文考试零分,老师找他谈话,让他退学,冷岭苦苦哀求,老师摇摇头,说你这样可惜了家里的学费啊。这一年春节,冷岭没有回家,阳新城里热闹的鞭炮声,伴随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冷岭拿着英语书强忍着强烈的思乡情绪,一字一句地啃着。他把时间掰开来用,但觉得依然不够用,为了克服对英语的恐惧,在异乡空无一人的宿舍里,他白天大声的朗读,一边回味着老师讲课的发音,晚上背诵单词,然后用手指在空气中反复的写着,第二学期开始时,他已经将下学期所有的单词全部背了出来。然而第二个学期结束的考试,他的英语十七分。暑假期间,他忍着羞愧,回到幕阜镇,一五一十地跟刘新华和冷峰坦白。冷峰和刘新华却说,你进步了啊,应该接着学。冷岭暑假只过了两周,就又回到阳新,他背着哥哥给的土特产,几只自己不舍得吃的熏兔,和一包用山茶油炸的豆泡,敲开了英语老师的家门,他羞红了脸,但把自己希望老师能补几节课的请求勇敢地表达出来。其实此时英语老师已经注意到这个笨拙但执着的年轻人,他给了他一套破旧的初级英语教材,让冷岭从基础开始学。冷岭在这个暑假,把人家三年的初中英语内容全部背得滚瓜烂熟,到高二的寒假,冷岭的英文终于及格了。他拿到英语考卷,激动得热泪直流,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冷峰写了一封信,里面居然全用英文。冷峰收到信,一个字也看不懂,却和刘新华两人笑出了眼泪。给刘蜀看,刘蜀看了却丢一旁,说,太肉麻,他说爱你们呢。 但在阳新一中,冷岭只上了两年,就还是被退学了。因为当初推荐他去的肖建国,正呆在监狱里服刑。通过清查,冷岭也失去了继续借读的资格。他又回到幕阜镇的家中,仍然住在他的木楼阁里,仍然没日没夜地挑灯夜读,但和彼时不同的是,他在这两年里,找回了那遗失在漫长的时光里,曾被繁重的他最不擅长的体力劳动所磨灭的宝贵特质——自信。他和哥哥嫂嫂商量,他可以在家里自习,然后去参加高考。冷峰跑了几趟隘城,得知隘城的高中也办了复习班,他利用了一个村干部所能动用的所有资源,再次花光了积蓄,将冷岭安排到隘城的复习班里,接着念高三。 终于在一九八八年的秋天,全家人等来了一个好消息,冷岭考上了豫章师大,是一所悠久历史的全日制本科大学。那一年,冷狗出生了。后来冷狗一直耿耿于怀,他认为,假若不是叔叔去读大学了,他的名字起码不会那么马虎的就对付过去了。 冷岭除了偶尔的节假日,几乎没有再回到幕阜镇,他的时间被完整的,彻底的利用在学习上,在冷狗上小学的时候,他被公派到英国留学。后来冷槐一百岁的时候,他带着一个少数民族的女孩回到家乡举行婚礼。再之后,他成了西南部有名的心理学家,主攻犯罪心理学,儿童心理学,擅长精神分裂症的非药物调理和治疗。 第340章 那些坏事发生的有先后顺序,我们只能按顺序来,先说冷华。 冷华这样的人从不用正常眼光看世人,却总有一些浑人能入他们的眼。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担秋村的苏生,一个是横路的唐仙。苏生和冷家有亲戚关系,他是冷槐的老婆亲弟弟的孙子,在水泥厂做磨机工,水泥厂的生料磨,煤磨,熟料磨他轮流看过,一年到头灰头土脸,但这小伙子只要洗个干净澡,换套好衣服,模样俊俏,身段高挑。他认识冷华,因为他曾凭借和冷槐的那点亲戚关系,在冷家借住过几年。后来到了水泥厂,苏生就在镇上弄了个小房子,也还没娶老婆。苏生和冷华两个年轻人一来二去的就混熟了。苏生长得好看,嘴巴也甜,也有一份正经事,在镇上很吃得开,在冷家受待见,在别家也不被挤兑,渐渐的就有了些名气。唐仙是个司机,开一辆解放牌卡车,平时帮煤矿和水泥厂拉货,他原本不姓唐,姓张。他太爷爷叫张汉清,是个臭名远扬的土匪,五十年代剿匪的时候被解放军打死,张汉清有五个儿子,三个跟着他做土匪,坏事做尽,也跟着被枪毙了,另外一个胆小做不成,在家里种田,张汉清出事后,他突然就跑了,再没出现过,有人说跑进山里做了野人。最小的那个儿子由于先天残疾,做土匪都不合格,他爸让他读了点书,张汉清死的时候,他才十五岁,保了性命,但家人觉得这个姓不能留了,给他改成了唐,从此一心做好事。过了些年月,没人提土匪那茬了,到唐仙这代,家里人丁也挺兴旺。唐仙是兄弟里排行老五,因为脸上有块乌青的胎记,人称唐老乌。他长得高大魁梧,稍微有些胖,车子开的不算好,有些冒失,没少干把谁家篱笆围栏勾了,泥巴墙豁了一块这种事,但该送的货送了,也没闹出多大得事。他每个星期都到水泥厂拉一车水泥,有时送到龙头镇,阳新,有时送到横路,芦溪,最远送的隘城。苏生虽然只是个看磨工,却有个进货的副业,他每个月要随师傅一起去进货,主要是铝矾土,和脱硫石膏这些做熟料要用的东西。约的一般都是唐老乌的车子,跑了几回两人熟悉了,师傅就开始让苏生一个人跟着唐仙去进料。苏生和唐仙两人搭配的挺好,就是有一样事不满意,每次进货,也不知道是水泥料太紧俏,还是老板人本来就难相处,卖家从不帮忙上货,一车货的搬运得把两人累得够呛。苏生就找师傅和主任再要个人,师傅对他使了使眼色,说你找家里拉一个,这人手也不够,没闲人给你。苏生领会了意思,就找了冷华。冷华正愁种田没出息,也不管是什么活,就答应了下来。后来发现动不动能跟着苏生坐车到外地拉货,心中大喜,这样基本上都是三人活动了。冷华虽然浮躁,但人讲义气,他感谢苏生的相助,于是搬运的时候,他都特别积极,唐老乌很快接受了冷华。 这三人里,苏生形象好,嘴巴活络,谈买卖的事情都是他来,冷华力气大,样子凶,车匪路霸他出面摆平,唐老乌的点子最多,门路最广。在那个年代,有车的人绝对是占有优势的,除了工作上的收入,唐老乌一直都捞点偏门,比如背着农技站去拉林场木头,帮人搬个家之类的。但这种营生不是每天都有,收入不算多,但特别辛苦。唐仙还有一条来钱的道,帮人家拉车。 拉车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拉车,是指将别人出事故的汽车从稻田里,路牙子下,坑里,山谷中,用钢丝绳系好拉上来,也就是如今所说的道路救援那个意思。 横穿幕阜镇的316国道豫章段,自从李闯在六十年代修过,直到八十年代也再没好好修过,财政吃紧的养路队顶多是东一块柏油,西一堆沙子的应付了事。本就羊肠九曲的道路,年久失修后千沟万壑,崎岖不平。晴天灰尘滚滚,雨天泥泞不堪,要是有了积水,那连像唐仙这样的本地司机都够呛,你都算不准那些坑能有多深,更别说有些路基动不动就缺边少角。316国道乃横跨闽赣鄂陕甘青六省,这条路的两端,分别在福建长乐和甘肃同仁,如此重要的道路,不是说绕就能绕的。于是那些长途车的司机们咬着牙齿也只好从这里过,他们中的不少还得赶夜车,于是每十个首次行驶在八十年代的316豫章段上的司机里,几乎就有一个会栽跟斗。这一批运气不好的人里,运气最好的,只是冲进了道路旁的泥田里,除了车子陷在齐膝深的泥里,人并无大碍,稍次些的栽进道旁的水渠里,水泥石头砌成的水渠可能让他们受点轻伤,运气不好的撞在人家的泥墙上,砸坏一间屋子。唐老乌的目标是前两种,因为第三种情况用不着他。他的解放牌车上永远备着一根锄头把手粗细的钢丝绳,有二十来米长,是他从煤矿里找关系花大价钱买来的。可再大的价钱,两次事故他就挣回本钱了。这些被困在幕阜镇的司机,“舍得”出钱。他们车上无不装满了各种各样利用区域差异来赚取利润的货物,比如福建的海产品,卖到西北,西北的面粉,卖到鄂东,陕西的红富士卖给福建的城里人,这些货物经不起等,他们着急着上路,而方圆几十上百里都不会有人能帮他脱困。曾经有从湖北拉橘子的老板带着司机把车开进了刚好下完秧苗的田里,那时还没有唐老乌这样的人,煤矿和水泥厂也没有起色,找不到车子来拖,只能靠人力,于是喊了三四十个村民帮他徒手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车子弄出来后,每人要两元钱,老板傻眼了,但强龙难压地头蛇,往往只好出钱买方便,收拾残局,修车,但最快也要在镇上折腾一两天,橘子烂了才是最大的损失。这时,他们盼着有唐老乌这种大马力,高载重的车子,只要一两个小时就能脱困,然后可以马上修车,兴许当天就能离开。 但唐老乌的收费,绝对是让他们抓心挠肝,但又不得不服的。当有一门赚快钱的生意时,人往往会变得更贪婪。胃口变大吃相就难看了,容易噎着。但贪吃的人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唐老乌让他老家的几个兄弟偷偷的去把马路上几个比较大的坑给捅大了,又让人往马路上撒铁钉子,尖螺丝,但收效甚微。后来他干脆让人去扎停在饭店,和招待所的外地车的轮胎。可能是怕苏生和冷华看不起他,或者怕被告发,也可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些事没让他们俩参与。这么一来,他在这方面的收入显着增加。 第319章 ”怎么炒?“ ”幕阜镇你知道吗?“男人有些疲惫,又有些困倦的眼睛里眼神依然清澈。 “知道。” “按照幕阜镇的人烧法。” “幕阜镇怎么烧?龙头镇的烧法有什么问题?”龙头镇的是鄂东烧法,那就是采些新鲜藜蒿去掉叶子留杆切段,配着生姜辣椒,加腊肉炒熟。 “龙头镇的没什么问题,只是今天想吃幕阜镇的做法。别放藜蒿,就用辣椒炒,腊肉切大片,厚点,起锅时再下点葱管,洒几颗豆豉,充一口谷烧酒就行。“ 男人在孙椒的店里吃了半年多,唯独今天话不多,孙椒反倒有些好奇,便找了话。 “你是幕阜镇人?”孙椒明知故问。 “不,阳新。” “那吃不惯藜蒿还算鄂东人?” “能吃惯。” 男人回的话这般简洁,让孙椒有些愤怒。她就追问:“那你吃过两次幕阜镇的菜就想着让鄂东人学着烧人家的菜?” “想幕阜镇了。” “是想幕阜镇的哪个人了?” “嗯,想啊。” ”好厚脸皮,怕不是想幕阜镇的女子了。“ 男人抬头看了看孙椒,又低头吃他的葱炒腊肉,他吃的那么香,怕是真的喜欢。 “你在幕阜镇好久?” “嗯,很久。” “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冷峰的人?” 男人这时像是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放下碗筷。坐直了腰背,看着孙椒。”那当然,冷峰是我兄弟。“ ”哦?是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据说他可是个人物,见过主席真人。“ 男人咧嘴一笑,他笑的时候露出整排洁白的牙齿,嘴角有些张扬地上翘着。“他一个穷小子,有什么人物不人物的。见过主席的人多着去了,主席是几十万一起见,又不是见他一个人。” “穷小子?你莫不是个生意人?看人就看穷富?” “不是。” “那为什么说人家是穷小子?” “就是穷小子。他的个性,一辈子都是个穷光蛋。只会让自己过苦日子,让妻子跟着她过苦日子。” “只要是个好人,苦一点也没关系。” 虽然那天的对话让孙椒生了好几天气,但往后她跟男人的话就多了起来。她才意识到,肖建国的来头不小,他居然是龙头镇文化站的站长,吃商品粮,拿工资。怪不得他穿衣服那么讲究,甚至他还看见几次肖建国来的时候是一辆吉普车送他来的。他年轻时候读了书,又考了个什么学校,去幕阜镇那会儿是插队,回阳新后就分配到了文化站,再过了几年,三十岁不到就做了文化站的站长。孙椒不知道文化站是干什么的,但肖建国说只要她去看电影,提前告诉他一声,会给她安排最好的位置。孙椒还嘲笑,原来是个放电影的。但他真的跟着肖建国去看过一次电影。 但她不知道自己那座位是不是最好的座位。因为那是放映室旁边一个小房间,算是包间,在那里,肖建国胆大包天地牵了孙椒的手。孙椒没有天真到以为这人是她的归宿,但也没想到仅仅半年后,肖建国居然就要逃离龙头镇。不熟悉内情的人,只以为肖之所以要逃离是怕刚刚出狱的孙远,但肖告诉孙椒,自己闯了大祸,要去坐牢,逃离也无济于事。于是孙远出来后,肖建国被判了两年。但孙远没有来找孙椒,而孙椒等了肖建国两年。肖建国出狱后,觉得暂时不到龙头镇呆了,说自己打算去幕阜镇办一个幼儿园,并且自说自话地去了幕阜镇。 就这样,孙椒决定追着肖建国到幕阜镇。 第341章 九二年的一个夏天,唐老乌接到一个活,据说一辆吉普车冲进了田里,还撞到了电线杆,需要一辆车帮忙。他开着卡车赶到距离幕阜镇集镇不到两公里的事发地,那辆崭新的吉普车侧着翻在马路边的泥田里,旁边站着两个穿着干净中山装的年轻男人,他们光着脚,裤腿也湿湿的,旁边的白杨树上,挂着两双袜子,那袜子被洗的很干净。唐仙大喜,这是那种城里的讲究人。吉普车车牌上写着豫字,外地车!这两人长得精神,话不多,一个宽脸庞,双眼皮,鼻子有点塌,看着前来帮忙的唐老乌点了点头。另一个瘦条子脸,高鼻深目,正光着脚不断的看着马路上的那个坑,流露出焦虑表情。 “一百。”唐仙把车子摆好方位,先把价格开了。 “老乡,太贵了,能不能少点?”塌鼻子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比唐老乌高了一个额头,说话的时候挺客气。唐仙发现他的牙齿整齐洁白。 “不行,都是这个价。” “这路啊,像是人为破坏的。”瘦条子脸蹲在马路牙子上,用手扒拉着路坑的柏油和石子。“老乡,你们这不会是有车匪路霸?” “没有,没听说过。”唐老乌也看着那个坑,心里有些虚,三哥的坑挖的够深,车灯也照不着,但太不像样,岩锄的牙印都没铲平。“拉不拉?不拉我就走了。” “可这价儿……”塌鼻子有些心疼钱,他脸上露出来的和善表情让唐老乌有些反感。 “拉!”瘦条子脸的男人说了一声。他直起身,走过来对唐仙说:“套上。” 唐仙熟练地把钢丝绳从车上搬下来,一头勾在解放牌的车架上,又费力地拖着另一头往吉普车翻到的地方走。 “你的同伙呢?”瘦条子男人突然大声问了一声。 “我没同伙。”唐老乌回了一句。 “干这事,能没有同伙?” “不需要。”唐老乌觉得他话里有话,正有些犹豫。 “赶紧干活,麻烦你了。”塌鼻子打断那人,赤脚走下坡,将长长的水稻拨开,示意唐仙将勾子套在吉普车的尾部。 “你们两人帮我一起把车子推起来。” “一百都出了,还要我们自己动手?”瘦条子脸男人看着唐仙。 唐老乌装模做样生气地取下才挂上的钩子,抱着绳子往回走。塌鼻子连忙问:“怎么了老乡?不是我们不帮,我看我们三没办法把车子推起来,还得喊些人。” “行,要拉的?那我去喊人。”唐老乌说。 “多喊点,把你的同伙也喊来。”瘦条子脸在身后大声地说。 苏生和冷华正好都在镇上,唐老乌冲进苏生的小房子里,两人正玩着扑克牌。苏生见他进来便问:”怎么今天没去开车?“ ”你们俩帮个手。“便把吉普车的事说了,还答应拿到的一百给他们两人一人二十。苏生和冷华二话不说就跟着唐老乌出门。待几人回到吉普车的地方,那两人旁边又聚了些人,正脱鞋子,看样子是要下田去帮忙了。 “你先别急,我们试试能不能把车子弄出来,不行,再请你。”瘦条子笑着对唐老乌说。 唐老乌这下子真生气了,但不好发作。只是快速地点点头,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那几个人是担秋村的村民,唐老乌虽然不算认识他们,但也是面熟的。瘦子赤着脚爬进了驾驶室。对着外面喊了几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话,那塌鼻子男人安排几个村民去抬车,但车子扯面陷进泥田里,产生了吸附效应,几人抬车的时候,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车身只是微微的动了动,想要翻起来,那远远不够。远处的苏生突然走到冷华的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长见识了。”冷华看得聚精会神,回过头看着苏生的脸:“什么见识?” 苏生凑近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冷华马上双眼发光。后来两人就像个苍蝇似的跟着那两个年轻人身后转。 “不行,老乡还是帮忙。” “一百先付了。” “我要是给了你钱,你甩手不管,我找谁去啊?”瘦条子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唐老乌。 “我是这镇上的人,你随便一问就知道我在哪。相反,我如果不收你钱,你车子上来后,一脚油门走了,我才是追不上你。” “你真是钻钱眼里去了。”瘦条子说。 “拉就拉,不拉就不拉。”唐仙拍了拍苏生和冷华的肩膀,作势要走。 “你牛逼个啥?我看这坑就是你们挖的,专门坑外地司机是不?”瘦条子脸突然厉声喝道。 “放屁!”唐仙黑着脸对着瘦条子脸吼道。打开车门,就上了车。 “老乡老乡,你别生气。”塌鼻子赶忙拦下他,“好说好说。一百就一百。“他从晒袜子的白杨树下拿起一个包,那是个黑色带金黄色拉链的皮包,从它把手上斑驳龟裂的皮能看出是上了年代的。他从里面抽出一张一百伸进唐仙的驾驶舱。 第342章 唐老乌收过钱,这才开了门,对苏生和冷华说,“干活。” 冷华下了田,和唐老乌一起把钢丝绳固定好,苏生从车里拿出一个千斤顶,将泥田掏了个窟窿,塞一堆石块下去,将车子侧着顶了起来。少了泥水的吸附,四个男人就把车子扶了起来。唐老乌在水渠里把手脚洗了洗,就发动了自己的车子,随着解放牌的引擎发出雄浑的轰鸣声,吉普车就动了起来。忙到下午六点,吉普车子重新上了马路。塌鼻子跟唐老乌说了声谢,苏生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两人一愣,塌鼻子看了看瘦条子,瘦条子先说话了,“我们是做煤炭的。” “煤老板啊,河南人?”苏生笑着问。 “是。”瘦条子脸一双眼睛在三人脸上扫来扫去。 “再见了啊。”唐老乌发动车子,示意二人上车。他巴不得这两人赶紧滚蛋,省的节外生枝。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餐馆?” “有的。”冷华抬头说。“我带你们去。” 唐老乌对苏生和冷华使了使颜色。二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没明白。 冷华和苏生经常在董二蛋的餐馆吃饭,没发工钱的时候就赊账,发了工钱有时也还上,看在两人经常带生意来的份上,董二蛋并不跟他们太计较。苏生把两个年轻人带到餐馆来,让他们点菜,自己也另开了一桌。董二蛋的媳妇看见冷华,有点不太高兴,但看见他们带来两人,也就没说什么。那两人点了几个菜,没要酒,低头吃着,不时看一眼热火朝天喝酒的苏生三人。大概吃到一半的时候,苏生端起酒杯走过去,对那两人说:“来的都是客,是客喝三杯。”,那瘦条子脸看也没看苏生,塌鼻子则笑着说:“不用,我们还要赶路。”苏生讨个没趣又走了回来。唐老乌等苏生坐下时,低声对两人说:“这两人看上去有些不对。” 苏生回过头看了一眼,问冷华怎么看。冷华摸着下巴低声说:”你说两个做生意的,怎么会有枪啊?“ “你说会不会是警察?”唐老乌瓮声瓮气地说。 “屁的警察,是警察你这一百要得到?“苏生笑着说。 ”那个是个啥型号?“冷华不断地斜着眼睛看那两人,一边好奇地问。 ”鬼知道。“苏生将一块青菜叼在嘴里,一点点地嚼着,”依我说,这两人是做不干净的生意的,不然怎么还带那玩意。“ ”怎么不干净法?“唐老乌一直觉得苏生的脑筋好,很多时候他都是对的。 ”你不知道?走私啊什么的。还有贩毒,从金三角弄来,卖到大城市里去,那种人就有枪。“ “他们说做煤炭生意的。” “你哪个眼睛看见有煤了?”苏生嘴巴里呲的一声,吹着不屑的口哨。”搞不好是假枪哦。“ 唐老乌点点头,但他没跟两人说的是,刚才那塌鼻子掏钱的时候,拉开的那个公文包里,有厚厚一沓大团结。他也觉得苏生说得对,怕是不干净的人才拿那么多钱,还用枪护着。 苏生渐渐的就喝的有点多,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大。冷华只是低头吃菜,唐老乌最早吃完。在那两人付钱的间隙,拍了拍苏生的肩膀。苏生回过头一看,问他:“干嘛?” “不弄弄清楚?” 苏生笑着站起来,冷华则挽着苏生的肩膀,走到外面去了。唐老乌站起来,也到柜台上去付钱,无独有偶,他又瞟了一眼那塌鼻子打开的那皮包,和里面厚厚的一沓大团结。 “人家有枪,别惹事……“唐老乌走出门,听见冷华低声对苏生说,他鄙夷地看了一眼冷华,心里骂了声没出息的。这时那两人朝停在一百米开外旧公社晒场上的吉普车走去。唐老乌将冷华和苏生分开,又说:”搞搞清楚?“苏生点点头,就跟着那两人走去,身形有些摇晃,嘴里哼着”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唐老乌从另外一边跟了过去。只剩下冷华站在昏黄的路灯下,脑子也被傍晚夹杂着蚊虫的热风吹的稀里糊涂的。出于对苏生的担心,他也走近前去。很快就听见有人在呵斥着说:”滚下去。“ 然后苏生说:”兄弟做什么生意的?“ ”滚,谁是你兄弟?“那应该是瘦条子脸的声音。 ”聊聊嘛,别激动。“冷华听见唐仙说。 ”老乡,我们还要赶路,你们可别惹事啊。“另一个人说。 随后就听见扭打的声音,冷华几步跑到车旁,见唐仙扭着一个人的手,而苏生和瘦条子脸推搡着。苏生显然有些支持不住,手被瘦条子脸剪到身后了。而瘦条子脸的一只手摸到身后的腰间,冷华冲上去帮苏生,还没靠近,瘦条子脸的一只脚背对着自己撩了起来,他裆部就挨了一脚,疼痛的刺激让他整个人一个抖擞,他又近前,不顾厚厚的皮鞋跟落在自己的膝盖和大腿上,冲上前将瘦条子脸摸腰的那只手绞到了身后,苏生这才占了上风,三人将瘦条子脸擒了。冷华从他腰间摸出一把手枪,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用枪顶着这人的腰。瘦条子脸奋力挣扎,却无法挣脱,他回过头对冷华看了一眼,然后大声说:”我是警察!放开我!“ 第343章 ”塞上车!“,唐老乌喊了一嗓子,把懵在原地的冷华喊回了神,他们把两人塞进吉普车,苏生扭着瘦条子脸,唐老乌扯着塌鼻子,冷华用枪来回指着两人,自己坐上了副驾驶。 ”我是警察!你们好大胆子!“瘦条子脸此时犹如变了一个人似的,怒目环视。塌鼻子也说:”我们是河南公安厅的,你们不要搞事。“ ”不许动!“冷华对着两人喊了一声,手里的枪沉甸甸的,在路灯照进来的微弱光芒下发出压抑的亮光。 ”刚才你不是说是做煤炭生意的吗?“唐仙抽出一把小刀顶在塌鼻子腰间,将塌鼻子放开,一只手去拿那皮包。”这是什么?警察这么有钱?拿着假枪吓唬谁呢?“ ”你把枪收起来,这可不是假枪。“瘦条子脸这时像是冷静了下来,”不过,量你们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不敢?信不信我开枪?“ ”你敢开枪试试!“ ”啪!“ 枪声很小,像过年的一百响鞭炮,冷华整个身体却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股硝烟从枪管里飘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他看见瘦条子脸的脖子处有一个小小的洞口,泛着粉色的血肉,良久才有一丝鲜血沁出来,鲜血在他满是汗水的脖颈像蜘蛛网一样迅速扩散,染红了衬衫,往后就涓涓地淌着。冷华觉得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硝烟的味道迅速地散去,血腥味让他有点想呕吐。 “你疯了!”塌鼻子双眼鼓出,对着冷华吼了一声,他不断靠近瘦条子脸:“徐科,你……你怎么样?” 瘦条子脸的眼神有些涣散,他张开嘴,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喉音,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缓慢地将脸斜着,眼睛看向车顶,随后迅速再低下头,一口鲜血从嘴里淌出,混着口水,顺着脖子流了下来。嘴里咕噜咕噜给的,像一口痰堵住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冷华手中的枪。突然又一抬头,一口血喷在冷华的脸上。 冷华突然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他把手枪递给塌鼻子。此时苏生和唐仙的手都已经放开,塌鼻子犹豫了一下,就伸手过来接枪。唐老乌猛地将塌鼻子往旁边一挤,伸手抢过冷华手里的枪,然后抵着塌鼻子的胸部连开了两枪。”啪啪“两声闷响,塌鼻子的身子软了,他往后躺倒,唐老乌却把他往前推,他的头身就那么往前栽倒,趴在一直保持着回过头姿势的冷华身上。瘦条子脸则在这一刻歪道在苏生肩膀旁,苏生大叫一声,将他推开,打开车门跑了出去。唐老乌低头摸索着,很快他就找到那个皮包,他顺着窗外路灯的光,拉开拉链,又把枪放了进去,然后夹着包打开车门消失在夜色中。车里只有冷华静静地坐着,塌鼻子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嗅觉变得灵敏,血腥味变得甜腻,视觉变得模糊,眼泪嗒嗒地掉着,听觉几近丧失,良久耳边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他继续无动于衷地呆坐着,车门被打开,他被人拽着拖出了吉普车。苏生又回来了,他满是惊恐的脸上都是汗,他张开嘴说着什么,冷华却一句也听不见。苏生拉着他的衣服沿着幕阜镇的大道狂奔…… 第344章 一天后,冷华坐在树下,苏生也坐在树下,冷华一言不发,苏生哭个不停。 ”妈的,老子这么年轻,就要被枪毙了。太划不来了!“苏生低着头,用一根小树枝划拉着鞋底上厚厚的泥。“你说我们干嘛要赚这二十块钱?妈的唐仙估计早就看上那包钱了。我们图啥?你怎么摸到那枪的?干嘛要开枪啊?人家没惹我们。你说,你干嘛要开枪?这下我们往哪跑?你说?” 冷华脑子终于清醒了,冰冷的雨水顺着树干往下流,他抬起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那穿过树叶往下落的雨滴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昨天晚上苏生带着他跑到他自己家里拿了钱,和一包炒米,然后不要命的往幕阜山上跑。他们一直跑到山顶,钻进杉树林,才放慢脚步,幕阜镇上的路灯像一条金黄色的项链,镶嵌在群山之中,他们继续往北走,直到穿过林场,进入更深的山林。半夜开始下雨,他们无处可躲,苏生又带着他回到林场的旧房子那,他们偷偷钻进林场的宿舍里,在那里蹲了一晚,然后天没亮又跑回山林。除了林场的那条老狗,没有别的人看见他们。早上又开始下雨,他们不敢回林场,只得找棵树暂时躲躲雨,冰冷的雨水一淋,一个晚上的惊魂未定,到这会就冷静清醒了很多。 “是我开的枪,你不会被枪毙。” 苏生看着终于开口了的冷华,眼泪又流了出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将近糊了的饼干,放在嘴里吃了起来,冷华看见他被林子里的茅草割得满是血痕得手剧烈地颤抖着,那张漂亮得脸蛋也因为恐惧变得苍白扭曲。爷爷冷槐没傻的时候说过,这个孩子长得像奶奶家人。苏生挪了挪屁股,坐到冷华旁边,递给他半块饼干。冷华将饼干放到嘴边,闻到一股清新,甜蜜的味道,他又把伸到嘴边的手缩回去,将饼干放在眼前端详,两块黄色的薄饼里夹了一层白色的夹心。这是隘城糖厂生产的奶油夹心饼干,是孩子们争抢的对象。 “吃点!我这还有。”苏生又拿出两块放在冷华手上。 冷华毫不犹豫地狼吞虎咽吃完了三块饼干,又舔了舔手指,却品到一丝血腥味,顿时一顿呕吐。苏生看见绿色的胃液在泥地里流动,慌忙抬头看着冷华问,“你没事?” “没事。”胃急剧的收缩着,排斥着这突如其来的食物,冷华继续低下头呕吐。良久他抬起头,笑着对苏生说:“你看,全浪费了。” 冷华用宽大的叶子,接了点雨水,往嘴里灌,居然呕吐立马停止。在后来的数小时呢,冷华只要一吃东西,就会呕吐,但喝水就不会。 藏在山上的第一天夜里,幕阜山顶上的雨停了,气温只有十五度上下,星星满天,没有月亮。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水晶球,冷华和苏生躺在山巅的一颗光秃秃的石头上,宛如水晶球里孤独的木偶。两人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即使精疲力竭,直至午夜依然了无睡意。苏生拿眼睛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冷华:“听说这幕阜山上有个黑龙溶洞。我们如果藏到洞里,是不是能躲一阵子?“ “黑龙溶洞的洞口早就被堵住了。水库修好后,入口被淹了。” “就没别的口子吗?我还听说,这村子,原来是个姓李的大户人家的,后来被你们冷家的人抢了,然后李家活下来的人把所有的财宝都藏到洞里,这个洞里的暗河连着长江出海口,李家的人顺流而下,把无数的金银财宝运到外面,一个个都当了大官,发了大财。” “这些都是骗人的,自从修水库后,就没人进去过。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进去过,也没看人进去过。” “听说冷溪姐进去过。”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也是小时候进去过。” “华哥,如果还有机会,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不还是这样,可能会认真种田。” “你害怕不害怕?” “害怕。” 天空中迅速划过一道光,在西南方,瞬间就没了踪迹。两人都知道这是流星,又叫扫把星。冷华碰巧还知道,这也叫彗星,他父亲冷星慧的名字据说是冷槐找刘员外取的,当天刘员外晚上赶到爷爷家,路上也遇见满天星光。当流星划过,他爸的名字也想好了。 第320章 冷峰看着坐在桌子那头的孙椒,她英气逼人的脸上脱去了些许稚气,但依然没有半点成熟女人那般稳重世故。她旁边坐着冷狗,被她一口一口地喂菜,一声一声地喊着姨啊姨。 “什么时候开业?” “快了。等秦歩童把字签了,我就动工。”孙椒抬起头。秦步童是秦蓉桂的儿子,招待所的老板。 “我问的是肖建国的幼儿园。” “他的事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来了都来了,不管他的幼儿园弄不弄,我的饭馆都搞。“ 冷峰抬头看了看孙大民,他的眼里有话。于是站起身从卧室抽屉里拿出一包红梅香烟,走到孙大民旁边说:“走,抽根烟。” 大民心领神会,站起身更着冷峰走到屋外。冷峰递了他一根烟,自己却没抽,摸了摸口袋,才意识到忘记拿火柴,大民自己掏出火柴,给自己划着了火柴,点燃了香烟。他深吸一口,一股浓浓的白烟从他口中冒出。“你不抽?”又把火柴递给冷峰。 “我不抽。”冷峰把那包烟塞到大民的手里。大民笑了笑,没拿,又推还给冷峰。 “冷峰兄弟,跟你打听一下肖建国。我知道他是鄂北人,但在幕阜镇待过。你说说看他是个什么样人呢?我妹妹,你也知道,命不好。” “不靠谱。”冷峰突然转过身对孙大民说。 ”你说肖建国吗?“ ”嗯,孙椒跟着她怕是要吃苦。“ ”哎,我估摸着也是。那这还没法劝,我爸妈去的太早,我,干活自认还行,但没读过什么书,道理也不太会讲。要不冷峰兄弟你帮我个忙?给劝劝她?“ ”我让我老婆劝劝。“ ”弟妹?“ ”嗯,肖建国的为人,她怕是比我更清楚。“ 冷峰说的没错,事实上肖建国在幕阜镇的时候,就已经欠了不少风流债。而他最喜欢的其实是刘新华,在冷峰追求刘新华之前,他就已经想尽办法接近刘新华,即使自己已经在别处惹了一身骚了,他也不管不顾,只不过刘新华从来不正眼看他一眼。要说文化程度,他是远超过冷峰的,会写文章报告,说话条理也清楚,长得还精神,但他顶喜欢和卫生站的女知青搅在一块儿,又在山口村闯了个祸害事,把一个本地姑娘弄大了肚子。被人家追到老家去逼亲,后来家里出了些钱,赔偿之后算是解决了,但臭名已经传播开来。后来家里给他走动一番,转回去又读了几年书,上了一个农大,毕业后在县组织部站稳了脚,后来不知道在那又惹了什么麻烦,给贬到了龙头镇文化站。这些事情只有和他比较亲密的同学朋友才知道,他自己到了一个地方又换一个地方,孙椒自然对这种背景是不可能知根知底的。冷峰之所以知道这些,除了那些知青跟他说过,肖建国本人也对冷峰说过,这里就不得不说肖建国和冷峰的关系了。 肖建国从湖北到幕阜镇的时候,他受过很多欺负,其实不光是他,徐知青等人都一样,因为人生地不熟的,多少都会受本地劳力的排挤。他父母那时候也有些麻烦,在老家受教育,就想着保一保肖建国,才想方设法的把他弄去隔壁的赣北,好歹再怎么糟糕都不至于会牵连到他。确实肖建国也没受什么苦,但那时没吃过苦的他,根本受不了下乡的苦。当时的冷峰虽是幕阜镇本地人,但他不光不排挤他,反而想尽办法照顾他。甚至为了让他和徐知青吃上点肉,冷峰都做过关门打狗这种事。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加上冷峰甚至都从不计较肖建国追求过刘新华这种事。这些都让肖建国对冷峰是发自内心的服气,所以他每年都会到幕阜镇来看看冷峰,哪怕只是落脚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他也一定会看上一眼。 一个人品很好的人,往往有很多知心的朋友,但那些朋友不一定都得是绝对的好人。冷峰和肖建国彼此十分熟悉,肖建国也从不避讳对冷峰说自己的缺点。两人千差万别的性格,丝毫不影响感情。但孙椒追到幕阜镇来是为了刚刚放出来的肖建国,这让冷峰觉得十分不合适。因为他太清楚肖了,他这种船,是不可能被系在岸上的。 但孙椒总归是没听刘新华的,她说嫂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刘新华猜测她说的试一试有两层意思,一是肖建国,但更多的是幕阜镇。冷峰则打算去找肖建国,事实上不用去找他,他既然要到幕阜镇来办幼儿园,一定很快就会来看冷峰了。 第345章 刘新华抱着一岁的冷狗,从屋外跑了进来,冷峰正拿着笔,在写着什么。“冷华被抓了。” 冷峰拿着的笔一动不动,他没有抬头,但妻子的话真真切切的听见了。“星慧叔呢?” “他已经赶去政府了,说是见一面。”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也没哭,就一直骂这个儿子白养的,浪费了不少粮食。” 冷峰将笔放下,站起身从妻子手里接过冷狗。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警察。”刘新华用手理了理额头上的头发。“一车一车地装来,听说有好几十车,全部拿着枪,都是冲着华子来的?” “他们不是警察。”刘蜀在外间插嘴说,“他们是武警,专门负责抓捕危险嫌疑犯。” “华子怎么就危险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刘新华回头大声说。 “他抢了警察的枪,算不算危险?” 冷峰走到门外,岳父刘蜀正帮爷爷擦口水。但等他走到爷爷面前,才发现刘蜀擦的不是口水,而是老人的眼泪。 在幕阜镇的派出所里,挤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警。比起房间里关着的两个人,肖所长并不比他们过的轻松。此时在二楼自己办公室里的几个人没有一个是自己能说的上话的,他从警数年从没遇见过级别这么高的。幕阜镇新上任的镇长董世恒也和自己一样站在外面没有说话的份,因为即使是从隘城来的他的上司和自己的上司,在二楼也不过勉强能插上话。 “董镇长。”肖所长抽出一根香烟,递给董世恒,他心知这人不抽烟,但还是做了做样子。 董世恒点点头,有些同病相怜地走了过来,拒绝了香烟,但却开了口,”是公安厅的?“ ”对。两个人是出一个任务路过幕阜镇,要去武昌,没想到……“ ”哪个是厅长儿子?“ ”年轻的那个,脖子上中了枪。“ ”肖所,还要跟你打听详细些,我这初来乍到的。这两人都是咱镇上的?“ 肖所长说:“你应该也知道了,其实是三个,只不过有一个已经死了。” “两个抓来的,剩下一个肯定是今天早上拖回来的那个了。” 肖所长跟董世恒介绍了一下情况,其实他跟唐仙还算是熟悉,毕竟农技站就在派出所旁边,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 “怎么这么穷凶极恶呢?真是民风彪悍啊。” “董镇长,其实呢……可能我现在说这个话不合适,除了唐老乌,就是唐仙,另外两都是老实人。唐老乌平日里确实有点横,我听过一些投诉,但另外那两个,那真是干干净净。” “唐仙就是撞死三人,然后被打死的那个?” “是的,他应该是慌了,手里带着枪不说,还抢了钱。要我说,肯定是他主事。” “你们怎么那么快就知道是他们三人?” 肖所长叹了一口气,”但凡杀了人,立刻就慌了。前天晚上他们前脚走,后脚吉普车就被人发现了。村民报了警,我们过去随便一问就知道他们的车刚刚是唐仙给拉上来的,苏生和冷华是帮忙的,然后就去问,死活寻不着这三人。“肖所长两手一拍,再张开双臂,脸上一副”你说说看“的样子。 ”那他们三到底跑哪儿去了?“ ”他们分开跑的,唐仙拿着枪和钱开着自己的车逃到三百公里外的xy市,在加油站里被蹲守的武警查到,其实当时并没有人知道这个就是在几百公里之外赣省边疆闯下弥天大祸的逃犯。但当时唐仙看见警察自己先怕了。几个警察还在盘查前头的卡车时,唐仙就连忙下车用手摇柄发动起了汽车。这时一声狗叫,让他彻底慌了神。他爬上汽车,也不管油还没来得及加,仓皇逃走。设卡的警察骑着三轮摩托车追了上去。在公路上,解放牌一跑起来,那野马一样,正碰上一群出殡的队伍横穿马路。唐仙的汽车都没来得及刹车就冲了过去,当场三个人被辗在轮子下面,另外还有一人被撞飞。撞到人的唐仙彻底疯了,他驾驶着带血的汽车在国道上横冲直撞,终于和另一辆卡车追了尾。警察追过去的时候,他的脚卡在方向盘下面,还没等警察靠近,他又拿了手枪对着外面射击。警察马上包围唐仙。唐仙被一枪打在额头上,胸前胳膊还各中了几枪。尸体连夜拉了回来,现在就放在一辆东风卡车上。剩下两就躲在幕阜山上,在林场里发现的。狗循着气味就往幕阜山跑,当时也不知道枪在谁手里,都以为苏生和冷华带了枪,后来唐仙抓了,那边也没跟这边说清楚,所以追苏生和冷华的人实际上比抓唐仙的多得多。“ “这么说,那两个警察都是唐仙杀的?” “我觉得就这么回事。但怪就怪在,冷华一口就承认这公安厅厅长的儿子是他杀的。” ”逞英雄吗?这姓冷的……“董世恒嘴里嘀咕着,也没继续往下说。 “怕是仗义。”肖所长小声说。 ”再仗义,跟个死人仗义个什么劲呢?“董世恒想了想又说:”那可能不知道唐仙死了,他们没躲一块儿嘛?“ “知道,绝对知道。他们俩抓回来,路过镇上的时候,唐仙的家人在镇上一边烧纸一边哭,唐仙他娘还冲到警车旁,骂冷华和苏生两人害死了他儿子。” ”所以,假如这两人都说自己没杀人,唐仙枪在,钱在,而且人名声也不好,基本上就是他了。“ ”对,但冷华毫不犹豫就承认了。所以看来是冷华杀了厅长儿子徐科长,唐仙杀了另外一个警察。苏生没动手,但他也有份。“ ”依我看,谁杀都一样,这三人我看没好东西。“董世恒两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朝旁边草丛里啐了一口。 冷华在事情过了三个半月的时候,也就是第二年春天判为死刑,在幕阜镇靠近龙头镇的两省交界处临时刑场执行枪决。苏生则被判了无期徒刑,一直到十五年后才出狱。 第346章 冷山出事,则是在数年后。 那时冷狗十三岁,读初二。这年对冷狗的人生来说,是个分水岭。早在三年级他彻底不尿床了,董青柠在四年级离开了幕阜镇,五年级他也不再和李志李武两兄弟打架了,然而分水岭都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外公刘蜀不光不教他打拳,连简单的体育锻炼也停止了。虽然当年冷峰和刘新华说是打拳站桩害得冷狗的括约肌出了问题,导致尿床,后来改成俯卧撑,高抬腿。但数年后他回顾当时,外公的改变真正原因绝对是因为冷山的事情。 冷山练过武,他和冷狗的练武完全不是一回事,多年以后,冷狗知道刘蜀口中的练武,其实只是锻炼身体,虽然也有马步站桩,但那只是为了吸引冷狗,让他有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实际上多是跑步,跳高,俯卧撑,引体向上一类的体育课上差不多的东西。 而冷山的练武,是力劲结合,长拳短腿,棍棒相交的。冷星海自己曾经也是学过拳脚的人,他为冷山请了武师,从七岁开始学,武师每周来一天,平时布置好锻炼内容,由冷星海自己把关,一直练了七八年。冷山身体条件本来就好,加上聪明好学,老师教的那些东西很快吃的通透,八岁时候能几个小时不下桩手里还端着水碗,十岁空翻能一口气翻几十个,十二岁能跳过风车,十五岁能和体育老师对打,还把老师一颗牙打了下来。光凭手脚,冷山十五岁的时候,成年男人两人近不了身。冷星海对于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却不满意,他总是对冷星慧和冷槐说,山儿终归是冷家的人,姓冷却心热,太善,嘴拙,成不了事。他冷星海憧憬的是冷山能成为冷家前辈七姑娘那样的侠之大者。 冷峰不理解冷星海对冷山的奇怪期望,但是对这个手脚麻利的弟弟关爱有加。也许是因为一墙之隔,冷山从懂事起,就和冷峰夫妻关系密切,常是吃饭时候端着碗到冷峰家吃,晚上洗完脚睡觉前也要到大哥大嫂家转一圈,小时候,冷山不愿意吃自己家的饭菜,但大哥冷峰家的仿佛就格外的美好,冷星海种的山芋,没大哥家的甜,自己家蒸的包子,没嫂子家的松软,腊肉不够香……他这闹着不吃,那个闹着不吃,后来冷星海想出一个绝招,他只要端着饭碗到冷峰家转一圈,回来对冷山说,这是你大哥家的,冷山信以为真,胃口大开。如此居然屡试不爽。 冷山再大一些,虽然依然练武,但更钟爱一些别的手脚功夫了。他爱拆爱装,能装电灯,能修马灯,收音机,录音机,自行车,摩托车。初中毕业后,他说要去隘城上高中,冷星海却瞄准了两年后让他去当兵,就没有接着上学,冷峰让他在农技站跟着师傅学修拖拉机和变压器,平时再帮着村里人修这个修那个。真正讨幕阜镇人喜欢的,反而是这一类的手脚功夫。从此,村里人自然而然地在大街上喊着冷山的名字。冷山,收音机好了吗?冷山,自行车什么时候帮我看看?冷山,看看我家的电表!冷山,电灯不亮了,是灯丝烧了吗?这些看见冷山就喊的人里,大多是婶子们,大姨们,大伯们。 有那么一个人,最让冷山流连忘返,她就是洪小茵,是他朋友洪剑的妹妹。 冷山其实知道,洪剑之所以和自己做朋友,完全是出于自己堂姐冷溪。洪剑不承认,而他就大大方方地告诉洪剑,自己喜欢洪小茵。洪剑愣了愣,只是说,你太小,长大些。洪小茵比洪剑小三岁,却比冷山大了两岁。对于洪剑,也许冷溪实在是比他大了些,但对于冷山,自认为和洪小茵的年龄差距不算太突出。洪小茵和洪剑虽是芝板村人,但在幕阜镇有一处房产,起先是洪剑用来存放家具的,后来他去了广东,就空出来给洪小茵了。洪小茵和她妈妈住在一起,房子有些破,洪剑出去后的几年里,寄了一大笔钱回来,让她们母女俩请人将房子重新翻修了一下。房子好了后,无经验的电工遗留下一堆疑难杂症,在那个对电充满偏爱和恐惧的年代,一个能从容不迫地解决问题的年轻人成了大家的香饽饽。自从冷山帮洪小茵修好电路后,洪小茵又买了磁带机,和一台电视,冷山又多了传授卡带机操作技能和为电视假设天线的职责。洪小茵长着一张甜美的脸,有点像那个年代年轻人嘴里的杨钰莹,她说话的时候露出她那张脸上唯一不完美的地方,不甚整齐的牙齿。但这些都是冷山喜欢的,他从农技站回家的路上,总会停下自行车,与坐在门口的洪小茵妈妈打招呼,洪小茵是名裁缝,家里还有一堆缝纫机,有时候缝纫机不发出嘎吱嘎吱声音的时候,她也会和她妈妈一同坐在廊檐下,或是整理碎布头,或是在喝一杯白色陶瓷杯里的茶。 “冷山,帮我看看天线,二台又收不到了。” “好。” “冷山,上次那台缝纫机又出毛病了。你帮我卖了,不要了。” “不能,我来修。” 他们的对话往往源自洪小茵的求助,是冷山那逐渐成长的心智里,最甜蜜的麻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闲暇的时候开始想着洪小茵,她今天会穿什么衣服?做裁缝的女孩总是换着不同样式的好看而合身的衣服,他睡觉的时候也会想起洪小茵,甚至梦里,那一对虎牙也会跟他说话,诉说家用电器的烦恼。冷山唯一郁闷的是,自己不会修手表,洪小茵有一块发条表,那还是洪剑离家之前送给妹妹的。那块手表应该是洪剑当兵带回来的,后来坏了,洪小茵就问冷山能不能修。冷山鼓起勇气说好呢,但终于是没有修好,甚至装回去都成问题。他有些沮丧地找到洪小茵,说手表自己修不好。洪小茵却只是笑笑,说坏的东西能修好就是赚到,修不好那才叫平常。冷山存了几个月的钱,又找人借了一部分,托人从豫章带回来一块上海牌的手表还给洪小茵。洪小茵却不愿意要,她说哪有人坏表换好表的,还开玩笑说冷山你的钱要那好存着讨老婆。冷山却莫名地生气了,他把手表强塞给洪小茵,说不赔你,是赔洪剑的。洪小茵露出两粒虎牙,笑了。但冷山从没见过洪小茵戴,不由得很是失望。 如同冷星海说的,冷山是个姓冷而心热,嘴拙成不了事的人。这个评价放在别的事上不一定对,但在感情的事上,冷山善感而怯懦,果真是难以成事。生活赋予了他敏捷的四肢,却弥补不了他不够勇敢的事实。 第347章 洪小茵最终成了别人订下婚约的准新娘。冷山的痛苦,无人问津,除了在帮洪小茵修理这个那个的时候,变得更加寡言少语,没有人能体会什么变化。洪小茵的未婚夫,是个颇有些游手好闲的男青年董武,他经常变换营生,跑遍了赣北和鄂东,时而到通山村贩石头,又或者去柴桑收点茶叶,也学着洪剑当初的生存之道,卖家具。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洪小茵的裁缝铺就被他的货品堆得没了先前井井有条的面貌。但着实没有赚着什么眉目的,收获也仅是每个镇里都能呼来喝去的一群酒肉朋友。冷山从旁人嘴里得知,董武是三口村人,和幕阜镇的董姓是同宗,虽不是大富,家里颇有些钱,只是为人的口碑不好,祸坏了些姑娘家,还爱吹牛,这个人也有些手脚不干净,时不时会赌上一宿。当然这一切只要她不介意,那自己作为外人,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自从洪小茵和董武订婚后,冷山依然会在她家门口刹车驻留,然后笑着和阿姨点点头,洪小茵在的时候,仍然会露出一双虎牙,喊冷山的名字,但大部分时间,她都没有出现在廊檐下悠闲地和母亲一起闲聊。怕是即将要成家的她更加辛勤地劳作了。而她家的缝纫机,电视天线,收音机,磁带机,居然也都更兢兢业业了,再也很少罢工闹脾气,于是冷山也没了理由能进去那个裁缝铺了。 可有那么一次,洪小茵破天荒地站在门口的马路边,将冷山拦了下来。她的脸冻得红红的,穿着也有些对付,两眼也有些红红的。“冷山,你能不能帮我看看那台电视?” “电视怎么了?” “没图像,只有雪花点。” “行。”冷山把自行车推到廊檐下,就进了屋。 才半年不见,整个家已经变了样,原本摆在客厅左侧的三台缝纫机都被推到角落里,大概只占了八分之一的地界,客厅正中间长长短短的码放着板材,粗削,刨花还没清干净,一些锯木灰洒落在从前一尘不染的水泥地面上。右边放了些木制家具,其中一些还留着半干的油漆,漆桶也敞开着摆放着墙角里,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冷山跟着洪小茵走到客厅的尽头打算上楼时,发现板材和墙壁并不是直接靠着的,在靠着墙壁的地上,有一堆黑黑的煤粉。他心里嘀咕着,难道董武连煤的生意也做?上了楼,他才知道,如果客厅的变化算得上大,那二楼就是剧变了。二楼共有三个房间,左侧一个是洪小茵的,右侧两个房间一个是洪小茵母亲,另一个是空着,据说是留给洪剑的。洪小茵房间的前面是个阳台,洪小茵房间,从前布置得非常的女性化,除了墙壁上贴的混血美男费翔画报,还有一些小的贴画,和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一台三洋双卡录音机,一个上海红灯收音机。以及一张冷山从不敢正眼看的粉色床单的绷子软床。但现在,那张床像个狗窝,被子没有叠,皱巴巴的卷成一个窝的形状,而收音机和录音机都不见了。电视机还在那,冷山一眼看见两根天线掉了一根。 “三洋机呢?” “坏了。”洪小茵说。 “我帮你修啊。” “算……算了。” 既然小茵说算了,冷山也就没继续问,收音机应该也是坏了。 “电视机的天线坏了,你看两根变一根了。”冷山故意轻松地说,但洪小茵只是点点头,表情似乎有些紧张。 冷山走到电视机后面,瞧见电视机背壳有裂缝,裂口是崭新的,他顺着五斗橱和墙壁的间隙看去,地上掉落了一块塑料碎片。他弯下腰,拾起来,却不是电视机上的,他一眼扔出来,这是红灯牌收音机上的。他拿着碎片看着洪小茵,“收音机,摔了?” 洪小茵侧过脸去,只是“嗯”了一声。 冷山把碎片放在五斗橱上,一门心思地修电视机,不一会儿,他鼓捣出一个简易的临时天线,电视机屏幕上的雪花点变成图像,继而又变回雪花点,几次跳转,最终变成和布一样整齐的清晰画面。 “好了。”洪小茵终于笑了,露出虎牙。“谢谢你啊,冷山。“ ”这个天线别去动,下次我给你装个室外的天线,再换掉这根旧的。“ ”好。“ 见洪小茵笑了,他就下楼走了,在客厅里,却碰见迎面进来的董武。 ”你来干什么?“ ”哦,我来修电视机。“ ”小茵啊,小茵?“董武肆无忌惮地喊洪小茵,楼上洪小茵欸了一声。”修电视机的走了,你给钱了吗?“ ”哦,没……没给。“ ”不用给钱,干嘛给钱,我以前也帮她修的。“冷山其实认识董武,但没想到近看这人这么丑。心里马上有些难受,心想为什么洪小茵要嫁给这样的男人。 ”来来,来!“洪小茵咚咚咚地跑下楼,手里拿着五块钱。她脸上泛着陌生的笑,嘴里世故地说:”真不好意思,居然忘了。“ 冷山本能地推脱,却见洪小茵眨巴着眼睛,她的双手也在推着冷山,似乎示意她快点走。 拿着五元钱,冷山出了门,他用力地踢掉自行车的撑脚,一个跨步上了车,身后传来一句低沉而带有胁迫意味的话:”电视机坏了搬出去修,怎么还把人喊到家里来了?“ 第348章 冷溪告诉冷山,洪剑在深圳的生意其实做的不顺,他每天和一群工人躺在破家具厂里加班加点,夜里返工那些顾客没看上的家具。白天整天在外头跑销售,整个人瘦成了猴子,自从去了广东,洪剑中间只回来过一次,而且只到隘城,唯独见了冷溪。兴许是有志而未成,有些难为情。冷山有时候想,洪小茵嫁给董武,她哥能答应吗?还是根本就没有根她哥讨论啊?又或者,这事都是她母亲做主?毕竟她爸爸早就死了。 冷狗冲到冷星海家,用力敲打着木门。冷星海披着一件中山装开了门,”冷狗?什么事啊?“ ”冷山叔在不在?“ ”在啊。“ 冷山手里拿着一颗山芋,一边啃一边走出来,笑着问冷狗,”狗子,吃了没?“ “冷山叔,裁缝铺,裁缝铺起火了。” “什么?”冷山斜着眼睛看着南山方向,似乎在思索。“你是说,洪小茵的裁缝铺?” 冷狗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现在?” “不是,昨天晚上。” “人……呢?” “死了。” 冷山身体如缺血般摇晃了一下,手里的半颗山芋掉落到地上。他披好衣服,扣子也没扣,将一辆自行车推的叮叮响,然后左腿踩着踏脚,右腿跨上车座。两只脚轮流狠狠地踩着,自行车在崎岖的土坡路上飞驰。冷狗从冷山的家里推出一辆红鸡公,不顾冷星海的阻拦,吭呲吭哧地发动了,红鸡公的尾管冒着青烟跟在冷山身后。冷狗看见风将冷山的衬衣吹起,露出白色的背心,背心扎在裤子里,紧紧地包裹着结实的腰身。红鸡公在某一刻超过了自行车,冷狗看见朝阳下,冷山的脸上流满了泪水,一道道的犹如带血的伤疤。冷山连着蹬了几脚,又冲到前面。在他们面前,已经是幕阜镇的尽头,一处焦黑的废墟上,冒着残烟,黑色的灰尘自空中飘落,一个老年妇女跪在地上痛哭,旁边的人搀扶着,面朝那垮塌的残垣断壁。冷山从自行车上下来,穿过人群,走到废墟里。全然不顾灼热的砖土,烧烙着他的鞋底。 直到冷狗硬拽着把冷山拖回路边,告诉他人已经送去医院了,他才回过神来。 但冷山没去医院,因为医院已经将洪小茵送了回来,也可以说,将她仅有的那部分送了回来。人们在裁缝铺的对面用两条长凳,支起那块幸免于烈火的厚门板,又将盖着白布的遗体放了上去。冷山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门板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掀开白布的一角,然后放下,转身离去。冷狗忍不住好奇心,挤进人群,冒着一股异样的气味,也站在门板边上,开饭店的潘师母嘴里念着可怜的人啊,怎么遭殃的是你?这些好好投胎,来事做个幸运的人,然后掀起白布,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大哭,颤抖着放下白布,脸色扭曲地哭着走开。在那一瞬间,冷狗看见一节蜡黄色的骨头,骨头像是插进了一具躯体,然后就只有空落落的骨头裸着,中间有一部分转折看着像是手肘,手肘下方又有了焦糊了的血肉,末端五指残缺,但依稀可辨。最扎眼的,是那手腕上缠着一个发着金属的银光的物件,那显然是个手表。冷狗看见那个表的奶白色发黄的表盘上,依稀有两个造型美观的中文字——上海。 洪小茵死后,冷山并没有什么反常。他依然帮这村里镇上的人修这个,修那个,依然会弄得满身油污的骑着自行车从农技站回到家里,依然将嘉陵得鸡公头借给冷狗,折腾坏了也不责怪。依然叼着狗尾巴草,行走在李家庄的破烂土路上,唱着流行的歌谣。只是冷狗觉得,他一定是想洪小茵的,因为冷狗几次放晚自习的时候,他都看见一个年轻人,站立在裁缝铺曾经的遗址上发呆,那战胜了昏黄微弱的路灯光的夜色,无法掩盖被风掀起的短袖衬衫下,露出的洁白背心。 洪剑回到幕阜镇,将他年迈的母亲接到了一个人人向往的地方——深圳。据知情人说,洪剑依然在那块当时中国最繁华的土地上挣扎,依然在木匠,油漆工,以及一堆笨重的机器里生活,睡在粗削的木材上,成堆的刨花里,散发着木香的半成品家具中,时而身无分文,时而负债累累。他到冷山家里,并没有谈论洪小茵,而只是关切他的生活,冷山唯一告诉他的是,自己未能入伍,因为体检的原因。洪剑又开始劝他同他一起去深圳,虽然洪剑丝毫没有美化那个地方,但冷山也动了心。洪剑说冷山你有一身修理的技能,到深圳能混好,假如他不嫌弃,自己的家具厂里也能容下他。冷山说,过半年,年底还有一次征兵,如果还没选上,来年春天就去深圳。而他的准妹夫董武,在洪剑回家的间隙,躲在人迹罕至的幕阜山林场里,而等他走了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幕阜镇。一个冬天过去,春天又到来,半年前那场惨烈的大火,逐渐消失在幕阜镇人们的脑海里。洪小茵,这个曾经爱笑,有两颗小虎牙的妙龄女孩,也淡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叹息里。关于那场大火,定论是贴墙而放的新鲜木炭未燃尽,火星引燃了成堆的带刨花的板材,在油漆的助燃下,大火迅速吞噬了整个建筑,二楼的女孩在睡梦中失去了生命。女孩的母亲因为住在屋后的独立睡房而保住了性命,未婚夫董武因为外出赌博,也躲过了那一劫。虽然木炭是他的,板材也是他的,油漆也是他的,但他却毫无愧疚地活着。当冷山的拳头挥向他的脑门时,他满以为远在深圳的洪剑指使了这个年轻人。但冷山愤怒而颤抖的声音,让他意识到年轻人是为他自己而来。一个认真练武的青年,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不是他懂得如何致人于死地,而是他懂得如何避开命门。冷山让董武尝了苦头,但却没有恶意的重伤他。尽管肉体上的痛楚迅速消失,但自尊心受伤的屈辱,让董武养成一个习惯,出门带刀。 第349章 幕阜镇的电影院里,充斥着十里八乡的年轻人,他们白天在田地间,水泥厂里,煤矿中,工地上挥洒着汗水,晚上也会过一过洋福。从八十年代初开业起,九十年代中期成为鼎盛时期。电影院养活了一批隘城来的人,他们挂靠着文化站的虚职,吃着商品粮。工作内容则是从隘城源源不断地将电影片子带到幕阜镇,用巨大的彩色海报吸引着精神文明极度匮乏的人们。在电视频道依然稀少的年月,填补着时间的空隙。那时的电影票,不过两毛,五毛一张,后来涨价到一块。电影院总是门庭若市,卖瓜子花生的,油炸零嘴的,租气枪打气球的,甚至一些卖艺舞狮杂耍的,也趁电影开播前人们的兴奋劲,用汗水换些零钱。而无一例外地,他们的零钱也会进入电影院那个极为狭小的水泥售票窗口。冷狗和冷燕一度成为卖瓜子花生的主力军,刘新华和冷峰也爱看电影,冷狗还小的时候,直接抱着就免票进去了,但过了一米二就不行了,冷燕因为长得慢,在冷狗过了一米二之后,她仍然能装嫩赖在冷峰得臂弯里混进电影院,冷狗则央求着刘新华给他炒上半锅花生,他用书包背在身上,用一个竹筒做量具贩卖着,这项业务最大的收益,并不是那几毛一块的钱,而是电影半场时,他能用一竹筒的花生贿赂守门的隘城阿姨,然后名正言顺地进掀开,将虚幻的影视世界和现实社会分隔开的,垂在放映厅门口那块厚厚的巨大毡毛帘子。夏天的时候,里面充斥着汗臭,冬天的时候,弥漫着脚臭,但这依然是快乐的场所,各种题材的影片轮番上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冷峰和刘新华很少进电影院,他们需要照料冷槐和刘蜀,冷狗失去了花生的“赞助”,他只能学着金火他们一样翻越电影院带玻璃倒刺的围墙,从厕所里佯装方便完,除了偶尔会撞见真方便的人,尴尬地面面相觑之外,这个方案是最为可行的。前提是一件能垫在围墙上的破衣服,将倒刺的玻璃和稚嫩的肌肤隔开。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亲眼目睹了冷山的殒命,从那之后,他的尿床的短暂复发,好在这回只是半年的时间,他就克服了。 冷山的电影票,是隘城姑娘送的。因为冷山为她修好了发电机,那是一台在整个幕阜镇停电时,依然能发电放电影的柴油发电机。隘城姑娘是个胖子,她有时身兼数职,既是售票员,也是检票员,铁面无私。是唯一不收受花生贿赂的工作人员,但她却包了冷山的所有电影票。如此慷慨举动与她的风格格格不入,毕竟冷山修发电机可是收了钱的。隘城胖姑娘庆幸今天自己没有负责售票,而是早早的站在毡毛帘子处一张脸一张票的检阅。这样她就能看见冷山了。冷山穿着短袖的衬衫,里面露出白色背心,他只身一人,隘城胖姑娘挤出美好的笑容,尽量平常地对着冷山点点头,在冷山说谢谢你送的票时,刻意世故地摇摇头,并加了句,明天放好片子,阿甘。冷山茫然地思索着什么是阿甘未果,也笑着说,有空就来。隘城胖姑娘的照料下,冷山的座位在最前排,即使这不是能容纳几千人的巨大电影院里观影体验最好的座位,但唯有头排座最能彰显特殊。左前方是紧急出口,但紧急出口只是虚设,外面实际上是个厕所,然后就是高高的带刺围墙,正是那冷狗进入的通道。今天的电影叫《销魂刀》,闹哄哄的人们才落座,电影就开始了。冷山旁边坐了一个老人,他从口袋里摸出南瓜子,放在嘴里细细地嗑着,瓜子崩开的声音若有若无,冷山渐渐的有些睡意。一阵冷风吹来,冷山醒了,旁边的座位虚空,老人应该是去厕所了。电影院里闹哄哄的,应该是换片子的间歇,灯也被捻开了。一个穿着黑夹克的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冷山侧过身说:“这是老人家的位置。” 来人转过头,居然是董武。“他走了,谁抢着谁坐。” “他上个厕所,马上回来。”冷山心中厌恶,但客气地提醒他。 “你别多管闲事。”董武歪过脸来,有些挑衅地补充了一句:“你就是爱管闲事,是不是?” 老人进来了,见董武坐在自己位置上,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鼓起勇气过来,“后生啊,这是我的位置。”老人从口袋里摸索着电影票,也许被南瓜子埋在兜里,一时找不着。 “我坐会。”董武没理会老人。 “我作证,是老人的位置,董武你起开!”冷山加大了音量,并回过头看着后面的人,“这座位是老人的,你们都看见了。” 后面的人兴许是怕惹事,眼神多有躲避,只有坐的最靠近的两个三十岁左右的成年男子,正用眼睛瞪着冷山。见无人声援,冷山站起身,这时董武也站了起来,像是要离去,但他突然转身,腰间一束寒光乍现,下一秒冷山的两手被身后的两个人抓住,董武迎了上来,冷山觉得身子一软,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低头看见白色的背心上开始冒血,董武的刀子疯狂的戳在腹部,胸口,冷山抬起腿,用尽全身力气踢在他的裆部,之间董武弯下腰去,嘴里发出吼叫,下一瞬,就又恶狠狠地冲上来,朝着冷山的脖子,脸部继续挥舞着匕首。冷山眼前一片血红,他看见自己的血喷涌而出,溅在舞台的水泥基面上,身后的两人松了手,他瘫坐在椅子上,老人大声喊叫,旁人如鸟兽散,董武踉跄着朝右侧逃窜,冷狗刚从带玻璃倒刺的墙下来,一手掀开帘子,只看见飞奔的人群,和地上躺着的冷山,隘城胖女孩跑了过来,用手捂住他的脖子,她嘴里喊着什么,身后巨大的银幕上两个男人挥舞着长刀厮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