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捉大唐》 第一章 致命的故事 夕阳下,狂风起。 漫天沙尘在废弃的烽堡上空乱舞,掀飞了帐篷,卷起篝火砸向破旧的马槽。 一匹黑马被火星烫了个正着,吃痛受惊,猛地挣脱缰绳,扬蹄狂奔,眨眼间消失在沙暴中。剩下的两匹仿佛受到鼓励,拼命地嘶叫着,围着缰绳一头系着的马槽乱转。 瀚海的风真会杀人,能把人卷起来抛到几里开外,摔个粉身碎骨。 几息前还围坐在枯井边烤火的几个胡人,顾不上去追跑掉的黑马,有的顶着风把之前卸下的货物使劲儿往土墙下拖,有的忙不迭去牵正趴在地上打瞌睡的骆驼。 土屋里,挎着弯刀的胡人听到外面动静,跟正在铺毯子的灰衣少年叽里咕噜交代了一句,便飞快地系上布巾捂住口鼻,拉开门冲了出去。 肆虐的风裹夹着砂石呼呼钻了进来。 灰衣少年猝不及防,被风沙呛了个正着,连裹头的黑巾都被吹掉了,连忙用身体死死顶住把栓上。 阴暗的墙角里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你咋也把头给剃了,你是和尚?” 灰衣少年掸掸身上的尘土,走过去打开气死风灯的罩子,轻轻拨了下里面的灯芯。随着昏暗的灯光,一张跟灰衣少年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他头戴一顶怪异的宽沿高顶牛皮毡帽,身穿一件黑色皮裘,青稚的脸上满是尘土,把眼眸衬的格外明亮清澈。尽管被捆的结结实实像个大粽子,却给人一种与年纪和其处境格格不入的气定神闲。 “你才是和尚呢。”灰衣少年俯身摘下皮裘少年的帽子,好奇地把玩起来。 “我不是和尚。”皮裘少年笑了笑,问道:“喜欢吗,喜欢送给你。” “不是和尚你为何剃头?”灰衣少年轻轻拍掉帽子上的尘土。 “头发留太长容易生虱子,不如剃掉。” “原来如此。” “你又为何剃?” “因为你剃了,所以我也要剃。”灰衣少年最恨权贵,见皮裘少年都沦为了阶下囚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又来了句:“之前不知为何要剃,现在知道了,多谢。” 皮裘少年惊问道:“你在学我!” 灰衣少年抬起胳膊,摸着剃掉之后不大习惯的头,反问道:“韩平安,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 “咦,你不说我真没在意,是有那么点像,不过也只是有那么点像。” “放心,会越来越像的。” “此话怎讲。”韩平安疑惑地问。 灰衣少年戴上韩平安那顶怪异的毡帽,认真地说:“你快死了,等你死了,我便是韩平安。” 韩平安愣了愣,惊诧地问:“你想杀了我,然后冒充我?” 灰衣少年点点头,目光看向韩平安的皮裘,心想这件皮裘一定很值钱。 “别看了,你就算把小爷的皮草扒下来换上也不像!”韩平安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又强调道:“还有口音,生活习惯,连走路姿势都不一样,简直漏洞百出,你就不怕被人看出破绽。” “言之有理,好在你是个疯子,在叶勒城既没朋友也没亲戚。平日里人家都懒得搭理你,又怎会注意这些。当然,我也会小心的,进城之后少说话多装疯,等过上一年半载,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你们这是打算玩谍战?” “什么谍战……” “说了你也不懂。”韩平安艰难地挪动了下身体,好奇地问:“你今年多大?” “十六,比你大一岁。” “属羊的,话说你是不是我爹在外面生的娃,不然我们不会长这么像。没想到,真没想到,我那个浓眉大眼的老爹竟这么风流,不但背着我在外面养小三,还给我生了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什么浓眉大眼? 什么小三? 灰少年微感惘然,暗忖此人果然如传说中那般疯疯癫癫。 “我晓得你为何要铤而走险了,一定是我爹提上裤子不认人,不管你们娘儿俩死活,害你落草为寇成了马贼。但这不关我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去找我爹。” “……” “可就算我爹对不住你,你也不能撕票。要知道血浓于水,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要是杀我,那就是手足相残!”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灰衣少年直勾勾的盯着他,跟不上他那跳跃的思维。 “哥,相煎何太急啊,别杀我好不好?我今年才十五,还没娶婆娘,都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儿。早晓得会这样,就应该早早答应六叔。他家闺女虽是胡姬所生,长得像胡姬。可灯一吹,往被窝里一钻,跟我们唐人女子没啥两样。” 死到临头居然想着女人,真是没心没肺。 难怪叶勒城里的人都叫他“韩三疯”,难怪他家奴仆都在背后叫他“疯少爷”。 灰衣少年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打断道:“韩平安,你想多了,我们只是相貌有几分相似。我有爹有娘,与你家没半点关系。” “你不是我爹在外面生的娃,这么说我爹得罪过你?”韩平安下巴有点痒,低头在捆着自己的麻绳上蹭了蹭。 “没有。” “那就是图财了,你想杀了我,好冒充我去继承我爹的财产。” 韩平安想了想,又摇摇头:“可我那个没出息的老爹为官清廉,本来就没几个俸禄,而且他这些年的俸禄都被我挥霍差不多了。即便他偷偷攒了点私房钱,也轮不着你去继承。要晓得我是庶出,上面还有大郎二郎呢。” 疯子就是疯子,所思所想与常人果然不一样。 灰衣少年大开眼界,不禁笑道:“我也不是图你家的钱财。” “那究竟图啥?”韩平安一脸茫然。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该不会是大食的奸细吧,想冒充我混进城,刺探我大唐军情!” 灰衣少年懒得再跟一个疯子废话,俯身拿起布袋,从袋里掏出一个馕饼,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细嚼慢咽。 韩平安有些焦急,追问道:“就算我在叶勒没啥亲戚好友,你假扮我别人看不出破绽,但我爹一定能看出来。你不怕被我爹看出破绽,把你脑袋砍下来挂城门口?” “你爹自然能看出来,毕竟你是他儿子,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你们不光要杀我,也想杀我爹!” “你们父子不死,我怎么做韩平安。” “我爹也被你们给绑了?” “这倒没有,不过他肯定活不过明天太阳落山。”灰衣少年吃完嘴里的馕饼,跟拉家常似的说:“韩平安,其实你运气不算坏。至少你娘死的早,别的亲人又都在洛州老家,不然死的就不只是你们父子俩,而是死全家了。” 死全家,在边关真算不上什么。 但从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嘴里说出来,并且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真让人毛骨悚然。 韩平安没想到他这么毒辣,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想死,我就想平平安安过日子。连我爹都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由着我混吃等死,更不会给我取名平安。” 灰衣少年淡淡地说:“可这里是西域,这儿是瀚海,不是平安过日子的地方。” 瀚海不是海,而是一片荒原。 战时,这里是大唐与吐蕃、大食各部大军厮杀的战场。 平时,这里是大唐与吐蕃、大食及葱岭那边的突厥、突骑施各部的军事缓冲区。 这儿没有官府,没有王法,没有城邦村庄,也没百姓,只有烧杀抢掠的各族亡命之徒。 正直善良的人在这里根本活不下去,只有大奸大恶之徒才能在这里生存。连往返于大食、西突厥和吐蕃诸部的粟特商队,一进入瀚海都会凶相毕露,只要见着落单的人便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劫掠。 “瀚海是不大太平。” 韩平安点点头,旋即话锋一转:“其实,我不是头一次来瀚海玩,也不是头一次被绑。想不想知道我上次是怎么被绑,又是怎么脱身的。” 灰衣少年喝了一口水,笑问道:“想拖延时间?” “担心我跑?” “你跑得掉吗?”灰衣少年看了看他身上的绳子,想到要假扮他就要对他多一些了解,又笑道:“说来听听。” “那是五年前的八月,我刚随我爹从龟疏来叶勒,一个胡商说有人抓了一窝狼崽,我很好奇,想买来养着玩玩,看能否驯服,便叫上李二出城去寻。结果遇上个边军逃卒,他带着个比我大点的娃,干净利落地把我和李二给绑了。” 韩平安舔舔嘴唇,接着道:“他们用刀架在我脖子上,但没要我的命,也没要钱,甚至没抢我的水和干粮,只跟我要五张衙门的海捕文书,就是带画像的那种悬赏缉拿告示。” “要海捕告示做什么?”灰衣少年鬼使神差地问。 “我当时也纳闷,可保命要紧,便让李二赶紧回去找。说起来李二就是个蠢货,我当着那个逃卒自然要说不能惊动我爹。可他回去之后真没告诉我爹,就这么傻乎乎跑到城门口偷偷撕下几张海捕告示去赎我。” “你那个奴仆是够蠢的,后来呢。” “没曾想那个逃卒言而有信,一拿到海捕告示就放了我。后来问我爹,才晓得他之所以要海捕告示,是想将功赎罪。” “怎么将功赎罪?” “因为天正十二年,中丞大人……也就是管我们安西四镇的节度使,得知叶勒镇有不少逃卒,还有些边军作奸犯科,事后都逃进瀚海。此风不可长,中丞大人震怒,当即谕令有悔过之心的逃卒逃犯将功赎罪,只要捕杀五个逃犯逃卒,之前所犯的事便可既往不咎。” “明白了,那个带着娃的逃卒是想用人头换法外开恩。” “你明白个啥!”韩平安瞪了他一眼,解释道:“要知道那可是五个大唐逃犯逃卒的人头,不包括瀚海上的马贼和那些在我大唐犯过事的胡人,也就是说不能随便砍几颗人头滥竽充数。” 西域自然是大唐的,但西域主要是胡人,真正的唐人并不多,大唐的逃犯逃卒更少。 想在气候环境如此恶劣、地域如此广袤,人心如此险恶的瀚海,找到五个并砍下五颗大唐逃犯逃卒的人头,想想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灰衣少年醍醐灌般反应过来,沉吟道:“想凑够五颗人头,少说也要杀五十个马贼。” 韩平安感叹道:“何况杀人容易,想活下来却很难。” “讲完了?” “没呢。” 韩平安微微一笑,不缓不慢地说:“过了一年,我都把那事给忘了。突然有一天,一个十三四岁的娃,举着一卷海捕告示跪在城门口。身边搁着五颗人头,还有一些能证明人头身份的腰牌、刀盾和弓箭之类的东西。” “他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眼神呆滞,身上血迹斑斑。可能那些人头没处理好,有好几颗都腐烂了。也可能很久没洗过澡,身上臭烘烘的,连在战阵上砍人不眨眼的斥候都不愿意靠近。” 灰衣少年禁不住问:“那个逃卒的儿子?” “嗯,不仔细看,我差点没认出来。” “再后来呢。” “我认出了他,确切地说是她。” “什么他不他的?” “她不是那个逃卒的儿子,而是那个逃卒的闺女。可能瀚海上的人太坏,她爹担心被马贼看出她是个闺女,便让她穿的像个男娃,以至于我被他们父女绑时都没看出来。” 疯子显然为活命试图拖延时间,不过讲的这个故事挺吸引人,灰衣少年暗自发笑,但嘴上却问道:“再后来呢。” 韩平安轻叹口气,凝重地说:“我不只是认出了她,也认出她身边的一颗人头。后来去辨认人头的一个校尉也认出来了,竟是那个逃卒的,也就是她爹的。” “她杀了她爹!” “我爹盘问过,她就是不开口。究竟她爹是怎么死的,全被瀚海上的风沙给掩埋了,她不说谁也不晓得。” “那你爹让她进城了吗?” “她拿着海捕告示带着五颗逃犯逃卒的人头回来的,况且她爹是逃卒,她又不是逃卒,我爹没理由不让她进城。只是……只是像她这样的不祥之人不大好安置,虽然我们叶勒镇最缺的便是女人,但没人愿意收留,也没人敢娶她。” “她连她爹的头都敢砍,换作我,我一样不敢娶。” “事实上她不只是砍下了她爹的头,另外几个逃犯逃卒的头,估计有一半是她跟她爹一起砍下来的。至于别的马贼……在瀚海逃亡的那些年,她和她爹一起不晓得杀了多少。” 灰衣少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微皱起眉头:“她敢杀人!” 韩平安很认真很严肃地确认道:“她不只是敢杀人,而且很会杀人。” 这个故事有点诡异,灰衣少年不想再听,冷冷地问:“讲完了?” “没呢,还有大结局,这个大结局跟你也有点关系。” “什么大结局,与我又有何干。” “当然有关系,因为我收留了她,她现在帮我杀人,并且就在你身后。”韩平安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似笑非笑。 灰衣少年怵然一惊,下意识回过头。 赫然发现一个脖子里挂着一个看着像眼罩之类东西的黑衣女子,不晓得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进了土屋,宛如鬼魅般站在身后。 然而,他都没看清黑衣女子的相貌,甚至都没来得及呼喊,头已被黑衣女子抱住了。 紧接着,脖颈处一凉,鲜血喷溅而出! 他根本来不及感受痛苦,眼神中全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第二章 不能再躺平 灰衣少年很想说话,但他永远说不出来了。 韩平安很想避开他那宛如井喷正四溅的鲜血,却因为被捆的像颗粽子避不开,就这么静静地跟他对视着,脸上露出轻蔑戏谑的笑容。 黑衣女子猛然想起少爷有洁癖,急忙把灰衣少年往边上一推,连刀上的血都顾不上擦,赶紧过来帮着割绳子。 韩平安关切地问:“隐娘,没受伤吧?” 黑衣女子怔了怔,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低声道:“没有。” “没有就好。”韩平安想想又问道:“李二呢,李二和三妮儿呢?“ 名叫隐娘的女子解开绳子把他扶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说:“死了,都死了。” 早料到几个仆人凶多吉少,但亲耳听到韩平安依然一阵心酸。 他阴沉着脸一连深吸了几口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揉着手腕,抬腿猛踢着倒在血泊中的灰衣少年,咆哮道:“你个小王八蛋,比李二都蠢。也不用脑子想想,小爷只是疯又不傻,都因为出来玩被绑过一次,再出来能没点防备?敢杀小爷的人,小爷把你碎尸万段!” 隐娘深知他并没有把李二等人当下人,而是当作亲人,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可她又不晓得该如何劝慰,只能捡起一件衣裳,拉住他,默默地帮他擦拭皮裘上的血渍。 想到这帮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混蛋,不但杀了自己的忠仆,还想杀老爹,韩平安很快冷静下来,低声问:“隐娘,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为何急着杀他。” “他要杀你。” “想杀我的人是该死,可现在人都死了,死人不会说话,你让少爷我怎么盘问,怎么搞清他们的来路。” “外面有个活的。”隐娘扔掉满是血污的衣裳,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俯身捡起水囊,拨出塞子倒水把手绢沾湿,帮着他仔细擦拭。 “这就好,”韩平安斜看着已不再动弹的灰衣少年,嘀咕道:“即便杀也用不着割喉这么血腥,太残忍了。” 隐娘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满。 韩平安挠挠头,悻悻地说:“好吧,我的要求是有点高。不过这都是为你好,你个女孩子家家的,不管做什么都应该温柔点,总这么粗暴,以后怎么嫁人。” “……” 伺候保护了他四年,隐娘对他太了解了,早习惯了他总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跟没听见似的捡起帽子递给他,然后蹲下身翻拣起灰衣少年和那个胡人的东西。 “还好,我最喜欢的牛仔帽没沾上血。”韩平安接过帽子掸了掸,顺手扣到板寸头上。 “少爷,有钱。”隐娘翻出一个钱袋,回头递了过来。 韩平安接过钱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价值最坚挺的萨珊银币,下意识掂了掂,估摸着有四百多银钱,黯然道:“如果李二和三妮儿活着,这钱就可以交给他们,让他们去多买点米,咱家正好快没米了。” 他不但有洁癖,而且对吃也很讲究。 不喜欢吃粟米,也不喜欢吃青稞面,连白面都不爱吃,只吃稻米。 然而,西域不种水稻,即便种收成也不好,所以稻米极为昂贵。连白云寺的高僧和叶勒王平日里都不怎么舍得吃,只会用来待客。 他倒好,竟把白米饭当作一日三餐,平日里还把同样很贵的上好葡萄酿当茶水喝,这个家都快被他吃穷了。 但他现在想的显然不是吃,而是从小把他带大的忠仆李二和伺候他的胡女三妮儿。 隐娘暗叹口气,在灰衣少年身上擦干手,站起身道:“只有一把刀,几件衣裳和一点干粮,没过所,没别的了。” 所谓的“过所”就是大唐颁给胡商的通关文书。 大食或其它地方来的胡商想进入大唐境内,必须先找边军申领过所。 一共多少人,多少匹驮马,运了多少货物,带来多少打算贩卖的奴婢,均要一一登记在册,且要交纳商税。 没人敢偷税漏税,更没人敢不申领过所。 因为从叶勒城到安西都护府治所龟疏城,从龟兹城到北庭都护府境,再到瓜、肃、甘、凉等州去长安的这一路上,大唐在关隘之地设有无数守捉城、戍堡、烽燧和驿馆,每到一处都要勘验,并在上面注明几月几日抵达何处的。 “没过所,怎么查他们的来历。”韩平安微蹙起双眉。 隐娘抬头道:“少爷,我去外面瞧瞧。” “顺便把那个活的押进来。” “哦。 隐娘应了一声,开门走了出去。 “我与世无争,就想好好享受生活,做个安静的官二代。你们倒好,竟然来招惹我,真是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想杀我也就罢了,还杀我的仆人,甚至想杀我爹。我爹人不错,你们居然连他都想杀。” 韩平安拿起灰衣少年的短刀,又恨恨地说:“这不是他死了没人赚钱给我花的事,而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看来不能再躺平了,这是你们逼我的。 管你们什么来路,只要让我查出来,看小爷怎么收拾你们,就算是皇帝老子,也要舍得一身剐把你们拉下马……” 他着说着,面目狰狞,额头青筋凸显。 隐娘去而复返,不禁愣了楞,但很快缓过神。作为一个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她能体察韩平安此刻的情绪。 “人呢?”韩平安回头问。 隐娘像犯了多大错似的低下头,苦着脸道:“死了,我那会儿只是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没想过杀他,看着像是服了毒。” 她虽然很会杀人,但终究是个没怎么念过书不怎么会玩心眼的女子。 何况她那会儿要在不惊动灰衣少年的前提下,对付四个彪悍的胡人。其中两个一看就晓得是身手不错的武士,她根本没时间多想,韩平安自然不会怪她。 “死就死了吧,反正他早晚要死,有没有找到过所。” “有。” “有就好。” 韩平安接过凑到气死风灯下看了看,不由轻叹口气。 隐娘忐忑地问:“少爷,咋了?” 韩平安无奈地说:“这是大食那边的关文,不是咱们这边的过所。并且是那三个胡商的,上面没写这小子,也没那个动手绑我的胡人。” “那咋办?” “有没有别的东西?” “有钱,香料,宝石,还有几大袋看着像染料的货物。” 韩平安回想了下事情的经过,斩钉截铁地说:“隐娘,这儿你别管了,赶紧骑马回叶勒,告诉我爹今天发生的一切。” 隐娘担心地问:“我走了,你咋办!” “他们说我爹活不过明天太阳落山,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会在明天对我爹下毒手。” 韩平安顿了顿,抽丝剥茧地分析道:“我爹明天要去哪儿,要办理什么公务,连我这个儿子都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晓得的?而且我平时不怎么出城,他们又是怎么晓得我今天要来瀚海,并且在路上设埋伏的?” 隐娘惊呼道:“城里有奸细!” “我爹的处境很危险,你赶紧回去报信,一定要快。而且要悄悄的,别让太多人看到。” “可你呢。” “我不像你没什么人注意,我目标太大,一回去就会惊动城里的内鬼。” “少爷,我不放心……” “什么少爷,我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少爷就做不成了!” “可老爷让我护你周全,你要是有个闪失,让我咋跟老爷交代。” 她很犟,不然也练就不出一身杀人的本事。 韩平安意识到想让她先回去没那么容易,摸着下巴问:“这是什么地方,离白马滩远不远?” 隐娘盘算了下,抬头道:“在白马滩南边十五六里,离白马滩不算远。” “那我们先去白马滩,看看苏达素石有没有到。要是他到了,我就跟他在一起,你回城报信。” 想到他这次出来就是找西边朋友玩的,而他那个从西边来的酒肉朋友不是省油的灯,确实能保证他的安全,隐娘一口答应道:“行,外面有马,赶紧出发。” 沙暴来的快,去的也快。 二人翻身上马,系上布巾捂住口鼻,抬头看看星辰,确认方向扬鞭疾驰出废弃的烽堡。 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鼓槌重重的敲打战鼓,把脚下的沙土踩踏的片片碎裂。 隐娘紧攥着缰绳,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边策着马喊道:“少爷,少爷!” “又咋了?”韩平安踢踢马肚子,追了上来。 “等见着老爷我咋禀报。” “把刚发生的事告诉他,他晓得怎么办。还有,你回去之后不要再回来,一定要保护好我爹。” “要是……要是老爷已经……已经……” “放心,我爹应该没事,他也不能有事。他要是出事,谁赚钱给我们花,谁赚钱养我们啊。” “这倒是。”隐娘觉得少爷的话非常有道理,想想又说道:“少爷,还有件事。” “啥事?” “以后能不能别再跟人家说我和我爹的事。” “不好意思,刚才揭你伤疤了,不过那是迫不得已。你晓得的,少爷我不太会骗人,也不太会讲故事。不说你的事,怎么拖延时间,又怎么转移那小混蛋的注意力。” 隐娘真不想再提以前的事,不快地嘀咕道:“什么不会骗人,少爷你最会骗人了,连皇帝都骗。” “你的脑袋怎么一根筋,跟你说过多少回,凡事看破不要说破!” 韩平安瞪了她一眼,想想又理直气壮地说:“况且我那不是骗人,我只是骗钱。我要是不骗点钱,就凭我爹那点俸禄,你能天天有香喷喷的大米饭吃,能天天有葡萄酿喝?” 隐娘被问住了,讪讪的低下头,不敢再顶撞。 因为大米饭真的很好吃,葡萄酿真的很好喝,连他手把手教李二烧的菜都很好吃。 第三章 疯子的朋友 白马滩,位于一条清澈的小溪边。 早前商队大多从叶勒城出发,沿不忍岭、青山岭,经剑末谷翻越葱岭去极西之地,而他们在翻越葱岭前都会来此扎营歇脚。 那会儿也是大唐国力最强、兵锋最利的时候,在瀚海设有剑末戍、青山戍、青岭戍等戍堡和速独烽、花泉烽等烽燧,都归葱岭守捉城的守捉使管辖。 隐娘刚刚大开杀戒的那个小土堡,便是瀚海商路最繁忙时大唐设置的烽燧。 如果没有废弃,会有一个烽帅领着五六个烽卒屯田驻守。 可惜后来葱岭那边的几个属国不是勾结曾经的白衣大食,就是勾结吐蕃和西突厥各部叛乱。 大唐挥师征讨,打着打着,把瀚海的这条商路给打废了。导致现在往返于大食和大唐的商队,大多从葱岭北边的热海走。 大唐也因为国力不如当年,放弃了对葱岭那边几个小国的宗主权,整个西域防线一再收缩,不知不觉竟收缩了几百里,已收缩到了叶勒城。 整个安西都护府也只剩下叶勒、龟疏、于兹和碎阗四个军镇,连内附的胡兵在内,广袤的安西都护府境内仅有三万多将士驻守。 一退再退,最多再过百年便会全境失守。 虽然此大唐非彼大唐,但历史的步伐何其相似。 所以每次来此,韩平安都不胜唏嘘。 可大厦将倾,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力挽狂澜的,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好享受人生。 “少爷,有人!” “啊……” “前面有篝火。” 马贼一般不会来这一带,但隐娘不敢大意,勒住缰绳,缓缓拔出刀。 韩平安抬头望去,果然发现远处有火光。 这时候,一个宏亮的声音从风中飘来:“一曲肝肠断!” 那人说的虽是大唐官话,口音却怪怪的,并且带着几分生硬。隐娘听出是友非敌,手中的刀缓缓归鞘。 韩平安则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扯着嗓子回道:“天涯何处觅知音!” “自个儿人,放下刀箭。” 一个黑影从杂草中直了起来,用突厥语下了一道命令,随即迎了上来,用生硬的大唐官话哈哈笑道:“疯子,老子以为你不来了呢,怎么搞到这会儿……不对,你身上有血腥味儿,出啥事了。” “你属狗的,连这都能嗅出来。” “狗是狼的后代,我是狼的后人。有没有血腥味,我自然能嗅出来。” “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韩平安翻身下马,摘下蒙在脸上遮挡风沙的布巾,苦笑道:“路上遇到四个刺客,因为找你芭比扣,老子的小命差点都丢了。” 黑影给他来了个热情的熊抱,拍着他的后背,抬头看了一眼仍在马背上的隐娘,半开玩笑地问:“连疯子都想杀,谁这么没出息。” “不知道什么来路。”韩平安受不了他身上的味儿,使劲儿把他推开。 借助月光,能依稀看清了黑影大汉的脸,黝黑黝黑的,还戴着两个耳环。 隐娘默默地看着这个名叫苏达素石的那雪部小王子,心道突厥人就是比唐人彪悍。他年纪明明跟少爷一般大,却生的五大三粗,整个儿一彪悍的武士。 平日里总是跑前跑后的李二不在,三妮儿那个水灵的丫头也没来,疯子身边只剩下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丫鬟…… 苏达素石意识到好兄弟不是在开玩笑,低声问:“那几个刺客呢?” “死了。”韩平安深吸口气,补充道:“那些刺客不光想杀我,也想杀我爹。” 苏达素石楞了楞,急忙道:“不关我父汗的事!” “你那么多兄弟,你是最不受宠的一个。你父汗真要是想派人刺杀我爹,这么机密的事他能告诉你?” “谁说我不受宠的,我父汗现在对我可好了。我父汗就算想跟你们大唐开战,也会在战场上砍你爹的头,不会用刺杀这么下作的手段。” “如果是你父汗做的呢?” “没有如果,肯定不是。”生怕好兄弟不信,苏达素石又急切地说:“再说你爹只是个文官,又不是那个啥子金吾卫大将军,也不是那个啥子中郎将,就算我父汗想派死士去刺杀,怎么也轮不着刺杀你爹呀。” “确实不太像你父汗做的,你父汗没那么聪明。”韩平安点点头。 “你是说我父汗是个白痴,是个蠢货?” “我没说,这话是你说的。” “疯子,你再说我父汗,我生气了。” “好,不开玩笑了,说正事,你一共带来几个人。” 苏达素石脱口而出道:“十二个。” 韩平安回头看了看仍在马背上的隐娘,转身说道:“先挑四个人,帮我送隐娘回去。” 葱岭对面的突厥不是安西境内对大唐俯首称臣的突厥,他们都是大唐的死敌! 不管咋说隐娘也是大唐边军之女,对翻越葱岭过来的突厥人自然不会有好感。不等突厥小王子开口,就不假思索地说:“少爷,我不要人护送。这一带我熟,不会有事的。” “听话,让苏达派人送。我爹如果有啥交代,到时候还可以让他们帮着传话。” “传话……少爷,你不打算回去了?” “城里太危险,我暂时不打算回去。而且我要先搞清楚情况,看能不能给那些躲在暗处的内鬼来个将计就计。” “怎么将计就计?” “他们能找个人来冒充我,我为何不能反过来冒充那个小王八蛋!” 玩心眼隐娘真不在行,见韩平安决心已定,只能点点头。 苏达素石捏着下唇吹了声口哨,只见十来条黑影翻身上马,从身后疾驰过来。 苏达素石当着韩平安二人的面,用突厥语交代了几句。 韩平安也走到隐娘身边交代了一番,目送走隐娘和四个突厥骑士,随即抬起胳膊,指指来时的方向: “苏达,往那边十五六里,有个废弃的烽堡。想杀我的四个刺客都躺在那儿,还有几头骆驼和一些货物。你派几个人去帮我把那四个刺客的尸体处理干净,顺便把骆驼和货物带回来。” “行。” 苏达素石又交代了几句,三个突厥骑士应了一声,扬鞭而去。 第四章 玩的就是心跳 办完正事,韩平安把马缰交给留守的一个突厥骑士,从苏达素石手中接过水囊,一起来到篝火边。 火堆上正烤着一只羊,油滴在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诱人的肉香随之弥漫。 苏达素石递上一把割肉的小刀,好奇地问:“疯子,那四个刺客想杀你们,结果被你们给反杀了?” “几个小瘪三而已,顺手把他们解决了。” 死了两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忠仆,韩平安实在没心情吃烧烤,放下小刀,举起水囊又喝了一口,习惯性地评点起来:“这葡萄酿跟谁买的,闻起来挺好闻,但喝起来不太能喝,有股猫尿味儿。” 苏达素石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知道他不是个疯子,而是个如假包换的吃货。转身捧来一个酒坛,轻轻放到他面前:“尝尝这个,看看这个怎么样。” 韩平安拍掉封口的泥,撕掉坛口的油纸,抱着坛子喝了一口,回味了一下说:“这个还行,有点颗粒感,涩度也适中,只是太甜。” “这都是从我父汗王帐里偷出来的,都是好酒!” “啥子父汗,你又不是没去过长安,你父汗的吃穿用度在我们大唐,恐怕连一个县令都不如,他能有啥好酒。” 苏达素石无言以对,嘟囔道:“什么臭毛病,真难伺候,下次芭比扣,你自个儿带酒!” 韩平安人如其名,平平安安、舒舒服服过了十几年,本以为这滋润的小日子能继续过下去,没想到今天竟发生这么多事。 他既担心叶勒城里的老爹,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真需要借酒消愁,捧着坛子灌了一大口,擦着嘴巴说:“没问题,前提是能过这一关,能有下次。” “不就是遇到几个刺客么,多大点事。” 苏达素石捧起韩平安嫌弃的那袋葡萄酿,美美的喝了一大口,又好奇地问:“疯子,那四个刺客究竟是谁干掉的?” 隐娘是底牌,是杀手锏。 韩平安不想随便亮出来,最好的朋友也不行,放下酒坛,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我啊。” “你敢杀人!” “我是不敢杀人,而且讨厌打打杀杀。可要是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 韩疯子会吃会玩会骗人,唯独不会打架。用韩疯子自个儿的话说,这不科学。 苏达素石打心眼里不信韩平安能杀四个刺客,可韩平安说得有鼻子有眼又由不得他不信,忍不住爬起身:“疯子,来,我们比试下,我倒要看看你现在究竟有多能打。” “坐下,喝酒!” 韩平安把他拉坐下来,看着烤的焦黄的羊说:“比啥子比,我是来找你芭比扣的,不是来跟你打架的。” 苏达素石不爽地说:“小时候又不是没打过。” “那是小时候,现在我们长大了,该想想怎么做点大事。” “什么大事?” “比如干掉你父汗和你那几个哥哥,你来做大汗,到时候你就可以睡你那些后妈和嫂子,你说爽不爽,好不好玩。” 苏达素石下意识抬头看看四周,确认部下都在远处戒备,这才松下口气,指着韩平安这个损友咬牙切齿:“你想害死我,这话要是传到我父汗耳里,他一定会砍我的脑袋。” 韩平安哈哈笑道:“他自个儿就是这么上位的,为何到你这儿就不行。” “就因为他是这么做上大汗的,所以格外提防我那几个哥哥。” “这么说你小子也动过这心思。” 这个话题太危险,再聊下会死人的。 苏达素石连忙换了个话题:“疯子,说正事,我部落这半年添了几十个娃,可我父汗划给我的牧场就这么大,分给我的牛羊就那么多,能上马厮杀的武士又没多少,想抢都抢不过人家,老幼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说咋弄。” 韩平安喝了一小口酒,问道:“你想咋弄?” “上次去长安朝贡赚了不少,要不我们假冒思吉部的王子,赶上点牛羊再去一趟长安。不就是跪拜磕头么,只要能让你们那个皇帝高兴,我就能换好多绫罗绸缎回来,再去跟别的部落换更多的牛羊。” “你想死啊,思吉部的大尚论刚去过叶勒城,他们也想朝贡,只是被朝廷拒绝了。” “那就假冒没派人去过叶勒城的部落。” “我说兄弟,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其实上次在龟疏城,都护府的巡官就已经起了疑心,我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才糊弄过去的。” “那怎么弄,我们是兄弟,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人饿死冻死吧。” “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顾不上你。”韩平安放下酒坛,抬头望着叶勒城方向,面露忧色。 苏达素石低声问:“很麻烦?” “有人要害我和我爹,我既不晓得他们是谁,也不晓得他们为何要害我们,你说麻不麻烦。”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想想是够麻烦的。要不把那几个刺客的头砍下来,好带回去让你爹找人辨认,看看有没有人认得。” “不用,我怀疑边军中有内鬼,把刺客的头带回去找人辨认会打草惊蛇的。” 韩平安想了想,又意味深长地叹道:“苏达,你刚才说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其实,内部的敌人更可怕,因为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内乱,堪称西域的主旋律。 要不是内乱,强大的突厥能四分五裂,变成现在这一盘散沙? 早被韩平安给带歪了的苏达素石没啥大志,不想聊这个沉重的话题,拿起小刀探过去割下一块烤得焦黄焦黄的羊肉,问道:“疯子,你上次托商队捎信说有一个好主意,究竟啥主意。” “让你父汗俯首称臣,甚至让你们改信的那个黑衣大食,这些年先后往我们大唐派了十几拨使者,上上次带队去长安的还是个王子,可我们大唐竟从来没派人出使过大食。”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长安的那些人对黑衣大食不好奇,但我好奇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原来打算找你商量商量,看我能不能扮成大唐的皇子,再忽悠几个人,带上点你上次从长安骗回来的丝帛,搞一个大唐使团,去传说中的巴格达玩玩。” 冒充别的部落王子打着朝贡的幌子忽悠大唐皇帝真的很刺激,忽悠巴格达的哈里发估计也很好玩。 用疯子的话说,玩的就是心跳。 已经尝过一次甜头的苏达素石越想越激动,兴高采烈地说:“好主意,有意思!只要我证明你是大唐皇子,来的是大唐使团,我父汗肯定会相信。只要我父汗相信,巴格达派来的那个啥子远东总督就不会起疑心。” “我就是这么想的。” “算上我,我们一起去巴格达见见世面。” 韩平安回头看了他一眼,叹息道:“那是原来打算,可现在计划不如变化,有人要杀我,还想杀我爹,你说我能走得开,我还能有心思去旅游吗?” 苏达素石点点头,一脸遗憾:“那先解决眼前的麻烦,等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咱们再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 “只能这样了。” “需要兄弟帮忙说话,我的部下就是你的部下。最多四天,我便能调来一百五十个武士。”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小子跟自己玩了这些年,居然连“说走就走的旅行”都学会了。 韩平安不禁捧起酒坛,跟他的羊皮酒囊碰了下:“暂时不需要,不过先谢了。来,走一个。” 第五章 有女万事足 叶勒镇并不是关内的那种小乡镇,而是一个拥有四千两百精兵的军镇。 叶勒镇使也称之为叶勒镇将,乃骁勇善战的左金吾卫大将军安伏延。 八年前,葱岭西边的大唐属国小勃律勾结吐蕃叛乱,时任叶勒镇副使的安大将军奉旨率四千精兵穿越瀚海,翻越葱岭,日夜兼程,千里远征,大败吐蕃和小勃律的叛军,阵斩数万人,重占九座城,被吐蕃和黑衣大食各部誉为“山地之王”! 叶勒镇也不止一座叶勒城,而是拥有包括叶勒城在内的三座城池。 其中的叶勒城,原本是叶勒国的国都,叶勒国归附之后变成了大唐的羁縻都督府,叶勒王也随之变成了大唐的叶勒大都督。 大唐在叶勒国之前的国土上设立了四个羁縻州,把叶勒国之前的大尚论、尚论、纰论、内大论、茹长和万户长等首领都变成了大唐的羁縻长史、羁縻司马。 他们拥有军队,享有特权,占有奴隶,并且可世袭。 他们不需要向大唐交纳税赋,也不需要把户籍呈报给大唐户部。只要叶勒大都督每年象征性进贡点土物特产,大唐征讨平叛时再出点兵就行了。 大唐对他们这些羁縻都督和羁縻刺史很好,可叶勒大都督却觉得没做叶勒王好,不愿意住在抬头便能看见大唐边军的叶勒城。 从现任叶勒大都督的祖父那一代起,就搬到四十多里外的一个绿州重新设立牙帐,自称王帐,躲远远地称王称霸。 他们走了,叶勒城不能没人管。 叶勒镇使只能安排一个参军兼城主,管辖城内的各族商民。 而叶勒镇的四千余边军主要生活在城南河滩的军城、城东北的屯城,以及在叶勒镇防区内的各戍堡、烽堠屯田驻守。 毕竟人是要吃饭的,叶勒距长安九千余里,粮食根本转运不过来,靠长安每年发给的那点布帛又换不来多少粮,只能靠将士们的双手,自给自足。 可以说在西域,屯田跟打仗一样重要! 韩士枚住在曾经的叶勒王宫、现在的叶勒大都督府里,但他既不是叶勒镇的将军也不是叶勒镇的参军,而是常驻叶勒镇的节度推官。 若论正式官名那就长了。 安西四镇观察推官侍御史内供奉赐绯鱼袋! 隐娘刚开始不懂,不晓得这官多大,后来才知道韩老爷原来是节度使大人信任的幕僚。 官职虽然只是从六品下,但权大的很,不但执掌叶勒镇防区内的刑狱,也有权监察叶勒镇的文武各官,其实就是节度使大人乃至朝廷派驻在叶勒的监军。 她身轻如燕,娴熟地翻墙进入府内,轻车熟路潜入内宅,悄无声息地来到卧房门口,屏气凝神调整呼吸,确认韩老爷在里面打呼噜,她终于松下口气。 “老爷,老爷。” “谁啊。” 老爷睡的很死,说话的是侍寝的胡姬。 隐娘不喜欢那个整天搔首弄姿,还总是跑西院偷东西吃的女人,冷冷地说:“我是隐娘,赶紧叫醒老爷,有急事!” “这么晚了,什么事?” “少废话,别点灯,也别声张。” 因为偷吃东西被打过,胡姬真有点怕隐娘,不情愿地嘀咕道:“好吧,这就喊。” 等了片刻,门吱呀开了,韩士枚裹着皮裘走了出来。 他揉了揉眼睛,看看院内,呵欠连天地问:“隐娘,啥事这么急?” “有人要杀少爷,那些人也想害您!” “三郎人呢,三郎没事吧?” “少爷受了点惊,人没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去书房。”韩士枚刚刚真被吓坏了,确认爱子没事,很快冷静下来。 隐娘连忙让开身体:“是。” …… 韩家书房别有洞天,外面很雅致,可看书、休息甚至待客。 推开沉重的书架,里面有一个密室,密室里有一张案子,案子上堆满了公文。 韩士枚点上灯,事无巨细地问起龙去脉,问完之后脸色更难看了。 韩平安之前给那个想杀他的小刺客讲的故事并不详细,其实隐娘当年带着五颗人头在城门口跪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就晕倒了。 在杀第四个逃犯时,她受了很重的伤,是强撑着赶到叶勒城的。 当时,叶勒镇的随军医师和城里的胡医察看过,都认为伤势太重救不过来,是韩平安坚持要救的。 而眼前这位当时若不点头,那会儿还是个孩子的韩平安根本没机会把她带回来施救。 事实上换作别的官老爷一定不会同意,毕竟她不但是个卑贱的逃卒之女,也是个连亲爹头都砍的狠毒女子,命贱的不如一条狗。 正因为如此,隐娘对韩家格外感恩,对韩士枚格外尊敬。 她静静地站在一边,正想着老爷会如何应对,韩士枚突然问:“隐娘,深更半夜的,你是怎么进的城。” 隐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时头大了,可不据实禀报又不成,只能硬着头皮从怀里摸出一块腰牌。 “这是老夫巡察时用的腰牌,是谁给你的?”韩士枚接过腰牌,眉头皱的更紧了。 “少爷给我的。” “逆子,敢偷老夫的腰牌,简直胆大妄为!” 隐娘耷拉着脑袋不敢直视,心想相比少爷干的其它那些事,偷你块腰牌实在算不上啥。 就在她以为老爷会大发雷霆之时,韩士枚已平复完情绪,紧盯着她说:“究竟咋进的城,说仔细点。” 隐娘缓过神,小心翼翼地说:“我照少爷的吩咐,跟那些晚上出城巡逻的守夜人一样,赶到西门南面的角楼下喊了一声,把腰牌放进他们放下的小吊篮,等他们验看过再爬进他们放下的大吊篮……” “吊你上城头放你进城的守夜人有没有看清你相貌。” “没有,我蒙着脸。” “他们有没有问话?” “也没有。” “从城墙下来到家的这一路上,有没有被人瞧见?” “应该没有,大半夜路上没啥人,只遇到一队巡夜的青壮,我避开了。” “回来之后有没有惊动外面的亲兵。” “没有,少爷交代过,要悄悄的回来。” 韩士枚微微点点头,想想又问道:“护送你回来的那四个那雪部武士呢?” 隐娘老老实实说道:“我让他们在城西三里的水泉烽等候,没让他们跟我一起进城。” 水泉烽也是一座废弃的烽堡,由于无兵驻守,变成了一些不想进城的胡商的落脚点。 那里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 让几个那雪部的武士呆在那儿,倒也不会让人起疑心。 韩士枚沉思了良久,缓缓抬起头,很认真很期待地说:“隐娘,你是个好闺女,三郎没白救你,老夫也没看错你。老夫想收你为义女,不,老夫想收你为养女,你可愿意。” 隐娘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夫膝下有三子,唯独没闺女。你若愿意,老夫定把你当作亲闺女对待,从今往后,你便是老夫之女韩隐娘!”韩士枚微笑着看着她,眼神中全是慈爱。 此生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 如果有选择,谁又愿意做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 何况要收自己为养女的是监军大人,只要答应今后便是韩家大小姐,这跟一步登天差不多! 隐娘心头一酸,热泪盈眶。 “老爷……” “啥老爷,应该叫爹,叫父亲大人。” “爹,父亲大人,隐娘……隐娘拜见父亲大人……”隐娘再也控制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下来,感恩感激和高兴的泪水潸潸而流。 “我儿不哭,爹也不哭,这是大喜事,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韩士枚也被自个儿给感动到了,抬起胳膊抹了抹眼睛,随即俯身将爱女扶起,脸上洋溢着有女万事足的笑容。 隐娘依然觉得像是在做梦,生怕真是一场梦,忍不住又哽咽着喊道:“爹……” “好,真是爹的好闺女。我儿乖,不哭了,爹帮你擦擦,再哭真成大花脸了。” “爹,我不哭。” 隐娘猛然想起自个儿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本就被瀚海的风沙吹的灰头土脸,这一哭脸上肯定很花。 她正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刚跪拜过的监军老爹竟仰头叹道:“老了老了能有你这么乖巧懂事的闺女,老夫很是欣慰。可惜有人不想让老夫享天伦之乐,甚至想杀我们全家,想害我韩家上下的性命。” 好不容易有了爹,隐娘不想再做孤儿,下意识攥着刀把,紧咬着银牙说:“爹,有我在谁也害不了您,也害不了少爷!” “又说错话了,什么少爷,三郎是你弟弟。” “哦。” “但我儿的孝心爹是晓得的。” 韩士枚拿起腰牌,往她手里一塞:“既然你们姐弟大难不死且知晓了他们的阴谋,爹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 再辛苦我儿一趟,拿上爹的腰牌,赶紧去一趟驿馆,帮爹把陈驿长悄悄请过来。” 请驿长过来做什么,隐娘百思不得其解,愣了愣问道:“如果陈驿长不来呢。” “他看到爹的腰牌,自然会来的。” “那我走了,爹,您老要保重。” “放心吧,赶紧去,在府里谁也害不了爹!” 第六章 犬子顽劣 卯时二刻,外面依然一片漆黑。 隐娘把矮矮瘦瘦乍一看像个老农的陈驿长,从后门请进大都督府,带进书房里的密室,赫然发现兼叶勒城主的仓曹参军竟也在,不知道刚认的监军老爹是怎么把他连夜请过来的。 “侍御大人,什么事这么急?” “坐下说。” 韩士枚指指左侧的垫子,抬头道:“差点忘了给二位介绍,这是小女隐娘。隐娘,还不来拜见明府大人。” 监军老爹有监军之实没监军之名,于是人家都尊称他为韩侍御或侍御大人,因为他有侍御史的宪衔。 至于“明府”那是对县令的尊称。 崔瀚虽只是叶勒镇的仓曹参军,但他兼着叶勒城的城主,管辖城内的各族商民和城外几十个内附胡人聚居的村庄,所以人们跟对待县令一样尊称他为明府。 本打算退出密室的隐娘,没想到竟能有登堂入室的这一天,带着几分激动、几分忐忑、几分笨拙地把双手放到腰间,微微蹲下行礼:“隐娘拜见明府。” “原来是小娘子,免礼免礼。” 崔参军微微一笑,回头问道:“侍御大人,令千金芳龄几何,有没有许配郎君。” “说起来惭愧,本官忙于公务,贱内又远在洛州老家,把小女和犬子的婚事给耽误了。尤其隐娘,今年都十八了,仍未婚配。” “大人无需自责,令千金的婚事也无需担心,军中还是有不少好儿郎的。只是三郎的婚事有些麻烦,叶勒的女子本就少,门当户对的更少。想帮他说一门好亲事,恐怕得让他早些回洛州老家。” 他们竟然说这些! 隐娘再怎么会杀人终究是个女子,听得脸颊发烫,赶紧低下头。 韩士枚知道刚收的女儿害羞,立马话锋一转:“深夜请二位来,不是商谈小女的婚事,而是商量一件十万火急的大事。” “请大人明示。” “隐娘,你说。” “爹……”少爷说得很清楚,城里有内鬼,隐娘欲言又止。 韩士枚岂能不知道刚收的女儿担心什么,微笑着说:“崔明府和陈驿长都是自个儿人,有啥说啥,不要隐瞒。” “好的。” 隐娘定定心神,一五一十地说道:“三郎昨天带着李二和三妮儿去瀚海玩,我不大放心,便骑上马追了上去。没曾想他们刚出城不到十里,就遇上四个蒙着面的胡人。” “那四个胡人迎面冲上去就给了李二一刀,顺势又把三妮儿砍翻下马,我根本来不及去救。而且他们四个人,我想救也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三郎绑走了。” 崔参军大吃一惊,紧锁着眉头问:“三郎没事吧?” “现在没事。” 隐娘偷看了一眼监军老爹,接着道:“我一个人打不过四个,三郎又在他们手里,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悄悄跟着他们,一路跟到白马滩南面十五六里的一个废弃的烽堡。” 陈驿长在叶勒城呆了十几年,对周边最为熟悉,转身道:“应该是鞋儿烽,因烽底地势像只鞋而得名,天正二年还有烽子屯田驻守,一转眼已经废弃了十四年啊。” 崔参军点点头,示意隐娘继续说。 “他们带着三郎进了烽堡,我躲在外面正焦急,天上突然刮起沙暴。天昏地暗,眼睛都睁不开,啥都看不清。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悄悄溜进烽堡,借助风沙掩护摸到马槽边,割断玛莎拉蒂的缰绳,放走玛莎拉蒂引他们去追。” “玛莎拉蒂?” “那是一匹马的名字,犬子顽劣,连给马取名都这么不着调。”提到总让人不省心的幼子,韩士枚一脸尴尬。 崔参军恍然大悟,暗想玛莎拉蒂这名字究竟出自何处。 韩三疯是驿馆的常客,经常去找胡商买东西,甚至跟从大食过来的胡商喝酒聊天。 陈驿长见怪不怪,心道我不但见过玛莎拉蒂,还见过韩三疯的保时捷呢。 隐娘则不由地想我以前叫云娘,好好的名字竟被他给改成了现在这个一点都不好听的隐娘。 他甚至不止一次想帮着改姓,想让叫啥子聂隐娘,真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怎么想的…… 但现在不是腹诽的时候,她接着道:“把三郎关在堡里的那个最厉害的胡人果然上当了,他真出来去追玛莎拉蒂。我躲在暗处,用弩把他射翻,然后冲上去挑断他的手脚筋。” 射翻一个人,挑断手脚筋! 隐娘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崔参军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韩家小娘子竟这么狠。 “剩下的三个胡人都在外面,有一个听见了被弩箭射中的那个胡人喊叫。我绕到上风处,故意弄出动静,把他引到烽堡北墙的一个豁口。风沙那么大,他睁不开眼,看不清我,我趁机猫着腰斜冲上去给了他一刀……” 跟狩猎似的,把四个胡人武士一个接着一个猎杀了。 至于那个想杀“韩三疯”而代之的少年,更是被她给割了喉。 崔参军下意识摸着脖子,暗暗打消了之前那做大媒人帮她说亲的念头。 隐娘平日里深居简出,便是出门也像边军的家眷一样衣着很普通,并且她的相貌本就平凡,不像韩三疯的胡人侍女三妮儿那么引人注意。 一直以为对叶勒非常熟悉的陈驿长对她没任何印象,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这个韩家小娘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韩士枚暗笑你这个老家伙一定以为当年那个带着五颗人头从瀚海回来的丫头早死了。 想不起来正好,韩家虽算不上名门望族,但韩家千金一定不能与砍下亲爹头颅的女子有关系。 陈驿长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不想了,而是问道:“小娘子,当时风沙那么大,他们都睁不开眼,你又是怎么看清的。” “我有这个,可以在风沙中护住眼睛,三郎找胡商做的。” 隐娘解开腰间的小布袋,取出一副看着像眼罩的东西。 崔参军接过看了看,转身道:“原来是在一块布上挖两个洞,再缝上两块薄薄的水晶。大人,若我叶勒镇军将士都有这眼罩……” 不等他说完,韩士枚便淡淡地说:“这叫防风镜,犬子也帮我做了一个,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晓得这防风镜对我安西四镇有大用,立马呈给了中丞。” “中丞大人怎么说。” “中丞大人刚开始很高兴,等命人找工匠打听完造价就高兴不起来了。水晶本就昂贵,想打磨至这般清澈透明更是不易,在手艺不精者手里不是磨花便是磨碎。何况磨好之后要先镶嵌在牛皮上,再把牛皮缝制在布上。” “置办不起?” “这一个防风镜价值六头健牛。” “没想到竟如此贵重,小娘子,赶紧收好,要是摔碎,我可赔不起。” 隐娘收起防风镜,暗想这个明府大人真没见识。 区区一个防风镜算啥,韩三疯吃的用的和玩的东西就没便宜的。说出来能吓死你,你的那点俸禄都不够他买稻米蒸大米饭吃的。 第七章 冲您来的 竟有人企图刺杀监军父子,对崔参军而言这是天大的事。 他顾不上再说笑,忧心忡忡地说:“三郎刚脱离虎口,却又进了狼窝。那雪部左右逢源,做了那么多年墙头草,现如今彻底倒向黑衣大食,据说还改了信,三郎在他们手里,这如何是好啊!” “犬子不会有事的,明府无需担心。” “不会有事?” 儿子私通那雪部突厥,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韩士枚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 崔参军宦游西域不到三年,许多事并不知晓。 陈驿长知道一些,解释道:“侍御大人制举入仕,材堪经邦,曾拜太子正字,并奉旨送兰成公主赴小勃律和亲。原本将公主送至小勃律便可回长安,怎奈公主千里远嫁,人地两生,思乡心切,郁郁不欢。 侍御大人不忍离去,于是跟公主的侍女们一样留了下来,在小勃律一呆就是七年,三郎便是在小勃律出生的。而当时那雪部只是一个依附小勃律的小部落,三郎跟那雪部的狼崽子们很熟,可以说是一起玩大的。” 兰成公主远嫁和亲,结果小勃律最终还是反了。 崔参军为之扼腕,替公主不值,暗叹生在帝王家并非一件好事。 在对义薄云天的监军大人更生敬佩的同时,他突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疯三郎究竟是监军大人跟所谁生…… 陈驿长不知他会往那方面想,接着道:“九年前,小勃律王勾结吐蕃,意图不臣,公主无力阻止,郁郁而终。侍御大人操办完公主后事,带着三郎启程回长安。 当时刚到任的林中丞,仰慕侍御的大才,敬佩侍御的为人,得知大人快到龟疏,亲自出城相迎,辟邀大人为节度巡官。” 制举入仕,并且是很难考的材堪经邦科,当得起“大才”二字。 何况人家制举入仕之后便拜太子正字,那是跟校书郎一样无比清贵且前途无量的官职,难怪中丞大人把他当作心腹! 崔参军暗暗提醒自己监军大人绝不能有闪失,不然这个参军不晓得要做多少年,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再回长安了。 “大人,以下官之见,当务之急是查清对方来路!” “如何查?” “小娘子,劳烦你再想想,对于那四个刺客和那个妄想假冒三郎的小畜生,你还知道些什么。” 隐娘绞尽脑汁想了想,抬头道:“四个刺客看着像粟特人……想起来了,三郎说那个想假冒他的小子,说话时带着幽州口音。” “幽州口音!” “我没去过幽州,不晓得幽州在哪儿,也没见过老家幽州的人,所以我听不出来。” “三郎又是怎么听出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隐娘暗暗嘀咕总不能告诉你疯少爷曾跟那雪部小王子假扮使团去长安朝贡过,在长安见过幽州一带的人吧。 陈驿长倒不觉得奇怪,偷看了监军大人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明府有所不知道,三郎……三郎交游广阔,光胡话就通六七种,能听出幽州口音不足为奇。” “什么交游广阔,无需给本官留面子,也不用抬举那个逆子。他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不是跟一帮不三不四之人鬼混,便是喝的烂醉如泥!” “大人息怒,三郎没您说的那么不堪,他挺懂事的。” “大人,我们还是商量正事吧。现在可肯定这事与粟特人有关,可从叶勒到龟疏,从龟疏到长安,有行商有坐商,有从军的,有入仕为官的,那么多粟特人怎么查。” “逆子虽不着调,但有句话他说在点子上,现在不宜大张旗鼓去查,不然很容易打草惊蛇。” 韩士枚顿了顿,接着道:“本官最想不通的是,他们找人假扮逆子有何用?即便他们的诡计得逞,今日能送我韩士枚归天,那个假三郎不会被人看出破绽,可又能帮他们做什么。” “大人所言极是,三郎天资聪颖,但生性淡泊,无心仕途,也不打算在沙场上建功立业。而那个假三郎若没死,想假扮自然要假扮到底,可既不入仕也不从军又能帮他们做啥呢。” “陈驿长,以我之见你或许先入为主了。三郎今年才多大,古人云浪子回头金不换。那帮贼子的诡计若能得逞,大人和三郎倘若都遭遇不测,那个假三郎自然可装作悲愤交加,发愤图强。” “崔明府,您既然说三郎尚小,但在我大唐即便一切顺畅,等那个假三郎崭露头角又要等多少年?” 陈驿长反问了一句,用近乎肯定的语气说:“卑职敢断定并非大食所为,与吐蕃应该也没关系。他们没这个耐性,不会下这么一步十几乃至几十年后,都不知道能否有用的闲棋。 何况在大食和吐蕃,很难找到与三郎外貌相似年纪相仿,且甘愿受他们驱使的少年。” 韩士枚觉得陈驿长分析的有道理,微微点点头:“且不说在大食吐蕃,就是在我安西四镇也很难找到这么相似的。何况犬子都听出来了,那个想假冒他的小畜生带幽州口音。” “幽州……幽州距此上万里,这该是多大的一盘棋!” “他们未免太瞧得起本官那个逆子了。” “大人,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帮贼子是冲您来的,找人假冒三郎只是机缘巧合,顺而为之。” “可他们跟犬子说的清清楚楚,是担心被本官瞧出破绽,才决定今日对本官下毒手的。” “或许只是那么一说。” “此话怎讲?”韩士枚低声问。 陈驿长反复推敲了一番,说道:“他们找来假冒三郎的小畜生年纪不大,难免有些少年心性。并且想找一个与三郎外貌相似、年龄相仿的人并不容易,堪称可遇不可求。换言之,在此之前他们或许并没有太多交集。” 韩士枚追问道:“那又如何?” 陈驿长捋了思路,分析道:“若我是主谋,既然打算顺耳为之下这步闲棋,自然要跟那个小畜生说谋害大人您,完全是为了他不至于被大人您看出破绽,完全是出于担心他的安危。” 崔参军愣了愣,下意识问:“让那个小畜生觉得被委以重任?” “正是,只要是孩子,都是要哄的。” “可他们又为何要谋害本官,本官没得罪过粟特商人啊。” “大人,能从万里之外找来一个与三郎外貌相似、年龄相仿的小畜生,的确只有遍及我大唐的粟特人能做到,但这件事的主使不一定是粟特人,或者说不一定是粟特商人。” 陈驿长最后的一句话,让韩士枚和崔参军心里咯噔了一下。 早年的白衣大食和现在的黑衣大食因为所信的教不同,把极西之地的粟特人都快赶尽杀绝了,剩下的粟特人纷纷往大唐跑。 现在的大唐不但有数以几十万计的粟特商人,甚至有许多粟特人从军。 远的不说,就说叶勒镇,就有四百多粟特士卒,连镇使安大将军都是粟特人! 细思极恐。 韩士枚不敢再往下想,愕然注视着陈驿长,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 崔参军心惊胆颤,通体彻寒,楞了好一会儿才嗫嚅地说:“大人,下官以为是不大可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韩士枚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紧攥着拳头:“绝不可能,主使一定另有其人。” 陈驿长一样觉得不太可能,但从现在的形势上看一切都指向那个人。 他沉默了片刻,猛地抬起头:“侍御大人,是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现在不打紧,因为即便正如刚才所想,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 第八章 有弟真好 “陈驿长言之有理。” 崔参军擦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颤抖着说:“他们今日便要对侍御大人下毒手,可他们会在哪儿下手呢。” 韩士枚说道:“本官府里只有一个书吏,六个亲卫和三个奴婢。” “大人,要不下官调点青壮过来。” “这么一来会打草惊蛇。” 他俩正商量着,陈驿长摇摇头:“侍御大人,卑职以为真要是如我们之前所想,且对方毫无顾忌,那现在无论作何防范都无济于事,唯一的办法只有走为上。” “本官肩负重任,岂能擅离职守。” 韩士枚想了想,又反问道:“即便如我们之前所想,万一对方有所顾忌,暂时不想搞出多大动静呢?” 崔参军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苦着脸道:“对方如果有所顾忌,大人真要是走了,不但会打草惊蛇,也会把事情变的再无回旋余地。事情真要是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安西四镇就会变成安西三镇,大人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可留在这儿太凶险。” “再凶险也不能走,陈驿长,你无需再劝。”韩士枚斩钉截铁,决心已定。 隐娘听的云里雾里,不知他们所说的“不可能”咋回事,但能听出刚认的监军老爹现在处境很危险,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心急如焚。 陈驿长飞快地权衡了下利弊,低声道:“既然大人决心已定,那我们就赌一把,赌那些恶贼有所顾忌。” “怎么赌?” “大人,我们现在是一头雾水,一点头绪也没有,只能往好处想。要是对方有所顾忌,不想闹出太大动静,那么,他们既不大可能冲进府里,也不大可能在城里动手。” “有道理。” “如果没这档子事,您今天有何安排?” 韩士枚不假思索地说:“今天是曹勿烂五十岁生辰,本官受中丞大人之托,要前去抚慰,要去给他祝寿。” 曹勿烂就是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现在的叶勒大都督! 他跟他的父辈一样不想被大唐边军“监护”,一直呆在五十多里外的白沙城称王称霸,所以叶勒城的人都习惯叫他叶勒王。 陈驿长啪一声拍了下大腿,苦着脸道:“大人,您怎么不早说!” “咋了?” “这事恐怕没我们刚才想的那么简单。” “你是说曹勿烂是幕后主使,他想反叛,他有这个胆吗?” “他自然没这个胆,但他的那些部下呢,如果有人以此生事呢。” 韩士枚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蓦地站起身:“本官要是在他那儿遭遇不测,他自然脱不开干系。而他又胆小如鼠,一定不敢来自证清白,到时候不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 崔参军也反应过来,自言自语:“大人倘若遭遇不测,那他反不反叛都是个死。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勉强算得上个王,好几年没打仗了,莫非有人想打仗,想要这平叛大功?” 韩士枚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不禁摇摇头:“不可能,没道理,没理由啊。” 这会儿天色应该已经亮了。 陈驿长不想再猜来猜去,站起来拱手道:“大人,可不可能都要速下决断。以卑职之见,这一趟白沙城还是要去,但要抓紧时间做点准备。 我们不妨给他们来个将计就计,瞧瞧谁会跳出来。就算依然无法查清谁是幕后主使,我们一样有后手,早晚能顺藤摸瓜把他们挖出来。” “什么后手?”韩士枚不解地问。 “三郎啊,他不是让小娘子给大人捎过话么。既然那些恶贼能找人来假扮他,他为何不能反过来假扮那个已经死了的小畜生。” “此计甚妙,犬子这个后手暂且留着,我们先想想怎么过眼前这一关。” “大人,卑职已经想好了……” 得知监军大人要去给叶勒王祝寿,陈驿长反而松下口气,他胸有成竹,将刚想好的计划娓娓道来。 韩士枚连连点头。 崔参军鼓掌大赞。 隐娘听得目瞪口呆,直到崔参军和陈驿长都走了,监军老爹挥笔疾书写好一封信递到面前,她才缓过神。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动却没牛羊。 韩平安夜里借酒浇愁,又喝的伶仃大醉,一觉醒来艳阳高照,估摸着已是巳时,并且是被去而复返的隐娘叫醒的。 几个突厥武士正在小溪里抓鱼,也不嫌从远处雪川上流来的溪水冷。 苏达素石正忙着烤鱼,这么多年手艺没点长进,把鱼都给烤焦了。只见他把烤焦的鱼扔远远的,拿起一条杀好的鱼往红柳枝上串,看样子准备重新烤。 让韩平安不爽的是他就知道吃不知道烧开水,刚睡醒嘴里又苦又干。 生水是打死也不能喝的,万一喝出病只能痛苦的等死,干脆捧起剩下的最后一坛葡萄酿又喝了起来。 “陈驿长估摸着叶勒王要反,就算叶勒王不反,他那些部下也可能会受人唆使反叛。老爷明明晓得很凶险,还是去白沙城给叶勒王祝寿。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居然有心思喝葡萄酿………” 隐娘是很不情愿地被赶回来的,折腾了一夜没睡,她躺在毛毡上紧搂着刀仰望蓝天,心急如焚,连话都比平时多。 “什么老爷,他现在既是我爹也是你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老姐。”韩平安撇了一眼看完后搁在脚边的信,放下酒坛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晓得的!”隐娘下意识抬起头。 “咱爹在信里说的。” “少爷,不关我事,是老爷非要……非要……”隐娘感觉像是抢了人家的爹,别提多歉疚多不好意思,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韩平安岂能猜不出监军老爹的良苦用心,老爹一定是意识到现在很危险,赶紧收这丫头为养女,好让她死心塌地保护自己。 既然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又怎会吃醋。 回头看了看,见她一脸难为情,并且看着像很愿意做韩隐娘,干脆把刀抢过来扔到一边,然后躺了下来,舒舒服服地枕在她的大腿上,一脸陶醉地说:“有啥不好意思的,这是好事。我喜欢你做我姐,有个姐姐挺好。” 隐娘很不习惯,想推开他。 可想到他喜欢躺在女子怀里睡觉,之前总枕着的三妮儿又死了,她不忍推开,只能这么别扭地看着他,忐忑地问:“少爷,你不生气?” 韩平安知道她过意不去,立马翻了个身,像个粘人的孩子趴在她身上,看着她那张红彤彤的脸,很认真很诚恳地说:“我为何要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而且你救了我的命,这是你应得的。” “你也救过我。”隐娘从未跟别人这么亲近过,浑身不自在。 “我是救过你,但你这次不但救了我,也救了咱爹。所以不是扯平,而是这个家欠你的。再说咱爹那边都不晓得咋样呢,如果他赌输,咱们姐弟可就要相依为命了。” “是我欠你们的。” 隐娘莫名感受到温馨的亲情,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孤苦伶仃的娃。 在她的心目中韩平安本就是个孩子,竟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保护欲,鬼使神差抬起胳膊,抚摸起韩平安那扎人的板寸头。 “少爷,你真不生气,真喜欢我做你姐?” “再喊少爷我可能真要生气。” 韩平安很喜欢趴着女人身上,但不喜欢趴在一身汗臭的女人身上,下意识翻过身,枕着她的腰仰望蓝天白云。 不用面对面隐娘自在多了,忍不住问:“那喊什么。” “弟弟,三郎,平安,疯子……我现在是你弟,你现在是我姐,怎么喊都行,唯独不许再喊少爷。” “那喊三郎吧。” “好啊。” “真好。” “什么真好?” “有弟真好,我到现在都觉得像是在做梦。”隐娘再也控制不住,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问道:“三郎,爹不会有事吧,我知道你不疯,你最聪明了,能不能别再喝酒,赶紧想想办法……” 老家伙太会收买人心了,瞧把这丫头给感动的。 韩平安腹诽了一句,仰望着正往叶勒城方向飘去的云朵,故作轻松地说:“放心,有陈驿长在,咱爹不会有事的。” 隐娘顾不上再哭,赶紧擦干泪,坐起来俯看着他问:“陈驿长不是管驿馆的吗,遇上这么大事,老爷为啥要找他商量?我在边上听了会儿,好像最后都是他拿的主意。” 韩平安笑道:“你以为他真只是驿长,其实他是叶勒镇的密探头子。” “密探头子是做什么的?” “反谍肃奸,监视叶勒王那些羁縻都督羁縻刺使有无不臣之举。如果没猜错,边军都在他监视之下。每天神神叨叨出城的守夜人你是见过的,不但守夜人归他管,连那些巡查戍堡、烽堡的游奕人都听他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没见他天天围着那些入住驿馆的胡商转,没见他总是变着法旁敲侧击打探消息吗,我早看出那个老家伙不简单。” “那他听谁的?”隐娘好奇地问。 韩平安得意地说:“当然听咱爹的,咱爹是监军。” 隐娘举一反三地问:“这么说咱爹才是叶勒最大的密探头子。” 韩平安实在受不了她身上的汗臭味儿,翻滚到一边,坐起来解释:“咱爹制举入仕,做过最清贵的太子正字,怎么可能去做密探。 之所以能号令陈驿长那个老狐狸,主要是手下如果没人没耳目怎么监察军队和地方。 再就是那个见不得光的老狐狸只能打探打探消息,收集收集证据。遇到事就算证据确凿,他一个芝麻点大的驿长也无权处置。” “咱爹有权处置?” “咱爹当然有权,当年把你爹逼到当逃兵的那些个喝兵血的混蛋,就是被咱爹给处置的。” “真的?” “骗你做什么,你也不想想,咱爹在大都护府呆好好的,为啥要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其实就是临危受命来整肃军纪的。光校尉他就砍了两个,旅帅砍了三个,队头、火长加起来砍了十几个,铁面无私,个个叫他韩青天。” “韩青天,我咋不知道。” “现在知道也不晚,记住,以后要是跟人家提起咱爹,一定要让人家知道咱爹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爱兵如子、爱民如子的韩青天!” 第九章 反的理由 “你说慢点,我记不住。” “记不住慢慢记。”韩平安挥手赶走一只嗡嗡乱飞别提多烦人的蚊子,顺手拔来一根不知道叫啥名的野草秸秆。 隐娘眨了眨眼,问道:“那青天是啥意思,是夸咱爹的吗?” 现在这个大唐真没“青天大老爷”这一说法。 即便有,在靠拳头说话的西域也不会有什么青天大老爷。而她又是在西域出生西域长大的,不晓得很正常。 韩平安嚼着秸秆,笑道:“当然是夸呀,夸咱爹是个清官好官。” “爹在信里还说了啥。”隐娘拿起刀抱在胸前,手里没刀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既然她现在是韩家人,有些事不能瞒着她。 韩平安吐掉秸秆,苦笑道:“他说万一他那边出了啥事,让我们不要回叶勒城,自个儿想办法去龟疏,只要见到节度使大人,节度使大人自然会派人送我们回洛州老家。” 监军老爹这是交代后事啊,难怪分别时他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隐娘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儿,噙着泪问:“你不是说有陈驿长在,咱爹不会有事的吗?” “我不这么说,难道要盼着咱爹出事?” 韩平安反问了一句,无奈地说道:“陈驿长是很厉害,可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全靠猜,全是靠推测来应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两眼一抹黑,也只能这么应对。” “爹要是出事咋办?” “当然要给他报仇,我才不会去洛州呢。那是他的老家,又不是我老家。” 正说着,苏达素石跑了过来,递上烤鱼,惊诧地问:“疯子,你爹死了!” “乌鸦嘴,你爹才死了呢。”韩平安接过烤鱼,转身朝隐娘努努嘴:“这是我姐,从今往后也是你姐。” “她怎么就变成了你姐,疯子,你是不是又喝高了。” “没有,我是在说正事。” 韩平安说的很认真。 苏达素石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回头看看隐娘,犹豫了一下,递上一串烤鱼:“姐,吃鱼。” 隐娘正好有点饿,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 韩平安吃东西一如既往地讲究,掏出小刀剃烤黑的部分,撕下一小块,拔着鱼刺说:“老天保佑,我爹千万别出事,不然不但没人赚钱给我花,连我藏在院子里的钱都不能回去拿。” 都什么时候了,他想的居然是钱…… 隐娘真怀疑他是不是监军老爹亲生的,可她这个养女又不能质疑,干脆默默吃起烤鱼。 苏达素石跟他一样没心没肺,好奇地问:“疯子,老实交代,你究竟存了多少钱。” “两三千应该有吧,都是银钱,不是铜钱。” 韩平安敷衍了一句,回头看向隐娘:“姐,我爹你是晓得的,他没几个钱,硬气不起来,只能用收养女来回报你。 我跟他不一样,我即便现在没钱将来也能赚到钱。等你找到如意郎君,到时候我也赚到了钱,我要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名分和出身,可比钱值钱多了,甚至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隐娘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更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但想到他一向不着调,并且他所说的这些也是一番好意,不禁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有嫁妆……疯子,你准备给她多少嫁妆?”苏达素石顿时来了兴趣,咧着大嘴嘿嘿笑。 “我韩平安是要面子的人,而且就这么一个姐姐,老姐出嫁怎么也得置办百十车嫁妆,折成银钱不能少于五千。” “这么多啊,老姐,我娶你,你嫁给我吧!” 隐娘还没反应过来,韩平安就给了他一脚:“滚,我姐嫁谁也不能嫁你这个胡人。” 苏达素石怒了,跳起来问:“你敢歧视我!” 韩平安抬起头:“歧视你咋了,老子还鄙视你呢。” “为啥鄙视我,你个连家都不敢回的怂货又凭啥鄙视我?” “老子鄙视你的生活作风,你说说你今年才多大,就已经睡过多少女人。你那个穷酸小部落这半年添的几十个小崽子,我估摸着有一半是你的种。” “男子汉大丈夫,谁没几个婆娘。”苏达素石不认为这有多丢人,说的理直气壮。 “那也不能像个种马。”韩平安冷哼了一声,眼神中全是嫌弃。 “什么种马,老子是狼的传人。狼王你见过吗,哪个狼王没几头母狼!” “你想日狼尽管日去,别打我老姐主意。对了,我老姐将来出嫁,你要凑份子,你也要准备一份嫁妆!” “凭什么?” “凭我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我老姐就是你异父异母的老姐。” “我靠,这也可以!” …… 他俩凑到一块儿喝酒会喝到烂醉如泥,他俩斗起嘴也是没完没了。 隐娘正烦躁着呢,不想听他们斗嘴,没话找话地问:“三郎,叶勒王在白沙城呆好好的,他和他的那些部下为啥要反。” “他们不一定会反,但真要是反了,自然有反的道理。” “啥道理?” “人家本来就是国王,地盘再小、手下再少也是个王,你把他变成什么大都督,你说他能高兴?” “这倒是。”隐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韩平安把苏达素石拉坐下来,接着道:“但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他们原有的那些实实在在的利益快保不住了。所以就算这次不反,他们早晚也会反。” “啥利益?”苏达素石好奇地问。 “他们是有地盘,有兵,有奴隶。朝廷也确实不管他们的内部事务,甚至不要他们的户籍,不收他们的税。但边军驻守在这儿要吃饭,要屯田。” “屯田我晓得,但你们边军又没种他们的田。” “我们是没种他们的田,但正在种田的有很多是从他们那边跑过来的奴隶。” “那又怎样?” “他们不把人当人,我们把人家当人!给田人家种,不会耕种有专人教,甚至发给农具、种子甚至耕牛,还帮着修渠引水浇灌。” 韩平安笑了笑,接着道:“那些人虽然要上交一半收成作为田租,平日里虽然要服徭役、要交各项杂税,但只要不懒不笨总能混饱肚子养活妻儿老小,不像当奴隶啥也没有甚至朝不保夕。” 苏达素石明白了,喃喃地说:“手下奴隶都想跑,他们自然不会答应。” “不答应又能咋样,他们敢反吗,敢反就灭了他们!” “你们唐人真坏。” “我们咋就坏了,谁让他们不把人不当人的。” “你们一样买奴婢。” “但买奴婢的终究是极少数,不是谁家都买得起的。” “我晓得我父汗为何宁愿改信也要投效大食,不愿意做你们大唐的那个啥子大都督了。原来他早晓得你们想挖我们的墙角,用你的话咋说的,就是……就是开水煮啥子的……” “温水煮青蛙。” “对,就是温水煮青蛙!” “你小子学的倒挺多。”韩平安哑然失笑,但想想又摇摇头:“其实你父汗之所以对黑衣大食俯首称臣,甚至愿意改信他们的那个安拉,并非因为这个。” 苏达素石不解地问:“那是因为啥?” “是因为你们那雪部离我们大唐太远,离大食太近,而且大食比我们大唐狠多了。你们只要不招惹我们,我们不会征讨你们,还让你们朝贡占便宜,跟你们互市做买卖。 可大食呢,你不招惹他们,他们照样会来征讨你们。你父汗要是敢不对他们俯首称臣,那等着你们的就是残酷杀戮。” “要跟自然跟拳头最硬的老大,这是你说的,我父汗有错吗?” “没错,但黑衣大食的拳头不够硬。” “那谁的拳头硬?” “吐蕃的拳头最硬。”韩平安吃完烤鱼,扔掉柳枝,顺势指指东南方向。 苏达素石哈哈笑道:“疯子,你喝高了吧,那帮土鳖能跟大食比?” 韩平安微微一笑,提醒道:“刚才我说你们离大唐太远,离大食太近。如果算上吐蕃,那么,你们就是离大食太远,离野心勃勃的吐蕃太近。” 吐蕃武士都是狠角色,打起仗来真不怕死的。 吐蕃赞普十几年前就把高原各部给征服了,这些年对左右四邻虎视眈眈,一直在蠢蠢欲动。 苏达素石知道韩疯子不是危言耸,很不自信地说:“他们真要是来打我们,巴格达不会不管我们的。” “想得美,话说你也算见过世面的人,难道真不知道咱们这一片儿在大食的哈里发和大唐的皇帝眼里算个啥。” “算啥?” “兄弟,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做人不能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别看我们两家在葱岭内外打的头破血流,可在长安和巴格达的大人物眼里,真只是小小的边境冲突。” …… PS:新书上传,厚颜求打赏,不奢望打赏多少,但求能把粉丝榜填满好看。 第十章 难兄难弟 苏达素石曾打着朝贡的幌子,去长安玩耍了两个半月。 长安真的很大、人真的很多,真的很热闹、很繁华! 到了那儿才知道自个儿就是个土鳖,感觉那才是人呆的地方。 要不是一起去的韩疯子担心监军老爹总是见不着他这个儿子抓狂,真想多耍几个月再回来。 并且如韩疯子所说,长安的那些官老爷真不怎么提安西四镇,像是遗忘了他们的“西域”。 即便偶尔提起他们所谓的“西域”,话里言间也是瞧不起。 以至于许多有资格做官却没官做的人,宁可在长安饿着肚子等上十几年,也不愿意来安西四镇为官。 安西四镇现在的那些文官武官,几乎有一大半是被贬过来的。 能想象到巴格达那边的大人物对于所谓的“远东”,其态度估计也差不多。 苏达素石觉得韩疯子的话有一定道理,惊问道:“那咋办?” “那是你父汗头疼的事,你还是先想想你自个儿吧。” “我又咋了?” “你大哥是不是被那个啥子远东总督,送去巴格达给哈里发当亲卫了。” “是啊,去年去的,不去不行。” “那你晓不晓得巴格达那边的大位是怎么继承的。” “不晓得,他们是咋传位的?” “先选一个最喜欢的王子做继承人,然后把剩下的儿子都关起来养。等他死了之后内定的继承人上了位,就把剩下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全用弓弦勒死。” 韩平安觉得光描述不够形象生动,举起双手在他脖颈处比划起来。 苏达素石不敢相信黑衣大食宫廷会这么残忍,立马推开他的手:“这跟我又有啥关系?” “要是你大哥把那一套学会,并且又有巴格达的那些大佬支持,你觉得他回来之后会不会来个现学现用。” 韩平安捧起酒坛,又似笑非笑地问:“即使他没学会,你认为他能由着你逍遥自在?能由着你在他眼皮底下吃香的喝辣的?” “不会,他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他如果做上大汗,一定会找我的茬儿。说不定会借刀杀人,逼我来跟你们死磕。” “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知道,只是没往那儿去想。” 苏达素石越想越害怕,抢过酒坛举起来猛灌了一口,仰天长叹:“疯子,记得你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看来都被你给说中了。你遇着了近忧,我特么有远虑,咱们还真是对难兄难弟。” 过去十几年,光顾着吃喝玩乐。现在遇到事,不能再醉生梦死,该想想以后了。 韩平安沉默了片刻,拍拍他的肩膀:“苏达,咱儿俩是一起耍大的,我对你太了解。你因为跟我一起耍的太久,变得跟我越来越像,跟你那几个哥哥越来越不一样。” “这不是废话么,我能跟那几个蠢货一样?” “正因为咱们是聪明人,知道是非对错,所以有思想有追求有道德有底限。不像你那几个哥哥,啥事都干得出来。” “疯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其实他们干得出来的我一样干得出来。你信不信,我狠起来的时候连我自个儿都怕!” “你就别吹了,你搞不过他们的。” “我这么聪明,我怎么就搞不过那几个蠢货。” “你也就是在我面前打打嘴炮,但要是来真的,比如砍亲爹的头,点亲兄弟的天灯,掐死襁褓中的侄子,睡后妈嫂子,这种事你干得出来吗?可在这个鬼地方,尤其在你们那雪部,讲究的又是弱肉强食。” 韩平安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小时候,你跟我去公主姨娘那儿玩。公主姨娘赏给你的那些东西,拿回去之后哪次没被你那几个哥哥抢走?” 不光东西总是被抢,甚至因为他是奴隶所生低人一等经常被打。 聊起小时候的屈辱史,苏达素石别提多郁闷,恨恨地说:“那会儿我小,打不过他们。现在欺负我试试,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别逞强,相信我,你搞不过他们的。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朋友不多,不想有一天突然有人跑过来告诉我,你脑袋被你哥给砍了。” “疯子,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所以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 “也有很多东西没吃过。” “比如海鲜,生蚝啊,大龙虾呀,大螃蟹呀,花蛤啊,大黄鱼啊,鲍鱼啊,石斑啊,龙趸啊……如果不去把这些海鲜吃个够,这辈子真白活了。” 苏达素石被说馋了,咽着口水提醒:“还有你说的那个火锅!” 韩平安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没辣椒花椒麻椒搞不起来,不麻不辣的火锅既不酸爽也没灵魂。” 苏达素石急切地说:“那赶紧去找呀。” …… 刚才说“砍亲爹的头”,隐娘听着就很不舒服。 见他俩越说越来劲,说得口水都流下来了,隐娘实在受不了,拿上刀爬起身,背上扔在毛毡边的那个鼓囊囊沉甸甸的牛皮袋,头也不回地走向正在吃草的玛莎拉蒂。 “姐,你做什么?”韩平安下意识抬起头。 隐娘噗通一声把牛皮袋扔在玛莎拉蒂脚下,抚摸了下玛莎拉蒂凑过来的头,竟当着二人面脱掉外面的衣裳。 紧接着,她俯身解开牛皮袋口的绳子,从里面取出一副皮甲往身上套。 这个奇怪的女人好像生气了,生气的样子好好玩。 苏达素石忍不住调侃:“老姐,你是不是闷的慌想找人打架?疯子不陪你打,我可以陪你。” 隐娘像没听见似的,飞快地系好皮甲,又从牛皮口袋里取出一副锁子甲。抓住两角抖了抖,对准中间的领口,娴熟地甩起来往身上一扣。 韩平安意识到她是真担心监军老爹,她的家庭责任心爆棚了,连忙爬起来跑到玛莎拉蒂身边,拉着她问:“姐,你到底想去哪儿?” “松开,别管我。” “我不管你,但你要管我呀,你走了我咋办。” “你有兄弟你怕啥。”隐娘甩开他的手,俯身捧起马鞍,扣到玛莎拉蒂背上。 韩平安忍俊不禁地问:“姐,你是不是吃醋了?” “谁吃你们的醋,我是担心爹!”隐娘蹲了下来,麻利地系起马鞍。 “我一样担心,可担心又有什么用。” “那也比坐在这儿胡说八道强。” “你想去找咱爹?”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呆在这儿也不要乱跑。” “你才是乱跑呢,你现在过去就是给他们添乱。何况算算时间,他们这会儿已经快到叶勒王的地盘了,你就算过去也来不及。” “我回城等消息总可以吧。” “不行,我不同意,你哪儿也不能去,除非你不认我这个弟弟。” 苏达素石屁颠屁颠跑过来,一把攥住缰绳,咧嘴笑道:“老姐,你要是不喜欢我们聊美食,那我们可以斗地主啊。” 韩平安禁不住回头问:“你带牌了?” 苏达素石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副用羊皮袋装的牌,得意地说:“难得出来芭比扣,怎么可能不带牌,我连麻将都带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 “李二和三妮儿不是不在了么,斗地主三缺一,麻将四缺二,玩不起来。而且我晓得他们死了你心情不好,所以就没提打牌的事。” “真有你的……”想到李二和三妮儿,韩平安神色黯然。 苏达素石没注意他的表情变化,谄笑着问:“老姐,玩不玩,你见过我们斗地主,我晓得你会,没本钱我可以借给你。” 隐娘是见过他们斗地主,也见过他们通宵达旦打麻将。并且如苏达素石所说知道怎么玩,但就是不觉得有多好玩。 何况她人在这儿,心却在刚认的监军老爹那儿。 她正心急如焚,哪有心情陪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斗地主,冷冷地说:“不会,让开!” 韩平安一样没心情,扶着马鞍问:“姐,你把李二和三妮儿埋在哪儿?” 隐娘微微一怔,抬头遥望着叶勒城方向:“离你被绑的地方不远。” 韩平安深吸口气,扶着马鞍爬上马背,回头道:“姐,带我去看看,我想去陪他们说说话。” …… PS:新书期,又要开始各种求,不然就成不求上进。 老卓奋发图强,努力冲榜。 打赏、求月票、推荐、收藏……有什么要什么,哪怕只是一条本章说,都是对老卓莫大的鼓励,拜托各位兄弟姐妹,谢谢各位兄弟姐妹了(鞠躬) 第十一章 暗潮涌动 叶勒镇军城,位于叶勒城东南三里。 这座东西狭长的城依地势而筑,伫立在高高的石岭上,东西约两里,南北宽一里,城墙用石块夹土砌成,并用土坯砌就马面、角楼。 其规模别说与关内的城池相提并论,甚至连叶勒城都不如,整个儿一大号的戍堡。 军城虽小,但位置极佳。 南面便是瀚海荒原,站在角楼上能远眺五六里。 北边是潺潺而流的赤河,与叶勒城隔河相望,能照看到边军将士沿河滩开垦耕种的那一望无际的田地。 晴空万里时,甚至能依稀看到建在城东八里头痛山顶上的烽燧。 西边陡峭几乎爬不上来,东边是层层叠叠、褶皱纵横的头痛山余脉,人虽上的来,但大军无法展开。 只要居高临下守住南北两面,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本就易守难攻,加之这几年无战事,平日里在城墙上值守的士兵极少,包括当值的旅帅在内也不过三十二人。 其他人与关内的府兵一样,一年加起来也当值不了几天,平时主要忙着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事实上大多士兵本就是来自雍州京兆郡、蒲州河东郡等地的府兵,只是现在不比几十年前,可每隔四年轮换。 正因为没人来替换,许多人在镇多年,已白发苍苍,却迟迟不能满放归乡。 即便节度使大人派兵过来替换,每次派来的兵也极少,这意味着能回乡的人也极少。 究竟让谁走不让谁走,成了几任镇使最头疼的问题。 刚开始看战功,战功显赫的可以回去跟家人团聚,能够叶落归根。 可在边关即使没有大仗打也有小战事,一有战事就有战功,只要呆上十几二十年,最不缺的就是战功。 军功十二转,不少人已经完成大圆满,开始转第二次了。光军城这边就有八个“双上柱国”,所以依照战功决定让谁回老家是不成的。 况且战功显赫的大多年迈体衰,走路都颤颤巍巍,甚至连站都站不稳。而叶勒距长安九千余里,真要是放他们走,他们会死在路上的。 久而久之,就算节度使大人派兵来,镇使安大将军和副使李将军也不再提满放归乡的事。 将士们一样懒得再去找兵曹参军问自个儿究竟酬勋几转了,反正问了也没啥用。 正所谓回望旧里,永无还期! 正蜷缩在城门口晒太阳的那个老卒,就是一个“双上柱国”。并且已经第三次酬勋十一转,第三次做柱国。 按例边军将士除在战阵上获得军功外,每镇戍一年即可酬勋一转。 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站在角楼上,默默地俯看着老卒,暗自感叹这老头子要是能活到明年春天,那么,他便能成为安西四镇乃至整个大唐的第一个“三上柱国”。 那可是视同正二品的上柱国! 遥想当年,且不说军功十二转酬勋上柱国,就是军功四转酬勋骁骑尉也极为荣耀。 可现在呢,这里是都尉、护军多如狗,柱国、上柱国满地走! 即便能满放归乡,老家的县令县尉也不会正眼瞧他们,更别提发给勋田、安排做官了。 这是什么鬼世道…… 军官暗暗咒骂着,正准备转身远眺头痛山顶的烽堡,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高高瘦瘦的大胡子火长手扶横刀爬了上来。 “大哥,我回来了。” “怎么搞到这会儿。” “今天是九月十三,是伽罕巴尔节的最后一天。好多胡人进城赛祆(集会祈福),火神庙里全是人,连城门口都被做买卖的给堵住了。” 角楼上没外人,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离的远,军官不担心被人听见,回头问:“有没有见着米掌柜。” 火长俯身看看下面,低声道:“见着了。” 军官追问道:“他怎么说,一切可还顺利?” 火长擦干额头上的汗,说道:“姓韩的果然去给叶勒王祝寿了,本来以为他会跟往常一样轻车从简,没想到他一大早竟让人去采办贺礼。 他买了好多礼物,雇了十六头骆驼,城里今天人又多,他一直折腾到差不多巳时才出的城。” “他带了多少护卫。” “护卫没多少,就他那几个亲卫。” “究竟几个?” “四个,剩下的两个留在府里看门。” “别的随从呢?” “算不上随从,全是从集市上临时雇的,连骆驼带人一起雇的。” “有没有看清一共多少人?” “十六七个。” 大胡子火长回头看看四周,接着道:“虽然多出十几个人,但全是些驼夫马夫。米掌柜已经派人骑快马告诉曹都满了,曹都满应该能对付。” 军官想想还是不太放心,遥望着远处的烽堡问:“崔瀚在做什么?” “今天不是过胡节么,米掌柜说连龟疏火神庙的麻葛都专程来了。他不能再跟以前那样给点银钱了事,所以在我回来前他去了火神庙。” 麻葛是火神教信众对火教大祭司的尊称,在信众心目中的地位极为崇高。 叶勒各部的胡人又大多信奉火神,所以每次赛祆对城主府乃至叶勒镇而言都是一件大事,城主府甚至要承担赛祆所需的酒脯、纸张。 这次赛祆连龟疏祆祠的大祭司都来了,崔瀚作为城主当然以礼相待。如若再跟以前一样不露面,那就是不尊重人家所信的神,一旦激起民愤会出大乱子的。 军官点点头,追问道:“陈二牛那个老狐狸呢。” “老狐狸刚开始在火神庙看热闹,我回来时他被假道士和白云寺的胡僧拉去吃酒了。” 大胡子火长知道军官担心什么,想想又说道:“大哥,曹都满利欲熏心,他肯定会动手的。只要他敢动手,剩下的事就好办。” “他要是临阵退缩呢?” “米掌柜早有准备,他不动手,他手下的人也会动手。” “好,我下去看看李将军在做什么,你在这儿盯着头痛山,看见狼烟就起鼓。” …… 与此同时,距叶勒城西门不远的火神庙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叶勒镇仓曹参军兼叶勒城主崔瀚被萨宝请入正殿,跟叶勒城的一众粟特商人坐在一起,静听来自龟疏城祆祠的大祭司诵经。 远道而来的大祭司名叫麴度,虽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 他穿着一身素衣站在火坛边,左手端着一个杯子,右手挥舞着,抑扬顿挫地诵讲经文经义,整个人在圣火照耀下庄严肃穆,睿智不凡。 叶勒最富有的粟特商人史羡宁知道明府大人听不懂,坐在边上低声翻译。 “先知琐罗亚斯德开口言,呵,胡姆,你好,最初在尘世用你作成饮料的那个人是谁?他得到了怎样的幸福和酬报?” “纯洁的、祛除死亡的胡姆答道,世上的维万格罕首次用我作成饮料,作为酬报,我使他得福,生了个男孩,名叫贾姆希德,他拥有成群的良畜,成为世民百姓中最显赫的人物。” “他有太阳一般的明眸,当政时期,他使动物和人类长生不老,使江河奔流不息,草木永不枯槁。使食物丰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原来“胡姆”既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用火神教的“圣草”榨的汁水。 草汁都能被当作圣物,而且有神性会“说话”,这究竟是教义还是讲故事,比我大唐道教差远了。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一听就知玄之又玄,静下来悉心体悟便知蕴含天地至理。 有大唐国教珠玉在前,崔瀚真瞧不上火教的教义,实在想不通居然会有那么多人信。 但他今天不是来参详比较教义的,而是来瞧瞧叶勒有头有脸的胡商是不是都在,来瞧瞧这些胡商形迹可不可疑。 因为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叶勒的粟特坐商中有人意图谋害,至少有人参与意图谋害监军大人父子。 那么大一个局,没点身家的小商小贩显然没资格参与,只有家财万贯的豪商才有可能。 今天又正好是伽罕巴尔节的最后一天,也是整个伽罕巴尔节最热闹的一天。 先是诵经祈福,等大祭司讲完经会鼓乐大作,有胡姬载歌载舞,有美酒佳肴…… 据说宴饮之后,麻葛的学生还要展露神灵附体、利刃穿腹的神迹。 总之,笃信火神教的粟特商人今天都应该来。 没来的一定有鬼,来了却形迹可疑的一样可能有鬼。毕竟那么大一个局,他们不可能不时刻关注进展。 至于有没有走东跑西、四海为家的粟特行商参与,那是陈驿长应该想办法搞清楚的事。 崔瀚就这么听着史羡宁翻译,一边不动声色观察四周,一边在大祭司的目光鼓励下,跟虔诚的信徒们一起喝着“胡姆”。 这草汁不咸不甜,带着点酒味儿。不是很好喝,但也不算难以下咽。 入乡随俗,既然来了就得喝。 喝着喝着,头有点晕,整个人变得晕乎乎飘飘然。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了上来,灵魂似乎都要出窍,仿佛马上便能神游千里,莫非这“胡姆”里真蕴含神性…… 第十二章 早有准备 一众信徒听得如痴如醉,虔诚的眼神中带着迷离。 这时候,一个名叫米法台的粟特商人放下杯子,起身挤进人群,转眼间不见了身影。 崔瀚不但感受到了“胡姆”的神性,甚至感知到了火神的召唤,没注意到米法台已离去。 史羡宁看得清清楚楚,嘴上继续翻译着,眉宇间却隐露出忧色。 米法台并没有离开火神庙,他从侧门走出正殿,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徒示意下,快步走过去钻进一辆停在库房前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个精壮的粟特武士,一见着他就说道:“主人,乌昆和雏鹰他们不在鞋儿烽,骆驼、马和货物都不见了,堡里有好几处血迹。” “有血迹,他们出事了?” “我里里外外仔细察看了一下,发现有好多脚印蹄印,就顺着痕迹一口气追了七八里,追到驮马的蹄印都不见了,只能在附近找往来的商队打听。” “有没有遇到商队?”米法台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武士说道:“遇到一支。” “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商队护卫说早上远远地见过几个突厥人,那几个突厥人骑着马,牵着几头骆驼,骆驼上好像绑了货物。他们不知对方底细,不敢走太近,也没敢打招呼。” “突厥人……他们会不会看错?” “应该不会,主人,商队走的慢,他们再过半个时辰应该能到城外,不信您等会儿可以去问问商队护卫。” 难道乌昆他们遇上了马贼…… 不,应该是马贼无巧不巧地去了鞋儿烽,他们运气不好被马贼给撞上了。 也幸亏是马贼,并且是一帮突厥马贼…… 米法台稍稍松下口气,阴沉着脸说:“看来乌昆他们凶多吉少,十有八九已经死在了突厥马贼手里。” “主人,瀚海马贼本就多。” “乌昆死了倒也罢,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现在连雏鹰都死了,让我……让我怎么跟客人交代。” “主人,要不我再去找找。” “赶紧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与此同时,韩士枚骑着马在四个亲卫的拥簇下,领着一支有着十六头骆驼的驼队,沿平坦和缓的河谷不慌不忙地往白沙城赶。 这里的土地比军城、屯城那边肥沃,河谷上长满野草和灌木。 由叶勒城缓缓流来的赤河至此十分开阔,河滩往北均为草场,正值夏日,放眼望去,绿草如茵。 河滩南边只有一小片狭长的草地,由北向南渐渐成了乱石遍地、寸草不生的戈壁,一直到四五里外那赤红如焰且绵延不绝的荒山。 古书上的洪荒不过如此,然而像这样的山川地貌,在西域却是随处可见。 韩士枚顾不上欣赏大漠与绿洲相交的奇景,环顾着四周问:“王虎,距白沙城还有多远。” “禀大人,再往前走三四里就是狼牙烽,狼牙烽到白沙城约十五里。” “还有近二十里,看来午宴是赶不上了。” “大人真会说笑,卑职敢打赌,大都督一定在恭候您,您不到他肯定不会开席。” 王虎话音刚落,左边的亲卫就忍不住笑道:“大人,卑职以为大都督不是不会开席,他是不敢开席。” “休得胡言!” 韩士枚脸色一正,转身呵斥道:“羁縻大都督一样是我大唐的大都督,视同正二品,岂是你等卫士所能讥讽的!” 亲卫吓一跳,急忙道:“大人息怒,卑职不敢了。” 王虎不想看着同僚被责罚,连忙没话找话地问:“大人,大都督明知道您今天要去给他祝寿,照理说他应该派人相迎,为何到现在都没人来迎接。” 矮个子亲卫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喃喃地说:“不但没人来迎接,而且从头痛烽到这儿的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王虎真没有注意这些,笑道:“今天是胡人的伽罕巴尔节,可能人都忙着赛祆去了。再说这鬼地方本就地广人稀,就是平时也很难见着几个人影。” “赛啥子祆,有啥好赛的,一年还赛六七次。” “那是人家的节日,咱们不也一样过年,过中秋,过重阳么。” 三个亲卫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唯独矮个子亲卫四处眺望。 韩士枚看在眼里狐疑在心里,沉默了片刻,突然道:“王虎,章成。” “卑职在。” “你俩去殿后,给本官看仔细了,别让他们把本官给大都督准备的贺礼弄丢。” “诺!” 王虎以为监军大人嫌自己烦,急忙揪住缰绳调转马头,跟矮个子亲卫章成一起往驼队后面跑去。 韩士枚回头看了看骑着匹老马,牵着头骆驼的驼夫,继续策马前行。 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他笑问道:“李有为,你跟本官几年了?” 左边的亲卫赶紧道:“回大人,卑职追随大人已五年。” “本官待你如何。” “大人待卑职如家人,能追随大人是卑职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黄大富,你跟本官几年了?” “三年。” “本官待你如何。” “卑职不会说话,只晓得大人待卑职好。” 韩士枚笑了笑,又问道:“你们有没有上过战阵?” 李有为不假思索地说:“禀大人,大小战阵卑职上过四次。” 最年轻的亲卫黄大富别提多尴尬,苦着脸道:“卑职没上过战阵,没打过仗。” “没上过战阵是吧,现在机会来了,怕不怕?” “大人,您是说……” “少废话,本官就问你怕不怕。” “卑职不怕。” “好,本官待会儿就看着你杀敌。” 黄大富愣住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李有为虽大吃一惊,但很快缓过神,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握着横刀,紧盯着远处斑斑驳驳的红色石山,紧锁着眉头问:“大人,您担心有马贼?” 北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场,藏不了人。 前面依然是河谷,但地势平缓,一眼能望到几里开外,一样藏不住人。 西边是来时的方向,并且沿途的烽堡有边军屯田驻守,唯一能藏兵的只有南面。 韩士枚看着敌人有可能出现的方向,反问道:“你怕了?” “卑职不怕,卑职只是担心大人。” “本官无需你担心,平日里总见你跟人吹嘘箭射的准,能百步穿杨,本官待会儿倒要看看你射的究竟准不准。” “只要贼人敢来,卑职定不让大人失望。” 正说着,身后那个牵骆驼的马夫突然道:“大人,贼来了。” 尽管早有准备,韩士枚心里依然咯噔了一下,回头问:“贼在何处?” “禀大人,东南方向。” “大人,卑职也瞧见了,有扬尘,看着人不少!” “不少是多少?” 李有为定定心神,仔细看了一会儿,紧张地说:“卑职看不清。” “总算来了,果然是冲老夫来的。”韩士枚冷哼了一声,随即厉喝道:“陈旅帅,这些贼子交给你了!黄大富,去后面传令,命王虎章程听陈旅帅号令。” “诺!” 说话间,东南方向马蹄溅起的尘土清晰可见,像是一片灰色的云正快速往这边飘来。 后面那些牵骆驼的“驼夫”显然早有准备,不等陈旅帅下令,便纷纷拔出短刀,割断捆绑“贺礼”的绳子。 只见一杆杆长矛、一把把横刀、一面面盾牌,从捆绑在骆驼身上的“贺礼”中滚落在地。 让王虎等亲卫更不敢相信同时又欣喜若狂的是,有二十几个麻包里装的既不是贺礼也不是兵器,竟从里面爬出二十来个身穿甲胄的大活人! “张四,你们几个拿上盾牌,保护大人。” “老二,磨蹭什么,赶紧把干草牛粪堆那边去。” “老罗,快上铁链,骆驼要是跑了,驼阵要是松了,老子第一个砍你的头!” “你叫王虎是吧,侍御大人不用你们管。你们两个守在这儿,不许乱跑,更不能让马贼冲进来,否则老子要你们的脑袋!” 陈旅帅手持陌刀,骑着马跑前跑后,频频下令。 之前的那些马夫,全脱掉了外衣,露出甲胄,在陈旅帅的号令下忙碌起来。 转眼间,十六头骆驼首尾相连,用铁链栓着,结成了一个方圆约三十步的小驼城。 监军大人并没有站在驼城中央,而是蹲在一头骆驼后面,三个“驼夫”手持横刀盾牌,守在他身边。 不远处,狼烟已堆好。 生怕等会儿点不着,一个彪悍的胡人“驼夫”正往引火的草上浇油。 驼城里面竟也点上了一小堆篝火,一个从麻布包里钻出来的卫士把绑着引火布团的箭沾上火油,搭在弓上随时准备点燃。 王虎和章成有点懵,在陈旅帅的呵斥下蹲在两头骆驼首尾相连处,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 蹄声隐隐传来,如同无数鼓槌在重重的敲打闷鼓。 令人心悸的灰色战云越来越近,已经能依稀看到冲在最前面的一排黑点。 “贼距我约两里,甲胄松了的给老子系紧,渴了的赶紧喝水,饿了的赶紧吃几口干粮!” “想撒尿的赶紧撒尿。” 随着一个“驼夫”插科打诨,众人竟是一阵哄笑。 陈旅帅策马过去伸出陌刀敲敲那个“驼夫”的脑壳,骂道:“刘二,你狗日是不是想死啊,又他娘的不戴盔,给老子赶紧把盔戴上!” “陈帅,这盔戴着碍事……” “少他娘的废话!都给老子听清楚了,先给老子猫着,别他娘的把马贼给老子吓跑。等会儿听老子号令,老子让起身再起身,老子让起矛再起矛!” 陈旅帅翻身下马,把缰绳套在一头骆驼脖子下的铁钩上,翻身爬进驼城,又交代道:“丁贵,给老子稳住,等马贼杀过来再点狼烟,还是那句话,别他娘的给老子把马贼吓跑。” “诺!” 开口闭口离不开“老子”和“他娘的”,韩士枚哑然失笑。见他提起狼烟,禁不住探出头问:“陈旅帅,狼牙烽的烽子能不能看到马贼带起的尘土。” 陈旅帅不敢跟监军大人“老子”前“他娘的”后,他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再看看狼牙烽方向。 “禀大人,他们应该能瞧见,一定能瞧见,可到现在也没见烽火,幸亏咱们早有准备。” “知道了,准备御敌吧。” “诺!” …… PS:守捉大唐,究竟是守呢,还是捉,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发起个投票。 第十三章 血战沙场 马贼越来越近,急促的蹄声如沉闷的鼓点敲击在人心坎上。 系在驼阵外用来迟缓敌骑冲击的那十来匹马,似乎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不断的狂嘶着、踩踏着、挣扎着,试图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黄大富头一次上战阵,躲在驼峰后面看着宛如潮水般袭来的马贼,心紧张的怦怦直跳,连握着刀柄的手心都渗出了汗。 这时候,右肩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 下意识转过身,赫然发现竟是一个年纪跟自个儿差不多大的胡人。 他穿着一身细鳞甲,头戴一顶能护住脖颈的铁盔,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咧着大嘴嘿嘿笑的脸。 之前从未见过他,难道是安大将军的亲兵…… 黄大富正寻思这帮“驼夫”和从麻布包里钻出来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突然听见左边有人在喊。 “一千三百步。” “一千两百步。” “一千一百步……” 回头望去,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兵,面对排山倒海般往这边冲来的马贼面不改色,半蹲在骆驼后面搭箭控弦,嘴里不断报着步数。 陈旅帅更是不屑地笑道:“动静闹挺大,结果也就百十骑。张四老罗听令,马贼待会儿要是见势不妙想跑,记得给老子按老规矩办,三人一队,抢马追杀。” “诺!” “陈帅,狼烟还点不点?” “狼烟照点,这么多马贼我们守夜队能追上几个?给游奕队找点事做做,不然他们岂不是白来了。” 原来他们是专门在瀚海上追杀马贼的守夜人! 瀚海上那些穷凶极恶的马贼都害怕他们,一见着他们跑的比兔子都快,难怪面对强敌他们不但不担心守不住,甚至打算反过来追杀。 而且听他们的口气有援军,并且是同样骁勇善战甚至有点六亲不认的游奕人。 黄大富激动的无以复加,不但不再紧张,反而热血沸腾,恨不得马贼来得更快一点。 王虎、李有为和章程也反应过来,三人终于松下口气,不约而同的想原来侍御大人早有准备。 “四百步。” “三百步。 “两百步……” 转眼间马贼已到眼前,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挥舞着弯刀,能清楚地听到他们嗷嗷的喊杀声。 陈旅帅猛地站起来,大吼一声:“射!” 二十来个守夜人蓦地现出身形,飞快地寻找目标或拉弓放箭,或端着强弩瞄准射击。 嗖嗖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喘息,只见冲在最前面的六七个马贼惨叫着跌下马,即便没被射死也会被后面的马踩死。 嗷嗷叫着带头冲杀的马贼惊讶的嘴巴都合不上了,不敢相信十几个马夫驼夫眨眼睛变成了几十个嗜血的武士,更不敢相信刚打了个照面就折损了六七个部下。 这绝对是个圈套。 竟稀里糊涂中了唐人的埋伏! 马贼首领反应过来,狰狞的面孔逐渐变得清晰,他很想逃离此地,然而已经冲到了阵前,根本收不住。 “起矛!” “给老子杀!” 事实证明陈旅帅的狂吼是多余的。 马贼冲到阵前的一刹那,一直埋伏在骆驼后面的十几个守夜人就斜举起长矛和长长的陌刀,矛尾和刀尾顶地,形成一个刺猬般的长矛长刀阵。 他们迅速挪动调整矛尖刀尖,让自己的长矛和刀尖对准战马的胸膛,这时候需要做的不是杀死来敌,而是阻止马贼冲阵。 黄大富清楚地看一杆长矛悄无声息地没进战马的胸膛,战马依旧在前进,而那个守夜人已经松开了长矛,跟之前用弩的那些守夜人一样飞快地拿起搁在身边的刀盾。 一个马贼被刺穿战马的长矛刺入小腹,连同战马一道被长矛高高的叉起,战马空悬的前蹄无力的刨动着、痛苦的嘶叫着,马血顺着矛杆直流。 一个马贼被撞到骆驼的战马从外面凌空甩了进来,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黄大富正准备上去补一刀,竟被人一脚踹翻了。 赶紧回过头,刚才那个年轻的守夜队胡人,正抡刀狠狠地砍向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翻进来的马贼,只听到半声哀嚎,横刀就从那个马贼的肩膀一直劈到腰上。 马贼的血飙的老高,年轻胡人的甲胄染上了一片血,面颊上也有,却若无其事的一把将他拉起:“看着前面,别看身后。” “哦。” 黄大富意识到人家刚才救了自己一命,顾不上道谢,赶紧拿起刀盾爬起来防守。 然而,刚才还来势汹汹的马贼们发现面对的不是一帮马夫驼夫,而是一支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大唐边军,谁也不敢当出头鸟。 首领不发话他们又不敢跑,竟挥舞着弯刀,嗷嗷叫着,绕着驼阵跑起圈儿。 也不知道谁先带的头,里一层外一层,像是以驼阵中央在画圆,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卷起一阵阵灰尘。 马贼不冲,守在骆驼后面的守夜人刀手、矛手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守在各自的位置上严阵以待。 但马贼们这么跑圈,正中了一直守在驼阵中间的守夜人弓手下怀。 十几步的距离对于他们这些习惯在夜间猎杀马贼的人而言,简直像是猎物就站在面前。 他们不断地拉弓搭箭,飞快地瞄准射出。 随着一声声弦响,马贼接二连三的惨叫着被一枝枝羽箭从马背上射了下来。 真准! 真快! 李有为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今后再也不敢跟人吹嘘百步穿杨。 这时候,看着像首领的那个马贼叽里咕噜地喊叫着,头一个冲出了宛如漩涡的圈圈。 漩涡阵一下子乱了套,好几个马贼猝不及防撞上前面的人,或被后面的人撞翻。 霎时间,整个漩涡阵彻底乱了,马贼们如同惊弓之鸟,拼命地往四处逃散。 “就这……追!” “诺!” 随着陈旅帅一声令下,十几个守夜人翻身跳出驼阵。 第一个跳出去的守夜人,飞奔过去揪住一匹正慌不择路的战马,飞快地爬上马背,挥起横刀边策马追,一边头也不回地吼叫着:“老四老九,赶紧找马,跟老子追!” “来了!” “没马让老子咋追?” “老九,那边有马!” …… 马贼来的快,跑的更快,转眼间只能依稀看见他们的背影。 能找到马的守夜人都已经追出去了,好几个是单刀匹马追杀的! 陈旅帅似乎并不担心部下的安危,走到刚站起来的韩士枚身边,举着刀指指东南方向:“大人,狼牙烽总算点上狼烟了。” 按规矩驻守各戍堡、烽堠的烽子要日夜观察动静,每晨及夜,平安举一火,闻警固举二火,见烟尘举三火。 如果每天早晚看不见平安火,就意味着烽堡失陷。 刚才马贼们搞出那么大动静,冲过来时卷起那么大烟尘,狼牙烽竟迟迟不点火放狼烟。 等马贼发现攻不下落荒而逃,狼牙烽才点起狼烟,可见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只是叶勒部有人叛乱那么简单。 韩仕枚遥望着那冉冉升起的狼烟,再回头看看守夜人刚才点的狼烟,若无其事地说:“或许他们刚才没看见。” “卑职以为他们不可能看不见,大人,要不卑职带几个人去瞧瞧?” “不用。” 韩士枚探头看了看那几个倒在阵前但没死正在痛苦哀嚎的马贼,问道:“陈旅帅,游奕队大概要多久能赶过来。” 陈旅帅回头看看四周,用肯定的语气说:“大人放心,他们距咱们三四里,即便遇上逃窜的马贼,也能在大军前面赶过来。毕竟军城屯城当值的卫士不多,大军集结需要时间。” 曹勿烂肯定没胆造反,刚才这事十有八九是有人撺掇他那些部下干的。 但他肯定脱不开干系,他既然约束不住部下,那就换一个能约束得住的! 至于边军里有没有人搞鬼则是另一回事,且不说现在不一定能查出来,即使能查个水落石出也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叶勒镇总共就四千余兵,要是军心不稳,“安西四镇”真可能会变成“安西三镇”,到时候丢掉的可不只是几千兵几座城,而是近千里方圆的大唐疆域! 天大地大,军心最大。 兵少将寡,只能艰难维持。 身为监军必须以大局为重,韩士枚无奈地暗叹口气,冷冷地说:“好,等游奕队到了,随本官去白沙城平乱!” 第十四章 给你个惊喜 夜幕降临,韩平安在隐娘和几个突厥武士护卫下回到白马滩。 整整忙活了一下午,先是把李二和三妮儿的遗体挖出来,找水清洗整理遗容,再把遗体架在突厥武士帮着收集的红柳树枝上火化,最后把骨灰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装进两个酒坛,盖上油纸用绳子扎好。 这会儿突厥武士正忙着杀羊,点篝火,准备晚餐。 隐娘昨夜没睡,太累太困,往毛毡上一躺就睡着了。 韩平安盘坐在她身边,看着两个刚做上标记以免搞错的骨灰坛,不由想起过去的种种,絮絮叨叨地跟他们说起话。 “二叔,你不是一直想叶落归根么,我保证送你回老家。我要让我爹帮你写一篇墓志铭,刻在石碑上,再修一个又大又气派的坟,风光大葬。” “三妮儿,我真的很想你,没你我睡不着的……你总是怕见人,觉得自个儿不好看,其实你很漂亮,是那些人没眼光,不懂得欣赏。” “害你们的人已经死了,不过这事没完,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幕后元凶揪出来,我要让他们知道害你们的下场!” “二叔,还有件事,我爹跟公主姨娘到底有没有一腿?你跟我爹那么多年一定晓得,不然我每次问起来你也不会总是躲躲闪闪。” 韩平安捧起酒囊灌了一大口葡萄酿,接着道:“现在公主姨娘都不在了,我和我爹也都离开了小勃律,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要是你在天有灵,记得给我托个梦,我有权知道谁是我亲娘。我也不是不喜欢我娘,我娘对我很好。只她每次带我去公主姨娘那儿的时候,她俩给我的感觉总是怪怪的……” 正东拉西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突然传来马蹄声。 几个突厥武士反应极为迅速,把早准备好的潮湿麻布拿起来往篝火上一盖,随即拿起刀箭俯身摸了过去。 韩平安抬起头,正寻思要不要叫醒隐娘,远处传来苏达素石那熟悉的大嗓门:“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疯子,这个接头暗号比一曲肝肠断有气势,以后就用这个。” “用什么用,你下午死哪儿去了,一不注意就没了人影。” 说话间,苏达素石骑着战马跑了过来。 他骑在马上一边围着刚掀开湿布的篝火边转着圈,一边得意洋洋地说:“你不是想知道绑你的人什么来路吗,我很快就能帮你查清楚,而且已经有了眉目。” 韩平安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骗你做什么,我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他们想害我兄弟,我当然要收拾他们。” “究竟怎么回事?” “折腾了一下午,嗓子都干了,先让我喝口酒。” 苏达素石别提多有成就感,翻身下马拿起酒囊,捧起来咕嘟咕嘟一连喝了好几口葡萄酿,这才看着韩平安和刚惊醒的隐娘说起正事。 “你昨天夜里让我派几个人去清理那个烽堡,我想着那几个死鬼或许会有同伙,就留了个心眼儿。” “什么心眼儿。” “留一个兄弟在烽堡附近盯着,看有没有人找过去。” “我去,你真他娘的聪明。这么简单的事,我怎就没想到呢!” “现在知道我很聪明了吧,我说我聪明你特么还不信。” “好好好,你最聪明。别卖关子,接着说。” “没想到真被我给料中了,今天早上,我的人就发现一个粟特武士找过去了。那个粟特武士是个狠角色,单打独斗我都不一定是对手,所以我的人也很聪明,没轻举妄动,就这么悄悄跟着他,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结果发现那个粟特武士在找我们,顺着骆驼留下的蹄印追了七八里。后来蹄印没了,他又找路过的商队打听,可能没打听到什么就回了叶勒城。” 韩平安急切地问:“你的人跟进了城?” 苏达素石得意地说:“我的人很聪明,怎么会蠢到进城送人头。他担心两手空空回来会被我踹,就去找昨天夜里送老姐回去的那四个兄弟。” “一个人打不过,赶紧找兄弟,确实挺聪明的。” “我就是这么教他们的。” 韩平安抢过酒囊,笑骂道:“别嘚瑟了,赶紧说,后来呢?” 苏达素石瞅了瞅正两眼放光的隐娘,嘿嘿笑道:“他们五个商量了一下,一起跑城门口附近去碰碰运气。结果他们运气爆棚,等了不大会儿,那个粟特武士真出来了。” “再后来呢!” “今天是火教的伽罕巴尔节,叶勒城里好多人,城外也有好多人。他们不太好动手,只能悄悄跟着。” 苏达素石顿了顿,接着道:“没曾想那个粟特武士又去了蹄印消失的地方,看着像又在想找咱们,我的人没再等,一起上去把他拿下了。” 韩平安沉吟道:“他可能不只是在找咱们,应该是想搞清楚他们的人去哪儿了,想知道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达素石点点头:“被你猜中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下午啊,你和隐娘挖李二的时候,没见有个兄弟骑马去找我?” 韩平安真没注意到,下意识问:“你为啥不告诉我。” 苏达素石看了一眼地上的骨灰坛,轻叹道:“李二和三妮儿都走了,你爹现在也不知道咋样,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想先把事情查清楚,再给你一个惊喜。” “谢了。”韩平安拍拍他胳膊,追问道:“那你的人下午既然都把那个粟特武士拿下了,为啥不把人带过去。” “他们倒是想把人带回来,可那个粟特武士太难对付,我的人不能留手,给了那兔崽子几刀。要是就这么带回来,他说不定会死在路上。而且会留下血迹,我可不想稀里糊涂被他的同伙找到这儿。” “你见着那个粟特武士了?” “见着了。” “见着时他有没有死?” “没死,现在还活着呢。” “他有没有开口?” “开口了,他以为我是马贼,想套我的话,还想跟我做买卖。” “他想跟你做什么买卖。” 苏达素石笑道:“他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问绑你的那几个人有没有死。要是没死,他愿意出钱赎人。如果死了,他愿意出钱赎尸,要多少钱好商量。” 韩平安低声问:“你怎么说的?” “我本来不想跟他废话,直接逼问谁让他出来找的。可看他不像个怕死的人,逼供不一定管用,还容易露咱们的底。而且他伤的很重,我担心一不小心会弄死他,干脆跟他来了个将计就计。” “你还会将计就计!” “你这话什么意思?” “跟你开玩笑呢,说正事。” 苏达素石这才满意了,咧嘴笑道:“我告诉他别的人都被我杀了,看你细皮嫩肉的还是个唐人,肯定是大唐的官宦子弟,家里应该很有钱。 就算没人愿意出钱赎,找个商队也能卖个好价钱。你知道的,像你这样的唐人奴隶,在大食那边很抢手。” “你才是奴隶呢。”韩平安笑骂了一句,又问道:“他怎么说?” “他好像知道不少事,没跟我讨价还价,而是开口就问几个唐人。” “你咋说的?” “我说我们只见着一个,也只绑了一个。” “说的好,他一定以为我已经被弄死了,不知道被他的同伙和那个想假冒我的小瘪三埋在哪儿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这既是将计就计,也是实话实说,还能赚点小钱,你说我聪不聪明?” “是很聪明,但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把聪明总挂在嘴上的。”韩平安笑了笑,接着问:“再后来呢。” 苏达素石说道:“他既然愿意赎你,我自然不会跟他客气,跟他要一万银钱。他跟我讨价还价,说最多一千。 我当然不会答应,说到最后他愿意出三千,但他身上没钱,问我能不能先放他回去。” “你放他走了吗?” “放了,约好明天中午在烽堡见面,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不管谁带钱去赎你,只能一个人去。要是让我看见第二个人,不但会立马走人,而且要把你卖到大食去。” “干得漂亮,不愧是我韩平安的兄弟。” “漂亮什么,他就知道钱,人都被他给放走了!”隐娘气得咬牙切齿,要不是周围有十几个突厥武士,她会毫不犹豫暴打一顿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老姐,你误会苏达了,苏达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韩平安是打心眼里认为苏达素石干得漂亮,想想又一脸不好意思地问:“老姐,你能不能辛苦下再跑一趟?” 隐娘下意识问:“去哪儿,做什么。” 韩平安笑道:“连夜回叶勒城找陈驿长,把苏达刚才说的事告诉他。苏达,那个粟特武士长什么样你肯定记得,赶紧告诉我姐,我姐好回去告诉陈驿长。” 不等苏达素石开口,隐娘就不解地问:“告诉陈驿长有啥用?” 都说胸大无脑,她胸又不大怎么也没脑子…… 韩平安暗暗腹诽了一句,耐心地解释道:“全叶勒城就那么几个胡医,粟特武士受了那么重的伤,回去之后自然要赶紧医治。 叶勒城是陈驿长那个老狐狸的主场,只要把这事告诉他,他就能通过这个受伤的粟特武士,顺藤摸瓜把幕后主使挖出来!” …… PS:虽然是新书期,更新字数并没有打折扣,真心实意求支持鼓励。 泪求忘了收藏的兄弟姐妹点点手指加入书架,有推荐票、月票的砸几张,有书单的兄弟姐妹帮着添加进书单。 第十五章 手下不能没人 天色大亮,隐娘迟迟未归。 韩平安不免有些心焦,连苏达素石特意让突厥武士熬的大米粥都没心情喝,就这么躺在毛毡上怔怔的看着蓝天。 上辈子过的太苦太累,被生活重担压的喘不过气,可以说完全是在替别人活。 既然有机会重活一回,并且运气不错生在官宦之家,自然要弥补遗憾,尽情享受属于自己的人生。 说是享受,其实要求并不高。 无非是每天能睡个自然醒,能吃到自己喜欢的美食,穿上自己喜欢穿的衣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玩玩。不用再为五斗米折腰,不用再为那些毫无意义的事劳心劳神。 事实上,过去十几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但从前天下午开始,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不管愿不愿意,都要面对且接受好日子已经到头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今后,不能只知道吃喝玩乐,更不能再自己哄自己,把自己当成无忧无虑的孩子。 不就是玩谍战么,潜伏、风声、变脸、悬崖之上和八百集柯南不是白看的,谁怕谁…… 可这个鬼世道,尤其在这个鬼地方,手下没人什么事都干不成,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 韩平安不想遇到事再像现在这般被动,猛地坐起身,看向正在吃馕饼的苏达素石。 “咋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 “那你盯着我做什么。” “苏达,你父汗给你的那片牧场水草又不茂盛,根本养活不了多少人畜。你又不受你父汗和你那几个哥哥待见,呆在那雪部真没前途,以后跟我混吧,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苏达素石楞了楞,放下馕饼笑道:“好啊,不过你要想清楚,我部落虽小,但也有四百多口人呢。” 韩平安问道:“你担心我养不活?” “那可是四百多张嘴,要是把马和牛羊算上更多。” “想想办法一定能养活,我保证只要你们愿意跟我走,只会过得比现在好,绝不会过得比现在差!” 韩平安依然紧盯着他,眼神中满是期待。 苏达素石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回头看着正在远处嬉笑打闹的部下,苦笑道:“他们都是我娘的族人,我如果不管他们就没人管了。要不是担心他们活不下去,你当年跟你爹走的时候,我就跟你一起去吃香的喝辣的了。” 这个小部落原来并不属于那雪部,是后来被那雪部征服的。 包括他外公在内的成年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杀了,女人和孩子虽然逃过一劫,但全成了那雪部的奴隶。 直到有一天,他父汗喝醉睡了他娘,生下了他,族人们的日子才在他娘的帮助下稍微好过了一些。 再后来他长成了一个彪悍的武士,在一次比武中甚至打赢了他二哥,按那雪部的惯例要“分家”。 于是,他父汗便把这些原为奴隶的族人全给了他,让他在葱岭那边的高寒之地自立门户。 但依然属于那雪部,每年都要上贡牛羊,他父汗如果想打仗他要带上武士跟着一起去。 可以说这是一个既年轻,对那雪部也没什么归属感,甚至有着血海深仇的小部落。 一百多个在马背上长大的武士能派上大用场,只要给他们配上精良的铠甲和兵器,再稍加训练,其战力绝不会在安大将军的粟特亲卫之下。 韩平安越想越心动,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我不是在开玩笑。” 苏达素石去过长安,见过大世面,很羡慕长安的繁华,早想换个活法儿。 事实上不止一次想过带领族人离开那个不是人呆的高寒之地,来大唐这边投奔韩平安的监军老爹。反正依附大唐的突厥人多着呢,依附大唐不丢人。 只是叶勒镇虽大,能放牧的草场和能耕种的土地却不多,并且不是早被叶勒人占了就是边军在屯田,根本没他们这个小部落的容身之地。 何况韩平安的老爹只是监军,又不是叶勒镇的大将军,这么大事做不了主。 他没想到韩平安今天会主动提出来,而且说的如此认真,不禁回头问:“骨思力,疯哥打算带我们去吃香的喝辣的,你愿不愿意?” 正在溪边喂马的突厥武士愣了愣,抬起头笑道:“好啊,去哪儿?” “对了,去哪儿啊?”苏达素石也笑问道。 韩平安被问住了,尴尬的挠挠头:“去哪儿没想好,我现在就想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不是废话么,骨思力都愿意,我能不愿意!” “就这么说定了?” “定了,多大点事啊!” 从小一起耍到大的兄弟,对彼此很了解也很信任。 涉及一个小部落何去何从的大事,就这么三言两语儿戏般地决定了。 韩平安并没有欣喜若狂,因为这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开始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帮苏达他们找个栖身之地。 苏达素石暗自偷着乐,心想这个沉甸甸的大累赘大包袱,终于有人愿意帮着扛。再也不用担心这个冬天怎么过,也不用再为有别的部落来烧杀抢掠而发愁。 这时候,一个武士喊有人来了。 二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只见站在不远处坡顶上望风的武士果然在摇旗。 “走,去瞧瞧是谁。” “好。” 韩平安站起身,走过去爬上突厥武士牵来的马,跟苏达素石一起来到易守难攻的谷口。 等了大约一炷香功夫,一个突厥武士领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出现眼前。 道士五十来岁,邋里邋遢,骑在一匹老马背上摇摇晃晃,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刮下来。 手里还牵着一头驴,驴背上绑了两个脏兮兮鼓囊囊的大麻布口袋,麻袋上面打满着补丁。 “走慢点,巅的屁股疼,我这把年纪经不起折腾,老骨头都快给颠散架了……” 老道士边走边用突厥话发着牢骚,浑然不知已经到了目的地。 韩平安听着格外亲切,禁不住笑问道:“假道长,你不好好呆在城里出摊儿,跑这儿来做什么。” 老道这才注意到韩平安在谷口恭候,欣喜地说:“三郎,你真在这儿啊!” “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没想来这儿,这儿离叶勒城那么远,路上遇上马贼怎么办?” 老道士嘀咕了一句,小心翼翼爬下马背,指指领他来的突厥武士,解释道:“是陈驿长让我连夜去水泉烽,找这个叫火拔的突厥人。说见着他就能找着你,没想到他把我领这儿来了,也没想到你真在这儿。” 韩平安翻身下马,搀扶着他问:“陈驿长让你来找我做什么,隐娘呢?” “陈驿长托我给你捎信的,隐娘去了白沙城。你爹在那边平乱,手下本就没几个人,陈驿长担心你爹身边没人伺候,就让隐娘跟给你爹送信的游奕人一起过去了。” “这么说我爹没事?” “你这话问的,听着像是盼你爹出事。” “没有,我就想知道我爹现在咋样。” “你爹是遇上点事,但他现在好着呢,还立下平叛大功。” “究竟怎么回事。” “我赶了半夜路,嘴里干死了,有没有水?” “水没有,只有葡萄酿。” “葡萄酿更好,让我先喝几口。” 韩平安尽管很焦急,但遇上这位实在没办法,只能让苏达素石把酒囊递给他。 老道士捧着酒囊美美的喝了几大口,这才心有余悸地说:“叶勒部反了,叶勒王的三儿子曹都满胆大包天,竟带着一百多兵在距狼牙峰三四里的地方,截杀本打算去给叶勒王祝寿的你爹。 结果你爹早收到了消息,给他们来了个将计就计。事先让守夜人扮成帮着运送贺礼的马夫驼夫,并让游奕人悄悄集结,悄悄跟在运送贺礼的驼队后面,里应外合,杀了曹都满个措手不及。” 真被陈驿长给料中了,那些人果然是冲老爹来的。 韩平安定定心神,追问道:“后来呢?” 老道士看看苏达素石等人,接着道:“曹都满发现不对劲想跑,但没能跑多远就被游奕人给生擒了。你爹担心白沙城有变,不敢等安大将军集结大军,当机立断亲率一百多守夜人和游奕人赶到白沙城,诛杀叛贼,生擒曹勿烂,接管城防。” “安大将军和李将军知道吗?” “知道,你爹派人去屯城禀报过。” 老道士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爹那边一出事,狼烟就从狼牙烽一路烧到了叶勒。安大将军见升起来的是三股狼烟,当即命白团长率他的一百多亲兵前去查探,李将军也命钱旅帅领着在军城当值的三十多兵驰援。” 叶勒镇说是有四千余兵,事实上有那么点像前世的生产建设兵团,平时主要忙于屯田,真正能紧急出动的兵马很少。 韩平安想了想,又问道:“大军没动?” “动了,可人不是在地里干活儿,就是在凑胡人的热闹跑去赛祆了,召集起来需要时间。直到太阳快落山,鼓都快敲破了,才召集起两千多兵。安大将军担心你爹那边有失,只能亲率这两千多兵先去白沙城,李将军率后来召集的两千多兵坐镇军城、屯城和叶勒城。” “陈驿长托你给我捎的书信呢?” “叶勒王叛乱跟天塌下来差不多,城里如临大敌,一见着狼烟就把城门关了,要召集青壮上城墙防守,要召集差役坊正清街闭户盘查可疑,防止有人趁火打劫跟着叛乱。崔明府又在火神庙喝多了,陈驿长忙得团团转,他哪有功夫给你写信。” “那他让你给我捎的什么信?” “口信啊。” “什么口信,赶紧说呀。” 第十六章 米法台死了! 陈驿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自己来捎信,并且陈驿长要捎的口信实在骇人听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涉及到疯三郎的安危。 当着外面人老道士不敢轻易说,下意识看向苏达素石等人。 韩平安反应过来,连忙道:“没事,苏达是我兄弟,他们都是自个儿人。” “真没事?”老道士不太放心。 韩平安拍拍他胳膊:“真没事。” “好吧,昨天中午一见着狼烟不是关城门了么,隐娘说的那个粟特武士是天黑了才到城门口的,平时天黑了都别想进城,更别说遇上叶勒王造反。守城的人见他身上有伤,身上全是血,觉得可疑没让他进城。” 那个粟特武士不进城,怎么顺藤摸瓜找幕后主使…… 韩平安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急切地问:“后来呢?” 老道士又喝了一口葡萄酿,接着道:“后来陈驿长见着你家隐娘,赶紧让几个守夜人佯装出城巡察,把那个粟特武士连同几个进不了城的胡人当作奸细抓进了城。 他伤的很重,只剩下口气,陈驿长赶紧盘问。他应该是想着赶在死前把消息传递出去,说自个儿是米法台家的人,说在城外遇到一股马贼,他是拼死跑回来的。” 米法台…… 韩平安有点印象,那个粟特商人看着不像坏人。 因为乐善好施,又比较听话,甚至被委任为叶勒城的祆正。 不过火神庙的具体事宜有祆祝张罗,让他做这个视同从六品下的祆正,不如说是官府给他的一种嘉奖,是一种荣耀,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事实上叶勒城有四个祆正,全是有钱并且较为德高望重的粟特商人。 遇到火教祭祀、涉及粟特商人的买卖纠纷,或者要筹集军需等事宜,城主府都会请他们过去商议,听取他们的意见,有时候甚至委托他们张罗。 韩平安不敢相信米法台是幕后主使,追问道:“那个粟特武士到底是不是米法台的人?” “是,很多人认识他。有人记得他是米法台十几年前在集市,用六匹白练外加五文银钱买下的,他被米法台买下那会儿跟你差不多大,也就十五六岁。” “然后呢?” “陈驿长见他快死了,连话都快说不出来,就派人去找米法台,打算让米法台先把他保回去,结果米法台的家人发现米法台死了。” “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陈驿长收到消息,赶紧叫上史羡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一起去察看,发现他是傍晚时分被人杀死的。 看伤口和屋里的情形就知道是高手干的,人家只出了一刀,从他脖子这儿斜砍到胳肢窝下面。头都快被砍掉了,肋骨被砍断了好几根。” 老道士很夸张地比划着,想想又带着几分惊恐地补充道:“他家一天都没离人,他就这么被人家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去杀了。要不是陈驿长派人去找,他家的人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韩平安微蹙起双眉:“能确定他是傍晚死的?” “陈驿长虽不是仵作,但这种事他见多了,肯定不会看走眼。” “陈驿长让你给我捎什么话?” “他怀疑米法台跟叶勒王造反有关,应该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发现你爹不但没死,而且当机立断接管了白沙城,生擒了叶勒王,担心你爹顺藤摸瓜查到他们,于是杀人灭口。” “就这些?” “当然不止。” 老道士连忙放下刚举起来的酒囊,神神叨叨地说:“陈驿长说米法台虽死了,但你这边的线索不能断。他说既然米法台赎不了你,不妨让你爹拿钱赎你。但这么做很凶险,到底让不让你爹把你赎回去,让你自个儿拿主意。” “我假扮那个想假扮我的人回去,看幕后主使会不会找我?” “好像是这个意思。” “行,就这么办!” “那你赶紧写信,我把要钱赎人的信带回去。” “这儿没纸笔。” “我有。”老道士走到驴子身边,解开一个麻布袋。 韩平安哭笑不得地问:“假道长,你出来捎个信,也要把吃饭的行头全带着?” 老道士不认为这有多丢人,理所当然地说:“叶勒王都造反了,城里人心惶惶,天晓得会不会有人趁机作乱。既然是混饭吃的行头,自然要带在身边,不然被人偷了抢怎么办。” 韩平安笑道:“你的这些破烂没人要,再说你的这些行头大多是我帮着置办的。真要是丢了,我可以再帮你置办一套,反正又不值几个钱。” “你这是没事的,你要是出了啥事,让我去找谁帮着置办。” “这倒是。” “赶紧写,我帮你磨墨。” …… 与此同时,昨天在火神庙给明府大人当过翻译的史羡宁,刚参加完米法台的葬礼。 火教信徒的葬礼也叫天葬,有那么点像吐蕃的天葬,但又有所不同。 今天一早,米法台的家人和亲朋好友在明府大人的特许下,把米法台的尸体运出城,运到前面那个位于距叶勒城两里的“寂没之塔”上。 这座被风沙侵腐的斑斑驳驳的土塔,建在一座荒无人烟,一眼望去周围全是戈壁的山丘上。 塔顶安放石板,塔中有井。 塔内分内、中、外三层,分别用来安置男、女和孩子的尸体。 半个时辰前,火神庙的祆祝和几个抬尸者把米法台赤裸的尸体抬到塔顶上,听任满天乱飞的鹰鹜啄其尸肉。 再等个把时辰,等尸肉被鹰鹜吃差不多了,再上去把骨架投入井穴。 在火教的教义中,“寂寞之塔”是众恶神嬉戏之所,信众不得涉足该塔,只能远远地坐等。 至于接触过尸体、进入过塔内的祆祝和抬尸者不在此列,但他们待会儿回去之后要行洁净礼。 史羡宁不是米法台的家人,只是米法台的朋友。 他不想再等,恭恭敬敬地跟来自龟疏城的麴度大祭司道别,正准备回自己的仆人那边去,却被坚持要等到葬礼结束再回去的大祭司给叫住了。 “亲爱的史羡宁,你想回家?” “尊敬的麻葛,我家里有点事。” “可家在哪里呢?” 大祭司微笑看着他,眼神中充满睿智。 史羡宁知道大祭司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很想反驳但不能反驳,况且他一个普通信众也辩不过被誉为智者的大祭司。 大祭司抬头看着远处的“寂寞之塔”,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应该以善良的品德和语言,歌颂那些大力扶持正教的人。我们应该一起虔诚地祈求造物主马兹达,让我们的兄弟去永恒天国与琐罗亚斯德欢聚。” 史羡宁沉默了片刻,抬头道:“米法台一定能去永恒天国的。” “但在人世间他还有许多事没做完,并且那些事都是造物主马兹达的意愿。” “尊敬的麻葛,您怀疑是我杀了米法台?” “你跟你的父亲一样诚实,你们父子都是马兹达·亚斯纳忠实的信徒,你的善行善举连远在龟疏的我都有耳闻,我又怎会怀疑你杀害马兹达·亚斯纳的信众呢。” 大祭司微微一笑,随即话锋一转:“但我必须提醒你,亲爱的史羡宁,你似乎陷入了迷茫。” 史羡宁很尊敬眼前这位大祭司,但不认同大祭司的观点,直言不讳地说:“尊敬的麻葛,我笃信正教马兹达·亚斯纳,它主张放下武器,消灭战争。它教我们真诚和善良,给我们秩序。” “亲爱的史羡宁,你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善思善言。” “尊敬的麻葛,难道我说错了?” “没说错,造物主马兹达和先知琐罗亚斯德的话又怎么会错。但亲爱的孩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该到什么地方去?哪个国度才是我们的落脚之地? 黑暗笼罩着我们,哪里有真诚、善良和秩序,到处都是欺压、残酷、暴虐和专横,难道这些你都能忍受?” 大祭司仰望苍天,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声音是那么地沧桑且饱含着悲怆。 史羡宁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默默听着。 沉默了良久,大祭司手抚胸口,虔诚地祈祷起来:“造物主啊,除了你再也没有人将我们庇护,感谢你让光明之神降临,赐我们以欢乐和祝福。 相信用不了多久,真正的真诚、善良和秩序会来临,军人、武士和众首领会对我们尽量回避,而我们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取悦你……” “尊敬的麻葛,家里有急事,我该回去了。” 史羡宁不想再听,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大祭司没再叫住他,而是看着他的背影说:“安逸的生活让你陷入迷茫却不自知,史羡宁,我亲爱的孩子,掏出一枚带给你安逸生活的钱币看看吧,看看就知道路该怎么走,路在何方!” 史羡宁愣了愣,下意识掏出一枚银钱。 萨珊银币,西域最常用的钱,价值坚挺,在市面上比大唐的开元通宝受欢迎。 正面的铭文是“琐罗亚斯德的崇拜者,神圣的阿尔达希,万王之王”,背面是火教的祭坛、圣火、星星、月亮和祭司的图案。 史羡宁岂能不知道大祭司的良苦用心,不由想起一句名言--“御座是祭坛的支柱,祭坛也是御座的支柱”,但想想又苦笑着摇摇头,揣起银币走的更快了。 …… PS:特别感谢“微茫微茫”书友的慷慨打赏,我们有了第一位盟主! 衷心感谢娇娇身怀绝迹、南泉、天天向上、素食小猪、幸福单刀行、好书就追、爱倩啊、豪情东东、八翼极天使、小熊的小黄、格格巫和我叫玛里嗷等兄弟姐妹的打赏,你们都是老卓的亲人! 第十七章 韩三郎被绑了! 韩平安让假道长捎回来两封信。 第一封是勒索信,除了赎金要得太多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第二封信让崔瀚难以置信,看着韩平安列出的那一项项要赶紧安排人去办的事,原本还有些眩晕的头顿时清醒了,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陈驿长,这是三郎写的?” 字迹歪歪扭扭,也就比刚启蒙的学童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陈驿长见过韩平安的字,不禁笑道:“相貌可能相似,言行举止也可以模仿。唯独这一手字,不是谁想模仿便能模仿得出来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三郎的字如何,也不是问这个三郎会不会是贼人所扮。” “明府,你是想问三郎究竟疯不疯?” “知我者驿长也。” “三郎只是贪玩,有些放浪不羁。非但不疯,反而聪慧的很。” 陈驿长放下勒索信,又笑道:“侍御大人虽育有三子,但只有三郎这个庶出的幼子跟着他吃苦遭罪。并且三郎的娘又走得早,侍御大人心存愧疚,难免有些溺爱,不免有些纵容。” “那为何个个把他当作疯子。” “这还不简单,他是在没那么多讲究的小勃律出生长大的,性情有那么点像胡人,我行我素,喜欢随性而为。比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没这些顾忌,嫌洗头麻烦,害怕生虱子,干脆把头剃了。在别人看来这就是疯疯癫癫,甚至是大不孝。” “还有呢?” “深更半夜不睡觉,爬房顶上去对酒当歌,曲调怪异,如同鬼哭狼嚎。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那你是何时知道他并不疯的。” 陈驿长想了想,感慨地说:“三年前,他跑我那儿去找胡商喝酒,结果喝醉了,趴在我那儿睡到太阳落山。我跟往常一样坐在门边发呆,他冷不丁问我,陈老头,这个门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他那会儿才十二岁,我以为他在说酒话,就说能看多久便看多久。他说你想死在这儿? 我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竟拍拍我肩膀,像个小大人似的说陈老头,这门不是你想看就能看得住的。” 崔瀚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陈驿长没有解释,而是接着道:“我说我都已经看了那么多年,怎么就看不住。他说今时不同往日,门口有巨獒,屋后有豺狼,西边有狮子,连屋里都长满了墙头草,老家乱七八糟又顾不上这边,这门怎么看?” 巨獒暗指的是吐蕃。 狮子应该是大食。 豺狼毫无疑问是指日渐强大且对大唐虎视眈眈的回纥。 至于墙头草,显然是指内附大唐的西域各部。 过去百年来,安西四镇六次易手,包括昨天刚反叛的叶勒部在内,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看谁势大便对谁俯首称臣。 一个形象生动的比喻,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安西四镇的危局。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那会儿才十二岁。 真是个“妖孽”,真有那么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崔翰再次看看韩平安的信,反复权衡了一番,毅然抬起头:“既然他想的那么周全,我们不妨让他疯一次。即便疯过头,不是还有侍御大人么。” 这几天发生的事堪称扑朔迷离,而且涉及到边军,让人无从下手。 陈驿长也觉得可以让“韩三疯”试试,就当“以毒攻毒”,拿起勒索信笑道:“行,我先照他说的布置一下,再去向李将军禀报。” “那我们分头行事。” 崔瀚目送走陈驿长,立即命人去请叶勒最有钱的粟特商人史羡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 如果米法台没死,也会在被邀请之列。 …… 史羡宁家距城主府最近,但接到邀请并没有直奔城主府。 他站在敞开着门的院子里等了约莫两炷香功夫,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二人路过门口,才喊了一声,迈步迎了上去。 “知道崔明府找我们做什么吗?” “是不是叶勒王叛乱的事。” “应该不是,听说韩侍御已经把乱给平了。或许再过一两天,安大将军便会班师回城。” 白佐尖转身看着大都督府方向,边走边感叹道:“没想到他个文官都这么厉害,这哪里是监军,分明是领兵打仗的将军。” 阿史那山点点头,五味杂陈地说:“这乱平的越快越好,要是战事僵持,你我又得出血。得亏这是在叶勒,要是在长安,我们恐怕真会倾家荡产。” “别瞎说,即便这叛乱一时半会儿平不了,安大将军也顶多让我们出点血,断不会做出那杀鸡取卵的事。” “可安大将军要听节度使的。” “别杞人忧天,这不是没事么。” “是啊,天下太平比什么都好。”史羡宁轻叹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二位,崔明府找我们会不会是问米法台的事。” 白佐尖愣了愣,嘀咕道:“米法台死了,与我们何干。” 史羡宁回头看看四周,低声道:“上午在米法台的葬礼上,麴度大祭司跟我说了许多,听口气似乎怀疑是我杀了米法台。” 白佐尖下意识问:“那到底是不是?” 史羡宁苦笑着问:“你也怀疑是我?” “那究竟是谁,阿史那山,难道是你干的。” “我还觉得是你干的呢。” 阿史那山冷哼了一声,又恨恨地说:“在我看来不管是谁干的,都干的好!他想死也就罢了,为何要拉上我们。这样的疯子,死不足惜。” 城主府近在眼前,三人很默契地结束了话题。 守门的差役远远地迎上来问好,恭恭敬敬地把三人请进府内,一路送进明府大人的书房。 不在大堂议事,反而让来书房。 史羡宁觉得很奇怪,连忙躬身行礼。 “免礼免礼,三位免礼。” 崔瀚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等仆人上完茶,一脸不好意思地说:“今天请三位过来是有事相求,崔某真有些难以启齿,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明府太客气了,究竟什么事,恳请明府明示。” “是啊,只要用得着我等的地方,明府尽管示下。” “时间紧急,崔某就不跟三位客气了。” 崔瀚深吸口气,忧心忡忡地说:“侍御大人的三公子被一股突厥马贼给绑了,马贼逼三郎写了一封书信,让恰好路过水泉烽的假道长带回来了。他们索要银钱一万文,称如果明日中午见不到钱便撕票。” “竟有这样的事,什么时候被绑的!”史羡宁大吃一惊。 “三郎在信里没说,我差人问过韩侍御的家人,他们已有两三天没见过三郎,估摸着是两三天前被绑的。” “韩侍御知不知道?” “侍御在白沙城平乱,我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禀报吗?”崔瀚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让筹钱赎人的书信也是刚收到的。” 韩平安在叶勒城堪称名声在外,想到“韩三疯”那个响亮的诨号,阿史那山忍不住问:“崔明府,据我所知韩三郎总喜欢做一些……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这会不会是他在跟您开玩笑。” “信是写给韩侍御的,可见他并不知道曹勿烂叛乱,也不知道侍御大人在白沙城平乱。”崔瀚一边不动声色观察着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一边强调道:“而且假道长见到了那股突厥马贼。” 假道长只会在算命的时候骗人,在别的事情上不但不会骗人,而且非常讲信誉。 史羡宁意识到“韩三疯”真被马贼给绑了,下意识问:“书信呢?” “书信崔某交给了陈驿长,让他带着书信去城楼向李将军禀报了。” “这么大事是要赶紧向李将军禀报,明府大人,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借钱。” 崔瀚轻叹口气,无奈地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府库里的那点银钱和粮草,都已奉安大将军之命转运去了白沙城。要不是府库空空如也,崔某也不至于拉下老脸跟三位开口。” 说是借钱,其实是让出钱,因为叶勒镇这些年跟商人借的钱从来没还过。 不过相比长安叶勒镇算好的,长安那边遇上叛乱或别的事要用钱,皇帝一道圣旨,直接去抄豪商的家。只会给你留下一万文铜钱生活,别的全部拿走。 遇上这种事没处说理,史羡宁只能答应:“行,我们这就去筹,看能否赶在天黑前筹足一万文。” “银钱,不是铜钱。” “明府放心,我们知道。” 叶勒王造反,大军平叛,商人们没挨刀,结果却因为“韩三疯”被马贼绑票要大出血。 阿史那山别提多郁闷,一脸不快地爬起身,正准备跟史羡宁、白佐尖一起躬身告辞,崔瀚突然抬起头:“还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三位说。” “请明府明示。” “米法台不光是商人,也是我大唐敕封的祆正。他遭此横祸,我城主府乃至我叶勒镇绝不能不了了之,更不能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谢明府大人为米法台伸冤,我等代米法台的家人拜谢大人。” “先别急着谢,崔某没说完呢。” 崔瀚顿了顿,不缓不慢地说道:“侍御大人不知三郎被绑,但知米法台遇害。他在白沙城平乱那么忙,不但亲自修书命崔某彻查,还呈请安大将军从军中抽调一名干吏,来我城主府充任贼曹尉,专事捕盗缉凶。” 第十八章 动脑子玩心眼 瀚海温差大,早晚寒冷,中午很暖和。 韩平安穿的太厚,热出了一身汗,别提多难受,却因为被五花大绑着无法解开皮裘。 可现在是肉票,并且解救的人已带着赎金过来了,只能老老实实地骑坐在马背上,同捂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眼睛的苏达素石等人一起,俯瞰着远处正往这边慢慢移动的黑影。 对面的山丘更高,视野更开阔。 苏达素石早安排人在上面望风,要是对方来的人超过三个,会第一时间摇旗示警。 韩平安并不担心会发生变故,因为赎人是陈驿长一手安排的,扭着脖子说:“我回去之后就跟我爹说你们的事,话说叶勒王这反造的好啊,白沙城那边肯定要大洗牌,给你们找块栖身之地应该不难。” “能不能让你爹搞快点,那个又冷又要啥没啥的破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多呆。” “放心,最多一个月,再说搬家这么大事你回去之后也要做点准备。” “没什么要准备的,我们搬家简单,收起帐篷,赶上牛羊就能走。” “想想也是啊,对了,你们想要草场还是想要能耕种的田地?” “都来点吧,最好挨在一起。” “我以为你们只想要草场呢。” 苏达素石轻拍着马脖子,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只要草场,要是老天爷再跟大前年那样连下几个月大雪,把牛羊都饿死冻死了怎么办?种点地就不一样了,用你的话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可以啊,都知道居安思危了,话说你们会种地吗?” “不会可以让他们学,你不是说你们有专人教怎么耕作,还给发种子、农具、耕牛,还会帮着修渠引水浇灌么。” “我去,你这是赖上我了!” “你这话说的,我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我的族人就是你的族人。等搬过去之后,他们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你做什么?”韩平安下意识问。 苏达素石回头看着他,理直气壮地说:“我今年才十五,还是个孩子,而且我已经在那个又冷又要啥没啥的鬼地方过了好几年苦日子,当然要跟你一起进城吃香的喝辣的,总不能再让我跟他们一起放马种地吧。” 韩平安笑骂道:“你他娘的是在甩锅。” 苏达素石嘿嘿笑道:“兄弟,我没想过要把锅甩给你,是你自个儿要当这个接盘侠的。” “算你狠!” “你才晓得啊,话说等会儿那一万银钱,是不是给我分点。我马上就要进城,手里不能没钱。” “想的美,这钱我有大用,你一文也别想分,再说你又不是真没钱。” “谁会嫌钱多,分点给我呗,见者有份。” “我真有大用。” 苏达素石好奇地问:“什么大用?” 韩平安遥望着叶勒城方向,冷冷地说:“那些人连监军都敢刺杀,可见叶勒的治安差到什么程度。陈驿长看似很厉害,其实还是斥候那一套,崔明府更外行,所以这种事还得靠我。” 苏达素石追问道:“你打算怎么搞这个治安?” 韩平安笑了笑,意气风发地说:“回去之后就招兵买马,拉一支专事捕盗缉凶的队伍。从米法台之死着手深挖细查,破一批大案,抓一批逃犯,捣毁一批违法乱纪、犯上作乱的团伙,还叶勒一个朗朗乾坤!” “听着就霸气,算上我。” “这个专业性很强,你虽然很聪明,但真帮不上忙。” “不会我可以学。” “我还指望你将来当大将军驰骋疆场呢,要不这样,我再设个行动队,你当队头,专门负责抓人。先这么干上几年,等年龄啊资历啊都有了再去领兵。” “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苏达素石越想越好玩,又好奇地问:“疯子,除了行动队还有什么队,是不是守夜队和游奕队?” “守夜队是专门捕杀马贼的,游奕队是巡查城外那些新设烽堡和稽查行旅的。他们一个对外一个对内,是城主府唯一拿得出手的两支队伍,并且大多是边军斥候出身,嚣张的很,怎么可能会听我号令。” “守夜人和游奕人不是边军?” “广义上来说他们也是边军,要是遇上像叶勒王叛乱或者吐蕃来犯,他们一样要听大将军号令上阵杀敌。立下军功照应酬勋,个个都是勋官,但他们不在叶勒镇的将士花名册上,朝廷也不会给他们发粮饷,所以说又不能算边军。” 苏达素石不解地问:“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没粮饷吃什么喝什么呀?” 他马上要进城,不能对此一无所知。 韩平安解释道:“因为叶勒不只是有边军,也有好多商人和百姓。战时,边军要上阵打仗。平时,边军要屯田,管不了商人百姓,而且他们只会打仗种地,也不懂怎么管这些。 如果不闻不问,地方上就会乱。地方上要是乱了,边军就要平叛。能不打仗,谁愿意打仗,所以要把民事管起来,而城主府就是专门管辖城内城外各族商民的。” 苏达素石大概听懂了,举一反三地说:“城主府可以管商人,也可以管城外的那些村庄,但就是不能管屯田的那些边军。” “聪明。” “可那些新设的烽堡,城主府的游奕人为什么能管?” “新设的烽堡不在边军驻守的关津要隘,全建在内附胡人的村庄和道路上。边军要屯田,而且边军本就不多,不可能派人去驻守。城主府便让各村的村正,召集青壮轮流驻守。”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但那些青壮不懂什么叫军法,不是很听话,要么不去值守,要么去了之后偷偷睡大觉,建了那么多烽堡形同虚设。城主府拿他们没办法,于是设立游奕队,招募镇戍期满的边军斥候日夜巡查。” 苏达素石想想又问道:“那守夜队的守夜人呢?” 韩平安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如果说游奕队是城外那几十个村庄出于自身安危呈请城主府设立的,那么,守夜队就是那些粟特商人出于瀚海商路的安全呈请城主府设立的。 平时他们别的不管,甚至都不怎么进城。天天飘在瀚海上,专门搜杀马贼。同时帮边军留意吐蕃和你父汗那边的动向,毕竟他们原来就是边军的斥候。也正因为天天追杀马贼,可以说他们是叶勒最精锐的一支骑兵。” 苏达素石不但听说过守夜人而且远远地见过,深知那帮守夜人有多厉害,好奇地问:“守夜队有多少守夜人?” “他们一人三马,你想想一个月要多少马料。给他们配的又是最好的盔甲兵器,每人每月的饷钱更是多达五十文,这是银钱,不是铜钱。我估计也就五六十个守夜人,再多城主府养不起。” “这么赚钱啊!” “是很赚钱,连猎杀马贼的缴获都归他们。” “疯子,有好事要紧着自个儿人。回头帮我问问你爹,能不能让骨思力他们去守夜队,让他们多赚点钱,只有赚到钱才能过上好日子。” 这小子就知道钱。 韩平安彻底服了,不禁笑道:“谁不想赚钱啊,想进守夜队的人多了。可人家现在对新人的要求高着呢,没点真本事不会要的,不像以前只要做过斥候就可以。” 苏达素石不服气地问:“像我这样的可以吗?” “你一个能打过五个骨思力?” “五个……五个不行,两个骨思力我肯定我打过。” “这就没戏了,守夜队的标准是一个要能打过五个像骨思力这样的武士。” 技不如人,再问就是自取其辱。 苏达素石挠挠脖子,回到原来的话题:“你刚才要设行动队,那除了行动队还有什么队?” 事实上韩平安也没想好,嘿嘿笑道:“什么队暂时没确定,但我们要干的是专业性很强的、主要是动脑子的活儿。目不识丁的不要,只要断文识字的。太老实的不要,只要精明的,并且要有一技之长。” 苏达素石咧嘴笑道:“动脑子,玩心眼,这个比较适合我。” 第十九章 小事交给我 考虑到与马贼可能语言不通,陈驿长特意找来一个专门给买卖双方协议价钱的粟特牙郎当翻译。 坐镇留守的叶勒镇副使千牛卫中郎将李成邺,一样不想监军的疯儿子出事,让一个武艺高强的火长跟陈驿长一起来赎人,并命麾下偏将率一百二十骑远远地跟在后面,距鞋儿烽约三里。 马贼若敢使诈,边军火长便会按约定拼死掩护陈驿长朝天上射一枝响箭,到时候大队人马会毫不犹豫冲杀过来。 事实证明,“马贼”很守信用,见陈驿长三人在一百步外勒住了马,当即派一个人迎了上去。 粟特牙郎见陈驿长微微点了下头,赶紧打马上去交涉。 “马贼”要看钱,牙郎提出要先看人。 于是,双方又各派一个人,去对面看各自想看的。 陈驿长下马慢慢走过来,确认“疯三郎”没事,回头打手势表示可以给钱。 边军火长任由验看赎金的“马贼”,把用两匹马运来的整整六大箱银钱装进十几个麻布口袋,不慌不忙的绑上马背,分三趟运过去了。 “马贼”头目很小心,等手下们把运来的十几袋钱全绑上了马背,这才同意陈驿长把韩平安带走。 并在陈驿长和韩平安下坡的同时吹了声口哨,率十几个手下呼啸着扬长而去。 一切都是按照瀚海上的规矩来的,整个交赎过程进行的很顺利。 但那是整整一万银钱,能换十万铜钱! 边军火长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眼睁睁看着被一帮马贼给拿走了,实在心有不甘。 可马贼不但跑的飞快,而且都是一人双马,只能迎上去无奈地说:“陈驿长,就算放响箭也追不上!” 陈驿长帮韩平安松开绑,回头看着“马贼”逃遁的方向,冷冷地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守夜队从白沙城回来,让守夜人去收拾他们。” “瀚海这么大,守夜人能找着他们吗?” 边军火长嘴上问着,眼睛却打量着传说中的“韩三疯”,暗暗嘀咕你的命有那么值钱吗,老子全队一年的饷钱也没这么多。 “只要铁了心去找,没有守夜队找不到的马贼,也没有守夜人杀不掉的马贼。” 陈驿长冷哼了一声,回过头来关切地问:“三郎,没事吧,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 “……” “饿不饿,饿了吃点干粮,我带了白面馒头。” “……” 韩平安耷拉着脑袋,揉着被绳子勒疼的手腕,一声不吭。 从现在开始,要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以为真正的韩平安已经死了,不能轻易开口,也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不然很容易被那些家伙看出破绽。 事实上,请崔明府跟粟特豪商借钱,请陈驿长去向李将军禀报,恳请李将军出兵,并找粟特牙郎来帮着交涉,就是想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知道“韩三疯”被突厥马贼给绑了,又被赎回来了。 至于赎回来的真“韩三疯”还是假“韩三疯”,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自个儿去猜,他们要是拿不准,自然会想办法试探。 总之,等着他们动。 只要他们动起来,就能顺藤摸瓜查清他们的底细,然后将其一网打尽! 陈驿长知道他接下来在外人面前要多装疯少说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粟特牙郎,装出一副担心的样子问:“三郎,没事吧,快急死我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韩平安不但没开口,甚至连头都没抬。 陈驿长仿佛意识到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并且刚受过惊吓,慢声细语地安慰起来:“这不是没事了么,别害怕,这就送你回家。回去之后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因为赎他花那么多钱,现在还要把他当爷爷伺候。 本就对监军没什么好感的边军火长,别提多瞧不上监军大人的这个疯儿子,扔下句“我去向陈将军禀报”,便踢踢马肚子疾驰而去。 陈驿长也有很多事想跟韩平安商量,抬头看着先行离去的边军火长,沉吟道:“塞义德,再帮我个忙。” “什么事?”粟特牙郎下意识问。 “三郎的魂儿像是被吓飘了,你快马回城帮我去找假道长,请他赶紧去大都督府先开坛作法驱驱邪,等我把三郎送到家,再请他帮三郎喊喊魂儿。” “找假道长……陈驿长,你不如送三郎去火神庙。麴度大祭司正好在,他一定能治好三郎的。” “我们又不信火神,我们只供太上老君。” “可假道长本来就是个假道士。” “他多多少少懂点,再说这种事心诚则灵,赶紧去,牙钱回头跟你算。” “好吧,我先去了。” …… 打发走粟特牙郎,陈驿长笑看着韩平安问:“一开口就是一万钱,你不觉得有点多吗,史羡宁和白佐尖他们肯定在骂娘。” “我的命难道不值一万钱?” 韩平安抬起头,遥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边军,想想又笑道:“再说这一万钱又不全是他们三个出的,他们一定会让城里的那些商人分摊。更何况这几天发生的事,他们本就脱不开干系。” 陈驿长点点头:“这倒是,至少米法台参与了。” “米法台豢养的那个粟特武士有没有死?” “死了,不过他死之前,应该把你和绑你的那几个胡人已经死在突厥马贼手里的事,告诉了另一个粟特人。” “告诉了谁?” “前天夜里,我让守夜人去城外抓了好几个胡人,其中有一个叫白伊扎的粟特人。我让人把他们关在一块,借口米法台家的那个武士受了伤,让这个白伊扎帮着照看。” “那个武士自知撑不了多久,一定会拜托这个白伊扎帮着捎信。” “可惜他不知道米法台死了,当然,我那会儿也不知道。” 本以为能来个欲擒故纵,结果白忙活了一场,陈驿长别提多郁闷,不禁长叹口气。 韩平安没那么悲观,追问道:“这个白伊扎人呢。” “应该还锁在翁城里。” 陈驿长抚摸着马脖子,无奈地说:“曹勿烂造反,要送大军出征,米法台死了,崔明府又在火神庙因为喝了点“胡姆”,喝的晕晕乎乎。 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不管啥事,个个都来找我,我忙得是脚跟都沾不了地,哪里顾得上他呀。” 过去三天发生了那么多事,能想象到他有多忙。 韩平安点点头,随即笑道:“崔明府也真是的,居然什么都敢喝。” “胡姆有毒?” 陈驿长想想又摇摇头:“不可能啊,火教每次过节那些信徒都喝,没见喝死人。而且胡姆是火教的圣物,不是谁想喝就能喝到的。” 韩平安不止一次去火神庙玩过,每次火教祭祀都去凑热闹,不但见人喝过胡姆,并且看过火教圣书里关于胡姆的经文。 见陈驿长一脸惊诧,他微笑着解释道:“胡姆是用他们的圣草榨的汁液,而那个圣草他们叫圣胡麻草,其实是一种胡麻。” “胡麻有毒?” “怎么说呢,这种胡麻既能用来织麻布也能入药,是药三分毒,喝了会晕乎乎飘飘然,喝多了容易成瘾,一旦成瘾很难戒掉。好在这胡姆榨取酿制不易,并且被人家当做圣物,用你的话说不是谁想喝就能喝到的。” 陈驿长紧锁着眉头问:“三郎,你是说喝了这胡姆之后会神志不清?” 韩平安微笑着点点头,心说那是纯天然无公害的大麻汁,既是药品也是毒品,喝了当然会神志不清。 陈驿长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顿时惊呼道:“我说那些火教信徒怎么个个信誓旦旦地说见到了神,原来是因为喝了胡麻汁!” “这个不重要,陈叔,你要是想体验下,回头我弄点给你尝尝。” “三郎,你明知道胡麻汁不能喝,还存胡麻汁做什么?” “刚才不是说过吗,它也是药,一种效果很好的止疼药。我以前去火神庙玩的时候,跟他们要了几坛。” 韩平安顿了顿,说起正事:“陈叔,那个白伊扎我觉还有点用,粟特武士托他捎的口信,他肯定是没法捎给米法台了。但很难说有没有人想知道粟特武士究竟是怎么死的,想知道粟特武士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有道理,幸亏我忙忘了没顾上放人。” “回去之后,你接着忙你的大事,这些小事交给我吧。” 第二十章 自家人叫拿 有人在暗中兴风作浪,不但蛊惑叶勒部叛乱,甚至要加害他们父子,不知道有多少边军和粟特商人参与了,在他看来居然是小事…… 陈驿长这几天不但忙得焦头烂额,也担惊受怕的夜不能寐。 甚至能想象到远在龟疏的节度使大人,看到侍御大人差人六百里加急呈送的密信之后,一样会担心叶勒镇会不会发生变故。 陈驿长突然有些后悔让他疯,沉默了片刻,抬头道:“三郎,我知道你很聪明,我也不是不相信你,但有句话我得提醒下你。” “什么话?” “边军不能乱,粟特商人也不能乱!” 陈驿长说的很认真很严肃,韩平安不但知道他的言外之意,而且很清楚他并非危言耸听。 因为丝绸之路不但是大唐边军的补给线,更是大唐边军的生命线! 且不说安西、北廷两大都护府,就是瓜、肃、甘、凉等州距长安也都很远,边军所需的粮草转运不过来,朝廷只能拨给钱和布帛让边军就地采买,同时让边军屯田。 大唐又没那么多铜,所铸的钱并不多。刚开始的军饷是钱和布帛各一半,现在全是布帛,已经几十年没看见钱了。 而粟特这个独具特色的商业民族,精于买卖,善于筹算,不畏艰险,谙熟各地语言,通过漫长的商路频繁往来于大食与大唐之间。 那些粟特行商,由于要走的路途遥远,往大唐贩卖的主要是珠宝、香料、药材、染料和镔铁兵器等贵重且轻便的货物,以及能自个儿走的奴隶。 从大唐采购往大食贩卖的同样是珠宝、漆器等贵重且轻便的货物,瓷器由于太重且容易破碎并非其贩卖的首选,丝绸布帛由于体积太大一样不是其经营的主要货物,何况大食乃至大食西边的国度也有丝绸。 他们返程时又不能放空,于是帮朝廷转运拨给边军的丝绸布帛,同时也会采购一些布帛贩卖给内附大唐的西域各部,真正贩运去大食的丝绸布帛和瓷器极少,因为对他们而言不划算。 沿商路聚居的粟特坐商分销行商的货物,经营珠宝、珍玩、牲畜、奴隶甚至放贷举息。 可以说他们几乎覆盖了一切重要市场领域,控制了西域乃至整个大唐的经济命脉,更是安西、北廷的主要商税来源。 要是没有他们,“军饷”运不过来,商税收不着,边军光靠屯田很难自给自足。 总而言之,不管查边军中的害群之马,还是查粟特商人中的居心叵测之徒,都要慎重慎重再慎重,没有足够且确凿的证据,绝不能轻举妄动。 韩平安能理解陈驿长的担忧,低声道:“陈叔放心,我自有分寸。” “有分寸就好。” 陈驿长欣慰的笑了笑,接着道:“你要的人,我和崔明府想尽办法找着三个。别嫌少,也别嫌不得力。要知道这儿是叶勒,不是长安,想找几个断文识字的人太难了。” “不得力可以慢慢教,谁天生什么都会?” “你啊,你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懂。” “陈叔,你真会开玩笑。” 韩平安打了个哈哈,问道:“前院帮我找人收拾了没有?” “你要做的那些事放在城主府是不太方便,但用前院儿、开南大门一样不合适,是不是先去封信问问侍御大人。” 所谓的南大门即大都督府正门,也就是曾经的叶勒王宫南门。 前院就是很久之前的王宫正殿,后来的叶勒大都督府正堂。 不过一个西域藩王的宫殿再大也大不了哪儿去,其规模比龟疏的安西大都护府兼四镇节度使府小多了。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曾经的藩王、现在的羁縻大都督的府邸。 韩士枚这个四镇节度推官的权力很大,甚至能监察叶勒镇使安大将军,但品级并不高,只是从六品下。 虽然可以暂住在大都督府里,但不能从正门出入,也不能公然在前院的大堂办理公务,不然就是僭越,所以一直从东门出入,一直住在后面的内宅。 当然,韩家的仆人奴婢本就不多,也用不着那么大地方 前院地方够大、房屋够多,并且够气派,不用来作为贼曹尉的衙署太可惜,事实上全叶勒城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地方。 想到这些,韩平安轻描淡写地说:“用不着去问我爹,大都督府又不是我家的宅院,我爹一样是房客。” “好吧,既然你能作主,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光有地方不行,万事开头难,能不能借个游奕人给我。” “想借游奕人也不是不可以,但要先向崔明府禀报。没有崔明府的手令,他们不会听你号令。” “守夜人呢?” “一样。” “陈叔,他们不都归你管么。” “我只是个驿长,虽然可以让他们帮着留意城里城外动静,打探打探消息,但一样要经崔明府首肯。” 韩平安不信他这番鬼话,似笑非笑地问:“陈叔,你手下就没几个人?” 陈驿长很大气地说:“有啊,有好几个驿丁呢,你如果想让他们帮着跑腿打杂直接吩咐,都不用跟我说。” 所谓的驿丁其实是城里各坊和城外各村的青壮,人家去驿馆当伙计或帮着跑腿送往来公文,完全跟守城一样属于服徭役。 说白了就是一帮种地的农夫,根本帮不上大忙,顶不上大用。 韩平安正暗暗腹诽这个老狐狸不信任自己,陈驿长突然笑道:“崔明府那么忙,有时候想找都找不着他人。可你要做那么多事,手下又确实不能没几个人。” “那怎么办?” “如果有侍御大人的节度推官印信就好了,不管遇上什么事,拟道公文,盖上大印,别说调用游奕人,就是调用守夜人都不是事。” 原来他担心搞出乱到时候会被查究,估计崔瀚那个城主也有同样的担忧。 韩平安乐了,不禁笑道:“回去看看我爹有没有把印带走,要是带去了白沙城,劳烦你想办法帮我给我姐捎个口信,让我姐把大印赶紧送回来。” “给你姐捎口信……这不稳妥吧,万一传出去咋办,为何不直接给侍御大人写信。” “这不是废话么,要是直接跟我爹说,他能把大印给我?” “让你姐偷啊!” “都是自个儿家人,怎么能叫偷,这叫拿。” “别跟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侍御怪罪下来也不关我事。” “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我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不就是借用几天印么,多大点事,我又不是没借用过。” 第二十一章 来干这个? 好消息不断从白沙城传来,据说大将军再过三五日便能班师回叶勒。 叶勒城的戒备也没那么严了,城门再次打开,三天前召集的青壮得以回家,不用再呆在城头吃风沙。 被禁足了三天的人们纷纷上街,整个叶勒城像是恢复了元气,之前觉得吵闹烦人的酒肆鼓乐声、商贩招揽行人的吆喝声、苦力扛货物的号子声、过往驼马的铃铛声、一言不合的打架声和孩童们的啼哭声,现在听着竟分外悦耳。 徐浩然很久没来过叶勒城,已经不记得上次来是两年前还是三年前,走在人头攒动的街上恍如隔世。 “徐都尉,到了。” “哦……” 徐浩然抬起头,赫然发现已到了大都督府门口。 这是一栋极具西域风格的府邸,正门不像城主府那么方正,而是一个上方呈圆形的巨大门洞。 墙头很高,都是用条石砌成。 看上面那几个圆顶的角楼便知道墙体很厚,墙头上面肯定能站人。而周围是一片片低矮的黄土房,相比之下,眼前这大都督府更显壮观气派。 一起从城主府过来的余望里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跟在后面的一个青壮,走上去推了推满是灰尘的大门,回头道:“门应该从里面栓上了,进不去啊。” “前面有卫士,李将军和崔明府应该在里头。” “二位稍候,我去东门瞧瞧。” “有劳了。” 徐浩然以前没少跟余望里打交道,看着余望里的背影,转身笑道道:“博文兄,几年没见,望里小兄弟风采依旧啊。” 余望里是城主府的所有吏员中衣着最讲究的,跟往常一样头扎丝葛巾子,身穿绿色粗葛布翻领长衫,系着一条铜铁腰带,腰间挎着一柄长剑。 如果在关内,真以为他是个仗剑游历的名士呢。 黄博文不由想起余望里那个不切实际的愿望,感慨地说:“这日子过得真快,记得当年他死活不愿来做书吏,说啥子一旦为吏终生为吏,结果还是做了,一转眼已经做了六年。” “已经是老吏了。” “二十一岁的老吏。” “二十一该成家了,他有没有娶婆娘?” “这娃子犟着呢,非要找个门当户对的,说啥子他出身书香门第,乃官宦之后,为吏已经对不起列祖列宗,不敢再娶胡女。” “他还说打死也不做书吏呢,再过两年,等他想婆娘想的憋不住,看他娶不娶。” “这倒是,哈哈哈哈。” “博文兄,知道崔明府让我们来做什么吗?” 徐浩然不想再在背后调侃那个一心想重振家门,一直打算去长安考进士却去不了的小老弟,立马换了话题。 黄博文抬头道:“不知道,我正想问你呢。” 徐浩然摘下铁盔,自嘲地说:“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会知道了。我已经很久没来过叶勒城,要不是曹勿烂叛乱,大将军击鼓点兵,我这会儿还在家种地呢。” 黄博文听出这番话中充满怨气,但能够理解,他沉默了片刻,故作轻松地说:“徐都尉,韩侍御就住在里头,崔明府让你来这儿,我琢磨着应该与韩侍御有关。” “韩侍御怎会记得我,再说他不是去白沙城平乱了么。” “韩侍御肯定不会忘记你的,徐都尉,我觉得你早晚能苦尽甘来。” “老兄真会说笑,侍御大人日理万机,怎会记得我这个小小的管粮官,况且我已经不做管粮官好几年了。” 徐浩然抬头看向院墙上的角楼,五味杂陈。 黄博文很佩服他的为人,也很同情他的遭遇,禁不住问:“徐都尉,这几年过得可好?” 徐浩然深吸口气,淡淡地说:“挺好的,不用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要再见那些龌龊的人,一心耕种我那几突地。收成虽一般,但交完该交的粮,也够我养家糊口。” “成家了?” “嗯,娶了个婆娘,去年娶的,是个胡女,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我觉得挺好。只是没钱摆酒,也就没好意思告诉老兄。” “恭喜恭喜。”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儿,没啥好恭喜的。” 徐浩然实在不想再聊这些,又换了个话题:“前面怎会那么热闹,你刚才说李将军和崔明府在里头,究竟怎么回事?” “韩侍御家的疯三郎被一股突厥马贼给绑了,陈驿长今天带钱去鞋儿烽赎人。李将军不太放心,派了一百多兵跟着,总算有惊无险把人给赎回来了。” “疯三郎?” “你不知道?” “我天天呆在河滩上种地,别说叶勒了,连军城、屯城都不怎么去,我哪知道这些。” “那娃有点疯疯癫癫,不疯他也不会跑瀚海去耍。” 二人正说着,厚实沉重的大门吱吱呀呀地从里面打开了。 刚才去东边找崔明府的年轻书吏余望里,掸着开门时掉落在身上的尘土,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 “二位,崔明府让我们领着外头的青壮把里头拾掇干净,我从内宅绕过来时粗略看了下,里头好几进,恐怕有几十间屋,多少年没人住过,别提有多脏,估计拾掇到天黑也拾掇不完。” 徐浩然顿时皱起眉头:“让我们来干这个?” 余望里苦笑道:“明府让我们别想着走,他晚上不但要来察看,还有事要交代。” “收拾这儿,难道节度使要来……” “不知道。” “徐都尉,别问了,明府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黄博文深知他的臭脾气,担心他又得罪人,急忙把他拉了进去。 余望远则掏出陈驿长刚给的钱,让一个青壮赶紧去买笤帚。 …… 与此同时,假道长正在后宅的院子里开坛作法,帮三魂六魄吓得离位的“韩三疯”喊魂儿。 他左手挥舞着桃木剑,右手摇着铃铛,嘴里振振有词。 正主儿“韩三疯”却不在院子里,一回来就钻进平时住的西院,反锁上院门谁也不让进,不管崔明府和陈驿长怎么喊都不开门。 特意赶过来打算安慰一下的李将军吃了个闭门羹,回头看了看正忙得不亦乐乎的假道长,担心地问:“崔兄,三郎不会有事吧?” 崔瀚不知如何作答,下意识看向陈驿长。 陈驿长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禀李将军,三郎只是受了点惊吓,应该不会有大碍。” “什么叫应该,韩侍御在白沙城平叛,我们几个在叶勒留守,自然要保他家小周全。三郎要是被吓出病,到时候怎么跟韩侍御交代!” “要不……要不我去把随军医师喊来瞧瞧。” “找随军医师,既然是随军,当然随大军出征了。” “瞧我糊涂的,居然没想到。李将军,那我去找个胡医。” “赶紧去。” “诺。” 陈驿长暗骂了一句装疯卖傻真他娘的麻烦,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跑出了院子。 崔瀚则拱手道:“李将军,你公务繁忙,要不先回去。下官在这儿盯着,一有消息便差人去向将军禀报。” 呆在这儿不但帮不上忙,甚至连人都见不着。 再说都已经来过了,彰显下关心就行。 叶勒镇副使千牛卫中郎将李成邺权衡了一番,微微点点头。 他在崔瀚的恭送下刚走出几步,想想又回到通往西院的小门前,拍着门喊道:“三郎,营里有点事,六叔要回去瞧瞧。你先好好歇息,等明天好点,叔让慧娘来看你。” “……” 里头依然没动静,崔瀚一脸尴尬,心想全叶勒城敢不给李将军面子的也就他“韩三疯”了。 李成邺没想那么多,更不会跟一个疯疯癫癫的臭小子计较,甩甩斗篷,手扶镔铁长刀,昂首阔步走出了大都督府。 第二十二章 试探的结果 既然跟李将军说了要请胡医,那就得把胡医请过来。 然而,胡医一样进不了门,还差点被一个从里头扔出来的花瓶砸个正着,吓得连忙走人。 崔瀚屏退左右,走到门边:“三郎,人都走了,我也不能在此久留,赶紧说正事吧。” “明府稍候,我来开门。” “别开门了,就隔着门说。” “也行。” 韩平安刚自个儿烧了一大盆水,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崔瀚不知他在里头悠哉悠哉的喝葡萄酿,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远处朝这边张望的几个韩家下人,不动声色地说:“第一件事,府外的人好应付,你爹的两个亲卫和内宅的那些奴婢有些麻烦。” 站在边上装作哄的陈驿长深以为然,也说道:“我们总这么进进出出的,他们一定觉得奇怪。万一哪天说漏嘴,搞不好会前功尽弃。” 这确实是一个漏洞…… 韩平安想了想,放下酒壶道:“这事好办,待会儿打发他们去白沙城。我爹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尤其晚上,不能没人侍寝啊。” 难怪人家叫他疯子,居然敢拿他爹开玩笑。 崔瀚总算领教到了,禁不住笑骂道:“侍寝……你能不能正经点!” “我说的就是正经事。” “可你身边一样不能没人伺候,尤其在你的疯病被马贼吓发作的这个节骨眼上,把下人奴婢都打发走,人家知道了一样会起疑心的。” “我姐晚上就回来,身边有我姐就行了。”韩平安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来了句:“何况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人家起疑心。” 陈驿长愣了愣,不禁笑道:“我们担心躲在暗处的人看出破绽,但在那些躲在暗处的人看来,你一到家便把自个儿锁在院子里,还把下人奴婢都赶走,何尝不是担心被府里的下人奴婢看出破绽!” 崔瀚恍然大悟,暗叹这小子果然聪慧,简直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他定定心神,问道:“三郎,打发亲卫和奴婢去白沙城容易,但这种事是不是先去封信问问你爹?” “用不着那么麻烦,我爹不会说什么的。” “行,反正这是你的家事,我们就不过问了。” “怎么能不过问,待会儿我站门边吼几句,再摔点瓶瓶罐罐,你们帮着打打圆场,见这个圆场打不下来,再来个顺水推舟,把他们打发走。” “今天就打发他们走?” “这种事不能拖,再拖会夜长梦多。” “好吧。” 都已经决定陪他疯,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回不了头,崔瀚想了想,接着道:“第二件事,听到你被突厥马贼绑走的消息,史羡宁很惊讶,不太像装出来的。 白佐尖没什么反应,究竟是早晓得了,还是对这事漠不关心,我拿不准。” 现在可以断定粟特商人米法台参与了,至于别的粟特豪商有没有参与必须要搞清楚,因为他们遇到事情一向是共进退的。 韩平安拿起炭笔,在刚才翻了半天才翻找到的一个空白账册上,边记边问道:“阿史那山呢?” “阿史那山……阿史那山似乎有点吃惊,但好像又有点幸灾乐祸。” 察言观色说起来容易,但事实上没那么简单。 韩平安本就对崔瀚这个读书人没抱太大希望,自然不会有失望,追问道:“崔明府,你告诉他们我爹打算从边军调人来任贼曹尉,彻查究竟是谁杀了米法台,他们什么反应。” 用这个方式试探三个粟特豪商,是韩平安让假道长带回来的信里提议的。 崔瀚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试探了下,没曾想竟试探出了端倪。不然就算韩平安再聪明,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支持韩平安“疯”。 想到三个粟特豪商昨日的反应,他苦笑道:“他们很震惊,但居然没反对,反倒要代米法台的家人感谢我为米法台申冤。” 韩平安一样震惊。 因为大唐对西域各部实施的是羁縻政策,也就是给予各部蕃胡足够的自治权,大唐跟吐蕃、突厥和大食争的其实就是宗主权。 朝廷对安西和北廷两大都护府的定位也是抚慰外藩、辑宁外寇、觇侯奸谲和征讨携贰,并不干涉西域各部的内部事务。 要不是粮饷支应不上,连边军直接管辖城邦的商税和直接管辖村庄的赋税都不会征收,更不用说管地方上的命盗案了。 粟特商人虽不是那些羁縻部落,但在城内一样拥有一定的自治权。 他们推举贵族豪商,呈请镇使任命其为萨宝祆正,全权负责粟特人的内部事宜。 由于他们聚居在一起时极其排外,甚至跟那些羁縻大都督、羁縻刺史一样,对内部的人拥有生杀大权! 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会让城主府过问他们的内部事务的,可现在他们居然由着城主府即将到任的贼曹尉查米法台之死,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韩平安不敢相信粟特人这么好说话,低声问:“他们连参与彻查都没提?” “没有。” “这么说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韩平安捋捋思路,分析道:“第一种是他们遇上了什么事,早已乱了方寸,根本顾不上他们祖辈想尽办法争取到的特权。” 崔瀚追问道:“第二种呢?” 韩平安冷冷地说:“他们三个知道谁杀了米法台,或者怀疑谁杀了米台,可又不方便出手清理门户,于是顺水推舟,借我们的刀杀人!” 陈驿长觉得韩平安的分析有道理,阴沉着脸说:“除了要加害你们父子、勾结曹都满叛乱,结果功亏一篑,很可能东窗事发,他们还能遇上什么事?” 崔瀚点点头:“如此说来,米法台极可能是他们杀的,他们想杀人灭口!” 韩平安放下纸笔,接着道:“崔明府,他们昨天被你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会儿肯定缓过神了。如果是第一种可能,那么他们很可能会有动作。” “什么动作?” “他们不会任由我们查的,他们不敢冒这个险,所以很快会想办法把我们堵回去。” “怎么堵?”崔瀚追问道。 韩平安想了想,起身道:“两个办法,一是用我们的矛戳我们的盾,从官面上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比如去向安大将军甚至去龟疏提告,我们叶勒城又不是县治,连县令县丞都没有,按例就不应该设县尉。 二是他们最擅长的,找个死士顶罪,真相都已经大白了,凶手都抓着了,且对杀人经过供认不讳,那还查什么查。” 确实有这种可能,崔瀚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忍不住问:“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韩平安在回来前就想好了,胸有成竹地说:“以快打慢,他们无论去告状,还是找人顶罪,都需要时间。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大张旗鼓的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让他们顾不上去告状,也无暇去找人顶罪。” “怎么大张旗鼓的查?” “一时半会说不明白,陈驿长,你帮我找的人到了没?” “到了,在前面收拾呢。” “好,再借两个游奕人和两个守夜人给我。” 不把城里的内鬼揪出来,崔瀚这个城主真夜不能寐,因为那些内鬼不只是想害韩侍御父子,而且在暗中兴风作浪,勾结曹勿烂的儿子曹都满叛乱! 他不等陈驿长开口,便一口答应道:“人有的是,只要能查个水落石出,整队人马调过来都成。” “再就是晚上的宵禁。” “这你放心,即便你不说晚上也要宵禁。” “陈驿长,我那几个朋友就劳烦你了。” “我已经安排下去了,今晚当值的守夜人会悄悄把他们带进城。何况这不只是接人,也是把钱拿回来。” 没想到老狐狸竟惦记着那一万银钱,韩平安忍不住笑了,想想又问道:“前面的那三个人可靠吗?” 陈驿长笑道:“可靠,我把他们的履历带来了,从下面门缝塞给你,待会儿你慢慢看。” 崔瀚更是提醒道:“三郎,其中有个叫徐浩然的,原来是个管粮官,你爹刚来时查办贪没粮饷、监守自盗的那几个团长旅帅,他出了大力。” “是吗?” “他嫉恶如仇,见不得有人喝兵血,身为管粮官又掌握实据,帮了你爹大忙,结果你爹好像把他给忘了。” 韩平安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他在军中的处境不太好?” 崔瀚轻叹道:“他早不是管粮官了,跟普通士卒一样被打发去种地,已经种了好几年。” 韩平安挠挠头,尴尬地说:“明白了,先让他在这儿帮几天忙。等我爹从白沙城回来,我帮他跟我爹说。” 第二十三章 道门威仪 叶勒城原本没有坊,东西南北十字交叉的两条大街和蜘蛛般的狭窄小巷也没名字,只有小贩聚集的东市和大宗货物交易的西市。 有一年,叶勒王不想一抬头就看到大唐边军,竟带着家眷和部下去了白沙城。 紧接着,一个姓吴的参军带着两个卫士进了城主府。 从那之后,城里不但划分为十二个坊,让坊内住户选出了坊正,连大街小巷都有了名字。 弘化坊紧挨着西市,火神庙在西市前面,粟特富商和一些不愿意跟叶勒王走的叶勒贵族都住在这里。 史羡宁家就住在弘化坊,整个宅院占地近两亩,北临兴隆街,临街共有十二个大铺面,中间是库房、马厩、驼圈和伙计、学徒以及护卫们居住的地方。 家人住在最里面,平日里都是从南门出入,出门便是东西向的常安街。 白沙城那边的叛乱已经平了,后头铺面的生意又忙了起来。 但他既没像往常一样去后头照看生意,也没去火神庙跟另外几位萨宝祆正议事,而是盘坐在胡床上发呆,儿子究竟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 “父亲,父亲!” “啊,说到哪儿了?” “城主府派了好多青壮去收拾大都督府前院,说是要把那儿收拾出来做捕贼尉的官署,还说要彻查谁杀了米法台。” 史羡宁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葡萄酿,心不在焉地问:“还有什么稀罕事?” 史休昌没想到一向睿智的父亲竟对捕贼尉的事漠不关心,犹豫了一下说:“韩侍御的疯儿子被陈驿长和李将军派的兵赎回来了,赛义德跟着一起去的,听说被吓的不轻,疯病又发作了。” “疯成什么样?” “一回来就把自个儿关在小院子里,谁都不让进,怎么叫都不开门,还扔东西砸人,连家里的卫士和奴婢都被他赶走了。假道士在哪儿装神弄鬼帮着喊魂,连赛尔突都被陈驿长叫去过,但也没能见着人。” “看样子真吓得不轻。” 史羡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史休昌急了,苦着脸说:“父亲,要来个捕贼尉查谁杀了米法台的事,外头都已经炸开锅了!” 史羡宁抬头问:“炸锅?” “究竟是谁杀的自然要查,但不能由着城主府查呀!他们今日能查米法台死于何人之手,明日就能来查别的事。外头的那些叔伯群情激奋,说城主府这么做坏了规矩。” “他们还说些什么?” “说你是他们推选出来的祆正,你要是不闻不问,他们就要重新推选。” “还有呢?” “你闭门不见他们,他们真急了,这会儿都去了火祠,我让伙计去瞧了瞧,他们正在跟大祭司诉苦,正在请大祭司主持公道呢。”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史羡宁暗叹口气,淡淡地问:“白佐尖和阿史那山在做什么?” 史休昌真有些恨父亲不成钢,嘀咕道:“白佐尖跟你一样闭门不出,谁都不见。阿史那山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一大早便去了火祠,听说……听说他竟跟大祭司吵起来了。” 史羡宁猛地抬起头,紧盯着他问:“后来呢?” “后来回去了。” “派两个人去盯着,看看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父亲,盯他有什么用,还是想想怎么应对捕贼尉吧。” “米法台又不是我杀的,我为何要去应对。” “父亲,这不只是查谁杀了米法台的事,而是……而是城主府坏了上百年的规矩!” “坏规矩的又何止城主府,别说了,赶紧派两个人去盯着阿史那山。”史羡宁权衡了一番,又阴沉着脸交代道:“米法台家也要盯紧了,看看米法台的三个儿子在忙什么。” …… 与此同时,假道长扔下桃木剑,跟着不再装疯的韩平安,走进了监军大人的书房。 书房里居然有一个密室! 他不敢跟进去,站在门口问:“三郎,你是不是找钱?” 韩平安一边在柜子里翻找着,一边反问道:“找钱做什么。” “算刚才帮你喊魂儿的钱,我不管你是不是装的,反正该做的法事我都做了,银钱一百文,一文不能少。” “一百文,还要银钱,你怎么不去抢。” “给穷苦百姓驱邪治病,得到美好的祝福;给殷实人家驱邪治病,报酬是廉价的牲畜;给坊正村正驱邪治病,报酬是中等价钱的牲畜。给城主驱邪治病,报酬是贵重的牲畜;给监军大人家驱邪治病,这价钱自然水涨船高。” 韩平安被逗乐了,回头笑骂道:“你是道士,是信三清祖师的,又不是火神庙的祭司,怎么能一开口就是火神教的教义。” 假道长探头偷看了一眼,振振有词:“这教义挺好,再说本道长又不光给信道的人驱邪治病,胡人找着我一样给治。入乡随俗,既然在叶勒就得按叶勒的规矩算钱。” “要钱是吧?” “我上蹦下跳折腾了一下午,你好意思不给钱么。” “假道长,我不但要给钱你,而且打算管吃管住管你酒,不然我也不会带你来这儿。” “别,千万别,我啥都没看见,啥都不知道,做多少事拿多少钱,你把我今天的钱结了就成。” “进都进来了,想走,有那么容易吗?” “三郎,你开啥玩笑。” 韩平安一把将他拉进密室,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没跟你开玩笑,以后给我做事吧,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要是搁五天前,我会一口答应你,我跑的比兔子都快。现在不成,管吃管住管酒都不成。”假道长赶紧用双手捂住脸,生怕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为啥现在就不成?” “你自个儿的事你心里明白,你要做的那些事太凶险,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你怕死?” “这不是废话么,谁不怕死?我都这把岁数了,你就饶了我吧。再说我又没人家那本事,万一哪天被贼人捉住,刀往我脖子上一横,我肯定会吓的屁滚尿流把你的事全招了。” 断文识字的人在叶勒很难找,熟悉城里城外情况并且会说各族语言的人更难找。 韩平安岂能放过他,掰开他的手,很认真很诚恳地说:“假道长,我爹去白沙城前给我写过一封信,他那会儿不晓得这一去会不会遭遇不测,在信里跟交代后事似的交代,要是他和崔明府陈驿长都出了事,让我和我姐找你。” 假道长哭笑不得地问:“找我做什么?” “他说城里能相信的人不多,你就是其中之一。只要找着你,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你爹真瞧得起我,我能做什么!” “找个地方让我们躲起来,给我们弄点吃的,这些能做到吗?” “这些啊,这些倒是能做到。” “现在我遇着麻烦,你到底帮不帮。” “你现在不是没事了么,三郎,我自由自在惯了,你别为难我好不好。” “假道长,你想不想做真道士。”要是没点没把握韩平安绝不会开这个口,见他忙不迭拒绝,干脆祭出杀手锏。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本来就是真道士。”假道长想了想,又很没底气地说:“只要一心向道,就是真道士!” 韩平安笑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可人家都觉得你是假的,而且你也确实没看过几本道书。真要是论起道,你连崔明府都不如,更别说跟我爹坐而论道了。” “你爹他们只是看书比我多,虽然说起来头头是道,可他们有道心吗?他们是真心向道吗?”被戳到了痛处,假道长一脸不服气。 韩平安循循善诱地说:“我知道你一心向道,你是真信三清祖师。但光有道心没用,你要让所有人都信你是真道士,才能像白云寺的胡僧那样布道。” 假道长果然被绕进去了,下意识问:“那怎么能让人家都相信我是真道士。” “帮我做两年事,我保证让你做上叶勒道门威仪。到时候连安大将军和我爹都说你是真道士,谁他娘的再敢说你是假道士!” 道门威仪,那是朝廷封的道官,视同六品下。 真要是能做上叶勒道门威仪,那就是叶勒的道门大德,并且是朝廷认可的。 假道长没想到韩平安会开出这条件,真有那么点心动,可想想又摇摇头:“这儿是叶勒又不是关内,压根儿就没几个人信三清祖师,方圆近千里除了我没第二个道士,就算做上这道门威仪也没啥威仪可言。” “名不正则言不顺,虽只是一道公文、一封告身,但这意味着朝廷对你的认可啊,有跟没有是完全不一样的。” “什么朝廷的认可,这是叶勒又不是长安,只要安大将军点头就行,又不用天子敕封。” “那你去找大将军试试,看大将军会不会让你做道门威仪。” 安大将军什么身份,是谁想见便能见到的吗? 何况安大将军是粟特人,人家信奉火神,才懒得管你信不信道呢,更不会没事找事让你做叶勒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道门威仪。 假道长真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但又觉得“疯三郎”给出的这个道门威仪有点名不符其实,想到他爹是节度使的心腹,顿时眼前一亮。 “三郎,光做叶勒道门威仪没意思,叶勒连个道观都没有。” “那你想怎样。” “要做就做安西道门威仪,安西四镇的道门威仪!” “假道长,你胃口倒不小,这可不是安大将军能做主的事,这得惊动节度使。” “行不行你给句话。” 第二十四章 “开府建牙”(一) 西域不比关内,这里的人信火神信佛,唯独不怎么信道。 没信众自然不会有道观,没道观就不会有香火,没香火道士也就没人供养,所以长安的那些道士打死也不会来西域。 但不管怎么说道教也是大唐国教,倡道兴教在政治上绝对正确,老爹又深受节度使信赖,求求监军老爹这事或许真能办成。 想到这里,韩平安一口答应道:“没问题,不就是安西道门威仪么,这事包我身上!” 安西四镇信道的人少,但安西四镇地域大呀。 要是能做上安西道门威仪,如果有一天能回长安,那长安的道门威仪肯定要以礼相待,长安的那些道观肯定能随便去,他们藏的那些道门典籍一样能随便誊抄…… 假道长越想越激动,咧嘴笑问道:“行,需要我做啥?” …… 大都督府前院共三进,里里外外实在太大了,收拾到天黑才把院内的广场、拱顶大殿和大殿两侧的十几间屋收拾干净。 等了半天崔明府也没来,反倒等来了假道长,他居然发号起施令。 徐浩然和黄博文虽然都知道他是个假道士,但对他依然很尊敬。 因为他不只是给人看相算命、卜卦吉凶、测字取名、驱鬼辟邪,也给人把脉治病。 他的十几面脏兮兮的幌子中,就有一面写着“跌打损伤,妙手回春。疑难杂症,药到病除”。 除此之外,他还给人代写婚书,代读家信。 胡人信奉火神或信奉佛,自然不会相信他这个假道士。 边军和边军家眷一样不怎么相信,但全叶勒就他这么一个道士,遇上婚丧嫁娶只能找他。随军医师的医术又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所以有人受了伤或患上病也要去找他。 可以说叶勒的四千多边军及家眷,从孩子出生到大人死亡,从肉体到灵魂都离不开他。 井里的脏水早被打出冲洗大堂的莲文地砖了,现在渗出的是干净水。 黄博文用刚烧开的干净井水帮他老人家泡上一碗茶,苦笑着问:“假道长,崔明府到底过不过来?” “不知道。” “那我们啥时候能回去?” “着什么急,又不是没饭吃。” 假道长舒舒服服地坐在高大的椅子里晃着腿,抬起胳膊指指刚给他们倒的葡萄酿:“不但有饭吃还有酒喝,这样的好事去哪儿找,就算赶我也不会走。” 酒是好酒,余望里正在烧的饭闻着也很香。 徐浩然却归心似箭,坐在之前不但从未坐过甚至从未见的高脚椅子上,趴在之前一样闻所未闻的大桌子上,唉声叹气:“贱内正等我回去吃饭呢,我没到家她一定不会先吃。” 假道长放下酒葫芦,赞道:“你真是好福气,能娶到如此贤惠的娘子,一定要好好待人家。” “这是自然。”徐浩然想想又说道:“不瞒假道长,贱内是个胡女。” “我大唐天子都有胡人血脉,手握重兵的也大多是胡将。娶胡女咋了,只要贤惠就行。” “谢道长。” “这有啥好谢的,对了,有没有生娃?” “没呢,但贱内怀上了。” “怀上好,等娃生下来,本道长去帮你瞧瞧,帮娃取个将来能大富大贵的名儿。” “有劳道长了。” …… 余望里不想听这些家长里短,见那几个守夜人和游奕人守在门口,知道今晚十有八九回不去了,他年纪又最小,只能老老实实在紧挨着大堂的一间耳房里做饭。 黄博文则端着油灯,欣赏起墙上那斑驳的壁画。 这时候,一个戴着怪异毡帽的少年从内宅走了过来,俯身看看吊锅里炖的菜,提醒道:“多放点油,清汤寡水的不好吃。” 余望里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黄博文刚认出是谁,韩平安已经走到了他身边,抬头看着壁画,感叹道:“当年这些壁画是请技艺最高超的画师,用最名贵的颜料画的,美轮美奂,连四周墙上和柱子上都饰有琅轩金玉。” “是吗?”假道长不太相信,站起身走到一根石柱前。 “骗你做什么,当年这里堪称金碧辉煌,几任叶勒王坐在这儿搂着美女开怀畅饮,大臣首领们分坐在两侧品尝着美酒佳肴,听着悦耳的鼓乐,欣赏胡姬们曼妙的舞姿……” 韩平安描绘完当年这里的盛景,随即话锋一转:“可惜盛极必衰,先是被突厥攻占,我大唐铁骑好不容易帮他们把突厥赶走又迎来了吐蕃,光刚刚过去的这一百年,就先后被吐蕃占过四次。” 假道长不由回想起当年,喃喃地说:“最后一次我是亲眼所见,五百儿郎领着两千叶勒蕃兵和城内青壮坚守了四天。那些蕃兵青壮见援军迟迟未到,竟纷纷扔下兵器逃散。 吐蕃人多,儿郎们不敌,只能且战且退,掩护家眷们退到了这儿。 又守了一天一夜,眼都杀红,刀也都砍断了,院子里全是儿郎们的尸体,大殿里躺满了伤兵,地上全是血,真叫个血流成河。” 作为曾经的管粮官,徐浩然早听说过之前镇守叶勒城的五百将士全军覆没,但究竟是怎么全军覆没的并不清楚。 他没想到竟有人亲眼所见,并且就是假道长,禁不住问:“后来呢?” “死了,五百儿郎都战死了。” “我爹没死。” 余望里端着刚烧好的菜汤走了出来,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假道长轻叹口气,转身道:“你爹那会儿是大都护府的孔目官,是个文官。他奉命押运布帛来叶勒,结果运气不好,赶上吐蕃来犯,没进城就遇上了吐蕃大军。” …… 从内宅过来是招贤纳士、“开府建牙”的,而且明天一大早就要开工。 韩平安顾不上陪他们缅怀曾在这儿战死的边军将士,抬头问:“你就是余孔目的儿子余望里,你是在吐蕃出生,在吐蕃长大的?” 余望里早认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韩三疯”,不卑不亢地说:“正是在下,不过据在下所知,三公子好像是在小勃律出生,也是在小勃律长大的。” “嗯,英雄不问出处,无论是在吐蕃出生还是在小勃律长大都不丢人。” “可我爹被吐蕃俘过,还死在了吐蕃。” “你爹是英雄,只要来这儿的都是英雄。” “你真这么想的?” “骗你做什么,听说你念过很多书,打算去长安考进士?” “可这儿只有羁縻州,没关内那样的县学州学,没地方考,也没人举荐我去长安。” “你如有真才实学,我让我爹求节度使举荐你。”韩平安走过去拍拍他胳膊,又微笑着说道:“我爹书房里的书都可以借给你看,回头可以搬过来。” 余望里愣住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就是收买人心么,我也会! 韩平安暗暗表扬了下自个儿,转身看向徐浩然:“他们刚才叫你徐都尉,但勋官不是官,而且在叶勒镇酬勋七转的轻车都尉多如牛毛,你根本排不上号。” 徐浩然本就对过河拆桥的监军大人极为反感,见他儿子都笑话自己,别提多窝火,冷冷地问:“那又怎样?” “要做就做真官,从现在开始,你便是叶勒城的县尉,确切地说是主追捕盗贼、侍察奸非的捕贼尉。”韩平安顿了顿,再次看向余望里:“以后别再叫徐都尉了,应该尊称徐少府。” 不等余望里开口,徐浩然就不快地说:“三公子真会开玩笑,叶勒城又不是县,连县令都不设,哪有什么县尉。”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韩平安跟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一枚官印,转身笑道:“余兄,那儿有笔墨纸砚,劳烦你帮我拟一道命叶勒镇管粮官徐浩然为叶勒城试捕贼尉的公文。” 余望里接过官印凑到灯下看了看,赫然发现竟是安西四镇节度推官之印,顿时吓的目瞪口呆。 徐浩然很直接地认为这个疯小子是在戏耍自己,低声道:“我又不是文官。” “事急从权,现在是了。不过按例只能是试捕贼尉,等干满一年,这个‘试’才可以去掉。” “难怪人家说你是疯子,原来真疯了,可是戏耍徐某有意思吗?” “没意思,我也没想过戏耍你。” 韩平安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轻轻放到他面前:“这是刚才在我爹书房翻到的,我爹没过河拆桥,更没忘记你。他之所以眼睁睁看着你丢官,之所以任由那些人把你赶那么远种地,是担心你丢命。” 徐浩然忍不住接过书信,不看不知道,看完才明白监军大人的良苦用心。 原来韩监军深知在军营里想搞死一个人很容易,担心有人会害他性命,于是对他这几年的遭遇故作视而不见,事实上早就想好了如何弥补。 这封节度判官写给监军大人的信中就提到了他,人家受监军大人之托已经帮他在龟疏谋了一个游奕官的官职,就等监军大人调回龟疏时带他去上任。 第二十五章 “开府建牙”(二) 误会监军大人了。 徐浩然既感动感激又尴尬,涨红着脸欲言又止。 “三公子,侍御要调回龟疏?”余望里终于缓过神,小心翼翼地捧着推官大印,要交还给韩平安。 “我以前不怎么问我爹的事,更懒得看我爹的书信,也是刚看完这些书信才知道的。可现在曹勿烂叛乱,叶勒城里有内鬼,或许连军中都有,我爹即便想回龟疏,估计林中丞也不会让。” “城里有内鬼?” “军中也有……” “三公子,究竟怎么回事。” 韩平安的话如同晴天霹雳,让余望里大吃一惊。 徐浩然以为听错了,黄博文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三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韩平安。 “这正是请三位来此的原因。” 韩平安没急着介绍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转身看向黄博文:“黄兄,我可以帮余兄实现去长安应试的心愿,也能让徐兄苦尽甘来,甚至能想办法让假道长做上安西四镇道门威仪,却唯独给不了你什么,这如何是好。” 黄博文在城主府干了十几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又有什么事没经历过? 他早看出“韩三疯”是在收买人心,刚才还在想“韩三疯”会给他许出什么好处,却没想到先是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紧接着“韩三疯”又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一时间竟愣住了,楞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问:“三公子,你知道我家的事。” “知道一些,你是犯官之后,你爹是被发配过来的。” “还知道些什么。” “知道你祖父当年的官做得比我爹大多了,历任太子中允、太子谕德、国子司业、御史中丞,出事前以礼部尚书拜相,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可惜他老人家太过重情重义,就因为做过太子中允,明知先帝想废太子他还力保,结果被扣上蛊惑太子谋逆的罪名,不但被赐死还连累家人。” 被扣上谋逆大罪…… 这番话不是谁都敢说的,尽管许多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黄博文感受到了韩平安的善意,犹豫了一下说:“前太子究竟有没有谋反,家祖到底有没有蛊惑前太子,朝廷早有定论。你刚才那些话,恐怕不能乱说。” “这儿是叶勒,天高皇帝远,有什么好怕的。” 韩平安抬头看了看通往内宅的那扇门,又感慨地说:“况且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当年跟前太子争夺大位的那位一样没能善终,帮他诬陷你祖父谋逆的那些人也大多遭到了报应,正所谓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徐浩然和余望里这才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子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大殿,她穿着一身黑衣,手持一把镔铁长刀,正静静地站在假道长身后。 假道长不但不惊讶,还在微笑着跟她点头。 黄博文的心有点乱,禁不住问:“三公子,你究竟想跟在下说什么?” 韩平安直言不讳地说:“我想请黄兄帮我做事,可我又给不了黄兄最想要的东西,所以很是为难。” 直来直去,不绕圈子,也不来虚的。 收买人心收的如此光明磊落,实属罕见。 黄博文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奇怪的事,沉吟道:“在哪儿做事不是做事,不做事妻儿老小岂不是要饿死。三公子无需为难,只要给足钱粮,在下愿为公子做事。” “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很辛苦很凶险,还有那么点名不正言不顺。” 韩平安不认为自个儿有王霸之气,更不认为“虎躯一震”就能让人家折服。 觉得用人这种事不但钱要给足,不能让人家觉得委屈,并且要有诚意,要把有可能存在的风险说在前面。 黄博文再次被惊到了,转身看看徐浩然和余望里,又跟笑看着他的假道长对视了一眼,这才回头道: “外面有守夜人和游奕人,崔明府和陈驿长虽没来,但他们的意思不言自明,再凶险又能凶险到哪儿去?至于是不是名不正言不顺,三公子以为在下会在乎吗?” “这倒是,我都不在乎,黄兄自然更不会在乎。” “至于钱粮,既然要做的事很辛苦很凶险,就按城主府那边给的双份算如何?” “双份太少,余兄也一样,你们今后每月的钱粮起码是之前的五倍。” “谢三公子,在下愿为三公子做事。” “别再叫三公子了,叫我三郎吧。” …… 搞定黄博文,韩平安正寻思要不要介绍下隐娘,外面突然传来马蹄声。 回头一看,只见守在外面的两个守夜人打开大门,几个脸捂得只露出双眼睛的武士在守夜人示意下,牵着马鱼贯走进石板铺就的大院子。 院子两侧各有六个巨大的石盆,也不知道之前是用来种花还是用来盛水的。 负责警戒的游奕人担心院子太大,晚上什么都看不清,竟在其中两个石盆中堆满干柴点上了篝火。 在火光的照耀下,徐浩然看清了来的是何方神圣,下意识拔刀:“突厥人!” 韩平安连忙拦住他,微笑着解释:“不用紧张,他们就是绑我的‘马贼’,也是我从小耍到大的兄弟。” 骨思力也看到了韩平安,把缰绳扔给身后的兄弟,拉下布巾迎上来欣喜地问:“疯哥,这就是你家?真大,真气派!” “喜欢不?” “喜欢。” “喜欢就好,来了就别走了,以后跟我吃香的喝辣的。” “苏达哥也是这么说的,我们本来就没想过走。” 头一次进城,而且是被瀚海上那些马贼怕的要死的守夜人带进城的,骨思力别提多激动,后面那五个臭小子也是喜形于色。 徐浩然猛然想起“疯三郎”是在小勃律出生小勃律长大的,意识到这帮突厥人是友非敌,连忙将拔出半截的刀归鞘。 余望里则哭笑不得地问:“三公子,你没被马贼绑票?” 韩平安摸摸嘴角,轻描淡写地说:“我确实被绑过,但那些绑我的人已经死了,鉴于那些家伙竟想找一个与我外貌相似的小混蛋假扮我,所以跟他们来了个将计就计,让我这些兄弟半路上杀出来,继续绑我并索取赎金。” 骨思力知道今后要跟这些唐人一起给韩平安做事,立马打了个手势,让一个兄弟把马牵过来,随即拍拍绑在马背上的麻布袋,嘿嘿笑道:“钱在这儿呢,疯哥,要不要找个人点点。” “当然要点了,万一你们偷我的钱咋办。” “疯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我们是穷,但我们从来不会去偷!” “这倒是,你们缺什么不会去偷,只会去抢。” 徐浩然听不懂突厥话,不知道他们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黄博文和余望里能听出个大概,禁不住笑了。 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韩平安拍拍骨思力的胳膊,转身道:“我姐你们都见过的,先把钱卸下来,把马送进马厩,再跟我姐去里头弄饭吃,吃完饭找地方给你们歇息。” “疯哥,马厩在哪儿。”骨思力好奇地四处张望。 隐娘不想看着他们丢人现眼,走过来道:“先卸钱,卸完我带你们去。” 第二十六章 你疯了! 卸下钱,让假道长和徐浩然等人赶紧吃饭。 韩平安借他们吃饭的功夫,回到内宅书房,抓紧时间看监军老爹让隐娘带回来的信。 等把信看完,假道长等人也已吃饱喝足。 时间很紧,韩平安让他们先别收拾,简明扼要地介绍起过几天发生的一切。 假道长早就知道,只是知道的没这么全面,不是很吃惊。 徐浩然、黄博文和余望里则惊的差点掉下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都满为何要劫杀韩侍御,又为何要叛乱……” “他是曹勿烂的三儿子,却不被曹勿烂喜爱,大都督之位将来怎么也轮不着他来承袭,一直心存不满,于是在一个名叫何达姆的粟特文书的蛊惑下铤而走险。” 余望里定定心神,不解地问:“他反叛是为承袭叶勒大都督之位,可劫杀韩侍御又有何用。” “有用,如果猜的没错,他们一定是蒙着面去劫杀的,并且打算嫁祸于人。” 徐浩然想了想,接着道:“他或许早做好了韩侍御遭遇不测之后,再领着那些劫杀过韩侍御的部下,协助我大军平乱的准备。” 崔瀚和陈驿长推荐的人果然没差,这么快就猜出了个大概。 韩平安暗赞了一个,苦笑道:“被徐少府猜中了,他准备得手之后贼喊捉贼,打着给我爹报仇的幌子,抢在平叛大军赶到白沙城前,把他爹和他那些兄弟都杀了,来个死无对证。” 余望里终究年轻,之前也没在军中呆过,依然想不明白,一脸茫然地问:“在下实在想不通,难道他不怕平叛大军赶到之后,连他一起杀?” 徐浩然沉吟道:“他当然害怕,但对他而言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富贵险中求嘛。” 余望里追问道:“此话怎讲?” 韩平安并没有解释,依然看着徐浩然。 徐浩然找到了当年帮监军大人彻查贪墨案、整肃军纪时的感觉,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解释道:“道理很简单,既然是羁縻大都督府,自然要有羁縻大都督。 他们反叛,我们自然要平叛,但不可能把叶勒王的血脉赶尽杀绝,平完叛之后还是要挑一个听话的曹家人承袭大都督之位。” 见余望里似懂非懂,不想被韩平安小瞧的黄博文补充道:“安西这么大,像叶勒部这样的蕃胡那么多,可我们安西四镇加起来才两万余兵,所以对待这种事要慎之又慎。不然其他羁縻大都督、羁縻州刺史一定会兔死狐悲,甚至可能会反叛。” 余望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那些首领是一个盯着一个啊。” “这只是其一。” 徐浩然想了想,忧心忡忡地说:“如果军中有人与他勾结,助他一臂之力,那这个叶勒大都督他一定能做上。” 余望里又问道:“军中的那些人为何要帮他。” 想到那些曾经的同僚,徐浩然五味杂陈地说:“好几年没打仗,不管这叛乱是谁发起的,只要把乱给平了,这个能加官进爵的平叛大功不就到手了么。” “不止加官晋爵,”韩平安看着手中的信,冷笑道:“曹都满很大气,答应事成之后献银钱五十万文。” “献给谁?” “曹都满也不晓得,他说这些事都是那个何达姆帮他居中联络的。” “何达姆人呢?”徐浩然急切地问。 “死了,而且死的很蹊跷。” “怎么个蹊跷?” 韩平安把信推到他面前,无奈地说:“何达姆原本都被游奕队给生擒了,可惜我爹当时忙于平乱,顾不上甄别其身份,赶到白沙城之后把他与别的叛贼关在一起,等曹都满招供了再去找时,发现他已经被人勒死了。” 黄博文问道:“谁杀的?” “当时只收缴了那七十多个叛贼的兵器,连手脚都顾不上捆绑,就这么一股脑关进一个大院子,乱哄哄的,根本没法儿查。” “谁负责看押的?” “我爹那会儿要率最能战的守夜人和游奕人弹压,只能把那些叛贼交由率先赶到白沙城的三十来个边军看押。带队的是一个名叫钱崇厚的旅帅,还有一个名叫刘三根的火长。” 韩平安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假道长,补充道:“曹都满叛乱当天,他们二人在军城当值。是头痛烽升起狼烟之后,奉李将军之命火速前往查探的。” 难道军中真有内鬼,难怪“韩三疯”说要做的事很凶险…… 黄博文听得暗暗心惊,下意识看向徐浩然:“徐兄,你认不认得钱崇厚。” “我管了好几年粮,怎可能不认得。” 徐浩然想了想,接着道:“当年那么多人贪粮饷,唯独钱崇厚洁身自好,该上交的上交,该下发的都发给部下,团内士卒对他极为拥戴,连大将军和韩侍御都夸过他爱兵如子。” 黄博文追问道:“那个刘三根呢。” “刘三根很重义气,曾做过李将军的亲卫。” “韩侍御没得罪过他们吧。” “没有,当年韩侍御整肃军纪,大将军和李将军见要杀那么多人,于心不忍,都去找韩侍御求情。那会儿真是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就刘三根拍手叫好,逢人便说杀的好,早该杀了。” 黄博文没有再问,回头看向坐在身边的韩平安。 “这个钱崇厚可不可疑,现在没法儿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真有内鬼,其官职绝不会低,起码是个旅帅。” 韩平安拿起假道长的酒葫芦,给自个儿斟上半碗葡萄酿,接着道:“我爹在信中还提到一件事,曹都满在率一百多叛贼试图劫杀他时,马队卷起那么大的尘土,驻守狼牙峰的烽帅烽子肯定能瞧见,但他们竟迟迟不点狼烟。直到守夜队一举击溃叛贼,他们才点上了。” 只有在军中干过的人,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徐浩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楞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这些事大将军知道吗?” “何达姆蛊惑曹都满叛乱,军中可能有内鬼,这么大事怎么能瞒大将军。毕竟曹都满都已经被生擒了,想瞒也瞒不住。但狼牙峰迟迟不点狼烟的事,我爹没告诉大将军。” “为何不告诉。” “因为告诉大将军也没用,虽然那么多守夜人和游奕人都瞧见了,但口说无凭,你得拿出实据。” 狼烟不是没点,只是点的早与晚。 这人啊,又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那些没战事屯田、有战事上阵打仗的边军,因为太穷了早就眼红守夜人和游奕人,双方本就不对付。 真要是把这事闹到大将军面前,到时候只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毕竟时辰这东西没法儿证实。 想到这些,徐浩然不禁点点头。 韩平安不想在再做无谓的猜测,从怀里取出一本账册,轻轻放到他们面前。 “四位,其实这个案子不难查,我爹和崔明府之所以一筹莫展,一是时间太过仓促,二来事情太多分身乏术,三是顾虑太多,束手束脚。” “三郎,这是……” “这是我草拟的彻查办法,你们照着上面做就行了。从查米法台之死着手,因为试图谋害我和我爹这两条看似完全没关系的线,都交汇在米法台这儿。” 生怕他们不明白,韩平安又强调道:“话说米法台死的正是时候,不然我们真师出无名。接下来就看四位的了,我要搞清楚他死前见过哪些人,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 不但要找到问到相关的人,更要相互验证,看有没有人撒谎,看那些人的供词有无自相矛盾之处。 我们要搞清楚他家一共有多少人,多少伙计,多少学徒,多少武士,这些人过去一个月都在忙什么。 要搞清楚他的社会关系,也就是他有哪些亲朋好友,有哪些生意上的伙伴。要把他的往来书信,他家的账本,只要与他有关的一切全带回来! 总之,我们要把他查个底儿朝天,就算在他家没大收获,他的那些同伙也会坐不住!” 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查案的,看着账本上那一条条细则,一直没开口的假道长抬起头,提醒道:“三郎,都说吃柿子挑软的捏,但粟特人并非软柿子。” “假道长,你担心什么。” “个个都以为这座城以前是叶勒王的,其实这座城最早是粟特商人建起来的,是后来被叶勒部抢占的。” 生怕“韩三疯”不当回事,假道长把碗轻轻放到一边,强调道:“你知道城里有多少粟特人吗,知道那些粟特贵族养了多少武士吗? 我觉得不管米法台是怎么死的,也不管他们多想把凶手揪出来,都不会轻易让我们插手。” 粟特商队由于要走东跑西、走南闯北,确保货物和人的安全必须放在首位,所以他们非常注重培养武士,可以说他们就是武装商团。 韩平安知道假道长担心闹出乱子,轻描淡写地说:“实不相瞒,这一点我早想到了,他们明天一定会阻扰,不过崔明府和陈驿长早有准备。前几天召集的边军并没放归,李将军还在城楼上坐镇呢。” 粟特人要么不闹事,一旦闹起事远比叶勒部可怕。 他们有钱,有粮,有武士。 他们有很多族人在内附大唐的西域各部首领那儿担任文书和贵族,甚至在葱岭西边的大食、雪山上的吐蕃、北边的回纥和几千里之外的长安都有人。 打过你,他们用钱平事。 打不过你,他们能用钱砸死你。 不就是收买几个能征善战的部落来攻,或者收买几个能在朝廷上偏袒他们的大臣么。 假道长跟粟特人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对他们太了解了,惊问道:“三郎,你是说他们如果阻扰,我们就调兵弹压?” “假道长,你有没有想过,米法台胆敢谋害我和我爹,连曹都满那个贪生怕死之徒都胆敢叛乱,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韩平安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这说明外面的那些人没以前那么怕我们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立威。不然过不了多久,就会冒出第二个乃至第三个米法台曹都满!” 他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且充满杀气…… 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假道长愣住了。 余望里听得热血沸腾,黄博文若有所思。 徐浩然更是忍不住问:“三郎,这番话是谁说的。” “我说的,崔明府和陈驿长都觉得有道理。他们晚上之所以没来,就是因为要去向李将军禀报明天查米法台案的事,我相信李将军一样会觉得有道理。” “三郎,大将军也是粟特人。” “我知道,但他不是不在么,所以我们动作要快,不然等大将军回来就查不成了。” “三郎,你疯了!” “假道长,我本来就是个疯子,你又不是今天才认识我。” ……… PS:有书友反应发的本章说无缘无故没了,在此说明一下,老卓只嫌本章说少,感觉没书友留言像是在玩单机,怎么可能嫌本章说多,更不可能去删,应该是被点娘给吞了。 第二十七章 城主府办案(一) 白沙城的叛乱已平,叶勒城的戒备没之前那么严,但晚上依然宵禁。 太阳一落山,酒肆、妓馆和赌坊便要关门歇业。晚上没什么消遣,有钱人跟穷人一样睡的很早,起得也很早。 米法台死了,米夫提这个长子要把整个家族撑起来。 他一大早起来教训完两个弟弟,从后门走进自家的邸铺,老管家就迎上来禀报起今天要做哪些事,要花哪些钱。 “这几天光忙着操办老主人的后事,一直没顾上去买马料。早上让阿萨去打听了下,苜蓿竟涨到四文一捆,前几天还是两文的,应该是白沙城那边叛乱,大军收购大批马料去平叛,把价钱整整翻了一番。” “四文一捆就四文一捆吧,先少买点。” 米提夫不想听到与白沙城有关的任何事,示意老管家继续说。 老管家知道主人心情不好,正准备说放出去的几笔钱到期了,该让人去连本带息收回来,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米夫提站起身,就见城主府的吏员余望里带着几个差役闯了进来。 “米掌柜,正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啊。” “原来是余行官,你不去城外的那些村庄征税派役,来我这儿做什么?” “在下奉徐少府之命,前来彻查究竟是谁杀害令尊大人。”余望里拱拱手,随即回头道:“杨三,告诉外头的游奕人,把门给我守好了。从此刻开始,邸铺只许进不许出。” “诺!” “曹尔罗,瞧瞧铺里共有多少人,让他们站在原位,等待本行官问话。不得随意走动,也不得窃窃私语互通消息,” “遵命!” 所谓的“行官”,其实是城主府的吏员,连官都不是,竟领着一帮人闯进来还发号施令。 换作平时,米夫提会毫不犹豫让武士把他打出去。 但现在不是平时,家里都已经出那么大事,他不敢再横生枝节,抬起胳膊,拦住刚从后院儿冲进来的几个武士,冷冷地说:“余行官,我只知道崔明府,没听说过什么徐少府。” “徐少府便是我叶勒城刚上任的捕贼尉。” 今天要把今天的事做完,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余望里不想跟他废话,又指指他家后院:“米掌柜,你不是只晓得崔明府么,崔明府正同徐少府在后面找你呢。” 前院做买卖,后院住人,叶勒城大多粟特商人家都是这么布局的。 米夫提很想去会会城主和那个什么捕贼尉,想先搞清楚崔瀚究竟是何来意,可又不放心这边。 他正准备让几个武士先盯着拿根鸡毛当令箭的余望里,余望里竟当他不存在似的,指挥起刚进来的两个差役开始翻箱倒柜。 “余望里,你想做什么,不要欺人太甚!” “米掌柜,你这是说什么话,我们是来帮你家查案,给你惨死的父亲伸冤的。” “我们粟特人的事,不用你们管。” 米家邸铺紧挨着西市,外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要不是游奕人挡着,那些人早挤进来了。 余望里的心里真有些打鼓,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环视着众人说:“但米法台既是粟特人,也是我大唐委任的萨宝祆正,视同正六品下。杀官即造反,敢杀我大唐官员,我城主府岂有不管之理!” 米法台生前确实是祆正,那会儿为做上祆正还花了不少钱。 余望里这么一说,米夫提无言以对。 这时候,一个人在外面喊道:“余行官,祆正死了,你们官府自然能管。但米法台是被人杀的,又不是杀了人。你们不去抓贼人,反倒跑来封米家门问米家人算什么? 昨天熬到大半夜,早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余望里走到门边,看着那个穿着像是个贵族的粟特人,板着脸说:“杀人一定有动机,被杀必定有原因。有图财的,有图色的,有外贼,自然也可能有家贼。都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本行官不挨个儿问个清楚,谁晓得米法台是不是被家贼所杀!” 粟特贵族冷哼了一声,问道:“那为何要翻箱倒柜?” “本行官刚才不是说过么,有可能是图财,也可能是家贼所为,不看看账本,谁晓得有没有丢钱财?不仔细搜搜,谁晓得贼人有没有把凶器和贼赃藏在铺子里?” “我看你们这是借题发挥。” “你是何人,胆敢阻扰城主府办案!” “敢问我是何人,你算什么东西,敢闯进我粟特商人家翻箱倒柜,我们粟特人的事什么时候轮着你们管了?” “是啊,凭什么。” “出来,都给我滚出来。” “你敢辱骂官差!” “我还敢打官差呢。” “他们今天能来封米家铺子,明天就能去封我们家的门,简直欺人太甚。打死他们,看他们以后敢不敢欺到我们头上!” …… 一帮粟特人在混在人群中的几个贵族蛊惑下群情激奋,咆哮着,推搡着,甚至有人挥舞着弯刀恐吓。 守在门口的四个游奕人不约而同拔出横刀,严阵以待。 一场混战一触即发,气氛紧张到极点。 就在余望里心急如焚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打死官差,谁说的,敢不敢站出来,让本官瞧瞧。” “城主驾到,还不让开!” “城主府办案,谁敢阻扰!” “崔明府,我就阻扰了,你又敢拿我怎样!” 一个年轻的粟特贵族走上前,几个粟特武士担心他有闪失,纷纷挤上来护在他两侧。 崔瀚一眼就认出了他,冷冷地问:“小阿史那,敢跟本官这么说话,你是不是皮痒了。你过来寻衅滋事,你父亲知道吗?” 粟特贵族正准备开口,后脑勺就被人狠狠的抽了下。他下意识转过身,赫然发现白佐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叔父,你为何打我……” “我是在替你父亲教训你,还不赶紧给明府赔罪。” 粟特贵族没办法,只能悻悻地说:“崔明府,我不懂事,你大人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 崔瀚自然不会跟一个愣头青计较,紧盯着白佐尖问:“白掌柜,怎么就你一个人,另外两位呢?” “在下来迟,请明府恕罪。” “犬子有眼不识泰山,竟敢冲撞明府,在下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果然不出“韩三疯”所料,这三个老家伙心里有鬼,不敢跟城主府正面刚,于是躲在暗处兴风作浪,蛊惑闻讯而至的这些粟特人阻扰追查。 让崔瀚更意外的是,本不应该蹚这滩浑水的麴度大祭司居然也来了,刚才喊打喊杀的那些粟特人,纷纷给他让路,态度别提多恭敬。 崔瀚心想你在火教内的地位再高也只是一介白丁。 给你面子,你是大祭司。 不给你面子,你什么都不是。 崔瀚打定主意,干脆像没看见麴度大祭司似的,侧身介绍:“三位,这位便是我叶勒城新任捕贼尉徐浩然。徐少府奉大将军和韩侍御之命,全权彻查米法台遇害一案,连本官都要全力襄助,更不用说你们三位。” 徐浩然走上前,拱拱手:“徐某久闻三位的大名,三位来的正好,待会儿徐某要进去仔细搜检,或许还要带一些证物和证人回官署细查,正好请三位帮着做个见证。” 徐浩然,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可看着又面生,之前应该没见过。 史羡宁光顾着想突然冒出来的这个贼曹尉究竟是何来路,一时间忘了接话。 白佐尖不能再不开口,一脸为难地说:“崔明府,徐少府,粟特人管粟特事,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不然要我们这些祆正做什么。” 一个粟特躲在后面嚷嚷道:“是啊,该交的税我们一文没少交,该服的徭役我们也没少服,连小小杂税都没短少过,城主府不该再管我们的事。” “本官在跟三位祆正说话,谁在多嘴?” “明府息怒,他们不懂事。” “你们别再说了,明府自有明断。” “三位,城主府以前有没有管过你们的事?没有吧。今日为何要管,刚才我城主府行官余望里说得很清楚。” 崔瀚决定先礼后兵,顿了顿,接着道:“鉴于多少年来约定成俗的规矩,本官可以补充一句,待徐少府查清来龙去脉捕获真凶,可把杀害米法台的贼人交由你们惩办,或由我城主府按粟特的规矩惩处。” 已经很给面子,很有诚意了。 徐浩然见他们不为所动,提醒道:“明府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三位意下如何。” “徐少府,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坏啊。” “徐少府,眼前这情形你又不是没瞧见,我们三个说了不管用。” “唉……与其左右为难,这个祆正不做也罢。” 三个老家伙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就是不配合。 闻讯而至的粟特人越来越多,其中很多是带刀的武士,崔瀚不禁皱起眉头。 第二十八章 城主府办案(二) 尽管有请兵弹压那个杀手锏,但能不用还是不用。 徐浩然不想这么僵持下去,逼视着他们问:“三位百般阻扰,究竟是何居心?难不成米法台是你们杀的,你们做贼心虚,不敢让本官追查。” “徐少府,我们与米法台乃世交,我们怎会害他!” “既然是世交,那你们应该盼着本官早些破案,早日将贼人绳之以法,为何要阻扰。” 史羡宁被问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白佐尖和阿史那山一样无言以对。 崔瀚正打算让他们把起哄的族人赶紧劝走,一个看着相貌像汉人可又穿胡人衣裳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作揖行礼:“徐少府是吧,据在下所知,叶勒城并非县治,不知这你县尉从何而来。” “你是何人?” “在下史思强,乃大祭司的学生。” 徐浩然追问道:“何方人氏?” “在下长安人氏,追随大祭司游历至此。” 史思强从怀里掏出一份过所,不卑不亢地双手呈上。 徐浩然看着过所上那些守捉城和戍堡签注的日期,沉吟道:“长安人氏,游历,你这趟门出得够远的。” “能追随大祭司乃在下的福分,在下就想问问,叶勒既非县治何来少府!”史思强不依不饶,摆出一副这事不说清楚不行的架势。 如此咄咄逼人,他凭啥有恃无恐。 崔瀚觉得这小子有问题,想到徐浩然这个“少府”确实名不正言不顺,实在不太好回答,立马抬起头:“叶勒并非县治,但一样有崔某这个明府。你为何只问徐少府,不问崔某。” 史思强笑道:“在下确实想问,既非县治,何来明府。” 崔瀚虽被质疑但并没有恼羞成怒,意味深长地说:“我大唐一样没城主之职,可崔某依然做上了城主,一做便是三年。你是想不通呢,还是不服气?” 这个城主是安大将军委任的,并且只是兼任,属于事急从权,边关大将有这个权力。 史思强深知可以质疑“明府”“少府”,但不能质疑“城主”,连忙道:“在下不敢。” 想顺顺当当把案子查下去,必须找个人立威。 周围这么多粟特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本地的粟特人立威。 眼前这个家伙居然主动跳出来了,并且不是本地人,甚至看着都不太像粟特人。 徐浩然觉得拿他立威正合适,顿时脸色一变:“既然不敢,你为何跳出来顶撞崔明府和本官?来人,把这个狂徒拿下。杖六十,就在这儿打!” 两个守夜人冲上去,攥住史思强的双臂。 “且慢!”史思强没想到他们竟敢不给麴度大祭司面子,不想吃眼前亏。 “有话快说。” “按我大唐律,部内一人行盗,长官笞三十。部内有人杀人,长官杖六十。以长官为首,佐职为从,里正、坊正、村正都要连坐。你们不是明府少府么,你们不是我大唐的官么,米法台被人杀死在家中,你们也要挨板子,你们怎么不打自个儿?” “原来有这规矩,崔明府,用你们的话说正人先正己,要以身作则。” “杖六十,屁股岂不是要开花。” “你们不是要按你们的规矩来查吗,那先照你们的规矩自领六十杖吧。” …… 之前躲在暗处推波助澜的那些粟特人,听史思强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劲儿,又七嘴八舌的开始起哄,被一帮信众拥簇着的麴度大祭司更是露出一丝笑意。 大张旗鼓来米法台家查案,既是捅马蜂窝也是敲山震虎。 韩平安和隐娘其实早来了,只是来前乔装打扮了一番,跟粟特人一样裹着头巾,围着布巾,穿上长袍,为确保不会被认出来,还贴上了两撇假胡子。 见跳出来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大唐律令将崔瀚和徐浩然的军,韩平安也禁不住笑了。 心想你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闹事,我们或许会有点心虚,毕竟能不大开杀戒就不大开杀戒。 可你居然扯啥子大唐律令,你扯的过崔瀚么,知道崔瀚来西域之前是做什么的吗,简直是在班门弄斧。 不出所料,崔瀚最不怕的就是这个。 他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不缓不慢地说:“诸位,我大唐律中确有这么一条,只是我叶勒只有一个长官,那便是安大将军,佐职自然是李将军。本官倒想知道,你们究竟是想打安大将军的屁股,还是想打李将军的屁股。” 姓史的愣住了。 刚才闹挺欢的粟特人傻眼了,一时间竟没人敢开口,顿时鸦雀无声。 隐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逗的事,竟很难得地噗嗤笑了。 韩平安正准备提醒她别笑出声,身后突然有人厉声问:“谁想打本将军屁股?” “李将军驾到,闲杂人等回避!” “让开……” “警戒,谁敢上前一步,杀!” 随着一声喝问,围在米家邸铺门口的上百号粟特人,被一群头戴铁盔、身穿甲胄、手持刀枪的边军,跟赶鸭子似的驱赶到两侧。 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回避的,被踹打的抱头躲避。 韩平安被隐娘拉到角落里,踮起脚一看,果然是“六叔”来了。 叶勒镇副使千牛卫中郎将李成邺披着大红斗篷,手持镔铁横刀,骑着高头大马,沿着刚清出来的道路,威风凛凛地来到米家邸铺前。 “下官拜见李将军。” “卑职拜见李将军。” “二位无需多礼,本将军就想知道谁想打本将军屁股!” 李成邺并没有下马,就这么骑坐在马上,冷冷地俯视着众人。 徐浩然指指被两个守夜人架着的史思强:“禀李将军,就是他。” 李成邺在城楼上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粟特人闹事的消息,忍不住过来瞧瞧的,没想到一来就听到有人说要打他屁股,非常不爽。 他不想让人觉得自个儿不分青红皂白打人,看了一眼吓得魂不守舍的史思强,回头问: “崔城主,你精通律令,你说说本将军该不该被打屁股。” “禀李将军,此人断章取义,篡改我大唐律,竟将‘县内一人杀人,县令杖六十’,篡改为‘部内有人杀人,长官杖六十’,以此混淆视听,妖言惑众。” “这么说他把大将军歪曲成了县令,把本将军歪曲成了县丞。” “正是。” 崔瀚拱拱手,接着道:“即便大将军是县令,李将军为县丞。按律县内有人杀人,也不是现在就要杖责的。” 既然要打人,就要打得人家心服口服。 李成邺翻身下马,饶有兴致地问:“那什么时候才杖责。” 崔瀚微笑着解释道:“案发三十日内捕获罪犯,无需连坐,不予论处;案发三十日后捕获罪犯,减责三等。真要是如此人歪曲的那样,辖下只要发生命盗,州县官员就要挨板子,谁还敢来做官。” “受教了。” 李成邺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笑道:“本将军既不是县丞,米法台被杀也没满三十日。如此说来,本将军不用挨板子。” 崔瀚拱手道:“这是自然,谁敢打将军的板子。” “这儿不是有一个么,既然敢冒犯本将军,那就按军法惩处。刘大、王彪,愣着做什么!” “卑职明白。” 几个卫士一拥而上,把史思强摁倒在地。 当着众人面扒下史思强的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随即挥起陌刀柄,噼噼啪啪抽打起来。 “将军饶命……疼死我了……麻葛,救命啊!你们不能打我,我是安大将军的客人……” 史思强疼的连连求饶。 他不提安大将军还好,一提到安大将军,李成邺更来气,阴沉着脸说:“刚才要打大将军的屁股,这会儿又说是大将军的客人,简直不知所谓,打,给本将军狠狠的打!” 刚才闹得很欢的一帮粟特人,看着史思强那血肉模糊的屁股不敢再闹腾。 徐浩然不想耽误功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问道:“李将军,崔明府,要不下官先进去办案?” “原来是浩然啊,我说新任贼曹尉是谁呢,让你查真找对了人,认真查,仔细查,一定要在三十日内查个明白,不然连大将军都要挨板子。” “李将军真会说笑,卑职先进去了。” 李成邺见徐浩然转身离去,立马回过头:“都给本将军听仔细了,谁胆敢阻扰徐少府办案,便是犯上作乱,本将军绝不会轻饶!” 他跟安大将军一向不和,安大将军又远在白沙城,现在叶勒城他说了算。 史羡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不怕崔瀚,但打死也不敢跟他对着干,只能老老实实躬身称是。 崔瀚不失时机地来了句:“三位赶紧进去吧,徐少府还要请你们做见证呢。” 史羡宁等人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在下遵命。” 李成邺见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被打得没声了,挥舞着横刀呵斥道:“都散了吧,查案有啥好看的,再不走以作乱论处!” 周围全是边军,连对面屋顶上都有边军的弓箭手。 面对这些当兵的,别想着法不责众。 本打算把城主府的官差闹腾走的上百号粟特人,不敢在此久留,转眼间全跑没影儿来了。 第二十九章 城主府办案(三) 李将军留下一队边军,打道回城楼。 没热闹可看了,这里应该也不会再有变故。 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韩平安自然也不会在此久留,混在四散的人群中一口气跑到怀远坊。 刚钻进巷子想喘口气,袖子突然被隐娘拉了拉。 “咋了?” “看那边。” 韩平安探头一看,几个粟特人鬼鬼祟祟的躲在后面巷口,朝米家邸铺张望。 隐娘不想被那些人发现,轻轻把他拉回巷子:“三郎,我刚才见过他们,他们去过米家邸铺,跟那个白胡子老头一起去的。” “应该是想去救那个史思强,可门口那么多边军和差役他们又不敢去。” “姓史的究竟啥来路,看着就不像好人。” “从长安来的,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竟然敢跳出来阻扰官府办案,他肯定有问题。” “那咋办?”隐娘下意识问。 韩平安笃定地说:“放心吧,我们能想到,徐浩然黄博文一样能想到,他们一定不会让那个史思强被人救走的。” …… 正如韩平安所料,史羡宁刚走进米家邸铺就见一个差役从里头飞奔出来。 “徐少府有令,把此人押回官署关押,容后再审。” “诺!” 两个游奕人应了一声,走过去把趴在地上没了动静的史思强架起,一个城主府的差役忙不迭去帮他们牵马。 史羡宁忍不住问:“打都打了,为何还要锁拿?” “史掌柜,徐少府说了,刚才那顿板子是李将军打的,行的是军法,治的是他出言不逊冲撞将军虎威之罪。他断章取义歪曲篡改我大唐律令,混淆视听,妖言惑众,一样是大罪,一样要查办。” “可人都被打成这样,锁拿进官署他还能活吗?” 史羡宁心急如焚,下意识看向外头,想知道大祭司在不在。 城主府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霸气过,传令的差役也从没像今天这般扬眉吐气过,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说:“谁让他冲撞崔明府和徐少府的,谁要是担心他死在捕贼署,就赶紧去跟徐少府求求情,看能不能找个医师去帮着医治。” 大祭司带来的人不能死。 而且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强出头却被打得只剩几口气的史思强,肯定不只是大祭司的学生那么简单。 可要是就这么进去找徐浩然求情,米法台干的那些事一旦东窗事发,到时候更说不清楚。 史羡宁一时间没了主意,正不知道如何是好,余望里已经搜出了一堆账册,仔仔细细点了点,回头道:“装箱,贴封条。” “诺。” “史掌柜,史掌柜……” “叫我?” “你是见证人,不叫你叫谁啊。” 余望里拉着他胳膊,笑道:“你也瞧见了,一共五十八本,等查完往来账目,我们会一本不少的送回来。史掌柜,劳烦你在这儿签字画押,免得人家到时候说我们把账册弄丢了。” “余行官,让我签字画押做什么?”史羡宁哭笑不得。 余望里憋着笑,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徐少府查案最认真,容不得半点瑕疵,不然也不会请你来做见证,一共五十八本,不放心你再数数。” …… 后院,米法台生前的寝室。 刚被喊过来的白佐尖,眼睁睁看着两个差役翻箱倒柜。 只见高个子差役竟找到一个暗格,从暗格里翻出一堆书信。 “一二三四五……一共二十七封,黄行官,找到二十七封书信!” “先登记造册,待会儿再装箱贴封条。” “诺!” 黄博文等差役搜完,把一个胡姬喊进来,捧着一张用木板垫着的白纸,手握一支用红柳枝烧焦的炭笔,问道:“你就是米法台的侍妾?” 考虑到查案过程中可能语言不通,今天又把牙郎赛义德给叫来了,赛义德赶紧翻译。 胡姬偷看了一眼白佐尖,忐忑地说:“是。” “你是第一个看到你家主人死在屋里的?” “是。” “你看到时,他倒在什么地方?” “这儿。”胡姬伸手指了指。 黄博文喊来一个城主府的差役,示意差役躺下,抬头问:“是这样的吗?” 胡姬想了想,摇摇头。 黄博文指指躺在地上的差役:“你过去比划下,当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白佐尖早就认识黄博文,一直以为他只是城主府书吏,没想到他竟会查案,而且看上去有几分本事。 此情此景,让他的脑子有点懵,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跟着黄博文从屋里走到屋外,用黄博文的话说是“查勘案发现场”,不但仔仔细细查勘,还要绘图。 绘完图之后,又把那天傍晚进过“案发现场”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叫过来问话。 …… 米家的议事厅,已经变成了叶勒城第一任贼曹尉的临时公堂。 徐少府没用米家的胡床条案,不晓得让人从哪儿搬来几张高脚的长案和胡床,坐的高高的,居高临下,真有那么几分气势。 叶勒城个个都认识的假道长竟被叫来做书记兼翻译,坐在高脚长案左侧挥笔疾书。 刚刚过去的一个多时辰,已经记了近一尺厚的供词,也不知道他的手腕疼不疼。 让阿史那山更不可思议的是,徐少府开堂问案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 这不,米家的护卫头目扎伊德被带进来了,刚在一个游奕人的呵斥下跪倒,徐少府就用木块啪一声拍了下桌子:“堂下何人?” “禀少府,小的叫扎伊德。” “抬起头。” 徐少府探头看了看扎伊德的相貌,拿一份假道长之前根据别人的供词整理出的护卫名册,在上面找到了扎伊德的名字,用笔在上面标注了下,又开始跟之前那样告诫起来。 “扎伊德,本官开始问话,你要老实回答,不可撒谎,也不可隐瞒。你现在所说的一切,将来都会成为呈堂证供。倘若让本官发现你说谎或有所隐瞒,到时候将会以同犯论处,视罪行轻重,处你以杖一百至砍头,明白吗?” “明……明白。” “好,你今年多大?” “三十四。” “父母叫什么名字?” “禀少府,小的没见过父母,小的是老主人买回来的。” “这么说你是奴隶。” “是。” “有没有娶妻生子?” “娶了,有两个儿子。”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妻儿叫什么,今年多大,住什么地方,有那些亲戚……刚开始问的这些看似无足轻重,但事实上把扎伊德的底儿全都摸清了。 之前问过那么多人,外头还有那么多人等着问话,扎伊德不能撒谎,不然很容易被拆穿。 可是这么一来,问到一些不能让城主府知道的事,扎伊德只能继续说实话,否则他想跑也跑不掉,除非他不顾妻儿老小。 阿史那山听得心惊肉跳,暗想最担心的事很快就会发生,一个劲暗骂米法台死不足惜,死前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天衣无缝,可在人家面前简直破绽百出。 “乌昆究竟去哪儿了,想好再说!” “我……我……” “扎伊德,你看看这儿,本官已经问过那么多人,假道长已经记录了这么多签字画押的供词,接下来还要问。你不说,别人一样会说,到时候等着你的就是被惩处。” “主人让他出城了,到今天也没回来。” “出城去哪儿了?” “好像去了瀚海。” “跟谁一道去的。”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我见他先去了趟火祠,跟一个蒙着脸的人出来的,两个人一起骑马出的城。” “那个人的身高,体型总该知道吧。”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阿史那山从之前的心惊肉跳变成了魂不守舍,傻傻地坐在边上,徐浩然什么时候问完话的都不知道,只知道假道长提醒他在扎伊德的供词上签字画押,以证明没对扎伊德用大刑,证明这份供词并非屈打成招。 “扎伊德,你刚才说的这些,本官和阿史那山掌柜会帮你守口如瓶,你出去之后也不许告诉别人。” “是。” “本官没交代完呢,鉴于你老主人遇害的案子没查完,贼人仍逍遥法外,你又是重要证人,所以在案子真相大白之前,你不得擅自出城。” 徐浩然端起差役送上的热茶,润了润嗓子,接着道:“再就是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要在太阳落山前去本官衙署,也就是大都督府前院,签一下到。其实就是去摁个手印,证明你人在城里,不会耽误你太多功夫。” 扎伊德苦着脸问:“每天都要去?” 徐浩然放下精致的茶杯,紧盯着他,冷冷地说:“每天都要去,如果哪天没去,本官就把你以逃犯论处。会在天黑前知会守夜队、游奕队以及各烽堡、戍堡和守捉城,悬赏缉拿且死活不论。你要是觉得能逃过这天罗地网,大可一试。” 第三十章 想不想知道咱爹的事 隐娘昨晚从白沙城带回来两个人。 韩士枚担心儿子的安危,特意让亲卫黄大富和一个是名叫屈通的守夜人,跟养女一起回来保护宝贝儿子。 屈通是个杂胡,他自个儿都不晓得自个儿是突厥人还是回纥人,一样不晓得自个儿多少岁,不过看着也就二十三四岁。 他是在马贼窝里出生,在守夜队长大的。 十几年前,守夜队剿灭一股马贼,见他还是个娃便饶了他一命。 可八九岁的娃在瀚海上根本活不下去,见守夜人要走,他在强烈的求生欲驱使下,死死攥着陈旅帅的马鞍不松手。 陈旅帅心一软,把他给带回来了。 洗衣烧饭,洗马喂马,跟从集市上买的奴隶一样啥都干,那些守夜人见他很懂事,闲暇之余教他武艺,甚至带他去猎杀马贼。 不知不觉十几年过去了,他从一个连大唐官话都不会说的娃,变成了一个骁勇善战的武士,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人人羡慕的守夜人。 在迎击曹都满等叶勒部叛贼时,他救过黄大富一命。 黄大富别提多感激,与他年纪又相仿,跟他别提有多要好,又是一对异父异母的好兄弟! 韩平安和隐娘跟守在里头的二人对上暗号,从约定的位置翻墙进入内宅,只见屈通跟昨晚见着时一样腼腆,静静地站在黄大富身后不好意思上前。 “少爷,驿馆的丁二帮你把人找来了,可是老的没来,来了个小的。” “我找的就是小的,他人呢?” “在前院看墙上那些颜色都快掉没了的壁画。” “我去洗个澡换身衣裳,你待会儿把他领西院去。” “好的。” 黄大富没急着去叫人,一边跟着韩平安二人往西院走,一边急切地说:“少爷,你要的那些衣裳和盔甲兵器,陈驿长也让人藏在草料里送来了。可你那几个朋友只要衣裳盔甲不要兵器,说横刀用着不顺手。” 韩平安停住脚步,嘀咕道:“什么臭毛病,还挑三拣四。” 黄大富在韩家做了好几年亲卫都没资格进西院,真有些妒忌那几个一来就住进西院的突厥人,忍不住告起状:“他们不光嫌横刀用着不顺手,还把院子里弄得乱七八糟。” 骨思力那帮臭小子这是头一次进城,什么都不懂,之前甚至都没住过房子。 韩平安权衡了一番,笑道:“大富,屈通,我把他们交给你俩了,好好教教他们,给他们上上规矩。” “他们会听我们的话吗?” “不听话就用拳头让他们听,你打不过,不是有屈通么。” “真可以打!” “不听话当然要打了,屈通,看你的了,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打到他们心服口服。” 屈通不太会说话,但打架很在行,不禁笑道:“诺!” 韩平安想想又笑道:“从现在开始,你俩就是行动队的队副,好好给我操练他们。他们要是不听话,你们不但可以打,还可以罚他们的钱粮。” 黄大富好奇地问:“少爷,行动队是做啥子的?” “一时半会跟你们说不清楚,反正很厉害,比守夜队游奕队都要厉害。” “那我和屈通有没有钱粮?” “你们是队副,当然有,每人每月先三十文银钱,等把骨思力他们操练出来,我给你们涨到五十文。” “谢谢少爷,少爷,你真好。” “不用谢,好好干,本少爷绝不会亏待你们。” 黄大富乐得心花怒放,又忍不住问:“那我们的队头是谁?” 苏达素石那小子已经彻底被带偏了,吃喝玩乐坑蒙拐骗样样在行,指望他干正事却非常不靠谱,可这个队头还是要给他留着。 韩平安轻描淡写地说:“队头要过些日子才能到任,即便到任了,行动队的事还是要以你俩为主。”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守住内院和西院,不要让贼人混进来,顺便操练操练骨思力他们。要是徐少府那边缺人,你们要过去帮忙。” “诺!” …… 走进西院,骨思力六人果然把院子里搞得乱七八糟。 给他们介绍了下新鲜出笼的“黄队”和“屈队”,然后把他们轰出去了。 至于他们会不会听“黄队”和“屈队”的号令,韩平安并不担心,有一个能打五个的“屈队”在,就算他们的老大苏达素石都要老老实实。 隐娘耳根子也清静了,忙着打水烧水。 韩平安摘下头巾,撕掉假胡子,舒舒服服地躺下来,又看起昨天下午在监军老爹密室里翻出来的书信。 “三郎……” “姐,咋了?” 隐娘越想越觉得憋屈,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连骨思力他们都有钱,我咋就没钱!” 韩平安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猛然意识到让她做了几年保镖,却从来没正儿八经给过工钱,只是逢年过节给点零花钱,而且主要是图个吉利。 虽然她平时在家里吃,要置办衣裳可以用家里的布做,要买什么可以去找李二拿钱,几乎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但总不给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韩平安有些尴尬,连忙道:“你是我姐,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想咋花就咋花,花多少都成。” “真的?” “骗你做什么。” “那你把钱藏在哪儿。” “埋在水缸下面,一共埋了四罐,究竟多少我忘了。” “我待会儿挖出来数数。” “行,以后就交给你了,我用钱就找你拿。” “好啊,以后我管钱。” 隐娘虽然确实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但想到有钱了依然很高兴,很难得地露出笑容。 原来只要是女人都喜欢钱,难道只有钱才能让女人有安全感…… 见她把烧热的水倒进大木桶,还很贴心地帮着试了试烫不烫,韩平安不禁暗叹有钱不但能使鬼推磨,也能让只会杀人的老姐服侍人。 跟往常一样,脱掉衣服爬进木桶,舒舒服服地泡澡。 隐娘不知道见过多少次,甚至不止一次见过三妮儿帮他搓背,何况现在是他姐,并不觉得尴尬。 生怕他玩水把书信溅湿,一边收拾着,一边问:“三郎,你为啥偷看爹的书信?” “你以为我喜欢看,字都是竖着写的,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看着别提多费劲,可不看怎么破案。” “字不都是竖着写的么。”隐娘嘟哝了一句,追问道:“咱爹跟别人的往来书信,跟案子又有啥关系?” 韩平安趴在桶沿上,微笑着解释道:“关系大着呢,这么说吧,我们遇着的事都是过去几天发生的,但想破案不能只盯着过去几天。 在时间上,我们要搞清楚至少过去两年叶勒发生过什么。 在空间上,我们一样不能只盯着叶勒和白沙城,也要看到……确切地说应该是要想到龟疏乃至长安,应该着眼于整个安西四镇乃至整个大唐。” 隐娘越听越糊涂,帮他找来一身干净衣裳,坐在桶边托着下巴说:“可这跟爹的书信一样没关系。” “咋就没关系,你想想,我们过去几年都在忙啥,别说龟疏和长安的事了,连军城屯城那边的事我们都不晓得。而通过看这些书信,能晓得很多我们之前没留意,以及一些即便留意也不可能晓得的事。” “那你现在晓得了吗?” “晓得了很多,虽然不是很全面,但已经足够了。” “那究竟是谁想害你和咱爹?” “我大概猜出了原因,甚至锁定过几个嫌疑人,但现在看来又觉得不太像。不过我们现在掌握了主动,给他们来个双管齐下,应该很快就能查清楚怎么回事。” “啥叫锁定?” “就是怀疑。” “怀疑谁!” “我不是不相信你,是没凭没据的真不能瞎说。”韩平安不想让她误会,干脆换了个话题:“姐,你想不想知道咱爹的事。” 隐娘果然上当了,好奇地问:“咱爹有啥事?” 韩平安招招手,把她叫到身边,神神秘秘地说:“别看咱爹天天搂着迪丽热娅,那是因为他太空虚太寂寞,其实他心里很苦的。” 隐娘惊问道:“咱爹心里苦!” “男人么,当然要表现出很坚强,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在感情上,他深爱着我娘,怀念我娘,从字里行间能看出,跟我娘在小勃律生活的七年,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七年。” “你娘一定很好看。” “这是自然,我娘随公主姨娘去小勃律和亲前是宫里的女官,不但人漂亮,身材好,气质也好,可惜我只遗传到我娘的气质,没遗传到我娘的颜值。” 颜值什么意思,隐娘懂。 因为他和苏达素石只要见着好看的女子,他们就会两眼放光,说人家颜值高。 韩平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道:“可在深爱着我娘的同时,他对远在洛州老家的大娘又心存愧疚。虽然他们是包办婚姻,没什么感情,但大娘真的很贤惠,真的很不容易。如果我是大娘生的,我肯定会骂他渣男。” 渣男这个词隐娘也懂,因为苏达素石睡过好几个女子,他总骂苏达素石是渣男。 不过现在她更关心老爹的事,低声问:“大娘咋就不容易?” 韩平安轻叹口气,很同情地说:“大娘嫁给咱爹时才十五岁,她十六岁生的大郎,十八岁生的二郎。二郎刚满月,咱爹就去长安赶考,进士没考上,考上了制举。 考上之后又不能回家,要呆在长安‘守选’,就是呆在那儿等官做。这一等就是三年,好不容易做上太子正字,又奉旨送公主姨娘去小勃律和亲,也就是说他已经二十多年没回过家。” 第三十一章 不要好看只要逼真 “大娘一定很想咱爹。” 隐娘感同身受,神色黯然。 韩平安点点头,凝重地说:“大娘不识字,就算想咱爹,也无法通过书信来表达。洛州距咱们这儿又那么远,想寄封家书太难了,这些年咱爹总共才收到四封家书,最近的一封是去年四月收到的。” 隐娘低声问:“老家还好吧。” “不好。” 韩平安苦笑道:“咱爹在小勃律时,咱们的祖父祖母相继病世。换作在别的地方做官,肯定能收到家信,只要收到家信就能回乡操办后事,就算不想回去也要回去丁忧。 可小勃律不通书信,这些事我爹是到了龟疏才知道的,洛州的那个家全靠大娘一个人操持。 她上要侍奉咱们的祖父祖母,要给祖父祖母养老送终。下要抚育大郎、二郎,咱爹这二十来年就给家去过几十封书信,并且大娘大多没收到。” 原来做官也不容易,尤其来安西做官。 隐娘沉默了片刻,抬头问:“有没有给洛州老家捎过钱?” “钱倒是捎过四次,一次是做上太子正字,领到俸禄钱,存到年底给家捎了五万文。第二次是送公主姨娘去和亲前,把身上的钱全托人捎回去了。 第三次是林中丞辟邀他入幕,给了十万文安家钱,咱爹也是托人捎回去的,再就是我后来去长安托人帮着捎了点。” “三郎,你也真是的,都已经到长安了,也不帮咱爹回去瞧瞧大娘。” “我是偷跑去长安的,我那会儿是使团的翻译,鸿胪寺的人盯着我们呢,不能乱跑。再说苏达他们什么都不懂,我要是不盯着点,他们惹出事咋办。” 隐娘反应过来,想想又问道:“咱爹还有啥事?” “他不但没能尽孝,没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而且在仕途上也不顺。” “咱爹做这么大官,咋就不顺!” “大什么大,他现在这官,在长安根本算不上什么。况且这是西域,是距长安几千里的苦寒之地,人家宁可没官做也不会来这儿,崔城主他们大多是被贬过来的,跟发配差不多。” “那咱爹咋不回长安。” “他倒是想回,但回不去。” “怎就回不去?” 韩平安指指她刚才整理的书信,苦笑道:“姐,你知道林中丞为何那么信任咱爹吗,那是因为林中丞的情况黄博文的祖父差不多。他原来也是丞相,曾做过太子的老师。 可现在的皇帝不喜欢太子,想把太子废掉,于是把林中丞贬到安西来做这个地盘最大、战事最多,但治下百姓最少、兵也是最少的节度使。” 隐娘追问道:“这跟咱爹有啥关系。” 韩平安解释道:“林中丞做过太子的老师,咱爹做过太子正字,虽然只是个在太子崇文馆校对过几个月书籍有没有错别字的芝麻小官,可他因为在小勃律呆了七年名气大,个个觉得他是太子的人。” 隐娘似懂非懂地问:“要是回长安,人家会害咱爹。” 韩平安拍拍桶沿,无奈地说:“人家倒不会刻意害他性命,毕竟他人微言轻。但从林中丞给他的信上看,皇帝是铁了心要废太子,到时候搞不好会一杀一大片,咱爹很可能会稀里糊涂人头落地。” “皇帝为啥要废掉太子?” “废掉个太子算啥,还杀过太子呢,之前那个太子就被皇帝砍了头。父子相残、兄弟姐妹相残,这在李家是有着悠久传统的,之前的那几个皇帝,哪个不是这么上位的。” “连亲儿子都杀!” “这有啥好奇怪的,苏达家不也一样嘛。” “那……那皇帝要是铁了心杀太子,他会不会杀林中丞,会不会杀咱爹?” “应该不会,毕竟林中丞已经被贬这么远,根本帮不了太子。即便林中丞想助太子杀皇帝,就凭他手里这两万多兵,压根儿到不了长安,恐怕一进北廷就被灭了。” 原来监军老爹这么不容易,隐娘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这时候,外面传来黄大富的声音,说已经把人带到了。 隐娘连忙起身去开门,韩平安赶紧擦干身体,换上干净衣裳,走进堂屋。 来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胡人,一见着韩平安就躬身行礼:“三少爷,叫小的来画什么?” “画我。” “三少爷,我只是个学徒,我只会画神像……” “盘陀,我见过你帮粟特人画神像,也见过你帮白云寺画佛像,我觉得你比你师父画的好。” “我……我没帮人画过,我只给城主府画过逃犯的头像。” 韩平安坐下身,捧起早准备好的画板,拿起一支用红柳枝烧焦的炭笔,把小画师喊到身边,看不远处的一个陶罐,一边飞快地画着,一边笑道:“我找你过来,就是请你帮我画逃犯的那种头像。” 盘陀哭笑不得:“三少爷,你又不是逃犯,你真会说笑。” 韩平安脸色一正:“本少爷没跟你开玩笑,待会儿你就照着我的样子画,但不能跟画神像佛像那样画,看见没有,要像我这么画。 先仔细观察,要抓住特征点,要有明暗,有层次,要画的像,要越像越好!” 盘陀刚才光顾着说话,没注意“韩三疯”手上。 他低头一看,发现“韩三疯”画的很快也很丑,那一根根线条毫无美感可言,完全是在纸上乱涂,简直白瞎了这一张好纸。 “看清楚了,这就是阴影,这就是明暗,如果没有这些就没有立体感,看着就不像。” “三少爷,你这个画法太难了,小的不会。” “不会就学,我早看出你在画画上有天赋,给你两个时辰,你肯定能学会。” 韩平安对着不远处的陶罐举起柳枝笔,用大拇指掐在“笔杆”中央,竖着横着比划了几次,计算了下大概比例,又在纸上沙沙沙地涂画起来。 这哪里是作画,这分明是瞎胡闹,难怪人家个个说他是疯子。 盘陀暗暗腹诽着,抬头看看远处的陶罐,再看看“韩三疯”正在涂鸦的陶罐,赫然发现他画的那些线条虽乱七八糟,但乍一看真有那么点像。 “怎么样,有没有看出点门道?” 韩平安笑问了一句,手中的笔并没有停。 盘陀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再看看韩平安正在作的画和远处的陶罐,喃喃地说:“远看挺像的,这有点像盖庙的大匠画的草图,可又不太一样,他们是用尺子画的,是平着画的,三少爷,你这个是竖起来的!” “就说你有天赋,这么快就看出了门道。对了,这个效果叫立体感,我这种画法叫素描,力求逼真,不像你以前画的那些只追求美感。” “师父没教过我……” “他师父也没教过他,这是本少爷独创的技法。” “三少爷,我恐怕学不会。” “学不会也要学,而且要在两个时辰内学会。” “两个时辰?” “你这么聪明,这么有天赋,肯定没问题的。再教你一招,看见没有,对着要画的人和物,比照估算落在纸上的长宽高,这就叫比例。不能像以前那样,头那么大,脖子那么长,身体那么小,比例严重失衡。” 盘陀不懂什么叫比例,也不懂什么失衡,但能听出大概意思。 他左看看右看看,抬头看看,低头看看,自言自语地说:“这么画倒是不难,尺寸什么的可以先打底,就算有几处找不准也可以画回来,只是……只是画出来之后不能盯着看。” “为何不能?” “不像啊,不好看。” “离远点看不就像了,我要的是像,不是好看!” “三少爷,我可以试着画画,但不管画成什么样,你千万别告诉人家是我画的。” “为啥不能告诉。”韩平安好奇地抬起头。 盘陀愁眉苦脸,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三少爷,我是靠画神像佛像吃饭的,要是传出去我画成这样,人家就不会再找我去画,没人找就赚不到钱,没钱我会饿死的。” 这个理由确实很充分也很朴素。 韩平安乐了,站起来把画板和炭笔往他手里一塞,哈哈笑道:“记住比例、特征、明暗和层次,先试着画画,好好摸索摸索,如果能把本少爷画得够逼真,以后你就可以跟着本少爷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去画那些千篇一律的神像佛像。” 叶勒王以前就养过画师,一年不用画几幅画,钱还不少。 监军大人比叶勒王大,家里养画师很正常。 盘陀有些心动,禁不住说:“三少爷,可这么画出来上不了颜色,只有黑白明暗,不好看啊!” 不愧为叶勒画技最好的画师,刚教他怎么画素描,他都已经想到水彩了。 韩平安对他又多了几分信心,微笑着拍拍他肩膀:“明暗和立体感、层次感,一样能用颜料画出来。不过咱们得一步一步来,先用炭笔画,先想办法把人画的够逼真。” …… PS:加更一章,求月票! 新书期,成绩不好就没有好的推荐,拜托各位兄弟姐妹了。 第三十二章 如坐针毡 教完素描的基本画法,韩平安回房取出从小勃律带回来的牛角麻将,盘坐在葡萄架下的胡床上,喝着葡萄酿摆弄起麻将牌。 不可能是他…… 不是他又能是谁…… 隐娘坐在井边洗衣服,刚开始还在想他终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直至听见他在自言自语,猛然意识到他手里摆弄的麻将牌代表着什么。 回头看看堂屋,小画师依然捧着画板在里头。 总共只给了他两个时辰学习,他却迟迟没动笔。 就这么傻傻的坐在那儿,一会儿看看画上的陶罐,一会儿再看看外面的陶罐,一会儿宛如老僧入定般闭上双眼。 他神情专注,仿佛进入了一个只属于他自个儿的世界,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听着隔壁院子里骨思力挨揍的惨叫声,以及西墙外传来的叫骂声,隐娘不由想起韩平安曾说过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竟有些佩服那个小画师。 “韩疯子,别不识好歹,姑奶奶好心来看你,你竟敢连门都不让姑奶奶进!” “韩三疯,给姑奶奶滚出来,再不滚出来我扔东西砸了……” 听声音就晓得是李将军家的千金李钰,事实上全叶勒城也就李钰那个将门虎女敢在监军大人家外头叫骂。 这不是头一回,记得监军老爹婉拒两家联姻的那会儿,这丫头一连来骂了三天。 想到弟弟跟李钰的“恩怨”,隐娘不禁暗笑。 “韩疯子,我不是嫡女,你一样是妾生的。我娘是胡人,可你是个疯子,咱们俩半斤八两,你凭啥瞧不起姑奶奶……” 砰一声闷响,有东西从墙外砸进来了。 韩平安探头一看,原来是个甜瓜,已经摔的稀巴烂。 骂就罢了,怎么能扔东西呢,万一砸着人咋办…… 韩平安想了想,决定扔回去,立马干咳了一声,朝斜对面的杂物间努努嘴。 隐娘只能站起身,甩掉手上的水,去屋里挑了两个最不值钱的陶罐,走过去隔着墙听了下动静,顺手把陶罐扔了过去。 哐啷一声,陶罐碎了。 外头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又是一阵怒骂。 “韩三疯,你竟敢用罐儿砸姑奶奶,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没被马贼弄死?马贼绑的好,你被绑活该,下次再被马贼绑走,打死也不让我爹派兵去救你!” 还骂,那就再来一个。 韩平安抬起头,再次努努嘴。 陶罐是花钱买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隐娘舍不得再扔,可见韩平安一个劲使眼色,只能把剩下的那个扔了过去。 这次比上次更近,差点被砸到,李钰气得咬牙切齿,撂下几句狠话,勒紧缰绳,调转马头,挥起马鞭狠抽了下,气呼呼地跑了。 “三郎,你以前不是总夸李钰好看,说她是最漂亮的混血儿,为何又不喜欢她了?” “夸不等于喜欢,她爹都差点当真,我敢再夸么。” “她是挺好看的。” “她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 隐娘说道:“十五已经不小了。” 十五岁确实不小,谈婚论嫁也很正常。 想到终身大事差点被包办,韩平安不禁笑道:“姐,我终于知道咱爹为何喜欢我娘,却不怎么喜欢远在老家的大娘了。” 隐娘好奇地问:“为何?” “因为他娶大娘的时候,大娘也才十五岁。能想象到大娘那会儿啥都不懂,身子恐怕都没长开。而认识我娘的时候,我娘已经二十二了,又是宫中的女官,不但风情万种还知书达理,只要是男人谁不喜欢。” “这么说你也喜欢年纪大点的女子。” 韩平安正准备开口,前院又传来吵闹声。 隐娘刚想问要不要让黄大富去前头瞧瞧,黄大富就已经敲门跑进了小院,禀报起前面发生的事。 “游奕人押回一个人犯关在前头,徐少府还没来得及回来审,大将军府就来了两个亲卫要把人犯带走,说那个人犯是安大将军的客人。” “有大将军的手令吗?” “大将军跟侍御都在白沙城,那两个亲卫哪里会有大将军的手令。” 安大将军府居然来要人,这事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 韩平安拿起刚才放到一边的红中,低声问:“谁在前头?” 黄大富连忙道:“黄行官回来了,带着几大箱物证回来的。黄行官也跟他们要大将军的手令,他们拿不出来,黄行官自然不会放人,就这么在前头吵起来了。” 韩平安想想又问道:“那个人犯现在咋样,伤的重不重,会不会死。” “我去瞧了一眼,伤挺重的,屁股大腿都被打烂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干嘛打那么重,这下麻烦了。” “少爷,你是说让黄行官把人交出去?” “押都押回来了,怎能就这么放走,不管他了,前头还有什么稀罕事。” “徐少府、黄行官、余行官和那两个游奕人的家眷都搬过来了,这会儿正忙着收拾呢。” “知道了,忙去吧。” ……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 马上要宵禁,坊正忙不迭招呼店铺赶紧关门,催那些在外头闲逛的人赶紧回家。 徐浩然跟米家人交代了一番,同余望里、假道长一起带着几大箱供词,在十几个城主府差役拥簇下打道回衙。 史羡宁都不晓得这一天是怎么熬下来的,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阿史那山魂不守舍,要不是白佐尖拉着差点走错方向。 但作为负责粟特人大小事务的萨宝祆正,宵禁对他们影响不大。巡街的青壮不敢拦,守在各巷口的坊正更不敢赶他们回家。 三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竟浑浑噩噩地走到了火祠门口。 这么下去不是事,阿史那山觉得应该商量商量,停住脚步叫开门,拉着史羡宁、白佐尖走进大殿。 殿内圣火熊熊燃烧,永不歇灭。 阿史那山在圣坛前找到看守圣火的信徒,急切问:“麻葛呢?” 信徒连忙抚胸行礼:“大祭司去了大将军府,走前说要在大将军府住几天,晚上不回来了。” 回到火祠,白佐尖心里踏实了不少,环顾着四周问:“阿史那赛呢。” “也去了大将军府,他是下午去的。” “他去大将军府做什么?” “白扎伊前几天不是被城主府当作贼人给捉了么,一直被关在瓮城,直到今天中午才放出来。他不知道米法台死了,好像有事要找米法台,见米家门口那么多官军,他没敢过去就找到这儿来了。” 阿史那山觉得很奇怪,追问道:“后来呢?” 信徒知道三位祆正晚上过来一定有事,再想到白天发生的事,紧张地说:“他跟阿史那赛说了会儿话就回去了,阿史那赛把他送走后就去了屯城,好像是去找大祭司。” 阿史那山示意信徒退下,回头问:“二位,现在怎么办。” 白佐尖阴沉着脸,若有所思。 史羡宁看着熊熊燃烧的圣火,沉默不语。 阿史那山急了,一把攥住史羡宁胳膊:“史羡宁,你善思善行,你虽不是祭司但跟祭司一样虔诚睿智,现在刀都架到我们脖子上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倒是说句话呀!” 史羡宁轻轻推开他的手,无奈地说:“什么怎么办,尊敬的麻葛不是已经告诉我们了么。” 阿史那山怔了怔,不解地问:“什么时候告诉我们的,告诉我们什么了?” 白佐尖冷冷地说:“不是告诉,是在提醒我们。” 阿史那山猛然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这哪里是提醒,这分明是在威胁!” 史羡宁无奈地说:“提醒也好,威胁也罢,我们有选择吗?” 阿史那山被问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白佐尖深吸口气,苦笑道:“二位,我担心,不,我敢断定,我们等不到那一天。况且这些事与我们有何关系,他们为何这么对我们,难道就因为我们笃信正教?” “我要杀了阿史那赛,我没这个弟弟!”阿史那山越想越憋屈,本就阴沉着的脸变得逾加狰狞。 白佐尖长叹口气,看着圣坛上的火焰,喃喃地说:“既然连睿智的史羡宁都没主意,那我先回去祈祷了。善良仁慈的阿胡拉·马兹达一定会保佑我们这些忠实信徒的,即便明天被拉去砍头,造物主马兹达也会让我们去永恒天国与琐罗亚斯德欢聚。” 史羡宁知道他说得是气话,凝重地问:“能不能让我再想想?” 白佐尖回过头,很认真很严肃地提醒道:“不是我们让不让你想,而是崔瀚和那个徐浩然让不让我们想。” “我不敢赌,也赌不起啊。” “都已经被人家架到赌台上了,现在是不赌也要赌。”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说了你们别不高兴,我现在都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居然连我们都不信!” “我曾经是那么相信米法台,当他是最好的兄弟,可他又是怎么对我的。二位,抱歉,我该回去了。” 史羡宁头也不回地走过去拉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阿史那山傻傻地看着门口,喃喃地问:“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白佐尖拍拍他胳膊,意味深长地说:“不赌就是赌,米法台疯了,我们不能疯。事到如今,只能相信大祭司,或者说只能听天由命。” “为什么,凭什么?”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问你弟弟,先走了,明天见,如果还有明天的话。” 第三十三章 真乃神人也 大都督府前院闲置了十几年,大多人没进来过,以至于比城主府和屯城的大将军府都要神秘。 现在变成了叶勒城的捕贼署,徐浩然、黄博文等人的家眷不但得以从之前那低矮逼仄的土坯房搬过来住,并且按人口多少领到了五十至两百文不等的安家钱。 都是银钱,不是铜钱! 过了那么久苦日子的女眷们喜形于色,孩子们高兴得欢呼雀跃,安顿下来之后主动帮着把第二进的十几间房收拾出来了。 天井右侧的这间最为宽敞,原来是叶勒王起居的地方,巨大的石柱、高高的拱顶,地面全是用玉石铺就,现在变成了捕贼署的内部议事厅。 白天能够通过天井采光,晚上想看清楚光靠几盏油灯是不够的,韩平安干脆让黄大富点上了二十几根蜡烛。 早上搬去米法台家办案的桌椅板凳全搬回来了,桌上堆满账册、书信和白天盘问时记录的口供。 较为平整的西墙上贴满一张张写有名字的字条。 韩平安站在一张板凳上,根据徐浩然等人的口述,用石灰块做成的笔画上一条条白线,将一个个名字连接起来。 不一会儿,一幅巨大的人物关系图呈现在面前。 “原本错综复杂的关联,竟变得如此条理清晰!”徐浩然惊呆了,紧盯着西墙啧啧称奇。 黄博文一样为之惊叹,喃喃地说:“将千头万绪化为一目了然,真乃神来之笔,三郎真乃神人也!” 韩平安噗呲笑了,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余望里手疾眼快,急忙一把扶住:“三郎,小心点。” 徐浩然缓过神,下意识问:“三郎,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事。” 韩平安放下用石灰块做的粉笔,笑看向黄博文:“黄兄前途无量啊。” 黄博文糊涂了,一脸茫然地说:“三郎真会说笑,我一个犯官之后,能有何前途可言。” 韩平安掸着手上的粉笔灰,笑道:“黄兄太会恭维人了,上次这么恭维别人‘真乃神人也’的那位,很快便由县令做上了一州刺史。黄兄的起点虽没县令那么高,但做上一州司马还是指日可待的。” 黄博文被调侃的啼笑皆非。 徐浩然更是好奇地问:“那位恭维人家‘真乃神人也’的是谁?” “说了你们也不认得。” 韩平安从来没遇到过如此搞笑的事,想想又嘿嘿笑道:“等再过几年,我就该有表字了。二位,到时候取‘仁杰’或‘怀英’如何?韩平安,字仁杰,或者字怀英!” 徐浩然有些跟不上他这跳跃的思维,只能笑道:“我只是念过几本书,只是识几个字,并非真正的读书人。你还是问博文吧,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 黄博文正准备开口,坐在边上欣赏盘陀画作的假道长抬起头:“三郎,取名取字应该问本道长啊,你刚才说的这两个字倒不是不好,只是表字不都应由长辈来取么。” “一定要由我爹取?” “这是自然。” “算了,我今年才十五,取表字早着呢。” “对对对,说正事。” 今晚有很多事要做,明天一早又要继续忙,徐浩然不想再耽误工夫,拿起一份口供递了上来:“三郎,你看看,是不是毫无廉耻,是不是丧心病狂?” 韩平安接过供词,走到蜡烛下看了几行,顿时惊呆了,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居然有这样的事,米法台竟是这样的人,这也太骇人听闻了,他真是死不足惜!” 假道长下午就知道这件事,但受到的震撼和冲击比韩平安还要大。 因为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直到此时此刻仍不敢相信,可铁的事实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觉得如此毫无廉耻之事把整方天地都玷污了,不由地对着晚饭前刚挂上的三清祖师像行作揖礼,嘴上振振有词。 “唵敕吽咤,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玄,八方威神。东方威神,青炁元君。杨方大将,木德之精。九万兵马,青龙将军。青旗为号,徧绕东方。诛灭青瘟之炁,馘戮腐木之精……” 徐浩然心说正忙着查案呢,你竟又诵念起咒。 黄博文很想打断,可见他神色庄重一脸虔诚,只能默默地收拾起供词。 余望里站在边上偷笑,就差在脸上写着他又开始装神弄鬼了。 韩平安知道假道长这个道士虽是半路出家、自学成才,但他真有“道心”,真信奉三清祖师。 道藏七千卷,他只有《黄庭经》和《太上三洞神咒》,每天诵读,反复诵读。 虽然其中很多字他不知道怎么念,也不知其意,却能囫囵吞枣背下来。甚至能学以致用,遇到什么样的场合诵念什么的经咒。 韩平安觉得应该尊重他的信仰,毕竟他是方圆近千里唯一的道士,而且他是未来的安西道门威仪! 正在诵念的是净天地咒,不短也不算长。 假道长很快诵念完了,觉得整个天地都干净了,又对着三清祖师画像作揖行礼,旋即回头问:“刚才说到哪儿了?” 徐浩然的思路都被他给打断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时候,黄大富敲门走了进来,把一封叠着的书信呈给韩平安,然后躬身退出议事厅。 “三郎,是不是陈驿长差人送来的?” “嗯。” 徐浩然急切地问:“他怎么说?” 今天陈驿长没露面,但陈驿长并没有闲着,事实上比在场的所有人都忙。 韩平安看完信,低声道:“两个坏消息和两个好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黄博文想了想,起身道:“坏消息吧。” “第一个坏消息,那个从龟疏来的大祭司,早上发现苗头不对就去了屯城,住进了大将军府。” “这个我们早料到了,不然大将军府也不会派人来保那个史思强。” “第二个坏消息,白扎伊从瓮城出来之后就直奔米法台家,可见死了的那个粟特武士确实托他给米法台捎我被突厥马贼给绑了,但可用三千银钱把我赎回来的口信。”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可能是关了几天刚被放出来的,他见米法台家门口站了那么多边军差役,没敢靠近,竟掉头去了火神庙。” 徐浩然追问道:“后来呢?” “他见着了火神庙的祆祝,也就是阿史那山的弟弟阿史那赛,说了几句话便回家了。阿史那赛把他打发走之后,急急忙忙去了屯城,也进了大将军府,直到这会儿都没回来。当然,城门已经关了,他想回也回不来。” “这么说那个大祭司也有份儿……” “何止大祭司,那个大祭司都已经住进大将军府了!” 黄博文没想到查来查去,竟查到了安大将军头上,顿时忧心忡忡。 一直没机会也没资格开口的余望里,忍不住说:“赛祆那天我也去凑过热闹,听那些粟特人说麴度大祭司是安大将军从龟疏请来的,一到叶勒就被接去了大将军府,是在大将军府住了几天之后才去的火神庙。” 徐浩然终于知道“韩三疯”当时为何说查这个案子很凶险,迟疑了一下问:“好消息呢?” 韩平安走到西墙前,指指上面的两个名字:“事实证明今天的敲山震虎是管用的,这两个人沉不住气了,刚才先后派人去找白扎伊,打听米法台家的那个武士究竟怎么死的,死前究竟留了什么话。” “他们会不会杀白扎伊灭口。” “没有,但这事越来越奇怪,陈驿长说这位看着像是打算找人杀我灭口。” “杀你?” “不可能啊,你回来之后没公然抛头露面,甚至都没接触几个人,他们不可能看出破绽。明明晓得你很可能是他们的人,为何要杀你!” “三郎,他们会不会是担心你爹回来之后看出破绽?” “有这个可能,毕竟假韩平安想变成真韩平安,我爹必须死。现在我爹没死,我就得死,不然他们的诡计就会被拆穿。可我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事恐怕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一时半会想不出个所以然,黄博文觉得还是想想怎么应对眼前的事,摸着下巴问:“他们真要是派刺客来怎么办?” 韩平安沉思了片刻,无奈地说:“这事真有些麻烦,来一个抓一个倒是容易,可这么一来之前的戏就白演了,就等于告诉他们假韩平安早死了。” 徐浩然点点头,苦笑道:“又不能坐在这儿让他们杀。” 假道长沉吟道:“这有啥麻烦的,既然是假韩平安,那他一定会担心韩侍御回来,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这倒是个办法,反正我又不是没离家出走过,随便找个借口避开,不给他们刺杀的机会,也不会暴露我这个真韩平安的身份。” 徐浩然低声问:“三郎,你打算找啥借口,打算去哪儿?” 韩平安权衡了一番,笑道:“我哪儿都不去,就呆在这儿,待会儿放出风声,说我又不见了就成。” 徐浩然看看韩平安,再看看黄博文和假道长,说道:“这个风声怎么放,究竟放给谁,在放出风声之前要不要做些准备,我们得好好想想。如果筹划得当,或许能让那些没跳出来的人跳出来。” 黄博文举一反三地说:“而且来刺客我们可以照抓,三郎没了,我们安排几个人在西院守候很正常。” “这事不能着急,我们要想仔细了。三郎,你不是说有两个好消息么,还有一个呢。” “我爹拉着安大将军去巡视叶勒部的几个羁縻州了,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他们是今天中午从白沙城出发的,大将军带了四十个亲卫,我爹带了四十个守夜人。” 韩平安笑了笑,举起手中的书信补充道:“我爹和安大将军担心白沙城有失,让李将军明天一早去白沙城坐镇。鉴于正值农忙,屯田比啥都重要,我爹和安大将军还让旅帅钱崇厚、火长刘三根等率先赶到白沙城的将士先回来。” 这哪里是去巡视,这分明是调虎离山。 至于换防,更是为了方便捕贼署查案。 徐浩然欣喜若狂,不禁笑道:“侍御明见千里,韩侍御真乃神人也!” 韩平安一样没想到老爹这么厉害,更没想到徐浩然也学会了恭维,哈哈笑道:“徐少府,看来你早晚也能做上刺史。” …… PS:票票呢,书单呢,本章说呢,恳请感觉韩三疯还行的兄弟姐妹支持鼓励,玩单机会失去码字动力的。 第三十四章 天塌下来我顶! 叶勒部人丁虽少,但地域却很大。 大唐设立叶勒大都督府时鉴于其地域广,共设置演渡、达漫、耀建等四个羁縻州。若单论地域,叶勒大都督府还是名副其实的。 演渡是叶勒最南面的一个州,再往南便是雪域高原。 如果说叶勒是抵御吐蕃的门户,那么演渡便是叶勒的门户。 经过一个下午的奔波,韩士枚和叶勒镇使右金吾卫大将军安伏延赶到了演渡地界。 斥候说东南八九里处有一个村落,但全是些低矮的土房,赶过去也住不舒坦,安大将军决定在这条小溪边扎营,晚上睡帐篷。 在外面过夜对安大将军的亲卫和叶勒城的守夜人而言都是常事,安营扎寨这种事无需刻意交代。 几堆篝火很快就点燃了,有人忙着烧饭,有人忙着支帐篷,有人忙着喂马,有人在四处警戒…… 韩士枚和安大将军坐在篝火边,一个就着茶吃刚烤热的馕饼,一个用小刀割着吃烤得焦黄的羊肉,吃的嘴上手上全是油。 “那边全是山,原来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依耐国。史书有载,依耐国全盛时户一百二十五,口六百七十,胜兵三百五十人。” “人丁不足一千,能称之为国?” 安伏延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韩士枚手指的方向。 只是天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干脆埋头继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韩士枚喝了一小口茶,微笑着说:“叶勒国最盛时也不过八千余人,两千兵。直至归附我大唐,人丁才得以兴旺,现在已有两万余人,整整翻了一倍还多。” 两万余人,很多吗? 安伏延不知该如何评价,举起小刀指指他身后:“那边呢?” “那边的平原便是曾经的桢中国,不过据我考证应为桢中城,人丁稀少,谓之国确实有些名不副其实。” 安伏延知道他在西域呆了多年,不但满腹经纶,而且对西域非常之熟悉,堪称博古通今,又朝自个儿身后指了指:“我身后呢。” “大将军身后原为子合国,与曾经的依耐、桢中两国一样被叶勒所吞并,那会儿也是叶勒国最强盛的时候。只是好景不长,先是被匈奴攻占,后又被突厥所占。再后来将军知道的,变成我大唐与吐蕃的战场,过去百年,你来我往,竟先后易手四次。” 韩士枚放下茶碗,遥望远处依稀可见的雪山,忧心忡忡。 安伏延知道他一定是在想这次能守多久,作为镇守叶勒的大将军照理说他也应该担心。可手里总共就四千余兵,并且几乎不太可能有援军,光担心没用。 他不想因为这个坏了好兴致,干脆把刀子递到韩士枚面前:“尝尝,味道不错。” “谢大将军,我习惯吃点清淡的。” “都说入乡随俗,你来西域这么多年,口味怎么还没变,真不晓得在小勃律那七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不是一点都不吃,只是吃的少。” 韩士枚婉拒了他的好意,抬头看向远处那些正泾渭分明,正在各吃各的粟特亲卫和守夜人。 安伏延见他看的入神,似笑非笑地问:“韩兄,要是让我的亲卫放开手脚跟守夜人打一场,你说哪边会赢。” 韩士枚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守夜人,他们个个身经百战,便是遇上吐蕃也能以一当五。大将军驰骋疆场这么多年,不可能连这都看不出来吧。” 这不是说笑,也不是意气之争,而是那些亲卫确实不是守夜人的对手。 一是那些亲卫从军前大多是商队护卫,虽然从小便开始习练武艺,但与刀刃上舔血的守夜人还是无法相提并论。 二来亲卫已经很久没打过仗,而守夜人几乎天天在瀚海猎杀马贼,不但练就出一身杀敌的本事,而且早看淡了生死,不像那些亲卫还想着建功立业荣华富贵。 “我的亲卫确实赢不了,他们遇上吐蕃,顶多以一当三。” 安伏延捧起酒囊,想想又叹道:“可惜守夜人太少了,陈驿长苦心经营多年,居然只练出这么点兵。” 韩士枚掸掸掉在身上的饼渣,感叹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能依托城主府,练出几十个可用之兵,实属不易。要是边关将校都能跟他一般,叶勒何至于此,安西又何至于此!” “可惜只有一个陈驿长。” 安伏延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韩兄,他死活不愿回龟疏,打算死在叶勒。你与他不同,你难道不想回龟疏?” 韩士枚深吸口气,意味深长地问:“大将军,你觉得我呆在叶勒跟去龟疏有何两样?” 安伏延愣了愣,猛然反应过来:“这倒是,呆在叶勒也好,回龟疏也罢,对你而言确实没啥两样。” “所以随缘吧。” “随缘,说到随缘我想到了姻缘。韩兄,你家三郎今年十五了吧,我家二闺女今年十四,要不我们结个儿女亲家。” “犬子顽劣,配不上大将军的千金。” “李成邺愿把女儿许配给三郎,你婉拒。我想把二闺女许给三郎,你又不愿意。韩兄,你这官做得未免太谨慎了吧。” “大将军千万别误会,我真没往那方面想。再说我韩士枚只是个小小的节度推官,在儿女婚事上至于顾虑那么多吗。” 安伏延紧盯着他问:“难道因为我是粟特人,我家闺女是胡女?难道因为李成邺家闺女是胡姬所生?” 韩士枚连忙道:“那就更不是了,大将军,你我共事虽只有五年,但认识差不多有十七年了吧,我韩士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将军最清楚不过。” 安伏延追问道:“那因为什么?” “他的婚姻大事他自个儿做主。”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让他自个儿做主的道理。韩兄,你不会是在跟我说笑吧。” “真不是在说笑,大将军或许不信,我真不会管三郎的婚姻大事,甚至连别的事都不会管。” “为何不管,他是你儿子啊!” “他当然是我儿子,但我答应过他娘,让他过自个儿喜欢的日子,娶他自个儿喜欢的女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高高兴兴平平安安,所以取名平安。” 这番话要是跟别人说,别人一定不会相信。 但安伏延不是别人,当年曾见过韩平安的娘,听韩士枚这么一说,不禁叹道:“三郎跟他娘还真的挺像,正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 “一转眼,他娘都已经走了八年……” “韩兄,我知道你们伉俪情深,可人都已经走了,这日子还得往下过。” “谢大将军宽慰。” 韩士枚深吸口气,旋即拱起手:“大将军,三郎的性子本就随他娘,我总说是公务繁多疏于管教,实则是不忍也不舍得去管,总觉得在他身上能看到他娘的影子。 结果因为总不管,他变得越来越不着调,越来越顽劣。今后要是干出些出格的事,还请大将军担待。” “三郎不想做我女婿,但他依然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子。再说他只是懒散了些,实在谈不上顽劣。” 看着韩士枚那很认真很诚恳的样子,安伏延想想又大手一挥:“即便顽劣,把天捅塌下来又如何。只要在叶勒,我帮他顶着!” 第三十五章 不会打架 有可能会被行刺,西院不能再住。 韩平安搬到前院第三进一个带有小天井的房间,据说这里曾是叶勒国公主的闺房。 由于太久没人打理,又经历过几次战火,天井里葡萄树早枯死了。 原本镶嵌在墙壁、柱子和拱顶上的宝石金银也早被撬光,连门窗都已经风干开裂。 只有那些石头圆凳、巨石砌成的水池和石头花盆较为完好,上面那极具西域风格的花纹历尽沧桑仍依稀可见,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早在随监军老爹来叶勒时韩平安就来参观过。 与其说是参观,不如说是来寻宝。 不管怎么说也曾是叶勒国的王宫,以为这里应该有点值钱的东西。带着李二和三妮儿来找过好几次,甚至撬开地砖挖过好个地方,每次都把身上搞得脏兮兮,结果却一无所获。 不是头一次来,韩平安对新的居住环境自然不会好奇。 等黄大富等人把胡床搬过来支上,等隐娘把被褥铺好,就洗脚上床睡觉。 在长安的那些人心目中安西是苦寒之地,比安西更远的小勃律更不是人呆的地方,但事实上他这十几年过得不但不苦,反而非常之惬意,不夸张地说是在女人怀里长大的。 十几年养成的生活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掉,没人搂着或者说没人哄着睡不着觉。 隐娘见他总是辗转反侧,犹豫了一下爬上大胡床,掀开被子盖上双腿,就这么靠坐在床头,跟哄孩子似的轻拍起来。 “睡觉咋不脱衣服。”韩平安转过来搂着她的双腿,感觉舒服多了。 “我是你姐。” “我娘抱我睡的时候也没穿这么多。” 隐娘闭着眼说:“那是你娘。” 韩平安伸手摸了摸,呵欠连天地问:“不脱衣裳睡得着吗,你这么坐着不难受吗?” 隐娘没有回答,转身探过去把刀摸过来放到手边,想想又帮他掖了下被子。 韩平安调整了下姿势,迷迷糊糊地问:“睡觉啊,你咋把刀拿上床。” “有人要杀你。” 隐娘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想想又说道:“你没人哄睡不着,我要是脱衣裳也睡不着,刀不在身边更睡不着。” 光顾着应对危局,竟忘了她是一个极没安全感的人。 过去这几年,真没见过她脱衣裳睡觉,甚至没见过她躺着睡。至于刀,更是连吃饭时都要放在手边。 想到她那可怕的童年,韩平安把她的手拉到怀里,抚摸着她手上的老茧问:“姐,你是不是很怕黑?” 隐娘怔了怔,反问道:“你咋晓得的。” “姐,你现在是韩隐娘,不再是云娘。能不能不要总想着过去,能不能把那些不开心的事都忘掉。” “忘不掉。” “现在还做噩梦?” 这几天没做噩梦,没像之前那样总是被可怕的噩梦惊醒,但不是因为忘掉了过去,而是因为这几天总是奔波,太累太困。 隐娘实在不想回答他的问题,轻轻抽出手,一边抚摸着他那扎人的板寸头,一边轻声道:“三郎,要是睡不着,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我小时候过得比现在好。” “有多好。” “这得从咱爹说起。” 韩平安舒舒服服地枕在她的大腿上,再次把她的手拉进被子,搂着她的胳膊说:“个个以为咱爹是担心公主姨娘思乡心切才留在小勃律的,其实不只是因为担心公主姨娘。” 隐娘真的很想知道这个家的事,好奇地问:“那是因为什么?” “小勃律王几乎在公主姨娘下嫁给他的同时,迎娶了吐蕃的一个公主。吐蕃不但给了好多嫁妆,还去了好多人,有吐蕃的大臣,有武士。这不是平凡人家的婚事,这是政治婚姻。” “啥叫政治婚姻?” “就是小勃律王更喜欢谁,那小勃律国就会倒向谁。公主姨娘势单力薄,肯定斗不过吐蕃公主,所以咱爹要留下来帮她,说是帮公主姨娘其实是帮大唐。” “后来呢?” “想想咱爹挺厉害的,可能那会儿他已抱定必死之心,一介书生,在小勃律国的朝堂上舌战群雄,面对凶神恶煞般的吐蕃人丝毫不惧,折服了好多小勃律国的大臣。” 韩平安挠了挠痒痒,接着道:“小勃律王对咱爹也很敬佩,不但让吐蕃公主和吐蕃使臣约束部下,不许他们加害咱爹,还把咱爹待若上宾,所以我过得也很舒服。 我打记事起,小勃律的那家里就有十几个奴婢。我娘不是带我出去玩,就是带我去公主姨娘那儿玩。公主姨娘把我娘当亲姐姐,别提多喜欢我。 只要我去了,公主姨娘只会抱我,绝不会抱她跟小勃律王生的儿子。只要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留给我,后来连苏达都跟着沾光……” 隐娘很羡慕他的童年,沉默了片刻,又忍不住问:“再后来呢?” “我六岁的时候,公主姨娘生病了,肚子总是疼,可能是阑尾炎。可就算能确定是阑尾炎,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疼,她走得很痛苦,真是活活疼死的。” “什么是阑尾炎?” “一种病。” 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尤其在这个缺医少药的世界,连患上小小的感冒都可能会死人。 韩平安暗叹口气,继续道:“公主姨娘死了,咱爹没理由再呆在小勃律,操办完公主姨娘的后事,就和我娘一起带着我准备回长安。结果还没走到龟疏,我娘又病了,上吐下泻……” 最亲的人和最疼爱他的人,竟在一年内相继死了。 隐娘终于知道他为何那么害怕生病,终于明白他为何总说人生苦短,要及时吃喝玩乐。 不过他遇到的这些事,跟自己小时候遇到的那些事相比,又算得上什么呢? 隐娘不由想起自己六七岁时跟爹一起逃命的情景,到处都是马贼,见到的遇到的全是坏人,晚上根本不敢脱衣裳睡觉,更不敢点火取暖,好不容易猎到只野兔也只能生吃。 韩平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紧搂着她手臂骄傲地说:“咱爹的官做得不大,但在长安的名气却很大,就是因为咱爹冒死拖住小勃律七年。虽然小勃律最终还是反了,但为大唐争取了七年时间。” “爹真厉害。” “是啊,咱爹绝对是最伟大的外交官,没有之一。” “外交官是做什么的?” “专门代表朝廷交涉的官员,不过用外交来形容好像不太合适,那会儿小勃律并非外国,而是大唐的属国。” …… 韩平安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一只紧捂着嘴的手所惊醒,正迷迷糊糊地想推开,就听见隐娘在耳边低语:“三郎,刺客来了,别大声。” 韩平安心中一凛,下意识睁开惺忪的双眼。 隐娘全神贯注地听着外头的动静,随即松开手轻轻拿起刀。 韩平安爬起身,凑到她耳边问:“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几个!” “刚才有人往西院扔东西,不晓得来了几个。” “投石问路……” “你别动,我去瞧瞧。” “等等,我穿衣裳,我也想去瞧瞧。” 西院早布下了天罗地网,整个大都督府光守夜人就有三个。 隐娘并不担心他有危险,掀开被子提醒道:“轻点,别把刺客吓跑。” 抓刺客,太特么刺激了! 韩平安手忙脚乱穿上衣裳,坐到床边套上鞋,蹑手蹑脚地跟隐娘走出屋,顺着昨晚架在墙上的梯子爬了上去,透过墙头下的一个孔洞,屏气凝神观察起西院。 月朗星稀,能清楚地看到西院葡萄架和院墙。 隐娘生怕娇生惯养的弟弟摔倒,更担心弟弟惊跑刺客,站稳脚跟又捂住了他的嘴。 这时候,一个黑影爬上西院的墙头。 墙那么高,不用出去看都知道外头一定有人帮助。 果不其然,黑影像是顺着绳子滑进了院子,蹲在墙角下警惕的环顾四周。紧接着,又有一个黑影出现在墙头,也像是顺着绳子滑落进来。 西院虽是整个大都督府最小的一个院落,但跟四合院的布局差不多,加起来共有十五间房。 两个刺客似乎没想到院子竟这么大,事实上全叶勒城有机会进大都督府的人并不多,能进西院的人更少。 他们犹豫了一下,手持弯刀直奔坐北朝南的两间大屋。 韩平安正担心埋伏在西院的屈通会他们不会躲在屋里睡着了,就见一个身影从葡萄架下的胡床阴影里缓缓站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 站起来的身影抡起右手,刚摸到正屋门口的刺客听到动静,都没来得及回头就惨叫一声,整个人竟直挺挺的、重重的摔倒在地。 门哐当一声开了,几个人手持横刀冲了出来。 后来进入西院的刺客意识到中了埋伏,顾不上同伴,挥起弯刀朝刚冲出来的卫士劈砍。 “胆敢夜入侍御府,还不束手就擒!” “放下刀,你跑不掉的!” 想干掉刺客简单,抓活的却没那么容易。 行动队刚成立就开张了,骨思力等几个臭小子在一个游奕人指挥下,团团围住像是发了狂的刺客,手忙脚乱地挥舞着横刀格挡。 韩平安并不担心刺客能跑掉,忍不住问:“姐,刚才那个刺客怎么回事。” 隐娘说道:“被屈通一鞭子给抽翻了。” “躲在葡萄架下面的是屈通?” “嗯。” “离这么远你都能瞧见!” 正说着,屈通又出手了。 只见他捡起第一个刺客的弯刀,拉开一个突厥臭小子,“当”一声格挡住刺客的刀,然后就贴到了刺客身边,再然后刺客就被他给拿下了。 就一眨眼的瞬间,真是干净利落。 可惜夜里视线不好,没能看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 韩平安暗暗惊叹,好奇地问:“姐,你要是跟屈通打一架,你能打过他吗?” “打不过,他很厉害。” 隐娘看了看西院里的屈通,又肯定地说:“但我能杀他,杀他不难。” 韩平安猛然过来,不禁笑道:“差点忘了你不会打架,只会杀人。” 第三十六章 光明之神! 事实证明,双管齐下的安排是正确的。 只有让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刚设立的捕贼署,尤其集中在曾帮韩监军查办过那么多军中巨贪的徐浩然身上,手下已没几个守夜人的陈驿长才不会有人注意,也才能放开手脚暗中观察各路牛鬼蛇神的一举一动。 这不,两个刺客刚落网,徐浩然和余望里正在前面审,陈驿长就让人按之前的约定隔着院墙对暗号,把一张纸条绑在小石块上扔进来了。 看字迹就知道写的很匆忙,韩平安凑在蜡烛下看完,顺手递给正披着件破旧羊皮袄打瞌睡的假道长。 “咦!” 假道长看着看着以为眼花看错了,揉着眼睛问:“真的假的,他会不会搞错?” 韩平安伸了个懒腰,呵欠连天地说:“你跟他是多年的好友,你说他会不会搞错。” “我们只是认识早,我跟他不是朋友。他就是个扫把星,谁跟他做朋友谁倒霉。”假道长扔下纸条,又趴在桌上打起瞌睡。 这时候,徐浩然拿着几张供词和余望里一起走了进来。 韩平安笑问道:“徐少府,这么快就审完了,那两个刺客招供了?” “招了,都没用刑就招了。” “他们怎么说。” “一问三不知,连雇他们的人长啥样都不晓得,隔着墙收到钱就提上刀兴冲冲跑来行刺,他们还能怎么说。”徐浩然把供词放到他面前,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我发现这事很蹊跷,或者说简直像儿戏。” “儿戏?假道长抬起头,明知故问。 徐浩然拿起韩平安昨晚让黄大富找来的长棍,走过去指指西墙上的一个名字:“说了你们可能不会相信,两个刺客一个孩童时曾在他家做过学徒,一个在他堂弟的商队做过八年护卫。” 韩平安尽管早知道了,但还是笑道:“有意思。” 徐浩然放下长棍,回头笑道:“还有更有意思的,我见他们吓得魂飞魄散,都没用刑就一股脑全招了,觉得有些奇怪,就问屈通他俩的武艺究竟怎么样,你知道屈通怎么说。” “屈通咋说。” “屈通说就他俩那点三脚猫功夫,去给商队做护卫都勉强,压根儿就不是做刺客的料!” “想想是挺儿戏的,害我们虚惊一场。” “三郎,你说这位掌柜究竟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乱了方寸,情急之下出此昏招,想以此嫁祸于人?” 徐浩然越想越糊涂,又下意识看向西墙上的人物关系图。 不等韩平安开口,假道长就托着下巴说:“不太可能,几个祆正中属他最稳重,说话做事最有章法。用火教信众的话说他善思善行、虔诚睿智,像他这种遇事习惯三思而后行的人,又怎会出此昏招。” 韩平安仔细研究过叶勒几个大商人的背景,补充道:“他即便想栽赃嫁祸,也应该嫁祸给整天咋咋呼呼、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那位,不太可能嫁祸给这位啊。” 徐浩然不解地问:“那他究竟什么意思。” 韩平安一样觉得奇怪,把陈驿长刚让人送来的纸条递给他,看着西墙沉吟道:“他们可能不是一伙儿的,至少可以肯定他们并非铁板一块。” “不是一伙儿的?” “崔明府曾用我被突厥马贼绑了的消息试探过他们,崔明府说他当时很吃惊,对假韩平安的事应该不知情,或者说那会儿不知情。” “现在知道了,于是雇凶杀人,免得假韩平安被看出破绽。可既然之前不知情,现在照样可以装作不知情,为何要铤而走险,还找了这么两个三脚猫货色?” “绕来绕去又绕回去了,徐少府,我还是觉得他跟米法台应该不是同谋。” 徐浩然问道:“不是同谋他为何遮遮掩掩,又为何阻扰我们彻查米法台是谁杀的,甚至雇了两个三脚猫货色来刺杀假韩平安?” 黄博文昨晚就出了远门,余望里觉得有资格说话了,也忍不住问:“何况刺杀假韩平安这件事,谁敢保证有十足把握,他一定想过可能会失败,他难道不怕假韩平安恼羞成怒,把他们的阴谋诡计抖出来,拉着他们一块死?” “有道理,疑点越多,越说明这事没那么简单。” “关键是怎么个不简单?” 韩平安回想了下几个嫌疑人的背景以及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再想到那个大掌柜今夜搞的这一出,愈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不禁笑道:“这个老狐狸,原来他是身不由己啊,我知道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了。” 徐浩然好奇地问:“他怎么个身不由己?” 韩平安捋了捋思路,抽丝剥茧地分析道:“我前晚就说过,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有动机,他家大业大,有钱有地位,犯不着跟米法台一起勾结军中内鬼蛊惑曹都满作乱。” 假道长下意识问:“那他为何鬼鬼祟祟雇凶杀人?” “米法台做的那些事他可能知道一些,但知道的并不多,等知道的够多已经稀里糊涂卷进去了,变得身不由己,进退两难。”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昨天我们搞出那么大动静,他应该是慌了,担心被牵连。晚上得知被赎回来的应该是一个假韩平安,他心里更慌,因为他不知道我爹什么时候回来,只要我爹一回来,假韩平安的事肯定会暴露。 于是,他想出了这么个万全之计,让亲信蒙着脸带上钱,去找那两个武艺不咋的但跟另外两家有点关系的家伙,连夜来行刺。 要是能成自然好,相当于帮米法台擦了下屁股,多少能减少他被牵连的可能性。 即便将来东窗事发,死的也是假韩平安。只要把话说清楚,我爹一定不会因为这个苛责于他。要是刺杀不成,也能借此给我们提个醒,让我们顺着刺客的背景去查那位。 事实上他知道他们都被我们给盯上了,说是提醒,其实是想以此表明个态度。” 韩平安分析完,微笑着看着三人。 假道长想了半天才大致想明白,再次看向墙上的人物关系图。 徐浩然很快就想明白了,但不太认同,指着墙上的名字说:“三郎,他如果不是同谋,为何不跟我们明说,就算不能明说也大可暗示啊。” “他肯定想告诉我们,但他现在是进退两难。” “怎么个进退两难?” 韩平安耐心地解释道:“我刚才说过,他没理由跟米法台一起勾结边军蛊惑曹都满犯上作乱。如果我是他,要是换作平时,发现米法台在搞事情,并且所搞的事情会危及到我的身家性命,我根本用不着城主府出手,会毫不犹豫抢在城主府前面清理门户。” 假道长真正反应过来了,砰一声拍了下桌子:“他是叶勒最有钱、最有声望也是最有势力的商人,叶勒说起来有四个萨宝祆正,其实另外几个一直都以他马首是瞻。” 韩平安点点头,接着道:“但那是以前,现在来了个大祭司,他的声望再高也没大祭司高。” 徐浩然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点头道:“他担心大祭司。” “可能不只是担心大祭司。” 韩平安翻找出一份米法台亲笔所写的一份祈祷词,举起来笑道:“米法台信火神信到走火入魔,连那么毫无廉耻的事都干得出来,对所谓的‘光明之神’已降临是深信不疑,甘愿受‘光明之神’驱使。 他甚至期望‘光明之神’给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粟特人的落脚之地,帮他们打下一个不管走到哪儿都没有欺压、暴政,官员、军人和武士都要对他们退避三舍的光明国度,可这个‘光明之神’是谁呢?” 这份祈祷词徐浩然昨晚也看过,韩平安提出的这个问题徐浩然昨晚也想过。但想着想着不敢再往下想了,觉得应该是米法台走火入魔之后的胡言乱语。 见韩平安再次提了出来,他苦笑着问:“三郎,你是说这个‘光明之神’是人不是神,甚至可能就是安大将军?” “肯定是人不是神,不然无法解释米法台的所作所为,但不一定就是安大将军。” 韩平安顿了顿,继续分析道:“我们不知道谁是‘光明之神’,他一样可能不知道。毕竟这么机密的事,不是谁都有资格知道的。但他一定会去想,一定会去猜。” 这次赛祆,大祭司在讲经时不止一次提及“光明之神”! 对“光明之神”已经降临并将驱散黑暗,那些信众是深信不疑,奉献给火神的钱比往年赛祆多出好几倍。 想到这些,假道长忧心忡忡地说:“大祭司是大将军请来的,一到叶勒就被接去了大将军府,现在又去了大将军府。” 徐浩然紧盯着西墙最上面那两张没写名字的纸条,凝重地说:“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他害怕我们,更害怕安大将军,但他又拿不准究竟谁是‘光明之神’,于是给我们搞了这么一出,想以此两头下注。” 韩平安沉默了片刻,抬头道:“大将军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暂时不用担心。但一切要是如我们刚才所想,那米法台又是谁杀的?” “他能买凶行刺,一样能杀米法台灭口。” “他没这个胆。” “此话怎讲?” “米法台不是假韩平安,米法台死了,大祭司和米法台的其他同伙一定会怀疑是不是他杀的。” “要是你死了,难道大祭司就不会怀疑假韩平安是他杀的?” “如果他早知道假韩平安的事,那大祭司和米法台的其他同伙一定会怀疑。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之前并不知道,即便做了别人也怀疑不到他身上。” 徐浩然坐下道:“会不会是大祭司让人杀的?” “不可能。” 假道长指着韩平安刚放下的那封祈祷词,用肯定的语气说:“他们并不知道假扮三郎的事已败露,只晓得曹都满事败。而曹都满虽被生擒,但并没有牵连到米法台。 就算牵连到米法台,我敢断定米法台打死也不会招供。因为对米法台来说这不是叛乱而是追求他的‘道’,即便全家都被拉去砍头那也是殉道。 这样的信众不多,大祭司想办法救他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舍得让人去杀他。” 徐浩然绞尽脑汁想了想,追问道:“会不会另外两个杀的,他们一样有可能是稀里糊涂卷进来的,一样可能进退两难。” “站在这儿想不出个所以然。” 韩平安再次坐了下来,沉吟道:“徐少府,你先回去睡会儿,天亮之后我们一起再去趟米家,看能不能找出点蛛丝马迹。至于那两个刺客,先关着。” “我呢?”假道长抬头问。 “天亮之后你回去出摊儿,把那两个三脚猫刺客深夜潜入大都督府的消息放出去。如果有人问,就说他们看突厥马贼勒索到银钱眼红,想依葫芦画瓢绑我索取赎金。” 韩平安想了想,又笑道:“要是问的人多,那就多几个说辞,就说他们是杀害米法台的同党,想摸进来毁灭证据,或者说他们试图杀史思强灭口。” 假道长笑问道:“为何搞这么麻烦?” “越乱越好,让躲在暗处的人去猜。” 韩平安笑了笑,随即指着墙上的那些名字:“而且我们的注意力不能全放在这边,毕竟这边该跳出来的都已经跳出来了,当务之急是让军中的内鬼跳出来。” 第三十七章 耻辱的失败 屯城,距叶勒城五里。 相比叶勒城和军城,这里显得格外简陋。 没高大结实的城墙,只有一圈黄土夯成的土墙。城内大多为低矮的土房,只有大将军府用砖头木料砌成。 要不是有一个兼作晒谷场的大校场和周围那几个角楼,与叶勒城外的那些胡人村庄并无二致。 大将军之所以驻在这里,而不是驻在易守难攻的军城或热闹的叶勒城,完全是为了以身作则。 因为镇戍边关,屯田甚至比打仗都重要! 要是没粮,四千多将士会饿死。 要是吃不饱,将士们哪有力气去打仗。 何况,长嘴的不只是四千多将士,还有一千多家眷,近万匹战马骆驼和一千多头牛羊。 屯城周围的土地都是边军耕作,种植粟、青稞、豌豆、苜蓿和葡萄、甜瓜等蔬果。 小麦的收成没耐寒的粟、青稞好,种植并不多。 水稻以前有人种过,费工费力,收成也不如小麦,早已经没人再种。 在关内,最不缺的是人,最缺的是土地。 这里恰恰相反,最不缺的便是土地,最缺的是人。 所以,将士们人人都要种地。 按官职、军功、年纪和身体强弱,每人种一至四“突”不等。两头牛抬杠一天所能耕的土地为一突,相当于大唐制十亩。 每突田地每年应上交多少粮食都有定数,屯田参军就是管这些的。年底若交纳不上,会被军法严惩。 驻守在各戍堡、烽堡的士卒同样如此。 除了种这些应种的田之外,还可申领勋田。 边关个个都是勋官,上柱国一大堆,双上柱国也有好几个。只要想种,屯田参军立马带你去量地。 可是没有人,要地有何用,根本种不过来。 想租给人家,每年收租,一样是不可能的。 这里地势高寒,土地贫瘠,良田本就不多,只能申领新开垦的地。那种田地收成更少,如果再交租,人家恐怕连自个儿都养不活。 二来种地不但要有人,也要有种子、农具、耕牛。 有这些的人家自个儿有地,连这些都没有的人家,你不敢把地租给他,即便租给他也种不起来。 再就是虽可以买奴婢来干活,但奴婢并不便宜,很多人连个婆娘都买不起,哪会有钱去买奴婢。 正因为如此,在关内想种地却没得种的人,到了这儿一个比一个害怕种地。 尤其农忙时节,从早忙到晚,比打仗都累。 现在正值农忙,大将军在外巡视,吃过苦,总念叨着人不能忘本的老夫人又当起了表率。 一大早便扛上农具,带着水和干粮,领着儿媳和孙女去自家地里干活儿。 此情此景,让已在大将军府小住了七天的麴度大祭司很不自在。 跟主人家一起下地,既不会干农活儿,也干不动。 什么都不做,呆在人家府里等吃饭,又实在说不过去。 他权衡了一番,决定四处走走。 刚信步走出屯城西门,大将军的文书史泽珊就领着叶勒城火祠的祆祝阿史那赛追了过来。 “尊敬的麻葛,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用说对不起,亲爱的阿史那赛,我想你一定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 大祭司总是那么地睿智温和,阿史那赛从大祭司身上感受到眷顾,恭恭敬敬地说:“这几天发生了许多事,不但很难打听消息,连城都出不来。” 麴度大祭司一如既往地镇定,微笑着看着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七天前,韩三郎又不见了,他失踪的当夜,竟有两个刺客潜入大都督府,被捕贼署的卫士捕获。” “韩三郎又不见了,有没有找到?” “李成邺去白沙城前交代过崔瀚,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回来。崔瀚急得团团转,当天就下令关闭城门,带着一帮差役四处搜寻,连神殿他们也没放过。” 阿史那赛定定心神,接着道:“该找的地方全找过,该问的人全问过,直到今日也没找到。可再不开城门大家都没生计,史羡宁左一趟右一趟去城主府找崔瀚,想尽办法磨皮嘴皮才让他下令打开城门的。” “韩三郎又不见了,他能去哪儿呢?” 麴度大祭司喃喃地问了一句,陷入沉思。 大将军的文书史泽珊想了想,意味深长地说:“老师,韩三郎本就疯疯癫癫,去年也不见过一次,整整不见了大半年才跑回来的,我想我们无需为他担心。” “是啊,善良仁慈的造物主马兹达会庇护他,他早晚会回来的。” 麴度大祭司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今天就是来报信的,阿史那赛连忙道:“六天前,也就是二十一日,徐浩然又带差役去米法台家,里里外外仔细察看,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回大都督府,还把米提夫给带走了。” “他锁拿了米法台的大儿子?” “不是锁拿,他们抄走好多账册,声称不通我们的文字,看不懂米法台生前的往来账目,说什么请米提夫去捕贼署配合调查。” 大将军的文书史泽珊皱起眉头:“他们让去,米提夫就跟着去了?” 阿史那赛解释道:“他们不只是让米提夫去配合什么调查,还让米提夫暂代米法台的祆正之职。” 史泽珊冷冷地说:“好一招恩威并施,好在米提夫知道不多。” 米法台都已经死了,麴度大祭司对米法台的儿子不感兴趣,边走边问道:“那两个刺客为何夜入大都督府?” “众说纷纭。” “怎么说的?” “有人说他们想效仿突厥马贼,绑走韩三郎索取赎金;有人说他们是杀害米法台的同党,想潜入捕贼署毁灭证据;有人说他们想去杀史思强灭口;还有人说他们进的是大都督府西院,是想去刺杀韩三郎的。” 大祭司回头问:“史泽珊,你怎么看。” 大将军的文书沉思了片刻,凝重地说:“老师,他们或许真是去刺杀韩三郎的!” “看来有人被金钱和安逸的生活迷住了双眼,竟敢背叛善良仁慈的造物主阿拉胡·马兹达。” “麻葛,不关我哥哥的事,我天天盯着他,他什么都没做!” “亲爱的阿史那赛,我知道不关你兄长的事,他是一个诚实虔诚的信徒。” 韩士枚没死,反倒米法台死了。 再想到韩三郎不见了,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史泽珊觉得再追究谁派人去刺杀韩三郎的没有意义。 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老师,您来叶勒快一个月了,龟疏那边有很多事,要不我派人先护送您回去。” “孩子,你想让我接受耻辱的失败?” “老师,韩三郎只是不见了,而且消失的正是时候,我相信他早晚会回来的,我们并没有失败。” “米法台是造物主马兹达最忠实的信众,笃信正教的信众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老师,这些交给我吧,我向火神起誓,定会让那些背叛造物主马兹达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千里迢迢赶过来,最后竟是这个结果。 麴度大祭司想想还是不甘心,紧盯着大将军的文书问:“史泽珊,你为何急着送我走,你是不是怕了,你究竟担心什么。” “我担心您的安危。” “担心我的安危?” “老师,我已经请老夫人派出三拨人给大将军送信,可到今天也没收到回信,不知道大将军什么时候能回来。” 史泽珊深吸口气,又忧心忡忡地说:“大将军应该是被韩士枚给缠住了,连李成邺都被调去了白沙城,现在的叶勒崔瀚和徐浩然说了算。 他们不但拿着盖有韩士枚推官大印的公文,把狼牙烽的烽帅调到捕贼署听用。还带领手下行官进驻军城,跟过堂似的挨个儿盘问在军城轮值的将士。” 麴度大吃一惊:“兵曹参军和功曹参军在做什么,他们怎么能让崔瀚肆意妄为!” “老师,崔瀚既是叶勒城主更是仓曹参军,本就是六曹之首,手里又有韩士枚加印的公文,谁敢不听他号令。” 生怕大祭司不当回事,史泽珊凝重地说:“据说再过两天,他还要来屯城。尤其那个徐浩然,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将士们现在是人心惶惶,生怕被徐浩然给盯上。” 麴度追问道:“他们在军中为所欲为,总要有个借口吧。” 史泽珊无奈地说:“他们借口军中有人对韩士枚五年前整肃军纪心怀不满,绑走了韩三郎,所以要彻查。而且李成邺走前交代过,一定要找着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三十八章 女大十八变 正如大将军的文书所说,徐浩然和余望里已经查到了军城。 五年前他“吃里扒外”帮监军整肃军纪,砍了那么多兄弟的头,直至今日将士们仍心有余悸。 个个都在心里骂,甚至在背后给他取了个“徐少斧”的绰号,但谁也不敢说出来。 整座军城仿佛笼罩上了一片阴云,气氛别提多压抑。 连平时疯惯了的李钰都不敢冲撞六亲不认的“徐少斧”,老老实实地呆在家中扎小人,诅咒跟“徐少斧”一样可恶的“韩三疯”不得好死。 “我靠,这是谁教你的,竟然在背后诅咒我,你个死丫头怎么这么歹毒!” 正扎的起劲儿,一个既熟悉又讨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钰吓一跳,猛地回过头。 赫然发现七天前被贼人绑走了的韩平安,竟戴着巾子,穿着一身城主府差役的衣裳站在门口,正不快地看她手里那贴有名字、扎有长针的小人。 她以为是幻觉,傻傻地问:“三郎,真是你?” “嗯。” “你……你是人是鬼,大白天的,你别吓我……” “当然是鬼,被你扎死的。” 韩平安揣起假胡子,顺势抚摸着胸口,痛苦地说:“这儿一针,这儿一针,这儿还有一针,这针扎的最深、最疼也最致命。” “三郎,我闹着玩的,我没想到会扎死人……”李钰哇一声吓哭了,不由自主地把小人扔老远。 韩平安没想到她竟把自己当成了鬼,憋着笑问:“怕了?” “三郎,你是来索我命的吧,我不是有意要害你性命,你被贼人绑走我别提多担心,我哭了半天,不信你去问我娘……我只是气不过,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你以前那么喜欢我,总夸我好看,夸我乖,我爹我娘以为你喜欢我,我也以为你喜欢我,结果你却嫌弃我! 现在个个都晓得了,你让我怎么出去见人,让我怎么活?你不是想索我命么,来啊,做鬼我也要缠着你……” 李钰哭着哭着反而没之前那么害怕,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她扑过来拼命地捶打着、埋怨着、哭诉着,泪水把韩平安的脖子和肩膀都浸湿了。 韩平安不相信迷信,也不认为她真有那么歹毒,现在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身上。 一年没见,这丫头居然长大了! 比去年整整高出一头,比他现在都高。 身条出落的凹凸有致,要不是这张既精致又轮廓分明的脸庞没怎么变,走在路上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真是女大十八变,并且是在往正确积极的方向上变。 听着她的哭诉,韩平安突然有些歉疚。毕竟被拒婚,确实有那么点伤自尊。 这是在叶勒的,要是在关内,换作个性子刚烈的大家闺秀,被人拒婚,没脸见人,上吊投井并非没有可能。 韩平安的良心有点不安,跟小时候那样把她搂在怀里,感受着她那对颇具规模的绵柔,闻着她身上那熟悉的淡淡牡丹花香,轻轻拍起她的后背。 “我不是嫌弃你,主要是我还小,有许多想去的地方没去过,有好多想吃的没吃过,许多好玩的没玩过,不想这么早娶妻生子。” “那你为何不跟我爹说清楚!” “你爹也没问我。” “我爹没问你,你可以让你爹跟我爹说呀!” “我不是忙么,忙得没顾上,忘了跟我爹说。” “你忙什么忙,你整天就晓得吃喝玩乐!” “吃喝玩乐很重要的,人生苦短,要及时吃喝玩乐。别哭了,你爹的酒藏在哪儿,去给我找点葡萄酿。” “你都死了,还喝什么酒……你说话吐热气,你没死,你不是鬼!” 李钰发现不对劲,猛地推开他,伸手去摸他的脸。 韩平安抓住她的手,嘿嘿笑道:“我以为你盼着我死呢。” 李钰气得咬牙切齿,眼泪都顾不上擦,一把揪住他耳朵:“你个死疯子,你吓死我了你。你这些天死哪儿去了,晓不晓得外头多少人在找你,徐少斧都找到军城来了!” “松开,疼。”韩平安疼的龇牙咧嘴。 李钰气呼呼地说:“就不松,谁让你嫌弃我的!” 韩平安急了:“刚才不是解释过了,没嫌弃你啊。你再这样动不动揪人耳朵,动不动在背后扎小人诅咒,谁他娘的敢娶你。” 李钰连忙松开手,瞪着水汪汪的眼睛问:“你真不嫌弃我?” “都说了,不嫌弃。” “那你赶紧让你爹来提亲!” “你想嫁人想疯了?” “我不是想嫁人想疯了,我是着急!” “这有什么区别?” 韩平安托起她的脸庞,仔仔细细看了看。随即拉着她的双臂,用专业的眼光,从审美的角度,打量起她曼妙的身姿。 “我当然着急,你要是再不让你爹来提亲,我爹就要把我许给陈廷贵!” “陈廷贵是谁?” “我爹以前的亲兵,上上个月刚做上的旅帅,他今年都三十八了,比我娘都大,你说我能嫁给他吗?” 这丫头不得了,完美继承了她娘的颜值和身材。 三妮儿跟她相比就是个丑小鸭,老爹的侍妾迪丽热娜跟她相比要被甩几条街。 这变化也太大了,难道是距离产生美…… “看什么看,你倒是说句话呀!” 李钰是真着急,急得甩开他的双手。 韩平安缓过神,心想幸亏今天来了,要是再跟之前那样躲着她,一朵鲜花岂不是要插到牛粪上。 而且这老婆早晚都是要娶的,苏达那个臭小子都已经娶好几个了,在叶勒想找个更好的又几乎不可能。 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悸动,再次拉住她双手,紧盯着她问:“李钰,你真想嫁给我?” 这里没外人,本就热情奔放的李钰没任何顾忌,重重的点点头:“这不是废话么,我不嫁你嫁给谁。” 韩平安笑道:“给我个理由。” 李钰想了想,撅着小嘴说:“你模样俊俏,你是真正的唐人,你会哄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闷。” 韩平安追问道:“还有呢。” 李钰想了想,嘻嘻笑道:“你爹才堪经邦,做过最清贵的太子正字,你家是书香门第。 他爹虽是正六品下,但文官比武官金贵,别说在叶勒,就是在整个安西都是很大的官。” 韩平安啼笑皆非,捏着她的脸问:“你到底是想嫁给我,还是想嫁给我爹。” “当然嫁给你了,反正你人好家世好,我娘说过不晓得多少回,要是能嫁给你就是高攀。” 说完之后,李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耷拉着脑袋,脸颊发烫。 韩平安知道她说的全是心里话,毕竟叶勒女子少,但像自己这样种家世、这种出身的帅哥不是更少,而是找不出第二个。 以至于曾有一个粟特豪商愿出十万银钱的嫁妆,把他家女儿许配给自己。 韩平安很享受这种被小姑娘崇拜的感觉。 事实上过去十几年一直被崇拜,不禁感叹这就是命啊,胎投的好,没办法。 不过今天的感觉有些异样,这丫头变化太大,太水灵,太勾魂夺魄,竟让人有点蠢蠢欲动。 但现在必须把持住,要是一个冲动把生米煮成熟饭,万一被她爹晓得了,以他爹那暴脾气,十有八九会抄起几米长的刀从军城追杀到叶勒城,何况今天过来有重要的事要做。 韩平安定定心神,情不自禁搂住她那绵软的小蛮腰:“既然你真想嫁给我,那我舍身救美,等我爹回来,就让他来找你爹提亲。” 李钰早在几年前就觉得自己应该嫁给他,觉得嫁给他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加之家里有三个姨娘、两个给爹侍寝的奴婢,男女之事见多了,并不觉得有多害羞,而是感觉像是在做梦。 她从巨大的幸福中缓过神,可怜兮兮地说:“要赶紧,等我爹把我许给别人就来不及了!” “放心,我韩平安要娶的女子谁也抢不走。” “真的?你不会再骗我吧。” “不骗你,你这么好看,我娶定了。”韩平安忍不住亲了一口,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娶你之前我要办件正事。” 什么正事?” “有人要害我,要是让那些人得逞,我就娶不成你了,你就要嫁给那个三十八岁的旅帅。” “谁要害你,我去跟他拼命!” “能不能说点有用的,这个城里你能打得过谁?” “好吧,你说,我听着。” 要温柔,要贤淑,要听话……想到未来的美好生活,李钰连忙暗暗提醒自个儿。 “我爹是监军,监军不管到哪儿都没人喜欢。我爹刚来叶勒那会儿查办过不少人,有些漏网之鱼怀恨在心,他们拿我爹没办法,于是想害我性命。” “那怎么办?” “你爹这儿可能有线索。” “我爹不会害你……” 李钰突然有些不自信,爹因为上次被他家拒婚,好像很生气。 韩平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搂着她道:“我知道你爹不会害我,我是说可能有线索。” “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要是连你都知道,那就不是线索了。”韩平安实在忍不住揉捏起来,手感很不错。 “干嘛!” 李钰再热情奔放也受不了这样,急忙推开他的手,俏脸涨的通红。 “我是你夫君,害什么羞。” 韩平安嘿嘿一笑,接着说起正事:“你爹的书房在哪儿,他的往来书信藏在哪儿你应该知道,带我去瞧瞧。” 李钰惊问道:“你要偷看我爹的书信!” 韩平安再次搂住她的小蛮腰,理直气壮地说:“不认识的人那才叫偷看,我们不但认识,而且很快就是一家人,不算偷看。” 第三十九章 挨打也值 军城不大,将军府更小。 安大将军每月都要来巡查两三次,兵曹参军和屯田参军隔三差五也会从屯城过来办理军务,在军城驻守的千牛卫中郎将李成邺侍妾奴婢又多,觉得住在将军府不方便,干脆把家安在靠南门的这个小宅院。 说是宅院,其实只有七间房,其中一间还是用作烧饭的厨房。 地方本就小,李成邺也不是读书人,自然不会有什么书房。 李钰只能把私定终身的如意郎君带进老爹的睡房,翻箱倒柜,很快就找出一个木匣子,取出藏在里头的一叠书信。 偷看未来老丈人的书信很过分,在未来老丈人和丈母娘们睡觉的地方偷看更过分。 韩平安觉得做人要有底限,把书信拿回李钰的房间,舒舒服服地躺在李钰的胡床上,枕着李钰睡觉的被子,一封一封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葡萄酿、杏子、李子、香瓜…… 李钰跑进跑出忙得不亦乐乎,把家里有的东西几乎全拿来了,把胡床边的小案子堆得满满的。 忙完之后脱掉鞋爬上床,乖巧地躺在如意郎君身边,不断把好吃的东西往如意郎君嘴里塞。 韩平安说不吃了,她又赶紧出去打水洗手,洗完手不忘拿来一块湿布巾帮如意郎君擦嘴。 “钰儿,没想到你挺会伺候人的。” “我就伺候你,别人我才不伺候呢。” “你娘和你姨娘她们人呢?” 字全是竖着写的,又没个标点符号,密密麻麻一团,韩平安看得头晕脑胀,决定应该歇会儿,放手中信放到一边,轻轻把她搂进怀里。 “下地干活儿去了,城里除了当值的全要下地干活,我娘她们要是呆在家里偷懒,会被人家骂,会被我爹打的。” 李钰很喜欢被他抱的感觉,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 韩平安好奇地问:“你爹打你娘?” “现在打的少,以前打的多。” “他为啥要打你娘?” “屋里女人多了事就多,说了她们不听,我爹嫌烦,生气了就打。军城里只要有女人的好像都打过,三郎,你以后会不会打我。” “想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会打你。” “你还扔陶罐砸我呢,砸过好几次。” “那是吓唬你,那是逗你玩的。好好想想,扔过那么多次东西,哪次砸到过你?” “原来你舍不得砸我。” 李钰心里美滋滋的,露出会心的笑容。 感受着她火热的身躯,韩平安又是一阵悸动,原本搂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钻进她的衣裳。 李钰如触电般微微战栗,紧闭着双眼、紧咬着嘴唇不敢动,生怕把他的手推开之后,他又会跟之前那般不理自己。 此时无声胜有声。 韩平安感觉像是受到某种鼓励,忍不住调整了下姿势,钻进她衣裳里的手动作更大了,从之前的轻轻摩挲到上下游走,肆意揉捏。 悸动的心,颤抖的手。 二人正温存着,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李钰吓得赶紧推开他的手,爬起来忙不迭整理衣衫。 “谁啊?” “三郎在吗?” “找我的,是我姐。” 韩平安咧嘴一笑,坐起身示意她去开门。 李钰拿起湿毛巾擦了把脸,走到门边回头问:“三郎,你哪来的姐姐,我怎么不知道?” 隐娘一直像个透明人,她即使见过也不会注意。 韩平安并不担心说瞎话会穿帮,一边催促她开门,一边微笑着解释道:“我姐就是我姐,从洛州老家来的,你只是没见过而已。” “哦。” 李钰不敢再犹豫,急忙打开门。 隐娘也穿着一身城主府差役的衣裳,唯一跟韩平安不同的是手持一把镔铁长刀。 见曾经那么泼辣李钰突然变得很胆小,竟紧张拘束的手足无措,隐娘不用刻意去想都晓得这二人刚才在做什么,不禁暗暗发笑。 “李钰拜见姐姐。” 早晚要嫁入韩家,对姐姐要尊重。李钰很乖巧地把双手放到腰间,微微一蹲,给未来的大姑子行礼。 隐娘虽是韩家小娘子,但并没真正进入状态,更不懂这些礼节,一时间竟不晓得该如何回礼。 韩平安知道她俩都很尴尬,抬头道:“姐,我要娶钰儿,等咱爹回来就让他来找六叔提亲。” 李钰不知道隐娘究竟是谁,但隐娘却不是第一天认识李钰。 她是亲眼看着二人从孩童变成少男少女的,觉得他娶李钰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好啊。”她微微一笑,看向李钰。 李钰没想到隐娘这么好说话,既高兴激动又害羞,羞得面红耳赤。 韩平安很清楚她不会无缘无故翻墙进来,起身问:“姐,什么事?” 隐娘缓过神,连忙道:“徐少府和余行官走了,康参军应该是看见了黄大富匆匆忙忙送来的那份名册,没急着回屯城,这会儿去了钱旅帅家。” “没想到,真没想到,原来是他……” “要不要赶紧去告诉崔明府徐少府。” “不用,这儿是军城又不是叶勒城,这里的风吹草动瞒不过陈驿长,陈驿长会告诉他们的。” 隐娘又问道:“我们呢,我们现在咋办。” 天晓得外头那些人会干出什么事。 韩平安沉思了片刻,淡淡地说:“我们呆在这儿也帮不上忙,搞不好会给陈驿长添乱,现在就走,去城外等他们。” 李钰越听越糊涂,惊诧地问:“康参军和钱旅帅怎么了?” “没什么,钰儿,我记得你有好几身男人的衣裳,赶紧拿两身过来,让我和姐换上。” “有,我给你们拿。” 女扮男装无论在长安还是在叶勒都是一种时尚。 李钰有好几身男装,走过去打开一口箱子,又忍不住回头问:“三郎,你跟姐走了,我怎么办?” 韩平安不假思索地说:“一起走,送我们出城。” 看着弟弟手中的书信,隐娘心说这丫头也太好哄了,居然真把她爹的书信拿出来给三郎看,她爹要是晓得,不把她屁股打开花才怪。 再想到三郎已经答应娶她,又觉得她就算挨顿打也值。 毕竟韩家在关内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在安西堪称高门大户,能嫁入韩家真是她这个侍妾所生的胡女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第四十章 不疯魔不成活 金吾卫大将军安伏延和安西四镇节度推官韩士枚马不停蹄赶了一天路,总算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头痛烽。 二人坐在烽堡前的缓坡上,一边喝着水,一边遥望着远处的军城。 在此驻守的烽帅和四个烽子已被守夜人给绑了,四十几个粟特亲卫也被勒令呆在烽堡里不得出来。 为确保万无一失,原本堆在烽堡顶上用于施放狼烟的茅草、树枝和牛粪也被守夜人清理掉了。鉴于太阳落山之后要举平安火,在烽堡前重新堆上了一堆茅草树枝。 安伏延正阴沉着脸阅看迟来了好几天的家信,一个游奕人被守在山脚下的守夜人带了过来。 “禀大将军,崔参军命卑职来报,头痛烽至白沙城之间的十个烽堡全已拿下!” “崔瀚人呢?” “卑职不知。” “下去吧。” “诺!” 游奕人刚躬身退去,安伏延冷冷地问:“韩兄,这便是你打算让我看的好戏?” “大将军稍安勿躁,大戏没开锣呢。”韩士枚挪了挪身子,揉起骑马骑麻木的大腿。 安伏延举起手中信:“让人截我的家信,一截便是三封,你究竟想做什么,你难道连我都不信。” 韩士枚回头看看身后,意味深长地说:“大将军,光我相信没用,要让所有人都相信。而且有些事,你也确实不方便出面。” 安伏延沉默了片刻,追问道:“韩士枚,我刚才要是让亲卫不从呢。” “不从……若是不从,只能让守夜人跟他们过过招。大将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让他们放开手脚打一场,最终谁能更胜一筹吗。” “韩士枚,我终于晓得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原来你比你儿子还要疯!” “记得犬子曾说过一句话,叫作‘不疯魔不成活’。那会儿觉得不知所谓,以为他是在胡言乱语,现在想来确有几分道理。” “不疯魔不成活?” “有人要害我父子性命,不疯没活路啊。” 韩士枚一如既往地慢条斯理,但说得很认真,话里言间充满杀意。 他一向温文尔雅,连林中丞都盛赞他乃谦谦君子…… 安伏延知道他并非表面上那么谦和,真要是那么谦和他早死在小勃律了,根本活不到今日。 他从来没亲手杀过人,甚至连鸡都没杀过,可能今后也不会亲手杀人,但他要是狠起来,连自个儿这个驰骋疆场杀人无数的大将军都心悸。 安伏延不由想起五年前他刚来时大开杀戒的情景,低声问:“有人要杀你,所以你要杀人?” “肚子饿了要吃饭,人要杀我自然要杀回去,总不能任由人家来杀吧。” “于是你一边拉着我在外头兜圈子,一边在暗中运筹帷幄,现在更是连军权都敢夺,连本将军都敢一并拿下!” “大将军言重了,我只是借虎符用用。” 韩士枚遥望着军城方向,淡淡地说:“于公,军中有鬼,军心不稳,我身为监军当施霹雳手段拨乱反正! 于私,有人要害我父子性命,我韩士枚即使不为自个儿着想,也不能不顾我儿安危。” 可怜天下父母心…… 安伏延暗叹了一口气,抬头道:“韩士枚啊韩士枚,我终于知道你当年为何敢留在小勃律与吐蕃周旋了。” 韩士枚转身看着他问:“为何?” 安伏延抬起胳膊,对着他额头指指戳戳:“你疯了,自从遇上那个疯女人你就疯了,你们全家都是疯子!” “原来疯病也会传人。” 韩士枚感叹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大将军,你刚才说我这些天在运筹帷幄,其实不然,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看客。如果非要说与我有关,顶多是给他们张罗这出大戏提供了些方便。” “他们?” “叶勒就这么大,除了崔瀚、陈驿长和徐浩然还能有谁?对了,还有犬子。” “也有三郎的份儿?” “从陈驿长给我的信中看,犬子不只是有份儿,可以说这出大戏就是他张罗的。” 儿子是不着调,但遇事不含糊,大有其母之风。 韩士枚发自肺腑地为疯在点子上的儿子骄傲,想想又笑道:“大将军,犬子是你的晚辈啊,你是看着他长大的。 而且你也说过,即便他把天捅塌下来,只要在叶勒这一亩三分地上,你这个叔父会帮他顶着。” 原来他早打下了埋伏,自己那会儿居然傻乎乎往里头钻。 安伏延的肺都快气炸了,恨不得给自个儿俩耳刮子,不,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山去。 这时候,山脚下传来争吵声。 安伏延见他像没听见似闭目养神,干脆也当作没听见。心想你们父子搞出的这些事,待会儿看你们父子咋收场。 等了大约一炷香功夫,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一看,本该在白沙城坐镇的千牛卫中郎将李成邺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那柄从不离手的镔铁横刀不见了,不用问都知道在山脚下被守夜人给缴了械。 “大将军,为何急召末将来又要缴末将的兵器,又为何要绑末将的亲兵?” “李将军,你这是兴师问罪?” “末将不敢,末将只要一个说法!” 安伏延示意他坐下,转身看向韩士枚:“要说法是吧,好,本将军给你一个说法。你不是本将军召来的,你的兵器也不是本将军让缴的,你的亲兵更不是本将军下令绑的。” 李成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怒视着韩士枚问:“韩侍御,这么说是你了,请给本将军一个说法!” “下官请二位将军来看戏,既然是看戏,哪有带刀带亲兵的道理。” 韩士枚说得轻描淡写,说完不忘招呼他坐。 李成邺怒了,咆哮道:“韩士枚,你竟敢假传军令!” 韩士枚连凶神恶煞般的吐蕃武士都不怕,又怎会怕他,不缓不慢地问:“李将军,你是不是因为下官这两年没怎么去军城,就把下官为何来叶勒给搞忘了?” 监军是做什么的,监军就是协理军务、督察将帅的。 不较真的时候,大家称兄道弟;一旦较起真,可与主帅分庭抗礼。 李成邺见韩士枚较起真,不敢再直呼其名,但依然质问道:“韩侍御,你到底想做什么。” “请二位将军看戏,刚才不是说过么。” 韩士枚敷衍了一句,转身看向西边的晚霞,头也不回地说:“太阳落山了,举平安火。” “诺!” 远处的守夜人早有准备,很快便点上了柴火。 安伏延遥望着军城方向,喃喃自语:“我倒要看看平安这火能不能点起来,要是点起来又会烧着谁。怕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引火自焚啊。” 火明明点燃了,正火光冲天,为何说能不能点起来? 明明举的是“平安火”,怎么就变成了“平安这火”,引火自焚又是什么意思…… 李成邺一头雾水,又不好多问,只能坐下来一起等着看更莫名其妙的大戏。 第四十一章 死个轰轰烈烈 驻守军城的将士大多没在叶勒娶妻生子。 钱崇厚在老家没有妻儿,也不是没钱娶不起或买不起女子的普通士卒,作为旅帅他一直觉得应以身作则,直至今日仍打光棍。 他在军城的“家”其实就是一间很小的营房,一张胡床、两口箱子便是全部家当,来了人坐床上,人多了只能席地而坐。 今晚来的人太多,屋里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 他不想让弟兄们站在外头等,挤出低矮的土房,看着那一张张熟悉且饱经沧桑的面孔,面对部下焦急的眼神,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刘三根是个暴脾气,急切地问:“大哥,咋了?” “钱帅,康参军究竟说啥了。” “钱帅,我们全听你的,都已经活得人不如鬼了,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钱崇厚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环视着众人呵斥道:“都回去歇息,这儿没你们的事!” “咋就没我们的事?”刘三根急了,回头道:“弟兄们,钱帅对咱们咋样?” “这用得着问吗。” “钱帅,你也是为我们大家伙,真要是出了啥事,要死一块死!” “是啊钱帅,你别想赶走我们自个儿去扛!” 老卒们你一言我一语,惊动了附近营房的士卒。 有的跑过来跟着一起问,有的躲在营房里不敢出来,有几个旅帅、队头更是关上门,不许手下人掺和。 钱崇厚深知不能再拖,犹豫了一下说:“实不相瞒,我和三根东窗事发,没活路了。” “没活路……我们早就没活路了!” “说得对,活成如今这样,不如死了痛快。” “钱帅,反还是怎么着,你说句话,我们唯你马首是瞻!” “反?在这个鬼地方能反谁啊,又能反出啥名堂?” 钱崇厚反问了一句,抬起胳膊指指对面的那一排排营房:“我们真要是反,一起吃了这么多年苦的那些兄弟就要平叛。跟自个儿人兵戎相见,我是不忍心,更下不了那个手。” 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老卒问:“那咋办?” 不等钱崇厚开口,一个矮个子士卒喊道:“去瀚海吧,我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 “去瀚海做马贼,亏你想得出来。” “做马贼咋了,又不是没人去做过。” “是有人去做过马贼,可他又做了几天?就这么过去,要是能在瀚海上活过一年,我的杨字倒过来写。” “早晚是个死,不如去瀚海上杀个痛快。” 钱崇厚凝重地说:“真要是去瀚海,不但要跟天斗跟地斗,也会被马贼围攻,还要被守夜人追杀,我估摸着我们最多撑三个月。” 刘三根咆哮道:“三个月就三个月,反正是个死,有啥好怕的!” “是啊,死就死,有啥好怕的?” “钱帅,要不是你,我早死了,我愿随你赴死!” “你们不怕死?” “不怕!” “我们不怕死,我们怕生不如死!” “呆在这儿活的人不如鬼,死了也是条孤魂野鬼,不如死个轰轰烈烈!” 不如死个轰轰烈烈…… 这句话让钱崇厚眼前一亮,抬头大吼:“既然都不怕死,那我们就去杀个痛快,死个轰轰烈烈。” “杀!” “杀杀!” “杀!” “大哥,往哪儿杀?” “大将军不是瞧不起我们么,我们杀给他看看,想去南边会会吐蕃的站这边,想去葱岭那边会会突厥的站这边,哪边人多我们就往那边杀!” “杀吐蕃吧,要杀就杀最难杀的!” “行,就杀吐蕃,反正注定要做孤魂野鬼,死在哪儿不是死。” “钱帅,既然要去杀个痛快,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吃个痛快?” “可以。” 钱崇厚心一横,回头喝道:“刘三根,去把圈里的羊全宰了,让弟兄们吃个痛快。” “诺!” 刘三根躬身领命,叫上几个弟兄,直奔羊圈而去。 钱崇厚阴沉着脸,接着道:“姜槐听令,带几个弟兄去开仓放粮,让愿意一起去杀个痛快的兄弟装十天粮。” “诺!” “张四,带人守住马厩。” “诺!” “剩下的兄弟赶紧去着甲拿兵器,待吃饱喝足,随本旅帅出征!” 先是喊杀声震天。 紧接着,一队队人举着火把在城里奔跑,急促的脚步声像是鼓点瞧在人们的心坎上。 他们公然反了,要去杀羊,要去开仓放粮,还要去抢马。 但更多的将士不仅跟没听见似的不出来阻拦,反而躲在漆黑的营房里默默流泪。 好几个年迈体衰的老卒更是双手合什、嘴上念叨着为他们祈祷,祈求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保佑他们所向无敌。 …… 与此同时,韩平安、隐娘和李钰在一个游奕人带领下,牵着马爬上一个小山丘,看到了十几天没见的父亲。 “爹!” “三郎,赶紧过来让爹瞧瞧。” “爹,我没事。”韩平安心中一酸,连说话都带着哽咽。 韩士枚借助依稀的星光,看着差点没命的儿子,再也没之前那么淡定,紧攥着他的手埋怨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可不能再乱跑了,你要是有个闪失,让爹怎么跟你死去的娘交代。” “我晓得。” “隐娘,苦了你了,到爹这儿来,让爹瞧瞧。” 隐娘没想到老爹会叫自己,顿时心中一热,噙着泪说:“爹,我也没事。” 刚刚过去的十几天,韩士枚真不晓得怎么熬过来的,连连点头:“没事就好,没事最好。” 李钰正满是期待地等着如意郎君跟未来公公说提亲的事,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钰儿,是你吗?” “爹,你怎么也在这儿!” “爹正准备问你呢,不好好在家呆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我……我……” 大晚上跟着疯三郎乱跑,竟被老爹抓了个正着,李钰紧张的语无伦次,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韩平安急忙跑过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随即拉着李钰的手,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六叔,是我带钰儿来的。” “谁是你六叔,把手松开,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李成邺本就窝着一肚子火,看见韩平安竟拉着女儿的手更来气。 第四十二章 这是末将的家事 “六叔,怎么这么大声,你吓着我了。” “大声咋了,我还想动手呢!” 此情此景,让本来挺郁闷的安伏延乐了,不禁笑道:“李将军,三郎是你看着长大的晚辈,你竟跟晚辈置气,也不怕人家笑话。” “大将军,这是末将的家事。” 李成邺冷哼了一声,转身道:“钰儿,磨蹭什么,到爹这儿来!” 这个爹平时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可一旦管起来很怕人,真是开口就骂,伸手就打。 娘有一次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跟他胡搅蛮缠,结果腿都被打断了,躺了几个月才养好。 李钰生怕被打,吓得赶紧躲到韩平安身后。 韩平安护住她,谄笑着说:“六叔,别生气,我正有件事要跟您商量呢。” “我生气了吗?钰儿,是不是没听见爹说的话!” “六叔,你怎么这样啊。” “我咋了?” “六叔,我想娶钰儿。”韩平安把李钰交给不动声色跟过来的隐娘,回头喊道:“爹,我喜欢钰儿,你帮我跟六叔提个亲吧。” “啊……提亲?” 韩士枚没想到儿子的想法变得如此之快,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李成邺开口。 安伏延从未遇到过如此好笑的事,哈哈笑道:“李将军,你家钰儿跟三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跟韩侍御家又是门当户对,真是一桩好姻缘啊。” “大将军,这是末将的家事!” 李成邺又强调了一下,冷冷地说:“韩三郎,我家钰儿岂是你想娶就能娶的?且不说你爹没开口,就算你爹开了口,我也不会把钰儿许配给你。” “可钰儿喜欢我,我也喜欢钰儿。” “钰儿还喜欢刘大家养的大黄狗呢,难不成也要嫁给大黄狗。” “六叔,钰儿是您闺女,您怎么能这么说钰儿。” “老子教训女儿,用不着你管!” 李成邺冷哼了一声,走过去就要抓李钰。 韩平安急忙拦住:“六叔,别动手呀,动手……动手会出事的!” 李成邺怒问道:“出什么事?” 韩平安回头看看刚把李钰护在身后,正紧握着刀柄的隐娘,很认真很诚恳地说:“我姐出手没轻重,她只会杀人不会打架。你现在是我六叔,马上就是我岳父,我可不想喜事没办先办丧事。” “你敢威胁我!” “成邺……” 安伏延刚开始没注意到隐娘,听韩平安这么一说,下意识抬头看去。 历经无数次生死养成的直觉告诉他,韩士枚的这个养女很危险。 别看她是个女子,可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只露出獠牙的狼,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咬住你的要害,他急忙一把拉住李成邺。 “大将军,这是末将的家事!” 李成邺急了,第三次发出提醒。 安伏延紧紧攥住他,看着站在韩平安身边的隐娘,淡淡地说:“成邺,三郎不是在威胁你,也不是在吓唬你。” “劣子,哪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还不赶紧给你六叔赔礼。” 韩士枚意识到不能再不开口,暗骂着儿子想一出是一出,走过来笑道:“隐娘,那边有水有干粮,带钰儿去那边吃点东西。” 隐娘的想法很朴素很单纯,只要对监军老爹和弟弟构成危险的便是敌人。 要时刻警惕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如果对方有异动就要给出致命一击,不然等对方反应过来不但保不住监军老爹和弟弟,连自个儿都可能搭进去。 至于李成邺是不是李钰的爹不重要,李钰不是还没嫁进韩家么。 现在爹让走就意味着弟弟没危险,隐娘缓缓松开刀,拉上李钰转身便离去。 李成邺没想到韩士枚这个不晓得出哪儿冒出来的养女都如此不讲理,暗骂那会儿好心让你来提亲,你他娘的说不合适。 现在反悔了不算,还当面抢人。 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气得脸色煞白,额头上青筋凸显,用杀人般的眼神紧盯着韩士枚道:“你这是打算帮你儿子抢亲?还他娘的抢到我李成邺头上来了!” 换作平时,这是有点理亏。 毕竟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然而,现在不是平时。 韩士枚回头看了看,见儿子重重点头表示真想娶,摸着留了好多年每天都精心打理的胡须说:“李成邺,犬子在这个时候求我跟你提亲,可见犬子重情重义,亦可见犬子是真喜欢钰儿。” “喜欢又如何?” “喜欢就痛痛快快答应,别不识好歹。” 这个“别不识好歹”用的好,听着就霸气。 韩平安情不自禁点点头,发自肺腑地觉得有父如此,子复何求。 “韩士枚,你欺人太甚!” 李成邺气得暴跳如雷,要不是安大将军拉着,真会冲上去拼命。 韩士枚用既同情又有些像看白痴似的眼神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李成邺啊李成邺,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真不晓得你这个千牛卫中郎将是怎么做上的。” 安伏延似有所悟,连忙道:“李兄,赶紧答应,这是一门好亲事。” “好个屁!” “六叔,你看看那边。” 未来老丈人的情商堪忧,难怪被人家耍得团团转呢,韩平安不忍看着他自误,抬起胳膊指指军城方向。 李成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赫然发现一队人马打着火把出城了。 远远望去,至少一百多兵,宛如一条火龙在往这边游走。 这么晚了,没人给他们下令,他们出城做什么? 再想到韩士枚今天毫无忌惮的所作所为,李成邺猛然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大戏,整个人都懵了。 “大将军,看来犬子没让你我失望,好戏总算开锣了。” 韩士枚看着远处私自出城的兵马,想想又问道:“李成邺,三郎跟钰儿的事你究竟点不点头,痛痛快快给句话。” 部下私自出城可不是一件小事,甚至可能与十几天前曹都满试图截杀韩士枚有牵连。 部下造反,主将能说得清吗? 即便能说清楚,一样会被责罚。 李成邺再傻也明白大祸临头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浑浑噩噩地说:“点头,末将点头。” 算他识相,可是这么一来就要想办法把他从这起惊天大案里摘出来。 想到儿子过来时跟人家闺女卿卿我我的样子,再想到儿子刚才那满是期待的眼神,韩士枚真的很无奈,真的很头疼…… 毕竟总不能由着亲家被拉去砍头,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媳以泪洗面。 他权衡了一番,板着脸说:“我身边就三郎一个儿子,你身边也只有钰儿一个闺女,这嫁妆不能少,怎么也得一万银钱。” “韩侍御,末将………末将没那么多钱。” 李成邺知道未来亲家不是在趁火打劫,而是用这种方式表明态度。 再想到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安伏延的态度也很重要,急忙躬身道:“末将无能,恳请大将军责罚。不过先容末将下去瞧瞧,看看谁这么大胆!” 李成邺慌了,安伏延一样不淡定。 因为大晚上私自出城的不只是李成邺的部下,一样是他这个大将军的部下。 何况能想象到那一百多兵所牵扯到的事,一定不止违抗军令私自出城这么简单。 他回头看了看正在不远处警戒的几个守夜人,说道:“韩兄,钰儿既是李兄的闺女,也是我安伏延看着长大的侄女。李兄的俸禄就那么点,家里还有那么多张嘴,钰儿的嫁妆我来帮着凑,你意下如何。” “大将军,钰儿要嫁入我家,你帮着凑嫁妆算什么。” “钰儿那么懂事,我早想收钰儿做义女。义父给女儿置办嫁妆,有何不可。” “三郎,爹答应过你娘,你的婚姻大事由你自个儿做主,谈彩礼谈嫁妆也一样,你觉得行就行,要是觉得不合适就跟你安叔说,别不好意思。” 韩平安早听出他们是在讨价还价,心想老爹这皮球踢的真溜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爷儿俩差点连命都没了,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掌握到主动权,当然要多争取点利益。 未来老丈人不但穷而且没权,在他那儿榨不什么油水。 安大将军不一样,不光有钱并且有权。 只是大戏刚开场,有许多筹码没亮出来呢,现在讨价还价为时过早,干脆装傻充愣,“安叔,六叔,要不先办正事吧。” 安伏延暗骂了一句小滑头,面无表情地说:“你爹是请我们来看戏的,他说正事有你和崔瀚他们去做,我和你六叔在这儿看戏就行了。” “安叔,崔明府和陈驿长在前头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些私自出城的兵一定跑不掉,但我觉得能不动刀剑就不动刀剑,能不死人就别死人,我还要娶钰儿呢,不想搞那么晦气。” “能不死人?” “如果六叔现在过去,应该能少死几个。” “这么说还是要死人。” “该死的还是要死的。” 韩平安顿了顿,恭恭敬敬地说:“该死的人要是不死,死的可就不只是我和我爹了,恐怕……恐怕连安叔您都会……都会被牵连。” 安伏延意识到这件事所牵连的可能比想象中更广,转身道:“好吧,先去瞧瞧。” 第四十三章 嘚瑟一下 雪域高原不是想去便能去的,据说上去之后连气都喘不过来,更别说行军打仗。 钱崇厚真正想去的是演渡,那边没雪域高原那么高寒,距吐蕃部落不远也不近,只要吐蕃大军不西犯,就不用与吐蕃拼命。 同样不用担心被曾经的袍泽追杀,毕竟叶勒镇总共就这么点兵,能守住叶勒已经很勉强了,不敢轻易往东南用兵,不然很容易触怒吐蕃。 并且演渡地域很大,由于土地贫瘠人却很少,并且主要是一些羌人,找个没什么人的绿洲应该不难。 他不但让一起出走的一百三十八个兄弟穿上盔甲带上兵器,甚至把锅碗瓢勺和犁、锄头等农具都带上了,各类种子更是带了几十袋。 一人三马,本应该走的很快。 却因为带东西太多,以至于跟大搬家似的走得很慢。 不过没关系,安大将军在巡察羁縻州,李将军远在白沙城,守夜人也大多跟韩士枚走了,军城里的兄弟够义气,不用担心会被追杀。 正想着到了演渡怎么带着一帮弟兄安身立命,在前头探路的刘三根突然停下了。 “大哥……” “咋了?” “有人!” “在哪儿?”钱崇厚勒住缰绳,下意识看向身后。 “前头,人在前头!” 刘三根猛地拔出刀,面目狰狞。 钱崇厚心里咯噔了一下,正准备让部下灭掉火把,只见一堆篝火在前方约一百五十步处腾起。 紧接着,一个个火把被点燃,点点火光宛如传说中的两头蛇不断往两侧蔓延。 “东面有人。” “西边也有!” “钱帅,中埋伏了!” 士卒们惊慌失措,本就有点乱的队伍一阵骚乱。 刘三根深知必须赶紧稳住阵脚,一边策马往后狂奔,一边挥舞着横刀咆哮:“列阵,准备迎敌!” 一个队头反应过来,连忙挥刀割断绑在马背上的包裹,扯着嗓子吼道:“张四,余三,我们守西面!” “我们守东面,丁二,慌什么慌,把那些没用的零碎都扔了。 “老六,跟我来,准备应战! 天太黑,马太多。 这些士卒平时又主要忙于屯田种地,不像游奕队那么训练有素,更无法与身经百战的守夜队相提并论,尽管几个队头反应已经很快了,但匆忙间想摆出阵势谈何容易。 这样既冲不出去也守不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卒急了,声嘶力竭地吼道:“刘三根,你他娘的别吆喝了,赶紧护着钱帅走!” “对,护送钱帅先走!” “钱帅,赶紧走,再不走来不及了。我们殿后,让我们杀个痛快!” 钱崇厚看着缓缓围上来的火把圈,紧握着长刀凝重地说:“谢了,我不会扔下大家伙苟活的,再说事到如今能往哪儿走。” “钱帅……” “走不掉了。” 刘三根策马跑了回来,再次调转马头,遥望着军城方向咬牙切齿:“城头上有火光,后面肯定有人,狗日的断了我们后路!” 一个队头恨恨地骂道:“他娘的,从哪儿冒出的这么多兵。” 刘三根擦着汗说:“待会儿就晓得了。” 钱崇厚见围上来的人走得并不快,一把拉住刚才下令准备放箭的队头:“先别轻举妄动,等看清楚他们是谁。” …… 从头痛烽到军城六里,这个距离不远也不算近。 韩平安陪着安伏延等人快赶到军城南面约一里处的戈壁时,发现私自出城的人马已经被团团围住了,放眼望去夜空下全是火光。 安伏延忍不住问:“韩侍御,哪来这么多兵的?” 韩士枚正准备开口,一个游奕人从前面疾驰而来,勒住缰绳喊道:“禀大将军,崔明府让卑职前来禀报,龟疏镇副使王将军在前头恭候大将军!” 原来是从龟疏搬的兵…… 安伏延终于明白韩士枚为何敢夺军权,冷冷地问:“王将军带来多少兵?” “禀大将军,王将军带来五百精兵。林使君也来了,使君那边有两百亲卫。” “林中丞来了,林中丞在哪儿?” “林使君驻跸屯城,命大将军、韩侍御平完叛再去拜见。” 麻烦大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安伏延回头看了韩士枚一眼,阴沉着脸说:“前面带路。” “诺!” 游奕人调转马头,领着众人直奔远处隐约可见的帅旗而去。 李成邺万万没想到竟会惊动节度使,心里七上八下,别提有多忐忑。 赶到帅旗下一看,果然是龟疏镇副使左骁卫中郎将王庆祥,崔瀚正骑在马上守在王庆祥身边。 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候,安伏延迎上来便问:“王将军,敢问一句,这叛你打算怎么平?” 王庆祥拱拱手,随即面无表情地看向前面的叛军:“领头的姓钱,叫钱崇厚,崔参军说此人算不上罪大恶极,且对李将军忠心耿耿。末将想请李将军去劝劝,看能否让他们迷途知返。” “领头的是钱崇厚……不可能!” “李将军,究竟是不是钱崇厚,你去瞧瞧不就清楚了。” “行,末将去瞧瞧。” 李成邺心急如焚,连招呼也顾不上跟安伏延打,便挥起马鞭狠抽了下,策马冲出阵前。 迎上去一看,心里拔凉拔凉,居然真是钱崇厚。 “李将军!” “李将军怎么来了,李将军不是在白沙城吗?” 正准备放箭的十几个老卒懵了,不由自主地放下弓箭。 钱崇厚同样没想到李成邺居然会来,轻轻踢了下马肚子,慢慢迎了上去。 走到跟前,只见李成邺跟往常一样身着细鳞甲,披着一件大红斗篷,手里却没兵器,就这么用杀人般地眼神死死盯着他。 “钱崇厚,你想做什么,是不是想造反!” 李成邺声色俱厉地咆哮着,心里却如刀绞。 钱崇厚跟没听见似的探头看着他身后,之前离太远看不清,走到这边来终于依稀看清伏兵究竟是何方神圣。 冲不出去了,守也守不住。 真要是打起来,那些从龟疏来的胡人骑兵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想到今晚要死在这儿,钱崇厚不禁苦笑道:“原来是从龟疏搬来的兵,我钱崇厚何德何能,居然能惊动节度使。” “少他娘的废话,先回老子的话,你是不是想造反?” “将军,卑职要是想造反,就不会领着弟兄们往南走。” “那你带着老子的兵去哪儿?” “找条活路。” 李成邺质问道:“找条活路,难不成在老子麾下活不下去?我李成邺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么做?” 钱崇厚不卑不亢地说:“事已至此,将军为何明知故问。” 李成邺火了,咆哮道:“老子不知!” “将军知道,大将军也知道,韩侍御一样知道,军城屯城的几千兄弟都知道!明明心知肚明,为何要装作不知?” 钱崇厚指着他和他身后的将军们反问,悲怆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李成邺被问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往下说。 安伏延紧锁着眉头,若有所思。 韩士枚探头看着造反有理的钱崇厚,喃喃自语:“我也知道,我知道什么?” 韩平安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见老爹居然真不知道,不禁叹道:“钱给少了,心委屈了,信念崩塌了,也想家了,可是不管有多想也回不去。” 韩士枚微微一怔,回头问:“他再委屈与我们又有何干,为何要勾结曹都满害我们爷儿俩性命?” “爹,人家想害的是你,不是我。” “劣子,爹要是死了,你能有好日子过?” “我是实话实说。” 官品不是最高但现在说了算的龟疏镇副使王将军听得清清楚楚,被这对父子给逗乐了,回头笑问道:“你就是三郎吧,先说说,他们为何要害你爹。” 韩平安苦笑道:“谁让我爹是监军呢,只要是监军不管走到哪儿都不讨人喜欢。他们不忍加害李将军,又不敢动安大将军,再加上被人利用,觉得拿我爹开刀正合适,至少不会心存愧疚。” 难道做监军就是罪? 韩士枚气不打一处来,拱手道:“犬子顽劣,让王将军见笑了。” “韩侍御过谦了,令郎天资聪颖,要不是令郎你我能有机会在此叙旧?有子如此,末将着实羡慕。” “王将军真会说笑,听听,前头又吵起来了。” 正如韩士枚所说,李成邺正在前面大发雷霆。 钱崇厚不但不害怕,反倒谈起条件。 “将军,卑职可以让弟兄们放下兵器,但得让大将军和韩侍御当着大家伙对天立誓,只诛卑职这个首恶,不责罚卑职的兄弟。” “不放下兵器你们冲得出去吗,你们走得掉吗?” “将军,他们不只是卑职的兄弟,一样是你的兄弟啊。这是你自个儿说的,说过那么多次,难道是在哄我们不成?” “我当你们是兄弟,你们竟如此对我!” “将军,你到现在还不明白。算了,我等就算死在这儿也问心无愧,至少无愧于你李成邺!” 韩士枚父子从龟疏搬来的兵就在周围,节度使更是在屯城等消息。 李成邺既不想被安伏延误会,更不想被节度使误会,指着钱崇厚吼道:“你他娘的给老子把话说清楚,怎么个无愧于我李成邺!” 钱崇厚没想到他竟如此愚钝,暗叹真他娘的跟错了人。 他不想解释,就这么冷冷地看着远处的安伏延和韩士枚,摆出一副不答应放过身后这些兄弟那就鱼死网破的架势。 这只是开胃菜,待会儿还有大菜。 韩平安不想耽误时间,抬头问:“王将军,我六叔嘴笨,说不过那个钱崇厚,能不能让我去帮我六叔劝劝钱崇厚。” 王将军早从崔瀚那儿得知这场大戏就是韩士枚的这个疯儿子张罗的,不假思索地说:“想去就去,看架势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 “谢王将军。” “三郎!” “爹,我不会有事的,这么大场面我还是头一次遇着,你就让我嘚瑟一次呗。”韩平安咧嘴一笑,策马冲了出去。 王将军好奇地问:“韩兄,嘚瑟何意?” 韩士枚尴尬地解释道:“犬子顽劣,胡言乱语,总喜欢编出一些不知所谓的话,又让将军见笑了。” 第四十四章 老丈人疯了 韩平安像个喜欢凑热闹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骑马来到李成邺身边,好奇地看着钱崇厚。 对他不太熟悉的几个守夜人,一边做着随时冲上去救他的准备,一边暗暗感慨这娃子真够疯的,不愧为韩三疯。 “三郎,你来做什么!” “来帮你跟他谈啊,六叔,他们还真想着你好,真无愧于你。” 李成邺哭笑不得地问:“他们想着我好?” 韩平安打量着胆大包天的钱崇厚,轻描淡写地说:“我爹是监军啊,监军死了可不是小事。我爹真要是死在曹都满手里,大将军一定会倒霉,到时候六叔你不就有机会做上大将军了。” “我……我怎么会去害你爹!” 李成邺猛然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 韩平安笑道:“六叔你自然不会,但他们会呀,钱旅帅,你说是不是?” 钱崇厚正想着是不是把这个疯疯癫癫的疯娃子捉住,好用来要挟韩士枚给身后的一百多弟兄条活路,没曾想这疯娃子竟一口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他愣了愣,喃喃地说:“你没被贼人虏走啊,明白了,原来是个借口,原来早就布下了圈套,就等着我往里头钻。” 韩平安点点头:“论玩心眼,我六叔不行,你一样差远了。” “这么说你不疯。”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疯子。” 不疯也是个毛没长齐的娃,钱崇厚不想跟他废话,抬头喊道:“大将军,别躲在后头看热闹了,究竟行不行,给句话!” “本将军确实来看热闹的,如何处置你们是韩侍御的事。” 从得知节度使到了叶勒的那一刻,安伏延就知道现在叶勒不再是他这个大将军说了算,自然不会出这个头。 钱崇厚怔了怔,又问道:“韩侍御,只要放过我这些兄弟,我钱崇厚束手就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意下如何?” 韩士枚正担心儿子的安危,哪里顾得上跟他谈。 况且这是叛乱,根本没得谈。 他正想把皮球踢给王将军,王将军就侧身道:“韩兄,林中丞交代你是叶勒镇的监军,如何处置由你决断。” 韩士枚想了想,抬头喊道:“钱崇厚,别问我啊,我一样是看热闹的,你还是问我家三郎吧。” “问你儿子?” “推官之印在我儿手里,自然是我儿说了算。” “韩士枚,你竟敢私授官印!” “你们还敢造反呢,我私授官印又如何。况且此乃事急从权,林中丞一定不会怪罪的。” 钱崇厚懵了,不敢相信堂堂的监军竟如此儿戏。 韩士枚不再搭理他,眯着眼琢磨起儿子的未来。 儿子太随他娘了,只晓得吃喝玩耍,不喜欢念书,也不愿习武,这么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毕竟能管他一时,管不了他一世。 林中丞从龟疏来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不妨借这个机会给儿子铺铺路,虽然他年纪太小做不了官,但可以用眼前这大功先帮他谋个挽郎或斋郎。 只要能谋到挽郎或斋郎的告身,那就意味着入仕了,不再是白丁。 等过上个五六年,到时候再想想办法,帮他谋个俸钱不少、事情不多的官做做,既体面也不用担心他今后的生计,多好啊! 韩平安不知道老爹在想什么,不耐烦地说:“钱崇厚,别发呆了,有事说事,没事我走了。” “等等。” “我这不是没走么。” “你真能说了算?”钱崇厚将信将疑。 韩平安回头看看远处的王将军和安大将军,笑道:“要是说了不算,我来跟你废什么话呀。” “只要大将军和你爹愿立誓放过我这些兄弟,我愿束手就擒。” “虽然你想害我爹,并且付诸于行动,我却不想杀你。不是以德报怨,而是安西真正的唐人太少了,哪怕只杀一个都是我大唐的损失。” 钱崇厚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又愣住了。 韩平安戴上帽子,接着道:“究竟杀不杀,我当然说了不算,但可以请我爹帮你们去跟林中丞求情。” 钱崇厚大吃一惊:“林中丞来了?” “前天来的,要不是想让康有龄这样的内鬼都跳出来,你钱崇厚能活到今天?你能有机会把这么多人带出城?” “原来崔瀚让人送给徐浩然的那份名册,是故意让康有龄看到的。” “其实崔明府让好几个人看过,有人没在意,有人在意了很默契地守口如瓶,唯独康有龄看到之后坐不住。” “好吧,论玩心眼儿,我钱崇厚委实不是你们的对手。” “不过相比别人,你也算聪明的。”韩平安不想再耽误时间,脸色一正:“放下兵器,听候发落,没第二条路,也没得讨价还价!” 钱崇厚冷笑道:“休想。” “给了机会你们不要,那你们就死在这儿吧。”韩平安冷哼了一声,调转马头,拉拉李成邺的胳膊:“六叔,咱们走。” 李成邺终于缓过神,犹豫了一下说:“三郎,六叔是想做大将军,但从未想过要害你爹。” “我知道,我信。” “你信又有何用,事已至此,六叔说得清吗?” “我可以帮你说,我比你会说话,我能说清楚。” “三郎,其实六叔早知道你不疯,也早知道钰儿喜欢你,你愿意娶钰儿,六叔很高兴,好好待钰儿,叔把她托付给你了。” 李成邺老泪纵横,不等韩平安开口,便策马跑到钱崇厚身边。 韩平安急了,回头问:“六叔,你这是做什么?” 李成邺没回答,甚至都没回头,伸手拍拍钱崇厚的胳膊,转身看看刘三根,泪中带笑,笑中带泪。 “将军,你来做什么?韩三郎是疯子,他刚才是在胡言乱语,这不关你的事。”钱崇厚没想到他会过来,热泪夺眶而出。 刘三根也急切地说:“是啊将军,你回去吧。” “崇厚,三根,我从来没哄过你们,我真把你们当兄弟。既然是兄弟,那就应该一起赴死。” 李成邺擦了一把老泪,猛地调转马头,扯着嗓子怒骂道:“安伏延,老子忍了你六年,今天不忍了!你算什么东西,老子征战沙场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龟疏看城门呢。” 韩士枚猛地睁开双眼,不敢相信李成邺竟会在阵前反水。 安伏延阴沉脸,一声不吭。 “不过老子气的不是这个,而是你只晓得善待你的族人,却百般虐待我的兄弟。克扣我们的布帛也就罢了,还把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拿去喂那些胡人!” “种地是靠天吃饭,不是想收多少便能收多少的。你驻在屯城,还时不时装模作样去地里转转,难道真不晓得收成咋样?明明晓得收成不好,可是有兄弟交不上粮,你还军法伺候,你把这些兄弟当人了吗?” 安伏延摸摸鼻子,依然沉默不语。 韩士枚正想着这个亲家是救不成了,突然听到他疯了似的竟骂起自己。 “韩士枚,你我现在虽是儿女亲家,但有几句话我不吐不快。你好好想想,除了刚来时杀过几个人、立了下威,这五年你都做过什么。你来看过我身后的这些兄弟吗,你晓得他们这日子过得有多苦吗?” “相比我身后的兄弟,驻守烽堡戍堡的兄弟更苦,他们要轮流昼夜观察,要屯田种地,要给大将军交粮,还要给路过的上官提供饭食马料!粮要是交不上,军法伺候。自个儿吃不饱,也要把粮省给人家吃!” “大将军的那些亲卫呢,不用屯田种地,却有粮有饷。我的这些兄弟呢,有家不能回,只能在这儿给大将军做牛做马,活得人不如狗,连死了都是孤魂野鬼。” “韩士枚,你是我大唐的监军啊,睁开你的眼睛瞧瞧吧,这是我大唐的西域,不是他胡人的西域!” 果然如三郎所说,钱给少了,心委屈了,想家了…… 不,不是钱给少了,而是已有两年没发过饷。 韩士枚很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李成邺骂得很畅快,从来没这么畅快过。 韩平安注意到他不但骂在点子上,并且骂出了钱崇厚等人的心声,跟着钱崇厚出走的那些老卒,个个泪流满面。 钱崇厚听得很痛快,觉得自己没跟错人,噙着泪说:“将军,什么大唐的西域,天子和朝堂上的那些人都不打算要了,我们为何要守在这个鬼地方给胡人卖命!” “对,人家都不打算要了,我们呆在这儿做什么!” 李成邺声色俱厉,遥望着安伏延和韩士枚,像是要一个说法。 韩平安没想到他不光情商低,还如此意气用事,暗暗叫苦不迭,不晓得待会儿怎么去面对钰儿。 安伏延再也忍不住了,厉声问:“什么人家不打算要了,李成邺,你给本将军把话说清楚!” “你不知道是吧,老子可以告诉你。吐蕃南犯剑南,北犯陇右,天子和朝堂上的那些人担心打不赢,要跟吐蕃和谈,要把安西四镇让给吐蕃。” “你竟敢妖言惑众,扰乱我军心!” “妖言惑众,哈哈哈,安伏延啊安伏延,你果然被蒙在鼓里,不信你大可问问韩士枚,韩士枚一定晓得。” 安伏延回头问:“韩兄,他所说的是真是假。” 韩士枚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钱崇厚竟跟着哈哈笑道:“明明想让地求和,又担心说出去不好听。竟打算再送个公主去吐蕃和亲,把我们在这儿傻守的安西四镇当作嫁妆,你们说好不好笑。” 原来这就是韩三郎之前所说的信念崩塌了…… 安伏延暗叹口气,心想来弹压的大多是龟疏本地招募的兵。要是换作那些从关内来的兵,今晚搞不好会出大乱子。 第四十五章 最后的折冲都尉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 李成邺不但意气用事阵前反水,还口无遮拦大放厥词,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韩士枚看着他那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心想这个亲家不能要了,至于三郎那边……也不是很难办。 三郎只是喜欢钰儿,又不是喜欢他这个死不足惜的混蛋,大不了砍了他脑袋之后,把他那几个侍妾和钰儿罚为奴婢发卖,到时候再把钰儿买回来。 就在韩士枚琢磨着怎么把处置李成邺的皮球踢出去,以便将来能以恩人的身份出面搭救钰儿的时候,韩平安也被这个不省心的老丈人搞得很头疼。 身为军城主将,他不弘扬正能量,净传播负能量。 平时没少在部下面前发各种牢骚,连长安曾打算把安西让给吐蕃的事都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军城里的将士几乎个个知道。可以说钱崇厚等人造反,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换作别人,韩平安能怼得他无地自容。 可他不是别人,他是钰儿的亲爹,是自个儿的老丈人。 作为晚辈不能说长辈的不是,韩平安探头看了看,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眼前一亮。 “陈老头,别躲在后头看热闹了。过来,跟他们说道说道。” “喊我做啥子,我又不会说话。” 陈驿长嘴上虽嘟哝着,但还是骑着匹老马从私自出城的队伍后头不缓不慢走了过来。 这个老狐狸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钱崇厚对陈驿长很忌惮,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身后,确认一起出城的兄弟并没有乱,这才稍稍松下口气。 “六叔,钱崇厚,陈老头你们应该很熟悉吧。” “三郎,这儿没你的事。” 面对女婿李成邺竟有些心虚,想想忍不住解释道:“六叔没发疯,六叔说的是心里话。能有这帮兄弟,六叔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反正快死了,还不让你六叔一吐为快?” “骂也骂过了,是不是很痛快。” “痛快,从来没这么痛快过,死了都值。” 李成邺洋洋自得,大有“引刀成一快”的意味。 韩平安彻底服了,心想老爹说的一点都没错,真不晓得他这个千牛卫中郎将是怎么做上的,干脆回头道:“陈老头,刚才我六叔和钱崇厚说了那么多,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 “狗屁道理!” 陈驿长岂能不知道韩三疯喊他来做什么的,何况本就窝着一肚子火,指着李成邺咆哮道:“几十岁的人,你是不是活狗肚子里去了?老子告诉你,这是大唐的西域,也是老子的西域,一样是你李成邺的西域!” 李成邺被骂得一头雾水,禁不住问:“陈驿长,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以为就你李成邺有兄弟,老子一样有兄弟。老子当年从山东老家带来的五百儿郎全战死这儿,真要是把这儿让给吐蕃,老子的五百儿郎岂不是白死了!” “陈驿长,你带过兵?” “你刚才说你征战沙场的时候安大将军还在龟疏守城门,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你李成邺还在娘胎里呢。好汉不提当年勇,还是说说你吧,人不能忘本啊,想想你这官是咋做上的,最开始是不是荫补上的,想想你祖父是怎么死的吧!” “你见过家祖?” “没见过,但听说过。” 陈驿长放下胳膊,转身看向黑衣大食的方向:“当年,我带儿郎们千里迢迢赶到这儿的时候,人家告诉我这么一大片地方,都是你祖父他们从突厥人手里抢回来的。让我保证一定要守住,不然对不起包括你祖父在内的那么多战死的将士。” 李成邺鬼使神差地问:“后来呢?” “老子无能,从老家带来的五百儿郎全战死了也没能守住。你祖父他们拼死打下的地方,老子的五百兄弟为守住全部战死的地方,你他娘的说不要就不要,你对得起你祖父吗,对得起老子那些战死的兄弟吗?” 陈驿长回想起当年,老泪纵横。 李成邺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却无言以对。 钱崇厚终于知道眼前这老头以前是做什么的了,原来他就是叶勒城上次失陷前的镇守使。不是说全军覆没了么,他这个守将是怎么活下来的? “三郎敬重你是长辈,不好意思说你,我来帮他跟你说道说道。” 陈驿长擦了一把老泪,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他们:“你刚才诉了一大堆苦,好像很委屈,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安大将军又是来做什么的?” 李成邺低声道:“镇戍边关。” “我以为你不晓得呢,那我再问你一句,你身后这些部下都是什么年纪,有几个能上阵打仗的,又有几个能以一当五?不多吧,估计能以一当三的也没几个,指望你们能守的住吗?” “……” “大将军为何在本地招募亲卫,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守住叶勒么。说白了就是让你们屯田出力,用你们种的粮招募操练本地士卒去拼命,这个买卖很公道,你们还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是……” “可是什么,是不是有两年没发饷了?我可以告诉你,长安已有三年没给我们安西发过布帛。安大将军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让他拿什么给你们发饷!” 陈驿长深吸口气,接着道:“我晓得你们想家,可你们晓得现在关内啥情形?” 关内的情形是不大好,不然府兵制也不会名存实亡。 钱崇厚尽管觉得陈驿长的话有一番道理,但还是不服气地说:“人总得要叶落归根。” “什么叶落归根,我敢打赌,你们这些人真要是回了老家,大多会被饿死,死了连埋骨的地方都不会有!呆在这儿虽苦点寂寞点,终究有口饭吃。至少死了有人料理后事,有个地方埋。好好想想吧,哪里黄土不埋人啊。” 老卒们纷纷放下兵器,有人在低声抽泣,有人默默流泪。 陈驿长趁热打铁地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只要能守住,别说让老子去种地,就是让去做牛做马老子也愿意!” 钱崇厚嘀咕道:“可天子和朝堂上的那些人都不打算要安西了。” “三郎,这个你跟他们说。” “六叔,这件事是陇右的一个中郎将写信告诉你的吧?” “是。” 韩平安从怀着取出书信,追问道:“这封信是不是陇右的那个中郎将托粟特行商白硕德捎给你的?” 李成邺一把抢过书信,气呼呼地问:“信怎么在你手里?” “你是我六叔,也是我岳父,又不是外人,这信是我在你房里找到的。” 韩平安嘿嘿一笑,接着道:“其实这个消息是人家故意让你知道的,至于这件事确实有,但信里说得不全,时间也不对。” 李成邺急切地问:“究竟怎么回事?” “三年前,朝堂上的确有人觉得每年都要给我安西那么多布帛,只有付出没有回报,加之吐蕃频频来犯,打算以此与吐蕃媾和,但朝堂上的大多人是反对的,天子最终也没同意,不然吐蕃早来接管叶勒了。” “这是三年前的事!” “六叔,想想,明明是三年前的事,人家为何这个时候告诉你,又为何话不说全只说一半?” 李成邺懵了,傻傻地骑坐在马背上不再吭声。 陈驿长不失时机地问:“李成邺,该说的都说过,老子再问你一句,这地方要还是不要,守还是不守?” 李成邺浑浑噩噩地说:“要,当然要,要死守。” 陈驿长点点头,调转马头往帅旗方向走去。 王将军认出了陈驿长,不禁喊了一声“陈都尉近来可好”,随即驱马上前相迎。 安大将军松开缰绳远远地拱手致意,韩士枚则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他只是个品级最低的驿长,甚至都不入流,怎么就变成了都尉。即便曾做过都尉,两位将军也不至于对他如此敬重。 前来平叛的龟疏士卒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连自认为对陈驿长很熟悉的守夜人都目瞪口呆。 那些违抗军令出走的老卒都放下了兵器束手就擒,钱崇厚和那个刘三根也没再作妖,龟疏士卒在崔瀚示意下围上去了。 大局已定,韩士枚心情舒畅,不禁给自己当了十几天亲卫的守夜人正式介绍起陈驿长。 “他真只是都尉,但不是不酬勋五六七八转的都尉,而是折冲都尉。他守过叶勒,只是没守住。那次战死在叶勒的五百府兵,全是他在折冲府时一手操练的,也全是他从山东老家带来的。 他之所以活着并非贪生怕死,是因为伤势太重晕死在城墙上。吐蕃首领以为他死了,敬重他是英雄,让当时被虏的假道长收尸,假道长开始也以为他死了,后来发现他尚有一丝气息,于是来了个偷梁换柱……” 几十年前的折冲都尉,那是真正的带兵人。 那会儿将军只是领兵打仗的,打完仗就要把来自各地的府兵交由折冲都尉带回。而现在的折冲都尉已经不再带兵了,或者说无兵可带,几乎成了有名无实的散阶官。 守夜队的陈旅帅感慨万千,苦笑道:“我终于晓得他为何总说打死也不回老家了,原来他一手操练的儿郎全战死在这儿,唯独他自个儿活着,回去无颜面对家乡父老。” 韩士枚点点头,看着正在远处跟王将军寒暄的陈驿长叹道:“谁能想到这么个糟老头子,极可能是我大唐最后一个活着的、真正的折冲都尉。” 第四十六章 犬子所为 钱崇厚没反抗,刘三根一样没负隅顽抗,转眼间就被绑走了。 李成邺看着那些正在忙碌的龟疏军,喃喃地问:“三郎,六叔是不是错了。” 韩平安能体察到他此刻的情绪,甚至能想象到他正准备寻死,沉吟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别哄你六叔了。”李成邺回头看看身后,自嘲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才应景。” “六叔,没想到你挺幽默。” “什么叫幽默?” “这是我独创的词儿,就是会开玩笑的意思。” “回头教教钰儿,让她也学学幽默,学会了这日子过着才有意思。不能像她娘,只晓得争风吃醋。” “钰儿是你闺女,哪有让我教的道理。” “我都点头了,你现在便是她夫君,你不教谁教,她不学你可以打。” “不行,婚姻大事不能这么草率,你要先把她教好,再把她风风光光嫁给我。” “来不及了,只能把她托付给你。” “来得及。”韩平安看着正被押走的钱崇厚等人,低声道:“六叔,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其实钱崇厚也是被人蛊惑的。” 李成邺下意识问:“康有龄?” 韩平安遥望着屯城方向,不屑地说:“康有龄只是个争权夺利的蠢货,他比钱崇厚差远了。至少钱崇厚对你忠心耿耿,对部下更是没得说。” “除了康有龄还有谁?” “六叔,你真想知道。” “我想死个明白,不想死不瞑目。” “既然想知道,那你暂时不能死。走,一起去屯城,大将军府那边比这儿热闹,不看你一定会后悔的。” 李成邺愣了楞,下意识问:“这么说安伏延也有份儿?” 真是个奇葩,都已经走到这份儿上了,居然还想着安大将军倒霉。 韩平安被他搞得啼笑皆非,只能意味深长地说:“他的麻烦比你的麻烦大,不然林中丞也不会亲自过来。” 李成邺乐了,哈哈笑道:“走,瞧瞧去。你爹请我来看戏,就算死也得让我先把戏看完。” …… 屯城,大将军府。 宽敞的大院子里点了六堆篝火,大堂里点上了几十根蜡烛,灯火通明,宛如昼夜。 安西大都督府副都护兼安西四镇节度使林志远盘坐在条案前,既没品尝条案上的美酒佳肴,也没有挑灯办理公务,竟在听假道长诵经念咒,并且听得很认真很专注。 使君行驾仪仗浩浩荡荡,即便事先没派人来知会,沿途的戍堡、烽堡也会赶紧来禀报,以便大将军好召集麾下将校、叶勒城的祆正豪商和白云寺的胡僧出城相迎。 林使君这次来的却很突然,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并且是傍晚时分到的。 节度使府的亲兵一来就接管了屯城四门和整个大将军府,未经随行衙推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走动,更不得随意进出。 史泽珊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走又走不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管家一起帮着张罗美酒佳肴。 没曾想刚准备好,史羡宁、白佐尖、阿史那山和米法台的儿子米提夫竟带着装满各种礼物的驼队到了。连叶勒城火祠的祆祝阿史那赛,都穿上干净整洁的新衣裳来了。 “诸位,安大将军正在回来的路上,这礼数不能坏,请诸位在此稍候,等安大将军回来拜见完之后,本官再帮你等通报。” “谢谢吴衙推,我们不急。” 史羡宁恭恭敬敬地递上礼单,然后躬身退到一边。 白佐尖、阿史那山和米提夫同样如此。 史泽珊悄悄把阿史那赛拉到角落里,急切地问:“谁叫你们来的。” “城主府的差役让我们来的,史先生,林使君呢?” “在里头听假道长讲经。” “崔瀚也在里头?” “没看见崔瀚。”史泽珊跟正站在对面朝这边看的史羡宁微笑着点点头,不动声色说:“使君来叶勒不先派人知会大将军府,反倒先告诉崔瀚,这件事有点怪。” 阿史那赛回头看看身后,摸着嘴巴说:“崔瀚和徐浩然他们折腾了十几天也没能折腾出个名堂,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怎么办。” “先静观其变。” 二人正窃窃私语,徐浩然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捕贼尉居然来了,领着四个游奕人,抬着两口大木箱,直奔大堂。 紧接着,捕贼署的行官余望里和几个守夜人,把四个五花大绑的人关进了西侧的公房。那四个人头上都套着灰色布罩,不但看不清长相,因为离太远都看不清身形。 阿史那赛感觉事情有点不妙,连招呼都没跟史泽珊打便往外走,结果刚出门就被一个亲卫给拦住了。 “吴衙推有令,未经他首肯不得出门。” “我……我想去方便。” “方便也不行!” 阿史那赛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退了回来。 这也太沉不住气了,史泽珊刚想叮嘱他几句,突然发现阿史那山正冷冷地盯着自己,眼神中充满愤怒,连忙装作口干了转身去倒水。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外面传来喧闹声。 走到门边探头望去,只是安大将军和韩士枚等人到了,他们边走边整理衣衫盔甲,直奔大堂前去拜见林使君。 又等于大约半炷香功夫,吴衙推传召众人去大堂拜见。 叶勒的粟特人一向唯史羡宁马首是瞻,史泽珊虽然不是叶勒的粟特人,但在这个场合一样要跟在史羡宁身后。 整理好仪容,排着队,忐忑地走进大堂,在吴衙推抑扬顿挫的通报声中,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吴衙推,请几位祆正祆祝入座。” “诺!” 史泽珊这才发现大堂被重新布置过,两侧摆了好多张小条案,条案上空空如也,并没有酒食。靠公案的那几张条案也一样,包括安大将军在内的所有文武官员都守着一张空案子。 东墙上的挂饰全被拿下,徐浩然、余望里正守着木箱站在墙边。 再看林使君,身穿一件紫袍,虽白发苍苍满面皱纹,但精神矍铄,不怒自威。 史泽珊不是祆正,只是一个文书,自然没资格坐,见安大将军看了过来,连忙绕过去站在大将军身后。 林使君待众人坐定,淡淡地问:“韩推官,军城的事都办妥了吗?” 韩士枚连忙拱手道:“禀中丞,办妥了,钱崇厚、刘三根等主犯束手就擒,正在外头听候发落。其余逃卒已押往叶勒城,交由王将军的麾下看押。” “李成邺呢。” “李成邺带兵无方,不思稳定军心,反倒妄议朝堂,对安大将军亦颇有怨言。半个时辰前,更是在阵前声称愿与逃卒赴死,简直丧心病狂,不过已在犬子和陈驿长规劝下幡然悔悟。” 犬子……他说的是韩三郎! 史泽珊心中一凛,下意识环顾四周。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传说中的韩三疯竟站在林使君身后,正笑眯眯地看着这边。 林使君环视着众人,冷冷地问:“如此说来,军城兵事糜烂,李成邺难辞其咎?” “中丞明鉴。” “钱崇厚等人勾结叶勒部反叛,李成邺知不知情?” “禀中丞,下官跟安大将军一起刚巡察完几个羁縻州回来,一回来便遇上钱崇厚等人违抗军令出走,叶勒部反叛究竟有何隐情,下官都没来得及问崔参军。” “崔瀚呢。” “下官在。” 崔瀚官职低微坐的比较远,生怕使君看不见赶紧爬起身:“禀中丞,叶勒部反叛确有隐情,其中关联错综复杂,堪称千头万绪,下官一时间也说不明白。” 林使君微皱起眉头:“不是你查办的吗,为何说不明白。” “叶勒部反叛,叶勒城人心惶惶,下官既要坐镇弹压,又要支度平叛所需的粮饷,且叶勒城与白沙城相距甚远,在查办叶勒部反叛这这件事上,下官只能居中策应。” “那究竟是谁查办的。” “禀中丞,韩侍御走前留下一道公文,命叶勒镇前管粮官徐浩然为叶勒城试捕贼尉,并在大都督府前院设捕贼署,全权查办叶勒部为何反叛等事。” “捕贼尉?”林使君下意识看向韩士枚。 韩士枚知道崔瀚的难处,毕竟接下来要说的事不只是涉及到安伏延,借他几个胆也不敢捅破这个脓包。 事实上林中丞知道这一切是三郎所为,只是有些事讲究的是个名正言顺,不把该说的事说清楚,不把该圆的事圆起来,不足以服众。 况且来叶勒前做过两年巡官,曾带着儿子在节度使府生活过两年,林中丞很喜欢三郎,根本不用为那个不着调的臭小子担心。 他装出一副尴尬的样子,欲言又止地说:“禀中丞,下官……下官既没有,也无权命徐浩然为叶勒城试捕贼尉,如若……如若没猜错,应是犬子所为。” “三郎?”林中丞回头看向身后。 韩平安抓耳挠腮,咧着嘴嘿嘿傻笑。 韩士枚急忙道:“犬子顽劣,下官教子无方。养不教父之过,恳请中丞责罚。” 林使君脸色一沉:“究竟怎么回事?” 韩士枚故作犹豫了一下,愁眉苦脸地说:“下官当时是抱着九死一生的念头去给曹勿烂祝寿的,下官死了倒没什么,推官之印不能丢,于是把印留在家中,只有犬子知道藏在哪儿。” 崔瀚吓得魂飞魄散,用近乎颤抖的手指着他惊呼道:“韩侍御,如此说来,下官和陈驿长这些天全是在听令郎号令?” “逆子,给我滚下来,还不赶紧向中丞请罪!” “韩推官,这是大堂,不是你教训儿子的地方。” 林使君呵斥了一句,回头问:“三郎,告诉爷爷,有没有偷你爹的官印?” 韩平安不假思索地说:“使君爷爷,我爹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那叫拿,不叫偷。” “这么说你拿了。” “嗯。” “有没有用?” “用了,我知道您想问什么,都是我干的。”韩平安大大咧咧地伸手从林使君的条案上拿起一颗葡萄就往嘴里塞。 韩士枚一脸尴尬,王将军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毕竟不是谁的儿子都这么聪明都这么大胆的。 崔瀚暗暗感慨陈驿长之前暗示的太对了,要不是提醒疯三郎偷用他爹的官印,让疯三郎把所有事扛下来,将来不晓得会有多麻烦。 阿史那赛吓得魂不守舍,双腿都在不由自主颤抖。 史泽珊意识到麻烦大了,不动声色往后挪步,结果撞上什么东西,回头一看,竟是一个守夜人,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史羡宁忧心忡忡,白佐尖脸色铁青,阿史那山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想站起来请罪,却被身后的守夜人给摁回了原位。 安伏延环视这些神色慌张、举止异常的族人若有所思,脸色比之前又多了几分凝重。 林使君年纪大了,愈发地喜欢孩子,笑看着韩平安问:“三郎,你知不知道盗用官印是大罪?” “知道,可那会儿顾不上,人家要害我和我爹的性命,命都快没了,谁还会在乎会不会被问罪。”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孩子。” “哈哈哈哈,你们听听,他还有理了。” 韩平安跟小时候似的殷勤地帮林使君捏着肩膀,带着几分撒娇地说:“使君爷爷,其实我不是有理,只是有恃无恐。” 林使君很享受他的按摩,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个有恃无恐?” 韩平安趴在林使君的肩膀上,俯看着史羡宁、白佐尖、史泽珊等人,理直气壮地说:“有使君爷爷您这个大靠山,在安西我是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您放心,我只会给您长脸,绝不会欺男霸女给您丢人。” “真长大了,都学会变着法恭维爷爷。” “我说的是心里话,不是恭维。” “好,先说说用你爹的官印都做过些什么,要是用在正道上,爷爷给你撑腰,没人敢问你的罪。” 第四十七章 开始表演 “使君爷爷,各位叔伯,这件事说来话长,且正如崔参军刚才所言错综复杂,千头万绪……” 忙活了那么多天,甚至提心吊胆了好几夜没睡觉,终于可以开始表演。韩平安绕过林使君的条案走到众人面前,意气风发,抑扬顿挫。 “三郎,爷爷年纪大了,熬不了夜,直入正题吧。” 林使君微笑着提醒,心想这孩子的人来疯又犯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韩士枚指着儿子正准备呵斥,见使君又看向自己,只能讪讪地放下胳膊。 “好吧。” 准备那么久的开场白用不上,韩平安有些遗憾,不无尴尬地笑了笑,转身看向徐浩然。 徐浩然早有准备,立马俯身从木箱里取出四张画像。 余望里很默契地拿起铁锤,用铁钉把画像钉在墙上。 “此画栩栩如生,笔法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三郎,此乃何人所作。” 林使君是二十一岁时就考上进士的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顿时被刚上墙的四幅画像吸引住了。 韩平安暗笑就知道你一定会好奇,走过去翻出一张自己的画像,得意地送到林使君手上。 “这笔法是我独创的,但这些画像是叶勒城小画师盘陀所作。他在作画上的天赋极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我这个老师画得好,而且他的这些画作帮了我大忙。” “你独创的?” “使君爷爷,我独创的东西多了,您又不是不知道。” 这孩子读书不行,但其它方面,尤其吃喝玩耍,堪称样样在行。各种奇思妙想,真令人惊叹。 林使君早领教过,看着栩栩如生的画像说:“先说正事,明后天若有闲暇,请那位小画师来帮爷爷画一幅。” “好咧,先说正事。” 韩平安看了一眼跪在大门边的李成邺,转身环视着众人:“各位祆正祆祝,康参军,史先生,我先说为敬,如有不足或错误之处,请各位批评指正。” 李成邺跪在大堂门口,钱崇厚和刘三根被捉了,这会儿就在外头。 军城那边东窗事发,但康有龄并不害怕。 因为李成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知道的钱崇厚刘三根最讲义气,肯定不会把他供出来,另一个什么都知道的米法台早死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抬起头,不快地问:“三郎,你这话何意,这又关我何事?”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行,你得先把话说清楚!” 林使君面露不悦,韩侍御朝这边看来。 崔瀚意识到不能再装糊涂,立马回过头:“康参军,你几十岁的人,竟跟三郎一个孩子计较,难道不知什么叫童言无忌。” “崔参军……” “几位祆正祆祝都没说话,你着什么急,难不成你心里有鬼!” “好吧,下官洗耳恭听。” 不当官没人权,连说句话都会被人打断。 韩平安暗暗腹诽了一句,指着东墙上的四幅画像恨恨地说:“使君爷爷,十八天前,我带着两个仆人出城玩耍,中了这四个恶贼的埋伏……” 韩平安不缓不慢声情并茂地讲述起从被贼人所绑,到发现这一切都与米法台有关,以及面对重重杀机不得不盗用推官之印,命徐浩然为叶勒城试捕贼尉,在大都督府设立捕贼署彻查的经过。 林使君和王将军听得暗暗心惊,下意识看向米法台的儿子米提夫。 米提夫既没有辩解也没求饶,看上去甚至都不是很害怕,依然面无表情地跪坐在小条案后面。 史羡宁和白佐尖的反应很奇怪,刚进来时很紧张,现在却变得很镇定。 阿史那山强装镇定,可那双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 史泽珊不敢相信真韩三郎竟没死,死的竟是假韩三郎,很震惊也很忐忑。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他不断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跪坐在对面的阿史那赛。 阿史那赛仿佛受到某种鼓励,不动声色点点头,突然变得没之前那么害怕了。 安伏延依然正襟危坐,若有所思。 韩士枚尽管早晓得经过,但看着贼人的画像,听着儿子描述的经过,仍心有余悸。 “权有了,查案的人有了,钱也有了,但这个案子究竟怎么往下查。” 韩平安在众人面前来回踱步,自言自语:“有人想杀我爹可以理解,为何要杀我,又为何要找个人来假扮我,假扮我能有什么用?当时真叫个一头雾水,真想不出个所以然。” 想想是挺错综复杂的,王将军好奇地问:“后来呢。” 韩平安笑道:“但有一点很明确,杀我爹和杀我并找人假扮我,这两条看似完全不相干的线索,最终都交汇在米法台身上。于是,我决定以彻查米法台之死着手,看能否拨开迷雾,解开这个谜团。” 吴衙推从未见过如此离奇的案子,禁不住问:“三郎,你说有人杀你爹可以理解,此话怎讲。” “因为不管做什么事不可能没动机,也就是说杀了我爹谁有好处谁能受益。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六叔,我爹这个监军要是被人杀了,安叔这个大将军肯定会倒霉,六叔就有机会做上大将军。” “三郎,我怎么会害你爹……” “李成邺,谁让你说话了!” 吴衙推呵斥一声,李成邺连忙低下头。 韩平安笑了笑,接着道:“第二个想到的是安叔,他如果想反,第一个要杀的肯定是我爹这个监军。再就是我爹整肃军纪时可能得罪过一些人,他们怀恨在心,想报复。” 王将军追问道:“再后来呢。” “镇军这边最可疑的当然是钱崇厚和刘三根,他们是首先赶到曹都满试图截杀我爹的地方,并马不停蹄追到白沙城的。连那个勾结军中内鬼蛊惑曹都满叛乱的何达姆,后来都是在他们看押下离奇被人勒死的。” “见曹都满率一百多骑截杀我爹,竟迟迟不施放狼烟的狼牙烽几个烽子也都是他们的部下。但那会儿他们在白沙城,既离得远又没证据,暂时拿他们没办法,只能从米法台这边着手。” “当然,我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韩平安从林使君的案子上拿起一块甜瓜,边吃边笑道:“查案这种事不能只盯着眼前,事情是那几天发生的,但那些贼人一定预谋了很久,别的不说,就说在茫茫人海中找个与我外貌相似、年龄相仿的人就不是一件容易事。 所以在时间上,我要想到过去两年乃至三年。在地域上,一样不能只盯着叶勒和白沙城,要想到龟疏乃至长安。换言之,要跳出案子看案子,要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又开始东拉西扯,又开始说些不着调的话。 韩士枚正准备提醒儿子不要跑题,见林使君竟在微微点点头,只能再次作罢。 “于是,我来了个三管齐下。” 韩平安回头看向徐浩然:“首先,请崔明府和徐少府大张旗鼓地去米法台家查案,在查案的同时再次试探六叔,看他有何反应。结果发现六叔不但不担心东窗事发,反而很支持。至此,我基本排除了他想杀我爹的可能性。” 王将军笑问道:“再次试探?” “之前试探过一次,第一次是告诉他我被突厥马贼绑走的消息,崔明府发现六叔很震惊很担心,甚至派兵跟陈老头一起去鞋儿烽赎我。 再说句不中听的话,他的性格有那么点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甚至有那么点一根筋,论玩心眼儿他差远了。” 确实不中听。 李成邺听着却很舒服,心想这疯女婿还是很仗义的,这是在变着法帮他这个老丈人开脱。 “其次,请陈老头在暗中观察几位祆正祆祝和屯城、军城的动静。他手下的守夜人和游奕人大多跟我爹去了白沙城,剩下的几个在捕贼署帮忙,加上崔明府和徐少府又搞出那么大动静,自然不会有人提防他。” “再就是让捕贼署的行官黄博文,在大张旗鼓去米法台家的当晚,带上盖有我爹官印的公文和我的画像,快马加鞭沿着去往龟疏乃至北廷的商路,找沿途的驿馆、烽堡、戍堡和各守捉城查有没有人见过试图假扮我的那个家伙。” 韩平安回头看向几个粟特人,笑道:“那小子说话带着点幽州口音,应该是从关内来的。他来叶勒的这一路上,可以绕开一个驿馆烽堡,但绕不开所有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影,只要认真去查,肯定能查清楚他的底细。” 这孩子果然天资聪颖,比他爹都像推官。 王将军不禁感叹道:“好一个三管齐下!” 第四十八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徐少府这边很快有了发现,首先,在我们要去米法台家彻查时,几位祆正祆祝百般阻扰,加之他们之前不管遇着什么事一直都是共进退,更坚定了我们对他们与米法台很可能是同党的怀疑。” “其次,麴度大祭司身份超然,在火教内地位崇高,他本不应该瞎掺和的,结果在我们去查米法台家时他不但去了,还让一个叫史思强的长安人胡搅蛮缠。而这个史思强竟声称是安叔的客人,结果被六叔打了个半死。” 听到史思强这个名字,安伏延嘴角不禁抽了抽。 史泽珊露出一丝笑意,阿史那赛似有所悟,不动声色微微点了下头,史羡宁等人则用余光偷偷看向安伏延。 “再就是通过搜检查阅米法台留下的遗物,我们终于搞清他在我叶勒兴风作浪的动机!” 韩平安接过徐浩然递上的一叠物证,轻叹道:“他不是普通的火神信徒,他信造物主马兹达信到走火入魔。” 林使君博览群书,对火教的经义有所了解,禁不住问:“怎么个走火入魔?” “在最早的火教教义中,父母与子女结婚生子、兄妹结婚生子是合法的。不但鼓励近亲婚姻,把近亲婚姻视为虔诚的功德,甚至把近亲婚姻称之为对付恶神阿里曼的有力武器。” 韩平安走过去把证据交给林使君,回头道:“但事实上极少有人这么做,火教内的很多智者也教导信徒要尊重他们的母亲,不要与之婚媾,而米法台却深信近亲婚姻是虔诚的功德。 米法台的二儿子、三儿子、四女儿和小女儿,便是他与他母亲,以及他与他的大女儿和二女儿所生。他也晓得这种事为世人所不容,所以这些乱伦之事极少有人知道。” “不知廉耻,他疯了!” “丧心病狂,真是死不足惜!” “辱母欺女,不顾人伦,简直骇人听闻!” 林使君果然很震惊。 监军老爹和王将军、吴衙推等人更是义愤填膺,怒骂起来。 韩平安从徐浩然手中接过一份祈祷词,轻轻放到林使君面前:“他对大祭司所说的‘光明之神’已降临深信不疑,而这个‘光明之神’将带领他们打造一个没有暴政、欺压,不管走到哪儿大臣、首领、武士都要对他们退避三舍,完全属于他们粟特人的国度。” 这个光明之神是谁? 见史羡宁、白佐尖等人不约而同看向安伏延,王将军话到嘴边连忙咽了回去。 吴衙推下意识看向安伏延,只见他脸色煞白,额头上的青筋凸显,嘴角一连抽动了好几下,但依然保持沉默。 就在他们以为谜底即将揭开的时候,韩平安走过去从徐浩然手中接过长棍,指指墙上的一幅头像。 “这个白扎伊我刚才说过,在我们大张旗鼓查米法台究竟怎么死的那天,被陈老头从瓮城放出来了。他先去了米法台家,见门口好多士卒和城主府差役,立马转身去火祠找阿史那赛。 阿史那赛紧接着就来了屯城,来大将军府找大祭司。而当天中午,安叔的两个亲卫去过捕贼署,试图带走被徐少府下令关押在捕贼署的史思强,但被黄博文以没有大将军的手令为由轰走了。” 王将军很震惊。 吴衙推紧盯着安伏延,就差在脸上写着你倒是说话呀。 林使君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在看米法台的那份祈祷词。 李成邺终于知道女婿之前为何说安伏延的麻烦比他大,不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笑眯眯地看着安伏延。 史泽珊昂首挺胸站得比之前更直,眼睛瞪的老大,丝毫不惧地看着众人,像是在说你们敢过来,我会保护大将军,我会跟你们拼命。 “更有意思的是,在暗中观察的陈老头还发现,三位祆正协助徐少府在米法台家调查完之后去了火祠,在火祠呆了大约半炷香功夫各回各家。 紧接着,史祆正和白祆正不顾外头正在宵禁,相继让亲信去找白扎伊打听米法台家那个武士死前都留下了什么话,也就是突厥马贼愿意让米法台出三千银钱赎回假韩平安的消息。” 看样子今晚喊来的这几个粟特人,没一个好东西。 王将军心想刚才在军城那边没杀人,但等会儿估计要大开杀戒了。 韩平安走到史羡宁等人面前,笑道:“更更有意思的是,史祆正打听到消息之后,竟让亲信带着钱去找了两个刺客,深夜潜入大都督府西院,试图刺杀我。” 韩士枚再也坐不住了,砰一声拍案而起:“史羡宁,本官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儿!” “爹,先别着急。” 韩平安感受到浓浓的父爱,感受到老爹那爆棚的舔犊之情,连忙过去拉着他胳膊,轻拍着他后背。 “爹,你误会史祆正了,他那会儿想杀的是假韩平安,并不是我。” “这有何两样?” “如果那两个刺客得逞,结果自然是一样的,但出发点大不一样。” 韩平安把老爹按坐回原位,回头笑道:“要是想杀人灭口,那史祆正应该连白扎伊一起杀。如果够狠,应该把知情的白祆正、阿史祆正、阿史祆祝乃至大祭司都杀掉,这样才能高枕无忧。 由此可见,他这么做并不是想杀人灭口,只是想杀掉假韩平安。换言之,他与米法台、大祭司等人很可能不是同党。 值得一提的是,那两个刺客的武艺实在不怎么样。并且两个刺客的身份也很有意思,一个曾在白祆正家做过九年学徒,一个曾在白祆正的堂弟、粟特行商白硕德的商队做过多年护卫。” 韩平安话音刚落,白佐尖突然暴起,猛地扑向史羡宁。 “老匹夫,你为何要栽赃嫁祸,为何要陷害于我……” “拿下!” “诺。” 吴衙推一声令下,两个守夜人立马冲上去把白佐尖摁倒在地,韩平安走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 “之前说过,不管做什么不可能没动机,史祆正在叶勒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又不像米法台信火神信的走火入魔,他没理由跟米法台一起兴风作浪。 可见那两个三脚猫刺客深夜刺杀我,既是想杀掉假韩平安,坏坏大祭司和阿史那赛祆祝的事,也是想以此给徐少府乃至崔明府提个醒,给捕贼署接下来如何彻查指明一个方向。” “史羡宁,你竟敢陷害我,你不得好死!” “林中丞,小的是冤枉的,你千万别相信他!” “三公子,天地良心,真不关我的事!” “别嚷嚷了,刚才说过,我只会给我使君爷爷长脸,绝不会给我使君爷爷丢人。具体到查案上,我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说得好,三郎,看来爷爷没白疼你。” “嗯。” 韩平安从老怀甚慰的林使君手中接过一片甜瓜,边吃边笑道:“通过侧面调查我们又发现,大祭司竟是安叔派人从龟疏请来的,一到叶勒就被接进了大将军府,住了好几天才去的叶勒城火祠。 徐少府大张旗鼓彻查米法台之死,大祭司见苗头不对,竟又回了大将军府。就在这个时候,我爹让人捎回来一封信,说正在陪安叔巡视各羁縻州,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走前还让六叔去白沙城坐镇。” 这是调虎离山! 把只要有嫌疑的全部调远远的,让他的宝贝儿子可以放开手脚查,并为林使君召集兵马前来平叛争取时间。 王将军终于明白“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真正含义,心想只有韩士枚那个老狐狸才能生出韩三郎这么个胆大包天又很聪明的臭小子。 暗暗提醒自个儿今后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对父子,不然很容易被这对狡猾的父子阴死。 第四十九章 卑鄙小人 刚刚过去的十几天,林中丞先后收到三封密信。 第一封为韩士枚亲笔所写,看着像是绝笔信。 他在信中向中丞禀报叶勒镇不稳、极可能会有巨变,但究竟怎么个不稳却毫无头绪,只知道去给曹勿烂祝寿极为凶险。 明知九死一生,他依然要去,因为只有去才有机会把事情搞清楚。 在信的最后,他深深自责这个监军做得不称职,有负中丞的重托,愧对中丞的知遇之恩。若遇不测,恳请中丞帮着照料三郎。 第二封信虽盖有推官之印,但不是韩士枚亲笔所书。 提到军城驻军和安大将军的粟特亲卫,极可能与曹都满勾结军中内鬼叛乱有所牵连,恳请中丞召集在龟疏本地招募的精兵来叶勒平叛。 第三封是在大军来叶勒的路上收到的,一样加盖有推官之印,一样不是韩士枚亲笔所书。 信中没说别的,全是关于平叛大军抵达叶勒之后应如何布置。 中丞从善如流,命王将军和自己照书信中所说的一切行事…… 想到这些,吴衙推意识到韩士枚之前说刚巡察完羁縻州回来,对叶勒部叛乱的隐情知道不多,可能并非托辞。 不但安西前所未有的这个“捕贼署”是他儿子搞出来的,连之后的那两封信,尤其大军抵达之后的一切布置,很可能都出自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儿子之手。 胆大包天没什么好说的。 毕竟中丞真喜欢这疯小子,他真是有恃无恐。 真正让人暗暗心惊的是,这对父子在遇着凶险时所展现出的惊人默契,他们一明一暗,一里一外,遥相呼应,每一步都走在点子上…… 就在吴衙推暗自感叹李成邺乃至安伏延,栽在这对父子手里并不冤的时候。韩平安吃完甜瓜,拿起林使君面前的湿布巾,一边不慌不忙地擦着手,一边侃侃而谈。 “差点忘了,我爹还以农忙期间田地不能离人为由,把具有勾结曹都满叛乱重大嫌疑的钱崇厚刘三根等人从白沙城调了回来。这么一来,能查的,好查的,我们都可以放开手脚查了。” “由于史祆正之前要刺杀我,而我这个真韩平安的身份又暂时不能暴露,于是我玩了个失踪。事实再次证明,六叔应该是清白的。 他得知我失踪后大发雷霆,命崔明府徐少府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成邺觉得女婿这番话比妓馆里的胡乐都动听,咧嘴大嘴嘿嘿傻笑,像小鸡吃米似的连连点头。 王将军看的清清楚楚,心说你傻乐什么。 即使你没勾结曹都满叛乱,但钱崇厚等人都是你的部下。 何况在平叛的节骨眼上你居然阵前反水,大放厥词。不究办你的罪,不砍掉你的脑袋,今后这兵怎么带? “六叔走前有过交代,崔明府徐少府手里又有加盖我爹官印的公文,我们便可以像查米法台之死那样,进驻军城大张旗鼓彻查。并以捕贼署初设缺人为由,把狼牙峰那个迟迟不肯施放狼烟的烽帅,调至捕贼署听用。” “使君爷爷,说到这儿我想起件事,咱们安西断文识字的人太少了!知文书、符牒、转牒的更少。以至于我们在办案时实在找不着人,不得不征调假道长协助。” 这是一个既伤心又尴尬的话题。 安西既是极西之地也是苦寒之地,关内的读书人不愿意来效力。 同样是开府建牙,别的使府人才济济,一旦有空缺,那些饱学之士堪称趋之若鹜,而安西、北庭等使府却门可罗雀。 林使君不想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咳了一声,提醒道:“先说正事。” “哦。” 韩平安嘻嘻一笑,回头道:“还是老办法,崔明府徐少府在明,敲山震虎;陈驿长在暗,悄悄观察钱崇厚等人的一举一动。 他们果然沉不住气,一个接着一个跳出来了,而我们也终于掌握了一份与勾结曹都满叛乱有牵连的人员名册。” 这些暂不涉及安伏延。 王将军没那么多顾忌,忍不住问:“后来呢。” “我六叔不会玩心眼,但这么大的阴谋凭钱崇厚一个小小的旅帅照样玩不转,于是崔明府和徐少府便开始拿着那份名册试探。” 韩平安猛地回过头,看向之前不服气的康有龄:“康参军,我们之前从未怀疑过你,因为你是我使君爷爷礼贤下士重金辟署的幕僚。所以我们先去试探别人,挨个儿试探了一圈没发现可疑,最后才想到试探你的。” “试探……” 康有龄似有所悟。 韩平安最恨这样的白眼狼,恨恨地说:“你以为那份名册是你偷看到的,其实是徐明府故意让你偷看到的。 别人无意中看到名册,以为是记军功或者别的什么事。要么没在意,要么在意了很自觉的守口如瓶。 唯独你大惊失色,赶紧去给钱崇厚通风报信。你刚才不是让我说个明白吗,现在够明白了吧!” 康有龄刚开始确实不害怕,甚至也有那么点有恃无恐,后来听着听着变得心惊胆战。 因为眼前这疯小子太缜密了,甚至觉得根本没他查不出来的事。 事已至此,他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有很多话要说,蓦地站起身,整整衣衫,走到大堂中央,恭恭敬敬地给林使君行礼。 “禀中丞,有龄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讲。” “有龄原为一介布衣,只是在乡间略有微名,中丞竟屈尊降贵,以币马辟邀有龄入幕,先解褐从事,后奏授为试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叶勒镇参军,对有龄恩重如山。” “老夫以为你忘了呢。” 林使君看似古井不波,实则痛心疾首。 康有龄并不愧疚,再次施了一礼,转身看向安伏延。 “我乃中丞辟署的幕僚,做的是大唐的兵曹参军,叶勒镇更是我大唐的军镇。可安大将军你呢,却把叶勒镇当作自个儿的私兵。 军防的烽火、驿马传送、门禁、田猎、仪仗等事,竟与我这个兵曹无关。堂堂的正八品下,竟不如史泽珊等粟特书吏,这是何等的可笑!” 安伏延默默地跟他对视着,依然没开口。 王将军看着他振振有词的样子,心想原来也是心委屈了。 林使君则淡淡地问:“所以你对大将军心存不满?” “现在舒坦了,原来安伏延果然包藏祸心,有龄虽铸成大错但也值,至少让中丞看到了他的真面目。” “你对安大将军心存不满,我韩士枚可没得罪你,为何要勾结米法台曹都满之流害我性命?” “韩士枚,你居然有脸问,你既是中丞最器重的幕僚也是叶勒镇的监军,本该帮中丞乃至天子督察好将帅,可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 “我做什么了?” “你什么也没做,你就是个睁眼瞎!你愧对中丞、有负皇恩,对安伏延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一味纵容,任由其坐大,叶勒兵事糜烂至此,你韩士枚难辞其咎!” 韩仕枚挪了挪身体,追问道:“安大将军的所作所为……能否把话说清楚,安大将军究竟做过什么。” 康有龄哈哈笑道:“用本应属于我镇军的粮饷招募他们粟特人,明目张胆培植亲信,肆无忌惮排挤我大唐将士,他究竟想做什么,他要反!令郎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么。” 上阵不离父子兵,吵架同样如此。 韩平安禁不住笑道:“康参军,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使君爷爷可以给我作证,在场所有人可以给我作证,青山绿水都可以给我作证,我可没说过安叔要反。” “不想反他为何要与大祭司、米法台等粟特妖人勾结?我康有龄无能,被他们所利用。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求中丞暂缓处置有龄,有龄就算死,也要亲眼看看他被明正典刑。” 康有龄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转身走到大堂门口,跪在李成邺身边。 即便死也要先看着安伏延身首异处,他这是恨安伏延恨到何等地步…… 安伏延究竟想不想反暂且不说,但听口气安伏延并没有真正得罪他,只是没重用他。 他居然因为不受重用就对安伏延恨之入骨,甚至不惜勾结曹都满加害韩士枚来试图扳倒安伏延…… 王将军倒吸口凉气,暗叹真是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 让所有人倍感意外的是,康有龄刚跪下,李成邺突然怒骂一声“滚”,便抡起胳膊狠狠地给了康有龄一拳。 守在大门两侧的节度使府亲卫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康有龄惨叫了一声,头破血流,被打飞老远。 “李成邺,你竟敢在使君面前伤人!” “还不赶紧把李成邺拿下!” “吴衙推,我不动,不用拿。” 李成邺回头看向捂着脸哀嚎的康有龄,一脸不屑:“你个卑鄙小人,还想跟老子跪在一起。老子羞于与你为伍,给老子滚远点!” 这老丈人死到临头还挺讲究,居然觉得人家没资格跟他跪在一起,韩平安噗嗤笑了。 王将军和吴衙推也是忍俊不禁,示意两个亲卫松开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只是论人品,李成邺确实比康有龄不晓得强多少倍。 这么个活宝,真不晓得他是怎么做上叶勒镇副使的……林使君暗叹口气,提醒道:“三郎,接着说。” 第五十章 原来是你! “在给钱崇厚等人不断施压,以此试探谁是军中内鬼的同时,借口找寻我的下落,请崔明府关闭了叶勒城七天城门,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一是防止有人畏罪潜逃,二是担心使君爷爷率兵来叶勒平叛的消息走漏,毕竟大军来叶勒的这一路上肯定会被许多人看见。” “再就是需要利用这七天时间,对几位祆正祆祝和大将军府进行更全面、更深入、更细致、更彻底的调查。 我们明察暗访,甚至悬赏征集线索,光询问时所做的笔录供词便能堆满半间屋,几乎把叶勒城所有的纸张都买来用完了。” 全面、深入、细致、彻底…… 吴衙推是文官,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不敢相信竟有人能把废话说得如此天花乱坠,并且听上去又觉得挺点意思。 韩士枚见儿子疯言疯语的毛病又犯了,连忙干咳了两声。 韩平安咧嘴一笑,连忙说重点:“事情做了很多,收获也很大,竟发现勾结军中内鬼蛊惑曹都满叛乱,最终被人离奇勒死的那个何达姆,竟是史祆正的儿子!” 史羡宁没之前那么淡定了,下意识抬起头,见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又赶紧低下头。 韩平安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之所以姓何而不是姓史,那是因为何达姆是个私生子。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白祆正、阿史祆正和米法台肯定是知道的,三位,我说得对不对?” 史羡宁深吸口气,微微点点头。 阿史那山偷看了一眼史羡宁,也凝重地点点头。 白佐尖正犹豫要不要点头,韩平安已走到他面前。 “白祆正,那个与我外貌相似、年纪相仿的假韩平安,是不是你的堂弟粟特行商白硕德带到叶勒来的,并且把人带来之后一直藏在你的家中?” “……” “跟米法台的亲信武士乌昆一起绑我的那两个假扮成大食商人的武士,是不是你堂弟白硕德商队的护卫?” 面对韩平安的追问,白佐尖只能点头。 事实上从看到画像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些事瞒不过去。 “阿史那山祆正与阿史那赛祆祝的关系,想必就不用我多说了。” 韩平安回到林使君的公案前,拿起一颗葡萄,回头笑道:“再根据走访询问到的一些情况,比如阿史那山祆正曾跟大祭司大吵过。 又比如史祆正曾因教义上的分歧与大祭司不欢而散,我们对他们与大祭司、米法台的关系,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真够复杂的,听得人云里雾里。 王将军忍不住问:“什么猜测。” “三位祆正与大祭司、米法台并非同党,他们刚开始可能不知道大祭司米法台等人的阴谋。后来知道了一些,甚至发现自己的亲人居然也参与了,变得进退两难。” “大义灭亲就是了,有何进退两难的?” “涉及到全家老小的性命,只要能把事情说清楚,大义灭亲也未尝不可。但三位祆正既害怕崔明府和铁面无私的徐少府,更害怕位高权重的光明之神。” 生怕王将军不明白,韩平安微笑着看向安伏延:“如果因为害怕捕贼署而检举揭发乃至大义灭亲,得罪了位高权重的光明之神,那一样是个死,甚至会死得更惨。” 难怪韩三郎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们都已经大祸临头了,却不敢出来辩解,甚至都不敢出来求饶。 王将军明白了。 事实上所有人都明白了。 只是看破不能说破,毕竟安伏延可是骁勇善战且手握重兵的左金吾卫大将军! 吴衙推清楚地看到安伏延紧咬牙关,脸色煞白。 王将军暗暗盘算如果屯城的两千多兵造反,使君的两百亲兵和韩士枚能号令的守夜人游奕人能不能抵御住。 韩士枚静静地看着安伏延,面无表情。 林使君一如既往地沉着,见韩平安喜欢吃葡萄,扯下一颗递了过去。 韩平安接过葡萄,笑道:“史祆正很精明,通过找两个三脚猫刺客去刺杀假韩平安,来了个两头下注。如果光明之神就是安叔,他至少表面始终保持了沉默,安叔自然不会为难他。 要是安叔不是光明之神,那他就有话可说了,比如我一直反对大祭司和米法台干得那些事,我想破坏他们的阴谋,甚至给你们提过醒,之所以没检举那是身不由己啊。” 韩平安把脓包捅破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有的看向林使君,有的看向安伏延。 站在大堂两侧的节度使亲兵和几个守夜人,更是手握刀柄严阵以待。 气氛紧张至极,甚至能听到吴衙推紧张的呼吸声。 王将军悄悄摸刀,准备应对安伏延有可能的暴起。 这时候,安伏延的那个名叫的史泽珊文书居然走出来了,竟一脸愤慨地看着史羡宁。 “个个都盛赞你善思善行、虔诚睿智,原来你只是睿智并不虔诚,把造物主阿拉胡·马兹达恩赐给你的睿智都用在这上面,你会下地狱的,你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 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跳出来。 吴衙推正准备让亲兵把史泽珊拿下,见韩平安在微微摇摇头,连忙示意身后的亲卫稍安勿躁。 史羡宁意识到既躲不过去也不能再不开口,抬头道:“我只是一个商人,从未想过要去害谁,更没得罪过你们,你们又为何要害我。” “我们什么时候害你了。” “我的孩子何达姆原本只是曹都满的文书,从来没去过龟疏,连叶勒城都很少来。你们要是没去找他,你们要是没有蛊惑他,他能干出那些事情?” “他笃信正教,他是造物主马兹达忠实的信徒。” “那你呢,你是不是?” 史羡宁紧盯着他反问,眼神中充满愤怒。 史泽珊没回答,而是冷笑道:“史羡宁,麻葛说得对,你被金钱迷住了双眼,被金钱带给你的安逸生活迷失了方向,身为造物主马兹达的信徒,迷失在黑暗中竟不自知。” “这些我早与大祭司争辩过,不说也罢。” 史羡宁不想再搭理这个疯子,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抬头看看林使君,又探头看看安伏延,拱手道:“林中丞,大将军,正如三公子所说,我是身不由己,进退两难。 这些天,我夜不能寐,寝食难安。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今晚来也没想过能活着回去。我已经死了一个孩子,不管结果如何,只求放过我剩下的孩子。” 阿史那山缓过神,忙不迭推开条案,爬到大堂中央,一边拼命磕头,一片哭诉着:“小的也是,那些钱财小的不要了,只求……只求放过小的家人。” 他俩什么都没做,却被夹在官府与“光明之神”中间,确实左右为难。 王将军和吴衙推见他俩被逼成了这样,真有些同情。 被两个守夜人攥住的白佐尖挣扎了一下,正准备开口,刚才跳出来的史泽珊竟哈哈大笑道:“想求大将军放过你们的家小,做梦!大祭司说过,要让背叛造物主马兹达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安伏延终于开口了,抬头看着史泽珊问:“说够了没有?” “大将军,我愿为您效死!” “大将军,您是光明的化身,帮我们杀掉这些恶魔吧,帮我们驱散笼罩在叶勒上空的黑暗吧!” 阿史那赛猛地推开条案,匍匐到安伏延面前,仿佛在膜拜神。 史羡宁直愣愣地看着安伏延,喃喃地说:“原来是你,原来真是你……” 王将军很想拔刀。 吴衙推很想让亲卫和守夜人拿下安伏延。 林使君却跟没看见似的,拿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细细品尝,二人一时间没了主意。 第五十一章 惊天反转 真相大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安伏延身上。 林使君不发话,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气氛压抑的几乎令人窒息,一颗颗心紧张的砰砰直跳。 这时候,良久没开口的韩士枚,冷不丁问:“三郎,三位祆正都快被逼得活不成了,你难道想把你安叔也逼死。” 他这话什么意思…… 不但王将军、吴衙推一头雾水,连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康有龄都忍不住往前挪了挪,想看个清楚、听个明白。 李成邺察觉到身后的卑鄙小人有动静,却顾不上回头看,下意识挥起胳膊又是一下。 康有龄猝不及防,“啊”一声被抡翻,四脚朝天。 老丈人竟如此傲娇,韩平安心想你是来搞笑的吗,不过现在不是关心他的时候。 “爹,安叔驰骋疆场多年,大小战阵经历几十次,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内心强大着呢。不像六叔,动不动要死要活,怎会被这些妖人逼死。” 林使君拿起湿布巾擦擦手,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崔瀚露出了笑容。 没资格开口,只能给韩平安打下手的徐浩然和余望里笑了。 连打下手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假道长也笑了。 李成邺有点懵,康有龄因为挨揍完美错过了韩平安的话,狼狈不堪的爬起来,捂着额头想问个究竟又不敢开口。 都准备把安伏延拿下的王将军和吴衙推一头雾水,直楞楞地看着安伏延。 安伏延同样很惊诧,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如释重负般长叹口气,缓缓爬起身,走过去搂住韩平安的肩膀,回头看向史泽珊和阿史那赛。 “三郎,这么说我不是光明之神?” “安叔,你本事是很大,打仗也厉害,但想成神还差点意思。” “你就这么瞧不起你安叔。” “不是瞧不起,怪只能怪你生错了地方。而且你只会做事不怎么会说话,更不会去溜须拍马。所以在这个世上你估计成不了神,百年之后或许可以。” “百年之后怎么就可以。” “要是运气好,百年之后人家会封你做门神、山神或者城隍之类的神。安叔,你看着真像我见过的门神,我是说贴在门上的那种。” 韩平安一直想摸摸他那浓密的络腮胡子,却一直没机会也不敢下手。 好不容易有机会,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 虎将的胡子,真是虎须! “做门神有啥意思,还是死了之后才能做上,听着也没光明之神威武。”安伏延被摸的很不自在,轻轻推开韩平安的手。 “想做光明之神也不是没机会,你可以屠神证道。等将来有机会,去把光明之神的脑袋砍下来,抢他的神格,夺他的神位!” 大将军身上这件铠甲也很威武霸气,韩平安又忍不住扣起铠甲上的虎头铜饰。 “这才对我味口,真要是有机会,我试着砍砍。” 安伏延松开韩平安,整了下甲胄,对着笑而不语的林使君躬身便拜,随即转身对着韩士枚也是一拜。 韩士枚岂敢受此大礼,连忙避开。 原来他不是光明之神,王将军和吴衙推有点不敢相信。 李成邺笑不出来了,但感觉好像也不是很失落。 康有龄无法接受这一切,爬到门槛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林中丞,安伏延想犯上作乱,安伏延就是光明之神。您明察秋毫,万万不可被他所蒙蔽……” “小人!” 李成邺相信自己的女婿不会搞错,猛地揪住他往后一甩。 康有龄是个文官,本就很瘦弱,只听见他“啊”一声惨叫,被李成邺一把扔出老远。 史泽珊一脸惊愕,不敢相信这惊天反转。 阿史那赛跟疯狗似地匍匐到安伏延身边,紧搂着安伏延的双腿,嚎叫着:“光明之神,光明之神,大将军,您就是我们的光明之神……” 不等安伏延开口,林使君的亲卫便上前把他拖到一边。 韩士枚更是呵斥道:“住嘴,死到临头,竟敢陷害安大将军!”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安伏延热泪盈眶,但不是伤心,而是如释重负,是欣慰,是感动,是感激。 他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拱手道:“韩兄,我要把云儿许配给三郎。” “大将军,三郎要娶钰儿啊。” 韩士枚没想到他会提亲,下意识看向跪在大门口的李成邺。 “哪个男子汉大丈夫没个三妻四妾,让云儿做妻做妾随便,就这么定了。” 安伏延一如既往地霸气,语气不容置疑。 林使君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微微点点头:“老夫以为这倒是一桩好姻缘。” “等等。” 韩平安不想被人包办,连忙跑过去说:“使君爷爷,云儿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 林使君伸出枯枝般的手,拉着他道:“你也才十五,一样是个孩子。” 安伏延转过身:“三郎,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别说话了,回头叔给云儿多准备些嫁妆。” “这不是嫁妆多少的事……” “三郎,这是爷爷做的主,你该不会连爷爷的话都不听吧。” 林使君微微一笑,看向史泽珊:“先说眼前事,爷爷都困了。” 嘚瑟了一下,居然嘚瑟了个老婆。 这是哪儿跟哪儿…… 好吧,不就是老婆么,照单全收,有多少要多少。 韩平安心一横,回头道:“史泽珊,你够聪明的,很善于机变啊,发现苗头不对,干脆豁出去给我们来这一出,想拉着我安叔一块死,想帮你们的光明之神干掉安叔这个潜在的对手。” “大将军就是光明之神,韩三郎,难道大将军用一个女儿和一点嫁妆就把你给收买了。” “如果大将军真是光明之神,你这么说不只是在害大将军也是在渎神,难道造物主马兹达的信徒这么不讲究。” 史泽珊意识到弄巧成拙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安伏延哈哈笑道:“三郎,你比叔会说话,今后再遇着要说话的时候,你来帮叔说。” “好的,我先说正事。” 韩平安咧嘴一笑,接着道:“我们通过深入、细致、彻底的调查,发现大祭司并非我安叔请来的,而是你史泽珊蛊惑笃信火神的老夫人请来的,再加上一个我安叔故旧的儿子史思强,让三位祆正都以为我安叔是光明之神。” 原来这些事安伏延并不知情,甚至都无从辩解,因为压根儿说不清楚,难怪他刚才被气成那样。 而韩家父子所做的这一切,既是在彻查曹都满叛乱的隐情,也是想通过彻查还安伏延一个清白。 毕竟他自个儿说不清,只能别人帮他说,并且要有真凭实据,要能说得人心服口服…… 王将军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禁不住问:“三郎,光明之神究竟是何方神圣。” “其实这不是什么机密,只是我们距平卢、范阳、河东等地太远,消息太过闭塞。” 韩平安从徐浩然手中接过三封书信,走过去交给林使君:“之前我说过查这个案子是三管齐下,我们捕贼署的行官黄博文非常辛苦,他带着六个游奕人马不停蹄,一路查探。 不但发现那个想假冒我的小混蛋,是白祆正的堂弟白硕德带到叶勒的,并且在沿途边军帮助下成功捉住白硕德。黄行官人这会儿应该已进入北庭地界,但白硕德已被押解回来了,就关在外头听候发落。” 差点忘了还有第三管…… 吴衙推追问道:“那光明之神究竟谁。” 韩平安挠挠头,无奈地说:“就是深受天子、贵妃、国舅和左相信赖,个个都晓得他要造反,可天子、贵妃、国舅和左相就是不相信的平卢郡王,也就是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乐山。” 第五十二章 一定是假的 “安乐山!” “这……这怎么可能,他离我们那么远。” “没什么不可能的,他虽连粟特人都算不上,可他位高权重,治下笃信火神的人又多。不但河北道的那些粟特商人把他当作光明之神,连河北道的许多百姓都把他当圣人膜拜。” 所谓的“光明之神”要是换作别人,自然要彻查究办。 可遇到这位怎么查,怎么究办…… 王将军懵了。 吴衙推傻眼了。 韩平安知道他俩被震撼到了,转身看向史泽珊:“御座是祭坛的支柱,祭坛又是御座的支柱。你们是不是想辅佐安乐山,打下一个像你们波斯老家以前那样的王朝。” 史泽珊冷笑着问:“连这你都知道。” “这又不是什么机密,你们粟特人的圈子里,只要稍有点地位的都知道。只是我们叶勒距安乐山太远,三位祆正并不知道,甚至可能都没听说过这个人,自然不会像你们那么盲目追捧。 而你们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于是故弄玄虚,让三位祆正误以为光明之神是我安叔,想以此先把三位祆正骗上你们的贼船。” “韩三郎,你刚才说崔瀚徐浩然在明陈驿长在暗,现在看来你才是躲在最暗处的那条毒蛇。今日你能咬我,他日你便能咬别人。” “哎呦,还想挑拨离间。” 韩平安伸手敲敲他额头,笑道:“且不说安乐山十有八九会失败,即便他运气够好能成事,他也不会再需要你们这根支柱,他会毫不犹豫一脚把你们踹开。” 史泽珊挣扎着咆哮:“光明之神笃信正教!” “笃信个屁,他真要是笃信火神,能以光明之神自居?其实你没见过他,但白硕德见过,那些个大祭司大商人在他面前比狗都卑微,你们这么上赶着巴结他,无异于在与虎谋皮。” 韩平安冷哼了一声,回头看向恍然大悟的史羡宁等人。 “三位祆正,其实遇到这种事的不只是你们,现在有很多粟特商人在选边站。有的支持,有的反对,有的两头下注,也有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有一点可以断定,如果安乐山成不了事,并且十有八九成不了,到时候你们一定会失去现在的一切,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无论之前是支持他造反还是反对他造反的。” 史羡宁本就以睿智而著称,很认同韩平安的分析,凝重的点点头:“劫难啊,在劫难逃啊……” “知道就好,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这一劫便要到来。你们何去何从,该好好想想了。” “谢三公子提点。” …… 王将军终于从巨大的震撼中缓过神,不解地问:“三郎,安乐山为何要杀你爹。” “有这些一厢情愿的人在,这点小事哪用得着安乐山想。” 韩平安指指史泽珊和阿史那赛,恨恨地说:“他们有很多族人,尤其一些有钱有地位的粟特豪商,铁了心要辅佐安乐山,不但出钱出力,帮着四处打探消息,甚至具有很强的主观能动性。” “主观能动性?” “就是自作主张,就是上赶着要帮安乐山的忙。” 韩平安示意徐浩然把白硕德押进来,耐心地解释道:“朝堂上的一些有识之士很担心,频频向皇帝进言安乐山要反,恳求皇帝加以防范,并拿出了应对之策。” 吴衙推紧张地问:“如何应对。” “从陇右、河西、北庭和我们安西抽调精兵强将入关,而安西最骁勇善战的就是我安叔,想让安叔率兵入关。 可安叔是粟特人,朝中大臣不太放心,觉得应该有个监军,这监军自然是我爹,谁让我爹在长安名气大呢。 可朝堂上四处漏风,压根儿没机密可言,这些事很快被长安的一个粟特豪商知道了,于是想帮安乐山提前解决掉我爹,并把这件事交给大祭司,大祭司又让史泽珊这个学生全权办理。” 王将军追问道:“康有龄为何甘愿受米法台驱使?” 韩平安回头看看大堂外刚爬起来的康有龄,说道:“史泽珊和米法台早背着史祆正把何达姆拉下了水,早想好让何达姆蛊惑曹都满杀掉我爹。 但这需要包括狼牙烽在内的沿途烽堡配合,不然得手之后跑不掉,毕竟曹都满何达姆二人对他们还是有用的。 史泽珊发现康有龄对我安叔一肚子怨言,便让米法台来找康有龄,说曹都满想做叶勒大都督,事成之后愿出银钱四十万文酬谢。 并提出了让沿途烽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曹都满杀掉我爹,大军再去平叛,顺势杀掉曹勿烂,再顺势帮曹都满做叶勒大都督的计划。 康有龄其实不在乎米法台究竟为何要杀我爹,只晓得我爹死了安叔会倒大霉,只要安叔倒霉他就高兴。于是,他想到了对安叔同样心存不满的钱崇厚…… 总之,只要豁出去搏一把,他康有龄不但能出口恶气还能赚四十万银钱,钱崇厚等人不但能出口气,还能借机立下平叛大功,甚至能借此把他们拥戴的我六叔扶上位。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真是一环套一环。 这个史泽珊也太阴毒了,竟把人性拿捏的如此之准。而一个人究竟能坏到何等地步,看看康有龄就知道了。 王将军回头看了看听到“四十万银钱”之后吓得瑟瑟发抖的康有龄,又问道:“那他们又为何要杀你,还找个人来假扮你。” “这个说来也话长。” 韩平安看了一眼刚被摘下头套的白硕德,走过去大大咧咧地拿起林使君的杯子,喝了一口葡萄酿,回头看向正笑而不语的老爹。 “不查这个案子不知道,原来关于我的身世叶勒有很多传言,居然有人说我是我爹与公主姨娘的私生子。” “逆子,休得胡言!” 韩士枚尴尬至极,勃然大怒。 王将军乐了,走过去拉住他:“韩侍御,这是在断案,让三郎说完。” 吴衙推连连点头:“这是正事,再说本来就是传言。” 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韩平安岂能半途而废,躲在安伏延身后,嘿嘿笑道:“白硕德不但听说过这个传言,也不止一次见过我,对此印象深刻。 后来有一次去长安,无意中看到一个名叫任禾的小奴仆跟我长很像,年龄又相仿,于是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啥念头?” “把我杀了,让那个小奴仆取而代之,等到合适时机将我的身世公之于众。到时候天子一高兴,说不定会封假韩平安个藩王做做,西域的藩王一样是藩王,到时候他便能拥有一个藩国。 于是,他把那小子买下来,让那小子信奉火神,并请饱学之士教那小子念书。再后来大祭司说要杀我爹,他觉得机会来了,提议来个顺而为之,把两件事当作一件事办。” 太曲折太离奇了。 王将军禁不住问:“万一,不是万一,我是说他们将来公之于众,但传言终究是传言,天子不相信,他们岂不是白忙活。”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既然能把假韩平安变成真韩平安,自然也能把传言变成真的。” “那这个传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王将军,你这话何意?” 韩士枚急了,指着他们声色俱厉:“兰成公主为我大唐,背井离乡,不远万里赴小勃律和亲。她虚与委蛇,百般周旋,受尽屈辱,直至弥留时仍在担心小勃律会不会反。 大唐疆域竟靠一个弱女子用性命去维持,你等七尺男儿非但不汗颜,反倒在此毁她贤名污她清誉,你等良心何在!” 王将军被骂得无地自容,连忙拱手:“末将口误,末将口误,韩兄息怒。” 吴衙推赶紧上来打圆场:“既是传言,自然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第五十三章 真相大白 这孩子查案,竟查出这么个“案中案”,林使君不禁哑然失笑。 崔瀚对此一直很好奇,看着韩士枚那恼羞成怒的样子,心想这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安伏延知道韩士枚真生气了,赶紧岔开话题:“三郎,他们既然担心我出兵,为何不来杀我,反倒要杀你爹。” 王将军猛然想起论玩心眼儿,韩士枚绝不在那个歹毒的史泽珊之下,今后还要共事,万万不能得罪,急忙道:“是啊,照理说他们应该杀安大将军。” “不杀安大将军是有原因的,一是安叔马上马下功夫了得,亲卫又多,比我爹难杀,搞不好会把自个儿搭进去;二来安叔是粟特人,他们觉得安叔可以争取。” “争取什么。” “就是把安叔拉到他们那边去,甚至打算在节骨眼上跟安叔摊牌,让安叔在背后捅北庭、陇右等友军一刀。” 这个话题很微妙,必须要说清楚。 安伏延笑看着他问:“三郎,你觉得我有那么好拉吗?” 韩平安指指史泽珊,意味深长地说:“安叔,如果到时候你身边全是他这样的人,你即便不就范也无碍他们的大局,大不了一拥而上把你杀了,然后带着兵马去抄北庭、陇右等友军的后路。” “他们想得够远的,这手伸得也够长的,整整伸出了一万多里。” “安叔,人家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造反,不是请客吃饭,当然要想远点,当然要未雨绸缪了。” “想起来了,你还没说米法台是怎么死的呢。” 安伏延话音刚落,一直没开过口甚至没任何反应的米提夫竟爬起身,走到大堂中央,噗通一声跪倒。 安伏延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米法台是你杀的?” “禀大将军,家父是小的所杀。” “你竟敢弑父!” 王将军再次被震撼到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米提夫没有再说话,低着头听候发落。 韩平安暗叹口气,解释道:“米法台信火神信到走火入魔,关起门在家里干的那些事禽兽不如。米提夫早看不下去了,但米法台身边有武士,并且家丑不可外扬,他只能隐忍。 直到我被乌昆绑走前后,他发现米法台的几个亲信武士不是离奇失踪便是离奇死了,再想到米法台一直鬼鬼祟祟,意识到可能与曹都满叛乱有关,于是趁乱把米法台给杀了。” “三郎,这也是你查出来的。” “不是我一个人,是我们捕贼署查出来的。我们仔仔细细盘问过米家上下所有人,反复勘察过血案现场,发现外人所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应该是家贼所为。 再联想到米法台辱母欺女所生的子女都有毛病,米提夫并非近亲婚姻所生,是所有子女中唯一正常的,并且自幼习武,我们就怀疑可能是他杀的。” “从米家人的描述上看,米法台当时死的很惨,当然,他是罪有应得。我说是米法台挨了那一刀之后会喷出很多血,而凶手身上也一定会沾上血。 于是,我依照道教祖庭流出的炼丹术,用七七四十九,不,是用三七二十一炷香的功夫,炼制出一大桶能让血迹显现出来的仙水,从米法台死的地方仔仔细细往外洒。 根据显现出来的血迹,一路找到他的睡房。铁证如山,面对我的质问,他对杀死米法台的经过供认不讳。血衣烧掉了,但杀人用的刀搜出来了。” 如此离奇的案子,竟被这么个十五岁的娃子查得明明白白。 安伏延、王将军和吴衙推等人很震惊很震撼。 林使君很欣慰但不震惊,因为早在五六年前,眼前这聪慧的孩子就给过他很多惊喜。 比如能挡住风沙的防风镜,又比如直至今日看到公文时都要用的眼花镜。 还有一直珍藏着不能轻易示人,更不能被吐蕃、大食和回纥知晓的千里眼…… 各种奇思妙想,无不令人惊叹。 正因为如此,他对韩平安用“三七二十一炷香功夫”炼制,甚至用桶来盛放的仙水,并不是很好奇。 他不好奇,不等于别人不好奇。 假道长不淡定了,也不管自个儿在大堂上有没有资格说话,像突然年轻了二十岁,飞快地跑出来一把抓住韩平安。 “三郎,你有我道教祖庭的秘法!” “无意中看过一卷祖庭道藏。” “你会炼丹?” “略懂。” “为啥不早点告诉我,你为啥不教教我!” “注意场合,祖庭秘法和炼丹的事回头再说。” 韩平安示意徐浩然和余望里赶紧把他拖走,心想你现在攀上了使君爷爷的高枝儿,整整给使君爷爷念了两天《黄庭经》,不用我去求,你这个假道士都能做上安西道门威仪。 真要是让你做上了,鬼晓得你会不会跑龟疏乃至跑长安去嘚瑟,到时候谁给我干活儿。 现在我有道教祖庭秘法,还会炼丹术,你想不想学。 作为道门威仪,你理论基础太薄弱,坐而论道论不过人家,只能另辟蹊径,要是在炼丹上取得点成就,那这个道门威仪才名副其实…… 假道长果然上套了,很不情愿地被徐浩然拉着门口,不忘回头喊:“三郎,你先忙,秘法和炼丹的事待会儿告诉我,我在门口等你。” 真是个小妖孽,居然连炼丹都会。 王将军更羡慕韩士枚了,感叹道:“韩兄,有子如此,父复何求。可惜我没闺女,不然也许配你家三郎。” 韩平安嘻嘻笑道:“王将军,您可以再生一个,来得及。” “逆子,一边去!” 韩士枚一把拉开儿子,躬身道:“中丞,下官教子无方,下官惭愧。” 林使君指着面前的美酒佳肴和各种水果,示意韩平安尽管吃:“三郎天资聪颖,无需言传只需身教,况且你教的很好。” “天资聪颖又如何?” 史泽珊恼羞成怒,挣扎着嚷嚷道:“林志远,韩士枚,别得意了,这里是安西,不是长安。这里都是笃信正教的火神信众,大祭司会帮我们报仇的,哈哈哈…… 他跟疯了似的,骂着骂着竟仰头长笑。 韩士枚正准备开口,安伏延刚打算动手,韩平安就抢在前头道:“史泽珊,光明之神会不会帮你报仇我不晓得,但大祭司一定没机会帮你报仇。” “大祭司早走了。” “你什么脑子,都说过我们早盯上你们了,大祭司走的事我们能不知道。” “知道就好。” “我们不但知道大祭司走了,还知道大祭司在回龟疏的路上,很不幸地遇上了一股突厥马贼。大祭司被残忍地杀害了,叶勒信众在赛祆时奉献给光明之神的两万多银钱也被那些突厥马贼抢走了。” “你竟敢杀大祭司!” “你耳朵是不是有毛病,都说了是突厥马贼杀的!有好几个目击者呢,还都是恰好路过的粟特商人。” 西域笃信火神的人太多,真不能轻易杀大祭司,不然会出大乱子,但被突厥马贼杀了则另当别论。 冤有头债有主,那些火神信众真要是义愤填膺,大可去找突厥马贼帮他们的大祭司报仇。 安伏延心情无比舒畅,拱手道:“中丞,这股突厥马贼太猖狂,竟敢害大祭司性命,末将明日一早便派兵去剿。” 林使君微微点点头:“甚好。” “韩三郎,你杀了大祭司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去杀光明之神?你们这些恶魔,等着接受光明之神的愤怒吧!” 史泽珊没想到韩平安年纪轻轻不但如此狡诈而且如此狠毒,气得面目狰狞。 韩平安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史泽珊,别忘了我现在是假韩平安,有白硕德在,我便可以越过你和惨死在马贼手里的大祭司,直接与长安那些死心塌地辅佐光明之神的豪商沟通。 你们都死了,这边只剩我。 而且使君是我干爷爷,监军是我爹,大将军是我岳父,长安的那些人真要是想帮光明之神在安西搞事情,他们也只能找我。我要是跟他们要点钱花花,你说他们会不会给。” ……… PS:写到这里,感觉非常有必要加更一章。 因为人家写书“黄金三章”,前三章就把事情讲的明明白白,然后升级种田该干啥干啥。 《守捉大唐》不一样,写到五十三章,写了十五六万字,才把韩平安故事的开头讲明白。 可能写警察文写习惯了,上来先搞个大案子为敬。 我写的很累,想必各位兄弟姐妹看得也很累。 不过我自己很喜欢这个故事,如单独摘出来,感觉可以拍一个《叶勒十八天》。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这个开头,喜不喜欢韩平安的故事,但接下来一定会更精彩。 在此,厚颜求月票、推荐票、打赏、书单、本章说支持,码字不易,各位的支持鼓励就是老卓码字的动力。 第五十四章 尘埃落定 “你做梦,你休想!” “你知道我不是在做梦,你也知道我不只是会想而且会去做。我会让他们觉得我很重要,让他们以为我真能帮上他们大忙,然后需要什么就跟他们要什么,一点一点把他们榨干。” 史泽珊直楞楞地盯着韩平安那人畜无害的笑容,越发的惊心动魄,越发的恐惧心悸起来。 因为眼前这疯小子真要是这样去做,真可能会得逞。 “至于你们的光明之神,我现在是拿他没办法,但不等于将来没有。说不定有一天,我能让他从安乐山变成安乐死。” “你敢!” “有使君爷爷罩着,有安叔撑腰,我有何不敢的,难不成他安乐山还能跑安西来找我麻烦?再说你们干的这些事,安乐山都不一定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你史泽珊究竟是哪根葱哪跟蒜。”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你难道不好奇我们捕贼署的黄行官为何没回来,其实他正在去长安的路上。” 史泽珊禁不住问:“他去长安做什么。” “我让他去的,带着白硕德写的书信去找大祭司在长安的那些朋友。当然,也是借这个机会让他去长安开开眼界。毕竟他是在安西出生安西长大的,从来没去过长安。” “你这个魔鬼,你会下地狱的!” “佛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韩平安举起手道了一声佛号,转身笑看向林使君、安伏延等人:“我使君爷爷什么身份,他不屑也没功夫搭理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安叔、我爹和王将军他们要办大事,这些小事当然是我来做,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这小子不但要杀人也要诛心啊。 看史泽珊失魂落魄的样子,王将军不禁点点头,发自肺腑地觉得把那些妖魔鬼怪交给这鬼精鬼精的疯小子对付正合适,并且他已经用事实证明完全能对付。 韩士枚知道儿子玩上瘾了,竟在变着法跟林中丞要权,打算继续跟那帮妖魔鬼怪周旋。 安伏延和崔瀚同样意识到了,一个若有所思,一个笑而不语。 徐浩然和余望里紧张的心怦怦直跳,满是期待地看着林使君。 因为这不仅直接关系着名不正言不顺的捕贼署能不能继续存在,也关系着他们这些捕贼署的人接下来能否大展拳脚,建功立业。 就在他俩以为林使君那么疼爱疯三郎,肯定会一口答应的时候,林使君扶着条案缓缓站起身,笑看着赶紧搀扶他的韩平安说:“爷爷熬不了夜,该回去歇息了。” “使君爷爷,这么晚,您还打算回白云寺?” “不去白云寺了,去叶勒城,跟上次来时一样,住大都督府。走,陪爷爷一起过去,这里的事交给你爹和安大将军。” “可六叔怎么办,他现在既是我六叔也是我岳父!” 李成邺心中一热,急忙喊道:“三郎,不用替叔求情,叔罪有应得,叔甘愿受罚。” 林使君在韩平安搀扶下走到大门边,低头看了李成邺一眼,回头问:“三郎,这桩案子是你查的,你说他有没有罪。” 韩平安想了想,说道:“罪不可逭,情有可原。” “跟爷爷说说,他怎么个情有可原。” “使君爷爷,您明察秋毫,一定早看出我六叔重情重义,是个没啥心眼儿的性情中人。晚上在军城外头,面对那么多愿为他效死的部下,他脑袋一热才干出傻事的。” “这么说他是个大傻子。” “所以说他傻人有傻福,竟修来我这么好的女婿。” “哈哈哈哈……” “使君爷爷,您笑什么。” “三郎啊三郎,你为了帮他求情,还真是煞费苦心。” 韩平安回头看看正欲言又止的老爹,犹豫了一下说:“使君爷爷,我说了您别生气,我六叔走到这步田地,您和安叔难辞其咎。” 林使君好奇地问:“这又关爷爷何事。” 韩平安振振有词:“像我六叔这样的人,您让他领兵上阵,他定是一员虎将。可让他做副使、做军城的主将,真是难为他了。都说要知人善任,可您和安叔却把他用错了地方。” 林使君微微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听上去有几分道理,但事已至此,不杀何以号令三军。” “我在阵前曾跟钱崇厚说过,他们想杀我爹,并且付诸于行动,但我却不想杀他们。不是以德报怨,而是我安西从关内来的人太少了,哪怕只杀一个都是我大唐的损失。” 见林使君看上去不是很生气,韩平安趁热打铁地说:“把他们交给我吧,我带他们走远远的,保证不会扰乱军心。您可以让安叔告诉众将士,他们已被明正典刑了。” “你打算把他们带哪儿去。” “暂时没想好,不过您放心,我保证他们不会再出现在叶勒。” 事实上韩平安早想好了,但万万不能说,即便眼前这位做过丞相的老人很疼爱自己也不能说。 林使君权衡了一番,回头道:“先关着吧,钱崇厚等人也一样。至于如何处置,明日再议。” “诺!” …… 林使君说去叶勒城就要去,走前不忘叫上假道长,韩平安真以为假道士忽悠人的本事又长进了。 后来悄悄拉着个亲卫问了下才知道,使君年纪大了总是失眠,在龟疏时要听着和尚念经才能睡着。 前两天住在白云寺,可白云寺的胡僧放贷取利有一套,佛经念的却不咋地。 使君听着不但睡不着,甚至不断指出其错误。 亲卫急得团团转,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找假道长诵念道经。 可能龟疏没道士,之前入睡前没听道士诵念过道经,这催眠效果竟出奇的好。 现在又要歇息,为确保能安然入睡,自然要把假道长叫上。 …… 屯城这边,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安大将军、韩士枚、王将军、吴衙推在崔瀚、徐浩然和余望里协助下,挨个提审史泽珊、阿史那赛、白硕德、康有龄、钱崇厚和白羡宁等人。 军镇不是州县,西域更不是关内,只讲军法不讲唐律。 史泽珊死不悔改,留着也问不出有用的消息,直接拉出去砍头,安大将军亲自砍的。 阿史那赛经受不住大刑,很快招供了。 不过招供也没用,跟他招出来的那几个粟特亲卫一样,都被安大将军跟剁甜瓜似的砍了脑袋。 康有龄对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鉴于他不但是读书人更是正八品下的文官,给了他一根麻绳,让他自个儿了断,对外声称暴病而亡。 弑父是跟谋逆差不多的大罪,但米法台对其母亲及女儿干得那些事禽兽不如,米提夫与曹都满叛乱也没牵连,可以说是真正的“罪不可逭、情有可原”,暂留他一命,如何处置天亮后再议。 三个祆正之前虽身不由己,但他们明知大祭司和米法台等人在兴风作浪却知情不报,肯定是要责罚的,究竟怎么处置一时半会儿也商量不出个名堂。 至于李成邺、钱崇厚和刘三根,由于林使君走前有过交代,干脆连夜把他们三人押送到叶勒城的瓮城,跟那一百多个叛卒一起关押。 由王将军的麾下看管,不让他们接触屯城和军城的将士。 处理好这一切,天都快亮了,大将军府的奴仆赶紧送上酒菜。 安伏延满上酒,举到韩士枚面前:“韩兄,大恩不言谢,敬你。” “职责所在,谈不上谢。” “要谢。” “都是儿女亲家了,至于这么见外么。” 一个晚上居然有了两个儿媳,韩士枚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甚至觉得自个儿是真老了。 安伏延不知他心生感慨,放下一饮而尽的酒碗,笑道:“三郎年纪虽小,但重情重义,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要娶钰儿。能有这样的女婿,李成邺有福,我安伏延也有福啊。” 王庆祥好生羡慕,举起酒碗:“恭喜大将军得此佳婿!” “哪里是得此佳婿,是我安伏延厚着脸皮高攀的。” “大将军真会说笑。” 韩士枚嘴上很谦虚,心里却在想你确实是在高攀,我韩家乃书香门第,我儿乃汉家苗裔,愿意迎娶你一个胡将的闺女,真是给足了你面子。 吴衙推则忧心忡忡地问:“大将军,你说安乐山究竟会不会反。” 安伏延帮韩士枚斟满酒,自嘲地说:“吴老弟都瞧见了,也让吴老弟见笑了,我安伏延无能,连这四千余兵都领不好,哪有心思去管万里之外的安乐山反不反。” 王将军的看法不一样,竟笑道:“他想反就让他反去,谁也拦不住。他真要是反,对你我而言并非坏事。” “王将军,此话怎讲?” “至少你我能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可以领着早已思乡心切的儿郎们回去平乱,或许能跟着大将军一起建功立业。” 安乐山要是反,定会生灵涂炭。 王将军的这番话不只是唯恐天下不乱,甚至有些大逆不道。 但吴衙推能理解,连崔瀚都觉得话糙理不糙,毕竟关内不乱,这些人哪有机会回老家,又哪机会建功立业。 韩士枚很想问问他们,安西总共就两万余兵,要是把能上战阵的都调回去,安西四镇要不要了,西域要不要了,但话到嘴边却没问出口。 第五十五章 究人阴私 神经紧绷了十几天,韩平安很累也很困,等林使君在内宅安顿下来便回之前躲避刺客的前院洗澡上床睡觉。 李钰担心爹爹的安危不敢回军城,更不敢哭哭啼啼打扰如意郎君歇息。 生怕三郎嫌她烦,到时候不去找林使君帮着求情,更担心三郎又会不搭理她,唯一能做的是把如意郎君伺候好。 见隐娘朝正在胡床上辗转反侧的三郎努努嘴,她猛然反应过来。 赶紧拿起几件三郎的干净衣裳跑去打水洗澡换上,在隐娘的目光鼓励下,带着几分羞涩地爬上床钻进被窝。 隐娘反带上门,心想终于不用再哄弟弟睡觉了,也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他的睡相太折腾人,打呼噜,流口水,手总是乱摸。 现在有李钰陪他睡觉,他想怎么摸就怎么摸,就算生出个娃也没啥事。 想到弟弟还是个娃,很可能就要有娃,她禁不住笑了。 这时候,身后突然有动静。 下意识回头,没人。 再往上看,房顶上竟闪过一个身影。 她根本顾不上多想,在本能驱使下冲过去踩着架在墙头上的梯子,飞快地跳上屋顶。 她身轻如燕,反应极为迅速,整个过程只用左手扶了下墙头,没丝毫多余的动作,也几乎没闹出响动。 刚爬上屋顶的人愣住了,傻傻地看着她,一脸不可思议。 隐娘缓缓松开刀,低声问:“你上来做什么。” 屈通缓过神,连忙指指内宅:“使君在后头歇息,三郎让我们加强戒备。” 隐娘想起弟弟好像跟他交代过,探头看了一眼,追问道:“那为何不去内宅。” “内宅有使君的亲卫,他们不让我进。” 屈通本就腼腆,又极少跟女子说话,面对韩家小娘子真有那么点紧张,甚至都不敢与她直视,犹豫了一下,又忐忑地说:“这儿地势高,能看得清楚。” 想到那晚他是躲在西院儿的葡萄架下面埋伏刺客的,隐娘探头看看四周,好奇地问:“你打算蹲在那堵墙根儿下面。” 屈通点点头,没再说话。 从第一次见着他,隐娘就莫名地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很熟悉。 后来得知他是在瀚海的马贼窝里出生,是在守夜队里长大的,终于明白那种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外头凉,多穿点,别冻着。” 隐娘低声叮嘱了一句,默默转身顺着梯子回到院子,轻轻推开门走进自己的屋。 想到房顶上有个在瀚海上拼杀了那么多年的守夜人盯着,竟油然而生起一股安全感,搂着刀坐下不大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夜,她没再做噩梦。 睡得很安心、很香、很踏实,并且睡了个弟弟所说的自然醒,不是自个儿醒的,竟是被黄大富给吵醒的。 “少爷,林使君让亲卫来问粥有没有熬好。” “熬好了,来,帮着端过去。” “诺!” “钰儿,等姐醒了,你们先吃,别等我。” “三郎,我哪有心思喝粥……” “你爹是我岳父,我能眼睁睁看着老丈人被砍头?放心吧,有我在他不会有事的。” “嗯。” …… 林使君昨晚睡的很香,今天起的很早。 听安伏延、韩士枚二人禀报完处置结果,见韩平安跟端着砂锅的亲卫进来了,不禁笑道:“诸位,饿不饿,饿了一起尝尝三郎熬的皮蛋瘦肉粥。 这皮蛋乃三郎独创,这粥也是三郎琢磨出来的,他教过老夫的厨子如何熬,可老夫的厨子就是熬不出三郎熬的这味道。” 安伏延起身笑道:“谢中丞赐粥,三郎,给叔也盛一碗。” 韩平安拿起勺子,一边帮着盛,一边笑道:“使君爷爷,其实您的厨子熬得也挺好,味道喝着差不多,只是少了一样东西。” 林使君接过碗,好奇地问:“少了什么。” “少了孙儿的一份孝心。” “哈哈哈,好,说得好,爷爷闻出来了,这里头真有孝心的味道。” “有点烫,您慢点喝。” “好的,先搁这儿凉凉。” 林使君放下轻轻放下碗,感叹道:“三郎,你爹和大将军通宵达旦审了一夜,总算把曹都满叛乱其中的隐情审明白了,跟你昨晚说得分毫不差,这案子查得不错。” 韩平安得意地问:“使君爷爷,这案子精不精彩,离不离奇?” “精彩纷呈,曲折离奇,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爷爷一定不会相信。” “既然连使君爷爷您都觉得精彩纷呈,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我打算请几个妙笔生花的读书人,把查办这桩惊天大案的经过,写成一部精彩纷呈、扣人心弦的话本,暂定名为《韩公案》。写成章回体的,比如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叫作‘使君挑灯审宵小,拨云见日保忠臣’!” 林使君被逗乐,噗一声笑骂道:“你才多大,还韩公,你爹都不敢自称韩公。” “等我老了再找人写。” 韩平安嘿嘿一笑,眉飞色舞地说:“等写出来之后,跟白云寺印佛经那样,多找些工匠刻版拓印装订成册,印上十几二十万册,运送到长安、洛阳等地散发,不要钱,白送,让天下人广为传阅。 秘书省啊,弘文馆啊,崇文馆啊,著作局啊,司经局和集贤院啊,都要各送几册过去。 如果到时候我有很多钱,甚至可以雇些能说会道之人去酒肆妓馆照本宣讲,一定有人喜欢听。” 林使君老泪都快笑出来了,指着他问:“你想著书立说,想名垂千古?” “使君爷爷,我是想著书立说,但更想让你们名垂千古。使君挑灯审宵小,使君就是爷爷您啊。拨云见日保忠臣,这忠臣就是安叔。” “这主意不错,到时候爷爷肯定不在了,记得烧几册给爷爷瞧瞧。” “您老能活一百二十岁,一定能看着我的鸿篇巨著。” “又哄爷爷开心。” 眼前这位老人仕途坎坷,都快油尽灯枯了还被贬到西域,甚至都不能告老还乡,不然朝中的政敌一定会说他对天子心存怨念。 这几年一直郁郁寡欢,也就韩三郎能哄他老人家开心。 安伏延暗叹口气,忍不住看向昨晚刚结的亲家。 韩士枚一脸笑容,但目光却时不时看向手边的那幅贼人画像。 林使君早看出他在担心什么,喝了一口粥,笑问道:“三郎,这个贼人的画像是不是那个小画师依照你口述画出来的。” “是啊,他又没见过乌昆,只能照我说的样子画。” “如此说来,这个小画师果然天赋极高。” “使君爷爷,您不是想让他帮您画一幅么,我觉得用炭笔画不够好,今天一早就让他去琢磨颜料了。只要能配制出颜料,再给他几天练练手,到时候一定能画出更栩栩如生的。” “有心了,这趟叶勒爷爷真没白来。” 林使君欣慰的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三郎,你昨晚说让那个名叫黄博文的行官去长安,能不能告诉爷爷,你究竟让他去长安做什么的。” 老爹看着有些紧张,连安伏延那个老丈人的神情都很怪异。 韩平安猛然意识到林使君为何问这些,干脆来了个将计就计。 “有传言说我是公主姨娘跟我爹的私生子,怎么说我无所谓,人家说我是疯子我都不在乎,但不能由着他们污蔑我爹和公主姨娘。 为以正视听,我让盘陀把我娘和我姨娘的样子画出来了,让黄博文顺便带到长安去打听打听。” “胡闹!” 韩士枚蓦地站起身,呵斥道:“逆子,你竟敢……你竟敢……” 韩平安一脸无辜:“爹,我看过你的笔记和书信,早晓得你跟我娘伉俪情深,不可能与传言中那般与公主姨娘有私情,我只是想还你一个清白。” 看来有个太聪明的儿子也不全是好事。 安伏延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知道亲家真急了,连忙一把拉住韩士枚:“人没走多远,现在快马去追应该来得及。” 韩平安憋着笑明知故问:“安叔,追谁啊?” 不等安伏延开口,林使君便抬头问:“三郎,知不知道爷爷昨晚为何没答应让你继续跟那些妖魔鬼怪周旋。” “为何?” “爷爷知道你聪明,对付那些妖魔鬼怪易如反掌,但你年纪尚小,今后的路长着呢,犯不着因为几个妖魔鬼怪去做那些事。” “使君爷爷,我做错了?” “没做错,并且做的很好,爷爷很欣慰,只是推勾狱讼、究人阴私终究不为君子所喜,不然也不会有‘尉之曹、兵法居末’之说。” 林使君看了看正气得浑身发抖的韩士枚,接着道:“其实爷爷很后悔让你爹做推官,也不该让他来叶勒做监军,不然哪会有这么多事,还差点害你们父子丢了性命。 总之,你真若想入仕,要做就做美官,不要做人人提防走哪儿都招人厌的官。即便有些事一定要做,也大可让别人去做。你那么聪明,一定明白爷爷的意思。” 在县尉中,捕贼尉地位最低。 在长安的六部中,刑部也是士人最不想去的地方。 仔细想想,你动不动挖人隐私,把人家查个底儿朝天,确实不讨人喜欢。 毕竟士人讲究的是君子坦荡荡,你不管因为什么去“究人阴私”,都不符合现在的主流价值观,更别说挖亲爹的“阴私”了。 第五十六章 只有一个公主 老人家也是一片好心,不能不识好歹。 韩平安连忙道:“使君爷爷,刚才我是在跟您开玩笑呢。黄博文是捕贼署开张当晚走的,那会儿我正一筹莫展,哪有心思让盘陀画我娘和公主姨娘生前的样子。” “那你让黄博文去长安做什么。” “是后来大致搞清楚大祭司和米法台等人兴风作浪的来龙去脉再写信让他去的。我想让他顺藤摸瓜去摸摸长安那几个粟特豪商的底细。 而且我很担心老家的大娘和两位兄长,想让他办完长安的事,再去一趟洛阳,帮我把大娘和两位兄长接过来。” 林使君微微点点头,没有再问。 韩士枚正尴尬,正在火头上,指着他声色俱厉:“你竟敢自作主张,接你大娘和兄长这么大事,为何不与我商量?” “安乐山如果真反,一定会去攻打长安。他去攻打长安,一定会路过洛阳。爹,你整天忙得顾不上老家,我不能再顾不上!” 韩平安一脸委屈,气呼呼地坐到林使君身边。 关内真要是起兵乱,洛阳定会生灵涂炭…… 韩士枚意识到错怪了儿子,涨红着老脸,比之前更尴尬。 林使君老怀甚慰,轻拍着韩平安的肩膀,感慨万千:“三郎这事办的好,士枚,你就别再怪三郎,你看看,孩子多孝顺啊。” 想到远在老家二十多年没见的妻儿,再看着一脸委屈的小儿子,韩士枚一阵心酸,没有再做声。 刚才安伏延已经说漏嘴了,有些事想瞒也瞒不过去。 林使君权衡了一番,淡淡地说:“士枚,孩子长大了,懂事了,马上便要娶妻生子,有些事不能再瞒着他,不妨借这个机会告诉孩子,省得孩子总惦记着。” 韩士枚老脸通红,欲言又止。 韩平安知道老爹羞于出口,不禁笑道:“爹,其实看完你的笔记,我就猜出了个大概。” “你猜出什么。” “说起来也是受白硕德启发,他能找个外貌相似、年纪相仿的人来假扮我,你们当年一样可能偷梁换柱。” “……” 韩士枚语结了,不知该从何解释。 韩平安意识到自己的推测没错,笑道:“之前我只知道公主姨娘跟我娘之间的关系,给人的感觉总是怪怪的。现在想明白了,原来公主姨娘是女官,我娘才是公主。” 安伏延抬头道:“韩兄,我早说瞒不过三郎,你还不信。” 韩士枚一连深吸了几口气,一脸尴尬地解释:“三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娘身为我大唐公主,从未想过推脱和亲重任。只是在来西域的路上,水土不服,害了一场大病。” 韩平安好奇地问:“然后呢。” “眼看人快不行了,持节送婚的吴大人急得团团转,爹想到小勃律王和小勃律的那些首领都没见过你娘,并且你娘虽贵为公主但与你姨娘姐妹情深,就提议你姨娘代你娘与小勃律王成婚。” “再后来呢。” “再后来你娘的病慢慢好起来了,她明明可以改头换面回来过她一直想过的日子,却因为担心你公主姨娘决定留在小勃律。她不回来我自然不能回来,后来我们就有了你。” 韩士枚偷看了林使君一眼,想想又很认真很严肃地说:“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兰成公主,那便是你公主姨娘。她跟你娘一样深明大义,她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子。” 韩平安差点爆笑出来。 娘害什么病? 从时间上推算,娘那会儿应该是害喜,是在去小勃律和亲的路上怀上了我! 出生时虽记不得事,但又不是没嘴,我会问啊,难道连自个儿的生日都不知道…… 编瞎话都不会,骗小孩有意思吗? 不过仓促间能编出这半真半假的瞎话已经很不容易了,况且出发点是好的。 毕竟这是国家级丑闻,一旦传出去朝廷会颜面扫地,并且作为丈夫他要维护爱妻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 虽然很好奇他俩在去和亲的路上究竟是谁主动的,但凡事看破不能说破。 再想到娘和公主姨娘生前对自己的好,韩平安心头一酸,哽咽着点点头:“我知道,娘很好,公主姨娘也很好。” “三郎,爹没想过瞒着你,只是想等你长大点再告诉你。” “爹,你对我也好。但不能因为总想着我,亏欠大娘和大郎、二郎太多。你陪了我们娘儿俩这么多年,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你该好好弥补大娘和大郎、二郎他们。” 儿子真懂事,真孝顺。 想到远在老家的妻儿,韩士枚心如刀绞,走上来紧抱着韩平安老泪纵横。 此情此景,让林使君不由想起去世多年的发妻和远在老家的儿孙,心生感慨,不胜唏嘘。 尽管昨晚也热泪盈眶过,但安伏延依然见不得男人哭,干咳一声,打破了沉寂。 “三郎,你爹那会儿要留在小勃律陪你们娘儿俩,可留在小勃律跟发配差不多。并且那会儿小勃律反迹已露,可以说在所有人看来,你们一家三口十有八九要客死他乡。” “安叔,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爹你娘是我从龟疏一路护送到小勃律的。” 安伏延顿顿,接着道:“那位持节送婚的吴大人回到长安,生怕你爹你娘带着你回来。毕竟事情一旦败露,他这个送婚使难辞其咎,于是一有机会便帮你爹扬名。” 韩平安不解地问:“帮我爹扬名?” “就是逢人便夸你爹是个大忠臣,为大唐社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誓要折服小勃律。说什么小勃律若一意孤行,你爹即便血溅三尺也要阻拦。 这便是你爹官品虽不高、官职也不大,但在长安名气却不小的原因。也正因为名气太大,被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误以为是太子的人。” “明白了,原来是道德绑架。” “道德绑架……这个说法有意思。” 安伏延点点头,又凝重地说:“可惜他万万没想到你公主姨娘竟英年早逝,你们一家三口没理由再留在小勃律。更没想到的是,你娘竟在回来的路上水土不服……唉,真是天意弄人啊。” 林使君不但做过太子的老师,也曾教过兰成公主,想到那个天资聪颖、古灵精怪的皇女,再看看泣不成声的韩士枚,不禁叹道: “本以为苦尽甘来,却是生离死别,天亦有情天亦老啊。” 韩平安掏出手绢帮老爹擦拭着眼泪,五味杂陈地说:“人间正道是沧桑。” 林使君微微一怔,回头看向韩平安。 “使君爷爷,我脸上有东西?” “好一个人间正道是沧桑!” 林使君情不自禁扶案而起,挥笔疾书,看着纸上的对子啧啧称奇。 “对的好,对的好,对仗虽不够工整,但这意境,这心境,这韵味,堪称千古绝对,令人拍案叫绝。” 韩平安缓过神,心想当然好了,这可是伟人的诗句。 这时候,韩士枚竟抹着老泪,看着纸上的对子喃喃地问:“三郎,你这个年纪怎会有如此心境,又怎会有如此体悟……” 韩平安意识到伟人的诗句把他们给震撼到了,再想到气氛太过压抑,故作得意地说:“什么心境,文章本天成,佳句偶得之,我只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只是随口一说。” “文章本天成,佳句偶得之……哈哈哈,好,谁说我儿不学无术,就这三句,不知能羞杀多少读书人。” “三句?” “加上人间正道是沧桑,不就是三句么。我儿果然天资聪颖,竟能出口成章。” 见林使君又飞快地写下“文章本天成,佳句偶得之”,韩平安意识到这两句他们也没听说过,又稀里糊涂剽窃了人家的诗句。 安伏延没怎么念过书,只知道之前那句“人间正道是沧桑”听着不错。 林使君放下笔,回头感慨道:“又得佳句,三郎,这趟叶勒爷爷果然没白来。” “使君爷爷,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什么正事。” “您打算怎么处置我六叔他们。” 韩士枚急忙道:“这是你该问的吗?” 韩平安苦着脸道:“爹,六叔是我岳父,我能不问吗,我要是不问就没人问了。” 韩士枚一把将他拉开:“如何处置,中丞自有公断,你暂且退下。” “一会儿我儿天资聪颖,一会儿让孩子退下,哪有你这么做爹的!” 林使君看了韩士枚一眼,沉吟道:“三郎,既然想说正事,那就一件一件的说。先说你娘的事,到此为止。至于外头的传言,无需理会。” 第五十七章 最大的赢家 老爹刚才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这个世上只有一个兰成公主,那便是公主姨娘。 这涉及到大唐的信誉,如果假公主和亲的事传出去,今后怎么跟吐蕃或别的部落和亲。 并且皇家本就没亲情,父子相残、兄弟姐妹相残堪称正常操作,皇帝就算知道有这么个见不得光的外孙也会当作不存在。 韩平安连忙道:“明白,我懂。” 林使君满意的点点头,闭上双眼沉思了片刻,睁开眼问:“你爹的官印呢。” 气氛太过沉闷,韩平安觉得有必要活跃下,嘿嘿笑道:“我还没玩够呢,您再让我玩几天呗。” “那是你爹的官印,又不是你的,要玩爷爷这儿多的是。” 林使君果然被逗乐了,又露出了笑容,还从身边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锦袋。 韩平安掏出官印很不情愿地交还给老爹,接过林使君递上的锦袋,打开一看,里头竟全是官印。干脆一股脑倒在条案上,取出一枚块头最大的。 “叶勒大都督之印……使君爷爷,您打算把这个给我玩?” “这个才是你的,不过大都督的印可以暂由你保管。” “叶勒大都督府长史?” “十五岁便能做上一府别驾,你不高兴?” “使君爷爷,这是羁縻大都督府的长史,又不是关内那些州府的长史。辖下地域是不小,可治下没几个人。而且这印和这官职,人家压根儿就没当回事,拿着这印别说号令人了,连牛羊都号令不了。” 这孩子,还挑三拣四。 林使君不禁笑骂道:“你口气倒不小,竟想做关内州府的长史,晓不晓得爷爷是多少岁做上汝州别驾的。” “多少岁?” “四十八。” “可这个别驾做着没意思,头上还有个大都督。” “曹勿烂过几日就要搬回叶勒城,他不打算再回白沙城,也不打算再管事。” “就算他不管事,叶勒部的那些小首领也不会听我的。” 韩士枚原本只想帮儿子谋个挽郎或斋郎的告身,没曾到林使君竟拿出这堆前不久刚从叶勒部收缴的官印,一时间竟愣住了。 安伏延大概猜出了林使君的用意,再想到女儿的嫁妆还没着落,顿时眼前一亮。 “中丞,曹勿烂的那几个儿子,不是受曹都满叛乱牵连,便是被曹都满给杀了。曹勿烂白发人送黑发人,膝下又无子女,晚年太凄凉,要不把小女云儿过继给他。” “过继个闺女给曹勿烂倒也未尝不可,可云儿是你闺女,你真舍得?” “禀中丞,末将有九个女儿。” “大都督之女嫁给我安西节度推官之子,倒是门当户对。” “谢中丞成全!” 安伏延起身便拜。 韩士枚猛然反应过来,惊得目瞪口呆。 韩平安意识到他们这是打算让自己去叶勒部来个鸠占鹊巢,一时间也愣住了。 林使君指指他手中的大都督之印,笑道:“三郎,这印你暂且保管着,等跟云儿将来有了孩子,再把印传给孩子。” “使君爷爷……” “听爷爷说完,爷爷当年不只是教过太子,也教过你娘,她生在帝王家却没能过上几年好日子,现在连太子都朝不保夕。仔细想想,爷爷这个老师无能啊。” “中丞……” 林使君示意别说话,接着道:“三郎,你娘临终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她希望你能平平安安长大,高高兴兴过自个儿喜欢的日子。那些大事爷爷都办砸了,这点小事一定要办成,要成全你娘的愿望。” 韩士枚感动感激,泪流满面。 韩平安眼睛一酸,也是热泪盈眶。 “长安乌烟瘴气,不去也罢。听爷爷话,就呆在叶勒,过自个儿喜欢过的日子。叶勒部那边你无需担心,曹都满叛乱的正是时候,几个大首领都牵连进去了,只剩十几个小首领。” “爷爷把王将军从龟疏镇带来的五百兵交给你爹,命你爹为白沙守捉使,率兵去白沙城驻守。白沙城原本就是我大唐的守捉城,只是后来兵少弃守了,让你爹过去只是恢复,不算新置,谁也说不出什么。” “身为大都督府别驾,你自个儿手里不能没兵。你不是想帮李成邺求情么,让他戴罪立功把关在瓮城的那些逃卒一并带去。 “能上阵的编入你大都督府,上不了阵的你看着处置。不过这千牛卫中郎将他是做不成了,连同他手下的那些叛卒今后都不再是我镇军将士。” “白沙城距吐蕃更近,可作叶勒西南之屏障。守夜人和游奕人本就不在镇军名册上,你可各带一半走,不过粮饷需由你大都督府自筹。” 林使君看了看安伏延,又回头道:“李成邺乃犯官,他那个闺女又是奴婢所生。礼不可废,你今后可叫他六叔,不可再称他为岳父。你真正的岳父大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安大将军!” 安伏延岂能听不出老人家的言外之意,连忙道:“三郎,叔给你一百亲卫,他们本就不在镇军名册上,你可将他们编入大都督府。” 让老爹率五百兵坐镇白沙城“监护”,再把瓮城里的一百多逃卒和安老丈人的一百亲卫,以及同样不在镇军花名册上的几十个守夜人游奕人变成自己的私兵,不但能顺利接管叶勒部,而且能稳住叶勒部的局势。 韩平安感觉像是天上掉下了个馅儿饼,再想到自己是大唐公主的儿子、大唐皇帝的外孙,又觉得完全有资格整块地盘弄个土皇帝做做。 只是地盘够大,人太少,包括奴隶在内叶勒部总共才两万多人。 官倒是不小,相当于前世的自治州一把手。 论行政级别相当于正厅,并且可世袭。但从治下的人口来看,只相当于正科级的乡镇一把手。 不过这土皇帝做着还是很有意思的,可以在自己地盘内依“本俗本法”统治,不受大唐律法管辖。 可以拥有自己的兵马,只要养得起不限数量。 说是有战事要听朝廷调遣,但不愿意派兵朝廷也拿你没办法。 可以在自个儿地盘内征收赋税,却不用给朝廷交赋税,连户籍名册都不用上交户部,每年只要象征性给皇帝上贡点土产…… 只要不公然造反,就是每天杀一个人玩都没人会管你。 韩平安没想到自个儿竟是曹都满叛乱最大的赢家,将信将疑地问:“使君爷爷,您真打算把叶勒部交给我。” 林使君拉着他的手,笑道:“爷爷其实是在慷他人之慨,不给你,也便宜别人。”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 大唐在西域不但兵少,断文识字的人更少,地域太大,根本管不过来。 比如叶勒城,总共就崔瀚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并且还是以叶勒镇仓曹参军兼任的,手下连书吏都没几个。 整个天山南路,大唐实际控制的只有四个大点的城镇,以及设有守捉城、戍堡和烽堡的商路两侧村庄,再远就有心无力了。 但韩平安不能不识好歹,急忙道:“可您不只是给我领地,还让我爹去做守捉使,打算派那么多兵去给我撑腰。” “别人的官越做越大,你爹的官不能越做越小,所以你爹这个守捉使顶多只能做一两年。刚才说的那五百兵,也只能给你撑两年腰。你那么聪明,有两年时间足够掌控叶勒部了。” 安伏延突然想起件事,不禁笑道:“中丞,韩兄跟我提过三郎有一个名叫苏达的幼时好友,现在是那雪部的一个小首领。他仰慕我大唐,想率部来附。” “竟有这事?” “千真万确,不信可问三郎。” 见韩平安点点头,林使君笑道:“好些年没藩胡内附了,这是一件大好事。咱们可不能小气,大可划出一州给他安顿,让他做刺史。” 苏达那臭小子运气够好的,一来竟能做上一州刺史。虽然是隶属于叶勒大都督府的羁縻州的刺史,但一样是刺史。 韩平安知道老人家是在帮自己增强实力,以便更好地掌控叶勒部,很感动。 可想到白沙城距吐蕃更近,并且一接手就要被绑在那儿,禁不住说:“使君爷爷,能接管叶勒部我是很高兴。 有那么大一片领地,我是能过上好日子,能够尽情吃喝玩耍,不用为没有钱担忧。但想平平安安,恐怕没那么容易。” “爷爷晓得你担心什么,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林使君拍拍他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看看那些藩胡首领,不管我大唐与突厥、或与吐蕃怎么杀来杀去,可人家依然做人家的首领,也没见谁为难过他们。” “您这是打算让我跟他们一样做墙头草!” “你娘希望你平平安安,爷爷一样希望你平平安安,再说大食和吐蕃不是没杀过来么。” 大唐强盛,西域各部听大唐的。 大唐衰弱,西域各部倒向突厥、大食、吐蕃或回纥。 这既是人家的生存之道,也是无奈之举。 林使君不想聊那些,突然话锋一转:“前头的捕贼署于制不合,不要再折腾了。等去了白沙城,接管了叶勒部,你想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在那儿没人敢管你。” 听着像是在交代后事,韩平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禁不住问:“使君爷爷,安叔是不是要去龟疏做节度长史,王将军是不是要接替安叔镇守叶勒?”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过您给我爹的书信,正因为看过书信,我早晓得大祭司和米法台他们兴风作浪,其实跟安叔没任何关系。” “偷看书信非君子所为,亏你好意思说。” 林使君笑骂了一句,转身看向安伏延:“你岳父是要去龟疏,但不是做长史,而是要接替爷爷节度安西四镇兼观察、营田、支度等事。” 安伏延连忙拱手:“谢中丞提携。” “无需谢老夫,老夫虽举荐过,但这个节度使不是老夫举荐你便能做上的。” “使君爷爷,安叔去做节度使,那您呢?” “爷爷要回长安,算算日子,召爷爷回长安的圣旨再有十来天也该到了。” “不能去!” “傻孩子,这是爷爷想不去就能不去的吗。” “您可以称病,而且您身子本就不好!” 林使君抬头看看正泣不成声的韩士枚,再看看欲言又止的安伏延,喃喃地说:“别这样,老夫这还没死呢。况且老夫本就想回长安,太子正值危难中,老夫不回去看看不放心啊。” 第五十八章 人以类聚 可能知道时日无多,能留在西域的时间更少,林使君只在叶勒城住了两天,就搬去了城北的白云寺。 他要亲眼看着韩平安迎娶叶勒大都督曹勿烂之女“曹云儿”再走,所以大都督府要赶紧腾出来,给即将回叶勒城的大都督曹勿烂“安享晚年”。 安伏延等接到圣旨也要去龟疏,跟林使君一样想把女儿的婚事办完再走。 这两天忙得团团转,既要把四千多将士及叶勒防务移交给王将军,又要派亲卫去接管白沙城,同时要安排家人去帮女儿女婿接管曹勿烂在白沙城建的宫殿。 韩士枚这个四镇节度推官兼白沙守捉使由于要在白云寺陪林使君,实在顾不上儿子的婚事,一样顾不上去帮儿子接管领地。 徐浩然在彻查曹都满反叛隐情中立了大功,林使君命他为守捉副使,先率王将军从龟疏带来的五百兵,把李成邺和钱崇厚刘三根等一百多叛卒押往白沙城。 韩平安很想多陪陪老人家,却被林使君给赶回来了。 大都督府内宅今天一早变成了牢房,用来软禁刚从白沙城押回来的曹勿烂和曹勿烂的一大帮侍妾奴婢,负责看押的全是安老丈人的亲卫。 后院不想去,走进前院发现也不能呆。 一帮大将军府的家人和城主府的差役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正紧张地为五天后的婚礼做准备。 假道长在白云寺听用。 黄博文正在去长安的路上。 骨思力等六个突厥臭小子刚做过一次杀人越货的真马贼,劫杀的还是在火教内地位崇高的大祭司,要避避风头不能轻易露面,被打发去给苏达素石送信,顺便跟一起去的两个游奕人帮苏达素石把族人接去叶勒部安置。 只存在了十八天的叶勒城捕贼署,就剩下余望里、黄大富和屈通三个人。 彻查曹都满叛乱隐情和米法台案时留下一大堆笔录供词,要整理装订成卷宗。 黄大富和屈通那两个行动队的副队头帮不上忙,不晓得跑哪儿去了,余望里一个人在议事厅里忙得满头大汗。 见韩平安和隐娘走了进来,余望里起身笑道:“禀长史,我这边整理差不多了,待会儿便装箱,下午让黄队先送往白沙城。” “千万别有所遗漏,等到了白沙城重设捕贼署,想招贤纳士估计招不着人,只能办个学馆,多招些聪明机灵的孩子悉心教导,而这些卷宗就是最生动的教材。” “长史,你打算办学!” “不办无人可用,不办不行啊。” “可叶勒部既没小学,也没县学州学,这得从启蒙开始。” 余望里觉得招孩子进行教导不妥,毕竟培养一个人才太难了,所需的时间也太长,远水解不了近渴。 韩平安招呼他坐下,紧攥着拳头说:“等到了白沙城,我们要开办四个州学,每个羁縻州的州学至少要容纳五百孩童学习。 我要普及四年义务教育,要让八岁至十二岁的孩童,不管男女、不管出身,全部去学习。” 关内学风很盛,不但有官学,还有各种学馆,只要家供得起,男娃女娃都可以入学。 可这儿是西域,连官学都没有…… 余望里以为听错了,禁不住问:“奴婢的孩子也可以学。” “不是可不可以,而是必须要去学。” “他们的主人不同意咋办?” “不同意就要被究办。” “可那些奴婢奴隶有钱送孩子去学吗?” 韩平安早想好了,胸有成竹地说:“既然是义务教育,当然不能收钱。另外我打算用三年时间,让叶勒部不再有奴隶,只有良家子。” 余望里惊呼道:“三郎,我知道你宅心仁厚,你可怜那些奴隶奴婢,但这么做会出大乱子的,那些首领和奴隶的主人一定不会答应。” “不答应也要答应,因为不下点决心,我们就没活路。” “此话怎讲。” “西边有大食,南面有吐蕃,北面有回纥,内部有那些个对我们口服心不服的小首领,这个叶勒王不好做,堪称内忧外患。”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再回头看,我大唐统治西域上百年,对西域各部不可谓不好,甚至让他们占尽了便宜,为何他们还要做墙头草,为何吐蕃杀来他们却不帮我们?” 余望里下意识问:“为何。” “因为我们这多年只对那些首领好,那些大小首领的奴隶依然生在水深火热中,并没有享受到我大唐的福利。” “我们拳头硬的时候,那些首领听我们的,甚至愿意出兵帮我们征战。现在我们的拳头不够硬,他们自然要打自个儿的小算盘。” “所以,我们不能再指望那些首领,只能依靠最多也是最苦的百姓甚至奴隶,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的好,让他们有幸福感,这样他们才会听我们的。” 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但做起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余望里正不知道该怎么评价,韩平安接着道:“怎么把那些奴隶奴婢变成良家子我早想好了,争取和平解决。” “和平解决?” “我借钱给他们赎身,当然,既然是借贷肯定要算利息,但利息不能高,可以分成十几二十年慢慢还。我会想办法给他们谋生计,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让他们有偿还赎身本息的能力。”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赎身钱多少要公道,可依照叶勒城这边的行情定价。谁要是不同意,别怪我们不客气。在叶勒部我就是王法,被拉去砍头别怪我不教而诛。” 借钱给那些奴隶奴婢赎身,给那些奴隶奴婢生计,让那些奴隶奴婢赚钱还赎身钱…… 这是打算把那些大小首领和有钱人的奴隶奴婢,全变成大都督府的“奴隶”! 同样是做牛做马,但有盼头啊,自然会对眼前这位“叶勒王”感恩戴德。 余望里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喃喃地说:“这倒是个能让那些人与我们同心同德的办法,只是去哪儿找这么多钱。” “这是一笔好买卖,只是回报周期长了点,几位祅正一定会感兴趣的。再说我们有土地,好多好多土地,只要想办法把土地盘活,钱不是问题。” “差点忘了,那三位的事还没完呢。” “我没想过威胁他们,我们要讲道理,要共赢。” “……” 他说得这些太震撼,余望里觉得有必要好好消化下,苦笑道:“长史,你先坐,我去看看箱子怎么还没送来。” “忙去吧,辛苦了。” 想法太超前,他不理解很正常。 事实上也不需要他理解,只需要他执行。 韩平安目送走余望里,回头问:“姐,你觉得他怎么样。” 隐娘愣了愣,不解地问:“余行官?” “嗯。” “挺好的。” “年纪不大,断文识字,模样也行。姐,你要是喜欢,我让爹帮你做主。” 隐娘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说:“不喜欢。” 韩平安揉着太阳穴,呵欠连天地说:“姐,咱们眼光不能太高,在叶勒找不出比他更好更合适的了。” “他是读书人,马上就要去大都督府做大官,我模样不好看,他不会喜欢我的。” 隐娘回头看看身后,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韩平安把她拉坐到身边:“你是我姐,他一定会喜欢的。” “因为我是你姐他才喜欢,那不是真喜欢。” “那就打到他喜欢。” “别瞎说,我真不喜欢他。我身上有好多疤,他看到会吓死的。”隐娘想想又嘀咕道:“跟他在一起我睡不着觉。” 这个老姐真让人头疼。 不但极没安全感,而且很自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都快十九了,再过两年更找不到合适的郎君。 韩平安看着外头那些正为自己的婚礼而忙碌的人,低声问:“跟谁在一起能睡着。” 隐娘不由想起一个人,说道:“屈通。” “屈通!” “嗯。” 隐娘不觉得这有多丢人,坐下道:“这几晚他守在房顶上,我能睡着,没再做噩梦。” 韩平安猛然意识到她跟屈通的经历差不多,都曾在瀚海搏过命,都是九死一生活下来的。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她俩像两只孤狼,惺惺相惜很正常,要是能走到一起,不只是报团取暖,也能帮彼此舔伤口。 韩平安想了想,提醒道:“可他是胡人,还个是杂胡。” 隐娘不想总是睡不着觉,更不想好不容易睡着就做噩梦,几乎每晚都会被噩梦惊醒。而且老爹昨晚吃饭时说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还问王将军有没有合适的儿郎。 她沉默了片刻,抬头道:“云儿钰儿都是胡人。” “老姐,你跟我不一样,我将来真要是想生个跟我们长差不多的娃,到时候可以再娶,钰儿云儿肯定不会反对,但你只能嫁一个。” “我就想睡个踏实觉。” “那让屈通做你的护卫,让他每天晚上守在你门口。” “可爹已经托王将军帮我说亲了。” 人海茫茫,想找个她合适的真不容易。 再想到屈通应该不会害怕她身上的那些恐怖的伤疤,韩平安点点头:“好吧,就他了,我回头帮你去跟爹说。” “爹会答应吗?” “我去说他肯定会答应,不过光你喜欢屈通没用,这种事讲究的是两情相悦,你要先问问他喜不喜欢你,愿不愿娶你。” “让我去问?” 韩平安不由想起自己的娘,不禁笑道:“当然了,难道让我去问。” 隐娘本就不是羞羞答答的大家闺秀,并且这件事很急,如果拖下去真可能被监军老爹许配给别人。 再想到连李钰都敢说敢问,她蓦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五十九章 韩家都是疯子 韩平安没想到她真去问,正想跟着去瞧瞧,李钰领着一个又女扮男装的小丫头走了进来。 “疯子哥,你啥时候回来的,我以为你在白云寺呢。” “你不好好在家呆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来瞧瞧啊。” 安云儿嘻嘻一笑,又用小手指指后院:“我爹让我来叫那个老家伙爹,不来都不行。” 叶勒的高官并不多,官二代更少。 这丫头也是一起长大的,以前跟李钰一样总是女扮男装偷跑来蹭吃蹭喝。 她娘原本是大食商人不知从哪儿贩卖来的奴婢,据说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眼睛是蓝色的,头发是金色的。 上一任城主眼光不错,买下来睡了两年。 后来见安大将军喜欢,又送给了安大将军。 这年头贩卖人口不但合法,也是一桩很赚钱的买卖。 奴婢在法律上跟牲畜差不多,当作礼物送来送去很正常。老爹的迪丽热娜也是别人送的,之前应该也被前主人睡过。 总之,这丫头也是个混血儿。 她鼻梁高挺,瞳孔清澈明亮,皮肤白皙无瑕透出淡淡的红粉。头发随她爹,浓密漆黑发亮,像前世见过的洋娃娃,轮廓比李钰都分明。 能看得出她很满意这桩婚事,很高兴能嫁给自己,那张白皙小脸像绽开的白兰花,笑意写在脸上,溢着满足的愉悦。 韩平安看了一眼李钰,笑问道:“有没有见着那个老家伙。” “见着了,我以为他会不理睬我,没想到他看上去好像很高兴,还给了我好多东西呢。” “他当然高兴,不高兴就要掉脑袋。” “疯子哥,要不等我们成了婚就让人把他砍了,省得以后还要来叫他爹。” “这么做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家都反叛了,本来就该死。” 李钰只是扎小人,她居然想砍真人。 安老丈人对子女的教育太失败了,不然也不会教出这么个问题少女。 韩平安正不晓得该怎么往下接,安云儿竟拉着李钰一左一右坐到他身边,搂着他胳膊兴高采烈地说:“疯子哥,我爹马上就要去龟疏,今后就我们三个过,再也没人管我们了!” “我爹又不去龟疏。” “你爹又不管你,再说我爹还等着你爹去龟疏做判官呢,你爹那个守捉使本就是兼的,顶多兼一年。” “没心没肺。” “我咋就没心没肺了,钰儿姐,你说我是不是没心没肺?” 这几天发生太多变故,爹从将军变成了犯官,差点被砍头。 虽得偿所愿能嫁给三郎,可安云儿也要嫁过来,她不但有嫁妆,而且嫁妆竟是整个叶勒部…… 李钰越想越不是滋味儿,敷衍道:“没有啊。” 安白云吃吃笑道:“听见没,钰儿姐都说没有。” “你爹都不要你了,我爹最多再过一年也不要我,你居然高兴得起来。” 韩平安能理解李钰此时此刻的心情,觉得应该把话说清楚,伸出胳膊来了个左拥右抱:“不开玩笑了,说正事儿,我们三个是一块长大的,虽然这几天发生了一些事情,但与我们没关系。” 安白云连忙道:“我知道。” “知道就好。” 韩平安紧搂着她俩,接着道:“云儿,你刚才说我们三个今后要一起过,其实是我们三个要相依为命。等到了白沙城,我要做很多事,不然咱们的下场会比曹勿烂更惨。 我会被人家拉去砍头,你俩会被人家抢去做奴婢,要去陪那些臭烘烘的武士,要去陪那些年纪比我使君爷爷都大的糟老头子睡。所以我们一定要报团取暖、相亲相爱,共度时艰。” “叶勒王”不是那么好做的。 外有虎视眈眈的吐蕃,内有不服气的叶勒部小首领和武士,还有飘忽不定说来就来的马贼。 安云儿只是年纪小,并不笨,事实上很聪明。 她知道疯子哥并非危言耸听,连忙道:“钰儿姐是我姐,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我才不会跟我那些姨娘那样跟钰儿姐争风吃醋呢。” 李钰被说得很不好意思,急忙道:“三郎,我也不会。” “会也没关系,到时候我可以打。” “你敢!” “哪个夫君不打婆娘,我为何不敢,我不但敢打,还会找一百个侍妾。今天跟这个睡,明天陪那个耍,就是不搭理你们,让你们争风吃醋去。” 李钰忍不住笑了。 安白云更是噗嗤笑道:“找一百个侍妾,你牲口啊,我爹也没这么多女人。” 虽然跟她是包办婚姻,但跟她也算青梅竹马,不是那种之前见都没见过的,这日子应该能过得下去,甚至能把童年的友谊培养成真正的爱情。 她俩年纪虽小却很懂事,韩平安很欣慰。 可想到成婚之后使君爷爷就要回长安,他神色黯然,实在高兴不起来。 “不开玩笑了,我得去办正事。” “什么正事。” “一起去吧,我去教你们唱歌。” “唱歌?” 安白云一脸茫然,李钰也是一头雾水。 韩平安不想跟她俩解释,起身带着她俩走进前院,见黄博文和两个游奕人家的几个娃在院子里玩耍,喊道:“午生,二宝,别玩石头了,赶紧去洗手,哥哥带你们出去玩。” “好啊。” “三叔,我娘让我喊你叔,不让我们喊哥。” “我有那么老么,不许叫叔,叫哥哥!” “哦。” …… 与此同时,屈通被隐娘叫进了小院儿。 他上过房顶,但从未像现在这般进来过,很好奇,也很拘束。 黄大富以为异父异母的兄弟闯下了什么祸,忐忑地追了过来,结果噗通一声被隐娘关在外头。 屈通更紧张更拘束了,小心翼翼问:“三公子找我?” 隐娘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紧盯着问:“想不想娶我。” “啊……” “我想嫁给你。” 屈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楞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我……大小姐,我……我不敢……” 隐娘急了,猛地拔出刀,架在他脖子上。 屈通被搞得啼笑皆非,苦着脸道:“我……我没钱,我的钱全存在我义父那儿。” “我有钱,不会让你白娶的,我弟说了,有一百车嫁妆。” “我是胡人,你是汉人,你是千金大小姐,侍御不会让的。” “我弟也娶胡人,我爹会点头的。” 屈通觉得像是在做梦,将信将疑地问:“你说真的?” “真的。” 隐娘手腕一转,刀顶得更紧了。 历经无数次生死养成的直觉告诉屈通,这女人真可能会杀人,急忙道:“那我就娶,我找我义父来跟侍御提亲。” 隐娘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终于松下口气,但想想又说道:“我模样不好看,我身上有疤,好多伤疤。” “我也不好看,我身上也有好多伤。” “嫌我不好看没关系,你可以去买奴婢找侍妾,但晚上要陪我睡。” “我不会找别的女人,我义父说女人多了麻烦。” 也不是很难,难怪三郎让我自个儿跟他说…… 隐娘觉得弟弟真了不起,轻轻放下刀,露出会心的笑容:“让你义父赶紧找我爹提亲,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这就去找我义父。” 屈通觉得自己像是捡回了一条命,摸着脖子暗想原来韩家都是疯子,不但有一个疯少爷还有个疯小姐。 不过能娶到这疯婆娘也不错,反正早晚是要娶婆娘的,至少有一百车嫁妆。 唯一让人有点头疼的是,她动不动就拔刀,身手好像也不错,她以后要是不听话不能像义父教训义母那样打。 真要是急了打她一顿,她一定会怀恨在心,说不定会趁你睡着要你的命。 第六十章 全是我的! 韩叁疯的消息很好打听,因为他的疯病一旦发作肯定会闹出动静。 眼看就要与叶勒王的闺女成婚,他的疯病又发作了,竟带着李成邺家的疯丫头和一帮小孩大白天逛妓馆。 叶勒城并不大,这算不上稀罕的稀罕事很快传遍了全城,陈驿长没刻意打听就一路找到了妓馆。 韩平安只能招呼他坐下,打发几个孩子先跟着龟公去吃东西。 陈驿长认识安云儿,没想到安云儿竟也在。 安云儿只知道这个糟老头子是驿长,想不通他为何来找自己的郎君,小鸟依人般坐在韩平安身边,扑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钱崇厚刘叁根叛逃那天晚上,李钰远远见过他骂过自己的老爹,知道这个糟老头子不简单,乖巧地帮着倒葡萄酿。 陈驿长看看带着几分害羞的李钰和一脸好奇的安云儿,再抬头看看那些抱着胡琴离去的胡姬,端起杯子笑问道:“带着两个小娘子来逛妓馆,叁郎,你就不怕被你爹和大将军知道。” “这有啥好怕的,人不风流枉少年。” 韩平安微微一笑,转身看着那几个胡姬的背影:“陈老头,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这几个胡姬不错,要不让她们来陪陪你。” 陈驿长不假思索地说:“不用。” “可这儿是妓馆,来就是消遣的,身边怎能没人陪。” “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用人陪。” “找假道长开几副药,或者弄点鹿茸啊虎鞭补补。” 李钰听不下去了,低头装作没听见。安云儿觉得好玩,掩嘴偷笑。 陈驿长被搞得啼笑皆非,连忙道:“叁郎,我是来找你说正事的。” “我说的也是正事,你无儿无女,一个人在这儿太寂寞,要不我买个胡姬送给你。” “谁说我无儿无女的!” 陈驿长放下酒杯,一脸不服气。 韩平安吃完甜瓜,拿起湿巾擦擦手:“我晓得你有儿有女,孙子孙女估计都有一大群。可子孙都在山东老家,几十年没音信,不能算数。” “啥叫不能算数?再说我跟假道长不一样,他是无儿无女孤苦伶仃,我在这边有儿子有孙子,我就是来帮我孙子找你提亲的。” 陈驿长回头看看四周,确认隐娘不在,满是皱纹的老脸笑开了花。 韩平安将信将疑:“你在叶勒有儿子,我咋不知道。” “守夜队旅帅陈彪便是我义子,他要给我养老送终,等我死了,他给我披麻戴孝!” “陈旅帅原来是你的义子啊,你打算帮他儿子找我提亲?” “帮他的义子,也就是帮我的干孙子找你提亲。” “谁是你干孙子?” “屈通。” 世界真他娘的小,确切地说守夜队太小。 早该想到的,守夜队本就是他一手打造的,那些守夜人不是他干儿子就是他干孙子。 韩平安意识到老姐求婚成功了,暗暗感慨女追男真是隔层纱。 但要是就这么答应,不只是太便宜屈通那小子,也体现不出韩家乃高门大户。 韩平安故作惊诧地问:“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干孙子想娶我姐,你应该帮他去白云寺找我爹,找我有何用。” “我这不是拿不准么,万一兴冲冲跑过去,你爹不同意咋办。” “我爹当然不会同意,我姐什么身份,你干孙子又是什么身份!” “但这事是你姐姐先提出来的。” 李钰惊问道:“陈驿长,您是说隐娘姐姐想嫁给屈通?” 安云儿也想起疯叁郎那个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的姐姐,却不知道屈通是谁,想参与这个话题却不晓得从何说起。 陈驿长不想拖泥带水,直言不讳地说:“叁郎,你姐姐都把刀架屈通脖子上了,我要是不帮着来提亲,你爹要是不点头,搞不好会人命的!” 韩平安怔了怔,哭笑不得地问:“我老姐用刀逼着他找你来提亲……陈老头,你不是在说笑吧。” 隐娘给陈驿长留下的印象太深刻,觉得那丫头不是在开玩笑,摸摸脖子比划了一下。 “屈通就在外头,他这儿的皮都被割破了,老长的一条血印,不信你把他叫进来瞧瞧。” “哈哈哈……不愧是我老姐,人狠话不多。” “隐娘姐姐真厉害,快笑死我了。” “姐姐威武,叁郎,姐姐真威武!” 韩平安眼泪都笑出来了。 李钰实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安云儿从未遇到过这么搞笑的事,不禁大呼“姐姐威武”,觉得那个不怎么说话的隐娘姐姐,一定是疯叁郎的亲姐,不然绝不会做出这等用刀逼人家娶她的事。 他们不以为耻,居然笑得出来。 陈驿长腹诽着你们韩家就没一个正常人,咚咚咚连敲几下胡桌:“叁郎,我把话撂这儿,这是你姐姐非要嫁给我孙子的,不是我孙子上赶着要娶你姐姐。你们姐弟情深,你得想想办法成全你姐,跟你爹好好说说。” “陈老头,你这话什么意思,说得像我姐嫁不出去似的。” “我孙子也不是娶不到婆娘,大不了去买一个!” “他是胡人,还是个杂胡,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你既然想帮他做主,不拿出点彩礼,让我咋跟我爹开口。” “你姐姐把刀架在我孙子脖子上逼婚,你竟然好意思跟我要彩礼。实话告诉你,要不是你姐姐说你打算给一百车嫁妆,我才不会来跟你商量呢!” 老姐为找个能给她安全感的男人,不但来硬的,还跟人家来软的,对人家软硬兼施。 这绝对是真爱! 但作为男方亲友,韩平安觉得不能就这么一口答应。 因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现在的态度直接关系着老姐今后的家庭地位。 “陈老头,我是答应过我姐,她嫁人时要准备百十车嫁妆。但嫁妆归嫁妆,彩礼归彩礼,这是两码事,不能溷为一谈。” “你打算要多少彩礼。” “钱估计你们也拿不出多少,要不这样,你跟我去白沙城。我让你做叶勒大都督府行军司马,这可是从四品下的官职,比我爹的官都大。” “叁郎,你把我当彩礼?” “谁让你那么会练兵呢,我现在是真缺人。” 韩平安满是期待的看着他,很认真很诚恳地说:“我不但能跟陈旅帅一样给你养老送终,等将来有了钱,我还要出资修葺你那些部下的坟。 我要立一块叁丈高的碑,把他们的名字刻上去。再建一个忠烈祠,把他们的牌位都供进去,每到清明都来祭拜,让子孙后代都记住他们。” 陈驿长愣住了,没想到韩平安会突然变得如此正经。 韩平安见他有些心动,趁热打铁地说:“白沙城距叶勒城又不远,你在这儿盯着,跟去白沙城盯着,没啥两样。” “叁郎,我要是不随你去,你是不是就不帮我那些儿郎修坟立碑。” “你不去一样要修坟,照样要立碑。” “那我就不去了,我就呆在叶勒城,死都要死在这儿。” 陈驿长生怕眼前这个说到真能做到的小疯子不高兴,强调道:“你也说叶勒城离白沙城不远,我在这儿盯着,跟去你那儿盯着,其实没啥两样。” 在这个世界上,韩平安佩服的人不多,眼前这个糟老头子便是其中之一。 想到他在这儿与其说是在守城,不如说是在守他那五百儿郎的坟,韩平安意识到让他离开他那五百儿郎去白沙城,无异于要他的老命。 “不想去没关系,其实在这儿一样是在帮我看门。因为叶勒城也是我的,方圆近千里全是我的领地。你们要是守不住,我会想办法守。我可不会让给吐蕃,一样不会让给大食。” “全是你的?” “当然了,陈老头,你不会转不过这个弯吧。” 叶勒城是他。 方圆近千里全是他的…… 那么多人这些年全是在帮他守? 陈驿长的信念也差点崩塌,感觉这几十年门白看了,觉得当年从老家带来的五百儿郎白死了。 再想到他不做这个“叶勒王”一样会有别人做,这么大一片地域不给他也会便宜别人,并且吐蕃或大食攻过来他一定不会跟别人那样见死不救,不禁苦笑道:“的确是你的,只要你能记住,我那些儿郎就没白死。” “屈通跟我姐的事,我会去跟我爹说,我爹会点头的。” “屈通年纪太轻,不足以服众。我再多给你十个守夜人,让他义父陈彪跟你一道去白沙城。” “谢了。” “本来就是你的,用不着谢。” 陈驿长喝完杯中酒,爬起身便走。 看着他那蹒跚离去的背影,韩平安突然有些后悔跟他说这些。 可是现在不说早晚也要说,因为叶勒城确实是叶勒大都督府的,镇军只是相当于长安的“驻叶部队”。 镇军精锐要是被抽调回长安平乱,靠那些老弱病残肯定守不住。 到时候自己就要来接管,而能不能顺利接管叶勒城,守夜队和游奕队的态度至关重要。 第六十一章 两头下注 “疯子哥,你真厉害,那可是十个守夜人!” “有咱姐厉害吗?” “隐娘姐姐也厉害,那个屈通敢不娶就砍了他,哈哈哈,隐娘姐姐真是女中豪杰……” 韩平安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钰儿云儿聊着,心里却在感慨陈老头这个弯是转过来了,不然绝不会再多给十个守夜人。 别看大唐的兵不少,其实骑兵尤其骑兵精锐并不多。 比如叶勒镇,看似有四千多兵,但真正能上阵的也就两千兵。 看似有近万匹马,但大多是驮马,真正的战马不足四百匹。出征时个个有马,甚至一人双马,等到了战场却要下马步战。 安老丈人给了一百亲卫,看似小气,其实是下了血本,因为那一百亲卫都是拥有战马的骑兵。 守夜人更是骑兵中的精锐,上了战阵真能以一当五。 算上陈老头刚才答应多给的十个守夜人,现在已拥有三十四个守夜人,四十八个游奕人和一百粟特亲卫。 等苏达把族人带过来,再选拔百十个狼崽子,到时候就有三百骑兵。 再加上老爹和徐浩然统领的那五百守捉郎,只要吐蕃不大举来犯,震慑住叶勒部那些小首领,守住领地应该问题不大。 可吐蕃早晚是要来的…… 就在韩平安忧心忡忡之时,苏达素石收到骨思力带回来的书信,犹豫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马不停蹄赶到老苏达的汗帐。 也不知道老家伙是年纪大了怕死,还是担心他们这些儿子,现在进汗帐都要先把刀交给护卫。 接下来要说的事搞不好会掉脑袋,苏达素石真有些害怕,跪拜完之后退到一边,紧张的心怦怦直跳。 老苏达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儿子,觉得有些陌生,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苏达素石相信异父异母的好兄弟不会害自己,一连深吸了几口气,鼓起勇气打破了沉寂。 “父汗,韩平安给孩儿找了一片水草茂盛的草场,还跟他们的节度使和大将军帮孩儿要了一枚耀建州刺史的官印。” “韩士枚的那个疯儿子?” “是。” 老苏达脑海里浮现出那对多年没见的父子,冷冷地问:“你想去?” 老家伙说杀人就杀人,他才不会管你是不是他儿子呢。 苏达素石害怕的要死,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硬着头皮道:“孩儿是来跟父汗道别的。” 老苏达脸色一变,声色俱厉:“小疯子让你背叛父汗,你就背叛父汗?小疯子让你背叛族人,你就背叛你的族人!” 苏达素石尿都快吓出来了,急忙道:“父汗,他说这不是背叛,他说父汗一定会同意的。” “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马上要成婚,说父汗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邀请父汗,可父汗又不方便去吃喜酒,托孩儿帮父汗把贺礼捎过去。” 老苏达气极反笑,攥着拳头笑骂道:“小时候偷本汗的马驹,长大了蛊惑本汗的儿子背叛本汗,要成婚了还想让本汗出贺礼,这个小疯子,跟小时候一样不要脸!” 老家伙笑了,意味着这颗脑袋暂时保住了。 苏达素石稍稍松下口气,小心翼翼说:“父汗,马驹的事孩儿其实知道,他来牵的时候孩儿想着拦的。可他说父汗是他看着他长大的叔父,牵叔父的马驹不叫偷。孩儿那会儿又吃过他家好多东西,占过他家好多便宜,就没好意思拦。” 不管怎么说,那个小疯子对自己的儿子还是不错的。 老苏达平复了下情绪,面无表情地问:“他要娶谁的女儿。” “他要跟安伏延过继给叶勒王曹勿烂的女儿成婚,父汗,孩儿差点忘了,安伏延马上要去龟疏做节度使。” “安伏延把女儿过继给曹勿烂?” “他在信里是这么说的,孩儿也觉得奇怪,不过他骗谁也不会骗孩儿。” “看来安伏延是想让小疯子做叶勒王啊,小疯子有好事能想着你,这个朋友你没白交。” “孩儿只是想找块水草茂盛的牧场,孩儿没想过背叛父汗。” “真没想过?” “没有。” 这个话题太危险,再聊下去会死人的。 苏达素石赶紧换了个话题,忐忑地说:“韩平安说贺礼用不着那么麻烦,只要送他点人就行。” 那个小疯子跟他老子一样疯,蛊惑本汗的儿子背叛不算,居然好意思跟本汗要人…… 老苏达气不打一处来,冷笑着问:“他想要人?” 苏达素石急切地说:“父汗,他不是要武士,他要这些年虏过来的唐人奴隶。不管男女老幼,有多少要多少。 他说他们距吐蕃太近,离长安又太远。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个儿,所以手下不能没人。” 老苏达微微一怔,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不动声色问:“父汗的女人他也想要?” “父汗的女人他自然不敢要,但父汗不要的那些唐人女子他想要。” “就这些?” “他晓得咱们这边没多少,当年俘获的那些大多卖西边去了。他打算过些日子派商队去西边赎买,商队路过咱们这儿时想请父汗行个方便。” “跟人家是买,跟父汗是白要,亏他好意思开口!” “父汗,他把你当叔父。” “还有什么,一次说完,别藏藏掖掖。” “没了。” 在所有儿子中,眼前这个是最让人省心的。 之前让他带着他娘的族人去高寒贫瘠的葱岭,就是想他离大儿子、二儿子和三儿子远点,不想让他卷入将来的汗位之争,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要去小疯子那边。 老苏达意识到他完全可以招呼不打一声直接翻越葱岭,之所以来道别并非找死,而是帮那个小疯子传话。 安西距吐蕃太近,离长安太远。 那雪部又何尝不是距吐蕃太近,离巴格达太远。 明面上不能走太近,但私下里还是可以结盟的,老苏达权衡了一番,轻叹道:“雏鹰的翅膀硬了要飞,狼崽子长大了要离群,想去就去吧。父汗老了,想拦也拦不住。” 苏达素石终于松下口气,连忙道:“孩儿会常回来看父汗的。” 老苏达把他叫到身边,搂着他肩膀,喃喃地说:“去了就别再回来,等你走了,父汗会率兵追杀。” 一个小部落叛逃,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要是不表明个态度,万一被巴格达派来的那个远东总督知道会很麻烦。 苏达素石终于感受了之前从未有过的父爱,心头一酸,哽咽着说:“孩儿部落老幼太多,走不快,父汗能不能别追那么紧。” “真是个傻孩子,父汗老了,勉强能爬上马背,但已经跑不快了。” “那疯子要的贺礼呢。” “父汗让人去办,谁让父汗是看着他长大的叔父呢。” 两头下注也不错,大食这边要是有变故,到时候还有条后路…… 老苏达权衡了一番,接着道:“你手下才四百多口,武士更少,这么过去会被人家瞧不起的。父汗再给你点武士,等给小疯子的贺礼准备妥当,你一并带去。” “谢父汗。” “小疯子说父汗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你何尝不是韩士枚看着长大的晚辈。到了那边,拜韩士枚为义父,就说是父汗让的。” “孩儿遵命。” “先回去吧,别乱跑,这些事也别让你那几个哥哥知道。” “孩儿明白。” 第六十二章 有些事软不得 计划总是不如变化。 韩平安带着钰儿云儿和徐午生等一帮孩童唱了三天歌,就被从白云寺赶回来的老爹叫到了城主府。 见老爹盘坐在条案前借酒消愁,韩平安急切地问:“爹,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我儿一转眼就长大了,来,我们父子也喝点。” 女儿出嫁,做爹的难受。 儿子娶妻,做爹的一样伤感,因为这意味着自己老了。 韩士枚心情无比复杂,招呼儿子坐下,很难得地帮儿子斟了一杯酒。 韩平安意识到他为何郁郁不欢,接过酒杯笑道:“爹,我只是成亲而已,大郎大嫂都已经生了三个娃,二郎也有了闺女,你早就是祖父了。” “是啊,爹都已经做祖父了。” “我让黄博文去接了,最多一年,你便能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 “这么多年没见,见着一定很生分。” “别担心,一回生二回熟,好好弥补弥补,很快就不会那么生分了。”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亏欠她们太多,让爹怎么弥补。” 韩士枚唉声叹气,真有些害怕见到老家的妻儿。 韩平安对此爱莫能助,环顾着四周问:“爹,我们为何来这儿?” 韩士枚缓过神,抬头道:“中丞收到家人来报,传旨的天使已经到了龟疏,正在马不停蹄来叶勒的路上。” “这么快!” “早晚是要来的,就算晚几天又能如何?中丞想看着你成婚再走,所以这喜事要抓紧办。” “明天?” “今晚。” “今晚!!” “嗯,就是今晚。崔明府一早代我把婚书和彩礼送过去了,曹勿烂也把答婚书交给崔明府带回来了,该请的宾客大将军府的家人正在请。” 韩士枚生怕儿子耍小性子,又提醒道:“中丞这次回长安,不知是祸是福。他那么大年纪,身子骨也不好。对我们父子而言,跟他老人家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韩平安点点头,黯然道:“这婚早晚是要成的,今晚就今晚吧,只要能让他老人家高兴。” “我儿真懂事。” 韩士枚欣慰的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只是这桩婚事与平常人家的婚事不同,我儿想名正言顺接管叶勒部,就得在女家成礼,夫从妻居。” 韩平安意识到老爹真正担心的是什么,下意识问:“入赘?” 韩士枚脸色一正:“想哪儿去了,我韩士枚的儿子岂能入赘,这叫入夫婚,跟入赘还是大不一样的。” 入夫婚是西域比较流行的一种婚姻方式。 确实与关内的入赘不太一样,至少不用改姓,家庭地位也比入赘高一点,但女方家强势却是不争的事实。 本来就是走个过场,好让吃相不那么难看。 韩平安根本不在乎,咧嘴笑道:“入夫婚挺好,没关系的。” “真没关系?” “真没关系!” “这我就放心了。” 韩士枚满意的点点头,仔仔细细说起晚上的流程。 既然是入夫婚也就不存在“新郎亲迎”这一环节,改成新郎洗得干干净净、穿得光光鲜鲜“送货”上门。 衣裳安老丈人的家人早帮着准备好了,傍晚时就可以换上。 进女方家门和去扇时要用的诗,大将军府的文书也帮着写好了,待会儿要反复诵读,必须倒背如流,不然到时候卡壳就尴尬了。 韩平安看着厚厚一大叠诗词正头疼,韩士枚回头看向刚被隐娘带进来的李钰。 “钰儿拜见叔父。” “什么叔父?应该叫爹才是。” 韩士枚微微一笑,示意隐娘将她扶起。 让叫爹,这是认我这个儿媳了……李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竟愣住了。 韩士枚笑看着她,慢声细语地说:“钰儿,爹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喜欢三郎,三郎也喜欢你,并且与你父亲共事那么多年,岂能看着你受委屈。” “爹,我不委屈。” 李钰缓过神,嘴上说不委屈,泪水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韩平安知道她心里难受,正准备开口,韩士枚接着道:“傻孩子,听爹说完,别急哭。” 李钰哽咽着连连点头:“我不哭,我不哭。” 韩士枚笑道:“大将军早说过要收你为义女,还要给你置办嫁妆。爹回来前跟大将军商量过,昨日也差人去问过你父亲。 我们打算把三件喜事当作一件办,今晚既是曹勿烂嫁女,也是大将军嫁女。反正西域又不是关内,没那么多讲究。” 这事韩平安早知道,本来想给她个惊喜的,结果被老爹抢了先,有点小郁闷。 大将军把云儿“过继”给曹勿烂,自己又变成了大将军的女儿…… 李钰觉得像是在做梦,既然高兴又激动。 不是因为能成为大将军的义女,只是因为可以跟安云儿一样能风风光光地嫁给心仪的郎君。 “大将军夫人待会儿差人来接你,你娘这会儿应该已被接过去了,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不许再哭。” “嗯,我不哭。” 李钰高兴的泣不成声。 隐娘正准备带她出去,韩士枚突然道:“隐娘,爹说三件喜事当作一件办,刚才只说了两件,还有一件便是你与屈通的婚事。” “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十九了,婚事不能再拖。爹跟陈驿长陈旅帅说好了,让屈通晚上来城主府迎亲,把你接到大都督府跟三郎他们一起完婚。” “这么快……” 隐娘只是想找个能给自己安全感的人睡觉,从来没想过要风风光光的婚礼,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这个养女身手不错,屈通那小子虽是胡人但忠厚老实。并且陈驿长和陈旅帅已经说了,要让屈通做守夜队的下一任旅帅。 有女儿女婿在,儿子这个叶勒王才能做得更稳。 韩士枚对这桩婚事很满意,又笑道:“爹托明府夫人帮你准备好了嫁衣,赶紧去打扮打扮。” 隐娘愁眉苦脸地问:“这就嫁?” “不愿意?” “爹,我不是不愿意,我是没嫁过,不会嫁……” “别担心,明府夫人会教你的。” “哦。” 隐娘和李钰前脚刚走,韩平安就忍不住笑了。 没嫁过,不会嫁……谁会啊? 养女什么也不懂,韩士枚一样觉得好笑,但现在却笑不出来,事实上连刚才的笑容都是挤出来的。 他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凝重地说:“三郎,其实就算没有让你接管叶勒部这件事,爹也要去白沙城做守捉使。” 韩平安不解地问:“为什么。” “中丞不知太子能否转危为安,也不知他前路如何,担心我被牵连,早想好找个由头把我贬去白沙城做守捉使,先观望一两年。” “明白了,天子就算想杀太子,长安的那些人也没必要对咱们赶尽杀绝。毕竟白沙城够远,距吐蕃又那么近,爹你这个守捉使跟被判了死缓差不多,根本没机会翻身。” “我儿果然聪慧。” 想到老人家的这些布置,韩平安苦笑道:“爹,原来使君爷爷让我做这个叶勒王,不只是给块领地让我能过上好日子,也是想让我照应你。” “爹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不应该照应爹吗?” “爹,我当然要照应要孝敬你,我是说在使君爷爷看来,我或许比你要聪明,我将来会比你更厉害,不然他老人家也不会把你托付给我。” “逆子!什么叫把我托付给你,你想气死爹啊!” “好好好,使君爷爷是让咱们爷儿俩相依为命行了吧。” “……” 遇上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韩士枚不知道如何往下接了。 再仔细想想,又觉得林中丞好像有此用意。这官做成这样,想想挺憋屈的。 韩平安则恨恨地说:“那些人视使君爷爷如眼中钉肉中刺也就罢了,为何连爹你都不放过。他们也太毒辣了,难道不怕遭报应。” “正是因为担心遭报应,他们才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儿子马上要接管叶勒部,虽算不上入仕但也差不了多少,韩士枚觉得有必要给儿子上一课: “你想想,太子是储君啊,有那么容易扳倒吗?那些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冒着事败灭族的凶险谋害太子,图的是什么?他们图的就是从龙之功,恩及后世子孙的富贵! 如果斩草不除根,若干年之后,支持太子的这些人的后裔要是深受皇帝信任,那他们的子孙后代就要遭殃。所以,有些事软不得!” 生怕儿子不当回事,韩士枚举起例子:“就说太宗皇帝,当年也想饶过太子和齐王的子嗣,可天策府的文武将臣全都反对,一致要求斩草除根。 他们害怕呀,因为几十年后齐王、太子的后裔们与太宗的子孙仍是一家人,万一人家相逢一笑泯恩仇,那他们这些老臣的后裔就要遭殃。 太宗要是软了,那就是对老臣的背叛,房谋杜断尉迟敬德程知节等人就要与他离心,那么大唐天下又要不稳啊。” 只要有对头,就要将对头连根铲除,绝不能留下隐患,让对头的子孙在多年后再有翻盘的机会。 能想象到要是太子能熬过眼前这一关,将来要是能上位,现在那些蛊惑皇帝废太子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甚至能想象到就算太子不忍斩草除根,使君爷爷等支持太子的人也会恳请太子不能软。 韩平安越想越心惊,真正意识到了封建社会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第六十三章 起刑三年 夜幕降临,城主府华灯初上。 韩平安在大将军府和城主府的一帮奴婢伺候下,穿上红色长袍,双手执笏,头戴冕旒,褒衣博带。 这是王侯规制的衣着打扮,也只有在成婚这一天才能以高于原来身份的礼仪穿着甚至行礼。 隐娘同样按王妃的规制,头戴凤冠,身穿绿衣,坐在城主夫人的房里等屈通来迎亲。 屈通的婚书是假道长写的,守夜队来接亲的时辰也是假道长算的。 虽然都要在大都督府拜堂,但在韩平安强烈要求下假道长又算了一次,把屈通来接亲时间跟他“送货上门”的时间错开。 让屈通先过来,只有这样才有嫁姐的感觉。 爬上梯子,趴在墙头上等了好一会儿,屈通穿着大红袍,骑着战马,在一群守夜人拥簇下来了。 迎亲队伍前头有一个守夜人举着火把,这叫作“执烛前马”。后面五人骑五匹马,叫作“五马迎亲”。 这是太守出行的仪制,已成太守的代称。跟前头的“执烛前马”,以及超出规制的穿着一样,都谓之“摄盛”。 值得一提的是,屈通也是入夫婚。 身份地位相差太悬殊,必须是入夫婚,不过屈通跟韩平安一样不在乎那些。 他可能太过紧张,到了大门口竟忘词了。 韩平安差点笑岔气,跑到大门口喊道:“本是何方君子,何处英才?精神磊朗,因何到来?” 一个守夜人凑过去提醒,屈通急忙道:“本是长安君子,进士出身。选得刺史,故至高门!” 他当然不是长安人氏,也不是君子,一样不是进士出身,更不可能是刺史。 但今天百无禁忌,可以尽情地吹牛皮,只要不说自个儿是皇帝就行。 韩平安笑道:“既是高门君子,贵胜英流,不审来意,有何所求?” 屈通其实并不笨,不然早死在瀚海了,刚才只是有些紧张,现在进入状态立马放开了,咧嘴笑道:“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西域迎亲真的很好玩,韩平安玩的正嗨,突然被两个衣着同样光鲜的彪形大汉拉到一边。 “做什么,我还没跟他们要钱呢。” “要啥钱,你今天也是新郎,衣裳都弄脏了。四丫,赶紧帮姑爷擦干净。” “来了。” “马呢,快点牵过来,再不走赶不上吉时了!” 韩平安没办法,只能跟木偶似的被他们扶上马。 刚走出大门,“执烛前马”的彪形大汉就回头道:“三郎,给我听仔细了,不许欺负云儿,不然我打断你腿!” “我怎会欺负云儿,对了,你是哪位?” “你连我都不认得!” “看着有点面熟……” 韩平安只晓得他们是傍晚来的傧相,相当于伴郎,刚才光顾着嫁姐,没顾上问他们是谁。 彪形大汉气得牙痒痒,举着火把咆哮道:“我是云儿的大哥,是你的大舅哥!” “啊……” “我是云儿的二哥。” “看清楚了,我排行老三,叫三哥!” 原来是安老丈人的几个儿子,韩平安对他们真不熟。 一是年纪相差太大,玩不到一起;二来这些将门虎子很早就要去军中效力,根本不可能跟他这个疯子那样吃喝玩耍。 韩平安没想到他们竟会来做伴郎,笑道:“想起来了,大哥好,二哥好,三哥好,哥哥们好。” “还有五哥、六哥、七哥、八哥呢,待会儿见着别再问他们是哪位,不然挨揍别怪我没提醒。” “不说这些了,赶紧想想词,别到大门口跟那个屈通一样忘词。” “哦。” …… 叶勒城本就不大,转眼间就到了大都督府门口。 安老丈人很能生,五、六、七、八哥守在大门口,分别扮演李钰和“曹云儿”的兄长,跟他刚才在城主府问屈通一样对起台词。 韩平安已经作为男方亲友实战过一次,对答如流。 象征性给完钱,被拥簇进大都督府正堂。 林使君笑眯眯地端坐在中央,安老丈人和曹勿烂分坐在他老人家两侧,然后按官职大小分别为监军老爹、王将军和崔瀚等人。 白羡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等有钱的粟特商人全来了,白云寺的胡僧也来了,连陈驿长都坐在靠门的条案后面笑得合不拢嘴。 曹勿烂面露笑容,事实上他也不敢不笑。 韩平安这是头一次见他,本以为他年纪跟安老丈人差不多大,没想到他竟那么老,看上去比使君爷爷小不了几岁。 安云儿和李钰一个头上插满花钗、一个头戴凤冠,一个穿着华丽的叶勒部礼服、一个按大唐王妃规制身穿绿袍,在一群伴娘的引领下,手持扇子遮挡住半张脸,满面羞涩的从两侧走了出来。 怎么都穿绿的,究竟想绿谁? 韩平安正觉得她们的礼服颜色不好,扮演“曹云儿”哥哥的安六哥又抑扬顿挫地问:“何方所管?谁人伴换?次第申陈,不须潦乱。” 韩平安连忙道:“长安县摄,公子伴涉。三史明闲,九经为业。” “夜久更阑,星斗西流。马上刺史,是何之州?” “金雪抗丽,聊此交游。马上刺史,本是洛州!” “英髦荡荡,游称阳阳。通问刺史,是何之乡?” “三川荡荡,九郡才郎。马上刺史,本是洛阳。” …… 尽在吹牛,林使君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断微笑着点头。 老人家都点头,曹勿烂赶紧跟着点,笑得比之前更灿烂。 接下来是拜堂,因为是入夫婚,新郎地位不如新娘,男拜女不拜,在司仪抑扬顿挫的主持下行男跪女揖礼。 安云儿和李钰双手敛于胸前作一揖,韩平安跪下来一拜。 拜堂礼成,行奠雁之俗。 将一对大雁拋到两位新娘身后,由新娘的伴娘接住大雁,理论上礼成之后新郎要用钱把大雁赎回将其放生。 大雁每年春天飞到北方繁衍,秋天又飞回南方过冬,且在迁徙时按长幼排成人字形或者一字形队伍,飞行有序,不相逾越,正合准时嫁娶、不误吉时,按次嫁娶、长幼有序之意。 总之,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不管关内还是西域的婚礼都少不了大雁的身影。 只是这婚结的太过仓促,实在找不着活雁,只能用木头雕刻的大雁作为替代。 “礼成,共入青庐!” 随着司仪一声高喊,胡乐响起,十几个胡姬鱼贯而入,翩翩起舞。 韩平安三人被伴郎伴娘送入“青庐”,也就是之前住的小院,相当于送入洞房。 必须赶紧入洞房,因为后面还有一场呢,要把场地让给老姐和屈通,只是看不到屈通跪拜老姐有些遗憾。 “三郎,云儿,钰儿,我们就送到这儿了。” “云儿,放心吧,有哥在,谁也不敢闹!” 这是什么哥哥,不闹就不闹呗,废什么话。 不回一声不好,可现在是新娘,怎么回你…… 安云儿暗暗腹诽着,装作没听见。 李钰俏脸通红,看着胡桌上的美酒佳肴,心想该行“同牢合卺礼”了吧。 所谓的同牢是指新婚夫妇共同食用同一盘牲畜之肉,这是婚后一起吃的第一顿饭,代表即将开始共同生活。 卺是其实是酒杯,合卺是指新婚夫妇各取一瓢喝酒漱口,然后各自倒上交杯而饮,寓意夫妻合二为一,永结同好,同甘共苦。 韩平安对了半天台词,早渴了,摘下巾子便去倒酒。 安云儿窃笑着喝完酒,用眼神一个劲儿示意他赶紧去扇,就是把扇子拿走。 韩平安正准备伸手,李钰嗔怪道:“没吟诗呢!” “去扇也要吟诗?” “不信你看!” 李钰从枕头下拿起一张写满小字的流程。 韩平安接过一看,笑道:“青春今夜正方新,红叶开时一朵花。分明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更来遮。” “这还差不多。”安云儿噗嗤一笑,不等他动手就把扇子扔远远的。 李钰急切地说:“到我了。” “哦,差点忘了。” 想想唐人挺浪漫的,结婚少不了花,不但用花把婚礼点缀得更加美丽。还用花朵的艳丽烘托青春的美好,用花朵的浓香象征人的生活之甜美。 韩平安暗暗感慨,又照着流程单念道:“一花却去一花新,前花是假后花真。假花上有衔花鸟,真花更有采花人。” “好了,累死我了。” “三郎,钰儿姐,晚上怎么睡。” 不等李钰开口,韩平安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我跟钰儿睡了。” 安云儿急了,一把揪住他:“为什么不一起睡,我也是你娘子,你也是我夫君!” “你才十四,你还小。” “三郎,别逗云儿了,你们一起睡,我去隐娘姐以前住的那屋。” 韩平安一把拉住她,回头道:“云儿,我不是逗你,更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你太小了,把你肚子睡大了很危险的。” “你欺负我,我去告诉我爹!” 安云儿眼泪都气出来了,撅着小嘴楚楚可怜。 韩平安赶紧搂住她,苦着脸道:“真不是吓唬你,你要是怀上娃真的很危险,我可不想你难产而死。听话,再过两年。” “再过两年怀上娃就不会难产?” “也可能会,但没现在怀娃危险。” “钰儿姐就比我大一岁,为啥钰儿姐可以我却不可以!” 这不是岁数的事,这是要看发育的…… 韩平安很想解释却不能解释,解释的太明白会伤她自尊。 可是不圆房别说她不高兴,安老丈人要是晓得了一样不会高兴。 万恶的旧社会,该死的政治联姻,简直是逼着人起刑三年。 韩平安心想好在我懂点常识,早有准备,嘿嘿笑道:“想一起睡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先告诉我有没有来过月事。” 安云儿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气呼呼地说:“不告诉你。” “这么说没来过?” “谁说的,我前年就来了!” “告诉我来的日子,我有办法让你暂时不怀娃。” 李钰想到他前些天说的那个“安全期”,涨红着脸凑到安云儿耳边窃窃私语。 安云儿楞了楞,欣喜地问:“还可以这样啊。” 韩平安点点头:“这样安全系数比较高。” 安白云吃吃笑道:“太好了,我都没玩够呢,我也不想生娃。” 第六十四章 也要节制 春宵一刻值千金。 可是跟两个来自将门的小妖精同时共入青庐,简直要人的小命。 要雨露均沾,不能厚此薄彼,每次进入贤者时刻,韩平安都觉得生无可恋,暗叹真是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在前院传来的舞乐声中不知道大战了多少回合,直到精疲力竭才昏昏入睡,这一觉竟睡到了晌午,并且是被黄大富在院子外头叫醒的。 说盘陀配制好了颜料,问啥时候去给林使君画像。 这是大事,韩平安连忙在早醒了的李钰帮助下,拉开像八爪鱼似的趴在自己身上的安云儿,赶紧下床洗澡。 李钰知道他有洁癖,也不喜欢不熟悉的奴婢伺候。 早就帮着烧好了水,赶紧去打来倒入大木桶,左一趟右一趟,忙得满头大汗,像个贤惠的小媳妇。 安云儿不晓得是年纪太小,还是夜里玩的太疯,迷迷糊糊喊了声“三郎”,搂着枕头翻过身去继续睡,露出光滑白皙的后背。 李钰走过去拉拉被子,帮她盖上,转身拿起布巾来到大木桶前,轻轻地帮着擦洗。 她漆黑发亮的秀发就这么散开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双美眸含情脉脉,像两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葡萄。 这是头一次帮着擦洗,她有些害羞,两边的脸颊连同修长白皙的脖颈整个都红了,嫣红透白的煞是好看。 “做什么!” “进来一起洗。” “大白天的,别闹了,爹还在前院呢。” “我爹没回城主府?” “隐娘姐说前头的乐舞一直到天亮才散,爹陪林使君和大将军他们不晓得喝了多少酒,林使君和大将军他们都走了,爹没走,就睡在前头。” 李钰探头看了一眼仍在呼呼大睡的云儿,又笑道:“姐起得比我早,她嫌大将军府奴婢烧的饭不好吃,一大早就跑过来跟我一起熬粥。” 想到特立独行的老姐,韩平安好奇地问:“屈通呢。” “姐夫起得也早,他不喜欢喝粥,去前头吃了好多剩菜,这会儿被爹叫去说话了。” “对啊,以后不能再叫名字,要喊姐夫。” …… 洗好澡,穿上干净衣裳,喝了一碗粥,走出小院,只见老姐正抱着刀靠在议事厅门口发呆。 韩平安探头看了看,见监军老爹并不在里头,回头笑问道:“姐,想啥呢?” “没想啥,你啥时候起来的。” 隐娘反应过来,神色有些怪异。 韩平安转身看看身后,坏笑着凑到她耳边问:“昨晚睡得香不香,有没有再做噩梦?” 隐娘怔了怔,低声道:“挺香的,没再做噩梦。” “只是睡觉,没做点别的?” “你是说侍寝?” “侍妾奴婢伺候别人才叫侍寝,你是正室大妇,姐夫是入夫咱家的,你跟姐夫那叫敦睦人伦。”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你弟弟,你不是没嫁过不会嫁么,我不放心,问问的。” 韩家跟别人家不同,在叶勒这边只有老爹一个长辈,应该关心这些事的大娘远在洛州老家。至于迪丽热娜,那只是个给老爹侍寝的奴婢,连吃饭都不能上桌,根本没资格问这些事。 隐娘觉得弟弟是有资格问的,犹豫了一下说:“敦睦了。” 韩平安憋着笑,追问道:“几次?” “不记得了。” “好几次!!” “咋了。” “没啥,就应该这样。” 韩平安能感觉到她跟昨天不一样,刚才虽在发呆,但整个精神状态要比之前好很多,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正准备去前院找老爹,竟被她一把拉住了。 “三郎,我会不会生娃?” “老姐,你是女人啊,当然要生娃!赶紧生,多生几个狼崽子,我还等着做舅舅呢。” 隐娘嘀咕道:“我不喜欢娃。” 韩平安意识到她刚才发呆是因为这个,再想到她那坎坷的童年,能理解她对生娃的恐惧,咧嘴笑道:“我喜欢啊,钰儿云儿也喜欢。尽管生,生下来让钰儿云儿帮你带。” 隐娘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只会杀人不会带娃,甚至怕生娃,这样的女人真不多。 韩平安暗叹口气,拍拍她胳膊,快步穿过长廊走进大堂。 屈通正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听监军老爹训话,盘陀背着一块用麻布裹着的大画板,提着一个装有画笔颜料的箱子在大堂外等候。 黄大富站在门边看着屈通这个异父异母的兄弟,一脸羡慕。 “爹,姐夫,早啊。” “起来了……” 韩士枚示意女婿先去忙,招呼儿子坐下,意味深长地说:“三郎,你才十五岁,身子还没长成,娶妻归娶妻,但也要节制。” 韩平安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不禁笑道:“我晓得。” 韩士枚不想让儿子觉得自己婆婆妈妈,问道:“有没有吃中饭?” “刚吃过,喝了一碗粥。” “钰儿和隐娘熬的吧,爹也喝了,熬的挺好。” “儿媳贤惠,女儿孝顺,爹,你高不高兴?” “高兴,你娘要是在,她一定会比爹更高兴。”韩士枚感慨了一句,抬头看向正在外头等的小画师:“你是不是打算带盘陀去给中丞画像?” “嗯。” “扶爹起来,爹跟你们一道去白云寺。” “爹,你昨晚喝高了?” “爹这不是高兴么。” …… 父子二人骑上马,在屈通和刚换上男装的隐娘护卫下,径直赶到位于城北两里的白云寺。 整座庙宇建在一座山丘上,朝商道这一边的山壁刻满了大大小小的佛像,有些佛像已被风沙侵蚀的斑斑驳驳,一看就晓得有了些年头。 寺庙占地很大,但既没有参天古柏,也没有雕梁画柱,只有红土夯成的房子和随处可见的壁画。别说无法与长安的那些佛寺相提并论,其环境甚至连叶勒大都督府都不如。 但这儿的胡僧很有钱,方圆几十里的良田几乎全是他们的。周围百姓要是青黄不接都会跟他们借粮甚至借钱,其寺产可能比粟特豪商史羡宁的家产都要多。 他们喝酒吃肉甚至养奴婢,不晓得生下了多少私生子,可相信他们的百姓并不比信奉火神的少,不像假道长既穷的叮当响也没几个信众。 因为有钱,这里的吃穿用度是叶勒最好的。 林使君在这儿住得很舒坦,一见着韩士枚父子就屏退左右,微笑着招呼他们父子二人坐。 “使君爷爷,我是带盘陀来给您画像的,您现在这身衣裳太居家,最好换上官服,画出来会更威武。” “画像还有这么多讲究?” “当然了,为了这一刻,盘陀几天几夜没睡好。” “那爷爷进去换一身?” “我陪您进去。” 儿子来了,韩士枚这个老子就没机会说话,只能跪坐在一边陪笑。 林使君从善如流,在韩平安搀扶下进去换上官服,又对着铜镜让奴仆帮着整理了一番头冠,一切准备妥当回到禅室,盘陀已经架好了画板。 “使君爷爷,画的时间可能比较长,您坐这儿,这么坐舒坦点。” “你把高脚椅也带来了!” “坐高点威武。” “好吧,爷爷听你的。” 韩平安帮着老爷子摆好姿势,跑到盘陀身边,回头看了看。走过去打开门,再走到盘陀身边往回看,然后又跑过去帮老爷子调整姿势。 画像就画像呗,为何搞这么麻烦,中丞那么年纪,身子骨又不好,经得起这么折腾吗? 韩士枚暗暗焦急,欲言又止。 林使君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无妨,不能辜负孩子的一片心意。” 韩士枚还是没忍住,催促道:“三郎,搞快点。” “马上。” 韩平安又抬头看了看,随即低声问:“这个角度和光线咋样?” “差不多,明暗层次正好。”盘陀举起打底用的炭笔,紧张地对着林使君比划起来。 “那就动笔吧。” “诺。” 盘陀很快便进入了忘我的状态,挥舞着炭笔沙沙沙地在绷在画板上的画布上勾勒出轮廓。 韩平安不断提醒比例、特征点,盘陀根据他的提醒不断调整。 折腾了近半个时辰,底子总算打好了。 “三郎,好了吗?” “使君爷爷,这才正式开始,您要是哪儿不舒坦可以稍微活动活动,但动作不要太大,最好保持现在的样子。” “哦,好的。” 盘陀从箱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一堆陶罐,当着三人面或加水、或倒入少许油,调制出十几种颜色。先用自制的画笔在身边的画布上画上几笔,确认是他想要的颜色,再调制出更多…… 又折腾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真正开始作画。 林使君不动,韩士枚自然不能动,这一跪坐竟跪坐到太阳快落山,双腿都失去了知觉。 盘陀总算放下笔,抬起头,忐忑地问:“三少爷,差不多了吧。” 韩平安也不晓得这属于水彩还是油画,但能画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看着画像笑道:“不是差不多,是画的很好。” 林使君早吃不消了,听他们这一说,揉着胳膊笑道:“三郎,让爷爷瞧瞧。” “好咧。” 韩平安和盘陀赶紧把画板连同木架抬起来,小心翼翼地转向他老人家。 林使君愣住了,不敢相信小画师能在韩平安的指点下,把自己画得如此逼真。 韩士枚一样目瞪口呆,紧盯着画像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道:“中丞,这……这也太像了!” “画的本就是老夫,当然像了。” “使君爷爷,满不满意?” “满意,爷爷很满意。” “不能摸,颜料潮湿,要过几天才能干。这是我们第一次用颜料画,不晓得干了之后画会变成啥样,但现在看着效果还行。” 第六十五章 统一思想 “神乎其技,神来之笔,栩栩如生,能得此画,老夫此生无憾矣!” 林使君高兴,韩士枚更高兴。 他赶紧扶着高脚椅爬起来,解开钱袋递给盘陀:“画得好,这是画钱,不够回头跟三郎要。” 盘陀急忙躬身婉拒:“禀侍御,小的本就是捕贼署的人,拿捕贼署的月俸,为使君作画乃小的份内之事,不敢再要钱。 “让拿着你就拿着,这是本官赏你的!” “拿着吧。” 韩平安拍拍盘陀肩膀,示意他收下钱,收拾家伙什先出去。 林使君简直爱死了这幅画像,围着画板啧啧称奇。 韩平安正准备说等过几天看看效果,颜料干了要是开裂,到时候再想办法调制不开裂的颜料重新画,老家人竟回头道:“三郎,帮爷爷把这幅画像收好,跟大都督印一样暂由你保管。” “使君爷爷,您不带走?” “不带了,此去长安太远,带太多东西不方便。” “听中丞的,等干了之后好生珍藏。” 老爹这么一说,韩平安猛然反应过来。 老人家是把这幅画当作遗像,又不知这次回长安是福是祸。如果是祸,那这幅画像肯定会被政敌毁掉,留在叶勒反而稳妥。 “三郎,传召爷爷回长安的天使今晚不到明天一早也会到,跟你爹早些去白沙城,免得离别伤感。” “我想送送您。” “别送了,爷爷最见不得别离。”林使君轻拍着韩平安的手,转身看向正欲言又止的韩士枚:“士枚,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就此别过吧,若有缘自会再相见。” “中丞保重。” 韩士枚微微点点头,深深作揖,躬身三拜。 韩平安热泪盈眶,正准备开口,老人家就示意刚进来的老仆送客。 …… 带上用丝帛罩着的画像走出白云寺,韩平安清楚地看到老爹泪流满面。 “爹,咱们真不送?” “中丞不让送,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 “使君爷爷不想让天使看到你?” “或许吧。” “人家误以为你和使君爷爷一样是太子的人,但一定不认识我。您不方便送别,但我可以。” “也好,你代爹送送。” 韩士枚擦了一把老泪,回头看向夕阳下的白云寺。 屈通牵着马正准备上前,隐娘知道老爹心情不好,一定有许多话跟弟弟说,立马踹了他一脚。 屈通反应过来,咧嘴一笑,停住脚步,跟隐娘一起远远地跟在后头。 韩平安看得清清楚楚,但现在却顾不上感叹屈通患上了前世常见的流行病“妻管严”,一边陪着老爹慢慢往山下走,一边不解地问:“长安的那些人为何不担心大将军,还让大将军做节度使?” “你岳父经历过四个节度使,本就不是中丞的人,更不是太子的人,长安的那些人为何要担心。” “可使君爷爷对他很好啊。” “你要是做节度使,对麾下战将也会很好。” 韩士枚觉得有必要跟儿子说清楚其中的关系,喃喃地问:“三郎,你有没有想过,安西四镇为何只有叶勒有监军,另外三镇却不设?使府那么多幕僚,又为何让为父来做这个监军?” 韩平安真不知道,下意识:“为何。” “因为你使君爷爷想让长安的那些人,觉得他对你岳父不好。但要是让别人来做这个监军,你岳父一定误以为中丞不相信他。而让为父来做这个监军,你岳父就不会误会了。” 韩士枚顿了顿,接着道:“我与你岳父早在送你公主姨娘去小勃律和亲时就认识,跟他是十几年的好友,但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为做好这个监军,我只能与他很默契地装作不和。 你岳父驻屯城,我驻叶勒城,再加上个本事不大却心高气傲的李成邺,在所有人看来我们三个横眉冷对,根本不可能是一路人。” 韩平安从偷看过老爹书信的那一刻,就晓得老爹跟大将军私交很好,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些隐情。 他想了想,追问道:“既然使君爷爷很看好大将军,为何又要举荐大将军做节度使?照理说他举荐只能帮倒忙,长安的那些政敌应该不会同意的。” “中丞年事已高,即便没有被召回长安这件事,他一样要举荐个人。这是国事,不是政争。至于长安为何让你岳父做节度使,不是因为中丞的举荐,而是因为你岳父是胡将,既好掌控,也不用担心他将来会入阁。” “胡将好掌控我晓得,不用担心他入阁怎么回事?” “我大唐讲究的是出将入相,也就是文官可以做武将,做几任节度使之后便有机会入阁为相。而想为相又讲究出身,你岳父连读书人都不是,自然不会有机会。” 见儿子似懂非懂,韩士枚又耐心地解释道:“左相心胸狭隘,不想让林中丞这样的疆吏入阁。天子也不喜欢来自高门大族的臣子,所以这些年重用胡将,结果却重用出安乐山这么个祸害。” “明白了,可使君爷爷又为何对我们这么好,难道就因为我娘是她的学生。” “有你娘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在安西,除了为父之外他找不到志同道合之人。” “爹,你跟使君爷爷一样想辅佐太子?” “不是爹想不想,而是爹早被你岳父说过的那个吴大人捧成了太子的人,爹是身不由己啊,早就没得选了。” “这么说使君爷爷把你当作后手,万一他老人家遭遇不测,你就可以跟大将军一起帮他辅佐太子,甚至帮他老人家报仇。” “他老人家这么想,无可厚非。毕竟爹根本解释不清,在长安的那些人眼里早就是太子的人,无论想翻身还是想回长安,都只有与太子同舟共济。” “那大将军什么意思?” “你岳父何等聪明,他又怎会卷入这些纷争。” “如此说来,使君爷爷的一番苦心白费了?” “安西距长安那么远,就算你岳父愿意帮太子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韩士枚轻叹口气,再次回头看向白云寺:“怎么说呢,你使君爷爷想的和做的这些事,有那么点像病急乱投医。他老人家不甘心啊,所以这几年总是求神拜佛。” 一个人陷入绝境,自然会胡思乱想。 韩平安总算搞清楚来龙去脉,不禁苦笑道:“看来使君爷爷让我做这个叶勒王,未尝没有让我将来帮他老人家和太子报仇的意思。” 韩平安拍拍他肩膀,凝重地说:“或许吧,谁让我儿这么聪慧呢,连那么曲折离奇的大案都能查得明明白白。” “如果他老人家和太子真遭遇不测,那等咱们翅膀硬了,要不要帮他老人家和太子报仇?” “爹老了,只想安度余生。况且正如你所说,爹亏欠你大娘和你两位兄长太多,要用余生好好弥补。” “这么说让我自个儿决定?” “你翅膀能有多硬?” “现在当然不硬,再给我个十来年,一定会很硬很硬。” “我儿果然志向远大,爹很欣慰,爹只想说一句,不管将来翅膀有多硬,在做什么事之前要先想想你娘生前的交代,也要想想咱们这个家。” 事实证明老爹虽很感激林使君的知遇之恩,但哪些事能掺和,哪些事不能掺和,他心里还是有杆秤的。 能有这么顾家的老爹,韩平安也很欣慰,转身看向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爹,你对这片地域是咋看的。” 韩士枚没想到儿子会问这个,沉默了片刻,无奈地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使君爷爷呢?” “他老人家自然不想安西落入吐蕃之手,可这不是他老人家所能左右的。边事糜烂到如此境地,只要没丢在他老人家手里,他老人家便可问心无愧。” “那大将军呢?” 谁会在乎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鬼地方,安伏延同样如此。 韩士枚又不好明说,只能敷衍道:“你岳父志存高远,一心为天子效力,对天子忠心耿耿。” “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安乐山要是造反,天子真要是调兵去长安平乱,大将军定会二话不说带兵去,也只有去长安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这没什么不对,再说他是你岳父。” “爹,他有九个闺女,有十几个儿子,将来可能会更多。” “哪有这么说自个儿岳父的!” “我是实话实说。” 韩平安顿了顿,分析道:“他之所以把云儿嫁给我,之所以默认乃至支持使君爷爷让我做叶勒王,那是因为在他即将做上节度使的节骨眼上,发生了大祭司米法台兴风作浪这档子事。要不是我们爷儿俩,他跳进赤河也洗不清,所以他要报恩。 况且太子只是处境危险,并没有被废掉。不到最后一刻,天晓得使君爷爷的那些政敌会不会得逞。要是太子能转危为安,他到时候就能通过你这个亲家和我这个女婿摇身一变为从龙之臣。” 韩士枚跟安伏延认识那么多年,对安伏延很了解,深知安伏延确实是这么想的,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即将上任的新镇使王将军估计也不喜欢这儿,崔明府同样不喜欢。至于军城屯城的那些从关内来的将士,人家早想家了。要是晓得这一切,恐怕会烧香拜佛,盼着安乐山早些反。” “叶落归根,谁不想家?” “我不想,因为这儿就是我的家。爹,看来今后只能靠我自个儿。” 韩士枚没想到儿子分析的如此透彻,更没想到儿子真把这儿当家,禁不住问:“我儿想守?” “这么一大片地域,既然给了我,那便是我的。我不点头,谁也拿不走!” 韩平安紧攥着拳头,掷地有声。 都说一件事能改变一个人,韩士枚万万没想到大祭司米法台兴风作浪、曹都满勾结边军叛乱这些事,竟让之前只晓得吃喝玩耍的儿子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 这么大一片地域谁不想守,何况现在已经变成了韩家的基业。 可四面环敌,长安又顾不上这边,甚至连本就不多的布帛已有两年没拨给,想守谈何容易。 韩士枚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韩平安转身走到屈通和隐娘身边,抬起胳膊指指四周: “姐,姐夫,你们瞧瞧,这方圆近千里地域都是咱家的。跟这一比,百十车嫁妆算个啥?你们说说,咱们要不要守住,能不能让人家把咱家地盘抢走?” “都是咱家的?” “嗯,连叶勒城都是。” 隐娘凭着朴素的情感,脱口而出:“都是咱家的,肯定不能让人家抢走。” 屈通觉得疯婆娘的话有道理,早上还想着那一百车嫁妆啥时候给,现在觉得那一百车嫁妆没那么香了,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要守,谁敢抢,砍死他!” 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监军老爹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连在送亲路上睡公主的事都敢干,简直是宝贝中的宝贝、人才中的人才。 叶勒正值用人之际,他不能总想着长安,更不能因为林使君离去而意志消沉。 上阵不离父子兵,现在最需要的是统一思想。 韩平安回头问:“爹,听见没有?” “既然你们想守,爹就帮你们守,再说爹本就是守捉使。” 看着儿子、女儿和女婿意气风发的样子,韩士枚不由想起当年去长安赶考的情景,想起中举时的豪情万丈,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 第六十六章 人才难得 韩士枚一刻不想久留,叫上黄大富等护卫直奔白沙城。 韩平安送走老爹便带着李钰、安云儿,叫上姐姐姐夫一起去屯城拜见安老夫人和岳父岳母。 安家人正忙着收拾行李也准备搬家,笃信火神的安老夫人对奴婢所生的安云儿本就不是很待见,说了几句话就去盯着奴仆收拾她每天对着祈福的那些神像。 安老丈人的正室大妇同样不是很喜欢云儿,反倒对李钰这个义女和隐娘这个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的韩家小娘子很热情。 这个世上的人很现实,对出身门第和血脉很看重。 李钰虽也是奴婢所生,但至少有一半汉人血脉,不像安云儿不只是奴婢所生,甚至连粟特人都算不上。 所以论出身,李钰确实比安云儿要高贵一些。 何况她爹李成邺现在虽落难了,但之前那可是赫赫有名的千牛卫中郎将,谁晓得他将来会不会翻身。 更重要的是,安伏延做的是大唐的官,并且马上要做节度使。 天子不管多相信胡将,大唐终究是汉人的天下,朝中大臣大多是汉人,安西四镇的两万多士卒也大多是从关内来的。 善待李钰就是跟李成邺示好,不管李成邺领不领情,别人也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至于对隐娘好那是应该的,隐娘是韩家小娘子,是真正的汉人,在三女中出身最高。 在安夫人看来隐娘嫁给屈通简直是一朵鲜花插着牛粪上,要是早知道韩士枚有这么个闺女,早让夫君去帮给自己的三儿子提亲了,那些侍妾奴婢所生的儿子根本没资格。 总之,回到娘家被冷落,安云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韩平安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但看破却不能说破。 吃完饭,陪着安老丈人说了一会儿话,才知道林使君这一走使府也要散,他这个即将上任的节度使要招贤纳士、开府建牙。 而林使君重金辟署的行军司马、副使、判官、支使、掌书记、推官、巡官、衙推、随军、要籍、进奏官、孔目官等幕僚,有一大半要另谋高就或回关内老家。 人家之前愿意来,或由于生活拮据,或是期望林使君有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有的只是想要一份在幕府效力过的履历,有的完全是出于林使君的人格魅力而追随。 现在没钱的赚到了钱,想烧冷灶的看不到希望,要履历的有了履历,完全出于林使君人格魅力而追随的没得追了,自然要走,想留也留不住。 “本来想着请你父亲去做判官的,可你使君爷爷的担忧不无道理,只能让他先观望一两年。你那么聪明,原本可以帮帮爹的,但你使君爷爷把一切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爹只能从命。” 即将走马上任竟无人可用,安伏延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因为使府幕僚不只是单纯的幕僚,也是大唐的官员。 你可以辟邀人家入幕,但所辟邀之人必须是官身。 白丁也不是可以,但只能做驱使、随机、逐要和孔目官之类的“下佐”,并且先要帮人家谋个正九品上的儒林郎、正九品下的登仕郎、从九品上的文林郎或从九品下的将仕郎等文散官告身。 然后要跟辟署行军司马、副使、判官、支使、掌书记等“上佐”一样,奏请长安允许人家出任幕职,甚至要跟帮那些上佐奏授“检校尚书户部郎中”、“检校尚书吏部郎中”“监察御史”、“侍御史”等朝衔宪衔一样,帮人家奏授“试秘书省校书郎”或“正字”等朝衔。 韩平安没想到老丈人竟跟自己一样面临无人可用的困境,提议道:“要不安排亲信多带点钱去趟长安,看能否招募些人才。” “但凡有点门路的谁愿意背井离乡,谁又愿意千里迢迢来做边幕?” 安伏延反问了一句,苦笑道:“况且爹本就不是读书人,总共只去过两次长安。人都不认得几个,哪知道谁空有其表,谁有真才实学。” 韩平安并不担心他会挖自己这个女婿的墙角,因为他现在需要的是“高层次人才”,余望里再有本事也是白丁,黄博文更是犯官之后,连经制内的官都不能做。 韩平安沉思了片刻,抬头道:“爹,实在不行就辟邀各镇参军入幕。比如崔明府,让他做个巡官绰绰有余。” “可这么一来,四镇就没文官了,屯田、支度等事让谁去做。” “爹,你做叶勒镇将这些年,军中大小事务不都是文书操办的么。我不是说您任人唯亲,事实上想把政令推行下去只能用信得过的人。” “三郎,你是说四镇不设六曹?” “不能说不设,但可以暂缺。况且你上任之后驻龟疏,龟疏镇肯定是要亲领的,只是另外三镇有空缺,并且不是全缺,一镇留一两个参军就行了。” “辟邀各镇参军入幕,由各镇将招募文书操办功、仓、户、兵、法、士等事,虽能解燃眉之急,可这么一来……” 安伏延微微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韩平安知道他是担心把六曹参军调走,会失去对各镇的掌控,不禁笑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等招募到人才可以填补空缺。如果实在招募不到,可以培养些文书派往各镇。” “培养?” “差点忘了说,我打算到了白沙城就开办州学,给我两年时间,便能培养出一大批文书。” “两年!”安伏延将信将疑。 韩平安微微一笑:“爹,我有办法速成。” 人才招募不到,能培养出一批吏员也行…… 安伏延权衡了一番,砰一声拍了下案子:“三郎,爹给你两万钱,你帮爹培养五十个文书!” “五十个,您要这么多做什么?” “不只是军中缺人,各城也缺,你又不是不知道,崔瀚这个城主做得有多累。” 韩平安知道他要避嫌,不能用太多的粟特人,一口答应道:“好吧,五十个就五十个。” 有个聪明的女婿真能帮上大忙,安伏延正感叹这门亲事结的好,亲卫来报天使快到了! 他再也顾不上跟女婿说话,赶紧进去更衣,要率文武各官出城五里迎接。 韩平安不想也没资格凑这个热闹,叫上李钰安云儿和姐姐姐夫连夜回叶勒城。 没曾想一回到大都督府前院,只见史羡宁和米法台的儿子米提夫竟跪坐在大堂里等候。 韩平安让李钰云儿先回第三进的小院,盘坐下来问:“二位大晚上不歇息,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史羡宁犹豫一下,愁眉苦脸地说:“我等去过城主府,崔明府让我等来拜见长史,恳请长史给我等指条路。” 米提夫更是跪下道:“小人罪该万死,恳请长史发落。” 韩平安这才想起他们的官司还没完,好奇地问:“就你们两位,另外两位呢?” “禀长史,白佐尖和阿史那山对在下有成见。”史羡宁一脸尴尬。 “成见?” “白佐尖认为在下嫁祸于他,对在下恨之入骨。” “米掌柜,你呢?” “禀长史,小人……小人听候长史发落。” 一个栽赃嫁祸族人,一个弑父,就算不责罚他们,他们在叶勒也呆不下。 韩平安早就知道他们的处境,事实上一直在等他们来,看着他俩走投无路的样子,沉吟道:“史掌柜,我觉得你应该随我岳父去龟疏。你善思善行,虔诚睿智,完全可以做大祭司。” 史羡宁以为听错了,惊诧地问:“我做大祭司?” “我岳父说你是你就是,至少可以做上龟疏祆祠的祆正。至于在叶勒的买卖,完全可以从叶勒城转移去白沙城,由你那几个儿子打理。有我帮你照看着,只会比现在好,绝不会比现在差。” “谢长史,在下遵命。” “至于做上龟疏祆正之后要做些什么,我回头让余行官告诉你。” “在下明白。”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好。 韩平安感叹了一句,看向米提夫:“于公,你父亲伙同大祭司谋逆,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于私,你父亲想害我和我父亲性命,照理说我应该以牙还牙,把你家上下八十余口全拉去砍头。” 米提夫不敢争辩,因为那个禽兽老爹作了太多孽。 韩平安话锋一转:“但我不是睚眦必报之人,不想赶尽杀绝。你家的田产和买卖充公,由白沙城捕贼署接手。 你和你家的那些武士,给大都督府效力十年。至于你的家人,明日一早带上行李和生活所需的物品去白沙城,徐少府和余行官会帮你妥善安置。” 这是最好的结果,好到米提夫不敢相信。 见他愣住了,史羡宁连忙拉拉他袖子:“还不赶紧谢长史不杀之恩。” “谢长史,小的愿为长史效力,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小的万死不辞!” “我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小的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是长史的,长史不让小的死,小的就不死。” “这就对了么,活好好的,为何要寻死。” 第六十七章 送别 史羡宁和米提夫前脚刚走,白佐尖和阿史那山后脚就来了。 他俩无论能力还是人品,都无法与史羡宁、米提夫相提并论,韩平安不想跟他们废话,只提出一个条件。 叶勒部的那些小首领大多不学无术,部落内的大小事务,大多交由粟特文书打理。而他俩又都是粟特祆正,多多少少有点号召力,只要他们发动人脉配合接管叶勒部就行。 至于钱,想要却不能要。 没有他们这些粟特商人,叶勒的经济真会崩溃,不能杀鸡取卵。 事实上一些粟特商人之所以铁了心帮安乐山造反,就是因为长安对他们的政策总是走极端。 之前好的时候别提多他们有多好,不让汉人经商只让他们经商,同时限制外藩经商,比如大食商人,想来大唐经商,来了就不许回大食老家,让他们这些享有特权的粟特商人赚得盆满钵满。 不好的时候对他们非常不好,只要没钱了就去抄他们的家!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心理落差太大,不服气当然要反。 打发走二人,请屈通去位于城头的守夜队据点,让当值的守夜人帮着留意天使的消息,便回第三进的小院继续洞房,结果天没亮就被屈通和隐娘叫醒了。 “我义父说来了两个天使,一个是宫中的太监,一个是大理寺的什么官,他们不是召林使君回长安做官的,是来拿林使君的,好像跟啥案子有牵连。” 屈通见小舅子脸色变了,吓得不敢再往下说。 韩平安紧锁着眉头,凝重地说:“难怪使君爷爷让咱爹赶紧去白沙城呢,原来他老人家早知道了。” 隐娘知道林使君是韩家的恩人,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人家被锁拿回长安问罪,淡淡地说:“把那两个天使杀了,把使君抢回来。” 老姐果然人狠话不多,习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韩平安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微微摇摇头:“使君爷爷真要是不想回长安有的是办法,可他老人家必须回。” “必须回?”隐娘一脸茫然。 “他的儿女子孙全在老家,他老人家要是不回去,全家老小一个都活不成。这就是我之前为何不跟咱爹商量,就让黄博文去洛州把大娘和大郎二郎他们接过来的原因。” “三郎,你是说如果天子想来锁拿咱爹,咱爹也要像使君那样跟着走!” “大娘和大郎二郎都在老家,爹敢不跟着走吗?”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何况使君爷爷一心辅佐太子,他老人家要是不束手就擒,岂不是坐实了太子的罪名。” 隐娘苦着脸问:“那咋办?” 韩平安无奈地说:“事到如今,只能送送他老人家。” 屈通赫然发现做官原来这么凶险,搞不好连妻儿老小都要搭进去,不禁说道:“我义父说那两个天使急着把使君锁拿回长安,打算明天上午召集王将军等人宣诏,下午就走。” 韩平安回头看了看吓得不敢做声的李钰和安云儿,无奈地说:“那我们得赶紧做准备,姐夫,你去趟妓馆,帮我把那些乐师叫上。” …… 太阳没落山,西边就出现了红红的晚霞。 林使君在老仆的帮助下颤颤巍巍爬上马背,被一群从长安来的禁军拥簇着,策马走出叶勒城。 安伏延来了。 新任叶勒镇使左骁卫中郎将王庆祥来了。 崔瀚等叶勒镇参军也来了,静静地守在城门外夹道相送。 只不过他们既是来送林使君的,更是来送两位天使的,大将军府的家人甚至给两位天使准备了价值不菲的礼物,整整绑了二十几匹驮马,搞不清楚的真以为是一支商队。 “安使君,为何如此客气。” “天使难得来一次安西,走得又如此匆忙,末将都没机会尽地主之谊,只能备些土产,聊表心意。” “使君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 “使君要把叶勒这边的事交代明白,赶紧去龟疏上任,公事繁多,就此留步吧,无需再送。” “两位天使此回长安七千余里,末将岂能不送。” 太监觉得这个胡将很懂事,没有再坚持,就这么跟安伏延说说笑笑地带着大队人马往前走。 林使君虽是戴罪之身但做过丞相,该有的体面还是有的,没有戴枷锁。就这么骑着匹老马,晃晃悠悠地跟在后头。 崔瀚心生感慨,不忍看他老人家。 陈驿长年纪大了,本就百无禁忌,也不管两个天使和那些禁军高不高兴,当着众人面躬身作揖。 “使君保重。” “陈都尉,你真不想回老家?” “哪里黄土不埋人,卑职的棺材早做好了,连埋在哪儿也想好了。” “还是你洒脱,着实让老夫羡慕。” “来一口吧,这可是上好的葡萄酿,在长安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 陈驿长翻身上马,递上酒囊,陪在林使君身边。 林使君接过酒囊捧起来喝了一口,笑道:“果然是好酒,有此美酒,难怪你不想回老家。” 传旨的太监听见动静,下意识回过头,见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也就没说什么。 一起来拿人的大理寺官员很想训斥一番,可见负责押送的禁军并没阻拦,干脆装作没看见。 前头谈笑风生,后面两个老头子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五里亭。 五里亭,顾名思义,距叶勒城五里。 叶勒本就没几个读书人,自然不会有人附庸风雅建亭子。 并且叶勒气候不好,三天两头刮风沙,即便有亭子也不会有人来此歇息,所以这个亭子不但有“典故”,也跟韩家有点关系。 五年前,韩士枚要来叶勒上任。 前任叶勒镇仓曹参军兼叶勒城主非常会来事,得知即将到来的监军是个读书人,赶紧找工匠修亭子,三天就修好了,然后出城来这个亭子里恭候。 安伏延正感慨溜须拍马之辈仕途顺畅,赫然发现亭子里不但有人,亭子中央的石桌上还置办了酒菜, 南北两侧和西侧都用布幔遮挡,以防风沙刮进来。 “三郎……” “安使君,你认得?” 安伏延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亭子里传来悠扬的乐声。 韩平安和女扮男装的李钰、安云儿以及徐午生等捕贼署的孩童,远远地看着林使君,随着妓馆乐师排练了几天的旋律放声高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人家送离别诗,这是唱离别歌。 旋律悠扬动听,意境深邃,充满别离的伤感。歌词精练,情感真挚,不涉教化,意蕴悠长。 太监愣住了,大理寺的官员也愣住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少年一边唱着,一边走到林使君马前,深深作了一揖,随即竟把林使君扶下了马,搀扶着走进凉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李钰泪流满面,安云儿唱着唱着泣不成声。 这歌很好学,隐娘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 刚才还跟陈驿长说说笑笑的林使君,竟听得老泪纵横,接过韩平安敬上的酒,嘴唇颤抖着频频点头。 崔瀚沉浸在这伤感的旋律和歌词中,感觉疯三郎一家子唱的就是他,不由想起来西域时送行的那些亲朋好友,心里一酸,热泪盈眶。 韩平安扶着老人家,转身看着正在唱的李钰等人,问道:“使君爷爷,喜欢吗?” “喜欢。” “高兴不?” “高兴,有此别离歌,爷爷此身无憾矣。” 林使君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探头看看后面的乐师,走过去抚摸了下徐午生等孩童的头,转身问:“三郎,有没有纸笔。” 韩平安连忙道:“有,孙儿早准备好了。” 隐娘反应过来,赶紧收拾石桌。 林使君捋起袖子,边听边挥笔疾书,掉落的泪水模糊了字迹。 “三郎,此词此曲可有名字?” “没有,孙儿没想好。” “既然是送爷爷的,爷爷慢慢想,想好再托人告诉你。”林使君放下笔,擦了一把老泪,示意追过来的老仆收起墨迹未干的歌词。 韩平安躬身再拜。 老人家在老仆的搀扶下走出凉亭,爬上马背,示意禁军牵马,跟着哼唱起来。 安伏延本就心急如焚,不想夜长梦多,连忙招呼两位天使继续赶路。 胡乐悠扬,歌声依旧。 直至天使的队伍消失在视线里,韩平安才擦干泪水,喃喃地说:“使君爷爷走了,我们也该去白沙城了。” 第六十八章 遭了灾! 白沙城因有一大片白沙地而得名,位于发源于葱岭的赤河最下游,再往东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漠。 从叶勒城过来的这一路地势平坦,河滩两侧耕地草场连片,土地虽贫瘠些,水草也不是很茂盛,远无法与关内相比,但在安西却是一个好地方。 白沙城跟叶勒城一样建在河滩北侧,城池很小,规模与屯城差不多大,黄土夯成的城墙既不高也不厚,甚至连城楼都没有。 城内只有两座像样的建筑,一座是曹勿烂曾祖父搬来时开建,直到曹勿烂接任叶勒大都督才建好的新大都督府。 不过在这儿不叫大都督府,而是叫王宫。 整个宫殿群占了白沙城近五分之一的面积,前面是一个用石头铺就的广场,偌大的广场两侧各有十八间石头砌的房子,用来给宫廷官员、粟特文书和亲信武士居住。 正殿是用巨石砌成的拱顶建筑,面积比叶勒大都督府正堂都要大,门口还用石柱建了一排连廊。 据说每到秋收都会在广场上举行庆典,大小首领和亲信武士都会拖家带口来,围着篝火通宵达旦地开怀畅饮、载歌载舞。 冬天的节日庆典则在正殿里举行,要么不庆祝,一庆祝就是三五天,不知道要喝掉多少缸葡萄酿,也不知道要杀多少牛羊,城内的几个粟特商人全靠做王宫的买卖赚钱。 后廷占地比前廷更大,大小院落十四个,光储藏酒的库房就有九间,甚至有一个大院子专门豢养大象、狮子、孔雀和巨獒等珍禽异兽。 马厩也很大,之前养了七十多匹来自各地的骏马。 结果因为曹都满造反,连同宫殿里那些值钱的东西全被包括守夜队、游奕队在内的各路平叛军队抢走了,连葡萄酿都没给留下几缸。 另一座像样的建筑是驿馆,专门用于接待大唐官员、来上贡的大小首领和商队的,现在变成了守捉使府。 韩平安参观完收拾过之后依然很狼藉的新家,回到最为完好的一间议事厅,坐下苦笑道:“如果早晓得这里的东西全是我的,那会儿就应该来盯着点。” 自己家的好东西全被人家给抢走了,隐娘比弟弟更心疼,恨恨地说:“谁抢走的,去找他们要回来!” 屈通不敢说话了,因为他那会儿也抢不少,并且早卖给粟特商人换成了钱。 韩士枚不只是率先带兵来平乱的官员,也是叶勒镇的监军,听儿子这么一说不免有些尴尬。 可镇军好几年没打仗,甚至已有两年没发过饷,让人家来平乱,不让人家抢点东西,这兵就没法儿带了。 但那些穷凶极恶的边军抢的又确实是自个儿家的东西,损失惨重,想想是挺心疼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见守夜队旅帅陈彪、游奕队副帅杨成虎、粟特亲卫头目安弥善跟着徐浩然走了进来,连忙道:“三郎,人齐了,说正事吧。” 安老丈人不但生了十几个儿子,还收了六个义子,率一百亲卫加入叶勒大都督府的安弥善就是其中之一。 韩平安微笑着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回头道:“徐少府,你先说吧。” “哦。”徐浩然早有准备,掏出一本账册:“禀侍御…… “等等。” 韩士枚放下酒杯,提醒道:“诸位,这儿是大都督府,不是守捉使府。本官只是闲暇之余来旁听的,有关叶勒部的大小事务,只需向长史禀报,无需问本官。” 只做驻军首长,不干涉地方事务。老爹位置摆得很正,韩平安很欣慰。 徐浩然意识到韩侍御这是想帮疯三郎树立威信,可他虽在帮疯三郎做事但并不是大都督府的属官,名不正则言不顺,干脆把账册递给余望里。 “大都督府的家底都摸清了,全在册子里,要不由你向长史禀报吧。” “诺。” 余望里应了一声,接过账册念道:“禀长史,叶勒四州共有六百一十六户,两万两千余口。其中,演渡一百三十八户、两千八百余口,村庄一十六个,游牧部落三个……” 这是一个游牧制和部落制相结合,并且已从游牧发展为农耕的奴隶制部落。 两万两千多人中,有一万九千多奴隶。 剩下的三千人中也只有不到一千个自由民,并且大多是佃户,真正拥有自由和权力的是那些大小首领及其家人。 依然坚持游牧的八个小部落不需要给叶勒王交税,但要给叶勒王提供武士,每年再象征性上贡点牛羊。 更多的首领已经变成了大地主,请粟特人帮着管理,让奴隶耕种,种不过来的租给佃户,收成的四分之一交给叶勒王,剩下的留给自己享用。 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坐享其成。 以至于许多叶勒贵族既不呆在自己的领地里,也不住白沙城,而是住在更热闹的叶勒城。 白沙城周围的那二十几个村庄,则是叶勒王及其子女的直属领地,同样委托粟特人管理,同样让奴隶耕种,刨去勉强能让奴隶活着的口粮,其收成全部上交宫廷。 年景好的时候,能从各大小首领那儿征收到四万斗青稞、黍和小麦,相当于两百四十吨粮。 直属领地相当于王庄,由于要种葡萄酿酒,种苜蓿养马、骆驼和牛羊,种麻织布,种蔬菜瓜果,甚至要养鸡鸭鹅供宫廷享用,每年的收成无法用多少升粮来估算。 商税很少,几乎可忽略不计。 余望里念着念着,不禁皱起眉头:“原本存粮十二万斗,牛羊两千三百余头,马四百二十余匹,驴三百余头,银钱九万六千余文。 由于曹都满叛乱,只剩粮两万三千余斗,牛羊、马、驴和骆驼六百余头,银钱一万两千文,铜钱一十二万四千余文。” 韩平安倍感意外,抬头道:“多少给我留了点啊。” 安弥善是负责来接管王宫的,知道的比较多,偷看了一眼韩士枚,解释道:“禀长史,剩下的这些粮和牛羊那会儿大多在偏远村庄。至于那些银钱藏的较为隐秘,是那些文书后来主动拿出来的。” 韩平安笑不出来了,紧锁着眉头问:“这么说离得近的村庄全遭了灾?” 安弥善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奴婢没死几个,但粮和牛羊都没了。” “没粮他们怎么活?” “好在正值秋收,不然不知道要饿死多少奴婢。” “今年收成咋样,能收多少粮?” “禀长史,卑职去附近村庄转了一圈,今年收成不好,只有往年的六成。黍、青稞和小麦种的也少,收上来勉强够三千多奴婢吃到明年三四月份。” 从叶勒城追过来的假道长也列席了叶勒大都督府第一次正式会议,他已经如愿以偿做上了安西道门威仪,但那是用通宵达旦一遍又一遍反复诵念《黄庭经》换来的。 一夜没睡好,十夜补不回,何况年纪不饶人。 他现在是真累真困,只想睡觉,连祖庭秘法和炼丹的事都没精神问,更别说叶勒部的这些烂事,竟靠在角落里打起呼噜。 隐娘恨死了来平叛的镇军,觉得他们比马贼都可恶,要不是那些村庄离得远,那些银钱藏的隐秘,估计也早被他们给抢走了。 屈通不由地想那些钱究竟被粟特文书藏在什么地方的,白沙城就这么大,那会儿仔仔细细搜过,怎么就没搜到呢。 同样列席会议的李成邺比韩士枚更尴尬,因为他坐镇白沙城的那几天没闲着,领着一帮穷凶极恶的部下把白沙城及周围的村庄搜刮一空。 谁能想到搜刮的全是女婿的家当,那些钱粮和牛马又全都送往了军城屯城,现在想要都要不回来,真不知道待会儿怎么跟女婿解释。 曹勿烂一家已被连根拔起,这三千多奴隶都是自己的,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饿死…… 韩平安平复了下情绪,追问道:“苜蓿、葡萄和麻呢。” 大将军儿子太多,义子根本排不上号。 安弥善觉得来辅佐身边这位姑爷也不错,办事很认真,连忙道:“苜蓿、葡萄和麻还行,豌豆的收成也不错。” 马和牛羊被抢走那么多,要那么多苜蓿没用,多少可以用来换点粮。 韩平安稍稍松下口气,再次看向徐浩然:“徐少府,这几天你有没有见过那些首领。” “见过了,他们还算老实,愿意跟往年一样纳粮。只是他们今年的收成也不好,等粮全收上来估计只有两万斗,并且大多是青稞。” 徐浩然回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韩士枚,接着道:“长史,提到粮,下官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 “驻守白沙城的这五百守捉郎是募兵,他们在龟疏时就不用屯田,即使让他们屯田这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我们守捉城与叶勒镇又互不隶属,没有让叶勒镇支度粮饷的道理,而且镇军那边的粮饷也不充裕。” 第六十九章 开民智 韩平安头大了,紧盯着他问:“你们那边每月要多少粮饷。” 徐浩然再次看了看韩士枚,见韩士枚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品尝美酒,只能硬着头皮道:“饷暂且不论,光粮每月就需六千斗。此外,尚有五百六十二匹战马和五百一十三匹驮马,没有马料是万万不成的。” “这么说就算各大小首领能把粮交上来,再算上边远村庄的那两万斗余粮,也只够支应你们半年?” “禀长史,按例这粮饷不应该让大都督府支度,可我守捉城刚复建,大将军那边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官……下官实在是没办法呀。” “现在吃的是哪里的粮?” “现在吃的是接防时镇军留下的余粮,因为这五千余斗粮,下官差点与镇军动手。” 让他率兵来接管白沙城是找对了人,要是换作个胆小的,恐怕连那五千斗粮都不会剩。 老爹不说话,但态度不言自明。 那就是韩家既没能力也没理由帮朝廷养兵,不如让那五百兵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至于白沙城依然是守捉城,只是没几个守捉郎罢了。 李成邺同样是这么想的,坐在角落里欲言又止。 守夜队旅帅陈彪底气很足,心想少谁的粮饷也不可能少守夜人的粮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跟韩士枚一样坐在边上喝酒。 余望里不想让那五百兵走,忍不住说:“长史,那些首领只交四分之一的收成太少。” “那让他们交多少合适?” “怎么也得交一半。” 徐浩然抬头道:“不可!” 余望里问道:“有何不可。” 徐浩然急切地说:“上百年来,人家都是这么交的。况且长史来接管人家没说什么,不但愿意跟以前那样纳粮,还先后送来了贺礼。我们要是征粮加赋,他们一定会反的。” “他们可以反,我们一样可以平乱!” “可安西不只是一个叶勒部,征粮加赋本就理亏,要是再把他们逼反,不但会波及叶勒,甚至会波及整个安西。” 韩士枚微微点点头,很认同徐浩然的分析。 余望里意识到自己太激进,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叶勒部距吐蕃那么近,现在最缺的就是兵,韩平安权衡了一番,毅然道:“徐少府,你们守捉城的粮饷可暂由我大都督府支度。” “可粮饷从何而来?” “跟粟特商人借,跟白云寺借。白沙城外好像也有个寺庙,那些僧人手里应该有不少钱粮,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要利息合适,可以先跟他们借。” “人家会借给我们吗?” “我们有那么多土地没开垦,有那么多草场没人放牧,完全可以用来抵押。” “到时候要是还不上呢?” “那就把田地牧场给他们,当务之急是怎么过眼前这一关。” 现在的人很朴实,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去借贷,欠人家点钱夜里都睡不着。 韩平安不怕欠钱,想想又说道:“曹都满为何有底气叛乱,说到底就是因为无意中发现一处铜矿,其实是个不知道多少年前废弃的矿井。 九哥,明天去问问那些商人感不感兴趣,他们要是想接手,只要出的起价钱,我可以把矿井卖给他们。” 安弥善苦着脸问:“长史,铜就是钱,就这么发卖合适吗?” “要把铜矿石从井里挖出来炼成铜才是钱,太麻烦了,不如卖给人家换点钱粮。” “不麻烦,我们有那么多奴婢,可以自己挖自己炼!” “但我们现在亟需钱粮,再说我只是把矿井卖给他们,并不意味着不收税。不管炼出多少铜,大都督府十抽二,坐在家里收钱多好。” “我们有那么多奴婢,要是自己挖自己炼,炼出来的铜全是我们的。” “那些奴婢很快就不是奴婢了,我们现在最缺的是粮和人,所以他们中年纪大的要种地,年纪小的要进州学,不可能去挖矿炼铜。” 韩平安笑了笑,接着道:“徐少府,我们有的是土地,明天问问那些守捉郎,他们愿不愿意在我叶勒部安家落户。 要是愿意,每人授永业田三突,头五年内免田赋,后五年只需交收成的十分之一,十年后交收成的两成。 在龟疏有家人的,我可以借路费给他们把家人接过来开垦。在龟疏没家人的,我可以借钱给他们买个婆娘,不会耕种我可以派人教。” 他的领地是白来的,所以他不心疼…… 徐浩然哭笑不得地问:“要是有士卒不愿意在此落地生根呢。” “那就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只要在我叶勒部的必须是我叶勒人!” “下官估摸着他们应该愿意,只是……只是林使君走前说过,这五百儿郎在白沙城顶多驻守两年。” “林使君已经不再是使君了,安西现在是我岳父说了算。” “下官明白。” “九哥,陈旅帅,你们亲卫队、守夜队和游奕队也一样,本长史只要心在叶勒部的人,要是心不在这儿不如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不等安弥善和陈旅帅开口,李成邺就忍不住问:“三郎,我们这边呢。” 韩平安不假思索地说:“同样如此,不过钱崇厚等人犯的事还没完呢。四十岁以上的不予追究,四十岁以下的先安家落户娶妻生子,等他们都有了后我另有安排。” 这个结果比想象中好一百倍。 李成邺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连忙道:“那六叔先代他们谢过了。” 对于叶勒部接下来的发展大计,韩平安早有一揽子计划,不想发扬民主。 让余望里明天一早去找粟特商人发卖铜矿,顺便去找粟特商人和寺庙借贷钱粮。 让安弥善明天一早把城内外八岁至十八岁的男童女童全召集来入学,不管是不是奴婢。 让陈旅帅率领守夜人清缴领地内的马贼。 让游奕队在前廷找几间公房设立游奕署,再安排游奕人去城外的那些村庄设立游奕所,人手不够从李老丈人的那一百多个叛卒中挑选四十岁以上的。 之前大军来平乱,结果越平越乱,必须先把治安搞好。 至于那五百守捉郎属于长安的“驻叶勒部队”,大都督府不方便插手,干脆让老爹和徐浩然回去做工作。 一切安排妥当,陈旅帅等人躬身告退。 韩士枚和李成邺并没急着走,假道长一觉也睡醒了。 “三郎,钱粮本就吃紧,甚至要去借贷,这个时候办学,还给饭食,合适吗?” “爹,我有许多事要做,可现在却无人可用,不赶紧办学培养几个人才,接下来什么事都干不成。” “培养人才,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我有办法速成,从明天开始,请你和六叔帮我主持大局,我好一心一意办学。” 韩平安知道自己的步子迈的有点大,担心老爹和老丈人不理解,又解释道:“刚才你也听余望里说了,咱们治下不但有汉人、叶勒人、粟特人、突厥人、羌人、鲜卑人和铁勒人,甚至有从吐蕃、天竺过来的人。 守捉郎中也有不少龟疏人、回纥人和葛罗禄人,光语言就七八种,要是不赶紧办学,不赶紧统一语言文字,接下来怎么施政。” 光胡话就七八种,想想是挺头疼的。 韩士枚正想说想统一语言文字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韩平安接着道:“我先从娃娃抓起,先教个两三个月,应该能初见成效。 到时候也入冬了,都没事干,可以开办些扫盲班,正好让这些娃去守捉府、守夜队、游奕队和各村庄做老师。” “什么扫盲班?” “就是教人识字算数,顺便讲讲我大都督府的好。” “所有人都要学?” “从咱们现在能管着的地方开始,所有人都要能识字会算数。” 关内学风昌盛,也不是个个都能念书的,事实上读书人依然是极少数。 韩士枚被震撼到了。 李成邺惊得目瞪口呆。 韩平安知道在他们看来这很夸张,忧心忡忡地说:“爹,六叔,关内真要是乱了,天子肯定会抽调边军回去平乱,边军一走,我们就得靠我们自个儿。 到时候,我们就是四面楚歌,现在不对辖下百姓好点,到时候谁会帮我们? 可百姓又没几个,全是麻木得像行尸走肉的奴隶。对他们好、跟他们苦口婆心说,不一定管用,只有从他们的孩子着手。” 这西域以前是怎么守的,说白了就是叫上一帮羁縻部落打群架,谁敢不老实就教训谁,自个儿都不用派多少兵。 可现在大唐国势大不如以前, 安西四镇虽只有两万四千余兵,但现在却是一百多年来驻军最多的时候。 兵虽比以前多,由于国势的关系说话反而没之前好使,甚至连葱岭西边的疆域都给丢了。 那些羁縻部落不是反叛就是阳奉阴违,像叶勒部这样的虽不敢反叛,但经过这么多年的同化,已经不能称之为部落,他们的武士也大多打不了仗。 反倒是越穷越野蛮的越能打,比如吐蕃,几十年前连铁都不会炼,现在什么都会了,用的兵器和甲胄甚至比大唐边军精良,据说他们的武士全穿锁子甲。 如果长安再把边军精锐调回去平乱,叶勒部的形势会比现在更危急。 再想到边军精锐真要是被抽调回关内平乱,本就没几个能吏的安西四镇会更无人可用,而现在培养的学童再过两三年定能派上大用场。 韩士枚猛然意识到儿子想要的可能不只是一个叶勒部,而是整个安西! 第七十章 穷疯了 安大将军高升为节度使,不但辟邀叶勒镇参军崔瀚为节度巡官,还邀请叶勒大都督曹勿烂赴龟疏共商边事,昨天一早携家人率亲卫启程了。 送走使君,王庆祥终于有了做镇将的感觉。 他既不想驻屯城也不想驻军城,干脆把城主府当作将军府,统揽叶勒镇的大小事务。 他不像安伏延那样需要避嫌,随行的吏员不够就地招募粟特文书,白佐尖不但送了好几个子侄来做行官,甚至摇身一变为他的幕僚。 白佐尖恨透了史羡宁,但跟史羡宁一样很认同韩平安之前对于粟特一族面临灭顶之灾的话,现在必须坚定地站在朝廷这边,如果摇摆不定将来真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办事也特别认真。 二人聊完城外那些村庄田赋和杂税的事,又说到了韩士枚父子。 “愿意在叶勒部安家落户的才要,不愿意在叶勒部落地生根的全打发回来,韩士枚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把本将军从龟疏带来的将士当成他韩家的私兵?” “以在下之见,或许是个借口。” 王庆祥下意识问:“是何借口?” “将军有所不知,曹都满叛乱之后他和安使君率兵去平乱,连李成邺后来都去坐镇了十几天,期间把叶勒部的粮草搜刮一空。现在多出五百守捉郎,再加上安使君给的一百亲卫,他哪有那么多粮饷。” “差点忘了,说起来我们还占了他的大便宜,屯城和军城粮仓里的存粮,有一些好像就是从叶勒部缴获的。” “而且羁縻大都督府和羁縻州也无需支度官军的粮饷。” “既然这样,那他能养多少兵就让他养多少兵吧,他养不起的本将军照单全收。” “将军仁厚。” “不管怎么说也是同僚。” 王庆祥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林使君正在被押往长安问罪的路上,他韩士枚这辈子估计别想再翻身。 要是韩士枚受到牵连,突然有一天长安降诏让处死,到时候还真有些下不了手…… 白佐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道:“曹勿烂被安使君带走了,现在叶勒部是韩三郎说了算。他居然打算发卖大都督府,王将军,你说这事怎么办。” “他疯了,大都督府是他想发卖便能发卖的吗?” “那娃本就是个疯子,不然能把曹都满叛乱的隐情查得明明白白?尤其大祭司那件事,就算是安使君也不敢轻易下那个手。” 王庆祥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头,相比搬进城主府他其实更想搬进大都督府,只是担心会有人说僭越,并且安伏延刚走,没敢轻易往里搬。 他实在不想看着大都督府被人买走,沉吟道:“估计是穷疯了。” “将军,韩三郎现在既是曹勿烂的女婿,也是叶勒大都督府的长史,连大都督之印都在他手里,他非要发卖我们还真不好说什么。” “他要是想卖叶勒城,难不成我们也让他卖!” “叶勒城他自然是不会乱卖的。”白佐尖早看出眼前这位想住大宅子,立马话锋一转:“其实他想发卖也不是什么坏事。” “此话怎讲。”王庆祥下意识问。 “不卖那是大都督府,就算他爹做监军的时候也只能住内宅,既不敢从正门进出,也不敢在正堂办理公务。他真要是卖出去,那就不再是大都督府了,只是一个大点的院子。” “有道理,只是不知道他想卖多少钱。” “他不要钱,只要粮。” “他想要多少粮?” “五十万斗。” “这么多,他怎么不去抢!” “王将军,五十万斗粮确实不少,但大都督府是几代叶勒王建起来的,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仔细算算他开价真不算高。” “那是几代叶勒王建的,又不是他建的。” “可现在叶勒部他说了算,况且他可以漫天要价,咱们一样可以坐地还钱。” 白佐尖知道眼前这位将军喜欢排场,作为幕僚当然要想办法成全,趁热打铁地说:“宅院虽是死的,将军过几年高升了肯定带不走,但可以像韩三郎这样发卖啊。叶勒城人满为患,寸土寸金,想置块地都不容易,何况那么大一个宅院,一定会有人愿意买的。” 韩三郎都知道帮他爹把洛州老家的亲人接过来,王庆祥一样担心家人,也派亲信回去接了。 等接过来之后,上上下下几十口,算上奴婢上百人,没个大宅院住不下。 何况好不容易做上镇将,最迟明年,安使君就会按惯例奏授他为大将军。既然很快就是大将军,自然要有大将军的体面。 王庆祥是真心动了,但想想还是摇摇头:“就算能砍一半那也是二十五万斗粮啊,本将军为官清廉,爱兵如子,哪有那么多钱去买粮。” “将军没有,但屯城军城有啊。等秋粮都收上来,粮仓都堆不下,与其让那些粮在仓里发霉,不如拿出来周转。” 白佐尖倒不是蛊惑他贪没,而是从长安的六部到各州县衙门,都有一笔钱粮专门用于放贷,赚取的利息用于各级官员吃饭喝花酒等开销,有些官署甚至有官员专门管这些事。 叶勒镇不同于白沙守捉城,兵大多是从关内来的,全要屯田。 再加上可以收商税和城外那些村庄的赋税,饷虽没多少,但粮足够维持一年,完全可以拆东墙补西墙。 大不了快卸任时把大都督府卖掉,用卖出的钱买粮把这亏空补上。 王庆祥越想越有道理,顿时脸色一正:“本将军倒不是贪图享乐,只是看着白沙守捉城粮饷吃紧着急。可我叶勒镇与他们又互不隶属,明面上不方便接济,只能出此下策。” 挪用军粮居然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真够不要脸的。 不过白佐尖很愿意与他这样的将军打交道,打心眼里觉得他比安伏延、韩士枚和没啥本事还盛气凌人的李成邺好相处,赶紧拱手道:“将军仁厚。” “这事你去跟他们谈。” “遵命。” 白佐尖微微一笑,接着道:“有件事差点忘了禀报,韩三郎正在办州学,还打算从我们叶勒城招孩童入学。” 王庆祥想了想,笑骂道:“应该是韩士枚的主意,读书人就喜欢这些虚名。” “据说不用给先生束脩,还管饭食,城外那些村庄的不少百姓都想送孩童入学。” “谁不想让娃识几个字,这是好事,本将军不能拦着。” “那就让白沙城来的人去军城屯城张贴告示?” “让他们去张贴吧,估计想去念书的娃不少。这事让你侄子张罗,等娃齐了,派几个兵送一下。” ……… 州学开课的事,因为苏达素石率部来投估计要到延后到九月十五。 本以为苏达素石会带四百多个族人来,结果带来了八百多个,还帮着从他父汗那儿解救回来三百多个唐人。 为安置这些人,叶勒大都督府和白沙守捉城上上下下忙得焦头烂额。 钱崇厚刘三根原本对被发配到白沙城有些不甘心,但看到那些被突厥人当作奴隶使唤了十几年,一个个瘦骨嶙峋,一看着就被搂着双腿哭得泣不成声的关内同乡,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儿,对忙着安抚的韩平安不禁肃然起敬。 “老人家,蒲州老家你是回不去了,一是路途太远,你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二来离家这么多年,回去也没个生计,就把这儿当家吧。我老家在洛州,不也一样要在这儿落地生根么。” “谢长史收留,长史真是我等的再生父母……” 领头跪拜的是一个老府兵,被俘的时间最久,在那雪部整整做了十九年奴隶,瘦的只剩七八十斤。 韩平安心里一样不是滋味儿,轻轻将老人扶起,凝重地说:“老人家别再跪拜了,再跪拜就是打我们这些大唐文官武将的脸。让你们流落他乡这么多年,吃那么多苦,遭那么多罪,可见我安西将士无能啊。” “可不敢这么说,是小的无能,小的早应该战死沙场,小的不该给大唐丢脸……” “就算被俘也是我大唐的英雄!” 韩平安轻轻拍着老人家的手,转身看向正默不作声的钱崇厚等人:“有人为大唐出生入死,颠沛流离,沦落他乡。 也有人想回老家,不愿意在这儿守。可要是都回关内老家,流落在葱岭西边的同胞怎么办?” “卑职该死,恳请长史责罚。” 钱崇厚臊的无地自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刘三根是个暴脾气,想到这些归来的同乡说还有很多人被当作奴隶卖去了更远的地方,急切地说:“恳请长史让我等杀过去,把流落在外的将士救回来!” 韩平安紧盯着他问:“你们这点人能杀多远,又能救回几个?” 刘三根愣住了。 “送死的事我不会让你们去做,流落在大食的同胞一样要救,但要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守住白沙城,守住叶勒,守住安西。不然我们身后的那些从关内来的兄弟姐妹,就会被人家虏去做奴隶。” “诺!” “军城屯城的那些士卒大多老了,我韩平安今年十五,你们的年纪也不算大,我是下定决心守在这儿的,不想看着人家满城尽白发、死不丢陌刀。你们呢,你们愿不愿与我一道守。” “卑职誓死追随长史!” “卑职愿意,卑职愿为长史效死!” “好,记住你们的话。” 韩平安走过去将他们扶起,很认真很严肃地说:“但你们会老的,我一样会老,可无论我叶勒部还是安西都不能后继无人。赶紧娶妻生子吧,多生几个娃,这既是家事也是国事。” 第七十一章 叶勒情报署 三百多同胞回归,让这个距白沙城很近的村庄哭成了一片。 韩士枚哽咽着嘘寒问暖,李成邺眼眶通红。 之前随钱崇厚叛逃的一个老卒竟找到了个当年一起杀敌的袍泽,跟已经瘦的不成人形的老兄弟抱头痛哭。 假道长是叶勒部唯一的道士兼医师,不但要抚慰那些受伤的心灵也要帮着瞧病,跑前跑后,忙得焦头烂额。 苏达素石见不得人哭,一个人坐在村口遥望着白沙城喝酒。 韩平安找到他,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很认真很诚恳地说:“兄弟,谢了。” 苏达素石递上酒囊:“既然是兄弟,说啥谢啊。” “别的事我不会谢,但这件事我一定要谢。” “好吧,我知道了。” 他是一个人跑过来的,他那些族人分别被安置在演渡州的乌斯库尔和耀建州的巴依尕勒,近的距白沙城七十里,远的距白沙城两百余里,徐浩然正领着一百多守捉郎和十几个粟特文书在那边负责安置。 韩平安喝了一口酒,问道:“划给你们的那三片草场和两块谷地,你那些族人满不满意。” “怎会不满意,比葱岭那边不知好多少倍,话说这事我也要谢。” “你真不打算管他们了?” “我已经托你帮他们找到了地方,难不成还要管他们一辈子。”苏达素石生怕好兄弟不信,抢过酒囊笑道:“兄弟,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是来过好日子的,不是来放牧种地的!” 韩平安知道他是真不想管,笑道:“你那些婆娘咋办,你总得回去一趟,把你那些婆娘和娃接过来吧。” 苏达素石嘿嘿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已经把她们送人了,现在是人家的婆娘,不是我的婆娘,我为啥要去接她们。” 韩平安以为听错了,惊诧地问:“送人了!” “嗯,我们部落女人少,好多人没婆娘。” “你跟那些婆娘生的狼崽子呢,该不会也送人了吧。”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要尊重我们突厥的风俗。再说我没亏待她们,我把这些年存的钱都分给她们了,她们别提多高兴。” 苏达素石知道这不太符合异父异母兄弟的价值观,想想又谄笑着说:“我跟你一样大,我才十五岁,我还是孩子呢,要那么多儿子做什么。” 韩平安很想骂他渣男,可想到接手他那些老婆和狼崽子的族人一定也很高兴,竟觉得没资格骂他没心没肺。 又变成了快乐的单身汉,苏达素石觉得这是自己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嘿嘿笑道:“不就是婆娘么,你招那么多男女学生,一定有高颜值的妹子,我可以再找啊,找个知书达理、断文识字的。” “你想祸害我的学生?” “这不叫祸害,我只是想找个有共同语言的婆娘。” 韩平安突然有些后悔给他灌输那么多超前的理念,现在好了,他居然融会贯通,把那些超前理念与他们突厥人的传统相结合,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渣男。 苏达素石不想被吐槽,赶紧换了个话题:“疯子,这次去汗帐我听到一件事。” “什么事?” “大食的哈里发不是你说得那样传承的,是哥哥死了让弟弟上位。” “是吗?” “真的。” “那就是我记错了。” “不过对我来说是一样的,不管我哪个哥哥将来做上大汗,等老了肯定想把汗位传给他儿子,到时候一定会提防我,说不定会冷不丁对我下毒手,所以还是要来投奔你。” “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再想那些了。” “这倒是。” 苏达素石回头看看身后,随即神神叨叨地凑到他耳边:“我现在没钱了,只能靠官俸过日子。刺史一年多少官俸,啥时候发给我?” 韩平安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你是羁縻州的刺史,又不是经制内的刺史,长安是不会给羁縻州刺史发俸钱的。” “那你呢?” “我这个大都督府长史也一样。” “我去,你咋不早说,钱都分给了那些婆娘,我现在身上一文都没有,没钱这日子咋过,没钱让我咋找婆娘!” “你不是有部落有族人么,让他们上贡点钱给你不就行了。” “我……我担心他们缠着不让我进城,在来的路上就跟他们说了,以后只要给你交税,不用给我钱。” 他这是做小首领做怕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就甩锅,结果搞成了净身出户,看着他追悔莫及的样子,韩平安差点笑岔气。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不能轻易收回,不然丢不起这人。 苏达素石的肠子都快悔青了,咬牙切齿地说:“大丈夫没什么也不能没钱,你得赶紧给我找条发财的路子,不然我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钱去泡妹子!” 韩平安哈哈笑道:“我一样穷的叮当响,正忙着变卖家当呢。” “想起来了,我是行动队的队头,骨思力那个副队头都有月俸,我这个队头应该也有,而且应该比他多。” “捕贼署已经关门了。” “啥意思?” “散伙儿了。” “疯子,你这是不给我活路!” 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才,韩平安又怎会放着他这个有共同语言的异父异母兄弟不用,笑道:“捕贼署虽散伙儿了,但情报署马上要成立,你想不想做情报署的第一任署长。” 苏达素石笑问道:“情报署是做什么的。” “专事打探消息的,内设吐蕃处、大食处、安西北庭河西陇右处、长安处、通讯处、总务处和行动队。” “派细作刺探消息啊,这个我在行!” “所以第一任署长非你莫属。” “月俸多少?” “银钱五百文,够你挥霍的。” “这还差不多,对了,为何要打探安西北庭河西陇右和长安的消息?” “我们不能只盯着吐蕃大食,也要防着点内部的敌人。上次想害我和我爹的混蛋,不都是来自大唐内部的么。” “有道理,是要提防着点。总务处呢,总务处做什么的。” “总务处是负责署内人员升迁、钱粮支度和牒文存档之类的杂事。接下来具体要做些什么,我回头给你拟份清单。” 大食有个驿传大臣就是干这些的,那些驿长直接归巴格达的驿传大臣管,连远东总督的面子都不给。 苏达素石知道这是好兄弟对自己的信任,笑问道:“你打算给我多少人。” “人过段时间从这批学子中挑选,不过有几个已经到位了。米法台大祭司兴风作浪的事骨思力应该跟你说过,稀里糊涂卷进去的史羡宁和米法台的儿子米提夫现在帮我做事,我让他们加入情报署了。” “史羡宁不是跟你老丈人去龟疏了吗。” “我让他去的,情报署不能只有本部,也要在各地设立情报站。龟疏是节度使府的府治,距长安比我们这儿近,史羡宁又是粟特人,打探消息比我们方便,让他做这个站长正合适。” “那个连亲爹都杀的米提夫呢?” “让他在吐蕃处效力,我打算过几天让他带商队去吐蕃转转,先去打探打探消息,要是能在吐蕃各部建几个情报站就好了。” 什么情报站,不就是派坐探么…… 苏达素石觉得这活儿既刺激又好玩,举一反三地问:“这么说大食那边要我来想办法了?” 韩平安拍拍他肩膀:“谁让你对大食最熟悉呢,回头好好琢磨琢磨这件事怎么弄。” “通讯处是不是专事传递消息的?” “嗯。” “吐蕃那边的消息可以让商队传递,大食那边可以找下我父汗,他其实比我们更想知道巴格达那边的情形。” “聪明,我们可以跟你父汗展开情报合作。” 能被好兄弟表扬,苏达素石极具成就感,眉飞色舞地说:“大唐这边的消息可以走驿传,但不管走商队还是走驿传都太慢了。” 韩平安笑道:“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苏达素石不由想起小时候一起玩过的那些项目,顿时眼前一亮:“看来要多找些人多驯养点鸽子,还有跟猜谜似的密码也要用上。” “所以这些事我只能找你,不可能找别人。” “那出使巴格达的事是不是黄了。” “没黄,不过我们暂时去不了。” “我们不去让谁去?” “我六叔李成邺啊,他是如假包换的大唐将军,他手下还有不少兵。等他的那些手下都娶妻生子有了娃,到时候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就可以打发他们出使巴格达。” “可这是我们的计划!” “实在走不开啊,只能让他们先去探探路。” “好吧,等将来没这么多事我们再去耍耍。” 第七十二章 来者不善 对于苏达素石不想再管他那些族人,韩平安并不觉得意外。 见识过长安的繁华,谁又会愿意再整天与牛羊相伴。 以前有好多部落酋长都是宁可去长安做个小官,也不愿意呆在西域做藩王。这跟叶勒部的那些小首领不愿意呆在领地,而是喜欢住在热闹的叶勒城是同一个道理。 照理说应该陪好兄弟参观下新家,但现在要见一个从叶勒城来的人,只能让安弥善陪他。 来的人叫乌图木,是演渡州首领乌达木的三儿子,今年二十八岁。 叶勒王以前的文书白亚丁认识他,说他是叶勒部有名的才俊,不但去过长安,还娶了麻扎塔格的女儿。 麻扎塔格这个名字在叶勒几乎个个知道,那个老家伙不是叶勒部的小首领,而是吐蕃的小首领,是吐蕃赞普封的千户长,其部落紧挨着演渡州。 要是搁几十年前,遇上乌图木这种勾结吐蕃的人直接拉去砍了。 但现在不是几十年前,吐蕃“武德充沛”、全民皆兵,这些年东征西讨、四处出击。 不但一统雪域高原,而且南面打下半个天竺,北面蚕食了吐古浑,兵锋直指陇右河西,甚至征服了葱岭西边的好几个小国,其疆域比大唐小不了多少。 此消彼长,让大唐现在与吐蕃的关系,变得与大食差不多。 这些年是打完就和,和完再打,打了又和。 别说初来乍到的王庆祥,就是安老丈人做叶勒镇使的时候,对紧挨着吐蕃的几个小部落跟麻扎塔格眉来眼去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轻易挑起战端。 这个乌图木为何来,陈驿长早派人送来了消息。 说住在叶勒城的那些小首领见苏达率部来投,那些守捉郎又纷纷回龟疏接家人来叶勒部安家落户,担心长此以往他们的领地会被蚕食,昨天聚集在乌达木家商议了一天。 乌达木与吐蕃首领麻扎塔格是儿女亲家,韩平安觉得这件事没陈驿长说得那么简单。 几乎可以肯定是麻扎塔格在暗地里授意乌达木父子兴风作浪,因为他早对叶勒部虎视眈眈,是最不想看到叶勒部被大唐实际控制的人。 在议事厅里坐等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黄大富把一身唐人打扮的乌图木带了进来。 这家伙面带笑容,乍一看真有几分风度翩翩,一进来便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不卑不亢,跟他那些极少回领地只知道在叶勒城醉生梦死的长辈确实不太一样。 来了就是客,韩平安自然要以礼相待,招呼他坐下寒暄了几句,笑问道:“乌兄从叶勒城风尘仆仆赶过来,不只是祝贺我到任这么简单吧。” 乌图木微微一笑,用一口流利的大唐官话不缓不慢地说:“大都督收安使君之女为养女,那是大都督的家事,我等部众不好说三道四。长史大婚之日,家父不但前去贺喜,还送上了一份薄礼。” 韩平安看过叶勒部小首领送礼的礼单,对此印象深刻,不禁点点头。 乌图木接着道:“大都督命长史接管我叶勒部,我等部众也是唯长史马首是瞻,不但再次派人前来祝贺,还在抓紧筹集今年应贡之粮。” 这是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啊…… 韩平安正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乌图木话锋一转:“我等奉大都督为主公,遵从长史号令,可大都督和长史为何要如此待我等,要知道这是我等叶勒人的叶勒部啊!” “乌兄为何有此感慨,我和我岳父大人究竟怎么了?” “听说有突厥来附,还安置在我叶勒部,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听说大都督还让守捉郎去龟疏把家人接来,在我叶勒部安家落户,不知可有此事。” “有。” “这么大事为何不与我等部众商量,一下子招来那么多人,占用我叶勒的草场田地,长此以往,叶勒部还是叶勒部吗?” 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韩平安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乌图木不认为眼前这个疯子敢为难自己,敲着条案掷地有声:“这里是我们叶勒人土生土长的地方,长史是我叶勒人的长史,为何要把我们叶勒人的土地给外人!” 这混蛋居然敢在小爷面前敲桌子,有吐蕃撑腰了不起…… 韩平安很想给他点颜色瞧瞧,但想到他现在代表的是一帮小首领,并且他摆出一副讲道理的架势,只能按捺下怒火跟他讲道理。 “乌兄说的看似在理,其实又都不在理。” 韩平安一边招呼他喝酒,一边笑道:“首先,这里并非叶勒人土生土长的地方,这里最初只有为数不多的羌人。 叶勒城最早是聚居的粟特商人建的,而我叶勒部最初是在天山北路游牧的一个部落,是后来才占据叶勒城的。 再后来被匈奴、突厥攻占过好几次,先是被大汉收复,再后来被我大唐收复,连白沙城最初都是我大唐边军建的守捉城。乌兄身为叶勒人,不会连这些都不知道吧。” 乌图木没想到这疯子居然知道那么多,但依然理直气壮:“早先是早先,现在是现在,现在是我叶勒部的!” “乌兄又错了,这里现在是我大唐的羁縻大都督府。本长史安置来附的突厥部,那是奉安西大都护兼安西四镇节度使之命。至于让那些守捉郎接家人来此安顿,则是守捉使也就是家父的屯田镇戍之举。” 韩平安笑看着他,强调道:“大都督都不敢反对,难不成乌兄想反对?就算乌兄想反对也不应该找我这个大都督府长史,应该去龟疏找安使君,或去守捉使府找家父啊。” 乌图木没想到这疯子竟会往曹勿烂、安伏延甚至他爹那儿推,不过乌图木是有备而来,且有恃无恐,追问道:“那长史为何要四处举借?” “我借钱借粮也要跟你们商量?” “长史借钱借粮我等本不该过问,可长史竟用我叶勒部的田地草场河谷矿井抵押举借,万一还不上怎么办。” “还不上就把田地草场河谷矿井给人家呗,我韩平安最讲信誉。” “长史崽卖爷田不心疼,但我等心疼啊,这不只是大都督的叶勒部,也不只是长史的叶勒部,一样是我等部众的叶勒部!” 乌图木越说越激动,又砰砰砰拍着条案:“实不相瞒,家父和几位叔伯正在去拜访五咄部、五弩失毕部、胡禄屋部和下谢恰部的路上,要知道安西不只有我叶勒部,还有别的羁縻都督府和别的羁縻州!” 这是威胁? 难道你们想搞大串联,然后一起造反。 韩平安最不怕的就是这个,紧盯着他淡淡地说:“林使君是读书人,讲究的是以和为贵,在任五年,没大动过干戈。安使君可不是林使君,他是武将出身,是靠战功做上的节度使。 新官上任怎么也得烧三把火,我相信安使君正为没软柿子捏发愁呢。说实话,我真的很期待你们能搞出点名堂。” 安伏延最想打仗,确切地说最想挑软柿子捏。 乌图木可不会上那个当,连忙道:“长史误会了,家父是想请各部首领帮着评评理。” “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评理了,乌兄,你们这是当白沙守捉使是摆设,还是当叶勒镇使乃至节度使是摆设?” “羁縻就是羁縻,长史今日能如此对我叶勒部,他日就能这么对其他部落,所以我等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坐以待毙,你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想对付你们了?” “长史已经做了。” “不就是招来些人么,多大点事,又没占你们的田地草场。” “叶勒部不只是大都督的叶勒部,一样是我等的叶勒部!” 想造反又不敢,净说些废话。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 韩平安不耐烦地问:“你们究竟想咋样,今天来找我究竟什么意思。” 乌图木拱手道:“恳请长史收回成命,让那些突厥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或找别的地方安置。还有那些守捉郎,想屯田大可去别的地方,不要在我叶勒部。” “你在教我做事?” “在下不敢,在下只想告诉长史,大都督愧对祖先,我等部众不能再愧对祖先,绝不能任由叶勒部的田地草场河谷矿井被外人占去。” 第七十三章 祖庭秘法 “我要是不收回成命呢,事实上我也不可能收回成命。” 韩平安紧盯着他,想知道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让韩平安倍感意外的是,乌图木竟掏出一份告示:“敢问长史,招募孩童入学,且提供饭食,可有此事。” “有。” “那我等部众可送孩童来入学?” “当然可以,我早让人给你们送过信,你们自个儿不愿意送娃来的,担心我韩平安会把你们的子侄扣下为质,担心我韩平安会以此为借口霸占你们的奴隶。” 之前确实有这些担忧,但此一时彼一时,再由着你瞎胡闹叶勒部就不再是叶勒部了。 乌图木躬身一拜,抬头道:“既然长史一意孤行,那我等部众只能从命,明日便召集符合年纪的孩童少年来入学。不多,算上奴隶奴婢,也就三四千人。” 韩平安没想到他竟会搞这么一出以退为进,不禁笑道:“乌兄,你们这变化够大的,一下子送来这么多人来入学,虽只教授三个月,只供三个月的饭食,我也没那么多粮给他们吃啊。” “长史不是可以借么。” “能借的都借了个遍,再想借也借不到那么多。” “无妨,我等部众可以凑凑,再去求求五咄、五弩失毕、胡禄屋和下谢恰等部,别说十万八万斗,就是三四十万斗也应该能凑齐。” “利息咋算?” “跟白云寺一样,今年借一百斗,明年这个时候还一百四十斗。” “我要是还不上呢?” “也与长史跟白云寺借粮一样,用剩下的田地草场河谷和白沙城抵债。” 这家伙果然有点道行…… 韩平安抬头笑道:“我要是不跟你们借呢?” 乌图木看着招募学子的告示,意味深长地说:“除了跟我们借,长史还能跟谁借?不想借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一来,长史要么会饿死我叶勒部三四千学子,要么只能出尔反尔,不给学子提供饭食。” 不提供饭食就没人来入学,没人入学也就没有人才。 韩平安发现竟被他拿捏得死死的,不禁笑问道:“利息好商量吗?” “这是最低的,怎么商量。” “那能不能宽限两三年再还,或者明年先还点利息?” “长史不能厚此薄彼,跟白云寺和跟那些粟特商人是怎么借的,跟我等部众也应该怎么借贷。” “这么说我不借都不行?” “不借在学就办不成,即便能办成也会饿死很多人。” “可借这么多明年要是还不上,我就要净身出户,就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别说回到叶勒城,就算回到长安,长史依然长史。该上贡大都督府多少粮,我等部众依然上贡多少,只是要先从长史欠的粮中扣除。” 这是如假包换的阳谋。 办学是你说的,让送人来入学是你说的,提供三个月饭食也是你说的。 你身为叶勒大都督府长史,办的又是叶勒大都督辖下的州学,自然要紧着叶勒子弟入学,不能不收叶勒子弟而去收外面的学子。 人送来了就要吃饭,没粮真会饿死人的。 最让人惊叹的是,他借给你的粮又大多是他们的人吃掉的。 到时候能还上,他们赚。 到时候还不上,他们的人不但白吃了你三个月粮,他们还能理直气壮地接管叶勒部。 韩平安没想到叶勒部居然有这样的人才,起身笑道:“既然没得选,又不想出尔反尔,那我就跟你们借。” 乌图木以为韩平安会知难而退,本以为这招使出来就算赶不走那些突厥人,也能让他们父子名声扫地,今后再想掌控叶勒部就没那么容易,万万没想到韩平安真敢借,一时间竟愣住了。 韩平安就喜欢跟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打交道,拍拍他胳膊:“打算送三四千人来是吧,来的都是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饭量不会小,三个月少说也要吃十二万斗粮。 今年城外的那些村庄又遭了兵灾,本长史想熬到明年秋收,有二十万斗应该够了,就借二十万斗吧。” “长史可得想好,大都督府年入也不过五六万斗!” “想好了,大不了到时候我净身出户。田地草场都是你们的,白沙城也是你们的。再说跟你们借的这些粮,也大多被你们的奴隶奴婢给吃了,这买卖你们怎么算怎么不亏。” “长史,我等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只是不想看着祖上留下的基业被外人……” “不用解释,我知道。” “既然长史决心要借,那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三日后去叶勒城立契约,请王将军和五咄、五弩失毕、胡禄屋和下谢恰等部首领,及几位祆正见证。” “怕我赖账?” “二十万斗不是小数目,家父和那些叔伯那边,在下也要有个交代。” “既然搞这么劳师动众,那我不妨多借点,除了这二十万斗粮之外再借五十万银钱,明年这个时候折成粮,连本带息一并归还。” 这是当着安西三分之一的羁縻部落首领面订立的契约,借他几个胆也不敢赖账。 五十万银钱和二十万斗粮看似很多,但他要是还不上,到时候赔的可是整个叶勒部,这买卖怎么算怎么划算。 乌图木不信他能变成那么多粮出来,就算能变出上百万的银钱也买不到那么多粮归还,干脆心一横,跟粟特商人做成买卖那样伸出手:“五十万银钱凑凑应该也能凑出来。” “那就一言为定,三日后叶勒城见。” …… 乌图木走了,紧随而至的安弥善和苏达素石傻眼了。 本打算来喊他们吃饭的李钰和安云儿搞清楚来龙去脉懵了。 匆匆赶过来问祖庭秘法和炼丹的假道长更是以为他这次真疯了。 “一下子借二十万斗粮,算上利息,明年秋收要还二十八万斗,可城外村庄的收成和他们这些小首领上贡的粮加起来也不一定有六万斗,到时候拿什么还啊?何况不只是粮,还有银钱!” “是啊三郎,你上当了。” “他们打算找那么多人见证,这是拉着那么多羁縻部落跟我们对着干,到时候想赖都赖不掉。” “这是要立约的,要是赖账,今后谁会相信我们?”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这是坑。 不是觉得这是坑,事实上这就是个坑。 明知道你还不上还借给你,等你还不上到时候好来接管曹勿烂留下的基业。 在韩平安看来这简直是天下掉下了个馅儿饼,暗暗盘算了一番,抬头笑道:“我没想过赖账,人家是来跟咱们讲道理,咱们也要跟人家讲道理。” 安云儿急了,摇晃着他胳膊:“可他们要的是整个叶勒部!” “这不是他们想要就能要走的,只要到时候我把粮还上不就行了。 “你又不是神仙,变不出那么多粮,更变不出那么多钱!” “粮是种出来的,不是变出来的,至于钱,我本来就没打算还,跟他说得很清楚,到时候折成粮连本带息归还。” “可咱们的地盘虽很大,但良田却不多,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三百余突。即便不种别的,全种上青稞、黍和小麦,最多也只能收七万斗,连还利息都不够。” 安弥善这账算的没错,关内的上田一亩也只能收两百余斤粮,叶勒土地贫瘠,只能广种薄收。 风调雨顺的时候,一亩最多也只能收六七十斤粮,所以在这儿种地不是论亩,而是论突。 韩平安并不担心,事实上小时候就想过让“空气变面包”。 只是那会儿在小勃律,后来在叶勒城,周围不是学习能力恐怖的大食就是学习能力一样恐怖的吐蕃,并且也没那个条件,不敢轻易出大招。 现在有自己的地盘,有让“空气变面包”的条件,关内的形势又那么危急,再不出大招真会凉凉,所以一到白沙城就让老姐和屈通带着几个工匠去寻找“空气变面包”所需的各种矿了。 见大家伙不但以为自己疯了,并且也都快被自己吓疯了,韩平安不禁笑道:“我有祖庭秘法呀,能让土地变得肥沃,让庄稼的收成倍增。不是跟你们吹嘘,我叶勒部别说养活十万人,就是养活六七十万人也不是事。” 假道长立马来了精神,紧攥着他问:“祖庭秘法能让土地变肥沃!” “祖庭秘法太过高深,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那炼丹呢?” “你是道长啊,应该知道家神通高深莫测,岂是区区炼丹所能描述的。这不只是炼丹,也不只是大食那边的炼金,而是诠释万物之理、炼化天地万物的大学问。” 诠释万物之理! 炼化天地万物! 这就对了么,道家肯定有这样的大神通,假道长深以为然,一脸陶醉。 韩平安很清楚这个世界上能真正相信这些的,可能就假道长了,轻轻拍着他的手,抑扬顿挫地说:“正因为祖庭秘法太过高深莫测,穷其一生也未必能窥见门槛,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道门大德渐渐形成了三派。 一派钻研万物之理,简称物理学派;一派钻研炼化万物,称之为化学派;一派钻研算术几何,想靠推算证明自己得到的是真传,简称数学派。 其实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他们得到的都是真传,都没错。 只要学会这数、理、化三派之道,便能变废为宝,点石成金。能让贫瘠的土地变得肥沃,造福天下万民。能炼出仙丹让人延年益寿。甚至能引天雷,让来犯之敌弹指间灰飞烟灭!” 玄之又玄,一听就知道这才是正道。 假道长急切地问:“那我这些年修的是什么派,我每天诵念的经咒是哪派的?” 韩平安说道:“祖庭秘法连龙虎山都失传了,即便没失传也不是谁都可以学到的。你每天诵念的那些经咒,其实是些外门弟子假借三清祖师之名杜撰的,用来坑蒙拐骗敛财罢了。结果他们太不争气,连骗都骗不过那些和尚。” “三郎,你学到了吗?” “说起来我有大机缘,这数理化三道我都有涉猎,都学到了点皮毛。” “教教我,你知道的,我一心向道,我道心清明!” “我知道你道心最坚,我原本打算在州学之上开办府学的,但这学问又不能随便传授。” “这是自然,我道家秘法,不能轻易传授。” “所以我打算在州学之上开办安西国教学院,我兼院长,你来做副院长,从州学中选取天资聪颖、一心向道的学子入院学习数理化之道。” 第七十四章 恩师英明 白沙城的深夜,大街归于寂静。 城北祆祠的圣火彻夜不息,城外的佛寺隐约传来诵经声,守捉府后面的打铁坊里有灯火,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铁匠们不是在修补残损的兵器,也不是在打磨刀枪剑戟,而是在忙着打造锄头等农具。 张陵穿上久违的甲胃,手扶横刀爬上房顶,望着塞外皎洁的月光,面对隐隐约约的大山轮廓和远处的一马平川,再回头看看依然亮着灯的守捉使书房,感慨万千。 十天前,还是一个谁都可以打骂的奴隶,吃不好穿不暖,过的人不如鬼,生不如死。 而今天不但再次穿上了甲胃,还被委以重任做上了守捉使的亲卫。姓名和籍贯写进了守捉郎名册,被俘前的军功照算,依然是酬勋八转的上轻车都尉! 再次为人,张陵心潮澎湃,暗暗提醒自己这条命是守捉使和韩长史给的,定要誓死效忠守捉使父子。 “老张,房顶上冷,侍御担心你着凉,让你把这个穿上。”亲卫队的队头李有为爬上来,递上一件泛黄的羊皮袄。 韩侍御现在是从六品下的文官,再过段时间等朝廷的官告下来就是守捉将军。 将军如此体恤一个士卒,张陵觉得像是在做梦,心头一酸,热泪盈眶。 李有为知道他在突厥那儿遭了好多罪,帮着披上羊皮袄,拍拍他肩膀:“老张,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侍御说了,从明天开始让我们轮流去上叶王村买婆娘,只要是没男人的奴婢随便挑。” “我……我没钱。” “没钱先赊着,回头从饷里扣。” “就算可以赊,买回来我也养不起啊。” “别担心,侍御说了,可以去余行官那儿先借点钱粮安家,回头还会给咱们授田,五年不用交赋税,借的钱粮最多三五年便能还上。” 从做牛做马的奴隶再次成为大唐边军,从一无所有到马上娶妻生子,张陵觉得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禁不住掐了掐自个儿的脸,生怕这一切都是梦。 李有为不知道张陵在想什么,自顾自地说:“别人借钱借粮要利息,咱们去跟余行官借不用利息,所以该买婆娘就买,该安家先安家,没啥好担心的。” 张陵缓过神,下意识问:“不用利息?” 李有为回头看了看侍御的书房,感叹道:“其实是要利息的,只是这利息不用我们给。” “谁给?” “长史给,长史你见过的,就是韩侍御的三公子。其实他一样没那么多钱,这钱也是跟人家借的。他跟人家借钱粮要给利息,把钱粮借给我们却不收利息。个个说他是疯子,其实他是菩萨心肠。” “这怎么行,韩长史有再多钱也不够这么赔的。” “长史一口唾沫一个钉,他说啥就是啥,我们要是不去借他反倒不高兴。” 李有为生怕这个苦尽甘来的老兄不好意思去借钱粮,又抬起胳膊指指四周:“看见没有,方圆近千里都是长史的。这白沙城里以前只有叶勒王一个主人,不管那些奴隶奴婢,还是那些染坊、纸坊、果子坊、铁器坊,现在全是长史的。” 原来韩长史家大业大,赔得起。 张陵点点头,没有再问。 …… 与此同时,韩士枚正在挑灯看余望里下午刚整理好的回归唐人名册和履历。 义子帮着解救回的三百二十七个唐人中,有一百九十三个老卒,老卒中又有七十三个老府兵。 韩士枚看完履历,抬头叹道:“叶勒部人丁虽不算多,但九族杂居,地域又大,且三面环敌。想把叶勒部治理好,比在关内做州牧都难啊。” “恩师独贤,边之多幸。有恩师在,定能把叶勒部治理好!”余望里连忙放下手中的公文,拱手道。 他现在不只是守捉使府的首席幕僚,而且被韩士枚收为弟子。 奏授的文书已经呈上去了,过不了多久便是白沙守捉城的参军,经制内的从八品下。 其实想做官很容易,韩平安曾把一锦袋官印倒出来让他自个儿选,官职最大的是叶勒大都督府司马,从四品下! 但那是羁縻大都督府的官职,那个从四品下只是“视同”。 韩士枚觉得这个弟子是安西难得的人才,帮着重新规划了下入仕之后的路径,认为弟子要做就做经制内的官,接下来还要好好栽培,送他去长安考进士。 因为父亲的关系,余望里对光宗耀祖本就有执念,觉得老师这么安排最好,真正感受到了知遇之恩,恭维起老师更是张口就来。 韩士枚总是被儿子怼,很享受这种被恭维的感觉,笑道:“地域太大,事情太多,这些天可把你给累坏了。” “学生不累,能追随恩师,乃学生之大幸。” “几天没好好歇息过,怎会不累。” 韩士枚举起手中的名册,话锋一转:“都说路到桥头自然直,前几日无人可用,你我师徒忙得团团转,现在有这么多能用之人,今年便能稍稍松下口气了。” 余望里恭恭敬敬地问:“恩师打算用这些老卒?” “为师打算用这些老府兵,别看他们年纪虽大,可都是关中的良家子啊。他们年轻时品行良好,家有田地,且大多上过学堂,个个断文识字。当年是争着抢着做府兵,是一心想着建功立业来安西的。” “原来如此,恩师英明。” 这孩子都懂事儿,不像三郎哪儿都好,就是不尊重长辈。 韩士枚觉得余望里这娃将来一定能大作为,爱才之心更盛,放下名册循循善诱地说:“三郎不是要办学么,三个月能教授出个啥?当务之急是让那些学童能听懂我大唐官话。 明天一早,你去把这些老府兵接到大都督府,让他们先在大都督府将养身子,等开学之后顺便帮三郎教教那些孩童。待这批孩童学完,留几个在城里做坊正,剩下的让他们去各村做村正。” 恩师就是恩师,姜果然是老的辣! 余望里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禁拱手道:“恩师明见千里,无论学胡话还是学我大唐官话,身边都要有人说才行,让他们辅左长史教授定能事半功倍。而且这么一来他们也是桃李满叶勒的先生,三个月后去了各村,有那么多学生,定能德高望重。” “为师就是这么想的,不过胡人不比我汉人,胡人未经教化,性情暴虐,不知尊老。若只是让这些老府兵去,只有那些学生,恐怕依然难有作为。”在崇尚武力的西域确实很难服众。 西域民风彪悍,崇尚武力,不像中原那么尊师重道。 想做好一个村正,光有远远威望。 余望里反应过来,不禁点点头。 韩士枚微微一笑,不缓不慢地说:“古人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但我守捉城刚复建,粮饷吃紧,不能总这么养着外头那些守捉郎。” 余望里下意识问:“恩师打算让他们去各村驻守?” “三郎正在筹设游奕署,可大都督府那边总共就几十个游奕人,又能在外头设几个游奕所?我守捉城不妨化整为零,十人一队,去各村建烽堡驻守,接下来的授田也授在各自驻守的村落。既可协助村正管好村庄,又能就地屯田照应妻儿。” “这倒是个办法,可这么一来,长史那边的游奕所要不要再设。” “照设。” “这不重叠了吗?” “不重叠,守捉郎重在镇戍,本就是守军。游奕人重在缉盗,相当于关内州县的捕快,各有侧重,相辅相成,。” “运筹帷幄,面面俱到,恩师真乃神人也!” “别恭维为师了。” 韩士枚听着很受用,但作为老师要谦虚,微微一笑,拿起第二份名册:“苏达解救回来的这二十三个孩童都是我汉家苗裔,不但吃过苦,对葱岭那边也较为熟悉。 明天去接那些老府兵时顺便跟这些孩童的爹娘好好说说,让这些孩童都来入学,我等定会悉心教导,而这些孩童将来定能成为我叶勒乃至我大唐的栋梁之材。” “诺!” “至于这些没有男人的女子,明天让李成邺的那些部下去瞧瞧。跟他们说清楚,不管人家相貌如何,终究是我汉人女子,将来生下子嗣便是我汉人血脉。不得挑三拣四,更不得见胡女好看瞧不起人家。” “恩师也是一番良苦用心,他们应该不会辜负。” 韩士枚微笑着点点头,又拿起一封书信:“王将军新官上任,秋粮也大多收上来了,他打算按例召集屯了一年田的将士练习射箭、会操比武、操练阵型,这是叶勒镇的盛事,修书邀为师去观看。为师哪走得开,帮为师回封信婉拒他的盛情。” 第七十五章 融会贯通 会操比武、操练阵型固然重要。 但相比会操比武更有意思的是会召集马上功夫不错的将士,分成几队比试马球,还有马上叼羊、骑射等比试。 可说这是叶勒镇每年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彰显大唐将士威武的时候。 各羁縻部落的首领不但都会去观看,甚至会让各自的亲卫组建马球队参与比试。 叶勒城的百姓会去看热闹,叶勒城的长胜赌坊会开出盘口,那些大小部落首领更是一掷千金,或用大食刀、大食银器和大食的琉璃等珠宝进行豪赌。 余望里在叶勒城生活了十年,见过十次会操。 他正准备开口,韩士枚又叹道:“照理说我们也应该会操比武,可我守捉城刚复建,叶勒部还不稳,有太多事情要做,既没精力也没钱粮办这样的盛事。” “敢问恩师,王将军有没有说哪天开始会操。” “大后天。” “看来不但恩师要去,连长史都要去。” “此话怎讲。” 韩士枚虽是韩平安的老子,但也是大唐的白沙守捉使,至少明面上不能插手羁縻大都督府的事务,不能总是往儿子那儿跑。 余望里现在既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首席幕僚,更是往返于大都督府与守捉使府之间的传声筒,赶紧向恩师禀报起韩平安要跟那些叶勒部小首领和那些羁縻部落大首领借钱粮的事。 “借这么多!” “学生吓了一跳,直到此时此刻,学生心里都七上八下。” “难怪那个乌图木约我儿三日后去叶勒城立契约呢,原来是想找人做见证,想把此事搞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恩师,借这么多到时候怎么还,要不您去跟长史说说,现在没立约,反悔来得及。” 别看韩士枚很澹定,其实也被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儿子敢借应该有底气。 再说叶勒部本就是白来的,就算赔光了也不心疼。 到时候真要是还不上钱粮,顶多把田地草场和叶勒王宫让给那些居心叵测的混蛋。而白沙城依然是大唐的守捉城,借那些混蛋几个胆,也不敢把自己这个守捉使和麾下的五百守捉郎赶走。 只要守捉城在,将来依然有机会翻盘。 想到这些,韩士枚冷冷地说:“我韩家父子言出必行,岂能出尔反尔。我儿都已经说了借,那为师就赔他去一趟叶勒城。” “恩师……” “这是大都督府的事务,我们不宜过问。” …… 大都督府内宅,灯火通明。 李玉、安云儿和徐浩然的养子徐午生等前叶勒城捕贼署的孩童,正在挑灯学习道家教人识字的拼音。 啊……哦……呓……呜……喻…… 她俩学的很认真,因为接下来入学的有女学生,她俩接下来现在做学生赶紧学会,到时候便能做先生。 苏达素石本来也想学学的,但米提夫一家八十余口今天全到了。 作为叶勒情报署的首任署长,他要跟刚加入情报署的史羡宁的三儿子一起接管清点米家的财产,商议吐蕃那边的消息怎么打探。 拉萨太远,现在的重点是吐蕃的麻扎部。 麻扎塔格的女婿乌图木都跑到白沙城来威胁了,甚至想谋夺整个叶勒部,必须赶紧搞清麻扎部有多少武士、多少奴隶,以及有哪些叶勒部小首领与其勾结。 假道长从知道什么是正道之后就像牛皮糖似地跟着韩平安,觉得哪怕能多听到一句也是天大的造化。 正忙着把繁体字变成简体字,编撰一本《叶勒字典》的韩平安实在编不下去了,扔下炭笔问:“假道长,你这么大年纪了,不能熬夜,赶紧去歇息吧。” 假道长依然沉浸在正道中,打死也不会走的,看着韩平安刚写的手稿,喃喃地说:化繁为简,这样学起来就容易多了,正所谓大道至简啊!” “假道长,假道长……” “哦,三郎,这也是我道门大德教授给你的文字?” “是啊,还有这标点符号。” “仙家果然是仙家,大德不愧为大德。看似轻轻一点点,实则神来之笔,能让人不用为如何断句犯愁。” 没经过大唐科举系统教育的人就是慧眼识珠。 要是让老爹来看,他一定会嗤之以鼻,认为这些标点符号纯属不想用功之人的投机取巧,而且有碍观瞻,让洋洋洒洒的文章失去美感。 韩平安正感慨终于在吃喝玩耍之外又找到一个志同道合之人,假道长竟眉飞色舞地说:“三郎,我相信你得到了我道家的真传,我甚至晓得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从哪儿?” “昆仑山。” “你咋晓得的!” “这不明摆着么,你从来没去过长安,更没去过龙虎山,除了我都没见过第二个道士,打生下来就在我道家圣地昆仑山附近转悠,你的道家真传不是在昆仑山得到的,能是从哪儿得到的?” 听上去有点道理,看来没让他白在捕贼署帮忙,都学会破桉了。 韩平安差点爆笑出来,但却憋着笑竖起大拇指。 假道长见自己的推测得到了确认,感觉找到了组织,激动地说:“三郎,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数理化三道肯定正道。你想想,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这三位祖师,不就正对应着数、理、化三道么。 太上老君不用问都知道是化学派,老君炼的不只是仙丹,老君的炼丹炉里有乾坤,炼化的是天地万物。 三清祖师的画像也不对,那些像都是人画的。火教的那些祭司见过火神吗,白云寺的胡商见过佛祖吗,肯定没见过,他们拜的全是盘陀画的神佛。回头我要让盘陀帮我重新画几幅三清祖师像,要把数理化三道画进去。” 我去,他这不是阅读理解,他这是阅读联想! 韩平安佩服得高山仰止,心想关于数、理、化三道渊源的解释权完全可以交给他,他绝对能融会贯通,解释的天衣无缝。 假道长不知道韩平安在想什么,突然话锋一转:“三郎,我想了想,用国教学院做学馆的名字不好。” “那用什么?” “安西道学!” “这有区别吗?”韩平安笑问道。 “有啊。” 假道长回头看看身后,理直气壮地说:“要是开办道学,到时候就能呈请你岳父封道官。我道门学子不能只有学问,也要有体面,你说是不是。” 差点忘了这个世上的人是讲究出身的,没官身你就是个白丁,学问再好别人也不会高看你。 道官虽跟勋官差不多,属于那种“视同”几品的那种,但至少说出去好听。 韩平安点点头:“有道理。” 不但找到了正道,而且马上就有弟子甚至信众,假道长越想越激动,趁热打铁地说:“既然要开宗立派,要开办道学,就不能没道场。给我块地方,再给我点人,我去建道观。” “这我早想好了,我打算把道场建在布勇乌拉克。” “太远了吧,那儿连人都没有,想过去要穿越一百多里的大漠,不知道有多少人迷路了死在里头。” “那儿有石炭。” “石炭有啥用。” “想炼制道家肥田粉需要好多材料,石炭就是其中一种,石炭不但能炼制肥田粉,也能炼出别的。而且再往北一百余里就是吐苏盖勒湖,据说那儿有石盐,有芒硝。” 假道长不想把道场建在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滴咕道:“西域堪称盐国,无百里无盐,最不缺的就是盐。” 韩平安解释道:“我看过我姐让人送回来的石盐,发现那边的石盐跟其它地方的石盐不一样,也能用作炼我道家肥田粉。” “可以多找些人去挖,挖了运回来。” “那岂不成劳民伤财。” 韩平安拍拍他胳膊,憧憬起数理化三道的未来:“咱们将来的道场绝不是一座道观那么简单,炼制各类材料的道坊会绵延几十里,几丈高的炼炉数不胜数。到时候不但要招学子,也要招募成千上万的工匠,可以说咱们要建的是一座道城。” 假道长惊问道:“这么大!” “所以要足够大足够空旷的地方,到时候要派兵驻守,要设立游奕所和保安所,未经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游奕所我知道,保安所是做什么的。” “马上要设保安署,保安署要在各州设保安所,专事反奸肃谍。你最清楚,咱们接下来要传授的是道家秘法,要炼化天地万物,这样的大学问大神通可不能让吐蕃大食学去。” “这倒是,保安所一定要设!” “现在无人可用,要是陈驿长能过来帮我们,就能请他出任保安署长,先对即将入学的学子进行政审。” “政审?” “就是查查那些人的底细,看身家清不清白。不好好查查,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吐蕃大食派来的奸细。今后出仕为官的和进入道学深造的学子,还有那些要进入道城谋生的工匠,以及跟工匠去道城生活的家卷,有一个算一个全要政审。” “只要良家子,身家不清白的不能用。” “就是这个意思,可陈老头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脑子一根筋,打死也不愿意过来帮我们。” “他老湖涂了他,我去跟他说!” “你能把他劝过来?” “他那条老命都是我救回来的,他要是不来,让他把命还给我。” “行,那大后天我们一起去叶勒城。” 第七十六章 大赌伤身 叶勒镇一年一度的会操正式拉开帷幕,叶勒城和屯城万人空巷。 镇戍此地的将士和各族百姓几乎全聚集在军城外的河滩上,商人更不会错过这个做买卖好机会。 白左尖、阿史那山等粟特豪商早早地通过城主府占住了好市口,让家人伙计几乎把整个店铺都搬过来了。没门路的小商贩大半夜就来了,来得晚的只能见缝插针找地方摆地摊。 长胜赌坊跟去年一样开了六个档口,接受叶勒镇将士和各族百姓下注。 坐庄用的银钱和铜钱装在一口口大箱子里,箱盖儿全敞开着,看得人心痒痒,有钱的想赌赌手气,没钱的真想冲上去抢。 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周围全是边军,谁要是敢伸手转眼间就会被剁成肉泥。何况赌坊为确保万无一失,不但雇了四十几个武士,甚至下血本请守夜人帮着看守。 押多赔多,押少赔少。 有钱押钱,没钱押布帛、牛马、田地、奴婢甚至老婆,不管押什么估完价照单全收。 赔率不断变化,伙计声嘶力竭地喊着知会众人。 几个专事估价的粟特牙郎,因为讨价还价手都在袖子比划酸了,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真叫个日进斗金。 军城地势高,城楼上的视野更开阔。 叶勒镇使左骁卫中郎将王庆祥在一众羁縻部落首领拥簇下端坐在城楼上,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彩旗招展。被将士和百姓们围起来的河滩上,更是尘土飞扬。 急促的马蹄声中,不时地传来一两声暴喝。 大汗淋漓的将士们高高举起球杆,扬臂将凋花马球飞击出去,被紧勒住转向的战马大张着嘴,吐着热气和唾沫,围观的士卒和各族百姓齐声喝彩。 赛至中场,充当判事记分的旗牌官挥舞旗帜,命令暂且休息,待会儿换马再战。 这是屯城将士与军城将士的比试。 王庆祥为鼓舞士气押的是军城,结果军城马球队上半场一败涂地,气得牙痒痒。 几个大首领压的是屯城,眼看快赢钱了,一个个眉开眼笑。 一帮叶勒部的小首领没资格进城楼,只能站在城墙上观看。 乌达木喝了一口酒,遥望着白沙城方向,低声问:“韩士枚和疯三郎该不会反悔不敢来了吧。” 左等右等看不见人,乌图木心里也没底,沉吟道:“反悔就是出尔反尔,就会名声扫地。” “不来最好。”一个小首领点点头,如释重负。 一个要儿子扶着的老首领深以为然,看着河滩下正在歇息的马球队士卒,说道:“如果只是韩三疯好说,一个疯子没什么好怕的,难对付的是韩士枚。” “叔父无需多虑,韩士枚这个守捉使做不了几天,驻白沙城的那五百守捉郎也呆不了多久。” “呆不了多久?” “侄儿打听过,安伏延开府建牙却无人可用,早想辟署韩士枚为节度判官,现在这个这个守捉使本就是兼的,最多兼一年就要去龟疏。” “跟谁打听的?” “跟将军府的朋友打听到的,这不是机密,好多人知道。” “这我就放心了,只要韩士枚呆不了多久,就算韩三疯敢来借钱粮,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 韩平安不是不敢来,只是不想起那么早。 此时此刻,正在跟老爹一起来军城的路上。 韩士枚想想不太放心,还是忍不住问:“三郎,跟他们借抢粮帮他们养奴隶奴婢,这买卖划算吗?” 韩平安笑道:“划算,只要吃了我们的粮,便是我们的人,至少心在我们这儿。” “可借这么多钱粮,到时候拿什么还。” “爹尽管放心,总会有办法的。” “连爹都不能告诉?” “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爹,再过两个月,我带你去看样东西,看完就明白了。” “行。” 韩士枚回头看看跟着后头的一众亲卫,又问道:“他们真要是送三四千奴隶奴婢来入学,你教得过来吗?” 韩平安早想好了,轻描澹写地说:“可以加一门劳作课。” “劳作课……” 韩士枚愣了愣,不禁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叶勒人不大会种地,好多田地要平整,好多地方要修渠引水,回头商议商议,这课程怎么排。” “好的。” “但既是开书破学,这礼不可废!” “我知道,要正衣冠,行拜师礼,要净手净心,朱砂开智。” “估计那些奴隶奴婢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就这么入学,成何体统。” “那就帮他们都置上一身像样的衣裳。” “笔墨纸砚呢。” “能省则省吧,先让他们用柳枝在沙子上练习写字,学业好的再赏给笔墨纸砚。” “只能这样了。” “爹,我今天不只是去跟那些小首领借钱粮,也是去招商引资的。” “招商引资?” “借那么多钱要花出去,我已经让史羡宁的二儿子知会过叶勒城的粟特商人,等借到钱就去请他们到我叶勒部开办造纸、烧陶和打制铁器的作坊,石炭和铜铁矿石也要人去开采。” 韩士枚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他们愿意去吗?” 韩平安胸有成竹:“没地方我给他们地方,本钱不够我借钱给他们,造出的纸、烧制出的陶罐陶缸和打制出的铁器,连同开采出来的石炭和铜铁矿石我都以市价跟他们买。包赚不赔的买卖,他们一定愿意。” 叶勒部之前只是个自给自足的部落,银钱在叶勒部几乎没什么用。而想在叶勒部真正站稳脚跟,得让百姓富足起来,这就离不开那些“兴治生产,经商求利”的粟特商人。 韩士枚点点头:“好吧,能招揽多少,爹帮你安置多少。” 现在的大都督府有点像决策机构,而守捉使府变成了执行机构,大事小事几乎全要老爹负责落实。 以前他那么疼爱自己,现在又无条件支持自己……韩平安心生感慨,暗想能修到这样的老爹真是福分。 不知不觉,军城近在眼前。 看着前面那热闹的景象,再想到一路过来遇到的几个输得倾家荡产只得悻悻而归的路人,韩士枚不由想起一首诗: “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这首诗还真应景。 韩平安正绞尽脑汁想是何人所作,一队叶勒镇的士卒迎了上来,在马上抱拳给他们这对守捉使和大都督府长史行礼,然后在前面开道,一路把他们送到城楼。 王将军虽然输了钱,但见着韩士枚依然很高兴,把韩士枚拉坐到身边,不动声色提醒:“韩兄,这钱粮不是那么好借的,你可得想清楚了。” “这钱粮不是我借的,是犬子借的。” “这有什么两样。” “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不了那么多。” 韩平安现在是叶勒大都督府的长史,自然要去叶勒部的小首领那边。 王将军回头看了看正在跟乌图木等小首领,凑到韩士枚耳边:“人家拉着我和这么多羁縻部落首领作证,还打算借我叶勒镇会操把这事公之于众,到时候要是反悔,丢得可不只是你我的人,而是我大唐的脸面。” “王兄尽管放心,我韩家人最讲信誉。” “你们这又是何苦呢。” “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借。” “好吧,我想拦也拦不住,只能凑点粮买下叶勒城的大都督府,先把粮送去给你们救救急。” “多谢。” “谁让我们是同僚呢,理应守望相助。” 王将军又回头看了看,见韩平安跟叶勒部的那些小首领似乎谈好了,正在请白左尖和阿史那山正在写契约,都哝道:“赌球赌球,跟你们父子一比,我输几百银钱算个球。” 确实是在豪赌…… 韩士枚虽然不知道儿子的底气从何而来,但相信儿子不会输,笑道:“将军真会说笑。” “刘二,这队看上去能赢,赶紧去帮本将军押一百钱!” 王将军看了一眼正在上场的马球队,又回头叹道:“大赌伤身啊,我没你家三郎那么大本钱,只能小赌怡情。” 第七十七章 疯过头了 “韩三疯也赌了,赌的是整个叶勒部!” “他押的是哪个队?” “他不是赌马球,也不是在长胜赌坊下注,是跟乌图木他们借了五十万钱和二十万斗粮,赌明年这个时候能不能还上。” “借这么多钱粮,他疯了!” “他本就是个疯子,只是这次疯过了头,估计要把安使君变着法给他的嫁妆输个精光!” “输个精光?” “到时候还不上就要把叶勒部赔给乌图木他们,王将军和那么多大首领做的见证,都在契约上写了名字,连他爹韩士枚都是见证人!” “几十万钱,二十万斗粮,他到时候拿啥还?” “所以说这次要输个精光。” “他好好的要借那么多钱粮做什么。” “他要开纸坊,开染坊,还要找人去开铁匠铺去开挖石炭,反正不管啥营生他都想要。只要那些商人和有手艺的人愿意去,没地给地,没本钱借钱给你,你产出的商货他还照市价买。” “这么好啊,这不成包赚不赔了么。” “不然他借那么多钱粮做什么,这会儿正在白羡宁家开啥子‘招商引资会’呢,好多人去了。” “我们能不能去。” “你会做什么?” “我……我只会种地。” “会种地他也要,只是他跟乌图木订了契约,地不能送也不能卖,只能租。你要是愿意去种地,他不光免佃租,连赋税都不要交。” “他疯了!” “刚才不是说过么,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这便宜不占白不占,走,我们去瞧瞧。” …… 韩三疯虽然成了叶勒王的女婿,摇身一变为叶勒大都督府的长史,但在叶勒城的名气却比之前更大。 在一帮叶勒贵族的推波助澜下,几乎个个知道借了很多钱粮。要是明年这时候还不上,就要把整个叶勒部赔给那些小首领。 至于传得沸沸扬扬的“招商引资”,说好听点是散财童子,说难听点纯属钱多人傻。 人们顾不上再在河滩上看热闹,争先恐后跑向叶勒城,想去前祆正白羡宁家打听韩三疯是怎么个“招商引资”的。 王庆祥发现不太对劲,让疯三郎这么一折腾,叶勒城的商人工匠岂不是要跑光,连城外几十个村庄的百姓都可能想占小便宜跑叶勒部去。 没商人没工匠没百姓,城主府找谁收税? 可这种事想拦也拦不住,除非能跟他一样把钱不当钱。 “这个韩士枚,本将军见他钱粮吃紧,好心帮他,他竟反过来挖本将军的墙角,真是岂有此理!” “将军息怒,以在下之见,这只是一阵风,没什么好担心的。” “此话怎讲?” 白佐尖回头看看身后,俯身凑到他耳边:“韩三郎这么干并非长久之计,他总共就那五十万银钱,把钱花完这事不就完了么。 至于田地,已开垦的良田他一定是不会给人家的,只会给荒地。乌图木多精明,在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既不能白送也不能卖,只能租,并且租约只能一年。 现在租出去,明年续不续约,明年再说。城外村庄的那些百姓又不是傻子,岂能不知道开荒头一年不会有好收成。” “有道理。” 王庆祥反应过来,想想又紧锁起眉头:“可他把咱们的商人工匠都骗走了,没商人没工匠让城主府去哪儿收税。” 白佐尖笑道:“百姓都知道这好事只有一年,商人能不知道?这便宜他们一定是会去占的,但基业肯定会留在叶勒城。眼前咱们看似吃亏,可从长远看咱们占了大便宜。” 王庆祥似懂非懂地问:“你是说商人会把从他那儿赚到的钱,最多一年就会拿回我叶勒城。” “将军英明。” “这孩子,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会干出这傻事。” “我估摸着应该是架上去下不来了,谁让他夸下海口要招那么多孩童少年入学,还给饭食。” “书呆子,为办学竟豁出去了。” 与此同时,一帮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叶勒部小首领同样没想到韩三疯会搞这么一出,顿时坐不住了,把乌达木父子拉到城下商量对策。 “他招揽那么多商人工匠和百姓去做什么?” “这用得着问吗,他一定是想把白沙城也变成叶勒城。” “这如何是好。” “伯父尽管放心,他只有一年时间,做得又是赔本买卖,既赚不到那么多钱,更种不出那么多粮。” 一个老首领紧盯着乌图木问:“别忘了安伏延才是他真正的老丈人,你就不担心安伏延到时候会集安西四镇之力帮他。” 乌图木不假思索地说:“这有何好担心的,安伏延真要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用使府的钱粮帮他擦屁股,我们一样是赚,光利息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何况还能让他帮我们养三个月奴隶奴婢。” “是啊,横竖都是赚。” “有那么多人见证,连他爹都在契约上签字画押,赖账他一定不敢,唯一担心的是那些奴隶奴婢。” “要不这样,我们一家派几个子侄过去,看好自个儿家的奴隶奴婢,以防他打着入学的幌子使坏。” “只能这样了。” 一个小首领想了想,抬头道:“相比那点利息,收回曹勿烂败掉的祖宗基业才是正事,安伏延那边不得不防。” “此话在理,乌图木,你再想想,我们该如何防范。” “各位叔伯,安伏延就算想帮他,顶多挪用点钱。龟疏距叶勒这么远,安伏延不可能运粮过来。就算想运,百十万斗也运不过来。” “他只要有钱,到时候就能买到。” 乌图木成竹在胸,环视着众人笑道:“可粮大多在我们手里,如果各位叔伯决心借这个机会收回祖宗基业,大不了到时候再凑点钱,把市面上能买的粮都买回来,看他拿什么还债。” 乌达木觉得儿子的话有道理,笑道:“明年这个时候,他要连本带息还九十八万斗,只要我们不卖,他去哪儿找这么多粮。” 一个小首领想到待会儿就要让亲信回领地,把答应借出的钱粮在十天内送到白沙城去就心疼,嘀咕道:“明明是我叶勒部的田地草场河谷山林,竟要用那么多钱粮买回来,简直岂有此理。” “谁让曹勿烂不争气呢。” “能买回来已经很不错了,不然我们的领地用不了几年便会被他一点一点抢占走,我们的奴隶会一个接着一个跑他那边去。” 几个小首领的吐槽让乌图木眼前一亮,不禁笑道:“各位叔伯,他不是要招什么商引什么资么,他要引的那些作坊我们也有,这便宜那些粟特商人能占,我们为何不能占。” 一个老首领反应过来,笑看着他问:“让管事带些工匠奴隶去,把他从我们这儿借的钱先赚点回来?” “有何不可。” “那谁去跟他谈。” “乌图木,你最聪明,你代我们去跟他谈。” 这么干有那么点贪得无厌。 乌达木虽然也想占这个便宜,但不想让儿子再出面,他正准备开口,乌图木竟一口答应道:“行,我再去会会他!” …… 韩平安有太多事要做,不可能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只在白羡宁家露了下面,就带着黄大富等亲卫来了驿馆。至于招商引资和招揽百姓去叶勒部的事,全权交给了九舅哥安弥善和余望里。 假道长早上直接来的驿馆,没去军城看热闹,把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了。 陈驿长一见着韩平安,就急切地问:“三郎,假道长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 “我是说引天雷让来犯之敌弹指间灰飞烟灭!” 韩平安微笑着确认:“也是真的。” 陈驿长一把攥住他胳膊:“既然有这神通,你为何不早说。” 韩平安轻轻推开他的手:“不敢啊。” “为何不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是让吐蕃大食知道我有这神通,你早死了,我早被捉去了,叶勒城也早被夷为了平地!” 大食最看重人才,那些来做买卖的大食商人见书就买,恨不得把大唐的书籍全买走,把大唐的本事全学去。 吐蕃更是什么都要,能打仗的捉去给他们打头阵,连普通百姓都要捉去帮他们种地。 陈驿长点点头,追问道:“为何现在敢说。” 韩平安坐下道:“关内的情形你是知道的,这边的情形你更清楚,如果说了做了是找死,那不说不做就是等死,况且这些事我也没跟别人说。” 假道长不耐烦地拉拉陈驿长:“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来找你的,愿不愿意去白沙城做保安署长,痛痛快快给句话。” 弹指间让来犯之敌灰飞烟灭,还要引天雷。 陈驿长觉得太玄乎,低声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韩平安很清楚想把他拉白沙城去不给点真东西是做不到的,笑道:“陈老头,给我两个月,我让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要是两个月内看不到,我二话不说就回来。” “一言为定。” 第七十八章 琢磨不透 乌图木在白羡宁家没见到韩平安,一路追到白沙城。 紧赶慢赶依然晚了一步,大都督府的人说秋高气爽正是狩猎的好时候,长史出去狩猎了。 开始以为这是韩三疯不想见自己的借口,让随行的武士打听了下,才知道韩三疯真带着大队人马出城了。 就这么回去没法给跟那些叔伯交代,他只能跟匆匆赶回来的安弥善谈。 安弥善倒没断然拒绝他们这些债主来占便宜,但给出了一堆条件。 比如想来烧制陶器,那所烧制的陶缸、陶罐要结实,尺寸大小要一致,连釉面都很讲究,并且要在一个月内烧制出来。 又比如想来开染坊,布帛染出来的颜色也要一致。 他们这些小首领只有一些工匠,所产出的这些东西原本只是自给自足,无论手艺还是经营都没法儿跟粟特商人比,根本占不到韩三疯的便宜。 召集些奴隶来挖石炭倒是不需要手艺,可叶勒部虽有几个地方有石炭,但能挖的早被挖去炼铁了,剩下的埋太深。 奴隶虽不用给工钱但要吃饭,去挖石碳赚钱一样不划算。 他想想不甘心,干脆找个土房子住下,想看看韩三疯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知不觉,在白沙城已经呆了一个多月。 各部该送的钱粮早送来了,该入学的奴婢也入了学,不过不是想象中那样聚集在一起读书认字。 韩三疯竟把一个州学变成了演渡、耀建、达漫和库尔四个州学。 把近四千学童混编成六十六个学童队,由那几十个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老先生领着,分别住在城外的二十几个村庄。 白天下地干活,早晚读书认字。 年纪大点的少年干重活,年纪小的干轻活,个个都要干活。 各部首领寄予厚望的那些子侄哪受过这罪,更不愿意与一帮奴隶为伍。 本想授意他们闹闹,毕竟是来开蒙的,不是来干活的,可每个村庄都有守捉郎驻守,谁敢闹事军法伺候,结果那些子侄不到三天全跑回了叶勒城。 不过韩三疯在那些学童身上还是舍得花钱的,不但管饭食,甚至从叶勒城买来许多布,让各村奴婢帮着做衣裳。 有了新衣裳的学童队,在各队老先生和驻守村庄的守捉郎带领下,轮流来白沙城的大都督府行入学礼。 韩三疯不知道疯哪儿去了,每次入学礼都是韩士枚那个老混蛋主持。 他制举入仕,做过太子正字,是叶勒乃至全安西最有学问的人,主持入学礼,给学童们开蒙,不算过问叶勒部内部的事务。 面对匆匆赶来问这边情形的父亲,乌图木忧心忡忡,不知该怎么开口。 乌达木催促道:“究竟怎么了。” “父亲,我们的孩子在这儿一天也呆不下去,可我们送来的那些奴婢一定觉得这儿好。” “这儿好?” “一日三餐,早中晚都有饭食,顿顿管饱,每十天能吃上一次肉,新衣裳更是一人一身。” “他们这是在收买人心啊。” “何止收买人心,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要让那些学童说大唐话,写大唐字,做大唐人,办大唐事。” 之前不是没想过韩家父子会收买人心,只是没想到韩家父子真会把奴婢当人,真舍得在奴婢身上下血本。 乌达木沉默了片刻,冷笑道:“只是一帮孩童,就算心被收买去也翻不了天。再说已经一个半月了,再有一个半月,那些下贱的奴婢就要从哪儿回哪儿去。到时候多抽几鞭子,他们就晓得自个儿是谁了。” 奴婢不是人,奴婢跟畜生一样,想驯服奴婢确实有的是办法。 乌图木点点头:“这倒是。” 乌达木不是为那些奴婢来的,放下酒杯说起正事:“天这么冷,土都上冻了,他们从叶勒城、军城和屯城招揽来那么多百姓士卒做工,究竟开垦了多少荒地,播种了多少突田地。” 有言在先,田地只能租一年。百姓不傻,不会傻乎乎跑来帮着开荒。 韩家父子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竟派人去叶勒城外的那些村庄和军城屯城,招揽天冷了窝在屋没事干的百姓和镇军士卒来干活,不但管饭食还给工钱。 想到前几天出去看到的情形,乌达木沉吟道:“父亲,我越来越琢磨不透他们父子想做什么。” “怎么琢磨不透。” “他们只是让人翻地修渠,用粟特商人打造的那些筒车引水浇灌,可就是没播种,一颗种子也没播!” “不播种子能长出粮?” “所以我琢磨不透。” “他们还做了些什么。” “城里城外挖了好多粪坑,屎尿全要入坑,不许乱拉。” “韩士枚是读书人,爱干净。韩三疯虽算不上读书人,但比他老子更爱干净,在叶勒城是出了名的,不许随处拉屎撒尿没什么好奇怪的。” 乌图木没乌达木那么乐观,紧锁着眉头说:“韩三疯到今天也没回来,天这么冷,狩什么猎,不知道跑去哪儿了,也打听不到他在做什么。” 乌达木低声问:“他跟谁一起走的。” “不知道,只知道李成邺那些人不见了。” “李成邺不见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原来的那些部下叛逃,听大将军府的人说本来要砍他头的,是韩三疯帮着求的情。韩三疯好像跟林使君保证过,不让他们再去叶勒城。” 生怕儿子不明白,乌达木又说道:“可他们不去叶勒城,不等于叶勒镇的士卒不会来白沙城。韩家父子找来那么多士卒来打短工,肯定不能让他们见着,不然王将军这兵怎么带。” 乌达木点点头:“有道理。” …… 刚刚过去的一个半月,韩平安和李成邺、陈驿长、假道长等人去了四个地方。 先去的吐苏盖勒湖。 那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咸水湖,湖面约三十余亩,湖四周的岩石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石盐,敲开盐壳里面不是芒硝就是石膏。 韩平安只知道那儿含钾,但不知道钾在石盐里还是在湖底的盐卤里,干脆让刘三根领着六个士卒和二十二个奴隶在湖边安家,用最笨的办法熬制。 煮雪化成淡水煮石盐,去除杂质结晶。 从湖底取卤水熬,用羊皮包着陶缸保温结晶。 用各种办法熬,熬制出来后分门别类存放,再由钱崇厚担任旅帅的辎重队运回下叶王庄。 刘三根那边一切安排妥当,马不停蹄赶到布勇乌拉克。 这儿是叶勒部为数不多的石炭矿,矿层不是很深,石炭的品相也不是很好。 但叶勒地处高寒,树木很少,没树木烧制木炭,几百年来炼铁用的大多是这里的石炭。 龟疏那边炼铁也是用石炭,而且龟疏是整个西域乃至大唐的重要铁器生产地,北庭、河西和陇右打造兵器甲胄所需的铁,大多来自安西。 叶勒部对铁的需求暂时没那么大,韩平安带了上百工匠和叶勒人来这儿不是为了炼铁而是为了炼焦。 山谷里本就有一些之前采矿留下的土屋,经过一个半月的努力,住的地方暂时解决了,炼焦炉的位置选好了,建炼焦炉所需的第一窑耐火砖也烧制出来了。 他又要在这边指挥工匠开挖地基、火道,又要去二十几里外的炼化工坊,还要去更远的雷谷指导李老丈人的部下炼化万物,忙得焦头烂额。 第七十九章 技术壁垒 葱岭那边就是前世的巴铁,人家心灵手巧着呢,前世人家在村子里都能搞出军工业,现在的手工业也很发达。 黑火药不但威力小,很难炸死人,而且太简单。 人家一旦知道分分钟能仿制出来,甚至比你做的更好。 火绳枪燧发枪也一样,想都不用想,打死也不能弄。 要搞就搞高端的,一步到位实现技术壁垒,要让人家站在这儿都学不会。 经过不懈努力,一个个用陶缸叠成、用木头支起的陶缸塔,六天前在这个距未来的炼焦工坊约九里的山谷里拔地而起。 试运行了六天,虽然用土法成功批量炼化出急需的两酸,但设备太过简陋,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解决了一部分,还有一些有待慢慢解决,但炼化不能停。 一个个大陶缸分别做成“公、母”,上下对扣。 缸上打孔,用铜管或用专门让粟特商人烧制的陶管连接,接口处全用泥封上。 两个老卒将精挑细选的硫磺放进塔前的黄铜巨箱,小心翼翼将其点燃,两个已经不再是奴隶的叶勒人赶紧拉风箱。 塔前还有一个装火硝的陶缸,陶缸下面是一个火坑,两个奴隶往火坑里添加石炭,把隔缸煮硝产生的烟气跟硫磺燃烧的烟一样,用风箱通过陶管吹进层层叠叠蔚为壮观的炼化塔群,也不知道那些烟和烟气这会儿进了哪个缸。 “这儿跑烟,赶紧堵上!” “陈老头,谁让你把口罩摘下的。这烟有毒,是不是想死啊!” “假道长,别站下风。” “不就是绿矾么,我又不是没见过。” 假道长嘀咕了一句,赶紧跑到上风处。 韩平安绕着塔群检查了一圈,让工匠堵住几处不够密封的接口,回到上风处感慨万千。 拥有那么多资源和理论基础,在相对和平的环境里,并且是在知道前世前辈壮举的前提下,依然用了一个多月才实现批量炼制硫酸和硝酸。 而前世的那些前辈在安全都得不到保证的战时,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摸索出这样的“陶缸法”,真令人敬佩。 假道长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解地问:“三郎,炼这么多绿矾做什么,不是已经炼制出好几缸了么。” “有大用,用处多着呢,炼这点远远不够。” “你打算炼多少。” “能炼多少炼多少,这炼塔只能改进,绝不能停。” “咋改进?” “我也不知道,等这批学童结业,挑选一批聪明伶俐一心向道的,我要好好教授他们,让他们一心一意钻研。假以时日,他们一定会想出更好的炼制办法。” 出来一个多月,也没见着能让来犯之敌灰飞烟灭的道家法宝,陈驿长有些不耐烦,走过来问:“三郎,我知道绿矾有毒,你该不会打算像泼火油那样,站在城头上用绿矾御敌吧。” “当然不是,走,我带你们去瞧瞧。” …… 韩平安带着二人策马赶了二十几里,来到一个山谷深处的小溪边。 这儿是李成邺亲自驻守的,假道长和陈驿长从未没来过,只知道炼化工坊炼出来的绿矾和硝水都送这儿来了。 钱崇厚也先后往这儿送来好多油、面、棉、纸和石碾、陶盆等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远远望去,十几个口鼻捂得严严实实的老卒,一字排开,坐在一个个陶盆前,动作小心翼翼。 还有好多老卒在更远处的窝棚里忙碌,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三郎……陈驿长假道长也来了。” 李成邺迎上来,满面笑容。 韩平安翻身下马,问道:“六叔,有没有做好的。” “照你说的又做了三个,早上试了一个,管用!” 刚刚过去的四天,死了三个、伤了十六个部下,但李成邺依然很激动。 韩平安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更担心他的安全,拉住他问:“六叔,你亲自试施放的。” 李成邺咧嘴一笑:“那宝贝太金贵,舍不得让别人放。” “太凶险了。” “没事,我现在知道了,霹雳水要轻拿轻放,雷银要轻拿轻放,霹雳棉和霹雳粉烘烤的时候要小心,碾的时候要小心,放的时候更要小心,有多远要躲多远。” “李将军,究竟什么宝贝。”陈驿长好奇地问。 山谷里的一切传出去会吓死人,李成邺很清楚自己掌握着什么,没回答他的问题,下意识看向女婿。 “六叔,放一个让陈驿长开开眼界。” “好吧,我去拿,你们就别进去了。” 李成邺把山谷里的一切看得比命都重要,不想让假道长和陈驿长进,让部下先盯着,跑进去捧来一颗石壶,壶口上竟有一根长长的棉线。 “三郎,就这个?”陈驿长哭笑不得地问。 “这只是个样雷,里头装的雷药不够稳定,需要不断摸索。等试制出更好更稳定的,到时候就可以铸造更轻便的手雷,扔出去能让来犯之敌灰飞烟灭。” “真的?” “是真是假,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李成邺胆大,觉得这宝贝只有他有资格施放。 带着三人来到一座全是碎石的小山丘前,让韩平安三人躲在一块巨石后面,一个人走过去把石雷轻轻放进乱石堆中。 随即解开腰间的麻绳,小心翼翼系上石雷上的棉线,一边放绳子一边往后退,直到退至巨石后面。 “三郎,我放了?” “放吧。” 韩平安下意识往里面挪了挪,用手指塞住双耳。 陈驿长和假道长在他的示意下赶紧把耳朵捂上,可又想看个明白,忍不住探出头。 这儿距爆点够远,韩平安正想着他们应该不会被误伤,就听见轰一声巨响,如晴天霹雳,震耳欲聋,乱石纷飞。 气浪袭来,陈驿长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 假道长两耳嗡嗡作响,看见李成邺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他在跟韩三郎说什么。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打心眼儿里相信韩三郎能做到,但依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吓懵了。 陈驿长也听不见,就这么双手撑在地上,傻傻地看着韩三郎和李成邺一起去看爆炸效果。 “这是加了霹雳油的,昨天那个只有霹雳粉。” “加了多少。” “你让加四滴我就让他们加了四滴,不敢多加。” “威力是比没加的大点。” “何止大点,比没加的大多了。你看看,炸起来的石块都飞到那边了。” 硝化的淀粉加上硝化的棉,再加点硝化的甘油,用前世前辈发明的雷银雷管引爆,威力看着还行。 韩平安也不知道这属不属于双基的,只知道现阶段只能在这个基础上慢慢改进,等焦化工坊建起来才可能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有这宝贝,用得着害怕吐蕃?用得着怕大食?等慢慢试制出更好的,我一定要跟祖上那样杀到葱岭西边去,收复波斯都护府!” 李成邺觉得这已经很逆天了,俯身捡起一块碎石,贪婪地闻了闻爆炸残留的味道,紧攥着拳头慷慨激昂。 韩平安环顾了下四周,说道:“收复河中肯定有机会,只是咱们人太少,收复也守不住。” 李成邺生怕有生之年没机会率兵跨越葱岭驰骋河中,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要赶紧啊,六叔今年都四十三了,天晓得能不能活到林使君那岁数。” “放心,最多十五年。” “十五年太久,十年咋样?” “六叔,你只要别总这么身先士卒,一定能活到林使君那么大,我也肯定会让你领兵西征。” “我要做主帅!” “你是我叶勒大都督府的行军司马,不让你做主帅让谁做主帅?收复波斯大都护府这盖世之功非你莫属,别人想抢都抢不走。” “这里的事不能让安伏延知道。” “这是自然,让他知道了,我们怎么收复波斯大都护府。” 假道长依然沉浸在道家大神通带来的震撼中,明明不相信那些道藏,只相信数理化三道,依然情不自禁诵起经咒。 陈驿长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看着爆炸留下的坑,激动的语无伦次。 “平地惊雷,道家神通果然深不可测,三郎,帮我报仇,帮我那五百儿郎报仇……” 韩平安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搀扶着他问:“要不先拿麻扎塔塔开刀,先收点利息?” 二十年前吐蕃大军犯叶勒,麻扎部就是前锋。 陈驿长早对麻扎部恨之入骨,激动地说:“好,先征讨家门口的。” 麻扎部跟叶勒镇一样孤悬在外,麻扎塔塔想去拜见他们的赞普,要么从葱岭西边绕,要么从陇右绕,因为直接往南是上千里高寒的无人区。 事实上从乌图木去白沙城威胁的那一刻,韩平安就下决心收拾麻扎部,毕竟吃柿子当然挑软的捏。 炸石头哪有炸吐蕃有意思,再说这么厉害的霹雳雷问世,肯定要祭天。 李成邺觉得可以先拿麻扎部祭天,禁不住问:“什么时候动手。” 第八十章 不能退缩 什么时候动手? 李成邺的这个问题把韩平安给问住了。 谁喜欢家门口有个恶邻,谁不想早点动手,但条件不允许啊。 且不说刚才那颗雷只是试验品,就算能投入实战半年内也不可能批量生产。 因为炼化工坊产出的绿矾(硫酸)看似不少,现在一天能炼三百多斤,但硫磺和硝石等原材料都是从粟特商人那儿买来的,不但贵而且供货渠道不稳定。 当务之急是解决粮食的问题,在找到更稳定更便宜的原材料之前,所炼制的绿矾全用来炼制肥田粉都不够。 何况麻扎塔塔那个吐蕃千户长,手下并非只有一千个武士。 二十年前,吐蕃攻占的不只是叶勒,而是横扫整个安西! 麻扎部作为前锋,不知道虏走了多少人口。其领地比叶勒部大多了,依附他们的部落,大大小小有三十多个。 余望里就是在麻扎部出生长大的,余望里说麻扎部有许多地势虽高但并不寒冷的河谷。 土地肥沃,种地的奴隶又大多是他们当年虏去的唐人。地种的不错,收成甚至比叶勒部高。 要不是那雪等部突厥依附大食,堵住了葱岭通道,切断了他们与拉萨的联系,导致他们孤悬在外,不然以他们的实力早横扫叶勒部了。 敌人很强大。 自己这边内部不稳,钱粮吃紧,人才又少,想把家门口清理干净,至少要隐忍两至三年。 李老丈人跃跃欲试,韩平安正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一个老卒骑快马来禀报,说辎重队来了。 雷谷、炼化工坊、炼焦工坊、石炭谷和刘三根所在的盐湖,地处偏远,土地贫瘠,方圆上百里没有人烟。 连同女卷在内四五百人的后勤补给,全靠钱崇厚的辎重队运送。 刚刚过去的一个半月,钱崇厚都是顶着凛冽的寒风在马背上渡过的,脸冻得铁青,鼻涕都冻出来了,双腿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连站都站不稳。 李成邺把他扶进生了炉子的地窝,不解地问:“我这儿的粮又不是不够,干嘛又急着送。” 钱崇厚顾不上行礼,从怀里掏出一叠书信,抬头看向韩平安:“禀长史,这些是韩侍御、安参军和苏达刺使给你的书信,苏达刺使还让卑职送来六袋燧石。” “好,辛苦了。” “谢长史体恤,卑职不辛苦。” 押运粮草是辛苦,但这点辛苦相比征讨麻扎部和收复河中又算得上什么…… 李成邺不想耽误女婿的功夫,提醒道:“三郎,先看信吧。” “嗯。” 韩平安笑了笑,当着众人面拆看起书信。 虽然钱崇厚隔三差五来送粮草和各种工具,但那些粮草和工具都是从白沙城东二十六里的下叶王庄起运的。 钱崇厚又不去白沙城,更不会知道白沙城的消息。 陈驿长和假道长出来这么久,很想知道白沙城乃至叶勒城的事,不约而同看向韩平安。 “我爹说了三件事,一是从叶勒镇雇的那些将士都回去了,连同那些从叶勒城来打短工的百姓,一共给了六万三千九百余银钱。” “镇军的工钱是跟谁结的?” “当然是跟王将军的文书结,发多少给那些将士是王将军的事,这是之前说好的。” 自己跑叶勒部来打短工的百姓,中间没人盘剥,这工钱肯定比叶勒镇的将士多。 同工不同酬,军城屯城的那些老卒估计又会有怨言。 但现在韩平安顾不上那么多,接着道:“二是我爹太忙,不可能天天呆在白沙城。截止昨天中午,住在城外的那些学童,只有一半去都督府行过入学礼。” 李成邺对这些不感兴趣,追问道:“还有呢。” “再就是苏达的族人都安顿下来了,但他们距麻扎部较近,乌达木父子又从中作梗。” “六天前,麻扎部竟想突袭,好在守夜队发现及时,徐副使也早有提防,率驻演渡的守夜人、游奕人、守捉郎和骨思力等四百余武士迎击。” 韩平安深吸口气,看着信继续道:“经鏖战,将其击退,阵斩八十二颗首节,缴获战马六十三匹,刀七十二把,弓十二张,箭一百八十二枝。不过阵斩的大多是吐蕃的奴隶,真正的吐蕃武士只有三个。” 正说麻扎部,麻扎部竟先挑起战端。 李成邺怒火中烧,恨恨地说:“欺人太甚!” 陈驿长则凝重地问:“咱们这边的死伤呢。” “苏达部战死六人,伤十九人。守捉郎战死十三人,伤二十八人。演渡游奕所伤一人,守夜人无伤亡。” “苏达部出动的都是精锐?” “嗯。” “吐蕃打仗还是这么卑鄙,总是让仆从奴隶打头阵。” “麻扎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徐副使决定留在那边镇守。” 韩平安按捺下怒火,接着道:“安弥善主要说的是银钱的事,这段时间花钱如流水,已经借出去和花出去三十二万银钱。至于苏达……族人死了好几个,他想报仇。” 假道长喃喃地说:“现在开战不是时候。” “我爹说他已经派人去知会王将军了,打算跟叶勒镇一起遣使麻扎部,问问麻扎塔塔究竟是不是想开战。” “问有什么用。” “先礼后兵,他要是不交出罪魁祸首,不给个说法,那就只能打。” “王庆祥有胆开战吗?三郎,就算王庆祥有胆开战,我们跟叶勒镇加起来的能战之兵也不足四千,这仗怎么打。” 假道长不想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又忧心忡忡地说:“叶勒的羁縻部落跟龟疏那边的羁縻部落又不一样,那些羁縻部落首领指望不上,就算愿意出兵也出不了多少。” 李成邺是做过将军的人,虽然说话做事有点咋咋呼呼,但对局势看得很透彻,紧攥着拳头说:“王庆祥没退路,韩侍御也一样,麻扎塔塔要是不给个说法,那只能打!” 假道长苦着脸问:“只能打?” 不等李成邺开口,陈驿长便抬头道:“麻扎塔塔不会退缩的,准备开战吧。” 见假道长一脸惊愕,韩平安解释道:“安大将军骁勇善战,名声在外。他在的时候,麻扎塔塔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他走了,麻扎塔塔肯定蠢蠢欲动。 可以说麻扎部的这次突袭,并非针对苏达的族人,甚至不是针对我叶勒部,而是对白沙守捉城和叶勒镇的试探。 因为不管老爹这个守捉使,还是王庆祥那个叶勒镇使,都是新上任的。” 生怕假道长听不明白,李成邺解释道:“想不打容易,可要是不打,麻扎部一定会得寸进尺。所以韩侍御不能隐忍,王庆祥更不能退缩。” 这是一个靠实力说话的地方,绝不能让敌人觉得你胆怯。 韩平安本想隐忍两三年,结果事与愿违,没想到战云来的如此之快。 假道长急了,一把攥住他胳膊:“三郎,全靠你了,多炼制些霹雳雷,让他们灰飞烟灭!” “不行,那是我们的杀手锏,现在用为时过早。”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军溃败,眼睁睁看着麻扎部杀到城下吧。” “三郎……” “六叔,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现在真不行。” “为何不行。” “不够稳妥啊,你想想,我们这才炼制了四天就死伤了那么多人,就这么拿出去肯定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韩平安想了想,接着道:“并且就算用也不一定能扭转战局,搞不好连这一片耗费巨资、死伤那么多将士才建起来的基业都保不住。” 现在不稳妥,不等于将来不稳妥。 只要炼制出稳妥的,搞明白怎么使用,再多炼制点,到时候别说一个麻扎部,就是吐蕃大军全来也不怕。 陈驿长也认为不能因小失大,揉着腰说:“现在的叶勒不是我做镇守使那会儿的叶勒,兵比我驻守时多,而且有援军,安使君不会见死不救的。” 假道长反应过来:“差点忘了还有安大将军。” 之前只想着怎么以最快的速度掌控叶勒部,竟忘了安老丈人与王庆祥的交接,一样会导致整个叶勒镇防区不稳。 事到如今,打不打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再想到苏达在信里提到的那件不能让太多人知道的事,韩平安平复了下情绪,抬头看向李成邺。 “六叔,既然是杀手锏就不能轻易用,但大战在即我们也不能不做最坏打算。” “先炼制些,有备无患?” “嗯。” 韩平安点点头,转身道:“陈驿长,杀手锏只能交给信得过的人用。我打算让我姐和我姐夫赶紧回来,你帮我挑选十个守夜人,回头再从这批学童中挑选三四十个少年,专事操练如何使用。” 陈驿长一样不想让霹雳雷落到外人手里,不假思索地说:“行。” 第八十一章 巾帼不让须眉 大战在即,备战很重要,但吃饭一样重要。 明年能不能有个好收成,全靠道家肥田粉。 钱崇厚送来的六袋燧石,不是苏达素石买的,而是远在龟疏的白羡宁帮着买的。 韩平安打开麻布袋一看,发现果然如白羡宁在信中所说买来了两种。 一种是火折子的燧石,也叫火石,质地坚硬,几乎家家户户都有。 要点火时将石头或坚硬的铁器在火石上敲击摩擦,便能产生火星,引燃易燃的火绒。 一种质地疏松,转运到这儿已经变成了碎石。 这种燧石不常见,制陶作坊用的比较多,据说既能用来助燃也能添加在陶丕中,烧制出来的釉面会更厚更好看。 拿起来闻了闻,两种石头都有一股大蒜味儿,应该都含磷,只是不知道含量多少。 钾有了,刘三根带着人在盐湖熬出了上千斤,钱崇厚的辎重队已经运回去两批,正在下叶王庄试用。 现在磷也有了,韩平安赶紧让李老丈人的部下拿去砸碎,再用碾子将其碾成粉末。 分几批放入大陶罐,然后把炼化作坊这些天炼制的几种绿矾,分批倒进去搅拌。 既不知道土法炼制的硫酸浓度,也不知道这些磷矿石的含量,甚至不知道里头除了磷之外还有什么物质,只能多炼制几种,回头运回去分别洒在试验田里,看看没有效果。 如果有效果,就挑效果最好的哪一种,按原料配比批量炼制。 经过一下午的忙碌和一夜的冷却,二十几缸贴有标签的磷肥制成了。 没种冬小麦,春小麦不能再不种。 韩平安一刻不敢耽误,去正在施工的炼焦工坊转了一圈,便带着炼制好的磷肥跟钱崇厚的辎重队,冒着凛冽的寒风回下叶王庄。 这个偏远的村庄既是白沙城与“道城”之间的中转站,也是全叶勒部善农者聚集的地方。 在这儿主持大局的既不是余望里也不是安弥善,而是李钰和安云儿! 让她俩在这儿坐镇,看似儿戏,其实是没办法的办法,大都督府缺人才,更缺能信任的人才。 一时半会儿间实在找不着人,只能让她俩带着十个粟特亲卫和五个军城老卒独当一面。 为保守机密,对外她俩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耀建州学第十二学童队的女学童。 不过第十二学童队只存在于纸面上,并且除了她俩之外别的名字都是假的。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这一离别竟一个多月。 久别重逢,韩平安却顾不上温存,一见着就要去看试验田。 安云儿兴奋不已,因为这是她负责的,辛辛苦苦忙碌了一个多月,当然要让郎君看看。 三人一起来到村北,一排排长长的窝棚出现在眼前,目测有十五六个大棚。 大小都一样,都是前墙矮、后墙高,墙壁都是用黄土夯成的。 棚顶是木架的,叶勒部能找到的木料几乎都集中在这儿。 每天傍晚,或遇上刮沙暴、下雪,都要在木架上盖上厚厚的茅草毡子。 茅草毡子一块一块的,编得很厚很结实,盖上去能保暖。 白天不盖茅草,不然种在棚里的庄稼见不着阳光。 每个大棚靠后墙的地底下都有火道,烧火的坑挖在大棚右侧。 钱崇厚的辎重队每次从“道城”回来都不会放空,都会顺路运回取暖所需的石炭。 但靠辎重队运回来的那点远远不够,白沙城那边也在帮着收购。 正因为这儿暖和,二十几个最会种地的老卒和驻守的粟特亲卫不愿意住在村里,吃喝拉撒睡全在这儿。 韩平安被震撼到了,下意识问:“云儿,我不是让你建两个么,你怎么建这么多棚。” 安云儿极具成就感,得意地说:“你走前说每个地方的土都不一样,用什么样的肥田粉和用多用少都有讲究。” “我是说过。” “可土究竟咋样,肥田粉究竟用多用少,我又不知道。你也说农时不等人,我哪敢慢慢试,就找九哥知会各村,让各村去田里挖了点土送来了。” “这个棚里是哪儿的土。” “白羊庄和上赤河、下赤河的。” 安云儿掀开茅草帘,带着他和李钰钻进温暖如春的棚内,脱掉皮袄,献宝似地介绍: “这头是上赤河的,我把它分成四块,这一块洒了五钱肥田粉,这边洒了一两,你身后那块洒了二两,钰儿姐前面那块没洒。” 看着她那儿认真的样子,韩平忍俊不禁:“笨人有笨办法,不过这办法确实不错,肥田粉究竟行不行,一比较就知道了。” “我天天在棚里转,我都快累死了,你还说我笨!” “三郎,云儿是真上心,前几天下雪,她生怕雪把棚压塌,拉着我在这儿守了一夜。” “跟你们开玩笑呢,这个办法很好。” “真的?” “骗你做什么,哎呦,这种的是什么,都已经出了。” “这个棚里种的都是小麦,不指望收多少,只要看看长势。” 安云儿拉着他蹲下来,指着面前的两小块地,激动地说:“棚里暖和,之前水浇的也足,其实都出了,但洒过肥田粉的就是比没洒的出得快,长得好!” 韩平安仔细比较了一下,用过氯化钾的长势跟没用过的就是不一样。 安云儿嘻嘻一笑,接着道:“不过现在看着洒五钱跟洒二两好像差不多,不是洒得多就长的好。” 人家一亩才用多少化肥,你这一点点地方就用二两,确实有点多。 韩平安看看左右两侧的麦苗,笑道:“可以把这些苗都拔了重新种,再种时少洒点,看看最少洒多少合适,到时候算算知道一亩用多少,一突用多少。” “最少?” “肥田粉金贵着呢,这么说吧,你这些天洒的不是肥田粉,而是银钱。” “好吧,我待会儿就让刘伯他们拔了再种。” “你洒的都是一号肥田粉,二号肥田粉也炼制出来了,但只有二十五缸,要省着点试。” “两个可以一起用。” “可以。” “我得跟刘伯他们商量商量怎么试。” “慢慢商量,不着急。” “农时不等人,怎么能不急!” 她如此认真,韩平安相信她能成为叶勒部的农业科学家,不禁笑道:“云儿,想种出好庄稼,想有好收成。肥田粉顶多只占四成,好的种子占三成,田间管理……也就是怎么耕种占三成。” 安云儿不服气地说:“这用得着你说,我七岁就下地捡麦穗,十岁就下地锄草,怎么种地知道的比你多,不像你和钰儿姐从来没下地干过活儿。” 这不是吹嘘,是事实。 对叶勒镇而言,屯田和打仗一样重要。 安老丈人做镇使的时候,不但以身作则驻屯城,每到农忙还让家人下地干活儿,连笃信火教的安老夫人都不例外。 “我晓得你比我懂,但不能骄傲自满,要跟刘伯他们虚心请教,要总结他们的经验,然后在我叶勒部推广。” “啥叫推广。” “就是让所有人都照你说的种地。” “都听我的?” “当然了,这不是因为你是曹勿烂的养女,也不是因为你是我娘子,而是因为你到时候就是我叶勒部最会种地的人!” “可我是女子。” “有句话叫巾帼不让须眉。” 有事业的女人才有魅力,韩平安觉得不但要表扬,也要激励,想想又笑道:“你只要成为最会种地的人,那你就能做我们叶勒部农田署的署长!” 别看朝廷封了一堆羁縻刺史、长史等官,但在叶勒部根本没人提那些,习惯性叫首领。 正式接管叶勒部之后,为方便管理,借鉴之前的捕贼署,先后设立了财税署、游奕署、情报署和保安署。 想到署长跟以前的游奕首领一样,都是独当一面的官职。 安云儿窃笑着问:“疯子,你是说我能做官!” 韩平安微笑着点点头:“不但你能,钰儿一样能。” 李钰欣喜地问:“三郎,云儿能做农田署长,我能做什么官?” “你这一个多月干得挺好,完全可以做我叶勒部转运署的署长。” 女子居然能做官…… 李钰越想越好玩,掩嘴笑问道:“那我们有没有官署。” 安云儿更激动,急切地说:“苏达都有官署,我们也要有!” 韩平安没想到她们居然当真了,笑道:“不但有官署,而且有属官,甚至有预算。” “啥叫预算。” “就是钱啊,没钱你怎么试肥田粉,没钱你拿什么给刘伯他们发工钱?所以咱们既要让庄稼长的好,也要量入为出。” 九舅哥说这些天钱花的太快,韩平安觉得是要好好规划下,接着道:“文书你们已经有了,等再过一个月,从这批学童中挑选些聪明伶俐的先把官署建起来。 然后集思广益,想想接下来一年要做什么,大概需要多少钱粮,只有这样九哥那边才好支度。” “要算账啊……” “所以有空要学学我教你的们算术。” 安云儿正准备开口,李钰便好奇地问:“我的转运署呢,能不能招募人,有没有预算。” 韩平安很高兴她们愿意做事,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俩:“当然要招募人,钱崇厚的辎重队就隶属于你的转运署。 不过你们现在做的事全是机密,回头要招募哪些人,要先请保安署帮着摸摸底细。” 第八十二章 希望的种子 都说小别胜新婚,跟钰儿云儿久别重逢,韩平安真不想离开下叶王庄。 可大战在即,他这个“叶勒王”不能沉醉在温柔乡。 天色一破晓,就跟依依不舍的钰儿云儿道别,跟路过下叶王庄去大都督府行入学礼的耀建州学第九、第十和第十一学童队的近两百学童一起回白沙城。 三个学童队的先生都是苏达帮着解救回来的老府兵,早把他这个大都督府长史当作了再生父母。今天竟有幸与长史同行,三位老人家激动不已。 为展示这一个多月的教导成果,走了一路让学童们背诵一路书。走走歇歇书声不断,三个学童队相互攀比着,生怕被比下去。 会道家拼音的人太少,短时间内无法普及,只能让老府兵用老办法教学,让学童们死记硬背。 本以为学童们能听懂大唐官话、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毕竟时间太短,并且主要是早晚学习,白天要上“劳作课”。 没想到学童们进步很快,不但能听懂大唐官话,能把删减过的《三字经》、《百家姓》背下来。第九学童队这会儿在背诵的,竟是更长更深奥的《蒙求》。 “王戎简要,裴楷清通。孔明卧龙,吕望非熊。” “杨震关西,丁宽易东。谢安高洁,王导公忠……” 这是大唐学童的启蒙书,四言韵文,天文地理,历史典故,上至远古传说,下至隋唐两代,无所不包。 只是太长了,光历史典故就六百多个。 韩平安觉得很不可思议,下意识问:“王先生,他们是怎么背下来的?” 上叶王村的村正兼第九学童队的先生王长仪,连忙拱起手:“禀长史,其实真正能背下来的也就七八人,别的学童都是跟着背的。” “那七八个学童又是怎么背下来的。” “他们大多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也大多是来自各部的奴婢。长史曾说过读书改变命运,他们刻骨铭心,所以学的很用功。” “原来如此。” 韩平安微微点点头,没有再问。 相比学业,韩平安更高兴看到这些奴婢学童的变化,跟一个多月前完全不一样。 刚被送来的那会儿,他们眼神呆滞,死气沉沉,真像行尸走肉。 而现在他们的眼睛里有神儿了,甚至能看出他们对有机会背书给自己这个长史听而激动,对能去大都督府行入学礼充满着紧张好奇和期待。 王长仪以为刚才说错话了,连忙道:“禀长史,这些学童都很懂事,他们知道长史对他们的好,也知道长史不想让他们回去做奴婢。更知道他们的主人不把他们当人,而是当作牲畜,当作了财物,要是不回去,他们的主人就会造反。” “是你告诉他们的吧。” “禀长史,卑职还真没说过这些。年纪小的不懂,十五六岁的个个都懂。” 王长仪生怕韩平安不相信,又小心翼翼地说:“我们第九学童队又是混编的,学童中有四个来自军城屯城,六个来自叶勒城,三个来自苏达部,还有八个一入学就脱去了奴籍。他们会相互议论,许多事不需要卑职说。” 九个脱去奴籍的学童,就是大都督府原来的“直属奴隶”。 一入州学就脱去奴籍,这就是读书改变命运的真实案例。 韩平安想了想,低声问:“那些来自各部的学童,对一个月之后要回去继续做牛做马有没有怨言。 “他们自然会有怨言,但不是对长史,而是对他们的主人。” “只是有怨言?” “不止。” 王长仪回头看看身后,笑道:“这些孩子聪明着呢,怎会不明白长史的苦衷。尤其军城屯城和苏达部的那些娃,这些天总是背着卑职给那些来自各部的同窗出主意。” 韩平安笑问道:“什么主意?” “什么主意都有。对他们而言回去就回去,没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吃苦么,谁没吃过苦,谁又没遭过罪? 何况现在都是州学的学子,那些小首领虽然不把他们当人,但一样需要能写会算的人做事,不然也不会花钱雇粟特文书,回去之后只要装作恭顺,可以做很多事。” 王长仪顿了顿,又笑道:“总之,有长史您给撑腰,有这么多同窗帮衬,他们想翻身做人只是早晚的事。” “他们知道隐忍?” “卑职也是做过奴婢的人,奴婢最能忍。” 能想象到,这位老先生虽然没跟那些学童明说,但肯定没少给那些学童洗脑。 韩平安发现老爹太知人善任了,竟能想到让这些本就对自己感恩戴德的老府兵做先生,他们教导出来的学生自然也会对老韩家感恩戴德。 之前还担心现在给眼前这些学童希望,再过一个月他们又要绝望,现在看来没必要担心。只要把希望的种子播下去,肯定会生根发芽,乃至茁壮成长。 听着郎朗的书声,不知不觉就到了白沙城。 刚刚过去的这一个月,大都督府几乎每天举行入学礼。 今天的入学礼跟之前的入学礼又有所不同,叶勒部的十几个小首领全来了,安弥善早有准备,让亲卫先带学童去换上新衣裳,王长仪等先生赶紧跟去给学童们正衣冠。 一切准备妥当,鼓乐声响起。 近两百学童在先生的带领下有序进入大殿,躬身拜见守捉使和韩长史。 韩平安也跟老爹一样接过笔沾上朱砂,挨个儿在学童额头轻轻一点,这就是朱砂开智,然后跟老爹一起领着学童拜圣人。 韩士枚自然要说几句,他引经据典,抑扬顿挫。 韩平安都不知道老爹在说什么,更别说那些学童了,但从未见过大世面的学童早被这隆重的仪式给感染了,竟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接下来是考校学问。 三位先生挑选出最聪明的娃背书。 当一个娃背到“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的时候,韩士枚的嘴角不禁抽了抽,韩平安看得清清楚楚,暗想被伤害到了吧。 人家七岁就做正字,你满腹经纶二十几岁才做上的…… 考校完学问,赐笔墨纸砚和论语等书籍。 这不是每个学童都有的,想全送也送不起,只有学问好的才有资格受赐。 完了让亲卫带学童参观大都督府。 曹勿烂留下的那些大象、狮子等珍禽异兽想卖都卖不掉,杀了吃肉又可惜,只能养着。现在变成了动物园,正好让这些学童开开眼界,涨涨见识。 最后一个环节是赐宴! 不但有肉而且有酒,只是酒一人只有一碗。 大多学童之前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跟主人们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再加上之前的仪式,让这些他们真正知道什么叫读书人的体面,什么叫风光。 乌达木等小首领实在不想跟卑贱的奴婢一起吃饭,更见不得卑微的奴婢假模假样,可面对韩士枚和韩平安只能先忍着。 吃完饭,三位先生领着学童再行大礼,随即躬身退出大殿。 韩士枚跟一众小首领寒暄了几句,起身离席回守捉府。 韩平安恭送走老爹,回到主位说起正事。 “吐蕃犯我叶勒部的事各位首领都知道了,叶勒镇和守捉城征召我叶勒部出兵讨伐吐蕃的公文各位也都收到了。大战在即,王将军和家父正等着回复,平安不得不邀请各位首领来相商出兵事宜。” “韩长史,据我所知,麻扎突袭的是突厥,不是我叶勒部。” “乌达木,本长史正想问问你与麻扎塔塔究竟是何关系,你反倒先颠倒起了黑白!” “我与麻扎塔塔是儿女亲家,我儿乌图木是娶了麻扎塔塔的女儿,但结这门亲事时大唐正与吐蕃交好。我儿大婚之日,前任叶勒镇仓曹参军,也就是前任叶勒城主刘之善都去吃过喜酒。” 一个矮个子首领趁热打铁地说:“韩长史,真要是这么论,那大唐天子与吐蕃赞普又是什么关系?” 乌达木哈哈笑道:“是啊,大唐与吐蕃也和过亲!” 韩平安笑看着他问:“这么说麻扎部犯我叶勒部,与你父子没有关系,你们父子对此一无所知?” “没关系,我父子确实一无所知。真要是有关系,我父子敢来白沙城吗?” “既然没关系,那在讨伐麻扎部这件事上,你们父子肯定会出兵,遇上麻扎塔塔也肯定会大义灭亲了。” 乌达木早想好如何应对,抑扬顿挫地说:“如果麻扎部真犯我叶勒部,我乌达木就算战死沙场也不会让他们得逞。可现在麻扎部并没有犯我叶勒部,只是突袭了一股突厥,没道理让我们出兵。” 第八十三章 正中下怀 苏达素石现在也是叶勒部的小首领,顿时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冲过去掐死乌达木父子。 韩平安使了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看向乌达木:“一股突厥?” “难道不是吗?”乌达木看向苏达素石。 韩平安就知道他会这么狡辩,淡淡问:“达瓦首领有没有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小首领放下酒杯,抬头道:“来了,不知长史有何见教。” “敢问达瓦首领,你祖上是什么人。” “突厥人。” “你们现在呢。” “叶勒人。” “听见没有,只要归附我叶勒部的便是我叶勒人!苏达素石首领率部来附,并奉安使君和王将军之命加入我叶勒部。乌达木,你竟敢说苏达素石首领不是叶勒人,你究竟是何居心!” 乌达木没想到这疯子竟会拿不知道多少年前来投的达瓦部说事,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韩平安趁热打铁地说:“吐蕃挑起战端,突袭苏达部,就是突袭我叶勒部,更是犯我大唐!王将军已经下了军令,诸位都是我大唐的羁縻部落首领,理应出兵讨伐。” 虽然羁縻部落有义务出兵,但出兵这种事,以前都是看心情的。 愿意出兵就出兵,不愿意出兵就不出兵。 站在乌达木身后的乌图木急了,禁不住说:“韩长史,我们早就不游牧了,哪里有武士。” 正想着敲打他呢,他居然跳出来了。 韩平安砰一声猛拍条案,用杀人般的眼神紧盯着他,呵斥道:“谁让你说话了,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在下……” “在什么下,亲卫听令,把这个大胆狂徒给本长史轰出去。” “诺!” 四个粟特亲卫一拥而上,揪住乌图木将其拖出大殿。 乌达木咆哮道:“韩三疯,你竟敢如此待我儿,你……” 韩平安示意正准备上前的另外两个粟特亲卫退下,指着他道:“乌达木,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这是本长史奉大都督之命与你等首领议事的地方。你儿子算什么东西,他有资格插嘴吗?” 曹勿烂虽然贪生怕死,但曹勿烂在的时候该讲的规矩还是讲的,尤其上下尊卑。 现在曹勿烂虽不在,但并没有死。 眼前这个疯子确实是曹勿烂委任甚至经安西大都护府首肯的长史,手里还有大都督的印,隐隐比他们这些首领高一头,他跟众首领议事,儿子是不能插嘴。 想到这些,乌达木很快冷静下来,阴沉着脸说:“我们确实没有武士。” “这不是不出兵的理由,除非你不想做我大唐的羁縻部落首领,况且你真没有武士?” “只有几个护卫。” “护卫就是武士!” 吐蕃打仗喜欢用炮灰打头阵,大唐征讨不臣一样是拉着一帮羁縻部落打群架。 麻扎部既然给了这个机会,韩平安自然不会错过,冷冷地环视着众人:“王将军和家父在公文里说得明明白白,我叶勒部要出兵四千。大都督府出兵五百,剩下的各部按人丁多少和领地大小均摊,不得推诿,否则就是不臣!” 苏达素石知道该说话了,立马举起手:“韩长史,我出五百武士。” “要自备战马兵器甲胄和粮草。” “遵命。” “好。”韩平安微微点点头,转身道:“乌达木,到你了,你出多少兵。” 不出兵就是不臣,不臣就意味着会被叶勒镇和白沙守捉城征讨。 乌达木对麻扎部突袭苏达族人事先真不知道,暗暗叫苦不迭,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犹豫了一下说:“韩长史,我部真没几个武士,实在是有心无力。” “不出兵可以出钱粮。” “钱粮都借给长史了。” “那是我韩平安跟你们借的,那是私事,岂能与公事混为一谈!” 叶勒镇正在整军备战,王庆祥的一百亲卫和叶勒城的守夜队、游奕队已经去演渡,白佐尖和阿史那山更是在忙着帮叶勒镇筹集粮草,据说好几个羁縻部落的大首领都答应出兵。 大战在即,这个时候不听招呼,真可能会被征讨。 乌达木觉得好汉不能吃眼前亏,想到刚才一起吃饭的那些卑贱的奴婢,顿时眼前一亮:“我部真没武士,也没钱粮,长史非要让我出兵,我只能出三百奴婢。” “你这话说的,不是我韩平安要你出兵,而是大唐要你出兵!” “我知道,我出三百奴婢。” 他们早从游牧部落变成了农耕部落,确实没几个武士。 韩平安不想太过咄咄逼人,毕竟还是有几个小首领比较听话的,更重要是叶勒的其他羁縻部落的大首领都看着呢。 “三百奴婢就三百奴婢,就算上不了阵也能帮着运运粮草。” “谢韩长史体谅。” “该备的马匹兵器甲胄和粮草不能少,十日内到演渡游奕所听候差遣。” “韩长史,我部的奴婢已经来了,都在州学。” “乌达木,你这是戏耍我!” “真不是在戏耍长史,是我部确实没那么人丁。” 韩平安就知道他会耍滑头,只是没想到他竟打算拿那些奴婢学童充数,权衡了一番,同意道:“那就赶紧回去准备三百人的马匹兵器甲胄和三个月的粮草吧。” 乌达木很清楚那三百奴婢要不回来了,再想到要准备那么多马匹兵器甲胄和粮草别提多心疼,可吐蕃亲家给了人家借口,形势比人强,只能咬牙点头。 送来入学的大多是孩童,十五六岁的少年奴婢都很少,能出孩童肯定比出青壮好。 乌达木这个头一开,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所有首领都愿意拿送来入学的奴婢充数。 他们本来就没几个能战之兵,就算让青壮来也上不了阵打不了仗,用入学的奴婢充数正中了韩平安下怀,毕竟培养一个人才太难了,想尽办法招了那么多学童,又怎会让那些学童回去继续做奴婢。 刚打发走这些老奸巨猾的小首领,苏达素石就苦笑道:“疯子,这有点跟我以前想的不一样,我是来跟你享福的,怎么过得反而比以前累。” “我也是,真他娘的累。” “人生苦短,要及时吃喝玩耍。” “耍不成了,至少三五年耍不成。” 韩平安轻叹口气,想想又说道:“我爹刚才看上去胸有成竹,我怀疑林使君和大将军给我爹留下五百兵,就是担心王将军接任叶勒镇使之后麻扎部会蠢蠢欲动。” 苏达素石嘀咕道:“战死了十三个,伤了二十几个,现在没五百了。”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这倒是。” “走,去问问我爹,这仗他和王将军准备怎么打。” “不用去,问我就行了,我知道。” “你知道?” 苏达素石笑道:“我爹回信了。” 韩平安反应过来,紧攥着他胳膊问:“你父汗愿意出兵!” 苏达素石躺了下来,呵欠连天地说:“你上次说的对,麻扎部对我们叶勒部是个威胁,但对我父汗的威胁更大。我父汗虽切断了他们与他们那个赞普的联系,也因为这个腹背受敌。连睡觉都要提防着他们会不会突然越过葱岭,在背后捅一刀。” 老苏达依附黑衣大食,正在葱岭西边与吐蕃对峙,肯定不希望背后有吐蕃的奇兵。 韩平安就知道老苏达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笑问道:“你父汗怎么说。” “我父汗说只要麻扎塔塔敢出来,就让我二哥三哥率四千武士来援。他会亲率剩下的武士驻守剑末戍一带,堵住麻扎塔塔西逃之路。” “麻扎塔塔肯定想不到你父汗会出兵,这次就算干不死他也要干残他!” 第八十四章 烧杀抢掠 寒风萧萧,大雪纷飞。 韩平安和苏达素石经过七天的艰难跋涉,总算把四万多斗粮转运到了演渡州的乌斯库尔山谷。 这里现在既是苏达族人聚居的地方,也是叶勒镇和白沙守捉城讨伐麻扎部的中军大帐所在地。 左骁卫中郎将王庆祥昨天就亲率大军到了,放眼望去,河谷两侧和避风处的缓坡上全是帐篷。 他亲率的中军由一百亲兵,一百跳荡,两百陌刀手,一百弩手,两百弓手,两百马军、三百奇兵(预备队)构成,算上马夫和征召来转运粮草的民夫共一千六百余人。 右军由五咄部的大首领阿奴师统领,麾下共有来自五咄、五弩失毕、胡禄屋和上谢恰、下谢恰等部的三千三百多武士。 左军韩平安这个叶勒大都督府的长史统领,麾下有苏达部的四百二十六个突厥武士,三十个粟特亲卫,二十一个守夜人和三十六个游奕人。 守捉郎只有一百三十二个,但白沙守捉城与叶勒镇互不隶属,这一百多守捉郎既不能编入中军,一样不能编入全是羁縻部落藩兵的左右两军,只能单独编成左厢左军。 明面上由守捉城副使徐浩然统领,事实上归韩平安统领,毕竟左军的兵也不多。 别的部落首领是率兵来的。 韩平安这个“叶勒王”的可用之兵本就在这儿,可以说是来接管叶勒部军权的,无需搭建帐篷,直接去中军大帐拜见主帅。 王庆祥知道韩士枚让韩三郎来领兵,并不是指望韩三郎上阵杀敌,只是利用这个机会让韩三郎树立“叶勒王”的威信。 他指着摊在条案上的舆图,笑道:“三郎,你来晚了。附近的吐蕃小部落就这么多,都不够阿奴师和元金刚他们分的,你就不用跟他们抢了。” “王叔,麻扎部突袭的是我叶勒部,我总不能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你们帮我征讨吧。” “粮草全在这儿,叔明天一早又要率部出征,可不能让吐蕃趁虚而入,你率左军和左厢左军在此驻守,帮叔守住中军大帐。” “好吧。” “赶紧去布防吧,叔要召集各部首领商议军略。” “诺!” 韩平安躬身领命,退出大帐。 徐浩然闻讯而至,一看见他就急切地问:“三郎,王将军怎么说。” “外头冷,你帐篷在哪儿,去你帐篷说。” “哦,跟我来。” 二人爬上马背沿河谷走了两三里,来到一排帐篷前。 周围插满了守捉城的旗帜,两队裹得严严实实的守捉郎正骑着马沿河滩巡逻。 这儿说话方便,徐浩然举着马鞭指了指:“苏达的族人都安置在那边,虽然有中军隔着,王将军也让阿奴师约束部下,但仍有不少五咄、五弩失毕等部的武士跑去生事。 骨思力早上差点跟他们打起来,大战在即,不能起内讧,我只能赶紧把营扎到这儿,把他们隔远点。” 韩平安翻身下马,说道:“光隔不管用,整个演渡很快都会变成战场,老弱妇孺呆在这儿太凶险,明天一早就打发她们去白沙城。” 徐浩然惊问道:“撤?” 为安置苏达的几百族人,他整整忙活了一个多月。 说撤就撤,意味着之前所做的一切全白费了。 韩平安能理解他的心情,钻进帐篷盘坐在炉子前,烤着火问:“你以为王将军真是来征讨麻扎塔塔的。” “难道不是?” “是也不是。” “三郎,什么叫是也不是。” “有没有舆图。” “有。” 徐浩然拿来一张舆图,摊到炉子前。 韩平安搓了搓几乎冻僵了的手,指着舆图道:“麻扎部只是吐蕃的一个小部落,如果只论有多少兵,集我安西之力剿灭他们易如反掌,可为何这些年拿他们没办法,说到底他地域大。 我们召集大军来征讨,他们见势不妙就往南逃窜。我们想追击,补给线太长,粮草接济不上。而且越往南地势越高寒,我们即使能追上,追到高原上连呼吸都不顺畅,更别说打仗。” 徐浩然摸摸嘴角:“这些我知道。” 韩平安呵呵手,接着道:“他们习惯高原上的气候,这就意味着立于不败之地,所以过去这些年是我进他退、我退他进,让我们防不胜防。” “那这次准备怎么打。” “这些年我们没跟他们用过兵,叶勒镇的战力也确实不如三五年前,他们有恃无恐,胆子越来越肥。你看看,这么大一片地域,全被他们给蚕食了,这些小部落全成了他们的部属。” 韩平安回头看了看跟进来的苏达素石,接着道:“麻扎塔塔召集大军需要时间,我们要借他召集大军的机会,先集中精锐横扫掉那些依附他们的小部落。到时候他肯定坐不住,只要他敢出来,我们就有机会打残他。” 徐浩然反应过来:“难怪五咄、五弩失毕、胡禄屋、上谢恰等部愿意出兵,原来有便宜可占。他们不是来打仗的,是来烧杀抢掠的。” “阿奴师和元金刚之所以愿意出兵,不只是因为有便宜可占。” “还因为什么。” 韩平安正准备开口,苏达素石就坐下笑道:“新上任的这个王将军比疯子的安老丈人会交朋友,会操的那半个月,天天跟阿奴师他们喝酒赌钱。” 徐浩然一直呆在演渡,真不知道叶勒城那边的事,将信将疑地问:“王将军才来叶勒多久,这么快就跟阿奴师他们成了朋友?” 苏达素石笑道:“而且是互送奴婢,关系很好的那种朋友。” 现在想想,之前真小瞧王庆祥了。 韩平安感叹道:“他既算不上清廉,也算不上骁勇善战,但为人处世确实有一套。不像安大将军,别人只有敬畏。也不像我六叔,太过飞扬跋扈。更不像我爹那么清高。 他为人豪爽,该喝的时候喝,该赌的时候赌,该捞的时候捞,不但阿奴师、元金刚等羁縻部落首领愿意跟他交朋友,连白佐尖那么精明的粟特商人都愿意为他效力。” 徐浩然没想到王庆祥竟是这么一个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样的人确实对那些蕃胡部落首领的味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方式,这不是想学就能学来的。 韩平安笑了笑,继续说起接下来的战略。 徐浩然听得目瞪口呆,楞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这是在赌啊,一个不慎就全盘皆输。”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把麻扎部这只饿狼打疼打残我们别想安生。” “好吧,明天一早我就护送老幼撤往白沙城。” “徐兄,接下来三个月你会很辛苦,我大都督府七千多百姓全拜托给你和望里了。” “谈不上辛苦,这都是卑职的份内事。” …… 阿奴师等羁縻部落首领率部过来可不是玩耍的。 韩平安正跟徐浩然交代回去之后要做哪些准备,一队队武士跨上战马在向导的带领下,嗷嗷叫着冲出了乌斯库尔山谷。 五弩失毕部攻击的目标是距中军大营六十余里的一个羌人部落。 他们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赶到半耕半游牧的部落外天色刚黑,让斥候先去探路,大队人马稍事歇息。 等斥候探清楚道路地形,从西、北两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 蹄声如雷,杀声震天,到处都是火光。 天寒地冻的,谁能想到会有人大晚上来袭? 这个只有六七百人的小部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茅草屋一间接着一间被点燃,许多人连衣裳都顾不上穿就冲了出来,趴在地上的能活命,胆敢反抗的转眼间就被砍得血肉横飞。 惊叫声、哀嚎声、求饶声、孩童的哭泣声和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掺杂在一起,让这个在吐蕃庇护下承平了十几年的小部落宛如人间地狱。 五咄部大首领阿奴师征讨的是吐蕃百户长索瓦诺布的领地,同样是天黑之后发起攻击。 一支支火箭宛如雨点般铺天盖地袭来,整个村落转眼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一队队武士骑着战马、挥舞着弯刀在河谷里横冲直撞,见人就杀。 索瓦诺布虽有近两百武士,但那些武士大多带着各自的奴隶沿河谷散居,过去几十年只有他率部出去征讨,老巢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突袭,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 阿奴师没想到进展如此顺利,站在高处俯瞰着火光冲天的河谷既高兴又着急,赶紧命亲卫下去传令,不能见人就杀,也不能见房子就烧,要收拢马匹牛羊,要收拢奴隶。 马匹牛羊能卖钱,奴隶一样是钱。 韩士枚的那个疯儿子早就放出了话,唐人奴隶五十银钱一个,不管男女老幼。 …… PS:感冒了,今晚只有一章。 第八十五章 借天时 从拂晓开始,昨天出征的羁縻部落相继派武士押着成群的马匹牛羊和奴隶等战利品回营,大队人马还在外面烧杀抢掠。 偌大的河谷变成了一个热闹的集市,白佐尖、阿史那山等为王将军效力的粟特商人发起了战争财,大肆收购各羁縻部落带不回去的战利品。 “肥羊三文,羊羔一文。” “你也太黑了,这肥羊少说也值八文!” “在叶勒城值八文,但这儿不是叶勒城。我收过来要赶回去,天寒地冻的,让我去哪儿找那么多草料,赶回叶勒城十只少说也会饿死冻死六七只,这买卖真不赚钱。” “好吧,这毡子呢,这可是上好的白毡。” “五文。” “才五文!” “刚才不是说了么,我要运回去才能卖上价。” 肥羊银钱三文一只。 次健牛只能卖上八十文至一百文银钱。 细健牛一百二十文至一百五十文银钱一头,驮马比细健牛更便宜。 十五岁的男奴在叶勒城少说也值六十五文银钱,但在这儿只能卖上二十文,十五六岁相貌标致的女奴也只值银钱三十文。 可正如那些粟特商人所说,这里既没多少草料也没多少粮,天寒地冻的想运回去并非易事,何况还有好多小部落等着去抢。 留在大营里主事的各羁縻部落小首领不想辛辛苦苦抢回来的马匹牛羊和奴隶饿死冻死,只能低价卖给粟特商人。 尽管卖得很便宜,但加起来收获却不少,买卖双方算完钱都喜笑颜开。 韩平安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让粟特亲卫收了五十八头牛、两百多匹马、六百多只羊和三百二十一个汉人奴隶,让徐浩然连同苏达的那些老弱妇孺族人一起护送回白沙城。 羁縻部落的战果让叶勒镇的将士格外眼红,根本无需再鼓舞士气。 王将军要的就是部下眼红,收下各羁縻部落送上的礼物就传令各团出征,韩平安搬进中军大帐坐镇留守。 白佐尖随军出征,回头看看越来越远的大营,忍不住问:“将军,把大营交给韩三郎稳妥吗?” “你担心他守不住。” “韩三郎是聪明,可他才十五岁,也没领过兵打过仗。” “三郎是没打过仗,但他手下的陈彪、姜铁柱和苏达部的那些狼崽子身经百战。况且我们又不会走太远,方圆两百里只有小股吐蕃,不会有事的。” 陈彪原来是叶勒镇守夜队的旅帅,演渡州游奕所的游奕官姜铁柱原来是叶勒城游奕队的队头,有他们两个在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白佐尖没有再问,而是笑道:“麻扎塔塔一定想不到我们会这个时候开战,将军这征讨的时机选得真是恰到好处。” 现在真不是行军打仗的季节,光从叶勒城赶到这儿就冻伤了三十几个士卒,能想象到接下来冻伤甚至冻死的会更多。 之所以这个时候开战,其实是为了避其锋芒。 吐蕃全民皆兵,要么不打仗,一打仗就是拖家带口倾巢而出,一哄而上。吐蕃的军令又严酷,每战,前队皆死,后队方进! 麻扎部实际控制的地域方圆近千里,算上依附的小部落,人口多达七八万,这仗要是选在春秋二季或夏天开打,那面对的可就是七八万悍不畏死的敌人。 选择现在这个时候开战,麻扎塔塔由于大雪封山很难召集齐部下,就算能召集齐也无法倾巢而出。 因为他们没有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一说,他们出征从来不带粮草的,只带马和羊群。出入只饮马乳或宰羊为粮,随行的马匹羊群走到哪儿吃哪儿的草,等把羊宰完吃尽就射杀兔、鹿等野兽为食,十万之师都不举烟火。 可现在天寒地冻,哪有草给羊吃? 他们真要是跟以前一样把羊群赶出来,最多三五天就会饿死冻死。想靠打猎填饱肚子,一样不太可能。 安伏延和韩士枚为对付麻扎部堪称绞尽脑汁,琢磨了好几年才琢磨出这么个冬天出兵讨伐的主意。 两个多月前,安伏延和韩士枚说是巡视各羁縻州,其实是来实地勘查粮草转运路线的。 只是那会儿他们没想到麻扎塔塔会先挑起战端,只是想一旦开战必须先借天时,横扫掉距叶勒城较近的几十个依附麻扎部的小部落。 不然等麻扎塔塔大举出动,这几十个小部落在麻扎塔塔严酷的军令下,就能把叶勒镇的四千余兵给拼光。 总之,对付吐蕃武士不难,吐蕃武士再悍不畏死又能有多少? 真正难对付的是吐蕃的那些奴从,他们全民皆兵、人数众多,动辄成千上万。只有先借天时各个击破,最大程度上削弱麻扎塔塔的力量,叶勒镇才会有胜算。 王庆祥自然不会告诉白佐尖这是安伏延和韩士枚早就想出来的对策,更不会告诉白佐尖韩三郎在他爹和他老丈人早想出的对策基础上,又想出了一个更狠更毒的计划。 只知道这仗只要能打赢,功劳都是他这个叶勒镇使的! 韩士枚作为白沙守捉使虽然一样有功劳,可韩士枚是太子的人,在天子苦心积虑废太子的这个节骨眼上,借他几个胆也不敢表功,就算表功长安也不会认。 王庆祥故作沉默了片刻,遥望着远处的山川,冷冷地说:“时机对我有利,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要知道叶勒镇不是以前的叶勒镇,麻扎部一样不是以前的麻扎部。” 白佐尖低声问:“将军是说麻扎塔塔会召集兵马应战?” “二十年前,他虏走那么多人丁,开垦了那么多河谷,现在不光喝马奶吃羊肉,也跟我们一样吃粮。” “在下找去过麻扎部的行商打探过,他们虽让那些奴隶种地,但种出的粮大多用来喂牲口。” “只要有粮草,他们就能出兵。” “就算有粮草,在下以为他们也出不了多少兵。” “不管他能召集多少兵马,当务之急是清缴掉家门口的这些小部落。” “将军英明。” …… 与此同时,韩平安和苏达素石正在中军大帐里看着刚挂上的地图算账。 这幅地图是苏达素石刚刚过去的两个月,让米提夫找遍了去过麻扎部的人打探,并请盘陀帮着绘制的。 相比摘下来扔在角落里的那张王庆祥留下的舆图,这幅不但更详细,而且讲究比例。 依附麻扎部的大小三十九个部落、麻扎部一百七十八个武士的领地,二十二个百户长的领地,在地图上全有标注。 刚搬进来的两口木箱里,全是关于麻扎各部的资料。 各大小部落聚居在哪里,聚居地的大概地形,大概有多少武士和奴隶,应有尽有。 “阿奴师这会儿应该攻下曲礼格勒部了。” “夜里他们搞那么大动静,很难说有没有漏网之鱼去给曲礼格勒报信,‘应该’这个词我们不能用。只有等他们把战利品押送回来,才能把礼格勒部的这六百多人划掉。” “提到战利品,骨思力他们都坐不住了!疯子,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也让他们去发点小财。” “让他们去发财,大营谁来守?” 韩平安反问了一句,坐下笑道:“人家来帮咱们报仇,咱们怎么能不给人家点甜头。再说这只是刚刚开始,不先给人家点甜头,接下来的硬仗恶仗谁帮咱们打?” 苏达素石无法反驳,端着葡萄酿问:“你说麻扎塔塔那个老东西,这会儿有没有收到消息。” “应该收到了,但他现在能调动的武士奴从也就两三千,想把兵马召集起来少说也要半个月,赶到咱们这儿最快也要二十天。” 韩平安想了想,接着道:“我现在不担心麻扎塔塔那个老东西知道,只担心附近的小部落收到消息。他们一旦有了防范,肯定会拖家带口往南逃。” “人能跑,马匹牛羊跑不掉。” “这就看王将军和阿奴师他们的了,如果能在十天内清缴掉这三十几个小部落,到时候我们既能少面对一万五千至两万敌人,也能把麻扎塔塔的补给线拉长两百里。” 上谢恰部的大首领最贪心,孤军深入三百余里,去攻距演渡最远的四个小部落,并试图截住有可能南逃的小部落。 王庆祥既想尽最大可能消灭敌人,见上谢恰部孤军深入那么远又不太放心,让叶勒城守夜队和游奕队一起去了。 可以说第一阶段战役的成败,全看上谢恰部和叶勒城守夜队、游奕队能不能实现战略意图。 坐在这儿光着急也没用,苏达素石又问道:“疯子,你说麻扎塔塔那个老混蛋,会不会在传令时指定一个地方,让各部先来集结。” 韩平安吃了一口馕饼,沉吟道:“麻扎塔塔想快的话只能这样,但这么一来我们就有机会各个击破。” 就在此时此刻,有两百多个来自葱岭西边的那雪部斥候,穿着大唐边军的甲胄,在方圆两百里内游奕。搜杀昨夜的漏网之鱼的同时,监视吐蕃主力有可能的一举一动。 苏达素石回想了下全盘计划和遇到各种情形的应对之策,不禁笑道:“他一定没想到我们敢在这么冷的天气开战,他一定更想不到我们敢出城野战。” 第八十六章 引蛇出洞 麻扎部挑衅,叶勒镇和白沙守捉城不能退缩。 现在叶勒镇和白沙守捉城大举报复,光刚刚过去的这一夜就血洗了五个部落,杀了两三千人,抢了那么多牛马羊和奴隶。 麻扎塔塔一样不能退缩,只能硬着头皮迎战,否则依附他的那些武士和小部落会离心离德。 而他又孤悬在外,要是没有足够多的部众别说再染指叶勒,恐怕这个千户都做不了多久。 可天寒地冻后勤受限,他能出动的兵马撑死了也不会超过七八千。 真要是跟以前那样倾巢而出,同样由于后勤的原因,他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韩平安再次看向地图,摸着下巴说:“坑挖好了,现在就看他往哪边跳。” 苏达素石不假思索地说:“他肯定会直奔叶勒城,或许会分点兵去攻白沙城,应该不会来这儿跟我们死磕。” “难说,天气这么冷,路这么难走,他怎么转运攻城器械,没攻城器械他拿什么攻城。” “攻白沙城用不着攻城车,带几个梯子就够了。” “这倒是。” 韩平安点点头,回坐到垫子上叹道:“这其实是大将军、我爹和王将军的仗,我们只是凑凑热闹。要是能把麻扎塔塔那个老混蛋打疼打残,我们能安生几年。要是打不疼他,那接下来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苏达素石低声问:“疯子,你是说安乐山真会反,天子真会从安西调兵回去平乱。” “就这两三年的事,镇军精锐真要是走了,到时候就得靠我们自己。” “这么说的话,是要借这个机会把麻扎老混蛋打疼。” “可惜死心塌地辅佐安乐山的那些粟特豪商组织太松散,离我们又太远,不然假韩平安这步棋就能派上用场。” 这两个月的情报署长苏达素石没白做,通过白羡宁从龟疏传回来的消息以及拷问白硕德,基本搞清楚那些支持安乐山造反的粟特豪商纯属一盘散沙。 他们有的给安乐山进献宝物和钱财,有的帮着打探消息,有的让子侄和武士去安乐山麾下效力,有的跟大祭司米法台那样想一出是一出。 相互之间不存在隶属,甚至谁也不服谁,想借假韩平安从他们那儿弄点好处很难。 苏达素石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一个粟特亲卫送来一封书信。 “谁的?” “陈老头让人送来的,说我姐和姐夫回来了,说我姐他们找到了火焰山,那儿是有好多硫磺。但离我们不近,他让我六叔派人去盐湖接替刘三根,让假道长和刘三根带人去开采了。” “有硫磺的火焰山距道城多远?” “三百多里。” 所谓的火焰山就是一片露天的硫铁矿,伴生了许多天然硫磺,因为曾遭雷劈被点燃过留下许多传说。 其实这个世界的人已经发现了很多矿,只是不知道有其它用途。 比如金属类的有银矿石、铜矿石、铁矿石、锡矿石、丹砂(汞)、炉甘石(锌)、钢母(锰矿石)等等。 又比如非金属类的有石炭(煤)、硫磺、雄黄(砷,主要用来提取砒霜或炼制白铜)、明矾、石膏、石棉(制火浣布用的)、石灰、磷、石盐等等。 所以之前并不是让隐娘和屈通漫无目的去找,只是根据从粟特商人以及工匠们那打听到的消息去实地确认,顺便看看储量大不大,自己派人去开采划不划算。 有矿,有人,有变废为宝的土办法。 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需要的是一个和平环境。 韩平安飞快地写完回信,让亲卫赶紧送走,回头问:“苏达,你那边有没有消息。” 苏达素石笑道:“早上收到一个乌达木父子的消息,前几天,他们先后派了三个亲信武士去给麻扎老混蛋报信。你之前有过交代,所以我的人没拦,还知会在外头游奕的斥候给他们行方便。” “干得漂亮,给麻扎老混蛋个定心丸,他才能更放心出兵。” “疯子,你安老丈人是不是真在征讨葛罗禄部?” “葛罗禄部以前背叛过我岳父,我岳父现在做上了节度使,当然要讨伐。” 龟疏那边在打仗,叶勒这边看来只能靠父汗的援军。 苏达素石没有再问,而是一脸不好意思地说:“疯子,我娶了个婆娘,一直没顾上告诉你。” “又娶了,谁家的闺女?” “史休昌的三闺女,史羡宁的孙女,今年十六,长得挺水灵。”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能娶部下的女儿。” “大丈夫不能没钱,一样不能没女人。娶史休昌的女儿,我不但有女人也有钱。” 韩平安好奇地问:“史休昌给了多少嫁妆。” 苏达素石咧嘴笑道:“两万银钱。” 韩平安追问道:“钱呢?” “在家,那么多钱不能带在身上。” “借我用用。” “那是我的钱,是我婆娘的嫁妆!” “我不让你做演渡刺史,不让你兼情报署长,人家能把闺女嫁给你?再说我是借又不是跟你白要,借了我会还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明年这个时候。” “利息咋算。” “以前是异父异母的兄弟,现在你拜我爹为义父,我们跟亲兄弟一样。亲兄弟借点钱周转下,你居然好意思要利息!” 苏达素石很后悔告诉他这些,但想到他现在确实很缺钱,无奈地说:“好吧,我给我婆娘写封信,让她把钱托辎重队捎过来。” 有钱就能跟那些在外头烧杀抢掠的羁縻部落首领多买些牛羊和汉人奴隶…… 韩平安禁不住笑道:“米提夫没什么钱,好像也没女儿。兄弟,要不我帮你问问白佐尖他们有没有女儿孙女,愿不愿意嫁给你。” 苏达素石哈哈笑道:“想骗嫁妆啊,你为啥不自个儿去娶!” “我已经有了两个婆娘,而且都有来头,不能再娶,娶了这日子没法儿过。” “我倒不怕婆娘多,只是白佐尖他们攀上了王庆祥的高枝,既瞧不上你这个无名无实的叶勒王,更瞧不上我这个有名无实的演渡刺史,不会把女儿嫁给我的,更不会给嫁妆。” “这帮势利眼,太可恶了。” “他们卷进米法台造反案的那会儿,你太心软,应该借机会好好收拾他们的。” “机会有的是,我这个无名无实的叶勒王早晚会有名有实,王庆祥早晚会离开叶勒,但我不会走,到时候看他们怎么办。” …… 与此同时,麻扎塔塔刚收到两个部落遇袭的消息,正召集亲信商议对策。 “东岱(对千户的尊称),看来乌图木派人送来的消息是真的,阿奴师和元金刚他们不想活了,竟甘愿受王庆祥驱使!” “算上五咄等部的武士,王庆祥和韩士枚最多三四千兵,这么点兵竟敢出城,竟敢来犯我麻扎部,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 “遇袭的一定不止这两个部落,东岱,不能再等,赶紧召集各部迎战吧!” 麻扎塔塔正在火头上,紧握着弯刀在大厅里踱来踱去。 一个百户长急切地说:“东岱,乌图木在信里说得明明白白,安伏延正在龟疏与葛罗禄部交战,根本抽不出身来叶勒。” 帕卓上师是麻扎部的智者,看得比这些武士远,考虑的比这些武士多,紧锁着眉头说:“王庆祥和韩士枚敢在这个时候开战,就是算准我们赶不出多少羊,出不了多少兵。” “把羊杀了带上,外头那么冷,带多少肉也坏不掉。” “死羊不会走路。” “绑在马背上。” 帕卓上师紧盯着他问:“死羊可以绑在马背上,但马吃什么呢。” 百户长被问住了,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麻扎塔塔停住脚步,回头道:“上师,我们可以跟他们一样带上青稞草料!” 这么冷的天,要是没东西吃大军会饿死冻死的,可又不能任由唐军烧杀抢掠。 帕卓上师默默盘算了一番,抬头道:“东岱,我们是可以带上青稞草料,可又能带多少。” “跟唐军一样让人转运!” “这么一来最多只能出一万兵。” “只能出一万?” “唐军一万人打仗,要三四万人运粮。” “叶勒镇和那些羁縻部落总共才三四千兵,有一万人足够了!” “东岱,他们要是避而不战,在演渡跟我们绕圈子怎么办。他们敢在这个时候开战,就是算准了我们赶不出羊。” 麻扎塔塔猛地拔出刀,指着羊皮地图:“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攻叶勒城,一路去攻白沙城,看他们回不回援!” 帕卓上师摇摇头:“兵本就不多,分兵不妥。” 麻扎塔塔咬牙切齿地说:“那就去攻叶勒城,只要攻下叶勒城,那挨饿挨冻的就是他们!” “他们一定有准备。” “有准备又如何,叶勒城连兵都没有,只有一些青壮,军城屯城也只剩下两千多老弱病残。” “东岱,我觉得他们这个时候开战没那么简单。” “上师,你是说有埋伏,他们有援兵?” 拉姆百户长急切地说:“龟疏距叶勒那么远,安伏延就算能抽出身来援也来不及,五咄、五弩失毕等部本就没多少武士,又都跟王庆祥在袭扰我麻扎各部,他们能从哪儿搬救兵。” 正在说话的功夫,说不定又有一两个小部落没了。 至于上师所说的转运,那要留多少武士做这些事,万一那些奴隶趁机跑了怎么办。 而且唐军不可能没防范,说不定早埋伏好奇兵等着断粮道。 麻扎塔塔不想搞那么麻烦,也不认为叶勒城有那么难攻,阴沉着脸下令: “拉姆,派人传令北地各部小心防范;多吉,传令各百夫长召集武士奴从,宰杀足够吃一个月的牛羊,带上够马匹吃一个月的草料,随本千户出征!” 第八十七章 麻扎塔塔疯了 演渡是叶勒大都督府最南面的一个羁縻州,人口只有三四千,并且大多是达瓦部的奴隶。 地域却很大,大到往东、往南都没有明确的边界。 乌斯库尔山谷位于演渡州的东南角,距白沙城约三百二十里,距叶勒城三百七十里。 再往东南两三百里内的草场、河谷和绿洲,是大小三十几个羌人部落和十六个吐蕃武士的领地。 这一大片高寒贫瘠的荒原五六年没战事,但刚刚过去的这六天,方圆三百里内到处是杀戮,掀起了一阵又一阵腥风血雨。 大唐边军要么不出征,一出征便是雷霆万钧。 左骁卫中郎将王庆祥亲率大军连续征讨,如秋风扫落叶般一连剿灭了二十几个部落,杀了很多人,抢了很多奴隶、马匹牛羊和粮草,烧毁了很多房屋和帐篷。 现在只剩下九个羌人部落和七个吐蕃小部落,并且大多拖家带口往南逃了,只有一个羌人小部落和三个吐蕃小部落据险而守。 一将功成万骨枯,看似很残酷但却是西南边陲的生存法则。 那些羌人与吐蕃人外貌相似、语言相通,连风俗都差不多,所以有“羌藏同源”之说。 要是现在不先下手为强,等麻扎塔塔发出征召令,那些羌人就会被召集起来变成悍不畏死的吐蕃奴从,冲在最前面给麻扎塔塔打头阵,到时候被杀戮的就是大唐边军和大唐的羁縻部落。 中军和右军连日征战,不但很累而且死伤不少,尤其冻死冻伤的竟多达五百余人。 伤兵要赶紧送往叶勒城养伤,没受伤的亟需休整,战利品要赶紧处理,乌斯库尔山谷的防守重任落到了左军和左厢左军肩上。 韩平安穿上沉甸甸的甲胄,在骨思力等突厥武士的护卫下,同守夜队旅帅陈彪一起,骑上战马前出六十余里,搜杀往北逃窜的羌人部落漏网之鱼和频频出现的吐蕃斥候。 六年前在龟疏做的千里眼终于派上了用场,驻马地势较高的缓坡,举着千里眼观察正南方,只见两个守夜人把一个穿着豹皮的武士砍下马。 另一个武士中了箭,正踉踉跄跄往东跑。 然而,他跑得再快也没马快,很快就被那两个守夜人追上了。 “陈旅帅,吐蕃也不擅长马战?”韩平安放下单筒望远镜,回头看向陈彪。 “吐蕃跟我们一样,真正的马兵很少,遇敌大多下马步战。” 陈彪遥望着南方,确认两个部下没事,补充道:“他们打仗全靠奴从,奴从平时要么放牧、要么种地,不可能天天呆在马背上。” 骨思力没跟吐蕃打过仗,但在那雪部时没少听人家说过,忍不住说:“吐蕃打仗全靠人多,让奴隶和依附他们的小部落冲在前头。一波一波的冲,只许进不许退,前头的死完了后头的接着冲,让你砍都砍不过来。” 韩平安沉吟道:“看来跟他们野战那就是找死。” 陈彪七年前跟吐蕃交过一次手,不认为吐蕃有多难对付,轻描淡写地说:“如果精锐马兵够多,他们也挡不住。” 韩平安好奇地问:“这个够多是多少。” “那得看他们出动多少奴从。” “他们如果出动一万奴从呢。” “有两千马兵就够了。” “以一当五?” “差不多。” 韩平安想了想,又问道:“吐蕃奴从的战力与跳荡相比如何?” 陈彪不假思索地说:“跳荡能以一当三。” 韩平安追问道:“陌刀手呢。” 陈彪盘算了一下,抬头道:“只要阵型不乱,以一当三不在话下。其实吐蕃打仗没什么章法,靠的就是人多和严酷的军令。” “可据我所知,他们士气很高。” “吐蕃重军功,以战死沙场为荣,以贪生怕死为耻。舍死忘生的武士赏穿虎豹皮,会在贪生怕死的人头上挂狐狸尾巴。” 陈彪看着正从远处往回赶的两个部下,接着道:“他们虽不像我们酬勋几转,但学着我们大唐搞出了一套告身。只要有军功就是做武士、做百夫长甚至千户长,就有领地奴隶。” 激励制度很完善,不像大唐的勋官,不是越来越不值钱,而是一文不值。 韩平安正寻思叶勒部将来也应该有一套切实可行的军功制度,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回头一看,一个粟特亲卫疾驰而来。 “禀长史,苏达刺史急报!” “好。” 韩平安从粟特亲卫手中接过一个用羊皮做的小信管,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 “有没有向王将军禀报?” “苏达刺史一收到消息就去禀报了。” “你先回营吧,我看看前面有没有抓到活口,待会儿再回去。” “诺!” 粟特亲卫调转马头,冲下缓坡,直奔大营而去。 韩平安再次看了看苏达素石的信,抬头道:“麻扎老混蛋动了。” 无论叶勒镇的精锐还是白沙城的守捉郎,包括那些羁縻部落的武士,都不习惯高原的气候,所以前些天都在方圆三百内厮杀,不敢再往南去。 来自葱岭西边的那雪部斥候,本就生活在地势高寒的地方,虽然无法与吐蕃相比,但麻扎部生活的地方也不是很高,其气候他们大多能适应,所以往南深入的比较远。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想到朋友打探到的军情不是自己手下那些守夜人能比拟的,陈彪再也没之前那么淡定,禁不住问:“麻扎塔塔召集了多少兵?” 韩平安深吸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那个老家伙疯了,把能召集的武士奴从都召集了,究竟召集了多少现在不清楚,但估摸着不下三万。” “不下三万!” “斥候看到的是前锋,人山人海,密密麻麻,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一片,他们行军速度很快,昨天中午距我们约三百里,这会儿估计快到克拉山口了。” “出动这么多奴从,他们吃什么?” “喝马奶吃羊肉,他们一人五六匹马,马背上绑的全是羊肉和马料。为了打探清楚这些,苏达的二哥折损了十几个斥候。” “五六匹马,一天要吃多少马料……” “不能从他们出发时算,一直到克拉山口他们都能就地补给,只能从今天开始算。” 陈彪盘算道:“马一天要吃十斤干草五斤精料,六匹马一天就是六十斤干草三十斤精料。一匹马能驮三百斤,五匹马就是一千五百斤,不算人吃的,只算能带上的马料,他们顶多只能撑半个月。” 韩平安摸摸嘴角,回头道:“人撑死了一天吃四五斤羊肉,而且他们可以杀马。就算没安排后续的粮草,他们也能坚持二十天。” 陈彪沉吟道:“要驮那么多羊肉和马料,一天最多走五十里。不过账不能这么算,他们人多,完全可先派五六千人轻装奔袭。” “他们斥候都摸到这儿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估计最快后天早上就能看到他们的前锋。” “长史,你说的坚壁清野来得及吗?” “总共就二十几个小部落,应该来得及。” 正说着,两个守夜人策马冲上缓坡。 刚勒住缰绳,就把横在马背上的两具吐蕃武士尸体扔到地上。 “禀长史,卑职无能,没捉到活口。” “有没有受伤?” “这儿挨了一刀,好在穿的厚里头又衬了锁甲,没受伤。” 韩平安接过守夜人缴获的刀,轻轻弹了弹,摸了摸刀刃,再俯身看向尸体: “这两个都是悍不畏死的武士,想捉活的没那么容易,没受伤就好。” 高个子守夜人拱手道:“谢长史体恤。” “把他们身上的甲胄扒下来。” “诺!” 吐蕃武士的刀确实比大唐的刀好,看着有那么点像镔铁打造的。 不知道锻刀用的铁矿石和技术来自天竺还是来自大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跟装备后来居上的吐蕃拼冷兵器肯定拼不过。 韩平安把缴获的刀还给了守夜人,守夜人见骨思力欲言又止,干脆把刀递给了骨思力。 “徐叔,这咋好意思呢,这是你缴获的……” “先用着吧,大战在即,有的是缴获的机会,等缴获到再还给我。” “谢徐叔。” 骨思力喜滋滋地接过刀,一连挥砍了好几下,乐得心花怒放。 众人赶回大营,早上出来时还乱哄哄的河谷冷清多了。 十几支粟特商队把能带走的马匹牛羊和奴隶都带走了,伤兵也转运走了,连之前征召的马夫都不见了踪影。 最多时五千多兵,现在只剩下不到四千。 韩平安回到自己的帐篷,跟苏达素石碰了下头,换了身衣裳,带着苏达素石直奔中军大帐。 王庆祥正同阿奴师、元金刚等羁縻部落首领商议对策,一见着二人就急切地问:“三郎,演渡各部撤了吗?” “禀将军,达瓦部的老弱妇孺已撤往白沙城。达瓦部首领达瓦罕诺深明大义,愿率两百武士来军中效力。卑职想着达漫、耀建一样要坚壁清野,徐副使和余参军手下又没多少守捉郎,便让达瓦罕诺率部去徐副使那儿效力了。” “麻扎塔塔来得很快,达漫、耀建等州的坚壁清野要抓紧,谁敢不从,以资敌论处。” “诺!” 王庆祥一样没想到麻扎部会倾巢而出,他环视着众人:“诸位,吐蕃兵虽多,但不是什么坏事。我们能拖住他们一天,便能多一分胜算。能否毕其功于一役,在此一举!” 阿奴师之所以愿意出兵,不只是想来占便宜,也不只是与王庆祥结交成了好友,也是想借这个机会报仇雪恨。 二十年前,吐蕃大举进犯安西,他爹就惨死在吐蕃手里。 他很清楚凭自己的力量报不了仇,现在是唯王庆祥马首是瞻,立马躬身道:“将军英明!” “大都督无需多礼。” 王庆祥微微一笑,抬头看向韩平安:“三郎,叔和阿奴师大都督会按之前商量好的且战且退,一直退至鹰嘴崖。你和苏达不用跟着我们,赶紧回去准备,明日一早率左军和左厢左军去饮马滩。” “王叔,我们一走,你这儿兵就更少了。” “叔又不会傻到跟他们硬拼,多几百人跟少几百人没啥两样。相比叔这边,饮马滩那边更要紧。你和苏达不过去,叔不放心。” “好吧,王叔保重,各位叔伯保重!” “只要饮马滩那边不会有变数,叔这边就不会有事。叔给你准备了八百匹驮马,留了足够五千人吃二十天的牛羊和粮草,明天早上一并带走。” “诺!” “叶勒城守夜队和叶勒城游奕队也跟你们走。” “王叔……” “叔退到鹰嘴崖便可拒险而守,别说来三四万兵,就是再来三四万,麻扎塔塔也奈何不了叔。但这仗终究要靠打才能胜,守得再好也胜不了。能不能打胜这一仗,全靠你们了。” 鹰嘴崖地势险要,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叶勒城的那几十个守夜人游奕人跟过去,确实发挥不了大用。 韩平安权衡了一番,拱手道:“王叔放心,饮马滩绝不会有变数。” 王庆祥想想还是不太放心,抬头看向苏达。 苏达素石反应过来,急忙道:“将军放心,饮马滩如有变数,我提头来见。” 第八十八章 孤注一掷 饮马滩既没有马也没河滩,而是一片几乎寸草不生的盐碱滩,位于乌斯库尔山谷西南约七十里。 苏达素石的二哥苏达勃律和三哥苏达沙衮率领四千武士,经过十二天的长途跋涉,在苏达的族人带领下于前天傍晚赶到了这里。 他们翻越葱岭劳师远征,带不了多少粮草。 韩平安按约定已经事先让余望里悄悄转运来一批粮草,王将军和阿奴师等羁縻部落这些天又发了一笔不义之财,许多马匹牛羊和粮草运不回去,现在全成了突厥援军和他统领的左军的粮草。 事实上就算王将军不说他和苏达素石一样要来,毕竟那雪部突厥是曾经的死敌,他和苏达素石不来盯着点,天知道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会不会按约定在关键时刻给麻扎老混蛋致命一击。 只是考虑到王将军手下的兵不多,没想过把一百多守捉郎和骨思力等四百多武士带来,更没想过把叶勒城的一百多守夜人和游奕人带来。 驱赶着牛羊和驮着粮草的马队赶到饮马滩天色已大黑,在突厥斥候引领下进入营地,只见一帮突厥武士不知道从哪儿割来许多茅草,点燃了好多堆篝火。 营地西北角也有一片帐篷,依稀可见有人篝火边操练,许多突厥武士在那边围观,时不时发出阵阵哄笑。 “老八,我以为你真背叛父汗了呢,原来是过来跟小疯子联手对付麻扎。” “小疯子,老八都这么高了,你怎么没长高?” “两位哥哥,先说正事吧。” “好,进帐篷说。” 虽然迎出来的这两位是盟友,但韩平安和苏达素石并不喜欢他们。 一是年纪相差太大,一个今年三十九,一个今年三十七,根本没共同语言,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二来他们内部竞争太激烈,对他们而言兄弟可能比吐蕃更讨厌。 苏达勃律以前瞧不上苏达素石,现在对苏达素石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感觉却很好,因为从苏达素石率部来投奔韩疯子的那一刻就没资格争夺汗位。 这两天甚至不止一次地想,现在能联手对付麻扎塔塔,将来一样能联手对付攀上巴格达权贵高枝的老大。 正因为如此,他左手搂着苏达素石的肩膀,右手搂着韩平安,表现的很热情。 苏达素石到今天都忘不掉小时候没少被他欺负,一把推开他的手:“二哥,三哥,你们先跟疯子说,我先去安顿族人,还要派人去接应断后的兄弟。” “断后?” “我们赶那么多牛羊、运那么多粮草过来,要是不派斥候,不留人在后头清理痕迹,被麻扎老混蛋发现追过来咋办!” “这是大事,赶紧去吧。” 老苏达给儿子取名很偷懒,眼前这位是老苏达在依附小勃律时生下的,所以取名叫苏达勃律。 正坐在边上嘿嘿笑的那位是老苏达在攻打一个叫八拉沙衮的地方生下的,取名叫苏达沙衮。苏达素石的名字渊源同样如此,他们这些兄弟的名字几乎全是地名。 韩平安挣脱开苏达勃律的手臂,笑问道:“两位哥哥,麻扎老混蛋倾巢而出,这个机会太难得,你们是想把他打疼打残,还是想把他连根拔起。” 这小疯子很聪明胆子也很大,他小时候就敢去偷父汗最喜爱的宝马生下的小马驹。 苏达勃律跟弟弟对视了一眼,坐下道:“他召集了那么多兵,我们就这四千武士,你们也没多少兵,想把他打疼都不容易。” 苏达沙衮更是直言不讳地说:“小疯子,我那雪部能战的勇士几乎都在这儿,仗可以打,但勇士不能折损太多。” “我知道。” 韩平安不想跟他们绕圈子,从怀里取出地图,摊在面前比划着说:“二位哥哥,麻扎老混蛋召集的奴从虽多,但他是劳师远征,这天寒地冻的又赶不出羊群,能带上的羊肉和粮草顶多撑二十天。” 苏达勃律问:“那又怎样?” “我们刚开始以为他最多召集一万奴从,所以打算在乌斯库尔山谷跟他决战。现在他倾巢而出,这仗就没法儿打了。王将军打算且战且退,让他们往北追,尽可能消耗他们的粮草。” “你们打算退到哪儿?” “我不退,我说的是王将军,他打算退到这儿。” “鹰嘴崖,这都快退到叶勒城了!” 苏达勃律盘算了一下,抬头道:“麻扎老混蛋追到叶勒城下少说也要十天,他的粮草只够二十天,也就是说他有十天时间攻城,你爹能守十天吗?” 正如他所说,老爹早在两天前就已经以安西四镇节度推官的名义接管了叶勒城军城和屯城,白沙城那边是徐浩然在坐镇。 韩平安笑看着二人,轻描淡写地说:“我爹没打算守。” “叶勒城不要了?” “麻扎老混蛋想要就给他,不只是叶勒城,连白沙城都可以让给他。” “叶勒城要是被他们占据,想抢回来就难了。” “我们打算给他几座空城。” “让他去占,饿死他们!” 苏达勃律猛然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唐军敢这么赌。 韩平安指指地图,胸有成竹地说:“只要他们敢去叶勒城,那他们想回都回不去。真要是想回去,回去的这一路上少说也会饿死冻死一大半人。” 演渡往南的两三百里方圆内已经看不见人烟了,那些羌人部落几乎被王庆祥和那些羁縻部落赶尽杀绝。往北至白沙城和叶勒城的这两三百里正在坚壁清野,一样看不见人烟。 苏达勃律越想越激动,摸着下巴笑道:“这么说我们不用去跟他们硬拼,先让他们过去。等他们走远了再断他们的粮道,断他们的后路!” “我爹和王将军是这么打算的,先饿上他们一段时间,等他们饿得没力气了,再给他们致命一击。” “挺好,就这么定。” “二哥,三哥,我不是这么想的。” “你是咋想的?” “麻扎老混蛋敢在这个时候跟我们硬刚,这仗我们就赢了一半,怎么打怎么赢。但想给他致命一击,想让他永远翻不了身,光靠这么打还不够。” 苏达勃律好奇地问:“你打算怎么打?” 韩平安用手指在地图上一划:“等他们走远了,去攻他们的老巢!” 麻扎塔塔精锐齐出,老巢肯定空虚,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 苏达勃律权衡了一番,依然摇摇头:“他不会不留兵看家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只有四千勇士不够。” “我和老八有一千兵。” “五千也不够。” “麻扎老混蛋肯定留了兵看家,但大多散居在各地,并且他根本想不到我们敢去抄他老窝,只要动作够快,就能像王将军前些天一样来个各个击破。” “南边的情形我们不熟悉。” “我有向导,有熟悉他那边情形的人。” “麻扎老混蛋要是收到消息率兵回援怎么办?” “他有那么多粮吗?我敢打赌,他就算收到消息也不敢回援!” 论实力,麻扎部是方圆千里最强的部落。 他唯一的短板就是粮草,就是习惯赶着羊群出去打仗。 多少年没打过大仗,王庆祥那个叶勒镇使又是新上任的,加上之前一直畏惧的安伏延远在龟疏跟葛罗禄部交战,他的胆子很大,敢倾巢而出实施报复。 仔细想想,机会确实难得。 但苏达勃律不敢拿四千勇士去赌,犹豫了一下说:“这么大事,我要禀告父汗。” “这一来一回少说要十七八天,来不及。” 韩平安知道他们不敢赌,想想又说道:“二哥三哥,我知道让你们为难了。要不这样,等麻扎老混蛋走远了,你们前出到克拉山口断麻扎老混蛋的后路,我和老八率兵去抄他们的老巢。” 苏达勃律紧锁着眉头:“你们只有一千兵,姓余的参军下午带来的那些大多是娃,有的连马都不会骑。” 事实上不但余望里来了,老姐和屈通来了,连李老丈人都来了。 带来的不是兵,而是从各州学挑选的十五岁以上的两百二十三个学童,以及从这些天买回来的奴隶中挑选的一百多个十五岁以上的唐人少年。 说是一千人,真正能打仗的只有一百多守捉郎、四百多苏达的族人、一百多守夜人游奕人和三十几个粟特亲卫。 可机会太难得了。 韩平安咬咬牙,紧攥着拳头说:“为了这一刻,我爹和王将军坚壁清野,要往北撤那么多人,甚至连叶勒城和白沙城都可以让给麻扎部,我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真对不起他们做的这一切。” 一举端掉麻扎部,今后就不用担心麻扎部吐蕃在背后捅刀子。 苏达勃律权衡了一番,回头看看弟弟:“我率一千五百勇士跟你们去抄麻扎塔塔的老窝。” 苏达沙衮一样不想错过这个解决后顾之忧的机会,抬头道:“二哥,我跟疯子一起去吧,你率两千五百勇士守克拉山口。只要你守住山口,我们就有退路。” …… 第八十九章 坚壁清野 一百多年来,叶勒城失陷过好几次,但从未像这次都没见着吐蕃的人影就让赶紧逃命。 军城和屯城前天就空了,两千多老卒和妇孺冒着凛冽的寒风浩浩荡荡往龟疏北去了,不但马匹牛羊和粮草全要带走,连能当柴火烧的东西都要付之一炬。 城外的那些村庄同样如此,现在出城根本看不见人。 让人更不敢相信的是,王将军和阿奴师等部落首领并没兵败,而是在演渡打了大胜仗。 粟特商人这几天不知道赶回来了多少马匹牛羊,也不知道买回来了多少奴隶,可他们照样听韩士枚的在城里歇息下就往北走。 坊内已经看不见几个邻居,乌达木急得团团转。 乌图木出门转了一圈,越想越心惊,一走进家门就急切地说:“父亲,我岳父上当了!” “上什么当?” “王庆祥和韩士枚为何敢在这个时候开战,就是因为他们有粟特商人帮着转运粮草。我岳父的奴从虽多,可劳师远征粮草接济不上,他们这是想把岳父骗过来,然后饿死冻死我岳父的大军。” “那怎么办?” “赶紧出城,先跟着粟特商队往北走,再找个机会绕回去给我岳父报信。” “只能这样了。” 父子俩正让家人赶紧收拾东西,米提夫已带着三十多个边军老卒把他家围得水泄不通。 乌达木大吃一惊,迎出来问:“米提夫,你想做什么?” “吐蕃大举来犯,你们父子身为叶勒部小首领不思报效大都督,反而三番两次派人给吐蕃通风报信。” “你竟敢血口喷人!” “究竟有没有,你们心里清楚。” 大敌当前,有太多事要做。 米提夫没时间跟他们磨嘴皮,冷冷地说:“韩侍御有令,全部拿下,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诺!” …… 与此同时,韩士枚正站在城楼上俯瞰着城内。 一队队士卒正挨家挨户检查有没有人,尤其有没有留下粮草。 没走的赶紧走,实在不想走的只允许留下十天口粮,剩下的全部充公。 为坚壁清野,城外到处弥漫着大火卷起的浓烟,刚刚过去的几天,光带不走的苜蓿就烧掉了上百万捆。 葡萄园更是有一片烧一片,宁可化为灰烬也不能留下被吐蕃砍去当柴火。 就在他盘算着麻扎塔塔的前锋到了哪儿的时候,一个守捉郎飞快地爬上城楼,呈上一封公文。 他打开仔仔细细看了看,回头道:“知道了,回去吧” “诺。” 守捉郎刚下城楼,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中年文士走到他身边,担心地问:“侍御,是不是三郎的消息。” “是徐浩然派人送来的,说耀建达漫两州该撤的人都撤了,白沙城外的那些村庄也都准备妥当。”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这损失不知凡几啊。” “只要能重创麻扎部,就是把叶勒夷为平地也值!” 韩士枚把公文叠好塞进怀里,转身看向已是安西四镇节度巡官的崔瀚,想想又冷冷地说:“麻扎塔塔倾巢而出,老窝空虚,三郎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说动那雪部一起去攻。” 作为前叶勒镇仓曹参军兼叶勒城主,崔瀚早知道安大将军和眼前这位曾谋划过冬天跟麻扎部吐蕃开战,甚至让他估算过大概要转运多少粮草。 只是没想到这一战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这仗会打这么大,堪称开战就是决战。 他沉默了片刻,苦着脸问:“侍御,你就不担心三郎?” “担心又有何用,他现在已是叶勒大都督府长史,我能照看他一时,难不成还能照应他一辈子?” “是啊,孩子终究是要长大的。” “这一仗也是,晚打不如早打。不把麻扎部打服贴了,别说三郎这个长史不得安生,连安使君都会夜不能寐。” “这倒是。” 正说着,两个马兵疾驰而来,举着一面腰牌冲进了瓮城。 二人刚走到城墙边往下看,就见李有为等亲卫连拖带拽地把两个马兵扶了上来。 “王将军有消息了,长史有消息了!” “知道了。” 李有为刚递上一封书信,被搀扶上来的马兵就急切地说:“禀侍御,麻扎部兵分两路,一路去攻王将军,一路直奔叶勒城来。” “去攻王将军的那一路有多少兵?” “有七八千。” “来攻叶勒城的有多少。” “两三万。” “两万还是三万?” “小的不知道,王将军也不知道。” “先下去歇息。” “诺。” 韩士枚看完儿子派人送回来的信,一连深吸了几口气,低声道:“我儿果然好气魄。” 崔瀚紧张地问:“三郎打算去抄麻扎塔塔的老窝?” 韩士枚平复了下情绪,淡淡地说:“苏达勃律胆小如鼠,不敢全军压上。打算率两千五百兵去攻克拉山口,让苏达沙衮率一千五百兵随三郎和苏达素石去捣麻扎塔塔的老巢。” 那么点兵就敢孤军深入,不愧为韩三疯。 崔瀚想了想,劝慰道:“要是能攻下且守住克拉山口也好,既能断麻扎塔塔的后路,又能接应三郎和苏达素石。” 儿子、义子、养女、女婿和亲家都去了,这一仗要是打不赢…… 韩士枚不敢往下想,紧攥着拳头冷冷地说:“李有为,吐蕃离这儿远着呢,你们用不着守在这儿,赶紧去帮着搜,城里不许留人,更不能留粮!” “卑职遵命!” 李有为一刻不敢耽误,急忙领着亲卫去帮忙。 崔瀚知道韩士枚很担心韩三郎,故作轻松地说:“麻扎部老巢空虚,又有李成邺在,三郎一定不会有事的。” 想到王庆祥为立大功也豁出去了,韩士枚喃喃地说:“守夜人和游奕人全在三郎身边,连隐娘和屈通都去了,照理说就算打不赢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韩家这是豪赌! 崔瀚想了想,不禁笑道:“侍御,这一仗只要能胜,三郎就是名副其实的叶勒王。要是能借机捣毁麻扎塔塔的老巢,那演渡往南上千里地域都是三郎的。” 韩士枚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不能这么说,只能轻叹道:“地域再大没人有何用。” “麻扎部可没少虏我大唐百姓,二十年前在安西谋生计的汉人,有一大半被他给虏去做奴隶了。只要能把那些人救回来,三郎这个叶勒王何愁做不稳。”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被吐蕃捉去做牛做马,现在活着的估计没几个。” “奴隶也会生娃的。” 崔瀚笑了笑,补充道:“余望里不就是在吐蕃出生,在吐蕃长大的么。像他这么大年纪的汉人,应该不会少。” 韩士枚微微点点头,感叹道:“三郎真要是能救回三五千汉人,到时候我便可放心地跟你一道去龟疏给安使君效力。” …… 正如崔瀚所说,韩平安就是冲着麻扎部的汉人奴隶孤注一掷的。 斥候打探到王庆祥带着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在乌斯库尔山谷跟吐蕃前锋打了个照面就撤了,他不想在饮马滩坐等。 今天早上跟苏达三兄弟商量了下,启程前往克拉山口。 守夜人全洒出去了,不用担心大军的行踪会暴露,事实上麻扎塔塔那个老混蛋也想不到大唐会跟依附黑衣大食的那雪部突厥联手。 苏达勃律率两千五百武士作前锋,苏达沙衮率一千五百突厥武士殿后。 他和苏达素石以及老丈人李成邺率领的一千多杂牌军负责辎重,赶着牛羊驮着粮草夹在中间。 干活的主要是一百多守捉郎和苏达的那四百多族人。 他骑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一眼屈通亲自押运的那三十几匹驮马,低声问:“六叔,东西全在我姐夫那儿?” 手里有能让突厥灰飞烟灭的霹雳雷,李成邺对这一战充满信心,咧嘴笑道:“紧赶慢赶,赶制出三百二十九颗,就算麻扎老混蛋晓得我们去抄他的老窝,赶紧率部回援,我们也没啥好怕的。” “一匹马背十颗,稳妥吗?” “放心,雷银管儿没插进去,稳妥着呢,你姐夫不会有事的。” 用八路军的土办法炼制出硫酸,硝酸也就有了。 有了硝酸就能用脱脂棉花和小麦做的淀粉做朱迪生炸药,唯一麻烦的是怎么引爆。 安西不比道士很多的关中,想找朱砂炼制水银很难。 没条件用雷汞引爆,那只能依然用八路军的土办法,制作雷银雷管。 在关内,银子不是流通货币。 但在西域,银币才是流通的主要货币。 先把银币熔炼提纯,再把银子放在硝酸中溶解,加点蒸馏出的高浓度酒精使其反应,很快就在陶盆下沉淀出一些针状晶体。 看着很细、很蓬松,但用木棍挑起一点,放在石头上,虽然是带着水的,但一砸就响。 经过“雷谷”老卒们的无数次试验,用油纸包裹、用蜡封口,可用绳子拉一下起爆或用导火索点燃起爆的两种雷银管已经能批量炼制。 可惜只懂化学,不懂冶炼,做不出能用的弹簧,不然就能把延时引信搞出来了。 但这三百二十九颗雷是底牌,想到身边那么多突厥武士,韩平安回头道:“能不用就不用,就算一定要用,也要把不相干的人支开。” 李成邺一样不想让人家知道叶勒部有杀手锏,嘿嘿笑道:“叔知道,既然是宝贝,能不见光就不见光。” 第九十章 疯子的小崽子 赶了那么多牛羊,带了那么多粮草,大军走不快。 从早上走到天黑扎营,也只走了四十余里。 不过不用着急,就算明天就能抵达克拉山口也不能轻举妄动,得让麻扎塔塔的大军再往北走远点,到时候他就算知道老窝被抄也没那么多粮草回援。 白天行军时守夜人负责在方圆二十里内游奕,晚上周围有没有风吹草动,交给突厥的斥候去打探。 韩平安和苏达素石去看了看奔波了一天的守夜人,检查了下刚圈起来的牛羊,一起来到老姐和姐夫统领的学童营。 打仗重要,学业一样不能拉下。 白天一边行军一边学着如何与敌厮杀,晚上要温习功课。 左军和左厢左军的参军余望里摇身一变为先生,正领着学童们背诵《急就篇》。 从各羁縻部落那儿买来的一百多汉人奴隶少年,也被编入了学童营。 他们在羌人部落做牛做马,根本没机会读书识字,但个个会说大唐官话,能翻身不做奴隶,对叶勒大都督府充满感激,不但愿为韩长史效力,学的也很认真。 见长史到来,纷纷躬身相迎。 韩平安招呼他们围坐在篝火边,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禀长史,小的叫张洛州。” “张洛州,你是洛州人?” “小的父亲是洛州人,小的没去过洛州。” “这么说我们是同乡,我老家也是洛州的,但我跟你一样没去过。” 张洛州既高兴又激动,可又不敢跟长史大人攀关系。 韩平安示意他坐下,又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胡人少年急忙道:“禀长史,学生姓韩,名兆瑞,来自耀建州学第二十二学童队。” 韩平安笑问道:“你也姓韩?” 韩兆瑞一脸尴尬,挠着脖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余望里微笑着解释道:“长史说过我叶勒部只有唐人没有胡人,长史为教导大家识字还亲自编纂了百家姓,而大多学童又没有姓名,即便有也是猫啊狗的,有辱斯文。” 韩平安反应过来,指着他们笑问道:“所以照着《百家姓》重新取了名字?” “大多学子都取了我大唐的姓名,长史姓韩,姓韩的学子自然不会少。” “原来如此,有意思。” 苏达也觉得好玩,不禁笑道:“要不我也改个姓,叫苏素石吧。” “你是刺史,你就不用改了。” 韩平安微微一笑,环视着众人问:“我们这是去打仗,去捣麻扎塔塔的老巢,你们怕不怕?” “不怕!” “学生愿为长史效死,学生不怕!” “真不怕假不怕?” “真不怕!” “学生命本就是长史的!” 能看得出来,他们士气高昂,真不怕死,连刚加入学童营没几天的奴隶少年都很激动。 不过也可以理解,两个多月前他们还都是跟畜生差不多的奴婢,现在不但脱去了奴籍,并且成了叶勒乃至安西的第一批读书人,要是没战事接下来都能做官。 可以说叶勒大都督府也是他们的叶勒大都督府,现在吐蕃大举来犯,他们当然要奋起反击。 韩平安很高兴看到这一切,指指余望里:“大家可能不知道,余参军原来也是吐蕃的奴隶,他是从吐蕃逃回来的,因为刻苦用功,先是做叶勒城的行官,现在更是做上了白沙守捉城的参军。” 一个胆大的少年搂着刀笑道:“禀长史,余参军跟我们说过。” 韩平安微微点点头,回头看向正坐在身后打瞌睡的屈通:“大家应该都知道你们的屈旅帅是我姐夫,但不一定知道他是在哪儿出生哪儿长大的。” 屈通下意识抬起头。 隐娘一肚子郁闷,忍不住翻起白眼。 正忙着鼓舞士气呢,韩平安可不会管老姐和姐夫怎么想,微笑着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姐夫是在马贼窝里出生,是在马贼窝里长大的。” 学童们不敢相信,不约而同看向屈通。 韩平安接着道:“我之所以说这些,就是想告诉大家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你们能学到上阵杀敌的本事,将来就能做我叶勒大都督府的火长、队头、旅帅甚至团长。 只要你们能跟余参军一样用功读书,将来就能做行官乃至更大的官。只要能打赢这一仗,我会想办法帮你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脱去奴籍,让他们跟你们一样直起腰杆做人!” …… 王庆祥前些天率大军东征西讨,让许多羌人四处逃散。 苏达勃律率部来演渡的这一路上,遇上了不少逃亡的羌人。 大军行踪不能暴露,男人全杀了,留下几个相貌看着还算标致的年轻女子。 他正同弟弟苏达沙衮搂着羌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突然听见学童营那边喊杀声震天。 让守在帐外的亲卫去瞧了瞧,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不禁笑道:“那个小疯子,还挺会鼓舞士气,可这是行军打仗,光会喊有什么用。” “二哥,谁生下来就会打仗,别看那些小崽子有的连马都不会骑,但打上几仗就会了。” “那也得先活下来。” “你担心这仗打不赢?” “照理说麻扎部应该没几个兵留守,但麻扎部是吐蕃,他们全民皆兵。” “好在他们散居各地,我们可以各个击破。” “不能大意,发现不对就撤。” 生怕弟弟不当回事,苏达勃律脸色一正:“父汗交代过,这仗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赶紧回去,我那雪部的勇士不能折损太多。” 苏达沙衮忍不住问:“老八呢,我总不能扔下老八不管吧。” 苏达勃律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他是韩士枚的义子,是小疯子的兄弟,早就不是我们的弟弟了。” “好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仗要是能打赢,小疯子这个叶勒王和老八这个刺史也就能做稳。他们的领地那么大,给他们三五年,等那些小崽子们长大了,或许真能拉起一支万把人的大军。” 苏达勃律放下酒碗,接着道:“我们现在帮他们,他们将来或许能帮上我们。” 老大不但部众最多,还去过巴格达。 苏达沙衮早就没了争夺汗位之心,但这不是他不想争就能置身事外的,只能跟苏达勃律报团取暖。 他沉默了片刻,抬头道:“二哥,再给我五百武士。” 这次出兵是父汗让的,小疯子和老八不会领自己的情。 但多给他们点兵,帮他们去抄麻扎塔塔的老窝,他们一定要领这个情。 苏达勃律权衡了一番,同意道:“行,再给你五百。等过了克拉山口,动作一定要快,绝不能让散居各地的吐蕃守军反应过来,也不要想着抢多少牛羊奴隶,离家太远了,抢太多也带不回去。” ………… PS:上架了,求订阅! 第九十章 疯子的小崽子 赶了那么多牛羊,带了那么多粮草,大军走不快。 从早上走到天黑扎营,也只走了四十余里。 不过不用着急,就算明天就能抵达克拉山口也不能轻举妄动,得让麻扎塔塔的大军再往北走远点,到时候他就算知道老窝被抄也没那么多粮草回援。 白天行军时守夜人负责在方圆二十里内游奕,晚上周围有没有风吹草动,交给突厥的斥候去打探。 韩平安和苏达素石去看了看奔波了一天的守夜人,检查了下刚圈起来的牛羊,一起来到老姐和姐夫统领的学童营。 打仗重要,学业一样不能拉下。 白天一边行军一边学着如何与敌厮杀,晚上要温习功课。 左军和左厢左军的参军余望里摇身一变为先生,正领着学童们背诵《急就篇》。 从各羁縻部落那儿买来的一百多汉人奴隶少年,也被编入了学童营。 他们在羌人部落做牛做马,根本没机会读书识字,但个个会说大唐官话,能翻身不做奴隶,对叶勒大都督府充满感激,不但愿为韩长史效力,学的也很认真。 见长史到来,纷纷躬身相迎。 韩平安招呼他们围坐在篝火边,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禀长史,小的叫张洛州。” “张洛州,你是洛州人?” “小的父亲是洛州人,小的没去过洛州。” “这么说我们是同乡,我老家也是洛州的,但我跟你一样没去过。” 张洛州既高兴又激动,可又不敢跟长史大人攀关系。 韩平安示意他坐下,又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胡人少年急忙道:“禀长史,学生姓韩,名兆瑞,来自耀建州学第二十二学童队。” 韩平安笑问道:“你也姓韩?” 韩兆瑞一脸尴尬,挠着脖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余望里微笑着解释道:“长史说过我叶勒部只有唐人没有胡人,长史为教导大家识字还亲自编纂了百家姓,而大多学童又没有姓名,即便有也是猫啊狗的,有辱斯文。” 韩平安反应过来,指着他们笑问道:“所以照着《百家姓》重新取了名字?” “大多学子都取了我大唐的姓名,长史姓韩,姓韩的学子自然不会少。” “原来如此,有意思。” 苏达也觉得好玩,不禁笑道:“要不我也改个姓,叫苏素石吧。” “你是刺史,你就不用改了。” 韩平安微微一笑,环视着众人问:“我们这是去打仗,去捣麻扎塔塔的老巢,你们怕不怕?” “不怕!” “学生愿为长史效死,学生不怕!” “真不怕假不怕?” “真不怕!” “学生命本就是长史的!” 能看得出来,他们士气高昂,真不怕死,连刚加入学童营没几天的奴隶少年都很激动。 不过也可以理解,两个多月前他们还都是跟畜生差不多的奴婢,现在不但脱去了奴籍,并且成了叶勒乃至安西的第一批读书人,要是没战事接下来都能做官。 可以说叶勒大都督府也是他们的叶勒大都督府,现在吐蕃大举来犯,他们当然要奋起反击。 韩平安很高兴看到这一切,指指余望里:“大家可能不知道,余参军原来也是吐蕃的奴隶,他是从吐蕃逃回来的,因为刻苦用功,先是做叶勒城的行官,现在更是做上了白沙守捉城的参军。” 一个胆大的少年搂着刀笑道:“禀长史,余参军跟我们说过。” 韩平安微微点点头,回头看向正坐在身后打瞌睡的屈通:“大家应该都知道你们的屈旅帅是我姐夫,但不一定知道他是在哪儿出生哪儿长大的。” 屈通下意识抬起头。 隐娘一肚子郁闷,忍不住翻起白眼。 正忙着鼓舞士气呢,韩平安可不会管老姐和姐夫怎么想,微笑着说:“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姐夫是在马贼窝里出生,是在马贼窝里长大的。” 学童们不敢相信,不约而同看向屈通。 韩平安接着道:“我之所以说这些,就是想告诉大家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你们能学到上阵杀敌的本事,将来就能做我叶勒大都督府的火长、队头、旅帅甚至团长。 只要你们能跟余参军一样用功读书,将来就能做行官乃至更大的官。只要能打赢这一仗,我会想办法帮你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脱去奴籍,让他们跟你们一样直起腰杆做人!” …… 王庆祥前些天率大军东征西讨,让许多羌人四处逃散。 苏达勃律率部来演渡的这一路上,遇上了不少逃亡的羌人。 大军行踪不能暴露,男人全杀了,留下几个相貌看着还算标致的年轻女子。 他正同弟弟苏达沙衮搂着羌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突然听见学童营那边喊杀声震天。 让守在帐外的亲卫去瞧了瞧,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不禁笑道:“那个小疯子,还挺会鼓舞士气,可这是行军打仗,光会喊有什么用。” “二哥,谁生下来就会打仗,别看那些小崽子有的连马都不会骑,但打上几仗就会了。” “那也得先活下来。” “你担心这仗打不赢?” “照理说麻扎部应该没几个兵留守,但麻扎部是吐蕃,他们全民皆兵。” “好在他们散居各地,我们可以各个击破。” “不能大意,发现不对就撤。” 生怕弟弟不当回事,苏达勃律脸色一正:“父汗交代过,这仗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赶紧回去,我那雪部的勇士不能折损太多。” 苏达沙衮忍不住问:“老八呢,我总不能扔下老八不管吧。” 苏达勃律喝了一口酒,淡淡地说:“他是韩士枚的义子,是小疯子的兄弟,早就不是我们的弟弟了。” “好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仗要是能打赢,小疯子这个叶勒王和老八这个刺史也就能做稳。他们的领地那么大,给他们三五年,等那些小崽子们长大了,或许真能拉起一支万把人的大军。” 苏达勃律放下酒碗,接着道:“我们现在帮他们,他们将来或许能帮上我们。” 老大不但部众最多,还去过巴格达。 苏达沙衮早就没了争夺汗位之心,但这不是他不想争就能置身事外的,只能跟苏达勃律报团取暖。 他沉默了片刻,抬头道:“二哥,再给我五百武士。” 这次出兵是父汗让的,小疯子和老八不会领自己的情。 但多给他们点兵,帮他们去抄麻扎塔塔的老窝,他们一定要领这个情。 苏达勃律权衡了一番,同意道:“行,再给你五百。等过了克拉山口,动作一定要快,绝不能让散居各地的吐蕃守军反应过来,也不要想着抢多少牛羊奴隶,离家太远了,抢太多也带不回去。” ………… PS:上架了,求订阅! 第九十一章 以逸待劳 鹰嘴崖地势高耸,因远远望去像苍鹰的嘴而得名。 据说早在汉朝时这里是一个小国的都城,拥有一千多户,四五千人,八百多余兵。那会儿大汉在西域也设立都护府,大都护率兵三万围攻了一个月都没能攻下来,可见地势有多险要。 后来因山下的绿洲变成了荒漠,这个小国也随之消失了。 当年的城池早没了,但地势依然险要,吐蕃前天攻了一次,昨天攻了两次,只用一百弩兵、一百弓兵和一百陌刀手就守住了。 王庆祥在阿奴师、元金刚等羁縻部落首领和提前几天转运粮草过来的白佐尖簇拥下,站在山头俯瞰着下面的吐蕃大军,笑道:“地势这么高,道路这么狭窄,别说他们没带攻城车,便是带了攻城器械也攻不上来。” 山上有足够两千多兵和四千多匹马吃两个月的粮草,甚至有许多从白沙城运来用于生火取暖的石炭。 并且正值隆冬,山上有厚厚的积雪,根本不用担心没水喝。 阿奴师没想到仗居然可以这么打,禁不住问:“将军,你说麻扎顿珠会不会撤兵?” 不等王庆祥开口,元金刚就哈哈笑道:“他不敢,既然来了,他只能在山下挨饿挨冻。” “他为何不敢。” “因为我们在这儿。” 元金刚指着山下那密密麻麻的帐篷,眉飞色舞地说:“他敢走,我们就敢追杀。虽然我们只有两千多兵,但只要让我们逮着机会,一样能把他这五六千兵冲垮冲散!” 羁縻部落来的全是擅长骑战的武士,镇军也全是精锐。 前些天横扫羌人部落,收获颇丰,本就士气高昂,现在又是以逸待劳,要是冷不丁冲杀下,麻扎塔塔的三儿子麻扎顿珠手下的兵虽多,但不一定能顶得住。 但王庆祥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不想冒那个险,遥望着东南方向笑道:“他们的粮草还够吃十来天,现在只是挨冻,并没有挨饿。他们都不着急,我们更不用着急。” “这倒是,等他们饿的没力气挥刀,我们再下去冲杀。” “白祆正,仗能打得如此顺利,你们粟特商人当居首功!” “将军抬爱,在下惶恐。” “无需惶恐,这是本将军的心里话,要不是你们全力相助,这么多人的粮饷怎么转运的过来?何况你们不只是转运,还帮着筹集。” 这次粟特商团真帮了大忙,组织了几十支商队帮着转运粮草和伤兵。 更重要的是叶勒镇原本打不起这一仗的,王庆祥和韩士枚当时一开口,白佐尖和阿史那山就回去召集粟特商人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力出力,折银钱多达三百多万。 想到这些,阿奴师不禁拱手道:“白祆正无需自谦,要不是你们相助,挨饿挨冻的就是我们了。” “大都督过誉了,这些都是在下应该做的。” 白佐尖躬身回礼,心想这一注不得不压,也只有豁出去帮叶勒镇和白沙守捉城打赢这一仗,叶勒的粟特商人将来才能安然渡过大劫。 再说那些钱粮是借给叶勒镇的,只要能打赢麻扎部,现在借出去多少,将来就能成倍赚回来。 叶勒距长安太远,阿奴师等羁縻部落首领不知道安乐山要造反的事。 王庆祥不但知道安乐山很可能会反,更知道白佐尖等粟特商人必须用实际行动表明站在朝廷这一边,正准备换个话题,一个亲兵突然喊道:“将军,西边有狼烟!” “在哪儿?” “那儿!”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西南方向三四里处,果然冉冉升起三股狼烟。 鹰嘴崖西边是悬崖峭壁,吐蕃根本爬不上来。 阿奴师百思不得其解,紧锁着眉头说:“麻扎顿珠搞什么鬼,在西边点狼烟做什么。” 王庆祥缓过神,喃喃地说:“不是麻扎顿珠施放的狼烟,是韩三郎派人来放。” “韩三郎?” “嗯。” “他带援军来了,打算让我们跟他们一道来个里应外合?” “不是。” “那他想做什么。” 按照事先的约定,如果在西南方向同时施放三堆狼烟,表示他要去跟麻扎老混蛋“换家”。 事关重大,绝不能泄露出去。 王庆祥既激动又担心,沉默了片刻,轻描淡写地说:“兵法云不守无援之城,他这是告诉我们他们就在附近,让我们不用担心孤立无援。” 阿奴师下意识问:“可这么一来,他们的行踪不就暴露了吗?我们能看见狼烟,麻扎顿珠一样能看见!” “所以他在西边施放,望山跑死马,等麻扎顿珠的人追过去,他们早走远了。” “那个小疯子还挺聪明。” 何止聪明,而是既聪明又疯狂啊。 王庆祥暗叹了一句,没有再说什么。 …… 与此同时,麻扎塔塔亲率大军经过十四天的长途跋涉,宛如排山倒海般地涌到了叶勒城与军城之间的河滩。 从克拉山口到这儿约七百六十里,要是日夜兼程,最多十天便能赶到。 之所以用了十四天,是因为考虑到粮草。 他十五岁时就随父亲来攻打过叶勒城,三十一岁甚至作为前锋率兵攻下过叶勒城,对叶勒城方圆几百里的那些绿洲太熟悉了。 本以为进入演渡后就能在那些叶勒人聚集的绿洲、河谷、村庄找到粮草,接过发现那些绿洲、河谷和村落几乎变成了一片焦土,连用来生火的牛粪都找不着几坨。 他不相信王庆祥和韩士枚能把几万人都驱赶走,就这么一个绿洲一个绿洲的找,一直找到赤河边,然后沿赤河西上。 结果一无所获,反而耽误了四天时间,白白耗费了四天的粮草。 “军城有兵!” “叶勒城没人,叶勒城的人都被驱赶走了!” “有没有粮?” “没有,什么都没有。” 麻扎塔塔以为叶勒部的那些人全躲在叶勒城里,都做好了强攻的准备,万万没想到叶勒城竟也变成了一座空城。 粮草只能坚持七八天,不然真要杀马。 他一刻不敢耽误,命两个百夫长率五千奴从去屯城,一个百夫长率三千奴才去城北、城西的那些村庄收集粮草。让大儿子率六千奴从绕道去攻军城南门,他自己则亲率剩下的八千多兵直奔军城北门。 军城地势虽没鹰嘴崖那么险要,但一样不是那么好攻的。 韩士枚过去这几天兵没有闲着,召集留守军城的一千多镇军将士和两千多各族青壮去赤河打水,浇在城墙、城门和从河滩到北门缓坡上。 连续浇了几天,冻了一层又一层,用铁锤都敲不开。 不但很结实,而且很滑。 别说骑马往上冲杀,就站都站不稳。 见第一拨往上冲的几百个吐蕃奴从,刚上坡就相继摔倒,好不容易冲上十几步的奴从,脚一滑又摔下去了,守在城墙和角楼上的将士顿时一阵哄笑。 军城团长急切地问:“侍御,放不放箭?” 韩士枚俯瞰着在一帮武士拥簇下往坡下赶来的麻扎塔塔,淡淡地说:“不着急。” “诺!” 高个子团长刚退下,只见一个吐蕃武士翻身下马,命令刚才想往上冲却没冲上来的那些奴从先不攻,然后一个人艰难地爬了上来,一直爬到城门口。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韩士枚示意弓手弩手们不要射,起身走到墙头,俯看着吐蕃武士问:“原来是巴桑啊,你来做什么。” “韩士枚,你这个白沙守捉使不驻守白沙城,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居然知道本官的新官职。” “我还知道城里没多少兵。” “是吗?”韩士枚笑问道。 巴桑这些年没少代表麻扎塔塔出使叶勒城,甚至观看过几次叶勒镇会操。 他不想耽误功夫,冲着墙头咆哮道:“你们的皇帝愿与我吐蕃交好,不但与我吐蕃修约,还打算送公主与我吐蕃赞普和亲,你和王庆祥竟敢挑起战端,趁我不备屠杀我二十几个部落,难道不怕你们的天子降罪!” “巴桑,好像是你们先挑起战端的吧。” “韩士枚,你不要逞口舌之能,颠倒黑白。” “究竟是谁先挑起的战端,你心知肚明。麻扎塔塔都杀到我城下了,多说无益,想攻就来攻吧,韩某奉陪!” “韩士枚,你守不住的。” “我想试试。” “千户有令,天黑前出城跪降,绕你等一命。” “犬子曾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韩某这条命无需你们饶。” “那就等着屠城吧。” “好,我倒要瞧瞧你们有没有这本事。” 巴桑扭头便走,结果脚一滑,从城门口一直滚落到河滩,又引来一阵哄笑。麻扎塔塔恼羞成怒,大手一挥,战鼓咚咚咚的响起。 吐蕃果然不把奴从当人,只见第一次没攻上的那些奴从,在几个武士的呵斥下竟纷纷趴在冰冷彻骨的冰面上。 他们竟然用人铺地! 后面的人踩在前面的人身上往上趴,转眼间就往上铺出了几十步。 张团长意识到这么下去不行,正准备下令放箭,韩士枚一把将他拉住:“他们就算没被冻死也很快会被踩死,用不着把箭枝消耗在他们身上。” “可要是让他们冲上来……” “这不是有城墙吗,守住城就行。” 第九十一章 以逸待劳 鹰嘴崖地势高耸,因远远望去像苍鹰的嘴而得名。 据说早在汉朝时这里是一个小国的都城,拥有一千多户,四五千人,八百多余兵。那会儿大汉在西域也设立都护府,大都护率兵三万围攻了一个月都没能攻下来,可见地势有多险要。 后来因山下的绿洲变成了荒漠,这个小国也随之消失了。 当年的城池早没了,但地势依然险要,吐蕃前天攻了一次,昨天攻了两次,只用一百弩兵、一百弓兵和一百陌刀手就守住了。 王庆祥在阿奴师、元金刚等羁縻部落首领和提前几天转运粮草过来的白佐尖簇拥下,站在山头俯瞰着下面的吐蕃大军,笑道:“地势这么高,道路这么狭窄,别说他们没带攻城车,便是带了攻城器械也攻不上来。” 山上有足够两千多兵和四千多匹马吃两个月的粮草,甚至有许多从白沙城运来用于生火取暖的石炭。 并且正值隆冬,山上有厚厚的积雪,根本不用担心没水喝。 阿奴师没想到仗居然可以这么打,禁不住问:“将军,你说麻扎顿珠会不会撤兵?” 不等王庆祥开口,元金刚就哈哈笑道:“他不敢,既然来了,他只能在山下挨饿挨冻。” “他为何不敢。” “因为我们在这儿。” 元金刚指着山下那密密麻麻的帐篷,眉飞色舞地说:“他敢走,我们就敢追杀。虽然我们只有两千多兵,但只要让我们逮着机会,一样能把他这五六千兵冲垮冲散!” 羁縻部落来的全是擅长骑战的武士,镇军也全是精锐。 前些天横扫羌人部落,收获颇丰,本就士气高昂,现在又是以逸待劳,要是冷不丁冲杀下,麻扎塔塔的三儿子麻扎顿珠手下的兵虽多,但不一定能顶得住。 但王庆祥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不想冒那个险,遥望着东南方向笑道:“他们的粮草还够吃十来天,现在只是挨冻,并没有挨饿。他们都不着急,我们更不用着急。” “这倒是,等他们饿的没力气挥刀,我们再下去冲杀。” “白祆正,仗能打得如此顺利,你们粟特商人当居首功!” “将军抬爱,在下惶恐。” “无需惶恐,这是本将军的心里话,要不是你们全力相助,这么多人的粮饷怎么转运的过来?何况你们不只是转运,还帮着筹集。” 这次粟特商团真帮了大忙,组织了几十支商队帮着转运粮草和伤兵。 更重要的是叶勒镇原本打不起这一仗的,王庆祥和韩士枚当时一开口,白佐尖和阿史那山就回去召集粟特商人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力出力,折银钱多达三百多万。 想到这些,阿奴师不禁拱手道:“白祆正无需自谦,要不是你们相助,挨饿挨冻的就是我们了。” “大都督过誉了,这些都是在下应该做的。” 白佐尖躬身回礼,心想这一注不得不压,也只有豁出去帮叶勒镇和白沙守捉城打赢这一仗,叶勒的粟特商人将来才能安然渡过大劫。 再说那些钱粮是借给叶勒镇的,只要能打赢麻扎部,现在借出去多少,将来就能成倍赚回来。 叶勒距长安太远,阿奴师等羁縻部落首领不知道安乐山要造反的事。 王庆祥不但知道安乐山很可能会反,更知道白佐尖等粟特商人必须用实际行动表明站在朝廷这一边,正准备换个话题,一个亲兵突然喊道:“将军,西边有狼烟!” “在哪儿?” “那儿!”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西南方向三四里处,果然冉冉升起三股狼烟。 鹰嘴崖西边是悬崖峭壁,吐蕃根本爬不上来。 阿奴师百思不得其解,紧锁着眉头说:“麻扎顿珠搞什么鬼,在西边点狼烟做什么。” 王庆祥缓过神,喃喃地说:“不是麻扎顿珠施放的狼烟,是韩三郎派人来放。” “韩三郎?” “嗯。” “他带援军来了,打算让我们跟他们一道来个里应外合?” “不是。” “那他想做什么。” 按照事先的约定,如果在西南方向同时施放三堆狼烟,表示他要去跟麻扎老混蛋“换家”。 事关重大,绝不能泄露出去。 王庆祥既激动又担心,沉默了片刻,轻描淡写地说:“兵法云不守无援之城,他这是告诉我们他们就在附近,让我们不用担心孤立无援。” 阿奴师下意识问:“可这么一来,他们的行踪不就暴露了吗?我们能看见狼烟,麻扎顿珠一样能看见!” “所以他在西边施放,望山跑死马,等麻扎顿珠的人追过去,他们早走远了。” “那个小疯子还挺聪明。” 何止聪明,而是既聪明又疯狂啊。 王庆祥暗叹了一句,没有再说什么。 …… 与此同时,麻扎塔塔亲率大军经过十四天的长途跋涉,宛如排山倒海般地涌到了叶勒城与军城之间的河滩。 从克拉山口到这儿约七百六十里,要是日夜兼程,最多十天便能赶到。 之所以用了十四天,是因为考虑到粮草。 他十五岁时就随父亲来攻打过叶勒城,三十一岁甚至作为前锋率兵攻下过叶勒城,对叶勒城方圆几百里的那些绿洲太熟悉了。 本以为进入演渡后就能在那些叶勒人聚集的绿洲、河谷、村庄找到粮草,接过发现那些绿洲、河谷和村落几乎变成了一片焦土,连用来生火的牛粪都找不着几坨。 他不相信王庆祥和韩士枚能把几万人都驱赶走,就这么一个绿洲一个绿洲的找,一直找到赤河边,然后沿赤河西上。 结果一无所获,反而耽误了四天时间,白白耗费了四天的粮草。 “军城有兵!” “叶勒城没人,叶勒城的人都被驱赶走了!” “有没有粮?” “没有,什么都没有。” 麻扎塔塔以为叶勒部的那些人全躲在叶勒城里,都做好了强攻的准备,万万没想到叶勒城竟也变成了一座空城。 粮草只能坚持七八天,不然真要杀马。 他一刻不敢耽误,命两个百夫长率五千奴从去屯城,一个百夫长率三千奴才去城北、城西的那些村庄收集粮草。让大儿子率六千奴从绕道去攻军城南门,他自己则亲率剩下的八千多兵直奔军城北门。 军城地势虽没鹰嘴崖那么险要,但一样不是那么好攻的。 韩士枚过去这几天兵没有闲着,召集留守军城的一千多镇军将士和两千多各族青壮去赤河打水,浇在城墙、城门和从河滩到北门缓坡上。 连续浇了几天,冻了一层又一层,用铁锤都敲不开。 不但很结实,而且很滑。 别说骑马往上冲杀,就站都站不稳。 见第一拨往上冲的几百个吐蕃奴从,刚上坡就相继摔倒,好不容易冲上十几步的奴从,脚一滑又摔下去了,守在城墙和角楼上的将士顿时一阵哄笑。 军城团长急切地问:“侍御,放不放箭?” 韩士枚俯瞰着在一帮武士拥簇下往坡下赶来的麻扎塔塔,淡淡地说:“不着急。” “诺!” 高个子团长刚退下,只见一个吐蕃武士翻身下马,命令刚才想往上冲却没冲上来的那些奴从先不攻,然后一个人艰难地爬了上来,一直爬到城门口。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韩士枚示意弓手弩手们不要射,起身走到墙头,俯看着吐蕃武士问:“原来是巴桑啊,你来做什么。” “韩士枚,你这个白沙守捉使不驻守白沙城,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居然知道本官的新官职。” “我还知道城里没多少兵。” “是吗?”韩士枚笑问道。 巴桑这些年没少代表麻扎塔塔出使叶勒城,甚至观看过几次叶勒镇会操。 他不想耽误功夫,冲着墙头咆哮道:“你们的皇帝愿与我吐蕃交好,不但与我吐蕃修约,还打算送公主与我吐蕃赞普和亲,你和王庆祥竟敢挑起战端,趁我不备屠杀我二十几个部落,难道不怕你们的天子降罪!” “巴桑,好像是你们先挑起战端的吧。” “韩士枚,你不要逞口舌之能,颠倒黑白。” “究竟是谁先挑起的战端,你心知肚明。麻扎塔塔都杀到我城下了,多说无益,想攻就来攻吧,韩某奉陪!” “韩士枚,你守不住的。” “我想试试。” “千户有令,天黑前出城跪降,绕你等一命。” “犬子曾说过,我命由我不由天,韩某这条命无需你们饶。” “那就等着屠城吧。” “好,我倒要瞧瞧你们有没有这本事。” 巴桑扭头便走,结果脚一滑,从城门口一直滚落到河滩,又引来一阵哄笑。麻扎塔塔恼羞成怒,大手一挥,战鼓咚咚咚的响起。 吐蕃果然不把奴从当人,只见第一次没攻上的那些奴从,在几个武士的呵斥下竟纷纷趴在冰冷彻骨的冰面上。 他们竟然用人铺地! 后面的人踩在前面的人身上往上趴,转眼间就往上铺出了几十步。 张团长意识到这么下去不行,正准备下令放箭,韩士枚一把将他拉住:“他们就算没被冻死也很快会被踩死,用不着把箭枝消耗在他们身上。” “可要是让他们冲上来……” “这不是有城墙吗,守住城就行。” 第九十二章 三清祖师显灵 过去上百年,只有麻扎部出去攻打别人的份儿,从来没有被别人攻打过。 克拉山口这么要紧的位置居然没兵驻守,苏达勃律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没曾想一箭都没放就占据了山口。 这里土地贫瘠、寸草不生,又在寒冷的风口,谁愿意呆在这个鬼地方。 韩平安让苏达素石做过那么多功课,对此并不意外,当即把牛羊和粮草留在山口交给苏达勃律看守,让李老丈人、苏达素石和苏达沙衮兵分三路,分头去攻最近的三个吐蕃百夫长领地。 他则同老姐、姐夫一起,率三十个守夜人、四十个学童和骨思力等三百突厥武士长驱直入,去攻麻扎塔塔的老巢。 总共才三千兵,还兵分四路,真的很冒险。 但现在最需要的是抢时间,一定要在麻扎老混蛋反应过来之前,把他的老窝连根拔起。 事实证明,麻扎部的老巢不但空虚而且没丝毫防备。 李成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攻下了一个吐蕃百夫长的领地,留守的只有一些老迈的武士和妇孺,以及不善于打仗的工匠和奴隶。 随军学童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清点战利品、看押俘虏和负责善后的。 演渡州学第十七学童队的李济民把刚搜出来的金银珠宝登记造册,装箱贴上封条。 耀建州学第十六学童队的赵长生忙着清点粮草,让外族奴隶绑到缴获的马上,待会儿运往克拉山口。 达漫州学第三学童队的几个学童忙着召集妇孺给大军烧饭,因为李将军待会儿要去攻打下一个吐蕃武士的领地。 来自屯城的达漫州学第六学童队的王小柱则把包括汉人在内的大唐奴隶聚集在一起,慷慨激昂地说:“我们是奉大唐叶勒羁縻大都督府韩长史来救大家的,你们不再是奴隶,不用再给吐蕃做牛做马了!” “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 王小柱看着喜极而泣的奴隶们,话锋一转:“但现在还不能带你们回家,因为有更多的大唐百姓等着我们去搭救!我们的兵不够多,对周围的山川河流也不熟悉。既要人带路,也要有血性的汉子跟我们一道去杀吐蕃。” 一个汉人少年站了出来,紧攥着拳头说:“我去,带我去杀吐蕃!” “好,站那边去。” “算我一个。” “还有我。” …… 能做人谁愿意给人做牛做马? 对这些过得人不人鬼的奴隶而言,去杀吐蕃不只是翻身做人也是报仇雪恨。 等李成邺吃饱喝足走出吐蕃百夫长的家,门口已经多了三百七十八个兵。有的有兵器,有的没有,拿着锄头、铁锤甚至棍棒。 这样的情形也在苏达素石和苏达沙衮那边上演,别人打仗兵是越打越少,而现在居然变成了越打越多。 驻守克拉山口的苏达勃律看到一个个学童,领着成百上千奴隶,赶着成群的牛羊、驮着一袋袋粮和一捆捆马料赶到时,肠子都快悔青了,心想要是早知道吐蕃老巢几乎不设防,就该跟他们一道去攻打。 韩平安这边的进展远没李老丈人和苏达素石他们那么顺,因为麻扎塔塔居然学人家修筑城堡,并且建在半山腰上。 山下的吐蕃已经肃清了,奴隶也都解救出来了,可想攻上去却没那么容易。 刚才试探性攻了一下,折损了十几个突厥武士,连骁勇善战的守夜队旅帅陈彪都受了伤,隐娘正在帮他包扎伤口。 “里头少说也有两三千人,路窄,坡又陡,不大好攻。” “大多是奴从,武士没几个。” “还有女人,吐蕃女人也上城头了。” …… 韩平安举着单筒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回头问:“姐夫,咱们的弩能不能射上城头?” 屈通无奈地说:“没带强弩,只带了手弩,射不上去。” 韩平安想想又抬起胳膊,指着山顶问:“能不能爬上去,从山顶俯攻?” “刚才去转了一圈,不大好爬,能爬上去的人不多。” “有几个人能爬上去。” “我能爬上去。” 隐娘抬起头,像是在做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屈通急忙道:“我也能。” 韩平安真不想让老姐和姐夫冒险,可时间紧急不能再拖,权衡了一番说:“姐夫,你再去问问,还有谁能爬上去。” 屈通下意识问:“然后呢?” “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又细又轻又结实的绳子,只要有一个人能爬上去,就能把细绳子放下来,系上更结实的麻绳,把麻绳拖上去。” “然后让人顺着麻绳往上爬?” “太高,就算有麻绳能爬上去的人也不多。系点雷上去,等天黑了往下扔。” “好,有我和隐娘就够了!” 屈通在“雷谷”见识过一次,甚至学过怎么施放,但从来没机会亲手施放。 他没想到从“雷谷”带来的宝贝居然真能用,更没想到他竟是第一个用霹雳雷炸吐蕃的人,激动不已。 隐娘一样见识过,甚至认为老韩家的杀手锏只有韩家人才能用,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两口子顾不上再看义父的伤势,赶紧去分头准备。 结实的细绳找不到,但清缴山下吐蕃村落时缴获了许多丝帛,完全可以用来编绳子。 麻绳不用刻意去找,本来就有很多。 黄昏时分,一切准备就绪。 韩平安带着十几个学童,赶着六匹托着杀手锏的驮马赶到一个山谷里。隐娘和屈通绑好用丝帛编的绳子,拿上临时让随军铁匠打制的铁钉、铁锤,铁钩和铁爪,观察了下山体,开始攀爬。 老姐比想象中更厉害,转眼间就爬上了五六丈。 每到险要处,就按照之前教她的,在石缝里钉上铁钉,勾住绑在腰间的安全绳…… 经各学童队先生推荐,并经过陈驿长政审,知道霹雳雷的二十几个学童,看得目瞪口呆,真为屈旅帅夫妇捏把汗。 韩平安一样担心,但一样相信老姐的身手。 事实上证明这座算不上特别陡峭的山难不倒老姐和姐夫,在山谷里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前编的丝帛绳子放了下来。 学童们缓过神,急忙去绑麻绳。 韩平安交代清楚安全方面的注意事项,赶紧上马回营地。 一点小伤对陈旅帅而言算不上什么,已经穿上了甲胄正在营地外布防。 唐军都攻到了城下,城堡里的吐蕃一定很着急,肯定会接着天黑派人冲出重围去给麻扎塔塔报信。所以既要防止吐蕃夜袭,更要防止有吐蕃武士趁乱冲出去通风报信。 “长史,屈通和隐娘呢?” “我让他们去办点事,明天回来。” 韩平安环顾了下四周,随即指指前面的缓坡:“在那边多点几堆篝火,待会儿会打雷,吐蕃肯定会往外冲。” 陈彪下意识问:“打雷?” “人在做天在看,作孽太多,要遭雷劈。” “真的假的?” “假道长夜观天象,说三清祖师会降下神雷。” “假道长的话你也能信,再说他又没来。” “他托陈老头人给我捎信了,至于打雷,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陈彪被搞得啼笑皆非,半开玩笑地问:“那我们要不要退远点?” 韩平安目测了下距离,笑道:“不用,我们既没作孽,信的又是三清祖师,三清祖师肯定不会降雷劈我们。” 与此同时,屈通把刚吊上来的雷银管,小心翼翼插进石壶。 隐娘走过去探头看了下山腰的城堡,回过头来拿起小刀割下半截导火索。 “你扔还是我扔?”屈通低声问。 “我扔。” “这么多,我力气比你大。” “待会儿让你扔一个。” “才一个?” “两个。” “好吧。” 遇上这么个不讲理的婆娘,屈通没办法,只能继续塞雷银管。 隐娘掏出引火的火绒,在背风处点上蜡烛,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捧着石雷点燃导火索,随即走过去往下面一扔。 屈通激动的无以复加,爬起来往下看。 太高了,听不见声,不知道霹雳雷掉哪儿去了。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火绳被风给吹灭了,正担心霹雳雷会落到吐蕃手里,只见山腰处迸出火光,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 震耳欲聋,吓了他一跳。 隐娘要被他镇定的多,急忙一把拉住他,生怕他掉下去。 城堡里的人被惊雷炸懵了,刚开始一片寂静,紧接着便是一阵骚乱,站在山顶上都能隐约听见有人在嚎叫。 屈通咧嘴笑道:“再来,赶紧扔。” “哦。”隐娘嘻嘻一笑,转身拿起第二颗雷。 …… 雷声大作,一道接着一道。 城堡里火光冲天,最高的那栋石堡竟被惊雷给劈塌了,城墙上的人如没头苍蝇乱跑,能清楚地听到那些吐蕃惊慌失措的嚎叫。 陈彪惊呆了,捂着耳朵喃喃自语:“三清祖师显灵,假道长是真道长,是神仙!” “砰!” 又是一阵巨响,这道雷正好炸在城楼上。 骨思力等突厥武士吓得腿软,竟不由自主跪下了。 好几个守夜人情不自禁地祈祷起来,那些粟特亲卫更是念叨起他们的火神。 安西信奉三清祖师的人太少了。 韩平安岂能错过这个帮假道长发展信众的机会,立马回过头:“这是假道长开坛做法求来的雷,就算拜谢也要拜谢三清祖师。再拜佛祖再拜火神,小心三清祖师劈你!” “长史,我不会拜三清祖师,三清祖师怎么拜?” “跟我诵念,福生无量天尊,弟子拜谢祖师。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第九十二章 三清祖师显灵 过去上百年,只有麻扎部出去攻打别人的份儿,从来没有被别人攻打过。 克拉山口这么要紧的位置居然没兵驻守,苏达勃律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没曾想一箭都没放就占据了山口。 这里土地贫瘠、寸草不生,又在寒冷的风口,谁愿意呆在这个鬼地方。 韩平安让苏达素石做过那么多功课,对此并不意外,当即把牛羊和粮草留在山口交给苏达勃律看守,让李老丈人、苏达素石和苏达沙衮兵分三路,分头去攻最近的三个吐蕃百夫长领地。 他则同老姐、姐夫一起,率三十个守夜人、四十个学童和骨思力等三百突厥武士长驱直入,去攻麻扎塔塔的老巢。 总共才三千兵,还兵分四路,真的很冒险。 但现在最需要的是抢时间,一定要在麻扎老混蛋反应过来之前,把他的老窝连根拔起。 事实证明,麻扎部的老巢不但空虚而且没丝毫防备。 李成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攻下了一个吐蕃百夫长的领地,留守的只有一些老迈的武士和妇孺,以及不善于打仗的工匠和奴隶。 随军学童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清点战利品、看押俘虏和负责善后的。 演渡州学第十七学童队的李济民把刚搜出来的金银珠宝登记造册,装箱贴上封条。 耀建州学第十六学童队的赵长生忙着清点粮草,让外族奴隶绑到缴获的马上,待会儿运往克拉山口。 达漫州学第三学童队的几个学童忙着召集妇孺给大军烧饭,因为李将军待会儿要去攻打下一个吐蕃武士的领地。 来自屯城的达漫州学第六学童队的王小柱则把包括汉人在内的大唐奴隶聚集在一起,慷慨激昂地说:“我们是奉大唐叶勒羁縻大都督府韩长史来救大家的,你们不再是奴隶,不用再给吐蕃做牛做马了!” “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 王小柱看着喜极而泣的奴隶们,话锋一转:“但现在还不能带你们回家,因为有更多的大唐百姓等着我们去搭救!我们的兵不够多,对周围的山川河流也不熟悉。既要人带路,也要有血性的汉子跟我们一道去杀吐蕃。” 一个汉人少年站了出来,紧攥着拳头说:“我去,带我去杀吐蕃!” “好,站那边去。” “算我一个。” “还有我。” …… 能做人谁愿意给人做牛做马? 对这些过得人不人鬼的奴隶而言,去杀吐蕃不只是翻身做人也是报仇雪恨。 等李成邺吃饱喝足走出吐蕃百夫长的家,门口已经多了三百七十八个兵。有的有兵器,有的没有,拿着锄头、铁锤甚至棍棒。 这样的情形也在苏达素石和苏达沙衮那边上演,别人打仗兵是越打越少,而现在居然变成了越打越多。 驻守克拉山口的苏达勃律看到一个个学童,领着成百上千奴隶,赶着成群的牛羊、驮着一袋袋粮和一捆捆马料赶到时,肠子都快悔青了,心想要是早知道吐蕃老巢几乎不设防,就该跟他们一道去攻打。 韩平安这边的进展远没李老丈人和苏达素石他们那么顺,因为麻扎塔塔居然学人家修筑城堡,并且建在半山腰上。 山下的吐蕃已经肃清了,奴隶也都解救出来了,可想攻上去却没那么容易。 刚才试探性攻了一下,折损了十几个突厥武士,连骁勇善战的守夜队旅帅陈彪都受了伤,隐娘正在帮他包扎伤口。 “里头少说也有两三千人,路窄,坡又陡,不大好攻。” “大多是奴从,武士没几个。” “还有女人,吐蕃女人也上城头了。” …… 韩平安举着单筒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回头问:“姐夫,咱们的弩能不能射上城头?” 屈通无奈地说:“没带强弩,只带了手弩,射不上去。” 韩平安想想又抬起胳膊,指着山顶问:“能不能爬上去,从山顶俯攻?” “刚才去转了一圈,不大好爬,能爬上去的人不多。” “有几个人能爬上去。” “我能爬上去。” 隐娘抬起头,像是在做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屈通急忙道:“我也能。” 韩平安真不想让老姐和姐夫冒险,可时间紧急不能再拖,权衡了一番说:“姐夫,你再去问问,还有谁能爬上去。” 屈通下意识问:“然后呢?” “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又细又轻又结实的绳子,只要有一个人能爬上去,就能把细绳子放下来,系上更结实的麻绳,把麻绳拖上去。” “然后让人顺着麻绳往上爬?” “太高,就算有麻绳能爬上去的人也不多。系点雷上去,等天黑了往下扔。” “好,有我和隐娘就够了!” 屈通在“雷谷”见识过一次,甚至学过怎么施放,但从来没机会亲手施放。 他没想到从“雷谷”带来的宝贝居然真能用,更没想到他竟是第一个用霹雳雷炸吐蕃的人,激动不已。 隐娘一样见识过,甚至认为老韩家的杀手锏只有韩家人才能用,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两口子顾不上再看义父的伤势,赶紧去分头准备。 结实的细绳找不到,但清缴山下吐蕃村落时缴获了许多丝帛,完全可以用来编绳子。 麻绳不用刻意去找,本来就有很多。 黄昏时分,一切准备就绪。 韩平安带着十几个学童,赶着六匹托着杀手锏的驮马赶到一个山谷里。隐娘和屈通绑好用丝帛编的绳子,拿上临时让随军铁匠打制的铁钉、铁锤,铁钩和铁爪,观察了下山体,开始攀爬。 老姐比想象中更厉害,转眼间就爬上了五六丈。 每到险要处,就按照之前教她的,在石缝里钉上铁钉,勾住绑在腰间的安全绳…… 经各学童队先生推荐,并经过陈驿长政审,知道霹雳雷的二十几个学童,看得目瞪口呆,真为屈旅帅夫妇捏把汗。 韩平安一样担心,但一样相信老姐的身手。 事实上证明这座算不上特别陡峭的山难不倒老姐和姐夫,在山谷里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前编的丝帛绳子放了下来。 学童们缓过神,急忙去绑麻绳。 韩平安交代清楚安全方面的注意事项,赶紧上马回营地。 一点小伤对陈旅帅而言算不上什么,已经穿上了甲胄正在营地外布防。 唐军都攻到了城下,城堡里的吐蕃一定很着急,肯定会接着天黑派人冲出重围去给麻扎塔塔报信。所以既要防止吐蕃夜袭,更要防止有吐蕃武士趁乱冲出去通风报信。 “长史,屈通和隐娘呢?” “我让他们去办点事,明天回来。” 韩平安环顾了下四周,随即指指前面的缓坡:“在那边多点几堆篝火,待会儿会打雷,吐蕃肯定会往外冲。” 陈彪下意识问:“打雷?” “人在做天在看,作孽太多,要遭雷劈。” “真的假的?” “假道长夜观天象,说三清祖师会降下神雷。” “假道长的话你也能信,再说他又没来。” “他托陈老头人给我捎信了,至于打雷,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陈彪被搞得啼笑皆非,半开玩笑地问:“那我们要不要退远点?” 韩平安目测了下距离,笑道:“不用,我们既没作孽,信的又是三清祖师,三清祖师肯定不会降雷劈我们。” 与此同时,屈通把刚吊上来的雷银管,小心翼翼插进石壶。 隐娘走过去探头看了下山腰的城堡,回过头来拿起小刀割下半截导火索。 “你扔还是我扔?”屈通低声问。 “我扔。” “这么多,我力气比你大。” “待会儿让你扔一个。” “才一个?” “两个。” “好吧。” 遇上这么个不讲理的婆娘,屈通没办法,只能继续塞雷银管。 隐娘掏出引火的火绒,在背风处点上蜡烛,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捧着石雷点燃导火索,随即走过去往下面一扔。 屈通激动的无以复加,爬起来往下看。 太高了,听不见声,不知道霹雳雷掉哪儿去了。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火绳被风给吹灭了,正担心霹雳雷会落到吐蕃手里,只见山腰处迸出火光,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 震耳欲聋,吓了他一跳。 隐娘要被他镇定的多,急忙一把拉住他,生怕他掉下去。 城堡里的人被惊雷炸懵了,刚开始一片寂静,紧接着便是一阵骚乱,站在山顶上都能隐约听见有人在嚎叫。 屈通咧嘴笑道:“再来,赶紧扔。” “哦。”隐娘嘻嘻一笑,转身拿起第二颗雷。 …… 雷声大作,一道接着一道。 城堡里火光冲天,最高的那栋石堡竟被惊雷给劈塌了,城墙上的人如没头苍蝇乱跑,能清楚地听到那些吐蕃惊慌失措的嚎叫。 陈彪惊呆了,捂着耳朵喃喃自语:“三清祖师显灵,假道长是真道长,是神仙!” “砰!” 又是一阵巨响,这道雷正好炸在城楼上。 骨思力等突厥武士吓得腿软,竟不由自主跪下了。 好几个守夜人情不自禁地祈祷起来,那些粟特亲卫更是念叨起他们的火神。 安西信奉三清祖师的人太少了。 韩平安岂能错过这个帮假道长发展信众的机会,立马回过头:“这是假道长开坛做法求来的雷,就算拜谢也要拜谢三清祖师。再拜佛祖再拜火神,小心三清祖师劈你!” “长史,我不会拜三清祖师,三清祖师怎么拜?” “跟我诵念,福生无量天尊,弟子拜谢祖师。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第九十三章 大战才刚刚开始 军城只有南北两个城门,只能从南北两面同时仰攻。 由于地势高耸,道路狭窄,大军又展不开,麻扎塔塔一连攻了三天,死了三千多奴从,连城墙的墙头都没摸着。 守城的老卒和青壮死伤不多,越战越勇。 就在韩士枚盘算着能拖住麻扎部主力几天的时候,守在箭楼上瞭望的亲卫禀报吐蕃大军好像在后撤。 老卒和青壮守城还行,野战肯定不是吐蕃的对手,况且兵力悬殊太大。 韩士枚不敢轻易出城追杀,只能点狼烟,让一直躲在头痛山一带的亲卫去查探。 等到黄昏时分,王虎、张陵等亲卫来报,屯城那边没人,白云寺没人,叶勒城里也没人,吐蕃大军确实南撤了。 “侍御,不能让麻扎老混蛋就这么回去,他没伤筋动骨,真要是让他回去了,等来年开春他一定会卷土重来!” “是啊侍御,赶紧追吧。” “我们就这么点兵,怎么追?” “吊着他,拖住他,他要是回头我们就回撤,只要能再拖四五天,就算饿也能饿死他万把人!” 真要是让麻扎老混蛋回去,三郎他们就会被堵在麻扎部的老巢。 韩士枚比他们更焦急,但作为坐镇叶勒的主将他不能拿几千将士的安危当儿戏,更不能坏了付出那么大损失营造的好局面。 “点平安火,举三堆。” “举平安火?” “嗯。” 韩士枚深吸口气,接着道:“王虎张陵,多带几个人继续打探吐蕃大军的行踪,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就行,不要跟太紧。每隔两个时辰,派人回来禀报一次。” “诺!” 王虎等亲卫躬身领命,随即转身而去。 韩士枚回头看向军城的团长、旅帅们,斩钉截铁地说:“命将士们赶紧歇息,养精蓄锐,明日一早,随本官去痛打落水狗!” 吐蕃个个有马,甚至一人三马四马。 已经走了一下午,要是等明天,估计早跑没影儿了。 军城的一个团长苦着脸问:“明天?” 韩士枚转身遥望着远处的叶勒城,冷冷地说:“就明天。” …… 鹰嘴崖的地势比军城更险要,吐蕃只攻了两次就没再攻。 本应该拼命厮杀,结果变成了骂战。 麻扎顿珠不但让会说大唐官话的人扯着嗓子骂,还让部下举着狐狸尾巴辱骂王庆祥贪生怕死。 王庆祥可不会傻到让两千多人去跟六七千人拼命,干脆让部下对骂。 这一骂竟一连骂了四天,那些之前自认为比较会骂人的士卒都快骂不动了,更想不出新词儿。 一觉醒来,正愁今天怎么骂,赫然发现山脚下那昨天傍晚还密密麻麻的帐篷不见了,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跑了?”阿奴师喃喃地问。 元金刚沉吟道:“麻扎顿珠从出来到现在已十七天,他总共就带了那么点粮草,这些天又没人给他送过,要是再不会回去就回不去了。” 白佐尖没想到这仗打得如此顺利,禁不住问:“将军,追不追?” 王庆祥正准备开口,西北方向突然升起四道狼烟。 阿奴师下意识问:“将军,是不是韩三郎派人来施放的。” 王庆祥生怕是幻觉,紧盯着狼烟看了看,回头笑道:“这是韩侍御派人施放的,麻扎老混蛋也撤了。诸位,大战才刚刚开始,命儿郎们赶紧生火做饭,吃饱喝足随本将军出征。白祆正,准备粮草,不管有多少全带上!” …… 克拉山口,遍地都是帐篷。 临时搭建的粮仓、马厩、牛圈和羊圈绵延六七里,站在山腰上一眼望不到头。 经过连续五天的东征西讨,散居各处的吐蕃大多被连根拔起,只剩七个小武士的领地由于距离太远,加之大雪封山,实在过不去。 韩平安让游奕队带着刚招募的奴隶新兵,分成六股,肃清仓皇逃窜的残敌,自己则率领刚解救出来的各族奴隶,带着战利品,浩浩荡荡地赶到了克拉山口。 李成邺回来了,苏达素石和苏达沙衮也回来了,损失极少,收获巨大,一个个喜笑颜开。 苏达勃律没想到这仗看似凶险,胜的却如此轻松,看着那些战利品眼红,很想问问能不能多分点,可又不好意思问。 苏达沙衮出了大力,觉得有资格开口,笑看着韩平安问:“疯子,我知道你和老八缺人,马匹牛羊和粮能不能分一半给我们。” 人家出了兵,不能让他们两手空空回去。 韩平安笑道:“可以,不过要等打完这仗,看最后能剩下多少,到时候我们再平分。” 打完这一仗…… 苏达沙衮正一头雾水,苏达勃律猛然反应过来:“疯子,你是说麻扎老混蛋回来了?” 山腰上风大,有点冷。 韩平安紧了紧皮裘,笃定地说:“王将军据守鹰嘴崖,他得分兵围攻,不然王将军麾下的两千多精锐会随时出现在他们背后。我爹驻守军城,他一样要围攻,不然我爹也可能会率兵在背后捅他们的刀子。 他们就带了那么点粮草,只能攻到叶勒城,不敢再往北去。可鹰嘴崖和军城易守难攻,别说十天八天,就算给他两个月也攻不下来。他只能撤,不撤真会饿死冻死的。” 苏达素石得意地补充道:“从演渡到叶勒城北一百里,他们别说找粮,恐怕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既没粮草,又攻不下鹰嘴崖和军城,他们不回来呆在那儿等死啊。” “可他手下少说也有三万多兵,靠我们这点人顶得住吗?” “我们的兵也不少。” “你是说刚招募的那些奴隶?” “麻扎老混蛋打仗一样靠奴从,奴隶对奴从,我们的奴隶士气还比他的奴从高昂,有什么好怕的?” “可你们刚招募的那些奴隶连兵器都没几把!” 李成邺一想到能全歼麻扎部吐蕃就激动不已,俯瞰着正在山下操练的各族奴隶,胸有成竹地说:“我们现在有一万多兵,有吃不完的粮和牛羊肉,再加上你们的三千八百多骑兵,这山口肯定能守住。” 韩平安咧嘴笑道:“而且我们有援军,二位哥哥,只要我们能守两三天,麻扎老混蛋就完蛋了,今后我们不用再提心吊胆,你们一样不用再担心腹背受敌。” 苏达素石生怕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不讲义气,强调道:“我们以逸待劳,士气高昂。他们来回跑了上千里,什么也没捞着还要饿肚子,估计已经冻死了不少奴从,这仗不难打。” 原来说好带来的那些勇士是在关键时刻给麻扎部致命一击的,现在变成了死守克拉山口,要跟麻扎部死磕,这死伤一定不会少。 苏达勃律微皱起眉头:“疯子,就算王庆祥和你爹能率兵来援,他们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六千兵,两万对三万,可能不止三万,这仗不好打呀。” “你们是骑兵,少说也能以一当三。” “这个险不能轻易冒,要不见好就收吧。” “我们可以见好就收,麻扎老混蛋要是知道老窝被我们抄了,他咽得下这口气吗?到时候一定会大肆报复,等来年开春了,不但我们会倒霉,你们一样不会有好日子过。” “二哥,麻扎老混蛋一定会狗急跳墙。” 麻扎塔塔就算狗急跳墙,也一定会先拿你们出气。 苏达勃律不想跟吐蕃死磕,正想着怎么才能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开溜,韩平安凑到他耳边,微笑着低语了几句。 苏达勃律愣了楞,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骗你我就是小狗,你也不想想,要是没点把握,我们能付出那么大代价坚壁清野。” 见苏达勃律依然不太相信,韩平安又似笑非笑地说:“二哥,说了你别不高兴,我和老八相信你和三哥,但王将军和我爹他们既不敢也不能轻易相信。万一你们见死不救怎么办,万一你们趁火打劫又怎么办?” 苏达勃律沉默片刻,紧盯着他问:“这么说就算我和老三不带兵来,这仗你们一样会打?” “这是自然。” “既然你爹不相信我们,那我们只能先回去。” “二哥,你真要是想走我和老八不会拦着,答应你们的一半马匹牛羊照样分,金银珠宝也一样。但你和三哥真要是就这么回去,跟没来没什么两样。我敢断定,大汗一定不会高兴。” 这次既是来打麻扎部吐蕃的,更是来结盟的。 光占便宜不吃亏,这盟怎么结? 再想到真正的敌人不是麻扎塔塔,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巴格达回来的老大,苏达勃律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回头道:“好吧,我跟你们一起守。” “这就对了么,好兄弟应该讲义气。” “疯子,你说我不讲义气?” “讲不讲义气,等麻扎老混蛋到了就知道。” 叶勒镇和白沙守捉城现在已稳操胜券,麻扎塔塔肯定会完蛋,只是不知道想让麻扎塔塔完蛋要付出多少代价。 苏达勃律权衡了一番,转身道:“老三,把富裕的兵器和这些天缴获的兵器盔甲收拢下,全部交给李将军。” 第九十三章 大战才刚刚开始 军城只有南北两个城门,只能从南北两面同时仰攻。 由于地势高耸,道路狭窄,大军又展不开,麻扎塔塔一连攻了三天,死了三千多奴从,连城墙的墙头都没摸着。 守城的老卒和青壮死伤不多,越战越勇。 就在韩士枚盘算着能拖住麻扎部主力几天的时候,守在箭楼上瞭望的亲卫禀报吐蕃大军好像在后撤。 老卒和青壮守城还行,野战肯定不是吐蕃的对手,况且兵力悬殊太大。 韩士枚不敢轻易出城追杀,只能点狼烟,让一直躲在头痛山一带的亲卫去查探。 等到黄昏时分,王虎、张陵等亲卫来报,屯城那边没人,白云寺没人,叶勒城里也没人,吐蕃大军确实南撤了。 “侍御,不能让麻扎老混蛋就这么回去,他没伤筋动骨,真要是让他回去了,等来年开春他一定会卷土重来!” “是啊侍御,赶紧追吧。” “我们就这么点兵,怎么追?” “吊着他,拖住他,他要是回头我们就回撤,只要能再拖四五天,就算饿也能饿死他万把人!” 真要是让麻扎老混蛋回去,三郎他们就会被堵在麻扎部的老巢。 韩士枚比他们更焦急,但作为坐镇叶勒的主将他不能拿几千将士的安危当儿戏,更不能坏了付出那么大损失营造的好局面。 “点平安火,举三堆。” “举平安火?” “嗯。” 韩士枚深吸口气,接着道:“王虎张陵,多带几个人继续打探吐蕃大军的行踪,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就行,不要跟太紧。每隔两个时辰,派人回来禀报一次。” “诺!” 王虎等亲卫躬身领命,随即转身而去。 韩士枚回头看向军城的团长、旅帅们,斩钉截铁地说:“命将士们赶紧歇息,养精蓄锐,明日一早,随本官去痛打落水狗!” 吐蕃个个有马,甚至一人三马四马。 已经走了一下午,要是等明天,估计早跑没影儿了。 军城的一个团长苦着脸问:“明天?” 韩士枚转身遥望着远处的叶勒城,冷冷地说:“就明天。” …… 鹰嘴崖的地势比军城更险要,吐蕃只攻了两次就没再攻。 本应该拼命厮杀,结果变成了骂战。 麻扎顿珠不但让会说大唐官话的人扯着嗓子骂,还让部下举着狐狸尾巴辱骂王庆祥贪生怕死。 王庆祥可不会傻到让两千多人去跟六七千人拼命,干脆让部下对骂。 这一骂竟一连骂了四天,那些之前自认为比较会骂人的士卒都快骂不动了,更想不出新词儿。 一觉醒来,正愁今天怎么骂,赫然发现山脚下那昨天傍晚还密密麻麻的帐篷不见了,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跑了?”阿奴师喃喃地问。 元金刚沉吟道:“麻扎顿珠从出来到现在已十七天,他总共就带了那么点粮草,这些天又没人给他送过,要是再不会回去就回不去了。” 白佐尖没想到这仗打得如此顺利,禁不住问:“将军,追不追?” 王庆祥正准备开口,西北方向突然升起四道狼烟。 阿奴师下意识问:“将军,是不是韩三郎派人来施放的。” 王庆祥生怕是幻觉,紧盯着狼烟看了看,回头笑道:“这是韩侍御派人施放的,麻扎老混蛋也撤了。诸位,大战才刚刚开始,命儿郎们赶紧生火做饭,吃饱喝足随本将军出征。白祆正,准备粮草,不管有多少全带上!” …… 克拉山口,遍地都是帐篷。 临时搭建的粮仓、马厩、牛圈和羊圈绵延六七里,站在山腰上一眼望不到头。 经过连续五天的东征西讨,散居各处的吐蕃大多被连根拔起,只剩七个小武士的领地由于距离太远,加之大雪封山,实在过不去。 韩平安让游奕队带着刚招募的奴隶新兵,分成六股,肃清仓皇逃窜的残敌,自己则率领刚解救出来的各族奴隶,带着战利品,浩浩荡荡地赶到了克拉山口。 李成邺回来了,苏达素石和苏达沙衮也回来了,损失极少,收获巨大,一个个喜笑颜开。 苏达勃律没想到这仗看似凶险,胜的却如此轻松,看着那些战利品眼红,很想问问能不能多分点,可又不好意思问。 苏达沙衮出了大力,觉得有资格开口,笑看着韩平安问:“疯子,我知道你和老八缺人,马匹牛羊和粮能不能分一半给我们。” 人家出了兵,不能让他们两手空空回去。 韩平安笑道:“可以,不过要等打完这仗,看最后能剩下多少,到时候我们再平分。” 打完这一仗…… 苏达沙衮正一头雾水,苏达勃律猛然反应过来:“疯子,你是说麻扎老混蛋回来了?” 山腰上风大,有点冷。 韩平安紧了紧皮裘,笃定地说:“王将军据守鹰嘴崖,他得分兵围攻,不然王将军麾下的两千多精锐会随时出现在他们背后。我爹驻守军城,他一样要围攻,不然我爹也可能会率兵在背后捅他们的刀子。 他们就带了那么点粮草,只能攻到叶勒城,不敢再往北去。可鹰嘴崖和军城易守难攻,别说十天八天,就算给他两个月也攻不下来。他只能撤,不撤真会饿死冻死的。” 苏达素石得意地补充道:“从演渡到叶勒城北一百里,他们别说找粮,恐怕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既没粮草,又攻不下鹰嘴崖和军城,他们不回来呆在那儿等死啊。” “可他手下少说也有三万多兵,靠我们这点人顶得住吗?” “我们的兵也不少。” “你是说刚招募的那些奴隶?” “麻扎老混蛋打仗一样靠奴从,奴隶对奴从,我们的奴隶士气还比他的奴从高昂,有什么好怕的?” “可你们刚招募的那些奴隶连兵器都没几把!” 李成邺一想到能全歼麻扎部吐蕃就激动不已,俯瞰着正在山下操练的各族奴隶,胸有成竹地说:“我们现在有一万多兵,有吃不完的粮和牛羊肉,再加上你们的三千八百多骑兵,这山口肯定能守住。” 韩平安咧嘴笑道:“而且我们有援军,二位哥哥,只要我们能守两三天,麻扎老混蛋就完蛋了,今后我们不用再提心吊胆,你们一样不用再担心腹背受敌。” 苏达素石生怕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不讲义气,强调道:“我们以逸待劳,士气高昂。他们来回跑了上千里,什么也没捞着还要饿肚子,估计已经冻死了不少奴从,这仗不难打。” 原来说好带来的那些勇士是在关键时刻给麻扎部致命一击的,现在变成了死守克拉山口,要跟麻扎部死磕,这死伤一定不会少。 苏达勃律微皱起眉头:“疯子,就算王庆祥和你爹能率兵来援,他们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六千兵,两万对三万,可能不止三万,这仗不好打呀。” “你们是骑兵,少说也能以一当三。” “这个险不能轻易冒,要不见好就收吧。” “我们可以见好就收,麻扎老混蛋要是知道老窝被我们抄了,他咽得下这口气吗?到时候一定会大肆报复,等来年开春了,不但我们会倒霉,你们一样不会有好日子过。” “二哥,麻扎老混蛋一定会狗急跳墙。” 麻扎塔塔就算狗急跳墙,也一定会先拿你们出气。 苏达勃律不想跟吐蕃死磕,正想着怎么才能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开溜,韩平安凑到他耳边,微笑着低语了几句。 苏达勃律愣了楞,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骗你我就是小狗,你也不想想,要是没点把握,我们能付出那么大代价坚壁清野。” 见苏达勃律依然不太相信,韩平安又似笑非笑地说:“二哥,说了你别不高兴,我和老八相信你和三哥,但王将军和我爹他们既不敢也不能轻易相信。万一你们见死不救怎么办,万一你们趁火打劫又怎么办?” 苏达勃律沉默片刻,紧盯着他问:“这么说就算我和老三不带兵来,这仗你们一样会打?” “这是自然。” “既然你爹不相信我们,那我们只能先回去。” “二哥,你真要是想走我和老八不会拦着,答应你们的一半马匹牛羊照样分,金银珠宝也一样。但你和三哥真要是就这么回去,跟没来没什么两样。我敢断定,大汗一定不会高兴。” 这次既是来打麻扎部吐蕃的,更是来结盟的。 光占便宜不吃亏,这盟怎么结? 再想到真正的敌人不是麻扎塔塔,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巴格达回来的老大,苏达勃律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回头道:“好吧,我跟你们一起守。” “这就对了么,好兄弟应该讲义气。” “疯子,你说我不讲义气?” “讲不讲义气,等麻扎老混蛋到了就知道。” 叶勒镇和白沙守捉城现在已稳操胜券,麻扎塔塔肯定会完蛋,只是不知道想让麻扎塔塔完蛋要付出多少代价。 苏达勃律权衡了一番,转身道:“老三,把富裕的兵器和这些天缴获的兵器盔甲收拢下,全部交给李将军。” 第九十四章 浴血坚守 韩平安和苏达素石回到山下,一边巡视正在操练新兵,一边叹道:“你那个二哥瞻前顾后,总打小算盘,一点魄力也没有,比你大哥差远了,更没法跟你父汗比,我估摸着他将来成不了事。” “难说,你又不是没看见,老三死心塌地帮他。” “老三只是在自保,现在能帮他,将来一样能帮别人。” “老三不可能帮老大,老三跟老大有仇。” “如果老二将来成不了事,我们可以把老三拉过来。” “算了吧,老三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达素石长叹口气,又嘀咕道:“我那几个哥哥什么德性你最清楚,全他娘的祸害,把他们拉过来就是引狼入室。” 韩平安笑道:“我说的拉是拉立场,不是真把他们拉咱们地盘上来。” 苏达素石低声问:“什么意思?” “解决掉麻扎塔塔,接下来就要提防大食,听说大食那边的粟特人日子不好过,有不少粟特商人在密谋造反。你现在兼情报署长,等解决掉麻扎老混蛋可以帮他们牵线搭桥。” “让老二老三庇护那些粟特商人?” “粟特商人的能量有多大你也瞧见了,要是没白佐尖和阿史那山帮忙,这一仗咱们还真打不赢。有粟特商人愿意投效,老二老三一定会很高兴。” “可那些粟特商人想造大食的反!” “你以为老二老三真效忠巴格达的哈里发?” “这倒是,别说他们,恐怕我父汗也不是真效忠。”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等咱们将来有钱有粮了,甚至可以支援他们点钱粮。回头再留意下有没有别的想造大食反的部族,只要有我们都要想办法给人家提供帮助。” 苏达素石咧嘴笑道:“搞点事情,让他们乱起来。只要他们乱了,就顾不上惦记我们。” 韩平安拍拍他肩膀:“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是和平发展的环境。” 苏达素石追问道:“要是吐蕃大举去攻父汗,我们帮不帮我父汗?” “当然要帮,不但要出钱出粮,必须时甚至要出兵。” “明白了。” 正说着,前面又传来了雷鸣般地喊杀声。 论练兵,边军斥候出身的守夜人绝对是行家里手。 刚解救出来的一万一千多各族奴隶,被临时编成了二十二个团,每团五百人,设两个旅,由守夜人担任团正和旅帅。 把骨思力等四百多突厥武士打散编入这支临时组建的大军,分别担任队头和副队头,火长由刚解救出来的奴隶们自己推选。 他们好不容易翻身做人,不想再给吐蕃做牛做马,都知道只要打赢眼前这一仗就能过上好日子。 麻扎塔塔的城堡是被活神仙求来的天雷劈塌的,好多人看见了。 连神仙都在帮大唐的叶勒大都督府,这仗肯定能打赢。 士气比那些抢了很多战利品的突厥武士都饱满,跟各自的队头、副队头一起,照着团长、旅帅教的招式,学得有板有眼。 只是一万一千多人,只有三千多人有兵器,剩下的只能用锄头、镰刀、铁锤甚至棍棒。 解救出来的四百多个铁匠正在用缴获的铁锭加班加点打造长矛,但缺口太大,想着在短时间内做到人手一杆很难。 韩平安不得不让老姐和姐夫再展示下已经从假道长变成假神仙的神迹,打算天黑之后去炸山,多炸出点石头。 回头安排几个团爬到山谷两侧,等麻扎塔塔的大军到了,让各团且战且退,把敌人引进山谷,从侧扔石头砸。 至于解救出来的那些老弱妇孺,全在三百多学童的安排下生火烧饭,照看马匹牛羊,以及给之前没厚衣裳的奴隶缝制能够御寒的衣裳。 李成邺把从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那收罗的兵器盔甲交给各团,策马追到女婿身边。 “三郎,他们富裕的兵器真不少,光刀就有一千百余把,矛也有四百多杆。” “人家劳师远征,当然要多带点兵器,不然损坏了怎么补充。” “这倒是。” 李成邺回头看看身后,又感叹道:“你刚开始办学那会儿,我觉得太仓促,招的学童太多。现在想想一点也不仓促,甚至招的太少了。这次那些娃真帮了大忙,要不是他们,这么多人、那么多事,我们哪顾得过来。” 三百多学童把一切管理的井井有条,确实让人省了很多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管理的全是之前习惯逆来顺受的奴隶,现在又给了那些奴隶希望,特别听话,管理难度并不大。 韩平安调转马头,遥望着那些在营地里穿梭忙碌的学童,笑道:“这次抢了不少粮和马匹牛羊,乌达木那些小首领也蹦跶不起来了,我打算延长这一批学童的学期。” “延长到什么时候?”苏达肃石好奇地问。 “再延长三个月。” “那些小首领你打算怎么处置。” “是啊,吐蕃犯我叶勒部,他们不愿意出兵,居然用奴婢孩童充数,这事说到哪儿去也说不通。” 韩平安早想好了,微笑着说:“我们之前不好跟他们来硬的,主要是担心阿奴师、元金刚等大部落首领会有想法。现在阿奴师、元金刚他们跟我们一起打吐蕃,也亲眼见着了那些小首领的所作所为,肯定会支持我们收拾他们。” 李成邺笑问道:“怎么收拾?” “私通吐蕃的肯定难逃一死,没私通吐蕃的别想再做首领了,领地和奴婢全部充公。他们不是喜欢呆在叶勒城醉生梦死么,以后就让他们呆在叶勒城。” “那欠他们的钱粮呢。” “一码归一码,既然是跟他们借的,等来年秋收按契约连本带息归还。” “为何要还,不还也没事。” “就是因为不还也没事我们才要还,要让阿奴师、元金刚乃至全叶勒都知道我韩平安言而有信。” 女婿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居然舍得用一百万斗粮换名声! 李成邺发自肺腑的佩服,再想到叶勒部今后肯定会越来越兴旺,低声问:“三郎,打完这一仗,克拉山口南面的这么大地域咋办?” 韩平安无奈地说:“我正为这个头疼呢,好多河谷都开垦了,土地还挺肥沃,就这么不要太可惜。想要不但要留人耕种,还要派兵驻守,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人,真舍不得把人留在这儿。” 要说地域,叶勒部的地域就很大,方圆近千里。 克拉山口这边距白沙城六七百里,太远了根本顾不上,苏达素石也觉得留人不合适。 李成邺的想法不一样,转身看着远处的雪川:“三郎,我们这些天只是铲除了大部分吐蕃,还有好几个吐蕃武士的领地没顾上,漏网之鱼也不少。要是不管不问,他们早晚能卷土重来。” “我已经让游奕队清缴了。” “可那些草场河谷呢,洒下种子就能长出粮,草场那么丰茂,这是多好的养马地啊!” “关键是太远,谁愿意呆在这儿。” “让叔驻守吧,给叔一千兵,再给叔五六千奴隶,明年就能有收成,再过上一两年就能给你战马。” 吐蕃已经把冬小麦和青稞种下去了,来年就能收割。 韩平安权衡了一番,还是摇摇头:“六叔,让你呆在这儿,钰儿一定不会高兴。” “管她高不高兴,再说在这儿驻守是大事!” “行,你先帮我驻守两年,这么大地域完全可以再置个州,等打完这一仗,你就是我叶勒大都督府的行军司马兼演南州刺史。” 韩平安想了想,接着道:“至于兵,你回头从这些临时编成的团里挑,放牧种地的人,包括老弱妇孺在内,我给你一万。回头再给你派二十个老府兵和五百个学童。” 镇守近千里地域,等天气暖和了,还能领兵去剿灭剩下的几股吐蕃,这比之前做军城主将有意思。 李成邺激动的无以复加,咧嘴笑道:“就这么说定了,叔保证帮你守住。” …… 一转眼,两天过去了。 二十二个团刚整训完毕,苏达勃律派出去的斥候就赶回来禀报吐蕃大军到了。 麻扎塔塔想回老巢有好几条路,但克拉山口是最近也是稳妥的一条,因为想绕不是绕几十里,而是绕三四百里,并且经过的全是寸草不生的无人区。 韩平安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对策,当即命李成邺、陈彪等人在谷口排兵布阵。六个团一字排开,刀枪林立,战旗招展,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剩下的十六个团,八个守在谷内两里处待命,六个在山谷后面作为预备队。两个团爬到山谷两侧的山腰,准备用石头砸。 苏达勃律和苏达沙尔衮兵分两路,各率一千九百突厥武士,一路往东,一路往西,在东西约五六里处的两个山谷里隐蔽。 麻扎塔塔在叶勒城下见势不妙,打定主意先撤回来,等到来年五六月份再攻,没想到杀了那么多马,紧赶慢赶来到克拉山口,竟发现谷口居然有唐军。 不用问都知道,老家出事了。 他气得暴跳如雷,当即命大儿子全军压上。 五六千奴从全部下马,手持弯刀,排山倒海般压了上来。 看着密密麻麻的来敌,韩平安真有点紧张,不过他现在是主帅,无需亲自上阵。 李成邺岂能错过这个机会,再次披上大红斗篷,手持横刀,一边在阵前徘徊,一边厉声问:“儿郎们,记得他们是怎么欺负你们的吗?” “记得!” “记得他们是怎么杀害你们的亲人,又是怎么凌辱你们的母亲和姐妹的吗?” “记得!” “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想报仇的,不想再做奴隶的,给本将军稳住阵脚,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一个守夜人蓦地举起刀:“杀!” 一石激起千层浪,喊杀声雷鸣般地响起。 这几个团都是有兵器的,只能让他们打头阵。 吐蕃奴从越来越近,能想象到待会儿要死多少人,韩平安有些不忍直视。 隐娘虽然没像这么打过仗,但很清楚弟弟现在是主帅,绝不能露出似乎怯意,走到他身边,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怕,爹他们应该快到了。” “哦。” 韩平安定定心神,回头看了一眼亲卫高举着的帅旗。 这时候,吐蕃前锋突然加快脚步,嗷嗷叫着冲了过来。 “放箭!” “再射,不要停!” 谷口正面只有两里宽,弓手虽然全是新手,但面对密密麻麻的敌人,根本无需瞄准,只要按照旅帅和队头的交代,赶紧把箭射出去,能射几枝就射几枝。 事实上也确实不需要准头,只是见一阵箭雨下去,就倒下一片人。 韩平安站在山腰上,清楚地看到没中箭的吐蕃奴从冲到了阵前,撞上了一杆杆突然斜举起来的长矛,矛手身后的刀手在守夜人团长、旅帅和骨思力等队头的呵斥下,见缝插针,奋力厮杀。 弓手依然在阵后面仰射,喊杀声、嚎叫声和交战双方的战鼓声震天。 对手也大多是奴隶,能清楚地看到李成邺他们不但顶住了,而且在缓缓往前推。 韩平安稍稍松下口气。 站在边上的守夜队旅帅陈彪却认为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距谷口约三里的麻扎塔塔见久攻不下,又让两个百夫长率奴从上。 韩平安深吸口气,转身问:“陈旅帅,现在怎么办?” “不能撤。” “我六叔他们顶得住吗?” “顶不住也要顶。” 打仗不是请客吃饭,必须要听人家的意见,韩平安没有再问。 第二拨吐蕃压了上来,守在谷口的几个团死伤过半,李成邺并没有死磕,当即下令且战且退。 陈彪冷不丁来了句:“时机差不多了。” 韩平安反应过来,立马转身道:“放狼烟!” 早准备好的几个亲卫,赶紧用火把点燃柴火。 一股狼烟冉冉升起,地势本就高,六七里都能看见。 等候已久的苏达勃律大手一挥,一千九百多武士缓缓驱马走出山谷。 麻扎塔塔也看到了狼烟,赶紧命斥候打探两侧和身后。连正在猛攻克拉山口的吐蕃武士都注意到了,攻势竟因此放缓。 李成邺亲自断后,率领最后一个只剩下两百多兵的团撤进谷内。 麻扎顿珠反应过来,赶紧下令追杀。 然而追着追着,天上竟下起了石头雨,一块块巨石头从两侧砸落下来,转眼间就被砸死砸伤上百奴从。 他意识到有埋伏,一边呵斥着奴从继续冲杀,一边想往后退。 可后面的奴从太多,山谷太狭窄,不但没法退,而且被后面的奴从推着往前走。 他正心急如焚,脑瓜子突然嗡的一声,被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了个正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了个正着。 督战的人死了,天上不断掉石头,奴从们再也受不了,也不管后面有没有武士督战,嚎叫着往后退。 他们往外跑,第二批冲来来的吐蕃还在往里挤。 相互挤压甚至相互踩踏,谷口边顿时乱成了一团。 麻扎塔塔从见到狼烟的那一刻起就顾不上这边了,正忙着排兵布阵,以防有可能的突袭。 五六里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等他好不容易摆好阵型,东西两侧扬起铺天盖地的尘土。 苏达勃律按计划率部冲杀谷口之敌,苏达沙衮率部直奔吐蕃的后军。 麻扎塔塔虽然早有准备,可面对的是近四千突厥骑兵,谷口的三四千奴从被冲散了,后军的阵型被冲乱了。 刚才被杀进谷里的唐军居然反冲出来,并且越杀越多。 之前只有两三千人,现在竟变成了上万人,正缓缓往这边推,推到谷口外约两里处,再次一字排开,阵容比之前更强大。 第九十四章 浴血坚守 韩平安和苏达素石回到山下,一边巡视正在操练新兵,一边叹道:“你那个二哥瞻前顾后,总打小算盘,一点魄力也没有,比你大哥差远了,更没法跟你父汗比,我估摸着他将来成不了事。” “难说,你又不是没看见,老三死心塌地帮他。” “老三只是在自保,现在能帮他,将来一样能帮别人。” “老三不可能帮老大,老三跟老大有仇。” “如果老二将来成不了事,我们可以把老三拉过来。” “算了吧,老三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达素石长叹口气,又嘀咕道:“我那几个哥哥什么德性你最清楚,全他娘的祸害,把他们拉过来就是引狼入室。” 韩平安笑道:“我说的拉是拉立场,不是真把他们拉咱们地盘上来。” 苏达素石低声问:“什么意思?” “解决掉麻扎塔塔,接下来就要提防大食,听说大食那边的粟特人日子不好过,有不少粟特商人在密谋造反。你现在兼情报署长,等解决掉麻扎老混蛋可以帮他们牵线搭桥。” “让老二老三庇护那些粟特商人?” “粟特商人的能量有多大你也瞧见了,要是没白佐尖和阿史那山帮忙,这一仗咱们还真打不赢。有粟特商人愿意投效,老二老三一定会很高兴。” “可那些粟特商人想造大食的反!” “你以为老二老三真效忠巴格达的哈里发?” “这倒是,别说他们,恐怕我父汗也不是真效忠。”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等咱们将来有钱有粮了,甚至可以支援他们点钱粮。回头再留意下有没有别的想造大食反的部族,只要有我们都要想办法给人家提供帮助。” 苏达素石咧嘴笑道:“搞点事情,让他们乱起来。只要他们乱了,就顾不上惦记我们。” 韩平安拍拍他肩膀:“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是和平发展的环境。” 苏达素石追问道:“要是吐蕃大举去攻父汗,我们帮不帮我父汗?” “当然要帮,不但要出钱出粮,必须时甚至要出兵。” “明白了。” 正说着,前面又传来了雷鸣般地喊杀声。 论练兵,边军斥候出身的守夜人绝对是行家里手。 刚解救出来的一万一千多各族奴隶,被临时编成了二十二个团,每团五百人,设两个旅,由守夜人担任团正和旅帅。 把骨思力等四百多突厥武士打散编入这支临时组建的大军,分别担任队头和副队头,火长由刚解救出来的奴隶们自己推选。 他们好不容易翻身做人,不想再给吐蕃做牛做马,都知道只要打赢眼前这一仗就能过上好日子。 麻扎塔塔的城堡是被活神仙求来的天雷劈塌的,好多人看见了。 连神仙都在帮大唐的叶勒大都督府,这仗肯定能打赢。 士气比那些抢了很多战利品的突厥武士都饱满,跟各自的队头、副队头一起,照着团长、旅帅教的招式,学得有板有眼。 只是一万一千多人,只有三千多人有兵器,剩下的只能用锄头、镰刀、铁锤甚至棍棒。 解救出来的四百多个铁匠正在用缴获的铁锭加班加点打造长矛,但缺口太大,想着在短时间内做到人手一杆很难。 韩平安不得不让老姐和姐夫再展示下已经从假道长变成假神仙的神迹,打算天黑之后去炸山,多炸出点石头。 回头安排几个团爬到山谷两侧,等麻扎塔塔的大军到了,让各团且战且退,把敌人引进山谷,从侧扔石头砸。 至于解救出来的那些老弱妇孺,全在三百多学童的安排下生火烧饭,照看马匹牛羊,以及给之前没厚衣裳的奴隶缝制能够御寒的衣裳。 李成邺把从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那收罗的兵器盔甲交给各团,策马追到女婿身边。 “三郎,他们富裕的兵器真不少,光刀就有一千百余把,矛也有四百多杆。” “人家劳师远征,当然要多带点兵器,不然损坏了怎么补充。” “这倒是。” 李成邺回头看看身后,又感叹道:“你刚开始办学那会儿,我觉得太仓促,招的学童太多。现在想想一点也不仓促,甚至招的太少了。这次那些娃真帮了大忙,要不是他们,这么多人、那么多事,我们哪顾得过来。” 三百多学童把一切管理的井井有条,确实让人省了很多心。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管理的全是之前习惯逆来顺受的奴隶,现在又给了那些奴隶希望,特别听话,管理难度并不大。 韩平安调转马头,遥望着那些在营地里穿梭忙碌的学童,笑道:“这次抢了不少粮和马匹牛羊,乌达木那些小首领也蹦跶不起来了,我打算延长这一批学童的学期。” “延长到什么时候?”苏达肃石好奇地问。 “再延长三个月。” “那些小首领你打算怎么处置。” “是啊,吐蕃犯我叶勒部,他们不愿意出兵,居然用奴婢孩童充数,这事说到哪儿去也说不通。” 韩平安早想好了,微笑着说:“我们之前不好跟他们来硬的,主要是担心阿奴师、元金刚等大部落首领会有想法。现在阿奴师、元金刚他们跟我们一起打吐蕃,也亲眼见着了那些小首领的所作所为,肯定会支持我们收拾他们。” 李成邺笑问道:“怎么收拾?” “私通吐蕃的肯定难逃一死,没私通吐蕃的别想再做首领了,领地和奴婢全部充公。他们不是喜欢呆在叶勒城醉生梦死么,以后就让他们呆在叶勒城。” “那欠他们的钱粮呢。” “一码归一码,既然是跟他们借的,等来年秋收按契约连本带息归还。” “为何要还,不还也没事。” “就是因为不还也没事我们才要还,要让阿奴师、元金刚乃至全叶勒都知道我韩平安言而有信。” 女婿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居然舍得用一百万斗粮换名声! 李成邺发自肺腑的佩服,再想到叶勒部今后肯定会越来越兴旺,低声问:“三郎,打完这一仗,克拉山口南面的这么大地域咋办?” 韩平安无奈地说:“我正为这个头疼呢,好多河谷都开垦了,土地还挺肥沃,就这么不要太可惜。想要不但要留人耕种,还要派兵驻守,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人,真舍不得把人留在这儿。” 要说地域,叶勒部的地域就很大,方圆近千里。 克拉山口这边距白沙城六七百里,太远了根本顾不上,苏达素石也觉得留人不合适。 李成邺的想法不一样,转身看着远处的雪川:“三郎,我们这些天只是铲除了大部分吐蕃,还有好几个吐蕃武士的领地没顾上,漏网之鱼也不少。要是不管不问,他们早晚能卷土重来。” “我已经让游奕队清缴了。” “可那些草场河谷呢,洒下种子就能长出粮,草场那么丰茂,这是多好的养马地啊!” “关键是太远,谁愿意呆在这儿。” “让叔驻守吧,给叔一千兵,再给叔五六千奴隶,明年就能有收成,再过上一两年就能给你战马。” 吐蕃已经把冬小麦和青稞种下去了,来年就能收割。 韩平安权衡了一番,还是摇摇头:“六叔,让你呆在这儿,钰儿一定不会高兴。” “管她高不高兴,再说在这儿驻守是大事!” “行,你先帮我驻守两年,这么大地域完全可以再置个州,等打完这一仗,你就是我叶勒大都督府的行军司马兼演南州刺史。” 韩平安想了想,接着道:“至于兵,你回头从这些临时编成的团里挑,放牧种地的人,包括老弱妇孺在内,我给你一万。回头再给你派二十个老府兵和五百个学童。” 镇守近千里地域,等天气暖和了,还能领兵去剿灭剩下的几股吐蕃,这比之前做军城主将有意思。 李成邺激动的无以复加,咧嘴笑道:“就这么说定了,叔保证帮你守住。” …… 一转眼,两天过去了。 二十二个团刚整训完毕,苏达勃律派出去的斥候就赶回来禀报吐蕃大军到了。 麻扎塔塔想回老巢有好几条路,但克拉山口是最近也是稳妥的一条,因为想绕不是绕几十里,而是绕三四百里,并且经过的全是寸草不生的无人区。 韩平安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对策,当即命李成邺、陈彪等人在谷口排兵布阵。六个团一字排开,刀枪林立,战旗招展,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剩下的十六个团,八个守在谷内两里处待命,六个在山谷后面作为预备队。两个团爬到山谷两侧的山腰,准备用石头砸。 苏达勃律和苏达沙尔衮兵分两路,各率一千九百突厥武士,一路往东,一路往西,在东西约五六里处的两个山谷里隐蔽。 麻扎塔塔在叶勒城下见势不妙,打定主意先撤回来,等到来年五六月份再攻,没想到杀了那么多马,紧赶慢赶来到克拉山口,竟发现谷口居然有唐军。 不用问都知道,老家出事了。 他气得暴跳如雷,当即命大儿子全军压上。 五六千奴从全部下马,手持弯刀,排山倒海般压了上来。 看着密密麻麻的来敌,韩平安真有点紧张,不过他现在是主帅,无需亲自上阵。 李成邺岂能错过这个机会,再次披上大红斗篷,手持横刀,一边在阵前徘徊,一边厉声问:“儿郎们,记得他们是怎么欺负你们的吗?” “记得!” “记得他们是怎么杀害你们的亲人,又是怎么凌辱你们的母亲和姐妹的吗?” “记得!” “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想报仇的,不想再做奴隶的,给本将军稳住阵脚,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一个守夜人蓦地举起刀:“杀!” 一石激起千层浪,喊杀声雷鸣般地响起。 这几个团都是有兵器的,只能让他们打头阵。 吐蕃奴从越来越近,能想象到待会儿要死多少人,韩平安有些不忍直视。 隐娘虽然没像这么打过仗,但很清楚弟弟现在是主帅,绝不能露出似乎怯意,走到他身边,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怕,爹他们应该快到了。” “哦。” 韩平安定定心神,回头看了一眼亲卫高举着的帅旗。 这时候,吐蕃前锋突然加快脚步,嗷嗷叫着冲了过来。 “放箭!” “再射,不要停!” 谷口正面只有两里宽,弓手虽然全是新手,但面对密密麻麻的敌人,根本无需瞄准,只要按照旅帅和队头的交代,赶紧把箭射出去,能射几枝就射几枝。 事实上也确实不需要准头,只是见一阵箭雨下去,就倒下一片人。 韩平安站在山腰上,清楚地看到没中箭的吐蕃奴从冲到了阵前,撞上了一杆杆突然斜举起来的长矛,矛手身后的刀手在守夜人团长、旅帅和骨思力等队头的呵斥下,见缝插针,奋力厮杀。 弓手依然在阵后面仰射,喊杀声、嚎叫声和交战双方的战鼓声震天。 对手也大多是奴隶,能清楚地看到李成邺他们不但顶住了,而且在缓缓往前推。 韩平安稍稍松下口气。 站在边上的守夜队旅帅陈彪却认为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距谷口约三里的麻扎塔塔见久攻不下,又让两个百夫长率奴从上。 韩平安深吸口气,转身问:“陈旅帅,现在怎么办?” “不能撤。” “我六叔他们顶得住吗?” “顶不住也要顶。” 打仗不是请客吃饭,必须要听人家的意见,韩平安没有再问。 第二拨吐蕃压了上来,守在谷口的几个团死伤过半,李成邺并没有死磕,当即下令且战且退。 陈彪冷不丁来了句:“时机差不多了。” 韩平安反应过来,立马转身道:“放狼烟!” 早准备好的几个亲卫,赶紧用火把点燃柴火。 一股狼烟冉冉升起,地势本就高,六七里都能看见。 等候已久的苏达勃律大手一挥,一千九百多武士缓缓驱马走出山谷。 麻扎塔塔也看到了狼烟,赶紧命斥候打探两侧和身后。连正在猛攻克拉山口的吐蕃武士都注意到了,攻势竟因此放缓。 李成邺亲自断后,率领最后一个只剩下两百多兵的团撤进谷内。 麻扎顿珠反应过来,赶紧下令追杀。 然而追着追着,天上竟下起了石头雨,一块块巨石头从两侧砸落下来,转眼间就被砸死砸伤上百奴从。 他意识到有埋伏,一边呵斥着奴从继续冲杀,一边想往后退。 可后面的奴从太多,山谷太狭窄,不但没法退,而且被后面的奴从推着往前走。 他正心急如焚,脑瓜子突然嗡的一声,被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了个正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了个正着。 督战的人死了,天上不断掉石头,奴从们再也受不了,也不管后面有没有武士督战,嚎叫着往后退。 他们往外跑,第二批冲来来的吐蕃还在往里挤。 相互挤压甚至相互踩踏,谷口边顿时乱成了一团。 麻扎塔塔从见到狼烟的那一刻起就顾不上这边了,正忙着排兵布阵,以防有可能的突袭。 五六里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等他好不容易摆好阵型,东西两侧扬起铺天盖地的尘土。 苏达勃律按计划率部冲杀谷口之敌,苏达沙衮率部直奔吐蕃的后军。 麻扎塔塔虽然早有准备,可面对的是近四千突厥骑兵,谷口的三四千奴从被冲散了,后军的阵型被冲乱了。 刚才被杀进谷里的唐军居然反冲出来,并且越杀越多。 之前只有两三千人,现在竟变成了上万人,正缓缓往这边推,推到谷口外约两里处,再次一字排开,阵容比之前更强大。 第九十五章 谁吓唬谁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 近万人一起用吐蕃语齐喊“降者不杀”,吼声震彻天际。 韩平安在陈旅帅、苏达素石、隐娘等人的拥簇下,带着帅旗顺缓坡冲下山腰,穿过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尸体的战场,来到刚列好的战阵前。 原来在山谷两侧扔石头的两个团,正在后面忙着收罗兵器盔甲,抢治伤者,捕捉受伤的奴从。 身后刚列好阵型的是之前守在谷内的六个团,刚出来时只有前面两排人有兵器,随着收罗的兵器不断送到,这会儿几乎全有了。 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冲杀完之后兜了一大圈,率骑兵回到谷口两侧列阵。 李成邺浴血厮杀了近半个时辰,率领的六个团伤亡惨重,光团长就战死两个,重伤一个。旅帅战死六个,重伤九个,队头死伤更多。 他们本应该在谷内休整,但他实在不放心女婿,让剩下的三个团长把之前的六个团缩编成两个团,再次回到谷口。 他们身上全是血,手中的刀几乎全砍豁口了。 韩平安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暗想“慈不掌兵”这话一点都没错,内心不够强调真做不了将军。 之前不是没想过不这么正面硬刚,而是在谷内据守。 但这是山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山谷,谷内不但平坦而且很宽,最宽处有三四里,最窄处也有一里多。 两侧的山体只有几处能扔石头,并且扔不远,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材料构筑要塞,甚至连刀枪箭枝都奇缺。近四千突厥骑兵是生力军,可让他们在山口内冲杀,根本无法发挥出骑兵那强大的冲击力优势。 要是在山口内死守,面对吐蕃那前仆后继的攻势,估计最多守一个下午。 只有让六个团先硬刚,并在山口内布置埋伏,利用敌人轻敌的心理,先挫其锋芒。 再让苏达的两个哥哥率部冲杀,打敌人个措手不及。 在尽可能杀死杀伤更多敌人的同时,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让敌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攻。 事实证明,麻扎塔塔被唬住了。 生怕再被骑兵突袭,没像以前那般只许奴从进不许奴从后退,在命令刚才被冲散的奴从撤回去的同时,忙着重新排兵布阵,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正在召集骑兵,打算用来专门对付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 狭路相逢勇者胜,现在拼的就是士气。 李成邺等人一边在阵前徘徊,一边吼道:“二郎们,瞧见没有,刚才来那么多奴从也被我们给杀回去了,不就是拼命么,谁怕谁啊!” 一个守夜人团长更是用横刀挑起一颗吐蕃武士的头颅,咆哮道:“看见没有,这便是敢犯我大唐天威的下场!” 苏达素石捅了捅韩平安的胳膊,韩平安猛然反应过来,策马跑到一团士卒前,故作轻松地笑问道:“骨思力,刚才砍了几个吐蕃?” “禀长史,卑职砍了六个!” “以少击众为上阵,杀获四分为上获,你阵斩六个吐蕃,牢城苦战第一等,按例应酬勋五转。从现在开始,你小子便是我大唐视同从五品的骑都尉了!” 黄大富他们个个都是勋官,尽管勋官不是官,但骨思力依然很羡慕,听韩平安这么一说,不禁咧嘴笑道:“谢长史。” “骑都尉算什么?” 韩平安拔出刀,指指正在远处列阵的吐蕃大军:“想建功立业,那儿有的是军功。只要奋力杀敌,上柱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骨思力一直觉得韩侍御和疯子哥之所以把隐娘嫁给屈通,就因为屈通有军功,就因为屈通是上柱国。 想到也有机会成为上柱国,骨思力激动得热血沸腾,举着刀吼道:“杀!” 他现在既不是捕贼署行动队的队员,也不再是韩平安的亲卫,而是第四团的副旅帅。 他一开口,他的那些部下不约而同跟着喊杀。 要是换做叶勒镇和守捉城的老卒,谁也不会把有名无实的骑都尉乃至上柱国当回事,但在场的大多是刚解救出来的奴隶。 这些奴隶不全是汉人,但之前都是安西大都护府的百姓或者安西百姓的子侄,他们不知道勋官几乎一文不值,只知道打赢这一仗不但能重获自由过上好日子,而且有军功。 他们一个看一个,一个团看一个团,顿时喊杀声震天,士气比之前更高昂。 这时候,一个吐蕃武士驱马来到阵前,看架势想谈判。 韩平安最需要的就是拖延时间,犹豫了一下,在老姐和姐夫的护卫下迎了上去,没想到竟是一个算不上熟人的熟人。 “巴桑,你还没死了啊。” “你是韩士枚的儿子韩三郎?” “你记得我?” “差点没认出来。” 巴桑探头看看韩平安三人身后严阵以待的大军,阴沉着脸问:“韩三郎,你竟敢与大食勾结,难道不怕你们的天子降罪?” “大食在哪儿?”韩平安故作惊诧地抬头看向四周。 巴桑咬牙切齿地问:“那些突厥武士不是从大食来的吗?” “你说他们啊,巴桑,你这个使者怎么做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他们都是率部内附我大唐的突厥武士,就像你们千户长麾下也有突厥武士一样。” “苏达素石的小部落只有千把人。” “他们是后来追随苏达的,其实就算是从大食过来的又怎样,大食现在与我大唐交好,这些年去长安的大食使团一拨接着一拨,你经常去叶勒城,这些你应该清楚啊。” “这么说你父子铁了心与我麻扎部为敌?” “是你们先挑起战端的。” 从见到山口有唐军的那一刻起,巴桑就意识到老家被抄了。 叶勒镇其实没什么好怕的,就算他们与那雪部突厥勾结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这个时候出兵,结果让他们抄了后路。 巴桑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用杀人般的眼神紧盯着韩平安问:“我的族人呢?” 韩平安不假思索地说:“有的死了,有的成了阶下囚。” “千户长的家人呢?” “一样。” “放人,饶你不死。” “巴桑,听我爹说你以前去过长安,说起来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是不是越老越糊涂了。你让我放人我就放人,当我这个叶勒大都督府长史是来做什么的?” 韩平安冷哼了一声,接着道:“差点忘了,你的家人没剩几个,你们所有人活着的家人全在我手里!帮我给麻扎塔塔捎句话,赶紧投降,我可以饶他和你们的家人一命。” 尽管已有那个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感觉完全不一样。 巴桑气得脸色铁青,恨恨地说:“女人死了可以再找,儿子死了可以再生,你等着给他们陪葬吧。” “想杀我,那要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等着。” 巴桑本来只是来打探虚实,并没有指望能谈出什么,撂下一句狠话,调转马头回去了。 回到阵前,隐娘忍不住说:“敢吓唬我们,杀几个俘虏给他们瞧瞧。” 老姐就是老姐,真是人狠话不多。 韩平安感叹了一句,低声道:“现在不能杀。” “为啥不能。” “杀了他们会狗急跳墙,咱们死了上千人,不能再死,现在要做的是拖延时间。” “三郎,为何不跟他们再谈谈?”李成邺不动声色问。 韩平安无奈地说:“我也想谈,可我们抄了他们的老窝,杀了他们那么多族人,这仇结大了,没得谈,想靠谈判拖延不了时间。” “那怎么办?” “按之前商量好的行事,他们能吓唬我们,我们一样能吓唬他们。” …… 等到黄昏时分,吐蕃调整好阵型,战鼓声再次响起。 只见成百上千的吐蕃骑兵,在左右两侧护卫着密密麻麻的奴从,大举压了上来。 黑压压的全是人,就算没一万也有七八千。 韩平安回头看了一眼,苏达素石立马朝后面的山腰上摇旗。 紧接着,山坡上火光冲天,卷起两股几十丈高的狼烟。 刚才放狼烟,杀出两股突厥骑兵。 现在又放狼烟,究竟什么意思。 麻扎塔塔不认为韩三疯除了那雪部突厥之外还能从别的地方搬兵,但刚吃过一次亏,他不敢再赌,急忙传令收兵。 见吐蕃大军如潮水般退去,韩平安笑了,李成邺、苏达素石和屈通笑了,连一向不怎么笑的隐娘都露出了笑意。 麻扎塔塔等了半个时辰,发现没动静。 意识到上当了,气得暴跳如雷。 打仗靠的是士气,现在再攻不合适,况且天已经黑了,只能命令大军先扎营。 有的是粮草,韩平安最不怕的就是对峙。 让士卒们在阵前点燃了几十堆篝火,就这么与麻扎部大军远远的僵持着。 唐军能烤火,这边连烧火的柴火都找不着。 唐军能吃上热乎饭,这边只能就着马奶生啃冰冷的牛羊肉。 家被抄了,留守老家的儿子生死未卜,大儿子下午战死,麻扎塔塔追悔莫及,要是那会儿听上师的先忍忍,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巴桑是仅次于帕卓上师的智者,小心翼翼地提醒:“东岱,此地不宜久留,王庆祥和韩士枚布下这么大一个局,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韩三疯和李成邺死守,他们一定在来前后夹击我们的路上。” 不等麻扎塔塔开口,拉姆百户长就低声道:“大军连日奔波,这些天连热饭都没吃上几口,连马都精疲力尽,大晚上攻不合适。” 多吉百户长更是直言不讳地说:“晚上什么都看不清,如果这会儿攻,不知道会有多少奴从借夜色逃散。” 麻扎塔塔冷冷地说:“先歇息一夜,明天一早再攻。” 巴桑不想他一错再错,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就算明天攻下又如何,王庆祥和韩士枚为算计我们把整个叶勒部都化为焦土,韩三疯和李成邺一样不会给我们留下粮草。” 能想象到去攻叶勒城的这些天,韩士枚的疯儿子和李成邺那个老混蛋趁虚而入,早就把各部聚居的地方化为了一片灰烬,现在回去既找不着粮,估计一样见不着牛羊。 麻扎塔塔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重创,一想到留守老家的妻儿就心如刀绞,冷冷地问:“难道大仇不报了。” “攻下山口不难,杀韩三疯和李成邺也不难,难的是没有马匹牛羊和粮草,这个冬怎么过,接下来几个月怎么熬。” 巴桑顿了顿,强调道:“王庆祥和韩士枚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他们既不会也不敢让我们安然过冬。” 家没了,抢几个女人,再生些娃,又是一个家。 可马匹牛羊和粮草没了,就等于没了活路。 麻扎塔塔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把希望寄托在攻下山口,缴获韩平安和李成邺的粮草上面。 他沉默了良久,抬头道:“那雪部派来这么多武士,老家一定空虚!” 巴桑终于松下口气,想到有些话他说不出口,毅然道:“从这儿去那雪部八百余里,我们没那么多粮草,而且大仇不能不报。东岱,你趁天黑带一万奴从走吧,把马匹全带走。”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明天一早率大军去攻,要是能缴获到马匹粮草就去追你们。” “要是缴获不到呢。” “总会有办法的。”巴桑想了想,又说道:“王庆祥和韩士枚一定在来援韩三郎和李成邺的路上,我拼死拖住他们。” 回去就是等死,翻越葱岭是眼前唯一的活路。 麻扎塔塔暗暗盘算了下,抬头道:“我带八千奴从去攻那雪部,攻下之后就带着粮草来接应你们。” 出来时带的肉已经吃差不多了,剩下的马匹要让麻扎塔塔带走当军粮,巴桑不认为自己能坚持到麻扎塔塔攻下那雪部回来接应的那一天,但还是笑道:“好,我们赶紧准备吧,绝不能让李成邺和韩三疯看出端倪。” 多吉百户长意识到这是要壮士断腕,想到留守老家的妻儿,急切地说:“东岱,让我和巴桑留下吧。” 第九十五章 谁吓唬谁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 …… 近万人一起用吐蕃语齐喊“降者不杀”,吼声震彻天际。 韩平安在陈旅帅、苏达素石、隐娘等人的拥簇下,带着帅旗顺缓坡冲下山腰,穿过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尸体的战场,来到刚列好的战阵前。 原来在山谷两侧扔石头的两个团,正在后面忙着收罗兵器盔甲,抢治伤者,捕捉受伤的奴从。 身后刚列好阵型的是之前守在谷内的六个团,刚出来时只有前面两排人有兵器,随着收罗的兵器不断送到,这会儿几乎全有了。 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冲杀完之后兜了一大圈,率骑兵回到谷口两侧列阵。 李成邺浴血厮杀了近半个时辰,率领的六个团伤亡惨重,光团长就战死两个,重伤一个。旅帅战死六个,重伤九个,队头死伤更多。 他们本应该在谷内休整,但他实在不放心女婿,让剩下的三个团长把之前的六个团缩编成两个团,再次回到谷口。 他们身上全是血,手中的刀几乎全砍豁口了。 韩平安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暗想“慈不掌兵”这话一点都没错,内心不够强调真做不了将军。 之前不是没想过不这么正面硬刚,而是在谷内据守。 但这是山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山谷,谷内不但平坦而且很宽,最宽处有三四里,最窄处也有一里多。 两侧的山体只有几处能扔石头,并且扔不远,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材料构筑要塞,甚至连刀枪箭枝都奇缺。近四千突厥骑兵是生力军,可让他们在山口内冲杀,根本无法发挥出骑兵那强大的冲击力优势。 要是在山口内死守,面对吐蕃那前仆后继的攻势,估计最多守一个下午。 只有让六个团先硬刚,并在山口内布置埋伏,利用敌人轻敌的心理,先挫其锋芒。 再让苏达的两个哥哥率部冲杀,打敌人个措手不及。 在尽可能杀死杀伤更多敌人的同时,摆出一副决战的架势,让敌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攻。 事实证明,麻扎塔塔被唬住了。 生怕再被骑兵突袭,没像以前那般只许奴从进不许奴从后退,在命令刚才被冲散的奴从撤回去的同时,忙着重新排兵布阵,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正在召集骑兵,打算用来专门对付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 狭路相逢勇者胜,现在拼的就是士气。 李成邺等人一边在阵前徘徊,一边吼道:“二郎们,瞧见没有,刚才来那么多奴从也被我们给杀回去了,不就是拼命么,谁怕谁啊!” 一个守夜人团长更是用横刀挑起一颗吐蕃武士的头颅,咆哮道:“看见没有,这便是敢犯我大唐天威的下场!” 苏达素石捅了捅韩平安的胳膊,韩平安猛然反应过来,策马跑到一团士卒前,故作轻松地笑问道:“骨思力,刚才砍了几个吐蕃?” “禀长史,卑职砍了六个!” “以少击众为上阵,杀获四分为上获,你阵斩六个吐蕃,牢城苦战第一等,按例应酬勋五转。从现在开始,你小子便是我大唐视同从五品的骑都尉了!” 黄大富他们个个都是勋官,尽管勋官不是官,但骨思力依然很羡慕,听韩平安这么一说,不禁咧嘴笑道:“谢长史。” “骑都尉算什么?” 韩平安拔出刀,指指正在远处列阵的吐蕃大军:“想建功立业,那儿有的是军功。只要奋力杀敌,上柱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骨思力一直觉得韩侍御和疯子哥之所以把隐娘嫁给屈通,就因为屈通有军功,就因为屈通是上柱国。 想到也有机会成为上柱国,骨思力激动得热血沸腾,举着刀吼道:“杀!” 他现在既不是捕贼署行动队的队员,也不再是韩平安的亲卫,而是第四团的副旅帅。 他一开口,他的那些部下不约而同跟着喊杀。 要是换做叶勒镇和守捉城的老卒,谁也不会把有名无实的骑都尉乃至上柱国当回事,但在场的大多是刚解救出来的奴隶。 这些奴隶不全是汉人,但之前都是安西大都护府的百姓或者安西百姓的子侄,他们不知道勋官几乎一文不值,只知道打赢这一仗不但能重获自由过上好日子,而且有军功。 他们一个看一个,一个团看一个团,顿时喊杀声震天,士气比之前更高昂。 这时候,一个吐蕃武士驱马来到阵前,看架势想谈判。 韩平安最需要的就是拖延时间,犹豫了一下,在老姐和姐夫的护卫下迎了上去,没想到竟是一个算不上熟人的熟人。 “巴桑,你还没死了啊。” “你是韩士枚的儿子韩三郎?” “你记得我?” “差点没认出来。” 巴桑探头看看韩平安三人身后严阵以待的大军,阴沉着脸问:“韩三郎,你竟敢与大食勾结,难道不怕你们的天子降罪?” “大食在哪儿?”韩平安故作惊诧地抬头看向四周。 巴桑咬牙切齿地问:“那些突厥武士不是从大食来的吗?” “你说他们啊,巴桑,你这个使者怎么做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他们都是率部内附我大唐的突厥武士,就像你们千户长麾下也有突厥武士一样。” “苏达素石的小部落只有千把人。” “他们是后来追随苏达的,其实就算是从大食过来的又怎样,大食现在与我大唐交好,这些年去长安的大食使团一拨接着一拨,你经常去叶勒城,这些你应该清楚啊。” “这么说你父子铁了心与我麻扎部为敌?” “是你们先挑起战端的。” 从见到山口有唐军的那一刻起,巴桑就意识到老家被抄了。 叶勒镇其实没什么好怕的,就算他们与那雪部突厥勾结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千不该万不该这个时候出兵,结果让他们抄了后路。 巴桑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用杀人般的眼神紧盯着韩平安问:“我的族人呢?” 韩平安不假思索地说:“有的死了,有的成了阶下囚。” “千户长的家人呢?” “一样。” “放人,饶你不死。” “巴桑,听我爹说你以前去过长安,说起来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是不是越老越糊涂了。你让我放人我就放人,当我这个叶勒大都督府长史是来做什么的?” 韩平安冷哼了一声,接着道:“差点忘了,你的家人没剩几个,你们所有人活着的家人全在我手里!帮我给麻扎塔塔捎句话,赶紧投降,我可以饶他和你们的家人一命。” 尽管已有那个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感觉完全不一样。 巴桑气得脸色铁青,恨恨地说:“女人死了可以再找,儿子死了可以再生,你等着给他们陪葬吧。” “想杀我,那要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等着。” 巴桑本来只是来打探虚实,并没有指望能谈出什么,撂下一句狠话,调转马头回去了。 回到阵前,隐娘忍不住说:“敢吓唬我们,杀几个俘虏给他们瞧瞧。” 老姐就是老姐,真是人狠话不多。 韩平安感叹了一句,低声道:“现在不能杀。” “为啥不能。” “杀了他们会狗急跳墙,咱们死了上千人,不能再死,现在要做的是拖延时间。” “三郎,为何不跟他们再谈谈?”李成邺不动声色问。 韩平安无奈地说:“我也想谈,可我们抄了他们的老窝,杀了他们那么多族人,这仇结大了,没得谈,想靠谈判拖延不了时间。” “那怎么办?” “按之前商量好的行事,他们能吓唬我们,我们一样能吓唬他们。” …… 等到黄昏时分,吐蕃调整好阵型,战鼓声再次响起。 只见成百上千的吐蕃骑兵,在左右两侧护卫着密密麻麻的奴从,大举压了上来。 黑压压的全是人,就算没一万也有七八千。 韩平安回头看了一眼,苏达素石立马朝后面的山腰上摇旗。 紧接着,山坡上火光冲天,卷起两股几十丈高的狼烟。 刚才放狼烟,杀出两股突厥骑兵。 现在又放狼烟,究竟什么意思。 麻扎塔塔不认为韩三疯除了那雪部突厥之外还能从别的地方搬兵,但刚吃过一次亏,他不敢再赌,急忙传令收兵。 见吐蕃大军如潮水般退去,韩平安笑了,李成邺、苏达素石和屈通笑了,连一向不怎么笑的隐娘都露出了笑意。 麻扎塔塔等了半个时辰,发现没动静。 意识到上当了,气得暴跳如雷。 打仗靠的是士气,现在再攻不合适,况且天已经黑了,只能命令大军先扎营。 有的是粮草,韩平安最不怕的就是对峙。 让士卒们在阵前点燃了几十堆篝火,就这么与麻扎部大军远远的僵持着。 唐军能烤火,这边连烧火的柴火都找不着。 唐军能吃上热乎饭,这边只能就着马奶生啃冰冷的牛羊肉。 家被抄了,留守老家的儿子生死未卜,大儿子下午战死,麻扎塔塔追悔莫及,要是那会儿听上师的先忍忍,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巴桑是仅次于帕卓上师的智者,小心翼翼地提醒:“东岱,此地不宜久留,王庆祥和韩士枚布下这么大一个局,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韩三疯和李成邺死守,他们一定在来前后夹击我们的路上。” 不等麻扎塔塔开口,拉姆百户长就低声道:“大军连日奔波,这些天连热饭都没吃上几口,连马都精疲力尽,大晚上攻不合适。” 多吉百户长更是直言不讳地说:“晚上什么都看不清,如果这会儿攻,不知道会有多少奴从借夜色逃散。” 麻扎塔塔冷冷地说:“先歇息一夜,明天一早再攻。” 巴桑不想他一错再错,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就算明天攻下又如何,王庆祥和韩士枚为算计我们把整个叶勒部都化为焦土,韩三疯和李成邺一样不会给我们留下粮草。” 能想象到去攻叶勒城的这些天,韩士枚的疯儿子和李成邺那个老混蛋趁虚而入,早就把各部聚居的地方化为了一片灰烬,现在回去既找不着粮,估计一样见不着牛羊。 麻扎塔塔从来没有经受过这样的重创,一想到留守老家的妻儿就心如刀绞,冷冷地问:“难道大仇不报了。” “攻下山口不难,杀韩三疯和李成邺也不难,难的是没有马匹牛羊和粮草,这个冬怎么过,接下来几个月怎么熬。” 巴桑顿了顿,强调道:“王庆祥和韩士枚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他们既不会也不敢让我们安然过冬。” 家没了,抢几个女人,再生些娃,又是一个家。 可马匹牛羊和粮草没了,就等于没了活路。 麻扎塔塔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把希望寄托在攻下山口,缴获韩平安和李成邺的粮草上面。 他沉默了良久,抬头道:“那雪部派来这么多武士,老家一定空虚!” 巴桑终于松下口气,想到有些话他说不出口,毅然道:“从这儿去那雪部八百余里,我们没那么多粮草,而且大仇不能不报。东岱,你趁天黑带一万奴从走吧,把马匹全带走。”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明天一早率大军去攻,要是能缴获到马匹粮草就去追你们。” “要是缴获不到呢。” “总会有办法的。”巴桑想了想,又说道:“王庆祥和韩士枚一定在来援韩三郎和李成邺的路上,我拼死拖住他们。” 回去就是等死,翻越葱岭是眼前唯一的活路。 麻扎塔塔暗暗盘算了下,抬头道:“我带八千奴从去攻那雪部,攻下之后就带着粮草来接应你们。” 出来时带的肉已经吃差不多了,剩下的马匹要让麻扎塔塔带走当军粮,巴桑不认为自己能坚持到麻扎塔塔攻下那雪部回来接应的那一天,但还是笑道:“好,我们赶紧准备吧,绝不能让李成邺和韩三疯看出端倪。” 多吉百户长意识到这是要壮士断腕,想到留守老家的妻儿,急切地说:“东岱,让我和巴桑留下吧。” 第九十六章 安伏延的诡计 刚刚过去的这一夜并不消停,吐蕃一连攻了四次,不过都是佯攻。 所有人都知道麻扎塔塔是不想让人歇息,打算天亮之后大举来攻。 韩平安一夜没睡好,天一亮就爬上山腰,举着望远镜观察远方,正焦急地想着知道援军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陈旅帅突然惊呼道:“不对!” “义父,咋了?”屈通下意识问。 陈彪喃喃地说:“马不见了,麻扎塔塔的骑兵都不见了。” 韩平安反应过来,赶紧调整方向和焦距,仔仔细细观察了好一会儿,赫然发现正如陈旅帅所说,吐蕃的营地里一匹马都瞧不见。 韩平安放下单筒望远镜,回头问:“麻扎老混蛋这是跑了,还是让骑兵躲起来,关键时刻给我们致命一击?” “他们攻,我们守,让骑兵躲起来能派上什么用场。” “那就是跑了。” “他会不会想绕路回去?”苏达素石接过望远镜。 陈彪想了想,摇摇头:“老巢已经被我们捣毁了,那些有马的人绕回去又能做什么?就算想绕到我们背后,最少也要五六天,他们能杀马吃肉充饥,山下的这些人吃什么,能坚持五六天吗?” 韩平安想到一种可能性,顿时皱起眉头:“苏达,他不可能再回去攻叶勒城,他十有八九冲你父汗去了,只有去找你父汗他们才有活路!” 苏达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切地问:“那怎么办?” “他们现在疯了,你那两个哥哥兵太少,现在去追很容易被杀个回马枪。再说山下的吐蕃依然很多,你家老二老三要是走了,我们更难守。” “可我父汗那边……” “你父汗那边有险可守,况且他们赶过去少说也要七八天。只要等援军到了,把眼前的这些吐蕃解决掉,我们就能去追麻扎老混蛋。” 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亲爹…… 苏达素石正心急如焚,山脚下传来急促的战鼓声。 无数吐蕃奴从踩着鼓点压了上来,能依稀看出摆出了六七个宽约一里的方阵,前面的人死光了,后面的人继续上,这是准备死战! 韩平安倒吸了口凉气,立马回头道:“姐,姐夫,你们赶紧去准备吧。” 昨天能守住不等于今天能守住,隐娘微微点点头,拉着欲言又止的屈通转身而去。 这是在做最坏打算,要是李老丈人顶不住就率山下的各团往回撤。等吐蕃大军攻入山口,就用剩下的两百三十多颗霹雳雷炸! 陈彪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吐蕃大军,沉吟道:“他们没骑兵,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就可以从两侧冲杀。” 韩平安反应过来,急忙道:“差点忘了,赶紧传令!” 巴桑和留下的多吉等武士是怀着必死之心大举进攻的,前锋距唐军还一里多路,几个奴从就因为走得太慢被砍了脑袋。 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很清楚等他们冲到山口有多危险,一看到韩平安让亲卫在山腰上挥舞令旗发出的信号就拔出弯刀率部冲了下去。 千马奔腾,蹄声如雷。 两股骑兵宛如两条嗜血的巨龙,从左右两侧杀进了吐蕃前锋,只是灰尘太大,什么也看不清。 等两条巨龙凿穿吐蕃的阵型,兜了个小圈子准备继续冲杀的时候,吐蕃前锋已经到了李成邺和守夜人团长们指挥的阵前。 之前那排山倒海的阵势已经被冲杀的七零八落,能在突厥武士冲杀下走到阵前的奴从既没之前那么多,也没之前那样的士气,甚至没有效的指挥,很快就被斩杀殆尽。 吐蕃立即调整进攻阵型,往两侧派出两大拨奴从,掩护第二拨约两千奴从主攻山口。 然而,血肉之躯哪里挡得住骑兵,掩护的阵型很快就被突厥骑兵给凿穿了,第二拨来攻的奴从跟第一拨奴一样被冲杀的七零八落。 陈彪身经百战,但从未见过这么打仗的,喃喃地说:“他们疯了,他们这是在用人命填。” 苏达素石同样被吐蕃这不要命的打法震撼到了,嘀咕道:“马都没了,他们不攻就是等死,与其等死不如找死。” 韩平安通过单筒望远镜,清楚地看到几个吐蕃武士见到骑兵不但没躲,反而扑上去抱马腿,凝重地说:“他们是在以命换命,你家老二老三损失不小。” “还能冲几个来回?” “顶多再冲两次。” “我下去瞧瞧。” “等等。” 陈彪一把拉住苏达素石,遥望着西北方向:“长史,西边好像有尘烟,赶紧看看,是吐蕃的骑兵还是我们的援军。” “哦。”韩平安急忙调整方向。 太远了焦距很调,他正暗骂这粗制滥造的货不给力,苏达素石惊呼道:“北边也有尘烟!” 韩平安干脆不看了,放下单筒望远镜激动地说:“麻扎老混蛋没理由把骑兵藏那么远,更没理由藏在他们背后,肯定是我们的援军。” 李成邺他们这会儿的压力不大,但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坚持不了多久。 要是没了突厥骑兵的冲杀,以吐蕃这不要命的进攻架势,李成邺他们肯定顶不住。 韩平安定定心神,怒吼道:“点狼烟,给我全点上!” …… 王庆祥虽然有舆图,但高寒的荒原没有路。 只知道距克拉山口不远了,却不知道克拉山口在哪儿,连向导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正一边行军一边焦急地等斥候来报,突然发现东南方向升起了好几道狼烟,立马拔出横刀,咆哮道:“三郎和李成邺在那儿,众将士听令,随本将军冲杀!” 与此同时,同样在寻找克拉山口的韩士枚也看到了狼烟,激动的老泪纵横。 崔瀚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却顾不上恭喜,拔出佩剑朝东南方向一指,并肩骑行的胡将立马回头叽里咕噜下令,紧接着,成百上千的骑士纷纷拔出弯刀,嗷嗷叫着驱马冲了过去。 巴桑早就看到了狼烟,昨天傍晚刚上过一次当,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事实上就算背后真有唐军,他一样顾不上,当务之急是攻下山口,杀韩三疯和李成邺报仇雪恨。 第三拨进攻的武士和奴从全战死了,第四拨奴从在武士们的驱赶下冲了上去。 巴桑看看远处那已经冲杀了三四个来回的突厥骑兵,冷冷地说:“拉姆死了,多吉,该你上了。” “好,我先走一步。” 多吉拔出弯刀,领着一帮奴从直奔左翼,去跟突厥骑兵拼命,掩护大军继续攻打山口。 苏达勃律刚开始杀的很爽,如同砍甜瓜似的不知道砍死了多少吐蕃,但这会儿他不敢再冲杀了。 吐蕃真的不要命。 刚才冲杀的那个来回,少说也有三四百兄弟被吐蕃用血肉之躯绊倒,那些绊马索不是用木桩钉在地上,而是系在腰间,并且两头系着好几个人,会移动的,见你杀过来就从两侧迎上来包抄。 正心惊胆战,地势较高的山口处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 他下意识回过头,只见吐蕃大军背后扬起铺天盖地的尘土,再转身看山腰,赫然发现小疯子的亲卫正在挥舞令旗,让他赶紧撤回去。 援军来了? 肯定是援军到了,再不撤很难说会不会被杀红眼的援军误伤。 他一刻不敢耽误,急忙召集部下往回撤。 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无数人在敲鼓,冻得结结实实的地面都在震动,能想象到来了多少骑兵。 巴桑意识到韩三疯和李成邺这次是真有援兵,只是不敢相信会有那么多,更想不通他们是从哪儿搬的援兵。 快冲到谷口的第五拨奴从犹豫了,不管武士怎么驱赶也不敢再冲。 绝不能功亏一篑,巴桑正心急如焚,一股穿着兽皮的骑兵冲进了战场,如离弦之箭穿过空无一人的营地,杀向留作奇兵的三千多奴从。 “葛罗禄人……” “真是葛罗禄人!” 几个武士把他护在中央,举着刀惊慌失措地问:“安伏延不是在跟葛罗禄交战吗,葛罗禄怎么会帮他们,怎么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儿?” 从四面八方杀进战场的骑兵越来越多,有葛罗禄人,有边军,甚至有唐人在安西招募的胡人骑兵,但主要是葛罗禄人。 转眼间,手下的武士和奴从就被横冲直闯的唐军给冲散了,有的聚拢成一圈各自为战,有的四处逃散,有的爬在血流成河的地上求饶。 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巴桑扔下刀,凄惨地笑道:“这是安伏延的诡计,他根本没去征讨葛罗禄部,他就等着我们下山,我们早该想到的……” 苏达勃律浑身都是血,驱马沿缓坡一口气冲到山腰,俯瞰着到处都是杀戮的战场,气喘吁吁地问:“三郎,来了多少援军?” 韩平安喝着葡萄酿,如释重负地说:“葛罗禄部来了三千多武士,龟疏那边的羁縻部落来了两千,算上龟疏镇的将士,再算上我爹和王将军他们,一万人应该有。” “这么多啊!” “麻扎塔塔不出来拿他没办法,他只要敢出来,我岳父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第九十六章 安伏延的诡计 刚刚过去的这一夜并不消停,吐蕃一连攻了四次,不过都是佯攻。 所有人都知道麻扎塔塔是不想让人歇息,打算天亮之后大举来攻。 韩平安一夜没睡好,天一亮就爬上山腰,举着望远镜观察远方,正焦急地想着知道援军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陈旅帅突然惊呼道:“不对!” “义父,咋了?”屈通下意识问。 陈彪喃喃地说:“马不见了,麻扎塔塔的骑兵都不见了。” 韩平安反应过来,赶紧调整方向和焦距,仔仔细细观察了好一会儿,赫然发现正如陈旅帅所说,吐蕃的营地里一匹马都瞧不见。 韩平安放下单筒望远镜,回头问:“麻扎老混蛋这是跑了,还是让骑兵躲起来,关键时刻给我们致命一击?” “他们攻,我们守,让骑兵躲起来能派上什么用场。” “那就是跑了。” “他会不会想绕路回去?”苏达素石接过望远镜。 陈彪想了想,摇摇头:“老巢已经被我们捣毁了,那些有马的人绕回去又能做什么?就算想绕到我们背后,最少也要五六天,他们能杀马吃肉充饥,山下的这些人吃什么,能坚持五六天吗?” 韩平安想到一种可能性,顿时皱起眉头:“苏达,他不可能再回去攻叶勒城,他十有八九冲你父汗去了,只有去找你父汗他们才有活路!” 苏达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切地问:“那怎么办?” “他们现在疯了,你那两个哥哥兵太少,现在去追很容易被杀个回马枪。再说山下的吐蕃依然很多,你家老二老三要是走了,我们更难守。” “可我父汗那边……” “你父汗那边有险可守,况且他们赶过去少说也要七八天。只要等援军到了,把眼前的这些吐蕃解决掉,我们就能去追麻扎老混蛋。” 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亲爹…… 苏达素石正心急如焚,山脚下传来急促的战鼓声。 无数吐蕃奴从踩着鼓点压了上来,能依稀看出摆出了六七个宽约一里的方阵,前面的人死光了,后面的人继续上,这是准备死战! 韩平安倒吸了口凉气,立马回头道:“姐,姐夫,你们赶紧去准备吧。” 昨天能守住不等于今天能守住,隐娘微微点点头,拉着欲言又止的屈通转身而去。 这是在做最坏打算,要是李老丈人顶不住就率山下的各团往回撤。等吐蕃大军攻入山口,就用剩下的两百三十多颗霹雳雷炸! 陈彪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吐蕃大军,沉吟道:“他们没骑兵,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就可以从两侧冲杀。” 韩平安反应过来,急忙道:“差点忘了,赶紧传令!” 巴桑和留下的多吉等武士是怀着必死之心大举进攻的,前锋距唐军还一里多路,几个奴从就因为走得太慢被砍了脑袋。 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很清楚等他们冲到山口有多危险,一看到韩平安让亲卫在山腰上挥舞令旗发出的信号就拔出弯刀率部冲了下去。 千马奔腾,蹄声如雷。 两股骑兵宛如两条嗜血的巨龙,从左右两侧杀进了吐蕃前锋,只是灰尘太大,什么也看不清。 等两条巨龙凿穿吐蕃的阵型,兜了个小圈子准备继续冲杀的时候,吐蕃前锋已经到了李成邺和守夜人团长们指挥的阵前。 之前那排山倒海的阵势已经被冲杀的七零八落,能在突厥武士冲杀下走到阵前的奴从既没之前那么多,也没之前那样的士气,甚至没有效的指挥,很快就被斩杀殆尽。 吐蕃立即调整进攻阵型,往两侧派出两大拨奴从,掩护第二拨约两千奴从主攻山口。 然而,血肉之躯哪里挡得住骑兵,掩护的阵型很快就被突厥骑兵给凿穿了,第二拨来攻的奴从跟第一拨奴一样被冲杀的七零八落。 陈彪身经百战,但从未见过这么打仗的,喃喃地说:“他们疯了,他们这是在用人命填。” 苏达素石同样被吐蕃这不要命的打法震撼到了,嘀咕道:“马都没了,他们不攻就是等死,与其等死不如找死。” 韩平安通过单筒望远镜,清楚地看到几个吐蕃武士见到骑兵不但没躲,反而扑上去抱马腿,凝重地说:“他们是在以命换命,你家老二老三损失不小。” “还能冲几个来回?” “顶多再冲两次。” “我下去瞧瞧。” “等等。” 陈彪一把拉住苏达素石,遥望着西北方向:“长史,西边好像有尘烟,赶紧看看,是吐蕃的骑兵还是我们的援军。” “哦。”韩平安急忙调整方向。 太远了焦距很调,他正暗骂这粗制滥造的货不给力,苏达素石惊呼道:“北边也有尘烟!” 韩平安干脆不看了,放下单筒望远镜激动地说:“麻扎老混蛋没理由把骑兵藏那么远,更没理由藏在他们背后,肯定是我们的援军。” 李成邺他们这会儿的压力不大,但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坚持不了多久。 要是没了突厥骑兵的冲杀,以吐蕃这不要命的进攻架势,李成邺他们肯定顶不住。 韩平安定定心神,怒吼道:“点狼烟,给我全点上!” …… 王庆祥虽然有舆图,但高寒的荒原没有路。 只知道距克拉山口不远了,却不知道克拉山口在哪儿,连向导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正一边行军一边焦急地等斥候来报,突然发现东南方向升起了好几道狼烟,立马拔出横刀,咆哮道:“三郎和李成邺在那儿,众将士听令,随本将军冲杀!” 与此同时,同样在寻找克拉山口的韩士枚也看到了狼烟,激动的老泪纵横。 崔瀚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却顾不上恭喜,拔出佩剑朝东南方向一指,并肩骑行的胡将立马回头叽里咕噜下令,紧接着,成百上千的骑士纷纷拔出弯刀,嗷嗷叫着驱马冲了过去。 巴桑早就看到了狼烟,昨天傍晚刚上过一次当,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事实上就算背后真有唐军,他一样顾不上,当务之急是攻下山口,杀韩三疯和李成邺报仇雪恨。 第三拨进攻的武士和奴从全战死了,第四拨奴从在武士们的驱赶下冲了上去。 巴桑看看远处那已经冲杀了三四个来回的突厥骑兵,冷冷地说:“拉姆死了,多吉,该你上了。” “好,我先走一步。” 多吉拔出弯刀,领着一帮奴从直奔左翼,去跟突厥骑兵拼命,掩护大军继续攻打山口。 苏达勃律刚开始杀的很爽,如同砍甜瓜似的不知道砍死了多少吐蕃,但这会儿他不敢再冲杀了。 吐蕃真的不要命。 刚才冲杀的那个来回,少说也有三四百兄弟被吐蕃用血肉之躯绊倒,那些绊马索不是用木桩钉在地上,而是系在腰间,并且两头系着好几个人,会移动的,见你杀过来就从两侧迎上来包抄。 正心惊胆战,地势较高的山口处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 他下意识回过头,只见吐蕃大军背后扬起铺天盖地的尘土,再转身看山腰,赫然发现小疯子的亲卫正在挥舞令旗,让他赶紧撤回去。 援军来了? 肯定是援军到了,再不撤很难说会不会被杀红眼的援军误伤。 他一刻不敢耽误,急忙召集部下往回撤。 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无数人在敲鼓,冻得结结实实的地面都在震动,能想象到来了多少骑兵。 巴桑意识到韩三疯和李成邺这次是真有援兵,只是不敢相信会有那么多,更想不通他们是从哪儿搬的援兵。 快冲到谷口的第五拨奴从犹豫了,不管武士怎么驱赶也不敢再冲。 绝不能功亏一篑,巴桑正心急如焚,一股穿着兽皮的骑兵冲进了战场,如离弦之箭穿过空无一人的营地,杀向留作奇兵的三千多奴从。 “葛罗禄人……” “真是葛罗禄人!” 几个武士把他护在中央,举着刀惊慌失措地问:“安伏延不是在跟葛罗禄交战吗,葛罗禄怎么会帮他们,怎么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儿?” 从四面八方杀进战场的骑兵越来越多,有葛罗禄人,有边军,甚至有唐人在安西招募的胡人骑兵,但主要是葛罗禄人。 转眼间,手下的武士和奴从就被横冲直闯的唐军给冲散了,有的聚拢成一圈各自为战,有的四处逃散,有的爬在血流成河的地上求饶。 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巴桑扔下刀,凄惨地笑道:“这是安伏延的诡计,他根本没去征讨葛罗禄部,他就等着我们下山,我们早该想到的……” 苏达勃律浑身都是血,驱马沿缓坡一口气冲到山腰,俯瞰着到处都是杀戮的战场,气喘吁吁地问:“三郎,来了多少援军?” 韩平安喝着葡萄酿,如释重负地说:“葛罗禄部来了三千多武士,龟疏那边的羁縻部落来了两千,算上龟疏镇的将士,再算上我爹和王将军他们,一万人应该有。” “这么多啊!” “麻扎塔塔不出来拿他没办法,他只要敢出来,我岳父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第九十七章 有舍才有得 有些吐蕃武士想跑,但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路,没跑出两三里就相继成了援军的刀下亡魂。 漫山遍野全是尸体,目测有上万具。 骨思力等人领着几个团打扫战场,主要是收罗兵器盔甲和能穿的衣裳,尸体是不用管的,一只只秃鹰闻着血腥味而来,被他们驱赶着在天空盘旋。 几个守夜人团长率领部下接管并看押俘获的吐蕃奴从,包括带伤的在内,整整俘虏了五千三百余人。 被夺职罢官终究不是件光彩的事,李成邺不想见崔瀚和王庆祥等曾经的同僚,忙着从阻击过吐蕃大军的新兵中挑人,组建他的演南军。 三百多学童有的忙着给援军分配马匹所需的草料和精料,有的召集前些天解救出来的老弱妇孺,给浴血奋战和远道来援的大军做饭。 这几天冻死的牛羊全煮了都不够,又杀了一千八百多只。 麻扎塔塔的下落搞清楚了,那个老混蛋真断臂求生,带着八千多精锐和所有的马匹奔葱岭去了。 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心急如焚,可是刚恶战过一场,之前从老家带来的四千勇士,死伤了近两千,就这么回去不一定能打赢,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安西大军。 韩士枚进入山口巡视了下营地,暗暗感慨儿子长大了。 不但打了个大胜仗,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时刻威胁着叶勒部乃至整个叶勒镇的大患,而且解救出那么多大唐百姓,甚至管理的井井有条。 王庆祥本以为之前横扫羌人部落发了大财,可看到韩平安的缴获才知道那点战利品实在算不上什么,不免有些眼红。 阿奴师、元金刚等人看韩平安的眼神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不再把他当疯子,也不再把他当半大小子,而是把韩平安真正当作了叶勒部的大首领,今后可以平起平坐。 饭做好了,准备了美酒,但现在不是喝庆功酒的时候。 韩士枚很快就吃完了,放下碗筷说起正事:“崔兄,王将军,麻扎塔塔打算经瀚海翻越葱岭,老苏达又正好在剑末戍驻守,他们昨夜刚走,我们现在追来得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吃完饭就出发!”王庆祥比谁都希望斩草除根,不然等麻扎塔塔缓过来他这个叶勒镇使不得安生。 崔瀚虽然只是节度巡官,但现在代表的是安西副大都护兼四镇节度使安伏延,并且是率大军来的。 他权衡了一番,抬头道:“追太紧也不合适,仗打到这个份上,我等需力求全歼。” 现在想击溃麻扎塔塔很容易,但击溃之后会很麻烦。 当年收复安西,光清缴被击溃之后流落四处的吐蕃马贼就用了五六年,不知道耗费了多少粮草。 韩士枚点点头:“那就远远地跟着他们,跟到葱岭再与老苏达东西夹击。” 崔瀚微笑着看向韩平安:“三郎,我带来的全是客军,对瀚海尤其葱岭一带不熟悉。” 韩平安连忙道:“我这边要善后,并且阻击巴桑我们白沙城的守夜人战死战伤十几个,实在抽不出人。叶勒城守夜队还有二十几个能战的守夜人,现在也该交还给王叔了。” 王庆祥不假思索地说:“有二十几个守夜人足够了,他们对瀚海最熟悉。” 崔瀚点点头,接着道:“再就是粮草,我们带的粮草只够四天所需。” 韩平安回头看看正欲言又止的苏达三兄弟,毅然道:“我这边有的是粮草,大军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这孩子很懂事,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 崔瀚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说:“三郎,来前你岳父答应过葛罗禄等部,若是有缴获,会按出兵人数平分。可上午这一仗只俘获了几千奴从,等追杀到葱岭一样没油水,麻扎塔塔穷途末路,堪称要啥没啥。” 人家千里迢迢来帮着讨伐吐蕃,作为最大的受益者不能没点表示。 韩平安早有准备,回头看了一眼余望里,随即拱手道:“各位叔伯,我叶勒部只要人和足够部众坚持到来年秋收的粮,之前缴获的金银珠宝和马匹牛羊全交由各位叔伯处置。” 余望里躬身呈上一叠账本。 崔瀚接过翻看了几页,惊呼道:“这么多啊!” 韩平安笑道:“麻扎塔塔之前犯我安西时曾大肆搜刮过,在这儿又苦心经营了几十年,并且他们这些年自给自足,几乎没用钱的地方,有这么多不足为奇。” 王庆祥忍不住问:“多少?” “折银钱七八百万文应该有。” “啊!” 王庆祥惊呆了,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被震撼到了,连一向不是很看重钱的韩士枚都很震惊。 当年吐蕃席卷安西,麻扎部是前锋。 后来大军收复安西,麻扎部是最后撤的。 麻扎塔塔当年正因为太贪,想把辛辛苦苦抢的金银珠宝和银钱铜钱都带走,错失了从葱岭撤回去的机会,只能退到演南,成了吐蕃的一支孤军。 事实上麻扎部聚敛的钱财不止这么多,韩平安早就让余望里藏了近两百万文。 崔瀚不知道这些,禁不住问:“三郎,这是你九死一生缴获的,全交由使府处置,这么大事你得想好了。” “没有各位叔伯把麻扎老混蛋骗出来,我哪有机会抄他的老窝。要不是各位叔伯及时来源,我恐怕已经被巴桑老混蛋用人命堆死了,有再多钱也没用。” 韩平安顿了顿,又很认真很诚恳地强调道:“再说使君是我岳父,我这个小家好当,他那个大家难当,没什么也不能没钱。” “我儿说得好,你岳父要是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韩士枚之前真有些担心儿子不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见儿子如此坦荡,如此大气,老怀甚慰。 缴获交由使府处置…… 王庆祥再眼红也不好说什么,阿奴师、元金刚等羁縻部落首领更没发言权,他们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想到之前征讨羌人部落缴获不少,心里又舒服了许多。 对崔瀚而言,有了钱从龟疏来的那些兵就好带了。 何况韩三郎一捧就是七八百万文,只要拿出两三百万文银钱鼓舞下士气就够了,剩下的运回使府真能派上大用场。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吃完饭就给参战的将士发饷。 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除了部下拿到点军饷,只分到了点粮草,他们却不敢有怨言。 老苏达有难,苏达素石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韩平安理解他的心情,让骨思力等人从各团挑选了两百个会骑马的新兵,连同他那些没负伤的族人凑了一个六百人的团,随崔瀚、王庆祥出征。 阿奴师等叶勒镇的羁縻部落首领跟麻扎塔塔结下了死仇,不亲眼看着麻扎塔塔完蛋不放心,也率部跟着一起去了。 打发走大军,目送走接下来几年要在演南镇守的李成邺,韩平安带着解决出来的大唐百姓和缴获的粮草,押着五千多战俘,赶着成千上万头马匹牛羊,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归程。 韩士枚在儿子、女儿和女婿的拥簇下,边走边笑问道:“三郎,那些俘虏你打算怎么处置?” “他们本就是奴隶,之所以与我们为敌是被胁迫的。不过很难说他们中有没有为虎作伥之辈,接下来我会请陈老头帮着挨个甄别,罪大恶极的处以极刑,剩下的全部送去挖矿。” “粮够吗?” “望里帮我估算过,应该能撑到秋收。” “假道长求三清祖师降下神雷又是怎么回事?” “假道长不但能开坛做法祈求三清祖师降下神雷,也能求三清祖师保佑我叶勒部五谷丰登。” 韩士枚愣了愣,追问道:“道家肥田粉?” 韩平安脸色一正:“爹,你听谁说的,别信那些传言。这个世上没有肥田粉,至少三五年内没有,现在只有道门大德假道长,只有假道长这个活神仙!” 弟弟说得煞有介事,隐娘忍不住笑了。 屈通生怕老丈人看出破绽,干脆快马加鞭,跑后面去看那些俘虏老不老实。 让隐娘倍感意外的是,老爹沉默了片刻竟笑道:“这样也好,传言就是传言,不能当真。” 韩平安就知道老爹会支持自己,因为打胜仗归打胜仗,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老韩家的危机。 林使君现在不知道怎么样,更不知道天子会不会又发神经病杀儿子,老爹作为太子的“党羽”堪称朝不保夕,不能没条退路,更不能没点立身之本。 总之,以前靠老爹养,现在要做老爹坚强的后盾。 韩平安正憧憬着再猥琐发育三五年,到时候就算天子发神经病也不敢轻易动老韩家,韩士枚突然道:“三郎,隐娘,爹打算过几天去龟疏。” “过几天就去?” “爹,用不着这么急吧。” “大将军新官上任,不能没人辅佐。而且再过三四个月,黄博文也该把你们的大娘和你们的兄嫂接来了。” 老爹这是担心大娘和大郎儿郎等老家的亲人来了之后,看到他在这边父慈子孝心里难受…… 韩平安反应过来,五味杂陈地说:“早点过去也好,先去龟疏置个家,省得大娘和大郎二郎他们到了没地方住。” 第九十七章 有舍才有得 有些吐蕃武士想跑,但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路,没跑出两三里就相继成了援军的刀下亡魂。 漫山遍野全是尸体,目测有上万具。 骨思力等人领着几个团打扫战场,主要是收罗兵器盔甲和能穿的衣裳,尸体是不用管的,一只只秃鹰闻着血腥味而来,被他们驱赶着在天空盘旋。 几个守夜人团长率领部下接管并看押俘获的吐蕃奴从,包括带伤的在内,整整俘虏了五千三百余人。 被夺职罢官终究不是件光彩的事,李成邺不想见崔瀚和王庆祥等曾经的同僚,忙着从阻击过吐蕃大军的新兵中挑人,组建他的演南军。 三百多学童有的忙着给援军分配马匹所需的草料和精料,有的召集前些天解救出来的老弱妇孺,给浴血奋战和远道来援的大军做饭。 这几天冻死的牛羊全煮了都不够,又杀了一千八百多只。 麻扎塔塔的下落搞清楚了,那个老混蛋真断臂求生,带着八千多精锐和所有的马匹奔葱岭去了。 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心急如焚,可是刚恶战过一场,之前从老家带来的四千勇士,死伤了近两千,就这么回去不一定能打赢,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安西大军。 韩士枚进入山口巡视了下营地,暗暗感慨儿子长大了。 不但打了个大胜仗,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时刻威胁着叶勒部乃至整个叶勒镇的大患,而且解救出那么多大唐百姓,甚至管理的井井有条。 王庆祥本以为之前横扫羌人部落发了大财,可看到韩平安的缴获才知道那点战利品实在算不上什么,不免有些眼红。 阿奴师、元金刚等人看韩平安的眼神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不再把他当疯子,也不再把他当半大小子,而是把韩平安真正当作了叶勒部的大首领,今后可以平起平坐。 饭做好了,准备了美酒,但现在不是喝庆功酒的时候。 韩士枚很快就吃完了,放下碗筷说起正事:“崔兄,王将军,麻扎塔塔打算经瀚海翻越葱岭,老苏达又正好在剑末戍驻守,他们昨夜刚走,我们现在追来得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吃完饭就出发!”王庆祥比谁都希望斩草除根,不然等麻扎塔塔缓过来他这个叶勒镇使不得安生。 崔瀚虽然只是节度巡官,但现在代表的是安西副大都护兼四镇节度使安伏延,并且是率大军来的。 他权衡了一番,抬头道:“追太紧也不合适,仗打到这个份上,我等需力求全歼。” 现在想击溃麻扎塔塔很容易,但击溃之后会很麻烦。 当年收复安西,光清缴被击溃之后流落四处的吐蕃马贼就用了五六年,不知道耗费了多少粮草。 韩士枚点点头:“那就远远地跟着他们,跟到葱岭再与老苏达东西夹击。” 崔瀚微笑着看向韩平安:“三郎,我带来的全是客军,对瀚海尤其葱岭一带不熟悉。” 韩平安连忙道:“我这边要善后,并且阻击巴桑我们白沙城的守夜人战死战伤十几个,实在抽不出人。叶勒城守夜队还有二十几个能战的守夜人,现在也该交还给王叔了。” 王庆祥不假思索地说:“有二十几个守夜人足够了,他们对瀚海最熟悉。” 崔瀚点点头,接着道:“再就是粮草,我们带的粮草只够四天所需。” 韩平安回头看看正欲言又止的苏达三兄弟,毅然道:“我这边有的是粮草,大军能带多少就带多少。” 这孩子很懂事,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道理。 崔瀚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说:“三郎,来前你岳父答应过葛罗禄等部,若是有缴获,会按出兵人数平分。可上午这一仗只俘获了几千奴从,等追杀到葱岭一样没油水,麻扎塔塔穷途末路,堪称要啥没啥。” 人家千里迢迢来帮着讨伐吐蕃,作为最大的受益者不能没点表示。 韩平安早有准备,回头看了一眼余望里,随即拱手道:“各位叔伯,我叶勒部只要人和足够部众坚持到来年秋收的粮,之前缴获的金银珠宝和马匹牛羊全交由各位叔伯处置。” 余望里躬身呈上一叠账本。 崔瀚接过翻看了几页,惊呼道:“这么多啊!” 韩平安笑道:“麻扎塔塔之前犯我安西时曾大肆搜刮过,在这儿又苦心经营了几十年,并且他们这些年自给自足,几乎没用钱的地方,有这么多不足为奇。” 王庆祥忍不住问:“多少?” “折银钱七八百万文应该有。” “啊!” 王庆祥惊呆了,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被震撼到了,连一向不是很看重钱的韩士枚都很震惊。 当年吐蕃席卷安西,麻扎部是前锋。 后来大军收复安西,麻扎部是最后撤的。 麻扎塔塔当年正因为太贪,想把辛辛苦苦抢的金银珠宝和银钱铜钱都带走,错失了从葱岭撤回去的机会,只能退到演南,成了吐蕃的一支孤军。 事实上麻扎部聚敛的钱财不止这么多,韩平安早就让余望里藏了近两百万文。 崔瀚不知道这些,禁不住问:“三郎,这是你九死一生缴获的,全交由使府处置,这么大事你得想好了。” “没有各位叔伯把麻扎老混蛋骗出来,我哪有机会抄他的老窝。要不是各位叔伯及时来源,我恐怕已经被巴桑老混蛋用人命堆死了,有再多钱也没用。” 韩平安顿了顿,又很认真很诚恳地强调道:“再说使君是我岳父,我这个小家好当,他那个大家难当,没什么也不能没钱。” “我儿说得好,你岳父要是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韩士枚之前真有些担心儿子不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见儿子如此坦荡,如此大气,老怀甚慰。 缴获交由使府处置…… 王庆祥再眼红也不好说什么,阿奴师、元金刚等羁縻部落首领更没发言权,他们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想到之前征讨羌人部落缴获不少,心里又舒服了许多。 对崔瀚而言,有了钱从龟疏来的那些兵就好带了。 何况韩三郎一捧就是七八百万文,只要拿出两三百万文银钱鼓舞下士气就够了,剩下的运回使府真能派上大用场。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吃完饭就给参战的将士发饷。 苏达勃律和苏达沙衮除了部下拿到点军饷,只分到了点粮草,他们却不敢有怨言。 老苏达有难,苏达素石觉得应该做点什么。 韩平安理解他的心情,让骨思力等人从各团挑选了两百个会骑马的新兵,连同他那些没负伤的族人凑了一个六百人的团,随崔瀚、王庆祥出征。 阿奴师等叶勒镇的羁縻部落首领跟麻扎塔塔结下了死仇,不亲眼看着麻扎塔塔完蛋不放心,也率部跟着一起去了。 打发走大军,目送走接下来几年要在演南镇守的李成邺,韩平安带着解决出来的大唐百姓和缴获的粮草,押着五千多战俘,赶着成千上万头马匹牛羊,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归程。 韩士枚在儿子、女儿和女婿的拥簇下,边走边笑问道:“三郎,那些俘虏你打算怎么处置?” “他们本就是奴隶,之所以与我们为敌是被胁迫的。不过很难说他们中有没有为虎作伥之辈,接下来我会请陈老头帮着挨个甄别,罪大恶极的处以极刑,剩下的全部送去挖矿。” “粮够吗?” “望里帮我估算过,应该能撑到秋收。” “假道长求三清祖师降下神雷又是怎么回事?” “假道长不但能开坛做法祈求三清祖师降下神雷,也能求三清祖师保佑我叶勒部五谷丰登。” 韩士枚愣了愣,追问道:“道家肥田粉?” 韩平安脸色一正:“爹,你听谁说的,别信那些传言。这个世上没有肥田粉,至少三五年内没有,现在只有道门大德假道长,只有假道长这个活神仙!” 弟弟说得煞有介事,隐娘忍不住笑了。 屈通生怕老丈人看出破绽,干脆快马加鞭,跑后面去看那些俘虏老不老实。 让隐娘倍感意外的是,老爹沉默了片刻竟笑道:“这样也好,传言就是传言,不能当真。” 韩平安就知道老爹会支持自己,因为打胜仗归打胜仗,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老韩家的危机。 林使君现在不知道怎么样,更不知道天子会不会又发神经病杀儿子,老爹作为太子的“党羽”堪称朝不保夕,不能没条退路,更不能没点立身之本。 总之,以前靠老爹养,现在要做老爹坚强的后盾。 韩平安正憧憬着再猥琐发育三五年,到时候就算天子发神经病也不敢轻易动老韩家,韩士枚突然道:“三郎,隐娘,爹打算过几天去龟疏。” “过几天就去?” “爹,用不着这么急吧。” “大将军新官上任,不能没人辅佐。而且再过三四个月,黄博文也该把你们的大娘和你们的兄嫂接来了。” 老爹这是担心大娘和大郎儿郎等老家的亲人来了之后,看到他在这边父慈子孝心里难受…… 韩平安反应过来,五味杂陈地说:“早点过去也好,先去龟疏置个家,省得大娘和大郎二郎他们到了没地方住。” 第九十八章 全靠自己 韩士枚一样舍不得儿子,可亏欠老家妻儿太多,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弥补。 他沉默了良久,缓缓地说:“你们都长大了,都成家立业了,也不用再担心麻扎部来犯,爹没什么不放心的。” “爹,使君爷爷和大将军让你做守捉使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到麻扎塔塔会蠢蠢欲动?” “麻扎部一天不除,叶勒镇一天不得安生。为了这一天,你岳父整整谋画了五年。不然以他的脾气,能任由叶勒部的那些小首领与麻扎部私下勾连,又能一再退缩?” “复建白沙守捉城也是为了刺激麻扎塔塔?” “差不多。” “那我这个叶勒大都督府长史算什么。” “你使君爷爷没想过利用你,你岳父一样没想过,可以说这一切只是顺水推舟。” 那会儿自己什么都不是,确实没有被人利用的价值。 现在什么都有了,再纠结那些没意思。 韩平安笑问道:“爹,你走了,谁做守捉使?” 韩士枚轻描淡写地说:“复建白沙守捉城只是权宜之计,现在不用再担心麻扎部,白沙守捉城自然要跟之前那样弃守。” “弃守?” “没兵怎么守。” “那些守捉郎呢。” “有的战死了,有的不愿意在叶勒部安家落户去投奔了王将军。” “明白。” 韩士枚想想还是不大放心,微笑着叮嘱道:“王将军这人其实不难打交道,我走了之后你要跟他多走动,有什么好事多想着点他,你这边将来如果遇上什么事,他一定会帮你的。” 王庆祥就喜欢钱! 韩平安不禁笑道:“爹,你尽管放心,我早想好了。” 韩士枚好奇地问:“想好什么?” “知道我为何不种冬小麦,而是种春小麦吗?” “为何。” “我就是想让我们叶勒部与军城屯城互补,我们有的是田地,他们也有很多田地,缺的是耕种的人!”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把耕种和秋收的时间错开,我就能召集人手去帮他们,他一样能召集人手来帮我,但主要是他召集人来帮我,因为我耕种的田地比他多。” 韩士枚下意识问:“以后不招募百姓来打短工,只跟他一个人谈,让他帮着召集?” “嗯,反正那些老卒和家眷闲着也是闲着,一年来我儿打两三个月短工,多多少少能赚点钱补贴家用,既能多打收获点粮,又能帮他稳定军心,一举两得。” “这么想就对了,麻扎塔塔孤悬在外,我们又何尝不是,既然我们跟王将军一样孤悬在外,就得相互帮衬。” “叶勒城本来就是我的,我当然要帮他。” “这么说的话,你也要帮帮你岳父。这批学童不错,假以时日都能挑大梁,你再教授一段时间,等到明年秋收之后,可以送一批去龟疏。” 昨天中午,王庆祥见那些学童把偌大的营地管理的井井有条,就拉着问来自军城屯城的娃要多久结业,打算等那些娃学成之后委以重任,不是去城主府做行官,就是安排在军中做文书。 崔瀚对那些学童也感兴趣,连阿奴师和元金刚等羁縻部落首领都想挖几个走。 想到这些,韩平安不禁笑道:“钰儿他爹要五十个,我打算给他一百个。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再教半年,我甚至打算过段时间带着他们游学。” 韩士枚笑问道:“游学?” 韩平安解释道:“不走远,先在安西转转,最多走到北庭,让他们见见世面,顺便请钰儿她爹和使府的长史、司马和各镇的镇使、参军给他们讲讲学。” “大将军会讲什么?” “讲行军打仗,其实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说了算的武将文官见见我叶勒府学的学子。” “你想帮那些学童谋官?” “不一定非要做官,做吏员就可以了。他们还小,需要历练。” “三郎,你这是打算桃李满安西!” “北庭如果需要人才,我可以送一千个过去。” 西域最缺的就是人才,能想象到他带着聪慧的学童转一圈,那些亟需人才的镇将肯定会提出留下几个。 韩士枚没想到儿子会这么玩,低声问:“三郎,你究竟想做什么。” “爹,你应该问我究竟担心什么。” “你担心什么。” “安乐山圣眷太隆,朝中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再加上他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和支持他的那些粟特商人蛊惑,他不反也得反,早晚都要反。” 韩平安深吸口气,接着道:“他要是反了,天子肯定会从陇右、河西乃至北庭、安西调兵平乱。陇右、河西一旦空虚,已经蚕食了吐古浑的吐蕃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韩士枚凝重地说:“陇右、河西一旦有失,我们就跟麻扎塔塔一样孤悬在外!” “说到底还是人啊,要是前些年能从关内移二三十万百姓过来,我们哪用得着担心吐蕃、大食和回纥,可这么多年没往西域移多少百姓,所以我们要做最坏打算。” “相距那么远,移二三十万百姓过来需要多少粮草?况且故土难移,但凡有条活路,谁愿意背井离乡。” “从关内招募百姓不现实,但吐蕃真要是有一天趁关内战乱大举进犯陇右河西,我们就能以北庭为支点,想办法多救一些陇右、河西的百姓。” “北庭不是安西,我们说了不算。” “我们是在救人,大不了带回来安置。” “土地是够,但那要多少粮啊。” “所以接下来三五年,我会拼命的开荒,拼命的种粮。” 覆巢之下无完卵。 儿子说的这些既是国事一样是家事。 韩士枚不认为儿子是在杞人忧天,沉默了片刻,问道:“叶勒能养多少人。” “有假道长在,养百十万人应该没问题。” 韩平安笑了笑,又胸有成竹地说:“但粮再多转运起来却不容易,我打算借游学的机会去各镇看看,能不能租点田地召集人去开荒。只要田租合适,肯定有人愿意租给我耕种。” 儿子说的是大事,要做的更是大事。 难道有李家的血脉,只要生下来就能干大事? 韩士枚不由想起他娘,喃喃地说:“既然这样,爹更应该去龟疏。” 老爹这是打算去龟疏帮自己,韩平安暗暗感慨,沉吟道:“爹,要是大郎二郎想出仕又没门路,不妨让他们来帮我。” “叶勒部是你的,是你使君爷爷和你岳父看在你娘的份上给你的。” “叶勒部不只是我的,也是我们韩家的。” 想到儿子现在盯着的不只是安西,甚至打算带学童去北庭游学,韩士枚意识到叶勒部对儿子而言太小了,微微点点头:“好,等他们到了,爹问问他们。” 韩平安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隐娘,笑道:“爹,听崔叔说龟疏那边也不安生,不然大将军也不会让他这个文官领兵来援,让姐和姐夫跟你一起回去吧。” 韩士枚真想带养女和女婿走,但想想还是摇摇头:“隐娘,你和屈通还是呆在叶勒吧。” “爹……” “爹是去使府做判官,又不是去领兵打仗,爹不会有事的。”韩士枚微微一笑,随即话锋一转:“三郎,爹打算把余望里带走。” “行。” “至于徐浩然,爹来前问过他,他愿意留在大都督府。” “六叔镇守演南,可以让他接替六叔做我大都督府的司马。” “这么安排最妥当。” 老爹这次是真走,今后全靠自己。 韩平安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扎营歇息的时候,围着篝火跟屈通喝起闷酒。 隐娘一边帮着熬粥,一边低声问:“大娘和大郎二郎他们到了龟疏,我们要不要去瞧瞧?” 韩平安轻叹道:“当然要,所以我们要赶紧把叶勒部的事安排妥当。” 屈通抬头问:“我做什么?” “你领兵,我们叶勒部不能没自个儿的兵,回去之后就挑选一千青壮,好好操练。” “我义父打算让我做守夜队旅帅。” “姐夫,克拉山口那仗打得多惨烈你又不是没见着,打仗靠的可不是几个守夜人。以后你一心一意领兵,我打算派七百兵驻守‘道城’,两百兵留守白沙城,一百兵驻守盐湖。” “守夜队呢?” “守夜人依然由你义父统领,让他多招募几个,看能不能练出一百个守夜人。” “那些守捉郎和粟特亲卫怎么办。” “全部编入游奕署,想解甲归田的让他们解甲归田,以后各村都要设立游奕所,只要有时间就要召集各村青壮操练。” “跟吐蕃一样操练奴从?”屈通好奇地问。 土地很多,但究竟怎么耕种想了很多天。 西域地广人稀,分田到户不利于大面积耕种,必须农场化经营。 韩平安权衡了一番,笑道:“我叶勒部今后不再有奴隶,更不会有奴从。接下来给他们分地,每户分几亩自留地,种点口粮和自己吃的蔬菜瓜果。让他们在耕种自留地的同时,耕种农田署的公田。” 隐娘嘀咕道:“自个儿家有地,谁会认真去种公田。” 韩平安解释道:“姐,我不是让他们白种,我会给他们发工钱的,就跟帮我们打短工那样。况且我不是让他们就这么脱去奴籍,是借钱给他们赎身,我还会借钱给他们盖房子。他们必须干活,不干活赚钱拿什么还债。” 隐娘想想又问道:“那我做什么?” 韩平安抬头道:“你生娃呀,以后不用再打打杀杀了,我还等着做舅舅呢。” 隐娘给他个白眼,继续熬粥。 屈通咧嘴大嘴,嘿嘿傻笑。 第九十八章 全靠自己 韩士枚一样舍不得儿子,可亏欠老家妻儿太多,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弥补。 他沉默了良久,缓缓地说:“你们都长大了,都成家立业了,也不用再担心麻扎部来犯,爹没什么不放心的。” “爹,使君爷爷和大将军让你做守捉使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到麻扎塔塔会蠢蠢欲动?” “麻扎部一天不除,叶勒镇一天不得安生。为了这一天,你岳父整整谋画了五年。不然以他的脾气,能任由叶勒部的那些小首领与麻扎部私下勾连,又能一再退缩?” “复建白沙守捉城也是为了刺激麻扎塔塔?” “差不多。” “那我这个叶勒大都督府长史算什么。” “你使君爷爷没想过利用你,你岳父一样没想过,可以说这一切只是顺水推舟。” 那会儿自己什么都不是,确实没有被人利用的价值。 现在什么都有了,再纠结那些没意思。 韩平安笑问道:“爹,你走了,谁做守捉使?” 韩士枚轻描淡写地说:“复建白沙守捉城只是权宜之计,现在不用再担心麻扎部,白沙守捉城自然要跟之前那样弃守。” “弃守?” “没兵怎么守。” “那些守捉郎呢。” “有的战死了,有的不愿意在叶勒部安家落户去投奔了王将军。” “明白。” 韩士枚想想还是不大放心,微笑着叮嘱道:“王将军这人其实不难打交道,我走了之后你要跟他多走动,有什么好事多想着点他,你这边将来如果遇上什么事,他一定会帮你的。” 王庆祥就喜欢钱! 韩平安不禁笑道:“爹,你尽管放心,我早想好了。” 韩士枚好奇地问:“想好什么?” “知道我为何不种冬小麦,而是种春小麦吗?” “为何。” “我就是想让我们叶勒部与军城屯城互补,我们有的是田地,他们也有很多田地,缺的是耕种的人!” 韩平安顿了顿,接着道:“把耕种和秋收的时间错开,我就能召集人手去帮他们,他一样能召集人手来帮我,但主要是他召集人来帮我,因为我耕种的田地比他多。” 韩士枚下意识问:“以后不招募百姓来打短工,只跟他一个人谈,让他帮着召集?” “嗯,反正那些老卒和家眷闲着也是闲着,一年来我儿打两三个月短工,多多少少能赚点钱补贴家用,既能多打收获点粮,又能帮他稳定军心,一举两得。” “这么想就对了,麻扎塔塔孤悬在外,我们又何尝不是,既然我们跟王将军一样孤悬在外,就得相互帮衬。” “叶勒城本来就是我的,我当然要帮他。” “这么说的话,你也要帮帮你岳父。这批学童不错,假以时日都能挑大梁,你再教授一段时间,等到明年秋收之后,可以送一批去龟疏。” 昨天中午,王庆祥见那些学童把偌大的营地管理的井井有条,就拉着问来自军城屯城的娃要多久结业,打算等那些娃学成之后委以重任,不是去城主府做行官,就是安排在军中做文书。 崔瀚对那些学童也感兴趣,连阿奴师和元金刚等羁縻部落首领都想挖几个走。 想到这些,韩平安不禁笑道:“钰儿他爹要五十个,我打算给他一百个。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再教半年,我甚至打算过段时间带着他们游学。” 韩士枚笑问道:“游学?” 韩平安解释道:“不走远,先在安西转转,最多走到北庭,让他们见见世面,顺便请钰儿她爹和使府的长史、司马和各镇的镇使、参军给他们讲讲学。” “大将军会讲什么?” “讲行军打仗,其实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说了算的武将文官见见我叶勒府学的学子。” “你想帮那些学童谋官?” “不一定非要做官,做吏员就可以了。他们还小,需要历练。” “三郎,你这是打算桃李满安西!” “北庭如果需要人才,我可以送一千个过去。” 西域最缺的就是人才,能想象到他带着聪慧的学童转一圈,那些亟需人才的镇将肯定会提出留下几个。 韩士枚没想到儿子会这么玩,低声问:“三郎,你究竟想做什么。” “爹,你应该问我究竟担心什么。” “你担心什么。” “安乐山圣眷太隆,朝中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再加上他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和支持他的那些粟特商人蛊惑,他不反也得反,早晚都要反。” 韩平安深吸口气,接着道:“他要是反了,天子肯定会从陇右、河西乃至北庭、安西调兵平乱。陇右、河西一旦空虚,已经蚕食了吐古浑的吐蕃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韩士枚凝重地说:“陇右、河西一旦有失,我们就跟麻扎塔塔一样孤悬在外!” “说到底还是人啊,要是前些年能从关内移二三十万百姓过来,我们哪用得着担心吐蕃、大食和回纥,可这么多年没往西域移多少百姓,所以我们要做最坏打算。” “相距那么远,移二三十万百姓过来需要多少粮草?况且故土难移,但凡有条活路,谁愿意背井离乡。” “从关内招募百姓不现实,但吐蕃真要是有一天趁关内战乱大举进犯陇右河西,我们就能以北庭为支点,想办法多救一些陇右、河西的百姓。” “北庭不是安西,我们说了不算。” “我们是在救人,大不了带回来安置。” “土地是够,但那要多少粮啊。” “所以接下来三五年,我会拼命的开荒,拼命的种粮。” 覆巢之下无完卵。 儿子说的这些既是国事一样是家事。 韩士枚不认为儿子是在杞人忧天,沉默了片刻,问道:“叶勒能养多少人。” “有假道长在,养百十万人应该没问题。” 韩平安笑了笑,又胸有成竹地说:“但粮再多转运起来却不容易,我打算借游学的机会去各镇看看,能不能租点田地召集人去开荒。只要田租合适,肯定有人愿意租给我耕种。” 儿子说的是大事,要做的更是大事。 难道有李家的血脉,只要生下来就能干大事? 韩士枚不由想起他娘,喃喃地说:“既然这样,爹更应该去龟疏。” 老爹这是打算去龟疏帮自己,韩平安暗暗感慨,沉吟道:“爹,要是大郎二郎想出仕又没门路,不妨让他们来帮我。” “叶勒部是你的,是你使君爷爷和你岳父看在你娘的份上给你的。” “叶勒部不只是我的,也是我们韩家的。” 想到儿子现在盯着的不只是安西,甚至打算带学童去北庭游学,韩士枚意识到叶勒部对儿子而言太小了,微微点点头:“好,等他们到了,爹问问他们。” 韩平安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隐娘,笑道:“爹,听崔叔说龟疏那边也不安生,不然大将军也不会让他这个文官领兵来援,让姐和姐夫跟你一起回去吧。” 韩士枚真想带养女和女婿走,但想想还是摇摇头:“隐娘,你和屈通还是呆在叶勒吧。” “爹……” “爹是去使府做判官,又不是去领兵打仗,爹不会有事的。”韩士枚微微一笑,随即话锋一转:“三郎,爹打算把余望里带走。” “行。” “至于徐浩然,爹来前问过他,他愿意留在大都督府。” “六叔镇守演南,可以让他接替六叔做我大都督府的司马。” “这么安排最妥当。” 老爹这次是真走,今后全靠自己。 韩平安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扎营歇息的时候,围着篝火跟屈通喝起闷酒。 隐娘一边帮着熬粥,一边低声问:“大娘和大郎二郎他们到了龟疏,我们要不要去瞧瞧?” 韩平安轻叹道:“当然要,所以我们要赶紧把叶勒部的事安排妥当。” 屈通抬头问:“我做什么?” “你领兵,我们叶勒部不能没自个儿的兵,回去之后就挑选一千青壮,好好操练。” “我义父打算让我做守夜队旅帅。” “姐夫,克拉山口那仗打得多惨烈你又不是没见着,打仗靠的可不是几个守夜人。以后你一心一意领兵,我打算派七百兵驻守‘道城’,两百兵留守白沙城,一百兵驻守盐湖。” “守夜队呢?” “守夜人依然由你义父统领,让他多招募几个,看能不能练出一百个守夜人。” “那些守捉郎和粟特亲卫怎么办。” “全部编入游奕署,想解甲归田的让他们解甲归田,以后各村都要设立游奕所,只要有时间就要召集各村青壮操练。” “跟吐蕃一样操练奴从?”屈通好奇地问。 土地很多,但究竟怎么耕种想了很多天。 西域地广人稀,分田到户不利于大面积耕种,必须农场化经营。 韩平安权衡了一番,笑道:“我叶勒部今后不再有奴隶,更不会有奴从。接下来给他们分地,每户分几亩自留地,种点口粮和自己吃的蔬菜瓜果。让他们在耕种自留地的同时,耕种农田署的公田。” 隐娘嘀咕道:“自个儿家有地,谁会认真去种公田。” 韩平安解释道:“姐,我不是让他们白种,我会给他们发工钱的,就跟帮我们打短工那样。况且我不是让他们就这么脱去奴籍,是借钱给他们赎身,我还会借钱给他们盖房子。他们必须干活,不干活赚钱拿什么还债。” 隐娘想想又问道:“那我做什么?” 韩平安抬头道:“你生娃呀,以后不用再打打杀杀了,我还等着做舅舅呢。” 隐娘给他个白眼,继续熬粥。 屈通咧嘴大嘴,嘿嘿傻笑。 第九十九章 大战过后 韩平安率解救出来的百姓和俘获的奴从一路往北,已收到克拉山口大捷消息的徐浩然和安弥善则率领之前北撤的各部奴隶一路往南,重返家园。 演渡安置了三千多人,库尔安置了五千六百人,达漫安置了七千多。 剩下的全安置在耀建州,也就是白沙城外的二十六个村庄。 之前已经安置过一次,况且那些重获自由的百姓对大都督府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有个栖身之地,只要能活下去就行,虽然一下子多出三万余人,但安置起来比预计更顺利。 王将军去追击麻扎塔塔了,韩士枚要赶紧回叶勒城坐镇,并且那边北撤的边军家眷和百姓也需要重返家园。 韩平安没让余望里跟着去,拉着他一起办了一个月的学。 在叶勒部办学甚至比耕种、打仗更重要,在别人看来办学很正常,但对余望里而言这一个月受益匪浅。 之前一直觉得《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张丘建》《夏侯阳》《周髀》《五经算》《记遗》《三等数》和《缀术》《辑古》等明算科必学的算经很难。 跟着选拔进叶勒府学的三百多学子,在下叶王村学了一个月算术几何,再回过头去看那些算经,赫然发现并不难。 崔巡官和王将军九天前在葱岭下又获大捷,麻扎塔塔已授首,一起出征的苏达素石已经先赶回来了,征讨大军明后天就能回到叶勒城,他待会儿也要去叶勒城与侍御汇合,以便随崔巡官的大军去龟疏。 说走就要走,曾经的捕贼署同僚,只剩下徐浩然、假道长和盘陀三人。 面对韩平安送的银钱和马匹,以及前来送行的盘陀,余望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觉得自己太过贪图功名利禄。 “哭啥呀,我爹说了,等到了龟疏就请我岳父举荐你去长安应试,有我岳父举荐,礼部肯定会让你考。不夸张地说,你是我叶勒乃至我安西一百多年来第一个去长安应试的人,应该高兴。” “长史,官我已经做上了,我不想再去考。” “你虽然做上了参军,但这官有三六九等,想出人头地,不能没个出身。” 韩平安把他拉坐下来,又笑道:“秀才科太难,多少年没开了。进士科和制科也不容易,咱们只能另辟蹊径,去考明算科。举明算在关内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在安西却是凤毛麟角。 等考中了要是想回来,我岳父一定会三顾茅庐,重金辟邀你入幕。要是不想回来就呆在长安,回头我让我爹托进奏院给你多捎点钱,好好打点下,看能否谋个好官职。” 考进士想都不用想。 考制举一样没希望。 光文词类的就有文学优赌、文艺优长、文以经国、文经邦国、文史兼优、文词雅丽、文词秀逸、文穰宏丽、文词清丽、文擅词场等十八科。 军武、吏治、长才和不遇类的更多,仔细想想,也只能去考明算科。 余望里感动不已,噙着泪说:“恩师和长史的知遇之恩,学生铭记在心,无论能不能考中都要回来。” “别钻牛角尖,你应该这么想,无论我叶勒还是安西,在朝中都不能没人。” “可我就算能考上,也要先守选三年。即便三年后有官做,明算出身的官也做不大。” “只要能在长安谋个官职,至少能帮着打探打探消息。当然,我只是这么一说,到时候究竟留在长安还是回来,你自个儿拿主意。” “谢长史。” “别谢了。” 韩平安轻轻把他扶起,笑道:“我叶勒部已经没奴隶了,不然可以送你几个的。不过没关系,我让徐少给你找了一个亲卫和一个马夫,盘陀帮你挑了两个机灵的学童,无论做参军还是去长安赶考,身边都不能没人伺候。” 盘陀拱手道:“余参军,徐少尹公务繁多,实在抽不开身,让我代他送送你。” “正在用人的时候,我却要走……” “我们这边现在不缺人,缺的是大才,别胡思乱想了,跟我爹好好历练历练,再去考个功名,到时候有的是你大展拳脚的机会。” 大恩不言谢。 余望里不想让韩平安觉得自己矫情,躬身三拜,拿上昨天帮着草拟的奏授官员名册,拜别众人而去。 韩平安目送走余望里,跟钰儿云儿去村北的试验田里转了一圈,便在十几个亲兵的护卫下,穿过近百里的大漠,赶到阔别已久的“道城”。 李成邺走后这里由陈驿长和假道长全权负责,屈通和隐娘早在一个月前就过来了,在此练兵镇守。 经过两个多月的施工,炼焦工坊拔地而起。 三座土法炼焦炉建在山丘左侧,山丘顶上架满铜制和陶制的管道,山丘右侧是蔚为壮观的炼化塔,架满了特制的陶缸,并且全用铜管、陶管相联,宛如蜘蛛网般密密麻麻。 近百个吐蕃奴从围在山脚下的水塘边清洗石炭,更多的奴从在驻守的士卒呵斥下,或忙着依照山势建城墙,或忙着和泥建土屋。 祖庭秘法有载,道家肥田粉有三种。 磷和钾有了,就缺氮。 假道长捧着韩平安之前留下的图纸,眉飞色舞地说:“其它都好办,就是喷洒绿矾的口麻烦,要是直在陶缸上开口会跑气,我召集工匠琢磨了四天,又让几个制陶作坊烧制了几十次,总算把喷头喷管做出来了。” “现在漏不漏气?” “溜肯定漏,到处都在漏,只能哪儿漏堵住哪儿,炼化工坊那边也一样,净忙着堵漏了。” 假道长虽然很久没回过白沙城,但已经知道自己成了活神仙,尤其在此镇守的士卒,一见着他就膜拜,觉得自己真得道了。 他越干越有劲儿,领着韩平安来到一根陶管前,指着搁在陶管下的大缸,得意地说:“这就是石炭烧出来的油,等那边的炼化塔建起来,我再照你说的练练。” 煤焦油能提取很多有用的东西,但现在韩平安更关心氮有没有搞出来。 只是光着急没用,设备太过简陋,并且大前天才开始炼焦,煤炭里含的氮本就不多,炼化塔里的氨水很少,并且浓度很低,需要提纯之后再与硫酸反应。 不过已经能闻到臭臭的氨味,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炼制出硫酸铵。 转了一圈,召集假道长从各州学挑选的学子讲了半天化学,正准备去晚饭,坐镇雷谷的陈驿长和老姐闻讯而至。 成了活神仙,假道长很高兴。 剿灭麻扎部吐蕃,陈驿长更高兴,一钻进帐篷就急切地问征讨麻扎部的经过。 “陈老头,你都问过我姐和我姐夫多少次了。” “不一样,我想听你说。” “我说也一样,你也用不着谢我,为了这一仗我爹和我岳父他们谋划了好几年,专门卖出破绽等麻扎老混蛋上钩的。没曾想麻扎塔塔年纪那么大,脾气也大,见依附他的羌人部落被连根拔起果然坐不住了。” “听说陈彪受了伤。” “已经好差不多了,他招募了一百多个少年正忙着练兵呢,听说过年都没回家。” “守夜队这次损失惨重,是要招募点人补充,可光在白沙城操练没用!” “葱岭那一战没能全歼,有不少吐蕃武士趁乱跑了,估计跟以前一样会变成马贼,他打算下个月带新招募的守夜人去瀚海。” “这还差不多。”陈驿长满意的点点头。 假道长对这些不关心,抬头笑道:“差点忘了,炼制磷肥所需的燧石产自焉耆的一个叫博斯湖的地方,距咱们这儿近千里,不过好在焉耆在我安西治下。” 韩平安下意识问:“那怎么办?” 假道长咧嘴笑道:“史羡宁帮了大忙,一收到我的信,就赶紧让家人去博斯湖招募百姓开采,打算就地碾成燧石粉再运回来。” “来得及吗?” “来得及,现在有的是人和驮马,钱崇厚已经派一百多人去运了。” …… 第九十九章 大战过后 韩平安率解救出来的百姓和俘获的奴从一路往北,已收到克拉山口大捷消息的徐浩然和安弥善则率领之前北撤的各部奴隶一路往南,重返家园。 演渡安置了三千多人,库尔安置了五千六百人,达漫安置了七千多。 剩下的全安置在耀建州,也就是白沙城外的二十六个村庄。 之前已经安置过一次,况且那些重获自由的百姓对大都督府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有个栖身之地,只要能活下去就行,虽然一下子多出三万余人,但安置起来比预计更顺利。 王将军去追击麻扎塔塔了,韩士枚要赶紧回叶勒城坐镇,并且那边北撤的边军家眷和百姓也需要重返家园。 韩平安没让余望里跟着去,拉着他一起办了一个月的学。 在叶勒部办学甚至比耕种、打仗更重要,在别人看来办学很正常,但对余望里而言这一个月受益匪浅。 之前一直觉得《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张丘建》《夏侯阳》《周髀》《五经算》《记遗》《三等数》和《缀术》《辑古》等明算科必学的算经很难。 跟着选拔进叶勒府学的三百多学子,在下叶王村学了一个月算术几何,再回过头去看那些算经,赫然发现并不难。 崔巡官和王将军九天前在葱岭下又获大捷,麻扎塔塔已授首,一起出征的苏达素石已经先赶回来了,征讨大军明后天就能回到叶勒城,他待会儿也要去叶勒城与侍御汇合,以便随崔巡官的大军去龟疏。 说走就要走,曾经的捕贼署同僚,只剩下徐浩然、假道长和盘陀三人。 面对韩平安送的银钱和马匹,以及前来送行的盘陀,余望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觉得自己太过贪图功名利禄。 “哭啥呀,我爹说了,等到了龟疏就请我岳父举荐你去长安应试,有我岳父举荐,礼部肯定会让你考。不夸张地说,你是我叶勒乃至我安西一百多年来第一个去长安应试的人,应该高兴。” “长史,官我已经做上了,我不想再去考。” “你虽然做上了参军,但这官有三六九等,想出人头地,不能没个出身。” 韩平安把他拉坐下来,又笑道:“秀才科太难,多少年没开了。进士科和制科也不容易,咱们只能另辟蹊径,去考明算科。举明算在关内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在安西却是凤毛麟角。 等考中了要是想回来,我岳父一定会三顾茅庐,重金辟邀你入幕。要是不想回来就呆在长安,回头我让我爹托进奏院给你多捎点钱,好好打点下,看能否谋个好官职。” 考进士想都不用想。 考制举一样没希望。 光文词类的就有文学优赌、文艺优长、文以经国、文经邦国、文史兼优、文词雅丽、文词秀逸、文穰宏丽、文词清丽、文擅词场等十八科。 军武、吏治、长才和不遇类的更多,仔细想想,也只能去考明算科。 余望里感动不已,噙着泪说:“恩师和长史的知遇之恩,学生铭记在心,无论能不能考中都要回来。” “别钻牛角尖,你应该这么想,无论我叶勒还是安西,在朝中都不能没人。” “可我就算能考上,也要先守选三年。即便三年后有官做,明算出身的官也做不大。” “只要能在长安谋个官职,至少能帮着打探打探消息。当然,我只是这么一说,到时候究竟留在长安还是回来,你自个儿拿主意。” “谢长史。” “别谢了。” 韩平安轻轻把他扶起,笑道:“我叶勒部已经没奴隶了,不然可以送你几个的。不过没关系,我让徐少给你找了一个亲卫和一个马夫,盘陀帮你挑了两个机灵的学童,无论做参军还是去长安赶考,身边都不能没人伺候。” 盘陀拱手道:“余参军,徐少尹公务繁多,实在抽不开身,让我代他送送你。” “正在用人的时候,我却要走……” “我们这边现在不缺人,缺的是大才,别胡思乱想了,跟我爹好好历练历练,再去考个功名,到时候有的是你大展拳脚的机会。” 大恩不言谢。 余望里不想让韩平安觉得自己矫情,躬身三拜,拿上昨天帮着草拟的奏授官员名册,拜别众人而去。 韩平安目送走余望里,跟钰儿云儿去村北的试验田里转了一圈,便在十几个亲兵的护卫下,穿过近百里的大漠,赶到阔别已久的“道城”。 李成邺走后这里由陈驿长和假道长全权负责,屈通和隐娘早在一个月前就过来了,在此练兵镇守。 经过两个多月的施工,炼焦工坊拔地而起。 三座土法炼焦炉建在山丘左侧,山丘顶上架满铜制和陶制的管道,山丘右侧是蔚为壮观的炼化塔,架满了特制的陶缸,并且全用铜管、陶管相联,宛如蜘蛛网般密密麻麻。 近百个吐蕃奴从围在山脚下的水塘边清洗石炭,更多的奴从在驻守的士卒呵斥下,或忙着依照山势建城墙,或忙着和泥建土屋。 祖庭秘法有载,道家肥田粉有三种。 磷和钾有了,就缺氮。 假道长捧着韩平安之前留下的图纸,眉飞色舞地说:“其它都好办,就是喷洒绿矾的口麻烦,要是直在陶缸上开口会跑气,我召集工匠琢磨了四天,又让几个制陶作坊烧制了几十次,总算把喷头喷管做出来了。” “现在漏不漏气?” “溜肯定漏,到处都在漏,只能哪儿漏堵住哪儿,炼化工坊那边也一样,净忙着堵漏了。” 假道长虽然很久没回过白沙城,但已经知道自己成了活神仙,尤其在此镇守的士卒,一见着他就膜拜,觉得自己真得道了。 他越干越有劲儿,领着韩平安来到一根陶管前,指着搁在陶管下的大缸,得意地说:“这就是石炭烧出来的油,等那边的炼化塔建起来,我再照你说的练练。” 煤焦油能提取很多有用的东西,但现在韩平安更关心氮有没有搞出来。 只是光着急没用,设备太过简陋,并且大前天才开始炼焦,煤炭里含的氮本就不多,炼化塔里的氨水很少,并且浓度很低,需要提纯之后再与硫酸反应。 不过已经能闻到臭臭的氨味,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炼制出硫酸铵。 转了一圈,召集假道长从各州学挑选的学子讲了半天化学,正准备去晚饭,坐镇雷谷的陈驿长和老姐闻讯而至。 成了活神仙,假道长很高兴。 剿灭麻扎部吐蕃,陈驿长更高兴,一钻进帐篷就急切地问征讨麻扎部的经过。 “陈老头,你都问过我姐和我姐夫多少次了。” “不一样,我想听你说。” “我说也一样,你也用不着谢我,为了这一仗我爹和我岳父他们谋划了好几年,专门卖出破绽等麻扎老混蛋上钩的。没曾想麻扎塔塔年纪那么大,脾气也大,见依附他的羌人部落被连根拔起果然坐不住了。” “听说陈彪受了伤。” “已经好差不多了,他招募了一百多个少年正忙着练兵呢,听说过年都没回家。” “守夜队这次损失惨重,是要招募点人补充,可光在白沙城操练没用!” “葱岭那一战没能全歼,有不少吐蕃武士趁乱跑了,估计跟以前一样会变成马贼,他打算下个月带新招募的守夜人去瀚海。” “这还差不多。”陈驿长满意的点点头。 假道长对这些不关心,抬头笑道:“差点忘了,炼制磷肥所需的燧石产自焉耆的一个叫博斯湖的地方,距咱们这儿近千里,不过好在焉耆在我安西治下。” 韩平安下意识问:“那怎么办?” 假道长咧嘴笑道:“史羡宁帮了大忙,一收到我的信,就赶紧让家人去博斯湖招募百姓开采,打算就地碾成燧石粉再运回来。” “来得及吗?” “来得及,现在有的是人和驮马,钱崇厚已经派一百多人去运了。” …… 第一百章 风波又起 老爹随大军回龟疏,韩平安实在抽不出身相送。 李钰儿和安云儿不能再不来叶勒城,一直帮夫君把老爹送到了五里亭,送来了二十几匹马,三万银钱和从麻扎部缴获的一堆东西。 迪丽热娜高兴的合不拢嘴,李有为等亲卫都有赏钱,一个个喜笑颜开。 回来之后准备播种春小麦。 大都督府变成了专门议事的地方,人们跟走马灯似的一拨接着一拨来议事,用韩平安的话说这叫“开会”。 州学两个月前就开始在各州州治所在地开办,各城也设立了小学,之前的幼童大多回去了,但白沙城这边依然要办学。 现在办的是府学,学子都是从之前的各学童队选拔的。 粟特胡医、从麻扎部抓回来的医师、之前守捉城的随军医师,以及只要懂点医术的人都被召集在一起,在府学下面设置医学馆,教授医术,等学完之后就要分派去各城。 回到白沙城的韩平安忙得不亦乐乎,春耕在即,既没时间也没必要再去下叶王村。 李钰和安云儿干脆搬了回来,一个跟着负责钱粮的前财税署长、现在的大都督府支度判官兼耀建州刺史安弥善管钱,一个跟负责农田事宜的参军刘伯准备春耕。 忙了一天,回到小院吃饭。 苏达素石又带着他刚娶的史家闺女来蹭饭。 情报署并没撤销,只是明面上不存在了。 吃饱喝足,韩平安跟他一起走进书房,坐下说起正事。 “我二哥三哥率兵跟我们一起征讨麻扎部的事,大食的那个总督知道了,不过好像没说什么。” “你父汗打的是吐蕃,又不是造他们的反,他当然不会说什么。” “黄博文来信了,他是去年十一月初九到的长安,但没找到授意大祭司来叶勒搞事情的那个粟特豪商。” 韩平安本来就没奢望过能用假韩平安的身份骗到点什么,追问道:“有没有我使君爷爷的消息。” 苏达素石喝了一口葡萄酿,抬头道:“黄博文在信里说有人揪着太子的小舅子几年前私通河西节度使的事不放,天子让大理寺的两个官员查办,被牵连的那些人不断攀咬,一直攀咬到林使君。” “就这些?” “不止,史羡宁打听到这事是国舅和左相搞的鬼,不过左相好像生病了。” “龟疏那边呢?” “龟疏那边还好,你老丈人名声在外,没人敢不服他,连两面三刀的葛罗禄部现在都很老实。” “我们大张旗鼓改制,阿奴师他们有没有反应。” “没有,他们正忙着醉生梦死呢。” 想到人家过的那么滋润,苏达素石笑道:“疯子,话说我们很久没打过麻将了。” 韩平安愣了楞,哈哈笑道:“是啊,也有很久没斗过地主。” “今天太晚了,明天忙不忙?” “明天上午要开会,下午要去上课。” “好吧,等你忙完我们再打,反正我婆娘还没学会怎么玩。” “钰儿云儿也不会。” “有空赶紧教,不教怎么玩。” “兄弟,我们居安思危啊,不能总想着玩,要不给你婆娘找点事做做吧,实在不行可以让她去上小学。” “也行,明天就打发她去。” 二人正说笑,黄大富敲门禀报,说演南州有急报。 韩平安接过李老丈人让人送来的书信一看,不禁皱起眉头。 苏达素石好奇地问:“咋了。” “雪化了,路通了,我六叔正准备去清缴残敌,结果去年的那些漏网之鱼竟主动送上了门,并且被一直提防着他们的守夜人发现了。” “然后呢?” “仓促应战,仗虽打赢了,不过是击溃,不是全歼,我六叔现在头大了,正忙着布置各村防守,召集兵马清缴呢。” “要不要给他派点援军?” “援军不需要。” 韩平安把信递到他面前,笑道:“我六叔问能不能让你的族人和达瓦部去羌人之前的草场放牧,他说从乌斯库尔山谷到克拉山口那么大地域,不能空无一人。” 苏达素石懒得看信,不假思索地说:“这些事用不着问我,你是叶勒王,你看着安排。” “达瓦部一定愿意,可把那么大地域交给达瓦部我不太放心。” “那就让骨思力他们过去,反正是放牧,去哪儿不是放。” “既然你没意见,明天就让老徐安排。” 苏达素石是真不想管那些事,呵欠连天地说:“差点忘了,乌图木为保命,说他之前的领地有水晶。” 韩平安放下信问:“水晶有啥奇怪的。” “是水晶矿,矿洞里全是。” “打磨出来才值点钱,可打磨起来太麻烦,一个手艺不错的工匠一个月估计也做不出一件能卖出去的东西。” “要不让安弥善去问问那些粟特商人,要是有人愿意开采,跟之前的铜矿一样让他们去采。” “也行。” …… 与此同时,五弩失毕部大首领元金刚并没有像苏达素石说得那般醉生梦死,而是赶到了五咄部,忧心忡忡地跟阿奴师说起部众前几天从叶勒城听到的消息。 “那个小疯子大肆改制,竟把长安的那一套搬过来了。” “他怎么改的?” “不设首领了,开始大肆设官,除了行军司马之外,在大都督府设判官、推官、巡官和六曹,还设了好几个录事参军。” 阿奴师虽然很意外,但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笑道:“他本就是汉人,好不容易做上大首领,自然想学长安的那套做什么别驾。” 元金刚急切地说:“他不只是在白沙城改制。” 阿奴师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四个羁縻州同样如此,不但设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和司士,还设了好多参军,让那些参军兼各城主。 “还城主,叶勒部有几个城?” “只要有墙的都是城!演渡六个村落,变成了六个城。达漫十一个村庄,变成了十一个城,耀建和达漫同样如此。他之前委派的那些村正,现在都变成了各州的参军兼城主。整个叶勒部现在只剩两个游牧部落首领,而且这两个游牧部落他也派了官。” “换汤不换药,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不是换汤不换药,除了城主之外,他在各城设善农官、游奕官、州兵旅帅和学官,还打算往各城委派道官和医师。从吐蕃捉回来的工匠,也被分派去各城了。听说安弥善正在蛊惑粟特人去各城安家落户,去做坐商。” “善农者、游奕首领我知道,州兵旅帅是做什么的。” “仿效大唐以前的府兵设置的,由各州的州兵都尉委派,专事召集各自城……其实是各村的百姓在农闲时操练,战时出征,闲时种地,协助游奕小首领镇守。” 元金刚顿了顿,强调道:“我们是羁縻部落,按例应依照本俗本风治理,不是大唐经制内的州县,不能开这个先例。” 阿奴师沉吟道:“这些官是他封的,又不是长安封的,只是换个叫法。” 元金刚急切地说:“不只是换个叫法,他把名册都呈上去了,打算请他老丈人帮着奏疏官职,有告身的!” “这是他的家事,我们不好过问吧。” “麻扎部被他占了,听说要置演南州,他现在又照长安那一套改制,还打算操练府兵。你想想,麻扎塔塔都死了,他练那么多兵做什么?” 阿奴师被问住了,顿时皱起眉头。 元金刚趁热打铁地说:“他今天能把叶勒部变成经制内的州县,明天安伏延就能让我们改制,没告身不能做首领,到时候用谁不用谁,全是他安伏延说了算!” 这种可能性不大,但不得不防。 阿奴师沉默了片刻,抬头道:“既然是羁縻部落,就得按羁縻部落的规矩行事,这规矩不能坏!要不明天一起去叶勒城找王庆祥,看看王庆祥怎么说。” 第一百章 风波又起 老爹随大军回龟疏,韩平安实在抽不出身相送。 李钰儿和安云儿不能再不来叶勒城,一直帮夫君把老爹送到了五里亭,送来了二十几匹马,三万银钱和从麻扎部缴获的一堆东西。 迪丽热娜高兴的合不拢嘴,李有为等亲卫都有赏钱,一个个喜笑颜开。 回来之后准备播种春小麦。 大都督府变成了专门议事的地方,人们跟走马灯似的一拨接着一拨来议事,用韩平安的话说这叫“开会”。 州学两个月前就开始在各州州治所在地开办,各城也设立了小学,之前的幼童大多回去了,但白沙城这边依然要办学。 现在办的是府学,学子都是从之前的各学童队选拔的。 粟特胡医、从麻扎部抓回来的医师、之前守捉城的随军医师,以及只要懂点医术的人都被召集在一起,在府学下面设置医学馆,教授医术,等学完之后就要分派去各城。 回到白沙城的韩平安忙得不亦乐乎,春耕在即,既没时间也没必要再去下叶王村。 李钰和安云儿干脆搬了回来,一个跟着负责钱粮的前财税署长、现在的大都督府支度判官兼耀建州刺史安弥善管钱,一个跟负责农田事宜的参军刘伯准备春耕。 忙了一天,回到小院吃饭。 苏达素石又带着他刚娶的史家闺女来蹭饭。 情报署并没撤销,只是明面上不存在了。 吃饱喝足,韩平安跟他一起走进书房,坐下说起正事。 “我二哥三哥率兵跟我们一起征讨麻扎部的事,大食的那个总督知道了,不过好像没说什么。” “你父汗打的是吐蕃,又不是造他们的反,他当然不会说什么。” “黄博文来信了,他是去年十一月初九到的长安,但没找到授意大祭司来叶勒搞事情的那个粟特豪商。” 韩平安本来就没奢望过能用假韩平安的身份骗到点什么,追问道:“有没有我使君爷爷的消息。” 苏达素石喝了一口葡萄酿,抬头道:“黄博文在信里说有人揪着太子的小舅子几年前私通河西节度使的事不放,天子让大理寺的两个官员查办,被牵连的那些人不断攀咬,一直攀咬到林使君。” “就这些?” “不止,史羡宁打听到这事是国舅和左相搞的鬼,不过左相好像生病了。” “龟疏那边呢?” “龟疏那边还好,你老丈人名声在外,没人敢不服他,连两面三刀的葛罗禄部现在都很老实。” “我们大张旗鼓改制,阿奴师他们有没有反应。” “没有,他们正忙着醉生梦死呢。” 想到人家过的那么滋润,苏达素石笑道:“疯子,话说我们很久没打过麻将了。” 韩平安愣了楞,哈哈笑道:“是啊,也有很久没斗过地主。” “今天太晚了,明天忙不忙?” “明天上午要开会,下午要去上课。” “好吧,等你忙完我们再打,反正我婆娘还没学会怎么玩。” “钰儿云儿也不会。” “有空赶紧教,不教怎么玩。” “兄弟,我们居安思危啊,不能总想着玩,要不给你婆娘找点事做做吧,实在不行可以让她去上小学。” “也行,明天就打发她去。” 二人正说笑,黄大富敲门禀报,说演南州有急报。 韩平安接过李老丈人让人送来的书信一看,不禁皱起眉头。 苏达素石好奇地问:“咋了。” “雪化了,路通了,我六叔正准备去清缴残敌,结果去年的那些漏网之鱼竟主动送上了门,并且被一直提防着他们的守夜人发现了。” “然后呢?” “仓促应战,仗虽打赢了,不过是击溃,不是全歼,我六叔现在头大了,正忙着布置各村防守,召集兵马清缴呢。” “要不要给他派点援军?” “援军不需要。” 韩平安把信递到他面前,笑道:“我六叔问能不能让你的族人和达瓦部去羌人之前的草场放牧,他说从乌斯库尔山谷到克拉山口那么大地域,不能空无一人。” 苏达素石懒得看信,不假思索地说:“这些事用不着问我,你是叶勒王,你看着安排。” “达瓦部一定愿意,可把那么大地域交给达瓦部我不太放心。” “那就让骨思力他们过去,反正是放牧,去哪儿不是放。” “既然你没意见,明天就让老徐安排。” 苏达素石是真不想管那些事,呵欠连天地说:“差点忘了,乌图木为保命,说他之前的领地有水晶。” 韩平安放下信问:“水晶有啥奇怪的。” “是水晶矿,矿洞里全是。” “打磨出来才值点钱,可打磨起来太麻烦,一个手艺不错的工匠一个月估计也做不出一件能卖出去的东西。” “要不让安弥善去问问那些粟特商人,要是有人愿意开采,跟之前的铜矿一样让他们去采。” “也行。” …… 与此同时,五弩失毕部大首领元金刚并没有像苏达素石说得那般醉生梦死,而是赶到了五咄部,忧心忡忡地跟阿奴师说起部众前几天从叶勒城听到的消息。 “那个小疯子大肆改制,竟把长安的那一套搬过来了。” “他怎么改的?” “不设首领了,开始大肆设官,除了行军司马之外,在大都督府设判官、推官、巡官和六曹,还设了好几个录事参军。” 阿奴师虽然很意外,但不认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笑道:“他本就是汉人,好不容易做上大首领,自然想学长安的那套做什么别驾。” 元金刚急切地说:“他不只是在白沙城改制。” 阿奴师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四个羁縻州同样如此,不但设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和司士,还设了好多参军,让那些参军兼各城主。 “还城主,叶勒部有几个城?” “只要有墙的都是城!演渡六个村落,变成了六个城。达漫十一个村庄,变成了十一个城,耀建和达漫同样如此。他之前委派的那些村正,现在都变成了各州的参军兼城主。整个叶勒部现在只剩两个游牧部落首领,而且这两个游牧部落他也派了官。” “换汤不换药,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不是换汤不换药,除了城主之外,他在各城设善农官、游奕官、州兵旅帅和学官,还打算往各城委派道官和医师。从吐蕃捉回来的工匠,也被分派去各城了。听说安弥善正在蛊惑粟特人去各城安家落户,去做坐商。” “善农者、游奕首领我知道,州兵旅帅是做什么的。” “仿效大唐以前的府兵设置的,由各州的州兵都尉委派,专事召集各自城……其实是各村的百姓在农闲时操练,战时出征,闲时种地,协助游奕小首领镇守。” 元金刚顿了顿,强调道:“我们是羁縻部落,按例应依照本俗本风治理,不是大唐经制内的州县,不能开这个先例。” 阿奴师沉吟道:“这些官是他封的,又不是长安封的,只是换个叫法。” 元金刚急切地说:“不只是换个叫法,他把名册都呈上去了,打算请他老丈人帮着奏疏官职,有告身的!” “这是他的家事,我们不好过问吧。” “麻扎部被他占了,听说要置演南州,他现在又照长安那一套改制,还打算操练府兵。你想想,麻扎塔塔都死了,他练那么多兵做什么?” 阿奴师被问住了,顿时皱起眉头。 元金刚趁热打铁地说:“他今天能把叶勒部变成经制内的州县,明天安伏延就能让我们改制,没告身不能做首领,到时候用谁不用谁,全是他安伏延说了算!” 这种可能性不大,但不得不防。 阿奴师沉默了片刻,抬头道:“既然是羁縻部落,就得按羁縻部落的规矩行事,这规矩不能坏!要不明天一起去叶勒城找王庆祥,看看王庆祥怎么说。” 第一百零一章 为了火锅 韩平安改制并非“改土归流”,只是因为地域太大,启用的又大多是“新人”,如果没有一套完善的晋升体系管事的人既没士气也没盼头。 按大唐官制封一批官职就能解决这一问题,安老丈人能帮着奏授到告身最好,奏授不到也没关系,反正是羁縻部落的官,本就没指望朝廷会发俸钱。 王庆祥是从关内来的武将,就像上上任叶勒城主一上任就把叶勒城划了十几个坊一样,早就不喜欢这个首领那个首领的,觉得按关内经制来管理挺好。 阿奴师和元金刚等大首领找上门,又不能不给个说法,毕竟他这个镇使能不能坐稳需要一帮羁縻部落支持。 就在他左右为难时,白佐尖出了个主意,说韩三疯之前跟叶勒部的一帮小首领借过一大笔钱粮,那些小首领现在不再是首领了,过得惶惶不可终日,那笔钱粮自然也不敢去跟韩三疯要。 小首领不敢去要,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可以啊,并且借的时候他们做过见证。 阿奴师等人眼前一亮,只花五万银钱就把契约从那些叶勒部小首领手中买来了,等秋收之后韩三疯还不上粮,到时候就能拿着契约去接管叶勒部。 王庆祥实在想不出韩三疯能从哪儿变出那么多钱粮,但直觉告诉他韩三疯肯定有办法还上,装作对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表示支持。 同时借春耕的机会,组织了一次包括百姓在内多达七千余人的“劳务输出”,狠赚了韩三疯一笔中介费。 开播当日,假道长开坛做法。 叶勒部大小官员全去祭拜三清祖师,祈求五谷丰登。 王庆祥觉得求三清祖师保佑不太靠谱,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更是当作笑话,连白佐尖等叶勒城的祆正和白云寺的胡僧都嗤之以鼻。 然而,紧挨着叶勒部的村庄百姓很快就发现,叶勒部种的春小麦出的很快、长势很好,只用了两个月就长的比他们去年就播下的冬小麦长得高! 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王庆祥既不相信也懒得去看,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同样如此。 韩平安和徐浩然等叶勒部的官员担心居心叵测之徒搞破坏,命令各“城”的城主、游奕官和州兵旅帅召集百姓昼夜巡田。 事实证明,花点时间精心挑选种子,搞好灌溉和田间管理,再悄悄施以道家肥田粉,在土地贫瘠的西域一样能有好收成。 本应该在冬小麦后面收的春小麦,反而在冬小麦前面熟了! 当王庆祥第二次召集百姓和士卒来叶勒部赚“劳务费”,看到一簇簇沉甸甸的饱满麦穗时整个人都傻了。 经过一个半月的抢收,叶勒部共收获小麦四百一十六万斗,算下来亩产高达五百六十七斤。 韩平安说到做到,连本带息主动归还之前借的钱粮。 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再也顾不上找叶勒部“改土归流”的麻烦了,跟王庆祥一样赖在白沙城不走,非要拜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假神仙。 没有一个坚定的信仰搞不过大食,韩平安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提出要在叶勒镇防区内各城建道观。 王庆祥求之不得,阿奴师等大首领不但同样建而且愿意出钱,甚至愿意改信三清祖师。 安西道学的第一批学子随之赴各地上任,在建道观、收信众的同时开办各羁縻州道学,道家在短短三个月内成为叶勒第一大宗教。 王庆祥既想要钱也想升官,把亩产五百多斤当作祥瑞越级呈报长安,可能由于祥瑞太多了,长安根本没当回事。 与此同时,韩平安和李钰安云儿带领叶勒府学的第一批学子开始了游学,每到一处都要请当地的武将文官讲学。 这可是安西近百年来自己培养的第一批读书人,况且为人师表不是谁都有机会的,讲上半天今后就可以跟人吹嘘自己也有学生,而且之后能收到一份比告身更精致的叶勒府学特聘教授的聘书。 当游学团抵达龟疏时,在史羡宁事先的造势下,城里万人空巷,全跑来看安西的第一批读书人。 使府的长史、行军司马、副使、观察支使等文官争前恐后地去讲,巡官、衙推等下佐都排不上号,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安伏延都忙里抽闲去驿馆讲了一下午。 韩平安借这个机会拜见大娘和两位兄长,在龟疏陪了老爹和大娘一个月,留下一百学子在安老丈人麾下效力,便带上二哥、三哥率领剩下的学子继续游学,拿着安老丈人亲笔写的推荐信,一路游到了北庭。 随行的叶勒大都督府支度判官兼耀建刺史安弥善一路商谈租地开垦事宜,西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贫瘠的荒地,叶勒部人傻钱多,千里迢迢送钱上门,这样的好事去哪儿找? 在商路沿线文官武将的首肯下,一连筹设十六个农场。 大哥韩平远断文识字,只是没考上功名,自然要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给了他五十个学子和相应的钱粮,让他全权负责北庭的九个农场。 二哥韩平策负责龟疏、于兹和碎阗境内的七个农场。 他们在招募流民开荒的同时,要协助安西道学建道观、发展信众,要给情报署提供方便。 帮第一届府学学子都找到了“工作”,回到叶勒城就收到余望里考中明算科的消息,余望里由此俨然成为安西第一才子。他既没留在长安守选也没回安西,而是在北庭效力的学子推荐下,被北庭节度使辟邀为节度巡官。 韩平安对此既意外又欣慰,因为余望里这么做无疑是担心韩平远经验不足,想在北庭节度使麾下效力的同时帮着照应北庭境内的九个农庄。 林使君回到长安之后就被关进刑部大狱,经不住拷打死在狱中。 林家老仆收完尸,按照老人家生前的交代,在长安的家门口挂上一副对联,上联为“天若有情天亦老”,下联为“人间正道是沧桑”,韩平安在叶勒城外五里亭的送别歌也随之传唱。 大唐盛世,天子好文儒,饱学之士辈出。 这副对子和这送别歌很快就传遍的长安,尤其送别歌,几乎成了与亲朋好友别离时必吟必唱的曲目。 这么大动静,自然瞒不过天子的耳目。 可能意识到这千古绝对和别离歌会流传千古,后人只要提起就会说林使君是怎么死了,而他会因此成为遗臭万年的昏君,顿时雷霆大怒。 命人彻查之前查办太子和林使君的官员,发现太子和林使君确实的冤枉的,严办那些大肆搞株连的酷吏,给林使君平反,命林使君的儿子入朝为官,太子也因此逃过一劫。 林使君并没有贪天之功,生前交代过老仆要给韩士枚和韩平安扬名,因为只有用他的死并借这千古绝对,才能让韩家真正的转危为安。 当年送公主和亲的大臣已以太子少保致仕,得知林家挂出的怨对和传唱的送别歌均为韩士枚的儿子韩平安所做,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进宫请罪。 天子搞清楚来龙去脉,气得又砸了一堆东西,恨不得把韩士枚锁拿回长安凌迟。 可家丑不可外扬,况且韩家父子的名声那么大,于公,不能自毁长城。于私,虎毒不食子。 经过一番权衡,让韩士枚做安西四镇节度长史,借王庆祥之前呈报祥瑞的由头,封外孙韩平安为叶勒大都督。 太子的危及解除了,既感激恩师也感激韩家父子,就在他得知韩士枚竟是自己的妹夫,韩士枚的儿子竟是自己的外甥时,安乐山起兵造反,连向几城,直逼长安。 天子调陇右、河西、北庭和安西的大军入关平乱,安伏延从四镇抽调三千精锐回援,安西军刚抵达敦煌,就收到长安城破,天子出逃的消息。 太子在逃亡路上授意禁军兵变,逼天子诛杀国舅和贵妃,然后跟天子分道扬镳,去朔方登基,遥尊逃往剑南道的天子为太上皇,并命韩士枚为安西大都护兼安西四镇节度使,封韩平安为叶勒郡王兼叶勒镇使。 由于叛乱的是藩镇,他再也不相信藩镇,不设主帅,以宦官监军。 安伏延在宦官监军的瞎指挥下,不幸战死。 战乱整整持续了九年,并且只是平息了战乱,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吐蕃则趁机攻占陇右、河西,切断了长安与西域的联系,甚至一度攻占过长安,因为夏天太热才撤兵。 长安对西域一无所知,以为西域已沦陷。 事实上吐蕃因为隔着大食并没有进犯安西,韩平安在老爹支持下埋头发展了十四年。直到曾帮皇帝平过乱的回纥进犯北庭,才露出獠牙出兵,一举击溃了回纥和依附回纥的三十几个小部落。 在攻不攻陇右、河西,打不打通与长安联系这一问题上,叶勒府学和安西道学出身的少壮派与心向长安的保守派针锋相对。 人一旦走到一个高度就会身不由己,韩士枚做不成忠臣也不想做奸臣,干脆急流勇退,去叶勒府学教书育人。 韩平安本就是郡王,是西域权力最大爵位最高的人,在李成邺、徐浩然、黄博文、余望里等人的极力劝进下,以叶勒郡王兼安西、北庭节度使。 留一部分兵力在北庭与吐蕃相持,再集中一部分兵力翻越葱岭救援节节败退的那雪部突厥,一举击溃进犯河中并试图翻越葱岭的吐蕃大军。 太上皇和皇帝先后驾崩,新登基的天子无力掌控大局,朝政被一帮宦官所操持,占据河西走廊的吐蕃又蠢蠢欲动。 西域大军一举将其击溃,打通河西走廊,赶到长安清君侧,扫平割裂的几个藩镇,留下十万大军镇守,派来一批西域学子辅佐天子。 天子无以为报,只能封韩平安为西域王。 韩平安并不想做什么王,让安云儿生的儿子韩长生执政,请徐浩然、黄博文辅政,自己则带着李钰安云儿同苏达素石一起,组建了一支多达一万五千余人的庞大使团。 先去巴格达,再去罗马,一直走到极西之地的一片汪洋没得走了,就地召集工匠造船出洋,抵达一片物产丰饶的大陆,找到了无数金银和番薯、玉米、辣椒等作物,直到吃上酸爽的火锅才返回西域。(全书完) …… PS:说是完本,不如说是烂尾。 这两天深刻反思了下,之所以写这么烂,不是准备不足,而是准备太足了,有太多东西想写,结果写成一团乱麻,没激情没意思,各位兄弟姐妹不喜欢看。 同时,写这样的历史不是我所擅长的,要有自知之明。 订阅太少,没订阅就没钱,没钱就没法儿养家糊口,不得不到处为止,感觉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编辑给的那么多推荐。 接下来,我痛定思痛,踏踏实实写我的警察故事,新书一星期内上传,敬请各位兄弟姐妹再给老卓一个机会。谢谢大家,拜托大家了。 第一百零一章 为了火锅 韩平安改制并非“改土归流”,只是因为地域太大,启用的又大多是“新人”,如果没有一套完善的晋升体系管事的人既没士气也没盼头。 按大唐官制封一批官职就能解决这一问题,安老丈人能帮着奏授到告身最好,奏授不到也没关系,反正是羁縻部落的官,本就没指望朝廷会发俸钱。 王庆祥是从关内来的武将,就像上上任叶勒城主一上任就把叶勒城划了十几个坊一样,早就不喜欢这个首领那个首领的,觉得按关内经制来管理挺好。 阿奴师和元金刚等大首领找上门,又不能不给个说法,毕竟他这个镇使能不能坐稳需要一帮羁縻部落支持。 就在他左右为难时,白佐尖出了个主意,说韩三疯之前跟叶勒部的一帮小首领借过一大笔钱粮,那些小首领现在不再是首领了,过得惶惶不可终日,那笔钱粮自然也不敢去跟韩三疯要。 小首领不敢去要,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可以啊,并且借的时候他们做过见证。 阿奴师等人眼前一亮,只花五万银钱就把契约从那些叶勒部小首领手中买来了,等秋收之后韩三疯还不上粮,到时候就能拿着契约去接管叶勒部。 王庆祥实在想不出韩三疯能从哪儿变出那么多钱粮,但直觉告诉他韩三疯肯定有办法还上,装作对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表示支持。 同时借春耕的机会,组织了一次包括百姓在内多达七千余人的“劳务输出”,狠赚了韩三疯一笔中介费。 开播当日,假道长开坛做法。 叶勒部大小官员全去祭拜三清祖师,祈求五谷丰登。 王庆祥觉得求三清祖师保佑不太靠谱,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更是当作笑话,连白佐尖等叶勒城的祆正和白云寺的胡僧都嗤之以鼻。 然而,紧挨着叶勒部的村庄百姓很快就发现,叶勒部种的春小麦出的很快、长势很好,只用了两个月就长的比他们去年就播下的冬小麦长得高! 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王庆祥既不相信也懒得去看,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同样如此。 韩平安和徐浩然等叶勒部的官员担心居心叵测之徒搞破坏,命令各“城”的城主、游奕官和州兵旅帅召集百姓昼夜巡田。 事实证明,花点时间精心挑选种子,搞好灌溉和田间管理,再悄悄施以道家肥田粉,在土地贫瘠的西域一样能有好收成。 本应该在冬小麦后面收的春小麦,反而在冬小麦前面熟了! 当王庆祥第二次召集百姓和士卒来叶勒部赚“劳务费”,看到一簇簇沉甸甸的饱满麦穗时整个人都傻了。 经过一个半月的抢收,叶勒部共收获小麦四百一十六万斗,算下来亩产高达五百六十七斤。 韩平安说到做到,连本带息主动归还之前借的钱粮。 阿奴师等羁縻部落大首领再也顾不上找叶勒部“改土归流”的麻烦了,跟王庆祥一样赖在白沙城不走,非要拜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假神仙。 没有一个坚定的信仰搞不过大食,韩平安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提出要在叶勒镇防区内各城建道观。 王庆祥求之不得,阿奴师等大首领不但同样建而且愿意出钱,甚至愿意改信三清祖师。 安西道学的第一批学子随之赴各地上任,在建道观、收信众的同时开办各羁縻州道学,道家在短短三个月内成为叶勒第一大宗教。 王庆祥既想要钱也想升官,把亩产五百多斤当作祥瑞越级呈报长安,可能由于祥瑞太多了,长安根本没当回事。 与此同时,韩平安和李钰安云儿带领叶勒府学的第一批学子开始了游学,每到一处都要请当地的武将文官讲学。 这可是安西近百年来自己培养的第一批读书人,况且为人师表不是谁都有机会的,讲上半天今后就可以跟人吹嘘自己也有学生,而且之后能收到一份比告身更精致的叶勒府学特聘教授的聘书。 当游学团抵达龟疏时,在史羡宁事先的造势下,城里万人空巷,全跑来看安西的第一批读书人。 使府的长史、行军司马、副使、观察支使等文官争前恐后地去讲,巡官、衙推等下佐都排不上号,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安伏延都忙里抽闲去驿馆讲了一下午。 韩平安借这个机会拜见大娘和两位兄长,在龟疏陪了老爹和大娘一个月,留下一百学子在安老丈人麾下效力,便带上二哥、三哥率领剩下的学子继续游学,拿着安老丈人亲笔写的推荐信,一路游到了北庭。 随行的叶勒大都督府支度判官兼耀建刺史安弥善一路商谈租地开垦事宜,西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贫瘠的荒地,叶勒部人傻钱多,千里迢迢送钱上门,这样的好事去哪儿找? 在商路沿线文官武将的首肯下,一连筹设十六个农场。 大哥韩平远断文识字,只是没考上功名,自然要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给了他五十个学子和相应的钱粮,让他全权负责北庭的九个农场。 二哥韩平策负责龟疏、于兹和碎阗境内的七个农场。 他们在招募流民开荒的同时,要协助安西道学建道观、发展信众,要给情报署提供方便。 帮第一届府学学子都找到了“工作”,回到叶勒城就收到余望里考中明算科的消息,余望里由此俨然成为安西第一才子。他既没留在长安守选也没回安西,而是在北庭效力的学子推荐下,被北庭节度使辟邀为节度巡官。 韩平安对此既意外又欣慰,因为余望里这么做无疑是担心韩平远经验不足,想在北庭节度使麾下效力的同时帮着照应北庭境内的九个农庄。 林使君回到长安之后就被关进刑部大狱,经不住拷打死在狱中。 林家老仆收完尸,按照老人家生前的交代,在长安的家门口挂上一副对联,上联为“天若有情天亦老”,下联为“人间正道是沧桑”,韩平安在叶勒城外五里亭的送别歌也随之传唱。 大唐盛世,天子好文儒,饱学之士辈出。 这副对子和这送别歌很快就传遍的长安,尤其送别歌,几乎成了与亲朋好友别离时必吟必唱的曲目。 这么大动静,自然瞒不过天子的耳目。 可能意识到这千古绝对和别离歌会流传千古,后人只要提起就会说林使君是怎么死了,而他会因此成为遗臭万年的昏君,顿时雷霆大怒。 命人彻查之前查办太子和林使君的官员,发现太子和林使君确实的冤枉的,严办那些大肆搞株连的酷吏,给林使君平反,命林使君的儿子入朝为官,太子也因此逃过一劫。 林使君并没有贪天之功,生前交代过老仆要给韩士枚和韩平安扬名,因为只有用他的死并借这千古绝对,才能让韩家真正的转危为安。 当年送公主和亲的大臣已以太子少保致仕,得知林家挂出的怨对和传唱的送别歌均为韩士枚的儿子韩平安所做,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进宫请罪。 天子搞清楚来龙去脉,气得又砸了一堆东西,恨不得把韩士枚锁拿回长安凌迟。 可家丑不可外扬,况且韩家父子的名声那么大,于公,不能自毁长城。于私,虎毒不食子。 经过一番权衡,让韩士枚做安西四镇节度长史,借王庆祥之前呈报祥瑞的由头,封外孙韩平安为叶勒大都督。 太子的危及解除了,既感激恩师也感激韩家父子,就在他得知韩士枚竟是自己的妹夫,韩士枚的儿子竟是自己的外甥时,安乐山起兵造反,连向几城,直逼长安。 天子调陇右、河西、北庭和安西的大军入关平乱,安伏延从四镇抽调三千精锐回援,安西军刚抵达敦煌,就收到长安城破,天子出逃的消息。 太子在逃亡路上授意禁军兵变,逼天子诛杀国舅和贵妃,然后跟天子分道扬镳,去朔方登基,遥尊逃往剑南道的天子为太上皇,并命韩士枚为安西大都护兼安西四镇节度使,封韩平安为叶勒郡王兼叶勒镇使。 由于叛乱的是藩镇,他再也不相信藩镇,不设主帅,以宦官监军。 安伏延在宦官监军的瞎指挥下,不幸战死。 战乱整整持续了九年,并且只是平息了战乱,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吐蕃则趁机攻占陇右、河西,切断了长安与西域的联系,甚至一度攻占过长安,因为夏天太热才撤兵。 长安对西域一无所知,以为西域已沦陷。 事实上吐蕃因为隔着大食并没有进犯安西,韩平安在老爹支持下埋头发展了十四年。直到曾帮皇帝平过乱的回纥进犯北庭,才露出獠牙出兵,一举击溃了回纥和依附回纥的三十几个小部落。 在攻不攻陇右、河西,打不打通与长安联系这一问题上,叶勒府学和安西道学出身的少壮派与心向长安的保守派针锋相对。 人一旦走到一个高度就会身不由己,韩士枚做不成忠臣也不想做奸臣,干脆急流勇退,去叶勒府学教书育人。 韩平安本就是郡王,是西域权力最大爵位最高的人,在李成邺、徐浩然、黄博文、余望里等人的极力劝进下,以叶勒郡王兼安西、北庭节度使。 留一部分兵力在北庭与吐蕃相持,再集中一部分兵力翻越葱岭救援节节败退的那雪部突厥,一举击溃进犯河中并试图翻越葱岭的吐蕃大军。 太上皇和皇帝先后驾崩,新登基的天子无力掌控大局,朝政被一帮宦官所操持,占据河西走廊的吐蕃又蠢蠢欲动。 西域大军一举将其击溃,打通河西走廊,赶到长安清君侧,扫平割裂的几个藩镇,留下十万大军镇守,派来一批西域学子辅佐天子。 天子无以为报,只能封韩平安为西域王。 韩平安并不想做什么王,让安云儿生的儿子韩长生执政,请徐浩然、黄博文辅政,自己则带着李钰安云儿同苏达素石一起,组建了一支多达一万五千余人的庞大使团。 先去巴格达,再去罗马,一直走到极西之地的一片汪洋没得走了,就地召集工匠造船出洋,抵达一片物产丰饶的大陆,找到了无数金银和番薯、玉米、辣椒等作物,直到吃上酸爽的火锅才返回西域。(全书完) …… PS:说是完本,不如说是烂尾。 这两天深刻反思了下,之所以写这么烂,不是准备不足,而是准备太足了,有太多东西想写,结果写成一团乱麻,没激情没意思,各位兄弟姐妹不喜欢看。 同时,写这样的历史不是我所擅长的,要有自知之明。 订阅太少,没订阅就没钱,没钱就没法儿养家糊口,不得不到处为止,感觉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编辑给的那么多推荐。 接下来,我痛定思痛,踏踏实实写我的警察故事,新书一星期内上传,敬请各位兄弟姐妹再给老卓一个机会。谢谢大家,拜托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