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青锋》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一章 白龙鱼服 百余年前,秦楚战于西平,秦军大破楚军百万,迫得楚人南迁江南,世人称之为南楚。 三月前,秦之铁骑踏破燕都。 燕帝死,太子南奔,下落不明。 至此,除秦之外,唯有江南之南楚,西北极漠之瀚海与东北苦寒之北辽尚存。 一时之间,江南人心惶惶。 秦之铁骑,威震天下。 …… 南楚,鱼龙镇。 富贵巷旁的私塾里,新来了一个教书先生。 巷子取名为富贵,只是而今早已没落,没了昔年的繁华。 已然算是街边的陋巷了。 当年富贵巷里确实也曾出过几个享誉南楚的读书种子,彼时富贵逼人来,便是私塾里的匾额都是涂着金漆。 只是随着那富贵气数一朝用尽,不过数十年间,荣华散尽,房倒屋塌,再没了当年的风流气象。 而今尚存的那座破旧私塾,成了巷子里所有人的希望所在。 最近新请来的教书先生倒是瞧着极好,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每次与人言谈之时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 让人一见之下,如沐春风。 这人一看就是个有大学问的,万一自家孩子哪天开了窍,就算不能有一桩泼天富贵,最少还能当个教书先生,衣食不愁不是 而且这些日子以来自家孩子每日回家后都会先做学塾里先生布置的功课,不再像以前一般只会到巷子里疯跑。偶尔嘴里还会蹦出几个知乎者也的道理,这些更是让他们提起了不少心气。 苦日子里,也多了些盼头。 穷苦人家的父母,从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另一个自己。 私塾里,新来的教书先生一袭破旧青衫,他眉目清秀,面色微白。 此时这个年轻书生正一手持书卷,一手负后,带着学生诵读书上经义。 他身前坐着十余个七八岁的孩子。左侧,则是放着一个盛水的木盆。 屋上滴水如雨下,只是先生弟子,皆如未闻。 屋漏偏逢连夜雨,对这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讲早已不单单是书上一句简单的言语。 一个有些虎头虎脑的孩子道:“朝先生,我娘说要我好好读书,以后做了大官,要带我到那些现在看不起我家的亲戚那里威风威风。可你和我说读书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啥的,那你和我娘谁说的对” 朝姓书生一笑,面带苦涩。 几个月前,他还是大燕的太子殿下,只是国破家亡,昔年的燕国太子燕长歌已是而今的北来书生朝清秋了。 当年他何尝不是满怀壮志,一心苦读圣贤书,张嘴闭嘴就是平秦灭楚,四海承平。 可到头来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母死在秦军的刀锋之下。 朝清秋笑道:“你娘说的也没错,谁也不是天生的圣人,读书识字自然是可以先为自己,再为他人。只是荣华之后,还是要记得独善其身,兼济天下的。” 孩子点了点头,似懂非懂。 朝清秋也不在意,好多道理便是许多大人都不懂,又何必苛求这些孩子。 但有些话就像种子,早些种在他们心里,也许有朝一日就会开出花来。 屋外雨声渐大,不少孩子的家人已经早早到了门口等待下课。 朝清秋微微点头,”今天就到这里了,都早些回家。“ 孩子们欢呼一声,连忙收拾起东西奔向门外的家人。 如同春风乍起,草长莺飞。 …… 春雨贵如油,路上行人稀。 朝清秋打了几角劣酒,走向不远处的陋巷。 若是还在当年,这些幽幽景致自然会让他喜上心头,说不得还会做几首歪诗。可惜而今时过境迁,心境不再,入眼皆是萧瑟意。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他青衫破旧,一手拎着酒壶,另一手则举着一把油纸小伞。 雨打伞面,发出清脆响声。 如同听了多年的雨打芭蕉,也如当日兵临城下,满朝玉碎。 他轻轻推开院门。 院子里,几棵新栽下的鸢尾花含苞待放,角落处,是刚翻好的一小片菜地。 朝清秋叹了口气,走进屋中。 屋中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狭窄木床和一个小桌,桌上放着两盒棋子和一张刻着龙纹的棋盘。 棋盒上,是他新刻上去的两句言语。 昔年奏遍长歌,而今独立清秋。 他微微弯腰,自床下抽出一个方形木盒,盒上以朱色墨迹绘满古怪符篆。 盒子里,是一件绣有五条五爪金龙的雪白蟒袍。 他换上这件雪白蟒袍,将小桌抬到院中屋檐下,独自对弈。 这件长袍是燕帝当年寻无数大燕巧匠花费多年方才制成,论坚韧不逊于世间宝甲,其中更有诸多隐秘。 方才长街之上见到了几个“故人”,想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 “三掌柜跟了我良久,远来是客,不如对弈一局。” “太子殿下好雅兴。不知而今殿下用何化名” 木门处,一个紫衣老者一手抬起,做叩门状。 他身后又有十余人涌入小院中,占据四方。 黑衣覆面,腰悬弯刀。 秦之暗刃,是为天诛。 若是将秦之铁骑比作大秦利刃,那天诛则像是夜幕下的黑手。 沉沉黑夜里,搅动天下风云。 “三掌柜叫我长歌便好。” 朝清秋执黑先行,轻轻落子。 “杀我这等文弱书生,哪里值得劳动堂堂天诛三掌柜。” 紫衣老者双手微垂,笑眯起眼,“当初我也以为不用,不想当日凌河之上太子殿下这个文弱书生竟然一人斩杀了我天诛十二人,现在想来都是匪夷所思,所以老夫只好亲自出手。” “先生高看我了,长歌自幼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哪里懂得什么杀人之术。” 紫衣老者挑了挑嘴角。 “我钱缪自朝廷投身江湖也有三十余年了,殿下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不然等会动起手来,别怪钱某心狠。” 朝清秋落子极快,雪白蟒袍上,金龙缓缓游动。 低垂的面庞之上,双目渐渐染上一层金色。 棋盘之上,大龙将成。 衣上金龙欲抬头。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二章 几盏劣酒尽天明 院子里,紫衣老者轻轻挥手,示意身后手下,只管杀人。 天诛众人脚步挪动,朝清秋也是落子越来越快。 天诛之中有一种以大秦军阵演化而来的阵法,需十二人方可成阵。一旦成阵,便是三品高手也极难应对。 当日大凌河上他也是依靠身上的隐秘功法,趁其不备斩杀了其中一人,方才勉强全身而退。 钱缪笑容和善,手中金色算盘沙沙作响,宛如一个真正的生意人。 世间传闻天诛之中共有三位掌柜,无官无职,但却手握生杀之权,大秦的高官都要畏惧几分。 而三人之中,只有这个三掌柜经常露面于人前。 院中之战,一触即发。 一把带鞘长剑突然自天而降,笔直落在朝清秋与天诛众人之间。 剑气所致,竟是直接在两者之间划出一条浅浅沟壑。 接着有人懒洋洋道:“都是混江湖的,能不能给兄弟一个面子” 众人循声看去,一个邋遢汉子正仰躺在墙上,一手拿着酒壶向口中灌酒,另一手背在身后,当做枕头。 钱缪依旧带笑道:“你想保他,你又是谁燕国余孽” 邋遢汉子猛然坐起,改为跨坐在墙头上。 此人双目极为明亮,若是拾掇拾掇也算个不多见的美男子。 钱缪皱眉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狂剑客,沈醉。” 沈醉揉了揉杂乱的头发,赞许的看了眼那位天诛三掌柜。 “竟然只是看了眼我的相貌就能认出我的身份,不愧是天诛老三。” 钱缪盯着沈醉,向众人说出此人生平。 “沈醉,二十年前独闯北辽军阵,斩将而回。隔年,挑祁云寨,斩杀匪寇千人,无一活口,后携长剑秋雨挑战剑阁,连败剑阁名宿十八人,自此人与剑皆名动天下。” 沈醉重重鼓掌道:“既然知道我的厉害还不退下真以为三品高手我杀不起” 钱缪眯起眼,语气森冷:“沈醉,今日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够你杀,不过你要想清楚,你真的要与我大秦为敌” 沈醉伸手一招,地上长剑猛然出鞘,被他一手握住,长剑所过之处,剑气经久不散,宛如一座雪白廊桥。 “哪那么多废话,手下见真章。” 钱缪将手中金色算盘甩向沈醉,院中响起一阵拨打算盘时的杂乱响声,如同魔音骤起,乱人心神。 沈醉却是不为所动,手中秋雨直刺,一剑挑中空中算盘,剑气震荡之间,算盘四分五裂。 此刻再看,院中早已经没有了三掌柜的身影,只剩下那些被他带来的天诛黑衣人。 沈醉一笑,一步跃下墙头,单手抹过剑锋,接着一剑刺出,天上细雨宛如汇聚在这三尺青锋之上。 一剑连过十余人,天诛众人脖颈处都多了一条细小伤口。 皆死尽。 沈醉盯着朝清秋上下看了看。 朝清秋笑了笑,伸手扯住鬓角,揭下了脸上的生根面皮。 面皮之下眉目英挺,与原来清秀的模样截然不同。 沈醉笑道:“还好更像你娘亲,要是像你爹,这辈子能不能娶上媳妇都难说。”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 “父皇经常提起沈叔叔,说你小时候就天资超群,打遍燕都无敌手。” 沈醉撇了撇嘴:“你父皇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只怕他每次提起我都是说粗鄙武夫。” 朝清秋无话可说。 沈醉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皇是帝王,家国衰落寻常事,他已经做的很好了。” 朝清秋抬起手,以雪白长袖遮住面庞。 这个在燕都城外听闻国破家亡都不曾落泪的年轻太子殿下,却在这一刻,哭弯了腰。 他想不明白,他大燕抵御北辽数百年,将骁兵勇,尚有甲士十余万,为何这般轻易就败了。 沈醉笑问道:“以后有何打算” 朝清秋笑了笑,“国仇家恨,自然是至死方休。我想先到大秦东都城去看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沈醉点了点头,“既然他们不知你的相貌,你小心些应该无事。身上的龙气以后尽量不要用,免得被人窥破了你的身份。既然你决意复仇,那便应该想过最坏的结果了。” 当日国破家亡之时,燕帝以秘术将半数龙气渡入朝清秋体内,这也是当日在大凌河上他为何能够杀得天诛十二人的缘由。 朝清秋道:“自然,不过有死而已。我这条命本该早就死在燕都城下了。” 沈醉望向天幕,今日小雨,无星也无月。 “我去看看那个天诛的三掌柜有没有心怀侥幸藏在附近。” 说着,他脚尖轻轻撵地,一个纵跃已经不见了踪影。 朝清秋将桌上棋子一颗颗的收归到淡紫色棋盒中。 他没有回屋,只是拿了一个白碗,喝着那几角劣酒,独坐至天明。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三章 金刚怒目 菩萨低眉 第二日,小雨初停,风过林梢,呜咽成声。 日从东出,远处天际之间挂着一弯长虹。 朝清秋换回了那件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衫。 在他身侧沈醉斜倚着一棵老树,打着哈欠。 这个已然算是闻名天下的剑客,远远看去就像个市井间的无赖汉子。 全身上下恐怕只有腰间那把佩剑最为值钱。 镇前古道上,两人久久无言。 朝清秋道:“沈叔叔,真的不与我同行。” “我是家族庶出,和你爹娘相交于微末之时。你爹的恩情当年对敌北辽之时我已经还过了,今日救你只是因为你娘而已。” “我是剑客,此身唯剑而已。自小我就明白要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终归要靠自己。我希望你也是如此。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沈醉双手使劲搓了搓额头,脸上还是带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 江陵城外有剑庐,剑庐之中住着一个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年轻人”。 当年此人曾经携剑游历天下,十余年辗转厮杀未尝一败。 游燕都,入北辽,过瀚海,一剑直逼大秦东都城。 更曾在城墙之上以剑气刻字,只是最后却不知为何没有进城。 世人相传天下剑道此人独占八分,可以一剑压服天下。 想到此处沈醉撇了撇嘴角,剑道之巅如何容得下两人,既然而今自己想要上去,那就只好让他下去了。 沈醉问道:“你现在是几品” 大概是龙气的缘故他竟然看不出朝清秋的修为。 朝清秋仔细想了想,“在燕都城时是二品,调动龙气之时,可以破入三品。不过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 沈醉笑了笑道:“不想世人眼中文弱的大燕太子殿下早早就已经是一位高手了,只要你小心些,二品高手已经足以在这江湖中行走了。” 朝清秋原来对自己的武学境界其实并无野心,随缘而已。只是随着国破家亡,他自己更是险些被天诛围杀在大凌河上,那就由不得他不在意了。 “沈叔叔,这天下武学到底如何当年教我武学的师父也曾说过,只是那时我并未在意。” 沈醉面上再无轻佻笑意,他一手握住剑柄,缓缓开口道:“天下学武之人大概走的都是一个路子,武夫自一品到九品,步步登高。三品可称小宗师,六品则为大宗师,至于其余三境都只是传说而已,便是六品的大宗师整座天下也不过双手之数。诸子百家不善争斗,另辟蹊径,算是以术入道。” “而武者个人天资不同,自然手段不同。境界低者杀境界高者在这江湖之中也不少见,毕竟以下犯上,成了,也是可以吹嘘很多年的壮举了。” 朝清秋笑了笑,看来自己的江湖之行一定要再小心些了。 沈醉叹了口气道:“可惜昨日跑了那个三掌柜。” 沈醉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很期待,下次再见面时你能走到哪一步。我相信他和她的孩子,来日定然会名动天下。” 他转过身向南而去,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语,只是朝着朝清秋轻轻挥手。 朝清秋双手交叠拢在袖中,向着离去的沈醉深施一礼。 鱼龙镇北去二十里,有山名重云。 此时朝清秋正走在山下的密林中,日光之下树影婆娑,反倒是让他心中有了些久违的宁静与祥和。 看着不时从自己身边路过的山跳,他面色温柔。 他想起了今日与私塾里的孩子告别之时,若是当时自己能够送他们几只山跳,他们是不是会开心些 可惜自己手里只有一些经学讲义,所以只能对不起他们了。 想起那些孩子看着书籍哭丧的脸,他忽然笑出声来。 当日燕都失陷,他一路南逃,身边护卫死尽,独他一人南来。 大凌河畔,以搏命之姿拼杀天诛十二人,硬撑着渡过凌江。 身怀龙气,逃亡天下。 说到底,他还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朝清秋长吐口气,心境之上如有所悟。 …… “和尚,把你的钱财都交出来,大爷可以考虑饶你一条小命。” 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和尚穿着一件破烂僧衣,双手合十,低声诵经。 在他身前,围着几个麻衣大汉,目露凶光,手持利刃。 朝清秋闻声连忙向前掠去,但还是来晚了一步,站在和尚身前的大汉已经挥刀向着小和尚头上劈去。 眼见长刀临身,那和尚也不闪避,只是低下头去,低宣佛号。 接着,小和尚身上散发出微弱金光,直接震飞了汉子手中的长刀。 几人后退几步,却是依旧隐隐成包围之势,将小和尚围在中间。 一个匪人低声道:“大哥,看来是个硬茬子。” 为首的汉子也是个人物,他向前几步,同时一手背后悄悄摸向腰间短刀。 汉子低声道:“大师,今日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咱们就在这小重山上连云营寨,兄弟们有老有小,也都是逼不得已才上山落了草,求大师能饶了兄弟们一命,日后兄弟们定然虔诚信佛,绝不再造杀孽。” 小和尚也不做答,只是转头望向刚刚从林中冒头的朝清秋。 “施主以为应该如何” 朝清秋双眼微眯,“除恶务尽。” “施主是有慧根的人。” 小和尚低头宣了一声佛号,然后脚尖一挑,将方才山贼抛到地上的长刀握在手中。 原本和善的脸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睁。 “你们可以先动手。”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而他释空,二者皆修。 第一卷 少年游第四章 天下谁人配白衣 一炷香后,小和尚蹲在溪边将双手浸入水中,水中游鱼四散逃去。 众生有灵,趋利避害。 斜靠在树下的朝清秋看的有趣。 他一路自北而来,所见僧人无不是满口仁义道德,也许他们真的是好人,但朝清秋却觉的这样不好。 你可以自己不怕死,甚至求死,但却不该以己度人。 今日那些匪人若是小和尚不动手,他们自然会歌功颂德,满口奉承。可是等到和尚哪天离去,他们依旧还会是打家劫舍,杀人截货,到时候造下的又算谁的业障 “小和尚,我当时就是随口一说,就算你不动手我也会亲自动手的。” 小和尚回过头来,“贫僧法号释空,请施主不要叫贫僧小和尚。再有,那几个人该死,谁动手都是一样的,贫僧一路行来,杀了” 他低下头去看了双手一眼,显然数算不好,“贫僧已经杀了好几手的恶人了。” 朝清秋望向释空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庞,自己在他这个年纪还在宫中读书。 “若是他们真的如自己所说,家中都有老母幼子,小和尚他日你可会后悔” 释空毫不退让,迎向朝清秋的目光,“他们有父母高堂,那被他们所杀的人谁又没有呢” 朝清秋笑着点头,“将心比心,便是佛心,小和尚你的佛法可以的。” 释空低宣佛号,“施主果然与我佛有缘。” 朝清秋面色僵硬。 于是北去之路上朝清秋不再孤单,甚至有些后悔长了个耳朵。 “朝大哥,你穿着青衫,你是个读书人” “读过几年书。” “朝大哥,我师父说读书人都心黑,你说是不是。” “你师父说的对。” “朝大哥,咱们接下来去哪” “阳城。” “朝大哥,你为什么要将耳朵堵起来。” “朝大哥,你入我佛门好不好” …… 阳城相距小重山不过几十里,也就是半日的路程。 日暮时分,两人已经来到阳城之下。 城池高耸,墙壁之上满是刀枪刻痕,年岁日久,深入其中。 昔日阳城本就是为阻挡秦军而建,号称东南第二高城,而第一高城则是与秦仅有一江之隔的镇江城。 一河分隔南北,楚人南来已有百余年。 “朝大哥,咱们要进城这城里的东西可贵,我一路都是绕着城池走的。”释空嘀咕道。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你的数算之术我是知道的,做的没错,不然你可能都走不到这里。” 城门前,两个官差正无聊的打着哈欠。 一个官差问道:“你们两个想要进城” “正是。” 朝清秋笑了笑,从袖中划出一个小钱袋,轻轻抛给这个官差。 “小子懂事。”官差掂了掂钱袋。 远处,一个穿着官服的大髯汉子见到这一幕也没有上前阻止,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进得城来,在街上随意游荡。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阳城而今也算是江南的名城,前有镇江为他遮风挡雨,已有许多年不曾经历战乱之苦。 楚人自来以诗书传家,便是沿街叫卖之声也带着些楚韵。 吴人软语,如同莺声婉转,醉人心神。 不时也会有些尚未到蒙学之龄的孩子,沿着摊子随意的玩耍。 两人正小声交谈,突然前方杂乱起来,一匹雪白骏马直直闯入人群之中。 马上的锦衣公子呼喝不止,显然马匹已经失控。 路上行人见状纷纷躲避,只是路中间有个孩子被吓的惊慌失措,愣在了原地。 路旁一个青衫书生飞扑出去,只是已经来不及躲避,只能把孩子紧紧压在身上。 朝清秋正要出手,已经有一个白衣青年一步跨出,直接去到马前,一手按住马头微微下压。 整匹白马被压的前肢着地,躺倒在路边,马上的锦衣公子被狠狠从马上甩下,摔倒在了一侧。 朝清秋微眯起眼,这人的身手不差,只怕已经有了二品的修为。 “柳白,你找死”马上的锦衣青年狼狈起身,朝着方才拦下奔马的白衣男子怒喝道。 “秦烨,我怕你不成”白衣青年柳白针锋相对。 “二位,我惹不起你们,只是这里怎么说也是我的地盘,你们要打就出城。” 接到消息的大髯汉子从不远处赶来。 秦烨怒哼了一声,阴沉的望了柳白一眼,甩袖离去。 柳白则是转过身,看着当时挺身而出的青衫书生为孩子擦去眼角的泪水。 书生挠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让公子见笑了。” 柳白笑道:“是非之前,挺身而出,先生已经是个不错的读书人了。” 释空望向一旁的朝清秋,“朝大哥,此人也与我佛有缘。” 朝清秋笑了笑。 柳白又朝着大髯汉子拱了拱手,转身走入人群里向南而去。 大髯汉子问道:“小兄弟,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不知。”那书生依旧是在为孩子擦拭面庞。 汉子叹了口气,“那锦衣公子秦烨是大楚丞相的幼子,白衣公子柳白则是金陵柳家的独子。”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人也都听的真切。 金陵柳家,在江南也算是家喻户晓。 二十年前大秦南下,发动对南楚的灭国一战,当时楚国上下人心惶惶,是新登基的楚帝力排众议,任命当时不过二十余岁的柳易云为将。 少年将领,独镇孤城。 以十余万楚军将秦人三十万大军横拦在江北。 相传当日北岸联营纵横,一到夜间,灯火如龙。 秦军连攻三月最终无功而返,金陵柳家,由此扬名。 柳易云更被称为南楚第一名将,常被与大秦第一名将白信相较。 柳易云书生出身,每临战阵,手不释卷。白信则是出身将门,每战必亲自擂鼓。 楚人爱风雅,大战之后,常于堤岸载垂柳,以念柳易云的功绩。 其人又喜好穿着白衣,每次出征,手下七千精锐必然皆是身披白袍。江南百姓称之为白袍军。 凡战事,白袍必先登。 故而如今天下从军之人皆听过一句市井之间的言语。 “中原路上躲战鼓,江南道上避白袍。”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五章 湖海平生豪气 “朝大哥,没想到咱们碰到了个大人物。” 释空摸着那颗光头感慨不已。 朝清秋也有些感叹,自己还是亡国的太子,不过想想现在也确实不如人家来的名声显赫。 “咱们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他带着释空向附近的酒肆走去。 酒肆不大,只是在里面摆着几张桌椅而已。酒肆外的幌子上以红色墨迹写就的“天下第三”迎风飘扬。 掌柜的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岁月不只让他多了阅历与见识,也让他变得大腹便便。 “话说这小重山上连云寨自从换了寨主,突然变的暴虐无比,只要与他们稍有仇怨就会被不断报复,不死不休。” “我也听说了,当初这连云寨还不伤人性命,最近突然转了性子,只要路过小重山下被他们盯上了,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他们追杀。” 几个酒客在那里窃窃私语,看似小声,其实酒肆里的人都能听见。 “小心祸从口出。”另外几桌有人按住桌上的长刀。 释空只是低头吃着素菜,朝清秋饮着酒肆里的劣酒。 原有的几个酒客匆匆付了酒钱离开。 有个书生忽然从酒肆外走了进来,坐到朝清秋他们对面的桌上。 一身破旧青衫,显然手头并不宽裕。 正是今日他们在街上见到的那个读书人。 朝清秋虽然也是一袭破旧青衫,只不过他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亡国太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太穷。 “先生不如与我们同饮。”朝清秋向书生举杯。 书生几次推辞,最后还是和朝清秋他们坐到了一桌。 “施主与我佛有缘。” 释空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翻捡他的素菜。 书生一头雾水。 “还不动手而今的山贼都有如此好的养气功夫了” 朝清秋望向剩下的几桌“客人”。 “嘿嘿,小子,是你自己找死,竟然敢杀咱们连云寨的兄弟。” 几个汉子都是抽出长刀,向着他们逼近过来。 “几位客官,能不能给小的个面子不要在我这酒楼里打打杀杀”掌柜的笑眯眯的问道。 “那就连你一起杀了。”为首的汉子大喊一声,一刀捅向酒肆掌柜。 朝清秋正要出手相助,那掌柜的却是已经自己动手,右手以双指扯住刺来的刀锋,手上微微用力,长刀寸寸折断。 肥胖身躯极为灵活,身法挪动之间如同鬼魅,不过一个眨眼之间,连云寨的匪人已经全部扑倒在地。 望着血迹斑斑的酒肆,掌柜的叹了口气,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而今的江湖果然不比从前了,这些后生太差劲了,一点也不讲武德。” 掌柜的朝着目瞪口呆的几人笑了笑,“怎么,江湖儿女,没见过死人不成还不来帮忙,不然收拾的银子你们出” 几人见状连忙上前帮忙,书生和释空一阵手忙脚乱,反倒是朝清秋最为从容。 掌柜的问道:“小子,吃过大苦头” 朝清秋没有言语,有些事本就不必与他人多言。 人生苦难书,世人皆不同。 “动作还挺麻利,我还以为你多年不动手已经废了。” 今日他们已经见过两次的大髯汉子径自走进酒肆,此时他已经换了一身青衣短打。手里提着一把长弓。 他只是随意瞥了眼地上的几具尸体,然后自己走到后面去拎了坛酒,自顾自的喝起来。 胖掌柜苦笑一声,“老大,你现在才来就有点不仗义了。” “当年的身轻如燕林飞鱼还干不掉这几个山贼不成” 大髯汉子痛饮一口,酒水倒是有大半洒在前胸,他也并不在意。 “林飞鱼。”朝清秋看了胖掌柜一眼。 身轻如燕林飞鱼在十余年前也算是个响当当的名号。 传说他在武道之路上另辟蹊径,专修轻身之术。一般武者只有修到中品的武道四品才可勉强御风,而据传林飞鱼武道三品之时已经凌空如飞渡。 “嘿,咱现在哪里还说的上是什么身轻如燕。”掌柜的一手扶着突出的肚子开口笑道。 大髯汉子笑了笑,没有接话。 “陈大人,这连云寨如此嚣张,官府也不管” 书生上前几步,走到大髯汉子对面。 汉子叹了口气,没有言语。 “管现在是什么年月你以为是太平光景阳城整日里的稽查治安都忙不过来,这几日我大哥倒是也提过几次要去平了那连云寨,可是那郡守也是惜命的狠,就怕万一不成,那伙贼人潜入城中要了他的小命怎么办。” 掌柜的讥讽一笑,手上的活计却是不闲着。 书生气愤道:“如此贪生怕死,如何做得父母官。” “也许正是怕死才做得父母官。” “小兄弟,你一定是屡试不第。” 胖掌柜望着书生笑了笑。 “学生许望,确实是考了几次了。”许望面色发红。 “嘿,读书人,有了良心还当什么读书人。” 大髯汉子轻喝道:“三弟,慎言。” “大哥,这么多年了,你还维护他当年要不是他横刀夺爱,你又怎么会沦为天下笑柄,又怎么会落魄南来,在这里当什么捕快” 掌柜的脸上没了笑容,显然十分气愤。 “当年的事不必再提。” 大髯汉子名叫陈烈,到阳城也已经有了几个年头,只是他的出身从来不曾提及。 陈烈喝了口酒,“其实我观赵太守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这当中只怕是另有隐情。” 林飞鱼拎了坛酒坐在他身边,“大哥,你何必再维护这个昏官。” 陈烈摆了摆手,“你们可知道那连云寨上都是些什么人” 陈烈自问自答,“连云寨上大部分都是些无国之人。” 释空一脸迷惑。 朝清秋略一沉吟后道:“听说当年秦与南楚之战最激烈之时,秦曾经越过阳城。” 陈烈点了点头,“不错,他们都是战乱之下出生的人。已经分不清是秦人还是楚人了。” 乱世之中,好像谁都有错,好像谁都没错。 朝清秋笑了笑,“如此说来就说的通了。当初陈大人没有执意要剿灭连云寨也是动了恻隐之心。而今连云寨乱杀无辜,所以陈大人想要自己去灭了连云寨” 大髯汉子面上一惊,显然被他猜中了心事。 “大哥,你”林飞鱼指着大髯汉子,却是说不出话来。 “我陈烈虽然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但起码是非还是能分清的,只是你怎么会猜到的”陈烈好奇道。 “方才在城门见大人时还是一身官服,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大人就换了身短打,这是江湖人的装束,这个时节也不该外出狩猎才是,大人是不想牵连阳城之人和赵太守” 陈烈一笑,“不错,心思缜密。你这般做派倒是有点像我那个兄弟了。” “大哥还认他做兄弟,咱可不认。”林飞鱼嘟囔一句。 陈烈没言语,饮酒而已。 朝清秋笑道:“不如我与大人同去” 释空低宣了一声佛号。 陈烈望了他一眼,以他的修为自然看出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和那个僧人都不是寻常人。 只是那又如何 他陈烈做事,快意而已,何必牵连旁人。 当年在北国之时,他可是江湖闻名的大髯客,留取江湖意,一诺千金重。 “小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们去了只是会碍了我的手脚而已。” 朝清秋笑道:“那咱们就各奔东西陈大人可不要随着我们去小重山。” 大髯汉子大笑一声,“而今的年轻人都是这般狡诈了不成。那你们就随我同去,有我在,自然会护你们周全。” 林飞鱼赶忙道:“大哥,你可甩不掉我。” 陈烈望向林飞鱼,“那就让我看看你这条鱼还能不能飞上天。” 他看着眼前几人久久无言。 俱是江湖人,热血豪气皆未冷。 路见不平事,抽刀而已。 第一卷 少年游第六章 此身漂泊无定处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女为悦己者容,世间女子梳妆自然皆是绝美。 只是阳城之外小重山的由来却与这些都无关联。 小重山地处江陵与阳城要冲,山势也谈不上如何险峻。平日里连鸟雀都没有一只,所以又得了个鸟不飞的绰号。 据说老寨主当年是听了一个被绑上山来的落魄书生的鬼话,才会选了这里来开山立寨。 只是立寨之后,除了最初几年受到过几次讨伐,后来倒也是相安无事。 暮年之时老寨主总会想起那个姓李的书生,不知道当年他最后有没有考上了状元,有没有衣锦还乡,有没有再见到那个在家乡等着他的姑娘。 老寨主原本是个浪荡江湖的游侠,根骨一般,不是什么天生奇才,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个底子极差的二品武夫。 当年在江湖里,他最喜欢的就是喝高以后站在酒桌上,高声嚷嚷几句,喊出几个江湖和朝堂上大人物的名姓,然后言之凿凿,自己当年与某位豪侠或者某位高官曾经在一起喝过酒。那些江湖朋友还会捧场两句,只是不当真就是了。 他还喜欢看那些漂亮的姑娘,有时听说了哪个门派又出了漂亮的仙子,哪怕不远千里,只要兜里有银子,他也是要去瞅上一瞅的。 那年,天武攻燕。当今楚帝尚未登基,柳易云还是个弱冠少年。 那一战,楚军大败,天武兵锋越过阳城,直抵江陵城下。当时若不是瀚海出兵偷袭了天武后方,可能楚国而今已然灭国了。 天灾人祸,军无法纪。 于是就多了许多大髯汉子口中的无国之人。 既无故乡,也无他乡。 楚国之人自然不喜欢这些人,每次见到他们就会想到当年的战败之耻。有些人也会可怜这些孩子,可又敢怒不敢言。 最后是他这个江湖浪荡子,远游的异乡之人,抓了个读书人,最后选了小重山开山立寨。 立寨之初他就定下了只取财,不杀人,钱财只取一半的规矩。 所以在养大这些孩子的那些年里,老寨主的日子并不好过。 本来想着等到这些孩子都长大成人,他就可以安然离去。可是孩子大了,总要成家立业不是 所以一代又一代,他终究再也没能离开这里。也再没有机会喝醉踩在酒桌上,吆喝着认识某某人,更没有机会远游千万里去见一见那些年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姑娘们。 这一年,一个二品武夫死了。 整座天下,不知道。 小重山头立着一个小坟冢,坟里埋着一个老人。 一个年轻人立在坟前,虎背熊腰,目生重瞳。 他是老人生前收养的孩子,无国之人。 他为自己取名武楚,各取一字而已。 武楚转过头来,重瞳之中满是寒光,“李云卿,答应我的事你可能做到” 他身后,正是当今丞相李恪的次子,李云卿。 一身白袍的李云卿以手中折扇拍打手心,“武楚,我好歹也是丞相之子,安排些人去天武算不得什么大事。” 原来这些年,随着天灾不断,连云寨反倒是壮大了不少,有不少别的山寨被官军打破了山门,或者实在难以为生,便投了连云寨。所以连云寨此时其实已经分为两派,当年的无国一派和后来的匪人一派。 当初老寨主在时,还能以威望压下这班人。而今老寨主一去,这些人又开始故态复萌,下山为恶,打家劫舍。 之前朝清秋他们遇到的就是这些人。 李云卿笑道:‘武楚,你的二品底子打的不弱,那班人的首领不过是个三品武夫,底子打的稀烂,你要是搏命一战,至少应该有五成胜算才是。” 武楚道:“别的兄弟在山上过惯了安稳日子,动起手来,必然不是那些家伙的对手,我不想山寨里的兄弟们再有损伤。想来老寨主应该也是这般想的。” 李云卿打开扇子微微扇动,“所以你才要先送他们走送走他们之后又如何人” 武楚嘴角扯出一抹阴冷笑意,“然后自然各安天命,老寨主半生的名望,能让他们毁了不成。” 李云卿笑了一声,手中折扇翻转不停,“如此才有意思。” 小重山下,朝清秋等人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在等天黑。 此时陈烈已然为他们讲完了老寨主的生平,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平平淡淡而已。 生前无名,死后也无名。 最后大髯汉子自嘲了一句:“和老寨主相比,老子算个屁的北国豪侠。” 他们藏身的密林里没人言语。 小和尚释空盘坐在树下低声诵念着往生经文,想要为老寨主求得一个来生好报。 朝清秋斜依在一棵树旁,听完了大髯汉子的言语,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气闷不平,如有雷霆激荡心胸间。 他本以为自己一路行来,所见已经够多,不想还是乱了心神。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骸骨。 世事如此。 只是世事如此那便对吗 有朝一日,若是可能,他想和这座天下谈谈。 只是他很快又苦涩一笑,家国两不在,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无国之人 此身漂泊,尚不知他日归到何处。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七章 大风起处,围杀一人 入夜之后,人鸟声俱寂。 唯有夜间风起带动林中树叶震动声。 晓夜霜风,正是杀人放火好时节。 小重山上,武楚早已让那些无国之人跟着李云卿带来的人离去,此去秦虽然不知最终如何,终归好过在此等死。 此时他与李云卿等人站在营寨之外,冷冷的向里望去。 正中的大殿灯火通明,显然是新寨主又在取乐。 李云卿笑道:“老寨主的这片基业,你当真舍得” 武楚双拳紧握,重瞳幽幽,深不见底。“舍不得,可也不能留给这些鼠辈。” 李云卿忽然望向山寨之外,“方才在山上我还见到了山下有些有趣之人,这般才更有意思。” 他将折扇别在腰间,转头望向身后二人,“等会你们别出手,让我试试三品武夫的斤两。” 两人苦笑一声,也只能应承下来。 他笑了一声又将折扇拿在手里,遥遥指向山寨之中“接下来,就让他们看一眼一生中最后的烟花。” 山寨里,而今的新任寨主孙虎正坐在大殿里看着新劫来的几个女子跳舞。 几个女子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怒了这个山大王。 孙虎对这些不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 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死了老寨主,一朝大权在握,自然志得意满。 他对老寨主是有些敬佩的,可那又如何当山贼不抢劫不杀人,那还当什么山贼 还不如去城里当个教书先生。 老寨主留下来的那个武楚和那些无国之人他并不在意,他是三品武夫,在这阳城的地界是跺一跺脚,大地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那个武楚不过是个一品而已,若是听话,看在老寨主的面上还可以留他一条小命。若是不听话,大不了哪天杀了便是。 突然之间,一声巨响,整座大殿都开始摇晃起来。 一个山贼跑了进来,满脸慌张,“寨主不好了,粮仓炸了。” 孙虎立刻起身就要去外面查看,只是他思考片刻,又反身拿起桌上自己惯用的虎头大刀。 少年时,他曾和一位路过的军中武夫学过一式五虎刀法。壮年之后,仗此刀法,也算是横行阳城无敌手。 等到他走出殿来,又是接连不断的几声巨响从四面八方响起。 整个山寨竟然已经变成了一座火海。 孙虎身形晃了晃,强行咽下那口因为气急攻心将要吐出的血水。他立刻想到肯定是武楚勾结了外人,不然他们定然不会对山寨里的布置如此清楚才对。 只是此时已成定局,他知道多想无意,一个转身翻回到后宅。这些年积攒下的财物可不能便宜了这些家伙。 连云寨外,陈烈等人早已摸到了营寨周围。 寨中突然火起,他们也是楞在了原地。 片刻之后,朝清秋振衣而起。 “陈大哥,虽然不知为何火起,敌众我寡此时正是大好时机。” 陈烈点了点头,虽然不懂什么兵法,但痛打落水狗他还是知道的。 来之前他们已经看过了地图,小重山上只有山前一条大道和山后一条小道。 商量过后决定由陈烈带人守在正门,朝清秋和释空带人去山后的小路守株待兔。 “大家小心些。” 大髯汉子望了众人一眼,持刀先行。 朝清秋带人拣选小路,直奔后山。 后山小路上,孙虎奔逃而出。 此时他身上披着一件昔年从战场上捡来的黑色甲胄,手持虎头刀,背上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裹,想来就是这些年他全部的家当。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连云寨里腾空而起的烈焰冷笑一声。自己当年就是从那万人战场上爬起来的,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而今不过是从头再来而已。 “不愧是当年厮杀场里爬起来的人物,一座连云寨说丢就丢,孙寨主真是当世人杰。” 一个白衣青年从林中走出,手中折扇翻转不停,言语之间带着笑意。 孙虎看着来人,笑着解下身上包裹,然后将手中虎头刀随意插在地上。 “武楚那小子何在莫非都不敢露面不成我先杀了你们再赶路不迟。” 李云卿笑了笑,然后向旁边一闪,让出身后的武楚。 武楚也不言语,他本来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 他的道理,都在拳上。 此时他双拳紧握,一脚后踩,身体弹射而出,直奔孙虎而去。 孙虎也不闪避,任由武楚的拳头砸在胸前。 他向后退了三步,武楚则是被反震的后退了十余步。 孙虎咧嘴一笑,只是眼中杀意冰冷。“老寨主总是说你小子是个武学天才,当初我没放在心上,不想你竟然已经修成了二品,而且你这拳头还有些重。还好今日你自己来送死,不然他日老子还真可能栽在你手上。” 他孙虎可是三品武夫,本就擅长战阵厮杀。此刻身披重甲,竟然依旧是被武楚一拳砸的后退三步。 武楚没有言语,回答他的是那双无情的重瞳和再次砸上来的双拳。 孙虎揉了揉手腕,他可不喜欢养虎为患。 两人厮打在一起,倒是简单的很,互相换拳而已。 二品对三品,孙虎身上又穿着铁甲,武楚自然是落了下风。 李云卿用手中折扇拍打着额头,果然是粗鄙武夫。 他瞅准一个武楚被砸远的间隙,手中折扇突然打开,三只如牛毛般的小针从扇中射出,直奔孙虎心口。 这是他自己打磨的牛毛针,取名为安乐乡。 浮生一场大梦,不如早日归乡。 在这个距离,可透两甲。 孙虎此时刚刚砸飞武楚,此刻正在换气。飞针已至,纵然他是三品武夫此时也是已经来不及躲避。 只是那针射在他胸口处竟然都被他身上的铁甲挡了下来。 李云卿首次变了脸色。 孙虎见状大笑起来,“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还有那边躲藏之人,不知是敌是友” 原来朝清秋等人也已经到了此处,见孙虎与武楚厮杀了起来,敌我难分他们自然没有出手。 此时他先是伸手压下想要起身的释空,然后独自起身。 林中几人都是悄然停手,望向这个突然出现的青衫客。 四人之间,杀机四伏。 第一卷 少年游第八章 朝清秋的道理 密林之中,四人皆是无言语。 李云卿突然笑道:“这位兄弟,这就是而今连云寨的寨主,你们上山也是来找他寻仇的。” 他话音还没落下,孙虎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朝着朝清秋那边抬了抬手,一阵寒光直射朝清秋而去。 朝清秋看似躲闪不及,只得抬起手,以宽大袍袖遮挡。一脚后撤,溅起尘土无数。 此时武楚才看清孙虎手中之物,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狭长木盒,中藏飞针十二,江湖上叫做暴雨针。 威力虽然和李云卿自制的安乐乡不能相比,但也算的上是出其不备的杀人利器。 孙虎扔掉手中木盒,“收拾掉了一个,该你们了。” 李云卿望着烟尘起处,微微眯眼,“是吗我看还没有。” 孙虎猛然转头望去,烟尘散去,那个青衫客毫发无伤。 朝清秋望着那个突然出手的连云寨主,嘴角扯出一个笑意。 青衫之下是一件雪白长袍,衣上金龙栩栩如生。 白袍囚龙,昔日燕国倾全国之力,消磨十年方成。 他一手横于胸前,一手缓缓向后握拳,摆出了一个在江湖上消失了很多年的拳架。 当日,燕都城下曾有一个在皇宫之中隐姓埋名多年的佝偻老人,为救他那不成器的唯一弟子,以此拳架开路,一气锤杀以悍勇着称的秦幽云骑数百人。 死后,群敌环绕,不敢近身。 今日,此拳再临世间。 拳名:破阵。 …… 小重山后的小路上,原本的单打独斗已然变成了围杀之局。 此刻孙虎刚刚一拳砸飞武楚,朝清秋一拳又至。 与武楚那种力大招沉的拳法不同,朝清秋的拳法更像一种拳势。 一气尚在,出拳不停。 孙虎大喝一声,一拳逼退朝清秋。 突然一把折扇直刺而来,扇锋如刀,直取孙虎咽喉。他凭借武者本能猛然后退一步,堪堪避过锋刃。 李云卿叹了口气,差点就得手了。 孙虎站定,身上已经出了不少冷汗。看着对面分散而站的三人,他竟然有些害怕了,自己虽然是三品武夫,可若不是有身上这件甲胄为他分担伤势,只怕他早就死在几人手上了。 当年他也是无意中发现身上这件毫不起眼的黑色甲胄能够分担伤势,就如武楚一拳,他其实不过承受六成而已。 此时他再也不敢托大,伸手拔出地上的虎头刀。 “老子陪你们玩够了,接下来就让你们看看老子的手段。” 他双手持刀,腰身下弯。身上气势猛然一变,宛如一只猛虎将要出笼。 虎卑其势,将有击也。 释空等人见状想要上前相助,却见到朝清秋朝这个方向摇了摇头。 孙虎大喝一声,高高跃起,一刀而已却是斩向三人。 虎头一刀撞向武楚,纵然武楚天生神力,也是被迫退十余步,气血翻腾不止。 虎爪一刀劈向李云卿,还好他身形飘忽,不然已经被这一刀开膛破肚。 虎尾一刀斩向朝清秋,让他接连递了十余拳才抵消这一份刀意。 一式三刀,五虎断门。 孙虎见一刀就让几人狼狈不已,禁不住大笑起来,“你们只有这些手段不成那今日你们就都要死在此处了。” 三人对视一眼,李云卿摸了摸腰间玉带,三人同时欺身上前。 李云卿抛出手中折扇,扇面如刀直奔孙虎而去。 孙虎以手中虎头刀一刀劈飞折扇,尚未回过神来之时,武楚已然到了他身前,他竟然以双掌直接握住刀锋。 孙虎回过神来就要一刀直接劈下,取了武楚的性命。 在这两人相持的片刻,李云卿也是欺身到了孙虎身前,他一手握住腰间白玉软带,轻轻一抖,已经变成了一把锋利软剑,他趁机长剑斜挑,直接斩下了孙虎握刀的右手。 孙虎猛然经历断臂之痛,吃痛之下先是一脚踢飞了身前的武楚,然后尚存的左手一拳砸飞李云卿。 不待他休息片刻。朝清秋已至,一身拳势已然蓄力到了巅峰,一式开山砸在孙虎胸口,如战场擂鼓,轰鸣不止。 直到一口意气用尽,他才飘然后退而去。 孙虎后退几步,一退再退,直到倚住了一棵大树才停下来。 此时他的状况不可谓不凄惨,先是断臂,然后未及防备又被朝清秋打断体内气机,直接震荡了五脏六腑。 他靠在树下,七窍流血不止。 李云卿将软剑别回腰间,“如何孙寨主。” 孙虎惨然一笑,事到如今,他如何不知道自己再无幸理了。 可惜自己英雄一世,竟然在阴沟里翻了船。 武楚重瞳冰冷,“我只问你一句,可曾后悔。” 这个生机不断流失的汉子惨然一笑,“老寨主是英雄豪杰,是助危扶困的良善好人,我认。可我孙虎自小无父无母,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捡回了一条命,我凭什么就要做一个像老寨主一样的好人,清贫苦守山寨大半生” 武楚竟然无言以对。 孙虎急促的喘了几口气,“给我个痛快。若是可以,能不能把我埋在老寨主身边,虽然我做不来老寨主这般的好人,但他的为人我还是佩服的紧,黄泉路上也能和他做个伴,免的他这种老好人在路上让人欺负。” 李云卿笑道:“你配吗” 孙虎的眸光瞬间暗淡了几分。 武楚欲言又止,做不出决断。 朝清秋忽然道:“可以。” 李云卿猛然转头望向朝清秋,双眼微眯,“为何妇人之仁” 朝清秋笑道:“这是我的道理。” 李云卿将折扇握在手心,轻轻拍打。 朝清秋甩了甩那双宽大长袖,笑问道:“干一架” 第一卷 少年游第九章 故人,故事,杯中酒 此时释空等人已然来到了朝清秋身后。 李云卿笑道:“真是吓死我了,还好我也有人。” 他打了个响指,有两人自密林中走了出来,一脸无奈。 徐言与陈山都是相府之中的高手。 他们二人都是三品高手,基础深厚根本不是孙虎那种半吊子可以相比,要是让他们出手,早就可以结束了,可惜他们也只能听命于这个性情古怪的二公子。 此刻李云卿已经捡回了自己的折扇,在手心之中拍打不停,“如何” 朝清秋已然看出出现的这两个人都是高手,此时他心中算计不停,可惜自己这边怎么看好像都没有胜算。 在绝对的武力之前,似乎一切的谋划都没了意义。 “这不是相府二狗,徐言与陈山兄弟吗莫非是今日相府忘了关门,让二位跑出来了不成” 原来是大髯汉子独自一人赶了过来,方才他在山寨之中没有见到孙虎,便知道他可能沿着后山逃了,于是他就让林飞鱼对付山寨里的残余山贼,自己赶了过来。 没想到远远的就见到了两个熟人。 他站到朝清秋等人身前,对着他们道歉一声,“我来晚了,不过还好也不算太晚。” 徐言看了看大髯汉子,“我当是谁原来是一见红衣就跑的大髯客。” 陈烈笑了笑,“再多说一句,就打爆你的狗头。” 徐言果然不再言语。 李云卿转头望向徐言,“故人高手” 徐言道:“此人名叫徐烈,绰号大髯客。当年在东都时是出名的市井豪侠。素来有宁惹疯狗,莫沾虬髯的说法。因为此人武艺极高,打起架来也不要命,后来因为……” 陈烈笑道:“姓徐的,差不多可以了,别以为是熟人我就不揍你。” 李云卿又问道:“比你如何” 徐言道:“当年我与陈山联手,勉强能够抵住此人。” 朝清秋先是看了看大髯汉子,“不想陈大哥在东都有如此威名。” 陈烈一笑,“虚名而已,不值一提。” 朝清秋又望向李云卿,他笑道:“如何” 李云卿用手中折扇轻轻捶打肩膀,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嘛呢,嘛呢,咱们可是刚刚共过生死的兄弟。自然是好聚好散,孙虎这个垂死之人交给你就是了。” 朝清秋笑道:“那就多谢了。” 李云卿再不迟疑,转身就要离去。 武楚望着树下的孙虎,神色游疑不定,最后好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转头望着朝清秋道:“他就交给你们了。” 朝清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武楚转身便要离去,却是被树下的孙虎叫住了。 原来孙虎用尽全身力气,扒下了他身上那件黑色甲胄,此时他将甲胄抛给武楚。 这个此时呼吸都有些困难的汉子勉力开口道:“老子这辈子最讨厌欠人人情,当年老寨主收留了我,这个算是老子报了他的恩情了。” 武楚任由甲胄掉落在地,没有去接。 反倒是李云卿一路小跑着帮他把甲胄捡了起来,然后他扯了武楚就要离开。 忽然他回头笑道:“不知道兄弟的名姓我叫许东都,以后来了东都咱们可以再一起耍耍。” 朝清秋笑道:“沈江陵。” 李云卿没有转头,只是朝后挥了挥手,算是告别,“兄弟真是有个好名字。” 朝清秋朝他摆了摆手,“你也不差。” 片刻以后,李云卿一行人已然消失在夜幕中。 朝清秋捡起地上的虎头刀走向苟延残喘的孙虎。 长刀极重,刀身之上不时掠过一阵寒光,确实是把好刀。 “可还有遗言” 孙虎此时只能勉力撑开双眼,“没想到我这一生最后会死在自己的刀下,这算不算是恶有恶报方才说过,我这一生不愿欠人人情。那一式五虎刀法就藏在长刀的刀鞘夹层之中,送你了。” 释空低宣了一声佛号。 孙虎强撑着望向释空,“小和尚,你说这世上可是真的有轮回” 释空呐呐不能言。 孙虎一笑,“不必了,我忽然不想知道了。” 他闭上眼,听着林间风声,原来怎得从未觉的如此悦耳 “动手。” 朝清秋点了点头,手中长刀横抹,划过孙虎喉头。 密林之中再无生息,唯有风声掠过,如人低语。 …… 第二日天明,朝清秋一身白衣立在小重山最高的山峰之上。 向下看去,连云寨里的烟火已经熄灭,只剩一片狼藉。 而在他身侧,顶峰之上,立着一个坟冢,坟里躺着一个老人。 在这个坟冢旁,有一个小小的土包,无坟也无碑。 他取出一壶好不容易才在山寨里找到的酒。 自己在大燕皇宫里苦读了十余年的圣贤书,却不如这一路的所闻与所见。 读万卷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 有些人哪怕没有见过,却依旧令人心神往之。 有些人生前无名,死后亦无名。 可他们终归会有人记得。 他望着那块没有名姓的石碑,将壶中酒倾倒而下。 请君饮尽杯中酒。 第一卷 少年游第十章 愿君痴心莫错付 阳城的酒铺里,朝清秋已经换回了一身青衫。 林飞鱼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这小子如此谨慎,越看越像当年那个和他们称兄道弟的读书人。 饶是以朝清秋的面皮之厚,都不得不喝几口酒来掩饰尴尬。 大髯汉子陈烈在一旁看的有趣,“好了三弟,不要再戏耍朝兄弟了。” 林飞鱼这才收起目光,准备开张,他这可是小本买卖,亏不起钱。 陈烈道:“你们俩是要去东都” 朝清秋点了点头,“确实是有这个打算。” 陈烈喝完了酒坛里的酒,将酒坛扔到一边,“你们这个年纪,到了东都一定要去东都的那些书院看看。秦虽然重武,可是文事也是做的一等一的好。而且书院之中,不限男女,说不得你们就能在那里找到合适的姑娘,岂不是一举两得” “朝兄弟一表人才自然不用说,释空你要是有了心仪的姑娘也是可以还俗的嘛。” 释空赶紧低头诵经,心中默念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朝清秋笑了笑,“陈大哥,我已经有婚约了。” 陈烈叹息一声,“没想到朝兄弟竟然英年早婚,不知以后要辜负多少痴心。” 朝清秋没言语,心中想着大髯汉子果然不愧是东都城里厮混的豪侠,自己不是对手。 此时林飞鱼已然叫醒了趴在桌上熟睡的许望。 原来这个穷酸书生昨天在铺子里听说他们要去剿灭连云寨,他知道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去了也只会给人帮倒忙罢了。但他又实在是放心不下,还是朝清秋见他为难,安慰了他几句,要他留下来看守铺子。 许望醒了过来,睡眼惺忪。昨夜他一直大睁着眼望着连云寨方向,直到早上看到朝清秋他们平安归来。 朝清秋觉得已经很好了,世道如此,好人又何必苛求好人。 许望揉着睡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林飞鱼没好气的道:“日上三竿了。” 刚才要不是怕吵到这小子,自己早就开张了,这下又少了不少进账。本就不富裕的日子,愈发雪上加霜了。 许望猛然起身,由于起身过猛,脑中晕眩不止。 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大喊道:“坏了,坏了,今天说好要给阿锦带苏记铺子的包子。” 他朝着门外跑去,不忘朝着众人挥了挥手,“我家住在承平巷,各位有空可以来找我,小弟先走一步。” 朝清秋默然无语,释空目瞪口呆。 大髯汉子又开了坛酒,嘿嘿笑了一声,“能让一个男子如此惊慌失措的,唯有记挂心间的女子了。” 朝清秋朝着汉子举了举杯,“陈大哥莫非是各中高手不成” 陈烈一笑,“那是自然,当年在那东都的被看招里,几人没听过你陈大哥的大名。那些达官显贵都要用千金才能买美人一笑,可那些美人每次见了你陈大哥哪次不是笑靥如花” “噗。”释空没忍住,喷出了口中刚喝的茶水。他连忙在心中默念罪过罪过。 陈烈撇了他一眼,“小和尚,你让陈大哥很受伤,我在三弟酒铺里喝酒从来不给钱,今天的酒钱算在你账上。” 远处林飞鱼笑眯起眼,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大哥身上见到回头钱。他赶紧又拿了两坛酒给大哥放到桌上。 陈烈又望向朝清秋,“你小子鬼精鬼精的,就算我不说,你也应该能够猜个七七八八了。” 他又打开一坛酒,看的释空赶紧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我自幼混迹江湖,摸爬滚打了许多年,遇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师父,不过他老人家死的早,就给我留下了一身的酒债和一本还算不错的拳谱。我资质还可以,勉勉强强跻身了四品武夫。” 汉子停下看了看,见两人都没有鼓掌的意思。他狠狠的喝了口酒,自己不过就是谦虚一下,真以为四品武夫是市场里的大白菜不成 “后来我在江湖里闯出了些名堂,然后就遇到了她。” 说到此处,陈烈言语之间再没有了嬉笑神色,“那年我在教坊司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红衣,裙摆飞扬。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个浪荡子,再也走不了了。” “为将她救出教坊司,我还找到了一个当时看不顺眼的秦高官。江湖人嘛,总归是与朝廷有些不对付。” “那人倒是也没有为难我,只是一句言语而已。想要救人,军功来换。” 陈烈望着桌上摆着的大刀长弓,“当日我就直奔边塞从了军,一个四品武夫,放在哪里都不算弱了,上了战场,我为了军功拼命厮杀,当然也结交了不少袍泽兄弟,我与三弟就是那时认识的,那时他还是个精悍的年轻人。” 林飞鱼眼色温柔,显然也是想起了那些当年一起拼杀的岁月。 光阴白马,岁月如花。 眨眼之间,少年华发。 “只用了一年,我就攒够了军功,返回东都将她从教坊司里救了出来。后来在东都城里我们又结识了一个像你这般的落魄书生,那是我这一生里最为欢快的时光。” 朝清秋饮了口酒,“但是” 大髯汉子苦笑一声,“但是后来他们两个不知何时就走到了一起。当他们二人牵着手告诉我此事之时,我恨不得一拳打杀了他们。” 林飞鱼忽然开口道:“那你当年还拦着我杀了他们。” 陈烈叹了口气,“后来我忽然明白了,她可能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林飞鱼恨铁不成钢的道:“你还和他们结为异性兄妹保全了他们的颜面,大哥,我若是你巴不得他们的名声烂了才好。” 此时陈烈已然有了些醉意,他叹了口气,面色悲苦。 “可他们终归一个是我的生死兄弟,一个是我付过真心的姑娘。” 小和尚没有睁眼,只是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朝清秋望着已经醉倒的大髯汉子,他独自举杯。 他希望这一生都不会体会到大髯汉子的苦处。 他希望这一生里只喜欢一个姑娘,而那个姑娘也刚好喜欢他。 他希望世间之人莫将痴心错付,他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一卷 少年游第十一章 竹马依旧绕青梅 阳城西南有一街,名为状元街。 状元街上大半都是富户人家,因为只有住在此处,才能上的了城里最好的私塾。所以阳城学子大半汇聚在此,状元街之名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实。 街上有条承平巷,而今巷子里只有一户人家,这家之中有一个落魄书生。 他孤身一人已然守了这条巷子十余年。 此刻朝清秋等人就立在街头,看着那个在街上撑开摊子,然后开始自顾自读书的年轻书生。 替人代写家书而已,一封信也挣不了几个钱,何况在他旁边还有几个同行在大声吆喝。 连释空都看的出来,许望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大髯汉子叹了口气,“许兄弟这么多年没去喝了西北风,真是他祖上显灵了。” 朝清秋也是点了点头,认为大髯汉子说的有道理。 此时许望已经已经看到了他们,正在朝他们招手。 几人走到许望身前,朝清秋发现许望看的竟然是一部兵法。 许望注意到了朝清秋的目光,“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接着他开始收拾起摊子。 “今日高兴,我去买点酒菜,咱们好好吃一顿。” 几人望了他一眼,将他看的面色通红。 “你们莫非以为我没有银子不成” 朝清秋将一个银锭抛到他手里,“今晚我们要吃好的。” 许望将手里的银子掂了掂,这个羞辱他忍了。 许望道:“这钱随便我怎么用” 朝清秋点了点头。 他恶狠狠的对几人道:“今晚你们给我等着。”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几人坐在许望家的院子里,身前的桌上摆着许望买来的“大菜”。都是些廉价的小菜,数量倒是不少,可却没有一个稍贵些的菜,要不是他从林飞鱼那里拿来的酒不少,只怕今天晚上他就别想坐在这里了。 刚一落座,许望就自顾自的先喝了一个。 “朝大哥,别说我做的不地道。这钱就当是我借你的,他日一定还上。” 朝清秋倒是不介意这点小钱,毕竟他从小到大扔着当石子玩的银子都要比这大不少。 他问道:“这些银子你用到哪里了” 许望一笑,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他慢慢展开,原来是一支银白色的手镯。 陈烈瞧了瞧,“原来是要送给小姑娘的定情信物,难怪你像个宝贝一样。不错,是个好东西。” 许望此时红光满面,“这个镯子我早就想要送给锦儿了,可惜我这个人一直穷困潦倒,几次参试都是不第。不说了,我喝一个。” 陈烈看着他连喝了几杯,看来确实高兴的紧。 朝清秋与陈烈目光一对,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肯让步,最后还是朝清秋败下阵来。 一旁的释空一脸迷茫。 朝清秋清了清嗓子,“小望,这个锦儿姑娘是什么人今天一直听你提起,给我们说道说道。” 陈烈向他投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许望声音高了起来,“当年我家也是阔绰过的,那时候我爹和城东的豪绅李家定了一桩娃娃亲,不过后来家道中落,我自己又不争气,这事李家已经不怎么提及了。可我和锦儿是真心喜欢的。有时我们也会偷偷见面。” 朝清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一句,“那就好。” 许望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他只是还在那里说着和李锦儿的点点滴滴。 灯笼诗会,他与她比赛解谜,不少时候明明他已经先猜出了谜底,却是假装不知。直到李锦儿猜出谜底,哪怕是骂他几句愚笨,看着眼前那张笑脸,他也是觉得十分值得, 他偶尔也会想约莫这也是一种天分 八月十五,天上月会圆,人间也团圆。 说着说着他渐渐词穷,而他本是一个下笔千言,开口锦绣文章的读书人。 所思太多,故而词穷。 简单言语,一片真心。 他边喝边说,最终醉倒在桌上。 释空看他好像还挺开心莫非这酒真的如此好喝不成 朝清秋朝他笑道:“释空来一杯。” 释空赶忙正襟危坐,“小僧是出家人,不能饮酒。” 正在畅快喝酒的大髯汉子道:“释空,你们佛门讲究超脱,你不入世,怎么超脱你不饮酒,如何知道饮酒不好” 释空低头想了想,大髯汉子好像说的有些道理,可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他还没想明白,陈烈已经将他的茶杯换成了酒杯。 陈烈端着酒杯,“陈大哥先给你走几个。” 说完,连着喝了三杯。 释空也只能咬着牙喝了一杯,有些甜,确实比水好喝不少。 于是他又连喝了两杯,双目越发明亮起来。 大髯汉子见状更是来了兴致,各种劝酒言语接连不断。 毕竟是老江湖,三言两语就将释空忽悠的晕头转向。 只是释空酒没少喝,双目却是依旧明亮。 大髯汉子知道碰到了硬茬子,也不再劝酒,两人硬碰硬的喝了起来。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尊重对手,至于那个喝了两壶就倒了的许望,根本就不配与他们较量。 朝清秋望着喝多了在那呼喝的两人,有些头疼,也有些羡慕。 十余年囚在宫中,学习所谓的帝王心术。一朝国破家亡,奔走江湖生死难料。 他很难再有释空身上的那种少年气了。 夜里,他独自卧倒在许望家的屋顶上,手里拿着好不容易从那两个家伙手里抢下来的一壶酒。 “朝兄弟,你而今的心境有些问题了。” 陈烈蹲坐在他身旁,一身酒气。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知道,可惜也没什么好办法,独自消磨而已。” 陈烈长吐了口气,“你我自然是不担心的,许兄弟的事你怎么看” 朝清秋笑了笑,“落魄书生,富家小姐,青梅竹马,这些在酒楼里不是几文钱就能听一段吗哪一次不是花好月圆人长寿” 大髯汉子也是笑了起来,“可是世上人,终究不是那书上人。” 朝清秋坐起身来,将手中酒壶远远抛出。 世间真情,多被雨打风吹去。 第二日,他们三人偷偷跟在许望身后,看着他去那苏记铺子买了桂花糕。 朝清秋上前问了价钱,不贵,几文而已。 他们又跟在许望身后,看着他抱着糕点,一路跑去李府后门。 他接连敲了三下门上的铜环,两重一轻。 不多时,大门打开一个缝隙,从中走出一个锦衣女子。 眉目清秀,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两人谈笑了几句,许望取出一块桂花糕递给女子。 女子咬了一口,微微皱眉,只是她还是吃完了整块桂花糕。 望向许望之时,她笑靥如花。 除了释空依旧一头雾水,陈烈和朝清秋相视一笑。 桂花糕不贵,他刚好买的起。 她吃不惯却说想吃,不过是想让他不自卑而已。 世事变换,原来竹马依旧绕青梅。 如此最好。 第一卷 少年游第十二章 今朝一杯且尽兴 整座天下下了一场大雪,纷飞的雪花宛如天上坠下的一颗颗铜钱,朝露为衣雪为被,又是一年大雪时。 江南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般的大雪了。 朝清秋等人本该几日前就动身前往东都,可适逢如此雪景,他们自然也是动了想要见见名闻天下的江南雪景的心思。再加上大髯汉子等人的劝说挽留,他们便决定多留几日。 毕竟江南雪景与那北国冰封,千里雪飘的壮丽山河不同。江南的柔美又岂止在那女子唇间软糯的吴声软语之间更有那烟笼寒堤,云树绕堤沙。 若是北方雪景是那沙场上雄赳赳的无双武夫,那江南雪景则是那一身羽衣的瑰丽女子。让人不觉之间已然沉醉。 也就难怪曾有天下枭雄,沉溺其中,差点忘了当年的逐鹿之志。 状元街承平巷许望的旧宅里,朝清秋等人在院子里的屋檐下支起了一个火炉,几人围绕而坐。 火炉上烟雾不断升腾,带着一股青梅特有的香气。 大髯汉子在一旁不时的擦着口水。他这一生浪荡江湖,没什么别的爱好,只是这美酒实在是放不下。 他开口道:“朝兄弟,还是你们读书人懂的多,咱怎么就没有想到过这种喝酒的法子,这不比在三弟那破酒铺里喝酒强多了。” 今日林飞鱼也在,听到了自家大哥的言语,他也没多说什么。自己和大哥可是生死兄弟,难道会为了这般小事反目不成自然不会。他只是决定在以后给大哥的酒里,一定要多兑些水。 林飞鱼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朝清秋的动作,想着以后自己在铺子里是不是也能效仿几分,这也不失是一个发家致富的好路子。 朝清秋没有在意他们的言语,他的心思都在温酒上。当年在燕都之中,他几时会亲手温酒 赌茶消得泼墨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看时候到了,伸手拎起炉上酒壶,给每人都倒了一杯热酒。 其实冷酒热酒并无分别,只不过在这大雪时分,饮着一杯热酒,更有些心境罢了。 一壶绿蚁,一壶青梅,都是林飞鱼自店中带来的,据说已经有了些年头。 大髯汉子饮了口酒,一脸满足,“如此喝酒果然别有味道,这算是我喝过的世间第二的好酒。” 朝清秋本想问问那第一好喝的是什么酒,只是看到大髯汉子那副极为猥琐的神情他还是忍住了。 释空忍不住道:“那第一的是什么酒” 陈烈坏笑一声,“自然是被看招里不花钱的花酒。” 释空连忙低下头去,默念了几声罪过,罪过。 本来还听的津津有味的许望连忙拍了拍胸口,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了几句。 “你已经有锦儿了,可不能乱想,万一被锦儿看出来怎么办。” 朝清秋反倒是理解的点了头,“最好的自然是不要钱的,更何况美人恩重,怎能辜负” 大髯汉子向朝清秋举了举杯,“最知我者果然是朝兄弟。” 朝清秋一笑。他知道大髯汉子也就是嘴上说的厉害,不然他也就不会是那个一见红衣就跑的大髯客了。 有些人,哪怕嘴上说的云淡风轻,只是心中人,从未忘记。 朝清秋笑道:“陈大哥,当日听说你是四品武夫,想来也算得上是江湖有名的人物了,不知这天下还有何等豪杰人物,以后若是我行走江湖自然要避让些。” 陈烈看了一眼他,似笑非笑,“这是要和我青梅煮酒论英雄” 接着汉子咧嘴一笑,“若是说混迹江湖,我这个四品武夫自然已经算是足够,可是若放眼天下,我这点修为又算的了什么” “且说那天下西南的悬空寺,且不说佛法到底如何,那些僧人的武艺修为当真是不俗,当年我曾就有幸和几人交过手,人家站在原地不动我都难以撼动分毫。” 说着,他有意无意的望了眼释空。 释空点了点头,低声道:“佛法自然也是极好的。” 朝清秋若有所思。 “更何况在那东海之滨更有那以杀力着称的剑阁,传闻剑阁之人以滚滚海水磨剑,剑气纵横,杀力无双,当然到底何如咱也没见过,毕竟没交过手。” “除却这些隐世宗门,那些沙场上以悍勇着称的名将,自然大多也是天下数的上的高手。” “当年我曾见过大燕的燕横将军,武艺为人我都是佩服的紧,更是天下数的上的名将,可惜听说当年兵败之后被数千幽云骑围杀在了易水之畔,死时尚且北面。” 朝清秋面无表情,沉默的点了点头,“举国皆败,独力难支。不是燕横将军的过错。” 大髯汉子也是点了点头,“可笑的是那些而今降了的燕人,每每谈及此事,总说是燕横将军误了燕国。” 许望在一旁愤慨道:“国败家亡,不能死于君王之前,如何来的脸面议论是非。” 林飞鱼在一旁笑道:“小望,莫非忘了我当日和你说过的何谓读书人自然不是全部的读书人都是如此,只是大半皆是如此。” 朝清秋没言语,他本没打算去寻这些人。家国衰落,舍生取义自然是大义,只是挣扎求生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他们做的太过了,如何对的起那些死去之人。 大髯汉子笑了笑,“至于大秦军中自然也是有高手的,就像而今隐隐压了柳易云一头,被称为天下第一名将的白信,其人定然是一个高手。其手下第一的战将赵鉴听说曾亲手斩下燕横将军首籍,更是第一个打破了燕都,逼杀了当日的燕帝,火烧了燕都城。” 朝清秋眼前闪过了那日的熊熊大火,百年繁华一朝毁弃。 那只握着酒杯的手猛然握紧,最后又缓缓松开。 朝清秋吐了口气,缓缓道:“如此看来,天下果然多是豪杰。” 陈烈道:“那是自然,武夫已然如此,更何况那诸子百家皆是另辟蹊径,说不得有什么出人意外的神通。再者,那些大王朝里定然还有些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 朝清秋笑了笑,再强又如何自己终归是要去寻他们的。 他向外望去,天上白雪依旧纷飞不止,可他看到的却是一条满是鲜血的步步登高之路。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酒杯,今朝饮酒且尽兴,明日忧来明日愁。 第一卷 少年游第十三章 君未成名,我未嫁 承平巷许望家的旧宅前,来了一架马车。 大雪未停,路上行人稀少。马车在白雪之上碾压而过,留下一串沉重的车辙印迹。 拉车的竟然是一匹高头大马,这在南方并不常见。 北方马匹多是高大剽悍,而南方马匹与之相比则是略显瘦小,北方人称之为矮马。矮马用来拖运货物尚可,至于作战,显然是要差了北马不少。 所以北人乘马,南人驾舟,也和这些有着不小的关联。 江南之人拉车之马多是矮马,而马车上之人竟然用的是北马,可见车上之人非富即贵。 马车停下,自车上走下一个富态老者,一身锦衣华服,眉目之间虽然看似和善,但依旧隐约可见一股杀伐之气。 老人下了车,双手扶住腰间玉带,自然有人走到他身后为老人撑起一把小伞。 老人看着眼前的旧宅,感慨道:“许多年未来了,这里还是依旧和当年一样。” 他转头望向身边的管家,管家会意,小跑着上前几步去敲门。 此时,朝清秋等人正在院子里的屋檐下赏雪,听到门口的敲门声几人也没在意,只当是来寻许望的。 许望自书房中起身前去开门,只是当他见到门口之人时,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此人会到这来。 片刻之后之后他才缓过神来,“李叔叔。” 老人也没进门,只是上下打量了许望两眼,“小望而今也是一表人才了,你父亲泉下有知,想来定然也会十分欣慰才是。” 许望呐呐不能言,此刻他心中七上八下,莫非是自己和锦儿之事被李叔叔知道了不成 老人又看了看眼前的旧宅,“小望,而今过的如何” 许望犹豫后道:“尚可。” 老人一笑,“小望,你而今年岁已然不小了,我听说你也曾应试过几次,只是屡考不中” 许望面色通红,想到此人是李锦儿的父亲,他心中难免又忐忑了几分。 老人好像没看到许望的脸色,“既然在南楚无果,不如我给你些盘缠路费,你去东都试试如何” 看似询问,只是老人的言语之间,已然替许望下好了决断。 “老先生莫非是生而富贵之人” 原来朝清秋等人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门前一侧,此刻他们已经清楚了老人的身份,自然是要为许望言语几句。 老人转过头来看了朝清秋等人几眼,“自然不是。老夫也是起身于微末,当年与小望他爹都曾是市井里的落魄人。” 朝清秋笑道:“那老先生如何知晓今日之陋巷书生,不会是他日的天下英杰” 释空咧嘴一笑,然后立刻低下头来低宣佛号。大髯汉子饮了口酒水,在心中默默赞叹了一句朝兄弟果然好口才。 老人也不在意,只是双手微微握紧腰间玉带,“我自然不知道,可那又如何” “当年我与小望他爹是生死兄弟,他爹过世之后的那些年里我也暗中给了小望不少银子,直到他长大成人。” 朝清秋等人望向许望,许望点了点头。在他爹去世之时他年岁还小,那时确实不时会收到不少银子。 “后来等到小望长大成人之后,我便刻意与他断了联系,这本就是我当年与他爹约定好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朝清秋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老人的这个说法,“只是想来老先生此来应该不是为了此事。” 老人盯着许望,“自然,此来是为小女锦儿和小望之事。” 许望面色一下子白了下来。 朝清秋道:“我听小望说过,他和锦儿姑娘是有婚约的。” “当年我确实和小望他爹订过娃娃亲,只是现在我想要反悔了。” 许望艰难开口道:“李叔叔,我和锦儿是真心喜欢的。” 他本以为老人会反驳,没想到老人却是点了点头。 “我自然知道,莫非你以为你们每次见面我不知道不成,其实每次我都在不远处。” 许望面色通红,朝清秋等人强忍着笑意。 “可是真心喜欢又如何我从白身起家,见过了这世上太多真心。乍见之欢,久处生厌。多少互付真心之人在柴米油盐之中消磨了真情,数的清吗数不清的。” “我李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可锦儿自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若是我将锦儿嫁给你,你便让她住在这陋巷之中,要她为你洗手做羹汤不成” 许望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言语。 “便是锦儿答应,可她爹不答应。” 老人又转头望向朝清秋,“方才这位公子讲的确实有道理,今日陋巷之许望,谁知他日不会飞黄腾达可是老夫赌不起,也不愿拿女儿的幸福来赌。父母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 朝清秋等人也是无言以对,老人说的就错了吗天下父母,哪个不是为子女操碎了心。 忽然马车上又走下来一人,峨眉淡扫,身披雪白狐裘。与天上白雪,两两相映。 正是当日他们曾经见过的李锦儿。 李锦儿来到老人身前,朝众人行了一礼,“爹,我和小望的事不用你管。” 老人望着自己的女儿面色温柔,只是言语之间却是冷冽如刀锋,“小望,你看锦儿身上这件狐裘便要几百两,难道你忍心日后她要换下这身锦衣穿上粗布麻衣不成” 李锦儿面色通红,据理力争,“爹,当年娘也是在你贫寒之时嫁给你的。” 老人自嘲一笑,“自然,你娘当年嫁给我时,我也是如小望这般的穷小子,所以我才知道你娘跟着我受了多少苦,又怎么能让你重蹈覆辙。” “若是小望有些做生意的天赋,我将这身家给了他便是,可惜。” 朝清秋等人点了点头,若是老人将身家交给许望,只怕用不了几年就会败光。 许望上前两步,“李叔叔,我愿去东都应试,他日功成名就定然会回来娶锦儿,能不能给我些时日” 李锦儿紧紧抓着老人的手。 老人望了望两人,最终叹了口气,“罢了,小望,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说完,他转身直接返回到马车之中。 李锦儿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上面绣着一个锦字。 字体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学乍练。 她深深的望了许望一眼,没有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门口处,许望望着马车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朝清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老先生说的也有些道理,何况以你的才学,早晚会出人头地的。” 许望擦了擦眼角泪水,一扫方才的颓唐心境,满脸志气昂扬。 “那是自然,我可是要注定名闻天下的。” 当年他爹为他取这个名字本就对他寄予了厚望。 许望,许以天下之望。 第一卷 少年游第十四章 一场风雪,几处相思 东都,帝宫之中。 秦帝赢彻站在菊园之外,看着园中两个正在打雪仗的皇子。年岁稍长的大概有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之间虽然颇似赢彻,只是却要温和不少,少了那种铁血杀伐之意。正是而今的大秦太子殿下,赢奕。 另一个还是孩童年纪,虎头虎脑,显然极为灵动,这是赢彻的第二子赢武。 赢奕刻意相让,两人倒是打的不分上下,看的赢彻在一旁失笑不已。 跟在他身旁的大宦官陈云悄声道:“陛下何不进入园中” 赢彻摇了摇头,“自家事自家知,若是孤进入园中,反倒是让他们拘谨了。” 陈云点头称是。 赢彻忽然随口问道:“陈云,你说他们二人谁更好些” 一瞬间,陈云面白如纸。 他眼前的帝王可不是什么昏庸之人,从当年秦人都看不起的纨绔雍王,到而今强灭燕国,压服瀚海与北辽的一代雄主。 谁人在他面前不是谨小慎微。 赢彻回过神来,看了陈云一眼,笑了笑。 “你和孤也是旧相识了,当年自我即位雍王之时就陪在孤身侧,不需如此。” 陈云擦了擦汗水。 可是赢彻下一句话让陈云将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奕儿太温和了些,过几日你安排一下,要他到大秦的边郡巡视一番,我大秦的帝王只能是虎狼。” 陈云点头称是。 赢彻挥了挥手,“孤要去积雪亭,你退下。” 陈云叹息一声,他自然知道赢彻这个习惯,每逢大雪之时,赢彻总要独自登上积雪亭。 梅园积雪亭中,赢彻穿着一身黑色衮龙帝袍缓缓而入,肩头之上满是积雪。 这处亭子已然被他封禁了多年,只是会每年定期打扫而已,所以依旧风致简约如当年。 那年,有一个纨绔皇子闯入亭中,满身积雪,一身落魄。是当时纳兰家的大小姐为他沏上了一杯热茶。 那天,那个落魄皇子看着眼前的姑娘,晃了心神。 自那以后,雍王,太子,大秦帝王,他步步登高。 后来她自然成为了他的皇后,代他母仪天下。 可他们二人最喜欢的还是每逢大雪之时在这积雪亭中赏雪。 他喜欢看着亭外的雪景,如同看着他的万里江山。 而她,只喜欢看着他。 一眨眼,好多年了。当年的纳兰姑娘已然不再,只留下了他们父子三人。 园中梅树,多是她当年一一亲手植下。 故物犹在,故人已远。 赢彻站在亭前闭上双眼,亭中似有一个女子手捧热茶,满面羞涩,缓缓而来。 ------------------------------------ 渝州城,自来就被南方文人称为除江陵之外的江南第二名城。文人口中的第二名城自然指的是此地风景极美,尤其是城外雪景,得天独厚,被誉为江南第一景。 可惜这次风雪确实太大,那些埋首书斋的读书人受不得如此大的风寒,都留在家中闭门读书。 于是城外渝江之畔不止少了那些靠岸吟诵诗书的读书人,更少了那些倚在窗边看着这些书生的大家女子。 渝江之畔,徐言与陈山看着那个二公子独自登上小船。 在此之前,他们二人只知道大秦丞相李恪有一个独子,便是而今在北方随白信将军征战的公子李屏。 而他们此次出门,相爷除了要他们带回老寨主的传人,更是要他们找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二公子。 陈山悄声道:“老徐,他真的是丞相要咱们找的二公子” 徐言沉默片刻,“丞相给的玉佩和他身上的印记都对的上,想来应该没错,而且你看他在小重山上的做派,无论心机手段,都和丞相颇为相似。” 陈山挠了挠头,“反正俺是不懂这些。” 徐言张了张嘴,有些话他还是没有和陈山说出口,正是因为这个二公子太像丞相了,此次带他回东都也不知是福是祸。 小舟之上,李云卿一身白衣,腰间别着一支墨绿竹笛,那把形影不离的折扇也是被他别在腰间。 不多时,小舟来到了江中的风雨亭旁。 风雨亭本就是为观赏渝江之景而建,平日里游人如织。只是今日大雪,故而无人而已。 李云卿踏入亭中,远处飞雪飘飘,暮霭沉沉,只能依稀见到一些远方景致。 李云卿本不是一个喜欢欣赏世间风景之人,只是当年他娘总是和他说日后有了银子,就要带他到这来看看。 那时候,他看到娘亲眼中闪着微光,而这种光只有在她提及那个男人时才会出现。 可他娘亲终归是没有等到这一天。 那一年,他娘亲得了重病。 深夜里,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几乎叩遍了渝州城中所有药铺的大门,没人出手。 虽然最后他遇到了后来的师父,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娘亲临终的遗言也只是告诉他不要恨,最后望着东都的方向闭上了眼。 也许她还是想要见一见那个负心人。 李云卿缓缓垂下头去,他记得当年娘亲曾笑言“此生许某人,某人在东都。” 而今师父已去,这世上终于只剩他一人了。 他抬起头,以手中袍袖擦了擦脸上泪痕,然后打开手中折扇遮住了面庞。 折扇移开之后,他满脸笑意,让人见之如沐春风。 他早就想要去见见那个远在东都的丞相大人了,还有这些渝州城里的故人,也是时候该让他们成为故人了。 渝江岸边,徐言二人看着离舟登岸的李云卿。 徐言道:“二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李云卿望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想来你们早就已经打探清楚了,我在这渝州城里有些故人,他们而今还在,我良心难安。” 徐言沉默少许,“二公子需要我们二人如何做” 李云卿笑了笑,“聪明人,你们只要帮我拦下城里南楚的官军就好了。仇需当面报,要他们多活了这么多年,都是我的过错。” 徐言二人没言语,拱手听命而已。 当天夜里,渝州城里燃起了一场大火。城中半数药铺被人烧毁,掌柜的尽皆身死,尸体被人以长绳悬在药铺匾额之前。 据药铺中的伙计所言,那行凶之人身穿一身白衣,每次杀人之前都会问一句,“可曾识我。” 可不论掌柜的回答如何,皆杀之。 此时李云卿已经点燃了最后一个药铺,他将手中酒壶里的酒一口饮尽然后随手抛出。 身上白衣已经成了血衣,不断有血迹低落在白雪上,随着他的走动形成一条血色长线。 徐言二人看着这个二品武夫竟然不敢近前。 李云卿忽然笑了起来,面色温柔,只是笑着笑着他就弯下腰去。 当年在那渝州旧巷里,曾有一个女子每到日暮私塾放课时分就会站在巷口。 等着她的儿子早日还家。 第一卷 少年游第十五章 乱世之中,得见桃源 “释空,我再问你一次,你来时走的是不是这条路” 一条小路上,朝清秋目光不善的望向小和尚。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四次问释空了。 小和尚目光闪躲了几下,悄悄掰了掰手指,“不会错的,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条路。” 朝清秋冷笑一声,上前几步走到路旁的一棵大树下,他伸手扫去树干上的积雪,露出上面一个用刀刻出的十字。 许望凑到树前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接着大叫一声,“这怎么和咱们刚刻的标记一样” 朝清秋冷冷的看着他,也不言语。 许望脸色一红,讪笑了一声,他本来想要给释空解个围,毕竟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自己做的标记了。 释空偷偷转头瞥了一眼树上的标记,然后立刻转回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 他们三人三日前从阳城出发前往东都。 出发之前朝清秋还问过他们知不知道去往东都的道路,释空当时言之凿凿他就是从东都一路南下而来。 虽然他说的稳妥,可朝清秋当时还是想要向大髯汉子要份地图带在身上,是许望站出来说自己熟读兵书战策,各条道路都熟的很,哪里用的上什么地图。 朝清秋还记得当时在城门送别时,大髯汉子眼中那若有若无的同情之色。 当时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现在来看陈大哥果然才是老江湖。 “不会错的,我当时就是走的这条路。” 释空摆了摆手,窜入前方不远的林子里,他想看看有没有他上次走过的熟识之物。 朝清秋也算看出来了,释空从来不知道自己不认路,就像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数算只能数到双手之数。 他转头望向许望,神色不善。 如果说释空还算是情有可原,那这个出门前号称活地图的读书人就没什么可说了。 许望尴笑道:“书上的路我倒是都认识,可一出了家门,我好像又都忘了。” “朝大哥,许大哥,你们快来看。” 释空在前面的树林里喊道,语气急迫。 两人连忙向前跑去,他们来到释空身前,发现他正蹲在地上,仔细观察着路上的马蹄印迹。 “朝大哥你们看,这里有马蹄印迹,而且还没有被雪盖住,一定有人刚刚从这里路过。咱们只要跟着这些马蹄印,一定能够找到出去的路。” 朝清秋点了点头,其实他早就发现这个树林有些不同寻常,他和释空都是二品武夫,走了这么多天不该一直在原地打转才是。跟着这些马蹄印即使不能找到出路,能找到一些人问问也是好事。 三人沿着马蹄印迹不断向前,朝清秋想要试着记住他们所走过的道路,只是每走过一段,他就会忘记前面记住的路。 他们好像就在原地打转。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好像突然暗了下来,空中射下一道白光,三人连忙闭上眼。 几个呼吸之后,三人睁开眼,目瞪口呆。 不过几个眨眼而已,就像换了一座天下。 本来三人皆在密林之中,天上脚下都是白雪。可是此刻他们竟然站在一处田间陇上。 天上烈阳当空,哪里还有半分雪景。 不远处阡陌纵横,几只水牛正在水田里来回走动,不时抬头看他们几眼,似乎在嘲笑几人的少见多怪。 几个少年人衣着古怪,正仰躺在水牛背上,吹奏竹笛。 只是曲子极为古怪,朝清秋等人竟然一时听不出这是何处的乐曲,不然也能大致判断一下他们身处何地。 那些少年人见到三人也是极为吃惊,他们连忙凑在一起耳语起来。 朝清秋是二品武夫,神识自然远超常人。那些少年人虽然声音极小但他也能听见几句,可他竟然听不懂他们的言语。 三人正在惊疑不定之间,其中一个少年忽然朝着他们比了几个手势。 释空道:“他要咱们在这等等,他那些同伴去找人来。” 朝清秋二人转头望向他。 释空面色一红,“应该可能是。” 此时水田里的少年们都朝着远处跑去,只留下那个方才朝他们比划手势的少年。 朝清秋道:“小望,你是楚人,知不知道这是何地” 许望摇了摇头,“虽然我不曾出门游历,可也从来没有在书上见过此地,按理说此地如此奇异,书中应该有记载才是。而且我看那些人的衣服样式似乎和书中写的大周的样式有些相似。” “小望,你可知大周亡国多少年了” 许望苦笑一声,“三百年了。” 朝清秋也是苦笑了一声。 方才他听许望所言之后,又仔细看了看,那些人穿着的的确就像那些书上所录的昔年的大周的服饰,可是如许望所说,大周亡国已然有三百年了。 大周算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统治天下八百年之久。 前两代帝王文治武功为大周打下了牢固根基。可惜富贵之家,三代而亡。便是帝王之家也不能幸免。 当年幽王在那烽火台上博美人一笑,便是送掉了他大周的江山。 大周天子威严扫地,异族南来,兵戈四起。 大秦,北燕,南楚,瀚海,北辽,天下遂成割据之势。 许望苦着脸,朝清秋揉着额头。 释空则是一脸迷惑,显然还没弄清所处的境况。 突然,不远处走来一个老者,身形矮小,须发皆白,他身后跟着那些方才跑走的少年。 那老者来到他们身前几十步处站定,从上到下的看了三人几眼。 老人一边摸着垂到胸前的胡须,一边开口道:“你们是楚人还是秦人” 三人一惊,老人用的竟然是楚语。 而今虽然是大秦国力最盛,可当年大周灭亡之后,是大楚占据了中原之地百余年之久,所以而今依然是楚语最为天下人所知。即便是瀚海和北辽那些异族与中原和江南做生意之时,所用的也多是楚语。 老人似乎很满意三人的神情,他咳嗽了一声,“不过是楚语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只是他接下来一句话让三人神色一凛。 “这里是桃源乡,已然有百年没有外来客了。” 第一卷 少年游第十六章 桃源乡里话当年 田间陇上,几人席地而坐。 老人笑道:“老夫叫徐禄,是桃源乡的乡长,咱们乡里的人都姓徐。” 三人身旁只剩下了老人和那个比划手势的孩子。 朝清秋沉默片刻,他实在有太多问题要问。 “这里到底是何地” 老人笑道:“你们自然不知道这里,当年先祖为躲避大周时的战乱,带着同乡之人躲到了这里,大概要有三百多年了。” 那个比划手势的孩子忽然开口道:“徐爷爷,你不是总和咱们说不要和外人说咱们乡里的事你怎么什么都和他们说了。” 少年用的是极为熟练的楚语。 释空睁大了眼,许望也是一愣,然后愤怒的望着这个少年。 朝清秋揉着额头。 他们三个竟然被这个少年骗到了,其实本不该如此,只不过突然见到此地让他们慌了神而已。 那少年见被识破也不害怕,还朝着三人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老人一边伸出手摸着他的头顶,一边呵呵笑道:“你们也别怪阿真,这几百年也有些人误入到这里,一样米养百样人,自然也有些穷凶极恶之人,我们自然是要做些防备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不知而今天下如何西秦可曾统一了天下” 许望道:“老人家还知道大秦” 老人一笑,“这里虽然与世隔绝,可这百年里我偶尔也会出去几次,上次外出刚好碰到西秦东进,把大楚赶到了江南,当年那场仗可是打的十分热闹。” 朝清秋微微眯眼。 “好了,不说了,远来是客,几位到我们乡里坐坐,刚好我还想听听这些年天下如何了。过几日我再送各位出去。” 三人点了点头,便是他们想走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老人在前面带路,那个少年徐真则是缠着几人问东问西,反倒是很快与释空和许望打成了一片。 朝清秋冷眼旁观,看到少年眼中不时闪过狡黠之色。 他笑了笑,自己当年可没有这般心机城府。 老人在前面听着后面几人的言语,面带笑意。 水田离着村庄不远,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经来到了村庄之前。 村庄正门处是一个高大的木制牌坊,上面以古体篆字刻着桃源乡三字。牌坊两侧则是各自放着一只巨大的石龟,两只石龟向外探头,遥望天际。 村庄之中一眼望去,满是桃花。 若是在外界此刻桃花应该早已凋零,可是在此地无数桃花竟然正是娇艳时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许望看着这片美景,忽然想要吟诗一首。 那少年徐真早就已经见惯了这些景致,依旧在拉着许望问东问西。 老人笑道:“朝兄弟,此处如何” 朝清秋真诚道:“人间乐土,世外桃源。” 他此刻孑然一身,若不是还有国仇家恨在身,他倒是真的想要隐居在此地。 老人点了点头,对朝清秋的回答十分满意。 几人来到村口,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那里拿着几根木棍“打打杀杀”。 看到许望身边的徐真,几人目光一亮。 一个孩子高声喊道:“阿真哥,快来助我斩杀了这几个小贼。” 徐真虽然少年老成,可到底还是少年人,此刻他只想掩面而走。 老人笑眯眯的望向朝清秋几人。 朝清秋忽然有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些孩子自小长在这避世之地,也就只有这点乐趣,朝兄弟你们不如陪他们玩上一会儿” 老人满脸悲痛之色,若不是那没有掩盖好的一丝笑意,朝清秋可能就真的信了。 只是不待他做出反应,释空忽然也是叹息一声,“不想这些孩子这般可怜,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许望接口道:“我儒家圣人也说过有教无类。” 朝清秋看着两人面上跃跃欲试的神色,揉了揉额头。 片刻之后,朝清秋分到了属于他的那个木棍。 这次他要扮作的是昔年大周的第一勇将,赵贾。 当年大周与异族犬戎之战,大周战败失利,周天子被犬戎数万精骑围困在两狼山上。是赵贾带着三千锐士突阵而入,三进三出,最终保得大周天子突出了重围。 战阵之上,犹然大呼,尚有余勇可贾。 此刻朝清秋正是要手持木棍去救出他的周天子。 释空被那些少年人围在中间,正大声疾呼,“赵将军救我。” 他抽到的是周天子。 许望拿着一根木棍在一旁虎视眈眈,他是犬戎首领。 朝清秋沉默片刻,高举起木棍,大声疾呼,“陛下别怕,赵贾在此。” 带着身后的徐真杀入到人群之中。 老人蹲在一旁,看着双方的厮杀。 “杀,别走了周天子。” “赵将军何在” “众将士,随我陷阵。” “我尚有余勇可贾。” 老人默默听着这些言语,嘴角带着笑意。 自古以来何人能够底定天下唯我大周而已。 我大周也曾刀戈成林,猛将如雨。 半个时辰之后,朝清秋躺到在老人身侧。 不过是陪着这些孩子玩了一会儿,简直比自己独自练功几个时辰还要累。 许望与释空倒是乐此不疲。 老人笑眯眯的道:“朝兄弟,才这么一会儿就累了你要多练练才行,不然以后如何找的到媳妇。” 朝清秋咧了咧嘴,“陈乡长为何这般信任我们?而今外面的天下战乱四起,此处又是世外桃源,乡长怎么知道我等不会起了歹心。” 老人点了点头,“我自然是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的,不然岂不是痴活了这么多年。再者,你们三人起了心思又如何” 朝清秋目光一凛,望向老人。 老人不以为意,“等会带着这些小家伙回村里吃饭,我先回去给你们准备些饭菜。” 朝清秋点了点头。 又是半个时辰,那几个家伙终于停了下来,倒不是他们玩尽兴了,而是那几个少年实在撑不住了,躺倒到了地上。 朝清秋三人只得各自一人背了一个,朝着不远处的炊烟升起处走去。 日暮西垂,炊烟袅袅。 村口,老人们坐在树下,听着树上鸟叫之声,手中蒲扇轻挥,缓缓入睡。 村旁的石磨旁边,青壮的男人们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着几百年前的天下大事。 村里的水井旁,妇人们正洗衣洗菜,讨论着今日哪家的儿郎该做媒了,哪家的姑娘更俊俏。 朝清秋三人走入村中,沿途之人见到他们背着的孩子,都和他们笑着打了招呼。 就像他们不是初次来的外乡客,而是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 三人在乡长家简单的吃过了晚饭,乡长也为几人安排了住处。 释空的住处里,他正在打坐诵经,这是他每日里必做的功课。 忽然门外想起了敲门声,他踏上鞋子去开门,发现朝清秋正站在门外。 “朝大哥,有事” 朝清秋本来正在看着村中景致,闻言转过头来笑了笑,“有件小事,需要你和我一起去解决。” 释空点了点头,跟在朝清秋身后。 两人东转西转,最后竟然来到了村口不远处。 释空一头雾水,“朝大哥,咱们为何要来这里” “你可还记得咱们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释空挠了挠头,“咱们是跟着马蹄印来到这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不错,可咱们在这里并没有见到马匹的痕迹。” “朝大哥你是说还有别人也到这里来了” 朝清秋紧了紧那双宽大袍袖。 ''我也不敢肯定,不过若是还有别人进来而他们又没有出现在村里,那多半是不怀好意。'' “若是他们要动手,只怕也会选在夜深人静之时,所以我才特意喊了你一起。” 释空点了点头,“若真是如此,小僧自然是要度他们进轮回的。” 朝清秋笑了起来,他听到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不下百骑。 第一卷 少年游第十七章 剑有双锋 刀只一刃 村口不远处,百余骑正快马而来。 马上之人都是一身黑衣,额头系着红色抹额。手中长刀刀身极长,一看便是大秦的制式军刀百炼刀,马背上各带硬弓。 一个汉子低声对身前的头领道:“老大,这次做完俺就不做了,俺娘子又怀了个崽,俺不想他生下来就没了爹。” 为首的汉子虎背熊腰,脸上有一道狭长的刀痕。 他转过头来望着刚才言语的汉子,“当年咱们兄弟做这事也是逼不得已,这次发现这里也算是立了一个大功,我会帮你想个办法的。” 那汉子面色通红,“谢谢老大。” 其实他没有报多大希望,虽然老大对兄弟们不错,可他们这种人,从来都是刀头舔血,做过的坏事也不算少了,他也没想过能够全身而退。此刻听到自家老大如此言语,自然是心中十分高兴。 他们这些人当年也是因为自家的村子遭了难,老大带着他们占了山寨讨生活,可惜后来被一个世家子带着官军围困,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做了那个世家子的刀。 每隔一段时日那个贵公子就会要他们袭击一些村庄,多是镇江两岸的楚人。 这次他们的目标本来不是此处,他们只是误入而已。 汉子使劲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事,虽然他经常看到自家老大每到夜里就会唉声叹气,可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也帮不了自家老大些什么。 他想起自家娘子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去裁过新衣裳了,自家女儿前些日子也嚷着要吃城里苏记的糕点,想着想着他嘴角不自觉的带出笑意。 突然他身边那个刀疤脸的首领大喝一声,“小心些,村口处有人。” 这些人虽然是以刀头舔血为生,可大多都是些寻常人,只有刀疤汉子前两年跌跌撞撞成了个二品武夫,底子极差。可若是和那些世家之中底子深厚的二品武夫动起手来,却多半会是此人能活。 无他,敢于搏命而已。 此时朝清秋二人已经看到了快马而来的刀疤汉子等人。 朝清秋笑道:“释空,如何可是被我说中了。” 小和尚点了点头,“今日小僧又能积德行善了。” 刀疤汉子久历江湖,看这二人谈笑自若,显然是专门在此地等着他们。 汉子先是朝着身后招了招手,然后在马上朝着二人抱拳道:“二位最好不要多管闲事。不然别怪兄弟不客气了。” 朝清秋只是朝着释空道:“小和尚,你可知为何江湖之上用剑之人多于用刀之人” 释空摇了摇头。 “当年教我剑术的师父曾经和我说过,剑有双锋,刀只一刃。剑之双锋,敌我皆伤。刀为守护,身后家国。故而战阵之上多是用刀,江湖之上,多是剑客。” 他望着马上黑衣人的百炼刀喃喃自语,“也许我也该去找一把剑了。” 刀疤汉子见状不怒反喜,这些年他们见惯了这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他们越是目中无人越好,等会动起手来,他还能少死几个兄弟。 朝清秋道:“那个刀疤脸就交给我了。” 释空自然也看出了那个刀疤脸是个好手。 朝清秋不再言语,足尖轻轻踩地,整个人已经朝着为首的刀疤脸扑去。 刀疤脸喝道:“那个小和尚交给你们了,我来对付他。” 此人不退反进,一个纵跃自马背上飞扑而下,与朝清秋硬碰了一拳。 两人落地,朝清秋已然拉开拳架,身上气势不断上涨。 刀疤汉子微微皱眉,方才一拳他已经发现自己不是此人对手,他厮杀多年,自然知道此刻定然不能让这个年轻人将气势蓄到顶峰,不然自己必死无疑。 他大喝一声,猛然扑向朝清秋,左手悄悄背后,看似将全身气力都聚集在右拳之上。 朝清秋却是不闪不避,任由此人的右拳砸在左边肩头。 刀疤汉子微微愣神,他没想到朝清秋竟然会不闪避。 此时朝清秋双目一凝,一个闪身直接撞入此人怀中,右手伸出握住此人打来的左拳。 左手变掌为拳,一式破阵,狠狠砸在此人气海之上。 十余拳后,他放开此人左手。 刀疤汉子瘫坐在地,气海受到重创,此刻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汉子苦笑道:“你如何知道我惯用的是左手。” 朝清秋望了望释空那边的战场,片刻之后他收回目光,“因为原来我也是惯用左手。方才你跃下马与我对拳之时,我就见到你不自觉的伸出了左手,只不过你后来又自己收回去了。” “看来我输的不冤,今日我这些兄弟是不是都要死了” 朝清秋笑道:“难道你们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不成” 刀疤脸汉子笑了笑,“人嘛,哪怕明知必死,终归还是有些奢望的。我们这些人当年就该死了,多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赚到了。” 朝清秋沉默片刻,“当初为何走上歧路” 汉子嘲讽道:“歧路在你们这些世家贵公子眼中可能确实如此,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不走这条路如何养活妻儿老小乱世里,人命不值钱的。” 朝清秋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刀,以双指抹过刀锋,刀上血槽里还隐隐的有些血红。 他也要以此来坚定他的杀心。 “我送你上路。” 刀疤汉子见了他的动作,叹了口气,“我这一生,最后能死在一个好人手里,也算是不错了。我叫陆洪,劳烦公子日后若是有闲暇,可以到岳阳城中白马巷,跟我的家人说一声,就说我外出做生意,要好多年才能回去。” 朝清秋点了点头。 刀疤汉子大笑一声,望了眼释空那边的战场,“公子尽快动手,我这个当老大的怎么能走在兄弟们之后。” 朝清秋举起手中长刀,一刀刺入了此人胸膛。 另一处战场上,释空手捏无畏印,隐隐有金光在体表流淌。 刀枪不入,金身不败。 释空虽然才是刚刚入门,可对付这些寻常的黑衣人也像是虎入羊群。 他左手捏印,右手持刀。一身青色僧衣已然有半边被鲜血染红。 黑衣人已经被他斩杀了半数。 忽然传来一声虎啸,释空转头望去,原来是朝清秋持刀跃入了战场。 他身形半蹲,宛如一只栏中猛虎即将出笼。 五虎刀法,虎出笼。 当日孙虎将这刀法送给了朝清秋后,他就已经和释空练了起来,朝清秋入门极快,可释空却总是不得其中要领。 片刻之后,场上只剩下一个离他们比较远的黑衣人。 那个脖子上系了一条红巾的汉子苦笑一声,“我有一事相求。” 汉子自怀中掏出一个小钱袋,是他这几年来偷偷私藏下来的。 “俺叫郑安,家在岳阳城中白马巷,这些银子是我这些年来偷偷省下来的,要是可以,我希望两位日后能将这些银子交给俺娘子,来世俺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两位的恩情。” 朝清秋点了点头。 汉子如释重负,“那就不劳二位动手了。” 他握紧手中长刀,稍稍犹豫片刻,然后一刀刺入胸口之中。 神色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一间破旧的屋子里,灯火昏黄,一个女子正凑在灯下缝补衣衫。 一个小女孩围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她不时抬头望向屋外。 她在等他归家。 朝清秋抛掉手中长刀,上前接过汉子依旧死死紧握着的钱袋,钱袋很轻,里面其实没有多少银子。 他叹了口气,然后猛然转头向村口望去。 一个老人正倚在村口的石龟上打着哈欠。 第一卷 少年游第十八章 久在樊笼里 不得返自然 村口,三人将方才的战场随意打扫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些黑衣人确实是穷的很,全身上下除了那些武器颇为精良,就和他们在连云寨上见到的山贼没什么两样了。 此刻朝清秋二人靠在石龟旁,而乡长徐禄则是直接盘腿坐到了石龟之上。 老人取下腰间的旱烟,使劲吸了两口,“有什么话赶紧问,不然我就回去睡觉了。” 朝清秋道:“所以之前其实是有人进来过的” 老人点了点头,“自然,这里其实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神秘,之所以成为了一个世外桃源不过是因为这里地处偏僻,当年我家老祖又在外面施了些手段,所以外人不能轻易进入罢了。” “之前对我们这些外来之人是如何处置的” 老人笑道:“像你们这般的好心人自然是会送你们出去,若是像那些家伙,自然是随手做点好事。” 朝清秋点了点头,“那不知道乡长是什么修为” 老人侧了侧头,“如果按现在的外面的划分来看,应该也就算是六品大宗师而已。” 释空低呼了一声,“大宗师” 老人咳嗽一声,“低调一些,老夫可不是什么正统的武夫,算是偏门一些的另类修行。” 只是那只抚摸着长须的手以及老人面上露出的笑意显然泄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乡中之人都不知道他的修为,还以为他和他们一样是普通人而已。自己忍了这么多年,现在一下子说出来,果然让这些外乡人吓了一跳。 朝清秋忽然开口道:“乡长是阴阳家之人” 老人自嘲一笑,“什么阴阳家,我们这些人当年不过是为大周帝王寻穴炼药而已。” 朝清秋转身一跃,坐到了另一个石龟之上。 他随口道:“我听说当年大周末年,周天子曾经派了方士到东海之滨寻找长生之药。” 老人微微眯眼,只是接着又摇头一笑,“年轻人这般深重的城府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也无所谓了,当年陛下派出求药的正是先祖,只是求药是假,避祸是真。” “当时天下大乱,大周已经有了分崩离析的先兆,于是当年的大周皇帝陛下就让先祖带着一部分皇族之人避祸在此,这一躲就是几百年。” 朝清秋沉默片刻,“乡长可想复国” 老人一愣,随后笑了笑,“少年时听先祖说起当年之事时,自然是气愤满胸。想着这本就是我大周的天下,为何我要想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当时我只恨自己出生的太晚,不然定然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可而今看着那些村中的少年人,我早已没了当年的心气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三人就只是看着这无边夜色,各有所思。 第二日天明,村中之人看着凭空多出来的数百马匹都是兴奋不已。 不少孩子都是吵闹着学习骑马。 朝清秋三人和乡长站在村口的树下。 释空已经和许望解释了昨夜的种种凶险,此刻年轻书生满脸愧疚。 三人之中,只有他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总是成为二人的累赘。 朝清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望,以后等你考中了状元,做了大官,我和释空还要仰仗你呢。” 许望重重拍了拍胸口,可惜用力过大,咳嗽不止,“包,包在我身上。” 老人拿着烟枪笑眯眯的望向三人,他吐了口烟雾,“年轻真好。” “小和尚,你是个天生的佛家种子,昨日我看你的明王金身已经有些火候了,更难得的是你这个小和尚竟然还是杀伐果断,杀起人来毫不手软,悬空寺能够教出你这种弟子,也算是个怪事了。” 释空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低宣佛号。 他转头望向朝清秋,“至于你小子,倒是有些奇怪,身上有些老头子看不明白的古怪气运。你小子也算是天生的适合厮杀之人,昨夜在那种境地之下你竟然还能够分辨出那个黑衣人善用左手。更关键的是,你敢赌。除了这些,你小子应该还隐藏了不少实力。” 朝清秋笑了笑,“行走江湖,自然是要留几手。” 老人又看了许望一眼,目光之中有些嫌弃,“以后杀鸡的时候就不要自己动手了。” 许望尴尬一笑。 “你们三人可以在这里在多留些日子,乡里的孩子都挺喜欢你们,可以多陪他们玩两天。” 朝清秋微微皱眉,只是看到满脸期待望向自己的释空和许望,他只能伸手揉了揉额头。 ------------------------------------- 村外的一处草地上,朝清秋盘腿而坐,不远处许望二人正在和孩子们玩耍。 世间修行,无外乎两种而已。 一种是以体内真气游走体内经脉,缓缓壮大自身,不断精进。 另一种则是一朝顿悟,修为突飞猛进,一骑绝尘。 也就是所谓的天才。 而这世上总有些人,是老天赏饭吃的。 朝清秋天资不差,可惜在大燕的那些年里他荒废了太久。 此刻他正不断以真气冲击体内经脉。 可天下事,往往欲速则不达,经脉受到冲击之下反而让他受到了反噬,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却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年轻人,你太急了。” 乡长不知何时已经笑眯眯的坐到了他旁边。 朝清秋抬手擦了擦嘴角,“可有些事不等人。” 老人吐了口烟雾,“也许你挂念的那些人并不想你这样。” 朝清秋将双手放在膝上,他目视远方,“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若是我当年努力些,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今日这样” 老人一笑,“每个人都会恼恨曾经的自己,都会想到当年我若是努力些,也许会如何。” “可这世上既没有长生不死的仙药,也没那让人后悔的神丹。”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错过,便是再后悔也无用了。” 朝清秋自然知道老人说的不错,可他却依旧忍不住会想起那日燕都城里的大火。 哪怕而今身处桃源,他却依旧逃不出那乱世之中。 久在樊笼里,不得返自然。 第一卷 少年游第十九章 那支箭 叫做命运 三日后,三人又来到了当日他们误入时出现的田垄上。 许望道:“那些黑衣人莫非也是从这里而来” 乡长打了个哈欠,“自然不是,当年先祖刻意布置了几个入口,就是为了以后我等逃命也方便些。每个入口我都留了人把守,那些家伙一进乡子里我就发现了,只不过这么多年闲来无事,我就是想看看他们能搞出些什么事来。” 老人随手在地上划了一个古篆字,又看了三人一眼,“你们也算是桃源乡的客人,若是以后逃难的话,可以在这次你们出去之地留下一个记号,桃源乡的位置每次都会随着时辰自行变动,若是被我看到了这个标记倒是可以让你们进来躲避些时日。” 说着,他满含深意的看了朝清秋一眼。 朝清秋笑了笑,没有言语。 “好了,让老夫送你们出去。” 老人以手作笔,直接在虚空之中画出了一道古怪符篆。 随着老人落下最后一笔,整张符篆逐渐变成了金色。接着定在虚空之中的符篆越变越大,最后变的如同一扇门户大小。 老人向着门中一指,门上的篆迹消失,只剩下一道金色门户。 “去。” 三人各自朝着老人行了一礼后走入金色门户之中。 随着三人的走入,金色门户的色彩逐渐淡了下去,直到融入虚空之中。 老人转过头,望向刚刚跑过来的气喘吁吁的牧牛少年。 “真儿,以后你想不想到外面去看看” 徐真胸膛剧烈起伏,但目光之中神采奕奕,“想。” 老人摸着少年的头顶,“会有机会的。” 他是阴阳家,自然也通晓一些相人之术。可惜他所学不精,只能看出来方才离去的那几个家伙将来都非池中之物。 天下已经够乱了,可他们还能让天下更乱些。 老人笑了笑,“这天下如此有趣,我桃源乡中如何能没有人去看看。” ------------------------------------- 桃源乡外的一处密林里,三人呆立在当场。 天上飞雪未停,地上已经有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想来是这些时日大雪一直未停的缘故。 三人看着这雪景,在桃源乡的几日恍若在梦中。 朝清秋抬手摸了摸怀中钱袋,这是那个黑衣人求他送到家中的。 许望缓过神来,“朝大哥,接下来咱们怎么能走。” “我看过那些黑衣人身上带的地图了,接下来咱们先渡过镇江去到江北,然后去岳阳城,那也是去东都的必经之路。” 许望和释空点了点头,毕竟他们两个都不认识路,自然是要以朝清秋为主。 三人出了密林就直奔镇江而去。 百余年前镇江城还不过是一个狭小鱼村。只是当年随着大秦在西平击败楚军,楚人衣冠南渡,与秦隔江对峙。 这个渡江最便利处的狭小渔村自然就变成了双方必争的兵家要地。 百余年间,历经数十次战乱。更有柳易云在此以寡敌众,成就名将之名。这座江边的军事重镇俨然已经变成了江南之地除江陵外的第二名城。 三人来到镇江城外之时已经是日暮时分,站在城下向上望去,城池高耸不见尽头,在落日霞光的映照下,宛如一头凶猛野兽,正待择人而噬。 建城不过百年,这座城下已然埋下了几十万人的尸骨。 几人进城到是毫无阻碍,用许望的话来说,这是楚人的气魄。 可朝清秋却觉的不会如此简单。 不同于城外的肃杀,镇江城内反倒是繁华非常,竟然让朝清秋想到了当日的燕都城中也是如此。 沿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道路两侧的摊子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朝清秋上前看了看,多是一些北方常见而南方稀缺之物。 他回头望去,释空和许望已经挑花了眼,他倒是也不怕两人乱花钱,毕竟三人所有的钱财都在自己手里。 “公子,要不要相个面” 朝清秋循声看去,是一个蹲在一边的中年道人。 这人穿着一身破旧道袍,蓬头垢面,腰间系着一条紫色腰带,身后背着一把桃木剑。边上立着一面小旗,旗上无字,只是一块白布而已。 朝清秋笑道:“道长,若是你将自己好好归置归置,说不定还能挣些银两。” 道人摇了摇头,“贫道叫住公子只是因为公子与贫道有缘,谈那些俗物做甚” 朝清秋道:“不要银子” 道人搓了搓手,“若是测的准了,公子非要给些银子,贫道也不能拒绝不是。” 此刻许望与释空也凑了过来,听朝清秋说完了缘由,许望立刻坐在道士身前的木凳上。 许望伸出一手道:“道长先帮我测测。” 道人笑着握住许望手掌,冥冥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一棵高大的桂树。 桂树之上,花开满枝。只是片刻之后,一阵狂风吹来,树上花枝摇落尽。桂树之下,凭空出现了一把大斧,狠狠斩向桂树腰身。 一股冷气竟然直接透过许望手掌传到他身上,他连忙收手。 许望问道:“道长,如何” 道士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可说。” 释空上前推开许望,“道长,帮我也测一下。” 道士将手掌搭在释空的手掌之上,他竟然看到了一座金色大佛出现在了释空身后,佛像庄严,满脸慈悲,只是片刻之后,那尊大佛却是化作了满天的光羽,飘散在了大地之上。 道士又摇了摇头,“你也不可说。” 朝清秋在一旁看的有趣,“道长不如帮我也测下。” 那道士深呼了一口气,怎么会出了这么多异相,莫非是今日自己出门没看黄历不成这个自己一定不会错了。 他把手搭在朝清秋手上,这次眼前出现的竟然是一条巨大深渊。向下望去,深渊之中流水滚动不止,翻起巨大波浪,接着一条白龙自深渊之中缓缓抬头。 那双金色眸子,冷冽如刀锋。 道士赶忙放开朝清秋的手掌,他正要言语几句之时,朝清秋被一旁的释空等人拉到一旁去看杂技去了。 道士叹了口气,看来今日实在是不适合摆摊相面。 他正收拾着东西,一个白衣青年已经坐到了他身前的木凳上。 那人手中折扇翻转不停,嘴角挂着笑意。 “道长,帮我相个面。”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二十章 心中黑蛟已抬头 “不算了,不算了,今天收摊了。” 道士抬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又低头整理起摊子上的东西,这些可是他吃饭的家伙。 那白衣男子正是在渝州报仇之后的李云卿,当日报了大仇他就让徐言二人先回了东都,他自己还有些事情要解决。 李云卿笑道:“师叔,我是玄苦道长的弟子。” 道人双手微微一顿,然后抬头笑道:“没想到玄苦都收徒弟了,一看你小子就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玄苦的眼光不错。” “师叔,不如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谈” 道人擦了擦手掌,“城里有家富贵酒楼不错,我早就想要尝尝这家的鱼翅粥了,可惜你师叔我一直囊中羞涩。” 李云卿面上笑容不变,“那就请师叔带路” 道士也不再管自己那些吃饭的家伙,伸手扯过一旁给人代写书信的书生,“帮我看着点,等会给你从富贵酒楼带点吃的。” 旁边的穷书生连连点头。 富贵酒楼在镇江城中最为繁华的文魁街上,是一座占地极广的二层高楼。在寸土寸金的文魁街上极为少见,传说富贵酒楼的幕后老板权势通天。 酒楼里平日往来,非富即贵,倒是不负富贵之名。一些寻常百姓往往只能望楼兴叹罢了。 李云卿花了大价钱也只是在一楼租下了一个极小的雅间。因为剩下的雅间便不是仅仅有钱就可以的了。 这个雅间虽小,可屋中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雕刻手艺也是极为精细。桌上的茶杯都是朝中特供的官窑制成,屋中墙壁之上更是以金丝刻成了一个巨大的铜钱,自上到下占了整面墙壁。 仅仅是打开门向里望去,便是一股富贵之气逼人而来。 此时道士正坐在楠木座椅上,双手不断磨砂着手中茶杯。 李云卿笑道:“师叔为何不问问我师父怎么没来” 道人放下手中茶杯,“我怕问过之后吃不下饭去,那不是可惜了。” 李云卿没言语,只是脸上没有了笑意。 道人叹了口气,“说,玄苦他是何时去的” “师父是三个月前去世的,年初得了一场大病,久病不愈。” 道人苦笑一声,“医人者而不能自医,这是不是世间最为可笑之事” “我们的事,你师父和你说了多少” 李云卿道:“师傅只和我说他来自龙虎山,下山是为了救助天下百姓。” 道人点了点头,“我和他都是龙虎山上玄字一辈,他道号玄苦,我的道号是玄真。玄苦,一生皆苦,真是没有起错的道号。” “他可曾传了你医术和那柄桃木剑” 李云卿摇了摇头,“没有,师父只跟我讲过修行上的事,那柄桃木剑他要我给他埋入坟中。” 道人笑了笑,“是了,看来他没想要你继承他的衣钵。” “我和你师父都是都是战乱下的孤儿,当年被我们师父从山下捡到了龙虎山上。你师父算是个世间少有的奇才,修行,医术都是一日千里。我就不行了,只是略微学了一些相术的皮毛而已。” “少年之时他就能以一柄木剑压服龙虎山年轻一代了,那时他意气风发,加上天生容貌俊秀,可是有不少女冠心仪于他。” “后来我和你师父小有所成,就被师父从山上赶了下来。道士嘛,家国有难总有些匡扶济世的心思。加上世间传言有妖魔处,总有道人桃木剑,妖魔虽然没有,可这乱世之中,世间苦难也不比妖魔差了不是。” “你师父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加上我和他分开也能相助更多的人,所以后来我们两个就分了开来,后面的事你就应该知道了。” 李云卿点了点头,只是他没想到平日里整日衣衫褴褛,佝偻着腰的师父也会有那么风光的当年。 玄真盘坐在椅子上,“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修道之人,早已勘破了生死。此生大梦,他不过先醒而已。” 李云卿从怀中掏出一只木簪,只是样式极为罕见,腰支极为粗壮,只是那花冠却是极为瘦小。 “师叔,我师父说,他日我若是去到龙虎山要我将这个交给山上的玄云道长。” 玄真瞥了一眼木簪,叹了口气,“这是龙虎山上独有的幽兰草,玄云当年喜欢你师父,我们临下山时送了你师父不少幽兰草,可你师父当年也没多说什么,没想到他终究是心动了。” 李云卿想起这些年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师傅总会独自靠在屋檐下呆呆的望着这只木簪出神。 天上月色,相思难断。 玄真叹了口气,“师叔这一辈子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有这看相的本事还有一些,让师叔帮你看看命格。” 李云卿也没多想,直接伸出了右手。 玄真将手搭在李云卿手上,恍惚之间,他又见到了今日见到的深渊,只是深渊之中的风浪更大了些。他微微向下望去,深渊之中除了他今日见到的雪白蛟龙,竟然又多了一只黑色蛟龙。 两者相隔极远,遥遥对峙。 他连忙松开李云卿的手掌。 “师叔,如何” 玄真苦笑道:“不可说,看来是我今日出门没翻黄历。” 他们这种为人相面,若是有些小灾小祸,说出来帮人化解一下倒是无妨,可惜今日他所测的几人命格都是极其古怪,他修行多年,竟然看不出命格所指。 要知道他所谓的略通皮毛不过是自谦而已,天下之间,能在相面测字上超过他的不过单手之数。 李云卿笑着摇了摇头,命格如何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当年他娘亲死在了渝州城中,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命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哪里有什么好人有好报,乱世之中更是如此。 此时已经上了不少酒菜,玄真吃的不亦乐乎。 他们在这里也算是花了大价钱,有一个侍女从门外走入,侍立在一旁。 李云卿只是简单的吃了几口就开始喝起茶来,“姑娘,这镇江城中近日可有什么趣事” 他随手抛给那个姑娘一小锭银子,反正当日从渝州的那些药铺里拿的不少。 那个小姑娘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突然收到这么多的打赏,立刻就羞红了脸。 玄真瞥了李云卿一眼,“臭小子,年少多金,长的也还行,不知道要辜负多少真心,你师父当年都不如你。” 那姑娘越发手足无措起来,她伸手摸着通红的耳垂,低声道:“倒,倒是也没什么趣事,只是前些日子突然来了一个迦南寺的和尚,说是什么佛子,他这些日子不断宣扬说是今日要在城中的楼难寺中宣佛,将城中的道士赶出城去。” 她说着还看了眼依旧在大吃大喝的玄真。 李云卿也是望向他,“师叔早就知道了。” 玄真白了他一眼,“知道又如何咱们修道之人求的是真我,若是跟他们计较不是落了下乘” 李云卿手中折扇不断拍打手心,他眯眼而笑。 “师叔是修道之人,可我不是,我就是个斤斤计较的小人。师叔不争,我来争。就让我去会会那个佛子。” 玄真突然望了李云卿一眼,他自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深渊之中,那只黑色蛟龙已抬头。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二十一章 佛道之辩 楼难寺在镇江城东南,一则是因为此地颇为僻静适合修行佛法,二则是这附近的百亩良田都是佛寺所有。 当年楚国占据中原之时便极为推崇佛教,重佛陀而抑道祖。 在那几百年里,佛教声势日隆,尤其是在俗世之中,佛教隐隐有了一家独大的迹象。若非是儒家一直占据在庙堂之上,只怕当年还会出现一个佛国。 便是如此,那些年里佛寺也是建造极多,这才有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盛景。 楼难寺虽说不是如迦南寺那般的天下名寺,可好歹也是有了百余年的历史,据传当年秦楚激战之时,楼难寺曾拿出百万家财相助大楚。至于真假如何,寻常百姓自然是无法分辨。 随着秦楚镇江之战后,楼难寺威望日盛,隐隐已经有了江南第二大寺的势头,这次迦南佛子前来讲佛无疑会让楼难寺的声望更胜一筹。 此刻朝清秋三人就站在楼难寺前。 寺庙极大,站在庙门前竟然一眼望不到尽头。山门高耸,入口处便是一条青石砖道。门口处立着一块石碑,碑上以楚篆刻有朝佛路三字。 寺庙极新,在日光照耀下像是泛着金黄的光,显然是刚刚翻修过。 小和尚看着眼前的寺庙,使劲揉了揉眼。 他离开悬空寺时师父还和他说悬空寺是天下最大的寺庙。可和这个寺庙相比起来,就像林飞鱼那间小酒馆和他们在城里路过的大酒楼一样。 三人本来是在城中看杂技表演,只是后来朝清秋想要先找个住处,释空提议可以到这里来挂单,虽然朝清秋和许望不是佛门弟子,但只要送上些香火,想来应该也是不难的。 只是三人没想到楼难寺竟然是这样的大寺,他们有些心疼香火钱了。 许望尴尬道:“不如咱们还是去城里找个客栈住一晚” 释空伸手揉了揉光头,“我去和他们谈谈,天下佛门是一家。” 说完他就当先朝着寺庙里走去。 朝清秋二人跟在他身后。 三人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走到了寺庙之内。 没想到寺庙外冷冷清清,寺庙内倒是热闹的紧。 几人寻着声音找去,发现不少人都聚在寺庙的大殿之中。 大殿门口已经被城里的百姓堵的水泄不通,三人勉强挤进去才能看清殿中的大概。 大殿中央是一个年轻僧人,此人额间有一个红色印迹,面色极白,身上披着一件大红袈裟,袈裟之上以金丝描边,摇动之间宛如一道道金光不断摇曳。 此刻此人正双手合十,低声诵经。 在他身后是百余个僧侣。 许望看了看那个僧人又看了看释空,目光之中满是嫌弃,“都是出家人,释空你看看人家的卖相,就是外出化缘也能比你多化些。” 朝清秋望了他一眼,他可能忘了自己几天前还是个要为下顿吃什么发愁的穷酸书生。 那个大殿中的年轻僧人缓缓睁眼,“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开始了。” “今日我所讲之题,只有一事,逐道。” 朝清秋微微眯眼,这就有些意思了。 当年大楚之时佛道两门就是势成水火,各有成败,只是总归是佛门胜的多些。可随着楚国南来,除了悬空寺这种隐世宗门之外,天下佛寺大多也迁来了南楚。 佛道之争应该告以段落了才是,而今这个僧人竟然想要挑起事端。 他转头望向释空,释空一脸雾水。 看来不是悬空寺的意思。 此时那个僧人的言语再次响起,“我佛门修的是轮回,求的是来世。今世积德行善为的是求来世一个太平安稳,可那些道人却教你们要顺其自然,他们这是要毁了你们的向佛之心。” “佛子说的不错,那些道士确实是这般蛊惑我的。” “没想到那些道士用心竟然如此歹毒,亏我当初还给了他们不少钱财。” 不少百姓义愤填膺,好像突然之间就幡然醒悟了。 一些本来觉得这个佛子说的有些问题的百姓在裹挟之下也是逐渐转变了想法。 朝清秋笑道:“小望,如何” 许望嘲讽一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朝清秋点了点头,江南之地本就是佛法盛行,百姓会受到这个佛子的蛊惑他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会这般轻易,而且这个佛子还用了些手段。 那些最先发声之人只怕是已经被他收买了。 如此之人,修佛又能修出个这么结果。 朝清秋回过神来,发现释空已经不在身边。 他抬头望去,果然释空已经站到了那个所谓的佛子对面。 释空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他望向对面的佛子,“我认为你说的不对。”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然后凑到许望耳边低声道:“等会儿找机会带着释空快点逃,到咱们之前看过的那家客栈那汇合。” 然后他挤开身侧百姓朝着殿外跑去。 讲道理这可是江南佛门的主场。 出了大殿之后他直奔大殿之后而去,今日这个佛子的讲题也算是寺中的大事,庙里的僧人大多都聚集在大殿之上,所以他一路直行,如入无人之境。 寺庙的大殿之后是供僧人居住的屋舍和庙里的伙房,他的本意只是随便点燃一间屋子,引开大殿之中之人的注意,然后让释空和许望乘机逃走。 从释空站到那个佛子的对面开始,其实他就已经处在危险之中。一个会为了驱逐道门而玩弄手段的人,他可不认为对方会是什么良善之人。 只是当他在住持的屋子里看到那满屋的金银之后,他决定多点几间。 他站在住持屋外点燃了火把。 “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个穿着红色袈裟的中年僧人站在他身侧不远处,想来应该是难楼寺的住持。 朝清秋身体绷紧,稍稍弯腰,这个人来到自己身侧自己竟然毫无察觉,此人的修为只怕不在自己之下。 和尚抬头望向一边,“施主还不现身” 一旁的树后走出一个白衣青年,手中折扇旋转不停。 “江陵兄,好久不见。”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二十二章 乱世之中 曾见佛否 楼难寺里,三人对峙。 “原来是东都兄,多日不见了。” 朝清秋看着突然出现的李云卿也是笑了起来。 这个东都兄的修为不在自己之下,更难得的是此人极为阴险狡诈,若是二人联手,对上这个老和尚说不得还有些胜算。 李云卿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缓缓向他靠了过来,两人并肩而立。 李云卿笑道:“这些日子江陵兄过的如何” 朝清秋紧了紧衣袖,“自然是不如东都兄潇洒快活。” 两人言谈就如故旧一般,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是一个不小心就会相互在背后捅刀子的好兄弟。 楼难寺的住持自然也是如此,看二人如多年好友般在那里叙旧,他自然是按耐不住。 他虽然修为境界极高,可对面二人看起来也非常人,自己以一敌二本就落了下风,而今看来只能出手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如何能够等对方商量好对策。 他一身劲气鼓动,身上袈裟被罡风吹的咧咧作响。 “佛门清静地,如何能够动武” 一个全身铠甲的汉子走了过来,此人脸上有一道伤疤,自眼角直至唇边。平添了不少桀骜之气。 住持显然没想到此人会出现在此地,他散去身上劲气,“赵将军为何会在此地” 那人没有回答,反而是望向朝清秋二人,“我叫赵骁,是这镇江城里的一个杂牌将军。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住持面色不善,“赵将军,这是我楼难寺自己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赵骁眯起眼,“大楚之地,何事我大楚军人管不得” 住持道:“当年我寺中曾捐了数百万与军中,将军今日难道要任由他们闹事不成?” 赵骁站直身子,身上铁甲甲叶不断碰撞,发出沙沙的金铁交击声。 “当年那些钱要不是老子带着手下的兵过来讨要,你会老老实实的交出来再说,你就算不交,老子不会自己取不成,那些钱还不是你们自我大楚百姓手中诓骗过来的。” “赵将军,你过了。” “过了惹急了老子,老子就带兵平了你的寺庙,现在正是大战之时,你看看陛下会不会为了你们这些僧人斩杀我这种边将。” 住持面色铁青,只是却也不敢多言。 赵骁说的没错,而今正是天下大乱将士用命之时,当今的楚帝自然不会动他们这些边将,若是闹将起来,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这些人。 赵骁指了指朝清秋二人,“你们跟我回大殿。老子并不讨厌僧人,可至少也要像大殿里的那个小和尚那般才行,那个迦南的圣子,算个什么东西。” 两人自然是只能老老实实的跟在他身后。 大殿里,释空与迦南圣子不知何时已经讨论起了佛法。 那迦南圣子虽说也是自小苦读佛经,可如何比得上出生悬空寺的释空 更何况释空被悬空寺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佛门璞玉。 不过一炷香而已,迦南圣子被问的哑口无言。 他眼中凶光渐露,已然是起了杀心。 此时赵骁带着朝清秋二人返回了大殿,他手下兵将排开殿中的百姓,在中间开出了一条大路。 赵骁哈哈大笑,“看来已经分出了胜负,那这个小和尚我就带走了。” 迦南圣子双手合十道:“空叶想请这位同门在此留宿几日,也可以和他好好求教些佛法。” 赵骁似笑非笑,“圣子,本将军送你一句话,做人还是要看开些,不然昨日输了武艺,今日输了佛法,若是他日再输下去,不知道圣子还能不能活了” 空叶双手紧握,青筋暴起,“多谢赵将军良言。” 赵骁大笑着带着众人离去。 ------------------------------------- 楼难寺外,朝佛路的石碑旁。 朝清秋道:“赵将军为何相助我等。” 他不相信大楚的大将会仅仅为了一个小和尚惹怒楼难寺这般庞然大物。 赵骁笑道:“本将军欣赏这个小和尚自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当年有个道士在战场上帮老子挡了一刀,老子虽然不喜欢那个臭牛鼻子,可老子更不喜欢欠人情。” “我和住持那秃驴说的也是实话,老子确实不喜欢和尚,不然当年也就不会抢了他楼难寺。盛世之中,他菩萨庙倒是多的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这乱世军中老子可没见过几个和尚。” 朝清秋三人朝他拱手致谢。 突然赵骁又怪笑了一声,“你们可知道为何那个迦南圣子突然要逐道” 朝清秋也是被他提起了兴趣,要知道迦南寺虽然是世间大寺,可随便挑起佛道之争的罪名显然也不是迦南寺能够承担的起的。 “因为前些日子在江陵城里,迦南圣子败给了白云观的道子。” “那白云道子只出了一剑。” 三人点了点头,想来是这迦南圣子在江陵输了比斗,一气之下乱了方寸,才会想要在这镇江城里落落道家的面子。 赵骁道:“出了这楼难寺你们自己要小心些,这个迦南圣子只怕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如此之人,竟然也能修佛这世道,真是有趣。” 世上总是好人有好报自然不是。 世间可有恶人居高位自然极多。 赵骁带着他手下的军士离开了,朝清秋猛然向四周一望,发现李云卿早就不见了踪迹。 他用力揉了揉额头,“我这个东都兄弟还真是滑溜的很。” 入夜,城里一处屋舍内。 李云卿正在为玄真讲着今日在楼难寺里的所见所闻,虽然最后没有动手,但当中也是险像环生。若不是自己见机的快,那个江陵兄定然要留下自己好好畅谈一番。 他手脚并用,讲的绘声绘色。 玄真却是一脸古怪,神色玩味。 他已经听出来李云卿所讲的那几个人应该就是今日在自己摊子上算卦的那几个年轻人。 他犹豫片刻,“师侄,那几个人你最好还是别招惹的好。” 李云卿双目一亮,“师叔认识他们不成” 玄真自然不能透露当时相面的内容,他只能道:“今日他们找我测过字,几人都不是寻常之人。” 李云卿双目越发明亮,他喃喃自语,“如此才更有意思。” 玄真叹了口气,苦笑一声。 他方才忘了,自己师侄也是那深渊之中的蛟龙。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二十三章 螳螂捕蝉弓在下 第二日天明,镇江边的茶肆里,朝清秋三人占据一桌。 三人都不是怕事之人,可昨日赵骁说的确实有理。 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几人在楼难寺和迦南圣子眼中只怕连一只轻易能够踩死的蝼蚁都不如。 许望道:“朝大哥,道理在咱们这边,咱们怕他们作甚” 朝清秋喝了口茶水,茶肆里的茶水不错。江南之地本就盛产茶叶,煮茶之人也是老手,味香且悠长。 “小望,道理确实有用,可有用的不单单是道理。你想想方才咱们遇到的那几个强抢民女的家伙。” 原来方才三人在来的路上碰到了几个富家公子在大路上强抢民女,周围倒是有几个汉子看不过去出声阻止,可惜都被那些人的家奴打倒在地。后来还是朝清秋出手,废了那些人一人一只手,当时许望还嫌下手轻了。 许望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他本来就是聪明人,只是书生意气太重,加上这么多年未曾出过远门,极少见识人心险恶罢了。 “人心善恶且不论,可在这乱世之中,唯有手持刀剑,道理才是道理。” 许望欲言又止,他望了眼释空,发现小和尚竟然极为认同的点了点头。 朝清秋自然也是注意他的反应,“所以说释空才是真正的修佛之人,那个迦南佛子走错路了。” “背后妄议他人,施主也是有些过了。” 来人正是昨日见过的迦南佛子和楼难寺住持。 朝清秋放下手上茶盏,“佛子是来为我等送行的不成” 迦南佛子双手合十,“自然不是,只是我这位师弟误入了歧途,天下佛门是一家,当师兄的自然是要把他带回迦南寺里好好反省一番。” 释空怪异的望了他一眼,显然想不到世间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若是释空不肯跟你们走,是不是就要动手了。” 迦南佛子言语悲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师弟,小僧承受了这个骂名又如何” 说着他后退一步,将楼难寺住持让到身前。他自己虽然是二品可还是让住持这个三品武夫出手更稳妥些。 朝清秋缓缓聚集身上龙气,准备奋力一搏。 佛家自来以炼体为主,虽然不善争斗,可也不是他和释空这个二品可敌,当日斩杀一个孙虎就让三个二品差点拼了命,虽然三人各有藏拙,可一境之差,可见一斑。 不远处的树林里,李云卿和玄真倚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冠上。 “师叔,看来这次江陵兄要用些真本事了,不然这个和尚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玄真点了点头,“圆志这个老和尚虽然为人不怎么样,修为还是不错的。” 圆志自然是楼难寺住持的法号。玄真与他同属一辈,也算是相知甚深。 李云卿转头向着稍远处望去,“就是不知道那些家伙是为了何事。” 原来在密林之中还隐藏着一只人马,皆是顶盔掼甲,长刀硬弓。 正是昨日朝清秋在楼难寺里见到的赵骁等人。 见到楼难寺的住持准备动手,赵骁手下的副将忍不住道:“将军,咱们还不动手” 赵骁摇了摇头,目中闪过一抹狠辣神色。“嘿,老子这次把这些和尚引过来就是要他们闹事,刚好借此机会杀一杀这些和尚的锐气,到时候再把楼难寺里的财宝田地收回来,咱们就能扩充不少兵马。” 副将有些不忍,“可这几个人” 赵骁咬了咬牙,“老子的人情哪里是那么好欠的,等会儿这些和尚把事情闹大了,本将军自然会保这几人一命。” 那边朝清秋已然起身,他抖了抖身上青衫,双拳缓缓握紧又放开。 “小望,我说的如何这天下道理既在一个理字,更在刀锋之上。” 他一手在身前桌上轻轻一拍,接着一袭青衫飘然而出,直掠向不远处的圆志。 圆志也出不手,只是低首合十而已,在他周身之上缓缓凝聚出一道道护身金光。 天下间世人皆知,遇上佛门之人,先破护身金光。 圆志如此托大自然也是看出了朝清秋不过才是个二品而已,区区二品武夫如何破的开自己苦修多年的不坏金身。 他是佛门僧人不假,可也是个修为极高的武夫,哪个武夫身上又没有几分傲气。 此刻朝清秋的一式破阵已然砸在护身金光之上,金光只是微微晃动之后,又恢复如初。 圆志抬头微微一笑,不过如此而已。 朝清秋仿佛没有看到圆志的嘲讽一般,依旧出拳不停。他身上那一袭青衫之下,白袍之上,金龙正不断游动。 十余拳后,他身上气势一变,本来一直出手的右拳悄悄变为左拳,狠狠砸向金光之上。 在林中观战的玄真突然起身,方才一瞬之间,他看到了朝清秋身后似乎有一条白龙猛然抬头。 那一拳砸在金光之上,整道护身金光炸裂开来,散成一小片金色光雨。 光雨之中,朝清秋一拳又至。 圆志也是经历过厮杀的老江湖,此时朝清秋的气势非比寻常,他脚尖踏地,飘然退后了几步。 朝清秋抬手擦去嘴角血迹,暗道可惜。 自己虽然能借龙气暂时提升境界,可终归不能久战,若是拖延的时间长了,只怕他们几人都难逃一死。 密林里,李云卿握着手中折扇,“江陵兄计穷了,我要不要救他一救这世上这般有趣的人可不多了。” 正在他犹豫之间,林中的另一支人马却是已然杀了出去。 赵骁站在朝清秋他们一侧,望向迦南圣子二人,“莫非是庙中讲经太无趣,所以二位来这活动活动筋骨。” 迦南圣子低宣佛号,“小僧特意来为师弟送行而已,并无他意。” 他见到赵骁等人全副衣甲自然猜到了事情的原委,赵骁显然早就盯上了自己等人,如今藏在这里,是想要等他们将事情闹大,再借题发挥而已。 只是不知他为何改变了主意。 赵骁挥了挥手,“滚,滚,老子看见你们就心烦。” 此刻赵骁也是烦躁的不行,到手的军费就这般飞了。 迦南圣子拦下了想要发难的圆志,带着他默然离去。 赵骁转过头望着朝清秋等人,“此间事了,等下你们自行过河便是了。” 朝清秋已然散去了身上的龙气,此刻他面色惨白,嘴角却是依旧带着笑意。 “多谢赵将军了。” 许望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被朝清秋摆了摆手,拦了下来。 密林里的李云卿躺在树上翻了个白眼,“无趣的紧。” 正午时分,朝清秋三人立在小舟之上,遥望镇江景致。 此时小舟已然到了江心之处,四周皆是江水,人鸟俱绝。 朝清秋忽然理解了为何南楚多哀辞。天下乱世,加上如斯景致,漂泊江上难免会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怆然而涕下之感。 许望开口道:“朝大哥,方才在岸上,你为何不让我问个究竟” 朝清秋笑道:“本来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眼就能明了的东西,又何必再问。难道你问了赵骁就能给你一个公道今日和你讲的那个道理这么快就忘了不成” 许望沉默良久,“所以才要刀在我手。” 岸边,赵骁望着朝清秋等人搭乘的小舟消失在江面之上,久久不曾离去。 他自然不是对朝清秋等人心怀愧疚,毕竟若是有利于大楚,哪怕是要他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他只是想不明白,柳将军为何要拦下他。 赵骁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信上只有一字,止。 信的右下方,以工笔淡淡的画了一株柳树。 他抬头望了望天上,一只白色猛禽正在天上徘徊不去。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二十四章 那些少年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天下豪奢,莫过江陵。 自楚南迁以来,江陵为都,庙堂商贾聚于一城。 江陵城外有一座剑庐,屋舍破败,门前杂草横生,一片衰败景色。 可此地却是江南第二名景,只因庐主是那个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年轻人”。 每年之中总会有些人慕名而来,读书人也好,江湖人也好。来了江陵见过了江陵繁华,却不曾见过天下第一的剑客,岂不可惜 连日的大雪今日终于小了些,剑庐后山的山顶上,有人盘腿而坐。 此人缓缓起身,抖掉了身上的积雪。 一身粗布麻衣,平平无奇。若是扔到人群之中也不会引起旁人额外的注意。哪怕是在剑庐之中被人偶遇也只会被旁人当做普通杂役。 “阿归还是这般有闲情逸致,真是让小弟羡慕。” 一个中年人缓步而来。此人一身白衣,手握一策竹简,眉目之间满是书卷气,只是站在那里就如岸边垂柳,让人心旷神怡。 麻衣人面无表情,“日理万机的柳将军如何有时间来我这破草庐” 白衣男子正是号称江南半壁的柳易云,而那个麻衣人自然是而今的剑庐之主,一剑压服天下的剑神楚难归。 柳易云笑了笑,将手中书卷垫在身下,席地而坐。 “闲来无事,突然想起好久没来见你了。” 楚难归负手而立,腰间无剑。 他微微皱眉,“连你都被挤出朝堂了,姜衡到底是如何想的” 柳易云摇了摇头,“陛下自然有他的考量,咱们臣子如何能够妄自揣摩天心。” 楚难归看了他一眼,“看来这次姜衡确实气的你不轻,连阿衡都不叫了。” 柳易云笑了笑。 而今江南最出名者,三人。 楚帝姜衡,南楚当年内外交困之际,以弱冠之龄登上帝位,几十年来,败强秦,收异族,兴商业,据江南而望天下,便是雄才桀骜如秦帝赢彻也要叹一声生子当如姜衡。 白衣柳易云,弱冠执强兵,一战败强秦,以军略闻名天下。此人更是天下不少书生的楷模,有此一人,使天下人才知,文弱书生不止可以书斋治学,也可纵横沙场之上,筹谋军帐之中。 剑神楚难归,青年之时便持剑游历天下,自南向北,一把天问杀穿了一座江湖。剑道之上,他是一座难以跨越的巅峰。只是这些年来他已然极少佩剑,也极少出手。 可世人不知,三人其实自少年时起就是至交好友。 当年在临江城的宣王府里,有三个少年人形影不离。 那一日,月朗风清。 少年人们仰躺在屋顶上,看着天上闪烁的群星。 曾有人笑言,天上一颗颗星辰便是一个个离世之人。 少年宣王躺在中间,“阿云,阿归,你们说人生为何如此辛苦” 那时南楚的太子是他的兄长。年轻的宣王殿下被看管在临江城中,宛如一只笼中囚鸟,早早的便经历了人世的艰辛。 柳易云摸了摸偷偷带出来的竹简,他轻声笑道:“以后一定会好的。” 楚难归撇了撇嘴,在他看来与自己的练剑相比,姜衡受的这些委屈算不得什么大事。 姜衡忽然起身,然后直楞楞的望向天上星辰。 “阿云,阿归,你们以后可有什么志向” 柳易云用手中竹简轻轻拍手,认真思索了片刻,“若是可以,以后我要埋首书斋,读遍世上书。” 姜衡望向楚难归。 楚难归虽然觉得他问的幼稚,却也是摸着腰间自己雕出的木剑思索了片刻,“以后我自然是在江南随便找个无人之地,独自练剑了。我可不喜欢在外面乱逛。” 柳易云道:“阿衡,你又如何” 姜衡也是一笑,显然早有答案。 “我自然是做个闲散王爷,整日里花天酒地,实在无聊了还可以去你的书斋里陪你念念书,也可以去找阿归练练剑。” 三人都是笑了起来,便是连楚难归今日笑的也是多了些。 在他们看来,那个未来其实触手可及。 三人眼中都闪着亮光,天上月光,眸中星光,交相辉映。 只是一眨眼,很多年了。 后来,当年那个希冀埋首书斋的书生穿上了铠甲,配上了长剑,一身白衣走上了战场。自此转战战场之上,再难得闲,手中从不离手的圣贤书也变成了兵书战策。 那个想要归隐的剑客则是带着他那把自己锻造的长剑开始游历天下,自南向北,一步又一步。独占天下剑道八分,一剑压服天下,饱受世人赞誉。这个自小时起就最怕麻烦的剑客终归是声名鹊起,名镇天下。 当年那个鲜衣怒马,饱受世人诟病的宣王,在家国两难之际登临帝位,少年天子,却是力挽狂澜,重整了大楚山河。兢兢业业,昔年的富贵散人,而今却是以勤俭肃穆着称的帝王。 那年也是下着大雪,大秦向南而来,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柳易云站起身来,他望着眼前雪景,轻声笑了笑,“很多年了。” 楚难归忽然想起少年时分,每到大雪之时三人都会各自堆个雪人,每次都是柳易云这个书呆子堆的最丑,而自己堆的最好。 想到这里,那张宛如山上积雪的严酷面容上破天荒的带上了一丝笑意。 柳易云使劲揉了揉眼,“阿归你方才是不是笑了莫非是你有了看上的女子你而今年纪也不小了,虽然人家姑娘可能看不上你,可兄弟们会给你想办法的。” 楚难归抬了抬手。 柳易云连忙用手中竹简按了下去,“我这个文弱书生可禁不住你轻轻一拳。” 楚难归放下手去,他面色严肃,只是眼中有着难掩的笑意。 平生独爱练剑,练着练着,就成了一个天下第一。只是那又如何,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笑了。越发登高,越是寂寞。 两人就这般望着眼前的雪景,皆是回忆着少年时分。 江陵,皇宫。 楚帝姜衡今日早早的处理完了政务,此刻他正靠在殿外的白玉栏杆上,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尽头而今却被大雪覆盖的甬道。 甬道长长不见尽头,皇城之外,是他的大楚天下。 “陛下,天冷了。” 身后的宦官为他拿来一件雪白貂裘。 姜衡轻声道:“子师,当年朕也曾奔跑在雪中。” 身披大红长袍的闫子师面色温柔,“奴婢知道。” 他曾陪着他们一起长大。 当年月夜,他曾在屋檐下遥遥望着屋顶上之人。 他们,都曾是少年。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二十五章 客路青青柳色新 过镇江北行,只有一路。 长安道,取的便是长治久安之意。 前些年,秦楚交战,秦兵自北向南而去,必过长安道。南楚每次来袭,也必然从此处过江。 名为长安,却是最多战乱。 百余年来,有富家公子自东都一直被送到长安道前,有贫家子弟在家乡便辞别了父母。 一条大路,几多悲欢。 过此路者,南来北往,一去不返。 唯有路边杨柳,依旧依依。 这些年,秦将兵锋指向了北方的燕国,与南楚的关系缓和。南楚多商贾,往来之间,反倒是使长安道前逐渐热闹了起来。 雪压柳梢头,地上青草微微露。 “朝大哥,前面就是长安道了。” 一个书生兴奋的指着前面的大道,引得周围的同行之人鄙夷的看了他一眼。 来人正是渡过镇江的朝清秋三人。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自然不相信许望说的这里是唯一的一条南北之路。秦过南楚,必然还有小路,只是有些事注定不会写在书上。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凑了过来,“几位是第一次过长安道” 许望点了点头。 老人慈眉善目,笑容满面,“那老夫就要和你们说道说道这里面的规矩了。” 朝清秋诧异的望了许望一眼,没听说过个长安道还要什么规矩。 许望也是摇了摇头,这些书上没写。 朝清秋笑道:“那就向老先生请教了。” 老人看了看三人的反应,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大规矩,只有两条而已。你们可知这长安道上最多的是何物” 朝清秋沉默片刻,“十人九不归,路边多骸骨。” 老人诧异的望了朝清秋一眼,“你说的也不错,而今长安道边骨,又有多少曾是别人的深闺梦里人。这长安道上最多的是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一旁的释空猛然抬头,“孤魂野鬼” 许望叹息一声,“连年征战,自然有人甘心赴死,有人挣扎求生。” 老人点头,“求生避死,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些聚集在长安道附近的逃卒们只劫掠楚人,对于秦人倒是秋毫无犯。也许是朝廷有所考量,这些年来都不曾剿灭,反而隐隐的有些壮大了。” 许望道:“想来是大秦朝廷自觉亏了这些人几分,留了余地。” 朝清秋却是想到了他们在桃源乡里碰到的黑衣人,所用的都是秦军的制式武器。 老人压低声音,“这个老夫就不敢多言了,朝廷大事不是老夫这个山野村夫可以多言的。老夫要和你们所说的第一条就是进入长安道以后不要招惹那些头上扎着红巾的家伙。” 许望点了点头,“自然,我们也不是喜好惹事生非之人。” 老人欣慰一笑,“如此就好,老夫这么多年来不知道指点了多少像三位一般的人物,可那些家伙不少都是年少气盛,被那些带红巾的随意一挑拨就闹了起来。” “你们要知道,这长安道虽然也算是大秦境地,可不知为何,附近的岳阳城对此地管束极少,就像一个法外之地,只要不是闹的太凶,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江的强龙总归难压地头蛇。” 三人都是将老人的话记在心里,毕竟三人都不是惹事之人。 朝清秋道:“那第二条是” 在他们看来,老人所说的确实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他们又不是那些愣头青,总是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将那些前人的诚恳言语当做可有可无的抹布。 老人看着三人的诚恳表情,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满意神色,“至于这第二条,也是简单的很,这长安道上有间客栈,你们到时候要住在这里。” 许望纳闷道:“老人家,这个客栈有何讲究不成” 老人一笑,“客栈倒是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极有特色罢了,你们来到长安道,不去住住看实在是可惜。” 朝清秋虽然觉得老人的话有些问题,可想起前面老人的提醒他还是点了点头,“多谢老先生,我们记下了。” 许望道:“先生不与我们同行” 老人走到一棵柳树旁,朝着他们摆了摆手,“你们自去,咱们客栈里见。” 三人没再多言,老人在这里多年想来不会出事。 ------------------------------------- 一个时辰之后,三人立在一处空地上,看着眼前相对而开的两间客栈。 都是二层小楼,只是一个装饰的富丽堂皇,几个年轻的漂亮姑娘站在门口,花枝招展,手中不断挥舞着丝织手帕。 另一个门前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店小二,正楞楞的望着对面的姑娘出神。 许望默默的衡量了一番,他看着那间破败的客栈问道:“朝大哥,咱们真的要住这一家” 三人来到这里之后倒是很轻易的认出了方才老人所说的客栈,因为那家富丽堂皇的客栈上以金漆写着悦来客栈,而那家破败客栈挂着的已然掉漆的牌匾上写的是有间客栈。 “方才我去问过,这家有间客栈的价钱还更贵些。” 朝清秋沉思片刻,“按那个老先生所言这间客栈应当有玄妙之处,何况住在这里更容易隐藏咱们的身份,不必惹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着他走向那间有间客栈。 店小二见来了客人,却是依旧坐在门前的长凳上不动,随手指了指二楼,“楼上大部分都是空房,你们自己上去选好房间,然后去找掌柜的登记就好。” 释空和许望越发觉得这间客栈深不可测,朝清秋却觉得有些不对。 三人走入客栈之中,一个穿着大红棉衣的妇人迎了上来。 妇人身材丰腴,姿容极艳,眉目之间风情万种。而今虽然有了些年纪,可却更添了几分魅惑之意。 释空赶忙低头诵经,许望看了一眼也是不敢再看,默默在心中想着尚在家乡的锦儿。 朝清秋倒是神色无异,毕竟当年他父皇那些后宫佳丽他也曾见过不少,而大燕一国向来是以勇士和美人名闻天下。 妇人看着三个的反应,满意的点了点头,“三位客人里边请,来了咱们客栈几位一定不会后悔。” 听到妇人这言语,朝清秋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了。 长安道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望向一旁的行人,“几位是不是第一次过长安道”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二十六章 花有重开日 有间客栈里,朝清秋三人挑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 店小二趴在旁边的另一张桌子上,无聊的打着哈欠。 掌柜的坐在柜台前,手里算盘啪啪作响,脸上是让人沉醉的笑意。 这时三人自然已经明白他们是被那个白须老者算计了。 许望叹了口气,“江湖之上人心险恶,古人诚不欺我。” 释空也是双手合十默念经文,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孤身一人从城池之中穿行而过,不然到时候被人家卖了只怕还要给人数钱。 朝清秋抬头四顾,打量着店中的陈设。 店里冷清的很,已经是饷午时分了,一楼大堂之中还是只有他们一桌客人。桌椅等物一眼望去都是颇为老旧,方才他们上楼之时那些地板都会被踩的吱吱作响,似乎随时会垮下去。 那个美艳老板娘总会不时的抬头望三人一眼,然后面带笑意。 许望忽然有些害怕,他们莫不是进了传说中的黑店不成 店里的伙食也是简单的很,熟肉,烈酒,因为释空是僧人,老板娘还特意赠了他们一个炒黄瓜。 似乎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以前是混过江湖的。 许望吞了口唾沫,“朝大哥,咱们莫不是进了黑店不成” 朝清秋摇了摇头,“你在书里见过这般明目张胆的黑店” 许望也是摇了摇头,“可我在书里见过做人肉包子的黑店。” “公子这般说就没意思了,咱们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 美艳掌柜的手里提着一坛酒,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桌前。 她嗔怪的看了许望一眼,媚态横生。 许望赶忙低头。 朝清秋正要言语,却看到自店外走进来一个白须老者。 他指了指老人,“做的是正经生意” 老人显然也是见到了几人,他径直走过来坐在桌旁。 “几位公子如何可还满意我们这可是这长安道上一等一的客栈。” 老人抚须而笑,面上得意之色遮掩不住。 “爹,他们又是你骗来的” 美艳掌柜的变了脸色,如同娇花羞红,泫然欲滴。 “自,自然不是,这几位公子都是慕名而来。” 掌柜的将酒重重的放到桌子上,木制的桌子微微摇晃,她愤然而去。 “几位公子不要在意,小女的脾气有些古怪,平日里她不是如此的。” 老人打开酒封,先给自己倒了一碗,然后将剩下的酒水分别倒入几人的碗中。 朝清秋端起碗喝了一口,入口极烈,倒是难得的烈酒。 “理解,若是我们也会如此。” 老人摆了摆手,全不在意朝清秋言语中的意有所指。 “老夫姓周名坊,年轻时在外游历做过几年的教书先生,后来在外面实在混的落魄,只能回来继承了这家客栈,真是惭愧。” 周坊说着惭愧,可面上毫无羞愧之意。 朝清秋三人早就已经领略过此人的言语,此刻已是见怪不怪。 “后来我回到长安道和家中的青梅竹马成亲,这才有了小女慎儿,可惜这孩子长的像她娘,白白浪费了老夫的相貌。” 他边说边悄悄注意着几人,见他们完全没有要动手的迹象,心中长出了口气,看来这几人的教养都不错。 见他还要说下去,朝清秋开口打断他道:“而今客栈的生意不好” 周坊终于叹了口气,“自从对面开了那家悦来客栈,咱们的生意可是一天不如一天喽。” 朝清秋道:“既如此为何不争一争总好过邪门歪道。” 许望忽然开口道:“我知道,我见书上说悦来客栈是自东都起家,向来是以豪奢闻名,据传和大秦之中某个高官有关。” 朝清秋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悦来客栈并不只是单单一座客栈这么简单了” 周坊眯眼而笑,“还是那句话,这些不是咱这个普通百姓能言的。而且虽然这里是祖上传了十几代的,可其实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 许望本来正在饮酒,听到老人的后半句言语,将口中的酒都吐到了桌子上。 “祖传了十几代还不重要” 周坊一脸心痛的用袖子不断擦着桌上的酒水,一边连连叹息。 “重要自然是重要的,可这世上,人也好,物也好,活的最重要,不是吗” 许望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周坊还要再说些什么,朝清秋忽然开口道:“交浅言深” 周坊一笑,“当年混迹江湖,跟路过的一个道士学过一些相人之术,虽然学艺不精,可也能看出几位他日绝非池中之物,若是他日咱们客栈遭了难,几位又有余力的话,老夫希望几位能够出手帮助一二。” 说完,他紧紧的盯着朝清秋,他自然已经看出来三人是以朝清秋为主。 朝清秋笑道:“天下事,十赌九输。” 周坊大笑着起身,“可我的赌运向来不错。” 周坊走后,三人继续饮酒。许望面色有些泛红,已经有些许醉意。 释空忽然道:“朝大哥,我认为他说的是真话。” 朝清秋不置可否,他也觉得周坊所说的是实话。 方才周坊的言语仿佛托孤一般,想来他是遇到了什么祸事。 朝清秋望向一旁的店小二,“小二,对面的悦来客栈有没有提过想要买下你们的客栈” 店小二一愣,“你怎么知道。” 朝清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悦来客栈财力雄厚,他们没有想过招你过去” 店小二摇了摇头,“自然是有的,他们还要给我找个媳妇,要我自己在对面那些姑娘里随便挑。” “没有喜欢的不成” 小二浪荡一笑,“喜欢自然是都喜欢的,便是都给我,小二哥我也不嫌多。可我自小在店里长大,哪里丢的下掌柜和老掌柜的。而今每日里能过过眼瘾,也不赖了。” 释空双手合十,“施主与我佛有缘。” 小二连忙呸了几声,跳着起身,“有缘,有什么缘,你小二哥我可是还要为我李家传宗接代的。” “我看老掌柜的对这客栈也不是十分在意,为何不卖了客栈,带着你们另谋出路” 小二重新坐下,“还不是我们掌柜的不肯走,听我们老掌柜的说,当年我们掌柜的可是这长安道上的一枝花,当初求亲的把客栈的门槛都踏破了,老掌柜从那些求亲的人手里就赚了不少的银子。” 朝清秋笑道:“老掌柜的生财有道,我已经见识过了。” “后来有一群书生在咱这路过,说要去参加什么诗会,当中有个贼眉鼠眼的落魄书生,跟咱们掌柜的就勾搭在了一起,只是后来那书生回了东都就没了音讯,咱掌柜的几次给他带信,连封回信都没有。” 他忽然压低声音,“这些都是听老掌柜的说的,那时咱年纪还小,算算大概要有十来年了。” 朝清秋望着他身后,笑意玩味。 小二僵硬的转过头去,发现自家掌柜正盯着自己,杏眼圆睁。 朝清秋坐在桌前喝着酒,看着远处正在厉声训斥小二的年轻妇人。 妇人叉着腰,小二缩着头。 她也曾是深闺明镜前,缓缓梳妆的俏丽少女。 落日的余晖照在她身上,人比花娇。 只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有些事,值得吗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二十七章 江湖落拓不知年 朝清秋正思绪飘远之际,楼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叫嚷声。 他与释空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有间客栈外,周坊瘫倒在路边。在他身边围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为首者是一个身穿锦衣的矮小胖子。 “老周头,大爷都催了你多少遍了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老老实实的把这个有间客栈卖给大爷。要么就乖乖的把慎儿姑娘嫁给大爷,到时候咱们成了一家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胖子望着刚刚从屋中出来的美艳掌柜,双目放光,嘴角流着口水。 朝清秋却看出此人方才的目光一闪之中,闪过的定然不是淫邪之色。 他伸出一手轻轻揉着额头,低声喃喃自语,“而今的坏人都这般聪明了不成” 周坊见朝清秋等人冲了出来,他顿时硬气了不少,“钱胖子,老夫这客栈你买不起,慎儿也不是你能够惦记的。” 钱胖子狞笑一声,“别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老周头你是还要先躺进去看看合不合身。那老子就成全你。” 他看向身边的几个打手,“给我狠狠的打,我倒要看看他这身老骨头有多硬。” 几个打手围拢上去,周坊却是面色不变,只是偷偷瞥了眼朝清秋等人。 美艳掌柜周慎想要前去帮忙,却是被朝清秋抬起一手轻轻按了回来。 他叹了口气,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刻,他抬起手,稳稳的抓住了一只砸向周坊的拳头。 朝清秋转头望向周坊,“老先生,你的赌运真是极好,这次你又赢了。” 说完,他轻轻甩手,将身前的壮汉像扔破布般扔到一边。接着单手握拳,撞入到身前的人群之中。 这些人不过是身体强横一些,对付一些普通人尚可。他这个二品武夫对付起来,甚至比下地插秧更容易些。 片刻之后,壮汉躺了一地。 朝清秋单手拎着那个肥胖汉子,“老先生,如何” 老人沉默片刻,最后双目一凝,显然是起了杀心。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拎着胖子的右手逐渐用力,看似是要直接扼杀此人。 胖子涨的面色通红,“你不能杀我,我在朝中有人。杀了我,你们不论逃到哪里都是逃不掉的。” 朝清秋一笑,“可是谁知道是我们杀了你这些兄弟大不了我等会儿送他们去见你。” 一个壮汉忽然起身道:“杀他如何要劳动公子贵手,交给我们就行了。” 说着,他目视其他几人。 其他人也是纷纷响应。 朝清秋看的有趣,他忽然松开了手。 钱胖子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 朝清秋俯身望着他,“我可以给你个机会先跑,不然我放过你,你手下这些兄弟只怕也不会放过你。” 钱胖子怨恨的看了他一眼,挣扎着起身,踉跄的向着远处跑去。 等到那个肥胖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后,他转过头望向那些打手,“现在你们可以追了,若是连个胖子都追不上,那就是你们自己该死,怨不得旁人不是” 那些打手朝着他一拜,然后立刻向着钱胖子追去。 等到所有人都消失在视野里,他转头望向释空,“小和尚,你跟着他们,若是钱胖子找到了救兵将这些打手反杀了,你就看清钱胖子的救兵如何便可。要是这些打手杀了钱胖子,那你就把这些打手也都杀了,不能让钱老哥路上寂寞了。” 小和尚欲言又止。 朝清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莫以恶小而为之,莫以善小而不为。” 释空咬了咬牙,一掠而去。 他转身扶起周坊,为他拍打身上的尘土。 “周老先生,聊聊是怎么知道我们有修为的” 周坊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当日在城外的渡口我刚好见到了你和楼难寺的方丈大打出手,加上当年我确实和那个云游的道士学过些相术,所以才会想要寻你们帮忙。” 朝清秋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又转头望向周慎,“掌柜的,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看咱们在客栈里的费用是不是能够免一下” 本来低着头,双目通红的美艳掌柜立刻双手叉腰,“想要在老娘店里白吃白喝,门也没有。” 朝清秋猛然回头望向密林深处,方才他似乎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笑声。 他不再多想,转身返回到客栈里,他有种感觉,事情绝不会就这么简单了结。 一个时辰之后,当他第三次催店小二上羊肉之时,客栈里又来了一个客人。 这人年岁看着不大,一身淡青色的长衫,上面满是枯枝灰尘,两边肩膀之上的长袖上刻着古怪剑纹。头发披散,不少垂到身前,遮住了半张面庞。腰间随意挂着一把竹鞘长剑。 一眼望去,先见剑,后见人。 “羊肉来了。” 小二手里端着一大盘羊肉走到了大堂之中。 他也看到了来人,“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那青衣人苦笑了一声,“来福兄,我是沈知远。” 小二怪叫了一声,来福这个小名只有掌柜的和老掌柜的知道。除此以外,他只告诉过一个不久前他遇到的江湖人。 他上前凑近仔细瞧了瞧,“真是知远兄弟,当初你可是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怎的最近江湖上流行这种落拓不羁的颓废风了不成” 沈知远苦笑一声。 小二连忙拉着他的手来到朝清秋他们这一桌,“先吃些羊肉。” 朝清秋瞥了他一眼,“这好像是我们的羊肉。” 小二大大咧咧的一摆手,“江湖儿女,什么你的我的,知远兄弟一看就是遇到难事了。” 朝清秋心中腹诽不已,“你也知道人家是落难了,还流行颓废风” 沈知远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上。他目光平视二人,“沈某倒是没有落难,只是被赶出了师门而已。路过此地,想到当初受了客栈不少恩惠,特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小二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就知道没有看错你,好兄弟,够义气。” 当日一同来客栈住宿的不止沈知远一人,可那些佩剑的家伙一个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身上带着把剑就不是人了不成 只有沈知远这家伙和自己相投,现在看来果然是英雄重英雄,老掌柜的还说自己有相人之术,那里比的上我来福 沈知远笑了一声,并不在意。 “朝大哥。” 此时释空从门外而入,只是看到桌前坐着的沈知远时他的言语戛然而止。 “沈知远。”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二十八章 今日雪满长安道 释空自然认得沈之远,因为此人出自天下第一的剑派,剑阁。 剑阁当初是由七十二位绝顶剑术高手所建。时逢乱世,初时剑阁作为一个小小的江湖门派并不出名。 后来瀚海趁着中原内乱之际,率军南来,攻打当时大秦的西北重镇墨城,边关之上几度告急。 剑阁之中多是楚人,可依旧是由七十二位阁主带着阁内高手负剑北去,暗杀了当时的瀚海大将。 剑阁之人,十不存一。 秦楚之间由此停战,当时楚国还占据着中原之地,中原尚存诸国与秦摒弃前嫌,组了一支大军,军名平虏。 烟尘滚滚,浩荡北去。 以中原之力而伐一国,尚是百余年前,诸国伐秦。 而今中原之人再过函谷,于西北极漠之地征战数年。 最后打的瀚海一蹶不振,百年来再也无力南来。 离国去乡,征战千里。 人不卸甲,马革裹尸。 去时同乡千百个,归途只余二三人。 可参战之人不论何时问起,所答只有痛快二字。 兄弟倪于墙而外御其辱。 自那之后,剑阁也由南海之地一个不出名的小门派变成了天下闻名的一代剑宗。七十二剑赴瀚海至今也被人津津乐道。 侠以武犯禁,可江湖之人亦有豪杰气,仅此一事就不知让多少江湖儿郎抬起头来。 只是随着这些年大秦声势日隆,江湖之中的门派大多沉寂了下去,剑阁也不例外,据说剑阁现在已经算是半归隐于山林,阁中弟子也极少外出。 朝清秋当日在大髯汉子的暗示下早就已经知道释空是出自悬空寺,那他认识沈知远倒是毫不奇怪。 毕竟天下间的大门大派之间应该是有不少往来才对,就如富家子多娶富家女,世家子多往来的也是世家子。 世上总有些事,终归讲的是门当户对。 沈知远点了点头,“原来释空小和尚也在。” 释空坐在他一旁的凳子上,上下打量起沈知远。 在他印象中沈知远一直是青衫整洁,温润如玉。是他所见之人中最不像剑客的剑客,怎的没多久不见就成了这个样子 沈知远神情不变,依旧在随口吃着羊肉。 朝清秋道:“释空,你们认识” 小和尚点了点头,“剑阁阁主曾言沈知远是百年难遇的剑术天才,自少年时握剑起,在剑阁同龄人之中便未尝一败,听说天资直追剑阁当年的那位开派祖师。” 释空歪着光头,显然是想起每次剑阁来拜访时自家师父看着自己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 沈知远平淡道:“不过是宗门里的长辈们抬爱罢了,知远的剑术也不过是稀松平常而已。” 朝清秋点了点头,“能杀人” 沈知远微微抬头,“不能杀人,习剑为何杀人,又何必用剑” 朝清秋大笑,“沈兄如此人物,怎么会落魄至此” 沈知远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笑意,“不过是做了一件宗门不准做的事,不过是杀了一个宗门不准杀的人,逐出宗门而已。我很好,如何便落魄了。” 朝清秋笑着向他伸出手,“朝清秋。” 沈知远也是伸出一手,与他轻轻一握。 小二在一旁十分高兴,果然自己看中的人不会错的。 他一个跳转起身,“你们等着,我再去给你们整些羊肉。” 沈知远忽然道:“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你放那个姓钱的回去是想要一网打尽” 朝清秋笑道:“自然,行侠仗义如何能够只图自己痛快方才顺手杀姓钱的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这种人背后多是有靠山的,杀了人家的狗,难免人家不会报复。” “我若是一走了之了,岂不是给客栈留下了麻烦” 沈知远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想要连狗带主人一起杀了” “沈兄深知我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既然已经打了狗,若是不连主人一起杀了,岂不是白白出手。沈兄有没有兴趣” 沈知远低着头,“我的剑,只杀人。” 朝清秋起身伸了个懒腰,他望向客栈之外,白雪已经遮住方才的印迹,就像那场闹剧从未发生一般。 他笑了笑,望了一眼醉的不省人事的许望。 “今日血满长安道。” ------------------------------------- 长安道附近的一处村落里,遍地狼藉。 浓烟滚滚,随着吹来的夜风,飞散天际。 哀嚎,嘶吼,怒骂,呻吟。 地上躺着一个个男女。 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他们的村庄。 而今,这里成了一片废墟。 一群与朝清秋等人在桃源乡中见过的,穿着相似的黑衣人正在各处翻捡值钱的物件,他们额头上系着的红巾,格外醒目。 一个黑衣大汉蹲在刚刚升起的火堆旁,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被带过来的胖子。 “钱胖子,听兄弟们说你手下的人都要杀你你说说你是造了多大的孽才让那些兄弟连死都不怕了。” 钱胖子面色铁青,“他们就是太怕死了。吴老大,我是中了诡计。那人极为狡诈,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汉子大笑,“钱胖子,老子还用你担心我吴大自从追随公子以来,公子交代的事,哪次老子不是办的安安稳稳你也就只配给公子收收账目罢了。” 钱胖子冷笑一声,“安安稳稳公子可没有叫你灭了这个村子。” 吴大浑不在意,“这是楚人的村落,灭了又如何” 钱胖子环顾了村落一眼,自嘲一笑,“你我这种人还真是该死。” 吴大笑道:“谁说不是呢这个世道,咱们这种坏人反倒是如鱼得水了。不是不报老子活了这么多年了,早就不信什么善恶有报了。” “有间客栈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汉子将火上的烤肉取下狠狠咬了一口,“咱就是公子的狗,自然原来如何今日便如何了。” “今日,我吴大就要这长安道上都是血。” 第一卷 少年游第二十九章 剑在手 天色尚未暗淡下来,朝清秋等人已然在客栈前的长廊上摆下了一桌酒席。 青衣、新雪、陈酒。 朝清秋抬头望向屋外,当年心心念念的江湖都在这里了。 昔年谁人不知大燕的太子殿下最是喜爱文学,逢秋落泪,对月伤怀。 最是听不得世间愁苦之事,凡有所感,必定潸然泪下。 每到大雪时分,总会将燕都城中的文人雅士聚在宫中的雅德殿外,天地为席,白雪为被。颂古今仁德,言今古之侠事。 少年时,谁人不曾艳羡那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江湖 那些年,朝清秋以为朝堂江湖都已在他眼中。 年少有为,燕国上下谁人不称颂太子之名。 直到铁骑北来,一朝踏碎英雄梦。 曾经那双杀鸡都会颤抖的手,而今已是满是血污。 释空望着客栈外的雪景也是有些出神。 他心思澄澈,悟性极好,自小就被师父带回到了悬空寺,连悬空寺的住持也说他是天生的修佛种子。 只有师父一直对他不满意,总说他修的是死佛,偶尔他还会私下传授释空一些他自己悟出来的“佛理”。 佛门清修,晨钟暮鼓。他虽然早已习惯,可少年心性,终归有时是会有些难过的。 还好师父每到了下雪时,总会带自己到后山上去偷偷的堆个雪人,鼻子眼睛都是从厨房里偷来的胡萝卜,虽然师父手艺不好,可总归能够看出来是个人形。 其实住持他们一直都知道,有几次他还偷偷看到住持他们把师父围在中间,对着师父堆的雪人评头论足呢。 这样的悬空寺,他怎么能够不喜欢。 世人心思千百转,各有所思,各有所梦。 沈知远则是满脸自嘲。 他是何人他是世人眼中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是剑阁公认的有机会去寻那楚难归一雪前耻的少年剑客。 也曾一剑败尽少年英才,也曾意气江湖行。 这次只不过是杀了一个大剑派仗势欺人的公子罢了,没想到师父竟然会咄咄逼人,想要自己认错道歉。 可自己本就无错,欺男霸女难道不该死 天下剑道,本该在直,这不是师父当年教的道理吗 坐在一旁的许望看着几人的神色变换,装腔作态的叹了口气,“看来都有心事,像我这般心无挂碍的人终归是少了些。” 朝清秋气笑道:“这次要是不能金榜题名,到时候你就要亲自送着锦儿姑娘出嫁了。” 许望摇了摇头,“拿个状元,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人生三大喜事,一朝就能独占两样,到时候你们给的礼物可不能轻了,兄弟的日子过的苦,你们都是知道的。” 他一插科打诨,几人都是笑了起来。 “这就对了嘛,艰难困苦,本就如此了,倒不如多笑一笑,笑有出头天嘛。” 他举起酒杯,“喝了这杯,还有下杯可喝,这可不就是人间好时节。” 一朝大醉,才能半生不醒。 ------------------------------------- 日东出而西落,随着太阳的最后一丝余荫消失在天际,入夜了。 许望早就已经醉倒在桌上,他一个文弱书生本就帮不上大忙。自江南而来他们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他自己也颇有自知之明,与其干看着帮不上忙,倒不如眼不见为净。反正也简单的很,两碗酒下肚,一醉到天明。 剩下三人还在饮酒,只不过是小酌而已。 沈知远抿了口碗中的酒水,“朝兄,你说为何这些人都是夜间行事” 朝清秋一笑,“日不见,便天地不知” 沈知远忽然笑了起来,酒水洒出不少,“这些人如何会信鬼神之说” 朝清秋没有笑,只是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可这世上谁人不怕见鬼呢也许世间无鬼,可谁人心间无鬼?” 沈知远点了点头,“可人心有鬼方为愧,这些人真的有心不成” “不如沈兄刨开来看看” 朝清秋和释空已然起身。 “正要如此。” 沈知远站到他们身侧。 不远处亮着一条火焰长龙,正不断靠近而来。 片刻之后,随着为首的一骑骤停,数百黑衣骑兵宛如一线潮水在客栈之前平铺开来。 朝清秋点了点头,“一样的装备,只不过人数比上次多了些,气势果然更足,可惜人多势众可不是什么好词。” 吴大看着客栈门口的三人,手中百炼刀不断挥舞,“就是你们想要杀钱胖子今天就让你们知道招惹了老子的代价。” 朝清秋也不看他,转头望向沈知远,“如何” 沈知远也不搭话,只是一手平直前伸,摊开手掌,腰间长剑自行出鞘,落入到他手中。 月光自长剑之上一照而过,倒影出两处月色。 雪上,剑上。 沈知远已经缓步走下台阶,朝着那数百黑骑而去,“对剑客而言,世上只有一种绝色,朝兄可知” 朝清秋大袖飘摇,缓缓跟在他身后,“皆不如剑上血色。” “朝兄知我。” 沈知远笑了一声,已是杀入骑军之中。 刹那之间,剑气纵横。 天上月光,地上剑光,两相映照,剑气所过之处,激起白雪无数。 他在人间挥剑,他在月光中独舞。 沉浸于此者,死于此。 朝清秋则是简单了不少。他双拳紧握,一拳砸在一匹马颈上,那匹马立刻斜飞而出,撞倒周围其他不少马匹。 他伸手捡起地上的一把百炼刀,五虎断门刀法已是越发熟练了。 这刀法本就是军中常用的杀伐之术,最适合的就是这种战阵上的厮杀,刀法施展开来,那些黑骑自然不能抵抗。 自然也有些机智之人想要闯入客栈里,擒了掌柜的要挟他们就犯。 可早有少年僧人立在了客栈门口。 他一身僧衣,双目微垂,左手竖在胸前,右手垂下轻轻握拳,周身之上金光流转。 方才他只以单手就捶杀了十余个想要闯入之人。 佛观众生,脚下便是他的莲台。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三十章 有情皆苦 客栈外,数百无主的马匹正四处奔走,它们的主人大多已经死在了刀剑之下。 马蹄如雷,大地也在颤抖,每个人都在愤怒。 这个世道,有人慷慨赴死,有人挣扎求活。 大家都苦,人也是,畜牲也是。 朝清秋转头望向已经形单影只的吴大。 “你这种人,我曾见过。想死,想活” 吴大咧嘴笑道:“原来老陆他们也是死在你们手里,那老子也不亏了。” “老子跟他不一样,做了这一行,就没想要善终。这个世道,活着就是一种苦,可老子不能白来这世上走这一遭,什么世家公子,给老子时间,老子早晚会将他们压在脚下。” “而今遇到你们老子也没什么好说的,技不如人。” 他摸了摸身下战马的脊背,翻身下马。 “老伙计,去,老子是不济事了。可你还要活着。” 那匹高大的黑色战马缓缓前行,十余步后转头回望,满是灵气的眸子里,云雾蒸腾。 吴大低下头去,只是笑声不断,“老子还要你可怜畜牲,活下去。” 黑马继续前行,直到来到朝清秋身后。 众生有灵,趋利避害。 吴大狂笑一声,一手扯下额上红巾,手中长刀高举,他一跃而起。 此生似乎从未如此痛快,那一瞬间,天地在他脚下。 直到他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那只猛虎,然后,他看到了那颗在空中飞舞的头颅。 原来,这就是死亡。 人生,真的很无趣呢。 朝清秋扔掉手中长刀,他伸手覆住身后黑马的双目,为它擦去眼角的泪水。 他只是轻声言语。 “别哭。” ------------------------------------- 密林里,有两人立在树梢。 其中一人一身破烂儒衫,手里拿着一个自家葫芦制的酒壶。睡眼朦胧,似乎还没从梦中醒来。 另一人身子挺直,眉目俊朗,腰间别着一把长剑,双袖之上绣有剑纹。 中年儒生笑道:“老沈,既然放心不下,还装什么冷酷心肠” 那剑客正是沈知远之师沈龄,当年从山下将沈知远捡回了剑阁。 沈龄也是一笑,“杀个世家公子而已,我沈龄的弟子,谁人杀不得只是年轻人,总要自己出门见些世面的。有些苦,早晚要吃,不如早吃,父母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总有一天他会理解的。” “狂剑沈龄果然没变,一如当年。” “为这个弟子,你也是操碎了心。” 沈龄望向那个昔年的旧友,“那你告诉我,当年那个青衫风流的赵寅,如何就成了这般模样你可还识得我那个旧人” 赵寅饮了葫芦里的一口酒,“昔年的赵寅早就已经死了,沈兄难道不知” 沈龄望着远处的客栈,“赵寅死了,可每年都会有个孤魂野鬼,来到这里偷偷看那个他喜欢的姑娘,不是吗” 书生笑了笑,“人死了,可他的魂还在这里。能够遥遥相望,已经很好了。” 沈龄思绪飘远,当年他们也是如朝清秋和沈知远这般的年轻人。 名震东都城,醉卧被看招。 他摸着腰间的配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走不出来” 赵寅轻轻笑了一声,“苦嘛,不苦。” “我已经找了路了。” ------------------------------------- 有间客栈里,众人早已打扫完了战场。 老掌柜的为了感激几人的仗义出手,决定今日几人的羊肉管够,分文不取。看的一旁的店小二连连称奇。 要知道掌柜的那个铁公鸡的毛病就是和老掌柜的一脉相传,自小他就没见过老掌柜的做亏本的买卖,一次都没有。 大堂里,几人相对而坐, 许望左右看了看,“朝大哥,沈兄去哪了” “我要沈兄跟着那些败军回去了,这些人绝不简单,咱们当初在桃源乡里遇到过一次,而今又遇到一次,当中一定有蹊跷。” 许望犹豫片刻,“我记得当日在楼难寺里,朝大哥曾经告诉过咱们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这世上卧虎藏龙,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死在阴沟里。” 朝清秋笑了笑,“我和你们说的话,我自然还记得。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天经地义。小望,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世道不公,有些人无心无力,可悲。有些人有心无力,可怜。有些人有力无心,可恨。有些人有心有力,最苦。” “你熟读儒家经典,理当知道儒家的一句言语。” “当仁不让。” 回答的不是许望,而是一直站在客栈门口向外望着的美艳掌柜。 此刻她双目通红,死死的盯着门前的那些桃树。 当年那个人也是这般言语,他亲手在客栈之外种下了一棵又一棵桃树。 桃花开时,他再来。 一年又一年,桃花次第开。 可当年的那个人再未归来。 她忽然笑道:“方才听几位公子说要去东都,不知道能不能帮我给人送个东西” 她自怀中取出一个锦帕,一层又一层,足有十几层。 “他叫赵寅,住在东都的有间书院里。这里面是一截桃枝,当年他离开时我就收了起来。每过一年我就会多包上一层,转眼已经有十几年了。” 许望忍不住道:“既然知道他在何处,掌柜的怎么不自己去寻他” 周慎儿笑了笑,“女子的心思,公子不懂。” 许望忽然有些害怕,掌柜的分明在笑,可他还是看到了她埋在心中的苦楚。 易地而处,锦儿还在家乡等他。 “女子一生,最美的不过是那二十余年的年华,我已等了他半数,我还会再等他半数,只想有劳公子为我问一句。” “他过得,苦吗” 朝清秋没言语,只是默默起身接过了那个层层叠叠的锦帕。 她等了他十多年,却依旧不认为他是一个负心人。 掌柜的默默望着客栈外的桃树,她不知道,许多年来他也在望着她。 苦吗 众生皆孽,有情皆苦。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三十一章 光暗同行 百年前有人以山川为基,建以高楼十二,名为岳阳楼。 登岳阳楼而小天下,岳阳城由此闻名。 不少江南士子跨江而来,只为一睹岳阳楼风采。 今日岳阳楼上十分热闹,岳阳游击将军之子已经一连三日在岳阳楼上大宴宾客。 一城达官显贵全都聚集于此。 秦以武立国,武夫向来被秦人高看一眼。游击将军虽然说不上是什么显赫官职,可皇甫奇能够以短短二十年就从一个寻常武夫爬上如此高位,靠的又是实打实的军功,难免会让人对他多看中几分。 皇甫奇唯有一子,自小体弱多病,习不得武艺,终年流落在市井青楼之间,是个一城闻名的纨绔。 人送外号,雅公子。 今日又是雅公子破费的日子,他早早的就给城中的达官显贵们送去了宴请的信函。城中之人看在游击将军的面子上自然也是乐的给他个面子。 此刻一身深蓝长袍的皇甫雅站立在岳阳楼第十二层之上,他身形消瘦,面上带着一种病态的雪白。 只是楼外风起,已经是遥遥欲坠。 身后一个高大汉子手捧貂裘。 “公子,披上衣服,不然老爷饶不了小的。” 皇甫雅没有回头,只是苦涩一笑,“现在都是什么时节了,要不是这个身子拖累,我还能做许多事。” 汉子沉默片刻,最终沉声道:“公子做的已经极好了。” “还没有老陆和老吴的消息” 汉子走上前给皇甫雅披上貂裘,“昨夜钱胖子回来了,老陆和老吴应该是折在外面了。” 皇甫雅点了点头,面上无悲喜。 这个闻名全城的纨绔只是望着楼外,怔怔出神。 当年也是在这岳阳楼上,曾有人找到自己,谈了一笔生意。 他回过神来,“阿大,当初老吴本就是自己投靠的咱们,为名利而来,生死自负而已,老陆应该还有家人在岳阳,给我好好查查。” 楼下传来一阵阵的嘈杂声,各种寒暄招呼之声不停。 皇甫雅笑了一声,将袖中滑出的药丸放入口中,那张病态的脸上带上了一抹诡异的红色。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口中招呼之声不断。 “赵兄,多日不见,酒楼的生意如何” “孙兄,落燕楼里的小青要我给你带个好。” “许兄,昨日你卖给我的那篇文章不少大家看了都说极好。” 与人相交,如鱼得水。 只是阿大知道,自家公子,从来志不在此。 ------------------------------------- 岳阳城中有条白马巷。相传当年巷子里曾有先人夜梦白马,不久一朝成名,富贵了数代。后来巷子里的老人们合计了许久,最后才将巷子改名为了白马巷。 只是改名之后,许多年了,巷子里再未出过什么富贵人家,反倒是一日一日的衰落下去。 这个世道,原来活着,就已经很难了。 黄昏时分,一个小姑娘下了私塾。 她蹦蹦跳跳,像往常一样在回家路上的糕点铺子里兜兜转转,最后看着街上卖糖葫芦的流了一会儿口水。 小姑娘走在回家的路上,她默默的安慰着自己,“等到阿爹回来,就又能吃糖果了,小如,忍住。” 她一边言语一边挥着小拳头为自己打气。 片刻之后,她已经来到了自家的门前,屋子破败,房顶上甚至破了几个小洞。 白马巷里的房子大多如此。 一个妇人正坐在院子里,手中拿着针线,为自己那个还没还家的汉子缝了一双新鞋。 这个没良心的走之前说三两个月就会回来,这次怎的去了半年也没回来 难道是出事了不成待会儿要去隔壁的陆家嫂子那里问问。 妇人虽然有些抱怨自家汉子不顾家,可终究还是担心多一些。 小姑娘进门先是撇了撇自家院子,没有见到自家阿爹的身影,那双灵动的眼里闪过一抹失望之色,只是又被她很好的遮掩下去。 她高兴道:“娘,我回来了。” 妇人望了她一眼,起身给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下次下了学早些回来,别让娘担心你。锅里给你热了饭菜,先去吃饭,然后去做功课。”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蹦跳着跑向屋中。 妇人下意识的望了眼屋外,他不在。 自从那个负心汉子走了之后,家里的饭菜总是热了一遍又一遍。 哪怕归家再晚,她也想要他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 忽然屋外响起敲门声,她抬头望去,一个青衫书生正站在门口。 正是离了长安道的朝清秋。 朝清秋面色和煦,“郑安郑兄可是住在这里” 妇人怯怯的问道:“你是” “我是郑兄在生意上的朋友,最近郑兄接了个大生意,只是时间有些急,所以郑兄和陆兄他们就直接前去了,刚好我要路过岳阳城,就来为他们报个平安,这里还有郑兄托我带回来的的一些钱财。” 朝清秋递上郑安的那只钱袋,他在里面多放了些银子。 妇人接过钱袋,赶忙道谢,想要邀请朝清秋去屋中坐一坐。 朝清秋连忙推辞,告辞而去。 他走后,妇人关上门,双目通红,啜泣不止。 自家汉子她如何不知,这个绣着鸳鸯的钱袋是她亲手为他缝制,当年那个负心人接过钱袋之时还曾笑着说物在人在。 可物不在,人又如何 小姑娘忽然从屋中走了出来,“娘,是爹的朋友” 妇人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是啊,你爹又有了一笔大生意,要晚些回来。” 小姑娘只是奥了一声。 屋外,朝清秋靠在墙上,听着母女二人的言语。 他低着头,缓缓弯下腰去。 良久,他站起身来,走向隔壁的陆家。 半个时辰以后,他走在白马巷里。 日未退,月已出。 日光在他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倒影。 他迎着日光,黑暗在他身后。 光退了,夜便要来了。 他停下脚步,靠在一处阴影里。 一个蓝衫青年自他身边走过,脚步虚浮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那人向他笑了笑。 背着日光而去。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三十二章 一朝龙虎会风云 岳阳城是经过长安道后的最大城池,每年的冬末春初,总会有不少商人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 一年又一年,岳阳太守见有利可图,专门划出了一地,在这些日子里供给前来的商人使用。 虽然要交不菲的摊位费用,可无数商人依旧趋之若鹜。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是一场商贾之间的战争,他们称为春狩。 春日时分,围而猎之。 可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猎物,谁也说不清。 岳阳城东北角上,喊声震天。 朝清秋本来不想来凑这个热闹,可架不住释空和许望的使劲撺掇。 此刻他和释空正站在一个卖艺的摊位前。 几个卖艺的青壮汉子满头大汗,他们刚刚表演了一套佛门的长拳。 朝清秋看了眼手掌拍的通红的释空,到底还是少年心性。 不过是佛门的入手拳法,每个佛门中人都会,这几个人不过是花架子,只是打的比较好看而已。 “各位,咱们兄弟这次是特意赶来的岳阳城,走了不远的路,希望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兄弟感激不尽。” 那几个汉子朝着围观的众人一抱拳。 “接下来,咱们给各位表演个绝活。” 一个汉子在身后摆了一个长凳,然后直接平躺在上面。又有两个汉子去他们的牛车里抬出一块石板,平放在汉子腹上。 释空兴奋道:“朝大哥,这就是传说中的胸口碎大石。” 朝清秋默默的和他拉远了些距离,以释空的修为,他都可以上场给这些人表演一个金刚不坏的神功了。 胸口碎大石虽然是烂大街的伎俩,可几个汉子的表演十分到位,连朝清秋都差点以为他们真是在拼命了。 围观之人自然是大声喝彩,慷慨解囊,有些吝啬的虽然不想给银子,可在身边人的注目之下,也只能不情不愿的掏出些散碎银两。 看着这些散碎银子,几个汉子脸上都是带着藏不住的笑意,这次回家也能给家里的婆娘多扯几块红布,做件新衣裳了。 独自在书摊前闲逛的许望却是陷入了纠结之中。 在他身前摊着几本孤本,卖书的小贩正在他对面侃侃而谈,那个书贩不是读书人,所以不知道这些书的价值,出门前朝清秋给了他些银两,买这些书籍倒是也够。 可他最不该的是看了眼旁边的首饰摊子。 只一眼,他就相中了一个鸳鸯发簪。 此刻他脑海之中已经想象出了锦儿带上发簪之后的容颜,人比花娇。 卖书的小贩在这一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看着许望的神情,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马上知道自己这笔生意可能要黄了。 书贩满脸带笑,“公子对这些书可还满意” 许望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这些书可是我当年九死一生从北辽那里带回来的,我看公子是个识货之人,这才给了这么个低价,公子要知道这些银两真算下来,便是往来北辽的路费都不够。” 许望又点了点头,“说的有道理。” 可他虽然点头,目光却还是紧紧的盯着隔壁摊子上的鸳鸯发簪。 书贩只能拿出杀手锏,“公子可是读书人,见了这般好的圣贤书,怎能不收入囊中。” 他虽然不是读书人,可他知道这些读书人最好面子,往往自己这句话一出口,那些读书人即使囊中羞涩,咬着牙也是要买几本的,毕竟是圣贤的门生。 许望猛然一怔,突然回过神来。 他喃喃自语,“对,我是读书人。” 片刻之后,他把玩着手中的鸳鸯簪子,朝着朝清秋二人所在的卖艺摊子走去。 “我是个读书人,那少读几本圣贤书又怎么了” 一处摊子上,一个白衣人席地而坐,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手中折扇反转不停。 摊子边上,用白布支起了一个幡子。 “布衣神相,一日十卦。” 正是渡过镇江的李云卿。 李云卿喊道:“一日十卦,测字相面。” “这位姑娘,你面色发苦,这几日会有个小灾祸。” “这个兄弟,我观你印堂发黑,只怕过几日有牢狱之灾。” 当日在江南之时他确实和玄真学过些本事,只不过都是些混江湖的话术,真本事反倒是一点都没学到,因为他本就不信所谓的天命。 他本就是巧舌如簧,心思多变之人。一番侃侃而谈倒是让他成功骗下了不少人。 一个黑衣公子忽然坐在他对面,来人眉目和煦,只是有几个黑衣壮汉站在他身后一脸戒备。 黑衣公子笑问道:“不知道我是今日第几人” 李云卿也是笑了笑,“公子是今日第十人,也算是咱们有缘。” 黑衣公子来了兴趣,他刚才已经在这里看了一会儿了,在摊子前算卦的最少也有了三四十人,他只是玩心大起,想要逗弄一下这个算卦之人。 黑衣公子伸出手,“那不知我以后运势如何” 李云卿伸手握住此人手腕,他眯眼而笑,“那我就为公子好生看看。” 岳阳城里有一座落雁楼,就像东都城里的被看招,都算是闻名一城的风月之地。 就像市井汉子进不去那岳阳楼,寻常人物自然也进不去这落雁楼。 楼中往来,非富即贵。 游击将军皇甫奇向来不喜这些应酬,用他的话来说,自己一个粗鄙武夫和这些大人物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所以每次到了这种应酬的场合,出席的都是皇甫雅这个败家的纨绔。 城中的官宦富商也乐的和他打交道,此人虽然顶着一个纨绔之名,可做起事来却是滴水不漏。 二楼上,皇甫雅送走了最后一批敬酒之人。 他倚窗而立,望向不远处的如龙灯火。 每年春狩,这些商贩都是通宵达旦不肯停歇,所以这些日子里城中又会出现一个奇景。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他吐了口气,看着那一缕缕白烟飘散在暗夜之中。 忽然他心有所感,低头向下望去。 刚好路过的朝清秋也正抬头向上望来。 楼上楼下。 遥遥相望。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三十三章 有女如狐 岳阳游击将军府里,皇甫雅坐在书房的桌前,一粒药丸在手中不断滚动。 一只修长且苍白的手里握着一粒鲜红欲滴的药丸,伴着灯光的摇曳,以及那偶尔的咳嗽声,说不出的诡异。 “雅儿,爹给你热了一些饭菜。” 游击将军皇甫奇端着一盘热好的饭菜送了进来。 游击将军虽说只是一个杂号将军,可在这岳阳城里也算得上是说一不二的厉害角色。可其实游击将军府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钱财,家中的仆役也大多是些军中退役下来的老兵。 皇甫奇平日里的俸禄也多用来救济了那些没有活下来的兄弟。所以岳阳城里是有不少人疑惑皇甫雅平日里花销的那些银子都是从何而来。 有些人也曾暗中探查,可最后却连人都消失不见。众人只当是皇甫奇有些不可见人的小手段。 别人不知,可皇甫奇却知道,那些人的消失都是自己儿子,这个全城眼中的纨绔出的手。 他虽然也不知皇甫雅用的那些银子都是哪里来的,可他却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他皇甫奇的儿子是那个人的弟子。 皇甫雅将药丸扔进嘴里,用力咀嚼了几口,他微微皱眉,这么多年了,还是吃不惯。 “爹,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饱。” 皇甫奇将饭菜放在桌子上,“那些家伙都是些什么人你老子我也清楚的很,一句话里恨不得要说出八个意思,跟他们吃饭,哪里能把心思放在饭上” 皇甫雅一笑,“老爹说的有道理,那些家伙确实上不得台面。” 也许是笑的声音大了些,连着咳嗽了几声,他连忙用手掌覆在口上,然后轻轻撇了一眼。 他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的吃着桌上的饭菜,“吃遍了岳阳城,还是老爹做的饭菜最好吃。” 皇甫奇看着大吃特吃的儿子,给他倒了一杯水,“慢些吃,又没人跟你抢。” 皇甫雅忽然放下筷子,“老爹,不如你再娶一房。” 皇甫奇愣愣的看着自己这个独子,当年皇甫雅他娘去世之后他便没有再娶。 皇甫雅他娘和他是贫贱夫妻,吃了不少苦,不想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她却没有过上几天的安稳日子。 而今他正当壮年,平日里提亲的媒人倒是踏破了门槛。可他自己却没这个想法,毕竟而今富贵了,虽说游击将军算不得什么显赫官职,可人心总归是隔着肚皮。 这份家业,他还是想着要留给皇甫雅。 皇甫雅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孩儿这个身体,老爹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定哪天就撑不下去了,再说,就算有朝一日,真的有人想要谋夺家产,他们是斗不过孩儿的。” 皇甫奇看了看自家儿子的面色,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你这个病便是连他都没有办法” 皇甫雅反倒是洒脱一笑,“老师也不是天人,多活了这么多年,怎么算也是值了。” 皇甫奇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皇甫雅自出生之时就有一种怪病,当时他带着他到东都城中求医,便是当时东都城中的名医都束手无策,直到那个人亲自出手。 而此人极为神秘,从没人见过他的相貌,只有一个代号天下皆知。 大掌柜。 “好了,老爹不烦你了。” 皇甫奇收拾起桌上的东西转身离去。 他刚刚出门,皇甫雅就立刻坐倒在了身后的椅子上,他大声咳嗽了几声。 手心之上是紫黑色的鲜血。 ------------------------------------- 岳阳城的春狩处,灯市亮如昼。 最初时有些小贩见到这里彻夜如白昼,便投机取巧做了些灯谜,挂在那些路边的灯笼上,又找了些小彩头,生意一下子红火了起来。 后来那些商人有样学样,春狩时的灯会反到成了一个重要节目。 每到华灯初上,那些白日里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的书生就会来到这灯会之中。 有些人早就有了佳人相约,才子佳人,相偎相依,诗词唱和。 另一些人则是来碰碰运气,虽然比不上那金榜题名后的榜下捉婿,可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此时此景,最是容易骗得那些姑娘的芳心。 释空看着灯会里的场景满脸好奇,悬空寺里可没教过这些。 许望则是如鱼得水,倒不是他看上了来这里的姑娘,他的目标是那些答题后的小彩头。 这些大秦的首饰果然与大楚不同,若是都带在锦儿身上,一定也是极为好看。 朝清秋最为无奈,在他拒绝了两个姑娘的邀请之后,他开始后悔穿了一袭青衫。 “徐兄,你看那人定然不是咱们读书人,不然方才那两个姑娘邀请他为何不敢去,肯定是怕丢丑卖乖,” “李兄说的有理,此子不知从哪里寻了件青衫,想要冒充我辈读书人,可咱们都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之人,哪里是这般好模仿的。只是可惜了此人的这幅好皮囊。” 朝清秋循声望去,只见两人一个满脸麻子,另一个身高五尺。 他忽然为自己找到了原谅他们的理由。 “徐兄,这小子方才看了咱们一眼,似乎满是不屑。” “李兄,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知道那边有条僻静的小巷,咱们和这个兄弟讲讲道理。“ 其中一个人向朝清秋勾了勾手。 朝清秋笑了一声,跟着两人走入前边不远处的小巷。 片刻之后,他甩着衣袖,一脸神清气爽。 忽然自街角处转出一个青衣女子,她身材修长,双目明亮,那双轻灵的眸子里像是藏下了一整个湖泊。头发在身后束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走动时,马尾随之晃动,宛如一只林中跳跃的小鹿。 那个青衣姑娘路过他时两人还轻轻碰了一下,朝清秋赶忙后退了一步。 只是他好像看到那个姑娘似乎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姑娘眨眼间就融入前方看灯会的人群之中。 不久,前方就响起一片哀嚎声。 “斯文扫地,谁偷了我的钱袋” “大胆小贼,竟然连读书人都不放过” 朝清秋顺手摸了摸腰间钱袋,果然,空空如也。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三十四章 雅能言 哑难言 东都城白马寺里,藏有一间隐秘佛室。 佛室之中挂满明黄色经文,上首烟雾袅袅,不断飘散。 佛台上,供着一座半人高的佛像,宝冠璎珞庄严,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锡杖,立于千叶青莲之上。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如秘藏,是谓地藏王菩萨。 佛案前一个黑袍人跪坐在地,全身覆在黑袍之中,不见面目。 此人也不诵念经文,只是望着堂上佛像,如有所思。 有人推门而入,黑衣,双眸狭长。 “想不到堂堂天诛的大掌柜竟然也信佛。不知他日杀起人来是不是会手软” 来人口中满是嘲讽之意,毫不在意身前之人是一言可决人生死的天诛大掌柜。 黑袍人只是笑了笑,嗓音沙哑,“自然是不信的。只是世上事,最终不过是求个心安理得罢了,不是吗,李丞相” 丞相李恪冷笑一声,“可死在天诛手下的那些无辜之人可不会这般想。” 天诛素来号称大秦暗刃,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所杀的无辜之人只怕不亚于疆场之上。 那身黑袍晃动了几下,李恪看到他手中还拿着一串佛珠,只是上面已经掉了不少颜色,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丞相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你我眼中,哪里还有什么无辜之人。” 李恪也是笑了起来,“果然不愧是大秦的暗相,果然心性坚韧。” 大掌柜点了点头,“自然,在下如何比的上丞相,远在江南的沈姑娘到死都还想见她的李郎一面。” “你查我” “自然,不然陛下如何得知丞相大人在江南还有一子” 李恪双眸眯起,“今日你约我来,想要如何” 大掌柜笑了笑,“丞相大人不要动怒,你我都是为了大秦天下罢了,而今我有个弟子快要支撑不住了,丞相的二公子天资过人,最适合我天诛不过,不如让我收入门下” “我听说岳阳的皇甫雅可是自小就被你收入了门下,你而今这般冷漠,可真是让人心寒。至于我的儿子,绝不会让他与你为伍。” 大掌柜一笑,“看来丞相大人也在调查我,只是丞相大人是拦不住的,李云卿一定会到我手下,他和我是一种人。” “而且丞相在查的那件事,我可以告诉你。” 李恪没有反驳,他沉默片刻,自嘲一笑,“你还真是心狠,我也是。” 大掌柜轻轻捻着手中的佛珠,“乱世之下,你我皆是走狗,不心狠,又如何我只是个生意人。” ------------------------------------- 白马巷里,郑如正盯着前面的糖葫芦发呆。 这些天娘亲虽然白日里还是带着笑脸,可有几天夜里她总是看到娘亲眼睛通红。 前两天娘亲破天荒的给了她几文钱,今天她就想买两串糖葫芦,也能哄娘亲高兴一下。可刚刚发现自己不知道把那几文铜钱丢到哪里了。 小姑娘双手捧着脸颊,眼中有了些雾气,她倒不是气自己吃不到糖葫芦,只是想到不能让娘亲开心些,她便有些伤心了。 忽然,一只手落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 她转过头去,见到一个蓝衣公子正低头望着她。 这个公子她几日前见过,和另一个人一样说是阿爹的好友,还给他和娘亲带了不少的好东西,只是那天之后娘亲好像更伤心了。 年轻公子看着小姑娘,那张因病而极为苍白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 “小如,怎么还不回家,你娘该担心了。” 小姑娘低下头去,“我想买两串糖葫芦回家,哄娘亲开心一下,可我的铜钱找不到了。” 小姑娘有些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年轻公子掏出几文钱塞到她手中,“去,别让你娘担心。” 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怯怯的道:“我还不起的。” 年轻公子揉了揉她的头,“下次见面你一定能还的起的,小如以后一定会是个有钱人。” 小姑娘重重的点了点头,跑向卖糖葫芦的小贩。 年轻公子看着小姑娘的背影,面色复杂。 他抬起右手,那只苍白儿纤细的手上经络毕现。 他是游击将军之子,如何能够不向往那铁马金戈,杀气纵横的战场。 可年复一年,他这一生只能在床榻之间拨弄那些阴诡手段。 还好,已经快到尽头了。 “公子,那些商人已经到落雁楼了。” 阿大从一旁的阴影里闪了出来。 皇甫雅点了点头,他又望了一眼兴高采烈的小姑娘,他没有骗她,他已经为她安排好了许多事,只是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他突然咳嗽不停,直到弯下腰去。 阿大满脸担忧,自家公子虽然一直身体不好可也从来没有这般严重过。 皇甫雅站起身,“走,那些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除了我,只怕没人能说动他们了。” 阿大点了点头,自家公子的伶牙俐齿,那些家伙都是领教过的。 皇甫雅却是转身望向白马巷,青泥石板无归途。 他忽然想起自己像郑如这般年纪时曾经做过一串佛珠。 这个以能言善辩闻名一城的纨绔公子忽然无言语。 雅能言。 哑难言。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三十五章 商人也 伤人也 落雁楼的一间雅间里,皇甫雅独自而坐。 他正在等那些邀约来的商人。 商人者,伤人也。 天下商人所求无非是利益二字。 可这么多年大掌柜也教会了他一个道理。 商人也分两种,有人蝇营狗苟,贪图眼前小利,养活一个大家。 有人精打细算,养活一座天下。 皇甫雅觉得两者都没错,无家何以有国。 可他还是更喜欢后者一些。 “让雅公子久等了。” 雅间里进来一众商人,既然是同时出现,显然他们是已经商量好的。 商人之间总是提防却又相互勾连。 皇甫雅一笑,“我也是刚到,各位都坐。” 落座不久,一个穿着大红袍,大腹便便的商人道:“雅公子,不知道这次叫咱们来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买卖” 这人叫胡招,算是岳阳城里的首富,号称胡半城。往日里,岳阳的商人就是隐隐以他为首。 皇甫雅一笑,“几日不见,胡掌柜的又精神了不少,想来是又赚了不少钱。” 胡招一笑,“哪里,哪里,哪里比得上公子的大生意。” 胡招身边的各个掌柜的连忙应和,这些年他们靠着皇甫雅的消息赚了不少钱。 皇甫雅朝着众人摆了摆手,“各位都是白手起家,自然知道机不可失,而今我这里确实有个大生意,只是不知道各位敢不敢赌一把” 胡招神色一凛,这些年雅打过不少交道,皇甫雅口中的大生意想来绝对不简单。 “公子说说看。” 皇甫雅以双手撑着下巴,眯眼而笑,“而今大秦已经剿灭了北燕,下一步自然南征江南,世人皆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想要各位各自拿出一半的家产,投给大秦做军费,如何” 胡招起身,“皇甫公子说笑了,朝廷哪里看的上咱们这些小钱” 他不断目视身边其他商人,其他人纷纷应和。 皇甫雅也是起身来到窗边,“苍蝇再小也是肉,这些年我也帮你们赚了不少的钱财,你们真的不肯” 胡招抱拳行礼,“不是咱们不通大义,只是家国大事,咱们这种小人物出些钱财倒也没什么,可半数家财也太多了些。” 皇甫雅抬手打了个响指,阿大推门而入。 他翻开手中一本账簿。 “建安三年,胡招吞没良田百亩。” “建安四年,胡招长子贿赂官员,逃避军役。” “建安五年……” 胡招面色雪白。 “如何胡掌柜,这些事林林总总要你死一百次都不够,你到现在还没死,要庆幸自己在商业上还是有些天赋的。” “毕竟,所有事我也不能亲力亲为,谁的门下不需要几条走狗呢” 胡招伸手指着皇甫雅,怒不可遏。 皇甫雅毫不在意,只是言语凌冽如刀锋,“我数三个数,胡掌柜的是聪明人,想来不会让我失望的。” “三” “二” 胡招颓然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这些年他虽然知道皇甫雅有些本事,可从来没想到过自己是与虎谋皮。 皇甫雅看向其他人,“各位如何” 其他商人见胡招都不是对手,自然也只能应承了下来。 皇甫雅大笑,“阿大,上酒菜,今日我和各位掌柜的不醉不归。” 雅间里,笑声不断,众人与皇甫雅之间又是热络了起来。 宾主尽欢。 夜半时分,酒宴散去。 出了门口,胡招的脸色阴沉起来。 “各位,皇甫小儿欺人太甚,此仇不报,我心难平。” “胡掌柜的有什么办法” 胡招阴笑道:“皇甫小儿自小身体孱弱,若是某日死了,想来也找不到咱们头上,刚好胡某还认识些绿林上的朋友。” “咱们到我府中详谈。” 楼上,皇甫雅漠然的看着楼下众人。 阿大为他递上一碗醒酒汤,“公子,方才我见这些家伙面色不善,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皇甫雅笑了笑,“以他们这些年做下来的事,早就该死了。我这次念着旧情,想要留他们一命,可惜这些人还是不领情。” “公子,要不要我找人做了他们。” 皇甫雅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要等他们先动手,要他们死个明白。” “你家公子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有些杂草我就自己拔掉好了。” …… 岳阳城的一座客栈里,朝清秋看着眼前狼吞虎咽的沈知远。 “沈兄是说那幕后之人也在这岳阳城里” 当日沈知远尾随钱胖子而去,与朝清秋他们约好了在岳阳城里相会,只是朝清秋没想到他来的这般快。 沈知远吃完第三碗面,满意的拍了拍手。 “当日我尾随钱胖子而来,见他直接就进了游击将军府。” 朝清秋面带思索,“游击将军皇甫奇这几日在岳阳城里我也听说过这个人,此人在百姓之中风评极好才对。” 沈知远摇了摇头,“这些朝堂上的人,表面上是人,可暗地里谁知道他们是人是鬼。” 朝清秋点了点头,“好,今夜我就去游击将军府里探个究竟。”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三十六章 有人负重而行 岳阳城里的人都知道,城里最平易近人的是游击将军皇甫奇。 岳阳城里的人也知道,岳阳城里最难进的是游击将军府。 府中的家仆守卫是皇甫奇昔年的旧部,都是些曾经杀过人,沙场舔血的狠角色。 游击将军府占地极大,只是里面却是轻轻冷冷,不带几分烟火气。全没有岳阳武夫第一人的气概。 除了院中随处可见的垂柳,只有甲士不时游曳。 朝清秋此刻就站在游击将军府的一处屋檐上。 他弯着腰,在屋檐上缓缓而行,偶尔翻开一片瓦片看看屋中情景。 府里的一间兵器库里,游击将军皇甫奇正拿着一张硬弓,拉满之后又轻轻放开。 他是市井的武夫出身,学不来什么读书识字,所以府里的书房一直都是皇甫雅在用,他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兵器库。 他看了眼手中的长弓,弓身极长,上面以细密的纹理刻着一只白鹿。 白鹿乃是祥瑞,当年他妻子曾夜梦白鹿入怀。 这张弓本来是他为尚未出生的皇甫雅所做。将军之子,他自然是希望皇甫雅继承自己的艺业,能够纵横沙场,成为百战成名的大将。 这是他平生最为得意之作,那也是他平生最为意气风发的几年。 可惜后来皇甫雅天生怪病,这张弓便被长埋在了这里。 壮志难酬,恰似良弓蒙尘。 “阿大,公子这几日如何” “将军,公子的病这些日子越发严重了。” 阿大也是他昔年袍泽之子,被他收养在了将军府里,与皇甫雅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皇甫奇叹了口气,“连那个人都没办法,果然是英才天妒。我也是枉为人父。” 阿大轻声道:“公子从来也没怨过老爷的。” 皇甫奇将手中长弓放回到武器架上,身上的甲片碰撞之间咧咧作响,哪怕在自家府中,他依旧是不曾卸甲。 世人皆言征战苦,可此中真正的苦处,又有几人才知。 沙场之上,多少人一旦卸甲,此生便再也没有机会披甲。 “雅儿孝顺,我自然知道。听说他今日约见了那些商人,那些人都是狼,喂不饱的。这些日子你多看着他些,别出了事情。” 阿大点了头,推门而出,片刻之后就已经融入到黑暗里。 这么多年,他就像是游击将军府的天诛,府里的脏活一直是他亲自过手。 不论事情多么棘手,从未失手。 看着他的背影,皇甫奇忽然有些后悔为何自己没有死在疆场之上。从军三十余年,故人皆去,而今连自己的儿子也要离自己而去了。 将军百战死,男儿不偷生。 这个疆场厮杀从未落泪的汉子转过身去,肩膀耸动。 泣而无声。 …… 朝清秋此刻进退两难,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又遇到这个故人。 那人今日一身黑衣,手持折扇,笑容灿烂,“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江陵兄,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古人诚不欺我。” 朝清秋一手负后,轻轻握拳,“真是哪里都少不了东都兄。” 李云卿用折扇遮住半张面庞,他微微向后侧身,“今日来可不是要和江陵兄切磋武艺的,江陵兄不必紧张。” 朝清秋道:“东都兄夜探游击将军府,莫非也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 李云卿笑道:“江陵兄这个也字用的极好。看来这次咱们又是一样的目的。” “不如东都兄先说说看” 李云卿眯起眼,“游击将军皇甫奇,出身市井,从军三十余年,每战必先登,军中称武。只有一子,皇甫雅,自幼多病,实则此人极为聪颖,岳阳城中之事往往都是被此人暗中搅动。江陵兄,如何” 朝清秋点了点头,“所以,东都兄为何要刻意告诉我这些事,你想要我对付皇甫雅” 李云卿摇了摇头,“有时候,一件事情我只喜欢为它开一个头,至于结果如何那又如何” “东都兄还有何事” “今日里皇甫雅约见了一些商人,等会儿还能看场好戏。” 朝清秋看着他,没有言语,只是那只背在身后的手,依旧紧紧握拳。 游击将军府的书房里,皇甫雅放下手中最后一张探子送上来的密信。 要做些事情,总是要从明暗两面同时进行,他皇甫雅是游击将军府的明面,那便要有更多的人成为游击将军府的暗面。 他们可能是街边摆摊子吆喝不停的小贩,可能是青楼楚馆里以色娱人的舞女,可能是某个落魄江湖的读书人。他们就像一只网,将岳阳城紧紧罩在其中。 也许他们从生到死都活在泥泞里,也许他们生于无名,也将死于无名。 可也唯有光与暗同行,才让岳阳城迎来了十几年的安稳岁月。 家国如此,天下如此。 做些事哪有那么容易。 皇甫雅靠在身后的椅子上,他的身体本来就已经撑不住了,而今不过是靠着那种药强撑而已。 忽然间院子里火光冲天,接着响起一阵喊杀声。 皇甫雅侧头望向窗外,面无表情,只是不时咳嗽几声。 一炷香之后,阿大提着几颗人头推门而入。 “公子,我杀了几个,剩下的那些家伙都招了。” 皇甫雅点了点头,这些小鱼小虾还不值得他动心思。 “看好那些商家,别让他们逃了。” “公子,我方才发现除了这些商家雇佣来的杀手,还有其他人也来到了咱们府上。” 皇甫雅一笑,“我猜到了,想来是那位公子和杀了老陆老吴的那人找上门来了。” 阿大犹豫片刻,虽然知道自己公子早有谋划,他还是忍不住道:“公子,既然咱们早就掌握了他们的行踪,不如我去动手” 皇甫雅摇了摇头,“这人我已经见过了,明日你给他和那位公子送个帖子,就说我皇甫雅约他们三日后在岳阳楼相见。” 阿大沉声道:“公子三思。” 跟随公子多年,他隐隐猜到了公子打的什么主意。 皇甫雅笑着望了望这个陪伴他多年,名为主仆的好兄弟。 “阿大,这么多年,我累了。”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三十七章 暗行兵法 公子献头 岳阳城的一座客栈里,朝清秋几人看着摊放在眼前的请帖。 大红的请帖上没什么多余的言语,只是邀请他们三日后在岳阳楼上相见。 请帖的边角处画着一只白鹿,栩栩如生,一旁有个落款。 皇甫雅。 昨夜朝清秋才夜探了游击将军府,今日就收到了皇甫雅的请帖。 许望将请柬反转了几次,“朝大哥,这个皇甫雅果然不简单。” 朝清秋点了点头,“看来昨夜那个东都兄果然没有骗我,只怕咱们先前遇到的两方人马都是出自他手。” 许望皱眉,“可我听说皇甫雅只是个普通的纨绔子弟,仗着游击将军的地位才能岳阳城里横行无忌。”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如今看来纨绔公子只不过是他的伪装而已,外纨绔而内深沉,小望,咱们还是不能小看了天下人物。” “可他这么做,是为了何事他是游击将军之子,定然衣食无忧才对。” 朝清秋望向沈知远,“沈兄怎么看” 沈知远看了他们一眼,“我只有一剑。”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这些剑客果然干脆的很。 “我有了些猜测,可还是要三日后此人给咱们个答案。” “三日后,咱们同去,免得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此刻在另一间客栈里,李云卿和他当日遇到的那个黑衣公子同样看着眼前展开的大红请帖。 黑衣公子笑问道:“云卿以为如何” 李云卿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叹了口气,“我还是小看他了,可惜不能早日遇到此人,不然定然极为有趣。” 黑衣公子沉默良久,“可惜了。” 李云卿笑了笑,“殿下,天下人都能如此想,唯有你不可以。陛下为何要派你巡查边郡,你心中真的没有猜测不成。” 黑衣公子正是秦帝长子,而今大秦的太子殿下,赢奕。 说他是天下最为贵重的公子也不为过。 而秦帝之所以派他出巡边郡其实聪明之人早都已经心知肚明,便是连他自己都隐隐猜测到了几分。 虎生牛羊,子不类父。 赢奕苦笑,“我自然知道,可我向来以为治天下当以仁德,父皇之策,太过酷厉了。” 李云卿只是仔细端详着这位贵公子,想不通一个出身于深宫之中的贵公子如何会如此天真,难怪他那个便宜的丞相父亲会让他来寻自己。 赢奕被他看的有些发毛,“难道本宫说的不对” 李云卿摇了摇头,“殿下说的有道理,可道理是道理,天下是天下,想来三日后那个皇甫雅应当会告知殿下什么才是现实。” 赢奕忽然笑了起来,“云卿你的语气果然和李丞相一模一样。” 李云卿也是笑了笑,“像吗那真是可惜了。” …… 三日后,岳阳楼十二层之上。 皇甫雅凭栏而立。 大雪初停,冰霜渐融。 原本的千里冰雪,悄悄钻出了一抹抹绿色。 这么多年了,他看了岳阳景致千百遍,始终是看不够。 当年他也曾想过若是自己身体无恙,那天下之大,都会是他的棋盘。 可惜了。 阿大走了上来,“公子,那位贵公子来了。” 在他身后是赢奕与李云卿。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而今殿下远来是客,且坐,还有客人未至。” 赢奕面色如常,与李云卿各自落座。 皇甫雅暗中点了点头,秦以兵戈甲天下,而今秦帝强横,自然无事。可天下事刚则易折,只是不知继位之人是位仁君以后到底是福是祸。 他又摇了摇头,是福是祸,自己以后都看不到了。 一炷香后,阿大再次登楼,身后跟着朝清秋等人。 “江陵兄,不想这么快又相见了。” 李云卿望着朝清秋笑容灿烂。 朝清秋也是笑容满面,“看来我和东都兄真是有缘。” 皇甫雅咳嗽了几声,“看来人都到齐了。那咱们就一件件的说。” 众人都是望向皇甫雅。 阿大默默站到他身边。 他看着众人笑道:“我是游击将军皇甫奇之子皇甫雅。也是这岳阳城中的天诛首领,有什么话,你们都可以随意说来,过了今日只怕就没机会了。” 朝清秋道:“陆洪,吴大都是你的人” 皇甫雅点了点头,“不错。” 释空道:“百姓何辜,为何要让他们杀戮无辜百姓” 皇甫雅咳了几声,“百姓自然无辜,可无辜又如何” “杀楚人,使边境之民不忘两国仇怨,一利也。” “夺财富,集物资以助军旅,二利也。” “以杀养兵,临战成兵,三利也。” 他笑了笑,“有此三利,如何能够不杀。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就是百姓的性命了。大争之世,唯有以兵戈速平天下。先乱后治,如此而已。” 赢奕双手紧紧握住桌角,他本来不知道此事,可此时听完难免心神震动,他一直以为百姓是天下之本,只要行仁德之策,定然能够国泰民安,平定天下,不想皇甫雅果然给他上了一课。 皇甫雅也知道这番话会给这个仁义的太子殿下带来一些影响,他朝着赢奕歉意的笑了笑。 释空哑口无言。 赢奕忍不住道:“仁德真的不能治国不成” “只是不够。”皇甫雅面色潮红,“如此乱世,唯有王霸与仁德并举,刀枪与诗书同在。” 朝清秋若有所思,“所以才有了天诛” 皇甫雅看了他一眼,“聪明人,何谓天诛,天行暴虐,代天而诛。功在天子,罪在我身。” 朝清秋点了点头,“那此间事如何了结。” 皇甫雅靠在栏杆上,“如何了结简单的很,死一个游击将军之子不就够了。” 众人猛然看向皇甫雅。 他只是笑了笑,“今日皇甫雅身死,其利有甚多。” “往日仇怨,皇甫雅一力担之,那些遗孀我已有了安排,自此恩怨两清,一利也。” “我一死,城中定然大乱,到时候城中虫蚁尽出,为岳阳除虫,二利也。” “以我身死为公子开路,三利也。” “有此三利,皇甫雅自然死得。” 皇甫雅刚刚说完,嘴角已是渗出黑血。原来方才他已经悄悄服毒。 阿大连忙上前撑住自家公子。 他望向阿大,“阿大,阿爹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阿大重重点头。 他转过身,努力朝着楼外看去。 人生的最后一刻该想些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他只是累了。 “父亲,孩儿早就已经在路上了。” 游击将军府里,皇甫奇拉满了弓弦,这支用了十几年都毫发无损的长弓竟然骤然崩断。 皇甫奇只是将残弓收拢起来,放到桌案之上。 也好,这么多年,雅儿,也很辛苦了。 只是他还是忍不住痛哭出声。 世间最苦,莫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东都白马寺的佛室里,大掌柜手中的念珠悄然崩断。 这个素来以杀伐闻名天下的生意人,默然无声。 这一日,岳阳城里死了一个生意人。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三十八章 生死路远 咫尺天涯 书上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可昨日里又有个读书人用命和他说,治国如商家经营。 只要有利可图,命也舍得。 游击将军府里,赢奕看着眼前的皇甫奇,默然无语。 皇甫奇的头发花白了大半,今日他未曾着甲,平日里挺拔的脊背看着也佝偻了几分。 他将那把残弓握在手中磨砂不止。 阿大站在他身侧,他亲眼看着自家将军的精气神在一夜之间散了下去,从一个意气风发的沙场宿将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赢奕叹了口气,“皇甫雅之事,将军还请节哀。” 皇甫奇反倒是语气平静,“殿下不必多言,雅儿自来体弱,我早就想到过会有今日。更何况当年雅儿拜了大掌柜的为师,走在黑暗里,如此结局倒也是不错。” 赢奕道:“可到底是我赢氏负了将军。” 皇甫奇看了他一眼,“我皇甫家,从来都是先为天下,再为秦氏。殿下仁德,可这么多年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道,仁德有时反而是一道枷锁。” 赢奕没言语,自小他就深信仁德是治国之本,可自昨日起,好像皇甫雅就一直徘徊在他身侧,在他耳边讲着他那个道理。 赢奕有些自嘲道:“乱世之中真的不需仁德不成” 自出了东都以来的种种经历,让这个自小锦衣玉食的仁德太子殿下有了些迷惘。 阿大道:“将军,之前公子要我监视的那些人闹将起来了,咱们要现在动手还是再等些时日。” 皇甫奇笑了笑,那张满是哀容的脸上显出狠厉之色,“既然闹将起来了,那就不必再留着他们了。” 他望向赢奕,“带殿下同去,这是殿下的功绩,陛下需要殿下用这个功绩来堵住一些人的嘴,也刚好要殿下看看这些人的嘴脸。” 阿大带着赢奕离去,武库里只剩下了皇甫奇一人。 皇甫奇拿起身前的一个小木盒,这还是当年他为逗皇甫雅开心亲手为他刻的。 盒中有大大小小十余个锦囊,上面都是皇甫雅所写的他自己的身后事。 只是言语虽多,却没有关于他自己的只言片语。 反倒是有一封信上言语啰嗦,提醒着老爹年纪大了,要多保重些身体。有个叫郑如的小姑娘,要老爹多照顾些。仿佛写信的不是那个足智多谋的雅公子,只是个有些话与老爹想说的普通孩子。 皇甫奇忽然笑了笑,他本以为皇甫雅心向天下,这一生困在这岳阳城中难免有些不甘,只是看完了这些信,他才发现原来自家的孩儿早就在路上了。 只是笑着笑着,他还是蹲下身去。 心中苦楚,不可言说。 …… 游击将军府外,朝清秋等人和李云卿相对而立。 李云卿依旧是一脸无所谓,朝清秋等人则是蓄势待发。 李云卿笑道:“没想到今日会在我的主场,江陵兄,怎么说” 朝清秋也是一笑,“东都兄动手便是。” 当日李云卿在小重山上带走了秦楚,朝清秋等人便已然知道了此人应当和大秦的朝廷有关系,自己等人而今在秦地确实极为不利。 李云卿却是将折扇别回腰间,“江陵兄说的哪里的话,我看你们应该是要去东都,刚好我也要去。” “这世上聪明人虽多,可像江陵兄你我这般的人却是极少了,这个皇甫雅也是个有趣人物,可惜了。” 他朝着朝清秋等人抱了抱拳,“江陵兄,东都再见。” 他貌似不经意的道:“还有一事,那个黑衣公子是当今大秦的太子殿下。” 朝清秋突然露出一股杀意,只是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李云卿深深的望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此间事了,咱们江湖再见。” 看着李云卿离去,沈知远忽然道:“朝兄弟和大秦有冤仇” 朝清秋没言语。 几人也不再细问,毕竟一路走来他们也信的过朝清秋。 日落时分,朝清秋走在白马巷的小巷里。 他忽然想起,当日他在这里曾碰到过那个皇甫雅。 那日皇甫雅逆光而行,走在黑暗里。 他靠在街角,买了些糕点和吃食。 仔细想想,自他从燕都城里逃亡而出,到后来自鱼龙镇中北来大秦,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可与那在燕都城中的二十余年相比,真的仿如隔世一般。 他正想着,从远处蹦蹦跳跳走来一个小姑娘,她好像总是这般无忧无虑,只是让人看着她就忘了眼前的烦忧。 “还记得我吗几天前我去过你家。” 小姑娘点了点头,那日她可是偷偷伸出头来偷看了的,只是不能让娘亲知道,不然娘亲又要哭鼻子了。 朝清秋将手中的糕点放到小姑娘手中,然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照顾好你娘亲。” 小姑娘重重点了点头,然后她抬起头来,满脸稚气的问道:“前两天有个长的很白还总是咳嗽的大哥哥也是我爹的朋友,借给了我几文钱,昨天我丢的那几文钱找到了,大哥哥你知道那个哥哥在哪吗” 朝清秋揉着小姑娘头发的那只手微微一顿。 原来他也去过。 “那个大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有缘你们会再见到的。” “原来是这样,那就是和我爹爹一样了。”小姑娘灿烂而笑。 也许在她心中,所谓的路途遥远也不过是在私塾与回家的路上多走几遍而已。 岁月漫长,她以为终可相见。 可生死路远,咫尺已是天涯。 朝清秋抬起头来,微微后仰。 他轻声言语,终归是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狗日的世道。 第一卷 少年游第三十九章 那群残喘的狗 岳阳城北去百十余里,有一座金翠城。 城中多有矿脉,故富人极多。再者太守素来喜竹,所以城中又多有竹林。 金光翠羽,由此得名。 金翠城中最出名的有二人。 一人是昔年的燕国御史大夫,而今秦国的治经博士,关月,关通海。 另一人则是昔年燕国的宫廷琴师,郑轩,郑回君。 亡国之臣,本就已让人瞩目,更何况二人同处一城之中。 当年关月在燕国之时已经身负大名。 便是天子条令一旦看不过眼,他也敢在朝堂之上当庭而出,怒而驳斥。 燕帝每每都要被他辩驳的无法言语。 在燕国之时他行事强硬,天家子弟,皇亲国戚也是被他检举如常。纵然是天子施压他也是如此。 燕帝曾亲口称之为强项。 可就是这般人物,当日燕亡之时不曾死节于燕都的金銮大殿之上,反倒是屈膝而降,受了秦的官职,落魄北来。 金翠城里,他卑躬屈膝,便是连街上的狗都敢朝着这位大秦治经博士大人多叫几声。 昔年铁骨,沦为而今全城笑谈。 郑轩与之相比则是平淡了不少,在燕国做宫廷琴师之时他也只是曾以相貌闻名,除此以外只是默默隐在宫中,读书弹琴而已。 当日家国危难,易水之畔是他带着宫中乐师为燕横将军送行。 易水苦寒,悲歌声切。 一朝国破家亡,燕都火起。他本想慷慨而死,却被路过的秦将救了下来,掳到了这金翠城中。 越到危难,越见傲骨。 秦人向来尊重强者。 金翠城里数不清的富贵人家邀他赴宴,只为听他弹奏一曲,可却全都被他强硬拒绝。 他摔了瑶琴,整日里窝在他那间自己盖的茅草屋里。 …… 金翠城的一家酒铺里,朝清秋默默饮酒。 又闻故人故事。 “平日里,咱们这位治经博士大人这会儿该来了。” “可不是,昨日里又被他骗取了我几碗酒水。” “没办法,这家伙讲的那些燕国故事真是引人的很。” “嘿,昨夜我看到咱们的强项大人睡在了路边的狗窝旁。” 酒铺之中的酒客谈论起关月来毫无敬意,毕竟谁都知道,在这大秦境内,昔年那个燕国的强项御史而今不过是个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的软骨头,便是连路边的乞丐也不如。 朝清秋那只握着酒杯的手,已经隐隐有些发白。 此时从酒铺外走进一个中年汉子,他身材高大,胡须杂乱的挂在脸上,一头乱蓬蓬的花白头发。虽然穿着一身长衫,可是又脏又破,好像多年没有洗过。 他微弓着腰,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 “治经博士大人来了。” “治经博士大人今日给咱们讲个什么故事” “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那个燕国太子和那个万贵妃到底有没有私奔。” 酒铺里的酒客纷纷起哄起来,对他们来说,关月就是个乐子。哪怕他只是在这里一站,也足够他们笑上半日。 汉子讨好的笑了笑,“不如我今日给各位讲讲回字的几种写法” “老关,别不识抬举,大爷不爱听这些。” “就是,老关,讲些大爷们爱听的,酒水少不了你的。” 关通海的腰身更弯了些,“各位大爷说的是,那我就再给各位讲讲那燕国太子和燕帝的万贵妃的故事。” 不得不说,关月是个合格的读书人,这些香艳野史讲起来得心应手,讲到精彩处,他都会刻意停顿下来,引的酒铺里的酒客骂骂咧咧,却又不得不奉上一杯酒水。 “要说那燕国太子自幼聪敏,在那文学之上更是出口成章,学识那是一日千里。那万贵妃也是出身书香世家,自小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奇的是她平日里总喜欢看着那些落花流水,窗边明月,独自伤神。” “想那燕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尚且顾不过来,哪里有空陪她吟诗伤怀可那燕太子毕竟不同,两人相见自然就如同那百年前私定了终身的知己,一朝相见,就再也难舍难分了。” “那一日,夜深人静,后宫桃林之中,两人相约私会……” 关月的声音蓦然而停,“好了,今日就讲到这里了,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他酒也喝的不少,起身已经有些踉跄。 酒铺里的酒客自然不干,开始大骂起他来。只是骂归骂,他们还不敢动手,毕竟关月还顶着一个治经博士的官职,秦律严苛,可不会管你打的是不是一个降人。 再者,他们还是想继续听关月讲故事,事情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关月是个降人,这便足以显示他们大秦的强横了。 昏暗的小巷里,关月踉跄而行。 小巷深处的黑暗里,有人轻声开口,“昔年强项,而今何以至此” 关月闻言停下脚步,背靠在身后的墙上,他大口的喘着粗气,只是言语中还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 “蝼蚁尚未求生,何况人乎” 阴影里那人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君恩深厚,臣死难报,何人所言” 关月猛然望向阴影里,他忽然狂笑起来,“是我所言,是我所言。原来你还在,原来你还在。” 燕都后宫之中确实有片桃林,可当时在桃林中的只有三人。 那日燕帝紧紧握着关月的手,让年幼的太子殿下将手放在关月手中。 士为知己者死,何况托付以社稷之重。 像狗一样活着很难,可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留此残身,我终于还是等到你了。” 朝清秋语带哽咽,“苦了你了。” 关月颓然坐倒在地,“不苦,不苦,你在,我在,大燕山河仍在。” 朝清秋在黑暗之中朝着不远处的关月深施一礼。 他不敢出去,因为此刻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也曾怀疑以秦之强他到底能不能复国而起恢复大燕。 此刻他再也没有怀疑,这世上还有许多关月这般的人在等他回来,等着他克复家国。 他们仍在。 大燕仍在。 第一卷 少年游第四十章 唯我衣冠不可辱 金翠城外有片竹林。 竹有君子节,最为林中这个隐居之人所喜。在他不断栽种之下,这片竹林而今叫做林海反倒是更妥帖些。 茅屋前悬挂的一副自铭更是将此人之志展露无疑。 玉可碎而不可损其白,竹可破而不可毁其节。 君子如是,人臣如是。 朝清秋此刻就站在这座茅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那个宫廷之中教授礼乐的郑师会刚烈至此。 他记得当年郑师最是喜欢穿着一袭轻衫,长发披散,手中抱着一架瑶琴,走到哪里来了兴致,总是要弹奏上一曲。 又因为他面貌俊美,总会引得不少女子当街驻足,便是连燕国出名的美男子燕横将军都笑言,若论样貌,吾不如郑公远矣。 他的衣着也曾引得燕都城中不少男子争相效仿。 朝清秋正在出神间,茅屋后面忽然响起一阵阵响声。 他向着屋后走去。 屋后却是与屋前截然不同的景况。 在这竹林之中竟然有条小溪,林近水源,溪水澄而澈。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溪旁架着一只烧的正旺的火炉,炉上火焰升腾,依稀能听到嘶鸣声。 一个中年人靠在炉边,他带着一顶高冠,赤着上身,衣服扎在腰间的玉带上。一身肌肉鼓起,清晰可见。 此时他正持着一个铁具放入炉火中。 此人全神贯注,竟是没有注意到朝清秋站在了他身侧。 生铁浸入烈火里发出噼啪的响声。 朝清秋看着他,他神色专注,这种神情朝清秋只在他当年抚琴之时见过。 一炷香之后,郑轩放下手中的铁器,长处了一口气。 此刻他才看到站在他身旁的朝清秋。 郑轩面色冷漠,“公子也是来邀我去抚琴的不成郑某老了,再也抚不得琴了。” 朝清秋揉了揉眼角,他语声哽咽,“郑师可还记得那年桃树之下,莺燕低回,佳人一顾,曾有几歌” 郑轩手中农具脱落砸到地上。 良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你的样貌” 朝清秋轻轻捻了捻鬓角,生根面皮下是另一个面容。 当日与沈醉分别之后他又重新换上了一张面皮,毕竟东都城中他的故人只怕不在少数。 郑轩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昔年那双只是演奏曲子的纤细双手,而今已经布满了老茧。 “活着就好,果然天佑咱们大燕。” 朝清秋红着眼眶,“郑师,你受苦了。” 郑轩却是一脸无所谓,他大大咧咧的盘腿而坐。 “我这不算什么,只是老关你见过了没有那个家伙而今过的才是凄惨,不过没法子,他跟我不同,想要留下一条狗命,除了扮傻做痴人,也没什么好办法。” 朝清秋点了点头,郑轩这是怕他不知关月的良苦用心。 “只是,你们的用心只怕大秦朝廷早就察觉了。” 鱼龙镇里见过了三掌柜,岳阳城中又见过了皇甫雅,朝清秋自然不会再小看秦人。 郑轩自嘲一笑,“知道又如何大秦而今国势正盛,咱们这三两只蝼蚁,只怕根本不在那些大人物的眼里。” “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所以复国定然急不得。” 郑轩看着朝清秋,忽然畅快的大笑起来,“国破家亡,风霜磨练,终归是让我们昔日的太子殿下不再只是个空谈的文弱书生了。” 朝清秋也是笑了起来,“艰难困苦,不行也要行。” 他看着地上的农具,“郑师为何要自己造农具” 郑轩笑了笑,“早年我只知负手弹琴,从来不知文武事,待到国破家亡,便只能束手待死,以一腔热血溅在敌人脖颈上。” “这些日子,我放下瑶琴反倒有些无所适事,这才想着学着打些铁器,可惜大秦管理的太过严苛,我本想着打些武器,可现在也只能打些农具,不想无心插柳,卖起农具来,反倒是不愁吃穿了。” 朝清秋再次沉默无言,国破家亡,似乎每个人都在尽着自己的努力。 而他们的希望都在他这个亡国太子身上。 这副担子极重,压的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他却甘愿背负而起,直到命尽之时。 郑轩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她还好吗” 朝清秋沉默良久,“不知。” 当年桃花树下,佳人一顾。 郑轩点了点头,自我安慰了一句,“她家是世家大族,秦要笼络大燕人心,想来不会为难她的。” 他也只能自我安慰,莫说是不知,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他自己而今也不过是个囚徒。 郑轩仰起头来,只是他头上的那个高冠显得颇为滑稽。 朝清秋记得这种冠,当年大燕开国之时曾经风行一时,可后来带着这冠不便于弓马,便慢慢的废除了下去。 他也记得郑轩在燕都时从来都是披头散发,从不戴冠。 “郑师,你这是” 郑轩扶了扶头上高冠,“我自东向西而来,来的匆忙,身无一物,唯独带了这顶高冠。” “带此冠,束吾身,不忘复国之志。” “燕虽亡国,其志尚在,唯我衣冠不可轻辱。” 朝清秋不记得那日他是怎么回到客栈的。 只是听释空说他那天喝了许多酒,烂醉在了酒桌上。 第一卷 少年游第四十一章 天下四方聚东都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曾有人斥天而问,天无言。 生为禽兽,历数千年化而为人。 据土地,设成郭,遂有天下。 在天下最北是一片荒漠,绵延千万里,不见尽头。 终年之中这里只有烈日高悬,酷热炎炎。 有时逢到雨水,还未落在地上,便已蒸发在半空之中。 瀚漠之中黄沙遍地,偶尔才会有几处适合放牧的绿洲。 在这里,金银之重,反倒不如几口清水。 生而为人,何故沦为野兽 争水源,争绿洲。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这里唯有生死。 这里的人自小就要学会一件事,活下去。 杀人或者被杀,强者踏着弱者尸骨,活下去。 世人皆言,秦之铁骑天下无双,可若是与瀚海之人捉对厮杀,秦人十有九输。 因为荒漠之人早已弃了儒家仁义,法家教条,一切都是武器。 千年以来,荒漠之中曾出现过数千个部落相互对峙。大的部落数千人,小的部落只有数十人。 势力零落,难以对中原之地构成威胁。 周朝历经八百年,也只是将此地之人当做茹毛饮血的野人,从未放在过心上。 直到大周末年,天下大乱。有人趁势而起,以十三副铠甲起兵,短短十年之间,一统荒漠。 拥十万之众,携数万之兵,自筑一城。 建国称帝,国曰瀚海。 而后百余年戎兵砺马,趁秦楚大战之时,袭击了秦国后方。 那一战,瀚海向南而出,一路之上势如劈竹,兵锋无人可挡,连下秦城六十余座,一直杀到了东都城下。 自秦建国以来,从未遭过如此败绩。 这只盘踞在西北的独狼,初露獠牙。 后来还是秦楚以天下之重,结了一个百年之内互不攻伐的盟约,联合当时中原诸国组成了一只联军。 那是山东诸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跨过函谷关。 集天下之强兵,而伐一国。 最后还是靠着地形之利才将这只猛兽赶回了瀚海那座牢笼。 自此秦以百余年,在极北之地,筑十二城以镇瀚海。 曾有人言,若无瀚海,大秦可倾全国之力,则天下早已平定。 受降城是瀚海边境上的一座小城,满打满算也不过几万人口。 自秦驻守瀚海以来,除了那十二座大城,也陆续出现了一些小城,城中之人多是自中原迁徙而来。 有些人是在中原混的落魄了,想要来瀚海碰个机会,有些人则是犯了秦律,被发配到这里。 更多的人则是厌倦了中原战乱,看够了中原人打中原人,想到这瀚海之地图个安生。 所以城中往往除了从军之人,便多是些老弱百姓。 受降城的一家酒铺里,一个邋遢汉子独自占了一桌。 汉子身材极为高大,长发披散,遮住了那张满是胡茬的脸,一身长衫松松垮垮,上面满是油渍。 他身前桌子上已经放了四五个空坛。 “你们听说了没昨日里有十余个瀚海的探马想要偷偷进城,被咱们新任的守将李武将军捉住了。”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昨天夜里见李武将军带兵出城了,想来是知道了那些瀚海贼人的消息。” “可不是,李武将军这次剿灭了这些瀚海人,也算是立了一个大功劳,年少有为,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酒铺之中,议论纷纷。 原来受降城中原本有数千守军,昨日里守将李武擒了些瀚海的细作,得到了瀚海一支骑军的消息,便带着城中的守军连夜追击而去,想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那个高大汉子只是扯了扯嘴角,“诱敌而出,声东击西。这是瀚海人常用的路数。轻敌冒进,顾此失彼,只怕这位李武将军也就到此为止了,只是可惜了追随他的那些将士。” “你这汉子哪里来的,竟敢随意评论军事。” “诋毁将军,乱我军心,你是不是瀚海派来的奸细。” 高大汉子只是笑了笑,全不放在心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他早就受过了。 受降城外,忽然出现了一支瀚海骑军。 人数不多,只有百余骑。 腰悬弯刀,杀气腾腾。 这些人个个身强体壮,进退之间却又井然有序,这在瀚海并不多见。 瀚海之人向来只重视个人勇武,军纪自来极差,不然瀚海军的战力只怕又要拔高一层。 为首之人尤为高大,他骑在一匹黑马之上,一身短衣,肩上扛着一把大斧。 他看着眼前的城池,嘴角勾起狰狞的笑意。 这个天大的功劳,他慕容龙收下了。 城上的守将孙雨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瀚海骑兵虽然有些吃惊,可倒不至于如何害怕。 虽然城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可毕竟城外都是骑兵,这些瀚海人还能用骑兵攻城不成 他大笑着鼓舞士气,“这些瀚海人还真是愚蠢的紧,难道他们想要用骑兵攻城要是如此还真是又给咱们送来了一笔功劳。” 不少守城的将士都是跟着他笑了起来,只是隐约间他好像听到有人低声言语。 “将军,对不住了。” 他还来不及细想,便已经感觉到腹部一凉。他低头看去,腰身上已经插上了一把短刀。 在彻底昏死之前他竟然看到城楼上有半数军卒已然反水,与身边之人厮杀了起来。 城楼之上火起,城外的慕容龙肆意大笑,“公子果然神机妙算。” 城内的酒铺里,有人匆匆而来,“各位快逃命去,瀚海兵要进城了。” 瀚海之人依旧是以放牧为主,所以一旦攻下秦国城池,往往是劫掠一番,然后呼啸而去。 “不是说李武将军带兵追击瀚海军去了吗怎的又冒出了一个瀚海军” 那人神色慌张,“想来是李武将军中了瀚海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而今城里也有了细作,城头那边已经起火了,只怕要不了多久那些瀚海人就要进城了,各位还是速速逃命要紧。” 众人闻言都是慌了手脚,只是城中之人大多是拖家带口,便是要逃又哪里跑的过那些瀚海骑兵。 一直饮酒不停的高大汉子打了个酒嗝,“不必慌张,不过是些瀚海人而已,怕什么。” 一个酒客道:“你这醉汉怕不是喝昏了头,那些可是瀚海人,杀起人来不眨眼的,你还是逃命去。” 高大汉子闻言一笑,“那不如咱们打个赌,我赌今日城中定然无事,若是你输了就为我付了今日这顿酒钱,如何” 那个酒客闻言一愣,“若是无事,我给你付次酒钱倒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而今瀚海骑兵就在城外了,怎会没事” 那汉子长身而起,等到此人舒展身形,众人才发现此人最少要身高九尺。 “因为那些瀚海兵马上就要死了。” 他随手抄起桌上剩下的那半壶烈酒,痛饮着出门而去。 曾有人十五从军行,每战必先登。 骏马挽雕弓,长戟所指,千夫辟易。 今日战城南,明日斗郭北,辗转十余年。 那年他曾以五百骑击破瀚海骑兵六万,战三日,阵斩敌酋。 自此所过之处,无人敢慑兵锋。 世人果然健忘,不过两三年而已,他们竟然已经忘了我是谁。 他将手中空了的酒壶抛向身后。 没关系,今日他们会重新记得的。 那个只是闻名就让瀚海小儿不敢啼哭之人。 叫做项流云。 城楼上的烟火已熄灭。 吊桥已下,城门大开。 城外的慕容龙咧嘴而笑,看来城里的起事已经成功了。 只是良久之后,只有一骑自城门内缓缓而出。 那是一匹黑马,看上去瘦骨嶙峋,脖颈之上还带着个铃铛,稍稍走动,那只铃铛就会发出一串急促的响声。 马背上是一个身高九尺的高大汉子,乱发披面,看不清面容。右手中随意提着一杆铁枪,左手则是提着一颗人头。 他将人头扔给慕容龙,“你在等他” 方才他去楼上借铁枪,顺手取下了这颗人头。 慕容龙怒极而笑,“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项流云点了点头,“你不是第一个和我说这话的瀚海人,那些人待会你就能见到了。” 慕容龙拍马向前,手中一杆大斧舞的虎虎生风。 “若是你能接爷爷三招,爷爷饶你不死。” 一斧直接兜头而下,呼啸着撕裂了风声。 他是三品武夫,自从军以来三年之间未逢敌手,死在他这支大斧之下的秦将数不胜数。 他有三招,无人可挡。 不想对面那人只是懒洋洋的单手持枪横在头顶,枪斧相交,他用尽全身力气,竟然不能将斧子再往下压分毫。 慕容龙抽回斧子,接着猛然一斧戳向项流云面门,项流云手中长枪一摆便拨开了斧子。 两马相交,慕容龙一斧抽向项流云腰间。 项流云却是双手竖握长枪,稳稳挡住了这一斧。 慕容龙的用的斧子极重,他本就是靠着这三招出其不意来杀敌,而今三招已过,项流云气定神闲,反倒是他自己大口喘着粗气。 “你究竟是何人” 他心中大急,本以为攻下这受降城不过是探囊取物,没想到会出来一个这般人物。 项流云一笑,“当年石头城下,要不是瀚海王跑的快些,我已取下了你们的白狼王旗。” 当年瀚海王亲率大军猛攻石头城,项流云等人出城反击,当时的瀚海王也是以勇武着称,率军亲上战阵,只是被项流云等人打的大败,最后差点丢下了首籍。 “是你。”慕容龙忽然想起曾经有军中将校提到过此人,还曾告诫后辈不可与之争锋。 慕容龙想到此处已经心生惧意,他拨马后撤,返回到骑军之中。 “给我拦下他。” 那些瀚海骑兵虽然有不少人听过项流云之名,可主将之命不得不听,也只得硬着头皮朝着项流云围拢过来。 项流云抖了抖手中铁枪,果然不如自己的方天画戟顺手,可也能勉强一用,只是轻了些。 他直接打马冲入瀚海的军阵之中。 这些瀚海骑兵虽然骁勇,可在项流云长枪之下,都撑不过一合。那杆黝黑的长枪在他手上宛如一条黑色的蛟龙,上下翻腾之间已是将一个个瀚海骑兵挑落马下。 此刻慕容龙早已经吓破了心神,他拨转马头就要直接逃走。 项流云随手抢过一名瀚海骑兵身上的长弓。 他伸手一拉,那只长弓便立刻被拉成了一个满圆。 他瞄着慕容龙只射了一箭,接着整只长弓在巨力之下被扯成了两段。 慕容龙听到身后风声呼啸,他转过身来,一只利箭自他胸前而过,连人带马,射了个对穿。 临死之前,他只看到那个高大汉子在瀚海骑兵之中闲庭信步,随手杀人。 他虽然不甘心,可也只能双目圆睁跌落到马下。 那百十余瀚海骑兵也不是铁打,眼见主将身死,项流云英雄无敌,他们吆喝一声,四散而逃。 项流云也不追赶,只是下马割下来慕容龙的首籍。 城中的酒铺里,那些酒客还等在原地,倒不是他们如何信任项流云,只是既然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倒不如趁着机会多喝点。 “你们说那人到底说的是不是实话” “咱自然希望他说的是实话,毕竟谁也不想死不是。” 一个酒客忽然大叫了一声,“我好像记起他是谁了。” 他还未说完,一个高大身影已经挤进到酒铺之中。 此人身上那长衫之上已经满是鲜血,斑斑点点,像一朵朵盛开的牡丹。 项流云笑道:“不想这么快就有人记起我是谁了,看来我还是有些薄名的。” 他笑着回到自己的那张酒桌上,将手中的人头随手扔在桌子上。 “说好了,今日的酒钱那位老哥替我付,我就不客气了。” 方才惊呼出声的汉子忽然叫道:“你是项流云。” 项流云朝他点了点头,微微示意。 那年,曾有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临死之前拍着他的手背。 “流云,你留在这里可惜了,你该去东都,去中原,那里才是你这个飞将的战场。” 而今他终于要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故土了。 他微微抬头,好像见到那个和善老人依旧立在紫罗伞下。 …… 受降城外的一处高坡上,一个穿着青衫,手拿一策书卷的年轻公子正望着高坡下那支已经被围堵起来,杀的七零八落的秦军。 一支数千人的秦军,放在何处都能横行了,可是自从昨夜遇到身前的这支瀚海军之后,他们就像每一步都被已经被人算计妥当。 设伏,箭雨,分割,咬尾,这些极为细致的战术相继被眼前这支瀚海军施展开来。 一支本来应该如虎狼的秦军竟然就这般被人以极小的代价步步蚕食。 山下那个秦将盔甲破碎,蓬头垢面,身上已经负了十余处刀伤,伤口处血流不止。 此人正是而今的受降城守将李武,昨夜他带军夜出,不想走了不远就遇到了瀚海人的埋伏,且战且走才退到了这里。 他看了看周围地势,天然的绝路,必死之地。或许退到这里也是早早被人安排妥当的。 他抬头看了眼高坡上的那个青衫公子,如此人物,为何从未耳闻。 都怪自己贪功心切,只是可惜了受降城,可惜了跟自己出征的这些兄弟。 高坡上的年轻公子对一旁的黑大汉子道:“喊话,降者免死。” 汉子低头应了一声,“是,公子。” 他大声喝道:“我家公子有令,降者皆可免死。” 那些没了力气的秦军听了言语之后反倒是迅速集结到了主将李武身旁。 李武呸了一声,挺了挺胸膛,“秦人从来没有降人的习惯,唯有死战而已。各位兄弟,是我李武对不住诸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为兄弟们开路。” 在他身后,秦军都是高歌着无衣,随他向着高坡上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高坡上的公子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生而为人,何必自贱至此” 一炷香后,他蹲在高坡上,看着放在眼前李武的人头。 “没想到慕容龙会在受降城里碰到一只猛虎。” 黑大汉子答道:“这又不是公子的过错,以一成兵力,败数千秦军,这些便是连咱们瀚海那些宿将都做不到。” 青衫书生是而今的瀚海平南将军之子,慕容龙渊。 慕容龙渊闻言一笑,“阿德,慕容在咱们瀚海是大姓,慕容龙的老爹又是军中的实权将军。这次本想卖他个人情,不想反而送了慕容龙的性命。” “有时候,一场战争,不止在战场之上,也会在战场之下。” “听说朝中而今正在选使臣前往东都,看来这个担子怕是要落到我头上了。” 叫阿德的黑大汉子挠了挠头,“公子说的这些俺不太懂。” 慕容龙渊取下那册挂在腰间的书册,抛到阿德手中,“看看与你平日里见过的有何不同。” 阿德将手中的书册翻了翻,又仔细掂了掂,“好像比寻常的书册要薄些。” 慕容龙渊点了点头,“听说南楚的柳白衣也是整日里手不释卷。不过想来他应该和我不同了。” “我这只是半本书而已。” 他低声自语。 “早已扯去了仁义道德。” …… 漠北杨,江南柳。 江南多植柳,其中以江陵为最。 这当中自然有楚帝的刻意放纵,他自己便曾在朝堂之上亲自放话,“若无易云,无今日之江南。” 皇宫之外,汝江之旁,他也曾亲手种下数株柳树。 上行下效,加上江南百姓确实感念柳易云的恩德,十余年间,江南之地尽是垂柳。 江陵,柳家。 江湖上,总是喜欢以讹传讹,有人说楚帝派了暗卫三千,埋伏在了柳家周围。也有人说楚帝自皇宫之中派了数十高手贴身保护柳易云。 江南柳家在江湖人眼里就像一个龙潭虎穴,深不可测。 可实际上柳府上下,算上老爷和手下仆人满打满算也不过数十人。 柳府占地不大,在这达官满地寸土寸金的江陵城里,也算的上是一个另类。 占地虽然不大,可府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府中的一草一木都是柳易云亲手布置。 风帘翠幕,烟柳画桥,五步一廊,十步一阁,江南风景尽在此。 北人多气魄,南人多山水,并非虚言。 此刻柳易云正坐在自家的池塘前,左手之中握着一支鱼竿,鱼竿已经抛入水中,静静的浮在水面上。 他一身白衣,那张儒雅随和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很难让人想象这是一个亲手在镇江城外埋下了数十万枯骨的铁血名将。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昔日河边骨,曾是深闺梦里人。 一个白衣青年匆匆而来,只是见到自己阿爹正在钓鱼,连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强忍着咽了回去。 柳易云摆了摆手,示意他只管开口。 来人正是柳易云的独子,朝清秋他们在阳城见过的柳白。 柳白急声道:“父亲,今日接到宫中的文书,要我作为这次使团的使节一同前往东都城,你知不知道此事” 柳易云点了点头,“算算又该到了天下各大书院招生的日子了,随着秦国国势日隆,而今东都城也算是天下第一的名城。东都城里的书院天下闻名,你可以在那里多呆些日子。不用急着回来。” 柳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父亲,我觉得这次事情没那么简单。” 柳易云一笑,“我可是南楚名将柳易云,还轮不到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操心。” 柳白叹了口气,他又望向依旧躺在竹椅上读书的柳易云。 他自小就知道自家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他学他穿白衣,他学他习兵法。 这么多年,他只怕世人的一句子不类父。 只是这次他似乎有种预感,他这一去,只怕再也见不到自家父亲了。 柳白见柳易云心意已决,便没有再多言,他踉跄而去。 竹椅微微摇晃,柳易云似醒非醒。 “老爷,公子他早晚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走了进来,他自少年时起就在柳家,而今已经服侍了柳家三代人。 连柳易云都是他自小看着长起来的。 “荣叔来了,其实白儿知不知道我的心思并不重要,只要他无事便好。” 柳荣叹了口气,“是不是朝堂上出什么事了陛下当年也是我看着和你们一起长起来的。像是个仁义之人。” 柳易云摇了摇头,“有些时候,人总会身不由己的,有朝一日,走到了高处,身后总会有些东西要你做出违背心中的选择。” 他将手中那册书扬了扬,“荣叔,你可知这本书里写的都是些什么” 荣叔摇了摇头,他只知道当年自镇江之战后老爷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一卷书。 “坊间传言老爷手里的是一部绝代兵书,就是有了此书老爷才能打赢镇江之战。” 那卷书简被柳易云高高抛起,直接扔到了柳荣怀中。 “哪有什么绝代兵书,我柳易云又何须再看兵书,一本竹简,通篇皆是仁义。” “凡临战阵者皆当自省,勿成禽兽。” 第一卷 少年游第四十二章 拥一关而拒天下 凡欲入关中者,必过函谷关。 此关北带河,南依山,周回五里余四十步,高二丈。 扼守崤函咽喉,西接衡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 车不方轨,马不并辔。 当年天下之士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秦人只是据关而守,便让那些天下间的名将雄狮,寸步不可进。 此刻朝清秋等人就站在这座雄关之前。 许望面色通红的给几人介绍着这座雄关的历史。 “书上说,天开函谷壮关中,万谷惊尘向北空。” “书上说,双峰高耸大河旁,自古函谷一战场。” “故人诚不欺我,果真是天下雄关。” 朝清秋嫌他有些烦了,“书上是不是还说过,老子西出函谷关,顺手化胡为佛了” 许望瞥了眼释空,没敢言语。 佛道之争自来激烈,至于谁是谁非,其实极难分辩。 不然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年来佛道约下的金鼎之论。 所谓金鼎之论,便是每隔十年佛道双方各自要选出这个十年之中最具佛道灵气的道子与佛子,相约在那天澜山金鼎峰上展开一场佛道之辩。 释空在路上说过,他这次也许也会是佛门中的一人。 朝清秋几人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佛也好,道也好,好人自然是有的,可当中也难免有楼难寺主持和迦南圣子这样的人。 水至清则无鱼,用在佛道也可。 函谷关前自然守着不少军士,凡是要进关之人必须将身上所带之物交给门前守卫一一验看。 一个守关之人翻看着几人的通关文书。 大秦对通关文书看管极严,最初之时为了防止他国奸细,只有秦国之人才有朝廷所发的文书。 只是随着大秦国势日盛,兵出函谷而向东,中原之地大部分被纳入了大秦的版图,自那时起,秦也开始将通关文书发放给他国之人。 虽然如此,通关文书依旧是一纸难求。 他们所持的文书都是当日阳城的李老爷花重金从大秦商人那里购得的。 那人年岁不大,看着十八九岁的年纪,身形还没长开,一身秦军的黑甲穿在身上,显的有些松松垮垮。 这人看完了文书咧嘴而笑,露出一嘴白牙,“看这通关文书,你们是第一次来函谷关,咱们这个关口虽然说是处关隘,可关内有名的地方还是不少的,你们可以多看看。” 他将手中的通关文书还给朝清秋等人,然后一闪身让开了身后的道路。 函谷关本就是依山而建,在关外之路也不过是最多容得二马并行,不想到了关内道路也是极为险峻。 朝清秋感慨道:“难怪当年诸国联军抵函谷关而不能入,确实是天下雄关。” 使一军驻此关,百万之众也破不得。 许望四处环顾,“朝大哥,咱们接下来如何” 朝清秋笑道:“既然来了此关,自然是要好好看看,不然岂不是白来一遭,咱们就各凭喜好,自去玩耍。” 几人听闻此言也是点了点头,毕竟函谷关内名胜众多,他们也各自有想去之地。 …… 关内东南有处高台。 叫做鸡鸣台。 相传当年曾有门客在此学鸡而鸣,助得自家公子脱困而出,而他家公子就是那个座上客长满,樽中酒不空的孟尝公子。 当时草莽人,也带英雄气。 闲坐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那是一个信义为重,一诺轻生死的年代。 那些年的江湖,格外有趣。 来时路上沈知远自然也听过朝清秋的刀剑之论。 剑客孤独,可他却想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沈知远闭目而立,腰间长剑震颤不止,最后自腰间跃然而出。 他伸手握住长剑横在身前。 每个剑客都有自己的道,而他的剑便是守护。 “没有人能够越过我的剑围。” …… 函谷关东城门处,有一座太初宫。 殿脊和山墙檐边上塑有麒麟、狮、虎、鸡、狗等珍禽异兽,神形兼备。殿顶飞梁纵横,椽檩参差,虽然屋架复杂,但却自成规矩。 释空站在太初宫前,犹豫不定。 相传当年此处是老子做《道德经》之地,而佛道,自来都是隐隐不两立。 一个老道刚好从太初宫里出来,他自然也是发现了这个有些意思的小和尚。 太初宫虽然算不上什么名观,可也算的上是道家的一个圣地,平日里那些修佛之人也都自觉的不敢来此,免得讨个没趣。 老道人持着手中的扫帚,笑眯眯的问道:“小和尚,想要进去看看。” 释空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却又马上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佛祖。 老道人一撇嘴,将手中扫帚抛给释空,“修行之人,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心有挂碍,如何修行。” 释空顺手接过扫帚,“可小僧是佛门之人。” 老道士甩了甩身上的衣袍,飘起的尘土倒是不比地上的少了,“我道家讲究的是自然,你们佛家拿着碗出门要饭之时,那叫什么” 释空想了想,如有所悟。 老道咳嗽一声,“你先把地扫完,等会儿自己进去就行了。” 释空点了点头,他心神还沉浸在老道方才的话里,全然没有注意到老道已经悄然溜走。 老道边走边笑,“今日又有时间了,去找马二他们打几把,好歹也要把昨天输的赢回来。” 这边释空扫完地后,便独自走入了太初宫中。 宫殿不大,布置也颇为随性。 中央是一座老子雕像,他随意仰躺在青牛之上,手中执笔,在一策书卷之上勾勾画画。 两侧则是写满了道家经文,尤其是那篇五千言的《道德经》。 释空自小在悬空寺长大,哪怕后来出门游历,所见的寺庙哪一个不是宝相庄严。他还是第一次来到道观,只是不想布置的如此随意。 只是想到方才那个老道士就是守宫之人,似乎一切又都是很合理。 释空想着老道人的言语,身上金光自行亮起,不动明王体流转开来。 佛以庄严,道以柔。 无拘无束,方为真我。 佛为顿悟,道为超脱。 太初宫里,释空再上一层。 …… 朝清秋站在一处高台之下。 高台在一座山坡之上,自上而下有数百个台阶。 他开始登台,一步一登高。 百层高台,不过片刻之间。 他站在高台上朝着四周望去,山川纵横,小路难行。 旷野之上,极目远望看不见人影。河水弯曲如玉带,山峰交叠成重峦。 日色昏黄,飞蓬折断,野草枯萎。 寒气凛冽如刀锋。 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 朝清秋展开双臂,身上囚龙之上的金龙不断游动。 那一日,紫气台上又见紫气东来。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四十三章 大梦谁先觉 秦有天诛,楚有暗卫,江湖之中有天机。 十余年前,江湖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名叫天机的组织,没有人知道天机在何处,也没有人知道天机有多少人。 这是一个出售情报的神秘组织,而且情报从未出错。他们收取的报酬也是极为有趣。 只要买情报之人的一个承诺。 许多人不缺金银,不缺权力,却往往怕这些虚无缥缈的承诺。 可依旧是有不少人在四处寻找天机,只是从来没人找到过。 只有天机主动找到之人才能和天机做生意。 三年前,天机忽然在天下各国之间发布一道榜文,历数了天下名城,而位列榜首的,正是而今的大秦东都城。 朝清秋等人走在东都城里,城里并不繁华,远没有他们所想像的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繁华景象。 莫说与富贵繁华的江陵相比,便是与当日的燕都相比也是稍有不如。 很难让人想到这里而今是天下关注的中心,在这座城里俯瞰天下的,是世间最强的帝王。 朝清秋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那是一种他从没见到过的神态,不桀骜,也不卑微,那是一种朝气。 哪怕是街上的乞儿见了那些锦衣华服的贵人也是昂着头,毫无低三下四的神色。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大国气象。 天下为家国,所谓盛世之象,不止在朝堂之上,也在江湖之间。 他们随意找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 此刻他们正在大堂里从那些酒客的言语里收集些消息。 “老李,这些日子,城里多了不少外乡人。” “可不是,这不是咱们东都的书院要招生了吗,估计又是些想要来书院学习的。” “哎,你说陛下也是,这些外乡人学了咱们的本事,又不留在咱大秦,陛下也不管管这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老李,你这就说的不是了,咱大秦人啥时候怕过,迟早天下都是咱大秦的,怕什么怕。” “老张你小子说的有些道理,哥哥错了,罚一个。” 酒桌上朝清秋震了震衣袖,“想不到咱们这么快就要各走各路了。” 几人来东都本就是各有所求,只是他没想到才一进城就要分别。 许望摊了摊手,苦笑一声,“没办法,朝大哥你又不肯和我一起去岳麓书院。” 岳麓书院,大秦朝堂之上的文臣半数出于此地,被秦人戏称为文臣后宫,常有朝中大员到书院之中讲学。 许望虽然有时有些书生气,可才华是有的,朝清秋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本来就无心功名,你可要好好读书。锦儿姑娘还在阳城等你回去。” 许望挑了挑眉,“那是自然,到时我一定要用八抬大轿把锦儿娶进家门。” 朝清秋又望向释空,释空出身悬空寺,算是天下佛门正宗,而今来了东都城里,自然是要去白马寺里挂单。 他最后望向沈知远,“沈兄去往何处” 沈知远笑了笑,“听闻东都离山剑院素来又有小剑阁之称,我自然是混进去见见世面。” 天下之间自来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江湖门派之人若是拜入各国学院之中,都算不得背叛师门。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天下文武之人谁又没有个争胜的心气。 文人相轻,武夫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几乎宗门之人在游历江湖之时都会拜入书院学习。 各家书院也不阻拦,毕竟他们只是教书育人,与江湖和朝堂的联系极少。 若是自家的学生在朝堂江湖里混出了大名堂,那自家书院的名声自然水涨船高。 朝清秋没多说什么,只是朝着沈知远举了举杯,本就是江湖相逢,而今散于江湖,也是常理。 释空见各人都有了着落,开口道:“朝大哥有什么打算” 朝清秋笑着饮尽杯中的酒水,“我自然是随遇而安,不过我还要先去见一个负心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可为何负心多是读书人 满腹诗书,却负一片真心。 东都城外多高山,那些各有明目的书院也多是坐落在这些高山之上。求学之人,想要进入书院便要先登山,若是连这登山的苦头都吃不住,又为何要读书练武 天下读书习武之人,谁不想站在山之巅 朝清秋此刻就走在一条山路上,饶是以他而今三品武夫的体魄,此刻头上都是已经微微冒汗。 眼前这座山实在称不上高山,只是山路崎岖,竟然没有一条上山之路。 他只能随意挑了一条小路,一边登山,一边寻路。 这座山名为东篱山,在如此山上的书院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有名气的书院,有间书院,倒是与长安道上的有间客栈相映成趣。 朝清秋也是问了不少人才知道这座书院坐落在东篱山上。 他自早上从城里出发,登上山巅时已经是正午时分。 天上太阳正烈,一阵微风吹过都能给他带来不少凉意。 朝清秋站在书院前,看着眼前的的这座有间书院。 书院门前杂草丛生,不少已经可以到他腰间。 外墙的墙面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殷红色的墙灰。 院门上写着有间书院的匾额微微倾斜,后面的书院二字则是已经有些被磨掉了银漆。 看到这间书院朝清秋已经确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因为天下间只怕再也没有和有间客栈如此相似的地方了。 他抬起脚踏入到书院之中。 只是一瞬之间,他忽然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厮杀,狞笑,呐喊,呻吟。 无数声音不断疯狂涌入他的耳中。 朝清秋猛然睁眼,双目通红。 明月高悬,熊熊大火。 马蹄震地,厮杀声烈。 这是燕都城,这是城破之日。 这是他的梦魇。 这个而今一身雪白蟒袍的太子殿下猛然扯出腰间的长剑,他一步踏出,闯入到那处人间炼狱里。 有间书院的墙头上,一个落魄的中年书生饮了一口葫芦里的酒,他睡眼朦胧,只怕连自己都分不清是醉是醒。 他只是低声呢喃自语。 “大梦谁先觉”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四十四章 东篱把酒黄昏后 剑断,人死。 朝清秋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重新站在这里。 远处沸腾而起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际,他知道又是这里。 他就像陷落在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梦里,一次次死亡,一次次重新站在这里。 当年,他就是在这里抛下了家国,抛下了身后的一切。 身前不远处,那个整日里佝偻着腰的老人只是朝着身后摆了摆手。 “不碍事的,殿下且去。” 那些年每当他被先生夸奖,老人总会站在他身后眯眼而笑。 平日里他被先生罚了功课,老人也会点着一只蜡烛,陪着他熬夜至天明。 当日他本不知道结果,可是而今他已经知道,今日之后。 他的世界再也没有光了。 他转头望了一眼皇城,似乎看到自己的父皇正站在城楼上朝着自己遥遥招手。 这个而今还叫做燕长歌的年轻人再次擎剑在手杀向城外的秦兵。 他曾在心中立下重誓,绝不再逃。 可是偌大的战场上,一个区区二品武夫,不过是如同一滴水滴撞入到江海之中,根本激不起一点浪花。 他以手中长剑连杀数十人,最后还是被幽云骑兵围杀在了城楼之下。 临死之前,他看到了不远处正以双拳锤杀秦军的老人。 他本以为老人会恼怒他的不晓事理,可老人的目光之中只是带着温和笑意而已。 就像他少时被先生打了板子,躲在桃树下偷偷哭泣时,老人总会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他忽然明悟过来,老人原来从不曾在乎过什么家国天下。 他只是希望他此生这个唯一的弟子。 好好的。 片刻之后,朝清秋又站在了那里,他再次目送着老人远去。 他再次抽出腰间长剑,剑锋凛冽,可这三尺青锋又能杀的了几人 “啊。” 年轻的太子殿下在天地间咆哮出声,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如果,如果当年我不曾如此,那会不会一切都是另外一个结局。 而今朝清秋知道了答案。 他踉跄而行,手中长剑拖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瞥了眼手中长剑,直接将剑扔到了那熊熊燃烧的大火里。 今日未曾出剑,那便余着。 早晚,他会回来。 他转过头去,朝南而去,再不回头。 余着,都余着。 东篱山头,一把放在这里多年的锈剑微微颤抖。 中年儒生微微眯眼。 青衫书生依旧站在书门前,一只脚踏入院中。 中年儒生依旧坐在墙头,悠然饮着壶中酒。 只有天上不时有几只乌鸦飞过,朝着地上几声哀鸣。 朝清秋此刻还是闭着眼,只是眼角处已经挂满了泪水。 中年儒生咂了咂嘴,“醒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自他弃剑南逃,就已经从那个梦境之中醒了过来。 那人朝着朝清秋上看下看,“你的心魔还真是重,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见过会入阵这么长时间之人。”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国仇家恨,他自然知道自己背负的极多。 只是这场梦境就像重新给了他一个机会,原来哪怕有了那个如果,他也依然只能走到现在。 一朝梦醒,压下心魔。 他朝着书生点了点头,“多谢。” 那人也不客气,只是双目发亮。“这是当年师兄在书院里设置的阵法,专门为收徒而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触发这个阵法。” “所以说,小子,你要不要拜入我有间书院” 饶是朝清秋都是有些微微愣神,书院收徒往往都是极为严格,必然要经过层层筛选,在他看来哪怕有间书院虽然落魄了些,可收徒也不该如此随意才是。 那人眼见朝清秋犹豫了,直接坐起身来,“咱们有间书院可是附近数一数二的大书院,你别看现在有些落魄了,可平日里还是有不少书院过来拜访的,我都不理他们。咱们书院的底蕴你定然想象不到。” 朝清秋混了这么长时间的江湖竟然也看不出此人所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他没有立刻点头,“书院中可有人叫陈寅” 书生摇了摇头,“咱们书院绝不会轻易透露给外人书院里人的消息。” 朝清秋笑了笑,“那我就加入书院,如何” 那人立刻大笑起来,一个起身已经来到了朝清秋身前,“走,我带你先去拜祭前辈。” 朝清秋有些纳闷,从来没有听说过拜入书院还要拜祭前辈。 他一脸疑惑的跟着此人朝山顶走去。 山顶上,立着三个坟。 中间一个稍大些,石碑上写着“恩师纪文州之墓”,其余两个小一些,碑上无字。 朝清秋和那人朝着墓碑行了几个大礼。 儒生一笑,拍了拍朝清秋的肩膀,“这么多年,咱们书院终于又有学生了,老师在天之灵也可以安心了。” 朝清秋感觉有些不妙,他黑着脸,“所以咱们书院中到底有几人。” 那人一脸惊讶,随后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只有你和我了,咱们书院这般严苛,哪里还会有别人。” 朝清秋叹了口气,他没想到最后还是给人骗了。 他摇了摇头,“所以你就是陈寅” 那人点了点头,满脸得意。 “以后要叫先生,下不为例。” 朝清秋沉默片刻,自怀中掏出一个被锦帕层层包裹的桃枝。 他将桃枝递给身前的陈寅。 这个一直从容嬉笑的中年书生终于慌了手脚,他在儒衫上抹了抹双手,然后才敢伸出手去。 他的指间在颤抖,“这些年饮酒太多了,连拿个锦帕都有些抖了。” 陈寅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他打开锦帕,里面的一截桃枝早就已经枯萎。 他默而无言,只是伸手不断抚摸着手中的桃枝。 朝清秋见状叹了口气,“长安道旁,有间客栈,有人要我替她问一句,你过的苦吗” 陈寅此时已经恢复了那副嬉笑神色,“苦吗书院的那场一枕黄粱你已经见识过了,直面心中梦魇千百次,你苦吗” 朝清秋张了张嘴,没有言语。 而陈寅本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只是苦又如何谁又没有自己的心魔。” 他笑了笑,拿起葫芦喝了几口,然后将葫芦抛给朝清秋,“同饮。” 朝清秋仰头饮了一口,酒水辛辣,竟让他流出泪来。 这对师徒就在东篱山上痛饮起来。 东篱把酒黄昏后,却无暗香盈袖。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四十五章 少年意 朝清秋盘坐在一块大石上,用力闻着前面火堆上传来的香气。 火堆上烤着一只山跳,已经有了七成熟,肉色金黄,香味随着火堆的噼啪声不断飘远。 这是朝清秋来到有间书院的第三日。 那日听了陈寅对有间书院的介绍,朝清秋便知道自己还是一不小心进了贼窝。 原来有间书院自从建院至今也不过只有几十余年,初代院长和自家先生的师兄在前些年也不知所踪。 也就是说自书院建立之日起,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人,而今书院更是只有他们两人。 他好像突然之间又被套上了什么重担。 前两日那个倒霉先生又从他手里骗了些银子去,已经几日不见踪影了,想来肯定是寻了个僻静的酒铺去酗酒去了。 所以而今山上只有他一人。 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间又从一个国破家亡的太子变成了一个拥有一座山头的山大王。 不得不说,占山为王的感觉,真的不错。 自从当日在书院门前压下了心魔,朝清秋也是恢复了些少年心性。 东篱山虽然不大,可由于人迹罕至的缘故,山上野物极多,各种山禽走兽四处乱窜。 前面火堆里烤的那只山跳,就是它自己一不小心撞到了树上。 “婉儿,要俺说哪里用你亲自来,咱们随便找个下人传个话给他们就行了。” 一个颇为粗糙的男声自不远处响起。 “老虎你懂什么,咱们可是书院的学生,自然要讲究些读书人的礼仪,不然被先生知道了,难免要被训斥的。” “婉儿说的是,你这个粗鄙武夫以后做事要多用些脑子,别老惹婉儿生气。” “杨念,别以为婉儿在我就不敢揍你。” 朝清秋揉着额头,听声音应该是两男一女,他知道肯定是又有些麻烦找上门来了。 倒不是他神机妙算,而是这三日他在山上就没看到过一个活人。 而今有人找上山来,八成是要找书院的麻烦。 那两男一女越走越近,很快就发现了前面的篝火。 “不是说有间书院不曾收徒吗” “婉儿你后退些,上官虎,你还不在前面探路” 树林里响起一阵低声的咒骂声,然后一个有些肥胖的年轻人率先自林子里钻了出来。 接着在他身后又走出来一男一女。 肥胖男子披着一身布甲,看起来也算是颇为勇武。 那个年轻女子则是一身大绿色的长裙,薄施粉黛,也算的上是一个佳人。 另一人则是一个年轻书生,一身大绿长衫,脚步虚浮,此时那张白脸上满是汗渍,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三人两袖之上各自绣着一把长剑和一只毛笔。 他们看着眼前那个坐在火堆前的青衫书生。 朝清秋则是紧紧盯着火上的山跳,快熟了。 “这位小姐是司徒家的司徒婉儿,这个胖子是上关官家的上官虎,我是杨家的杨念。” 那个脚步虚浮的杨念满脸得意,在这东都城,不论是谁听了三家的名号多少要给些薄面的。 朝清秋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没听过,不认识。” 杨念忍着气,“兄弟你可是有间书院的人咱们这次就是来告诉你们,这一届的书院大比就要开始了,你们有间书院这些年次次都是弃权,然后由我们文武书院代你们参加,想来想今年也是如此” 朝清秋终于抬起头来,“书院大比有点意思。” 他自然知道书院大比,各国每年都会先在自家之中进行书院大比,然后选中其中最强之人组成一只使团,最后会由一国组织一场天下各国都参与的比试,而这个国家往往是国力最盛之国,这些年都是秦国。 当年他还是燕国太子之时,也曾经参与过此事,可惜因为他身份特殊最后没有成行。 他点了点头,“今年不用你们书院了,我们自己有人。” 杨念一愣,接着忍不住大怒,“你说什么” 他们三人之所以会顶着太阳爬上山来,就是因为他们会是顶替有间学院出战之人。 三人虽然出身世家,对财富权利并不看重,可若是在比赛之中表现的好了,说不得能被皇帝陛下看重。 到时候仕途定然会一帆顺遂。本来参比名额就不好得,三人也是使了不少力气才得到这个名额,没想到这次有间书院竟然这么不识好歹。 另外两人的面色也是阴沉下来。 朝清秋却是一脸不在乎,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若是一直谨小慎微的活着只怕此生也复国无望,倒不如赌一把,主动走上朝堂,争那一线机会。 他笑了笑,“参加比试的名额不好得。” 司徒婉儿瞪着他,面色通红,“你们有间书院连个学生都没有,凭什么参加比试” 朝清秋指了指自己,“在下就是而今有间书院院长陈寅的亲传弟子。” “虽然什么都没学到。”他在心中腹诽道。 杨念大怒道:“上官虎,试试这人的斤两,别留手,想来有间书院的院长是不会怪咱们的。” 司徒婉儿摇头制止,“还是不要了,老虎刚刚晋升了二品,他下手也没个轻重。” 朝清秋一愣,这个姑娘看来家教不错,他站起身来,“没关系,刚好也让我见识一下文武书院的厉害。” 上官虎活动着拳头,一脸狞笑,“婉儿,你听见了,人家都不怕,你就不要多管闲事了,我有分寸,只打他两拳。” 朝清秋笑了笑,“有理。” 下一刻,他身形一晃已经来到了上官虎身前,上官虎双目圆睁,撑开的拳架还没施展开来,已经被朝清秋一拳砸在肚子上。 朝清秋却没停手,一拳之后再接一拳,两拳之力打的上官虎倒飞出去,直接撞断了身后一棵碗口粗的小树才停下来。 朝清秋身形未停,一个转身一脚踢在了杨念屁股上,将他踹倒在地。 解决了两人,他重新回去盘坐在那块大石上。 “就这”朝清秋满脸不屑。 上官虎蹲在地上良久才重新站起身来,那边杨念早就被司徒婉儿搀扶了起来。 上官虎怒道:“小子你别得意,我在书院里也算不得什么,不要以为败了我一人就可以了,来日书院定然会给我报仇。” 他一边言语一边吸气,朝清秋那两拳对这个娇身惯养的公子哥来说确实是有些重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有道理,古人说的好,报仇不隔夜,今日事今日了。我在山上等着,你们回书院叫人。” 杨念怒道:“小子,这是你自己找的。到时候打的连你爹娘也不认识你。” 朝清秋一笑,这些家伙的家教看来都不错,这般地步了竟然都只是想要教训他一顿而没有想要杀他。 司徒婉儿娇喝一声,“咱们走。” 朝清秋抬起手取下火上烤好的山跳,“司徒姑娘就不要走了,不然两位兄弟一去不回怎么办” 三人不可置信的看着朝清秋,“你竟然要留下婉儿当人质” 朝清秋摇头,“不,我只是留下婉儿姑娘以尽地主之谊,毕竟这整座东篱山都是我的地盘。” “俺们不可能留下婉儿。”上官虎吼了一声,看来是要拼命。 “那你们就都别走了,陪我一起守山如何” 司徒婉儿红着眼,她是司徒家的大小姐,在家里从小说一不二,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只是她还是推了推上官虎两人,“你们快回去找人来救我。” 杨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深深的看了司徒婉儿一眼,拉着上官虎朝着山下而去。 “懂取舍,不错。” 朝清秋撕开了半只山跳,伸手递给一旁坐立不安的司徒婉儿。 “婉儿姑娘,尝尝。” …… 有间书院门前,司徒婉儿看着那个疯子在那里来回忙碌。 这人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块石碑,碑上无字,此刻他正提着一只毛笔在那里写写画画。 “司徒姑娘看看我写的这几个字如何” 司徒婉儿凑上前去看了一眼,却是被气的后退了几步,这人的书法倒是不错,可碑上的字让她十分生气。 “有间书院境内,其他书院之人与狗不得入内。” 司徒婉儿颤声道:“你这样引起两家书院的矛盾,这个责任你担的起吗” 朝清秋笑了笑,“自然担的起,你说是不是,先生。” “嗯。” 司徒婉儿一惊,猛然转头。 一个醉眼惺忪的中年儒生躺倒在有间书院的外墙上。 “你是有间书院的大弟子,随便你怎么造,可有一点,咱们得占着理才成,不能丢了咱们读书人的名头。” 朝清秋伸手拍了拍刚刚立好的石碑,极为醒目,哪怕是在远处也能看到。 “这就是咱们的道理。” 陈寅赞许的点了点头,“不错,你小子也是有些门道。” “这几日饮酒太多,把我身体都要熬坏了,我先去补个觉,这里你自己处理。” 说完他向着墙内一翻,书院外的两人都听到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 司徒婉儿一脸惊恐的看着朝清秋,没想到东篱山上的有间书院里,都是怪物。 朝清秋看着少女惊诧的目光只能无奈的摊了摊手,“其实我们不熟。” “他是你师父。” “我前几日才到东都。” “他是你师父。” “我还什么都没学。” “他是你师父。” “我和他不熟,你信不信” 司徒婉儿屈辱的点了点头。 朝清秋满意的放下了悬在她头上的手掌。 司徒婉儿暗暗磨牙,等会师兄们来了一定要好好收拾你。她知道等会儿来的一定会是自家师兄,那些老师们肯定没脸来欺负一个年轻人。 朝清秋捻起地上的一点泥土,然后他又看了看天边的日头。 他轻轻点头,然后拿起身边在书院里翻箱倒柜才找到的一张铁胎弓。 弓上有了不少铁锈,显然已经许多年没有打磨过,还好配套的箭矢不少。 他将弓箭拉了一个满圆,以他三品武夫的臂力都是极为费力,没想到竟然是一把好弓,放在自己师父手中还真算的上是明珠蒙尘了。 司徒婉儿看着一脸笑意的朝清秋,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你现在放我走,我回去劝他们,要他们不要来找有间书院的麻烦。” 朝清秋将手中铁弓扯的嗡嗡作响,“司徒小姐虽然出身名门,只怕也干涉不了书院太多。” 书院本就算是独立于俗世之外,世俗的权柄于财富对书院其实已经起不到作用,而书院绵延数百年,哪个国家之中其实都有书院的人脉。 司徒婉儿默然无言,如果司徒家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她就不用抢夺有间书院的参赛资格了。 “更何况,书院里应该还有不少人在盯着这个资格,只要把我打下去,不就成了挽救了文武书院名声的英雄,到时候你们哪里还有脸再和人家争这个参赛资格” 司徒婉儿大睁着眼看着他,如果这个人真的是这几日才来的东都,那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人心禁不起推敲,在哪里都一样。” 司徒婉儿看着这个家伙,好像有些伤感。 朝清秋立刻摇了摇头,低声咒骂了一声自己,演戏果然不易。 当日鱼龙镇里他曾经和天诛的三掌柜碰过面,东都城里也有他许多的故人,所以他必须要变成另外一个与原来不同的朝清秋,一个不曾经过国破家亡的,一个合情合理的朝清秋。 他伸手摸了把脸,揉了揉皱起的眉脚,脸上呈现出舒朗的笑意。 “婉儿小姐,看我笑的如何” 司徒婉儿踉跄着后退几步,她越发认定这人就是个疯子。 朝清秋忽然长身而起,弯弓搭箭。 “他们来了。” 原来不远处有三十余人正怒气腾腾的朝着山上跑来。 虽然他们表面上怒气腾腾,可心里可能已经笑开了花。 做人真的不容易,不是吗 朝清秋伸手指了指立在一旁的石碑。 那些人愣了一下,然后继续飞奔而来。 朝清秋笑道:“司徒小姐看到了,不是朝某不教而诛。” 他拉满弓弦,一箭射出。 “中。” 立刻有人被射倒在地。 “此人卑鄙,竟用暗箭伤人。” “中。” “小子无耻至极。” “中。” “可敢下来与我一战。” …… 片刻之间,登山之人只剩十余人。 朝清秋箭囊已空。 他朝着身后的司徒婉儿笑了笑,“婉儿小姐放心,我有分寸,不会伤到他们要害。” 司徒婉儿又向后退了退。 朝清秋扔掉手中长弓。 他站在石碑之上,双手张开,山风吹过,长发与青衫随风飘扬。 司徒婉儿看着这个疯子。 只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意气飞扬。 宛如少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四十六章 世上何物售不得 有间书院之前,石碑不远处。 文武书院剩下的十几个幸运之人驻足而立。 从山下奔波上山本就费了他们不少气力,方才又担惊受怕的躲避朝清秋的箭矢,此刻都是忍不住开始擦着头上的汗迹。 为首的一个高大青年忍不住吐了口唾沫,像是无意之中嘟囔了一句,“都怪上官虎这几个家伙,连这个小小的有间书院都搞不定,这般不济事,如何能替咱们书院去参加大比。” 在他身侧立刻有几人开始出声附和,“魏师兄说的有理,咱们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学院有事而不顾。现在大师兄不在,依咱们看,还是由魏师兄出赛更稳妥些。” 姓魏的青年摆了摆手,“这些事自然是要由先生们决断,只是若真是落到我身上,魏某自然也是当仁不让。” 山上风大,初春时节,总会让人有些冷意。 朝清秋笑道:“婉儿姑娘,没想到他们比我想的还要更沉不住气些,看来你们文武书院的学生也不如何。” 司徒婉儿面色铁青,这个魏豹自来就和她不对付,这次被他落井下石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不想此人如此迫不及待。 “魏大哥,你看那小子和那司徒婉儿有说有笑,咱们还辛辛苦苦的赶来救她,那司徒婉儿莫非投敌了不成” 魏豹阴沉一笑,“婉儿小姐是大家千金,而且早就有了婚约,怎么会看上这个穷小子,你们可不要传出去坏了婉儿小姐的名声。” 他说完这句话,身后的议论声反倒多了起来。 “听说司徒婉儿早就和城北的甄家定了亲,姑娘家家的,这又被人生擒了去,到底是有损姑娘的名声。” “什么被人生擒了去,说不得是人家演的一场好戏,有间书院这个穷小子之前籍籍无名,这么一闹,这不是就有了泼天的名声。” 司徒婉儿已经面色发白,她娇喝一声,“魏豹,不要胡言乱语,不然我跟你没完。” 朝清秋笑着跳下石碑,他朝着身后的司徒婉儿摆了摆手,“还是让我来,你斗不过他们的。” 他揉了揉手腕,一手向前摊开,一手背在身后,左脚微微后撤。 “谁先来” 那十几人显然是以魏豹为首,来之前他们自然也是做过思量。 而今大师兄不在,书院之中最能打的便是前几日跻身了二品武夫的上官虎。 可上官虎已经在此人身上吃了亏,那他们单打独斗也是白搭而已。 魏豹使了个眼色,十人余分散到四方将朝清秋围了起来。 朝清秋点了点头,“不拘泥于个人荣辱,敢利用各种手段,你也是个做事情的料子。” 魏豹双臂一震,身上罡气炸裂开来,他却不当先出手,反而是后退了几步,任由其他人围攻朝清秋。 身后一人一拳砸向朝清秋后背,朝清秋也不转身,只是腰背微微下压,侧身让过一拳,然后一拳横扫直接将此人砸倒在地。 围在身侧的众人同时出手,一时之间,四面皆敌。 朝清秋也不慌张,双袖一震一收之间,已是摆出了破阵的拳架。 这式拳法本就是当年的佝偻老人观摩燕人的军阵而创,最不怕的便是以一对多。 破阵无双者,非豪勇之士不可。 朝清秋自燕都而来已然杀了不少人,拳架一出,这些未曾见过血的书生们自然就弱了几分气势。 朝清秋也不和他们客气,他一手前探,一拳直接砸在一个书院学生的胸膛。 接着整个身形如天上惊雷乍起,不断砸向四面八方的围攻之人。 一拳在手,八方皆敌。 拳法无敌,我无敌。 这些富家子哪里接的住他的拳头,所以片刻之后,文武书院的学生已经倒了一地,只还剩下那个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魏豹。 魏豹吞了口口水,虽然来之前他已经想到过朝清秋只怕不是寻常人物,可还是没想到此人会厉害至此。 片刻之间便击倒了书院中这些最能打的学生,只怕比起那个妖孽的大师兄也不逞多让。 之前也没听说过东都城中有如此人物,而今趁着大师兄不在在此挑衅,难道是为了对付自己不成 朝清秋望着疑神疑鬼的魏豹,“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你是何意。” 魏豹露出一丝苦笑,眼中闪着一丝希冀,“我还能退吗” 朝清秋点了点头,“自然。” 一炷香后,朝清秋在盘坐在石碑上,朝着那些远去的文武书院学生轻轻挥手。 司徒婉儿没有走,还是站在他的左侧。 “兄弟,你说会放我走的。” 朝清秋低头向下看了一眼,原来魏豹已经被他绑在了石碑之上。 文武书院的学生动的手。 “我说的是你可以退一步。而今你牺牲自己,换来全体学生的平安离去,便是你家先生都要说你夸你一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这难道不是对你这种人最大的退让吗” 司徒婉儿在一旁忍俊不禁。 魏豹却是不再摆着那张苦脸,他满脸阴沉,“你到底是什么人,小爷这次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面子,尊严,和利益相比早就已经不被他放在眼里了,自小他父亲就教导他,这个世上,只有切实的利益才不会骗人。 这人虽然要强行将他留下,让他颜面扫地,可他心中其中没有多少愤恨,甚至还有一些窃喜,正如此人所言,这次他带人来若是能够将司徒婉儿救出去,自然算是大功一件,大家皆大欢喜。可若是救不出去,自己留在这里,换其他人出去,才符合自己最大的利益。 想到这里,他目光阴沉的望向朝清秋,“你为何要帮我” 朝清秋只是甩了甩那双宽袍大袖,“没什么,听说你们还有个大师兄。” 魏豹终于笑了起来,“你想要我将大师兄的消息告诉你,做梦。” 朝清秋不置可否,“再想想,你会说的。” 魏豹沉默良久,“大师兄其实对我不错,可你赢了。大师兄叫司马剑……” 司徒婉儿大睁着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在书院里谁都知道大师兄和魏豹的关系最好,可是他转眼之间就把大师兄卖了。 朝清秋听他说完,只是笑了笑,然后扯断了他身上的绳索,放任他下山离去。 司徒婉儿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依旧在喃喃自语,“大师兄对他不错的。” 朝清秋笑了笑,“这个世道,有些人什么东西都是能卖的。” 有间书院,墙内墙外。 两声叹息。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四十七章 先生弟子 一脉相承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若是在东都城里和人说起东篱山上的有间书院,只怕十人九不知。 有间书院的隐秘之处,只有地位足够高或者年岁足够大的人才能窥见一二。 至少陈寅是这般和朝清秋说的。 此刻陈寅正趴坐在朝清秋新立的那块石碑上,碑是不错,上面的字也好,只是还是小了些,趴着不太舒服。 他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头颅一低一抬,像是下一刻就要入睡而去。 “说,找先生何事若是要先生还酒钱,那是万万没有的。” 陈寅倒也是光棍的很,要钱没有。 朝清秋笑眯眯的上前凑了凑,双手拢在袖子里,抱着肩膀蹲在石碑旁,“先生,今天这事都是那个书院大比引起的,原来咱们书院没有学生,便宜了他们这么些年,今年有弟子在,一定要给咱们书院拿个第一。” 陈寅无所谓的道:“随你高兴,咱们书院这么多年来也没参加过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清秋叹了口气,“我听司徒婉儿说这个书院比试的第一名朝廷应该会给发不少赏金,既然师父不在意,那弟子就不参加了。” 陈寅猛然起身,双目明亮,一扫方才的醉态,“清秋,这先生就要唠叨你两句了,咱们读书人,虽然不能有担夫争道之心,可至少也要有一种争胜之心。而今如此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怎么能够平白错过。” 朝清秋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弟子也想为书院扬眉吐气,可惜弟子资质有限,也没几个保命的手段,今天给他们露了一手,只怕到时候他们就会防备弟子了。” 陈寅揉着下巴,“本来不想让你这么早就了解咱们有间书院的底蕴,就是怕你生了骄傲之心,只是现在看来为了书院的荣誉只怕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从石碑上跳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今日为师就让你见识见识何谓有间书院,跟着为师。” 他转过身,带着朝清秋向院中走去。 朝清秋有些纳闷,昨日他已经走遍了书院,没见到有什么武库宝库之地。 陈寅带着他左转右转最终来到了一处已经青泥斑驳的旧墙之前。 只见陈寅伸出手去,在他手指之间,缓缓凝聚处不少绿色灵气,他以手作画,在墙上画出了一道朝清秋从未见过的符篆。 “以前学没学过画符” 朝清秋点了点头,“以前闲来无事学过一些。” 天下符篆之道博大进深,丝毫不比其他各家学问差了,只是符篆实在是太过吃天资。若是学武,资质不好,但家中有些余钱,又能吃的下苦,那一个一品武夫还是有些希望的,若是运气好些,二品武夫也是能争一争的。 可学习符篆若是没有天资,那便真的是万万不能了。 陈寅听后也没有显得十分惊讶,一副我有间书院的弟子就该百事皆通的样子。 片刻之后,符篆已成。 整面墙壁开始逐渐虚化,接着在上面显现出一张朱红的的门,门上贴着些朱红的对联,就像寻常百姓家的普通门户。 陈寅嫌弃的撇了撇嘴,“这门当初是你师叔做的,当年我就嫌弃它粗俗,可没办法,谁让你师祖最宠你师叔呢。” 言语之间虽然是嫌弃,可朝清秋依旧看出了他目光之中的怀念神色。 谁会不喜欢少年时的自己呢 门上的青铜把手已经有些掉漆,露着些若隐若现的铁锈。 陈寅握着把手的手一顿,最后推开门来。 朝清秋随他走入屋中。 只是一间大屋子,屋子里放着十几个大书柜,柜子上的每一层里放的满满的都是书。 只是一看这间屋子就是多年没人打扫,书上都已经落满了灰尘。 他随手拿起几本,拍了拍书上的灰尘。不止是儒家经典,当中还有不少诸子百家的着作。 每本书第一页上都写着一个淡淡的意字,笔墨淡然字洒脱,仅仅是一个字,此人形象似乎便已经在脑海之中勾勒而出。 陈寅将他领入屋后却是独自走到了门槛处,抄起他的酒葫芦又喝了起来。 “这些都是当年他们送你师叔的书,诸子百家的都有,你师叔都亲自做了批注,这屋中也有不少的修行书籍,就看你小子的运气怎么样了。” 朝清秋看着书上的勾勒批注,有些好奇这个师叔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陈寅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笑了一声,“这么多年,他还是这么惹人注目,以你的聪明,看了他写的那些批注也该猜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朝清秋拿着书册坐到他身旁。 “我和师兄呢,都算是乱世里的幸运人,虽然父母都死在了战乱之中,可我们终归是被师父抱上山来,过了那么多年的无忧岁月。” “虽然读书那些年也挺苦,可也还算开心。” “我那个师兄,自小就是个天才,读过的书过目不忘,先生讲的学问总是能够举一反三。连先生都常常被他问的哑口无言。” “你猜猜后来如何” 朝清秋道:“凡出类拔萃者,多离经叛道。” 陈寅大笑,“那你就小看我这个师兄了,那些年他什么都是最好的,最好的,若是论佛道,他可以辩那些道子佛子都入我儒家门下,若是比做诗,他更是金尊清酒斗十千。” 朝清秋沉默片刻,“那师叔最后如何” 陈寅苦笑一声,“最后他和先生一样,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只给我留下了那个代表书院院长的戒指。” 朝清秋将手中书册别在腰间,“所以你这么多年都不曾去过长安道上的有间客栈。” 陈寅摇了摇头,“当年你先生我也曾少不更事,以为少年时的喜欢便胜过了一切,可人生在世,并非只有情爱而已,还有太多的事情挣脱不了。” 朝清秋笑了笑,“可先生而今已经不是独自一人了,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 陈寅望着他那澄澈的眼神点了点头。 先生弟子,一脉相承。 十余年后,有间书院终于又有了传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四十八章 代代花开满枝头 有间书院的藏书阁里,朝清秋正捧着一本道家书籍揉着眉头。 按陈寅所说,这阁中该有不少秘书典籍才是,可自己翻找了这么长时间竟然一本也没有找到。 他望向正坐在门槛处的陈寅。 陈寅还在大口喝着酒,“年轻人,要多有点耐心才是,这世上可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朝清秋皱了皱眉,又开始弯腰翻看架子上的书籍,从陈寅的言语来看,这阁中定然还有隐秘才是。 陈寅忽然道:“你可曾看过百家书籍” 朝清秋点了点头,“看过一些。” 陈寅笑了笑,“这便好。” 他忽然心有所动,开始翻看起书上的批注来。 果然如此,乍看毫不相干的语言竟然各自之间有着联系。 陈寅道:“发现了,这次要你小子讨了个巧,当年我可是在这里面关了半年才发现师兄这个小秘密。” 朝清秋一脸茫然,“小秘密” 陈寅露出回忆之色。 当年还是少年的自己总是在外面惹祸,本领又平平,常常要惹得师兄出手来帮自己解决那些烂摊子。 师兄这么一个怕麻烦的人自然是经常教训自己,而且每次都会以教师弟些本事的理由,先生哪怕想拦着,都是找不出理由。后来他突然把自己关在书阁里半年,出关之时就把自己关了进来。 足足半年,自己虽然在这里读了不少典籍,学了不少本事,可难过确实是难过的。 他把酒葫芦别回腰间,言谈间难得多了几分肃穆,“清秋,你说读书人最终要的可是读书。” 朝清秋闻言一愣,抬头看向陈寅。按理说他不该问出这种问题才是,天下大部分的读书人都对这个问题有一个近乎一致的答案。 因为当年曾有人提出一个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 四句言语可以说是说出了千百年来读书人的心里话,至于是真心还是假义,至少口头上还是要说上一说的。 “当年就是在这里,师兄也问了我这个同样的问题,我答的是横渠四句。” “当时师兄拿着那册竹简狠狠的打了我的头,你可知道因由。” 朝清秋想了想,“读书之人不可只看大处,小处也可有惊雷。” 陈寅笑着点了点头,“看来如果你们能相见,想来是会有不少话要说的。我就不行了,当年梗着头,死撑着要和师兄辩论个对错。”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就对吗” “一屋不扫便不能扫天下不成” “只是后来随着先生和师兄相继失踪这个问题也就没有答案了。” 朝清秋看着门槛处身形有些萧索的陈寅。 一朝离散,他独自在这东篱山上守了十余年。每日疏狂度日,真的不苦吗 陈寅又笑道:“小秋,你说这间书阁里对于书院的意义何在” 朝清秋不知他是何意。 “这间屋中有诸子百家,三教九流的道理,可道理就是道理,墨家的道理也是道理,儒家的道理也是道理,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若是有朝一日,道理在你心中打起了架,你怎么办” 朝清秋如有所悟,他伸手拍了拍心口,“我的道理在这里。” 陈寅不置可否,或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答案。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谁这一生没做过些问心有愧的事,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便是我那师兄当年还不是留恋在那被看招里,最可恶的是,他去从来都不要银子。真是让人羡慕的紧。”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几句话我记下了。” 陈寅轻咳一声,“小秋,这句话你还是忘了的好,我不过是给你举个例子而已,先生我可没有去过什么青楼楚馆,那城西的被看招更是连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朝清秋笑了笑,没言语。 陈寅不敢再多呆下去,他挥了挥手,“我先走了,半个月后来接你出去,能学多少,能学些什么,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用你师叔的话来说,就是各安天命。” 他只是身形一晃,就不见了踪影,接着门口处响起巨大的响动,那座朱红色的大门重新变回了一堵白墙。 朝清秋转头四顾,打量起屋中的情景,自己这个便宜先生虽然言谈有些放荡,可从他的修为来看定然不俗,上次给他这个感觉的还是当日鱼龙镇里的沈醉和桃源乡的乡长。 这次也算是刚好瞌睡来了枕头,昨日对付文武书院的那些学生之时他便意识到自己的手段还是少了些。 破阵拳法当日师父曾经在燕都城前用过,若是在东都城中里使用只怕会让人认出来。便是不被认出来,只有这一种拳术,若是遇上高手或者聪明人也是很容易被克制,比如在路上遇到的那个东都兄。 五虎刀法虽然也不错,可终归是战阵上用的刀法,若是捉对厮杀难免力有未逮,而且刀法太过简单,遇上同境之人,只怕也是极难生效。 他苦笑了一声,龙气自然是不能再用,其他一些小手段更是上不得台面。 他开始潜下心来翻看架子上的书册,心中默默告诉自己急不得。 密阁之外,陈寅也未离去,只是一个人蹲在墙上,静静的看着山上月色。 山光月小,水落石出。 草木匆匆也,偶尔鸟叫一两声。 想来当年师兄也是这般立在月色中了。 一年又一年,代代花开满枝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四十九章 当年事 岷山,文武书院。 十几年来文武书院声名鹊起,名声之大即便是与那些有了数百年历史的书院相比也是不逞多让。 无他,每年书院大比之中文武书院的学生人数最多,而且成绩也不差。 后院里,院长韩易之推门而出。 天上日光正好,风过林梢,给这个春日带来了些久违的温暖。 他重重地伸了个懒腰,一手遮在额头上,笑眯起眼。 若是论年纪他和有间书院的陈寅算是一代人,可他自幼体弱,又没有修行天赋,所以每次与陈寅站在一起常常被人当做两代人。 想到陈寅,本来极好的心情也差了些。 昨日听说他新收了个学生,有间书院多少年都没有学生了,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 想到有间书院他又想到了自家学生,不要和有间书院起了摩擦才好。当然,就算起了摩擦也没什么,年轻人嘛,不碰碰壁,还说什么年轻人。 自己当年也是年少轻狂,可惜遇到了陈寅这对师兄弟。 他正想着今日是要去吃些豆花粥还是要去吃些包子之时,一个学生忽然跑了进来。 “院长,不好了,那个有间书院的人把咱们的人给打了。” 韩易之面色平静,“被人打了找回场子就是了,找你的那些师兄弟们,自然会有人替你们出头。那个有间书院不是只新招了一个学生嘛。” 年轻人哭丧着脸,“院长你最好自己过去看看。” 韩易之神色一动,好像事情有些不太对,莫非他们和当年的自己一样 文武书院正堂,集雅堂。 一群年轻人灰头土脸。 上官虎满脸尘土,立在一旁低垂着头,没有了往日老子天下第一的嚣张气焰。 陈豹不断的在屋中来回走动,对着受伤的同窗们嘘寒问暖。 杨念与司徒婉儿死死的盯着陈豹。 不少受伤的学生则是被放在大厅里,躺的满地都是。 韩易之走入大堂,仔细端详着众人此刻的样貌。 他捻须而笑,“看来你们被人教训的挺惨。” 杨念不愤道:“那人不过是仗着修为境界高些,以力压人罢了,要不是大师兄不在,哪里轮的到他逞威风。” 韩易之点了点头,似乎颇为认同。 他望向堂上众人,“你们以为杨念说的有没有道理” 众人已经察觉到有些不对,每次院长这般笑眯眯之时,多半是要讲道理了。 韩易之笑了起来,“年轻人嘛,总是相信拳头大就是真理,也没错。可恃勇而行,总会有一天遇到更强者,到时候你们怎么办,难道你们要再和人家讲道理。” 杨念咬了咬牙,“可世道就是这样,学生自小到大也见过不少人情世故,强者从来不喜欢与弱者讲道理。” 韩易之又点了点头,“所以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有答案。” 堂上众人都是愣住了,没想到在他们心中无所不知的院长也会有没有答案的问题。 “因为院长只是一个读书人,若是那个讲道理之人手握刀枪,那身前之人不听也要听了。” 一个昂藏之人自门外而入,一身书院的文武长袍上满是血迹。 韩易之看着来人笑道:“你回来了,事情办的如何” 那人随手用衣袖擦了擦手上血迹,“只是些寻常的乱匪,已经解决了。” 韩易之走上前拍了拍此人的肩膀,手掌之上沾的满是血迹他也并不在乎。 “剑儿,那个问题,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他笑着出门而去,在他风华正茂的当年,那人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 这么多年了,不知那人是否有了答案。 昂藏男子扫视了一眼屋中众人,众人纷纷低下头去,没人敢与他对视。 便是连陈豹也是低垂下头颅,不敢抬头。 毕竟眼前那人是文武书院的大师兄司马剑。 这是一个被院长称为书院建院百年来最为天才的人物。 只是当时院长还说了一句没人能懂的言语,像他,但终归不是他。 司马剑看着狼狈的众人,那张总是满布冰霜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有一个人几品” 上官虎硬着头皮道:“二品。” 司马剑眼神微动,来了些兴趣。上官虎在二品之中已经不算弱者,竟然还是被此人轻松击败,那便有些意思了。 司徒婉儿鼓了鼓勇气道:“大师兄,那人其实不算什么坏人,他已经留手了。” 司马剑忽然望着她笑了笑,“不过几日不见,婉儿师妹长大了。” 司徒婉儿面色雪白。 文武书院的学生都知道,书院的大师兄司马剑从来都是刚直不阿,向来把书院中的事当做自己的事,甚至说比院长更像院长。 司马剑望向杨念,“小念去帮我给有间书院去下封书信,就说我想要邀请那位高手来咱们文武书院一叙。” 杨念迟疑片刻,“大师兄,那人真的会来吗” 司马剑依旧是面无表情。 “他会来的。” …… 问津书院的雅室里,今日里难得东都城中四大书院的院长都聚在此处。 岳麓书院院长叶士诚,是个身形肥大的胖子,此刻他正趴伏在桌案上,一晃小眼睛四处乱转,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主意。 石鼓书院院长霍玉竟然是一位女子,她峨眉淡扫,满脸威仪,此刻正襟危坐,死死的盯着对面的胖子。 嵩阳书院院长纪归,身形消瘦,一副细密的胡须,他此刻走来走去,宛如一只走动的山羊。 最后一人是问津书院的院长孟游,此人一身青衫,笑意温和,在这些人里反而最是像个读书人。 叶士诚道:“老孟,你把咱们叫来是不是因为有间书院又开始收徒这事” 孟游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纪归嗤笑一声,“怕啥收徒又如何这世上难道还会再出一个陈无意不成再说,这么多年了,就算再出一个陈无意又如何你我已经不是当年了,咱们的弟子也都非比当年。” 霍玉也是嗤笑了一声,“果然好了伤疤忘了疼,纪胖子,当年的事你真能忘了不成。” 孟游没理他们的斗嘴,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而已。 “那么万一呢”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五十章 四方云动 自古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座高山上见到的又是谁的天下 弘武十四年春,秦帝宣告天下,欲封禅泰山。 一石击起千层浪,不过平稳了几日的天下,暗流涌动。 东都,秦宫,弘德殿。 当今的秦帝向来是以强横酷厉闻名于天下,可平日里他最喜欢的却是这间本该是弘扬文德的弘德殿。 也许在他看来,所谓盖世军功也算是一种教化。 此刻弘德殿中只有三人。 赢彻悠哉悠哉的坐在正中央的高座上,一身黑色衮龙袍融在殿中的阴暗里,更给他平添几分冷峻之色。 秦以火兴,故尚黑。 丞相李恪侍立在殿下,屏气凝神,腰身笔直。他知道那个盘踞在高座上之人,狠辣程度更胜猛虎。 当日朝会上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听闻爱卿尚有一子在南楚。”就迫的他不得不派人去南楚寻回李云卿。 另一人依旧是隐在那身黑袍里,帽檐低垂,不见面容。 正是偶尔出现在白马寺中的大掌柜。 赢彻注视着殿下他的左膀右臂,“朕封禅之事,二位爱卿怎么看” 黑袍之下,大掌柜摸着那串他自己重新串起的佛珠,“陛下会不会太急了些” 李恪看了大掌柜一眼,果然只有这个人才敢如此随意的质疑殿上的那位皇帝陛下。 赢彻笑着摇了摇头,“大势在我,天下一统不过早晚之事,早些晚些,又如何” 阴影里的大掌柜似乎是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赢彻又看向李恪,“丞相以为如何” 李恪低声道:“陛下虽然说的有理,可咱们也该从长计议才是,毕竟而今天下还不太平。” 赢彻满意的点了点头。 身为天子,他自然要乾纲独断,这些臣子能够锦上添花,自然是最好。 大掌柜的忽然道:“陛下真的不能再等些时日” 赢彻不再望着两人而是抬头望向大殿之外。 风雪虽停,犹有旧雪未消去。 “不知二位爱卿以为朕之二子如何” 李恪道:“太子殿下仁厚,易王活泼,俱是当时少有的少年英杰。” 赢彻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眼,“不想丞相对他们评价颇高,我这个当父皇的反倒是没看出他们是如此人才。” 李恪不慌不忙,“为父母者,爱之深,则责之切。陛下不过是太想二位公子成材罢了。” 赢彻一笑,不置可否。 大掌柜的也是笑道:“陛下,丞相大人说的有理,你该对殿下他们多些信心才是。” 赢彻却是没有回应,他只是望着殿外出神。 良久,他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当年,朕在这弘德殿外跪了五日,才求到父皇给了我一个带兵出征的机会。” “从那之后,朕就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天家无私情。” 这些李恪他们自然知晓,当年大秦之中九子争位也算是名传天下的大事,赢彻能够最终登上那座龙椅,说是步步染血也不为过。 “一代人要有一代人的事情,朕已经继位十四年,想来应该还能撑些年头,咱们这一代的事情就该了解在咱们手中才是。” 他伸展双手,霸气威严皆露,这一刻他才是那个以一国压服天下的大秦帝王。 “二位爱卿,可愿与朕同行” 李恪弯腰拱手,“臣愿与陛下同行。” 大掌柜的也是笑了笑,“臣在。” 赢彻开怀大笑,他的心中只剩天下了。 …… 瀚海,黄金城。 瀚海之主耶律青雄正站在城头上。 这座黄金城是他先祖当年建国后修建的第一座城池,这么多年来瀚海的每代君王生死都在此处,算的上是中原那边的帝都。 瀚海丞相完颜朔站在他身侧。 耶律青雄双目阴沉,“丞相以为秦帝此举是何意,莫非他真的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不成” 同为君王,他自然是看不过眼的。 完颜朔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摸了摸唇下的山羊胡须。 这瀚海之地昼夜之间温差极大,早上还是单薄长衫,晚上便是连穿着棉衣都有些冷了。 “陛下不必担心,秦帝这般做不过是惑敌罢了,而今天下秦最强倒是不错,可那又如何咱们瀚海地处非常之地,秦人定然不敢贸然而来,现在不过是看谁先出错罢了。” 耶律青雄点了点头,“朕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有些不甘心啊,想我瀚海建国已有多年,却还是被困在极北之地,寡人终归是意难平,若是朕生在那中原之地,这天下定然早就一统了。” 完颜朔没言语,他自然知道自家君王的性子,不过是随口言说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这极北的风沙他们已经看了这么多年,不知何时才能去见见那中原的繁华。 金戈铁马,饮马北去。 瀚海之人,已经想了很多年。 …… 北辽,风雪如幕,遮天蔽日。 入眼望去,除了漫天飞舞的飞雪,便也再无他物。 一只骑军正奔跑在风雪之中。 为首之人一身雪白铠甲,手中长弓拉满,一箭正中不远处的一只麋鹿。 “大王好箭法。” 身后骑军大声喝彩。 辽王萧让轻笑了一声,“终归是老了,不比当年少年时了。” 宰相纳兰秀笑道:“陛下虽然箭术不比当年,可雄心却是更盛了。” 萧让大笑,“知我者,纳兰也。” “而今秦帝想要封禅泰山,不过是向咱们示威而已,大秦看来要有的动作了。” 纳兰秀点了道:“陛下明鉴,秦帝为人狠辣强横,既然走了这步,显然是有了再开战端的打算,咱们还是要小心应对才是。” 萧让浑不在意,他扔掉手中宝弓,扯下身上雕裘。 “战便战,周失其鹿,天下共逐。” “与秦军决于战阵,寡人等了许多年了。” …… 江陵,柳府。 柳易云坐在藤椅上轻轻摇晃,似睡非睡。 当年整夜藏在被子里挑灯读书也不曾困倦,常常要被娘亲收取手中书卷。 而今得闲了,反倒看几眼书便有些困倦了。 在他晃神之际,有人一身白袍而来。 柳易云睁开眼,他扯了扯嘴角,“不知陛下今日为何有雅兴前来,莫非是宫中得闲了不成” 姜衡笑了笑,这个来之前特意换了白袍的南楚帝王随意坐在柳易云身旁的另一张藤椅上。 “阿云,你早就知道朕要来了。” 柳易云没理他,依旧半睡半醒。 姜衡也不急,他也是仰躺在藤椅上,“自从登上帝位朕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悠闲了。看来还是你的日子过的好些。” 柳易云扯了扯嘴角,“陛下前来想来是为了秦帝将要封禅泰山一事。” 姜衡点了点头,“阿云如何看” 柳易云淡淡道:“秦强,不可与争锋,只能等待时机。陛下,你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一定要忍住。” 姜衡笑道:“自然,朕虽然无能,可唯有这个忍字不输于人。” “阿云,今日朕来其实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当年旧誓,朕都记得。你呢” 柳易云终于睁开眼,他转头望向姜衡。 “我在,楚在。”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五十一章 群星璀璨 东篱山,藏书阁。 秘境开启,朝清秋迈步而出。 一身青衫皱巴巴的贴在身上,头上的簪子不知道扔到了何处,一头长发披散,不少都覆在了面上。 看似落魄,心中却有大快意。 陈寅也是扯了扯嘴角,将手中酒葫芦抛给朝清秋,“如何” 朝清秋手持酒壶仰头痛饮了一口,“痛快。” 陈寅自然看的出来朝清秋神态比之前更为洒脱,显然所得不小,只是他也没有多问,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缘法。 他只是随手从地上捡起半张请帖,另外半张昨日烤火的时候被他引了火。 “前些日子文武书院送来了一张请帖,想来应该是司马剑那家伙气不过,想要抢回些面子。你怎么看” 朝清秋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既然人家盛情相邀,我自然是要前去赴会了,不然岂不是叫人看清轻了咱们有间书院。” 陈寅笑了笑,“这个人情我可不承。” 朝清秋笑道:“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应该的。” 陈寅大笑,神色古怪起来,“去了文武书院之后你可以再去一趟被看招,当年你师叔在那里留了些东西。”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感觉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 文武书院,在东都城东。 天下书院其实可大致分为两种,一类是建在城中,另一种则是建在城外的山上。 城中的书院多是和所在之国有着些隐秘的联系,或者干脆就是国家巧立名目所开。 而建在山上的书院显然要超脱不少。 朝清秋其实这些天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有间书院竟然能够独自占据东篱山。 文武书院,顾名思义,自然是文武皆可双修的书院。 其实天下间的书院大部分皆是文武双修,不过是各有侧重而已。 文武书院的独特之处在于,这是一家贵族书院,书院中所有的学生都是非富即贵。 更为奇特之处在于,文武书院的院长不止是一个纯粹的书生,更是出生于寻常人家。 此刻朝清秋就站在文武书院之前。 整座书院气势恢宏,便是在城东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都占了不小的规模,门口两只石狮子仰头望天,怒目而视,只是站在门前就让人见到一股富贵气。 当然这也没什么,毕竟文武书院里权与财都是不缺的。 朝清秋叹了口气,与自家书院相比就像是高门大户与街边陋巷。 他上前走了几步,早有书院的门房迎了上来。 门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满脸堆笑,“公子有事” 朝清秋点了点头,“书院的司马剑请我来赴会。” 门房脸上笑意古怪起来,“公子就是前些日子将那些小兔崽子教训了一顿的那个有间书院的新人。” 朝清秋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大书院的门房都知道这么多的吗 门房摆了摆手,“公子别误会,咱以前也是书院的学生,后来读书不成,就在书院做了个门房。” 朝清秋心下了然,“如此说来,先生与我家先生是旧识了。” 门房的面色更加古怪,他咳嗽了两声,“只是当年被你师叔和你先生打过。” 朝清秋无言以对。 门房转过身,带着朝清秋向院中走去。 “小兄弟,我看你还年轻,许多事你先生那个老不羞的只怕都没和你讲过。我和你直说,以后你走在这东都城里,可千万要小心些。” 朝清秋脚步一顿,他伸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当年他们真的在东都城里惹下了这么多仇家” 门房嘿然一笑,“只会比你想的更多些。” 朝清秋道:“我现在忽然想离开了。” “年轻人没些锐气怎么行,大丈夫要有义之所在,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才是。” 韩易之踮着脚走了过来,一脸前辈关心后辈的和善笑意。 门房道:“这是咱们书院的韩易之韩院长。” 朝清秋弯腰行礼。 韩易之渍渍称奇,“你先生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学生。” 朝清秋耸了耸肩,“也许是那天他喝大了。” 韩易之哈哈大笑,“有意思,这才像是他的师侄,这才像是他的学生。” 他上前拍了拍朝清秋的肩膀,“司马剑他们就在前面的教场等你,你既然敢来,想来是有一定把握了。放心,你们这一辈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我是不会把上一代的事算在你头上的。” 朝清秋面色镇定,只是心里多少有些打鼓,不知道自己那个便宜先生当年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又把人家得罪到了什么程度。 他沉声道:“不知院长与我家先生有何恩怨” 不问清楚,他走在东都街头都害怕被人套了麻袋。 韩易之一笑,“也没什么大事,也不过就是像你教训上官虎他们这般,当年我们也就是被你先生和你师叔揍过一顿。至今也没找回场子。” 朝清秋松了口气,只有文武书院他还应付的过来。 “不过他们就要比你强些了,他们打了东都所有书院的人。” 然后韩易之就见到那个年轻人的脸色迅速白了下来。 他又拍了拍朝清秋的肩膀,“没事,现在当年那些年轻人都是些老家伙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怀恨在心找你报复的。” 朝清秋木然的点了点头,朝着韩易之指给他的方向,向着校场走去。 看着这个年轻人走远,韩易之畅快一笑。这么多年,终于小小出了口气。 门房凑到他身边,嘿嘿而笑,“老韩,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竟然吓唬人家年轻人。” 韩易之瞥了他一眼,“老赵,你就放下了,不知道是谁当年让人家打的抱着头。” 姓赵的门房瞪了他一眼,“老子当年是能曲能伸,你小子死倔,还不是最后让人给打服了。” 接着赵姓门房又感慨了一句,“和他们生在同一个时代,是咱们的不幸。” 韩易之却是笑了笑,“可这世上若是没有他们,那岂不是无趣的紧。” 两人相视一笑。 群星闪耀的当年,他们虽不明亮,可也曾有光。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五十二章 流云聚散 文武书院的教场上,司马剑等人肃然而立。 君子以庄严,读书习武皆如此。 韩易之平日对他们无甚要求,只有一事。 书斋校场之上,当慎之。 司马剑独据中央,其他人分立在两侧。自然而然的就分出了两个派系。 一边是以司徒婉儿和宋念上官虎几人为首。 另一边则是以上次获利最多的陈豹为主。 相较之下,司徒婉儿等人显得有些势单力孤。 这书院中的天平,看似已经倾斜向了陈豹等人。 可其实真正能够左右书院局势的只有两人。 韩院长是不放在心上,君子朋而不党,可以后若是能为天下做些事,是不是君子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关系。 另一个则是不屑,因为他站在哪里,书院的道理就在哪里。 而他现在站在校场中央。 司马剑伸出一手,遥指朝清秋,“你是聪明人,既然敢来,想来也是做好了打算。” 他挥手指向满架兵器,“随意挑,别留手。” 朝清秋笑了一声,如此直接,他喜欢。 他向前走去,直到校场中央。 “书院便不用讲道理” 司马剑侧过身,走到兵器架上取下了一柄长剑。 “书院的道理是他们逼你交出有间书院的席位,是他们不对,该打。可我的道理是我是他们的师兄,他们受了欺负我要还回去。再者,书院的面子不能丢,你以为如何” 朝清秋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双手,“有道理。” 司马剑脸上扯出一抹罕见的笑意,“既然你不用武器,那我就不客气了,放心,我会手下留情的。” 司徒婉儿有些为校场上的那个疯子担心起来。自家大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都清楚。 司马剑,外号血衣剑。自幼练习的便是家传的血雨剑法,他天资聪慧不过十余年就已经将血雨剑法练到了顶峰,据说在司马家中仅次于司马家的老祖。 她家老祖也和她说过,司马老儿家的血雨剑法,所谓的核心不过就是一个杀字。 当年曾经有一支盘踞在东都城外的山贼,数百人,一夜之间都被灭杀。时至今日在东都城中还算是一个密案。可司徒婉儿知道,动手之人正是自家的大师兄司马剑。 那年他还是个少年。 自家大师兄所谓的手下留情不会是打断他的手脚,留下他的性命 司徒婉儿想要开口提醒朝清秋,只是她看着场上握剑的司马剑,神色挣扎,最终没有开口。 司马剑提剑而行,长剑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响声。 他低声道:“婉儿师妹没有提醒你,是不是很失望。” 朝清秋笑道:“不曾期望,何谈失望。” 司马剑长剑平举,“我也一样。” 在他身前三尺之地,周身气机炸裂开来,宛如开出了数百朵娇艳欲滴的白花。 “你看这血花,可美。” 朝清秋微微弯腰,脚尖轻轻踏地,上身后仰,与司马剑拉开了距离。 他自然看出司马剑用的剑法不同寻常,若是自己贸然而入,只怕已经吃了一个暗亏,那气机凝成的白花只怕真要变成了血花。 想到此处,他满脸感激的看了肃穆而立的陈豹一眼。 陈豹一瞬间面色雪白。 朝清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向前摊开。 他微微抬头,看着天上云动,感受着身侧的微风。 他在风中。 朝清秋整个人在众人眼中开始模糊起来,他们渐渐的只能看到那一袭青衫在校场之中不断闪动。 司马剑目光一亮,虽然想过此人是个高手,但没想到会是如此好手。 虽然他看不清,可他知道朝清秋正在他身边奔跑,只待找到一个时机。 他周身劲气再乍,气机白花越来越多,三品武夫实力显露无疑。 只要我气机够多,进不得我身,你又能如何 以一敌多,以强凌弱本就是血雨剑法的核心之一,所以大秦军中才会有人找到自己,因为这套剑法最适合战阵厮杀。 朝清秋确实是在他身侧不断奔跑,可他却并未花费多大的气力。 风无相,云无常。 他便是风,又何必费力。 片刻之后,朝清秋的身形一晃已经闪入了司马剑的身前三尺之地。 校场上的人只能看到朝清秋站在了司马剑的身前,他们十分困惑为何大师兄不用剑气攻击此人。 只有身在场下的司马剑有苦自知,朝清秋看似站在他的剑前,可其实身形依旧在不断闪动,他的剑气全然被他躲过了。 朝清秋朝着他笑了笑,右手“缓缓”伸出。 司马剑看着这只手越来越近,他只有一个念头。 躲不掉。 此时朝清秋已然握住了他的剑锋,那只手微微用力,司马剑只能看着手中的长剑不断弯曲,最终寸寸崩断。 他后退了十几步,额头之上,大汗淋漓。 司马剑苦涩一笑,瘫倒在此,“为何会如此” 朝清秋此刻已经站定了身形。 风吹过,带起他的青衫,身上还残留着一股还没散去的超然气。 他笑道:“我这个功法不过是融于风中,血雨剑法再强,风过之处,也有空隙。” 司马剑如有所悟,他的目光再次明亮起来,“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只要我够强,那便行了。” 朝清秋惊愕片刻,只能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弯下腰,伸出手。 司马剑也是一愣,然后笑着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搀扶下起身。 不远处,韩易之看着校场上的年轻人们,面露欣慰之色。 他叹了口气,“流云散手,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一次。” 门房老赵也是叹息不已,“可不是,那家伙当年用这一手俘获多少少女的芳心,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气愤。” 韩易之摸了摸胡须,“其实当年他确实是帅气的很,我其实也是佩服的,可谁让当年咱们年轻呢,而今想来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没关系,和我说也是一样。” 陈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身边,依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样貌,正靠在一棵树下大口喝酒。 陈寅喝着酒,满脸嫌弃,“老韩你这酒不行,是不是被那些黑心的商人骗了。” 韩易之见到陈寅,勃然大怒。 他立刻挽起袖子,“老赵我的刀呢” 赵姓门房飞跑回屋中,取出几把短刀。 “在这里,在这里。” 两人追着陈寅一通乱砍。 校场上的年轻人已经化敌为友。 竹林里的“老人们”反倒是鸡飞狗跳。 可能他们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忆那个当年。 那个他们曾是昂扬少年的当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五十三章 歌舞尽 红袖招 世间男子无人不爱动人女子。 只是一朝娶进家门,那昔日明眸皓齿的心上人,好像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动不动会大声嘶吼的母老虎。 市井人家,柴米油盐,消磨真心。 大富之家,勾心斗角,一片狼藉。 似乎人人都不如意。 沾花惹草,寻花问柳。 有人愿出金银,自然什么生意也做得。 骑马依斜桥,满楼被看招。 没人记得被看招开了多少年,很多人自记事起那座高楼就已经立在那里。 卖艺不卖身,是被看招里的死规矩。可若是有楼中女子与客人情投意合,老板娘不但不会阻止,还会给上一份不菲的陪嫁。 这么多年,不是没有过江龙与地头蛇想要仗势欺人。只是还没等到周围那些好事之人围观起来,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就凭空消失了,悄无声息。 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被看招里闹事。 被看招的老板娘是个极为艳丽的美妇人,月眉星眼,双瞳剪水。总是一身单衫杏子红,手中罗扇轻摇,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三十余岁的年纪,可还是喜欢别人叫她谢姑娘。 被看招里有些古怪规矩。 就像每日里大雪也好,风雨也好,总是会开门的。 就像被看招里的客人不止有男子,也会常常有女子。 此刻朝清秋就站在被看招楼下,一脸迟疑。 而今的大燕太子殿下连生死都不怕,可却有些怕走入门去。 不只是因为他自小生在深宫之中不曾去过这些地方,更是因为他想起了当年的一件小事。 那年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有一日见到父皇带着身边的近侍孙公公偷偷出了宫。 母后自小就教导自己要以社稷为重,父皇偷偷出宫在他看来自然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还记得他当时告诉母后时母后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他还会有些发寒。 后来应该是母后找人把父皇找回了宫,至于后事如何,那时自己年纪还小,自然是记不得了。只知道第二日身体一向不错的父皇不断揉着膝盖,还告诫教自己的师父将自己的课业加了不少。 朝清秋双目泛红,他用手轻轻敲打胸口,压下心中悸动。 “这位公子快进来坐坐。” 一个矮胖的伙计看到了立在门外的朝清秋。 朝清秋迈步而入,“你家老板娘可在,我是有间书院的学生,受我家院长之托,来取些东西。” 伙计没言语,只是抬头向楼上望了一眼。 朝清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二楼上一个艳丽妇人手中小扇轻扇,也是正向下望来。 那妇人以小扇遮住唇齿,娇声笑道:“陈寅那家伙这么多年终归是开窍了。快上来坐坐。” 大堂中央本来有一个女子正在抚琴,琴声幽远绵长,起时似高山,低时如流水。 此刻琴声却是骤然而停,大堂之上没人言语。门外风声入堂来,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一瞬不瞬的盯着朝清秋。 这么多年来,除了老板娘,没人能登上三楼。 朝清秋尴尬一笑,他三步并做两步,踩在楼梯之上。心中腹诽不止,却又在面上呈现出一番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暗暗猜想,只怕自己又是被那个便宜先生给坑了。 老板娘只是在三楼之上目不转睛的望着朝清秋,眉眼弯弯,满是笑意。 三楼上,朝清秋跟着老板娘来到一处雅间。 老板娘也不客气,当先落座。 雅间里摆着一张极大的屏风,遮住了半面墙壁。 老板娘给他倒了杯茶,“既然是陈寅的学生,你可以叫我谢姨。” 朝清秋道了声谢,接过妇人手中的茶水。 “谢姨,这次是我家先生叫我来取些东西。” 谢姑娘笑了笑,“难为他这么多年了还记得。” 朝清秋揉着额头,听着谢姑娘的言语他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想了想自己那个便宜先生的样貌,也不像是个能够拈花惹草的风流人物。 先有有间客栈的掌柜,后有被看招的谢姑娘,莫非当年的女子都不看重样貌不成 那当年还真是不错。 谢姑娘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大笑了起来,笑的伏在桌上直不起身来。 良久之后她才直起身来,“你想错了,我一直是将你师父当弟弟看待。” “你师父可曾和你说过,近来有没有他的消息” 朝清秋看了她一眼,他虽然出身深宫,对男女之事一直是一知半解,可方才谢姑娘那某个瞬间的眼神,他曾在有间客栈的美艳的掌柜的身上见过。 秋眸含水,名曰深情。 他想了想,既然不是自家先生,以谢姑娘的年纪来看,多半是自己未曾见过的那个师叔了。 “先生未曾和我提及过。” 谢姑娘眼中的失望神色一闪而逝,只是接着她吐了口气,“没有消息,也算是个好消息。” “你那个先生你了解多少” 朝清秋想了想,最后黑着脸道:“只知道他给我留了个烂摊子。” 谢姑娘掩嘴而笑,“当年你先生和你师叔可都是这东都城里的名人。你先生号称是东都城中小霸王,专门和城里那些贵公子还有书院的学生们作对,偏偏本事又差了些,最后总是要你师叔帮忙。” 朝清秋点了点头,像是自家先生能做出来的事。 谢姑娘眸中星光璀璨,“至于你师叔,当年可是东都城中第一等的风流人物。” “你师叔不止是样貌不凡,更是能够杯酒成诗,当年全城的女子都以能够得到你师叔的诗篇为荣。” “醒时逐风彩云上,醉后独卧市井间。” “可是他呀,走遍了山水,看过了这么多的姑娘,还是来到了我身边。” 谢姑娘嘴角翘起,嗓音烂漫,就像当年那日在这被看招下望的那一眼。 四目相对,缘定今生。 哪怕后来他一去不返,她也一直在这里等他。 谢姑娘起身推开那扇厚厚的屏风。 被遮拦的墙壁上,提着几句言语。 宠辱不惊,任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边云卷云舒。 题字之人,有间书院,陈无意。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五十四章 一道剑气二十年 秦宫之中,身披帝袍的君王席地而坐。 在他身前摆着一张棋盘,黑子白子,纵横交错。 棋盘之后,是藏在黑衣里的大掌柜。 赢彻摆了摆手腕,轻轻捻起一颗黑子,脸上带着促狭笑意,“文和,这局棋看来是孤要赢了。” 黑衣之中也是传出一声笑声,“这么多年,陛下可从来没有赢过。” 世人传言秦帝暴戾,可此刻被大掌柜当面直言他非但没生气,反而是笑了起来。 他望了眼棋盘,棋盘之上黑子如龙,廖廖白子,无处可去。 “孤已经占尽大势,文和还有何通天手段不成” 大掌柜的没言语,只是随意捻起一颗白子。 他轻轻放到一处,棋盘之上场面顿转。 白子屠龙。 赢彻没有愠怒,他只是望着棋盘若有所思,“文和这是何意” 大掌柜徐徐道:“陛下,而今若论军阵之强自然无人可与我大秦比肩。可纵然天下大势在我,这世上,还是有些超脱之人,能有够逆势而起的。” 赢彻笑道:“你是说那些江湖人” 大掌柜的点了点头,平静道:“江湖复起,可大秦再也没有一个陈无意了。” 赢彻轻轻敲打着手中的棋子,吐了口气,“快二十年了,你的意思是那些家伙都会出山了。” 大掌柜的点了点头,“算算时日,差不多了,而今大秦声势日隆,那些人都该坐不住了。” 赢彻嗤笑一声,“总有些人目光所及只是那些所谓的家国大义。战乱四起,百姓何辜都是这些人的过错。” “若是让大秦统一了天下,兵戈止息,方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大掌柜的笑了笑,没言语。 世间事,谁不想持着一个大义之名。 四方起干戈,天下无义战。 赢彻忽然道:“听说有间书院开始招学生了。” 大掌柜的点了点头。 赢彻叹了口气,“孤倒是有些期待到底是什么人能入的了陈寅的眼。这些年,寡人着实亏欠他们良多。” 当年,曾有数国联合伐秦,江湖朝堂数线并举。 天下高手聚东都。 上了些年岁的东都人都该记得,二十年前曾有一日,东都城外剑光遮天。 那一日,曾有个书生负剑出城。 一剑横挑天下雄。 那些人里,有个而今被称为独占天下剑道八分的年轻人也被拦在了城外,剑术用尽,不得进城。 唯我大秦,天下皆敌。 独我大秦,天下无敌。 …… 被看招里,谢姑娘看着墙上的题字,就像看着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衫客。 她朱唇轻启,“你师叔当年最是厌恶那些世俗所谓的礼法教条,总是会被你师祖关禁闭,每次都是我偷偷的去山上看他,给他带些山下的吃食。” 朝清秋看着墙上的题字,没有想象中的规矩与秀气,反倒是银钩铁画,如狂蛇乱舞。 看着墙上字迹,就像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青衫书生。 那人扯了发髻,大袖挽起,一手高举酒壶,一手持笔蘸墨。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书生恃酒且猖狂,行也猖狂,卧也猖狂。 朝清秋忽然伸手扶住额头。 那满墙字迹宛如无风自动,自墙壁之上一跃而下。 横竖撇捺,迎风而舞。 辗转腾挪之间,一首剑气长诗。 朝清秋伸出一手,双指并拢如剑,随着空中剑气而动。 时而疾如骤雨,时而缓如溪流。 动静之间,怡然自得。 谢姑娘坐在一旁,托腮而望。 这个年轻人真的太像她的那个心中人。 当年,陈无意有时大醉之后也会为她耍上一段剑舞。 她为他和着歌。 起舞漫清影,何似在人间。 良久,空中剑气消散去。 朝清秋用力揉着额头,方才他看到了陈无意的剑术,或者说那就是陈无意留下的剑术传承。 承前而启后。 他回过神来,发现谢姑娘正目光灼灼的望向自己。 谢姑娘以扇遮面,目含秋水,“现在便是你说你不是他的师侄,我都不信了。” 朝清秋尴尬一笑,“想来我师父要我取回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谢姑娘是个普通人,自然未曾察觉方才朝清秋已经得了陈无意的剑术传承。 她伸出一手扯住朝清秋的手腕,娇笑道:“他的师侄来了我这被看招,怎么能就这般走了,若是日后他回来,岂不是要说我招待不周” 朝清秋稍微挣扎,没有挣开,他无奈笑道:“先生说要我早些回去,书院里还有不少要事。” 谢姑娘却是不听他的说辞,只是拉着他起身,“你们书院能有什么要事我比你还了解你们那个书院,今日你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简单的出去,我带你先逛逛咱们被看招。” “你是他的师侄,咱们就是一家人。我看你这般年轻,可曾婚配人家虽然比不得我家无意,可也算是一表人才。咱们被看招里都是些好姑娘,仔细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到时候谢姨给你出个大份子。” 她边走边说,声音不小。一时之间楼中又是鸦雀无声。 一二楼中,不少女子抬头望来,目光灼灼。 她们本就是市井女子,自然也就没有那般大户人家女子的娇羞。 何况平日里谢姨总是给这些姑娘们灌输一些幸福是要自己争取的古怪说法。 所以此刻朝清秋所过之处,迎上的都是打量的目光。 还有些姑娘红着脸走上前来,直接将手中袖帕放入到他手中。 这一刻,面对生死也不改色的朝清秋,如坐针毡。 他终于明悟自己那个便宜先生为何这么多年也不曾自己来过。 他深吸了口气,然后又重重吐出。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 有间书院的后山上,陈寅正自饮自酌。 想来自己那个便宜学生此刻应当到了被看招了,依着谢姑娘的性子只怕是已经正在给他张罗婚事了。 陈寅幸灾乐祸多问笑了起来,“好徒弟,死道友不死贫道,不是先生不帮你,你可要好好把握,被看招里的姑娘都是不错的嘛。” 当朝清秋在被看招里描摹陈无意留下的剑意之时,书院后山上,朝清秋未曾见过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忽然轻轻震颤起来。 陈寅望了一眼那把插在地上的长剑,他笑了笑,“别急,他还在。” 剑声呜咽,如人低语。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五十五章 大风起 人不归 乱世征伐,何以服天下 周以分封,秦以兵戈。 每年初春,总会有大批秦军自东都出发,北去,南往,西向,东赴。 去到那一个个他们曾经只是耳闻却未曾亲见过的地方。 出军之日,秦帝会在这东都城的皇城之下为他们送行。 今日便是秦军的出军之日,长街之上也比往日里热闹了不少。 酒楼茶铺,路口街角,早已布满了秦人。 甚至房顶屋檐之上也都是人影。 他们抬首望着那一支支不断进城的秦军,也许这些人中便有着自家许久未曾还家的儿郎。 一朝而去,可能就会死在他乡。 一家酒楼里,朝清秋正独自饮酒。 这家酒楼位置极好,只需微微向外看去,就能看到那些不断进城的秦军,和那座高大皇城的城楼。 他身旁的桌上,是几个秦人。 一个汉子道:“赵大哥,我听嫂子说膝儿也在这次征兵的人里面,你不去皇城前送送” 另一个汉子嗓音粗犷,“送什么送,男子汉大丈夫,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当年他爷爷就没送过老子,今日老子要是送了他,回家还不被家里的婆娘笑话死” “赵大哥,别怨兄弟多说几句,你跟嫂子就只有膝儿这一个独子。我听村子里的说书先生说,而今不比往昔,天下各国都对咱们大秦虎视眈眈,膝儿这一去,祸福难料。” “咱们秦人向来有独子可不参军的传统,你不如去和你们那里的亭长说和说和,说不定能免了膝儿的军役。” 朝清秋向着对面看了一眼,那个姓赵的汉子手中托着酒碗,面色阴晴不定。 秦人素来善征伐,举国皆兵也是向来被他们引以为傲。 男儿当从军,封侯千万里。 宁战而死,不默而生,这是秦人刻在骨子里的浪漫。 赵姓汉子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不少都撒在了前襟上,那只握着酒碗的手轻轻颤抖。 他嘴角微微颤抖,“既然他是秦人,就要认这个命。” 另一个汉子见状也不再多劝,只是默默的为自家兄弟满上酒水。 在他看来去与不去皆可,谁人能够做到家国两不负,太难了。 朝清秋默默饮酒而已。 皇城之上立有一面大鼓,铜骨兽皮,一旦敲响,声闻百里。 当年大秦立国之时便立下此鼓,鼓声起,人不退。 饷午时分,皇城鼓响。 入城秦军都聚在皇城之前。 刀戈如林,挥汗如雨,数军齐聚,十余万人。 多是些未曾上过战场的新兵,那一张张还满是青涩的脸上挂着兴奋与不安。 朝清秋向那皇城之上的高楼上望去,他双手微微握紧,那只握着酒杯的手上,青筋毕现。 因为在那座高楼上立着一个人。 身着黑色衮龙袍,头上方正通天冠。 秦帝赢彻于高楼上长身而立。 许多秦军之前都未曾见过秦帝,只是哪怕此刻他们依旧牢记着军中规矩,目不斜视。 赢彻双手背负,他望着眼前的大秦儿郎们点了点头。 宁赴战场干戈死,皆是大秦好儿郎。 赢彻朝着高楼下的儿郎们大声道:“孤就是大秦的帝王,想来你们之中不少人还不曾识我。” “沙场之上,兵凶战危。今日之后,只怕有许多人他日也难以再见。孤问你们,可曾怕了” 皇城之下,喊声成片,“不怕。” 赢彻笑了笑,“今日你们踏上战场,并非只为了我大秦一朝,也并非只为了赢氏一姓。” “在你们身后,是千千万万的秦人,是生你养你的父母,是西过函谷的百二秦关,是哺育了我大秦的宗庙之地。” “而今那些外人想要欺我秦人,孤只问一句,你们答应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声嘶吼,“不答应。” 赢彻挥了挥手,挤在一旁大街上的亲眷开始涌入到皇城之下。 他们在人群里兜兜转转,可能是在找一个家中有婴儿嗷嗷待哺的父亲,可能是在找一个离家出门的兄弟,可能是在找一个已经定下了婚约的夫君,也可能是要找一个家中等着传宗接代的独子。 寻寻觅觅,谁知道呢。 这里有许多人,这里有许多人。 朝清秋转头而望,身旁饮酒的那个赵姓汉子早已没了身影。 他喝了口酒,既苦且涩。 皇城下,赵姓汉子在人群里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自家那个孩子。 赵膝身材瘦小,远远看去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一个已经成年的汉子。 赵姓汉子伸手搂住孩子的肩头,哪怕在酒楼之中说的再凌厉,可事到临头,终归还是有些放不下。 他看着自家孩子,面上第一次带着愧意,千言万语,话到嘴边,也只是一句,“膝儿,到了关外要好好的,咱们赵家还等着你光宗耀祖。” 他伸手磨砂着孩子眼角的泪水,其实他那个兄弟说的不错,若是他肯去找亭长,自家孩子这次多半不用随军而去。 可自家孩子自己视若珍宝,别人家的孩子便不是了吗 他说不出口。 直到最后,他只是伸出一手,轻轻捶打着自家孩子的肩膀。赵膝流完了泪水也是笑了起来。 这是男人的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城上,丞相李恪来到赢彻身侧。 赢彻听着城下的一片哭声,缓缓闭眼,“使骨肉分离,民去远,都是孤的过错。” 李恪轻声道:“陛下早有决断,不可动摇。” 赢彻开口笑道:“孤已经不是第一年看到这般场景了,年年如此,岁岁如此,动我心神,伤我百姓。” 他右手平举,缓缓握紧,“唯有速平天下,方可安息民生。” 李恪不再言语,躬身退到一侧。 此时城下告别已然结束,场上只剩下那些将要出征的十余万秦军。 人人眼眶通红,都曾哭过。 这些还不是战场上铁血秦军的年轻人未上战场,先已流泪。 年年如此,岁岁如此。 赢彻双手合十,他微微弯腰,朗声道:“孤代大秦之民,代我秦之天下,谢诸位。” 城下本已安静的秦军之中不少人再次大哭起来。 赢彻直起身,他右手高高举起,“今日孤为诸位击鼓,且慢行。” 他转身走到鼓旁,接过鼓锤,重重击打在那兽皮鼓上。 帝王击鼓,送军行。 皇城之下,响起秦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想我先祖,筚路蓝缕。 百战身死,方有今日。 歌声之中,秦军出征。 所过之处,秦人相和。 满城尽是秦歌声。 大风起,人不归。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五十六章 他在笑 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盛世里,高居庙堂的读书人看不上只会厮杀的武夫。乱世里,沙场扬名的宿将自然也是看不上这些只会吟诵风月的读书人。 文与武,自来不相得。 处二者之间,最为难过。 岳麓书院素来号称大秦的“相阁”,历代秦相多是自此地而出,平日里也会有不少的朝中大员和成名之士来此讲学。 自然有些人确实是看中了书院中的良才,想要好好栽培一番。可能是为了大秦的江山社稷,不含私心的选拔人才,也可能是为了以后自家老了不会人走茶凉,为自己也好,为家族也好,今日栽下的幼苗说不得他日就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有些人则明确了许多,岳麓书院在东都城中素来有第一书院之名,当年先帝游览书院之时曾笑言,天下英才入吾鷇矣,秦之英才大半在此。那些家中有待字闺中姑娘的人家,自然会来此寻找良婿。书院寻婿,自然是要比榜下捉婿要容易上许多。 就像是一场豪赌,输了不过是赔上自家一个姑娘和一些钱财罢了。可若是赢了,自然也会赚个盆钵满体。 世上的大生意,独异货可居。 当年那个自南楚而来的落魄书生,谁又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变成那个而今独立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 一场联姻,各有所得,买卖才谈的拢。 岳麓书院的名号虽然金贵,学生之中也不缺一些贵家子,可若是有人想要联姻,那些书生们通常也是乐意的很。 毕竟,这些人里大富大贵之家也只是少数。若是没有这些权贵商贾为他们铺下一条通天大道。那许多人就注定一生都在山脚下仰望,在泥潭里打滚。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何时何地,哪朝哪代,都是有的。 空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怀不曾开。 这世上岂止一个怀才不遇的贾生。 这些日子,城北的甄家就遇到了一件稀罕事儿。 若是在东都城里提起甄家,所有人只会有一个印象,有钱。 没人知道甄家是靠何起家,只知道甄家迁入东都城的当日就买下了城北的许多土地。 东都城里,有时候单单有钱反而算不得什么能耐。所以稍有见识的东都人都知道,甄家只怕绝不简单。 可就是这般有钱的甄家,前些日子却在岳麓书院碰了个钉子。 据说那日甄家家主甄逸依照惯例去岳麓书院中“寻婿”,用甄逸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没办法,家大业大,女儿也多,总得给她们找个好郎君不是宅子和店铺我都给我的未来女婿准备好了,毕竟不能要咱自家人受了委屈。” 那日有许多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隐士”出山,他们或靠在书院中的鱼塘之畔,大声诵读着圣贤的道德文章,或站在书院的假山上,登高望远,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便是连书院里洒扫的仆人也比平日里整洁了一些。 一朝暴富,谁不想呢 可最后甄逸竟然看上了一个才来了不久的南楚的穷酸书生,而那个书生还义正言辞的拒绝了甄逸。 那一日,这个叫做许望的南来书生,名闻岳麓书院。 名声无分好坏,有些人仁德和善,名声极好,声名远播。可对一些有心之人来讲这反倒成了那些“好人”的软肋,君子可欺之以方,因为他们在规矩之内。 “好人”也是如此,因为没人会愿意毁了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名声,真好人也好,伪君子也罢,终归是要重视名声的。 有些人凶名在外,那些有心之人反倒是不敢轻易得罪这些“恶人”。 欺善怕恶。 说来可笑,可世事向来如此。 而这次岳麓书院中的一夜成名对许望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好事,人皆善妒,尤其是那些自视甚高的读书人。 许望拒绝了甄逸,自然会有人在背后嘲笑他顽固不化,不识时务。也会有人暗自之中松了口气,毕竟,少了他许望,甄家未尝不会选自己。 可在有心人看来这些还不够,许望落了甄家的面子,甄家可以不计较,可若是自己替甄家出了这口气,那以后和甄家搭上关系,自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于是许望在分学之时就被分到了武院。 ------------------------------------- 岳麓书院,武院,丙院。 许望摘下面上的纱巾,使劲的呼吸了几口。 他手里提着一个木桶,桶里堆满了马粪。在他身后是书院里唯一的一个马厩,马厩里养着数百匹战马。 这是他分到武院的第六日,平日里就是打扫打扫马厩,给马匹喂喂草料。 武院的武夫向来看不起读书人,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更何况他是“发配”至此。 许望叹了口气,他有些怀念起和朝大哥他们在一起的悠闲时光。 他抬头看了看时辰,今日他还有一节兵法课。 他提着木桶走在书院的小路上,这条路平日里极少有人走,路偏则人稀,毕竟在这条路上很难碰到前来“寻婿”的“金主”。 他正有些出神,忽然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拦在他身前的是几个贵公子模样之人,为首之人他认识,是城北孙家的三公子,孙羽。 城北孙家也极为有名,若不是已经有了甄家,那甄半城的名头,多半要换成孙半城。 此次甄家前来寻婿,孙羽本来希望极大。 孙羽扫了许望一眼,目光轻蔑,“不知道那甄家看中了你小子什么” 许望看了他们一眼,自然知道来者不善,他笑了笑,“可能是甄家看走眼了。” 孙羽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岔开双腿,“许望,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要懂取舍,明进退。你要知道,我孙家若是要杀你,并不比杀鸡更难些。今日你从我胯下钻过去,甄家的事咱们一笔勾销。” 许望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放下手中的木桶,微微弯腰。 孙羽静静的看着他,眼中没有志得意满的神色,反而是闪过一丝狠厉。 “孙家小子,差不多就可以了。” 孙羽猛然转头,就见到一个中年人正靠在一棵树上笑吟吟的看向他们。 这人在书院中已经待了许多年,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因为从来没人能查的出,只知道此人姓郭。 孙羽脸上杀意一闪而逝,“姓许的,今日我就给郭师一个面子,咱们之间还没完。” 他转过身,带着身后的几人扬长而去。 许望平静的拍了拍手,朝着树下那个中年人行了一礼,“多谢郭师。” 郭师玩味的看着许望,“你可知道,方才就是你受了那胯下之辱,孙羽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许望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若是死了,孙羽自然可以栽赃给甄家,毕竟我才落了甄家的面子,甄家一不小心取了我性命,自然也是说的过去。有了这个把柄,孙家虽然未必能够斗倒甄家,可好歹也是占据了大义之名,我这条命反倒算不得什么,再者孙家也未必没有和甄家攀亲戚的意思。” 郭师大笑,“聪明人,那你方才又何必作势下跪” 许望此刻面色温柔,“来时路上一位兄长曾和我说过,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何况,还有人在等我归家。多活一刻,便多了一丝机会。” 郭师点了点头,“说的不错,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学兵法。” 许望沉思片刻,摇了摇头,“秦以武称雄,战场之上多的是沙场宿将,我便是学了兵法,只怕也难出头,而我,等不得。” 郭师脸上也没什么失望的神色,他只是笑了笑,''若是他日你想通了,也可来寻我。'' 许望点头致谢,拎起他的木桶朝着学堂而去,今日他还有一节课。 郭师望着他的背影沉默半饷,“你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原来在他身后还有一人,只是那人躲在阴影了。 那人笑道:“你不也是一如既往的想要和我抢弟子。” 郭师也是笑道:“可成为你的弟子之人没有一个有好结果。” 那人沉默片刻,“好结果一生富贵,终老之时死在榻上就是好结果不成?还是值此一生,默默无闻都不是,这不该是你这个曾经纵横沙场,杀人无数的读书人该说出来话。” 郭师一手轻轻捶打身侧树干,“我只是想到那些年轻人有些惋惜罢了。” 阴影之中那人也不在意,“为心中理想而已,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为理想而活,虚情假意不过是束缚人心的手段罢了。” “日暮途远,不得不倒行逆施。” 那人忽然之间神采奕奕,那双隐藏在黑暗之中的眼睛也是奕奕发光,他笑了起来,“你方才可曾见到许望弯腰之时的神态” 郭师叹了口气,他知道许望是逃不出此人的手掌了,因为那种神情当年他曾在身后的这个疯子身上见过。 弯腰之时,他在笑。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五十七章 城中故友有二三 岳麓书院,武院,学舍。 许望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个木盆,盆里不断向外冒着白烟。 他先将双手放入盆中,然后朝着盆中猛然一扎,温热的感觉流遍全身,让他忍不住发出痛快的呻吟声。 自从搬到武院后他就多了这个习惯,能让他在一整日的疲累之中放松下心神。 毕竟身边之人,谁也说不好是人是鬼。 他正想着,一个年轻人推门而入。 此人身形肥大,一人就近乎有了许望两人宽。正是许望在学舍的舍友,周免。 此刻周免满脸兴奋,手里还拿着一个张红色的纸。 周免道:“小望,过两日孙家设宴要宴请咱们书院的学生,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周免虽然也是出身商贾世家,可和孙家这般庞然大物自然是比不得,平日里走在路上,孙羽多看他一眼,都能让这个小胖子高兴半日。 周免面色通红,“小望你是没见到,今日下了学孙羽亲自找到我聊了小半个时辰,说以后要和我们周家多多合作,他还特意要我给你捎来了一封请帖,要我无论如何到时候都要带你一起去。” 许望看着那封请帖,面色古怪。请帖之上的言辞倒是十分恭敬,可谁知道孙羽写这封请帖时是不是咬牙切齿。 其实方才听到周免的言语之时许望已经明白,孙羽这是亡他之心不死。 他默默接过周免手中的请帖,然后又拍了拍周免的肩膀,“放心,我会跟你去的。” 周免神色激动,“我就知道小望你够兄弟,刚好我也要回家一趟,我去收拾些东西。” 许望没言语,转身朝着自己的铺上走去。 若是此时转身,他就能见到此刻周免脸上闪过的那丝狠辣之色。 自小生在商贾世家,周免自然不是傻子,他当然猜的到孙羽的诡计。 到了那日,书院之中人人都看到是自己带着许望出去的,到时候许望死在外面,他孙羽只要推脱不知,那这个黑锅自然就会落到他周免的头上。只怕到时候孙羽还要再用上些别的手段,把事情嫁祸到甄家头上。 一石二鸟。 可就算他猜到了又能如何孙羽只怕也知道他能猜到,可那又如何 他还是要按孙羽给他准备好的路来走。他周家比不得孙家,蚍蜉撼树,可敬不自量可他没得选,要是自家老爷子知道能有一个庶子的性命换来孙家的友谊,说不得都不用孙羽动手,直接就用绳子把自己绑了送到孙家去了。 呸,世家子。 他又望了一眼许望,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是兄弟没义气,实在是扛不起。 许望伸手握住铺上的棉被,轻轻掖了掖被角,那个树林里的郭师没说错,他确实是一个聪明人。自江南而来的路上有朝清秋他们在,所以显得他这个文弱书生有些多余,可他若是仅仅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那这么多年来,他是如何守住状元街那处旧宅的 周免的想法他自然也能猜的到,没办法,以势压人确实最为简单与直接,孙羽根本不怕他看穿,便是看穿了又如何还不是要老老实实的自己过来送死。 许望也是在心中叹了口气,其实周免这人不错,他也不怪他。 穷苦人家有穷苦人家的苦处,大户人家自然也有大户人家的难处。 富贵人家会为了多分些土地家产对簿公堂,穷苦人家也会为了几斤粮食大打出手。 都一样的。 许望伸手轻轻拍了拍铺上的枕头,下面是一只匕首。 他想起当日他们渡过镇江之时几人的言语。 “刀在我手。” ------------------------------------- 东都城里,朝清秋今日好不容易才从被看招里脱身,打算去见见许望等人。 当年曾有僧人孤身一人西去,过瀚海,远游千百里,最终以白马载经来。秦帝命人在东都城中建了这座寺庙,用以铭记先贤功绩。 白马悬空,佛寺名门。 若是说悬空寺是佛门隐世的代表,那白马寺则是佛门世俗的代表。 一内一外,一张一弛。 朝清秋虽然不喜佛教,可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白马寺确实修建极好,在当年的大燕也找不出一间能与之相比的佛寺。 他来到寺庙中,老老实实的放上自己的香火钱。 他来的早了些,寺中的僧人正在做早课。 他看到释空正坐在一个青色的蒲团上,双目紧闭,一下一上的点着头,嘴角留着口水。 朝清秋暗暗点头,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佛祖心头过,就是不知他是不是在梦中梦到了吃肉。 早课结束,释空一眼就看到了立在门外的朝清秋。 小和尚跑上前来,他伸手揉着自己那颗光头,“朝大哥。” 朝清秋笑着上下打量着他,“在白马寺过的如何” 释空笑道:“方丈他们都对我极好,只是不让吃肉和喝酒,着实有些难熬。” 朝清秋眨眨眼。靠近释空身侧,将袖子里的一包吃食悄悄塞到他手中,“别被人看到了。” 来之前他就已经猜到白马寺里绝对不会让释空喝酒吃肉,所以他特意从被看招里给他顺了些肉食。至于为何是从被看招里顺的,因为他既然想要改头换面,那自然要从小处做起。 谁能想到,当年挥金如土的燕国太子殿下变成了一个一文钱都要计较的市井人物。 释空自怀里掏出三串佛珠,“朝大哥,这是我这几日在佛前求来的佛珠,虽然我而今佛法不深,但应该也有些用处。” 朝清秋笑着接过佛珠,“我替他们两个收下了,过几日我带他们来看你。” 佛珠圆润,一看就不是凡物。 ------------------------------------- 离山剑院的演武场上这几日格外热闹。 演武场上,一个蓝衣的年轻人手持木剑立在中央,在他身侧躺倒着十几个离山剑院的学生。 沈知远目光微冷,“你们也配用剑” 有躺倒的学生不愤道:“知远,你出身剑阁,自然剑术要强过我们。若是我等自幼也在剑阁求学,定然也不会若于你。” 沈知远并未生气,那张脸上还是冷漠如冰霜,“只有弱者才会为失败找理由,强者只会因此而更强,南楚的剑神楚难归可曾有什么师承” “方才我与你们比斗用的也只是离山书院的剑术。” 众人再无言语。 突然不远处响起一阵掌声。 “沈兄说的有道理。” 朝清秋缓缓而来。 沈知远见他到来也是十分高兴,毕竟他们也算是共过生死,只是随着朝清秋走近,他的眉头开始缓缓皱了起来。 朝清秋察觉到他神态有异,“我有什么变化不成” 沈知远眉头皱的更深,“你身上有股很奇怪的剑气,可我又说不上来那里奇怪。” 朝清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沈兄果然是剑术天才,这都被你察觉到了,这是我师叔留给我的剑气。” 沈知远疑惑道:“你师叔” 朝清秋笑道:“介绍一下,有间书院,朝清秋。” 沈知远听了倒是没什么,反而是一个躺到在地的学生大声喊了起来,“你就是那个前几日挑了文武书院的疯子” 朝清秋点了点头,笑眯起眼,没办法,名声在外,“正是区区在下。” 那人连忙低下头去,万一这个疯子看自己不顺眼要和自己比划几下,自己又不是那文武书院的司马剑,肯定是挡不住的,听说文武书院那班人被打的极惨。 朝清秋将手中一串佛珠抛给沈知远,“释空给的,有空可以去白马寺看看,别忘了带够酒肉。” 沈知远接过佛珠,眉目温和下来,他会心一笑。 离开了离山书院,朝清秋直奔岳麓书院而去。 只是在书院的学舍里,他没找到许望,听说是去找一个教兵法的老师。 朝清秋也没在意,只是他那个肥胖的舍友看朝清秋的面色有些古怪。 ------------------------------------- 被看招里,朝清秋又被几个楼里的姑娘按倒在了大堂的一张酒桌上。 几个姑娘轮流给他敬酒,朝清秋面色通红,手足无措,引的几个姑娘娇笑不断。 她们就喜欢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还好释空等人不在,不然若是让他看到了朝清秋现在的模样,只怕他会怀疑起他的佛祖来。 隔壁桌上刚好是几个岳麓书院的学生,能够进得被看招,这些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此刻他们看着朝清秋那一桌,羡慕的连连饮酒。 被看招里,一切全凭姑娘们自愿,权势反倒是作用极小。 一人已经喝的有些大舌头,“郑兄,你说咱们兄弟哪天才能出头” 另一个也是已经带着三分醉意,“快了,快了,只要咱们帮着孙公子把许望那个臭小子解决掉,将来一定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两人其实声音已经极小,可在朝清秋听来不过是像在他耳边低语一般。 朝清秋端起酒杯,转到了他们这桌。 他面带笑意,只是眼眸冰冷,“二位,咱们好好聊聊。” 当夜,他摸着夜色返回到了有间书院。 他望着那个依旧睡在墙头上的便宜先生,详细讲述了事情缘由,沉声道:“先生,有间书院这个名号能帮我顶多大事” 陈寅并未睁眼,只是随口道:“这般小事还来问我,看来先生我还是高看你了。” 朝清秋却是笑了起来。 “小事吗”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五十八章 各有利刃腹中藏 城北,孙家。 十余间大宅并排而立,门口石狮高傲望天,门上匾额涂着金漆。 富贵人家也分两种。 一种如孙家这般,将富贵摆在脸上。朱门酒肉,恨不得天下之人皆知他孙家是个有钱人。这般作态自然是有诸多好处,一则可以威慑住孙家在生意场的对手,使其知难而退。生意人自来都精明的很,迎难而上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做派,除非利益足够大。 二则可以借此展示孙家的财力,使想要和孙家合作之人趋之若鹜,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是谁都懂得的道理。 另一种则是如甄家那般,虽然富贵显达,可若是普通人看去,依旧只是一个寻常人家。锦衣而夜行,这般人家多是所图甚大,不止满足于一个区区的商贾人家,或者直接就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孙家既然是前者,那自然就是纯正的商贾人家。 而商人,只要利益够大,什么也舍得。 孙家后院,孙羽正趴在一个锦榻上,身后一个侍女正在为他轻轻锤着后背,身前有另外一个侍女不断为他剥着葡萄。 孙羽一脸享受。 一个青衣大汉自门外而入,见孙羽正在享受,他不敢言语,退到一边垂首而立。 孙羽听到脚步声,翻身而起。 孙羽道:“阿平,准备的如何了” 汉子名叫孙平,是孙家的守夜人。 实则每个稍有规模的家族之中都会有一个这般人物,他们藏在黑夜里,双手染血,一次又一次的清除掉那些家族的敌人。 之前是孙平的父亲,后来父亲死了,子代父职位。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个家族,总要有人守夜。 孙平面色平静,“公子放心,只要那许望进了晓月楼,定然再也出不去了。” 孙羽点了点头,“你办事,我从来都是放心的。这次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不成只怕会惹恼了甄家。可若是成了,这孙家以后就是咱们的天下,到时候看看我拿两个哥哥拿什么和咱们争。” 孙平道:“公子妙算无双,那许望定然插翅难逃。” 孙羽笑着指了指身后的侍女,“阿平,你好歹也是我孙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中如何能没有妻子今日我就为你做主,将小莲嫁给你为妾,如何?” 孙平那张一直平静的脸上泛起红晕,他兴奋道:“孙平多谢公子。” 孙羽摆了摆手,“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一炷香后,孙平已经带着侍女小莲离开,只剩下孙羽与那个剥葡萄的侍女。 孙羽面色微沉,没了方才的嬉笑模样,“小荷,怎么看” 叫做小荷的侍女并未立刻做答而是沉吟片刻,“奴婢不懂,不过是杀一个寻常书生而已,公子何必大费周折,将小莲送出去,莫非公子是怀疑了孙平不成” 孙羽笑了笑,“你只说对了一半,但也不枉我培养了你和小莲这么久,有些事情,你们看不到。” 他一手轻轻扣击桌面,一边道:“孙平从来不是个寻常人物,他不是他父亲,他比他父亲更强,野心也更大。这般人物,我孙家留不得。” 他双手交叉,微微后仰,“这次若是成了,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只能在我的羽翼之下,若是事败,岂不是一个现成的替罪羔羊” “一石二鸟,小荷,你说你家公子是不是绝顶聪明” ------------------------------------- 城北,甄府。 看门的管事有些奇怪,今日府主甄逸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出门,要知道每日里这个时辰老爷都会出去遛弯,从来都是雷打不动,想来今日府里定然是有大事。 甄府后院,甄逸正陪着自家的幺女在钓鱼,皇帝爱幺儿,寻常百姓之家自然也是如此。甄逸别的女儿都已出嫁,而今留在身边的也就是这个小女儿,加上此女极为聪慧,更得甄逸喜爱。 甄逸摸了摸手中的鱼竿,“檀儿,为父这次给你指了这门亲事,你可别不高兴。” 甄檀儿面貌清秀,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的美人样貌,只是纵然是铁石心肠之人看上去也会生出三分怜爱之心。 她摇了摇头,“父亲一定是为檀儿好。” 只是在她目光之中闪过一丝狡黠。 甄逸自然对自己这个女儿知之甚深,他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之中满是宠溺,“你虽然聪明,可却只是有些小聪明,大事上还是要看你爹我的。” 甄檀儿抿了抿嘴,她对自己老爹的说法不屑一顾,谁说女子不如男。 甄逸自然知道自家女儿所想,他笑了笑,“你整日在那闺阁之中,看的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那书中之人再厉害比不得现世之中的人物。这天下的真正的英雄豪杰你还未曾见过,如何就能说上一句为何女子不如男若是有朝一日你见过了天下豪杰人物,还能说出一句不过尔尔,那老爹我就认可你的说法。” “我说的可对李先生。” 甄逸笑吟吟的望向院角,原来不知何时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已经站在那里。那人身形单薄,双眸却是极为狭长。 这人能够随意来到后院,一定是甄家的贵客。 甄檀儿起身向两人行了一礼告辞离去。 甄逸起身,朝着那人一拜,“丞相大人亲临,甄某有失远迎了。” 那人正是李恪,而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 李恪笑了笑,“你家的姑娘不错,父女天伦。不像我家,只差父子相向了。” 甄逸尴尬一笑,“两位公子将来一定会理解丞相的苦心的。” 李家之事,东都城中稍有耳目的人家都知道,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从来没人敢在明面上提及,这个一介书生的丞相大人杀起人来,可不必皇帝陛下手软。 李恪看了他一眼,''苦心,什么苦心我只是对不起他们罢了。'' “这次要你去找许望联姻,你认为许望此人如何” 甄逸沉默片刻,“许望此人才学是有的,只是尚且年轻,难免还有些书生气,就像” 李恪接口道:“就像我当年一般。” 甄逸点了点头。 两人相识极早,当年李恪落魄之时也是多亏了甄逸的资助。后来李恪一朝得势,转而就将当时还不过是个小家族的甄家扶持了起来。 官与商和,各取所需。 没人能查的了甄逸在朝廷的脉络,只是因为那个站在帝王之下的人不想让他们知道罢了。 甄逸道:“孙家已经入局,咱们何时出手” 李恪笑了笑,“开饭之前不如先看一场鸿门宴,永远也不要小觑了读书人。” 他有些期待许望会如何做,舍生取义还是苟且求活,或者放下手中的诗书 来之前,他和那人打了个赌。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五十九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承平多诵声,乱世多哀乐。 可承平大世里,也有富贵人家何不食肉糜,也有朱门酒肉,路边冻骨。 弱者,从来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国以儒立家,仁义道德便是世人枷锁。 总有人心怀不愤,揭竿而起,想要跳出棋盘之外,他们被叫做悖逆者。 城北有座凤凰楼,相传当年此楼建成之后,夜半有火凤高居其上,鸣声动四方。 凤凰楼自此声名大噪,后来孙家甚至还请到了当时已经身居要职只是还未变成大秦丞相的李恪。后来随着李恪的风生水起,连带着筑楼的孙家也是水涨船高。 生意人就是如此,每场生意都是一场豪赌,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可想要在生意场上成名之人,谁又忍得住不下场来几场豪赌 赌赢了,盆钵满体。赌输了,万事皆休。 各代帝王多是重农业而抑商业,不止因粮为一国之本,也因商人大多逐利思变。 只要价钱合适,什么也舍得。 世上并非没有苟利国家生死以的富贵商人,可结局大多凄凉不堪。 孙老太爷当年建造凤凰楼时赌赢了,这也成了这许多年来他最为自傲之事。 可世上事,谁能长胜 终归是十赌九输罢了。 凤凰楼旁的一处小巷里,孙平望着眼前的高楼愣愣出神。 他在想,孙家能卖一个什么价格。 自小他阿爹就经常和他说孙家待他们家恩重。当年他爷爷饿死在了逃荒路上,是孙家收留了当时还是个孩童的阿爹,教他武艺,教他读书,让他在孙家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后来阿爹成了孙家的守夜人。 明里暗里,做尽了龌龊事。 直到为孙家而死,而他本可以不用死。 当年他阿爹奉家主,也就是孙老太爷之子,孙羽之父孙允的命令,杀死了一个进东都赶考的读书人,只为了攀附上一户权势之家的姑娘。 最终孙允得偿所愿,可那户人家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杀人偿命,一命抵一命。 孙平还记得那是一个日光明媚的午后,风正暖,日光恰好,骄阳不燥。 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汉子看着院子中正在放纸鸢的自己,满面温柔。 孙平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些离别,突然而已。 他还不知道,屋中,有妇人泪流满面。 他回过神来,使劲揉了揉脸颊,随手抹去眼角的泪水,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忘记过那个阿爹被抬回来的下午。 白布覆面,一生皆休。 一个黑衣人小跑着来到他身前,面带迟疑,“老大,兄弟们都布置好了,只是这次咱们真的要这般做” 孙平望了他一眼,“魏三,这么多年我对你们如何” 魏三毫不犹豫道:“老大待兄弟们自然是极好,要不是老大我魏三活不到今天。” 孙平点了点头,“咱们兄弟出生入死才换来了孙家的富贵荣华,魏三,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愿意一辈子给孙家当狗不成?” “我家的事你也知道,哪怕你愿意,可将来你的子孙又如何” 魏三沉默良久,为孙家卖命这么多年了,他自己的生死其实自己早就已经不在乎,可孙平说的对,哪怕他魏三不在乎,可他魏三以后的子孙又如何 他咬了咬牙,沉声道:“愿听老大吩咐。” 孙平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这次咱们一定能赢。” 他忽然笑了起来。 今日事,当年事,何其相似。 可他孙平不想再做棋子。 再忠厚的狗也会咬人,不是吗 ------------------------------------- 许望走在岳麓书院的小路上,缩在青衫之中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支匕首。 这支匕首是当日几人分别之时朝清秋塞到他手里的,那是他还笑着问了朝大哥一句,他这般的读书人要这匕首有何用。当时朝清秋没言语,现在想来,终归是自己把事情都想的简单了。 世间能以力服人者,多不以理。 便是他这般文弱的读书人此刻手持利刃也是杀心四起。 一朝发狠,也会想着要和孙家鱼死网破。他也不是没想过去寻超清秋等人,可自己惹出来的事端怎么能连累了自己的兄弟 也许朝大哥他们不在乎,可他许望不能如此想。 他紧了紧手中的匕首,昨日他也曾去找过郭师,郭师只给他提了一个条件。 “学我兵法,隐姓埋名,藏身黑暗。” 许望当时立刻转身而出,没有过多的犹豫,因为锦儿还在家乡等他,若是不能衣锦还乡,他许望倒不如死去。 今日天色不好,尚是白日时分,已有乌云遮天日。 手中匕首冰凉刺骨,想到今日自己将要面对的杀局,这个走投无路的读书人只能凄凉一笑。 百无一用是书生。 ------------------------------------- 入夜,华灯初上。 天街小雨润如酥,一场小雨如期而至,雨珠落地,砰然破碎,宛若一个个即将离世的生命。 总有人传说,天也有喜怒。 所以曾有六月飞雪,十月飞霜。 许望走在城北的街上,一家家店铺灯火通明,正是市井繁华时。他没有打伞,因为没有必要。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淋些雨水算不得什么。他只是有些后悔,有些话他还没来得及和锦儿说,他多想亲眼看着锦儿戴上他送她的发簪。 他脚步缓了下来,长街尽头就是那家凤凰楼。 梧桐栖高枝,引得凤凰来。 凤凰浴火而重生,可他许望只怕今日再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了。 他叹了口气,迈步前行,终归是不愿丢了读书人的骨气。 突然一只手放在他肩头,然后天上雨水再也近不得他身。 一把油纸小伞为他遮住了天上风雨。 世间风雨,原来他已不再是一人独行。 许望望向那个那突然出现的青衫客,他语声哽咽,心中万千委屈,却是梗在喉间,无法言说,“朝大哥。” 朝清秋伸手为他抹了抹眼角,便是连许望自己也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面色平静,神色温柔,“小望,咱们一路自南而来,我以为咱们已经是可以性命交托的兄弟,没想到你还是看不起你朝大哥。” 许望颤声道:“朝大哥,孙家在东都的势力太大,我不想牵连你们。” “只有一事,希望朝大哥他日回了江南能替我和锦儿说一声对不起。” 朝清秋没言语,两人只是听着天上雨落,碎碎圆圆。 他忽然道:“小望,你可去找过甄家毕竟事情是因他们而起。” 许望摇了摇头,“我不能对不起锦儿,而且我怀疑这次孙家其实是想要一石二鸟,只怕甄家也盯上孙家好久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将手中撑着的小伞放入许望手中,然后撑开了手中的另外一把小伞。 “没伞的孩子才要拼命跑,可咱们手中有伞,又为何要淋雨” 他转头望向许望身后,同样有两人持伞而立。 有僧人低头诵经,有剑客轻握剑柄。 朝清秋将一串佛珠抛到许望手中,“再多言语,你只管自己去和锦儿姑娘说,我可看不得姑娘家的泪水。” 他转过身去,手中雨伞微微晃动。伞上雨水四溅,如雨打荷叶,沉寂无声。 那张以假乱真的生根面皮上,再无半点笑意。 “小望,可还记得当日镇江之上我和你讲的道理拿好手中的匕首,读书人也要持刃。” 释空与沈知远只是站在二人身后没言语,对他们二人而言,此行不过杀人而已。 仅此而已。 许多年后,有些见过这一幕的老人每每想起依旧会感慨连连。 那个在日后的史书上大书特书的雨夜,原来不过四柄油纸伞,四个年轻人而已。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六十章 宴在鸿门 凤凰楼对面一家酒楼的雅间里,有人齐聚一堂。 郭师,当日林中的灰袍人,李恪,甄逸。 除了孙家之人,这次事件的幕后之人尽皆在此。 此刻几人正靠在窗前看着不远处那几个撑伞前行的年轻人。 这场最初不过是对许望的大考,没想到不止过程令人意外,便是结果也是出人意料。 李恪持杯而笑,他望向身边的灰袍人,“二掌柜,连我要收个学生你们都要来抢,天诛也管的太多了。” 那个灰袍人正是天诛的二掌柜。 灰袍人只是笑了笑,那张灰袍之下是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天诛之中,大掌柜和二掌柜皆是佩戴青铜面具,厉鬼狰狞,如自地狱来。 二掌柜嗓音嘶哑,“许望此人早已在我们天诛的观察之中,反倒是丞相大人横插一脚,不知是何用意” 大秦之中,除了当今秦帝,唯有天诛三位掌柜才敢如此和位高权重的丞相大人如此言语。 李恪也不着恼,他只是看着窗外的那几个年轻人有些出神。 他笑了起来,忽然说起一件旧事,“当年我初入东都之时,当时的吕丞相权势通天,加上陛下当时刚刚亲政,凡政务皆决于丞相。” “我当时初入东都,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楞头小子。” 甄逸笑道:“不错,当年你还是一副书生气,动不动说什么重振朝纲,平定天下。整日里板着着脸,好像天下人都欠了你几百贯。” 李恪摸了摸鼻子,朝堂之上一向威严持重的大秦丞相破天荒的脸上有了一丝羞涩意。 “没办法,这个世道终归要给年轻人一些少年张狂的机会才是。” 郭师也是笑道:“我记得当年李相当时还是白身,却越级向陛下提出了谏逐客令。当时可是震动大秦,当时的吕相可是把李相视为眼中钉。” 李恪点了点头,“所以当年吕相也曾为我设下了一个如今日这般的杀局,也是一个雨夜,也是一场鸿门宴。” 郭师有些好奇,当时他不在东都城中,只是后来返回东都城时听人说起过那场杀局的惊险之处。 当时的吕相在东都城中一手遮天,按理说来李恪一个文弱书生绝无幸理才是。可事实却是他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自此之后步步登高,位极人臣。 二掌柜笑道:“这般风光时刻,自然还是要让丞相大人自己来讲才是。” 因为那不只是李恪的荣光,也是天诛的荣光。 李恪大笑,“因为当年为那个文弱书生撑伞的是当年的雍王而今的大秦帝王,站在他身后的是而今的天诛的大掌柜还有而今的秦军之胆白信。” 谁能想到当年雨夜之中那几个不起眼的年轻人,仅仅用了两年便击败了当时权势至极,不可一世的大秦吕相。 多年以后,他们倾覆天下。 ------------------------------------- 细雨里,朝清秋几人踏雨而行。 前面不远就是凤凰楼,他却缓缓停下,转过身来,望着身侧小巷中的那个汉子。 汉子未曾打伞,雨水已经将他全身淋头,自头到脚,宛如一只落汤鸡。 可此人身上却没有半分落寞的神色,反倒是嘴里哼着一只小调子,欢快且轻扬,在这个杀机四溢的雨夜里,格外的诡异。 汉子自然是孙平,他刻意在此“待客”。 朝清秋道:“不拦我们” 孙平咧咧嘴,“拦你们是孙家人的事,我已经不姓孙了,而且我也拦不住你们。我只想看个热闹。” 朝清秋笑道:“谁能想到家犬也能反咬主人一口。” 孙平伸手抹去脸上的水渍,“我自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没伞的孩子只能快些跑。我虽出身陋巷,却不想一直给人当狗。狗当的久了,总归是想要站起来当人的。什么公理正义,仁义道德,我不在乎,我只想向上爬,去看看那高处的风景。” “换句你们读书人的言语,大丈夫生于世间,怎能郁郁久居人下” 孙平一直咧着嘴在笑,露着一嘴的白牙,像极了一只饿极的路边野狗。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言语,他只是转过身来,带着许望等人走向凤凰楼。 人生如棋盘,小人物的命运往往在大人物的摆弄之中。桌上野兽厮杀,桌外执棋谈笑。若是可以,谁又不想跳出棋盘之外。 孙平选择,无可厚非。 乱世之中,岂有仁义。 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两相对照,他们反倒才是更像疯子。 这个雨夜里,他们慨然入局。 ------------------------------------- 凤凰楼里,歌舞升平。 可真正的客人只有一人。 今日孙家的凤凰楼不曾接客,因为自家公子要在此处款待一人。 孙羽端坐在主座之上,几个美艳娇娘贴身服侍。 孙羽仰头喝了一口她们递上来的酒水,美人呈酒,滋味果然更好些。 他转头望向身旁一个正谄媚看着自己的黝黑汉子,“魏三,准备的如何” 魏三谄笑道:“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那个穷酸书生敢来,定然不能叫他活着走出凤凰楼。” 孙羽大笑,满脸得意。 孙平那条狗还天真的以为自己会完全信任他不成?所以说狗终归是狗,终究要死在主人手里,当年他老子是,今日他也是。 他孙羽的狗,何止一条孙家家大业大,无论想要谁当狗,只要开的起价格,他都给的起。 想到今日之后不止能够去掉孙平这块心病,还能娶到甄家的小娘子,孙羽心中便是一阵快意。他爹常说自己不如他年轻时,这次事了,看看他爹还有何话说,再说他老人家年纪也不小了,家主之位也该退位让贤了才是。 魏三搓着手,“公子,孙平死了,这个守夜人头领” 孙羽笑道:“孙平死了,这个位子自然是你的,除了你,谁还能担此重任。” 魏三嘿嘿傻笑。 孙羽低下头去,那张脸上满是嘲讽之色。 凤凰楼的大门大开,一阵冷风伴着细雨涌入到大堂之中。 欢乐场上,平添几分杀气。 一袭青衫带着许望自门外而入,那人朗声而笑。 “有间书院朝清秋携许望前来赴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六十一章 陋巷败犬 鱼跃龙门 一盏茶前,凤凰楼前的长街上。 雨滴依旧如泪滴,自天而降。砸在大地之上,破碎个不停。 碎碎平安,可在这个雨夜里,反倒是莫名的嘲讽。 常有人言天心慈悲,莫非这雨水便是苍天为这今晚的杀戮而挤出的几滴泪水 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数手持利刃的黑衣人,一身杀气腾腾,竟是连这长街之上的雨水好似都停顿了几分。 长街之上再无行人。 无人不贪生,无人不怕死。 朝清秋不怪行人冷漠,因为这世道本就如此。 他将手中油纸伞缓缓收起,轻轻放到一旁的一处高台上。雨水自天而下,眨眼之间便淋透了他的全身。 他微微握拳,一身罡气震荡。 青衫漫卷,大袖飘摇,陋巷之中,宛如谪仙。 他缓缓伸出一手,五指虚握。 身前三尺之地雨水汇聚而至,在他手中汇成了一把雨水长剑。 长剑三尺,锋鄂无双。 朝清秋持剑前掠,辟雨而行。 身前三尺,无声无息。 在前方那些黑衣人眼中,那道青衫似是幻化做无数残影,在自己身前一掠而过。 他们甚至能看到那个年轻人对着自己笑了笑,面带悲悯。 片刻之后,朝清秋已是掠过所有黑衣人,落脚在凤凰楼前。 他抖了抖手腕,手中雨水长剑破碎,归于天地。 自天地而来,归于天地而去。 可生而为人,谁也不知今日会生于何地,他日会死于何地。如此想来,何尝不是生而为人的不幸。 那些被他刺伤的黑衣人此刻才接连倒地,一剑封喉,绝无幸者。 许望等人已经从后面赶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朝清秋的油纸伞。 沈知远双目明亮,“你这招剑法极有趣,回去咱们可以比试一番。” 朝清秋揉着额头,他本来只是想早点将事情解决而已,毕竟被看招里的姑娘还等着自己回去饮酒,倒是忘了沈知远这个剑痴还在。 他只能点了点头,“先解决孙家。” 他推门而入,风雨,杀气,血腥,一瞬间卷入大堂之中。 此刻孙羽正错愕的看着门口处那几个甚至衣上都未曾染血之人。 许望他自然识得,那几个不认得之人多半是许望找到的帮手。 想到此处,孙三公子的心境平稳下来。毕竟,没有只有自家有人而不许人家找帮手的道理。而今看来是自己输了一筹,可没关系,输了这一局,还有下一局。 自己是孙家三公子,这便是自家的保命符。 有些人输了一次便什么都没有了,就像许望。有些人输了这次却还是能够翻盘,比如自己。 孙羽稳了稳心神,“许兄来了,真是让小弟久等。” 朝清秋见状笑了笑,后退几步,让出身后的许望。 经过此番历练,许望早已不再是那个天真书生,他也是笑道:“要孙兄久等了,是我的过错。” 孙羽笑意更甚,他招呼着几人落座。 凤凰楼的大门一直开着,孙羽言笑如常,仿佛没看到楼外那些横七竖八躺倒一地的黑衣人的尸体。 楼内歌舞升平,楼外横尸遍地。 朝清秋持杯而笑“孙兄好硬的心肠。” 孙羽不以为意,“心肠不硬如何做得大事,今日是孙某输了一筹,这里给许兄赔罪便是。” 他接连举杯,连饮了三杯。 许望持杯未饮,他将袖中的短刀扔到桌上,“若是道歉有用的话,刀剑何用” 孙羽挑了挑眉,孙家三公子的面子哪曾让人这般驳过。 朝清秋忽然笑道:“孙三公子既然已经道歉,想来以后不会找你的麻烦了,小望,得饶人处且饶人。” 许望看着朝清秋一眼,极不情愿的将桌上匕首收回袖中。 他叹了口气,“既然朝大哥开口了,我就给你这个面子。” 孙羽看着两人作态,心中愤恨不止。 他们分明是怕了自己孙家,竟然还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真是让人作呕。 等到自己此次脱身,定然要他们好看。 想到此处,孙三公子的言语越发谦卑,只是心中越发愤怒,自己自小到大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酒至半恬,宾主尽欢。 孙羽目视身边的魏三,他颤巍巍的起身,“诸位且饮,孙某去去便来。” 朝清秋等人也不阻拦,依旧饮酒。 待到孙羽走后,释空道:“咱们就让他这般逃了不成” 朝清秋起身伸了个懒腰,“逃他能逃到哪里去佛家将轮回,可这因果也是轮回。” 释空听的一头雾水。 沈知远忽然道:“多行不义,如何能活想要孙羽死之人,除了咱们,可还有楼外陋巷里那只败犬。”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杀人莫过诛心,怎能让孙羽这种人死的太痛快。不过沈兄,你真的以为楼外的孙平只是想要孙羽死不成” 沈知远皱了皱眉头。 朝清秋却是与许望相视一笑。 一条饥不择食的野狗,既然已经决定反咬一口,不吃饱又如何会甘心。 ------------------------------------- 凤凰楼的小巷里,孙羽顺着楼内的密道逃了出来。 仓皇而逃,甚至来不及备上一把雨伞。这个平日里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此刻浑身被雨水浸透。狼狈不堪。 那双名贵的靴子踩在泥泞里,从未如此重过,不过是走了几十步,他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魏三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他。 陋巷尽头已经近在咫尺,孙羽忽然大笑起来,“魏三,那些家伙果然还是怕我们孙家的,竟然故意放我离开。” “也不知孙平死了没有,若是孙平死了,我这次倒也不算是功亏一篑。” 魏三在一旁谄笑道:“公子智谋无双,那些人那里能比的了公子。” 孙羽用力拍了拍魏三的肩膀,“魏三,你的忠心我都知道,若是孙平死了,这守夜人的首领非你莫属。” 魏三谄笑不止。 只是他笑着笑着,那张谄媚的脸上突然换上了一层阴沉狠辣之色。 他抽出双手,一把将孙羽推倒到在地。 孙羽一下子栽倒在泥泞里。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怒道:“魏三,你” 只是他只说了半句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在那个小巷尽头,他看到了一个熟人。 衣衫湿透,宛如败犬。 孙平来到他身前,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满是嘲讽与快意之色。 这么多年,他想要他死,他也想要他死。 可最后还是他这只败犬赢了。 魏三站到孙平身后,同样满脸讥讽的望着孙羽。 此刻孙羽已经满身泥泞,他强撑着起身,靠在巷子里的墙上。 “孙平,你真要反了不成” 孙平玩味一笑,“三公子,咱们都是聪明人,到了这般田地,何必还要装傻。” 孙羽虽然知道孙平必然不会放过自己,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你杀了我,孙家不会放过你的。” 孙平点了点头,“孙家自然不会放过我,可公子以为日后还会有孙家吗我忍了这么多年,为何选择今日动手本以为三公子是聪明人,看来到底是我高看你了。” 孙羽双目圆睁,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还来不及等他细想,便感觉到腹部一痛,体内一阵冰凉。 那是利器入体的感觉。 他低头看了一眼,一把小巧的匕首正插在他的腰间,匕首之上还刻着一个羽字。 这是他的匕首,只是已经不见很久了。 当年他便是用这柄匕首第一次杀人。 那时他还年幼,太爷爷将他叫到大堂上,让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替家族顶罪的守夜人。 他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那人的样貌与身前的孙平逐渐重合起来。 鲜血随着伤口不断流出体外,身体逐渐冷了下去,孙羽面上终于露出惊恐之色。 孙平看着他的神情,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想起来了我父亲从来不是死于什么仇家之手,我早就知道,他是为你们孙家而死,这么多年了,我也始终不曾知道他是自愿赴死还是被你们孙家逼迫如此。不过没关系,你们一个都逃不了的。” 他伸手拍了拍孙平的脸颊,将他的身体摆正,盘坐在巷子里,“好歹也是孙家的三公子,死也要死的优雅些才是。” 孙羽只是惊恐的望着他,此刻他已经双唇渐白,难以言语。 孙平只是望着他不断渗血的伤口,面色平静,依旧在侃侃而谈,“公子别担心,路上不会寂寞的,孙家人很快都会去陪你的。” 孙羽目光斜瞥,却是见到一人伫立在小巷前。 那人一身黑衣,双眸狭长,手中撑着一把伞,伞上勾勒着一只锦鲤,将跃龙门。 那人只是望了巷中一眼,“有意思。” 孙平毫不意外,只是起身来到此人身前。 那人笑了笑,“你知道我会来。” 孙平点了点头,“我已猜到大人会来。” 黑衣人也是点了点头,“聪明人,那你也该知道我此来所为何事。你的选择如何” 孙平猛然跪倒在泥泞里,他头颅低垂,重重磕在地面上,溅起不少雨水。 “孙平愿为大人门下走狗。” 这个刚刚才站起身来挺直脊梁的年轻人又跪了下去。 黑衣人也未将他扶起,只是将手中的伞递到孙平手中。 孙平大声道:“孙平而今已经叛出孙家,愿大人赐姓。” 那人嘴角翘起,笑道“好一个三姓家奴。” “那今后你便姓李。” 当初的孙平而今的李平依旧未曾起身,也未曾撑伞,他就跪在那里。 黑衣人也不急,他们都在等,等那个墙角之人鲜血流尽。 虽然他的时间很金贵,可新收的属下让他很满意,所以他认为值得。 孙羽看着那个黑衣人,发出呜咽的叫声。 这人他曾经见过,只是他为何会在这里 在气绝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明白,孙家完了。 小雨未曾停歇,依旧不断击打着地面。 宛如败者的哀歌,生者的礼赞。 那条陋巷里的败犬,今日终于也越过了龙门。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六十二章 原上草 岁又生 东都,帝宫。 龙图殿中黑衣帝王负手而立,当今太子殿下赢弈站在他身侧,满面拘谨。 一个宦官之人正站在殿下,口中所言正是今日凤凰楼前之事。 听完此人言语,赢彻挥了挥手,让此人退了出去。 他转了个身,径直坐到了那张雕着九条金龙的巨大龙椅之上。 “奕儿。可有所惑” 赢奕道:“父皇既然知道这是李相从中作梗,为何不阻止” 赢彻摸着椅上龙头,“阻止,为何要阻止你可知道甄家每年可为我大秦提供多少军费” 赢奕依旧有些不甘,“李丞相虽然忠于大秦,可要他如此做大只怕也非好事。” 赢彻笑了笑,“奕儿,你太小看李恪了。他早就知道我会知道他想要控制孙家之事,可他依旧还是做了,你可知道此中缘由” 赢奕皱着眉头,“父皇是想平衡朝中势力。” 赢彻点了点头,“而今天诛在朝中势力不小,不少官员都是畏惧天诛如虎。虽然天诛依旧稳稳在朕手中,可是他日难免尾大不掉。唯有李恪才能制衡天诛。” 赢奕沉默片刻,“儿臣听说大掌柜与李相都是父皇昔年旧友” 赢彻也是难得的沉默下来,赢奕还从未见过自家父皇如此。 赢彻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之中并无多少快意,“奕儿,何为天家天家无私情。不在这个位子上,你可以意气而行。可步步登高,有朝一日,很多事便只能如何。” 赢奕没言语,未曾踏上那条帝王路,赢彻的言语他还是有些不解。 赢彻也不再多言,他知道赢奕终有一天会明白的,就像当年的自己。 当年那持伞站在自己身边之人,似乎都已经走上各自的道路。 他低头望了望身下的龙椅。 这个高居中央的宝座之下是一条染血的帝王路。 ------------------------------------- 凤凰楼对面的酒楼里,郭师与二掌柜依旧在饮酒。 郭师笑道:“不想一个小小的孙家,竟然惹的东都城中两大势力齐齐出手,他们死的也不算冤了。” 二掌柜淡淡道:“孙家能够嚣张跋扈这么多年,自然是各方势力共同纵容所致,那孙家老儿虽然治家无能,可在经商之上,着实有些手段。杀鸡取卵,自然是要将鸡养肥些。” 郭师叹了口气,“孙家被你们这些人惦记上还真是不幸,想来你们这次也不是为了许望才刻意出手了。” 二掌柜点头道:“自然不是,许望虽然不错,可依旧比不得一个孙家。而今陛下将要封禅泰山,可朝中还差些银子,自然是要来朝外寻些。” 郭师忍不住失笑,“看来大掌柜不在京中,不然以他生财有道的手段,何必走这一步。” 二掌柜扯了扯嘴角,“大哥的确不在,而今京城之中,我当家。” 郭师了然于胸,既然是二掌柜在主持东都事务,那便半点都不奇怪了,毕竟二掌柜的和他都曾在那沙场之上九死一生。 做起事来,更喜欢简单一些。 他饮了口酒,“那许望如何看来这局棋只有李相棋高一招,你我皆是输家。” 二掌柜起身望着窗外那条陋巷中的景致,“胜败何须这么早便下结论,毕竟那棋子还在棋盘上。” ------------------------------------- 城北,孙家。 孙家老太爷正仰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没由来的忽然心中一跳,接着他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个替自家儿子而死的精壮汉子。 他有些奇怪,按理说他这一生做尽了龌龊事,不过是杀了个人这般小事,为何会突然泛起在自家心头 他立刻起身,要自己儿子,而今的孙家家主孙允召集家中之人到大殿中议事。 孙老太爷这一生坏事做的不少,可做了这么多的坏事他还能活到而今的岁数自然是有自己的过人之处。 他信命,每到有危险之时,他总会冥冥之中有所感应,虽然有许多次也是虚惊一场,可对他这种人来说,一次不小心便足以致命。 议事厅里,孙家众人齐聚一堂。 孙老太爷坐中央,家主孙允侍立在一侧,低头望向孙老太爷的目光之中不时闪过一抹怨毒之色。 孙老太爷而今年岁不小了,可依旧牢牢把持着孙家的大权,他孙允虽然是孙家名义上的家主,可终究是有名无实。 便如那朝堂之上的家国顺序。 这世上,可曾有四十余年的太子 孙允身旁站着一个俏丽妇人,虽然已是中年,犹然能够看出年轻时定然是一个美人。可妇人此刻形容枯槁,面上毫无生气。 自她当年嫁过来便是如此了,当年随着那个书生的死,她的心便也跟着死了。可她如何,孙允并不在乎,因为她家的势力能让孙家更进一步,仅此而已。 至于美人,以他孙家的财富,何样的美人寻不到。 孙老太爷咳嗽了几声,毕竟他的年纪太大了,仅是从房中到大厅中的这几步路就让他有些吃不消,可他还是要将孙家的大权紧紧抓在手里,有些东西,他只有放在自己手里才安心,除非他死。 他抹了抹嘴角,“这些时日咱们孙家可有什么大事” 孙允想了想,恭声道:“这东都城里都知道咱家的厉害,没人敢随意招惹,若说是有事,那便是前几日羽儿和书院中的一个穷书生有了些冲突,算不得什么大事,今日羽儿已经带人去教训那个书生了,料来应该此刻已经解决了。” 孙老太爷抬头望了他一眼,“又是穷酸书生,莫忘了当年旧事。” 孙允身侧的俏丽妇人目光震动,身体轻轻颤抖。 孙允笑道:“当年那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最多咱们这次再推出一个家仆便是。” “说的好,果然是一门禽兽。” 大厅之中有人推门而入,衣衫浸透,满身鲜血。 入得大厅来,他双目扫视了一遍厅中之人,很好,一个不少,都在这里了。 孙允看清了来人,厉声喝道:“孙平,你要反了不成” 他神色狠厉,满面尽是家主威仪。 孙平或者说是而今的李平,只是随意走到一人身前,将此人一脚踹倒,然后拎过他的座椅,自己端坐在了大门处。 他笑道:“我等这一日已经很久了,今日咱们不急,慢慢聊。” 孙老太爷仔细打量着孙平,“当年的事你都记得” 孙平直视着老人,“太爷真是聪明人,怪不得能持家这么多年。” 他言语之中满是嘲讽之意,可孙老太爷而今已经顾不上计较。 既然此人能够端坐在此地,那发生了何事自然不难猜想,他孙家虽然称不上铜墙铁壁,可自此人出现到现在守夜人还无一个出现,那自然说明孙家已经在此人掌控之中。 孙允盯着孙平,目中满是愤怒,“孙平,我孙家待你不薄,不想你今日竟然忘恩负义。” 孙平笑了笑,“待我不薄,与我有杀父之仇,待我如路边野狗,今日你和我说待我不薄孙家主,不知是你疯了,还是你认为我疯了” 孙老太爷摆了摆手,止住孙允,“咱们孙家在朝中也有些势力,今日你对付孙家,你也难以逃脱,你今日如此作态,不过是想要个高价,开个条件,今日我孙家栽了。” 孙平看了老人一眼,“老太爷不愧是一手将孙家发展至今的生意人,果然世间之事在你心中都可以谈,可惜,老太爷,时代变了。” 孙老太爷面色铁青,他在孙家从来都是如同朝堂之上的帝王,许多年没有人敢如此顶撞他了。 孙平笑道:''实话实说,今日便是朝中的大人物要对付孙家,有我在此,今日孙家之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死。'' “孙羽已然在黄泉路上等着各位了,我早些送你们上路,免得三公子路上寂寞。” 孙老太爷面色变幻,最终叹了口气,“孙平,就算我孙家亏欠了你,可好歹也算将你养大,今日能否为我孙家留下一条脉络” 孙平神色玩味,“自然可以,可我只能留一人。” 他再次望向厅上众人,众人皆是神色变幻,惶恐,希望,狠厉,不一而足。 孙平伸出手,自厅中众人身上一一点过,他欣赏着这些人那突然获得希望又最终破灭的神色,乐此不疲。 最终他指向了孙允身后的那个俏丽妇人。 妇人依旧是面无表情,似乎生死她早已不放在心上。 孙平记性很好,所以他还记得那个在他失去父亲的午后,曾有一个俏丽妇人来到他身前,抱着他的头放声大哭,只是一遍遍的说着对不起。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孙老太爷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声喝道:“孙平,你欺人太甚。” 孙平面无表情,“你可知错” 孙老太爷面上青筋暴起,“知错,我错在当年不该妇人之仁,当年若不是你爹临死之前苦苦求我,我又怎么会留下你一命,以致今日养虎为患。” 孙平赞许的点了点头,“老太爷说的有道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日孙家之人一个也别想走。” 他咧嘴而笑,面目狰狞,“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多谢老太爷教我的道理。” 他吹了声口哨,门外立刻涌进数十持刀的黑衣人。 孙家,守夜人。 孙平语气森冷,“兄弟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只要今日孙家一个不留。” 孙允厉声喝道:“背主之贼,他日你定然不得好死。” 孙平没言语,只是接过手下递到手中的一把长刀。 仇需亲手报,怨要当面结。 满室无声,唯有长刀拖地的声响。 那个俏丽妇人突然笑了起来,凄厉而心酸。 在这大厅之中,格外刺耳。 片刻之后,喊杀声起,血流满地。 自今日起,这世上便再无孙家了。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六十三章 书生执古礼 东篱山上,有间书院。 朝清秋盘坐在界碑之上,吞吐之间,身上不断有白气蒸腾而出。 天下武夫凡入三品便可被称为小宗师,自然有其道理。 一品武夫淬炼的是体魄,二品武夫则是强在神魂。而三品武夫可将体内罡气外露,巅峰之时更是可运气成兵或者聚气成甲。 据传佛家的金身炼体之法便是从三品武夫的修行之法中而来,算是独辟蹊径,未至三品却可御气自守,虽然比不得三品武夫的聚气成甲,可在三品之下也算是一门不错的神通。 更为难得的是若是有朝一日有将金身不败练至巅峰者到达三品之后可以与聚气成甲两相反哺,形成内外二甲,坚不可摧。 所以行走江湖之人最怕遇到那些佛家之人,打又打不动,跑又跑不掉。 当日朝清秋在紫气台上观紫气而入三品,而今还不过是初入三品而已。 他天赋虽好,可修炼之事往往欲速则不达。 陈寅依旧是躺在书院的墙上,半醉半醒。朝清秋来到有间书院已经有了些时日,可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家这个便宜先生完全清醒过。至于为何如此,这些日子他翻阅书室之中的书籍,也大抵有了些猜测。 朝清秋开口道:“先生,孙家会如何” 陈寅打了个哈欠,“还能如何,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今后东都城里再也没有孙家了。” 朝清秋继续道:“那孙平又会如何” 陈寅懒洋洋的声音里提起了一丝兴趣,“不过是个反咬主人一口的家仆,你很在意他。” 朝清秋站起身来,他长袖飘摇,一身青衫被风吹起。 “这种人,真的让人很难不在意。” 陈寅笑了笑,“多半会转换门庭,另求他主。在这东都城里,想要站着活着,还要活的好,可是并不容易。” 接着他像是自嘲一笑,“东都米贵,居大不易。” 朝清秋没言语,陈寅以为他沉浸在自己所说的道理之中,心中暗暗有些得意。有个太聪明的弟子也不好,显得他这个先生好像没什么用处,虽然自己确实没教过他什么东西。 朝清秋忽然道:“先生,这几日你是不是又在酒铺里欠人钱了。” 陈寅猛然起身,身形在墙上晃了晃,他怒道:“胡说,你先生我几时曾欠过人钱,而且先生我便是欠钱也从来不报咱们书院的名号。” 朝清秋揉着下巴,“那便奇怪了,这人是来做什么的。” 陈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不远处正有人登山而来。 陈寅也是有些纳闷起来,“你小子没来之前,咱们书院这么多年都没有这些日子热闹,八成又是你小子在外面惹的事端。” 两人就在门前看着那人一步一步登上山来。 来人一身墨色长衫,头上带着一块方巾,看着年岁不大,可唇角处却又蓄着几缕胡须。 他双手拢在袖中,脚下迈着四平八稳的四方步,不紧不急,难怪上山用这般长的时间。 陈寅看着此人的做派忽然揉了揉头,他幸灾乐祸的望了朝清秋一眼,“清秋啊,这人多半是来找你的,先生我可提醒你一句,千万别跟人家讲道理。” 朝清秋一头雾水,他正要开口,却发现早已经不见了陈寅的影子。 此时那人已经来到了书院门前,他看着界碑上的朝清秋,微微皱了皱眉头。 只是那人没有多言,俯身朝着朝清秋行了一个儒家之礼。 朝清秋看的有趣,这个儒家的古礼他还只在书上见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行此古礼的读书人,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妙。 那人开口道:“在下是四方书院的沈括,听闻有间书院新收弟子,特来祝贺,也想邀请公子到我四方书院一叙。” 朝清秋又盘腿坐在石碑上,“四方书院我这几日倒是听过,只是我们有间书院应该和你们没什么交集才是。” 沈括面无表情,淡淡道:“有仇,很多年。” 朝清秋揉着额头,他就猜到如此,似乎自家有间书院和东都城里的所有书院都有仇,也不知道自己那个便宜先生和当年那个师叔是不是捅了东都书院的马蜂窝。 朝清秋摇了摇头,他们要请的是有间书院的学生,关他朝清秋什么事,他现在只是迫切的想要有个师弟。 “不去。” 沈括也不着恼,摊开双手,从袖中划出一本竹简。 “子曾经曰过:……” “孔子曰:……” “曾子曰:……” “孟子曰:……” 照本宣科,朝清秋不得不承认,这是真正的读书人,别人都是读死书,这人显然是把书读死了。 一炷香后,朝清秋捂着耳朵在石碑上不断打滚。 “你赢了,明日我就去你们四方书院。” 沈括一笑,那唇边的小胡子挑了挑,“多谢朝兄,不然我回了书院也没法和院长交代。” 说完,他转身离去,走之前还不望和朝清秋又行了个古礼。 朝清秋起身盘腿坐在石碑上,其实他并不讨厌这个读书人。或许在有些人看来这种人有些迂腐,有些不知变通,于世道无大益处,可经历过国破家亡的朝清秋却知道,乱世之中,国破家亡之际往往是这般人物才能撑起家国的脊梁。 乱世之中,那些力挽狂澜起身挽天倾之人固然值得钦佩,可那些宁愿站着哪怕被打断脊梁的读书人又何尝不让人尊敬。 陈寅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他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跟这小子聊的如何” 朝清秋瞥了他一眼,“先生莫非当年也是打了他们院长一顿不成” 陈寅叹了口气,“哪里,哪里,你家先生最是讲道理。当年参加书院大比之时,他家先生非要和先生我讲道理,你先生是何等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场就将他辩驳的无地自容,不想那家伙丢了面子,竟然还想跟你先生我动手,我能惯着他不成” “就那种书呆子,我一只手能打一百个。” 他盯着自家先生的眼睛,“仅是如此” 陈寅有些心虚,“后来他又找了他先生来讲道理,我先生刚好不再,只能让你师叔去和他讲道理,你师叔那个脾气,你懂的。” 朝清秋用力揉着额头,看来明日又是一场鸿门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六十四章 流水不积 腐儒不腐 有人终其一生,不过读了薄书几本,竹简几策。 有人穷尽天命,年年岁岁,读尽诗书千百卷。 都是读书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横渠四句,哪个读书人又不曾心心念念 可大势之下,有人通权变,懂取舍,一步一步,步步登高。 有人冥顽不灵,固守原地。 昔年宋襄公半渡不击,遂成天下笑谈。 书生崇古礼,遂成腐儒。 城南外有座四方山,恰如其名,四四方方,中规中矩。 山上有间四方书院,这间书院在东都城里比不得岳麓书院那般地位尊崇,因为四方书院出去的学生往往极难在朝中立足。 可若是论及在市井之间名望,岳麓书院却是拍马不及,因为四方书院的那些学生虽只是四分的政客,确实十分的读书人。 市井坊间的东都人谈起四方书院的读书人,都会为自家子弟能有这般的先生而颇为自傲,可若是细论起来却只有一个相同的称呼,腐儒。他们所指的自然不是那些读了几本所谓的诗词歌赋,平日里唯唯诺诺,一旦到了他人不可见之处,便是下笔如刀,意气风发的书中蛀虫。 在东都人眼中,四方书院出来的读书人都带着一股傲气,那是一种哪怕帝王所令不合理,也敢当堂怒斥的书生意气。 持身极正而不通权变。 只是东都人早已见怪不怪,因为四方书院的院长是那个三入朝堂又三次被逐的方先生。 朝清秋昨夜在被看招里自然打探了些消息,他至今耳边还回响着谢姑娘知道他要去四方书院后那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不怕聪明人,因为一个人再聪明,终归是有迹可循。他最怕的就是这些聪明固执且又占据了大义之名的人。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可他偏偏还有点良心,到时候难免有些过意不去。 此刻他就站在四方书院之前,整座书院四四方方,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倒是对的起书院的名字。 并无金漆银墙,不过青砖黛瓦。 沈括正双手持书等在门外,长衫高冠。目不斜视。 朝清秋在他面前走了几圈,沈括依旧是不曾抬头,双目紧紧盯着手中书卷。 朝清秋刚想要探过头去,看看这个书生到底看的是哪家的经典,竟然能如此入迷。 沈括忽然抬头道:“朝兄弟,你说书中可有黄金屋可有颜如玉” 朝清秋一愣,他沉思片刻,“自然是有的,若是读书有些出息,有朝一日位列朝堂,自然是富贵不愁,美人在侧。” 沈括点了点头,“朝兄弟说的有理,可读书人读书的初衷又是为何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上天子堂不成” 朝清秋笑了笑,这四方书院的读书人果然有些迂腐和天真,当年他在燕都不食人间烟火之时也曾有此问,可而今他却再也不会有此想。 “沈兄,在我看来这世上的读书人不外乎两种。一种本就是心怀天下,咱们无需多言。另一种则又可以分为两种。富贵人家的子弟,不必为衣食发愁,有力读书却又无心读书,黄金屋,颜如玉,本就是唾手可得,又何必辛辛苦苦去自求可这些人也多半不将天下放在眼里。” “贫苦人家,衣食无着,家中子弟想读书,却又无力读书。吃够了贫寒之苦,若是有朝一日鱼跃龙门,自然先求的便是那黄金屋与颜如玉。” “沈兄,我不敢说的绝对,毕竟世间终归有异类。自然有那出生在富贵之家却又甘心杀身成仁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慷慨豪杰,也有那划粥而食,心忧天下的前辈圣贤。” “可这世上多的还是我所言的前一种人,赴死之时忧水冷,也是我辈读书人。” 沈括无言以对,他知道朝清秋说的确实有道理。 “这位小兄弟说的有道理,这世上之人本就是良莠不齐,何况我辈读书人。” 朝清秋循声望去,是一个身高八尺的中年人,穿着与沈括相似,只是那一袭儒衫穿在此人身上反倒是带着一股杀伐气,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沈括赶忙行礼,“院长。” 朝清秋目光一凛,没想到这个不像读书人的读书人竟然就是四方书院的院长方儒。 提起四方书院,便不得不提及书院的院长方儒。此人在东都城中的声名甚至不在丞相李恪之下,而他的得名也与李恪有关。 当年秦帝赢彻初登帝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国家之法未立。朝中就立法之事连开十日庭议,以儒为本还是以法为本,争论不下。 方儒自然是主张以儒为本,复周之礼,寻先代之迹。李恪则是主张以法为本,严一国之律法,天子与庶民同罪。 当时朝中之人也是分成两派,各有所执。 方儒自然知道赢彻心中偏向法家,可他依然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可惜最终还是败给了李恪,心灰意懒之下退出了朝堂,至于后来又几次复起,便都是些其他的故事。 方儒望了朝清秋一眼,“看来小兄弟就是陈寅那家伙新收的弟子了,有间书院终于出了一个有些像读书人的读书人。” “小括,还不带着小兄弟到书院里面转转。” 沈括回过神来,赶忙扯了扯朝清秋的衣袖,示意他跟紧自己。 进了书院,看不到方儒的身影后,沈括长出了一口气。 朝清秋好奇道:“你很怕方院长。” 沈括回头望了一眼,见见不到自家院长身影。 他压低声音道:“自然是怕的,书院里谁不怕院长方才你也见到院长的身形了,关键是院长还喜欢在院里讲道理。” “讲道理” 沈括面露痛苦之色,“没错,讲道理。院长常和我们讲,道理不止在书上,也在书外。读书人不能只有嘴上的本事,手上的本事也要硬,他年轻时就吃过这个苦头。所以他平日里就会拉着我们研习武技。” 朝清秋面色古怪,“方院长没说过当年他是在哪里吃的苦头” 沈括疑惑的望了他一眼,“自然是在你们书院吃的苦头,陈院长没和你说过不成” 朝清秋伸手揉了揉额头,他忽然有些头痛。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六十五章 山河入画 美人如花 不到一个时辰,沈括已经带着朝清秋转遍了四方书院。 本就是读书人之地,除了书斋,还是书斋。 沈括是这一辈的大师兄,可他们在路上逢到的学生却是极少有人停下来招呼两句。 按照沈括自己所说,做自家书院的大师兄其实并没有别的书院那般风光,稍有不合,这些师弟们停下来和自己“讨教”半日也是有的。 朝清秋在一旁理解的点了点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司马剑,自家书院也比四方书院强不了多少,师没师德,学生也是不像个学生的样子。 走了一圈,朝清秋发现书院之中的学生都是一些男子,“沈兄,我见书院之中的学生都是些男子,莫非四方书院收徒还有限制不成” 现今天下风气相比当年大周之时已经开明了不少,大周之时重男子而轻女子,妇道人家只可在家中描红刺绣,平日里便是出趟门都要先征得娘家的同意。出门之时要以青纱覆面,将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 自大周覆灭以后,礼崩乐坏,曾有一段数十年的天下大乱。国无主,人相食。不论是庙堂的满朝朱紫还是寻常的市井人家,整日里都为了每日的一口吃食奔波,自然也就顾不得所谓的男尊女卑,世间礼法。 自那之后,女子走出深闺之中。 有女子替父从军,百战余生。 有女子替夫守城,志怀刚烈。 有女子慷慨赴死,未嫌水冷。 始知红颜亦有豪杰气,须眉不曾弱男儿。 四方书院历来推崇古礼,朝清秋猜测书院之中只是男子也许是受大周之时的古礼影响。若真是如此,那他可就要言语几句了。 一个书院之中若是没有一个娇俏可爱的师妹,那书院这些学生的求学之路上岂不是要暗淡几分 沈括却是面露尴尬之色,他轻轻咳了几声,压低声音,“朝兄想差了,书院之中没有女子倒不是推崇古礼所致。毕竟而今已经不是当年了,咱们对女子也是尊重的很,在整个东都之中,只怕朝兄找不到一个比怎么四方书院更加尊重女子的书院了。” 朝清秋满脸困惑,四方书院虽在朝堂之上差些,可也是东都有名的书院,若是如沈括所言,东都城中的女子应当趋之若鹜才是,不该如此门庭冷落,“那是何故” 沈括声音压的更低了些,“还不是我家方院长,许是年轻时是受过情伤,整日里念叨着世间女色,最误读书。带坏了不少书院里的学生,平日里咱们书院的学生行走在外,不是没有慧眼识英的姑娘,可那些家伙们许是受了院长的影响太深,总要装出一副世间女子是老虎的样子,对心怀爱慕的女子也是不假辞色。就像那传闻之中的柳下惠,君子是君子,可就是无趣了些。” “久而久之,书院之中的女子自然就少了,那些学生在书院中整日里对着些男儿,手中又是每日里读着圣贤书,便是有了心仪的女子,虽有万千言语,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 沈括叹了口气,“我有个好友,有个心仪的女子,本来两人诗书唱和,聊的极为不错,可有一日那个姑娘自言那几日有些难受,我那个好友只是提了一句多喝些热水,便再也没有收到那位姑娘的回信了,最为可怕的是,直到如今,我那个好友都不知他错在了哪里。” 朝清秋目瞪口呆,我有个好友这种说法早在燕都之时他就已经不再用了。 他望了沈括半响,无言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时无声胜有声。 “咳,小括你说的不错,只是你说方院长受过情伤那里多少有些不对,还有世间女儿家的心思千变万化,你家院长我活到而今这般年岁都还是琢磨不透,你等急切不得,说不得到了我这般年纪就一朝顿悟了。” 原来方儒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沈括面上满是汗水,只是口中犹然强辩,“院长,那是我的一个好友。” 方儒也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带悲悯,“我知道,虽然我平日里教导你们诚实极为重要,可谁还没年轻过不是。” 方儒又叹了口气,“平日里这些真心话你们要多和我说说才是,不然我哪里知道你们遇上了这般麻烦,世间之事,唯有一个情字最无道理,你家院长虽然读遍古书,可依然不曾有答案。” 他话锋一转,“不过这次若是你们在书院大比之中能得到一个不错的成绩,那先生就是舍了这张老脸不要,也要去给咱们书院招来几个女学生。” 沈括听完方儒这句言语,身上气势陡然一变,原本随和无争的儒雅气态一下子变的宛如出鞘的利剑,锋利无双,似乎不管是谁站在他身前,都拦不住他为书院争光。 方儒老怀大慰,“去把这个消息和师弟们说一声,别让他们整日里浑浑噩噩的。” 沈括应声而去,健步如飞。 朝清秋暗叹一声,“方院长是个高手。” 方儒看着朝清秋微微一笑,“怎么样,是不是怕了我可不是针对你们有间书院。” 朝清秋扯了扯嘴角,方儒这句话难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是他不说,自己还未必会如此想,四方书院的读书人,果然实诚的很。 “跟我来,带你看看我的书斋。” 朝清秋随着方儒左转右转,最后来到了一个小屋之前,与书院之中那些四四方方的书斋并无不同。 进得屋来,入目皆是书架,架上竹简成堆。虽然极多,却是毫不凌乱。正中间的匾额上只有二字自铭“陋室”。 方儒笑道:“我这书斋如何” 朝清秋实话实说,“像个读书人的书斋,比我家先生的书斋强了不少。” 比起自家先生那个满是酒水的书斋好了不止千百倍。 方儒点了点头,对朝清秋的回答十分满意,只要能比过有间书院那两个家伙,不论真话与否都能让他开心不少。 他指了指满室书卷,“我这一生读的书也不算少了,小子,你可知我读遍这浩如烟海的书籍,从中读出了些什么道理” 朝清秋摇了摇头,严格来说他并不是一个正统的读书人。在燕都之时他读的更多的是那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伤春悲秋。 自怨自艾,即便文辞天纵,也不过是个文人而已,始终称不上读书人。 方儒笑了笑,他抬起右手在空中随意作画,宛如持笔在手,笔落画成。 他手指指点之处,先是出现了一人,然后是百人,千人,万人。 有牧童吹笛赶牛去,背影对残阳。有商贩以手掩口大声叫卖,目中露精光。有落魄书生提笔作书,千言万语言不尽。有风尘女子手中红帕翻飞,未曾遇到有情郎。有将军战杀场,斜阳草树,兵戈散尽。有帝王居朝堂,面南背北,虎视四方。 众生相,千百相。 接着画卷不断扩大,如自近拉远。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塞北风沙,卷尽瀚海风光。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雕出北辽雪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吴声软语,唯江南。四海残阳,百战破败犹傲骨,独有中原。 社稷图,山河壮。 方儒笑道:“如何我这幅社稷图可还看得” 苍生为子,天下作画。 朝清秋看着那副社稷图,心中也是激荡不休,读书人本该如此。 “院长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方儒道:“苍生在胸,心怀悲悯。山河壮丽,壮我情怀。读书人本该如此才是,只是世间风光终究太多,有些人走着走着,便再也找不到路了。” 朝清秋忽然想起一事,方院长如此人物,不该对自家先生和师叔怀恨十几年才是,毕竟自家先生他们虽然是有些不太正经的读书人,可也绝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他问道:“院长,不知我家先生和师叔和你可是有什么误会” 方儒看了他一眼,面色古怪,“误会,不曾有。” 朝清秋一脸困惑,“可是我听沈兄说院长与我家先生有仇。” 方儒笑了笑,“不是误会,若是情仇也算仇的话,那倒确实算的上是不小的仇怨。” “当年他们都以为我是因为辩不过你先生,后来又被你师叔打了一顿,才和你们有间书院结了仇。其实并非如此,我又何尝是一个如此肚量狭窄之人。” “世间诸事,皆有根芽。当年我不过是路过一次被看招,遇到了一个姑娘。” 朝清秋咽了咽口水,“谢姨” 方儒随意挥手,那副山河画卷骤然一变,一个年轻女子的面容跃然而出。 千娇百媚,那时年少。 心中思念千百遍,无须落笔,画卷自成。 “谢姨可知院长的心意” 方儒一笑,“原来应是不知的,这些年应当知道了。” “我从来不恨谢姑娘不曾喜欢我,我只是怨那陈无意不该让谢姑娘等了这许多年。想来我最恨的还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再次挥手,画卷散去。 这个曾经三进三出朝堂的高大读书人双手拢袖,面带笑意。 “苍生社稷我不曾忘记,喜欢的姑娘仍在我心间,如此不好吗如此最好才是。”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六十六章 龙潜渊 凤嘲凰 东都城北有座听雨楼。 倚楼听风雨,名字寓意极好,楼主也是个雅致人,故而此楼在东都城中名声极佳。 平日里无事之时,城中的学子大儒都爱到此来坐坐。算的上是真正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今日司马剑邀了朝清秋来楼上喝茶,毕竟能被他心高气傲的司马公子看上的,在东都城里满打满算也没有几人。 朝清秋倒是也不客气,又拉上了沈括。 司马剑和沈括自然认识,只不过一个嫌对方高傲,一个嫌对方清高,各自都看不上眼就是了。 三人坐在听雨楼的二楼上,位置极佳,向下望去,街上景致尽收眼底。 朝清秋饮了口茶,果然与南方的茶水有些不同,说不上好坏,只是滋味各异。 “不知今日司马兄邀我来有何事” 司马剑抿了抿嘴,还是那副高傲神情,“不过是今日闲来无事,这东都城中能入我眼的人又太少,这才找你出来。” 朝清秋笑道:“我还以为司马兄是想要寻我商讨一下几日后的书院大比之事。看来还是小看司马兄了。” 司马剑神态依旧倨傲,“区区书院大比,我还不放在眼中。” 沈括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卷竹简,正在那里细细研读,“可不是,书院大比这种事,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清秋揉着额头,“书院大比真的如此简单不成” 不想两人都是面色有异,然后齐齐摇头,“不是太简单,而是你根本猜不到大比的题目。” 朝清秋目光一凝,当年他在燕都之时虽然也曾对此事有过些了解,可到底接触不深,所以他所知道的都只是传闻而已。 司马剑道:“所谓的书院大比其实并非是要比到最后,只要能够把你的对手都淘汰下去,也算是取胜。” 沈括终于舍得放下他那册竹简,“自有了书院大比以来,这么多年只有一人通过了全部比试。” 朝清秋来了兴趣,“何人” 沈括望着他,面露惊讶,“看来陈院长还不曾和你说过,那人就是你家师叔,当年的龙首陈无意。” “龙首” “朝兄,你到底是不是你家先生的亲传弟子” 司马剑道:“当年有间书院双雄曾经名扬东都城,所过之处,便是小儿也不敢啼哭。当时他们和一个自东海而来的外来客相交莫逆,被东都读书人称为东都三害,咳咳,三人一龙。” 朝清秋目光古怪的望着司马剑,他觉得那个东都三害才是实话。 朝清秋无话可说,自家那有间书院双雄确实是一对猛人。 三人闲坐饮茶,竟然是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司马剑极傲,向来是能用剑说的道理,从来不用嘴说。沈括虽然能下笔千言,可逢人热络显然也不是他的所长。 朝清秋咳嗽一声,“沈兄,咱们闲坐无事,你读书甚多,可以和司马兄交流一二。” 沈括摇了摇头,“我们俩非是同类,话不投机。” 司马剑哼了一声。 朝清秋忽然道:“司马兄在文武书院里可是有不少师妹,而且那些师妹都对司马兄仰慕的很,司马兄,不知是也不是” 司马剑傲然的点了点头,虽然他不认为被自家师妹所喜欢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毕竟她们不喜欢自己才是怪事。可出门在外,尤其是在其他书院之人面前,他又怎么能否认,落了自家书院的面子。 只是等他点完头,发现沈括早已放下了手中书卷,正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 如狼似虎。 沈括语带兴奋道:“司马兄,小弟有些问题想要讨教一二。” 朝清秋笑了笑,这不就熟络起来了。 就像这世上无完人,这世上也无无欲无求之人,只要找到弱点,谁都能打的动。 几人正在楼上热络闲谈,楼下忽然停了一顶銮轿,轿子上走下一个锦袍女子。 身姿婀娜,青丝如瀑,容貌极美只是面色极冷,一双剑眉,在女子身上反倒是显得过于英气了些。 女子下轿之后迈步入楼,楼中议论之声顿时四起。 “这就是云凰公主不成果然如传说之中英气逼人。” “可不是,这云凰公主虽非皇后所出,可也算得上是天家贵胄,怎的出行如此简陋” “听说陛下向来不喜云凰公主,当年还想将她远嫁异国,不想后来没有成行,陛下又给她另指了一门亲事。” “哎,天家儿女也不好当。” 楼中之人所言,朝清秋自然听的清清楚楚。甚至他比他们知道的还要更清楚些,因为当年那个与云凰公主定婚之人便是他自己。 那些年在燕都后宫之中,朝清秋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日后自家的太子妃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惜后来国破家亡,自己终归没能等到成亲的那一天。 云凰公主直接走上了二楼,一路之上的那些目光她视若无睹,这些年,她早就习以为常,来到一处桌旁落座,随手捧起桌上茶水饮了几口。 她微微皱眉,这宫外的茶水,果然比不得宫里。 片刻之后,有个蓝衫公子登楼而来,径直坐在她身旁。 那人身形消瘦,面上带着病态的白,自坐下后目光便是盯着云凰公主一眨不眨。 他嬉笑道:“要公主久等了,云聪失礼了。” 朝清秋望向此人,“司马兄可识得此人” 司马剑点了点头,“莫云聪,东都莫家的三公子,是东都城里出名的纨绔。莫家是大秦除了白家以外的第二大军中世家,权势熏天,而且此人极为聪敏,虽是为人跋扈却又让人抓不住把柄。” “今日他出现在此处,想来坊间的传闻八成是真了。” “坊间传闻” “当年云凰公主曾与燕国太子结亲,可而今燕国已灭,那燕国太子据说也已经死在了燕都城下,陛下有意为公主再结亲事,八成就是莫家。” 沈括开口道:“云凰公主怎么会看上这般人物。” 朝清秋扯了扯嘴角,“生在天家,万般不由人。” 另一桌上,莫云聪开口道:“想来公主已经知道了。不日我父亲就会到宫中提亲,陛下定会答应,到时候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云凰公主转着手中的茶杯,“我今日来就是要你死了这条心,你还不配。” 莫云聪冷笑一声,“我不配,那个死了的燕国太子便配了不成自来天家无私情,他日公主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终归是我莫家的人。” 朝清秋他们相距不远,对面的言语他们都听的清楚。 朝清秋愕然道:“此人果然跋扈。” 云凰公主将手中茶水泼到了莫云聪脸上,她拂袖而起,“我虽与燕国太子未曾见过,但终归是有婚约在身,我当为他守孝三年,便是父皇也无权干涉。” 言毕,她转身走下楼而去。 直到她离开之后良久,对面的莫云聪才反应过来,从小到大,还没人敢如此对他。 他抹了把脸上的茶水,面色阴冷,“云凰公主,好的很,来日落在我手里,定然要你尝尝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狠狠扫了楼上众人一眼,也是转身离去。 朝清秋笑了笑,“许久不曾见过坏的如此直白的世家子,二位莫非就没有些为民除害的心思” 司马剑直了直腰身,“听说他会参加书院大比。” 沈括依旧不曾抬头,目光紧紧盯在书册上,“是极,是极。” 朝清秋点了点头,“如此最好。” 当年定亲之时曾有相士为二人批命,云凰所得只有四字而已。 “有凤来仪。”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六十七章 一支木簪 许多年 市井坊间,何事流传最快 名人风流。 何况那人还是而今的大秦丞相,秦帝以下第一人。 东都之人向来都很好奇,这个当年自南楚而来的落魄书生是如何摇身一变娶了当年号称富甲天下的董氏之女,又是如何一步登高,占据在了庙堂之上。 可惜李恪素来谨慎,虽是掌权多年却是鲜有消息流出。 这次却是不同,东都城中都已知道,李家不知从何处寻回来了一个二公子。本来当今之世,男子三妻四妾极为平常,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在深闺女子的幻想之中罢了。可此人是李恪,自然又有不同。 而今东都城的人也都知道,李府的二公子是个纨绔,整日里流连在青楼赌场之间,还给自己起了个花间客的雅号。 当年李府的大公子李屏,自幼通书卷,成人之后又随着白信四处征战,是难得一见的世间公子,更是东都不少东都少女的心仪之人。 既为兄弟,自然要被有心之人翻看出来比较比较,一个是世间璞玉,乱世之中的富贵佳公子,另一个则是放荡形骸的烂泥,扶不上墙的。 任谁都知道,原来虎父也会有犬子。 东都,相府。 李恪转动书房中的花瓶,走入到一间密室之中。 这个在相府之中最为隐秘之地,并无财宝密卷,只有一副画卷而已。 画卷之上是一位素裙女子,她面貌清秀,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那张笑靥,似乎风也温柔了些。 女子头上别着一只木簪,只是粗糙的很,一眼便可看出工艺极差。 画卷之上,她捻裙而笑。 画卷之外,丞相李恪伸出一手缓缓按在胸口。 他屹立在朝堂之上这么多年,尸山血海,人心鬼域,他见过太多太多。寻常之事早已无法撼动他的心境,可每次见到这幅画时,他还是会痛彻心扉。 这些年,每当他心中有所迷惘之时他总会来这里看看这幅画,以此警惕自己莫忘初心。 奔波半生,立法天下,秦律严苛,百姓的不解。 负儒投法,读书人背地里的谩骂。 他其实都不在乎。 可他不负天下,独负红颜。 ------------------------------------- 今日李云卿正要去寻昨日里新结识的林妹妹。 林妹妹也是个可怜人,自幼就被卖到了青楼之中,而今不过是双十的年纪便要开门迎客,整日里迎来送往,辛苦的很。 自家若不是凭着一个丞相之子的身份,只怕林妹妹多看自己一眼都会觉得伤了眼睛。 林妹妹终归是个心善的人,毕竟整日里等在林妹妹楼下的落魄书生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她总要让手下的丫鬟们给每个书生都写一封书信。 李云卿也曾看过那些书信,他第一次前去也被给了一封,信中言辞恳切,只是嘱托公子好生读书,自己一个青楼女子配不得公子的厚爱,她也会在这青楼之中为公子遥遥祈福,愿公子早日金榜题名。 世间男子,谁又忘的了一个如此常情的女子,更何况是自己的心心念念之人。 李云卿越想越觉得林妹妹是个妙人,而他最喜欢妙人。 可惜还没等他溜出家门,就被府里的管家李洪拦了下来。 李洪自少年时就跟着李家,便是当年李恪也是他亲眼看着长起来,当初李恪北来,独他一人相随。 李云卿对李洪有些敬意,因为当年他娘亲曾经提及过这个老人,是个好人。 老人笑道:“二公子要出去” 李云卿板着脸,“洪叔,我是丞相之子,虽然人微力薄,可也看不得那些孤苦无依的女子站在那市井陋巷之中,楚楚可怜的模样。” 李洪依旧是笑眯眯的道:“你去哪里你老子都不管,我更管不着。你去那青楼反正是花的你老子的钱财,败坏的是他李丞相的名声,干我何事我只是来寻你,要你去无心亭一趟,你老子在那里等你。” 李云卿嬉笑道:“洪爷爷想的通透。” 两人擦肩而过,李云卿便要去往无心亭。 老人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对不起。” 李云卿脚步停顿片刻,他没有转身,迈步而去。 这么多年,李洪也在愧疚,当年终归他不曾拦下自家公子,辜负了沈姑娘。 无心亭,李恪闭目而坐。 相府之中,除了书房,这位丞相大人待的最久的便是此处。世人都以为权倾朝野的李丞相府中应当是金碧辉煌,奇珍异兽遍地才是。可恰恰相反,相府之中却是十分简陋,未必比的上寻常的市井人家。便如这无心亭,亭外无花也无木,冷落如清秋。 李云卿迈步而入,依旧是那副纨绔模样,“爹寻孩儿来有何事” 李恪睁开眼,打量了一眼这位二公子,“你年岁也不小了,过几日有一场书院大比,你去寻个书院,取个名次回来。” 李云卿笑道:“爹你还真是说的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李恪望着亭外,“世人都说你兄长李屏最似我,可我知道,你才是那个最似我之人。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李云卿面无表情,哪怕他城府再深,也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他伸手取出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木簪,工艺疏漏,不值一钱,可他却带了很多年。 “可你当年要娘亲失望了。” 李恪没言语,只是定定的望着他。 父子二人对视片刻,终归是李云卿先笑了起来。 “爹,这个也算是娘亲的遗物,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 他将簪子放在亭中的石桌之上,迈步离去。 李恪望着桌上的木簪沉默半响,终归是起身将木簪拿在手中。 这只木簪他当然还记得,是他当年北来之时亲手为她所刻。 那时他不过是个身上掏不出半文钱的穷酸书生,整日忙着为生计发愁,哪里有余钱去买首饰。 她从不在意。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一生能够遇到这样的一个姑娘,是旁人一生都求不来的幸事,可他终归还是负了她。 无心亭,心亡为忘。 只是在此亭中,难忘斯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六十八章 人心灯火 炊烟袅袅 东都城北有家夫妻店,夫妻二人都不是秦人,铺子也不大,店铺之中也没个伙计。 附近人家早已记不清这对夫妻是何时搬到此处,似乎很早以前他们就住在这里,至于很早是多早,天知道。 铺子不大,自然也就做不了大生意。早上卖些米粥包子,中午加了些馒头羊肉,晚上多了些酒水。都是些寻常吃食,与寻常店家也没什么不同。 可这间铺子在城北或者说在东都城中都是名声极大,据传当年连丞相李恪都曾多次以便衣之身偷偷前来。 今日天上太阳刚刚冒头,铺子里那个姓赵的汉子就已经早早撑起了摊位。几张木桌,几把板凳,便是一处遮风挡雨的好去处。 汉子此刻弯着腰,看着锅里不断冒着白气的吃食。 他望了眼不远处早早而来的一桌客人,笑着打了个招呼,那桌客人虽然大半都不识得,可那个李老哥倒是个常客。 汉子口中的李老哥自然便是那个传闻之中的丞相李恪,可今日他却算不得是大人物,因为在他身旁那个气势森然,不怒而威的中年男子正是而今大秦的帝王。 秦帝赢彻看着不远处那个忙活不休的汉子,玩味的笑了笑,“谁能想到坊间传闻是真,堂堂的大秦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竟然会喜欢上这陋巷之中的小店。” 李恪也是笑了笑,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不凉不烫,刚刚好,“今日陛下这不是也来了,至于坊间传闻,对也不对。当年我第一次来这里还是初次踏入东都之时。那时不过是个身无分文,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落魄文人。” “文人自然有文人的毛病,做事总是喜欢讲究一个读书人的气节,那时我还不知道读书人的风骨也许撑的起天下,可有时却未必撑的起个馒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所以那些日子我和李洪差点便去街上乞讨去了。” 赢彻大笑,他真的很难想象堂堂的大秦丞相在大街上沿街乞讨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所以是他们夫妻帮了你们一把” 李恪点了点头,“陛下方才可曾喝过了这里的茶水温凉刚好,既不会凉如冰水寒了人心,也不会熊烈如火,灼人心肠。” 赢彻饮了一口,确实是温热刚好。 “原来如此,看来这对夫妻做事极有分寸。” 李恪摇了摇头,“我当初也是以为如此,可却并非如此。” “嗯” 今日里李恪已然多次反驳自己,他虽然不生气,可也提起了不少兴趣,他想不到而今这个已然近乎无私情的大秦丞相竟然会为了一对寻常夫妻多次反驳自己。 李恪一笑,“他们只是习以为常。” 赢彻没言语,只是一口口的喝光了手中的茶水。 赵姓汉子已经端着一笼包子走了上来,“李老哥有些日子不见了。” 李恪伸手接过,“这些日子家里生意有些忙,抽不开身,这不是一有了机会我就来见老哥你了。” 汉子挠了挠头,他望向赢彻,“这位客人还是第一次来。” 赢彻点了点头,“老哥叫我老秦就好,坐下聊两句” 汉子向四处望了望,见并无其他的客人。他拍了拍身上灰尘,轻轻落座。 “听口音老哥不是秦人” 汉子点了点头,“我和我家娘子都是百越人,来了东都已经有些年头了。” 赢彻笑道:“我看老哥言谈不似一个寻常人物。” “啥寻常人物,俺也就是早年的时候读了些诗书,要说了不起,还是要说俺家娘子,那可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而且人美心善,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李恪揉着额头,这么多年了,他自然知道这个赵老哥每次提起自家娘子之时都会滔滔不绝。 赵姓汉子的声音许是大了些,铺子里正在揉面的女子抬起头来朝着他们歉意一笑。 赢彻看了一眼,妇人其实不过寻常姿色,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赵姓汉子犹自未停,依旧在言语,“我家娘子当年在我们那里可是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他们家也是当地有名的大族,而我只是个陋巷之中的穷小子。” 赢彻提起兴趣,“那人家大户人家的千金是如何看上了老哥” 汉子双目明亮,眼中满是自豪,“许是她当年猪油蒙了眼,这才看上了咱。” 赢彻笑道:“想来是她父母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你们这才逃到了大秦。” 汉子摇了摇头,“她是家中的独女,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咱就是再喜欢也不能因为人家二老看不上咱就拐了人家的女儿让她父母伤心不是” 赢彻沉默片刻,“是这个道理,老哥不愧是个读书人。” 汉子笑了几声,“可也算是咱运气好,那年秦军打了过来,世道一下子就乱了,是咱带着他们东躲西藏艰难度日,后来又一路北来,来到了这大秦之地。咱没有父母,就将他们二老当做了父母,而今他们对咱也是像亲儿子一般。” 赢彻又道:“老哥可曾想过,若是秦军未曾打过去,你娘子的父母未曾落难,你又如何” 汉子挠了挠头,“自然想过,只是既然只是如果,那便不去想了。而今我以父母待之,他们也待我如子,这便够了,不是吗” “老哥之言有理。” 此时妇人端着几碗米粥走了上来,“几位客人不要听他乱讲,他平日里总是喜欢和客人们胡说。” 赢彻笑着点了点头。 汉子看着自家娘子瞪着自己,连忙点了点头,“是极,是极,娘子说的都对。” 赢彻等人大笑。 汉子却是不在意,自己怕自家娘子,不该是应当应份的事 许多年了,他满眼之中依旧是她。 恰如月满湖水,未曾少过。 赢彻几人吃完后已然起身,汉子在屋中和他们遥遥招手。 李恪道:“每日夜间他们总会在这外面的桌上点了一盏灯笼,放上几笼包子。虽不多,却是日日的都有的。” 赢彻看着铺子里那个妇人取出一块丝帕为汉子擦着额头的汗水,小心翼翼。 她满目之中,又何尝不是他。 赢彻又望了一眼那店铺之上不断冒出的炊烟,袅袅不绝,不曾散去。 他终于知道为何李恪喜欢来此地,他们这种人看惯了人心,也许唯有这人间的烟火才能稍稍让他们放松一些。 那对夫妻的故事不是最好,却已是极好。 贫家子,富家女,几人能够到白头 如此也好,如此最好。 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六十九章 殊途同归 朝清秋正走在去往城北那家夫妻店的小路上,在被看招之时谢姨曾和他提过几次,说是这家店铺极好。 她想去,却不敢多去。 今日里朝清秋闲来无事,便打算去看看。方才在路上他还遇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双眸狭长,另一人一身黑衣,气势十足,想来都不是寻常人物。 他来到铺子时已是响午时分,店里客人正多,只还剩下一张桌子。 他坐在桌子上随意打量,客人之中有贫有富,可都是悄然吃饭,默然无言语,似乎是怕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他要了一笼包子一碗米粥,包子不大却是分量十足,米粥不多却也是刚刚好。 最是难得刚刚好。 有个锦衣公子迈步而来,见到铺子外面客人已满,他也没有抱怨只是和赵姓汉子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自顾自的蹲在铺子外面绕有兴致的打量起店中之人来。 看到朝清秋时他双目一亮。立刻起身,一路小跑过去。 他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不想在这里还能见到江陵兄。'' 朝清秋正在低头喝粥,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真是在哪里都能碰到东都兄。” 李云卿伸手想要摇一摇折扇,却发现今日竟然忘了带出门,他笑道:“江陵兄,你我是有缘人,实话实说,我是当今的大秦丞相之子,李云卿。” 朝清秋点了点头,“有间书院,朝清秋。还有,我可没有邀请李兄同坐。” 李云卿目光哀怨,“凭咱们的交情难道还不能与朝兄同桌共饮不成朝兄还真是个小气人,在我来看,咱们兄弟莫说是同桌共饮,便是同床共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清秋差点将含在口中的一口米粥喷了出来。 “朝兄既然不说话,那便是同意了。” 此时姓赵的汉子正将李云卿的吃食端了上来,“小李,你来的不是时候,要是早些来,我还能把上次和你说的老李介绍给你认识,你们一定有不少话聊。” 李云卿笑了笑,“老赵,若是我来的早些,你这铺子只怕都要被拆了。” 汉子不以为意,只当他在说笑。 李云卿忽然想起什么,轻轻惊呼一声,“朝兄,近日听闻有间书院有人将文武书院的学生教训了一顿,莫非” 朝清秋点了点头,“不错,是我干的。” 李云卿惊为天人,“不想我还是错看了朝兄,没想到你还是个狠人。不过我早就看不惯文武书院那个司马剑了,想来他而今一定沮丧的很。” 朝清秋看着他身后,笑容玩味,“我看不见得。” 李云卿立刻自己轻轻掌嘴,“其实我与司马兄神交久矣。只是未曾相见,若是我见了司马兄,定然要安慰他几句,毕竟胜败兵家事不期。” 司马剑在他身后走出,走到一旁落座,依旧是面目生硬,“不必。”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读书人,那人望着李云卿,一板一眼的道:“君子不在人身后议论他人是非,公子当记之。” 李云卿面色不变,他含笑点头,“这位兄弟说的有道理,云卿谨记。” 原来今日正是朝清秋约了司马剑和沈括在此相聚,毕竟当日在听雨楼里几人说过要教训一下莫云聪,他们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自然要说话算话。 几人各自言表了身份,李云卿眯着眼打量着三人。 “文武书院,四方书院,有间书院,我记得你们几家书院向来都不对付才是,朝兄真是厉害,进了东都不过短短时日,便是已经结识了不少豪杰人物。” 朝清秋懒得和他解释,便是说出来这都是自家先生和师叔留给自己的旧账,只怕这位云卿兄也不会信。 “还有一事,我见司马兄和沈兄见我在此,神情似是有些不太自然,莫非你们有什么大事,有我在此却不好说不成” 司马剑那张冷面上显出一抹杀机,沈括则是抬头望了李云卿一眼。 朝清秋面色如常,他只是后悔今日出门的急,竟然忘了向被看招的姑娘们借一方锦帕,害的自己只能用袖子来擦了擦嘴角,真是愧对这一袭青衫。 “我们聚在这里,是想教训一下莫家的莫云聪,云卿兄有没有兴趣” 李云卿依旧半眯着眼,“朝兄还真是不拿兄弟当外人,你就不怕我转头就卖了你们不成毕竟莫家公子的人情还是值几个钱的。” “云卿兄是聪明人,即便不参与,想来也介意看个热闹。” 李云卿大笑,“朝兄知我,我与莫家无冤仇,只怕不能助你一臂之力了,可看个热闹倒是乐意的很。” 几人正在言谈之间,有几个家仆模样的人来到了店铺之前,这些人趾高气扬,面目朝天,身上所着蓝衣上还写着一个大大的莫字。 铺子里赵姓汉子见了这些人,连忙从铺子里的桌案下面掏出一个钱袋,然后凑到那几人身前,半弓着腰,送上钱袋,脸上满是讨好的笑意,似乎在求着那些人什么,只是距离太远听不真切。 那些人收了银子,最终骂骂咧咧,只是终归没有走进铺子,为首之人重重的拍打了赵姓汉子后背几下,然后又狠狠的瞥了眼店中正在劳做的妇人。 气焰嚣张,扬长而去。 店铺里有些常来的客人见状深深的叹了口气。 朝清秋问道:“这位兄弟,这店家可是惹上了什么事端不成” 那人转头望向几人,“老赵这种老实人哪里会惹什么事端,还不是那莫家的莫三公子要讨好云凰公主,想要在这里为她修建一座大宅,老赵不肯搬,好歹是在天子脚下,莫家倒是不敢太过分,只是整日就会找些人来在店铺里闹上一番,这几日闹的越发凶恶了。” 朝清秋几人不曾言语,像这种世家豪门欺压寻常人家,本就是寻常之事,几人哪怕不曾亲眼见过,可也终究有所耳闻,只是不想会嚣张跋扈到如此地步。 李云卿忽然道:“教训莫家公子算我一个。”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云卿兄心中也有大义” 李云卿轻声一笑,“朝兄当知我,所谓仁义道德在我心中一钱不值,可我这种人难得能有个朋友,谁敢欺他,我就要他死。不管他是谁。” 朝清秋大笑,“祸福无门,唯人自招。还是要信一些的,今日无酒,咱们就以粥做酒,朝某先干为敬。” 说的豪气干云,他来的早些,碗中的米粥只还剩下个碗底而已。 其余几人都是鄙夷的看了他一眼。 李云卿喊道:“老赵,再给我这个朋友上来一碗米粥,要热的。” 本非同路之人也能因一事而走到一起,何尝不是一种殊途同归。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七十章 山野出刁民 秦境,西北,崇山峻岭之间有一个鱼嘴村。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便是平日里登惯了高山的好手,想要进入这鱼嘴村中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中之人多是以打猎为生,虽不富裕,可也勉强可以得个温饱。 与世隔绝,村中的几百户人家往来密切。平日里的婚丧嫁娶,张罗随份,从来也不会少了哪个。 若是有那些山野之外的富贵人来到此处,只怕要感慨一句世外桃源。 出身富贵之人,往往以为避过了车马喧嚣便是世外桃源。只是因他们不曾整日里生活奔波,不曾为着生计发过愁。 可世上哪里有什么幸福安稳,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也许是你的父母,也许是你的兄弟,也许是你的丈夫妻子,终归是有的。 鱼嘴村里,少年周安正靠在自家院子里的大树上,看着夕阳余光,怔怔出神。 他自小生在鱼嘴村,长在鱼嘴村。父母在他小时上山打猎,葬身在了虎口之中,将他一人留在了这个世上。 那时少年还小,孤身一人,衣食无着,多亏了村中之人的照顾,吃着百家饭长大,当年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才能长成而今的少年。 也许是天赋使然,也许是父母家传的才能,而今的周安不过是个弱冠少年,便已经是鱼嘴村中最好的猎手。 年岁日长,他常常会望着那条通往村口的小路发呆,他隐隐觉得自己这一生不该只困在这里,他也想看看那鱼嘴村外的繁华风光。这些年他也曾不止一次偷偷去走过下山的路。可他还是有两件事放不下。 一事是自己终归是吃着百家饭长大,若是就这般走了,岂不是辜负了村民的情谊。 另一事则是隔壁的小翠越来越漂亮了,万一她一不小心看花了眼,看中那个整日里给她家挑水的二牛咋办 少年的心中总是有着淡淡的忧愁,吹不散,化不开。 今日他正想的出神,忽然听到了一阵嘶吼声,他连忙划下树,朝着那里赶了过去。 小翠家门前,小翠被人放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那张平日里虽不漂亮却总是泛着小麦色光泽的面庞上再无生息。 人死如灯灭,悄然而止。 小翠他娘正跪倒在她身前嚎啕大哭,白发人送黑发人。 二牛站在一旁,这个平日里不善言谈的木讷汉子,面无表情,只是双手之上,青筋暴起。 周安看着早上还与自己调笑了两句的小翠姐姐就这般躺在那里,再也睁不开眼。 村长此时已经赶了过来,“小翠他娘,这是咋回事” 小翠娘回过神来,这个三十余岁的妇人,眼角的泪水还未退去,便要重新挂上一层,“今日里,莫家的公子在咱们村子里游玩,看上了小翠,便要将她带回到莫府去,小翠抵死不从。” 妇人虽然说的断断续续,可众人也算是听清了缘由。 村口的莫家搬到山上不过几年,听说是个山外的大家族,这里的虽然是个旁支,可也是养了数十个打手,加上莫家势大,便是附近的官差也是不敢得罪。 莫家平日里便嚣张跋扈,巧取豪夺,不可一世。 在这人世隔绝之地,俨然便是土皇帝。 村中不是没有人想过联合村里人跟他们斗个鱼死网破,可村民大多是拖家带口,冒不起这个险。 就像那些一世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遇到之事总是会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却不曾想过,欺善怕恶,从来只会愈演愈烈。 小翠的死便像是一个插曲,不过几日便风平浪静了下来。 在那个小翠后事处理完的午后,周安在村中碰到了二牛,二牛脸上还是那般平静,看着二牛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周安有些为小翠不值。 二牛只是用力拍了拍周安的肩膀,“她一直都拿你当亲弟弟,好好活下去。” 他再无更多言语,转身而去。 很多年后,当当年那个山野少年已经变成了名动天下的刺客之首,他还是会想起那个午后,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平静目光。 第二日,莫府之中又扔出了一具尸体,满身伤痕,死前必然经受了难以想象的折磨。 周安家的小屋里,一块磨刀石上,他正仔细的磨着自己上山打猎时常用的牛角刀,许多年来,他还从未如此用心过。 他轻轻抚摸着刀身,刀身如水,映照出了二牛和小翠的脸庞。 他是一个猎人,这些年来,杀生不少,却未曾杀过人。 周安不怪村人冷漠,心有牵挂,易地而处,只怕他也会如村民那般。还好,他再也无牵无挂。 他握着刀,伸手背上平日里常用的那张长弓。 少年站起身,吹灭了桌上的蜡烛。这一去,生死皆不知,只是大概都再也回不来了。 他推门而出,却发现屋外火光如龙,让他那颗本已经冷了下去的心重新温热起来。 几十个汉子正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木棍,菜刀等站在他家门外,为首的正是鱼嘴村的村长。 村长叹了口气,“孩子,别怪他们,拖家带口的都不容易。谁也知道容忍那些人不是常法,可又怎么放的下自己家人。” 他面色一肃,“只是而今他们做的太过了。” 他忽然大笑起来,那张因岁月雕刻而皱巴巴的脸上此刻却是意气风发,“那些外来人常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今日便让他们看看何谓刁民。” 周安在前带头而行。 那一夜,鱼嘴村的莫家人看到了一条火龙撞开了家门,然后便是一场厮杀。 昔日被他们看不起的羔羊,不过一个转眼却是变成了虎狼。 日出之时,周安拎着身中十余刀的莫家公子跪在小翠坟头。 山里人,杀的畜牲多了,终归是知道如何避开要害。 莫家公子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极为苍白的脸上满是恐惧,他颤颤巍巍的道:“而今你们放了我,我还可以饶你们不死,我们莫家是东都城中的豪门,今日我若死了莫家和朝廷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周安点了点头,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满是笑意,“我自小就生在这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山里人。从来不曾去过东都,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俺们村里的村长。直到见到了你,我才知道,原来有的人真的不如畜牲。此间事了,我会去东都,看看那东都城中的莫家是不是和你一样的畜牲。” 莫家公子自知已无幸理,他狰狞而笑,“你真是不知死活。” 周安点了点头,“我的死活你不必知道了,我只知道,今日你要死了。” 他拿起地上的尖刀,一刀又一刀的刺在莫家公子身上。 曾经听村长爷爷说过,山下有种刑罚,能够刺人百刀而不死,而今想来,对这般畜牲,真是极为合适。可惜自己的手法差了些,这才几十刀,这个莫家公子便要不行了。 他懊恼的揉了揉额头,看来他日下山之后还是要去拜师才行,不然以后再遇到莫公子这般人物,若是一刀杀了,岂不是便宜他了。 这一日,他陪着莫家公子跪在小翠和二牛的坟头,亲眼看着他鲜血流尽。 几日后,有几个青衣短打的江湖人和几个一身官服的官差走上山来,他们先是去过了莫家,那鸡犬不留的场景让见惯了大案的那几个官府的差役也是有些微微皱眉。 出了莫家,他们在村口四处走动,抬头便看到了一个少年人正坐在村口,那少年闲来无聊,正哼着一支当地的民谣。 几人走上前去,“小兄弟,你们村中莫家被人灭门,你有没有线索,若是能够说出一二,可是有不少的报酬。” 少年那张稚嫩的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大人是要为莫公子他们报仇” 一个官差指了指那几个江湖人,谄笑道:“这几位是山下县里莫家的人,咱们这次来就是要为莫家报仇,莫公子这般的好人,不知那些强人如何下的去手。” 几个江湖人都是满意点了点头,虽说山上的这个莫家仅是旁支,可代表的也是莫家人的脸面,至于莫家是在这村中横行霸道还是积德行善他们也管不着。 莫家为何被人灭门?真相重要吗对有些人来说也许很重要,可对他们来说都不如莫家的脸面重要。 周安点了点头,他很满意几人的答案。 “我知道那些匪人在哪里。” 那几人大喜,只是有一个官差面露怀疑,“你个少年人,怎会知道那些匪人在哪里” 周安神色不变,“我时常去山中玩耍,昨日刚好撞破了那些匪人的藏身之地,那些匪人大概是怕暴露他们的行踪,所以只是给了我些银钱,便把我放了回来。” 官差还要再问,为首的江湖人却是撇了撇嘴,狠狠的瞪了周安一眼,“不用问了,他一个少年人还敢骗咱们不成” 周安面露惶恐之色,“不敢,不敢。” 江湖人变了脸色,神色和善的拍了拍周安的肩膀,“小兄弟,带我们进山,到时候莫家的报报酬少不了你的,最少有你几百两。” 少年神色激动,显然不曾见过这般多的银两,只是他的面色又瞬间暗淡下去,“只是那些匪人至少要有几十人,你们人太少了些。” 那江湖人大笑,“咱们兄弟都是一品武夫,放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区区几十人我单手就能摆平。” 少年人大喜,要他们在此地等待片刻,他回家去取些东西。 周安离开之后,一个江湖人道:“大哥,咱们真要分些报酬给这小子不成” 为首的江湖汉子笑了一声,面色阴冷,“这般少年人,死在深山里,不是寻常事吗” 几人等了一会儿。周安已是赶了过来。 腰悬尖刀,背背长弓。 几人也不耽搁,催促着周安带他们入山而去。 周安头前带路,引着他们朝山中深处而去。 村长站在村口,宛如村口那张放了许多年的石磨,苍老而厚重。望着不断远去的少年,他喃喃自语,“孩子,苦了你了。” 山林深处,越走越远,他们逐渐觉得有些不对。 为首的江湖人正要将周安抓过来问个清楚,却发现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早已经不见了身影。 丛林深处,虎啸猿啼。 古柏之上,有少年弯弓搭箭。 山中猛虎,初露獠牙。 三日后,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年人自山林中而出,独身一人。 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一日,一个刁民走下山来。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七十一章 暗流动 这几日城北的人都在私下里议论纷纷,那座占地极大的孙府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李府。 只是府里虽然换了主人,可孙家的生意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就像只是在那府门外的牌匾上把孙字换成了李字。 城头变换大王旗,越是无声无息,越是能够看出幕后之人的手段。 李云卿来到李府之时见到李平正在查看账簿,他一手拨打算盘,一手持笔勾画。 李云卿笑道:“看来当家做主果然是不易。” 李平闻言抬起头来,他立刻起身,“少主来了。” 李云卿随便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手中折扇不断拍打着掌心,他神色玩味,“你应当知道我还有个兄长,你该叫我二公子才是。” 李平侍立在一侧,他微微低头,“那在下直言了,丞相虽有二子,可大公子自来良善,虽是人杰,却并非合适之人,他日丞相这些暗子想来都是要交给少主的。” 李云卿点了点头,“果然是个聪明人。看来我爹没看错你。” 李平笑道:“少主此来想来是有要事要交代属下去做了” “算不得什么大事,几件小事罢了。莫家你应该知道,就是那个自称东都第二的世家,而今莫家三公子的得罪我了,我要你帮我教训他一顿。” 李平皱了皱眉头,“莫家在东都城里的势力确实不小,虽然第二世家有自吹之嫌,可也不是轻易能对付的。再者,那个莫家的三公子自来跋扈,若是和他结怨,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李云卿定定的望着他,语气平淡,“李平,你真是个聪明人,看来你也早就想对付莫家了。只是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虽然不在乎莫家,可也不想随便就被人当枪使。” 李平眉头舒展开来,“是属下的错,少主果然聪颖。少主说的不错,在孙家尚在之时莫家就仗着朝中的关系,抢了孙家不少生意。这些日子孙家倒台,莫家更是变本加厉,从咱们手里抢去了不少生意。” 李云卿疑惑道:“连大秦丞相的面子莫家也不给” 李平点头道:“奇怪之处就在于此,此前莫家虽然跋扈,可好歹还是收敛几分,可这些日子以来,莫家爪牙尽出,占下了不少地盘,便是连甄家也是如此。” 李云卿笑了笑,“如此就更有趣了。你只管放手去做,出了什么事,我自然会替你但着,就算我担不住,上面还有咱们大秦丞相在。” 李平笑道:“属下知道。” “李平,看来那家铺子的事你也知道了。人太聪明,可不容易长寿。” 这个昔年的孙家守夜人依旧面色平静,“属下不过李家门下走狗,少主要属下咬谁,属下就咬谁。” 李云卿用手中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 “很好。” ------------------------------------- 有间书院里,今日朝清秋破天荒的没有夜宿被看招。 先生弟子,相对而坐。 陈寅今日精神抖擞,全没有平日的那种醉态。他双目圆睁,紧紧的盯着身前摆着的朝清秋自被看招里带回来的酒菜。 “你小子难得有心了,还知道回来孝敬先生。” 陈寅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桌上的糖醋鱼,入口即化,香嫩可口,还是当年那个味道,一看就是谢姑娘的手艺。 当年自己跟着师兄可是从谢姑娘那里蹭过不少吃食,只是后来随着师兄失踪,谢姑娘也就很少来这个伤心地了。 朝清秋在一旁看着自家先生大快朵颐,他眯眼而笑。 陈寅抬头看了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小子是不是又在先生身上打什么坏主意先生身上可是身无长物。” 朝清秋笑道:“弟子孝敬先生本就是应当应份的事,之前都是弟子的过错,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 陈寅越发疑惑,自家这个弟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说,又看哪个书院或者世家不顺眼了,速速说来给先生听听,不然先生这顿饭都吃不安心。” “先生英明,不知先生可知东都莫家” 陈寅一口酒水险些喷了出来,只是想着酒水来之不易,他又咽了下去。 “东都莫家嘛,也算是个庞然大物。当年大秦尚弱之时,莫家祖先就随着当年的秦帝南征北战,鞍前马后,立下了不少功劳,算得上是个英雄人物,赢氏一脉也算是对的起他莫家,封侯拜相倒是一样不拉,只是这些年莫家愈发不堪了,家族子弟只知趴在功劳簿子上,除了那个莫家长公子还算个人物,其他的不过是一帮酒囊饭袋。” 朝清秋点了点头,“看来也不如何咱们有间书院惹不惹的起” 陈寅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莫家虽然衰落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莫家之中还是有几个老不死的人物的。” “他们比先生如何” “自然是远远不如。” 朝清秋端起酒杯,“学生敬先生一杯。” 陈寅翻了个白眼,“先生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朝清秋不再言语,下筷如飞。 “被看招里不管你饭不成” “糖醋鱼给先生剩几口。”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七十二章 天下为棋 几人落子 城北,甄家。 今日里甄家的甄老爷破天荒的没有去那些花街柳巷里“救危扶困”,反倒是在自家后院的鱼塘边上与一个书生模样的客人钓起了鱼来。 甄逸一身肥肉,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富贵气。他平日里总是乐乐呵呵,逢人便笑,可若是有人将他当做一个寻常人家的富家翁,那便真的只能自求多福了。 今日里他本该例行公事的去花街柳巷里救助些日子过的有些“困苦”的姑娘,可惜刚出门就被一旁那人给堵了回来。 “甄兄,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这么些年,我都忘了今日是你例行公事的日子了。” 甄老爷连忙在那张胖脸上堆起笑意,“李兄说的哪里的话,丞相大人亲自来访,便是天大的事也要往后推。” 李恪笑了笑,“甄兄说的可是心里话” “自然是心里话,若是有半句假话,便要我半年之内不能去例行公事。” “甄兄这个誓发的还是真重。” “这么多年你也不曾来我这这里,可近几日你却连连到此,莫非是要对莫家动手了。” 李恪躺倒到竹椅上,没言语。 “咱们刚刚吞并了孙家,而今这么快就对莫家动手是不是太急了些只怕莫家有了防备。” 孙家与莫家,早已经是他们眼中的肥肉,只是看何时下口罢了。 李恪终于起身,“不是咱们想要动手,是他们自己等不及了。” 甄逸有些疑惑,“我大秦对他莫家已经不薄了,世代世家,这些年白家虽然崛起迅速,可在底蕴之上与莫家相比还是差着不少,加上白家之人向来低调,所以明面上莫家还是大秦的第一军功世家,莫家为何还要联系暗中南楚” 李恪挑了挑嘴角,“原因有二,其一是这些年来陛下打破了原来的世家制,以功授爵。而今大秦之中不少沙场宿将都是贫寒出身,无形之中自然分摊了他们军功世家的利益,加上莫家这些年来人才凋零,自然是显得疲于应对。家族之中,早就已经是千疮百孔,金絮其外败絮其中。苦苦维持门面而已。” “其二便是南楚定然给他们许下了重诺,比如他日南楚统一了天下,可以恢复昔日大周分封之制,许他们割据称王。” 甄老爷了然的点了点头,“以而今大秦的强盛,这般空口许诺他们也能相信,莫家失心疯了不成” 李恪摇了摇头,“赌大赢大,你是白手起家。永远不会明白他们这种一生都遮蔽在祖先荣光之下的人是有多渴望能够超越先祖。再者,你以为他们会将所有赌注都压在南楚不成” “李兄的意思是” “便是买卖货物也要货比三家。” 甄逸揉了揉额头,“他们难道还要勾结其他人不成” “一家也是卖,两家也是卖,既然已经下了决心,自然是要卖个好价格。” 甄逸忽然道:“难道这次你还想要独自吞下莫家” 李恪笑了笑,“莫家太大了,咱们自己自然吞不下,想来天诛也该早早在盯着这个盘子了,咱们可以分他们一些。” “棋盘虽大,咱们已经当先落子了。我那个好儿子,也不知这次能给他爹一个多大的惊喜。” …… 城西,珍宝阁,二掌柜和三掌柜破天荒的聚在一起。 天诛历来行事飘忽,加上大掌柜的疑心极重,此处不过是他们的一个据点之一。 依旧带着鬼面的二掌柜问道:“老三,而今你若是对莫家动手,能有几成把握” 三掌柜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的算盘,“咱们虽然一直盯着莫家,可莫家毕竟枝繁叶茂,若是现在动起手来,最多有四成把握。” 他口中的四成把握自然不是能不能斗倒莫家,而是能不能将莫家独自吞下去。 二掌柜摇了摇头,“这几日李相那边应该就要动手了,看来这次只能和他分一杯羹了。” 三掌柜有些不忿,“之前李相才独吞了孙家,陛下难道要看着他做大不成” “不是陛下要看着李相做大,是咱们走的太快了。” 这些年,秦之铁骑践踏四方,天诛也是如同蛛网一般向着四方蔓延开去。有秦人之处必有天诛,这是他们值得自傲之事,却也是渐渐成了他们身上的累赘。 毕竟,朝堂上的那位皇帝陛下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初登帝位的赢彻了,在他的大秦天下里,他绝不会允许有能够制肘之物。 三掌柜叹了口气,“陛下的制衡之术而今是越发熟稔了。” 二掌柜不再言语,相比这人心鬼域重重的东都城,他果然还是更喜欢那个热血昂扬的战场,胜者生,败者死,如此而已。 ------------------------------------- 帝宫,弘德殿。 今日无事,赢彻独自一人高坐在那帝位之上。 殿门紧闭,夜光悠悠。无边暗夜里,只有他那双望向殿下的目光,孤独而明亮。 似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少年时的意气轻狂,中年时的踌躇满志,老年时的莫问悲欢。 谁能想到而今心机如海的大秦帝王,当年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也曾与一二好友深夜买醉,醉倒在那长街之上。 也曾见着了喜欢的姑娘,言语诺诺,万千言语在心间,难发一言。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谁不怀念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可是命运这张棋盘上,似乎每个人都是棋子。 胜天半子。 赢彻双手轻轻扣打着身下的龙椅。 金漆雕龙,至高无上。 谁都想要走上来。 当年他初登帝位,这张椅子之后站立的是大掌柜,是李恪,是白信。是那些他可以生死交托的好兄弟。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所有人都变成了棋子被放在了天下这张棋盘之上。 他小心翼翼的走出每一步棋,有人身死道消,有人步步登高。 而他越发孤独。 太多的人落子在棋盘之上,再也辨不出敌友。 帝王无情,称孤道寡。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七十三章 一文难倒英雄汉 一场春雨,还携着些冬日里未曾散去的风雪,不期而至。 人总是喜欢站在原地眺望远方,一山又见一山高。 身在井底,想见高山。 可此刻才入东都城中的周安却没有任何念想。 他就像一只初入村庄的山跳,那双澄澈如溪水的眸子使劲打量着眼前的一切,那些在东都城里便是连市井人家都见惯了的寻常之物,对这个少年人来说都是新奇万分。 他愣愣的看着街上的那些行人,这个在山林里如履平地的少年猎人有些迷茫。 只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肚子里发出的咕咕的响声轰鸣如雷。 少年靠向一边,紧紧的盯着一旁的包子铺。 铺子的老板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此刻他刚刚取下了一锅包子,偌大的蒸笼里散出一阵带着肉香的白气。 少年使劲抽了抽鼻子,真香。 老板看着这个在铺子旁边站了许久的少年人,眉头抽了抽。 他做这一行许多年了,也算得上是阅人无数,这个少年一看就是饿了许久,身上还没银子的。 他们做生意的最怕的就是这种人,尤其对方还是个少年人,尤其自己还是个软心肠的。 老板默默感慨了一声,“下次心肠一定要硬起来。” 他伸手从蒸笼里拿下几个包子,犹豫了一下,又从上面拿下了几个,用一块白布包好。 “一看你就是外来人,年纪轻轻的找点事做,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赚大钱不容易,充饥糊口还是不难的。” 周安接过老板手中的包子,他挠了挠头,“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老板对少年好感大增,不想着吃白食,这个少年的品行看来不错。虽然自己给他些吃食是自家好心,可能收到反馈的善意,终归也是值得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若是有朝一日有少年乞食,而无人解囊,有朝一日有老人伏地,而无人出手。 那这个世道和世上之人只怕是病了。 老板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只是不想用力过大,连着咳嗽了几声,“别看我现在这般,我自小也是练过些武艺的,寻常人物,十个八个的近不了我身,不敢说在这东都城里。最少在这条街上,还没人敢招惹咱。” 周安有些疑惑的望着包子铺老板,虽然他怎么看这个老板也不像一个能打十多个的豪杰人物,不过他想了想自己常年在山里,也许山外的人物就是这么能打也说不定。 汉子见了周安的神情,满意的点了点头,“到一边吃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少年点了点头,乖巧的走到一边,蹲到地上开始大口的吃起了包子。 肝胆洞,毛发耸,一诺千金重。 这是无数人心心念念的江湖。 市井间,强弱分。黑白同行,也是江湖。 有光的地方,自然也会有阴暗。 飞鱼帮便是这条云平街的暗面。 在这条街上,明面上,朝廷最大。暗地里,飞鱼帮最大。 飞鱼帮里的帮众都是些市井陋巷里起家的小人物,或者家境贫寒,或者眼高手低,不论如何他们最终还是走入了他们的这座江湖。 当年飞鱼帮不过是个小帮派,与当时这条街上的其他帮派相比就像一只虾米,任人鱼肉而已。可飞鱼帮主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竟然在众多帮派的包围之下活了下来,虽然在那些庙堂之人眼中依旧是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可在这些市井寻常百姓的眼里,此人已经算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蒋方今日很高兴,这是他入了飞鱼帮以来第一次和老大去向那些街上的摊户收钱,老大是当年跟着帮主一起起家的老人,这次能带着自己,自己以后在帮里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他本就是云平街上的人,自小也受了街坊邻里的不少照顾,来之前他其实还是有些犹豫的,只是后来又想到大不了等自己以后上了位,少收他们一些钱便是了。想着想着,他反倒是理直气壮起来。 “包子,包子,刚出炉的肉包子。” 包子铺的老板正在大声叫卖,见到几个青衣短打的汉子朝着自己的铺子走了过来,这些人肩膀之上都纹着飞鱼。 老板仔细看了看,他倒是认识蒋方,当初自己还白给过这小子不少包子。 老板稳了稳心思,“几位来几个包子” 带队之人鹰眼钩鼻,带着一股狠辣之色,他随手翻了翻蒸笼里的包子,“老板生意不错,今日又到了该交例钱的日子了。” 老板的苦笑道:“前几日不是才交过一次” 钩鼻汉子一笑,“老板你昨日吃了饭,莫非今日就不吃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你不成还是说明日老板你就不想吃饭了” 蒋方见状道:“吴叔,咱们飞鱼帮收了你们的银子都是为了更好的保咱们这一条街的平安,你可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钩鼻汉子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笑眯眯的道:“你小子不错,有前途,日后我会让帮主好好提携你。” 蒋方神色激动,“多谢老大。” 包子铺的老板那个吴姓汉子骂了一声娘,“老子的那些包子真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当年老子看你可怜,没想到你小子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蒋方不以为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吴叔,这般年纪你还不懂这个道理,真的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吴姓汉子被气的不轻,他这包子铺本来就是小本买卖,前几日才给这飞鱼帮交了例钱,今日他们就又来了。自己家中还有老母幼子,哪里还拿的出钱来。 此时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 钩鼻汉子扯了扯嘴角,今日来收例钱重要吗?重要却也不重要,他们飞鱼帮刚刚统一了这条云平街,立威最重要。 杀鸡儆猴,刚刚好。 他反手一掌抽在吴姓汉子脸上,将汉子打的后退了几步。 这个方才还自夸能够打十几人的汉子只是默默揉了揉嘴角,不敢还手。 家中的老母幼子就像一条麻绳,紧紧的扯住了汉子的双手。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钩鼻汉子见他如此,更是气焰嚣张。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踹飞了出去。 没人注意,那个一直蹲坐在地上吃着包子的少年已经吃完了手中的包子。他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碎屑,然后从背上的行囊里取出了一把牛角尖刀。 打猎多年,林中的猛兽教了他一个道理。 猛虎扑食,尚用全力。 路见不平,少年亮刃。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七十四章 狩猎而已 明亮的刀光映着日光,在半空之中斩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老大,小心。”蒋方最先有所反应,可也只是来得及出声提醒一句而已。 钩鼻男子也是多年混迹江湖的好汉,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人物,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蹲在路边人畜无害的少年竟然是一个一言不发抽刀就砍的狠人。 最为可怕之处是这个少年分明持刀而来,可身上却没有半分杀气。 他抬头对上了少年的眸子,依旧是清澈见底,如一汪清泉倒映其中。 多年来江湖厮杀的经验让他自然而然的向右微微侧身,接着便是锥心之痛。 那本该砍在腹部的一刀砍在了他右手之上,鲜血喷涌而出,绽开一朵鲜艳血花。 汉子一脚踹出,将少年逼退半步。 不想那少年只是稍稍迟疑片刻,又是一个纵跃逼上前来,手中尖刀犹然带着血腥。 钩鼻汉子弯下腰身,朝后一个翻滚,堪堪避过这一刀。 直到此时他手下的那些打手才反应过来,将汉子团团围在身后,只是对上对面那个少年清冷的目光这些平日里好勇斗狠的汉子竟然无人敢向前一步。 “今日碰上硬茬子了,小子,你别走,老子会回来报仇的。兄弟们,咱们撤。” 钩鼻汉子脸上冷汗淋淋,多年厮杀,受伤本来就是寻常事。只是方才那少年的两刀显然是真的要杀人。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继续打下去,他会死。 蒋方闻言立刻转身搀扶起自家老大,他还要想要登高,还不想死在这里。 周安见他们离去也不阻拦,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不知从何处找出了一块有些发白的破布,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尖刀。 周围之人看着他,如看妖魔。 只是目光之中多少还带着些怜悯。 只要在这云平街上住过些日子的老人都知道,而今这条街是飞鱼帮的天下,那些飞鱼帮的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言不合就出手杀人的事也不曾少做了,所以常有人说宁得罪官府也不可得罪飞鱼帮。 无论如何,官府终归是讲些道理的,可这些“江湖”人只信他们的手中刀。 今日这个少年虽强,可过江龙,如何压的住地头蛇。 姓吴的包子铺老板叹了口气,自家也是算是倒了无妄之灾,本来只要自己咬死了不松口,最多只是挨这些人一顿毒打罢了。他也在云平街上混了这么多年,自然看的出这些人这次是想杀鸡儆猴而已,自己只要顺了他们的心意,还是能安稳些日子的。 而今这个少年出刀相助,虽然是让自己少挨了一顿打,可日后的日子只怕就不好过了。说句难听的,明日少年离了东都,飞鱼帮那些人也只能找自己算账。 只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又从蒸笼里拿出了几个包子。 终究是少年拔刀相助,怎么能就这般寒了少年的心,没有这样的道理。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当年自己也曾是个路见不平敢于抽刀的少年郎,想来自家娘子也是看中了自己这点。只是而今他虽然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无畏少年,可他还是希望这般的少年,多些,再多些。 他将包子递到周安手中,故作轻松,“小兄弟,即便你不出手,我也对付的了他们,方才我可是和你说过,我年轻时打他们十个八个不在话下。” “拿着这些包子,赶紧去找个好去处,你这般的少年人哪里能总在街上闲逛。” 周安看了他一眼,少年没有言语,接过包子起身而去。 汉子见少年离去,狠狠的抹了一把脸,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 他朝着四周围在身边的人群大声喝道:“刚出炉的大包子,今天吃了明天就没得吃了,一文钱一个。” ------------------------------------- 入夜,东都城一间青楼门口。 白日里的钩鼻汉子一脸酒气,醉醺醺的自楼中走了出来。汉子名叫陆勇,是当年飞鱼帮起家的老人。这么多年陆勇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江湖里的大战之后,他总会来到这家青楼里找自家相好的来喝两杯,今日虽无大战,可也是让他受惊不小。 他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仔细听来是要给包子铺老板一个好看。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在手下面前丢这么大人。若是明日里不去找回场子,自家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云平街上混他们混江湖的,最讲究的就是个面子。那个少年再厉害,还能常在这里不成早晚还不是要走,到时候姓吴的还不是要任由自己拿捏听说他婆娘长的还不错。 他边想边走,心中反倒是没有那么气愤,自己帮主虽然平日里对自己等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终归还是有几条铁律他们碰不得,而今那个少年倒是为自己找了个出手的好借口。 他越想越兴奋,口中不自觉的哼起了小曲。 忽然他腹中一涨,想来是方才喝的酒水多了些,于是他转身拐进了街边的一条小巷里。 汉子一手解着腰带,一边四处张望。只是当他望向深巷之中时,那张本来因为饮酒和兴奋有些涨红的脸上色立刻白了下来。 深巷之中的墙头上蹲着一个少年人,此时他正双手捧着一个包子,狼吞虎咽的吃着,一边抬头望着汉子,目光澄澈且干净。 只是在陆勇看来,少年的目光像是盯着一只走入笼中的猎物。 他刚要大喊出声,周安已经跳下了墙头,身形如箭,不过一个眨眼已是来到陆勇身前。 依旧是那把熟悉的尖刀,入体冰凉。 陆勇斜靠在墙上,嘴巴被周安用手狠狠捂住。 少年只是抽刀,刺入,抽刀,刺入。 如此而已。 陆勇的目光渐渐由怨恨变为惊恐,他忽然明白了少年人为何不一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杀鸡儆猴,物伤其类。 十余刀后,少年松开了手掌,他向后退了几步,擦了擦手,然后又从身后背着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包子,蹲在一旁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狩猎之后,总要补充些体力。 此刻陆勇依旧清醒,只是喉头耸动,说不出言语。 鲜血不断自他体内流出,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死到临头,他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在青楼中的那个相好。 他这一生,原来再无他人可想了,真是可笑。 可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此生寂灭,默然而已。 周安吃完了包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走到汉子身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最后扯下了他身上的钱袋。 林中狩猎,自然是要拿走值钱之物。 在他看来,杀死这种人与昔日在鱼嘴村的大山之中杀死野兽并无区别。 狩猎而已。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七十五章 仁义几钱 江湖子弟江湖老,身在江湖,死在江湖,寻常事罢了。 多少底层少年投身江湖之中,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像那些成名于江湖的大人物一般,挥手成风雨,跺一跺脚,整座江湖都要颤抖。 江湖之中自然不缺那些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豪杰人物,只是大多投身其中的少年儿郎无非还是追逐名利二字而已。 在东都这座并不比市井坊间更大的江湖里,每日都有人入江湖,每日都有人出江湖,既入江湖,生死自负。 数不清的少年人死在陋巷里,悄无声息。 只是今日死在巷子里的那个人有些不同,因为他是而今风头正盛的飞鱼帮宋帮主的左膀右臂,是宋帮主当年吃醉了酒,扶着肩膀大声呼喊的好兄弟。 今日飞鱼帮的帮主宋重本来心情极好。这些日子飞鱼帮斗倒了他在城东的最后一个对手,自此以后,城东便是他飞鱼帮的天下。 宋重天生一副五短身材,肤色极黑。他本是当年的鲁国人,只是后来鲁国被大秦灭了国,鲁国之地盗贼频发,他宋重愣是凭着一副好口才,纠结了一帮山上的匪人,在那鲁国旧地也算是闯下了一番不小的名号,此人极善拉拢与钻营,虽然是一个市井起身的破落户,可还是被他仗着心机与口才闯出了一个仁义之名。 鲁国旧地之人提及宋重,总要说一句仁义无双。 后来鲁地逐渐安稳下来,宋重就拢了些对他忠心的兄弟,转战到了东都城,用他的话来说,池塘大些,机会才多些。 他仁义无双宋重,自然是不甘心一辈子窝在山上做一个匪人。 今日宋帮主正从一家酒楼里吃过了早饭,虽然只有六分饱,可心中却有十分开心。 一个手下匆匆赶来,面上带着焦急之色,“帮主,出事了。“ 宋重面色不变,“慌什么,来到东都这么多时日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泰山崩于前要面不改色,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不然以后如何和我一起做大事” 那个汉子愣了愣,“是陆老大出事了。” 宋重也是一愣,然后眼中精光一闪,狠狠的抓住来人的手臂,厉声道:“为何不早说,陆勇可是我的生死兄弟。” 那个汉子反倒是眼眶泛红,没想到自家帮主对兄弟如此关心,自家果然没有跟错人。 宋重连声催促,“快带我去。” 青楼旁的陋巷外,早已被飞鱼帮的帮众围了起来。 宋重迈步而入,只见陆勇靠在墙上,身上中了十余刀。鲜血早已流尽,双目圆睁,显然死前极为不甘。 他叹了口气,缓缓闭眼。下一刻,泪如雨下。 这个堂堂的一帮之主大声哭喊起来,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蒋方连忙上前几步扶住自家帮主,“帮主节哀,陆老大要是在世,定然不想帮主如此伤心。” 宋重泪眼模糊的望了蒋方一眼,“你是老陆身边的蒋方,果然是个难得的少年人物。” 蒋方心中一喜,没有想到宋帮主会记得自己这个才入帮几日的小人物。 宋重拍了拍他的手背,“不必惊讶,帮中的每个兄弟我都识得,你们为我飞鱼帮打天下,我宋重如何能够不牢牢记住你们的姓名” 巷子旁的帮众又开始啜泣起来,他们之中本就多是市井出身,艰难困苦,吃不饱饭,读不起书,历来被人看不起。而今有人说将他们记在心中,他们自然是感动莫名。 士为知己者死,何况他们江湖人最重义气,此刻便是帮主要他们去死,他们也是别无二话。 宋重啜泣道:“老陆今日可曾和人结仇” 蒋方将昨日遇到持刀少年之事说了出来。 宋重闻言叹了口气,“想来是那少年怕日后老陆前去报复,这才下了狠手,又或者是被那包子铺老板指使。” 蒋方自小在云平街吃百家饭长大,受过包子铺老板不少恩惠,他正想开口为他语言几句,忽然见到自家帮主正望着自己,目光阴冷。 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未敢言语。 宋重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老陆是我的生死兄弟,无论如何,这个仇一定要报,咱们飞鱼帮与此人不死不休。” 在他看来,一个少年人,即便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明日我带人去那云平街上寻个说法,只是人死为大,老陆这后事如何处理老陆是我的生死兄弟,决不可随意敷衍了事。” 一个心腹瞥了眼自家帮主的脸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帮主,咱们刚刚才和那黑虎帮斗了一场,帮里实在是拿不出银子了。” 宋重声色俱厉,“我生死兄弟而今死了,你和我说拿不出银子,若是我没记错,老陆只有在城东的一处祖宅,便是连妻儿也没有,跟了我舍生忘死这么多年,而今他死了,我便是连他的丧事都办不起不成” 蒋方面露挣扎之色,他犹豫片刻开口道:“陆老大身前常常念叨帮主的好处,不止一次和属下说过,若是以后他有朝一日不幸身死,反正他也无儿无女,他的那处祖宅倒是不如献帮里,只是他知道帮主仁义,定然不会收下,所以一直不曾跟帮主提及。” 宋重又是大哭起来,“老陆是我的生死兄弟,我怎么能收下他的宅子,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 蒋方咬了咬牙,带头跪在地上,“陆老大泉下有知,定然不希望帮主意气用事。” 巷子里的飞鱼帮众尽皆跪倒,苦苦相劝。 宋重最后只得抹了抹眼角,他弯腰重重拍了拍蒋方的肩膀,“老陆没看错你,你小子是个人物,以后你就代了老陆的位置。老陆的身后事也交给你了。” 蒋方以头叩地,砰砰作响。“小的一定不辜负帮主的栽培。” 宋重仰了仰头,在那他人不可见之处,他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 而今自己的生死兄弟又死了一个,又要想新的法子来邀买人心了,真是让人头痛。 朝清秋在一旁的屋檐上眯眼而笑,昨日他不过是偶然路过城东,见到了那少年出手的一幕,想着帮那少年一把。不想那少年的狠辣果决远超自己预料,更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这样一场大戏。 他一手轻轻按在屋檐的瓦片上,整个人已经是飘然而起,落在了对面相距极远的另外一条街上。 一身青衫的年轻人先是眯眼而笑,继而大笑,直到最后笑弯了腰。 原来在有些人眼中,仁义,也是值不了几个钱的。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七十六章 人世多歧路 日出东方,晨光熹微,依旧是一个大好的艳阳天。 云平街上,炊烟袅袅,还是往日旧风光。 大号吴三的包子铺老板却是有些垂头丧气,他知道飞鱼帮和那个叫陆勇的钩鼻汉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昨日里虽然在那个少年面前说的硬气,可回到家里,他还是早早的安排了自家婆娘带着孩子回乡下的娘家去,那些号称江湖人的泼皮,没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他无精打采的撑开摊子,桌上的笼屉里散着热气,可他心中倒是十分清凉,还好自己昨日里赶走了那个少年。 这个世道,能活一个算一个。 “老板,来几个包子。”一个清脆的嗓音道。 他闻言抬头一望,竟然是昨日里那个少年。 此时少年正抬头望着自己,手中拿着几文钱,目光之中满是期待。 汉子立刻拉着他的手将他拉到身后,“你怎么还没出城,年纪轻轻的不要命了不成快些离开。” 他伸手驱赶少年,眼中满是急切的神色。 “吴老板还真是个好人。” 矮胖的宋重带着几十个飞鱼帮众来到包子铺前,今日他特意带来的都是帮众最能打的帮众,在他们每人手上至少有几条人命。 宋重眯眼而笑,“小兄弟,可是你昨夜杀了我手下的陆勇兄弟” 吴三瞪着少年,满脸的不可置信,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年人竟然真的敢杀人。 周安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右手背到身后握紧了刀柄。 宋重叹了口气,眼中有些惋惜。这般少年郎若不是杀了自己的生死兄弟,倒是能够收入麾下,以后一定是一条好狗。 “你杀了我的生死兄弟,我宋重是个讲义气的人,如此仇怨不能不报。你也可放心,你和我飞鱼帮之间之事,我也不会牵连旁人。” 说着他目视吴三。 吴三满脸的纠结之色,这个少年本就是为他出头才会杀人,自己又怎么能置之不理,只是想到自己家中有妻有子,难免又有些退缩。 周安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右手抽出牛角尖刀,接着伸出左手将吴三向后推了几步。 宋重也是后退几步,退入到飞鱼帮众之中,他重重拍手,“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少年郎。” 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不远处却是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一个袭青衫的年轻人正坐在不远处的茶摊上,手中端着一碗茶水,笑意吟吟的望着众人。 宋重笑眯眯的道:“这位兄弟何意莫非是这位少年的帮手不成” 朝清秋笑道:“算不上帮手,只是想主持个公道。” “这个少年杀了我帮中兄弟,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道理自然在我这边。” 朝清秋将手中茶碗轻轻向上抛了一下,宋重瞳孔微缩。 “为何不问问这个少年为何杀人” 宋重伸手重重的拍了拍额头,“是极,我方才报仇心切,却是忘了问缘由。” 朝清秋一笑,不置可否。 吴三咬了咬牙,将事情因由从头至尾详细言语了一遍。 宋重听完望向身后的蒋方。 蒋方终归是个少有的聪明人,他连忙上前几步,弯腰抱拳,“吴叔说的不错,只是这些都是陆老大的主意,老大说这些日子帮主费心太多,不可让帮主劳神,这才自作主张前来云平街收例子钱,原本属下想着死者为大,所以不曾提及。” 宋重面色大变,他一脚将蒋方踢倒在地,“竖子误我。” 他面含沉痛之色,朗声道:“你我皆是起身于市井,各中苦楚你我皆曾亲身所历,而今咱们兄弟有了些势力,正该是报答父老乡亲之时,岂可作此禽兽之事。陆勇虽然是我的生死兄弟,可而今即便他活着,我也会亲自动手,还乡亲们一个公道。” 蒋方等飞鱼帮众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此时周围已然聚了不少人,原本对飞鱼帮无甚好感,听到宋重此言也是在心中暗暗感激。 朝清秋依旧在那里神神在在的喝着茶水。 寻常百姓,穷苦人家,总是喜欢将那些有权有势之人偶尔露出的些许善意视若珍宝。而那些平日里真正默默付出之人,往往又会被视而不见。 就像所谓的浪子回头金不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朝悔改,罪恶洗尽。 凭什么 可曾有人问过那些昔年那些受害之人可曾答应 朝清秋忽然笑了笑,别的不说,这个宋帮主的演技着实了的,只是闭个眼,再睁开时已经是泪如雨下,若是昨日不曾看过那场大戏,说不得他也会被这个枭雄骗了过去。 他又看了看蒋方,此刻蒋方一脸泪水,似乎是被自家帮主感动的热泪盈眶。 超清秋叹了口气,都是些人物。 宋重轻轻咳嗽了一声,“吴老哥,以后你的事就是我飞鱼帮的事,若是以后你在这云平街上有了麻烦,只管找我飞鱼帮。” 说着他偷眼看了眼朝清秋,见到那个青衫客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这位小兄弟,若是在这东都城中没有去处,也可来我飞鱼帮暂住几日。” 朝清秋忽然开口道:“不必了,这个少年会和我同去被看招。” 宋重瞳孔一缩,“原来兄弟是被看招的人,真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 朝清秋笑着摆了摆手,在这市井之中,他有间书院的名头自然比不上被看招好用。 宋重四面作揖,“以后诸位若是有事,尽管来寻我飞鱼帮。” 言毕,他带着身边众人起身而去。 吴三带着周安走上前来。 吴三对着朝清秋千恩万谢,他自然知道今日若是没有朝清秋出头,事情多半是难以善了,即便能够留得一命,他在这东都城中也是混不下去了。 周安则是坐在了朝清秋对面,他新奇的喝了口茶水,苦且涩,又连忙吐了出来。 朝清秋笑道:“喝不惯多喝些就习惯了,在这世上喝茶与饮酒,一样也舍不得。” 周安只是用那双澄澈见底的目光望着他,“你是神仙吗” 朝清秋一惊,刚含到嘴中的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 “你是说这个。” 他将手中茶碗轻轻抛起,瓷碗半浮在空中,不曾落地。 武夫三品,内气离体。 他虽只是初入三品,可也勉强可以做到内气离体。 朝清秋笑道:“不过是寻常武夫的小伎俩,算不得什么。” 周安目光炯炯,“那我能和你学武吗” 朝清秋一愣,他救下周安之时倒是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他又看了看少年,想起他昨日杀人时的沉稳很辣,说不得是个好苗子。 “这个我说了不算,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我先生。” 少年点了点头,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失望的神色。 朝清秋喝完了茶水,带着周安就要起身离开。 吴三凑了上来,给两人递上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两位恩公,咱这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以后常来,包子管够。” 朝清秋郑重的将包子接了过来,向吴三道了声谢。 他转头望向周安,言语轻轻,“周安,无论以后如何,你一定要记住今日的这几个包子。” 少年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今日少年出手也许只是凭着心中那几许自然而然的侠义心肠。 可世上多崎岖,太多人,走着走着,忘了初心。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七十七章 忠义千古 城东,飞鱼帮,聚义堂。 宋重正仰头望着头上那块忠义千古的牌匾,面色沉重。 蒋方侍立在一旁,有了今日之事,他也算是得到了宋重的信任。 宋重忽然开口道:“小方,你说人这一辈子,为的是个何事” 蒋方呐呐不敢言,今日之事已经让他发觉自家帮主似乎并非如当日自家老大所言的那般仁义。 “我这一生,自鲁国起事时开始,聚义兵,占山寨,转东都,一辈子就信奉一个义字。可是而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地盘,我却看着杀了我生死兄弟的仇人近在眼前而不能替他报仇,小方,你说我可不可怜。” 蒋方心中一动,“而今咱们飞鱼帮势力不小,帮主自然是要为兄弟们着想,那人一看就不是个寻常人物,属下知道帮主只是不愿意兄弟们冒险罢了,想来陆老大在天有灵也不会责怪老大的。” 宋重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小方你知我心意。” 他指着头上那块匾额,“这块匾还是当年老陆亲手挂上去的,可惜今日故物犹在,故人已远。我只是怕兄弟们那里想不通,还是要你多说和说和,要他们明白我的苦心。” 蒋方感慨不已,低声应诺,“属下定然让兄弟们明白帮主苦心。” 两人闲谈之际,一个帮众疾步而入,“帮主,外面有个自称是莫家人的人求见。” 宋重皱了皱眉头,莫家是军功世家,向来眼高于顶,从来都不把他们这些江湖人物放在眼中,今日竟然会有人来寻自己,这个“求”字颇为令人琢磨。 “小方,你随我见见这个莫家人。” 片刻之后,求见之人被帮众引入大堂之中。 这人身形消瘦,一身大绿色长袍,贼眉鼠眼。留着两撇八字胡,双手背负,半抬着头,一看便知是个刻薄人物。 这人进了门来,只是随意的打量着屋中众人。 宋重不以为意,混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他最怕的是如昨日茶铺前的那个青衫客那般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对这种一眼就能望穿的家伙,他反倒是觉得和蔼可亲。 “不知阁下寻宋某何事” 那人笑了一声,嗓音尖细,“咱是莫家三公子的管家莫云,这些日子我家公子要做些龌鹾事,可惜手下缺些像样的人手,听说你们飞鱼帮在这城北有些名气,所以咱想给你们个机会,要是事情办的好了,三公子一高兴说不得会将你们收入门下。” 宋重不可察的瞥了蒋方一眼,开口道:“放肆,我飞鱼帮是江湖之中的正经门派,怎会低三下四的给人当狗。你莫家折辱我可以,不可以折辱我的兄弟们。” 莫云森然而笑,那双八字胡左右颤动,“在这东都城里,不知多少人想要给咱莫家当狗,咱连看都不看一眼,你若是今日不识好歹,明日你飞鱼帮只怕就要在城北除名了,宋帮主,好生思量。” 宋重怒喝一声,“我宋某一生行事讲的就是一个义字,岂能陷我兄弟于不仁不义。有什么手段,只管朝着宋某来,若是宋某皱一下眉头,宋某就对不起头上这块牌匾。” 红底金字,忠义千古。 堂中的飞鱼帮众,感动莫名。 蒋方立刻开口道:“帮主息怒,莫家是功勋世家,莫家三公子也是难得的人物,咱们兄弟投了莫家也不算吃亏。” 堂中的其他飞鱼帮众也是纷纷开口劝说。 宋重见状只得叹了口气,“既如此,我答应了便是,小方留下,其余人都出去。” 片刻之后,堂中只剩下三人。 那莫云也不客气,朝前走了几步,直接坐在了上首。 他嘿嘿而笑,语气阴冷,“宋帮主真是好算计,今日里这一闹,不止坐实了你宋帮主仁义无双的名头,以后不论飞鱼帮做出什么龌龊事都怪不到你宋帮主头上了,当了婊子还能立牌坊,宋帮主真是个高人。” 宋重只是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茶气蒸腾,将他那张有些肥胖的脸隐在了云雾之中,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莫管家也不是寻常人物,进门来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宋某的打算,果然不愧是莫家人。” “莫某这次来是来谈生意的,既然是谈生意,自然是双方都要有的赚才是,不然一家独大,只怕到时候宋帮主哪怕表面臣服可心中依旧不服,暗中使些小动作,岂不是坏了我家公子的大事” 蒋方在一旁听的心惊,本以为自己已经是世上少有的聪明人,不想与真正的老狐狸比起来,自己果然是还是差了不少道行。 莫云瞥了蒋方一眼,“信的过” 宋重淡淡道:“小方是我兄弟。” 莫云大笑,就像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小兄弟,做宋帮主的兄弟可要小心些。免的哪天被宋帮主卖了,还以为他是为你好。” 蒋方满脸汗水。 宋重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莫管家,你话太多了。” 莫云止住笑意,“宋帮主,我其实是有些佩服你的,起身于市井能做到你这般地步,也算是个人物。” 宋重脸上露出笑意,“那就多谢莫管家的赏识。” 莫云道:“你们飞鱼帮要帮我们莫家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帮我家公子扫掉其他的云凰公主的追求者。” 宋重反问道:''这也算大事'' “对我家公子来讲这就是顶天的大事,而且我要告诫你一句,云凰公主的追求者都不是寻常人物,若是出了事,不可牵扯出莫家。” 一盏茶后,莫云已经悄然离去。 宋重举着茶杯沉默不语。 蒋方开口道:“帮主,莫家这就是拿咱们飞鱼帮做替罪羊,这件事咱们答应不得。” 宋重开口道:“我自然知道,可那又如何你别看这个姓莫的说的客气,可若是我今日说个不字,明日里咱们飞鱼帮只怕就要在城北除名了。咱们在人家眼中也不过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野狗罢了。” 蒋方虽然心中气愤,可也知道宋重讲的对。 宋重看着他道:“小方,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留下堂中” 蒋方摇了摇头,他确实猜不到。 “因为我在你眼中看到了野心,看到了不甘人下的熊熊火焰,小方,你我是一种人。日后这飞鱼帮既是我的天下,也是你的天下。” 蒋方双手握拳,面色激动。 宋重起身给他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只是面目相背的二人,皆是目光冷冽如刀锋。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七十八章 檐间铃响 少年心动 月光如水,撒着遍地银霜。 有间书院前的小路上,朝清秋带着周安乘着月色而来。 自家那个便宜先生日间多半不知在哪个酒铺里饮酒,也只有在夜里才能来书院碰碰运气。 今日两人运气极好,陈寅此刻正躺倒在平日里他常在的那面墙上,满身酒气的哼着一支小曲,朝清秋听的有些熟悉,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先生,我回来了。” 陈寅来了他一眼,“终于舍得从被看招里回来了,是不是又惹了什么事端你小子一日不给先生惹事,先生都有些不习惯了。” 朝清秋笑道:“哪里能够天天惹事,学生这不是带了些酒水来孝敬先生。” 他接过周安拎着的食盒,递给陈寅。 陈寅笑骂了一声,“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此时他自然也是看到了朝清秋身旁的周安。 “你身边这个少年有点意思,你这次就是为他而来” “先生果然目光如炬,学生这点心思都被看穿了。” 陈寅朝着周安招了招手,“少年郎,你可以先进书院看看。” 朝清秋朝着周安点了点头,他知道书院之中有当年他师叔布置下的阵法,看来自家先生是想要周安先试一试阵法。 周安径直朝着书院中走去,只是片刻之后他又走了出来。 陈寅满脸震惊之色,院中的阵法是他师兄当年所设,第一次进入阵法之人,只要心中有所执,必然会引起法阵的响应才是,可是刚才法阵毫无反应,除非这个少年心中毫无执念。 他起身来到少年身前,围着少年转了几圈,渍渍称奇。 “小兄弟,杀过人” 周安点了点头,说到杀人之时目光平静,毫无波澜。 陈寅笑道:“有没有兴趣加入咱们有间书院咱们有间书院可是这东都城里最好的书院。” 少年望向朝清秋,朝清秋点了点头。 “先生。” 陈寅眉开眼笑,自顾自的喝了口酒水,“真是难得,不想今日里又收了一个好弟子。以后清秋就是你师兄了,你师兄还是有点本事的。日后在外面要是碰到了扎手的点子,可以先找你师兄出头,要是你师兄不行,还有先生嘛。” 周安也是笑了起来,他本就是出身山野,对周围之人的善意与恶意极为敏锐。 “清秋啊,有时间可以带你师弟到咱们书院的藏书阁里去学些本事,读没读过书的没啥关系,藏书阁里不是还有不少画卷嘛。” “明日带着你师弟去被看招里好好庆祝一番,你家先生身上有几文钱你也是知道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次他带着周安来书院本就是这个意思,周安才从山中出来,人情世故还是所知极少,将他安置在书院里最为合适,只是没想到自家先生会收他为徒,也算是意外之喜。 陈寅已经坐回了墙头,有酒有菜,快意的很。 朝清秋带着周安走进书院,只是将要入门之时他望着那个看似洒脱的先生,忽然想起那支曲子他曾在哪里听过。 长安道旁有间客栈,曾有女子念情郎。 ------------------------------------- 被看招里,谢姑娘正带着楼里的几十个姑娘围着被朝清秋带回来的周安。 少年虽然不曾同时见过这么多姑娘,可他眼神依旧干净清澈,如那林间小溪,清澈见底。 谢姑娘走到一旁,看着靠在一旁的柱子上看热闹的朝清秋,“你们有间书院怎么每次都是收些奇奇怪怪的人” 朝清秋开口想要反驳几句,却又发现谢姑娘说的竟然十分在理,自己无法反驳。从自家先生到这个新收的小师弟,有间书院似乎确实没有什么正常之人。 “如此才能显示我们有间书院与那些其他书院不同不是” 谢姑娘没理他,只是看着那个眉眼之间还很青涩的少年,“你想把他留在这里” 朝清秋点了点头,“先留在这里一段日子,我这个师弟才从深山里出来,人情世故懂的少了些,刚好被看招里人来人往,总比在那座平日里不见半个人影的书院里要强。” 谢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娇笑道:“咱们被看招里姑娘可多,万一你这个小师弟看上了哪个姑娘,谢姨也绝不拦着。”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这些日子谢姑娘不止一次想要给他说一门亲事,都被他躲了过去,自家事自家知,他这个亡国太子倒不是自持身份,而是日后如何他自己都不曾有个定数,如何能够再去牵连无辜女子。 另一边那些姑娘看着周安倒是有趣,她们在这被看招里见过了太多男人,世间自然有好男子,可终归是少了些,而今见到这样一个满是质朴之气的少年人,都起了些调笑的心思。 周安倒是不为所动,当年教他打猎的师傅曾经教过他不少道理,有一次老人喝的大醉,半醉半醒之间曾经和他说过一句言语,“和这世间女子相处,先动情者,那便是输喽。”当年他就是着了自家婆娘的道,这一输便输了一生。 那时他的婆娘已然去世了很多年,他是村里最好的猎手,可这一生,再未娶妻。 此时一个小姑娘自后堂转了出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最好年纪,穿着一件大绿色的长裙,眉目清秀如邻家少女,身姿还有些纤细,小荷才露尖尖角。 小姑娘手中拿着一个橙子,她脚步缓缓,小心翼翼的来到少年身前,满脸羞涩的伸出一手,将橙子递到少年身前。 周安抬起头,刚好与小姑娘四目相对。 少年心思猛然一动,心中那片林子,撞入一只鹿来。 “多谢。”一直都是安稳沉静的少年忽然就羞红了脸。 那个小姑娘忽然笑了起来,她朝着身边的姐妹伸出手去,“姐姐们,还是我赢了。” 围在周安身边的姑娘们也是笑了起来,能够看到这个少年的羞涩模样,输了些银子算不得什么。 朝清秋在一旁也是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谢姑娘开口道:“小绿萝也是个可怜人,她爹娘都死在了逃荒里,要不是我那日恰好路过,只怕小姑娘也活不下去了,还好这孩子心思通透,倒是没什么其他的念头。” 一阵微风吹过,挂在檐间的风铃沙沙作响。 少年握紧手中的橙子,抬起头来看着少女的笑脸。 恰如心湖水摇动,脸上羞涩未褪去。 檐间铃响,少年心动。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七十九章 家奴三姓偏有情 入夜,城北的一间青楼里灯火通明,喧嚣四起。 夜半熄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多半是那些寻常人家。富贵人家,尤其是那些骤然富贵之人,若是不能欢饮达旦,岂不是如锦衣夜行,谁复知之 而今城北最为炙手可热的新贵自然是一夜之间就取代了孙家逆势而起的李平。若是寻常时日,谁会将这个守夜人出身的家仆看在眼里,可一朝得势,鱼跃龙门,谁见了李平不得恭恭敬敬的喊一句李家主。 虽然前几日李云卿曾与他商议对付莫家之事,可他在这东都城里混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莫家这般的世家自来都是谨小慎微的很,从来不会轻易出手,但若是出手,必然是下手七寸。所以他只是让手下人放出消息,李丞相的二公子也要追求云凰公主。 莫家忍得,不知那个莫家三公子忍不忍得世家子,大多还是太过看中面子,金絮其外败絮其中。如丞相之子这般人还是太少了些,不过少了才好,不然哪有他们这些泥腿子的出头之日。 直钩而钓,愿者上钩。 想到此处李平朝着身旁皱着眉头的魏三举了举杯,“老三,怎的闷闷不乐有心事不成” 魏三犹豫片刻,“老大,俺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总觉的咱们是不是小看了莫家” 虽然而今李平已经是李家家主,可是这些旧日里的兄弟还是称他为老大。 李平笑了笑,“老三,你想的太多了,我就是高看了莫家才会想到他不会对咱们出手,咱们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物,若是对咱们出手,反倒是给了二公子出手的把柄,这些活了这么多年的人精,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魏三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些日子老大你还是小心些才是,出门往来还是要多带些兄弟。” 李平见他说的认真,也是点了点头,“好,就听你的,以后我会小心些,可惜咱们兄弟没有习武的天赋,不然何必如此小心。” 魏三忽然咧嘴而笑,“老大,前些日子俺带俺家言儿去见过了周老先生,老先生说俺家孩子是难得一见的习武奇才。” 李平也是极为高兴,他和魏三自小一起长大,便是说一句情同兄弟也不为过,魏三的孩子还拜了他做义父。 “日后言儿到了能够习武的年纪,我一定给他请来东都城里最好的师父。” “多谢老大。” 莺莺燕燕,歌舞未歇。 夜半时分,街上行人稀,魏三扶着李平走出青楼。 李平已经有些微醉,一朝得志,难免有些疏狂。 今日他们带来的兄弟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几人而已,毕竟在这城北是他们自家的地头。若是在自家地头上每日出行还要大张旗鼓,岂不是弱了自家的面子。 混江湖的,弱小之时,面子不重要。一朝得势,面子反倒是比命更金贵。 李平一手搭在魏三的肩上,他醉眼朦胧,看着眼前这条空无一人的长街,“老三,以后咱们兄弟绝不会只窝在这城北,也绝不会再是黑夜之中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魏三笑了一声,眼中满是憧憬,“等到了那天,俺一定要带着带着俺家老婆孩子到外面去转转,俺家那个婆娘早就想去江南看看了。” 李平大笑,“那是自然。” 长街无人,如此深夜竟是连打更之声也未曾听到。 他忽然惊醒过来,汗流满面,“老三,有些不对,快走。” 魏三也是瞬间醒悟过来,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守夜人,对这黑夜之中的事自然极为熟稔。 长街无声息,流动着的都是森然杀意。 只是他们醒悟的还是晚了一些,长街前后,各自涌现出几十个黑衣人。 黑衣蒙面,手中长刀倒映着月光,泛着初春里的寒气。 为首那人五端身材,不曾执刀,只是将双手拢在袖中。 “一个不留。” 魏三将李平遮在身后,手中长刀出鞘。 他低声道:“老大,跟在我身后。” “兄弟们,随我厮杀。” 他蓦然之间大喝了一声,率先朝着身后的黑衣人杀去。 李平带出来的这些人自然都是守夜人之中精锐,加上魏三骁勇,竟然被他们硬生生的杀出了一条血路。 为首的黑衣人叹了口气,“可惜了。” 对这些无法习武的普通汉子来说,江湖是什么是明里暗里的尔虞我诈,是刀刀见血的江湖厮杀。 这些在那些武学宗师眼中不值一提的江湖高手,都是踏着江湖之中的累累血水。 魏三已经许多年不曾如此痛快,不是小巷尽头的套麻袋打闷棍,不是暗夜之中的诡异刺杀。只是面对面的长刀所向,呐喊厮杀。 痛,但也痛快。 李平紧紧跟在他身后,此刻两人身上都是已经浸满了血水。 魏三大口的喘着粗气,身前的一道刀伤深可见骨,殷红色的鲜血不断流出,他的嘴角不断苍白下去。 他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追来的人影,将身后的李平重重向前推了一把,“老大,俺是不行了。” 李平看着魏三嘴唇动了动,只是说不出太多的言语,“老三,放心,我会将言儿当做亲子,以后一定会让他成为天下间的高手。” 魏三笑了笑,血水不断顺着他的嘴角向下流去,滴在地上,点点滴滴。 “俺自然信的过老大。” 李平不再言语,他转过身,朝着远处不断逃去,只是眼角处有泪滴随着夜风,不断飘散去。 魏三吐了一口血水,同样是转过身来,手中长刀拖地,在这深重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迎向身后追来的黑衣人,抬起刀锋。 男儿死战,岂可后背受刀。 为首的黑衣人看了他一眼,轻声叹了口气,“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今日计划功亏一篑。 可惜身前如此人物不能为自己所用。 可惜如此人物竟要死于所谓的忠义。 他笑了一声,伸出一手,指向前方的魏三,“为壮士送行。” 深夜里,有一个刚刚鱼跃龙门,一跃成为城北新贵的年轻人带着数百个守夜人,奔跑在黑夜里,那一夜这个才稍稍直起脊梁的汉子仿佛又被打回成了那只雨夜里的败犬。 他对着那个盘坐在大街中央早已没了生息的汉子痛哭失声。 忠义无双,无忠义。 家奴三姓,偏有情。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八十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被看招里,朝清秋悠闲的躺在楼顶的房檐上。 天上日头正好,微风不燥。暖阳晒得春睡足,恰是人间好时节。 他开始有些理解自家那个便宜先生为何总是喜欢躺倒在书院的墙上,晓看天色暮看云,原来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这几日他和周安住在被看招里,周安倒是比他要适应的更好些,此刻少年正在楼里像个跑堂一般跑来跑去。 那个名叫绿萝的小姑娘不时还会跑过去逗弄他,少年只是挠着头,憨厚而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男儿至死是少年,少年时喜欢的那人总是要心心念念。 朝清秋有些可惜却又有些庆幸,可惜的是自己少年时锁在宫墙之中,不曾有过心动的女子。庆幸的是还好不曾有过喜欢的女子。 “和你师叔还有你先生一个样子,你们有间书院的读书人都喜欢在这里喝西北风不成” 不知何时,谢姑娘已经走了上来。 “当年你先生和你师叔就是最喜欢这里,每次来了被看招都要在这躺上半日,皱着个眉头,好似别人欠了他的银子一般。” 朝清秋坐起身来,“谢姨。” 谢姑娘不理他,只是自顾自的言语,“你们男儿家心怀天下,这些咱们妇道人家自然是比不上,只是你们忧心又如何难道这世上离了你们便要更乱了不成眺望天下之时,你们可曾看过身边人” 妇人说着,红了眼眶。 有许多话,妇人早已经憋在了心中许多年,当年她来不及和他说,可今日她却想要一吐为快。 男儿胸怀家国事,她自然是晓得的。可她最大的心愿也只不过是要他在眺望天下之时,能够看她一眼。 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朝清秋无奈的揉了揉额头,“谢姨说的在理,若是他日我能见到师叔,一定替谢姨好好训斥他几句。我先下楼去看看小师弟。” 不待谢姑娘回答,朝清秋已经是一个纵身,自楼上直接翻到了楼里。 谢姑娘看着朝清秋逃遁而去,反倒是破涕为笑。她如何不知道他们都不容易,他们这般的读书人家国天下一肩挑之,辛苦自然是辛苦。 她怨他,却更想他。 一楼,朝清秋随意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然后朝着一旁正在忙碌的小师弟招了招手。 “小师弟,在这被看招里可还适应” 周安挠了挠头,少年咧嘴而笑,“这里挺好的。” 朝清秋气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每日里能见到这么多的漂亮姑娘自然是极好的,等会儿我带你回有间书院。出来也有几日了,咱们那个便宜先生也不知如何了,你也该回去学些本事了。” 周安眉头皱了皱,“今日就要走” 朝清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事来日方长,你若是真心喜欢,又何必在意这一时半刻。” 周安脸色通红,只是嘴上却说着,“我只是不放心她一个小姑娘。” 朝清秋笑道:“我懂。” 两人正在言语之间,有一个身穿红裙,眉目清冷的姑娘自门外而入。 正是当日朝清秋等人在听雨楼里见过的云凰公主。 她径直来到朝清秋二人这一桌前,“小二,谢姨在不在” 周安尚是第一次看到这般清冷的女子,他愣了愣神,然后指了指楼上。 云凰公主道了声谢,径直上楼而去。 周安道:“师兄,她也叫谢姑娘谢姨。” 朝清秋虽然也有些疑惑,可他还是咳嗽一声,“不认识。” 那个叫绿萝的小姑娘跑了过来,用手在周安的胳膊上重重一拧,“云凰姐姐好不好看” 少年呐呐的点了点头,“好看。” 小姑娘重重的跺了跺脚,转身跑了开去。 朝清秋不得不承认在男女情爱之事上,虽然有许望那般的天纵之才,可小师弟这般的才是常态才对,就如自己一般。 他正想着忽然目光瞥见了另一个走进的身影,他豁然起身。 那是一个一身青色长裙的姑娘,青丝挽起,在身后绑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不同于云凰公主的英气,这个姑娘眉目之间透着一股灵动气息,宛如一只林间小鹿。 朝清秋却是知道她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他大喝一声,“还我钱来。” 那个姑娘一惊,楼中的所有人都是盯着朝清秋,一楼之中,哑然无声。 连楼上的谢姑娘和云凰公主也探下头来。 只是青裙姑娘很快稳下心神,她歪着头,脸上露出楚楚可怜而又无辜的神情,“公子只怕是认错人了。” 朝清秋走到她身前,“岳阳城里,夜市灯会,姑娘忘了不成” 少女后退几步,眼中已经有了泪光,莹莹点点,我见犹怜,“公子怎可侮我清白。” 朝清秋见状也是后退几步,他伸手挠了挠头,这般情况他也不知如何是好。虽然他与自家小师弟言语之时说的头头是道,可真正到了自己身上之时,他才着实体会到面对女子之时的难处。 周安已经坐在了一旁的桌上,双手托腮,等着看自家师兄如何应对。 此时谢姑娘已经带着云凰公主走下楼来,青衣女子一下扑入谢姑娘怀中,大声哭了起来,“谢姨,他冤枉人家。” 谢姑娘一边轻轻的拍打着她的后背,一边狠狠的瞪了朝清秋一眼。 “青萍与绿萝一样,也是我收养的姑娘,你这是怀疑谢姨教导无方了。” 一时之间,谢姑娘,云凰公主,那个叫做青萍的女子,三人同时望向朝清秋。 正是正午时分,烈阳在天,朝清秋却是如坠冰窟。 “谢姨说的是,大概是我认错了。”大势之下,朝清秋选择忍气吞声。 谢姑娘满意的点了点头,青萍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身去找寻绿萝玩耍。 朝清秋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面色有些颓然。 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年自家父皇分明是大燕的帝王但在自家母后面前却还是要小心翼翼。世间男子若是想要与女子讲道理,大概无论如何也是讲不赢的。 周安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家师兄,果然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八十一章 一门之内 父子兄弟 世态炎凉,当年不可一世的莫家这些年也开始走起了下坡路。 莫园是当今莫家的家主,也是而今莫家三位公子的亲生父亲。少年时也是跺一跺脚整座东都城都要颤三颤的豪杰人物。只是这些年年岁日大,似是失去了往日里的锐气,平日里飞鹰走狗,反倒是比自家那几个公子更像一个纨绔。眼看着白家自一个东都城里的小家族到而今能与莫家分庭抗礼,莫家人大多心中是有些埋怨的。 旁人都是眼见他人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唯独他莫家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大厦将倾。 今日莫园闲来无事,带着身边的老伙计莫安在酒楼里吃茶。 自然不是莫家的酒楼,不然如何体会的到花钱的乐趣。 莫安自少年时便一直跟随莫园,一路风风雨雨,不觉之间,已然有了四五十年的光景。他们这种人自小便是为主家而生,日后多半也是要为主家而死。 莫园拿起杯子轻轻磕碰,侧着耳朵听着杯中茶叶声响。自小生在莫家盛时,他自然晓得这些人间富贵事。 “小安,咱们做主仆也有四五十年的光景了。” 莫安沉声道:“五十六年了。” 莫园扯了扯嘴角,脸上被岁月刻下的皱纹也是展了展,“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现在想想好像眼前还是咱们那个意气昂扬的当年。” 莫安脸上也是露出笑意,“当年主子也是个顶不受管束的人物,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可那时满东都城里,也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现在便有人敢了” “家主…” 莫园抬了抬手,“小安,我知道你的意思,而今莫家之中暗地里的言语我也知道。无非就是说我这个家主不作为,让白家骑在了咱们头上,说不得以后还要将咱们莫家踩在脚下。” “主子都知道” “不止这些,便是这些传言出自何处我也知道。” 莫安沉默片刻,“是老奴多事了。” 莫园却是止住了笑意,这个这些年来只知斗鸡走狗的莫家家主难得的紧绷着面庞,“小安,若是我有朝一日身死,你说谁能担的起我莫家” 莫安一愣,沉默良久,到底没敢出声。 说到底,他不过是莫家的一条狗而已,不能因为自家主子的些许尊重而忘了自家的身份,何况自己家主也不是个慈善人物。 莫园见他不答也不着恼,只是以右手手指轻轻敲击茶杯杯沿处。 “赢彻登基这些年,看中法家,对世家越发苛刻。不过几十年而已,白家这般的平民世家就已经崛起,实力上已经不输咱们这些几百年的世家。你可知我这些年为何沉沦在市井坊间,难道我就不想做些大事,要我莫家更上一层不成” 他自问自答,“自然不是,只是不如此,如何保得住我莫家。” 莫安开口道:“咱们莫家自秦开国以来便为秦氏效力,秦帝当真如此无情” “小安,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是何事之后退出了朝堂。” 莫安吞了吞口水,“皇子夺嫡” “看来你也想起那些皇子的结果了,他赢彻的盖世功勋,先染上的就是自家兄弟的血。连兄弟都杀得,他还有何人杀不得” 莫安无言以对,奢求帝王的恻隐之心,着实是可笑了些。 莫园放下手中茶杯,“至于方才之问,我而今有三子,你以为他们如何” 莫安这次再次沉默,只是最后终归是给出了答案。 “大公子多谋,为人儒雅却也不缺狠辣心肠,最似主人年轻时。只是多谋之余却少了些决断,狠辣之中也少了些慈悲。” “二公子整日里深居简出,对佛道之说钻研甚深,可不曾参与莫家之事,具体如何,老奴也猜测不得。” “三公子在三人之中最年幼,平日里在东都城里嚣张跋扈。虽然看似是一个纨绔公子,可老奴知道,三公子其实心机深沉,是个能干的了大事的人物。” 莫园一笑,神色玩味的看了他一眼,“看来你对他们三人了解颇深。” 莫安低头,“老奴看着他们自小长大,自然是有些了解的。” “如此说来,倒是老二最不堪” “老奴不敢妄言。” 莫园亲手为莫安的茶杯里倒满了茶水,“而今赢彻携着吞并天下的大势,咱们莫家自然无法与之争锋,下一代的当年人绝不能是寻常人物,不然我莫家必然破败。在我看来,老二就不错。” 莫安猛然抬头,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莫园脸上带着笑意,“是茶水太烫了,还是碰巧被我说中了心事” 莫安猛然跪倒在地,以头抢地,“主子,老奴该死。” 莫园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也不阻止。 片刻之后,他开口道:“好了,你我亲如兄弟,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快快起身。” 莫安起身,额头已经通红。 “小安,我知道你自来是不参与这些事的,不知道老二这次给你开了个什么价钱,才让你给他说上这几句好话。” 莫安不曾犹豫,“二公子说若是老奴这次能助他一臂之力,日后就会让老奴安稳返乡。” 他知道莫家太多的秘密。若是下任家主还念些旧情,倒是能让他在莫家安稳渡个晚年,可若是想要返回家乡,多年就是痴人说梦了。 莫园点了点头,“方才与你说过,我这三子都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若是放在我莫家鼎盛的当年,最多不过是各奔东西,开枝散叶。可而今陛下已经盯上了我莫家,朝廷内外不知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想着在我莫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所以在我之后的继位之人不止要聪明,更要能隐忍。老二这么多年青灯古佛,也算是苦了他了。” “如此说来老爷是属意二公子” 莫园看了他一眼,脸上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我是莫家之主,可也是他们三人之父,既然他们三人都想要这个位子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你可知道当日赢彻为何要派赢奕去巡视边郡” 莫安迟疑片刻,“龙生牛羊,子不类父” 莫园点了点头,“狮虎关于笼中,强者独存。天家如此,我世家大族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 可惜,茶不醉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八十二章 兄友弟恭 世上事,并非皆大欢喜便是好事。 世上人,也非衣冠楚楚便是好人。 前些年,东都城里曾有一句俗语广为流传,“非是莫李子,何处遇良人。”当中的莫李子指的便是莫家的长子莫云渊与李丞相家的李屏。 李屏少年时任侠重义,慷慨豪迈,见过之人都言他都不输白信少年时。莫云渊则是身材高大,容貌俊雅,虽出身名门却是谦卑知理。 二人年少之时不知让东都城里多少世家子咬牙切齿,也不知让多少深闺之中的姑娘碎了心肠。 只是今日素来儒雅的莫家大公子却是阴沉着脸,那张整日里让人如沐春风的脸上,殊无笑意。 “先生,老三怎么会惹上了云凰” 他身前是一个面色有些枯槁的中年书生,书生直了直腰身,不紧不慢道:“三公子自来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虽然为人暴戾了一些,可脑子却是活泛的很。” “先生的意思是” “三公子这是想要引出一些人罢了,而今虽然陛下透露出了些口风要给云凰公主重新婚配,可是却未曾咬定是哪一家,毕竟东都城里除了咱们莫家还是有不少有权有势的大世家的,而今三公子这般闹的满城风雨,那些心中有想法之人多半是要跳出来的,再者,若是陛下真的想要与咱们莫家联姻,还能不选三公子不成” 莫云渊神色冰冷,“竖子。” 他是莫的大公子,是东都城里所有人交口称赞的人杰,老三那个平日里只知飞鹰走狗的家伙凭什么和他争难道就因为他是嫡出不成 当年他其实十分羡慕李屏,虽然二人并称,可李屏注定是要继承李家的。他呢一朝不慎,只怕连小命都不保。 命都没了,还做什么谦谦君子。 当年他没得选,而今更是如此。 “先生,学生这些年过的苦。” 书生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自家这个学生的不容易,表面上看上去风光,可每行一步都要思虑再三,行差步错,万劫不复。 有人说他好谋无断,他只是错不得罢了。 “所以学生退不得。” 书生叹了口气,“本是同根生。” 莫云渊笑了一声,眸光冰冷,“骨肉相残,也是一场好戏。” ------------------------------------- 今日里莫三公子又在外面吃醉了酒,回府之时一身的酒气。 此刻他正端着一碗醒酒汤,小口慢酌。 莫云立在一侧,不时抬起手来捻一捻胡须。 莫云聪忽然笑道:“云管家,你说大哥现在是不是气的面色铁青” 莫云是他三公子府中的管家,自三人成年以后,都各自有了自家的府邸。 莫云笑道:“这是自然,大公子定然想不到三公子会有如此妙计。” 莫云聪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多亏了莫管家你收服了飞鱼帮那些人,这些市井之中的家伙传起消息来倒是快的很。” 莫云皱了皱眉,“只是那飞鱼帮宋重不像是个寻常人物,奴才以为咱们应该提防一二。” “那些市井之人对我来说不过是如路边的野狗一般罢了,我莫家累代将门公卿,岂会怕这些市井游侠儿我的对手,自始至终只有我那个庶出的大哥罢了。” “公子当真要求娶云凰公主” 莫云聪返身回到椅子上坐下,“云凰长的倒是不错,不过以我莫家的家势,何等样貌的姑娘求不到自然是要求娶的,哪怕不为她的身份,只是恶心大哥一下也是极好,更何况,娶了云凰,相当于在秦帝那里拿了一张保命符,以后战胜大哥的机会也会大不少。” 莫云谄笑道:“三公子足智多谋,这莫家家主之位,舍三公子其谁” “这是自然,我才是莫家嫡出,那两个庶出之人如何能够与我相比,到时候要父亲看看,谁才是莫家这一代最为杰出之人。” “自然是三公子,那些人连给公子提鞋都不配。” “我那个二哥最近如何” “二公子还是整日里在佛堂里倒弄他那些佛经,奴才每日里都派人盯着。只是三公子是不是太看的起二公子了,他一个无根无基的人如何跟公子争。” 莫云聪满意的点了点头,“莫家虽大,可也容不下三个公子,莫家有我一人便够了。” ------------------------------------- 莫家偏院的一处佛堂里,两人口中的二公子正双腿盘坐,静静的坐在佛像之前。 佛观众生,渡一切苦厄。 莫云风一身素白长衫,眉目柔和,身上不见半分杀气。 修佛多年,早已将一切心思都藏在了心中。 莫家三位公子,只有莫云风不会常在人前现身。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若是不刻意提及,东都城里许多人早已经忘了这个二公子。 莫云风放下手中的佛经。学佛多年,他时常会想,佛真能渡尽一切苦厄不成 可为何他学佛多年,却是杀心日盛 莫非他天生不适合学佛 他看着佛像,佛像也在看着他。 佛法万千,可他心中依旧杀心四起。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八十三章 狗咬狗 今日被看招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朝清秋看着牵着孩子站在门口处的李平,微微有些错愕。 不过几日不见而已,按理说而今正该意气风发的李家主不该是这般颓废模样才是。 李平苦笑一声,“不请我进去坐坐” 朝清秋侧开身,“请进。” 李平牵着身边的孩子迈步而入,他神态之间小心翼翼,似是怕一个不小心便伤了孩子。 进了被看招,将孩子交给谢姑娘等人后,两人相对而坐。 李平开门见山,“我家少主曾和我说过,若是有了事端可以前来寻你。” 朝清秋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李云卿,当日两人也确实约定过此事。 他点了点头,“不错,当日我们确实有约定,只是而今东都还有什么事是你李府主摆不平的” 李平笑了一声,“这些日子我也以为自己在东都城也算是个人物了,不想还是有人惦记上了我这颗脑袋。” 他扯开胸前的衣服,虽然用了上好的伤药,可胸前的几道伤疤依旧清晰可见。 “已经知道是谁做的” 李平穿好衣服,“虽然李家在东都仅仅是以财富闻名,可其实暗地里黑道白道都有不少的关系,加上现在我又投靠到了李相麾下,东都城里敢动我的加起来也不过双手之数。前几日我刚刚放出少主也要向云凰公主求亲的消息,接着就被人暗算,是哪方势力动的手想来并不难猜了。” 朝清秋皱了皱眉,“你猜是莫家动的手,可莫家动手没必要杀你才对,杀鸡儆猴还是打草惊蛇” 李平来之前早已经有了计较,“十有八九是莫家动的手,可要杀我只怕不是莫家的主意,我一个小人物,哪里劳烦的到莫家挂念,想来是有人想着趁此机会渔翁得利罢了。” “你知道是谁” “飞鱼帮,宋重。” 朝清秋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宋重我也见过,不是什么简单人物。那个孩子” 李平叹了口气,“他爹魏三是我的好兄弟,这次要不是他爹舍命相救,我这次就要栽在这里了。宋重那人我虽然没有见过,可也听过此人一些传闻,也是一个狠角色。这次交手生死难料,自然不能让孩子跟着冒险。“ “若是能活着回来,我自然会来接他,我答应他爹要让他成为世间一等一的高手。若是一去不返,希望你能帮我把他养大,就不要教他武艺了,教他读书识字便好。” 朝清秋笑了笑,“信的过我” 李平也是笑了起来,“若是一个敢为兄弟独身闯入凤凰楼的人我都信不过,那这个世上只怕再没有可信之人了。” “那就喝一杯。” ------------------------------------- 飞鱼帮,忠义堂。 自那日袭杀李平之后,宋重就一直呆在忠义堂里不曾离开。 “小方,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蒋方在袖子上擦了擦汗水,“帮主您也是为了咱们飞鱼帮的兄弟们好,今日咱们不去杀他,等到有朝一日那个姓李的做大,未必会放过咱们兄弟。” 宋重点了点头,“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可惜了,本想着借着莫家的势力一举吞了他李家,没想到而今反倒是给咱们招来了祸端,现在两边咱们都得罪了,小方你可有主意” 蒋方咬了咬嘴唇,直到嘴唇上有了血迹,“帮主,不如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卖了他莫家,说不得还能从中捞些好处。” 宋重先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接着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我果然没看错你,想法竟然与我暗合,我已经派人去寻城中的天诛暗子了,想来事情已经有结果了。” 两人正说着,有一个帮众匆匆跑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张信纸。 “帮主,有回信了。” 宋重赶忙上前两步接过书信,虽然他嘴上说的从容,可天诛之人从来都是喜怒无常,办事向来不按常理。若是天诛不能接纳他们,那他就只能舍了飞鱼帮在东都的基业,带着这些兄弟们远遁他乡了。 终归是这么多年打下来的基业,他虽然不舍得,可和性命相比,不舍得也要舍得。 整张纸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一个字,可。 宋重心中大定,解决了一事,还有一事。 此时又有一个帮众跑了进来,“帮主,城北李家的家主李平前来拜访。” 宋重笑了一声,他方才正是想到此事。 李平进了聚义厅,抬眼就看到了坐在中央的那个矮胖的汉子。 他嘴角含笑,“可是宋帮主当面。” 宋重连忙迎了上来,“正是宋某,李老弟快坐。” 李平随意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他环视厅内,忠义千古的牌子最为扎眼,“宋帮主是个聪明人,我此来何事,帮主应当已经猜到了。” 宋重笑道:“自然,自然,我本来也打算去拜访李老弟,不想李老带先来了一步。” 他拍了拍手,“小方,将东西送给李老弟过目。” 蒋方自门外而入,手中托着一个托盘。他面无血色,将托盘递到李平身前。 李平随手扯去上面蒙着的黑布,托盘上是几个血淋淋的人头。 “这件事都是我这几个手下人自作主张,要是老哥在,无论如何不能去伤你老弟,而今他们的人头就在此处,老弟带回去祭奠你的兄弟便是。” 李平眯眼而笑,“我记得当日为首的黑衣人是一个矮胖之人。” 他手指在这些人头上一一点过,“宋帮主,这些人似乎都瘦弱了些。” 宋重双手扶着腰间玉带,不慌不忙,“兴许是当日老弟匆忙之中看错了,难道还要搭上老哥这颗人头不成” “老哥是莫家的人” “原来是,只是在老弟进来之前,咱们飞鱼帮已经投效在了天诛三掌柜门下。以后咱们兄弟还是要多多亲近才是。” 李平点了点头,“难怪老哥有恃无恐,原来是有了新靠山。那咱们的仇怨就先余着。” 宋重上前几步,与李平面面相对。 “就知道老弟是个体面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八十四章 四面楚歌声 莫府之中,莫三公子眼上蒙着玉带正在和几个府中的丫鬟追逐打闹。 莫家三公子平日里只有两大喜好,一个是喜欢美人,另一个则是喜欢驾着他那架挂满珍珠翠饰的马车在东都城中乱逛。 这几日大事临头不能出门,他便只能委屈自己了,平日里这些丫鬟他是看不上的。 “三公子,我把宋重带来了。” 莫云在门外闭目垂手而立。 莫云聪扯掉眼上的玉带,他眼中有些恼怒,三公子最恨别人坏了自己的兴致,只是他也知道而今大事当前,强忍着压下心中的怒火。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老云,我是莫家嫡子,亲自去见这个江湖之中的无赖,岂不是自贬身份” 莫云跟在他身后,“公子不该如此想,当年莫家先祖也是出身贫寒。何况咱们现在正是要用此人,自然要给他看看前面的青云路,等到他日公子继承了家主之位,这种人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 莫云聪大笑,“老云你说的有道理。” 宋重站在莫三公子的会客厅里,金雕玉琢,富贵逼人。当年他也曾经商四方,在鲁国旧地也算的上富甲一方。可谁能想到,一朝兵祸连天,他这个富贵人物活的连条狗都不如。最后不得不散尽家财,上山为贼。 乱世之中,终归要有兵有权才行。 “宋帮主,久等了。” 一个一身墨绿色长衫的青年自门外朗声而入。面色苍白,却是眉眼斜挑,满身的富贵气。 宋重赶忙迎了上去,俯身拜倒,“还要劳驾三公子前来,宋重真是死罪。” 莫云聪扯了扯嘴角,这个飞鱼帮主倒是个识趣之人。 他弯腰将宋重扶起,“宋帮主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既然投入到了我莫家门下,咱们以后就是兄弟一般,万万客气不得,快坐。” 宋重一直弯着腰,他连忙摆了摆手,“属下不过是个小人物,哪里敢与公子并坐。” 莫云聪一笑,转身坐在了上首。 推让一番是自家世家大族的礼仪所在,只是他莫三公子的面子不是谁都能接的住的,方才若是宋重真的坐下了,那今日只怕他就难以全须全影的走出这莫府了。 世家之中从来不讲什么以诚待人,恩威并施才是长久之道。做狗若是没有做狗的觉悟,那还了的自然是要敲打一番。 宋重脸上堆满了笑意,“属下知道三公子喜欢在东都城里游玩,只是前些日子城里不太平,想来是扫了三公子的雅兴,而今属下已经带着帮众扫清了东都城,三公子尽可出行了。” 莫云聪眯起眼,“看来我还是小看了宋帮主,竟然能够扫清东都城。” 宋重猛然跪下,“请三公子相信属下,属下只是想到公子最喜游玩,这才带着兄弟们昼夜不休的扫平了东都城里的隐患。” 莫云聪笑道:“宋帮主忠义之名,云聪早有耳闻,不想宋帮主竟然忠义至此,云聪如何承受的起” 他再次弯腰将宋重扶起,“宋帮主可以先回去,这几日我就会出门游玩,到时候还要宋帮主带着兄弟们好好保护才是。” 宋重俯身再拜,“愿为三公子效死。” 一个时辰之后,宋重已去。 莫云聪端坐在上首,沉默无言语。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脸上没了平日里的纨绔神色,“老莫,怎么看” 站在下首的莫云捻着自家那几缕胡须,“以老奴看,这宋重并非良善之人。好称忠义无双,可忠义在此人眼中只怕连一文都不值。若说是此人借此讨好公子倒也是有可能,可老奴以为此事只怕没有这般简单。” 莫云聪点了点头,“一个能够一文卖主的家伙我自然是不会相信。若是他想要讨好我还好,可若不是,就必然是有人比咱们莫家出了更高的价钱。这次想要我出门,外面多半是给我准备了鸿门宴。” “公子的意思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想要把咱们钓出去,咱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敢对莫家出手的定然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若是这次咱们胜了,我看大哥以后拿什么跟咱们斗。” 莫云沉默良久,“公子还请三思,咱们还是稳妥些为好,而今东都城里各方势力都在盯着咱们莫家,小打小闹倒是无事,可若是惹出大事来,只怕不好收场。” 莫云聪猛然起身,“不好收场我莫家累代公卿,我乃莫家嫡子,只要做的干净,谁又能奈我何凭什么大公子无论做何事都是一片颂扬之声我才是莫家嫡子。” 莫云无言以对,他知道大公子一直是三公子的心结。明明三公子才是莫家的嫡子,是莫家正统的继承之人,可而今东都城里人人都在夸大公子贤德,三公子这个正妻所生之人每每被人提及总是要带上一个纨绔之名。 “老莫,去准备,我倒要看看鹿死谁手。” ------------------------------------- 被看招里,宋重正独自饮茶。 他其实早就好奇这座被看招身后到底是何人,可他终归是个聪明人,好奇归好奇,可若是将命搭在里面就有些不值得了。 李平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袭青衫的年轻人。 李平道:“老哥久等了。” 朝清秋也是笑道:“宋帮主,别来无恙” 饶是以宋重之心机深沉,竟然也是有了片刻失神,“原来是你,你也是幕后之人” 当日李平在外散播消息之时,他以为只是李相要对付莫家,不想身后还有旁人。 “宋帮主何必吃惊,莫家是世家大族,多些人总归胜算更大些,不是吗” 宋重却是思绪飘远,李家,天诛,被看招,不想东都城中的几大势力竟然都盯上了莫家,还好自己反水的快,不然到时候恐怕只能跟着莫家这艘船共沉了。 他回过神来,笑道:“公子说的有理,看来莫家这位三公子是在劫难逃了。”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八十五章 髀肉复生 红颜白发 若说东都城中男子最为好奇之处,自然是那整日里莺莺燕燕,歌舞不绝的被看招。即便嘴上不说,可心中终归难免去想就是了。 有人临渊羡鱼,只因不是身在其中罢了。 此时身在被看招中的朝清秋便极为苦恼,本来他在被看招中的日子就因那些胆大活泼的姐姐们过的极为艰难了,而今那个喜穿青衣的青萍姑娘更是仗着谢姑娘的偏袒,不时来这边逗弄自己几下。 这就让本就对面对女子素来毫无经验的朝某人越发窘迫了。 当初自南楚而来的路上,朝清秋和沈知远曾不止一次因锦儿姑娘之事调笑许望,一个读书人连男女之事都解决不了,真是白读了那许多的圣贤书,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还给小望提了些建议 果然人一上了年纪,记性就不好了,到时候不承认便是了。 他抬头望了望对面正盯着自己的青衣姑娘,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 那个叫绿萝的小姑娘和周安坐在二人两侧。 小姑娘满脸震惊的盯着朝清秋,在这被看招里谁不得害怕青萍姐姐几分,这人只怕还不知道青萍姐姐的手段如何。 周安则是一脸钦佩的望着自家师兄,师兄真是厉害,竟然能够对着人家姑娘的眼睛看这许久,若是自己只怕是已经早早的败下阵来。 绕是以朝清秋的面皮之厚,哪怕加上脸上的生根面皮,此刻也是禁不住脸上一红。 他轻轻咳嗽一声,“青萍姑娘,岳阳城中的事我已经和你道过歉了,何必还揪着朝某不放” 青萍眨了眨眼,那双充满灵气的眸子转了转,她鼓着嘴角,重重的拍了拍桌子,“我就是看不惯你随意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亡羊补牢。” 朝清秋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青萍姑娘你还是要多读书才是。” 青萍又是重重的一拍桌子,双目瞪的更圆了一些。 周安脸上钦佩之色更重,接下来自己师兄肯定要和青萍姑娘讲道理了,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有自家师兄这般的风骨。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平日里巧辩无双的自家师兄竟然是向后缩了缩,没言语。 朝清秋自然有他的道理,自家不言语,这个青萍姑娘便是再古灵精怪,还能如何向自己发难 朝清秋觉得自己又悟到了一个好道理,不要与女子讲道理,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怒气正盛的姑娘。 青萍见朝清秋不回应,转身又重新坐回到了长凳上。 周安在一旁看了片刻,如有所悟,对自家师兄的敬佩之情,不减反增。 谢姑娘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楼下的一桌四人,她轻轻笑了一声,意态慵懒。 当年她与陈无意也是这般,分分合合,吵吵闹闹。 不慕云外长生客,独依栏杆,看遍炊烟。 独羡天上鹊桥仙,岁岁可团圆,年年常相见。 她摸了摸鬓角,几缕白发,早已悄然生发。 朝露昙花,红颜白发。 ------------------------------------- 今日东都城里又不期然的下了一场小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可这几日的春雨中也是散发几许寒意。 深宫之中,帷幕重重,偶尔有几个宫人走过,脚步也匆匆。 一间偏殿里,秦帝赢彻正在与李恪对弈,二掌柜坐在一旁,笑而不语。 陛下的棋力还是如此,这么多年了,当年如何,今日还是如何。 赢彻捻着黑子陷入长考之中。下棋多年,他自认为虽比不上国手,可好歹棋力也不算差了,可惜李恪的棋力实在太高了些。 自家这关西人,果然比不过这些关东人。 他丢子入盒,甩了甩身上宽大的黑龙帝袍,“看来我关西之人若是论下棋果然是不如关东之人。” 李恪也是一笑,朝着赢彻拱了拱手,“陛下只是有些小手段不屑于用罢了,臣胜之不武。” 二掌柜也是在一旁笑了笑,若是论棋力,自己和大掌柜未必便在李恪之下,只是双方对弈从来都是在朝堂之中,江湖之上,不曾在棋盘罢了。 赢彻直了直腰身,双手叠放在身前,帝王威仪尽出,“莫家之事你们准备如何” 李恪道:“陛下真是明察秋毫,虽身在深宫之中,可臣下这些小动作却是一丝一毫都瞒不过陛下。” 赢彻似笑非笑,“孤虽久在深宫之中,可也听过世俗之中有句灯下黑的言语。便是寻常百姓都晓得要看那灯火之下的微小之地,孤又怎能视而不见。再者,莫家之事已算不得小事了。” “依陛下之意当如何” 赢彻自棋盒之中捻出几颗棋子放到棋盘上,然后又一一分开。 “莫家先祖于国有功,大争之世,不可寒了人心。可莫家虽然有功于国,这些年他们做的确实是太过了。前些年朕忙着收复燕国,让他们多跳了几日。而今你们既然已经有了主意,放手去做就是,只是多少还是要给莫家留下一条血脉。” 二掌柜终于开口,“陛下放心,而今莫家大公子早已经暗中投效了天诛,至于莫家二公子想来已经在李相手下了。” 李恪面色不变,他与天诛想要知道对方之事实在是容易的紧,只是看双方想不想知道罢了,作为东都城中最为复杂的几个势力之一,只要动心起念,城中事,皆可知。 赢彻笑了起来,“父卖国,子求荣。当真是世家作风。” 他难免有些感慨,当年自己继位之初,莫家还不是这般,世代公卿,竟然也能软了他秦人的硬骨头。 “孤记得莫家还有一个第三子” 李恪开口道:“变革终归是要有人流血的,依臣二子的个性,这位莫家的三公子的性命也就在这几日之间了。” “丞相早有安排” 李恪也是捻出几颗白子,轻轻落子棋盘上,“臣只不过是要他们去看些东西罢了,臣子的那几个好友,可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赢彻扯了扯袖口,这宽袍大袖穿了许多年他还是穿不惯。秦人是以弓马起家,他为秦帝,自然也该是马上的皇帝。 他看着鬓边已然出现了不少白发的两个老伙计,“小恪,老二,咱们也都老了。” 髀肉复生,少年老矣。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八十六章 将死之人 许多年前,曾有人站在被看招的楼顶眺望远方。 目之所及,是那东都城外的一山又一山。 山外青山,楼外楼。 当年站在这里的是陈无意,这辈的东都人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当年那个总喜欢站在这里喝酒,喝醉后又喜欢大声叫嚷,恨不得传遍天下的年轻人。 江湖健忘,人也健忘。 朝清秋伸了个懒腰,他低声嘟囔了几句,“也不知师弟在书院的藏书阁里能悟到些什么。” 几日前朝清秋就已经将周安塞到了有间书院的藏书阁里,习武天赋少年自然是有的,甚至可以说是极好,虽然从而今开始是有些晚了,可架不住少年天赋惊人。 无论世人如何否认,这世上确有天才。 勤能补拙,可有些人毫不费力的所到之处,却是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到不了的远方。 他叹了口气,自己天赋也算不错,可与那个师弟比起来真的是看不得。 朝清秋抬了抬手,手心之中有罡气缓缓升腾而起,聚散如烟霞。 如此修为何年何月才能克复旧国。 他皱了皱眉头,一个翻身已经来到了一楼的大堂之中。 大堂里,青萍正不断的给那个叫绿萝的小姑娘传授着女子对付男子的“绝技”。 朝清秋看着叽叽喳喳的青衣姑娘,像极了当初在北来之路上给许望出主意的自己。 青萍见朝清秋盯着他,抬起脚便朝着他走来。 朝清秋看着她,莫非是想要拿自己练练手不成 他立刻后退几步,朝着被看招外跑去,不想正和一个迎面而来的身影撞在了一起。 李云卿一脸震惊的望着跑出门外的朝清秋,显然不知道何人能让江陵兄如此惊慌失措。 然后他就看到了自被看招中追出的青衣姑娘。 他吞了口口水,“朝兄,小弟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朝清秋没理他,只是扯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向远处跑去。 追出来的紫衣姑娘刚好看到朝清秋扯着一个男人的手腕向远处跑去,那人还回过头来朝着自己挥了挥手。 她愣了愣神,喃喃自语,“断袖之癖,龙阳之好,这次肯定没有用错。” 李云卿带着朝清秋来到了听雨楼,李平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李云卿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朝兄不过才在被看招里住了几日,不想就已经有了红颜知己,真是让小弟羡慕的很。” “小弟若是给朝兄宣扬出去,不知有多少东都男儿会将朝兄当做生死之敌。” 李云卿嘿嘿而笑,到时一定极有意思。加上朝清秋这个有间书院这一代首徒的身份,真是越想越有趣。 朝清秋白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李平咳嗽一声,“少主,朝先生,而今飞鱼帮的宋重已然投了天诛,莫家那边他已经说服了莫家三公子出门来游玩,依着这个三公子往日的习惯,当夜他不会回莫家,而是住在他在城西的外宅里。那时正是咱们动手的良机。” 朝清秋倒是不意外忠义无双的宋帮主转眼就卖了莫家,他只是有些意外这次莫家之事天诛竟然也在参与其中。如此看来,那个高坐在帝座上的皇帝陛下想来也知道此事了。 他叹了口气,看来又要被人当枪用了,孙家之事如此,莫家之事又是如此,可惜大势之下,自己也只能按步而行,“找我出来只有这一件事” 李平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在下只是想问朝先生想要将此事做到哪种程度。” 朝清秋望向李云卿。 李云卿摆了摆手,“我自然是想把事情闹的越大越好,便是和莫家闹翻了,我上面还有个老爹顶着,任他莫家胆量再大,想来也不会为了一个三公子和而今如日中天的李相闹翻了才是。”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他可不是李云卿,而今也没有一个权倾朝野的老爹。若是事情闹大了,有间书院的名头也不知道能不能罩的住自己自家先生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真的等到大事临头,不知道能顶下几分,最重要的是,这个莫家三公子真的该死吗 李平自然知道朝清秋为何犹豫,莫家虽然而今在东都城里走了下坡路,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莫家人又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寻常小事都能让人家破人亡,何况是自家的三公子被人欺负。 朝清秋终于开口道:“当日我和司马剑以及沈括二人不过是见不管莫三公子太过跋扈,这才想要教训他一番,并未想过要取他性命。” 李云卿叹了口气,“朝兄你如此妇人之仁,如何做的大事” 李平道:“朝先生应该想的到,依着莫三公子的品行,这些年来做下的恶定然不少。安然而死都算是便宜他了。” 朝清秋摇了摇头,“世间事,最忌讳的便是一个想当然,哪怕莫三公子其罪当诛,可我终归未未曾见过,为一假想而杀人,这不是我的道理。” 李平笑了笑,“朝先生喜欢讲道理,可世上有些事终归是没道理可讲的。我当孙家守夜人的那些年,见过太多了。” “有时有权有势者的一句随意言语便足以定人生死,大势之下,蝼蚁只得乖乖赴死罢了。” “稍后我带朝先生去见一个人,到时先生便知,有些人真的该死。”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八十七章 风雪于途 东都城里今日还飘着些小雨,暮霭沉沉,不见天日。 城西有条安乐街,街上有条东郊巷。 都说东都城中多富贵,可富贵人家之中也有衣不蔽体的破落户,这东都城中自然也有那不起眼的陋巷。 就如一件华服之上破了洞,缝缝补补倒也能穿,可终归是会让人小看了几分。反倒不如遮遮掩掩,留一个风姿绰约的好样貌。 许多事,看的到,却又看不到。 东郊巷里住的都是些破落户,何谓破落 无妻无子,无财无权,一朝身死,无人知晓。 老魏头就住在这东郊巷的尽头,他已经来了许多年。 当年初来之时还是一个断了一臂的年轻小伙,身体结实,为人也踏实肯干,那几年说媒的媒婆都差点踏碎了他家的门槛,可惜老魏头一直不肯点头,后来媒婆那边也就没了消息。 许多年后,当年的年轻小伙也变成了一个老头子,前些日子为了一个邻家的小姑娘还和东都城里一个有名的公子哥起了争执,可惜最后人没救到,他还被人打断了双腿。 几日后那姑娘的娘亲便吊死在了房梁上,是周围的街坊为她收拾了尸体,匆匆下了葬。 自那以后,老魏就一天天的垮了下去。 人身本是囚笼,身上受些伤,倒是不妨事,只是心中的灯火灭了,便再也扶不起来了。 街坊四邻都知道,老魏活不成了。 老魏自己也知道,可他一直撑着最后一口气。冥冥之中他有感觉,他会等到他想要等的人。 李平带着朝清秋二人走入到东郊巷里,墙面斑驳,地面泥泞,空气中混着些马粪牛粪的腥臊气。 与他们相遇的巷中之人只是敢偷偷看他们几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去,匆匆而过。 三人这整洁的衣衫本就与这间小巷格格不入,小巷之人自然不愿惹上麻烦。常年活在泥泞里,自然有着他们独有的智慧。 李平径直带着朝清秋二人来到巷子的尽头,他直接推门而入。 院子之中只有一个偌大的水缸,天上雨水落下,落在水缸里,在这空无一物的院子里,清晰可闻。 天街小雨润如酥,可穷苦人家未必便会欢喜。 屋中的老魏听到了院中的动静,他一边咳嗽一边开口道:“是李先生来了” 李平带着二人推开门走入屋中。 屋子里只有一张硬木床,床上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半靠在床上,右手袖管空荡荡的,双脚不自然的摆向两侧。 今日虽有小雨,可外面天色尚未彻底暗淡下去,屋内却已然是夜色昏昏,只能透过桌上那支昏黄的烛火勉强撑起一点亮光,死气沉沉。 李平应了一声,“魏老,是我。” 老人挣扎了几下想要起身,可最终却是徒劳而已。 三人连忙凑到老人身前。 此时老人眼上已经有了阴翳,看人已然不太真切。 他只是以那只仅存的手掌拍了拍几人的手背,“李先生,这两位公子就是你和我说的能帮我的贵人” 李平点了点头,沉声道:“魏老,二位公子能帮你。” 老魏笑了笑,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意,只是他一不小心牵动伤口,连忙咳嗽了几声,“老头子我这一生着实是没啥可说道的。” “当年年轻力壮的时候正赶上那些瀚海人寇边,咱哪里忍的了这个,一怒之下就参了军,当时咱可也是敢战营里响当当的人物。” “那时家中还有个自小青梅竹马的姑娘,就是住在这东郊巷里,当时年少气盛,以为不过是去个三年五载便能够荣归故里,到时候自然是要给她一个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婚事。” 老人又咳嗽了几声,似乎是想要将心中挤压了这许多年的郁气一口吐出,“不想后来打完了瀚海又打燕国,打完了燕国又打百越,一年又一年,直到我在的敢战营之人在一场大战之中死尽,我自己也成了一个残废,这才能够返回东都。” 老人说的轻巧,可百战余生又如何能够那般简单。 秦骑无双,背后也是累累血骨。 “回来之后我才知道,那个我在战场上心心念念的姑娘原来早在我出征的第三年就已然病死在了家中。” 李平叹了口气,“难怪魏老一直不曾娶亲。” “对她我是心怀愧疚的,可若是让我再选一次,依旧是如此。我大秦男儿,战死疆场才是幸事。” “事到如今,老头子心中只有一事放心不下,便是那邻家的小姑娘。求两位公子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他紧紧的抓住朝清秋的手,那张枯瘦无神的面庞上骤然之间涌上一抹潮红。 人死大睡,回光返照。 朝清秋重重点了点头,拍了拍老人的手掌,“魏老放心,我一定会救出那个姑娘。” 老人长长的吐了口气,那只握紧着的手逐渐松开,垂到了床边。 一梦睡去,再无声息。 朝清秋伸手抚过老人的双眼,征战一生,不该死不瞑目。 屋外,三人靠墙而立。 朝清秋道:“看来强抢民女的是莫家三公子了。” 既然李平带自己来看魏老,那事情多半就与莫家有关。 李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确实是莫家三公子不错,可我其实骗了魏老。那个姑娘几日前我就已经找到了。” 朝清秋与李云卿死死的盯着李平。 李平面无表情,“她死了,被抓进外宅的那日她就不堪受辱自尽了。” 朝清秋狠狠一拳砸在身后的墙上,手掌之上鲜血淋漓,血水混着天上的雨水流进泥泞不堪的泥土里,夹杂上一丝血腥气。 他嗓音嘶哑,发出一声如野兽般的嘶吼,“他们该死。” 哪怕淡漠如李平与李云卿此刻也是满腔怒意。 哪有什么盛世安稳,只不过是有人在为他们负重而行罢了。 离国去乡,十余年喋血沙场,抛舍了儿女情长,只是为了护佑一方平安。 这个世上有太多个魏老。 可就是这些在他们庇护之下成长起来的少世家子,硬生生的打断了他们的双腿,砸断了他们的脊梁。 他们为谁而死 为众人抱薪火者,不当死于风雪。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八十八章 此生大苦 解决一个高手总要比解决几百个小喽喽更简单些,莫三公子虽然记不得是何人和他所说,可他的确十分喜欢。 三公子今日十分高兴,所有事情能够一次解决自然是最好。 将所有的麻烦串在一起,弄成一个大麻烦,反倒是更有意思一些,他是莫家嫡子,哪怕是输了也没人敢动他半根毫毛。 他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莫云,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莫管家,你说他们会如何对付本公子找几个杀手还是自己动手” 莫云上前两步,“就是给这些人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自己跟公子动手,想来定然是会在外面找一些高手了。” “家中长老可曾安排妥当” “六位长老都已经安排妥当,便是而今那身在南楚的剑神亲至也伤不了公子。” 当日陈寅曾经说过,莫家这种世家大族,家族之中定然还藏着一些高手。 莫家六老便是如此。 六人当年都是显赫一时的江湖人物,只是后来他们有人是坏了江湖规矩有人是被仇人追杀,最后都来寻了莫家的庇护。 莫家对他们六人也不错,花了大价钱从一位成名已久的阵法大师那里给他们买来了一套六人合用的阵法,起阵之时据说连六品高手也奈何不得。 莫云聪放下心来,“老莫,辛苦你了。这件事办的好,日后本公子必然不会亏待了你。” 莫云低着头,“能为三公子效力,是奴才的幸事,如何敢说辛苦。” 三公子起伸了伸懒腰,他放肆而笑,“看来果然天命在我。” 他伸手拍了拍莫云的肩膀,“跟着本公子以后一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本公子的路,在更高处。” 莫云谦卑而笑,“公子大才,自然不会困在这小小的莫家,只是公子,咱们何时启程” 三公子甩了甩长袖,“自然是现在便走,我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是哪些家伙不知死活了。” 莫云陪着三公子出门而去,在正门处刚好碰到了入门而来的大公子。 莫云渊长身而立,如芝兰玉树,让人只是望上去便是心生好感,自然怪不得东都城中有那么多女子对他心生爱慕。 他笑了笑,“三弟,要出去” 莫云聪哼了一声,直接从他身边越了过去。 在他看来,自家这个被东都人人称颂的兄长除了比自己早出生几日和那副天赐的相貌,别的跟自己简直是云泥之别。 莫云和莫云渊告罪了一声。 莫云渊笑着摇了摇头,他神态温柔,就像一个对着自家犯浑的弟弟无可奈何的温和兄长,宠溺而无奈,“舍弟玩劣,还要莫老多多相助才是。” 言语之时他目光幽幽,似有深意。 莫云硬着头皮随着莫云聪而去。 莫云渊转过头来,脸上再也没了方才的温和笑意,他双目冰冷,杀机四溢。 “三弟,就当大哥为你送行了。” ------------------------------------- 今日莫园又带着莫安到酒楼里来吃茶。这几日莫园每日都来,酒楼掌柜的虽然有些诧异莫家主为何比平日来的勤了些,可到底没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何况莫家叶大根深,也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酒楼掌柜招惹得起的。 可今日莫家主竟然要吃酒,还是酒楼里性子最烈的女儿红。 三楼的雅间里,老人提着酒坛,便是连酒杯都不曾用。 他饮了口酒,重重的打了个酒嗝,“小安,你可知为何我这些日子来酒楼频繁了些” 莫安叹了口气,“想来家主是为了几位公子之事。” 莫园将手中的酒坛放到桌上,“不愧是跟了我这么多年的老兄弟,一言就说中了我的心思。” “说到底他们三个也是我莫园的亲生骨肉,这世上又哪里有不心疼儿子的父亲。” “亲眼看着他们兄弟相残,我又何尝不是痛彻心扉” 他站起身来,这个曾经荣耀一时而今却走了下坡路的老人须发皆张,手中酒坛甩手而出,砸在地上砰然而碎。 “老子不断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莫家,为了这个狗屁的莫家。“ “当年我娶不了心爱的姑娘,是为了莫家。” “我卖国投敌勾结柳易云,也是为了莫家。” “今日我要亲眼看着他们兄弟相残,还是为了莫家。” “我莫园一生不曾负了莫家,可莫家独独负我。” 莫安沉默良久,他如何不知道家主心中的苦 当年在莫园还是公子之时他就已经跟在他身边,风风雨雨,几十年了。 莫园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莫安也知道他很多秘密,可他而今还能活着跟在他身边,多少是因为当年的旧情。 也是因为他孤独。 莫安也是哽咽道:“我自然知道家主心中的苦。” 莫园此刻已经平静下来,他重新拎起一坛酒,“小安,你说老三这次有几成把握能活着” 莫安又是沉默良久,大公子和二公子联手对付三公子,按着三公子的个性和手段,已然是必死无疑。可眼前之人既是莫家家主,也是三公子的父亲,有些言语,此时说来,只怕是阴毒如箭。 莫园见他不言语,只是平静的笑了笑,“看来老三是绝无幸理了,也是,他如何会是老大和老二的对手,必死无疑。” 他举起酒坛,“来,小安,喝一个。” “为莫家贺,今日老三身死,他日莫家之主定然又是一个狠辣人物。我莫家终归不会亡在我莫园这一代。” “也为老三贺,贺他今日终于得脱苦海,再也不用在世间这阴诡地狱里苦苦挣扎。” 恍惚之间,他忽然记起当年大秦先帝的最后一场朝会。散朝之时他走在最后,转头回望,那个平日里在朝堂之上威严无双的帝王竟然是面色枯白如老朽,意气散尽。 原来如此,直到而今,他感同身受。 今日里,已然十余年不曾饮酒的莫家家主喝了一场大醉。 那场大梦之中,三个孩子都还年幼,他坐在院中的树下,他们承欢膝下。 世间大苦,不如睡去。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八十九章 寇入网中 莫家偏院的佛堂里,传出一阵阵木鱼敲击声。 路过的下人都知道这是自家二公子又开始礼佛了。二公子也是个可怜人,既不是莫家的长子,也不是莫家的嫡子,莫家这偌大的家业注定和他无缘了。好在莫二公子是个通透人,这么多年青灯古佛,不理家中事,倒也算是一种活法,反正莫家家大业大,无论如何也不会少了二公子这口吃食。 可这些人的想法,终归不是莫二公子心中的想法。 莫云风一身素白长衫跪坐在佛堂里,许是常年在佛堂之中避世的缘故,他面色微白,只是样貌却丝毫不输给他那个在东都城中以样貌闻名的大哥。 他一手持着木锤,轻轻敲打在身前的木鱼上,另一手则是握着一张展开的书信。 信上也无甚大事,不过是自家三弟今日要外出游玩一番罢了。 只是信上的落款之人极为有趣,莫云。 莫家三公子最为信任的身边人,却是他这个常年不曾走出佛堂半步的二哥的人。 说来可笑,更可悲。 好谋无断之人,偏偏是长子。 志大才疏之人,偏偏是嫡子。 莫云风笑了一声,府中之人都不知他为何学佛,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是不学佛,只怕他早就压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兄弟又如何 他们挡路了。 他将手中之信折了折,轻轻放在身旁的火烛前。 没人能挡他的青云路。 ------------------------------------- 东都城西有座宅院,占地极广,极土木之盛。院中装饰雕梁画栋,尽显北方院落的豪迈壮丽。 这处宅院与周围的贫寒陋巷格格不入,四周的街坊邻里都知道这是莫家三公子在外面的外宅。 前些日子还从里面扔出过人来。 莫家三公子自来跋扈的很,当年还曾与人驱车于道,便是连朝廷的官员也敢揪下马车来暴打一顿,平日里欺男霸女更是寻常事。 坏事做尽,可依旧能得逍遥。 只是因他是莫家人。 他虽不常来这里,可这条街上的百姓依旧是整日里担惊受怕。 虎狼在侧,敢怒而不敢言。 宅院外面的一间茶摊上,朝清秋三人正喝着茶水。 他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下,“李平,你说今日那位莫家三公子会来,可都到了这个时辰了,还没见到他的人影,难不成是消息有误” 李平笑道:“消息想来是没错,朝先生是太急了一些。” 李云卿也是笑道:“朝兄不用急,咱们想要瓮中捉鳖,他莫三公子也不是个蠢人,必然也是想着反将一军,咱们也只不过是各凭手段罢了。” 朝清秋随手捻着些桌上的碎茶叶,一看就是南方的茶叶,可纵然是南方的茶叶到了北方若是保管不好,终究也会变了味道。 有橘生淮南,有枳生淮北。 “这个莫三公子也是聪明人,若是生在寻常人家,不知今日他会否是个好人” “朝兄多虑了,有些人生在大富之家依旧是温良恭让的谦谦君子,有些人哪怕是生在贫寒之家,依旧会是为求登高无恶不作之人。” “李兄是哪种人” 李云卿将手中折扇摇了摇,今日他特意带着折扇出来,他这一身本事,最少有半数在这折扇上。 “我自然是大富大贵的真小人。” 朝清秋笑了笑,“李兄真是个实在人,我家先生说莫家也许会有些隐藏已久的高手,你们李家可有应对” “到时候徐言和陈山会前来相助,只不过他们两个的修为实在是差了些,到时候只怕是只能撑撑场面,真正动起手来,还是要看朝兄你们有间书院的。” 朝清秋愣了愣,“我不过三品而已,便是连徐言和陈山都不如。到时动起手岂不是任人宰割” 他本以为李丞相家大业大,手下定然藏着什么不出世的高手,没想到竟然把算盘打到自己身上来了。 李云卿笑着摇了摇头,“单单靠朝兄自然不够,可若是朝兄身陷险地,那有间书院的陈院长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他看着朝清秋一脸错愕的神情,只得又开口解释道:“看来朝兄对自家书院的了解还是少了些。” 朝清秋自然知道自己对自家书院的了解极少,加入书院的这些日子他做的最多的就是为自家先生解决他留下来的和其他书院的问题。 “有间书院建院时日不长,在朝兄之前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两代人。当年的初代院长,也就是陈院长的老师据说是自北方而来,可到底如何至今也没个定论。老院长那一代极为低调,直到有间书院出了陈院长和你师叔。” “我仔细问过徐言和陈山,当年你们有间书院的双雄可是纵横东都,何谓纵横,师兄纵容师弟横行霸道,整个东都城里的书院就没有没被你家先生打过的。” “当然他招惹的主要是那些天赋出众的学生,比如而今四大书院的院长还有一些朝中的权贵,毕竟,普通人你家先生是不看在眼里的。” 朝清秋揉着眉头,忽然就明白了两件事。 其一是自家先生必然还有不少敌人,虽然说不上生死之敌,可若是能够顺手教训一下某人新收的弟子,想来而今这些位高权重的老家伙们还是很乐意的。 另一件事就是自家先生果然很能打,不然为何师叔失踪了这么多年他还活的好好的 他叹了口气,“我可不能保证到时候我先生会出手。” 李云卿却是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陈院长会出手的,毕竟你们有间书院最是护短。” 朝清秋赶忙喝了口茶水压了压惊,想来他以后在东都城里的日子不会寂寞了。 此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那间宅院之前。 二马拉车,名贵非常,仅仅是这辆马车便是许多寻常人家哪怕辛劳一生都不敢去想的价钱。 马上走下一个贵公子,高昂着头,傲然四顾,志得意满。 莫三公子最是喜欢看这些人眼中那抹畏惧之色,他是世代公卿,将门之后,哪里是这些蝼蚁之人能够平视的。 远处的朝清秋望着他笑了笑。 “寇入网中。”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九十章 星火燎原 晓月,疏风,星光点点。 未曾有雪却有雨,也是杀人好时节。 莫三公子外宅的长街上,有脚步声沙沙响起。 朝清秋和李云卿自不远处而来,悠悠然。似乎今夜不是去杀人,只是一场寻常的夜间游玩罢了。 夜色浓重,亦有人未寝。 两人来到长街中央,身前身后皆有脚步声响起,密集而杂乱,人数不少,前后各有几十人,一身黑衣未曾蒙面,手中长刀之上还散着一阵阵的血腥气,一望便知都是些杀人的老手。 外宅的墙头上有十余弓手探头而出,弯弓搭箭,箭簇之上泛着诡异的紫色。两人一眼便看出这是连军中都很少有的符箭,专为射杀江湖高手而制。 李云卿转过身去,两人相背而立,“朝兄,这身后之人便交给我如何” 朝清秋笑了一声,不曾言语。身上罡气猛然炸开,一袭青衣宛如天边白云,撞入到了前方的黑衣人之中。 他今日本就是为杀人而来,自然要杀的痛快。 李云卿回头望了一眼,哑然而笑,“一个三品武夫而已,竟然被朝兄打出了天下无敌的气势。” 此时朝清秋已然反手夺过一人手中长刀。脚下流云步法,行云流水,黑衣人只能看到这个青衣人近在眼前,却是劈砍不中。反观朝清秋却是杀的性起,手中虎头刀法本就是最为适合战阵厮杀的刀法,此刻施展开来,自然是如虎入羊群。 刀光起处,总有人头落地。 不远处的高楼上,有少年自百丈处的楼顶一跃而下,只是落在外宅的屋檐之上时却是悄无声息。 少年提着一把牛角尖刀,自墙上的弓箭手身后一掠而过。 十几个弓箭手的尸体自墙壁上滑落下去。 周安昨日才从书院的藏书阁中出来,虽然他不识字,可他在藏书阁中看的画卷倒是不少,看了许多,直到他看到了那本以图注释的刺客列传。 脱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李云卿看着自墙上的滑落的尸体,他笑了一声,他可不是出工不出力的人。 他手中折扇开合,十几支安乐乡激射而出,纤细如牛毫,上淬剧毒,触之者死。 一身白衣合身直入黑衣人之中。 此时朝清秋正将手中长刀刺入身前最后一个黑衣人的腹部,他忽然向后退了几步,一阵拳风袭来,他随手反转长刀,手中长刀横握,迎上当头一拳。 拳风刚烈,他被迫退了三步。 接着手中长刀刀身之上逐渐开始出现细密纹路,最后整把长刀寸寸崩碎。 朝清秋抬眼望向来人,此人虎背熊腰,一身短打的青衣被他撑的鼓起,一看便知是一个横练的高手。 朝清秋晃了晃有些发麻的右手,方才虽然是被此人偷袭,可此人的拳头确实有几分力道。 那个汉子狰狞而笑,“赤火军,殷伤。小子,你们太狂妄了些,莫家人不是你们能动的。” 朝清秋轻蔑一笑,“军中之人也给人当狗你真是不配这两个字。” 殷伤大吼一声,双手之上青筋暴起,在他身后罡气渐渐凝聚,虽然稀薄,可一只猛虎已然稍稍成型。 虎啸拳术,秦军之中惯用的拳术之一,与虎头刀法一样,最为适合战阵厮杀,讲究的便是一往无前,百战犹生。而今这殷伤已然有了三品中期的修为,虽还不能聚气成甲,可罡气已然外泄已然初露端疑。 朝清秋伸出右手,缓缓虚握再放开,反复几次,最后猛然实握成拳,三尺之内罡气俱在这一拳之间。 当日在有间书院的藏书阁中,他不止是学成了陈无意的流云散手,更是合着自身经历悟出了一式拳法。 少年时富贵荣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朝家国破败,仓皇而出,流落天涯。家国两无望,独剩下这一人双拳。 三尺之内,有我无敌,一拳即可。 拳名燎原。 纵有微火,也可燎原。 殷伤大喝一声,已然一跃而来,身后罡气猛虎随之动,宛如一只真正的猛虎飞扑而来。 朝清秋悍然迎上,一拳对双拳。 两人交手之处,罡气碰撞四溅,如同朝霞初升,烟雾四起。 朝清秋强行咽下了一口激荡而起的血水,他与殷伤境界相差不多,若非他的燎原一式有些古怪之处,不然绝难以单手挡下殷双的双拳。 只是朝清秋很快就笑了起来,罡气散去,露出了殷伤那张满是惊恐的脸。 此时殷伤脸上满是汗水,就在方才,有一把血剑插进了他的腹中。 那是一把用地上方才被杀的黑衣人的鲜血凝成的血剑,而那把剑就握在朝清秋的左手之上。 剑上带着罡气,正不断打乱着他体内的气机。 朝清秋不依不饶,再以一式燎原震开他的双臂,彻底打散了他体内的气机,接着右手化拳为掌,十指如钩狠狠的抓在殷伤面上,接着将他按在地上。 左手之中血剑不曾拔出,只是任由其消磨在殷伤身上。 他紧紧盯着殷伤那双因恐惧而露出哀求的双眼。 “想来以前定然也这般在你手下求活,你是如何做的” 手中血剑又刺入几分。 “我猜你一定没有放过他们,莫三公子该死,助纣为虐,你也该死。” 殷伤望着那个紧紧盯着自己的持剑之人,他在他那双平静的双眸之中,似乎看到了深渊之中有一条白龙正抬着头与自己缓缓对视。 半响之后,整把血剑消磨尽。 殷伤已然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已经没有了生机。 朝清秋这才起身,他震了震衣袖。 “朝兄真是好手段。” 朝清秋转头望去,李云卿正站在墙下,周安则是蹲坐在墙头之上,两人都是绕有兴致的看着他。 朝清秋笑了笑,“本就是杀人技,能杀该杀之人就好了,活着终归要比死了好些。” 李云卿笑着走到他身前,“朝兄这都能讲出道理,果然不愧是有间书院的大弟子,我记得好像听人说过吗,当年陈院长动手之时似乎也是一样的言语。” 朝清秋的嘴角抽了抽,“好了,别让莫三公子等的太久。” 三人缓步而行,来到宅子的大门之前。 朝清秋轻轻扣动门上的青铜铁环。 “请三公子赴死。”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九十一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宅院外的陋巷里,一个方才本该出手却不曾出手的老人被人挡在了小巷之中。 老人微弓着腰,头发已然花白,脸上的褶皱如山野之间的沟壑,纵横交错。眉头紧皱,一脸苦相。 他望着小巷尽头那个多年不见的老友,手里还是拿着那个酒壶,恃酒且轻狂。 陈寅看着那个而今看上去已然是古稀之年的同龄人,便是洒脱如他也是禁不住唏嘘了一声。 “何用,你我虽然多年不见,可你而今的样貌与当年也实在是差的太多了些。” 外貌已是老人的何用只是笑了笑,“岁月本就催人老,何况日日心如刀割,如何不老” 陈寅喝了口酒,想起当年师兄曾和自己闲聊之时说起过何用的生平。何用本不是东都人,当年在江湖上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先手无敌”“快剑无双”都是此人当年闯下的绰号。而江湖里只有起错的名字,从来没有叫错的绰号。何用最为擅长的是拔剑术,出剑快三分,转眼见生死。据师兄当年所说,还是有些门道的。 少年得意,持剑横行,自然是在江湖里惹下了不少仇家。后来被仇家阴谋暗算,一家老幼,独他一人身负重伤而逃。然后他就来了东都,甘心做起了莫家的走狗,那一代莫家的家主也是个人物,倾莫家之力为他抱了仇。 死结以死解,旧仇已报,新恩难偿。 当年他们有间书院双雄在东都城里最不想遇到的人之中便有何用,倒不是打不过,只是此人每次动起手来都是以死相搏,就像恨不得早日身死。 他叹了口气,“你在莫家这么多年,莫家而今如何你也是知道的,莫家六老今日只来了你一人,你还要执迷不悟不成” 何用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而今的莫家已经不是当年的莫家了,三位公子的纷争他虽不曾参与其中,可也早有耳闻。 只是他很快就又摇了摇头,“莫家虽然不再是当年的莫家,可何用还是当年的何用。一饭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为我复仇之恩。我在一日,便不可坐视莫家嫡子死在眼前。” 陈寅又叹了口气,将手中酒壶别回腰间,“情有可原,罪无可恕。饿死首阳山,江湖义气重,可叹也可笑。既然谈不拢,动手便是。” 何用右手握住腰间剑柄,长剑已然出鞘三寸,天下剑术,他最喜一个快字。 小巷前的陈寅只是摇了摇头,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右手平举,轻轻挥了挥手,何用身侧刚刚聚拢起来的剑气便已然四散而去。 下一刻,他沉入一个深沉的梦里。 绿树绕山阴,黄花遍地开,蝴戏花蕊间,稚童绕身前。 那年他还不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那年他还有老母在堂,有娘子等在家中,有子女绕在膝前。 原来他平生最得意之处,从来不在江湖。 尚且年幼的女儿举着手中的炭笔在地上煞有介事的写着自家长大后也要嫁给阿爹这般的大人物,而那个被自己用鞋底刚刚打过一顿的儿子则是还在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嚷着自己以后混江湖时一定要做个比老爹更大的大人物。 灶台前的娘子偶尔转过头来,看着许久不曾还家的自家汉子,在她眼中,如此便已最好。 屋中的白发妇人正坐在堂中,她的眼睛已经有些不好,哪怕屋外日光正好,她也不得不挑起一盏油灯。 油灯之下,她在缝着一件长衫,针脚细密,她只是想着厚些,再厚些。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只恐迟迟归。 而前两日急着回江湖的汉子今日却是改了主意,他想在家中多留些时日。 一日,十日,一月,三月,一年,三年。 一留便是许多年。 这个当年曾经叫嚷着江湖子弟江湖死的汉子,再也不曾踏入过江湖。 他只是在附近又买下了几处薄田,一只黄牛。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光总是如流水,一朝流去,悄无声息。 这些年里,他亲自送走了高堂,老人咽气之时,他在身旁。 这些年里,自家的姑娘嫁了同村一个教书的穷酸秀才,算不上大富大贵,可也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这些年里,自家那个当初叫嚷着要去江湖闯荡的儿子终究是收了心神,娶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 去年,自家娘子染了重病,一病不起,可她临去之时只是笑着握着他的手,谢他给了她这么多年的安稳日子。 今年,田间陇上,陪在他身旁的老黄牛静静的卧在地上,也是没了生息。 他笑了一声,这个已是老人的汉子虽是须发皆白,只是面上再无半分苦相。眉目之间,他神采飞扬。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许多年来不曾握剑的手上满是老茧。 舍了江湖,他不曾后悔。 何用靠在一旁安然睡去的老黄牛身上,他轻轻闭上眼,嘴角带着笑意。 自家娘子已然在奈何桥旁等了自己许久,他如何舍得她再等下去。 这一日,老人安然睡去。 梦境之外,陈寅依旧靠在小巷尽头,他半张着眼,似睡非睡。 此时他忽然起身,一步踏出便是来到何用身前,他伸出一手,叩在何用眉心。 小巷之中,如有薄幕轰然而碎。 “痴儿,还不醒来。” 何用缓缓睁眼,眼中满是缅怀之色。 陈寅望着他,“你应当知道梦境之中会消耗你的生机,以你的修为不该挣不开这个梦境才对。” 何用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皱纹,他叹了口气,终归是梦境,若是当真如此该多好。 “知醒不愿醒,我已许多年不曾做过如此好梦了。” 他晃了晃身形,最后倚靠在了小巷的墙上。他在梦境之中呆的太久,耗尽了他本就所剩不多的生机。 陈寅叹了口气,“你会死的。” 何用笑了一声,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书,轻轻抛到陈寅手中,“本就是将死之人,早死些也好,晚死些也罢,都不妨事。今日你赠我好梦一场,我便还你我这多年的剑术感悟,虽比不得你的好梦,可我身上也再无常物了。将死之人,不可欠人人情。” 陈寅点了点头,将书收入怀中。 何用忽然面色潮红,他伸手死死的握住陈寅的手臂,“再答应我一事,我死之后送我回到岭南的故乡。” 陈寅望着他,知道他已然是回光返照。 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何用松开手,他重重的吐了口气,那张满是褶皱的脸舒展开来。 “狐死必首丘,人死归故乡,幸事也。” 这个半生漂泊在外的汉子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奈河桥畔,他已然让自己娘子等了太多年。 到时娘子若是要责打自己,自己不还手便是了。 悄然已无声息,嘴角犹带笑意。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九十二章 善恶有报 宅子里的大堂上,莫三公子独身一人高坐在上首,前后左右皆无人,如同孤星悬在天际。 他穿着一身长白里衣,未曾束发,一头长发披散,杂乱的覆在面上,双目通红,状如疯魔。 莫家三公子何日受过这般的委屈 若是按他原本的谋划,此刻在屋外至少便会有数百私军,殷伤的一百莫家暗卫,再加上莫家六老,便是南楚的楚难归亲至也是奈何不了自己。 可惜他没能想到跟了自己十余年的莫云竟然会被叛了自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朝清秋三人自门外而入,身上带着些还不曾散去的血腥气。 方才敲门无人应答,他们只得自行寻路,少不得又造了些杀孽。 莫云聪以手指向三人,“你们为何要图谋于我” 朝清秋坐到一旁的桌子上,随意的拿起了一壶酒,“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三公子平日里做的恶事少了不成” 莫三公子忽然笑了起来,“知我罪我,皆在春秋。你们也不过是各自为了各自的利益罢了,莫某只是棋输一招而已。若是今日胜的是我,那日后我不论做过多少恶事,史书之上,我也能落个道德完人。” 朝清秋点了点了头,“可公子今日之后哪里还有什么日后。” 他一脚踢倒了身前的小桌,“东郊巷里,老兵魏勇你可还记得” 只是很快他又自问自答,“想来你是不记得了,陋巷之中贫家子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三公子这般的大人物又怎么会放在心中” 莫云聪扯起一个阴冷的笑意,什么老兵魏勇,他自然不记得,他也不认为这几个人对付自己就是为了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莫家世代名门,自来不将那些蝼蚁放在眼中,他的目光只在高处,在更高处。 有些人做事之时总是喜欢扯着大义为名,可他从来都不屑。 朝清秋看着他的神情也是笑了起来,“看来三公子还是看不起他们,可至少他们还能有人记得,终归要强过公子这个莫家嫡子。” 莫云聪神色锐利起来,再没有方才的嘲讽之色,他这一生最为自傲的便是自己这个莫家嫡子的身份。 朝清秋挥了挥衣袖,他笑容和煦,仿佛又变成了鱼龙镇上那个教书先生,他自然不能就这般让三公子死了,不然魏老在泉下有灵,如何安宁。 对三公子这般人,要他身死反倒是小事,重要的是要他心死。 “想来三公子以为今日之败是因为轻信了身边之人。” “这是自然。” “可今日这东都城里似是安静了些。” 莫云聪猛然变色,他立身而起,带倒了身前的桌案。 今夜的东都城里确实太安静了些,东都城里自来都驻扎着羽林军,天诛的暗子也是分布在各处,方才院外那么大的动静,而今却还是没有朝廷的军马出现。 朝清秋侃侃而谈,“其中缘由想来不过三个。” “其一,陛下想要公子死。而今陛下雄才大略,志在天下,自然要对莫家分而化之,公子名声在外,若是不除之,陛下如何安心,何况莫家三子,公子最为无用,除了公子也不会立刻引起莫家反扑,陛下何乐而不为” “其二,莫家想要公子死。这些年来莫家累代公卿名将自然不假,可枝繁叶茂,树大根深,也就难免虫蚁并生,莫家主想要甩下一些,自然是舍了公子最为合适。至于公子的二位兄长,兄弟情深,自然是巴不得公子早日身死。三人分家产,终归不如两人分的痛快些。” “其三,李相也好,天诛也罢,只怕也是早早的盯上了你们莫家这块肥肉,鲜肉渐腐,如何能阻的住蚊虫俱来到时莫家一分为二,既随了陛下的心意,又保全下了莫家。三公子,即便今日我等不杀你,你也绝不能活着回到莫家了。” 莫云聪脸色苍白,他虽不愿相信,可却知道面前的那个青衫书生说的句句在理,枉他自以为心机深沉,智计无双,不想原来一直都在旁人的算计之中。 他猛然后仰瘫倒在地上,口中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朝清秋也不去看他,只是望向一旁的周安,“小师弟,我曾听你说过有种能让人不会立刻死去的杀人之术,还不让三公子见识见识,不然等会儿三公子气急攻心,一命呜呼了,岂不是便宜了他。” 周安抽出腰间的牛角尖刀朝着莫云聪走去。 深宅之中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声,让宅子外各家那些来打探消息的探子都是不寒而栗。 一炷香后,惨叫声才逐渐停了下来。 三公子的体魄还是弱了些,连百刀都不曾撑过。 周安本来还想看看自己这些日子在刽子手那里拜师学到的手段如何,可惜三公子没有撑住。 莫三公子死时依旧大张着眼,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堂堂的莫家嫡子会就这般死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夜里。 在他身后是一张白鹤飞升图,画上几只白鹤正展着翅膀,身下白云悠悠,天上天高万里。 身在白云心在天。 鹤鸣九霄,朝天起舞。 莫云聪的血溅在画上,浓墨重彩。 朝清秋与李云卿一瞬不瞬的看完了周安动手过程,“心比天高,志大才疏。” 李云卿点了点头,他也赞同朝清秋对莫云聪的评价。 “不想朝兄也是个心狠之人,当初还真是小看朝兄了。” 朝清秋默然半响,良久之后才开口道:“这个世道本就亏欠着好人,若是咱们这些有些能力之人再不对那些恶人狠辣些,那这个世道岂不是没有了好人的活路” 李云卿一愣,“朝兄觉得自己算不上好人” 朝清秋笑了一声,“手持杀人剑,心怀杀人念,自然算不得什么好人,这个世道,唯有魏老那般的人物才算的上好人。” “可惜好人多半不长寿,每个世道皆是如此。可笑不可笑” 李云卿破天荒的神色有些悲苦,“可笑自然可笑,只是更可悲罢了。” 若是每个人都能为这世道添砖加瓦,善自然会多一些,恶自然便会少一些。 这个世道始终都在苛责好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九十三章 为情谊而死 飞鱼帮,忠义堂。 帮主宋重正不断的在大堂之中来回走动,空旷的大厅之中独他一人,沉闷而急躁的脚步声在大堂中往来回荡,全然不复往日的沉稳气度。 飞鱼帮外,帮众正在和一群黑衣人厮杀。飞鱼帮众虽然也算是些好勇斗狠的好手,有些人手下还有不少人命,只是和这些黑衣人相比起来就有些不够看了。这些人都是标准的秦军装备,在坊间江湖里的捉对厮杀许是比不得这些飞鱼帮众,可若是结阵而战,飞鱼帮的人自然不是对手。 凄风寒骨杀人夜,有些人还不曾清楚为何而战,转眼间已经丢掉了性命。 可大堂之内的宋重知道,这些人必然都是莫家的人。 宋重从来不曾小看了天下人物,甚至凡事还是高看他们一眼。他知道自己投了天诛之事莫家定然会有所怀疑,甚至这次这个莫家三公子外出也多半是另有自己的谋划,未尝不是利用自己。可他不在乎,本就是各自谋利,只看谁人计高一筹罢了。他不是没有想过莫家会翻脸寻自己的麻烦,他只是没想到莫家竟然都不愿等事情出个结果就要剿灭自己。 大事未成,先要卸磨杀驴 想来还是他高看了莫家这个三公子,棋盘之上,最怕的便是这般下出无理手之人。 蒋方自门外匆匆而来,满头汗水,“帮主,帮里的兄弟们快要撑不住了。咱们如何是好” 宋重早已经坐回了上首的椅子上,他此刻面色沉静,“不必慌张,我自然有应对之法,这是我早已经和李府商量好的计策,不过是让莫家分兵,一网打尽罢了。” 蒋方稳下心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自家帮主智计无双,果然不曾让自己失望。 只是他不曾发觉自家帮主端起茶杯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宋重深深的看了蒋方一眼,“小方,你去外面盯着,等到咱们的援军来了再来报我。” 蒋方点头离去。 宋重站起身来,哪里来的什么援军,而今能来救援之人只有城北的李家,可前些日子他才带人去劫杀李平,虽然李平来时没有撕破脸,可他们都心知肚明,两人之中早晚只能活一个。若是自己是李平,此时巴不得站在一旁看热闹,不临时插上一脚,都算他是个厚道人。 他来到一侧的花瓶前,此刻他只需要轻轻转动花瓶,脚下就会出现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这条密道他建了许多年,就是为了给自家留一条后路,东都城中基业哪怕再重要也比不得自家的身家性命更金贵。 只有他一人知道这条密道,因为当年那些修建密道之人都被他埋在了密道之中。 大丈夫要做大事,自然不能在意些蝼蚁的性命。 只是向来杀伐果断的宋帮主此刻却是有些犹豫,若是他此刻脱身而出,自然是保住了性命,丢了东都城的基业反倒是小事,不过是白手起家而已。可他丢掉的还有仁义无双的名头。 宋重自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论智谋,他不过是中人之资,只不过比旁人心狠了一些。论武艺,他未必能够打得过飞鱼帮中的兄弟,可为何飞鱼帮中人人能服自己为何自己不论走到何处都能有为自己舍了性命的兄弟 仁义之名。 他虽然从来都对仁义道德弃之以鼻,可那些讲义气的江湖人都对这所谓的江湖义气趋之若鹜,如此利器,他怎么能舍了不用 在他犹豫之时,蒋方又跑了进来,见到自家帮主一只手正按在花瓶上,他目光微微一动,只是很快就又转了开去,“帮主,李家家主亲自带人来帮咱们解围了。” 宋重愣了愣,然后立刻面上带笑,“一切都在本帮主的意料之中罢了,小方,你去将李家主带进来,顺便看看兄弟们的伤亡,家中有妻子老母之人,我自养之。无论如何,不能亏待了为咱们飞鱼帮卖命的兄弟。” 蒋应了一声,翻身出去。 宋重却是有些疑惑为何李平会帮自己,按理来说他应该希望自己万劫不复才是。 片刻之后,蒋方引着李平走进大堂之中。 李平瞥了眼端坐在上首的宋重,眼中嘲弄之色一闪而逝,“看来我还是来早了些,竟然还能在此处见到宋帮主。” 宋重笑了笑,“李老弟这是哪里的话,我宋重乃是飞鱼帮主,便是死也要死在我飞鱼帮里,江湖儿郎江湖死,宋某早就看开了。若是李老弟晚来片刻,只怕只能在此地见到为兄的尸体了。” 李平喝了桌上的茶水,茶叶不错,宋重果然还是舍得在这待客之处下些银子的。 “宋老哥果然对的起头上那块忠义千古的匾额,时刻不忘着收拢人心,只是此处也没有外人,你我兄弟就不必说这些外人的话了。” 宋重收敛起脸上的笑意,他望向李平,一手扶住了腰间玉带,目光幽幽,“李老弟为何助我” 李平瞥了他一眼,依旧笑意吟吟,“冠冕堂皇的话自然是你我都是为了给朝廷办事,自然是要守望相助,若是坐视宋老哥你让人灭了门,兄弟对朝廷那里也不好交代。” 他向前倾了倾身,目光死死的盯住宋重,“可若是私下里来说,自然是不舍得宋帮主就这般被人结果了,这些日子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学到了一个道理。” “要人身死不难,可最难的是要让人心死。” “不知道宋帮主以为如何” 宋重脸上重新带上笑意,“原来如此,只是李兄未免太自信了一些,老哥我可不是束手待毙之人。若是论心机城府,老哥可不觉得会在你之下。” 李平笑道:“宋老哥自然是厉害的,不然也不能白手起家,还能让一群傻子心甘情愿的为你赴死。只是这般才有意思不是” 宋重却是忽然道:“李老弟,若是你我联手,这东都城的夜里定然是你我的天下,考虑考虑” 李平不曾言语,他只是摇了摇头。 “李老弟莫非是怕李相和三掌柜阻止不成” 李平伸手指了指宋重,然后又指了指自己。 “因为老弟我也是个愿意为了情谊赴死的傻子。”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九十四章 高楼外 城南有座九层的观星楼,最高层处,只可轻声言语。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东都城里的文人最喜在高楼之上持杯赋诗,登楼远眺,天地壮丽入胸怀。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一些世家子和富家子也是如此,虽然多数人心中只有几滴墨水,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不得自家何时诗性大发,一篇佳作就信手而成。到时候哪怕是去到青楼楚馆之中也会多了些谈资。 自然也有一些人颇为知道自己的斤两,每次登楼之前他们都会从一些贫寒的落魄书生那里买一些诗文,等到了高楼之上,酒性正浓之时,拿出诗文,只须稍稍改个名字,便是自家的一篇佳作,既能为自家露脸又资助那些贫寒书生,一举两得。 观星楼不是不知这些人的猫腻,可依旧是将那些诗词挂在高楼之中的墙上,挣钱嘛,不丢人。 本就是开门做生意,自然没有向外赶客的道理。 只是今日观星楼早早的就被人包了场,酒楼周掌柜亲自站在门口,一边给酒客们道着歉,一边赶走想要进入观星楼的酒客。都是些熟人,加上历来传说观星楼有背景,倒是没人敢闹事。 有几个世家子悄悄靠近周掌柜,“周掌柜,咱们都是熟人,能不能给兄弟们透露一下今天观星楼里是什么人包了场” 周掌柜看了他们一眼,自然知道这几人打的主意,无非是仗着家中有些势力,心中有些不服气罢了。 他凑近几人,悄声道:“你们几个最好不要惹事,今日楼上可是贵客,连我身后的掌柜的都惹不起,你们最好还是为你们家里掂量掂量。” 周掌柜的话有些重,可几人都不是只知仗势欺人满脑袋草的纨绔,历来便有传闻观星楼是天诛的产业,在这东都城里历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此才能活的长久些。 几人缩了缩脖子,转身挤入到人群里悄然而去。 高楼之上的赢彻自然不会去理会楼下之人如何去想,此刻他正站在窗边,看着楼外的风光。 东都风光入眼底。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不知天上风光比之人间又如何 他转过头来,看着挂满墙壁的诗词,笑意玩味的望向一旁的二掌柜,“老三还真是在宫外做的好大事,连这个都用来谋利,唯利是图三掌柜果然名不虚传。” 二掌柜笑了笑,这本就是他和三掌柜一同合计的主意,只是此刻三掌柜不在此地,那就别怪他对不起兄弟了,“老三这个主意虽然是阴损了一些,可陛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么多年来连年征战,天诛出的银子不少了,地主家也没余粮。” 赢彻点了点头,所谓征战,打的就是辎重钱粮,尤其是一旦战事迁延日久,更是会动摇国本,何况大秦征战多是在外,这些年已经没有人能够打进函谷关了。 他望向自家的另一个钱袋子。 李恪此时却是若有所思,“陛下今日出宫想来绝不是出门饮酒这般简单,所以陛下是为了莫家事” 距离当日朝清秋等人斩杀莫云聪已经有了些日子,据说当日为莫云聪发丧之时,父子兄弟都是哭的几度昏厥。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不知看哭了多少多愁善感的闺中女子。 原来莫家大公子不止长的玉树临风,更是个如此重情重义的大好男儿。至于那个二公子,虽然不常露面,可看起来倒也是有情有义,竟然在灵堂之上呕出了鲜血。 原来世家之中,也能有如此亲情。 可诡异之处在于没人询问三公子为何而死,凶手又是何人,似乎三公子死就死了,如此而已。 赢彻想到此处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莫云聪死的真是不冤,长兄如狼,次兄如虎,他能活到这般年纪想来都是靠着那个莫家嫡子的身份,那两人不好动手罢了。 “孤到底是小看了莫园,而今莫云聪一死,莫家这一番作为,反倒是让东都之人交口称赞,如此倒是不好动莫家了。” 李恪点了点头,“不过咱们当初的目的本就是分化莫家,而今大事已成,莫家大公子和二公子虽然表面和谐,其实早就已经事成水火,父子兄弟已经是三分天下,等到有朝一日莫园撒手而去,莫家定然分崩离析。” 长子投了天诛,次子投了他李恪,剩下莫园独成一家。 他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因为此刻楼梯处响起了脚步声。 莫园在登上观星楼时心中还有些诧异,毕竟而今老三已死,赢彻他们分化莫家的目的已经达到,此时为何突然又要召见自己,莫非是要斩草除根不成他倒不是为自己的生死担心,他已经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生死已经无关紧要,他只是希望莫家不要在他这一代断了香火。 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来到了楼上。 “莫卿,多年不见了。” 莫园抬眼便见到了赢彻,他已经有几年不曾进宫参拜,这个大秦的帝王比当初确实苍老了一些,可身上那股为我独尊的霸气倒是更重了些。 二掌柜和李恪他自然都认识,虽然交集不多,可东都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他们这般地位的人,多少有些表面功夫。 莫园立刻拜倒,“陛下。” 赢彻抬了抬手,“莫卿起身。” 莫园站起身来,“臣已经离开朝堂多年,不知陛下召见臣下有何事” 赢彻挑了挑嘴角,“听说近日莫家三公子遭人所害,莫卿要节哀。” 莫园低头道:“小儿死于江湖仇杀,至今未曾寻到凶手。” 赢彻叹了口气,“莫卿,孤还记得当年孤未登帝位之时,先帝曾经在孤面前不止一次夸赞莫卿是当世能臣,可惜莫卿不能为孤所用,只是莫卿为何要卖国求荣” 一瞬间,莫园冷汗直流。 只是他没有辩解,他自然了解赢彻,若是赢彻想杀自己,只需要寻件小事即可,通敌卖国,百死难赎,更何况天诛二掌柜就在对面。 “陛下,臣自知死罪,只是陛下既然没有将臣下狱,想来是臣还有能为陛下所做之事,臣当粉身碎骨,只是求陛下留下我莫家一条血脉。” 赢彻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勾结外人,害我大秦,你可知有多少大秦儿郎在战场上因你而死便是将你千刀万剐,孤也不解恨。” 李恪开口劝道:“陛下,而今李家主还有大用,唯有好好利用才算是对的起那些疆场上死去的将士。” 三人之前虽然已经有所商量,可方才他还是感到赢彻动了杀心。 莫园跪在地上,“臣愿赎罪,百死不辞。” 赢彻没有理他,而是隔着窗子向外望去。 盛世繁华之下,埋着几多英雄血。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九十五章 日暮途远 倒行逆施 日光曦微,风住雨收,乍暖还寒,本是初春好时节。 只是这几日东都城暗处之中惊雷涌动,不知从何处流传出了一个消息。莫家三公子并非暴毙而死,而是死于人手。 对市井坊间的穷苦之人来说自然是大快人心,东都城谁不知道莫家的三公子是个纨绔子弟,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若是能够得了善终,那老天便真的是无眼了。可城中稍有势力的人物自然知道这当中另有隐情,耳畔隐有风雷动,东都城里只怕是要变天了。 世间流言往往起于坊间,止于智者之耳。 世上建功立业之人未必便是天赋异禀,只是他们往往能抓住那在寻常人耳中听来极为寻常之事中藏匿的消息。 富贵险中求,有人摔落深渊,有人飞黄腾达。 乔老三本来只是东都城中的一个浪荡子,自小生在贫寒之家,自知不能出人头地,整日里除了浪荡在青楼楚馆,就是混迹在赌坊酒肆之中。 这几日乔老三的出手突然阔绰了起来,酒楼里的小二对乔老三的称呼也从乔三变成了乔三爷。被人问起,他也只是说这几日忽然来了一个远房亲戚,留给了自己一笔横财。 今日乔三爷闲来无事又在酒楼之中饮酒,他自然不是突然有了什么富甲一方的亲戚,便是有人家也会躲的自家远远的,穷在闹事无人问,乔三爷在还是少年之时就已经早早懂了这个道理。 前几日他在酒楼里喝大了酒,往日里与他有些交情的赌鬼耿金悄悄凑到他身前,说是有一个大生意问他刚不敢做。那时他刚喝了酒,心中豪气正盛,便大声问着能有多大的生意。耿金当时只说了八个字,“自此以后,衣食无忧。”他当时脑子一热就应了下来,可接下这个活计他才知道,这件事固然可以让他锦衣玉食,也可以让他死无全尸。 他以前不知道东都城里的水到底有多混,而今他虽然有所感悟,可已经身在泥潭之中。 原来曾经心心念念的大富之家,其中也有蝇营狗苟。 乔三爷喝的大醉,踉跄着走出酒楼,只是他还不曾走远就被人堵在了一个巷子里。 乔三自小在坊间长大,套麻袋打闷棍都是他的老本行,自然也没少被人堵在巷子里。 乔三爷见状也不惊慌,只是吐了口酒气,“兄弟们,哪条道上的三爷这些日子可没有欠赌坊里钱,要是兄弟们实在是手里紧,三爷借你们一些也不妨事。” 那个为首之人笑了笑,“乔三爷真是义气深重,可惜耿金与三爷相比就远远不如了。” 乔三猛然一惊,“你们到底是谁” 那人没回答,只是轻声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才是,三爷这样的硬汉想来应该比耿金抗揍些。” 小巷里响起一阵惨叫声。 夜半,李家。 李云卿正盘坐在李家家主的那张大椅上,手中把玩着他那把折扇,嘴里打着哈欠。 这几日他着实是无聊的紧,还好几日之后就是各大书院选人之日,想来到时候一定有的热闹瞧。 李平迈步而入,身上还带着些血腥气。 他朝着李云卿俯身一拜,“少主。” 李云卿点了点头,“都查清楚了” 李平直起身来,“属下根据那人提供的消息找到了在酒楼赌坊之中散播流言之人,据那两人供述,背后之人是莫家大公子莫云渊。” 李云卿笑了笑,“东都读书人的门面,与我那兄长齐名,被陛下称赞为人样子的读书人竟然是如此人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李平又道:“给咱们提供消息之人,是莫家的二公子莫云风。” 李云卿一愣,“莫三公子的尸骨未寒,兄弟二人便急着骨肉相残了,看来是我小看了东都城里的豪杰人物。” 李平板着脸,沉声道:“自来世家无亲情,少主多思之。” 李云卿转头看向李家的这头门下走狗,“你这句话若是让我那丞相大人的爹听了去,只怕你就见不到明日升起的太阳了。” “李平已然三姓,只是不想再换姓氏了。” 李云卿闻言只是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听说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兄长这次也要返回东都,真是令人期待。” ------------------------------------- 莫家,二公子府。 自从莫三公子离世之后,莫二公子就从他那间佛堂之中搬了出来,回到了自家那个多年无人居住的府邸。三人府邸本是一样,只是大公子是个读书人,府邸之中到处都透着一股书卷气,府中丫鬟杂役也多读过些诗书,每次总是要被些书院来访的同学笑称一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大公子也颇以此为傲。 三公子自来与大公子相反,所以三公子府更显出一个贵字。累代名门,世代公卿将相,自然富贵堂皇。 而二公子府历来无人居住,还是这几日二公子自佛堂之中走出,隐隐有了些与大公子分庭抗礼的架势,这才引起了些东都人的关注。 曾有人借着拜访二公子的机会去过二公子府,被人问起之时,无一例外,都只是回答一个冷字。 府中摆设极少,便是连院中的树木也是没有几棵。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站在府中,身上都要比府外凉上几分。府中之人皆是形色匆匆,默然无言语。 今日二公子正站在府中的院子里,自打那日出了佛堂,他早已换上了一件灰色长袍。凄风冷雨,灰袍长衫,加上一个神态清冷的莫家二公子,倒是相得益彰。 此时他思绪飘远,这个院子当年他曾经也住过,那时他娘尚在,父慈子孝,倒也是其乐融融。那时的莫三公子还是个只知道满园子疯跑的熊孩子,莫大公子则是个只会满口知乎者也的书呆子,而他自己,更是个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忏悔许久的少年郎。 俱往矣。 “若再许我少年时” 他忽然笑了起来,双手震了震衣袖。 “日暮途远,吾故倒行逆施。”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九十六章 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一】 春日乍暖,风中还带着几分寒意,今年虽然春来极早,可天气依然寒冷。 前几日东都的大街之上还少有行人,今日却已然被外出的秦人围的水泄不通。 无他,今日是书院招生的日子。 自当年大周统一天下之后,各国皆有书院,不论在哪一国,书院招生都算的上是举国震动的大事。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自秦帝赢彻继位以来,暗中打压世家大族,寒门之士逐步登高,而今的大秦丞相李恪当年便只是一个落魄南来的南楚的读书人而已。 而今在大秦,富贵人家的子弟自然是想通过读书朝上更进一步,富不过三代并非书上的一句简单言语,便是世家豪门如莫家,也是早早的将自家三位公子送入到了书院之中。 穷苦人家想要摆脱出身大抵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入伍参军,战场杀敌自然是更快些,尤其是在大秦。可疆场上,连领军的大将也是说死则死,何况冲锋在前的小卒 第二条路则是读书入书院,一朝东门之外唱名,自然是一条青云路。所以贫寒之家,往往都是兄弟几人,长兄为父,苦苦支撑家业,其余兄弟有力者入伍,无力者读书。但出一人,便足以光耀门楣。 可世间事往往可笑,越是如此,富家越富,贫家越贫。 今日朝清秋受了谢姑娘的委托,要送青萍姑娘到石鼓书院去参加招生。 两人此刻正走在街上,青萍依旧是一身青衣,马尾高高扎起,双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的走着。 朝清秋低着头,若有所思。 青衣姑娘,青衫儒生,姑娘叽叽喳喳,儒生沉默不语,远远看去倒是般配的很。 不时有路过的年轻男子抛给朝清秋几个白眼,他们不明白自己输在了何处。 朝清秋忽然开口道:“青萍姑娘,当日在岳阳城里,你为何要偷我的钱袋” 今日不是在被看招里,青萍也不再藏掖,她只是用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朝清秋。 只是朝清秋毫无反应。 青萍叹了口气,当初不是没有被偷了钱袋的人找到她,她只要默默的看对方一会儿,对方就会默默的败下阵来。 难道 她不可置信的望着朝清秋。 朝清秋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发冷。 青萍又叹了口气,“我那日是见了岳阳城中有些难民,实在是可怜的紧,后来又见到那些书生只知道花前月下,附庸风雅,这才路见不平,为非作歹,劫富济贫。只是后来我发现那些难民都被人妥善安置了,听说是那个游击将军之子安排的。” 朝清秋没有理会她言语之中的用词错误,他只是又想起了那个一副病殃殃姿态,却决然行走在黑暗之中的年轻人。 “皇甫雅,真的可惜了。” “你认识他” “曾经见过一面。” 青萍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见过一面记得这般清楚” “有些人,虽然只是见过一面,却已经很难忘记。” 青萍抖了抖,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我在被看招时,也常常见到有客人对着姑娘说这般言语。” 朝清秋面色一红,没有言语。他不得不承认,在言辞之上,他确实是弱了青萍几分。 ------------------------------------- 石鼓书院在东都城外的樟山上,樟山不高,只是沿途多风景。树成荫,草成海,山花遍地开。 此时山路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其中有不少马车,车中多是年轻女子。 而今的书院虽然都是男女皆收,可大抵也还是有所差异,当然四方书院那样的和尚庙除外。 各大书院之中大多是男多女少,所以女子求学,其实还是有些优势的,比如有事之时那些自告奋勇的多的数不清的师兄。 这般颇具传奇的故事最为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所喜,朝清秋当日就在一家酒楼里花一文钱听了七段。 爱恨情仇,各不相同。 石鼓书院与其他书院不同之处在与书院院长本身就是女子,书院之中的学生也多是女子,自然而然的也就让女子天生多了一份亲近,真正的女子想要求学者,多还是选择石鼓书院。 此时朝清秋正和青萍走在去往书院的大路上,他双手环抱,捧着青萍一路上采来的野花。 青萍忽然大叫了一声,“小朝,你看,云凰姐姐。” 朝清秋瞥了她一眼,然后便看到了前面不远处的那架凤銮。 凤銮之中的女子清丽脱俗,却又带着一股逼人的英气,正是云凰公主。 她许是听到了青萍的叫声,转过头来朝着二人轻轻点了点头。 朝清秋面色有些复杂,他到现在其实还是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姑娘,当年两人毕竟曾经有过婚约,虽然不过是一场政治联姻,可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感触的。 青萍仔细的看了看他的神情,“小朝,难道你对云凰姐姐有什么想法我在被看招里见到客人被楼里的姑娘们拒绝就是这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朝清秋叹了口气,“被看招里整日都是些什么客人,这次回去我一定要和谢姨好好说说。” 青萍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在他们身后,有一个年轻人一直死死的盯着前方的两人。 这人头上系着一块白布,腰间别着一把倭刀。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九十七章 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二】 石鼓书院里,朝清秋正望着立在书院广场上的巨大石鼓。 石鼓至少有七八个壮年男子大小,山石开采本就不易,更何况要雕刻成大鼓模样,东都城里的四大书院果然都不简单。 看着台阶上不时望向自己的石鼓书院院长霍玉,又想到自家先生惹遍了东都城中的所有书院他便有些头痛。 若是男子还好说些,大不了动手便是了,被人打一顿或者打别人一顿,总算是清清爽爽。可而今不知自家先生是如何招惹了这位女子院长,若是情债,那他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霍玉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此时她正盯着那些将要参加书院考试的学生微微皱眉。 书院之中也分文武科,每年之中虽是女子多选文科,男子多选武科,终归还是有些女子会选武科,可今年竟然只有云凰和清萍两人选了武科,着实是让她有些失望。 在她看来当年女子可入书院读书是一大步,女子学武科将来也未必要走上战场,只要她们不再局限于女子只能读几句诗书也会是一大进步。 朝清秋也是看着孤零零立在一侧的青萍和云凰公主,不知为何,他有些想笑。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青萍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站在一侧所有等待参试的男子都是对他怒目而视。 尚未进入书院就少了一个师妹,自然是让这些本就不是单纯为了读书而来的读书人有些伤心。 朝清秋摇了摇头,这般心性还能读出什么好书 于是他狠狠的瞪了回去。 双方怒目而视,互不相让,想来要不是比试在即,他们是不介意下来教训这个狂妄的小子一顿的。 朝清秋转过头去,刚好看到青萍将一个姑娘一脚踹倒在地。 他叹了口气,青萍的心思虽然不在修行上,可阴差阳错而今也算是个二品高手了,加上这姑娘实战经验丰富,寻常老手初次遇上只怕都要栽个跟头,何况是这些整日里在书院修行的姑娘。 他正想的出神,一个年轻人已经走到他身边,“可是有间书院朝公子” 朝清秋回过神来,看着这个头上系着白巾的年轻人。 “你是” “在下嵩阳书院,山本木。” 朝清秋面色微变,仔细打量起了眼前这人。 “你是东瀛人。” “在下是从东瀛渡河而来,拜入了嵩阳书院,朝兄也知道东瀛” 朝清秋笑了笑,他自然知道东瀛。大周之时还不过是个茹毛饮血的化外之地,后来趁着中原内乱,自中原之地学了些皮毛之术。孤悬海外,也敢称王。这些年更是带着些海外的廉价之物在中原各国之间游历,又盗走了不少中原的文学法制,据说还另辟蹊径,自创了什么一门武斗之术。 朝清秋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他冷着脸,淡淡道:“山兄找我有何事” “在下姓山本。” “山兄既然入了我中原,理当入乡随俗才是。” 山本木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朝兄说的是,这次回去我便重新起一个名字。只是在下来了东都多日,早就听说有间书院学生武艺高强,不知能否向朝兄请教一二。” 朝清秋笑了起来,望向此人身后那个精瘦的中年人。 那人咳嗽了几声,“老夫是嵩阳书院孟归,今日咱们只是偶遇,若是你不敢应战,只管推辞,明日要陈寅亲自到我嵩阳书院给我认个输便是。” 朝清秋笑道:“孟院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你可曾听过” 孟归没想到此人年纪轻轻竟然还敢教训起自己来,“我中原各国向来礼待友邦,从不藏私,山本诚心而来,自然不能以异族视之。” 此时霍玉也是来到了此处,''孟胖子,不要给我多事。'' 朝清秋抬了抬手,“这场比试我接下了,霍院长借练武场一样。” 石鼓书院的练武场上,朝清秋与山本木相对而立。 山本木鞠了一躬,“朝兄,我所用的是东瀛的忍者之术,与中原武学大有差别,你不要见怪才是。” 朝清秋笑了笑,“独我中原可称上邦,想来不过是流传过去的些许皮毛罢了。山兄只管动手。” 山本木虽然嘴上不说,可心中已然动了杀机。 在他腰间有两把倭刀,此时他伸出右手,握住了左侧的倭刀。 接着他抽刀而出,自他脚下冒起一阵白雾,白雾之中散发着刺耳的轰鸣声。 “霍姨,这个东瀛人有些古怪。”青萍盯着场上,霍玉本就与谢姑娘时常来往,所以她与红秀招里的姑娘也大都认识。 “不必担心,他可是那个人的师侄。”霍玉看着场上的朝清秋,想到的却是多年前的一个故人。 白雾散去,山本木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是那团白雾之下依旧轰鸣不止。 朝清秋只是朝着左侧伸出一手,下一刻,山本在他左侧现身,手中刀锋刚好被他二指夹住。 接着他左手稍稍用力,那把倭刀直接从中间断裂开来。 山本后退数步,眼中杀机更盛。自他渡海来到中原,自然碰到过高手,可是从未有人如此简单便破了他的忍术。 朝清秋甩了甩手,扔掉手中断刀,“小国之刃,终归比不得我大国之剑。山本,你还有一刀。我先让你十刀如何” 山本拔出右侧倭刀,“那便多谢朝兄了。” “我中原之过都是礼仪之邦,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 山本不再和他逞口舌之利,他双手持刀,身上气劲勃发,他的刀术除了一个诡字,还有一个快字。 他一步踏前已然来到朝清秋身前,宛如缩地成寸,转瞬即至。手中倭刀挥舞,竟然在空中斩出数十刀影。 朝清秋果然如他所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刀影临身只是却是次次斩空。 霍玉叹了口气,“流云散手。” 山本怒吼一声,身上气势暴涨,竟然由二品变为了三品。 朝清秋一笑,“十招已过,还是断你倭刀。” 他伸出右手,看上去分明还是站在原地,只是下一刻他已经握住了山本的刀锋,依旧是左手,依旧是二指。 “给我断。” 双指并拢,倭刀再断。 一袭青衫站在原地,望着那个尚在震惊之中的东瀛好手。 “山兄,可还有刀”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九十八章 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三】 石鼓书院里,山本木目光闪烁,左手悄悄抬起摸了摸腰间的玉带,只是很快又放了下去。 “朝兄果然武艺了得,山本自愧不如。” 朝清秋目光微不可查的扫了他的玉带一眼,“奥,我看山兄似乎还是不太服气。不如再较量较量” “朝兄,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好”山本木脸上始终带着谦卑的笑意。 朝清秋嘴角带着冷笑,东瀛人自来如此,不如你之时,你自然便是大爷,对方谦卑恭顺如青楼里的老婊,可若是有朝一日得了势,管你什么新恩旧惠,若是不将你踩在脚下就绝不罢休。 孟归闪身拦到两人中间,唇间的两瞥胡子微微颤动,模样有些滑稽可笑,“有间书院的小家伙,不要仗着有陈寅给你撑腰就目中无人,我嵩阳书院也不是好欺辱的。” 朝清秋看着孟归,忽然之间愣了愣,他退后几步,“自然,嵩阳书院的面子学生还是要给的,我家先生最是敬佩孟院长,平日里总说哪日有了好酒要去找孟院长喝上几杯。” 孟归嘴角抽了抽,陈寅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以自己和他的仇怨,他不整日里惦记着打自己闷棍都是好事,还会想着和自己喝酒再说,他有了好酒只怕还不够自己喝的。 此时霍玉刚好来到两人身边,她也是有些错愕,虽然有些年没见了,可她也不相信当年横行东都的双雄之一的陈寅会变了脾气。 她喝了一声,“今日是我石鼓书院的大事,要闹事就给老娘滚出去。” 朝清秋又退了几步,怪不得这位霍院长能与谢姑娘交好,果然都是世间的奇女子。 孟归缩了缩脖子,也是退了开去,他自认为倒不是怕了霍玉,只是书上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大概,也许还是有些道理的。 书院之中的人虽然看了一场热闹,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场点到即止的比试,虽说那个有间书院的书生确实有些厉害,可读书人嘛,向来是看不起那些粗鄙武夫的,哪怕是在军功鼎盛的大秦也是如此。 自然,除了一些目光闪烁,别有心思之人。 一场闹剧一哄而散,书院中的比试重新恢复正常,与那些粗鄙武夫的打打杀杀比起来,果然还是这些漂亮姑娘好看些。 朝清秋退到一边,躲到了一处隐蔽的阴影里,他方才出手自然不是只为了一时的意气用事。一者他确实是看东瀛不过眼,当年他还在大燕之时虽然还只是一介文弱书生,可也曾经几次想着亲自带兵打到东瀛去,可惜北辽虎狼在侧,加上路途遥远,两者之间更隔着一个高丽,虽然只是弹丸小国,可地形复杂,若是真的迁延日久反倒是得不偿失。 再者,他也是想借着今日一战杀鸡儆猴,自家先生留下的麻烦颇多,那日他与司马剑比武的事虽然在坊间有些流传,可到底没人见过。想来今日一战之后,一些阿猫阿狗来招惹自己之前也该掂量掂量了。 此时演武场上早就分出了胜负,虽然霍玉找了一些早几年入学的女子来与云凰公主和青萍比试,可这两人到底不是寻常人,不过片刻之间就将那几个对手打下了擂台。 朝清自然对场上的比试没什么兴趣,他正低着头,想着自己的谋划。他想要克复旧国,自然是走的越高,离大秦那些上层的人物越近越好。 “朝兄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场上的美色都不能动了朝兄心神。” 他抬起头来望向言语之人。 蓝衫玉带,俊美星目,尤其是身材高大却又不显粗鲁,嘴角带笑,言谈之时让人如沐春风。 “是了,想来朝兄还不认我,前几日舍弟刚刚死在朝兄手上。” 朝清秋了然的点了点头,看来是莫家的大公子,东都城里鼎鼎大名的“莫李子”他自然是听过的,连被看招里不少姑娘谈起这个大公子来都是倾心不已。 而今看来这位大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只是他今日来寻自己定然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毕竟剩下的莫家两位公子都是聪明人。 他轻轻转了转手腕,“大公子莫非是为了三公子来寻一个公道” 莫云渊摇了摇头,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扯出一抹苦笑,“自家事自家知,舍弟平日里仗着莫家嫡子的身份,整日里横行东都,欺男霸女,便是我也早就看不下去了,只是终归是血缘至亲,要我大义灭亲却又下不去手。而今他罪有应得,想来应该感谢朝兄才是。” 朝清秋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莫大公子果然是个聪明人。 “大公子深明大义,为民除害正是我辈读书人的应有之义,感谢的言语大公子便不必多说了,只是这些年里那些被三公子祸害的东都人” 莫云渊正了正衣冠,正色道:“莫某已经派人去好好安抚这些百姓了,毕竟他们所受的苦都是我莫家的过错。” 朝清秋笑了笑,“我倒是认识一人,大公子想来与他定然有的聊。” 邀买人心,莫大公子倒是清楚的很。温润如玉莫公子果然不是寻常人物,想来与仁义无双的宋帮主必然是有的聊。 莫云渊自然不知朝清秋意有所指,他只是点了点头,“莫兄的朋友,云渊自然是想认识一下,只是莫某今日来还有要事。” 他低声道:“莫某知道朝兄与李家的二公子交好,只是我莫家的事,还望朝兄置身事外才是。” 朝清秋挑了挑眉,“大公子这是威胁我不成” 莫云渊依旧是语气平淡,嘴角还挂着笑意,“自然不是,莫某只是一个读书人,朝兄武艺高强,只是与朝兄商量一二罢了。” 朝清秋却是瞥向他腰间插着的那把配剑,“莫兄的剑不错,不知何名” 莫云渊低头望了一眼腰间的配剑,目中得意之色一闪而逝,“当年莫某还是一少年之时曾夜梦仙人入梦,授我一剑。醒来之后,果然见有一剑插在床头,剑铭思召。” 朝清秋点了点头,“朝某本就是有间书院一书生,平日里只喜欢读书识字,最是不喜欢舞刀弄枪,莫兄不必担心。” 莫云渊盯着朝清秋仔细看了看,“朝兄果然是聪明人,在这东都城里居大不易。还是小心些才是。” 说完此言他转身离去。 朝清秋又望了望莫云渊腰间的那把佩剑,他抬手轻轻揉了揉额头,那把剑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一时之间他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转过头来,想要看看演武场上的情况,毕竟是受了谢姑娘的嘱托,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自家在被看招住了这么多时日,还是要尽职尽责的才是。 不想他刚刚抬头就见到一个留着两瞥小胡子的人凑了上来,嵩阳书院,孟归。 孟归走到他身边,接着立刻猥琐的躲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朝清秋摇了摇头,“孟院长,你好歹也是四大书院之一嵩阳书院的院长,何必如此小心?” 孟归躲在阴影里神色不善的望了他一眼,“你这小子懂什么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孟归掉了几句书袋,又朝着阴影里缩了缩。 “所以孟院长早就知道山本木有问题” 方才他之所以退让就是见到孟归站在身前阻拦他之时朝他用力的眨了眨眼。 “自然,东瀛历来窥伺咱们中原,当年那些旧事你以为只有你小子记得这次估计是东瀛见大秦灭了燕国,大有一统天下之势,这才急着来中原之地想着浑水摸鱼,再捞一笔。可咱们这些老家伙都还活着呢,怎么能让这些东瀛人占了便宜这个山本木身上秘密可是不小,这次要你和他比试就是要挫一挫他的锐气,这般他才能从东瀛多找些人来。” 朝清秋望向不远处还在望着演武场观战的山本木,突然有些可怜他。 果然这些人就没有一个简单人物,只是想来也对,即便是心思再单纯之人,到了东都城这座大染缸里。想要活下去,或多或少都要染上些颜色。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捏,与之俱黑。 “孟院长就不曾想过若是我打不过山本又如何” 阴影里的孟归也是一愣,“打不过,怎么可能打不过你可是有间书院的弟子。” 说着,他不自觉得抖了抖,显然是涌起了一些当年不太好的回忆。 朝清秋嘴角抽了抽,当年自家先生和师叔到底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才能让人十几年后回忆起来还是不自觉的不寒而栗 “孟院长,当年我家先生可曾和你有仇怨” 接着他后背一冷,孟归在他身后淡淡开口,目光幽幽,“你可知道为何霍玉一直叫我孟胖子当年我也曾经是东都城中的美男子,人称胖潘安,东都城里哪个姑娘见了不得称呼一声俊书生,可惜了,遇到了你师叔和你先生,当年我不过就是嘲讽了他们几句而已,他们硬生生的将我堵在了书房里半年多,你知道那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九十九章 一场春雨 朝清秋微微侧身,拉开了与身后这位孟夫子的些许距离。 “不过我和你师叔还有你家先生的事都是我们老一辈的个人恩怨,倒是没有要你们年轻人为难的道理。”身后老人的言语虽然还是隐隐透着一股怨气,可多少让他振奋了一些。 “只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去找你的麻烦,我们这些年收的那些学生们要是想要为他的老师讨一个公道,那老儿我可就管不着了。” “孟院长说的有理。” 朝清秋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直视着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 孟归唇边的胡子挑了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山本木的事有我在,出不了差错,到时候保管让他们东瀛人把这些年吃进去都吐出来,看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窥伺中原。倒是有些羡慕陈寅那家伙了,你们有间书院总是能找到你这般出彩的年轻人。” 朝清秋皱了皱眉头,只是还不等他询问,老人已经佝偻着腰身,猥琐的钻到了外面。 走出树荫的遮蔽之后老人挺了挺腰身,又恢复了一代儒学大家的风仪。 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个而今清瘦的老人当年会被叫做胖潘安,都是自家先生做的孽。 “孟胖子都和你说了”霍玉来到他身侧,同样是看着孟归离去的背影。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霍院长,当年孟院长真的是胖潘安” 霍玉显然知道他的意思,哼了一声,“孟归当年是胖一些,可也就是寻常的小胖子,哪里有什么胖潘安的绰号,倒是后来被你家师叔和先生逼着读书之后,容貌反倒是俊俏了不少,不然他孟胖子这辈子能不能娶亲还说不定呢。” 她虽然说的严厉,可眉梢眼角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那时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呢。 见某人,想某人,一遇某人误一生。 朝清秋揉着额头,他最是怕这男女之事,霍院长此时脸上的神情他在有间客栈的老板娘和谢姑娘身上都见过。 他转了转身,轻轻拧了拧脚尖,“霍院长,以青萍姑娘的能力,进入石鼓书院应当没问题的,我先走一步。” 霍玉回过神来,“自然没问题,只是你不和青萍告个别” 只是等她转过头去发现身边早就已经没了人影,朝清秋已经跑到了远处,遥遥的朝着她招了招手。 这位早已经不是少女年华的石鼓书院院长笑了笑,他真的很像他。 ------------------------------------- 今日早些时候本还是日在东方,露出些许的日光。不想到了中午时分竟然是下起了一场太阳雨。 城中之人早早的躲在家中,这般天气最适宜的自然是在一桌之上聚拢上家人,温上一壶好酒,慢饮慢酌,且叙且饮。 冬日看雪,春日赏雨,有闲无忧,大好时节。 此时跑在山道上的朝清秋自然便没了这般好运,他将身上的青色长袍背在头上,虽然遮挡不了多少雨水,可好歹也算是尽人事知天命。 山道上的雨水混杂着地上的泥土,山间的花草随着雨水和风声起舞。 早春时节,万物生发。 若是寻常日子见了自然是一番难得的好景色,可惜朝清秋此刻奔跑在雨中。 大雨之中,自身尚且难保,如何又顾得上去欣赏这路边的美景。 朝清秋一边跑着一边想起了当日他还在燕都读书时先生无意间所说的几句言语。 “路边的花草再美,终究当不得饭吃。” “有些人一出生就可以慢慢悠悠,沿途欣赏路边那些或瑰丽或美丽的景致,可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埋头前行,在泥土堆里刨食吃。” “有人有伞,有人没伞,没伞那人自然便要跑快些。” 只是他想着想着,头上再无雨水落下,只是耳边风声依旧。 朝清秋抬了抬头,一个一身灰袍之人正持伞站在他身前。 “如朝兄这般人,大雨之中也会如此狼狈”那人笑道。 朝清秋甩了甩身上的雨水,“身侧无伞,谁在雨中不狼狈” “若是我愿意把这把伞给朝兄,朝兄可愿收下” “今日收了一把雨伞,明日丢了性命,怎么算这比买卖都不划算。” “做生意自然是赌大赢大,若是不敢上赌桌,如何能才赢。朝兄不接受,莫非是我给的价钱还不够毕竟这世上,是要价钱合适,什么买卖也做得。” 朝清秋望了他一眼,“你的语气要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灰袍人笑了笑,许是多年不笑的缘故,他虽然是在笑,却是看不出多少生气。 “久别不见是故人,阴阳两隔也是故人,不知朝兄所说的故人是哪一种” “自然是后者。” “如此说来朝兄是宁愿奔跑在雨中,也不愿受了我这把伞了。” 朝清秋叹了口气,“今日一见,莫家两位公子果然都是人杰。只是朝某只是一个书生罢了,哪里受的起两位公子的好意。” 灰袍之人自然是莫云风,莫云风吐了口气,“我本以为朝兄会和我是同一种人。朝兄自南楚而来,一路之上所见所闻如何” “民生凋敝,艰难度日。” “朝兄可曾想过为何如此而今大秦也算是国力鼎盛,可乡野之间同样如此,朝兄可知是和缘由” 朝清秋皱着眉头,没有言语。 莫云风自问自答,“自然是因为而今朝廷之中那些大员们,朝中勋贵,世代公卿,这些整日里出门坐轿,闲谈心性的读书人若是论起四书五经,治国方略来自然是滔滔不绝,哪怕说上个日也许多都不完。只是若是问及而今坊间米价几何只怕是大半答不上来的。他们的目光在高处,可百姓最多的却是在低处。” 朝清秋叹了口气,“所以你才想要莫家家主之位” 莫云风脸上神采奕奕,“要变革便要走到高处,最高处。莫家也只不过是个踏板罢了。我那个兄长今日朝兄想来也见到了,看似温润公子,实则心中也是傲气的很。若是将莫家交给这种人反倒是浪费了莫家的偌大基业,如何,朝兄可要帮我” 朝清秋看着意气风发的莫云风,眼前忽然显现出一个人来。 岳阳城里那个病弱的年轻人,想来也是这般了。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章 风雪路远 大道独行 石鼓书院外的山道上,风雨未停歇,一席灰袍持伞独立。 身侧早已无人,他望着不远处那个奔跑在雨中的身影,愣愣出神。 “风雪路远,道不同,不相为谋。” 莫云风叹了口气,朝清秋在他身上看到了皇甫雅的影子,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风雪路远,大道独行,终究是有些寂寞了,他本以为朝清秋可以与他同行。可惜,终究不同路。 “啪。”的一声,他将手中的油纸伞合上背在了身后,任由雨水灌下。 一身灰色长袍和着雨水紧紧贴在身上,常年困在佛堂里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世间风雨,未曾分人,有伞也好,无伞也罢,都在雨中。 一个身形有些消瘦的汉子自不远处的林中钻了出来,他撑着一把伞,遮挡在莫云风的头上。 “莫老,真是可惜了,我本以为他与我是同路之人。” 那人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二公子本来走的便是一条羊肠小道,既不同路,也无需伤心。” 莫云风回过头去,看着这人带着的谄媚笑意,有些感慨,“莫老,你可曾怪我将你送到三弟身边” 这人赫然是莫云聪身边的莫云,当日三公子直到将死之时才想到自己最为信任的身边人,原来是自己的催命人。 莫云伸手揉了揉脸,脸上谄媚之色逐渐褪去,露出一种在他脸上不常见的深沉。这么多年的虚伪假笑,一时之间倒是不好改过来了。 “自然不曾怪过二公子,当年夫人的一饭之恩,莫云此生难忘。更何况公子行事,也非是为了自己。再说这些年三公子对老奴信任有加,往日里吃穿也是极好,倒是让老奴过了一把败家子的瘾。这一朝没了三公子,老奴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莫云风闻言只是笑了笑,心怀异志,卧于他人身侧,整日里担惊受怕,不知何日就会被人识破了身份。有今朝没明日,如此的日子,如何能够不苦 他思绪飘远,莫云如此,那些为国为家埋在他国的谍子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哪怕做得再大的事也无人知晓,埋在土里,死在暗处。 朝生夕死,旦夕而已。 说不得还要背上一世骂名。 纵然如此他们依旧漂泊在外,独在异乡为异客,想来也会每逢佳节倍思亲。 那些谍子如此,那些戍边不得返乡的军士自然也是如此。 功成不必在我。 莫云风吐了口气,他能看到的庙堂之上的那些大人物又如何看不到只是各自有各自的考量罢了,这个世道终归要用一些人的身家性命,来换那大多数人的幸福安稳。 “莫老,这个世道真的越来越好了吗” 莫云使劲揉了揉脸颊,“公子,老奴斗胆说句话。而今的一些老人们总是爱说世风日下,现在的年轻一代远远不如当年了。可在老奴看来,世道终究是越来越好了,一代人自然有一代的责任。而今的那些老家伙也不过是当年的年轻人,在那个他们还是年轻人的当年,未必就做的比现在的年轻人好了,要是他们真的有能耐,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多的问题给后来人?” “而今这个世道,老人看少年人特立独行,少年人看老人暮气沉沉。各自有各自的不是,可说到底还是这个世道不止亏欠着好人,也亏欠着少年人。” “少年人的肩头本该是杨柳依依,清风明月。而今太多人将那些家国重担压在了少年肩上,可这些少年人本该在巷中奔跑,在街头放着纸鸢才是。” “不过说到底,这个世道终归还是好的,虽然多是三公子那般的人物,可最少还会有几个像公子这般的读书人。” 莫云风笑了起来,“不想莫老也是心有沟壑,往日里也不见你言说,只是最后那个马屁太明显了些。” 莫云脸上又恢复了谄媚的笑意,“公子也没问过不是再者老奴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莫老,世间风雨尚可撑伞,心中风雨又当如何” 他将撑在莫云风头上的伞收了回来,风雨转瞬即至。 “自然是该当如何便如何,老奴陪着公子淋雨便是。” 莫云风身在雨中,嘴角却挂上了一丝笑意。 世人常苦,君子常困。 那便不做君子,做个商人。 昔年的旧友不在了,可这条路,他还在走。 ------------------------------------- 被看招最高处的屋檐上,朝清秋盘腿而坐。 他身上还是那件青衣,霜寒露重,衣上水迹还未退去,散着阵阵寒意,只是对他这个三品武夫的体魄来说倒算不得什么大事。 楼外风雨未停,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在空中成了一条细密珠帘,最终重重砸在大地之上,汇成一条条娟娟细流,朝着不远处流去。 来来往往,周而复始。 朝清秋伸出右手,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雨水珠帘之上,整张珠帘轰然炸裂,只是转瞬之间又恢复如初。 自当日燕都城外国破家亡,他这一生的目标便只剩下报仇二字了。 只是这一路走来,终究是让他见过了太多人。 良久之后,他笑着摇了摇头。他是朝清秋,也只是朝清秋,是那个家国败亡终日里心心念念着克复旧国的亡国太子。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这些人都在等着他恢复山河。 他再次一拳递出,身前珠帘轰然而碎,久久不曾恢复。 念头通达,他更上一层。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零一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一】 东都城北的夫妻店里,姓赵的汉子早早的撑开了摊子。 今日对他来说是个大日子,就是在当年的今日他在百越的一座小城里认识了自家娘子。读书人喜欢说什么姻缘天定,佳偶天成。他是个糙汉子说不出那般文绉绉的言语,他只知道,当年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定了那个女子是自家婆娘。 那时候他还是个泥腿子,自家娘子自然是看不上自己的。还好他这人开窍的早,平日里混迹在姑娘家门口,一来二去多少混了个眼熟,后来他用尽了百般心思,这才终于抱得美人归,只是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今日汉子心情好,自然脸上带着化不开的笑意。 “老赵,今日莫非有什么开心事?” 朝清秋坐在一旁的桌子旁,这些日子他常来,早就和赵姓汉子混熟了,今日见汉子眉眼含笑,自然忍不住调笑几句。 “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俺和俺娘子成亲有些年头了,每年这个时候,俺们总要去外面的酒楼吃顿好的。” 汉子嘴上说着算不什么大事,可那扬起的嘴角已经快要咧到脑后去了。 铺子里的众人听了他的言语纷纷给他道贺,汉子抱了抱拳,蓦然之间豪气顿生,挥了挥手,“今日的饭食。” 只是他刚刚言语了一半,看到自家娘子正用幽怨的目光盯着自己,身上的豪气又蓦然而退,他缩了缩脖子,“铺子里是小本生意,今日的饮食自然是算你们自己的。” 本来以为今日里这只铁公鸡要拔毛的客人们纷纷嘘了一声,这些客人都不是些缺少钱财之人,来到这里更多的是喜欢这里的烟火气。 汉子也不觉得尴尬,依旧是对着众人笑脸相迎。面子这种东西,早在他当年追求自家娘子之时就已经用光了。 朝清秋笑道:“老赵,我而今住在被看招里,不如今日你们就与我同去被看招如何” “可以不收你银子。”他补充道。想来谢姑娘会同意的,毕竟她也喜欢成人之美。 赵姓汉子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他这铺子是小本生意,自然是能省一些是一些。 “不过俺还要问问俺家娘子的意思。” 朝清秋摆了摆手,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 汉子笑了一声,小跑着钻入到铺子里。 铺子里的温婉妇人沉默片刻,最终也是点了点头,只是嘱咐自家汉子要好好谢谢那位客人。 铺子外的朝清秋看着铺子里的二人,微微愣神,当年他的父皇是堂堂的大燕帝王,可终其一生,也不过只有自家母后一人而已。皇室贵胄,陋巷寒门,原来有时也是一般无二。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这些茶叶似乎有些苦了。 ------------------------------------- 被看招里,谢姑娘带着十几个姑娘躲在门外,遥遥看着在大堂之中坐立难安的赵姓汉子。 朝清秋一脸无奈的靠在不远处的一根柱子旁。 “朝老弟,来时你可没和俺说过会有这么大的阵仗。” 朝清秋一脸尴尬,他也没想到谢姑娘会停了楼里的生意,只为了招待他这位赵兄弟。只是方才他已然想明白了,谢姑娘在东都城里能开着这么大的一间被看招,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是不缺银子的,她只是爱凑热闹罢了。 “老赵你这是不是得了便宜卖乖今日这偌大的被看招都只为了你一人而开,谢姑娘这是给了你我天大的面子,别说寻常人物,便是李相来了,也要不出这个人情来。”朝清秋强辩道。 赵姓汉子又望了望门口出的谢姑娘等人,他伸手挠了挠头,“他们真的不是为了看热闹” 朝清秋点了点头,目光坚定,言之凿凿,“自然不是。” 汉子放下心来,“后厨在哪俺去给俺娘子做几道菜。” 妇人要去家中将家里的老人接到这里,所以来的要晚一些。 “今日你坐在这里就是了,后厨自然有厨子。” 赵姓汉子挠了挠头,“这些年都是俺亲手给他们做的,换个人做,俺怕他们吃不惯。” 朝清秋无奈,只得给他指了指后厨。 汉子刚一离开,谢姑娘就站在远处鬼鬼祟祟的朝着朝清秋招了招手。 她言语之间有着说不出的兴奋,“小朝你是怎么想到把小卢他们请到咱们被看招来的亏我在东都城里这么多年了,也从来没想到过。” 小卢自然指的就是老赵的娘子,酒铺里的那个妇人。 “一者我是被老赵的真心感动,这世上真情值得被慎重以待,今日这般大好的日子,自然是要让老赵过的风光些。再者,这几日我常听谢姑娘说有些无趣,这才请了老赵回来,咱们刚好可以热闹一下。”他心下一动,忽然发现许望的天赋神通似乎也不过如此。 谢姑娘有些奇怪的望了他一眼,“平日里常听人说榆木疙瘩也是能够开窍,我自来都不信,只是今日看来多少是有些道理的。” 谢姑娘转头望向身后的十几个姑娘,都是年华正好的漂亮女子,以后注定都是要为人妻,为人母的,“你们等会儿都要看仔细些,像老赵这般的汉子才是持家过日子的男人,虽然日子可能苦了些,可到底在他心中心心念念的都是你。我知道你们在这楼子里呆的久了,见惯了世面,未必看的上这般的老实人。可你们不要以为那些世家贵胄的富家子和那些张口就是几句诗词的读书人有什么了不起,对女子来说,安稳才是常道。” 那些姑娘们点头称是,可有些人目光闪烁,显然是不以为然。 谢姑娘叹了口气,她这被看招里当年收留的都是可怜人。少年时的可怜,自然可以责怪父母,责怪这个世道,可长大后的可怜,又怪的了谁 无非是自作自受,自饮自酌罢了。 少年人总是嫌老人啰嗦,可有些老人的经验之谈,到底还是人生路上的垫脚石,能帮人少走不少的弯路。 朝清秋站在一旁也是不敢言语,他自然听的出谢姑娘这话里,多少还是有些在埋怨自家师叔。这些姑娘可以有的选,可已经等了陈无意十几年的她其实早就已经选不得了。 众人正站在门口之时,卢姓妇人已经带着家中的老人走入了被看招之中。 赵姓汉子自小便父母早亡,全靠着自己摸爬滚打挣扎着过活,所以两人家中的老人其实只有卢姓妇人的父母而已,而前些年妇人的母亲也已经去世。那日汉子还曾和朝清秋小声说过,自己能够娶得了自家娘子,说不得也和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多少有些关系。 两人见到众人都是有些惊讶,妇人微微低头,面色有些羞红,倒是老人只是微微错愕之后就立刻回过神来,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众人连忙让开道路,朝清秋在前为二人引路。 “小兄弟,这次真是多谢你了。”双鬓已经花白的老人笑着开口道。 朝清秋为两人拉开身前的椅子,“卢老先生不用客气,老赵和我是好友,今日这般的大日子,做朋友的自然要尽些力。” 老人摇了摇头,“小兄弟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我家那小子是个没出息的,整日里就会卖一把子力气,还是要多谢你才是。” 朝清秋正要言语,赵姓汉子已经端着几道菜走了上来。 “爹,平日里你们最喜欢吃这几道菜,我看厨房里食材不少,多做了些,你们看看合不合你们的胃口。”汉子满脸堆笑。 老人指了指汉子,“小兄弟你看,这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整日里就惦记这些小事。” 谢姑娘不知何时凑到了桌前,“卢老爷子先别骂,尝尝老赵的手艺再说,好歹也是他的一片孝心不是” “不用尝,吃了这么多年他做的饭菜,就是闭着眼,老头子我都吃的出来。”只是老人还是拿起了筷子夹了几口饭菜。 汉子吐了口气,“朝兄弟,谢姑娘,坐下一起吃些,菜我做的不少。” 两人本想推辞,可已经落座的老人也是极力挽留。 最后这场家宴,添上了他们这两个外人。 卢老爷子之前也是出身富贵人家,虽然落魄多年,可言语之间多少还带着些书生气。他与朝清秋聊的倒是十分投缘,老人旁征博引,自古到今,天文地理,都有涉猎,只是话里话外的不时还要含沙射影的嘲讽一下自家姑爷。 赵姓汉子倒是习以为常,只是不时的给老人碗里添着饭菜。在他身旁的妇人也是极少言语,不时的给自家汉子夹上几筷子肉菜。偶尔抬头望向自家汉子,她的眼中满是欢喜。 汉子今日高兴,多喝了些酒水,此刻已然是涨红了脸。 他正要再倒上一碗,卢老爷子却是抬手将他拦了下来,“你小子能喝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平日里一碗半酒水的量,今日已经喝了两碗了,咋的,等会儿要我这个老头子抬着你回去” 汉子挠了挠头,“爹说的是,今日就是有些高兴了。” 一旁的妇人掩嘴偷笑,俏丽活泼如少女。 朝清秋和谢姑娘在一旁的看的有趣,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酒到半响,卢老爷子已经微醉,半闭着眼,似睡非睡。 谢姑娘趴在卢姓妇人耳边,两个女子说着悄悄话。 汉子瞥了沉沉睡去的卢老爷子,然后悄悄端着酒凑到朝清秋身边,“朝兄弟,我敬你一个。” 朝清秋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方才卢老爷子不是说老赵你是一碗半的海量” 汉子咧了咧嘴,悄声道:“别听我家老爷子乱说,兄弟可是海量。只不过我家老爷子上了年纪了,平日里又喜欢喝些酒水,我家娘子这才给我立了规矩,平日里要老爷子少喝些。我知道老爷子是两碗酒水的量,所以平日里与老爷子偷偷饮酒时既不会让他喝醉,也不会坏了娘子的规矩,两全其美。” 朝清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赵,也是为难你了。” 一旁昏昏欲睡的卢老爷子悄悄扯了扯嘴角。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零二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二】 小雨初停,日悬中天。晨光熹微中透出些许日光,带着雨后独有的暖意。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那座七彩廊桥越发仙气飘渺,遥遥隐在云端,不时有霞光飞散而去,宛如仙人高居其中。 连雨方知冬已去,虽是早已冬去春来,地上的花草也早早抽出了嫩芽,可直到今日,北方之地才稍稍有了些冬日的暖意。 被看招的客房里,赵姓汉子推门而出,睡眼惺忪。 他用力揉了揉额头,脑海之中昏昏沉沉,还带着些酒后的醉意。虽然昨日里他和朝清秋自吹是海量,可自家事自家知,说到底也不过四五碗的酒量罢了。昨日实在是高兴了些,加上被看招里都是些好酒,自然而然的他就多喝了几碗,至于多喝了几碗,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自己好像是趴倒在了桌子上 他又用力揉了揉额头,强打起几分精神,等会儿见了自家岳父,少不得又是一阵狂风暴雨。只是他很快又摇了摇头,接着用力舔了舔嘴唇,昨日里被看招的好酒还真是带劲,这次哪怕挨顿骂也不亏了。 他来到楼下的大堂里时脑袋还有些发晕,就像头上坠着一个铁球要把他的头颅死死的按在地上。 许多年不曾如此过了。 “赵大爷真是好大的威风,竟然要你娘子和我在这等你。”他人还没站稳,熟悉的嘲讽之声如期而至。 汉子抬头望了一眼,自家岳父大人正坐在一张桌旁,不住的往嘴里灌着茶水,胸膛不断起伏,死死的瞪着自己。 自家娘子坐在老人身侧,不时的用手绢为老人擦去胸前漏下来的茶水,望向自己的目光也是有些哀怨。 朝清秋双手拢袖站在不远处,幸灾乐祸的朝着汉子笑了笑。 “爹你说的是哪里话,昨日我是太高兴了,这才贪杯了些。”汉子赶紧满脸堆笑,凑到老人身边,他站在老人身后,轻轻的给老人锤着双肩,动作手法娴熟至极,显然是熟能生巧。 老人先是一脸享受,接着眼珠转了转,满脸悲戚的望向自家闺女,“人家都说女生外像,本来我还是不信的,可昨天又让我不得不信。平日你总喜欢管这管那的,阿爹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就连你让阿爹少喝些酒水,阿爹虽然难过,可还是依了你。可你看看你家男人,昨日他喝的大醉,你却连句话都没有,真是让阿爹伤透了心。” 妇人好笑的看着自家阿爹,他望向老人,言语温柔,“以后也要他少喝些酒就是了。” 说完,她只是轻轻瞥了眼自家汉子,汉子连连点头,只是心中如遭雷击。自家娘子从来都是言语轻柔,可既然而今开了口,那以后自己多半碰不得酒水了。若是自家那个岳父大人开口,汉子偶尔还敢调笑上几句,只是既然是自家娘子开口了,那他便是万分不舍也要戒了酒水。 他悄悄叹了口气,旁人不知,可他自己却是清清楚楚,要是论及在家中的地位,第一位的自然是而今这个正一脸坏笑和自家娘子说着自己坏话的老爷子,其次自然便是自家娘子,自家娘子在家中说话自来都是一言九鼎。再然后似乎被栓在门外看门的阿黄都比自己强些,最后才是自己。 卢老爷子见汉子苦着脸,满意的点了点头。 自古翁婿多不和睦,而今虽说他看着自家女婿也不错,可该坑一把的时候,他老人家也从不手软。 “阿爹说的是,我以后尽量少喝些就是了。”汉子没敢说滴酒不沾,男人在外应酬哪里能够离的了酒水,多少是要喝一些的。要是他敢夸下海口,老人不信不说,说不得还要在自家娘子面前进些什么“谗言”。 当年他和娘子的婚事本就是老爷子反对的最厉害,要不是那年刚好赶上那场战事,说不得老人还在百越的家乡做着他的富贵乡绅,有家有财,吃穿不愁,当然看不上自己,而他自然也娶不到自家娘子。说起来这些年老人倒是改变不少,许是家国两败,逃亡北来让老爷子没了那读书人的心气,这些年他见到那些陋巷之中的街坊邻里都是带着笑脸,只是在自己这里,似乎总是看自己顺眼,可汉子其实已经很满意了。 在汉子愣神的片刻之间,老人已经转过头来望着他,目光有些幽幽,“男人嘛,偶尔管不住嘴,贪两杯酒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要是管不住裤裆下面那玩意,嘿嘿。” 卢老爷子不怀好意的看了眼汉子裆下。 汉子反应过来,面色通红,“爹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这么多年了,俺是什么样的人,您老人家心里不清楚不成。” 老人笑了笑,汉子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了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男人嘛,贪财好色,终归是刻在骨子里的,只是看能不能压的下去罢了。他也是临时起意,昨日见了被看招里那许多的年轻女子,他才发现虽然自己老了,可看着那些姑娘们,还是如年轻时那般觉的漂亮。自家已经老了倒是不妨事,可自己这个女婿就万万不成了。 有些话明知伤人却要有人说出来,早说些总归是比晚说强些,而说起这些言语之人,必须是他,也只能是他。 坐在老人身旁的妇人本来一直没言语,此时她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掌,语气依旧轻柔却坚定,“爹,他不是那样的人。” 卢老爷子笑了笑,难得的对着自家女婿摆出个笑脸,他伸手拍了拍汉子的肩膀,“这次就当阿爹错怪你了,日后我这个老家伙进棺材之前给你道歉。” 说完他又带着歉意的望了望朝清秋,“要小兄弟看笑话了。” 朝清秋笑了笑,“父母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老爷子还是厉害的。” 卢老爷子站起身来,“讨扰良久,我们这就走。” 汉子和妇人连忙一左一撑起老人的手臂,不想老人只是甩了甩手。 他瞪着眼,怒气冲冲的望着汉子,“老头子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的年纪。” 至于自家姑娘,他不舍得。 朝清秋站在门外看着三人走入到楼外晨间的浓雾之中,渐行渐远。 他在一旁看的有趣,目光之中也有了些怀缅神色。帝王之家自然和寻常人家不同,可却又大致相同。 贫寒之家的有子长成,望子成龙,不过是希冀着孩子能够接下家中那几亩薄田。更有出息一些,开疆扩土,再拿下周围的一些田地,再有出息一些,能够娶下地主的家的女儿做个富家翁便已经是贫寒人家心中的极致。 至于富贵人家的官宦子弟,自然也是希望子侄之中能够出现一些豪杰人物,最少要守的住祖宗几代人闯下来的家业,再奢望一些,富甲一方,权倾朝野,也能望一望。 帝王之家虽有不同,可说到底还是希望一个子承父业,只不过一个是家,一个是国罢了。守成持重,开疆扩土,皆是帝王。 常言天家无私情,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帝王,也有私情。 当初的大燕还好些,燕帝独有一子,独有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说在帝王之家,便是在寻常的富贵之家也极为少见了,当年此事还曾在大燕闹出过一场大风波,只不过脾气自来极好的燕帝破天荒的发了一场大脾气,这才压下了大燕国的悠悠众口。 他还记得那年中秋,一家三人在后宫之中的畅园赏月。 月夜无云,一眼可见天上事。 圆月如明镜,繁星如涓流。 那时还是少年的他吃着嘴里的月饼听着自家母后讲着天上事。 常说仙人无寒骨,千载相逢犹旦暮。 天上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一言一句,天上事,人间事。 那天平日里整日坐在大殿上处理政务的父皇也早早的来到了院中,未曾着龙袍,只是穿着一件常见的锦衣,朝堂上威严果决的帝王在那日就像一个寻常的富家翁。 既无太监也无宫女,畅园之中,独有他们一家三口。 母后亲手为父皇沏着茶水,仪态万方的后宫之首此刻宛如一个市井间的寻常妇人,她玉手轻点,茶水随着壶口缓缓流入到杯中,带出一条冒着雪白烟气的细长水线。 他还记得那日父皇喝着茶水,一杯接一杯,目光之中,满是迷醉的神情。 那时他年纪还小,常听先生们说起,酒能醉人,只是茶也能醉人不成 很多年后,他知道了答案,只是他反倒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才好。可惜,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了。 原来深情也醉人。 他想起那时父皇还笑着问他,“皇儿,你以后有什么志向” 当时他刚刚有了自己的教书先生,回答的自然是夫子教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当时父皇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这个大燕国的皇帝陛下看着他这个独子时眼中带着一丝愧疚的神色。 交付家国,既是荣耀,又何尝不是一种枷锁。 倒是母后笑着说了一句,只希望他们一家三口,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长长久久。 朝清秋重重吐了口气,白气融入到眼前的烟雾之中,随着风不断飘远。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零三章 有人在等 有人在念 南海,剑阁,超然台上。 沈龄盘腿而坐,膝上横着一把长剑。 本该是人间欢乐时节,此地却是寂静冷漠如清秋。 超然台外风声正烈,怒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海水翻腾起云雾与天际连成一片。 水打风流,浪淘沙。 剑阁隐在东海之滨,已经许多年不曾过问江湖之事。只是江湖之人若是说起天下间最大的剑术宗门来,其他或有议论,独有剑阁,无人敢有争议。 除了当年举阁赴死杀出来的赫赫威名,这些年剑阁出去的江湖行走在江湖中的廖廖几次出手,也是震慑住了天下不少用剑之人。 而今江湖之上,若是论单人独剑,自然是楚难归杀力最强。可若是论及门派师承,用剑之人最向往之地依旧是在剑阁。 剑阁有剑,不入江湖。 据传当年剑阁举阁赴死之前阁主曾有遗训,剑阁赴死,不负天下,日后剑阁之人独修剑道即可。 所以这些年剑阁之中除了偶尔冒出一个江湖行走之外,也算是与江湖断了联系。可江湖人却不曾忘记过剑阁。江湖之中的习剑之人,若是不曾挑战剑阁,如何说的上剑术有成沈醉如此,楚难归也是如此。 不入江湖,却也见遍了江湖之中的用剑好手。 沈龄扯了扯嘴角,忽然想起自家那个徒弟离开剑阁时的言语,“剑道在直,岂可曲之” 也不知他而今如何了,想来是在江湖上寻了个好友,轻歌快马,逍遥快意了。 他那个徒弟也许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一届剑阁的江湖行走本该是他的,不过想来即使知道了应该也不在意。 少年时,谁不曾轻狂年少,以为天下事不过一剑事。 当年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也曾一剑会尽天下雄。 剑阁之中的习剑之人自来只修两种剑术,出世之剑与入世之剑。其实哪有什么阁主遗训,只不过是当年那些修行入世之剑的剑阁之人在那赴死一战之中死伤殆尽,原本势微的修行出世之剑的一脉这才掌了阁中的大权。据说那个江湖行走还是当年几个年岁太老,赴不得死的老人在议事堂里拼死争出来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今的剑阁之人多是修行出世之剑。 他低头想了想,当年若不是在东都城里遇上了那两个横行无忌的有间双雄,自己只怕也是会在出世之剑那条路上越走越远。 出世之剑讲究的是飘逸出尘,不沾凡俗因果,人心即剑心。所以这么多么年来,无数剑客持剑而来,能入剑阁之门者,廖廖无几,除非他们能闯进来。 不与匹夫论长短,只与剑道问高低。 “可剑道不该如此小。” 他抬起头望向阁外烟云,当年出世转入世,一身修为废了大半,他不曾后悔。 他自小传授沈知远的便是入世剑。 就像当年东都城里那人所言,若是剑不入世,少了心中那口意气,那又何必习剑 意气未尽,剑不停。 还好他已经有了传人。 只是不知自家那个傻徒弟将来能够走到何处,想来多半会超过他这个师父了。 世道必进,后胜于今。 如此也好,如此最好。 他抬手指向阁外天水相接处,那把横在膝上的长剑骤然出鞘,带着一股凛然剑气,直直的撞入远处的云海之中,下一刻,云海与海面相接之处先是出现一条细小白线,接着那条白线不断扩大,最后宛如一面锋利无比的镜面,切开天水之间。 他手指一抹,天际之间剑气翻腾不休,搅碎满天云海。 片刻之后,长剑自行回入到剑鞘之中。 晴空万里无人烟。 剑在匣中微微颤动,犹有剑气翻腾不止。 世人皆说南楚楚南归,剑术剑意皆无双。 剑阁之中岂无剑 终有一日他要问剑那个天下第一剑客,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他轻轻拍了拍身前长剑,不必急。 抬眼望去,阁外海波平,日在中天。 他轻轻吐了口气。 我有一口剑气长。 ------------------------------------- 西南,悬空寺。 世间佛寺多开在人烟鼎盛之处,如此不止能多收些信徒,也能多收些香火钱。当年佛门在大楚占据中原之时最为鼎盛,江南半数之地,几乎沦为佛国。后来秦以强兵称雄天下,倒是短暂压下了佛门的气焰。可惜道门不争,儒家的根基又多在朝堂。后来随着一招白马西来,佛门又重新在中原之地站稳了脚跟。 乱世之中,本就适合佛门生根发芽。 而今佛门的根基虽然大半都在南楚,可随着大秦声势日隆,东都城里的白马寺也被不少僧人奉为了佛门圣地。 南来北往,将来是大秦顺势统一了天下也好,南楚得势重回中原也罢,于佛门而言反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两面下注,左右逢源,这才是繁衍的真意。 只是只有那些真正的修佛之人才知道,天下佛理,尽在悬空。 西南悬空寺,比剑阁更为偏僻一些,毕竟剑阁虽说同是隐世,也只是在海岸之上,寻常人费些力气到底也能找到。悬空寺则是不同,不止在深山,更是修建在山崖石壁之上。 林深路远,山崖峭壁,一路之上,活人碰不到几个,山野之间的猴子倒是能够碰到不少,而且若是动起手来,寻常的江湖人物说不得还要被这些猴子狠狠的揍一顿,然后劫掠一番。山里的猴子甚至比山外的人更聪明一些。 最为可惜的是即便是有人排除万难来到了这悬空寺之中,多半也是要败兴而归。 僧人不爱说佛法。 悬空寺外有一条常常的山间廊道,山石铺就,步步登高。哪怕建成了这许多年,廊道上依旧有不少细小的碎石,走在路上难免会有些硌脚。曾有些寺外的僧人走过这条廊道,惊为天人,然后世间之人便传出了一个佛途的说法。 入西南,过佛途,得见莲台。 只是悬空寺里的僧人倒是不曾将这条路当成什么佛门圣地,反倒是时常埋怨每次下山时还要多走不少路,不知磨破了多少双布鞋。 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背着手,手里提着一只山跳,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正慢悠悠的走在廊道上。突然,他咧嘴骂了一声,接着一脚踢飞了脚下的一个小石子。僧人叹了口气,当初自己那个傻弟子隔断时间就要清理一下这廊道上的碎石,还是那时走的舒坦,最少也不会被山石磨了脚不是 想到自家弟子,僧人又是咧了咧嘴,山上的师兄弟们也不少,可到底还是自己教的弟子最有灵性,山上那道戒心楼,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过的。 他掂了掂手中的山跳,还好这小子不在,不然这一只山跳铁定是不够了,山下的人常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多半还是有些道理的,只是不知道这小子这次下山学会了喝酒没有。 山下的醇酒美人,最是动人心魄,当年老子下山的时候就差点没有忍住。 自然,酒是喝了的,只是忍住了色戒没破。倒也不是他佛心坚定,只是谁能想到那世间的女子都只是喜欢那些会吟诗作对的穷书生,对自家这精深的佛法半点不感兴趣。 他想了想,当年自家确实是年轻气盛了,有几个秀才不过是嘲讽了他几句,骂了他几句娘,他一时没忍住,就将那几个人扒光了衣服,扔到了最繁华的大街上。现在想想真是不应该,我佛慈悲,我弥陀佛。 他低宣佛号,希望自家弟子不要如此,最少犯案之时要把头和脸遮上,当年自己就是吃了太年轻的大亏。 悬空寺的后山上,戒嗔死死的盯着眼前烤了八成熟的山跳。 他抬头四顾,见到没有旁人后才重重松了口气,他倒不是怕被人捉住吃肉,只是这一只山跳还不够他自己吃的,要是来了个师兄弟,岂不是自己最少要少吃一条腿他在心中感慨了一声,自己还是太善良了一些,吃个独食都不安心,希望释空不要像他一般才好。 他心里想着,手上动作倒是不慢,一脚踹翻了身旁的篝火,然后重重跺脚踩灭了地上的火星。 “戒嗔,你这就有些不地道了,你那些师兄们都在寺里吃着馒头,喝着清粥,你自己在这里大鱼大肉,有些说不过去。” 一个有些干瘦的僧人从不远处的林子里钻了出来,身上一件大红的袈裟满是油渍。 戒嗔看了自家住持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山跳,一脸痛心的伸出了一根手指。 不想住持同样伸出一手,比了个二。 “师父,做人不能太贪心,看你老人家的样子,应该已经吃了不少了。” 住持眯了眯眼,“不多,你是今天第十二个。” 一炷香之后,住持拿着手中两个吃剩的山跳腿,一脸满足。 戒嗔黑着脸,生无可恋的啃着手中山跳的骨头。少了两条腿,他自然是没吃饱的。他正想着等会儿去哪个师侄那里坑些吃的。没法子,这是悬空寺的传统,当年他也曾是一个纯良温和的好少年阿。 住持打了个饱嗝,向后一仰,躺倒在了身后的草地上。 “有些想念释空那小子了,要是没记错,今年冬天你可没在后山堆雪人。” 戒嗔撇了撇嘴,“年年堆,烦了。” “死鸭子嘴硬,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下次下山别忘了搞几只来吃吃看。师父担心弟子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当年你下山的时候我还不是天天担心你” “担心我” “担心你闯的祸太大了,师父抗不下来。” 戒嗔难得沉默片刻,“师父,我。” 住持摆了摆手,没让他说完,“若是有人仗着势力欺负了释空,你要如何” 戒嗔挑了挑眉,“自然是将他三条腿打断。” 住持笑了笑,遥遥望着天际。 “这就对了嘛,佛有善心,可佛也是人。能渡之人,我有渡世筏。不能渡者,我有修罗刀。”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零四章 有人在等 有人在念【二】 岳阳城外,一支骑军跃马而来,马蹄踩踏大地,溅起烟尘无数。为首之人一身黑甲色甲胄之上血迹斑斑,身后本该随风飘扬的猩红披风许是沾染了太多血的缘故,紧紧的贴着甲胄。 城中百姓早已经见怪不怪,自打那个纨绔的司马雅公子突然病逝之后,自家司马将军就像疯了一般,整日里带着手下的兵卒到外面四处觅战,十日之中倒是有九日不曾在城中。 岳阳原本就是秦楚交接的要冲,山贼败军自来都不少,占山为王,啸聚山林者更是数不胜数。 往日里出城几步就会碰到拦路抢劫之人,若是一路上无风无浪,岳阳人都会有些不习惯。所以城中富贵之人平日里出远门都会雇佣一些武艺高强的好手,虽不能说是十拿九稳,多少是买了些安心。至于贫寒之人如何看命。 只是随着这些日子皇甫将军在外征讨,那些占山为王的大王们或死或逃,倒是让岳阳城外的治安好了不少。更为奇怪之处是,将军不在城中,可城中的治安也未曾变差。虽然同情皇甫将军的丧子之痛,可他们也有些感谢起那个活着之时只知吃喝玩乐的雅公子。 城内,皇甫奇迈步走入皇甫府中。 本就清冷的皇甫府随着皇甫雅的死更加少了几分人气。几棵光秃秃的树立在院中,树上立着几只乌鸦。当年皇甫雅在世之时最是喜欢乌鸦,常常在院中亲手为它们摆放些吃食,而今皇甫雅已经死了有些日子,可这些乌鸦还在,他们不时的仰头悲鸣几声,头颅所向,是当年皇甫雅的书房。 羊跪乳,鸦反哺。 世上不唯只有人有情义。 皇甫奇匆匆而过,不敢多看一眼。 他来到密室之中,伸手摘下头上铁盔,并无多少时日,可原本的一头黑发已经有半数斑白,人间大苦,白发送黑发。 他抬手拿起桌上摆着的那把早已修好的长弓,弓身之上白鹿依旧,只是若是细细看去,鹿身之上还是有着丝丝裂纹。 他轻轻扯了扯弓弦,不敢拉满。 “哪怕修的再好,终归还是有了裂纹。”这个而今令岳阳城外匪人闻风丧胆的游击将军叹了口气。 “将军节哀。”阿大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的阴影里。 “阿大你还是这般悄无声息,我走之后,城中如何可有意料之外之事” 阿大摇了摇头,“皆如公子锦囊之中所料,将军离城之后有些人不太安分,已经暗中处理掉了。” 皇甫奇目露寒光,“这些人耗费雅儿心力,死不足惜。” “阿大,自打你小时就跟着雅儿,我想收你做义子,我死之后,这皇甫家的家业便交给你如何” “属下不能答应,属下自小跟着公子长大,公子待我如兄弟。何况属下自小便走在黑夜之中,皇甫家不能暗中无人。” 皇甫奇叹了口气,“其实这也是雅儿的意思,不过想来我还能活一些年,那便以后再议。” “阿大,你说人这一生所求何事” 阿大沉默片刻,“旁人阿大不知,若是公子的话,想来最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见盛世。” 皇甫奇笑了笑,“是了,我这个傻儿子,岳阳人眼中的纨绔公子平生最大的心愿竟然是想着见到天下太平,这是不是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阿大,我多半是见不到这一天了,要是你能见到,将来一定要在我们父子坟前好好和我们父子说说看。” 阿大洒然一笑,“属下定然死在将军身后,想来也是多半见不到了。” 皇甫奇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皇甫家的人,果然没有一个孬种。” 他将手中长弓放回到桌上,隐约间耳畔听到几声鸦鸣。 ------------------------------------- 秦楚之界,长安道旁。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靠着一棵路旁的柳树,他不时眉眼斜挑,偷偷望向来往往的行人。南来北往,老人常年在此,多少有些熟人,他倒不是怕坑了熟人尴尬,而是即便他舍得脸面也没有人会第二次踩进同一个坑里。突然他伸手拦下了一个脚步匆匆的过路之人。 这人一身白衣,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富家公子。这么多年了,老人早就总结了些经验,这些富家子是他最好的目标,一者易骗,二者有钱,是天生的肥羊。 这人停下脚步,绕有兴致的看着拦路的老人,“老人家有事” 老人微微一笑,“公子想来是第一次过这长安道,有两件事不可不知。” 不想那人笑着摇了摇头,“我虽然是第一次来,但也知道要住在有间客栈。” 老人一愣,神色却是不变,“原来公子还是个老江湖,小老儿莽撞了。” 白衣人自然而然的搀扶起老人的手臂,“算不得什么老江湖,只是我爹当年被老先生坑过一次,这次要我来找回些场子。” 老人讪讪一笑,被他坑过的人实在太多,“你爹” “就是个总喜欢带着半本书的读书人罢了。” 有间客栈对面的悦来客栈随着钱胖子的死,已经早早的换了主人。只是主人虽然换了,可门口那些迎客的姑娘倒是都留了下来。乱世之中,有份赚钱的活计本就不容易,何况主家的生死跟她们关系也不大。 小二还是靠在门外,死死的盯着对面门口的姑娘们,有时人家朝着他一个笑容就能让他高兴好几日,掌柜的也和他说过,可以帮他和对面求娶一门婚事,只是被他自己拒绝了。 他倒是也有自己的道理,若是家中有了娘子,哪里还能正大光明的看着对面那么多姑娘 当年有个偶然路过的书生,喝大了说了一句心里话,到现在小二都是记忆犹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值得吗亏大了。” 后来小二越想越觉的他说的有道理,真不愧是个读书人。 客栈里,美艳掌柜的周慎手里正拿着一块抹布,缓缓的擦着桌子。倒不是小二偷懒,而是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喜欢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这里地处偏僻,加上是在秦楚交界之地,平日里客人本就不多,兵凶战危,即便是有过路之人也大多是匆匆而过,不敢逗留。 这么多年其实她也想过,自家一个妇人,一个老人和一个只知道迎来送往的小二为何在这个虎狼之地呆了这么多年都不曾有事只能是他,只是他为何不肯见自己一面 她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个锦帕,若是朝清秋在此,一定能猜到里面是一截桃枝。 她望了望屋外的桃树。 桃花依旧笑春风。 ------------------------------------- 承平巷,许望家的旧宅前停了一架马车。 车上走下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轻女子,女子眉目轻柔,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人家,她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许望家的旧锁。 自从许望随着朝清秋等人去了东都,李婉儿每隔几日就会来为他打扫一次屋子,毕竟是许望的祖宅,虽是破旧了些,对她来说也是个念想。 她希望等他衣锦还乡之时,见到的还是那所旧宅。 她解开身上的袍裘,伸手拿起一旁的扫帚,熟练的扫起地来。在李府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平日里只是读书识字,偶尔累了去园子里听个曲子,针织女红已然是她做过的最大家事。 开始时她还有些不习惯,只是打扫一个屋子便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后来熟能生巧,却是更加心疼起许望来,尤其是当她看到许望那间摆满了旧书,连落脚之地都难找到的书房之后。 她第一次来时,桌上还放着几个已经冰冷的馒头。 面壁十年图破壁。 富家女,贫家子,她自来知道他有不少的难处,只是从不曾想过他的难处会这般大。 想到他自己吃着馒头却还要给自己买那些对他价格不菲的糕点时带着的笑脸,这个本就多愁善感的女子越发心痛了起来。 屋外不远处的另一架马车上,一身锦袍的李老爷看着正在屋中扫地的自家闺女,长长的叹了口气,在家里这个闺女自己都是捧在手心里,哪怕是做女红时刺伤了手,自己都要心疼半日。而今看着她在别人家干活,自己反倒是更加伤心了。 看着自家姑娘形单影只的背影,李老爷子苦笑一声,“老李,你说我当初是不是真的错了,要是我不逼着许望那小子去东都城里扬名,而是要他留在这里会不会更好些” 驾车的老李挠了挠头,“老爷,大道理俺也不会说,只是就算俺们乡下人都要讲究个门当户对,许公子是个读书人,要是真心喜欢咱家小姐,自然应当努力一些。” 李老爷一笑,“谁说你不会讲道理,这不是讲的不错嘛。” 老李讪讪一笑,“俺这都是和俺家婆娘吵出来的道理。” 李老爷笑着拍了拍老李的肩膀。 此时李婉儿已经从屋中走了出来,她轻轻锁上房门。 不知她此刻思念的那个远方之人此刻是否也在思念她。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零五章 四方来朝【一】 自西北瀚海欲到中原之地,必先过凉州,欲抵凉州必先过凉州道。 西北酷热,一年之中只吹两阵风。一阵从春到夏,一阵从夏到冬。哪怕是个文质书生,在这西北之地厮混上几年,也要变成一个满面风霜的糙汉子。 塞北风沙,总是容易让人花了眼。到了这里,便是铁打的汉子初来乍到也难免要哭上几场。 北望黄沙路漫漫,莫说是与那烟柳画桥的江南,纵然是与那带着些杀伐气的中原也不相同。 大风吹,人不归。 生在此处之人与北来之人多是亡命之人。 凉州道上多悍匪,出手即杀人。 凉州道上有条必经的平安路,被常来常往之人称为奈何桥。 五步一匪,十步一盗,匪寇猖獗,不可一世。 早些年这些匪人还讲些规矩,曾经势力最大的匪人将众人聚在一起弄了一个同盟,在此人的约束之下,这些匪人倒是安生了一些日子。只是后来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一帮强人,直接吞并了原来的匪帮。新来的盟主弑杀成性,这些匪人自此又猖獗起来。 大秦在这里的守军也曾几次派军征讨,可惜这些人十分狡猾,再加上在这里生活多年,地形熟悉的很,几次大军征讨都不曾建功。 秦之边患,首在瀚海,自然不能与他们在此耽搁,这些贼人便越发猖獗起来。 平安路上,驼铃阵阵,西北风沙大,平日里寻常的南来北往,载运货物多用骆驼。此时一支驼队正慢悠悠的走在平安路的黄沙之上。 天上烈阳悬空,北风酷热,风中夹杂着些西北常见的黄沙。驼队的首领身穿一身淡青色的短打,胸口处的衣襟大开,他嘴角干裂,不时回头望向身后那个他们偶然在路上捡到的高大汉子。 汉子身高九尺,单单是身形便极为唬人,只是此人自从跟着他们的镖队开始便是一直昏昏欲睡,不时醒来也是掏出不知藏在何处的酒壶饮上几口,然后靠在骆驼上继续大睡。 高大汉子正是受降城中的项流云,当日他在受降城外阵斩慕容龙,其后便一路南行,想要去往东都,只是在路上有一次不小心喝的大醉,睡在了路边,这才碰到了眼前的这支镖队。 为首的汉子姓魏,是这支震威镖队的首领,武夫二品的修为。虽然在江湖里算不得什么高手,可行走在这贼寇遍地的西北之地多少能够震慑住一些居心不良之人。他们这支镖队做的也是迎来送往的买卖,南北往来,押镖送货。西北之地虽是比寻常之地危险了些,可那些雇主都出的起价钱,走一次镖足以比的上在中原三四次。 说到底,还是拿命换钱的勾当。 可这乱世里,人命却最不值钱。 有些人想要卖命都还找不门路。 姓魏的汉子转了转视线,看向驼背上鼓鼓囊囊的货物,他目光炙热,这次是笔大生意,他想着等做完了这笔生意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南迁到中原去。西北走镖虽然挣钱,可有命挣,也要有命花才是。 他身后骆驼背上的项流云睁了睁眼,嗓音沙哑,“老魏,水。” 魏姓汉子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只是犹豫片刻之后还是摘下了腰间的水壶扔给项流云,“你省着些喝,老子就剩这一壶了。” 西北之地,本就缺水,有时一口水反倒是比金银更贵重些。 在汉子死死瞪着他的目光中,项流云痛饮了一口,接着将水壶抛还给汉子,“老魏,男子汉大丈夫,以后大气一些。” 汉子气笑道:“你这个酒鬼哪里来的脸说别人,你要是能戒了酒,水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项流云下意识的摸了摸怀中的酒壶,叹了口气,“老魏你这就不地道了,酒就是我的命,好歹咱们也是相识一场,你竟然想要谋财害命不成。” “屁的谋财害命,你身上要是能拿出一两银子,老子的名字都倒过来写。”汉子翻了个白眼,他对项流云其实印象极好,虽然平日里邋遢了一些,可直言直语,对自己的脾气。 他不再和项流云闲扯,转头望向身后的兄弟,“兄弟们再加把力气,前面不远有家客栈,咱们在那里修整一番。” 身后的汉子们欢呼起来,平日里饱经风沙的脸上都带着笑意。 项流云也是笑了笑,每次看着这些人,他都会觉得那些守在边疆,死在边疆的人,值得。 ……… 平安路上客栈里,除了项流云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之外,震威镖队的十几人挤在相邻的几张桌子上,一动不敢动。 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上,坐着几个麻衣大汉,为首之人虎背熊腰,短须,独眼,眼上带着一只眼罩,在他右手旁放着一柄金丝大环刀。 这人死死盯着震威镖队的人,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环顾同桌的几人,“没想到这次聚会还有意外之喜,你们这些人莫非知道本大王在此,特意来送上一份贺礼” 老魏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他实在想不到会闯入到一个狼窝里,对面那人他在画像上见过,正是而今声势正盛的平安路匪盗之首,此人号称独眼狼,据说擅使一柄金丝大环刀,有万夫不挡之勇。自己虽说有些武艺,可必然不是此人的的对手,更何况听着客栈外的人声,外面的匪人只怕不下百人。 “小人不过是路过贵地,大王要多少钱财只管开口,小人愿出。” 独眼狼笑了笑,“本大王是何等人岂会贪图你那些金银。再说,杀了你们,那些东西还不都是本大王的不过本大王今日心情好,我看你还有些武艺,不如你们厮杀一场,胜者能活,我还会让他带着一些财物离去,如何” 震威镖队的人都变了脸色,齐齐看向老魏。 老魏面色惨白,良久不曾出声。 独眼龙也不催促,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对面众人,他很期待老魏的选择。 当年他曾经投靠瀚海,凭着一手精湛的刀法和敢打敢拼的凶狠在战场立下了不少的功劳,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可也是瀚海有名的骁将。只是可惜后来在劫掠大秦边镇之时他碰到了一个年轻人。 他下意识的揉了揉那只带着眼罩的右眼,那时他带着手下的数百精锐,对面的年轻人不过单人独骑而已。当时他还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猫捉老鼠的虐杀罢了,后来果然如此,只是自家才是那只老鼠。 一把画戟,一支长弓。 数百瀚海精骑死于其下。 那个年轻人当时追着自家被杀剩下的数十人,一直追入到了瀚海境地,他也不急,仿佛猫捉老鼠一般,只是衔尾追杀最后之人。 慢者,死。 有沿路阻挡之人,皆死。 当年只有他自己撑到了最后,拖到了瀚海救兵来援。只是即使过了十几年,他还是忘不了当年那个少年哪怕被数千瀚海骑兵团团围住,依旧弯弓搭箭,射瞎了他的右眼。 孤身陷阵,犹然突围而去。 飞扬跋扈。 自那以后独眼狼便不敢再上战场,后来他离开了瀚海,带着手下的一些兄弟占山为王,倒也是乐得逍遥自在。只是午夜梦回之时,他常常会梦到自己还是奔跑在黄沙之上,身后有人策马而来,那人正在弯弓搭箭。 这些年来,他越发喜欢玩弄人心,看着这些人抛下所谓的良知,露出杀戮的本性,他心中才能快意一些。 他忽然皱了皱眉头,望向一旁的汉子,“我不是和你们说过,不要让我看到画戟,你当我的话是放屁不成” 那个汉子满脸惶恐,自家老大可不是善男信女,杀起人来从不手软,他连忙将手中的画戟扔了出去,讪笑道:“老大,俺就是今日里来的匆忙了些。” 独眼龙正要开口,却见到对面的老魏已经站起身来。 他面色惨败,一口喝光了桌上的酒水,右手死死按住腰间的刀柄,“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咱就是混江湖的厮杀汉,算不得什么豪杰人物,可混江湖的讲的就是一个义字,老子带着他们活着出来,要是不能带着他们活着回去,那便一起死就是了。” 独眼龙面露失望,这个答案,他不喜欢。 他朝着身后摆了摆手,显然对镖队的人失去了兴趣。 老魏正要拔刀,却被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肩头,将他按倒在了椅子上。 项流云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望向对面的独眼龙,睡眼惺忪,“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我很失望。” 独眼龙看着对面那个一脸胡茬的汉子,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项流云扯了扯嘴角,“是了,这些年我变化确实是大了一些,当年我可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可惜西北年轻姑娘少了一些,不然何至于而今还是孤家寡人。” 他抬起右手,勾了勾手指,方才被那个匪人头目扔下的画戟直直落入到他手中,他握住画戟,戟尖遥指对面诸人。 “现在如何?” 独眼龙左眼猛然一缩,右眼开始发痛,对面那个汉子和当年那个年轻人渐渐重叠在一起。 “是你。” 他右手猛然抓向桌上的金丝大环刀,只是在他手掌刚刚握上刀柄的一刻,一支画戟已经在他喉头划过。 他死死的盯着对面那个一动未动的高大汉子,喉咙间的鲜血喷涌而出,眨眼间染红了身下的桌面。 项流云看着没了生机狠狠砸在桌面上的汉子,他笑了笑,“我还没出力你便倒下了,我这招百步飞戟如何” 直到此时大堂之中的众人才反应过来,那个高大汉子一招就杀了独眼龙。 项流云招了招手,那柄画戟倒飞回他手中,他望向对面的匪人,“早早动手,不要耽误我睡觉。” 客栈外的数百匪人听到了客栈里的声响,刚要杀入到客栈之中。 此时客栈里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而出,他倒拖着一柄画戟,画戟之上尚有血迹未流尽。 项流云来到门外,将手中画戟插在地上,他望着堵在门前的数百匪人。 嘴角露出一丝畅快笑意,今日倒是能好好活动下手脚。 一夫当关。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零六章 四方来朝【二】 入夜,陇上风吹。 西北之地的天气自来与中原不同,白日里还是烈阳悬空炙烤着大地,夜里却是冷风阵阵,寒如初冬。 就像世间男子总会觉得自家娘子未曾娶进家门时是只会温声言语的温婉佳人,只是过门之后往往才会发现,原来昔日的温婉女子也会做河东狮吼。而世间女子尚未嫁娶之前心中的那个如意郎君,也往往会在发达之后,另慕新欢。糟糠之妻不下堂,本就是世上少有的稀罕事,更何况是在这乱世之中。 世事多变,恰如日暖夜寒。 世上共患难者众,独同富贵者少,男女皆如此。 凉州道中的一处高坡上,一个腰间插着本书的青袍男子望着那轮天上的明月,叹了口气。 原来瀚海之外的月亮与瀚海之中也没什么不同。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不知许多年后,这世上还会有几人记得自己。 不远处的山坡下亮起熊熊大火,烟雾升腾,火光四起,隐隐的还能听到一些哀嚎和喊杀声,在这沉静的无边黑夜里尤为刺耳。 青袍男子却只是看着天上明月愣愣出神,这般小事,还不值得他分心。 “慕老弟真是神人也。”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他身后大笑道。 汉子身上还带着不少血迹,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姓慕的青袍男子转过头来,他嘴角含笑,“韩老大可还尽兴” 汉子名叫韩武,是此处飞云寨的大当家。当年他家乡闹了灾荒,全家都饿死在了逃荒路上,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汉子仗着身上有些武艺,独身一人来了西北,投入到了当时的飞云寨下。不过几年光景就成了当时飞云寨主手下一等一的大将,老寨主待他比亲儿子还要好些,当时寨子里议论纷纷,四处谣传老寨主选了韩武做他的继任之人。 只是韩武却是在山寨的一次宴饮之中,借着酒性,亲手割下了老寨主的头颅,然后又亲手杀了老寨主的一家老小,数十颗头颅,悬在寨门之前十余日。 北风酷烈,苍鹰扑食,凄惨异常。 自那之后韩武自然成了飞云山寨的寨主,在这西北之地有个老规矩,凡是山寨易主,都要给山寨换个名姓,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多年来,飞云寨都未曾更名。 韩武看着这个被自己劫上山来的读书人,笑意畅快,“嘿嘿,快意,自然是快意的很,这个赵老二跟我斗了这么多年,不想慕老弟只是一个围什么来着,就将这个老东西包了圆,老弟是没见方才他跪地求我不要的杀他的丑态。涕泗横流,老哥多少年没有这般畅快了。” 青袍男子自然是当日那个在受降城外围杀了受降城守军的慕容龙渊,当日他回到瀚海之后便接了出使东都的差事,表面上是委以重任,其实是因为他在受降城外折了慕容龙。同姓慕容,只不过他是分家的庶子罢了。 出了瀚海,他带着自己那个仆人离开了使节大队,四处闲逛,还自己起了个慕渊的化名。 慕容龙渊笑着点了点头,“围魏救赵,我也没想到这般容易。寨主见到那赵老二的丑态可是心软了” 韩武咧了咧嘴,“心软老子当场就将他踢翻在地,一刀就砍下了这个小老儿的头颅,等到明日挂在山寨门口之时,慕老弟可以仔细看看,看看那个老家伙大睁着的双眼,想想就觉得有趣。” 慕容龙渊摇了摇头,“小弟是读书人,见不得这些血腥之事。” 韩武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慕老弟是读书人,自然见不得这些血腥事。” 他话锋忽然一转,“只是你们读书人杀起人来虽不见血,却是比我这个大老粗更加凶狠。” 慕容龙渊不置可否,他抽出腰间那本书,轻轻扇着风,“韩老大,当日你将我劫上山来,许诺我只要帮你除去赵老二的连山寨,你便任我离去。而今赵老二已死,剩下的那些人难成气候,不知我何时能够下山。” 韩武嘿嘿一笑,“慕兄弟大才。兄弟有谋略,哥哥有武艺,若是你我联手,纵横这西北之地绝不是什么空话。到时候兄弟主内,老哥主外,做大做强,在这西北之地做一个山上的大王,岂不是强过去那大秦做一个整日受人冷眼的小官” 慕容龙渊仔细看了韩武几眼,“不想韩寨主还有这般滔天的志向,只是小弟若是执意要走,寨主又要如何” 韩武终于变了脸色,脸上没了方才的温和神情,反倒是带着几分往日里杀人时的狠厉,“老哥的为人兄弟也清楚,虽然放兄弟下山老哥也是不安心的很,可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只是老弟到了山下要是遇到不测,莫说老哥之前不曾告诫。” 只是这番狠话一出,他反倒是发现对面那个青袍书生对着自己露出一个诡异笑容。 “心狠手辣,韩老哥果然是个做大事的好料子。小弟斗胆一问,当年韩老哥带着家人自家乡逃难而出,家人皆死尽之时,韩老哥是以何充饥” 韩武后退一步,眉眼之间满是惶恐神色,只是随后他便死死的盯住慕容龙渊,杀机毕现。 慕容龙渊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这些日子我曾听寨中的兄弟说起老寨主对老哥不错,老哥当年为何将事情做的那般狠辣” 韩武此刻早已经知道慕容龙渊不是寻常的读书人,只是他对自身武艺极为自信,加上在如此近的距离,纵然眼前这个青袍书生藏拙,他也有把握一刀取下他的首籍。 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笑了笑,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待我不错那些年我为他南征北战,几次都是险死还生,要是没我,哪里还有飞云寨哪里还有他这个高高在上的一寨之主他竟然还想要将这个寨主之位传给那个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欺男霸女的败家子。那小子是个什么东西,寨子里谁不知道当年我在家乡之时,曾听过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讲过一个故事,慕老弟你是读书人,想来最少也是听过的。” 慕容龙渊沉默片刻,他知道韩武所指的是哪个故事,他虽然不是中原人,可这个故事实在是太过有名。上到混迹朝堂的满朝朱紫,下到市井坊间的寻常百姓,无人不知。 托孤付国,鞠躬尽瘁,君臣典范。 他轻声道:“以恩义结之,肝脑涂地,继之以死。” 韩武嘴角的嘲讽之色更浓,“老哥可不是什么读书人,这飞云寨也不是良善之地,他一个山寨的匪人却要学人家帝王心术,慕老弟,你说他该不该死” 青袍书生点了点头,“乱世之中,识人不明,确实该死。可是老哥你未必就比当年的老寨主更聪明。” 韩武一愣,指着慕容龙渊放声大笑,“老弟指的是你自己不成我知老弟谋略出众,只是而今你的小命都在我手中,你的生死都在了老哥一念之间,不知兄弟哪里来的本钱” 慕容龙渊一笑,“我赌老哥杀不死我。” 韩武摇了摇头,“读书人,总是喜欢妄自尊大。” 下一刻,他已经抽刀在手,狠狠斩向慕容龙渊颈上。 出手便是杀招,他虽然看好慕容龙渊,想要收服他为自己所用,可真的要斩草除根之时,他也会用尽全力。 慕容龙渊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抬起一手,有阵阵清风萦绕在他手掌之上,他微微向下一按,韩武手中的长刀再也不得寸进。 韩武收回手中长刀,冷笑一声,“慕老弟真是好深的心思,只是这里都是我的人,即便你是修行之人又如何没有我,你走不出这凉州道。” 慕容龙渊伸手打了个响指,“韩寨主别急,万一我一不小心出手杀了你,岂不是浪费了接下来的一场好戏” 片刻之后,自他们身后浓重的夜色里,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黑大汉子对着慕容龙渊抱拳道:“公子,飞云寨中韩武的人都已经除掉了。” 慕容龙渊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韩武看着那个站在黑大汉子身边有些瘦弱的年轻人,心神震动。这个年轻人是他最为信任的身边人,他方才留下此人在坡下守着寨子里的人马,此时这人在此,那自家的人马多半是没了。 “牛春,你也要反了不成” 叫牛春的汉子低着头,不敢看向韩武。 韩武声色俱厉,“牛春,你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黄沙里挖出来的了是谁给你母亲收敛了入葬是谁这些年给你机会,让你在山寨里步步高升” 牛春呐呐不能言,反倒是慕容龙渊笑着望向韩武,“因为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韩武苦笑一声,“你真是好狠的心肠。” 他悄悄向后退了几步。 慕容龙渊笑了笑,望向身后的黑大汉子,“阿德,去给韩寨主一个痛快,别让韩寨主跳下去,我可是见不少书上写着跳崖求生,十有九生,还能学成神功。照着韩寨主的脾气,要是让韩寨主逃了,你我以后只怕是都不得好死喽。” 他身后的黑大汉子狞笑着走向韩武。 片刻之后,慕容龙渊微微低头,俯视着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牛春老弟,你将这颗头颅带回去,在寨门口挂几天,以后你就是飞云寨的大当家。” 牛春原本有些涨红的脸上露出一丝狂喜,活在世上,谁也不想久居人下,何况是他这种常年活在底层的小人物,他此时已经想到当初有几个看不起自己的人,刚好这次回去杀了祭旗。 “要是下次我再来时飞云寨还不是最大的山寨,那今日的韩老哥如何,以后的牛老弟你便是如何。” 牛春刚刚因为兴奋红起来的脸又白了下来。 慕容龙渊不去管他,只不过是一步闲棋,要他自行生根发芽便是了。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没什么损失。 他心中的对手,从来都是那个江南白衣。 他抬头四顾,山坡下的大火已熄,天上月色正浓。 春风,夏雨,秋叶,冬雪,天上月。 年年复年年,曾见人间多少事。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零七章 四方来朝【三】 陋巷之中的贫家子总是想着一朝富贵,自此衣食不愁,平步青云。富贵人家的贵公子自然也不会介意本就富贵的身家再添上一笔。 昨日苏家招婿,今日轰动一城。 苏家扎根在临南城里还是在当年大秦败楚,士人南渡之时。苏家是大楚的世家大族,世代诗书传家。当年楚国大败,苏家家主带着族人和家中诗书本欲渡江南去,只是走到这临南城时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后来秦国平定中原之地,倒是也不曾找过苏家的麻烦。 迁延日久,繁衍生息,苏家便一代代的在这临南城里扎下根来。 若只是如此,苏家倒还不至于在这临南城里有如此大的名声。当年楚国破国之前,这些世家大族自然是寻常百姓踮着脚都望不到的存在,可后来楚国破国,流亡在外的世家大族不在少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秦人见的多了,自然觉得所谓世家大族也不过如此。 世间生存本就不易,人人都如此,这些世间大族更是如此。楚国破国,断了世家大族的根基,而这些世家又死守着往日那些老祖宗留下的死规矩,眼高于顶,坐吃山空。加上繁衍日久,家族之中总会有些败家子,所以当年楚国那些旧日的世家其实没有多少年便没落下去了。 苏家自然也不能免俗,十几年前,苏家遭了一把火,不止烧掉了赖以传家的半数诗书,还牵连周围几个苏家存着粮食的粮仓,临南城中之人都以为苏家这次撑不过去了,不想当时苏家一个籍籍无名的庶子站了出来。 废诗书,走商道。短短数年之间,苏家便成了临南城里第一的富贵人家,当年那个年轻人,也变成了而今的苏家家主。 苏家富贵之后又重新捡起了诗书,商为主,诗书为辅,恰如文武双全。 所以临南城里不论是自视甚高的读书人,还是那些市井坊间的寻常人家,都对苏家仰慕的很。 尤其是听说那个而今被苏家家主视为掌上明珠的独女还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自然,即便姑娘丑了些其实也没什么,毕竟,那些前去选婿之人都是带着一颗真心。 苏家招亲第三日,有个牵着一匹小毛驴,手中拎着一支柳枝,一身白衣的年轻人飘然入城。 临南城中,柳白用手中柳枝轻轻敲着身旁的青色小毛驴,这只毛驴是他从有间客栈的周坊那里要来的赔偿。 想到当初自家老爹和他说起此事时那一脸尴尬的神情,柳白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在楚国谁不知道白衣军神柳易云向来都是云淡风轻,便是当年面对秦国的大军压境都不曾变过脸色。可谁也不会想到而今闻名天下,战场上未曾一败的白衣军神少年时会在有间客栈那个老人手里载了跟头。 当初柳易云和自家独子提起此事满脸的无奈,只是无奈之间又带着一些怀缅的神色,“当年你爹我是从那时才见识到了人间险恶。” 柳白也见到了当年自家老爹提起过的那个有间客栈里的漂亮姑娘,漂亮是漂亮,只是在他看来,终归比不得自家娘亲。 此时他正抬眼望着城门处的情况,满脸诧异。 他自江南而来,进过不少北方的城池,也算是见过世面,可他还从来不曾见过城门处如此冷清的城池。 冷清,冷清到只有守在城门处的几个兵卒。 他凑到那几个兵卒身前,伸手递出一些散碎银两,“几位大哥,你们这临南城里从来都是这般冷清不成” 一个拎着长枪的兵卒接过他递上来的银两,伸手掂了掂,随后嘴角露出笑容,“小子,看你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倒是不妨告诉你个消息,你看此地人少,是因为城中之人大部分都在北城,而今咱们临南城里的第一豪门苏家正在招婿,不少人都到那里去碰运气,你小子来的正是时候,要是到时候真的选上了,可不要忘了老哥我。” 柳白笑了笑,他虽然并不将选婿之事放在心上,可嘴上却道:“那是自然,若是真选上了,自然不会忘了几位老哥。” 他又和这几个兵卒调侃了几句,然后牵着驴朝北而去。 另一个兵卒凑到之前那个兵卒身前,“李哥,你咋把这个消息告诉这个外人,要是他真选上了咋办” 之前那个姓李的士卒撇了撇嘴,“真的选上虽然这小子长的是比你我兄弟好了些,可你以为苏家选婿这般好选上再说了苏家选婿这件事闹的这么大,到时候人家只要到城中随便一打听还能不知道这小子一看就是个外面来的,而今咱们告诉他,也算是卖了他一个人情。到时候万一这人真选上了,他在此地人生地不熟,最先想到的是谁说不得还是咱们兄弟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他眯了眯眼,“再者,一个外人选上总比咱们那些对头选上要好些不是” 另一个士卒满脸惊讶的看着这个李姓士卒,“李哥,俺终于知道为何老大这般信任你了。” 姓李的士卒咧嘴而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年岁还小,以后就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活的就是人情世故。” 城北,柳白正站在一处临时搭起的擂台上,与他同台的是几百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年轻人。 他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可要出城必须要从北门而过,他路过北门时被一个仆人模样的小厮拦了下来,那个小厮笑容灿烂,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处高楼,“公子,咱家小姐可是世间难得的美人,公子要是就这般走来,将来一定悔之莫及。” 柳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高楼上有个女子,面上罩着一条紫色纱巾,正低头向下望来。 然后,他就被那个小厮拖到了擂台上。 高楼上,那年轻女子身侧还立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女子看着擂台上的柳白,轻声开口,嗓音清冷,“爹,你为何如此看中此人” 那个富态的中年人就是而今的苏家家主,苏显。 苏显也是盯着柳白,“媚儿。爹和你说过,咱们苏家要想在这乱世之中活的长久,目光所及绝不能只是这临南一城。这些年为父也曾为你讲过不少的天下事,你该知道而今楚国的白衣军神柳易云有一个独子。” 苏媚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那条紫色面纱微微起伏,“他就是柳白。” 苏显露出一丝笑意,“八九不离十了,这次本想随便钓几条小鱼,不想竟然钓出来一条过江龙。媚儿,我看这小子也不错,不如咱们假戏真做如何” 这次苏家招婿本就是苏显使的计策,乱世之中,钱财与刀兵缺一不可,他们苏家有钱,独独缺了些足以震慑一方的武夫,所以这次招亲才会先设擂台,若是有出众的人物他虽然不会招婿,可若是愿意投到苏家苏家也会大力栽培。若是不愿,他也有办法让他们答应。 真以为当年苏家那场大火是天意不成 苏媚冷冷的扫了他爹一眼。 苏显立刻垮下脸来,讪笑道:“自然,还要我家媚儿看上才成。” 他苏显一生从不低头,便是遇到再多的难事,他也有解决的法子。独独自家这个女儿,他束手无策,却又甘之如饴。 楼下的擂台上,一身青布长褂的小厮早已经给众人讲完了规则,不过就是一场擂台上的大混战,能够撑到最后的几人才有进入下一场的资格。 随着小厮走下擂台,众人之间剑拔弩张。 在擂台边上摆放着十几个武器架子,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 柳白挑了挑眉,自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长枪。不是寻常的红缨大枪,而是一把略显纤巧的银枪。 世上之人皆知江南的白衣军神虽然兵法无双,本人却是一个弱质书生,可江南柳家世代将门,如何能够世代都是读书人柳家一脉自来都有祖传的武艺,只是上一代柳易云光芒太盛,以一己之力压下了柳家的风光,而这一代的柳白,习武资质,远胜柳家先祖,便是当年楚难归见了也曾感叹柳白的习武资质之好。 白衣银枪,俊美英武,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引起了不少人的目光。 擂台上不少人对视一眼,竟然不管不顾的朝着他冲来。 柳白站在角落里,他本不想多事。只是见到那些人朝他冲来,他笑了一声,一手按住枪尖,一手握住枪尾,一杆银枪被他拉出一个诡异弧度。 下一刻,他放开枪尖,枪身绷直,长枪横扫,直接砸倒数人。 他不曾施展身上罡气,只是拿着那杆银枪跃入到人群之中,一寸长一寸强,若是寻常人物在这个距离长枪不仅不占优势,还会束手束脚。 可这枪在他手中宛如一条银色蛟龙,辗转腾挪,劈砍挑刺,出手即伤人。 场上数百人竟然被他一人打的七零八落,还剩十几人时,他一脚后撤,腰身半蹲,手中长枪向上直刺而出。 一招龙抬头,连败十余人。 擂台之上再也无人站立,只是当众人反应过来之时才发现擂台上只剩下中央插着的那把银枪,那个白衣年轻人早以不见了踪影。 众人茫然四顾,发现那个年轻人正骑在一头青色的小毛驴上,嘴里念念有词。 柳白用那截柳枝拍着毛驴的脑袋,催促道:“小青,风紧,扯呼。” 青色的小毛驴飞奔而出,一骑绝尘。 高楼上的女子看着那个骑在毛驴上的白衣年轻人,她蓦然而笑。 微风吹起她的面纱,露出一张洁白如玉的面庞。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零八章 家国天下 各有所执 秦国起于微末,当年靠着舍了赢氏一族不少族人的性命前去勤王救驾,这才换来了大周天子的信任,得以裂土建国。 彼时函谷以西还是那些山东诸人眼中的化外之地。不遵王化,茹毛饮血,谁也没能想到羸弱的赢氏能在这里闯出一片天来。 后来秦国国力渐强,东都城这座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也逐渐繁华起来。只是秦国历代帝王都不喜奢华,所以秦虽强,可秦宫依旧是当年建国之初的模样,后来赢彻继位,这才新添了几座宫室。 秦国,宫中,锦绣阁。 锦绣阁是当年赢彻继位后最早建造的宫室之一,取名锦绣,可宫室之中却无半点奢华。 一屋之中皆是地图。 这么多年来天诛的暗探也好,其他的谍子也好,潜伏在中原各国之间,传回来的自然不止是朝堂和民间的各种消息和奇闻异事,这地图便也是其中之一。 高山大川,山泽湖海。 日月所照,中原山河。 画卷绘尽天下事,锦绣山河皆在阁中。 赢彻站起身来,他抽出腰间佩剑,自一幅幅地图之上遥遥指过。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南楚,白日风沙,夜色凄冷的西北瀚海,终年飞雪,罕见人迹的北辽。 一山一水,中原千年,山河入画。 细细看去,海外之地,可见瀛洲。 他手中佩剑不停,划过一地又一地,如同宰割天下。 视线所及之地,日后他的大秦铁骑总会到的。 他转了转手腕,手中长剑翻转。赢彻手中的佩剑比平日里常见的剑更长些。虽不便挥舞,可却显的更为霸道。 赢氏是马上皇帝,赢彻自然也有些武艺,可若是有人能潜入这守卫重重的秦宫,那他便是有再好的武艺也无济于事。所以他手中的佩剑更多不过是象征着帝王威严罢了。长剑一面刻着花鸟鱼虫,另一面则是刻着不少古老篆字。 剑名止戈。 以武止戈,天下太平。 赢彻忽然开口道:“当年我曾想要将这些画卷赐给白信,不想那小子竟然回绝了朕,李卿,你可知他是如何和朕言语” 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一侧的李恪笑着摇了摇头,“白大将军的言语,臣下从来不曾猜对过。” 赢彻大笑,“那家伙跟朕只说了一句话,天下山河,图上之地,早已在他心中,要图何用” 李恪点了点头,像是那个白信大将军的言语。世人皆知,当今并称的两个绝世名将,柳易云儒雅,白信狂傲。 “岂止是他,这天下山河又如何不在朕的心尖” “朕平生唯有两愿望,一愿便是有生之年得见大秦铁骑踏遍天下,乱世之中迎太平。” “还有一愿卿可知” 李恪一笑,“自然是愿大秦后继有人,一朝传承万万年。” 赢彻点了点头,他挑了挑嘴角,“李卿深得朕心,算算日子,那些使节也该来了,不知这次那些人会给朕一个什么惊喜。” “南楚来人是柳易云之子柳白,据说此子文武双全,谋略兵法,不下其父。瀚海那边的副使是慕容氏的旁支庶子慕容龙渊,此人履历看似平平无奇,可越是平平无奇,越是不简单。至于北辽,不曾来人。”李恪淡淡开口,这些人物也许算的上是而今一辈的少年英杰,可他这个大秦丞相却也不至于如何关注。 天才豪杰年年有,可也年年死。 赢彻也是笑了笑,“每到此时这些家伙总要给朕搞些事情,虽然朕不放在心上,可咱们大秦的脸面也不能丢了,这次就让弈儿去应付这些人就是了。” 李恪目光一闪,“陛下已然下定了决心不成” 赢彻良久不曾言语,最后叹了口气,“小恪,你老了,朕也老了,天下事如何,朕管的了一时,如何管的了一世,天下终归是年轻人的,想来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恪不再言语,只是有些愣神的看着眼前的大秦帝王。 当年初见的那个东都少年郎,原来不知何时鬓角已然生了白发。 ……………………… 东篱山上,有间书院。 朝清秋正盘腿坐在他之前立起的石碑上,他双眼微眯,神情专注的翻着一本他在藏书阁里找了良久才找到的极为厚重的书。 每看一页他都要啧啧称奇,回味良久。 当年他在燕国之时看过的书也不算少,只是大多是那些之乎者也的老旧文章,老生常谈天下事。 有时偷偷看一些文人雅士吟风弄月的诗词都会被学塾里的先生教训一顿,有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先生还会找个机会到自己父皇那里狠狠告上一状。 平日里自家母后对自己都是维护的很,哪怕犯了一些小错,也会帮着遮掩过去,唯独此事,绝不姑息。 自家父皇也会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更有几次亲自出手,狠狠地给了他几戒尺。 父见子未亡,磨刀霍霍奔波忙。 而今想来,当年他真的有太多遗憾。 就像小时候最爱吃的美食,那时赌咒发誓等以后长大了有了机会一定要吃个饱,可有朝一日真的长大成人,才会发现原来曾经心中的心心念念早已经不是最初的味道。 时过境迁,岁月无声。 朝清秋不再多想,有人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他当初也是如此,可而今却不会了。 哪怕从早哭到晚,从生哭到死,又能将死人哭活不成 他第一日来到有间书院时,书院里的幻境便教会了他一件事。 活在当下。 朝清秋舔了舔嘴角,又逐字逐句的读起书来。 书的封面上写着三字,想来应该是书名,天下事,书名极大,只是写书之人却是同样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无名氏。 朝清秋本来还在奇怪如此好书为何不曾署名,直到他看了两三页后才发现,也许着书之人是怕被人打死。 书上第一页便是讲史,朝代更迭,人间悲喜。 千年岁月悠悠过,花开花落,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仿佛都不过是一场荒唐大梦,最终也不过是那一页纸而已。 朝清秋当时还唏嘘了一会儿。 只是从第二页开始,书里的内容就有意思起来,讲史之后便是逸事。 自古及今,能在史册之上留下一笔的哪里又有一个简单人物 后面便是讲述了这些人不少的奇闻异事,若是单单记录倒也没什么新奇,可偏偏书页的备注之上,有人提笔写上了那些每每文人提笔就要省略的几千字。 田野乡间,深闺楼阁,皆是男儿心中事。 大开眼界,蔚为大观。 书上说,有人遇白蛇报恩,终成高官,后来更是富贵荣华一生。书上说,曾有一寺名兰若,有书生夜宿遇艳鬼,留下一段凄美佳话。书上说,有牛郎遇仙女,天人茫茫两不见。 朝清秋喃喃自语,“书上还说当年的大秦皇后与秦帝是青梅竹马,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有人轻声道:“自然不是,当年秦帝与皇后并非少年相识,只是这世上有人一见便心生情谊罢了。” 朝清秋一惊,猛然抬头望向出言之人。 来人一身黑袍,温润如玉,当初他曾在岳阳城中见过。 秦帝长子,赢奕。 下一刻,朝清秋缓缓握拳,身上罡气猛然迸发。 杀机四逸。 只是不待他出手,已经有人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压下了他气机。 陈寅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 陈寅淡淡道:“清秋,这位可是而今的太子殿下,你小子有几条命” 然后他又朝着赢奕笑了笑,“殿下,不知者不怪。” 赢奕不以为意,“我和朝兄曾在岳阳见过,只是当时朝兄不知我的身份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此时朝清秋已经稳下了心神,当日李云卿曾经以赢奕的身份试探过他,自那以后他本以为已经压下了心中的仇恨。 只是人非草木,何况国仇家恨。 他吐了口气,朝着赢奕拱了拱手,“原来是太子殿下当面,清秋无礼了。” 赢奕摆了摆手,“是我冒然而来,有些冒失了,朝兄不必放在心上。” 陈寅笑道:“太子殿下可是稀客,今日咱们有间书院可是蓬荜生辉。” 赢奕挠了挠头,脸上竟然带着几分羞涩笑意,“平日里父皇管的严了些,这些日子父皇要我筹备过几日的书院大比,我这才能从宫里抽身。” “不知殿下今日来有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着拜访一下各大书院,看看都有何准备。” 陈寅喝了口酒,“这书院大比我们有间书院有些年不曾参加了,这次我们书院应该会有两人参加。” 赢奕看了朝清秋一眼,“我倒是很看好朝兄。” “殿下不如进来坐坐” 他摇了摇头,“不了,还有不少书院不曾走访,等到大比之后奕定然前来拜访。” “那就不留殿下了。” 赢奕笑了笑,转身而去。 赢奕走后,书院前的二人沉默而立,久久无言语。 “先生不问我为何起杀心” “问了你就会说不成” “自然不会。” 陈寅笑了一声,“果然是我的弟子,威武不能屈,当年我先生问我秘密时我也是和你一般嘴硬,不过你比我好在没有一个助纣为虐的师兄。” 朝清秋沉默片刻,“日后弟子所做之事也许会连累书院。” 陈寅盘腿而坐,“那又如何一日入了咱有间书院,便一日是书院里的学生。你也不是糊涂人,做人做事自然有自己的理由,这便够了。” 他喝了口酒,咂了咂嘴,“未经他人苦,便不要轻易去劝。这世上道理谁都会讲,可天下事,最是难在一个感同身受。” 朝清秋没有言语,只是这个已经许久不曾流泪的年轻人,悄然之间已经湿了青衫。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零九章 书山有路 有间书院外,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此时朝清秋早已稳定了心神,他举了举手中书,面带笑意的看向自家先生,“先生,不知这个无名氏是何方人氏” 陈寅看了眼他手中的那本《天下事》,面色之中带着怀缅和一丝的羞涩,只是很快就义正辞严的开口道:“难道你以为是先生所着难道在你眼中你家先生就是这种人不成” 朝清秋挠了挠头,“可我看这批注当中字迹并非一人所写,有些确实是先生的字迹。” “你小子倒是心细。”,陈寅咳嗽一声。 他面不改色道:“这本书其实是你师祖,也就是我先生所着,至于那些批注嘛,不过是你师叔和先生我闲来无事时的随意之做,不值一提。” 朝清秋目瞪口呆,他随意翻开一页,看着书上的绮丽文字,良久无言。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本若是在世间流传完全可以算作禁书的书竟然是有间书院两代人的得意之作。 陈寅目光悠悠,一本正经,“这件事其实说来话长,你师祖本不是秦人。当年百家争鸣,老师自学成才,带着我和你师叔在中原各国之间四处游历,想着货卖帝王家,可惜那些中原各国之人都是将咱们拒之门外,没办法,老师只好来到了大秦,秦人虽说也不曾接纳老师的学问,可好歹也给了一座东篱山,这才有了有间书院。” 朝清秋恍然道:“原来如此,所以师祖才会着此书以报当日之仇” “放肆,你师祖怎么会是这般小肚鸡肠的小人” “读书人讲的是凛凛风骨,做的便是以笔为刀的有骨气事,这些奇闻趣事那些寻常史官敢记录在史册之上吗不敢的。可这些奇闻异事里难道便通通都是以讹传讹,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吗自然也不是,文人笔,武夫刀,本就是直道而行,秉笔直书即可,至于其中对错,相信与否,自然有后人评说。”陈寅站起身来,轻风吹动他的衣衫,满身正气。 朝清秋愣了愣,自家先生似乎说的很有道理,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对,果然是读书人。 “先生,既然师祖着此书是记录之用,你和师叔的批注为何如此奇特” 陈寅脸色微变,咳嗽一声,“当年你师祖突然消失之后,我和你师叔闲来无事翻到了此书,当时我俩看的入迷,可也发现此书有一个问题。小朝,你可看出来了” 朝清秋思索片刻,“太过简略” “不错,读书人最怕什么,最怕看书看到性起之时,整篇文章戛然而止,尤其是每每断在最关键处,就像那写书之人的断章,尤为可恶。所以我和你师叔这才添上了几笔,虽说比不得你师祖,可我们二人的文笔也是不差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露出一丝了然,“自然是不差的,尤其是那些男女闺房之中事,若是不曾亲历,如何能够写的这般详细,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日后等弟子路过长安道的有间客栈时倒是可以和周姨好好讲讲。” 下一刻,陈寅扶住他肩头,“小朝,先生可曾对不起你” “自然不曾。” “那你为何要欺师灭祖” “先生,过几日就要书院大比,咱们书院难道就没几件压箱底的宝贝” 陈寅看了他一眼,“宝贝倒是有,可惜你现在还用不得。打铁还需自身硬才行,你现在还差的远。” 朝清秋点了点头,陈寅说的他自然明白。 只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陈寅脸色一白。 “先生,这本书我能不能抄录少许” ………… 过几日便是书院大比,东都城里早已热闹了起来,除了酒楼茶铺里比往常热闹几分,便是连街上的摆摊之人也比平日多了不少。一时之间东都城里倒是商机横生。 一些小商小贩其实并非东都之人,只是赶着这个机会来凑个热闹。商人嘛,有热闹,自然有机会。说不得在这能发一笔大财,以后便再也不用东奔西跑往来劳碌了。 无本钱者摆摊,有本钱者自然做的便是大生意。东都城里也有暗市,每到这个时节便是暗市大发横财的好机会,开庄下注,赌上猜测的获胜人选,赢了盆满锅满,输了倾家荡产。所以每次书院大比之后,大街上都会多上不少横死在街头之人,自然这世上也会多出不少一朝成名的富贵人。 这么多年不是没有人想在大比之时动些手脚,财帛动人心,笑贫不笑娼,自来如此。能赚钱,自然风险也冒得。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莫名其妙的死了。 除了这些商人,各大酒楼茶铺之中也多出了不少说书人,这个时节自然说的便不再是什么江湖故事和鬼神传说,而是这么多年来书院大比之中的有趣事。 大比之时,有人曾在演武场上一声怒喝,吓的对面百人不敢动。有人仗着手中一把长剑,一人一剑杀翻了整个大比。有人口若悬河,辩难之时说的对手当场吐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有人本事平平无常,却是靠着满腹心机,最后坑杀了所有人。 堂上的说书人说的津津有味,堂下的听书人自然也是听的心潮澎湃,讲到精彩处,不时还要打赏几个钱。一日下来,这些说书人也能落下不少。 秦国当初本就是以武立国,立国之时,函谷以西还是化外之地,秦人悍勇,独缺教化。所以山东诸国历来称秦人为蛮夷之人。这些年秦国国势日强,自然也就有了些向学之心。 人都是如此,越是缺少,越是渴求。读书人,在山东诸国看来寻常可见,可在这秦人看来自然不是如此。且不说整日埋在泥土里的农夫提起读书人来都是一脸崇敬,便是市井坊间的泼皮混混,嘴上说着看不起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可其实眼底多少还是会有些羡慕。 听雨楼里,朝清秋正津津有味的听着楼下的说书先生说着一个手持大刀的红面书生对战手持双锏的黄面书生的故事。 楼下的说书先生拍了拍手上的惊堂木,“且说那红脸书生丹凤眼微眯,手中大刀横举,直愣愣的劈向那黄脸书生,至于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楼下响起一片嘘声。 楼上的朝清秋也是叹了口气,刚刚讲到精彩处,这个说书先生倒也是卡的一手好文。 “朝兄,你请我们来,想必不会是单单为了吃茶听。”坐在一侧的司马剑开口道。 一旁的沈括也是从手里拿着的书上抬了抬头,接着又低下头去。 朝清秋笑道:“自然不是,我这不是想着过几日就要书院大比了,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想问问你们有什么打算。” 司马剑皱了皱眉头,“什么打算自然是该当如何便如何,有什么好打算的。”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参加书院大比的可不止几家书院,到时若是他们联手,司马兄你即便是浑身是铁,又能捻几根钉” “你的意思是” “不如咱们联手,免的到时受了人家的暗算。” 司马剑回过神来,他笑道:“我们书院可不像你们有间书院一样在东都城里四处皆敌,他们即便要联合起来,也是对付你们有间书院,要是我们和你们搅在一起,到时候岂不是平白受了你的连累” 沈括附和道:“有道理。” 朝清秋知道他的意思,换作他是司马剑也会如此想,毕竟当年的有间双雄在东都城里惹下的仇人着实多了些,他来之前自然有所考虑。 他摇了摇头,“司马兄说的自然是有些道理,可也不全对,我有间书院虽然在东都城里树敌颇多,可也没到我应付不了的地步,只是这书院大比本就是场争斗,即便我出局了,那些人就会放过司马兄和沈兄不成。” 司马剑皱了皱眉,他也是少有的聪明人,那些参加书院大比之人说是读书人,可是这当中如沈括这般讲纯正的读书人只怕没有几个。这倒没什么,毕竟他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好人,他虽然不怕,只是这些人若是到时候联手对付自己,多少也会有些麻烦。 朝清秋见他皱眉不语,知道司马剑已经心动,他也不再多言,司马剑是聪明人,自然会权衡利弊。 他又望向沈括,“沈兄以为如何” 沈括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没兴趣。” 朝清秋早知他会如此,他从怀中取出一页纸,递到沈括手中,“沈兄先看看这个再给我答复不迟。” 沈括随手接过那张纸瞅了一眼,接着双手微微颤抖,他猛然抬头,死死地望着朝清秋,“朝兄,这纸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朝清秋端着一碗茶水,神神在在,“是我从一本偶然发现的古书上随意摘抄的一些罢了,沈兄不必大惊小怪。” 沈括激动道:“不想世上有此奇书,朝兄能不能给在下一观。” “沈兄,结盟之事” “全凭朝兄做主。” 一旁司马剑依旧高冷,只是余光不时撇向沈括手中那张纸。 假装不在意,余光千百遍。 朝清秋忍不住笑道:“司马兄也想看没关系,我懂,都是读书人。到时候两位可以一起看嘛。” 他举起手中茶杯,“以茶代酒,咱们走一个” 三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一十章 山巅有风 且望凡尘 春风破晓,莺燕低回,初春里的一缕春风终究是吹散了冬日的最后一丝寒气。 朝清秋走在一处小路上,伸手拍去肩上落满的杏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他看着满地残红,忽然想起当初在燕都之时剑术师父的一个问题。 江湖之中,百年也好,千年也好,为何独独多剑客 那时他翻遍大燕宫中藏书也不曾有答案,世间兵器千万种,剑非最强,可为何江湖之人独独爱剑 那个教他习剑的老人不曾给他答案,只是轻轻摸着腰间的剑柄,眉眼温柔。那个瞬间,这个满头白发,久历江湖的老人,宛如一个才出江湖,满脸意气的少年郎。 后来,他再也没能等到老人的答案。燕都一战,老人携剑朗笑出城,一剑独抵秦国高手十八人。用出平生最强一剑,斩杀秦人高手一十六。意气用尽,盘坐城头而亡,死时长剑犹在身侧。 朝清秋吐了口气,故人故事每每思量,总是让人痛彻心扉。 他是如此,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世上,也许独有少年无忧愁,可那无忧无虑的少年郎,终究也会有朝一日长大成人。 世事总是可笑,无忧无虑的少年人总是想着有朝一日能长大成人脱离父母的管束。离乡远游,无拘无束,多少少年而时梦。可那些见惯了世事的成年之人,反倒是常常感慨少年的时光匆匆,恼恨当年的离乡别家,负了亲情。 人世也是江湖,谁人不曾打马过。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何江湖之中多剑客,世间兵器千万种,独独有剑,一剑双锋,恩怨两断。 孤独,却也潇洒。 朝清秋边走边想,脚下落花匆匆,头上黄莺犹啼。 离山书院,剑院,演武场。 沈知远一身蓝衫,持剑而立,手中木剑剑尖微垂,斜指地面。 在他四周尚有十余人,皆是各持木剑,在他身侧不断闪躲腾挪,不敢出手。 一缕春风吹来,轻轻撩动了他的发梢,一片树叶自树上缓缓落下,下一刻,剑动,人也动。 围在他身侧的都是书院中的好手,而离山书院向来以剑术闻名天下,号称剑阁不出,便是剑道魁首。 只是此刻这些人却是还未出手便已先败,沈知远那柄木剑刺来之时,他们竟然不敢出手,虽是木剑,可他们冥冥之中皆有所感,出手必死。 沈知远的木剑只是在他们身上一一挑过,树叶落地之时,他已经回到原地,木剑微垂,似是不曾动过。 唯有四周之人那被挑开的衣襟,显露出方才他们都已中剑。 “沈师弟果然剑术高绝。” “剑阁剑术果然名不虚传。” “沈师弟,你这剑术能不能传我们几手” 一片颂扬声里,沈知远叹了口气。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比试,可每次比试之后,这些师兄弟们总是要吹捧剑阁一番,然后便是试探口风,想着能不能从他这里学去些剑阁的剑术。 世人向来艳羡强者,习剑之人也不例外,可天下剑术哪里有那么多的天赋异禀 世上也许确有天才,出生之时便站在旁人倾尽一生也走不到的高度。可更多的习剑之人,也不过是一招一式,步步登高罢了。即便是他沈知远自认在剑道一途上有些天赋,可自少年之时握剑起,单单仅是拔剑出鞘这一个简单动作,他早已不知练了多少次。 既无登天梯,那就脚踏实地便是了,走到何处,便是何处。 不只练剑如此,想来世事皆如此。 他和身边的师兄弟们寒暄几句,走到一旁的栏杆处,凭栏而立。 越发登高,越发寂寞。 春风和煦,一年又一年,吹醒人间多少梦。 “沈兄似乎不太高兴”身旁有人轻声笑道。 沈知远不曾转头,只是言语之中也带着些笑意,“朝兄不在被看招里快活,今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朝清秋也不理会他的调笑,双手搭在栏杆上,遥遥望向山上景致。 山中晨雾未散去,围拢聚散如烟霞。草木也匆匆,恰如故人披绿衣。 平心而论,这里的景致着实是比自家东篱山上的景致好了不少。 “方才见了沈兄大发神威,以一敌众,恭喜沈兄剑术之上又高一层。” “真心” “自然真心。” 沈知远终于转过头来,笑吟吟的望着朝清秋,他们几人自楚国一路北来,也同经过不少生死,彼此之间也算是有了不少了解,若是旁人,这一句恭喜他自然不觉的如何,可由朝清秋说来,他如何听不出其中的调笑意味。 朝清秋咳嗽一声,敛了敛面上的笑意,“沈兄,当年教我剑术的师父曾说世上有出世之剑和入世之剑,不知沈兄修的是哪种” 沈知远收回目光,“剑阁之中确实分出世剑和入世剑两派,剑阁剑修多修出世剑,不过自小我师父教我修的便是入世剑。” “那出世之剑和入世之剑沈兄以为有何不同” 沈知远沉思良久,“出世之剑讲究的是剑心澄澈无碍,人心即剑心。剑阁之人远离尘世,一心修剑,所以剑道之上倒是一日千里,剑道修为远超世间习剑之人,其次出世之剑出剑之时心中无挂碍,出手从不留情,杀力之上也是超出江湖剑修甚多。” “入世之剑则是人与剑俱投红尘中,世间风霜,砺我剑心。以人心洗剑,以天下事观剑。” 说完他望向朝清秋,却发现朝清秋也是满脸古怪的望着他。 “沈兄,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感悟不成不想沈兄竟然有这般感悟。难怪剑术如此之高。” 沈知远面上先是露出笑意,接着板起脸来,“自然不是,这些都是当年师父教我入世之剑时对我所言。”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按沈兄所说,那出世之剑进境极快,倒是更加快意恩仇些。沈兄可曾想过去学那出世剑到时再不管他什么人间事,红尘事,凡天下事,不入我眼者,一剑皆斩之” 沈知远点了点头,“自然想过,只是也只是想想罢了。终究是已经习了入世之剑多年,舍不得。” 朝清秋笑了笑,“原来如此。” 他忽然伸出手,遥遥指向一只天上的黄莺,那黄莺飞了少许,最后缓缓落在山脚处的一棵树上,不知所踪。 “沈兄可还看的到那只黄莺” 沈知远摇了摇头,“距离太远,看不清了。” “沈兄可知为何如此” 朝清秋自问自答,“因为咱们在高处。” “站的高,望的远,自然如此。可越发登高便越会略过脚下路。登山而行,若是紧紧盯着那最高处,路上风景难免会一一错过。” “有人穷尽一生,不过走到山腰,有人走的慢些,有人走的快些,有些人生来便在山巅。人生不同,山上人难免俯视山下人。” “高处寂寞,远离人间,自然便少了烟火气。曾有一地饥荒,有富家子脱口而出,何不食肉糜可笑吗可笑,可也不可笑。” “沈兄,我曾听释空说过,你自小便已经剑术天赋出众,即便是在剑术高手云集的剑阁里,你的天赋也算的上是一骑绝尘。” “入世以来想来也不曾经过什么磨难,那你又是如何看待方才被你击败的离山书院的师兄弟们” “也许他们终其一生也走不到你而今所在之地,可山上人看待山下人,不该轻贱俯视如蝼蚁。” 朝清秋不再开口,留下时间要沈知远细细思量。 交浅言深,向来都是混江湖的大忌。沈知远与他一路北来,两人也算相知甚深,他这才有了这一番言语。 他看着此时的沈知远,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 读了几本圣贤书,便嚷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走过了几处精心营造的亭台楼阁,便以为百姓富足,盛世繁华。 见过了几个奸人恶徒,便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趟过了几条狭小水洼,便以为走过了江湖。 皆因人在山上,不曾下望。 若是他不曾一朝国破家亡,想来也还是如以前那般。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沈知远已经回过神来,他面上带着笑意,身上气势已然有了几分不同。 所谓心境,有时只需一念通达,便再无阻碍。有时也会陷入其中,终生难脱。 “朝兄讲的好大的道理,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感悟不成不想朝兄竟然有这般感悟。”沈知远面上带着狭促笑意,原句奉还。 朝清秋满脸肃穆,面带萧瑟,“自然是有些我自身的感悟,想我当初也是豪富之家,哪里想到一朝沦落,而今更是到了一文钱也要精打细算的地步。” 沈知远一愣,显然不曾想到朝清秋如此回答,同路北来,他虽然想过朝清秋身世不简单,可也不想竟然提起了他的伤心事。 不想朝清秋忽然变了脸色,面带笑意,压低声音道:“当然,更重要的是我这些日子在书院之中找到了一本好书,天文地理,人情世故,无所不包,沈兄要不要看看。” 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一页纸来,偷偷塞到沈知远手中。 “朝兄说笑了,这世上哪里有这种奇书。” 沈知远原本神色平静,他自然觉得朝清秋夸大了些,只是等他扫了眼纸上文字,立刻咽了咽口水。 “沈兄以为如何” “天下奇书,平生仅见。”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第一百一十一 白马论佛【一】 日已东出,山间云雾散去,露出天上飘散不去的流云与天际间一抹微白。 林间树叶与地上花草随着偶尔吹过的春风起舞。尚未散去的露珠飘荡在山间,掀起一阵阵春雨。 朝清秋走在林间,他双手拢在袖中,任凭露珠打湿衣衫。 他也会偶尔弯腰捡起地上一朵朵被露珠打落在在地的野花。 别在鬓间。 头上戴花君莫笑,人生何处似尊前。 眼中所见欢喜事,此中却怀悲戚心。 何似在尊前。 若是让旁人见了他而今的相貌,定然要嘲笑不止。 北人自来都是女子戴花。男子戴花,天然便少了些英气,多了些脂粉气。北人豪烈,自来多慷慨悲歌之士,可死于疆场,死于山野,死于路边淤泥中,独独不愿死在榻上。头上戴花,反倒是要比取他们的性命更难一些。更何况北方男子多虎背熊腰,头上戴花,自然是看不得。 只是朝清秋本就身形消瘦,远远看去便是一副书生样貌,而今戴花而行,反倒是另有一番气态。 世上常有簪花郎。 方才他在离山书院之中与沈知远说的轻松,可天下事,从来都是知易行难。 画地为牢,举步维艰。 他抬起一手,一拳挥出,罡气带起四面风声,吹落落花无数。 这些日子他的修为依旧是卡在三品武夫,不曾寸进,只是出拳之时却是又比往日里快了几分。 沈知远说修入世剑便要以红尘砺剑,修行练拳又何尝不是如此 秦无意传给他的剑意自然极好,可这些日子却也是没什么长进。秦无意的剑意太过洒脱,洒脱到让他有些羡慕。 身前三尺剑,一剑天下事。 欲悟此剑,当有此心境。 只是他是朝清秋,尚有天下在心间。 …………… 白马载经,悬空说法。 修佛之人,若是千辛万苦去往西南悬空寺,多半要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可若是来这白马寺,定然不会失望。 当年修建白马寺之时佛门也是下了大手笔,佛寺恢宏,山高月小。每在日出之时,山间云雾升腾,恍若仙境。山后有一座依山石而刻的巨大佛像,垂目低眉,俯瞰人间。 朝清秋站在寺前的青石台阶上,初春微风里还带着些自山下飘来的泥土气。 今日闲来无事,最宜走亲访友。 他的朋友本就不多,既然见过了沈知远,自然要来看看释空。 他抬步朝佛寺中走去,不时有虔诚佛徒自他身边匆匆而过,嘴里低声呢喃,念念有词。有女子求一个好姻缘,有商人求升官发财,有父母为自家儿女求一个平平安安。 一条青石路,也见人间百态。 朝清秋走在路上,望着山后那座大佛。当年他母后也算是虔诚的信佛之人,可结局如何 心心念念,不见如来。 他向来以为,天下宗教哪怕教义千变万化,说到底,也不过是导人向善四字而已。 青石路不长,他且走且停,来到寺前时,几个小和尚正拿着扫帚在寺前扫地。 他凑到一个小和尚身前,“小师父,释空可在” 那个小和尚双眼半眯,正在神游天外,此时听了朝清秋的言语,立刻打了个冷战,“在,在的。” “释空师叔在后山,今日寺里有一场说法大会,自江南那边也来了不少僧人。” 朝清秋还不曾细问,小和尚已经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一干二净。 他笑着点了点头,“多谢。” 佛寺后山上,此时正热闹的紧。 白马寺本就是世间有数的大寺,寺中僧人众多,加上这几日又从江南那边来了些僧人,所以此刻原本极大的后山上竟然也是显的有些人满为患。 几个僧人站在一处临时搭起的佛坛上,各自论法。 朝清秋站在角落里抬眼望去,几百个光头围拢在一起,倒是映射出一片日光。 还好他尽力忍了忍,险些笑出声来,僧人虽不好喊打喊杀,可白马寺这样的大寺里定然少不了武僧。 释空还是一身朴素僧衣,站在离他不远处的角落里,此时小和尚正双目放空,不知在想着何事。 朝清秋挤到他身前,“释空,饿了没有” 小和尚回过神来,兴奋的叫了一声,接着他又连忙压低了声音,“朝大哥,你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来看看你。今日这白马寺里看来有些热闹啊。” 释空点了点头,“不久之后就是佛门和道门的金鼎论道,今日就是要选出参加论道的人选。” 朝清秋点了点头,金鼎论道他自然听说过,对佛门来说也是大事。 佛道之争自来不曾平息。当年佛门虽然曾在楚国占据中原之时稳稳压了道门一头,可后来楚国败退江南,这些年来道长佛消,双方反倒是不相伯仲。 宗门自来讲传承,佛道两门也是如此。金鼎论道看似不过是场吵架,其实也是双方年轻一代的暗中角逐,能参加金鼎之论道之人无一不是佛道翘楚,或者说的直白些,若无意外,论道之中表现优异者便是以后的佛道领路人。 “释空,我记得你说过,你们悬空寺这一辈的人并不多,年岁合适的应该只有你一人,以你们悬空寺的地位也不能稳稳的拿下一个名额”朝清秋忽然道。 世上从来有些规矩,不该如此,却是如此。 释空摇了摇头,“本来他们想要给我一个,被我拒绝了。”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你不想去参加金鼎论道了” 释空虽然和他见过的大多僧人不同,可北来路上提起金鼎论道时也是满眼憧憬。 “自然想去,只是我要凭着自己争下来这个名额。” 朝清秋看着他坚定的侧脸,摇了摇头。 释空是他这么多年来见过最为纯粹的僧人,一心向佛。可超脱世俗,难免失于天真。 人心皆有私欲,爱憎恨离别苦,世人难免,佛门之人就能免了不成谁都想往上爬。 他拍了拍释空的肩膀,“少年郎,你还是年轻了些。” 释空一头雾水。 朝清秋也不给他解释,人生路上,有些事别人可以提点一二,可有些事终归要自己栽过跟头才能幡然醒悟。 世事为何如此原来世事本就如此。 释空忽然想起一事,抬手指向不远处几人,“对了朝大哥,他们也来了。” 朝清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为首之人面貌清秀,一身猩红僧袍,眉心一点朱砂。 迦南佛子。 此人身侧则是跟着楼难寺住持等人,都是老熟人了。 朝清秋揉了揉手腕,不知而今自己对上那个楼难寺住持有几分胜算。 他这个人自来小心眼的很,当日镇江边上的事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们也是为了争金鼎论道的名额而来” “金鼎论道的名额自来都不是定数,能者居之,咱们佛门向来开明的很。” 朝清秋猛然回头,回答之人不是释空,而是一个一身红色袈裟的富态老僧。 “师叔。”释空行了个佛礼。 “朝大哥,这是白马寺的住持,戒严师叔。” 朝清秋连忙行礼。 戒严摆了摆手,“施主不必多礼,出家人,没那么多规矩。” 朝清秋正要和戒严客套几句,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迦南佛子起身走向其中一个佛坛。 这个自江南而来的佛子抖了抖僧袍,红袍白面,倒是带着几分出尘气。 他眯眼笑道:“小僧曾在镇江逐佛,想来各位师兄都知道。可小僧为何如此,诸位可知” 朝清秋笑了笑,上前一步,朗声道:“听说是佛子你被道门道子一剑挑落,想要找回些面子。” 迦南佛子看着突然出现的朝清秋,他双目一冷,没想到这人阴魂不散,会在这个重要时刻出现在此地。 只是他很快恢复过来,脸上又带上了处变不惊的笑意,“自然不是,我佛慈悲,我个人胜败只是小事,何况小僧修的是佛法,武艺修行本就不是小僧所长。” “小僧今日其实只想说一事而已,佛道不两立,咱们还是要早做打算。” 佛坛之下,僧人们喧闹不已。 佛道不睦,世人皆知,可还从来没人敢将这话说的如此直白,何况出言的还是江南之地的佛子。 迦南佛子笑道:“我的意思便是江南佛门的意思。佛兴道衰,正当其时也。” 朝清秋扫了眼这些僧人的神色,心中了然。天下宗教无不依托在家国之上,佛门也是如此。自当年的大周衰败之后,佛门历来依附楚国,而秦人虽无明显倾向,可到底还是更靠近道门一些。而今秦国势大,隐隐有了统一天下的声势,若是佛门再不有所动作,只怕到时候就会被道门牢牢压在身下。 离家出世,到底也还是脱不了凡尘俗世。 那个迦南佛子显然是想以此开路,倒是打了一副好算计。 忽然有人道,“那佛子以为咱们该如何应对。” 他扫了一眼,楼南寺住持。 迦南佛子轻声道;“说来倒简单,自然是广建佛门寺庙,招纳信徒,增我佛寺烟火。使我佛门教义传入百姓心间,要他们信我佛门,知修今世德,累来生福报。” “到时我佛门遍布天下,便是道门再有心思,又能如何” 朝清秋略一沉吟,自然明白了迦南佛子的意思。而今秦未一统天下,若是趁此时广开庙宇,收纳信徒,到时不论是而今哪国统一了天下,即便看不惯佛门,势必都要捏着鼻子认下来。 “小僧以为师兄之言有误。” 朝清秋闻言揉了揉额头,当日在镇江的楼南寺里也是如此。 释空走上另一处佛坛,身后是那尊石佛。 素衣,石胎。 两佛一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一十二章 白马论佛【二】 白马寺后山上,释空一脸平静。 “小僧以为师兄之言有误,我佛慈悲,不该如此。” 迦南佛子悄悄挑了挑嘴角,依旧带笑。 当日在镇江楼南寺论佛之时,他曾输给释空。他本就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当日不过是比武输给道门道子他便敢在镇江灭佛,挑起佛道争端,更何况当日被释空在佛法上落了面子。方才那番言语,他本就有钓起释空之意。 果然,鱼咬饵了。 “师弟以为何处不对而今乱世,苍生皆苦。我佛慈悲,广宣佛法,渡世间苦厄,不正是我辈僧人所求昔年佛祖割肉喂鹰,舍小我以成大我。乱世之中,正是我佛广救世人之时。” 释空摇了摇头,“广宣佛法自然不错,可小僧以为佛法虽有千端,可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导人向善,怜悯世人,昔年佛祖割肉喂鹰也是如此。依师兄所言,欲宣佛法便要广开佛寺,小僧以为不必如此。” “如何有佛佛自何来昔年佛祖也不过是独身一人,可千百年后,世人皆知有佛。为何如此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而已。一人行善尚有千百人知,只要咱们佛门之人能够深入百姓之中,救危扶难,日后天下之人自然知佛,自然礼佛。” 佛坛下,朝清秋微微错愕。一路北来,他虽然觉的释空与他所见的僧人有些不同,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而今看来原来是在佛法上。 迦南佛子笑道:“释空师弟说的有些意思,师兄如何不知身行救济才是我佛根本,可而今天下大势如此,众生皆苦,而我佛门才有几人即便佛门之人倾巢而出,又能救急几人大势之下,人力如何抗天威倒不如广宣我佛门威仪,使天下百姓皆信我佛,到时入我寺中烧香拜佛,所救济之人自然会更多些。” “再者亲身救济又要费时几何建寺宣扬,广宣我佛门又要多少时日而今佛道之争只在朝夕之间,我佛门等不得。” 释空忽然沉声道:“在师兄心中,苍生与我佛门,孰重” 此言一出,鸦鹊无声。 迦南佛子却只是沉默片刻,轻声道:“若是盛世,佛门大兴,自然是苍生为重。毕竟,苍生才是我佛门根本。可若是乱世之中,佛门势微,自顾不暇,自然是以佛门为重。” 佛坛之下依旧无人言语。 说到底,佛门也是宗门。哪怕教义之中白纸黑字的写着救济苍生,可事到临头,无论是谁,终归是要想着先活下去。 迦南佛子望向释空,反问道:“这便是师兄的选择,不知师弟的选择又是如何” 释空不曾迟疑,“自然是苍生为重。” 佛坛上,迦南佛子挑了挑嘴角。 佛坛下,朝清秋苦笑一声。 “释空师弟,你我而今各有所执,那不如将决定之权交给坛下的众位师兄。你看如何” 释空点了点头。 迦南佛子沉声道:“与释空师弟想法相和者,请上前几步。与我想和者,静在原地便是。” 片刻之后,只有寥寥数人上前几步。 迦南佛子笑了笑,“释空师弟,看来这次是我胜了。” 释空皱着眉头,想不出自己错在何处。 佛坛下,朝清秋将手拢在袖中,默然无言语。释空不明白,可他自然明白。今日两人在佛坛之上争论的与其说是佛法,反倒不如说是在这乱世之中,佛门应当如何图存。 一个是广建佛寺,招纳信徒香火。一个是亲身入世,救危扶难,历千辛万苦。 一家灾荒之时的粮店,明知低价放粮可以救济灾民无数,可为何依旧大多是囤积居奇 人心私利罢了,今日迦南一言,已经是拢住了人心。 今日佛坛论佛,想来争的也不止是一个金鼎论道的人选,只怕也会选出日后佛门的领路人。 论佛法自然是释空更高些,可作为掌舵之人,他着实不如迦南。 掌舵之人,个人好恶,倒是没那般重要了。 越是登高,越无悲喜。 学佛多年又如何切莫高估了人性。 有人在他身边叹了口气,语调悲凉。 朝清秋笑道:“今日之事,不正是住持期望之事” 悬空寺这些年来不曾出山,身侧的这个富态僧人早已经是佛门之中的掌舵人。能在虎狼遍地的秦国将白马寺发展壮大,甚至更进一步,他又如何会是一个简单的僧人。 一旁的白马寺住持戒严苦笑道:“虽然早有所料,只是真到了此刻,还是忍不住要为我佛门叹息一声。这么多年来我苦苦支撑,可惜佛门还是声势日颓,小兄弟可知是何缘故” 朝清秋摇了摇头。 “秦国自来不看重佛门,甚至隐隐有打压之态,这是其中的原由之一。” “其次便是南方佛门发展多年,江南繁华,信徒众多,又受到楚国扶持,而今已经是远远超过北方佛门。悬空寺也好,白马寺也好,除了还占据着一个正统之名,其余早已远远不如了。” 他抬手指向台上大获全胜却依旧在故作矜持的迦南佛子,“最后,便是少了一个这般人。你在迦南眼中看到了什么” 朝清秋思量片刻,“野心。” 戒严点了点头,“不错,佛门之人历来潜心修佛,与世无争,可在而今这个乱世之中,不争,则死。贩夫走卒如此,大教宗门何尝不是如此” “这么多年我苦苦支撑,也不过是勉强撑住了佛门的脊梁,佛门后继之人,必须要有更进一步的心思。而迦南,最为合适。” 朝清秋理解戒严的心思,只是他也叹了口气,“与虎谋皮,只怕会引火烧身。” 戒严点了点头,“这些我自然考虑过,你我初次相见,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事” “因为释空” “不错,我看的出来你是释空的好友,释空也对你极为信任,你也是个少有的聪明人。” “也许日后佛门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越发向上,彻底压下道门。一条是日落西山,江河日下。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只是不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保住释空。毕竟,这才是真正的僧人,是我佛门的脊梁。” “我虽无能,可还是希望能为佛门留下一粒种子,早晚有一日它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百年也好,千年也罢,等的起的。” ……… 此时释空已经走下佛坛,满脸懊恼,“朝大哥,你说我哪里错了。” 朝清秋伸手揉了揉他的光头,轻声笑道:“你没错,只不过是他们喝醉了酒,却偏偏要为难那个清醒之人。” 释空低声道:“他们也敢悄悄喝酒” 朝清秋拍了一下他的光头,“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是酒肉和尚。” 释空咧嘴一笑,终归还是个少年人,忧愁来的快,去的也快,“朝大哥,我带你去寺里逛逛,寺里可是有不少古迹,不比咱们在函谷关见的差了。” 说完,他拉着朝清秋的手臂向外挤去。 说到底,小和尚还是没有那么在乎这个所谓的金鼎论道,也许在他心中能参加最好,不能参加也不妨事。 白马寺的古迹着实不少,两人一直从白日逛到了傍晚。 “朝大哥,我今日输给了那个迦南佛子,你会不会很失望。” 小和尚挠着头,和朝清秋蹲在栏杆旁看着天边的晚霞。 日暮西垂,晚霞在天,那串明亮的日光掩在猩红的云霞之后,缓缓下落。 红日出生,其道大光,自然声势浩大,慑人心神。可大日西垂,大江东去,却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朝清秋眯着眼,遥遥看着天边景致,“释空,你没错,主持没错,寺中的僧人没错,甚至那个咱们看不惯的迦南佛子也不曾有错。” “而今大势本就是如此,都在挣扎求活罢了。就像一个衣食富足之人责备一个几日不曾吃饭的穷苦人为何不将刚刚得到的手中粮食分给他人。人嘛,总是喜欢站在大义之下。” 释空点了点头,忽然问道:“朝大哥,你的年岁也不大,怎么能知道这么多道理在悬空寺时,我师父整日里除了偷偷吃肉喝酒,也从来不会和我讲这些。” 朝清秋微微低头,迎上小和尚澄澈的目光,清澈见底,恰如一弯新泉在其中流淌,在尚不久远的当年,他也曾有过。 “你们佛门历来有顿悟和渐悟之说,我这也算是顿悟了,不过我倒是不希望你如此,想来你师父也是如此。” 自然算是顿悟,一朝国破,沦落凡尘。 释空有些不解,只是他看着朝清秋眼中突然出现的悲伤神色,也没有出声追问下去。 远处云霞变幻,浮动不定。恰如人生在世,聚散无常。 释空忽然笑道:“朝大哥,以后咱们一直一起看晚霞好不好” 朝清秋一愣,只是很快他就笑了起来。 他伸手揉着释空的光头,抬头望着紫红的云霞,“当然,不止你我,还有小望和沈知远,日后咱们都会在一起,不论是十年,百年,还是千年,不会散的。”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一十三章 林荫花下 有人出拳 月半弯,微风起,溅起花间点点涟漪。 朝清秋走在白马寺前的山路上,时走时停,等待故人。 人心如水,等闲之间起波澜。有人心机满腹,思略谋划如深渊。自然也有人无知无畏,自以为横行无忌。 他停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半眯着眼,听风起。 片刻之后,有人脚步匆匆而至。 来人一身猩红色袈裟,远远看去宝相庄严,威严持重,倒是一副天生修佛的好皮囊。 富家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面上的恶人,最多不过是为祸一方,世人皆有戒备心。 独独如这僧人般面上的善人,往往会导人向恶,而人不自知。所谓衣冠禽兽,自然不止读书人。 难楼寺住持停下脚步,远远的看着树下那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你早就猜到我会来” 朝清秋睁开眼,打量了僧人一眼,“十余年修佛,也能修出一个恶人,大师真是天赋异禀。只是不知为何堂堂大寺住持,甘心给人做狗” 僧人不以为意,嘿然而笑,“随你如何说,贫僧早已将所谓的声誉置之度外。而今佛道争锋,在贫僧看来,只有迦南才是带领佛门走向中兴之人。各大宗门历来都有护道人,我佛门也是如此。” “乱世之中,总要有人广布佛法,令世人知我佛佛光普照,自然便也要有人祭起屠刀,为前行之人扫除障碍。割肉喂鹰,献身为佛。” “今日杀你不为私怨,只是因为释空那小子挡了迦南的路了。” “有道理。”,朝清秋抽出拢在袖中的双手,腰身朝后倾了倾,“可悬空寺是世上的大寺,你们要对付释空,莫非不怕悬空寺的报复” 僧人洒然而笑,“悬空寺远在西南,到时候木已成舟,死无对证,悬空寺又能如何报复若是铁了心报复,我便把这条命赔给他们又如何” “心怀壮志,大师倒也是个可怜人。”,朝清秋微微握拳,“那今日便留你不得。” 身侧罡风起,一身青衫飘摇。 武夫三品,内气离体。 僧人微微眯眼,相距当日两人在镇江之畔交手也不过短短数月而已,此人已经从二品提升为了三品。同为武夫,他自然知道武夫进境之难,越是登高,越是艰难。 此子不除,日后必然是迦南的大患。 僧人双手合十,低宣佛号。身上罡风吹拂,凝成一身罡气内甲,接着四周泛点金光,飘飘荡荡,在罡气之外又凝成一道金色外甲。 内外合一,一身两甲。 世上修行之人多不喜与佛门争斗,便是因为佛门之人本就修有炼体之术,武夫三品之后,罡气离体,练到高深之处,更是能将二者合而为一。一身护体罡气,钢筋铁骨,既可护体,又可伤人。虽说杀力不强,可若是连人家的护身罡气都打不破,与之争斗又有何意义 僧人眯眼而笑,“施主,还是你先出手,看看能不能打破贫僧这护体罡气” 朝清秋也不答话,他右脚后撤半步,腰身微弓,右手抬起放在腰间。 下一刻,四面风起,人如利箭,飞射而出。 呼啸而起的狂风宛如带起了一场春雨,树摇花动,落叶四散。 在他身侧罡气变幻,最终聚拢在右拳之上。 下一刻,一拳重重砸在僧人身外的罡气之上。 罡气凛冽如刀锋,不停的切割着朝清秋的右手,片刻之后,手背之上已经是鲜血淋漓。 朝清秋却是毫不在意,右手依旧是不断朝着金光之中递去。 罡气交锋,金光与白光在两人身侧不断炸裂开来。 树上不断有落叶落下,在空中翩翩起舞,随着罡气,摇曳生姿。 若是有文人骚客在此,免不了要赋诗一首,说不得便是一首传世的佳作。 可此刻身处其中的两人却是都是屏气凝神,不敢稍有大意,生死之间,谁也大意不得。 此时朝清秋右手在罡风吹拂之下已经隐隐见了白骨,他不退反进,喝了一声,右手之拳递入到了第一层金光之中。 下一刻,僧人的护身金光流转不畅,裂纹由朝清秋砸入的那一点处开始四散开来,扩散到整个金身之上,最后轰然破碎。 朝清秋右脚迈前一步,一拳不休,不顾手上淋漓鲜血,递拳再入僧人身前的罡气护甲。 佛门一体两甲本就是相护支撑,而今一甲已破,另一甲自然也就没了那般神效。 僧人怒喝一声,将身上罡气内甲收拢而起,罡气再变,些许罡气凝在右手之上,直直迎向朝清秋的右拳。 一时之间,罡气四散,发出刺耳的轰鸣声。 炸裂的罡气令两人身边升起一层层白雾,宛如云雾四起。 片刻之后,云雾散去。 朝清秋依旧站在原地,右手微垂,隐隐露出白骨的手掌上,有血珠缓缓滑落。 僧人已经倒退了十余步,依靠在身后的一棵树下,不断有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方才一拳自然是僧人落了下风,被朝清秋的罡气侵入体内,此刻那股罡气正在他体内四处游走,不断破坏着体内生机。 朝清秋吐了口气,方才一拳他自然也不轻松,虽然同是三品,可对面的僧人明显要比他走的更远些。以下克上,自然不简单。 “大师还有何手段不如都用出来,不然到时只怕再没有机会了,这般死了岂不是不甘心” 僧人强行压下体内翻滚涌动的罡气,他咧嘴一笑,面目狰狞,“贫僧倒是小看施主了,几日不见,不想施主有了如此修为,可施主莫非以为胜券在握不成” 他缓缓起身,扯掉身上鲜红的袈裟,里面是一身明黄色的僧袍。 “我佛门之人自来修行渡世法,可渡世之法,也有两解。渡善人之时,我有慈悲心。渡恶人之时,我有修罗刀。” 他面色涨红,整张脸上有鲜血不断滴落,诡异非常,宛如戴上了一张恶鬼面具。 他身上不断有鲜血流出,接着有罡气在他身侧不断聚拢,只是不再是最初时明亮的黄色,反倒是一种带着血腥气的黑色。 黑色罡气在他身上不断聚拢,顺着他身上的血迹在他身上铺成了一张若有若无的诡异黑甲。 僧人双目之中没有了神志,只剩一股贪婪的血腥。 地狱恶鬼,人间修罗。 朝清秋本已伤痕累累的右手微微握拳,左手五指悄然舒张。 “唉。”忽然有人叹息一声。 接着一个僧人缓步而来,看似与两人相距极远,可下一步已经来到了身前。 朝清秋望向僧人,“戒严大师。” 白马寺住持戒严点了点头,他望了一眼黑气缠绕的难楼住持,“不想会走到这般地步。” 难楼住持早已迷了神志,此刻眼中唯有杀戮。 他大步冲向朝清秋二人,朝清秋微微眯眼,上前两步便要出手。 戒严伸手拦在他身前,一步踏出,这个有些微胖,一直面上带着和蔼笑意的僧人已经去到了难楼寺住持身前。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难楼寺住持身上诡异血腥的黑色罡气在他身侧竟然自行退避开来。 他伸出一手,点在难楼寺住持额头之上。 下一刻,难楼寺住持身上的黑色戾气如潮水一般猛然散去,那双充斥着杀意的血目也是逐渐恢复了清明。 难楼寺住持踉踉跄跄,后退数步,这才稳住身形。 他面色苍白,颓然坐倒在地,“戒严师兄。” 戒严叹了口气,“师弟,你明知以你的资质修不得修罗法,何必强修。” 难楼寺住持惨笑道:“咱们佛门之中,独有修罗法杀力最强,我既然已经决心要做迦南的护道人,自然便也顾不得许多。” 戒严沉默片刻,“方才你已被朝施主的罡气伤了心脉,又强施修罗法,便是我也无法可救了。” 难楼寺住持面色露出了然神色,“师兄不必多言,师弟既然选了这条路便知道早有今日。” 此时他面上再无方才的暴戾与狠辣,反倒是一脸的宁静与祥和。 他双腿盘坐,手掌竖在胸前,体内生机不断消散流去。 “平生修行佛门法,此生尽头才入门。如来见我,我见如来。” 片刻之后,寂然无声。 戒严低头诵经,超度亡魂。 朝清秋走到戒严身前,看着离世的僧人,默然无声。 良久,朝清秋开口道:“大师为何在此” 戒严没有回答,反倒是开口笑道:“朝施主,你说何为善,何谓恶救灾扶困,却怀利用之心,是善是恶杀人屠城,却怀救世之志,又是如何” 朝清秋沉默无声,善恶有分,各人不同。 戒严忽然笑了笑,“这么多年,真是便宜了悬空寺那个老和尚,我可是替他担了不少因果。” 朝清秋知道戒严口中那个老和尚多半是悬空寺的住持,悬空寺若是入世,那这佛门领路人自然便该归在悬空寺。 当家做主,未必便容易了。 戒严道:“朝施主,若是你不介意,师弟的尸首我便带走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与难楼寺住持本就无仇怨,只是各有缘由罢了。 “半世学佛,临死之际方才得悟佛法。我反倒是有些羡慕这个师弟了。” 戒严笑了一声,挥了挥佛袖。 下一刻,人与尸体都不见。 朝清秋站在原地,此时他才感到手上伤口带来的痛觉。 手上还有血珠不断低落,只是他却是毫不在意。 畅快出拳,心中自有大快意。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一十四章 前度项郎今又来 被看招楼顶的屋檐上,一群飞鸟往来徘徊。 朝清秋躺在一侧,身前放着几个青花小碗,碗中各有一些小米。 不时有几只飞鸟落下啄食。 他双目放空,想着昨日里戒严提的那个问题。 何为善何为恶 有人在史书之上受尽骂名,可一条运河开万世之功,是善是恶 有人青史留名,万人称颂,可当年皇城之前,他也曾杀兄囚父,是善是恶 屠一城而救三城,是善是恶 救一城而害三城,是善是恶 朝清秋有些头痛,他抬起那只被纱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右手,轻轻捶了捶胸口。 周安蹲在一旁,瞪着天上的飞鸟,强忍着自己掏出弹弓的冲动。 打猎多年,见鸟举弓,倒是成了习惯。 他闷声道:“师兄,大夫说你这手上的伤势不轻,要你平日里注意些。”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世上事,既怕少想,也怕多想。 檐间风动,挂在屋檐上的风铃沙沙作响。 既非风动,也非幡动,仁者心动 他忽然笑了起来,人心善恶如何关他何事他本也不是什么双手不染血的良善之人。 识人辨人,各人心中自有定论。 被看招楼前,李云卿正仰头而望,李平紧跟在他身后。 “朝兄,下来一叙。”李云卿喊道。 ……… 一个时辰之后,一家小酒铺前,三人相对而坐。 朝清秋左手挑着茶碗,轻轻转动,碗中大小不一的茶叶摇摇荡荡,翩然起舞。 “李兄,虽然方才说好你今日请客,可只是单单喝些茶水,是不是有些对不起你丞相之子的身份” 李云卿眼珠转了转,“赚钱不易,我虽然是丞相之子,可也要省吃俭用不是” 他撇了眼朝清秋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眯眼笑道:“朝兄才来了东都城里没有多少时日,架打的倒是不少。” 朝清秋笑了笑,“李兄说的哪里话朝某哪里是好勇斗狠之人,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平日里见了路边的阿猫阿狗都要退避几分。倒是李兄不会是介意我没有让你进被看招里。” 李云卿摇着他那把折扇,吹起他鬓角的几缕头发,倒也算的上是风度翩翩,“自然不会,我知道朝兄是怕我在被看招里抢了你的风头。毕竟,你我虽同是风度翩翩少年郎,可这人最怕比较不是” 朝清秋笑了笑,李云卿与李平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自然不会带他们进被看招里。 李平坐在李云卿一侧,不时为自家公子添些茶水。 朝清秋道:“今日找我有何事你我的合作自从莫云聪死后便已经了断了,别的事我不感兴趣。” “朝兄还真是翻脸无情,莫家之事我可是帮了你不少忙,怎么翻脸不认人”他用手中折扇砸了砸桌面,“没办法,谁让我有求于人,这不是又求到了你朝兄的头上。” 说完,他目视李平。 李平今日第一次开口,“朝兄弟,我们想斗一斗宋重,一山不容二虎。在这东都地面上,独有李家便够了。” 朝清秋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宋重不是已经投靠了天诛门下你们找他的麻烦岂不是同室操戈” 李云卿笑眯眯的道:“朝兄,你还是不明白。在陛下看来,天诛与我李家都是他门下的走狗。而在天诛和我李家看来,李平和宋重又是我们门下的走狗。” “要是天诛和我李家咬起来,陛下自然是要管上一管,至于我们门下的走狗,哪怕是咬的再凶,陛下也是懒得多看一眼。” 朝清秋看了眼李平,见他神色平静,丝毫不以为意,“李兄还真是直言不讳。” 李云卿耸了耸肩,“本就是小事罢了,朝兄只是不是身在其中,不然细细思量,也不过如此。” “不知此事朝兄可有兴趣。” 朝清秋略一沉吟,脑海之中忽然回想起了当日周安杀人后他在那条小巷中所见之事。 仁义几钱,有人弃之如敝。 他笑道:“如此有趣之事自然少不了我。” 李云卿笑了一声,“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朝兄义气的很,只喝茶水哪里足够,小二,速速上酒,今日李家主请客。” “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平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木桌之上,三人推杯换盏,虽说只是间小酒铺,可铺子里的酒水倒是不错,朝清秋喝着这酒水竟然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在哪里喝过。 三人正在谈笑之间,忽然听到邻桌上传来一声巨大响动。 几人抬眼看去,一个汉子正趴倒在桌子上。 堂上的小二连忙跑了过去,“客官,客官。” 汉子毫无反应,小二凑到汉子身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有呼吸。 小二立刻慌了手脚,自家店铺还从没遇到过人命官司,偏偏今日掌柜的出门了还没回来。 这个小二年岁不大,此时感到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涨红了眼。 此时朝清秋等人也凑到了汉子身前。 李平瞅了几眼,冷笑着立在一侧。 李云卿倒是好奇的用手中折扇轻轻敲了敲此人肩膀。 “朝兄怎么看” “东都果然是大城,不曾见过,不曾见过。” 小二带着哭腔道:“几位客官可要给小的作证,这位客官可是自己倒下的,不干小的的事。” 李平冷笑一声,“自然不干你的事,我在东都城里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有喝酒赖账还会用上龟息功的,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你看我说的可对,兄弟” 小二满脸震惊的看着方才分明已经没了气息的汉子起身伸了伸懒腰。 汉子蓬头垢面,头上还粘着些塞北独有的风沙。 “什么喝酒赖账,项某就不是那般人。小兄弟,饭你随便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和这酒铺的老板有旧,方才不过是和他开个玩笑而已。” 小二站起身,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盯着汉子,满脸委屈,想骂又不敢骂。万一汉子真的和自家掌柜的有旧,那到时候掌柜的回来还不是要收拾自己。 汉子看了小二一眼,“别愣着了,速速上酒,等到你家掌柜的回来,我要他给你涨些工钱就是了。毕竟在这东都城里,像你这般的良善之人可不多了。” 他边说边扫了一眼朝清秋三人,一看就是一群小狐狸。 三人也没理他,转身回到原来的桌上。 不想没一会儿汉子就端着一坛酒凑了过来,“一个人喝没意思,搭个桌。” 李云卿压低声音,朝着汉子抱了抱拳,“兄弟哪里的来路在下连云寨二当家,人送外号玉面书生李鬼。” 汉子愣了愣神,接着也是压低声音,“在下独眼狼项云,人送外号西北苍狼。” 两人齐齐看向朝清秋,不怀好意。 朝清秋笑了笑,淡然的喝了口茶水,“在下江南朝天歌,人送外号单手独擎中原地,脚踩江南半边天。” 汉子一愣,“高手。” 然后三人齐齐望向李平。 李平叹了口气,“李家,李平。” 三人一起唾弃了他一声。 几人寒暄了一番,接着就喝起酒来。 几人都不是什么善良诚实之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熟络得很。 一时之间,酒桌上倒是热闹的很。 李云卿笑问道:“老项,你这次来东都有何事” 汉子端着酒坛,面色有些涨红,“小李,你这话问的不江湖,老哥要说你两句,江湖路遇,咱们兄弟几个就是有缘,各自不问各自的来路,在酒桌上高高兴兴的喝上一场酒,好聚好散,这才是江湖汉子。” 李云卿一脸惶恐的神情,赶忙拎起酒碗,“老哥说的是,是兄弟不江湖了,兄弟自罚一碗。” 朝清秋在一旁笑眯眯的喝酒也不言语,李平则是神色古怪,满脸尴尬。 自家这个二公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人,此时心里不一定憋着什么坏主意。 酒至三巡,汉子忽然起身道:“几位兄弟稍等,且让我离开片刻,方才喝的酒水有点多了。” 李云卿随他起身,笑道:“同去,同去。小弟也喝的多了些。” 汉子猛然落座,“唉,为了几位兄弟,老哥忍的住。” 李云卿笑了一声,也是坐了下来。 他朝着朝清秋和李平眨了眨眼。 两人视若无睹。 汉子饮了一口酒水,笑了一声,“今日能结识几位兄弟,真是痛快,老哥给你们赋诗一首。” 片刻之后汉子却是轰然趴倒在桌上,接着鼾声四起。 朝清秋看着李云卿笑了笑,“如何” 李云卿撇了撇嘴,“方才要你们两个装醉你们不肯,被这个老哥抢先了不是。” 他招了招手,“小二,结账,把这位老哥的一起算上。” 朝清秋三人走后,原本趴在桌上的汉子缓缓起身。 “老弟们,还不是让老哥蹭到了这顿酒水。” 他转了转脖子,舒展了下筋骨。 有人轻声笑道:“嘿,谁能想到当年的项蛮子而今倒是变成了一个酒蒙子,为了蹭几个后辈的一顿酒水,连面皮都不要了。” 汉子望向突然出现的陈寅,“当年那个横行东都的路中悍匪,而今不也是个酒鬼” 陈寅一笑,坐在汉子对面,“你既然回了东都,那便是想清楚了” “当年事,无论如何总要有个结果。” 汉子站起身来,九尺之躯撑的一身麻衣有些紧绷。 他项流云终于还是回到了东都。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一十五章 杯酒敬故人 酒铺里,项流云返身坐回酒桌上,他先用筷子挑了几块吃剩下的腌肉,接着拎起桌上喝剩下的半坛烈酒,狠狠灌了几口。 “佳肴美酒,不可辜负,坐下一起吃点” 陈寅痛心疾首,手指微颤,怒指项流云,“当年东都城里那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唉。” 他长叹一声,怒其不争,只是脚上倒是赶了几步,伸手夺过项流云手中的半坛酒,“如此美酒到了你嘴里,岂不是牛嘴里嚼牡丹你这种粗人,喝什么好酒。” 他往嘴里灌了一口,用衣袖擦了擦嘴,“果然是好酒,这般好酒才不负我这一肚子的锦绣文章。” 项流云笑了笑,“你这个当年东都城里最富灵气的读书人,而今也比我好不到哪去。” 陈寅坐在桌上,拿起一双筷子,下筷如飞,“没办法,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人生有才,天嫉之。” 项流云沉默无声。 他又想起了当年紫罗伞下的那个老人。 人生有才,有人高歌猛进,有人埋骨荒丘。 “当年你在西北的事,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你这种聪明人,怎么也会钻了牛角尖”陈寅没抬头,依旧不断向嘴里送着饭菜。 这几日朝清秋两人没给他带被看招的饭菜,他整日里只能将就着对付几顿,难得见到荤腥,此刻自然是多多益善。 陈寅手上嘴上都不停,心中也是不禁回想起当年事。 眼前这个项流云当年可是东都城里的名人,年岁不大,可名气倒是不小。要是十几年前在这东都城里的大街上提一句项流云,十有九人要回头,而这其中,更是女子多些。 当年他们有间双雄虽然也算的上是东都城里的风云人物,可到底年岁还是大了些。 白马饰金鞍,连翩西北驰。 他项流云才是当年东都城里最为明亮的少年郎。 便是而今早已功成名就的白信大将军都要被他压下一头。 项流云夺过他手中的酒坛,又是狠狠灌了一口,“有些事,知道归知道,可知道却又做不到。世上事,总归是说的人轻巧些,做的人难些。” 陈寅也是笑了笑,“谁说不是呢,知易行难,向来都是如此。方才见到我那个新收的弟子了如何” “有你们当年的风采。” “那是自然,毕竟是我的弟子,怎么能够差了。能得项蛮子一声赞誉,我这个当师父的面上也是增光不少嘛。”他拎起酒坛,给项流云倒了半碗酒水。 “何前琚而后恭也。”项流云也不客气,一饮而尽,笑意玩味。 “呵呵,毕竟弟子能有这般成就都是先生教导有方嘛。” “你这次回来,东都城里又要热闹一番喽。” “我不回来,东都城里便不热闹了。” “说的也是。” 项流云揉了揉手腕,“何况你以为我回来真的只是为了当年事自然不是。这些年我在瀚海虽说也不曾干成什么大事,可到底也是在那边厮混了这么多年。咱们这个老邻居,只怕是又要有心思了。” “这么多年,瀚海何时消停过,要是突然没了声响,才是怪事。” 陈寅无奈摇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些日子我听说西南那边也不太平,倒真是多事之秋。” 项流云不以为意,“乱世之中,方是男儿用命之时。所谓的太平盛世,还不是一代代人用命填出来的。” 陈寅嘿嘿笑了几声,“你这些年落寞了,可当初跟在你身后的白信现在可是威风的很。而今东都城里谁人见了不叫一声白信大将军” 项流云一笑,“当年白信谋略兵法本就在我之上,只是武艺上差了些。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你们东都双雄堵在巷子里揍了一顿。白信后来有没有报复你们” 陈寅摆了摆手,满脸得意,“好汉不提当年勇,白信大将军哪里是这般斤斤计较的小人物。何况大将军征战在外,也没回过几次东都。” “你不会这么多年见到他都绕道走” “自然不会,只是每次大将军回东都时我都有要事缠身,难见一面。” “呵呵,这么多年,你这混不吝的性格倒是没变多少,想来也是,你要是个多愁善感的读书人,未必便能撑到今日。” “可不是嘛,有我一人便羞煞东都城里的读书人。” “两位聊着呢”酒铺掌柜自门外而出,见到两人满脸喜色。 “老宋回来了,快再上些酒水。”陈寅招了招手。 宋掌柜白了他一眼,还是转身吩咐小二给他们上些酒水。 “这些酒水就记在项蛮子账上。”陈寅毫不见外。 宋掌柜没理他,而是望向向流云,只是他看到后者的落魄模样,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随即满脸笑意,“回来了” 项流云笑着点了点头,“坐下喝点” 宋掌柜坐到一旁,轻声道:“项大哥,这些年过的如何” “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浑浑噩噩也算度日。”项流云喝着酒水,语调平淡。 “穆将军的事,这些年我也听过一些,项大哥还是要想开些。” 项流云挠了挠头,“你们耳朵倒是挺长,我在西北的事,你们远在东都城里倒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说我了,小闫,你这些过的如何” 宋闫笑了笑,面色平静,只是目光之中多少带着星光点点,这在经商多年,城府越发深厚的宋掌柜身上已经极少见到了,“多亏项大哥当年帮了我一把,要我在东都城里有了些人脉,这些年生意做的虽然不大,可难得的是一个安稳无事。在这东都城里,能无事已经不简单了。” 一旁,陈寅有些不满的撇了撇嘴,“小宋,当年提携你的只有老项不成你忘了后来老项去了西北,是谁带着你在东都城里横行了。” 宋闫朝他行了一礼,毫无真诚的道:“自然还要多谢陈兄那些年不离不弃的要我帮你带着麻袋,跟着项大哥的那几年挨的揍,还没有跟着你一年挨的揍多。” 陈寅摆了摆手,“客气的话不必多讲,记在心里就好,以后我来铺子里,你少收些银子就是了。” “呵呵。”宋闫笑了一声。 宋闫少年之时不过是个混迹在东都街面上的落魄儿,自小无父无母,在街上靠着坑蒙拐骗为生,是个谁看了不顺眼都能踩几脚的小人物。直到有一日他偷到了项流云身上。 那时正是项流云春风得意之时,五花马,千金裘。一身行头贵重的很,加上人物俊美,走在街上不知多少人盼着项郎回头一顾。 那日宋闫也是狠下了心肠,趁着项流云酒醉将他堵在了巷子里。 然后,便被痛打了一顿。 他本以为自己那次死定了,毕竟在东都城里这些有身份地位的公子哥,平日里无事之时杀人取乐都只是寻常事,何况自己今日是送上门来。 后来他自然是没死成,项流云只是仔细询问了他的身世,然后这个俯身弯腰蹲在他身前的年轻人只问了他一句话,“你是想要继续这般和狗一样活着,还是想要站起来做人想要站起来做人就和我走。” 那时他没得选,只能死死的跟在项流云身后。很多年后的夜里,他时常会想,要是在当年的那个巷子里他不曾跟随项流云,那而今的宋闫又该是如何 只是每到此时他总会大汗淋漓,泪流满面。 不敢多想。 有人富贵之后,最恨旁人提起昔年贫寒事。可他宋闫不会,哪怕是旁人当面言语,他也不过一笑而已。 可他独独怕猜测那个当年的如果。 有些东西,不曾到手之时,不觉如何,以为自己洒然超脱,随手便可放下。可一旦一朝拥有,却是再难割舍。 项流云摆了摆手,“当年我也不过是要你扛着一个麻袋和我四处挨揍罢了。” 东都城里而今上了些年岁的人自然都知道当年的东都一霸项流云打架之时最是喜欢套麻袋,打闷棍。打闷棍自然是他自己动手,可套麻袋的却是他宋闫。 当年的东都双雄虽说也是在东都城里横行霸道,可教训的多是一些书院的学生。项流云则是豪横了不少,仗着少年得意,每日里带着宋闫走在街上,见到欺男霸女,恃强凌弱之人,走到暗处便是麻袋闷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谁家的少爷。 那时东都城里的年轻一代谈项色变,连带着宋闫也在这些世家子弟中出了名。后来项流云北去参军,便嘱托陈寅师兄弟对他照顾一二,陈寅自然乐意的很,依旧带着宋闫四处套人麻袋。后来年岁大了些,他便厚着面皮朝着谢姑娘借了些银两,要宋闫自己做了个小生意。宋闫也是争气,靠着前些年套麻袋在东都城里攒下来的名头,这些年倒是娶妻生子,混的有声有色。 陈寅叹了口气,“唉,老项,当年跟在咱们身后套麻袋的小兄弟都已经成家立业了,咱们兄弟还是光棍汉,你说这世上有天理没有” 宋闫皮笑肉不笑,“呵呵,昨日里我家那个傻儿子刚给我添了一个外孙,今日我回去见了我家那孙子,真是可爱的很。” “老宋,这我就不能忍了,必须和你喝一个。”陈寅撸胳膊挽袖子。 “喝就喝,老子怕你当年套麻袋的时候老子就看你不爽了,你说说有多少次打完了人把老子留下顶缸” “那你老小子还不是每次都跟着去” “老子乐意。” 项流云看着两人忽然笑了笑,他满了一碗酒水,朝着两人举了举,“能认识你们,流云有幸。” 两人见他如此,也是各自起身举杯。 生于乱世,小不幸。 得遇二三知己,大幸也。 敬这大争之世,敬这小酌之时。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一十六章 几人舍身赴家国 晓日东出,一缕缕日光洒在墙头处,洒在屋檐上。暖阳温温,让人不自禁间便带上一丝懒洋洋的笑意。 被看招里莺歌燕舞,姑娘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朝清秋伸了个懒腰,看着对面那个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不速之客。 对面的高大男子依旧是蓬头垢面,只是那双眼睛炯炯有神,“重新认识一下,项流云。” 朝清秋皱了皱眉头,只是很快又带上笑意,两人昨日不过见过一面而已,他着实猜不到此人的意思,“有间书院,朝清秋。” 项流云笑了笑,“不用紧张,我和你家先生还有谢姑娘是好友,我这次来不过是来看看谢姑娘,顺便见见你。” “谢姨” 两人正说着,谢姑娘从三楼走了下来。 她自然也看到了坐在朝清秋对面的汉子。 项流云伸手打了个招呼,“小莺,许久不见。” 谢姑娘一愣,她这个小名只有当年几个亲近之人才知道,这么多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叫过了,她仔细的打量了项流云半响,“你是老项” 项流云点了点头。 谢姑娘大叫一声,言语间带着喜悦,“你还活着当年打了那么多人闷棍,竟然还能活下来,果然好人不长命。” 她很快冷静下来,看着项流云啧啧称奇,“不过看样子,这些年也是遭了报应了,当年东都城里那个只比我家无意差几分的少年郎,而今竟然成了一个邋遢汉子,要是让当年倾慕你的那些姑娘见到,不知有多少人要心碎满地,啧啧。” 项流云揉了揉额头,谢姑娘当年便是这般古灵跳脱的性格,不然当年也不会和陈无意走到一起,不想这么多年,她的性格倒是一点没变。 谢姑娘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然后转头望向朝清秋,“这是你师父的好友,你陪他喝两杯,酒水钱我出了。” 谢姑娘说完又打量了项流云一眼,转身走上二楼,然后二楼上就传来一阵阵姑娘们的笑声。 “谢姨,那人就是你常说的项流云” “谢姨,这个项流云咋看起来和你原来和我们说的不一样” “谢姨,原来当年名闻东都的少年郎就是这般模样。” 项流云无奈一笑,“昨日我见过你师父了,这么多年,他过的也不比我好多少。想来在我走后,有间书院也发生过些大事。” 朝清秋点了点头,当年有间书院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大事,才让一个意气风发的读书人,这么多年来逐渐消沉下来。 书生渐老,美人白发。 在那长安道旁的有间客栈里,还有人在等在念。 项流云看了朝清秋一眼,“陈寅可曾和你提及过我” 朝清秋思量片刻,摇了摇头。 “你家先生这是还在记恨我,不过就是当年堵在小巷里打了他一顿罢了,读书人真是矫情。”项流云撇了撇嘴。 朝清秋不置可否,他自然不会说他与自家先生见面时,先生十有九次都是大醉。 “项叔,依着我家先生的性子,不该不报仇才是。”朝清秋迟疑道。 “叫我项大哥便好,他自然不会不报仇,打不过就叫人嘛,你家先生熟练的很。那时我和陈无意都是年轻气盛,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小巷子约了一场。” “结果嘛,是那姓陈的略胜一筹,不过也是被我狠狠揍了几拳,对我们俩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光彩事,自然也没有宣扬,所以倒也没几个人知道。” 朝清秋认真打量了项流云一眼,自家师叔他虽然不曾见过,可在这东都城里到处都有他的传闻。 项流云撇了他一眼,笑意玩味,“听说你学会了姓陈的那招流云散手,那你可知道这招由何而来” 他喝了口酒,神态闲适,“当年他要不是临时悟出了这一招,那日的胜败,还真不好说。” 他向前凑了凑,“用出来我看看”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自然不会认为项流云在胡说。 他伸出一手,遥遥指向项流云。 身形晃动,如在风中。 项流云目光之中一阵恍惚,时隔多年,如见故人。 他稳了稳心神,随意伸出一手,下一刻,朝清秋的右手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确是流云散手不错,不过你还差些火候,对上同境之人还好,若是对上高手,还是有些不够看。”他放开朝清秋,随口道。 朝清秋点点头,他自然知道这世上没有无敌的功法,凡是武学皆有破绽。 项流云揉了揉头上杂乱的头发,“昨日里你家先生还想要我指点你两句,不过而今看来你也只是差些火候罢了,再者,我的武艺也和你们读书人的不同,我的武艺都是杀人技,自杀伐中来。”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这一身武艺虽杂,可说到底还是偏向读书人多些。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默默饮酒,各有心事。 “项大哥有心事”朝清秋道。 项流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的事” 见对面的年轻人摇了摇头,项流云吐了口气,见到几个故人,差点以为自己在西北的事人尽皆知了。 “也没什么大事,我这次回来本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来。” 项流云不再多言,他起身告辞,走时还不忘了拎起桌上的一壶没开的酒水。 朝清秋撇了撇嘴,果然不愧是自家先生的朋友。 项流云离去之后,一阵清风拂过,陈寅出现在项流云方才坐过的椅子上。 朝清秋诧异道:“先生” 在他记忆力,陈寅可从来不曾出现在过被看招。 陈寅摆了摆手,示意他小声些,“小声些,别把谢姑娘引下来,不然先生欠的那些酒钱你帮先生出。” 对陈寅来说,欠人钱财可是大事。哪怕别人不记得,自己也要记得,平日里能不见面还是不见面的好。 不然为了些许钱财,伤了友情,不值得,不值得。 他搓了搓手,给自己倒了碗酒,“见到老项了感觉如何” 朝清秋沉思片刻,“项大哥言谈之间欲言又止,眉宇之间好像有些伤心。看他衣衫之上还带着些西北特有的飞沙,想来是刚刚从西北而回。” 陈寅重重一掌拍在他头上,“你小子见了一面就给自己长了不少辈分。” 他喝了口酒,“不过你说的倒是不错,老项也是个可怜人。” “项大哥这次来东都好像有什么要事” 陈寅左右张望一番,叹了口气,“你已经翻阅过书院里的天下事,其中大秦那一卷有提到一位赵老将军,你还记不记得” 朝清秋沉思片刻,书卷之中倒是确实提及了一位名叫赵陆的老将军,书上记载当年瀚海寇边,老人以七十岁高龄带兵出征,十战九胜,直逼瀚海黄金城下,那也是中原之人打进瀚海最远的一次。可惜最后一战,瀚海以割地为代价,换来了北辽的结盟,秦军大败,赵陆将军也死在了疆场之上。 功过相抵,不曾封赏,也不曾问责。 “难道当年赵陆老将军之死,事有蹊跷” 陈寅喝了口酒,面色有些涨红,“你再想想,当年秦国之后又发生了何事” 朝清秋猛然抬头,书上记载,那一战之后秦国元气大伤,各国见机不可失,并力攻秦,可惜尚未抵达函谷关便被白信所率的哀兵打的大败,也是自那之后,白信声名鹊起。 之后,秦国朝堂之上有了一次大清洗,那也是赢彻继位之后第一次举起屠刀。 “明白了天下事哪里有那般简单朝堂仅仅是朝堂江湖仅仅是江湖都不是。天下事,钩钩珠帘,如鱼咬饵,总归是一环套着一环。” 朝清秋木然的点了点头。 “当年老项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加上他自小天赋过人,是天生的沙场猛将。如此人物自然是最得统帅喜爱,据说当年在西北时赵陆老将军不论走到何地都会带着他。”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那些年西北佳报频传,要不是有那最后一战,这个昔年威震东都的少年郎,而今的声望绝对不会在白信和那个江南白衣之下。” 朝清秋轻声道:“所以后来” “后来自然是他弃了官职,就此销声匿迹,这么多年我虽然断断续续有他的消息,可也只知道他依旧还在西北罢了。” “先生以为项大哥错了吗” 陈寅摇了摇头,他靠在身后的椅子上,“错谁错了赵陆老将军错了吗舍身殉国,忠义死节,哪里错了陛下错了吗家国天下,天下为重。老项错了吗义气慷慨,生死酬知己。” “谁都没错,可恰恰是谁都没错,反倒是让事情变成了死结。” “若事有对错,他自然可以一刀斩之,自此恩怨两清而已。所以他项流云最大的苦楚,恰恰便是事无对错,各在其位。” 朝清秋愣愣出神,接着满脸泪水,他的境遇与项流云何其相似,赢彻想要统一天下自然不错,可国仇家恨,忘不得。 屋外檐间风铃随风而动,摇晃不止。 被看招外的一条大街上,项流云手中提着酒壶,边饮边走。 青泥石板,沿街叫卖,高楼林立。 几人舍身赴家国,撑开一世太平。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一十七章 西北流云 江南白衣 东都,秦宫。 秦帝赢彻正走在兰园里,一身宽松黑袍,未着帝袍,也不曾配剑。 丞相李恪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微微弯腰,不曾抬头。 兰园之中有座万鲤塘,鱼塘极大,当年建造鱼塘之时,颇有种天下游鱼皆可入此池中的慷慨气概。可惜池塘建成这么多年,反倒是空着大半,一朝抬眼望去,池中结伴而行的游鱼,不过二三。 赢彻站在池塘旁,朝着池中散了几把小米,“小恪,这万鲤塘建好了这么多年,可池中游鱼从来只有二三,你可知是何故” 李恪挺了挺腰身,微微抬头,“想来是宫中没有多余的银两了。” “小恪知我。”赢彻拍了拍手,将手上粘黏的小米尽数洒入鱼塘中。 “大秦既是我赢氏的大秦,也是秦人的大秦。虽说而今咱们有了些积蓄,可连年大战,烧的便是银钱。秦骑甲天下,可秦人也是人,秦人也会死,家中抚恤咱们不能少给一文,不然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加上国事繁多,哪里少用的了银钱谁能想到朕这个帝王也要精打细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他笑了一声,“世上之人除了艳羡天上的仙人,剩下的只怕就是人间的帝王了。尤其是朕这种大国之主。他们以为朕穷奢极欲,万事顺心,可朕的难处他们几人知晓。” 李恪沉默片刻,“陛下知道他回来了。” 赢彻点了点头,“他还未进东都朕就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舍得回来了。” “陛下,当年的事,其实各有因由,也怨不得他项流云不识大体。” 赢彻盘坐在地,毫不在意地上的泥土,“自然怨不得他,还是怨朕。当年那些人里,朕最看好的就是项流云,不然他一个贫家之子,哪里能在东都城里横行霸道那么多年。” 这个而今以铁血闻名的雄主想起当年项流云在街上横行霸道四处套人麻袋时的情形,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一些笑意。 李恪犹豫片刻,伸手扫了扫地上的泥土,坐在他身边,“当年陛下初登帝王,内有吕相专权,外有诸国虎视眈眈,而且当年赵陆将军是自己求死,陛下不该把所有责任都背到自己身上。” 赢彻没言语,他只是想起了当年秦军战败之后从西北加急送回来的那封书信。 信是赵陆将军所寄,信上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将秦军战败之责一举揽到了自己身上,然后他便在信上提出了这个瞒天过海的计策。 军败将死,以骄敌心。 内外交困,引出暗子。 以一人身死,换大秦一个内外太平。 值得吗 当年那个早已老朽,为大秦征战一生的老人觉的值得。 可有人为他不值得。 赢彻缓缓开口,“小恪,后来虽然给了赵老将军谥号忠武,可终归是太晚了些。” “陛下后悔了若是有朝一日臣也如此,希望陛下能够追谥臣一个文正,臣余愿足矣。”李恪笑道。 “朕自然不会后悔,当年如此,而今也是如此。如能兴我大秦,些许骂名,算不得什么。” 他挺直腰身,帝王威仪尽出。 “万方多难,罪在朕躬。” ……… 南楚,楚宫。 虽是白日,幽深冗长的大殿里却是亮满了烛火。 烛光荧荧,照着人影阑珊。 殿中的最高处摆着一张龙椅,龙身蜿蜒,龙首昂起,上刻九龙,天下独尊。 身披明黄九爪龙袍的帝王高居其上。 殿下则是站着一个身穿紫袍,脊背微弯的中年人。 “秦相,咱们在西北的探子送来消息,说是那个项流云已经从西北回了东都,你怎么看” 殿下的大楚丞相秦免沉思片刻后道:“当年项流云在西北行伍之时,咱们大楚也曾研究一二,此人虽然兵法韬略不如白信,可悍勇更胜之,是难得的勇将。若是这次他与秦帝和解,只怕日后会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楚帝姜衡轻轻扣打着椅上的龙头,笑道:“照卿家看来,项流云可会和赢彻和解” 秦免毫不迟疑的道:“若是瀚海无事,两人和解还要有些时日,可若是瀚海一朝有事,只怕项流云立刻便会随军出征。” 姜衡点了点头,“家国大义,终归压的下个人恩怨。不过也不妨事,我大楚犹有镇江之固,犹有柳白衣。” “陛下既然依旧信任柳易云,为何不重新将他放在军中。”秦免迟疑道。 姜衡眯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宝剑若要锋利,需要时时温养,柳易云是朕兵事上最大的依仗,自然也要好好温养才是。秦相也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可不能厚此薄彼,若是又朝一日爱卿累了,朕也会让你休息休息。” 秦免汗流满面,“多谢陛下,老臣身体尚好,还能撑些时日。” 姜衡摆了摆手,“那便退下。” 秦免起身,退了出去。 大殿之中,独独剩下姜衡一人。 他叹了口气,仰靠在身后的龙椅上。 常言天家无私情,赵陆之事发生在秦,他自然可以嘲笑几声赢彻无情,寡恩负义。可若是发生在大楚,他又能如何 一样的结果罢了。 这个世道,有人重信重义,有人便要忘恩负义。 殿上的帝王用力搓了搓面颊,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要做出选择,又该如何 殿中的烛火跳动,昏黄不定。 宫内,阴寒湿重,冷气森森。宫外,日高光暖,沸沸扬扬。 一墙之隔,两世之间。 宫外的大街上,与朝清秋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的丞相之子秦烨正等在宫门之外,在他身侧,停着一顶轿子。 秦免自宫中迈步而出,身后的冷汗此时干了下来,大紫色的朝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秦烨见自家父亲脚步匆匆,连忙迎了上去,“父亲。” 秦免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他不曾坐轿,步行着朝府中走去。 秦烨跟在他身后。 秦免将方才宫中之事与秦烨细细说了一遍,他叹了口气,“烨儿,你以为而今的陛下如何” 秦烨一愣,方才在宫中分明说的是项流云之事,自家父亲为何会突然提到当今陛下。 他酝酿了一番措辞,“而今江南之人都说陛下仁厚,是难得的仁义之君。” 秦免忽然道:“你也随我进宫见过几次陛下,你以为如何你我父子之间,实话实说。” “以孩儿愚见,当今陛下只怕并非传言那般仅仅是个仁义之君。”走了十几步之后,秦烨才缓缓开口。 秦免转身,颇为欣慰的拍了拍自家这个傻儿子的肩膀,世人皆言江南柳家,一门两代人杰,而今看来他秦家子也不比那柳家子差多少。 “当今陛下自然不是什么江南百姓口中的良善之人。当年他继位之初碰上的便是内忧外患,家国将亡的多事之秋,一个寻常人眼中的好人又如何迅速压下局面。不得不说,当年天下人都看错了这个宣王。” “江南之人皆传柳易云当年在镇江大破秦军独力挽天倾,以一己之力救了数百万的江南百姓,固然不错。可那是在战场之上。那朝堂之内又如何当时朝中之人大多都是先代遗留,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秦国大兵压境之下,不少人也起了别样的心思。” 秦烨点了点头,目露思索,“孩儿记得父亲就是从那时登上了丞相之位。” 秦免苦笑一声,“那你可知为父登上相位的第一件事是何事” 秦烨一脸茫然,这么多年他父亲从来不曾和他讲过此事。 “是大开杀戒。” 秦免想起当年那个夜里,也是在方才的大殿之中,当时初登帝位,以仁义谦恭着称的少年君王,递给他了一份名单。 “秦卿,在我大楚之中,你的相位也算的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望秦卿莫负了朕的期望。” 大殿之下,秦免唯唯诺诺,如今日一般汗流浃背。 那也是他这个读书人第一次举起屠刀,砍向的还是大殿之中与他一样的读书人。 这些年来以党政之名,死在他手中的同僚数不清了。他也早已背上了一个奸相的恶名。 而那个真正的幕后之人,则是一身明黄帝袍,笑意吟吟,整日里端坐在那居中的龙椅之上,低头俯瞰着他的臣子,宛若神明。 “父亲。”秦烨喊了他一声。 秦免回过神来,他压低声音,“世人皆说秦帝寡恩,当年赵陆之死,咱们江南的文人可是写了不少言辞锋利的道德文章,无非是秦人果然是蛮夷之人,忠臣良将尚可逼死,若是在我大楚,必然不会如此。当时正是柳易云锋芒初露之时,陛下对他信任有加,更曾亲栽杨柳数棵,以示恩重。可而今反倒是再也无人提及此事了。你可知为何” 秦烨犹豫片刻,“是因为柳将军” 他虽与柳白不和,可对柳易云却也是敬佩的很,言辞提及柳易云时必称柳将军。毕竟,柳易云的前半生,是多少少年儿时梦。 秦免知道他的小心思,也不点破,他虽与柳易云算是政敌,可也是极为钦佩柳易云的为人。 “世人皆言秦帝寡恩跋扈,可为父看来,若论心狠咱们大楚的这位帝王,也是不逞多让。” “父亲,听说柳将军与陛下自小一起长大。” 秦免摇了摇头,“纵然是骨肉亲情,家国之间也可舍去。” 他抬头四顾。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西北如何,江南又如何。 在这乱世之中,谁都一样。 西北流云,江南白衣。 一时豪杰,又如何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座江湖不曾老去 东都城门口,一个白衣年轻人牵驴入城。 当日离了临南城,一人一驴便直奔东都。小青虽然脚力极好,可到底还是比不得那些骏马良骑,所以直到今日柳白才来到东都。 一路之上,夜宿古庙路遇美艳女鬼的香艳事自然是没有的,可碰到占山为王的山贼,打家劫舍的悍匪,倒是寻常事。他反倒好好过了一把江湖豪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瘾。 可惜后来靠近东都之时这些匪人越发少了,弄得他整日里骑在小青身上唉声叹气。他自然知道世道是越太平越好,可行侠仗义刚刚有了些经验,一下子变得天下太平反倒着实有些不习惯。 白衣公子柳白好奇的打量着东都这座江南人眼中的北方小城。他自小在江南长大,二十余年大多活在江陵。 江南人眼中的东都,尤其是江陵人眼中的东都,从来都是一座与世隔绝的西方小镇,恰如秦人在那些自认为中原之人的眼中从来都是未曾开化,茹毛饮血的野兽一般。 可也是这群野兽,这些年来打的他们进退失据,割地丧国。 眼高于顶,闭关锁国,自大傲物。 年年征战年年败,独独口上,不弱于人。 人之偏见,可见一斑。 柳白自然不是那些随人言语,妄自尊大的衰腐老朽。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开门做生意的酒铺茶社,沿街叫卖的小贩货郎,应有尽有。 虽说比不上他自小生活的江陵那般富贵豪奢,可却带着迥然不同的烟火气。 柳白正在出神,身旁的小青倒是洒脱自在的很,一摆头,随口便咬了身边小摊上的白菜几口,在嘴中咀嚼起来。 柳白回过神来,朝着摊子旁的老者连连道歉,想要赔偿些银两。 老人倒是个大气人,“小兄弟,看你的样子是初来东都,咱东都人没那么多穷讲究,不过是些白菜,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揉了揉下巴,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眼小青,阴恻恻的道:“只是你这驴养的不错,我知道附近有家驴肉铺,价格给的公道,小兄弟不考虑考虑” 小青不自觉的浑身抖了一下。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驴身,“骗你的,咱哪里能教你干这卸磨杀驴的龌龊事” 身旁的小青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老人在那里低声自言自语,“手感是真的好,肉质一定不错。” 柳白哭笑不得。 老人一笑,不再逗弄那条可怜的毛驴,“小兄弟,看你小子仪表不俗,简直就是天生的命犯桃花。可曾娶亲” 柳白摇了摇头,“不曾。” 老人搓了搓手,“那被看招你便不能不去逛逛了。” 柳白一愣,“被看招” 被看招他自然听过,在家中之时他那个看似正经的老爹也和他提过不止一次,在他当年还是个一文不值的穷书生浪迹北方之时,曾有几件颇为后悔的事,其中一件就是当年不曾去过被看招。 老人看他愣神,以为他想差了,“你小子别想差了,被看招可不是别处的那些青楼楚馆,人家谢姑娘是真把楼里那些姑娘当闺女养的,要是你小子真的走了狗屎运,能被被看招里的姑娘看上,别忘了回来给小老儿包个大红包。” 柳白尴尬一笑,不知如何回答。 在江南他是鼎鼎大名的柳白衣之子,若是他愿意,单单是那些朝廷高官,富商巨贾的说媒之人就能将柳家的门槛踏破。 只是他自来以为男儿志在四方,不该独独限在情爱之中。 自然把那个战场无敌的江南白衣也是愁的不行,每每与姜衡和楚难归聚会之时,总要被前者打趣几句,毕竟几人年岁虽然差的不大,可而今大楚的皇帝陛下孙子都有几个了。至于后者,依旧是孤家寡人,连柳易云都不如。 柳白笑道:“既然来了东都,自然要去看看的。” 老人大笑,重重拍了拍柳白的肩膀,“说不得你小子在那里碰上个好姻缘,你家里的老汉也要感谢小老儿。” 柳白点了点头,自然要感谢的,自己的婚事已经是自家老爹心中的大病。 他问清了被看招的所在,朝着老人拱了拱手,接着牵着小青便要离去。 老人忍不住伸手在青驴的臀部重重拍了一下,轻声嘀咕,“可惜了。” 毛驴身上青毛炸起,紧紧跟在柳白身后。 …… 被看招里,朝清秋早早的打开了门户,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懒散的晒着太阳。 今日附近的市集有一场庙会,过几日便是书院大比,所以这次庙会要比往常热闹一些。 从昨夜绿萝小姑娘便嚷着要去庙会见见世面,谢姑娘担心人多眼杂,挂念她的安危,两人差点闹将起来。最后还是周安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差事。 一早自家师弟就陪着绿萝姑娘出了门,留下他这个孤寡的师兄为他接下了那个迎来送往的差事。 还好平日里被看招往来客人本就不多,偶尔有几人也是有些身份的体面人,自然若是碰上不体面之人,那便打出去就是了,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身上顶着的有间书院大弟子的名头。 虽然自家先生一直不曾直言过他的修为境界,可师叔失踪了这么多年,他依旧还能在高手如云的东都城里活碰乱跳的蹭吃蹭喝,多少说明了些问题。 朝清秋双手交叠,摊放在身前。 欢声笑语,人间烟火,他真的很喜欢。 要不是身负国仇家恨,寻个这般地界终老一生未尝不是一件快意事。 少年时以为持剑纵马,高歌痛饮便是人间第一快意事。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世上几人不艳慕。 可人生到底是一个不断受捶的过程,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好,国破家亡的大事也罢,终归会让人敛去少年时的锋芒。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也许此生最为无奈事,便是一朝忽觉,已成了当年那个自己最为厌恶之人。 朝清秋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然后他便见到了一个故人。 不远处有白衣公子牵驴而来。 “柳公子”两人对视片刻,朝清秋招了招手。 柳白眯着眼沉思片刻,终于想起他们在阳城见过。 他乡遇故知,到底是件欢喜事。 柳白笑道:“江南柳家,柳白。” 朝清秋站起身来,“有间书院,朝清秋。” 柳白微微皱眉,旁人或许不知有间书院的厉害,可他身为柳易云的独子自然知道这个有间书院的不同寻常之处。毕竟,那个被他叫做楚伯伯的而今天下第一剑客,当年就是被有间书院的陈无意拦在了城外。 朝清秋见他神色有异,轻声道:“莫非我有间书院和江南柳家也有怨仇” 柳白笑了笑,“不曾有,只是我在江南之时听说过有间书院的大名,没想到朝兄是有间书院的高徒,有些惊讶而已。” “不知柳兄为何来东都” “过几日就是书院大比,我也是使团一员,只不过晚来了些时日。” 朝清秋见他说的随意,也不再多问,“柳兄来此莫非是想要逛一逛被看招” 柳白摸了摸鼻子,他自然是想要进去逛逛的,可没想到会在此地碰到熟人。被看招的名声虽然历来不差,可柳家独子闲逛被看招的事迹要是传扬出去,到底不是那么好听。他自己倒是无碍,只是怕他那个远在江南的父亲受到牵连。 要知道,柳易云在江南之地早已神话,身上容不得半点污点。而江南之地的读书人又是出了名的喜爱风雅。 腰杆子硬不硬且不好说,笔杆子倒是极硬。一朝起了心思,管你是什么军神独子,锦绣文章一篇立马奉上,保管文采华丽,花团锦簇,下笔千言,不见一句辱骂言语。可一旦深思,其中又藏着数不清的龌龊心思。 武夫以刀,杀人见血。文人以笔,断人脊梁。 朝清秋看出了他的心思,伸手扯住他的手腕,“既然来了,自然要进去逛一逛,岂有过宝山空手而归的道理。” 柳白微微一愣,便随着他朝被看招中走去,“朝兄说的有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不想柳兄这都能悟出一个道理。” “朝兄见笑了。” 一盏茶之后,两人在被看招里相对而坐,神色尴尬。 方才谢姑娘听说江南柳家的独子来了被看招,还特意带着些姑娘出来看了一眼。 仅仅是看了一眼。 谢姑娘临走时还在低声喃喃自语,“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可惜又是个呆子。” 朝清秋笑道:“柳兄别介意,谢姑娘就是这个性子。” 柳白摸了摸鼻子,“谢姑娘这个又字,极有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如果没有意外,另一个就是区区在下。” 柳白大笑。 “柳兄,喝点。” 柳白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我喝酒不曾醉过。” 朝清秋看他说的认真,倒是真有一股千杯不倒的气势。 不想一壶酒之后,柳白已经是面色通红,嘴里嘀咕着还能喝,只是几次伸手都抓不住桌上的酒壶。 “朝兄,我记得方才桌上是放着两壶酒,怎的而今变成了四壶” 朝清秋撇了他一眼,“柳兄你真是海量,我有一个好友,倒是可以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柳白醉眼朦胧,“酒来,我还能喝。” 接着,他便开始念叨起自江南而来一路上的新鲜事。 有武夫设擂,邀战群雄。 有少年快马轻裘,痛饮高歌。 有书生美人,依依惜别。 这个自江南而来的兵家子,独独最爱那股江湖气。 朝清秋坐在一旁,饮着酒水,听他说着那些听过或者不曾听过,见过或者不曾见过的江湖事。 江湖之中,总有人老去。 可江湖豪迈,少年义气不曾老去。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一十九章 相见欢 大日低垂,日薄西山。有些微黄的日光洒在东都城头,带着一股与西北大漠烽烟绝然不同的苍凉气概。 一个一身青袍,腰间挂着一卷书册的年轻人蹲在城门口,贪婪的望着落日余晖下的这座宏伟名城。 “公子,咱们该进城了,不然等会就要关城门了。”他身边黑塔般的汉子无奈的提醒道。 真不知道这城墙有啥好看,自家公子蹲坐在这里已经看了一个多时辰。 “阿德,你是不是在想此处城墙有什么好看,咱们瀚海又不是没有”青袍书生慕容龙渊眯着眼笑道。 身后叫做阿德的壮汉挠了挠头,“属下不敢。” 慕容龙渊站起身来,“瀚海与秦国他日终有一战,两国之间,唯有一国可以独存。不论胜败如何,咱们能看到这东都景致的机会都不多了,自然要且行且珍惜。” 阿德咧嘴笑道:“有公子在,咱们还能输了不成” 慕容龙渊也是一笑,用手中书卷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自瀚海出来的比柳白还要更早些,可到东都却要更晚些。与柳白不同,一路之上,他们不曾做下什么慷慨激烈的义气豪侠事,只是悄然之间四处落子而已。 慕容龙渊喜欢下棋,尤其钟爱无理手。他曾对阿德说过,棋盘上死子如何,其实在落子之时执棋之人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生死皆有定论。独独活子,可以任他自行生根发芽,有朝一日长成参天大树也好,落尽枯萎也罢,终归也是件乐事。 凉州道上的牛春如此,其他棋子也是如此。 他向来认为棋盘上的棋子也该有挣扎求存的机会。 “好了,进城。”青袍书生拍了拍身上落下的尘土。 …… 入城之后两人走在街上,看着东都城里的繁华景象,连阿德这个莽汉子都忍不住感慨连连。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像一个初入城里的乡下人,新奇不已。 慕容龙渊则是将城中景致与瀚海之中的城池默默比较,可哪怕是瀚海之中最为繁华的黄金城,与之相比也是逊色不少。东都已然如此,那向来以繁华着称的江陵又如何 阿德忽然从不远处买了两支糖葫芦,他自己咬着一支,将另一支递给慕容龙渊,“公子,尝尝。” 一个五大三粗的黑塔般的汉子,嘴里叼着一只糖葫芦,一眼看去自然有些滑稽。 慕容龙渊接过糖葫芦,忍着笑道:“有什么好尝的,咱们瀚海又不是没有。” 阿德沉默片刻,轻声道:“糖葫芦上,没有风沙。” 慕容龙渊一愣,想起一件许多年的小事。 那时他和阿德还是挂着鼻涕到处跑的少年人,慕容虽然是瀚海大姓,可他本是庶出,小时自然过的清苦。瀚海那种地方,糖葫芦自然要比这中原之地贵上不少。当年他们攒了许久的银钱才买下了一支糖葫芦,两人激动万分,可真正入口之后,满是风沙。 那时还不曾读书的少年人便拍着胸脯和自己身后的兄弟许下诺言,以后一定会带着他到中原去尝一尝那不带风沙的糖葫芦。 想到此处,这个向来自诩薄情寡恩的读书人,眉眼温柔。 两人边走边看,见到在瀚海不曾见过的新奇事物时,总是要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一会儿。 他们这次本就是作为使节而来,事情说大也大,可说小也小。这些年来每次秦国书院招生之时各国都会派出使节来秦,既是观礼,也是看看秦国又出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 秦之铁骑,一直是中原各国的心腹大患。 两人正走着,一个麻衣汉子直直的朝着慕容龙渊撞了过来。 慕容龙渊眯了眯眼,他也不躲闪,任由汉子撞在身上。 “走路没长眼下次小心点,不然老子就要你见见什么叫做砂锅大的拳头。”汉子倒是恶人先告状,骂骂咧咧了几句,闪入到不远处的行人里。 慕容龙渊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间,钱袋被此人顺走了。 他笑道:“阿德,看清此人长相了” 身后的阿德狞笑一声,“记得,公子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这里毕竟不是瀚海,行事隐秘点,把他底细也盘问清楚些,不要留下后患。”慕容龙渊随口道。 武力过人者,多恃刀锋。谋略过人者,多凭智略。 可他慕容龙渊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只看重结果。 一个时辰之后,麻衣汉子从一家赌馆里走了出来,嘴里依旧骂骂咧咧,“那小子看着像个富家子,口袋里才这点钱,还不够老子赌两把的,晦气。” 突然他心中如有所感,右脚后撤一步,腰身弓起,这么多年混迹江湖他要是没些本事早就不知死在了哪条巷弄里。 只是还不等他转过身来,一个黑塔般的汉子已经一手按在他的肩上,另一手将他的头颅死死的按在墙上。 那人狞笑着低声道:“别出声,不然拧断你的脖子。” 麻衣汉子只得停止挣扎,那人扯着他的脖子将他拖到附近的一处巷子里。 汉子瘫倒在地,此时才回头看向将自己拖向此地的黑大汉子,巷口处也站着一人,正是今日里自己被自己摸了钱袋的那个青衣书生。 汉子这么多年混迹江湖,如何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他颤声道:“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一命,小人回去砸锅卖铁也要还了公子的银两。” 慕容龙渊望向他,嘴角含笑,“一看你就是个混迹江湖多年的好汉,这么多年下来,手上可有无辜之人的性命” 汉子皱了皱眉,混江湖的,谁手里还没几条人命何况他们这个行当,挣的就是昧心钱,不杀人,不心狠,如何能在东都城里立的住脚。 慕容龙渊见他犹豫,点了点头,依旧是含笑开口,“我知道了,你在这东都城里有什么靠山,最好还是早些说出来,迟了,你便没机会了。” 汉子看着那个青衣人的满脸笑意,知道他绝不是在吓唬自己,“小的拜在飞鱼帮门下。” 慕容龙渊笑了一声,“阿德,断他双手。留下性命。” “我给你机会寻人来报仇,只是在我离开东都之前若是没人来,我再来取你性命。还有,别想跑,你跑不掉的。” 阿德狞笑一声,迈步上前。 小巷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片刻之后,阿德擦着手自巷子里走了出来。 “公子,咱们为何要留他一命,这般蝼蚁杀也就杀了。” 慕容龙渊摸着腰间的书册,嘴角含笑,“阿德,咱们来东都一次也不容易,若是不找点事做,岂不是太无趣了。” …… 被看招门口的长凳上,朝清秋和柳白两人各坐一端,晒着太阳。 日高光暖人初醒,睡到人间饭熟时。 柳白懒洋洋的叹了口气,“朝兄,昨日我喝醉了,不曾说醉话” 朝清秋嘴角抽了抽,昧着良心道:“不曾。” “那就好,在家时老爹不常让我喝酒,说什么我喝了酒,柳府都保不住。看来果然是吓唬我的。” 朝清秋赞同的点了点头,果然知子莫若父。 两人正在闲聊,李云卿转着他那把折扇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柳白,“朝兄,这位是” “江南柳白衣之子,柳白。” 李云卿大笑一声,“公子真是生的好样貌,一看便是文韬武略俱全,不亚柳军神。” 柳白被他唬的一愣,“兄台见过家父” 李云卿面色不变,“自古虎父无犬子,以子推父,想当然耳。”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这位是当今大秦丞相李恪次子,李云卿。” 柳白笑了笑,“李兄倒是生了一张利嘴。” 李云卿自顾自的坐在两人中间,他摆了摆手,“柳兄过誉了。” 一条长凳,一行三人。 “柳兄这次来东都想来是为了书院大比之事了。”李云卿面向柳白。 柳白点了点头,“说是使团副使,其实不过是来凑个热闹。” “那柳兄可要好好看看,这次朝兄的有间书院也要参加,我最看好朝兄。毕竟别说他们武艺比不过朝兄,就是论起心思深沉,那些家伙比起朝兄也是远远不如。” 他又转头望向朝清秋,“朝兄,我说的可对” 朝清秋一笑,“就当李兄是在夸我好了。” “你我兄弟之间,自然是最为真诚的言语,莫非朝兄不信。” “呵呵。” “既然朝兄会参加,那我到时可要好好看看。”柳白也是来了兴致。 朝清秋伸手按在李云卿脸上,将他推到一边,笑道:“柳兄高看我了,算不上什么大事。” 三人在这打打闹闹,倒是吸引了不少路过之人和楼里姑娘的眼光。毕竟,他们三个若是单论外貌也都算的上是一表人才。 正在二楼的谢姑娘向楼下望了一眼,看着三人叹了口气,真是白费了那一副好皮囊,可惜是三块木头。 此时慕容龙渊刚好路过被看招前。 李云卿正和柳白大声争辩,而朝清秋则是望向了不远处的慕容龙渊。 长街之上,青衣白衣,两两相对。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二十章 磨损胸中万古刀 岳麓书院,武院,学舍。 与许望同舍的周免正半弯着腰,极为仔细的叠着床上的被子。 周家是商贾世家,虽说比不得当日的孙家那般的高门大户,可也算的上是富足人家。富家子多的是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周免自小到大倒是不曾有那些富家子的通病,不然也不会和许望成了朋友。 可惜当初孙家威逼许望之时他不敢出言,而今虽然没了孙家,可两人之间多少有了些隔阂。其实许望并不在意,当日在凤凰楼里解决了孙家之事,在回来的路上时,许望就和朝清秋他们提及了此事。 这个世上谁都有几个称兄道弟的好友,遇到危难之时,有人会如朝清秋等人这般舍出命去,甘愿为兄弟赴汤蹈火,自然也会有人被那一家老小牵累,只得在远处默默祈福,不敢真正贸然出头。 两者其实并无高低的差别,至少都是一片真心。 在这个人命如草的乱世里,遇上难事之时,且不说为兄弟两肋插刀,便是不在一旁看笑话,不在背后插上兄弟两刀,就算的上是真正的朋友了。 如今两人之间的小隔阂也只是周免放不下心结罢了。 也许人生之中每做的一件亏心事或者后悔之事,最终都会变成一支牛毛小针,深深埋在心里,挑不出来,却也塞不进去,每每想起之时又会隐隐做痛。 所以世上许多人一旦做了亏心事,往往想起的不是如何补救,而是如何才能遮掩。 至于那个被他们伤害了的受害之人又如何 他们巴不得他死了才好。 周免本就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自然不至于如此。他只是心怀愧疚,解不开心结罢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钱袋。他家中虽然富贵,可每月里大半的开销却是给书院中那些世家子们“上贡”。 用他们的话来讲,交了银两之人他们自然会在书院之中护着他的周全。可若是不交,那到时出了事情,他们可就左右不了了。 书院中不是没有出身富贵的人家看不惯他们的行径,可到底抵不住他们抱团取暖。 换句话来说,这便是书院的“规矩”。 朝堂有朝堂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书院既是一座小朝堂,也是一座小江湖。 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些身上还满是书生气的读书人们,满身稚气的撞入这座他们的江湖之中,往往要先碰个头破血流。 有些人运气不好,受了打击,却又想不通,日渐沉沦,自此便会一生沉在泥沙里。有些人运气好些,一步一步适应了这座江湖,然后逐渐同化,成为新的执掌江湖之人。 人变了,可江湖依旧。 当初孙家还在之时还好些,那些世家子多少要给他孙家个面子,好歹还会收敛几分,可随着而今孙家易主,这些世家子,越发猖狂起来。 周免昨日东拼西凑才攒出了上月定下的例钱。 他正想着,门外已经有人叫嚣起来,几个衣着华贵的贵公子推门而入。 为首一人面色有些苍白,脚步虚浮无力,一看便是整日里沉迷酒色,熬亏了身子。此人名叫金阳,是朝中金侍郎的独子,也是而今这伙世家子的领头人。 金阳看着周免,一脸笑意,“周大财神,上月的例钱准备好了没这次可是宽限了你不少时日。” 周免紧了紧拳头,还是摘下了腰间的钱袋抛给金阳。 金阳掂了掂,忽然讥笑道:“大财神,你这银子似乎少了不少。” 周免猛然抬头,这些银子他昨日细细数过,绝对一文不少才是,他死死地望着金阳,“你诓我这些银子我昨日都仔细数过。” 金阳收敛起笑意,语调渐冷,“大财神这是说我冤枉你了,以我们这些人的家世难不成还会故意讹你这个商贾的钱不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就是带着他们在这里打死你,你们周家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周免无言以对,他自然知道金阳的意思,便是明摆着欺你又如何你又能如何 他闷声道:“金大哥说的是,想来是我数错了,过几日我再准备一些。” 金阳上前拍了拍周免的脸颊,得意的笑道:“大财神,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古民不与官斗。你家里有几个钱又如何还不是要被兄弟们任意拿捏。以后做人做事,还是要多为你家里想想。” 他后退几步,不知想起何事,狞笑一声“大财神,我还是怕你不长记性,多少要给你个教训才是。兄弟们,动手的时候小心点,点到为止,别伤了周财神的英俊面皮。” 他身后的几个世家子迈步上前,将周免围在中间。 周免喝了一声,“金阳,不要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真以为有几个钱就能和老子平起平坐了,商贾小人,也敢看不起老子世家子,给老子揍他。”金阳呸了一声。 周免自小虽然学过些武艺,可也不过就是些花拳绣腿的假把式,加上此时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人打倒在地。 金阳身后的一个世家子见状道:“金大哥,咱们只是求财,何必伤人。” 金阳冷笑一声,“小三,你该知道我昨日去拜访了李家,那李平真是好大的排场,我在他李家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也没能见到他一面。这些商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低买高卖,坏我大秦社稷,我这是在为大秦除虫。再说不让他把苦头吃足了,以后怎么会老老实实听话。” 那个被金阳叫做小三的世家子默默退回金阳身后,他虽然觉的这样做不妥,可而今金阳在盛怒之下,想来是听不进去劝了。 那边周免虽然被打倒在地,可是此时他却是一声不吭,任由那些世家子们的拳脚落在身上。 足足打了一盏茶的功夫,金阳终于开口道:“好了,停手。大财神,别忘了把落下的贡金补齐。不然只怕你就要蒙着面去学塾里上课了。” 说完,他领着几个世家子扬长而去。 周免趴在地上,几次双手撑地却又栽倒,良久不曾起身。 他想不明白,他虽然出身商贾之家,可这些年来从来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平日里见了贫困老弱和不平之事他也是能帮则帮,救危扶困从来不吝钱财,虽然算不得十全十美的好人,可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那为何这些人独独欺他 当初孙家之事如此,今日这些世家子又是如此。 难道良善之人,弱小之人天生便该忍气吞声,受人欺凌不成 没有这样的道理。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骸骨。 世人皆知如此不对,可世道偏偏如此。 这个在许望眼中老实巴交的年轻人挣扎着起身,他微低着头,几次双手握拳又松开,最后他还是握紧了双拳。 目光暗淡,心如死灰。 他走到许望的床前,自枕头下翻出了朝清秋送给许望的那把匕首。 当日许望要去凤凰楼赴孙家的鸿门宴,在枕头下翻出这把匕首时曾被他看到过。 他将匕首藏在袖中,然后走到铜镜面前狠狠的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张湿漉漉的面庞,他展颜一笑。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 匹夫一怒,血溅十步。 有些事,忍不得。 他转身迈步而出,不再回头。 …… 书院里,金阳正带着他那几个世家子的兄弟在竹林里分着从周免手中勒索来的银两。 分完了钱,随手抛掉手中的钱袋,他笑道:“咱们的周大财神果然有钱,这么多银两,便是本公子一下子都拿不出来。看来下个月,咱们可以要他再多交点。” 那个被叫做小三的世家子轻声道:“金大哥,咱们会不会太过分了” 金阳笑了笑,“哪里过分了像周免这种满身铜臭的商人能够为咱们兄弟出钱,他应该高兴才是。再说,这些银子又不是咱们独占,你金大哥也就在咱们这些人里还算个人物,那些真正的世家子也不过是拿咱们兄弟当枪使罢了。” 小三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金阳上面还有人,说到底,一个侍郎之子在这非富即贵的岳麓书院里终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金阳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在那些真正的公子哥眼里,也不过就是和周免一样的小喽啰罢了。不是你金大哥心狠,只是人不狠,站不稳。” 小三无言。 几人正说着,有个略显肥胖的身影正朝着竹林走来。 金阳打量了一眼,不以为意,“看来大财神还是有些不服气嘛,子英,再教训教训他。” 在他身后名叫子英的世家子狞笑着站起身来,抖了抖手腕,迎上走来的周免。 “老周,看来方才是兄弟下手轻了,你小子这么快就站起来了。” 他说着,忽然一拳砸向周免,“给老子躺下。” 周免却是不闪不避,任由此人一拳的胸口。他踉跄几步,稳住身形,伸手右手紧紧抓住此人手腕,左手袖中匕首划出,重重一挥。 叫做世英的世家子后退几步,胸前的衣襟上,鲜血淋漓。 金阳等人猛然起身,死死地盯着持刀的周免。 “好,好,好,敢动刀子,给我揍他,不必留手,出了事我担着。”金阳狞笑道。 周免看着眼前的血迹也是后退了一小步,他自小生在商贾世家,连只鸡都不曾杀过,哪里亲眼见过血。此时到底是有些怕了。 可他握刀的右手很快又猛然握紧,事到临头,半步也退不得。 竹林之中,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不远处有人轻声笑道:“以多欺少,岂是读书人所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二十一章 剑勇绝 人难归 岳麓书院的竹林里,绿竹欣长,苍翠欲滴。 周免与金阳等人同时望向那个站在竹下的青衫客。 青衣青竹,相映成趣。 朝清秋嘴角带笑,他今日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想来看看许望。毕竟前几日才去看过了沈知远和释空,不能厚此薄彼。 不想才走到这里就碰上了一场大戏。 是非曲直,他方才自然看的清楚。 他走向周免,“我记得你是小望的朋友,周免” 周免木然的点了点头,有些焦急的低声道:“我记得你,那日你来找过小望。小望不在舍里,今日之事你只当没看到,这里不干你的事,快走。” 此时朝清秋已经走到他身前,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取下了他手中的匕首,轻轻抛了抛。 匕首上还带着的血珠四散开来,滴落到地面的草地上,绿草殷红,看起来颇为诡异。 “这把匕首不是这么用的,手持利刃,可心中依旧在犹豫,那就不如不用。不然一朝不慎,反倒是容易成为杀伤自己的利器。何况用来对付这些人,只是杀鸡用牛刀罢了,只会白白脏了它。” 金阳等人已经走上前来,他扫了一眼子英的伤势,流血虽多,可也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势。 他沉声道:“这位兄弟不曾见过,想来不是咱们岳麓书院的学生。不管你是哪里人,奉劝兄弟一句,这是我们岳麓书院的家务事,兄弟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若是硬要插手,说不得要把命留在此地。” 金阳虽然面上看去只是一个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可他若真是一个头脑全无的傻子,也难在一众世家子中混到今日的地位。 说到底,自小便沉在染缸里的人,多多少少要染上些黑色。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眼前的这个青衫书生既然他不认得,那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世家子在东都城阴沟里翻船的事,这些年虽然不多,可也不算少了。 朝清秋却是笑眯眯的望着他,“不认得我” 他还以为自己这些时日在东都城里应该颇为出名才是,毕竟他作下的那些事也不算小了,不想还是没有在东都城里打出名气。 想来自家先生当年就不会如此。 名气确实是个好东西,不论善名或者恶名,最少做事时能省去不少麻烦。 金阳下意识的便要点头,只是下一刻,朝清秋的右掌已经狠狠地打在他左脸上。 他被抽的后退几步,那张本就有些病态发白的面庞迅速红肿起来。 “你找死知不知道我爹是当朝的金侍郎你在东都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金家,我要杀你不过就是踩死一只蚂蚁。” 金阳愣了半响,显然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手,他吐了口血水,死死地盯着朝清秋,他身后的几个世家子也是全神戒备。 “奥。”朝清秋点了点头。 “只是那又如何”他抬起头扫视了一眼金阳等人。 孙家公子他敢杀,莫家公子他也敢杀,不然再杀个金家公子 他有些心动的望着金阳,只是他又很快摇了摇头,手持利刃,杀心自起,即便是他也不能免俗啊。 他笑道:“难道侍郎之子就可以仗势欺人就可以为非作歹就可以酒足饭饱不付钱不成那若是而今的太子殿下,岂不是无法无天” “秦向来以法治国,讲究的是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可惜看来峻法再严,还是有漏网之鱼。” 他自问自答,笑意吟吟的看着金阳等人,“法令嘛,规矩嘛,自然是都知道的。可一日不曾落在自家身上,便是落在了空处,难免存了侥幸的心思。等到有朝一日真的遇到了硬茬子,便又搬出那些自己都看不起的律法来。以道德束之,以律法责之。” “你们这些人,倒是真的把书读明白了。只是可惜了,你们竟是把书倒着读的。” 他身上蓦然有罡气炸散开来,罡风四起,锋利如刀,将那些本就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吹的东倒西歪。 金阳本就有些修为,此刻他死死的盯着朝清秋不肯倒下。 朝清秋嘴角依旧带笑,他直视着金阳那双满是仇恨的双眼,“觉的我打压了你,让你丢了面子所以在心中已经下了决心,今日要是活下来,以后一定要和我不死不休” 金阳咬牙切齿,“难道不该如此” 他看到眼前的青衫男子点了点头,“不错,对你们这种人来说,面子嘛,比天大。可你要面子,旁人便不要了吗” “他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商贾,如何能和我们这些世家子相比。” 朝清秋终于摇了摇头,“我本来以为这世间的世家子都是扮猪吃老虎的心机深沉之人,不想竟然真有你这般表里如一的人物。难得,难得。” 金阳听着那人的嘲讽言语,面色涨红,他厉声道:“那又如何说到底你还是要顾及我们的家世,这里是大秦,不是你们这些只会舞枪弄棒的武夫可以为所欲为的江湖。” 金阳见朝清秋武艺境界极高,虽然穿着青衫,可不像是个读书人,这东都城里的世家子他大多认识,此人绝不是什么东都城里的贵公子,他猜测此人应当是江湖上的武夫。 朝清秋笑道:“先说好,是你而不是你们。这么多世家子我得罪不起,可得罪你一个金家要简单些。” 金阳身后的几个世家子面色复杂,连胸口处还不断滴着血的子英也是不自觉的后退几步,拉开了与金阳的距离。 这些人谁都不是傻子,眼前这般情况明显是踢到了铁板,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金阳不曾回头,可额头上已经开始流出冷汗。他身后的这些世家子之所以跟在他身边,求的无非是一个利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些人,你要他们锦上添花,自然是简简单单,可若要他们雪中送炭,却又是千难万难。 “金公子,商人逐利,可你们这些世家子似乎也不曾好到哪里去。”那个青衫书生笑了一声,却没有什么算计人心的得意神色。 人心禁不起推敲,自来如此。 “我知道,庙堂之上的大人物,满朝朱紫,自来都看不起在淤泥里打滚的江湖人。大秦的铁骑也着实厉害的很,马蹄所过之处,也曾将江湖踏的稀烂。可大秦铁骑厉害关你何事” 他将手中匕首在金阳的华服上擦了擦,一身锦袍上带着猩红血迹,难免有些不伦不类。 “你可知道我手中的这把匕首叫做何名” 朝清秋手中的匕首比平日里常见的匕首短一些,弯曲环绕宛如鱼肠,锋刃之上翻着寒光,锋利无双。 “是了,你这种不学无术之人自然不曾听过。当年诸国争雄,而今的江南之地有国名吴。彼时吴王暴虐,弑杀成性。有市井屠户,名曰专诸,侍母至孝。时吴国有人欲谋吴王,遍寻勇武之士。最后找到了专诸。” 朝清秋娓娓而谈,林间不时有风吹过,卷着些血腥气,仿佛让人置身在那个礼崩乐坏的当年。 臣杀君,子杀父。 恰是当年天下的最寻常事。 “后来他们就找到了这个屠户出身的专诸。以恩结之,以义纳之。后来,就是这个你们这些世家子都看不起的江湖浪荡子,以送鱼为名,刺死了那一代的吴王。当时他将剑置身鱼腹之中,故名鱼肠。” “所以鱼肠是一把勇绝之剑,剑出,不回头。” 周免默然,难怪方才朝清秋自他手中接过剑去之时,会有那番言语。 金阳面色微变,盯着他手中的匕首,“你是说这就是那把鱼肠剑” 朝清秋却是一笑,“自然不是,这么多年了,当年那把鱼肠剑早就不知沦落到了何处,我手中这把只是一把仿品。再者,金公子难道以为我讲这么多是为了让公子多看看这把剑不成” 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是想要告诉金公子,身份家世重要吗很重要。可有些时候也不重要。比如现在,我要杀你,并不比我踩死一只蝼蚁困难多少。” “这句话说起来果然痛快,难怪金公子喜欢。” 金阳双拳握紧,隐隐可以见到手上脉络,“今日我栽了,敢不敢留下个名号。金某来日必然重谢。” 朝清秋一笑,“何必来日,今日事今日了才是。” 他又是一掌打在金阳右脸上,将金阳直接打倒在地。 “果然还是这般看起来舒服些。” 他将匕首插在腰间的玉带上,直了直腰身,“金公子,今日不杀你,不是我不敢,只是不值得。在下有间书院,朝清秋。” 金阳一愣,“你就是有间书院朝清秋” 他面色变幻,咬了咬牙,起身弯腰行礼,“今日都是金某的错,希望朝兄大人有大量,我等以后也不会再找周免的麻烦。” 他也不待朝清秋回答,带着身后的几个世家子快步而去。 “金大哥,怕那小子干嘛,今天咱们虽然栽了,可来日找回场子便是,何必跟他低声下气。”竹林路上小三不解道。 “呵,有些事你们还不知道,此人不是咱们能对付的,日后自然有人对付他。” 竹林里,朝清秋震了震衣袖。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聪明又识时务的恶人。 周免低声道:“多谢朝大哥不计前嫌,帮我一把。”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还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小望” 身形有些略胖的年轻人沉默不语。 既不言语,便是默认。 “周免,世上谁都想着凡事能够十全十美,可世上不如意事十有七八,可与人言无二三。当日小望之事你不曾出手,便真的错了吗家人友人,你只不过做了取舍而已。既然本心无错,而结果也不算糟糕,那便无须自责,世上烦心之事已经够多了,何必庸人自扰。” 周免终于抬起头来,疑惑道:“朝大哥也有过这种困惑” 朝清秋笑了笑,攥紧手中的匕首。 他握着的这把是仿剑,可那把真剑其实也在他手中。 可手中之剑再锋利又能如何 鱼肠勇绝,故人难归。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见青山 东都城的一家狭小酒铺里,一个一身破旧儒衫,眉梢鬓角早已皆是白发的老人,借着三分酒意,余光不时瞥过铺子里那个衣衫紧绷的丰腴妇人。 铺子不大,可客人极多,不少人目光都是在老板娘身上游移。 老人抿了口酒,咋咋嘴,虽说酒水滋味不好,可在这铺子中喝酒,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小望啊,你可知道先生为何喜欢来这里喝酒” 老人身侧的许望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知。” 老人摇了摇头,“你这小子,学问见识都不错,可惜太过正经了些,虽说有了喜欢的姑娘,可偶尔还是要稍稍放开一些,咱们读书人,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还能被女子拿捏了不成再者,先生就不是那告刁状的人。” “况且天下道理,又岂是独独在那书本之上” 许望以为老人要传授学问,连忙竖耳聆听。 不想老人话锋一转,目光迅速扫了一眼那位丰腴妇人胸前的宏伟山峰,“此中大美好,不可与人言说,我看老板娘的道理就不小嘛。” 许望叹了口气,老人名叫徐升,是岳麓书院里一位实打实的教书先生,只是他一介文弱书生,不知为何在书院里教的却是武院。 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在武院之中本就会被暗中排挤,更何况徐升到了而今这般年纪还是一个白身。 至于他一介白身为何能在岳麓书院这座天下闻名的书院中教书,许多人猜测他是暗中花了不少银钱。 许望自然也听过这些传闻,只是他都不曾放在心上。 他在书院之中与老人十分亲近,一者两人有些相同境遇,另外老人确实是学问十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让他许望掏钱付账的,所以学堂之外,许望也拜了老人为先生。 至于老人明明有着不小学问,却为何不曾混上个功名,许望没问过,老人也不曾主动谈及。 有些事,可能就像一壶陈年老酒,埋在人心里,不愿提及。 徐升喝了口酒水,“听说你在江南许了亲事” 许望立刻神采奕奕,“先生也听说了,我和锦儿自小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郎才女貌…” 老人揉了揉额头,“小望,你说先生的道理大不大” 许望偷偷瞥了眼刚好路过的丰腴妇人,犹豫片刻,“若是和老板娘比,许是小了些。” 徐升重重给了许望一个板栗,“老夫问的是书上的正经学问。” 他用手在胸口比了一下,低声道:“至于这上面的学问,就是石鼓书院的霍院长来了,只怕也要甘拜下风。” 许望醒悟道:“先生的道理自然是极大,不然学生也不会次次请先生喝酒。” 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只是随即恼怒道:“说的不错,可我有这么多道理,为何到了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你小子没什么学问,却已经是名花有主,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许望与老人相处的时间已经颇长,对老人的怪诞言论丝毫不以为意,“想来是先生将一副心思全都用在了学问之上,这才忽略了男女之事这般小事,不然凭着先生的才华相貌,东都城里的姑娘还不是趋之若鹜。” 徐升点了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你小子能有个媳妇倒也是正常,这么多师兄弟里,只有你小子敢说几句掏心窝子的实诚话。” 许望没有理会老人的自吹自擂,诧异道:“师兄可我在书院里不曾见过先生还有别的弟子。” 老人所指的弟子自然不是那些聚在一堂,各有所思的所谓学生,而是他学问衣钵的真正传人。 自开始时便一直言语不休的老人破天荒的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有些伤感。 “你也知道,你先生我所学极杂,可其实先生尤擅兵事,所以你之前的那些师兄们学的都是兵法韬略,学的久了,自然便想要去沙场上瞧瞧。只是一朝上了沙场,谁不是血肉之躯,爹生娘养生死嘛,再不由己。堆起秦骑无双这个名头的,不是庙堂之上的满朝朱紫,而是那死在疆场上的累累白骨。而今无定河边骨,曾是深闺梦里人。” “当年你的师兄其实不少,只是这些年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今倒是剩不下几个了。” 许望轻声道:“所以先生才没有出仕,一直隐居在书院里” 老人点了点头,“要我亲手送着弟子赶赴一个个战场,确实做不到。我更怕有朝一日我会亲手将他们送上一个死地。” 许望默默饮酒,有些话即便是关系再为亲近的身边之人,即便说的再为妥帖,终归无甚用处。 人间悲欢离合并不相通,哪有什么所谓的感同身受。 人总是越长大,越孤单。 有些离别,不过是异路而行,终有再见之日。一路之上积攒下来的思念与流离,反倒是让相逢之时更加欢喜。 而有些离别,只能独自一人在夜深人静之时,窝在被子里默默回忆,遥想当年,不复当年。 徐升回过神来,看着同样有些消沉的许望,他笑道:“听说你从江南来时交了几个好友” 许望笑道:“他们都是我的生死兄弟,上次莫家的事,也是多亏了他们。” 老人也是笑道:“小望,你有没有想过,即便当日没有他们出手,莫家的事也会解决。” 许望点了点头,“原本不曾想过,后来倒是想了不少。莫家的事本就是三方博弈各自落子。即便没有我许望,也必然有张望,有李望。甚至重赏之下,说不得还会有不少人心甘情愿的去当这个马前卒。” 徐升一笑,“先生果然没看错你,是个聪明人。当日你之所以以为这是一个必死之局,不过是因为你初来东都,对东都之中的脉络还不清晰罢了。当日他们若是不出手,事情也会解决。你那些朋友当日出手,其实不止为你挡下了灾祸,也同时挡下了一桩泼天富贵。天诛与李家无论你依附上哪一家,将来必然能鲤鱼跃龙门,飞上枝头。” 老人顿了顿,“既然你而今想明白了,那先生倒要问问你,明知道自己当日不会身死,那对你那些朋友的救命之恩,感激之心会不会就比原来少了些甚至内心深处还会觉得就是因为他们的贸然出手,这才挡下了你步步登高的青云路,心中会不会有些不快” 许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低头饮酒。 老人也不着急,微微抬头,偶尔看向酒铺之中风姿绰约的老板娘,目光之中也无淫邪神色,只是仅仅欣赏而已。 世间风景,未必便要尽皆收入囊中。 只恐深夜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有些事,有些人,能遇见就已不虚此生。 远远观之,如饮醇酒。 他看了眼依旧低头沉思的许望,无声的笑了笑。 世上之人,亲朋好友也好,至亲兄弟也罢,若是比自家过的好了些,也许还能有些善意的祝福,可要是他过的比自家好很多,那又如何 看着昔年自己一起吃苦的身边人,一朝飞黄腾达,跃上枝头,心中又会如何想同样,要是自家的生死兄弟本是好心,却又阻了你的青云路,那又该如何 他喝了口酒水,看了眼头上已经出现细密汗珠的许望。不是他狠心,而是学生越聪明,先生便越要多考虑一些。 大争之世,礼崩乐坏,谁的过错 他一直都认为根芽是那些读歪了圣贤书的读书人。 凡家国崩坏,必从上始。 许望拿起桌上的酒杯,手臂有些微微颤抖,徐升的问题他自然可以敷衍了事,不会二字很难出口吗 自然不是。 自欺欺人最为简单,而叩问本心最为艰难。 若是问个寻常路人,十有九人都会答个“不会。” 可心中所想究竟如何 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 人心之中,谁无私心。 许望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轻声道:“多谢先生。” 徐升点了点头,他轻声笑道:“你小子果然是个聪明人。这个答案重要吗对我来说不重要,可对你来说很重要。人心都有私心,或多或少而已。有私心不可怕,可怕的是任由心魔滋长,甚至有朝一日遮住了你的良心。” 许望沉声道:“所以先生的意思是要多读书,以书中道理压下心中私念” 老人摇了摇头,一头花白的头发在有些昏暗的酒铺里格外扎眼,“多读书有用吗自然是有的,可这个世道还是有那么多将道理读歪了的读书人。” 许望沉默片刻,“可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些读书人想要为这座天下做些什么。” 老人点了点头,“所以我对这个世道失望归失望,可终究还是有些希望的,总归是希望你这样的年轻人,多些,再多些。” 许望起身弯腰行礼,“定然不会叫先生失望。” 老人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推到一边,“年轻人就是动不动热血沸腾,坐下,别挡着我看老板娘的道理。” 许望讪讪的落座。 老人忽然笑道:“小望,先生能够遇到你,真的很高兴。” 许望沉默良久,轻声道:“学生也是。”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拳吐尽平生意 金翠城外的一条古道上,有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着跋涉而行。 天上下着些小雨,雨水混杂在泥土里,平日里落脚之后尘土飞扬的狭窄小道,今日倒是变成了一处泥池,步步难行。 道路泥泞人委顿。 少年人用手搀扶着身边的老人,身子不由自主的倾斜向一侧,他原本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贵公子,此刻要不是凭着胸中一股气力强撑着,只怕早已倒地不起了。 老人嘴唇微白,毫无血色,在他身后有一道极深的刀伤,深可见骨。也是他体魄坚韧,不然若是寻常之人,即便是正当盛年的年轻壮汉,受了这般严重的伤势,只怕也早已丢了性命。 鲜血顺着伤口不断流入地上,混在脚下的泥泞里,杂乱而猩红。 老人咧了咧嘴,“公子,是老朽连累你了。” 少年人嗓音里带着哭腔,“要不是魏爷爷舍命相护,燕云哪能走的到这里,早就死在北来的路上了。” 少年名叫燕云,是燕国的皇室之后,虽与朝清秋不是一脉,可他们这一脉自来也是身居高位,位高权重。若是皇家一脉的朝清秋一朝身死,那他燕云便是大燕无可争议的继位之人。 只是而今国破家亡,一切自然都变成了一个笑话,甚至他这原本显赫的身份反倒是成了他的催命符。 当日燕国被秦攻破时他正在外游历,不想一朝梦醒,国破家亡。多亏魏勋反应及时,他们才没被围困而来的秦骑包了饺子,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后来天诛四处暗杀燕国旧人,还是平日里教授燕云武艺的魏勋舍了性命不要,拼着伤了体魄根基,这才带着燕云杀出了重围。 此后两人原本藏在一个小镇里,想着有机会便偷渡前往江南,在南楚之地多少要安全一些,日后若是大势有变,说不得还能重返北方克复旧国。再不济哪怕是被楚帝做个傀儡,好歹也能保住性命,也算是为燕国皇室保留下了一丝血脉。 不想前些日子被天诛的暗探发现了行踪,被他们一路追赶着北来,而今反倒是来到了金翠城下。 再往北,便是东都。 “我知道魏爷爷是四品武夫,武夫四品已经能够短暂御风而行,当日要不是为了救我脱困,魏爷爷大可不必与那些人搏命。”燕云已经是眼眶泛红。 当初他逃难之时身边还跟着几十个护卫,那些都是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少年玩伴,亲如兄弟。可当日就是为了救他脱困,一个个的死在了他眼前。 一朝国破家亡,亲人死尽。便是心智坚硬如铁的成年之人只怕都坚持不下,何况是他这么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年人。 老人咳嗽几声,嘴角带着些血丝,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老魏我是武夫,武夫一生,本就是图的胸中一口意气。可以死于疆场,死于江湖,独独不愿死在榻上,而今这般对我老魏来说,也算的上是一个好结局。” 两人其实都知道,老人活不成了。 这个当年在燕都城中被燕帝亲口赞誉临阵有雅气的少年人再也支撑不住,失声痛哭,“魏爷爷,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魏勋喝了一声,伸手将他推到一边,“你是老夫的弟子,而今太子殿下生死不明,你就是大燕的储君,燕人自来都是慷慨豪迈之人,纵然临死,也当高歌。拿出些男子汉气概来,莫让老夫小瞧了燕家男儿,无论如何,带着大燕血脉,活下去。” 燕云止住哭声,他踉跄着起身,满身泥泞。 雨水顺着天际不断下落,冲打着他身上的泥泞,冲不干净了。 他抬手擦了擦面颊,反倒是让视线所及之处更加混浊。 燕云低着头,不敢再多看老人一眼,“魏爷爷,我一定会活下去。” 老人一笑,朝着他摆了摆手,“速去,莫回头。” 他转过身子,发足狂奔,只是跑到一半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老人盘腿坐在泥水里,天上雨水,地上泥水,身上血水,在那一片淡漠而稀疏的雾里交织在一起。 他转过身来,不敢再回头。 不断有雨滴顺着他脸颊滑落下来,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当日朝清秋又何尝不是如此 国破家亡,身边之人皆死尽,自此之后哪怕天大地大,唯有孑然一身。 孤家寡人。 …… 魏勋盘坐在泥泞的大地之上,心中倒是有着往日里不曾有过的平静。 天地广阔,风雨寂寥。 许多年了,不曾一人独对天地。 他的武道资质本就不差,不然当年也不会在数万人之中被选中成为燕云这个皇室子弟的武艺师父。可惜,一入红尘,俗事烦多,习武之事自然而然的就懈惰下来了。 听说南楚的剑神楚难归便是避世隐居,从来不理外间俗务。当年他着实羡慕的紧,可人嘛,贵在要有自知之明。他虽有些资质,可到底达不到楚难归那般妖孽的程度,更达不到世俗为他破例。 只是夜里躺在榻上之时他也常常会想着,若是当初自己一心习武,不理俗务,修为境界会不会更高些 他这一生不曾娶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身清贫如何敢辜佳人。自然,这话是他从一个早已忘了姓名的读书人那里听来的,既然忘了姓名,那便当做自己的便是了,想来那个读书人不会介意。而且,他应该也死了,死在那场燕都的大火里。 毕竟,他可是被陛下赞为强项的读书人。 魏勋笑了笑,他与燕云之间其实既有师徒之谊,也有祖孙之情。 可惜临死之时,听不到那两个字。 一个人上了年纪果然就更容易回忆往事,尤其是将死之人。 一生光阴在他脑海之中不断回溯,意气风发的少年,巧笑盼兮的少女,高歌痛饮的兄弟。 这些,他都曾有过。 不远处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 魏勋抬眼望去,有十余人,黑衣覆面,腰悬弯刀。为首之人,一身紫衣,大腹便便,一副富家翁的样貌,腰间还挂着一个金色的算盘。 魏勋笑道:“我这般小人物,也值得三掌柜亲自出手” 三掌柜也是一笑,“果然都是燕人,你这句话曾有人对我说过。你魏勋自然不值得,可燕云公子值得。而今燕国之地余孽尚有不少,独独缺了一个旗帜,要是让燕云公子回了燕国,虽说做不成什么大事,可到底也是烦人的很。” 魏勋大笑,嘴角咳出血丝,“他一个文弱书生,又能做成什么大事” 三掌摸了摸腰间崭新的金色算盘,“文弱书生当日我已经错过一次了,绝不会再错第二次,不然大掌柜那里不好交代。” 魏勋笑道:“想要燕云公子,先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魏勋,你不过是个四品武夫,而今又身受重伤,本来都不用我出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来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三掌柜眯眼而笑。 魏勋豪迈大笑,身侧罡气四散而起,一身气势不断攀升。 “少年时,总以为一身双拳,天下再大,哪里去不得” “中年时,自缚一心凌云志向,只为生计整日奔波。” “而今老来,再无牵挂,天下武夫,有拳当出。” “一生,一拳,足矣。” 下一刻,本是分散在四周的罡气在魏勋身后骤然凝聚,缓缓成形。 身形模糊,但却顶天立地。 那是一个一身青衣的少年人,面庞还稍有稚嫩。他神色平稳,直视着前方,一拳握在腰间,另一拳缓缓递出。 递向天地,也是递向身前的天诛众人。 三掌柜后退数步,退到天诛众人身后,抽出腰间金色算盘横在身前。 他也是四品武夫,可面对这一拳,冥冥之中他却知道哪怕是自己豁出命去,只怕也挡不住。 天上风雨为之一顿,偌大的荒野之上,唯有拳风呼啸扑面而来。 一拳之后,天地清明。 停了片刻的雨水,倾泻而下。 魏勋头颅低垂,没了生息。 天诛之人独有三掌柜一人勉强站立,只是一身锦袍已然破破烂烂,手中金色算盘更是支离破碎。 他瘫倒在地,重重的吐出了一口血水。 武夫五品才可凝聚法相,方才在魏勋身后出现的那个少年身形虽然有些模糊,可其实已经有了些声势,只是单单如此还不至于有如此声势。独独那一拳,太过惊人,他自己虽然只是个四品武夫,可这些年见过的高手极多,那一拳绝对不止五品。 虽显稚嫩,可意思极大。 若是魏勋今日能活下去,将此拳好好打磨,说不得日后就会成为一代武学宗师。 可换句话说,今日他若不是抱着必死之心,又如何能够递的出这一拳。 钱缪起身看了看身侧天诛众人的尸体,强绷着平静的脸上还是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带着他们活着出来,却不能带着他们活着回去。 他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挂在他们脸上那雕着狰狞恶鬼的青铜面具,都是大秦好儿郎啊。 漫天风雨,泥泞古道上,他一人独存。 钱缪忽然笑了笑,看向那个盘坐在地早已没了生息的老人,“那便再要莫云公子多活些日子。” …… 古道上,有少年猛然跪倒。 嘴唇轻颤,默念二字。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二十四章 落魄人 街边犬 金翠城,陋巷之中的一间破旧小屋里,烛影昏黄。 陈旧的木床摇晃着吱吱作响,床上的少年自无边黑暗中醒来。 燕云挣扎着坐起身来,用带血的衣袖擦了擦面庞,他沉默良久。 方才一场昏睡之中的大梦,就像走完了一生。 他忽然记起一段在书上看过的文字,那是一个心死之人自己挥笔写就的墓志铭。 彼时年幼,他还嗤笑那人通篇酸腐气,不想时至今日,才明白原来国破家亡之人,皆是如此。 “少为纨裤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这是那个张子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他燕云的后半生 国破家亡之人,平生际遇,何其相似 当初魏师父每日叫他练功之时,他总会找些理由逃脱过去,而今等到搏命之时,他便只能看着身边人,一个一个的死在他的眼前。 心中最苦之处,不在拼尽全力后的无能为力,而是那一朝悔悟的本可以。 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那是一个步履有些蹒跚的老妇人,一头银丝,在昏黄的烛光里也极为醒目。 妇人手里端着一个小盘,盘子里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 门口处,蹲着一只黑狗,一身黑毛毫无杂质,它懒洋洋的趴在地上,双耳竖起,看家护院。 昨日燕云进了金翠城后就昏倒在了路边,是妇人看他可怜,这才带回到了家中,不然千辛万苦走到此处的燕云公子,只怕早就冻死在了昨夜的寒风里。 燕云依旧在愣着出神,面容苦涩,若是昨夜冻死在寒风之中,会不会更好些 妇人虽然一生都不曾走出过这金翠城,可到底还是活了这么多年,人情世故自然看的透彻。 她拿起一个馒头塞到燕云手中,“孩子,人这辈子谁还没点糟心事谁都是辛辛苦苦苦熬着。一看你就是吃了不少苦头。苦头吃了,可不能把心气熬没了。” 燕云哽咽道:“大娘,我家中有人离世了。” 老妇人轻声道:“死去之人是活着之人的念想,那活着之人又何尝不是死去之人的念想不论是谁,总归是希望活在世上的亲人能够过的更好的。而活着之人背负着死去之人的希望,便更加不能自暴自弃。” 她起身蹒跚着走到门前,伸手遥指满天星辰,星光闪耀,照亮暗夜。 “那天上一颗颗星辰,可不就是一个个离世之人” 燕云挣扎着起身,顺着老人的目光,向着天上看去。 群星璀璨。 忽明忽暗,如人低语。 他点了点头,嗓音哽咽,“对,他们还在,一直都在。” 妇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柔声道:“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相信我儿子儿媳也在天上看着我。所以我这个老人家又怎么能让天上早走的小辈们看了笑话” 门口的黑狗仰着头,对着天际吼了几声,似乎也在怀念那个早已离世的主人。 月白风清,繁星点点,如此良夜。 高门大院,富贵人家,平安喜乐,吟诗作赋。 青砖泥瓦,凄冷陋巷,有人对月神伤。 一处月光,两处人间。 …… 一间不大的酒铺里,一个邋遢的中年汉子正端着从酒客手中诓来的酒水,侃侃而谈。 “上回说到那燕帝只有一独子,向来是个宝贝疙瘩,早早的立为了太子。那个殿下嘛,倒也争气,文武双全,也是个少有的体面人。可虽说皇位后继有人,可朝中那些大臣到底是有些不放心,便又寻了另一家位高权重的皇室贵胄,恰好,那家也有一独子。本来此事都只是那些大臣们在地下偷偷摸摸的私下流传,偏偏那燕帝又是个不嫌事大的,在大殿之上亲自召见了那位公子,还说了句,真是燕家麒麟子,临阵有雅气。所以当时燕都之人都暗中称呼那人一句二太子。到了后来,就更成了摆在明面上的事。” “这天家自来无私情,更何况是牵扯到了那高高在上的龙椅,那些年太子殿下和此人可以说是明争暗斗,其中的故事更是精彩纷呈,扣人心弦,让人眼花缭乱。至于到底如何,诸位备好酒水,请听下回分解。” 酒铺里响起一片嘘声。 关月也不在意,他打了个酒嗝,踉跄着起身。这个昔年的燕国强项之臣,而今的秦国治经博士,只是仰头喝干了碗中的酒水,出门而去。 酒铺之中的酒客也不在意,他们本就是将关月当做一个笑话,亡国之人,不能仗义死节,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屈膝南来,受了敌国官职。他关月关通海与那隐居竹林之中,闭门谢客的郑轩郑回君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秦人素来看中豪迈慷慨之士,自然看不起关月这种软骨之人。 关月出了门,左拐右拐,走到一处小巷旁,弯着腰干呕了几声。 饮酒大醉之时,口中污秽能吐出,也算人间快意事。 独独心中积郁事,口不能言,酒不能醉,最最伤心。 他斜靠在墙上,星光月光,照我万年。 当日在竹林之中,郑轩曾对朝清秋说过,他们之中,关月过的最苦。 本该是世上最为刚强之人,偏偏甘愿俯身弯腰,阿谀陪笑。 他吐了口气,一股酒气弥漫在夜色之中,死很难吗半点不难,活着很容易吗半点不容易。 可活着终归还有些希望。 自从当日见到了朝清秋,他便觉的一切都值得。 殿下尚在,燕国便在。 忽然,他目光一凝,神色一怔。方才在那不远处的巷口闪过的那个人影,似乎有些熟悉。 而能让他有些熟悉的,自然是燕国的故人。 他用力揉了揉额头,勉强提了提神志。 巷子里,燕云提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是一些今日不曾卖出去的青菜,那只黑狗跟在他身后,不断摇着尾巴。 今日收留他的那个老妇人病倒了,燕云便帮着老人去市场上售卖青菜。 妇人这种住在陋巷里的穷苦人家,一日不出摊子,便要担心明日的生计。 开始时早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燕云还有些张不开嘴,只是后来他看着篮子里还没卖出去的青菜,咬了咬牙。 有些事,很难吗其实也不难,只要舍的下面皮。 他使劲揉了揉面颊,低头撇了眼篮筐中剩下的青菜,有些发愁。 虽然他今日叫卖的已经足够尽力,可篮子里的青菜还是剩下了不少。 虽然一夜时间倒不至于坏了,可明日不新鲜了,只怕就更难卖了。 这个十几年来都无忧无虑的富贵公子,今日破天荒的有些为了生计发愁。 他正想着,忽然身后的黑狗转过身,尾巴竖起,朝着身后的黑暗里,大声吼叫起来。 一个中年人踉跄而来,携着满身酒气。 昔年意气风发的强项读书人,而今借酒佯狂的落魄汉。 关月双目通红,呆呆的望着燕云良久,最后,他看了燕云一眼,取下了腰间的钱袋,“今日在酒铺里喝的酒水有些多了,正想着吃些青菜。这些青菜我都要了,多余的银子算是给你的打赏。” 他将手中的钱袋抛到燕云手中,伸手接下了燕云手中的篮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不错,还能自食其力,我看好你,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别让我们失望。” 他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明白告诉你,老子可是大秦的治经博士,能被老子看中,你小子也是有福气的很。” 他不再多言,转过身去踉跄着而走。 燕云面色平静,只是那只抓着钱袋的手上,青筋暴起。 他默不作声,带着身边的黑狗朝着对面的巷子走去。 一条小巷,两人相向而行。 片刻之后,在两人方才相见的巷子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黑衣覆面,腰悬弯刀。 表面上,秦国对他关月许以官职,赐以厚利,似乎对他完全放下心来,关月做的也不错,整日里除了治书修史,便是到酒铺里喝些酒水,看上去全然忘了自己是燕国旧臣。 可天诛的三位掌柜不会相信昔年的强项之人,见到秦骑与刀枪便会软了骨头。所以他其实也不过是秦国摆在面上的一个鱼饵,为的便是引出那些燕国余孽罢了。 双方各有所求,也各自心知肚明。既然落子棋盘,无非是看谁的手段更高罢了。 这人站在原地良久,目光闪烁,最后才转身朝着关月方才离去的方向而去,消失在暗夜里。 巷子里,酒气弥漫,良久不曾散去。 巷子尽头,关月倚靠在阴暗处,弯着腰,干咳不止。 这个平日里饮酒必然大醉的读书人,今日破天荒的清醒。 在那无人可见的黑暗里,他泪流满面。 …… 破旧的院子里,燕云坐在一张早已铆钉松散的长凳上,身旁是那只黑狗。 这天夜里,他如当日的朝清秋一般。 独坐至天明。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河路远 遥见故人 陋巷前的小院里,满头银丝的老妇人眯着眼,靠在门口的台阶上。 日光正好,晓风和煦。 叫做小初的黑狗趴在她脚边,不时用尾巴扫着地面上的尘土。 巷中静谧,院中静谧,天地四方无声息。 若是有闲来无事的读书人路过此处,只怕要忍不住说一句,岁月静好。 岁月自然静好,历来如此。 只是人心悲苦,各不相同。 妇人叹了口气,摸了摸鬓角的白发。 不过几年而已,青丝悄然转霜雪。 人间大痛,自幼失怙,晚年丧子。 黑狗小初抬起头来,舔了舔她的手背。 老人伸手抚了抚它的毛发,黑狗舒服的眯着眼,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她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日头。 青天在上,日悬其中,云淡风轻。 人一上了年纪,总是喜欢晒晒日头。 回忆回忆陈年旧事,好似这一生总是东转西转鬼打墙,在鸡毛蒜皮里匆匆而过了。 此生谁人无憾事,或大或小罢了。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自昨夜起就端坐在院中长凳上的少年,又叹了口气。 看来自己带回来的这个少年人,心中也有自己的故事。 燕云坐在长凳上,一夜不曾睡去,面庞之上还有泪痕顺着眼角缓缓流下。 若是魏师尚在,只怕又要嘲讽他没出息了。 当年在燕都之时魏勋对他也是严厉的很,每次练功出了差错,这个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老人都会痛骂他一顿,口水四溢,会有不少溅到他脸上。 那时他正意气风发,整日里忙着四处结交燕都权贵子弟,暗中盯着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魏师父虽然对自己不错,可那些恨其不争的言语自然也被他扔到了耳边。甚至有时也会想着有朝一日自家坐了那天子堂,就可以看看你魏师父是不是敢训斥大燕天子。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 而今,即便是他想要再被师父痛骂一番,也不可得了。 心中诸多遗憾事,当年只道是寻常。 他站起身来,走到妇人身侧,半弯着腰。 “大娘,我还有些紧要事要做,要走了。” 妇人笑道:“老婆子知道公子不是一般的人物,想来是家中遭了难了,这才沦落到了此地,厨房里还有些馒头,公子可以带着路上吃。” 她顿了顿,“未经他人苦,不劝他人善。老婆子不知道公子到底经历了什么苦难事,想来是不小的。可人嘛,活在世上哪里有不受苦的。熬着熬着也许就出头了。” “苦难再大,公子也不要想着一死了之,只要活下去,总归是会有些希望的。” 燕云点了点头,“多谢大娘,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时来运转,定然会回来报答大娘的救命之恩。” 他掏出关月昨日丢给他的钱袋,放到一旁的台阶上,“大娘,这里有一些散碎银两,不多,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妇人摇了摇头,“公子不必如此,我救你也不是为了你的银两,只是想着活在世上能够多做些好事,积些善果,以后到了地下,也好求阎王爷能让我和儿子儿媳多聚聚。” 她踢了踢脚边的黑狗,“老婆子都这把年纪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只是独独放心不下小初,公子要是有心,把小初带走了便是。” 燕云看了眼老人,言语恳切,“大娘是好人,一定长命百岁。” 妇人摇了摇头,展颜一笑,露出一抹少女时的娇憨,“活的长久未必就是好事了,老婆子这辈子活的也够久了,没啥其他的奢望了。若是前些年死在我家儿子儿媳之前,那便更好了。” 燕云红了眼眶,不再推辞,他摸了摸身前的黑狗,“我一定照顾好小初。” 妇人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凑过来的狗头,“好好听公子的话,别被人诓去做了狗肉。到时候要是让我在地下先见到你,饶不了你。” 黑狗抬头望着她,有些不舍得。 她将狗头推向一边,“好了,老婆子就不耽误公子了,公子早早上路。祝愿公子此去一路通达,心愿皆成。” 燕云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身后跟着那只低垂着头的黑狗。 走到门口时,一人一狗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去。 坐在檐下的老人,沐在日光里。 …… 城外的一处竹林里,一个顶着高冠的中年汉子,衣襟大开,他右手持着铁锤,不断击打着身前铁炉里已经通红的生铁。 左手之中拎着一个酒壶,痛快饮酒。 昨日里那个关月喝多了酒,半夜跑到自家竹林前大骂了一通,骂他郑轩只知弹琴,不知治国。骂那燕国太子无能,既守不住家,也守不住国。更多的还是骂那个被东都城中称为“二殿下”的燕云。骂他挑起争端,不顾家国危亡,不然燕国绝不会到今日这般田地。 郑轩仰头喝了一口酒水,也是难为这个关愣子了。 如此作态不过是想要告诉他一事罢了。 燕云未死。 当年家国未曾衰败之时,他们这些大燕的梗骨之臣自然是对燕云这般窥伺皇位之人没什么好印象,可而今国不国,家不家,多了一个大燕血脉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覆巢之下独自求生,想来那个燕云公子而今过的也不容易。 他又仰头喝了口酒水,倒是有大半洒在了胸前。 唯有每次大醉之时,他才能暂时忘却家国,独独去想着当年那个桃花树下的姑娘。 一间酒铺里,平日饮酒虽多,但多少有些节制的关月关通海今日里讲了更多的故事,多是关于那个被燕都城中称为“二殿下”的年轻人。 讲的故事多了些,喝的酒水自然也就多了些。 当年他这个强项之臣对那个只知躲在背后,阴谋算计那张龙椅的燕云公子从来没什么好感。 只是一朝国破家亡,再见故人,已是迥然不同的感受了。 未及天黑,他便已大醉。 …… 世上的路很多,有人走走停停,有人一步不停,可只要方向无错,路途再远,终有尽时。 这一日,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带着一条黑狗,来到了东都城中。 燕云看着眼前这座而今天下第一的名城,若论富丽堂皇,尚且不及昔年的燕都。 可这些年,就是从这里出去的一支支大秦铁骑,硬生生砸断了中原诸国的脊梁。 他低着头,将头发随意披散,遮掩着面容。 常说灯蜡之下最黑暗,他这次来东都就是要赌一把。 赢了,逃过此劫,说不得能够回到北地,再振大燕山河。 输了,不过是赔上这条苟延残喘的烂命罢了,反正而今是孤家寡人,他输的起。 黑狗小初跟在他身后,一路上垂着头,夹着尾巴。 离了照顾它多年的老妇人,终究是有些不舍。 虽为禽兽,也有情义。 燕云苦笑了一声,这个乱世里,人与畜牲,谁都不容易。 他随意的蹲在一旁的台阶上,掏出口袋里的冷馒头啃了起来,昔年鲜衣怒马的贵公子,而今落魄的像个乞儿。 “小安子,你走快些。”他耳边传来一阵少女的骄喝声。 燕云抬起头来,那是一个小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的最好年纪,穿着一件大绿色的长裙,眉目清秀如邻家少女,身姿还有些纤细,小荷才露尖尖角。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面上还有些稚气的少年,那少年腰间悬着一把牛角尖刀。 正是在外面闲逛的绿萝和周安。 “绿萝,你慢些。”跟在绿萝身后的周安喊道。 绿萝转身朝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亏你还是个习武之人,连个姑娘都跟不上,以后注定要娶不上媳妇喽。” 周安挠了挠,这个杀人都不曾眨眼的年轻人,羞红了脸。 燕云低下头去,落魄之时,最是看不得这世间美好。 路过他身边时,绿萝反倒是注意到了这个年岁不大的乞儿。 她走到他身边,弯腰摸了摸黑狗的狗头,小初呲了呲牙,却没有真正咬人。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连着里面包着的银两一起放到燕云身前。 分明还是少女年纪,却是刻意板着脸,夹着嗓子,老气横秋的道:“你这个年轻人,有手有脚的,做什么流浪汉这里有些银两,拿去做些小生意,记住,这是借你的,以后等你有了银子就去被看招把银子还给,还给周安好了。” 少女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虽然学着谢姑娘说话确实过瘾,可小姑娘到底是有些底气不足。 她见那个蹲在地上,抱头埋脸的乞儿没有反应,连忙拉着周安的手臂,带着他跑路。 “绿萝,你真是善良。”周安边走边憨声道。 “可不是,谢姨总是说我心软,最见不得人受苦。”少女叹了口气。 两人渐行渐远,蹲在地上的燕云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那个绿衣少女的背影。 本来已然决定再不流泪的贵公子,脸上又有了些泪痕。 困顿之时陌生人的些许善意,就像一只寒冬里的烛火,澄澈而温暖。 哪怕是自小见惯了世间美丽女子的燕云,也觉得那个绿衣少女真好看。 不能再好看了。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二十六章 山河路远 遥见故人【二】 岳麓书院,武舍。 周免看着眼前的朝清秋,目光有些躲闪,欲言又止。 朝清秋笑了笑,“心中还是有些放不下,觉的有些对不起小望” 周免点了点头,“小望不放在心上,这是小望的事。可我既然还拿小望当朋友,就不能这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重重锤了锤胸口,“别的好说,独独心关难过。” 朝清秋默然无声。 人生之中做了亏心事,若是能狠下心来,一心一意的自心底里认可了自己无错,倒也算不得什么为难之事。独独怕那种事情已经做下,却还剩下些良心之人。每每思及旧事,总要反躬自省,痛彻心扉。 朝清秋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是挤出一句,“有些事,没有道理可讲,唯有独自在心中消磨。” 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国破家亡之后,他心中的苦痛,比起周免来只多不少。 “小望去哪了” 他今日本就是为了来见许望,周免这事只是顺手而为。 周免还在咀嚼朝清秋方才的言语,苦笑道:“过几日书院之中有一场曲水流觞,每年书院的学子们都要借此剖析时弊一番,读书人嘛,自然是谁也不服谁的,学生是这样,先生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咱们院里有个徐老先生,收了小望做关门弟子,整日里带着小望四处闲逛,估计今日就是带他去面授机宜了。” 有些话他自然不好说出口,像是那徐老先生在书院里的口碑并不好,到处都在传他其实没什么学问,之所以能在书院里教书,还是在院长那花了不少钱财。而且此人整日里喝酒都要靠着许望请客。 朝清秋笑道:“没想到小望在书院里混的还不错。” 其实自北而来的这几人中,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许望,担心他心性软糯,加上又是一介文弱书生会在书院里受了欺负。 他拍了拍周免的肩膀,“心性拔河未必就是坏事,你看我而今活的不也是还好我倒是有些羡慕你。” 周免苦笑着摇了摇头,“羡慕我做甚我虽然家里有些钱财,可也比不上朝大哥你武艺高强,玉树临风。” 朝清秋大笑,“周老弟,你这实话实说的性子倒真是不错。” 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生根面皮,这就算是玉树临风比起自己真正的样貌,到底还是差了不少。 …… 被看招外不远处,这几日多了一个摆摊的卖货郎。 是个少年人,虽然一身衣着破旧,可是面貌极为俊美,身边还总是带着一条黑狗。 被看招里早就翻了天,三个姑娘一台戏,何况被看招里的姑娘自来泼辣的很,一面是谢姑娘对她们约束极少,另一面也是因为都是她们都是些身世凄惨的可怜人,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听说那人还是个少年,这些姐姐都够做人家姑姑了,真是不害臊。”绿萝悄声道。 绿萝和周安蹲在一张桌子后面,离的和那些看起来有些失心疯的姐妹们极远。 自打前几日那少年在外面摆摊开始,这些姐姐们就是这般了,这些日子她们不知道每日里要偷偷出去偷看人家几次。 周安挠了挠头,姑娘家的心思他也不懂,他抬头看了眼楼上,自家师兄今日又在最高处饮酒。 虽然师兄表面上豁达,可其实在他看来,自家师兄心中的愁苦其实比天大了。 绿萝本就是好奇心重的姑娘,这几日她都是听着那些姐姐们议论那个在外面摆摊的少年是如何俊俏知礼,她自然也是想要出去看看的,可惜前几日她不小心又犯了个小错,被谢姑娘罚了禁闭,不然她早就跑出去了。 “小安,咱们偷偷溜出去看看你可不能告诉谢姨。”她威胁道。 周安手足无措,其实他心中并不想和绿萝去看那个少年,只是对绿萝的要求,他似乎说不出一个不字,于是他越发思念起在楼顶喝酒的师兄了。 少女见少年不言语,“还是个男子汉,一点都不爽利。” 她弯着腰,扯着周安偷偷向外溜去。 二楼上,谢姑娘望着逃出去的小姑娘,笑着摇了摇头。 她又抬头望了望楼上,楼顶上有个年轻人正独自饮酒。 有间书院之人,似乎都喜欢饮酒。 他是如此,他的师弟师侄也是如此。 妆容精致的妇人揉了揉面颊,掏出一块锦帕,不想毁了妆容。 …… 被看招外,换了身衣衫的燕云坐在一处小摊前,摊子上摆着些东都城里常见的野花。 他囊中羞涩,自然只能做一些无本的小买卖,本就没想着能有多少利润,能够躲过这一段风声,糊口既可。 至于为何选在这被看招旁,自然是他希望能够多看当日那个姑娘几眼。 他知道而今是多事之秋,他的一言一行可能都会连累旁人,只是他也极怕,要是此时不来见这个姑娘一面,只怕此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他接连摆了几天都不曾见到当日那个小姑娘,反倒是被看招里其他的姑娘见了不少。还好他自幼生在皇室之家,言谈得体,不然寻常男子若是同时遇到这么多女子,只怕都会手忙脚乱。 他扫了一眼趴在地上啃着骨头的黑狗,“就知道吃,也不知道你的良心是不是都让你自己吃了。” 黑狗小初默默抬头望了他一眼,叼着嘴角里的骨头朝着远处靠了靠。 燕云气笑一声,“我会从狗嘴里夺食” 他正要再教训小初一顿,一抬眼,却是看到了那个正走过来的小姑娘。 “是你”绿萝惊呼一声,当日她虽然不曾见过燕云的相貌,可那只黑狗她却是认得的。 “当,当日,多,多谢姑娘,小生,燕云有礼。”平日里口齿伶俐,言谈得体的贵公子破天荒的有些口吃。 小姑娘身边那个带着尖刀的少年人倒是朝着他笑了笑。 “小安,一定是你吓到人家了,姐姐们都说他很机灵来着。”绿萝绕着燕云转了几圈,渍渍称奇。 “样貌是不错,可曾看上我哪个姐姐了我回去替你撮合撮合,说不得还能成就一番好事,到时候你入赘到我们被看招,欠我的银子就当是我给你们的贺礼了,咋样”小姑娘目光灼灼的望着燕云。 燕云喉头耸动,片刻之后,轻声道:“不,不曾。” 绿萝有些失望,扯住了身侧的周安,“就知道傻笑,好了,咱们快走,不要打扰人家做生意了。” 燕云本想说半点不打扰,只是看着已经扯着少年跑远的少女,突然有些想喝酒了。 心伤之后,又受情伤。 黑狗小初默默的又跑远了些。 日暮时分,金阳带着几个世家子晃晃悠悠的走到了被看招附近。 当日他们在岳麓书院的竹林里对上了朝清秋,虽然那人后来确实没有找他们的麻烦,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稳妥,他们几个的家世可比不得莫家和孙家,万一哪天他朝清秋忽然记起他们几个,那到时候他们几个不是死的冤枉 他越想越气,自己这般高傲的世家子哪里受过这般窝囊气,从来都是别人怕他报复,哪里有他怕别人秋后算账的道理。可惜,形势比人强,说到底他还是不得不低头。 那个被叫小三的世家子开口道:“金大哥,咱们是去找那朝清秋道歉的,你可别莽撞了。不然到时候求和不成,要是再和他结下新的梁子,咱们就是得不偿失了。” 金阳点了点头,“我自然知道,老子既然当日向那姓朝的低了头,今日自然分的清轻重。只是心中多少有些气不过就是了,他有间书院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 小三道:“以咱们的家世都查不到分毫,想来那有间书院必然有不同之处。而今这个朝清秋声势正盛,咱们先暂避锋芒,他在东都城中横行,以后自然会有人收拾他。” 金阳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会有人收拾朝清秋,毕竟那人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 只是他越想越气,忽然发现有只黑狗正趴在路边啃着一块骨头。 他扯了扯嘴角,快步上前,一脚踢在那只黑狗身上。 那只黑狗横飞出去,直直的撞到了路边的柱子上,低声呜咽起来,显然是受伤不轻。 小三一愣,道:“金大哥,你这是” 金阳吐了口气,神清气爽,笑道:“打不了他朝清秋,还不能踢个路边的野狗出出气。” 小三苦笑一声,倒也没放在心上。以他们这些人的家世地位,别说是踢了一只野狗,便是当街杀人又如何 只是在他们言语之时,有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面相俊美的少年人快步走到那黑狗身前,将黑狗抱在怀中。 燕云看着挣扎着不能起身的小初,心痛不已,他怒极反笑,“你们谁干的” 金阳揉了揉下巴,上前几步,“老子干的,小子,看着你有些面生,想来还不知道大爷的威名,明白告诉你,老子是当朝金侍郎之子,别说踢了你一条狗,就是当街杀了你,也没人敢多少半个字。” 燕云面无表情,小心的将小初放在地上,“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你们这些世家子是如此可恶,难怪他当年一直看我不顺眼。” 他挽了挽衣袖,“谁先来”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二十七章 山河路远 遥见故人【三】 见到燕云挑衅,金阳等人都来了兴致。 他身后的子英向前两步,挽着袖子,狞笑道:“金大哥,这小子交给我了,那日被周免打了脸,我就不信兄弟点子一直这么背。” 金阳笑着着点了点头,“下手轻点,不然兄弟们没的玩了。” 小三欲言又止。 子英不再多言,抬脚冲向燕云。 燕云一脸嘲讽笑意,虽然他跟随魏师学艺时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要对付这几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半点不难。 他一手抬起,随意间便握住了子英砸过来的拳头。下一刻,他和身撞入到子英身前,将子英撞的倒飞出去。 金阳面色发青,子英在他们这些人中身手最好,竟然被此人随手便解决了。 燕云面色平静,“下一个。” 金阳怒极反笑,“小子,你以为吃定我们了,孙师父。” 自这些世家子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中年汉子,虎背熊腰,一看便是修行有成的武夫。 当日他们在朝清秋手里吃了苦头,自然不会在同一处栽上两次。 这个孙师父是他金家的武艺先生,实打实的三品武夫,放在江湖里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那人朝着金阳拱了拱手,“公子有何吩咐。” 金阳笑道:“这小子不开眼,孙师父帮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汉子咧嘴一笑,“看样子是个二品武夫,难怪公子们吃了亏,不知公子想要如何” “断了他的手脚,本公子要看看他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姓孙的中年汉子点了点头,他揉着手腕走向燕云,“小兄弟,别怪我,职责所在,怪就怪你招惹了你招惹不起的人。” 下一刻,两人之间,罡气炸裂,尘土飞扬。 …… 被看招的顶楼上,朝清秋正独自饮着酒水。 能醉人的酒才是好酒,想醉而不得,最为可惜。 所以他现在着实有些羡慕许望的海量。 周安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蹲坐在一旁。 少年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显然心中有些淡淡的忧伤。 “师兄,你说喜欢一个姑娘是不是一心一意对她好就够了如果你喜欢她,可她却不喜欢你怎么办”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少年面色有些涨红。 “有什么可害羞的,男女情爱事本来就是世间的大事,极大的事。”朝清秋笑道。 “这世上最好的事,便是你喜欢的那个姑娘也刚好喜欢你,两情相悦,自然胜过人间无数。可若要是你喜欢的那个姑娘不喜欢你,又该如何小安,她不喜欢你,既不是你的过错,也不是她的过错,只能说明你们有缘无份。” “你喜欢她,那你为她做的一切自然都不求回报,如果实在放不下,你可以守在她身边,等待着金石所致,金石为开。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也遇到了喜欢的人,那便不要再去纠缠。” “喜欢她,希望她变得一天比一天更好,这才是真正的喜欢,不是吗” “而你,难过自然是会难过的,可那又如何世上有些事,强求不来的。” 朝清秋喝了口酒水,这些日子他总会去想很多当年不曾想过的事,有些有答案,有些没答案,只是难免会去想罢了。 周安一直默不作声,朝清秋转头望去,发现身边的少年人已经泪流满面。 周安抹了一把眼泪,“师兄,我真的很怕她不喜欢我,光是想想已经很难过了。” 朝清秋没有出言安慰这个看起来已经很伤心的小师弟,反倒是在他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可这世上,独独情之一字,无理可讲。” 周安自然知道自家师兄讲的有道理,可道理归道理,伤心归伤心,各自都不耽误。 顶楼之上,两人各有心事,无人言语。 “小安,打起来了。” 绿萝从楼下跑了上来,边跑边喊。 周安看了她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 “小安,你哭了”少女一愣,然后脸上带着笑意。 “没,没有,只是楼顶的风有些大。”少年低声道。 “是不是被你师兄清理门户了早就和你说过,要你学聪明些,整日里憨憨的,别说是你师兄,就是我都看不下去了。”绿萝边眨眼,边开口道。 朝清秋在一旁笑了笑,碰到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自家师弟有的苦吃。 周安习惯性的挠了挠头,“不,不是。” 绿萝懒得理他,伸手扯住他的手腕,“那个街上卖花的叫燕云的家伙和人打起来了,快走,咱们去助个阵。” 周安愣道:“打起来了。” 只是还不等他起身,原本盘坐在地的朝清秋忽然问道:“那人是不是长的极为俊美,言谈有礼。还带着些别处口音” 绿萝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朝大哥也认识他” 她还不曾说完,朝清秋已然是从楼顶上一跃而下。 四面风起。 …… 被看招外的小路上,燕云挣扎着起身,本就破旧的长衫上此刻更是沾满了泥土,他嘴角还挂着不曾擦去的血迹。 武夫二品与三品,天壤之别。 有些事,拼了命,还能搏上一搏。 有些事,拼了命,依旧无可奈何。 燕云盘坐在地,伸手抱住了身边的小初,他忽然想起当初自己在燕都时前呼后拥,说不出的威风,哪里想过会有今日。 他咳嗽两声,咧嘴一笑,口中鲜血不断溢出,难怪当年那个兄长一直看不起自己,这种人果然是很惹人厌。 金阳见大局已定,笑道:“方才不是还很傲气,想一个打我们几个机会给你了,可你不中用啊。那就别怪我下手狠辣了。孙师父,给我打断他的手脚。” 中年武夫眉头一皱,只是还是向前走去,这种街头斗殴便要断人手脚,纵然是江湖人都不屑,他当然是看不上的。 可他而今在金家吃饭卖命,更何况他还有求于金家,自然要对金阳言听计从。 他叹了口气,望向前方那个已经束手待毙的年轻人,“对不住了。” 他拳罡聚拢在手掌之上,一拳砸向动弹不得的燕云。 燕云缓缓闭上眼,本还想着万一得脱升天,日后自己一定会恢复故国,克复江山,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栽到了这里。 拳罡渐近,他已经能够听到吹到耳边的风声。 只是良久之后,耳边的风声却是渐渐停了下来。 有人轻声笑道:“束手待死,我认识的燕云公子可是从来不会如此。” 燕云猛然睁眼,一个一身青衫的书生背对着站在他身前,一手之中正握着那个中年武夫的拳头。 罡气不断在两人身侧炸裂,如同凭空升起一团团云雾。 朝清秋大笑道:“堂堂三品武夫也会给人做狗” 姓孙的中年武夫目光一闪,只是片刻之后就恢复如常。 “我辈武夫,只在拳脚上分高下,赢了我,你万般皆有理,赢不了,那就乖乖躺下。” 他猛一用力,将手从朝清秋手中挣脱出来,右脚迅猛如鞭,踢向朝清秋的腰上。 朝清秋则是不闪不避,左手直直迎上汉子踢来的右腿。接着右手变掌为拳,砸向汉子胸口。 这个中年武夫也不是寻常人物,一看就是行伍中出来的厮杀汉,他双手合抱在胸前,硬生生封住了朝清秋这一拳。 两人各自退了数步。 汉子晃了晃双手,对面那个年轻人看着年轻,可手上的力道真是不小,要是以命相搏,他还真没什么胜算。 朝清秋笑道:“还来不来” 此时金阳等人也是反应过来,他们此来本就是要和朝清秋道歉,自然不能事得其反。 他们凑了上来,隐隐隔在孙姓武夫和朝清秋中间,“朝兄怎的这个小乞儿是你的朋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 朝清秋似笑非笑,“原来是金兄,莫不是金兄回去以后想到当日被我在岳麓书院折了面子,退一步越想越气,这才想要带人来揍我一顿出出气” 金阳讪笑道:“怎么会呢,当日确实是兄弟做的不对,今日来就是想和朝兄道个歉。” “所以就打伤了我朋友” “这都是误会。” 金阳扯下腰间的钱袋,“都是兄弟的不是,这些银钱就算是兄弟赔的不是了,朝兄一定要收下。” 朝清秋接过他手中的钱袋,“金兄既然已经道过歉了,还不走,等我送你” 金阳后退几步,“不用朝兄送了,咱们走。” 几个世家子跟在金阳身后,缓缓退去。 朝清秋又深深看了眼那个走在最后的孙姓武夫。 燕云疑惑道:“你是谁,为何要帮我” 那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虽然有些熟悉,可看着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庞,着实想不起两人在哪里见过。 朝清秋没有回答他,只是对刚刚跑过来的周安道:“先带他回被看招,我去取些伤药。” 他看着被绿萝和周安搀扶着去往被看招的燕云,忽然笑了起来,直到笑弯了腰。 上苍对他大燕果然不薄,先有关月等人忍辱负重,后有燕氏血脉一脉相承。 山河路远,可犹见故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二十八章 山河百姓 皆待君归 被看招的楼顶上,抹了伤药的燕云席地而坐。 黑狗小初被他抱在怀里,耸着头,无精打采。 燕云的伤势看着唬人,其实不过都是些皮外伤,抹过了伤药,过些日子自然就会好转。 而今顶楼上只有他和朝清秋两人,他看着不远处那个神游天外的青衫客,“你究竟是谁我不记得见过你。” 燕云自来记性极好,甚至可以说是过目不忘,当年他能在燕都的金銮殿上被燕帝亲口称赞一句燕家麒麟子,自然不会是浪得虚名。 极目远眺的朝清秋收回思绪,他转头望向燕云,上次两人相见之时还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死敌。 毕竟那一张龙椅之上,从来都只能坐一个人。 不想今日再见已经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人生际遇,朝夕之间。 他笑道:“公子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当年在下曾和先父在燕都城中遥遥见过公子,前呼后拥,好不威风。不过想来那时公子意气风发,记不得我们父子也是常事。” 燕云一愣,他确实记不得此人,当年他在燕都权势之盛,只在那个一人之下的大燕太子之下,平日里迎来送往,攀亲道贺之人实在太多,即便是以他的记性之好,也只能记个七七八八。 “你父亲是” “家父不过是个小人物,不值一提。” 燕云面色稍稍一变,只是很快恢复如常,双手悄悄握紧,他笑道:“而今大燕已亡,既然识得我身份,你是想要将我绑了送给秦人,换一个滔天富贵” 逐名求利,人之本性。 此人若是果真如此想,自然是再正常不过之事。设身处地,换了是他燕云,一面是国破家亡的燕国公子,一面是蒸蒸日上,隐隐有统一天下之势的大秦雄国,很难选吗半点也不难选。更何况,以此人的武艺想要对付自己也只是手到擒来罢了。 不曾想那个青衫客却是摇了摇头,“当年先父曾经极为看好公子,曾言公子在这乱世之中,必然能够成就一番大事。所以我也愿意赌一把,生意嘛,赌大才能赢大,雪中送炭终归比锦上添花赚的更多些。” 燕云仔细的看着他,朝清秋神色不变。 燕云神色一缓,“你打算如何助我想来而今天诛也正在四处寻我。天诛自来无孔不入,即便是躲在这被看招里,只怕早晚也会被人揪出来。” 朝清秋笑道:“不必公子费心,而今江南柳白衣之子柳白就在东都,想来他是很愿意帮着公子渡去江南的。” 而今秦国势大,即便江南有那白衣军神镇守,可若是能够给秦国在北方添些麻烦,想来楚国也是愿意的很。 燕云倒是不怀疑此人所说,而今他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他摸了摸怀中的黑狗,叹了口气,“寄人篱下,终究是有些不甘心啊。” 虽然当初他和魏勋开始之时也是想要偷偷渡去江南,只是而今真要如此,反倒是有些放不下了。 他自然不是考虑自己的面子,到了这般田地,他燕云公子哪里还有什么面子,只是而今他代表的不再是他自己,而是那国虽亡,可人心未死的大燕。 家亡国丧,独独国家尊严,不可轻辱。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大燕尊严确实不可轻辱,可而今家国已失,在那秦国东北,在那国破家亡的燕国旧地,尚有数不清的燕国遗民正翘首以盼,期盼着公子有朝一日领兵北去,克复旧国。与此相比,所谓的家国尊严,又算的了什么” 他轻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要是连百姓都守不住,何以谈一国尊严说到底,燕国今日沦落至此,公子在内之人哪个脱的了干系” 燕云沉默良久,“你说的有理,确实是我错了。” 朝清秋扔给他一张生根面皮,是个斯斯文文的文弱书生样貌,虽不如他的本来面目俊美,可也不算差了。 “把它戴上,而今东都城里,只怕还有不少公子的相熟之人。” 燕云没有迟疑,直接将面皮遮在面上,他自然知道朝清秋说的那些熟人都是何人。 故国沦丧,有关月那般忍辱负重的读书人,自然也就有那些想要舍身报国,独独忧水冷的读书人,而后者从来都要比前者多的多。 读书人,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可卖的又是哪个帝王 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 他忽然抬头望向朝清秋,死死盯着朝清秋的面庞,“我很好奇,你的面上是不是也有一张生根面皮。那张面皮下,又是不是我的哪个故人。” 朝清秋笑了笑,“我是不是本来面目,很重要吗对我来说也许很重要,但对公子来说半点不重要,公子而今心中的大事,不该是这般的小事。” 两人沉默无言。 燕云明白他口中所说的大事,只是前路茫茫,即便他自小心思深沉,可到底也不过是个才十余岁的少年人。 他要走的那条路上,虎狼环伺。 一着不慎,粉身碎骨。 良久之后,他忽然开口道:“我猜你也是我燕国故人,不论你是何人,我还是要和你道一声谢。” 朝清秋嘴角扯出了一些笑意,如果有朝一日,燕云知道了今日帮他的就是他在燕国时恨了许多年的最大仇敌,不知到时候脸上会是什么神情惊愕后悔无地自容 只是想想就很有趣。 想来那时已经家国克服,水落石出了。 只是还会有那么一天吗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去多想。 燕云也是起身,看着楼外景致,人声喧嚣,城外青山如在眼前,只是举目四望,不见故国山河。 他苦笑道:“前路坎坷,不知何日才能走到尽头,家国重担,真的不轻。” 朝清秋站在他身侧,一身青衫随着檐上的风声微微起伏。 “山河破碎,方有豪杰挽天倾。我燕人多慷慨悲歌之士,自来生死寻常事,且行便是。山河百姓,皆待君归。”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二十九章 曲水流觞 岳麓书院里,周免看着对面抱狗而来的朝清秋,有些发愣。 朝清秋来看许望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他怀里的那只黑狗分明只是一只寻常巷弄里常见的土狗,毛色虽然不错,可看起来确实是不值什么钱。 那只黑狗许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狗眼瞪了他一眼。 “咳咳,小免,小望今日在不在”朝清秋咳嗽一声,打破了人狗对视的尴尬。 周免回过神来,“今日是书院里流觞曲水论辩的日子,小望早早的就去那边占位置了。” 朝清秋诧异道:“这个位置还有讲究” “可不是,咱们书院里的曲星池,朝大哥应当听过。” 岳麓书院里的曲星池朝清秋自然听过,这曲星池在东都城里也是极为有名,书院之中每年的流觞曲水都在这个池塘旁边。 一方面岳麓书院之中的读书人是出了名的有才学,积年累月,少不了流传出了许多传世篇章。 另一方面,这曲星池还有不少传说。岳麓书院的学生多是大秦朝堂上的高官,自然深知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道理,纵然不是亲手散出去的消息,却也绝对少不了在其中推波助澜,于是传着传着,就变成了神话传说。 相传有一日深夜,群星过天,有苍茫大星坠地,落于岳麓书院之中,后来这岳麓书院里就多了这曲星池。 至于真假,无心之人不去想,有心之人猜不到。真真假假,倒是岳麓书院与这曲星池一起,越发出名了。 周免倒是兴高采烈,他本就是东都城里的富家子,平日里最是喜欢打听这些街头巷尾的“消息”,虽说读书不成,可也不算一无是处。 “朝大哥也知道,咱们大秦什么都好,就是读书人少了些。” “这些年陛下不断提拔读书人,倒是让不少人起了心思,尤其是李相从当年的一个落魄书生混成了而今的当朝丞相。世家大族也好,富贵人家也好,怕的不就是个后代不成材” “咱们大秦自来都有榜下捉婿的习俗,可那榜下的状元郎哪里是那么好抢的反倒是不如在这流觞曲水论辩之时,挑一个如意之人。雪中送炭也要胜过那锦上添花不少了。” “当初小望被甄家提亲,自然是有以他为饵的心思,可这甄家未必就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听说孙家之事后,甄家又找过小望,不过被小望拒绝了。”周免一脸惋惜。 朝清秋不解道:“这和小望去占位置有什么干系” 周免笑道:“那曲星池,说到底也就是个小池塘,就是满打满算能坐多少人咱们书院之中的读书人又有多少到时候还不是站在前面的人能得个先机。一步先,步步先,说句实在话,那些为招婿去的读书人,哪个能少的了银子,就是没银子,这般大事,他便是去借些银子也要打肿脸充胖子不是” 朝清秋恍然大悟,倒不是他猜不透此中的玄机,只是没想到一个流觞曲水的论辩也会闹出这么多花样。 他看着眼前的周免,疑惑道:“小免,你应该也未曾许配婚事,不去试试” 周免满脸得意,“咱是商贾,要是真跟那些达官显贵们搅和在一起,反倒是麻烦事。更何况,我也知足的很,万一被选上了,还不是要到人家里受人家的窝囊气咱受不了那个委屈。” 朝清秋笑道:“何况以你的才学,人家必然选不上你。” 他怀中的小初跟着叫了几声,极为应景。 周免讪讪一笑,“朝大哥知道就好了,不过虽然咱不去参加这个流觞曲水,可该挣的钱咱可是一分都没少挣。” 朝清秋略一沉吟,“所以你提前已经找好了人去占好位置,等到出的起价格的人到了,再把位置卖给他们赚个差价” 周免伸出拇指挑了挑,“朝大哥也是个做买卖的好人物,要不是朝大哥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我都要担心我们周家以后能不能在东都混口饭吃了。” 朝清秋呵呵一笑。 “小望那边” 周免拍了拍胸脯,“那边我早就打好招呼了,早就给小望留了位置,那边的人也不会让小望知道是我给他留的位置。” “有心了。” 周免摇了摇头,“当日听了朝大哥的话,我又回去反思了不少。当初孙家的事,即便是再让我做选择,我依旧还会是原来的选择。没办法,毕竟我既不是什么道德圣人,也不是什么孤家寡人。为了小望去拼命,要我一个人的性命,可以。牵连上我家人的性命,不行。所以哪怕心中有愧,可我的选择依旧如此。” “既然不能做到心中无愧,那我便力所能及的补偿些小望就是了。最少能心安一些。” 朝清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免,你的路走宽了。” “汪汪汪。” “朝大哥,今日咱们吃狗肉如何” ------------------------------------- 岳麓书院,曲江池旁。 曲江池附近已经站满了读书人,最中央的高座上,一个身形肥大的胖子正端坐其上,正是而今的岳麓书院院长,叶士诚。 这叶士诚在东都城里也是出了名的读书人,只是他的名声倒不是作为一个读书人有多少闻名于世的大作,而是当年有个酒鬼在城中酒铺里给他宣扬的一句言语。 叶瘦纪肥,名不副实。 让他耿耿于怀许多年了。 偏偏那个家伙而今还在东都城里活蹦乱跳,自己又奈何不得对方。 要知道他叶士诚当年也是东都城里有名的清秀公子,虽说不如而今的东都双壁,可提起名号,也是能让无数女子羞红了脸的人物。 至于坐在对面那个向来自吹自擂是胖潘安的家伙,他叶某人不认识。 叶诚吐了口气,朗声道:“群贤毕至,今日能在此处得遇诸位,叶某幸甚,我大秦读书人幸甚。” 一旁消瘦如山羊的嵩阳书院院长纪归撇了撇嘴,“叶老儿就喜欢说这些假话,大话,空话。何况人家有几个想听你说。” 许是声音大了些,一旁石鼓书院的院长霍玉轻声喝道:“纪胖子,小声些。” 纪归不再出声。 问津书院的院长孟游在一旁微微一笑。 一场流觞曲水,四大书院院长皆至。 几只酒杯被摆放在一张狭长小盘上,随着流水缓缓漂流在曲星池上。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三十章 书生妄言天下事 天光普照,惠风和畅,才子聚于一堂。 岳麓书院的流觞曲水历来都是东都城里出了名的盛大景致,寻常百姓无缘一见,只是在外传闻的却极为热闹,尤其是在市井坊间,更是被传的神迹一般。 读书人在大秦自来金贵,更何况是岳麓书院中这些满腹才学的读书人。 秦人天然便对他们高看一眼,毕竟,这些注定都是日后朝堂上的大人物。 从古到今,自底层向上层看,总是满心羡慕。 朝清秋和周免站在岸边极远处,入目皆是青衫。 这是他第一次在东都城里见到这么多的读书人。 青衫纶巾,说不出的儒雅风流。 为首一人,身材修长,长身而立,嘴角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免,这是” 朝清秋伸手指了指此人。 周免一脸不屑,“他是宋家公子,是除了莫家和李家大公子以外,东都城里最体面的读书人。城里有不少姑娘都是此人的爱慕者。” 朝清秋神色玩味,“怎么,熟人” “我跟他也算是自小相识,自幼便在一个私塾里读书。认识自然是认识的,只是从来都不对付罢了。人家是早早就被先生看中了的读书种子,咱就是一个整日里蹲在最后面的疲懒货。” 朝清秋笑道:“如此而已” 周免面上一红,“自然不止如此,这人自小就得姑娘喜欢。那时候,我们私塾先生有个姑娘和我们同在一个私塾里。那姑娘也算不上有多漂亮,只是私塾里只有她一个姑娘,自然就让我们这些师兄弟惦念上了。毕竟狼多肉少不是那时年少,管他什么家世地位,打过再说。平日里明争暗斗自然是少不了的,现在想想倒是热闹的很。” 朝清秋有些了然,他笑了笑,“又是一场师兄师弟关于师妹的爱恨情仇,你这种故事,我在茶楼里能花一个钱听七段。” 少年时的喜欢,未必便是真的喜欢。往往只是求而不得,才会牢牢记在心间。 “现在想来那时也未必就是真的喜欢那个师妹,私塾里有不少人可能也只是为了和这个姓宋的怄一口气。”周免叹了口气。 看周免的神态,当年那场情敌之战,多半是败了。 朝清秋笑道:“少年时的争风吃醋不是最寻常的事怎么就许你周大公子胜了别人,就不许人家获得美人心” 周免忽然愤怒起来,面色涨红,伸手遥指远处那个镇定自若的青衫书生,“自然不是,只是他宋慕始乱终弃,还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让我那个私塾先生整日里出门时都要被人家戳着脊梁。最后逼不得已只能带着那个姑娘离开了东都,不知了去向。” 朝清秋倒是并无多大触动,宋慕始乱终弃自然是有他的不是,可那个姑娘不知自爱,自然也有不对之处。 何况感情之事,到底如何,此中缘由,外人不便多言。 只是周免的下一句言语却是让他怒意横生。 “金阳那些人做的事都是受他的指使。” 朝清秋冷冷的望向远处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读书人。 远处的宋慕如有所感,回过头来。 笑容和煦。 ------------------------------------- 曲江池旁,许望缩在一个无人可见的角落里,有些羡慕的看着前面那个意气风发的宋慕。 他今日来的极早,周免原本给他占下的位置也不错,可惜半路碰上了一个同窗。 当初被人排挤分到了武院之中,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自然免不了受人欺负,而那个同窗同样是出身贫困,想来是感同身受,平日里总要为他仗义直言几句。 一来二去,两人倒也是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此人际遇也是与他相似,出身贫寒,家中还有老母幼妹,一家三口平日里只能靠着老人去做些缝补衣服的零散生计和他在书院之中得到的些许例钱度日。 只是此人从来都是一脸淡然,不曾在许望面前多抱怨什么,似乎生活如此,那便如此就是了。 些许风霜而已。 有些人喝酒吃肉,却还是大骂着这狗日的世道不公。 可有些人粗茶淡饭,年关难过,却依旧对这个世道充满善意。 许望觉的不该如此,虽然他也想要借此机会一展胸中所学,就此走上人前。 可他觉得那个叫做楚英的贫寒书生比他更需要这个机会。 楚英的才学不在他之下。 鲤越龙门,只待一朝惊动天下。 独独这个看似近在眼前的龙门,不知拦下了多少心比天高的读书人。 不远处的流觞曲水已然开始,最靠近池塘的第一排,从头开始,自前向后,井然有序。 按家世地位而已。 有些事,自来都是不可言,却又被世人默然承认。 一排之上十余人所站之处,却是许多贫家子终其一生也攀不上去的天路。 宋慕临着池水最近,那只盛着酒杯的狭长木桌似乎也是有灵性一般,刚好停在了宋慕身侧。 他微微一笑,抬手接下酒杯,接着望向高台上的叶士诚,“请先生出题。” 叶士诚看着自家的这个得意弟子,面上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那个有间书院的酒疯子,半路收的弟子,如何能与自己的弟子相比 这些日子他虽然也听了不少关于那个有间书院新弟子的传说,纪归更是言之凿凿的说那个朝清秋是个人物,可那又如何只不过是因为自家弟子还不曾出山罢了。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他清了清喉咙,“今日的议题是,乱世之中,如何行教化。” 一片哗然。 倒不是说此题如何惊世骇俗,恰恰是因为太过寻常。 寻常到哪怕是寻个东都城里的无赖汉,都能够随意说上几句。 可最寻常,却也最难答。 自大周亡国,群雄逐鹿,诸国割据已然有了数百年。 只是无论天下大势如何变化,百姓苍生都是躲不开的一事。 三教九流,诸子百家,这些年各家之言何止千万,莫衷一是。 哪一个不想说服旁人 这当中自然有人真的是心怀百姓,有的人是想要从中谋利,只是不管如何,到底还是有了不少学说。 宋慕持着酒杯,略一思量,“在学生看来,数百年来各家争议虽多,可归根到底其实不过一事而已。” 他将手中杯中酒喝尽,“不过是在这乱世之下,究竟是要修文还是要修武罢了。” “何谓修文减武备,轻薄赋,着书立说,宣扬四方以立家国之德,换句话说,争的便是民心。” “何谓修武以金戈铁马征伐四方,争土地,争人口,以铁骑化国为家。” 叶士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不错,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在你心中以为如何教化才是” 宋慕震了震衣衫,脸上带着几分凛然的书生气,“这些年我大秦铁骑威震天下,东征西讨,南平北荡,显然走的便是这修武的路子,败南楚,吞北燕,功勋显着。只是这么多年了,学生却以为而今不该如此了。” 叶士诚来了兴趣,便是一直端坐在高台上不发一眼的另外三个书院的院长也是了兴致。 “说说看,希望你小子不是故作惊人之语,不然有你好受的。”叶士诚粘须而笑。 不管此子言语如何,到底有无道理,自家的学生到底是出风头了。 “昔年我大秦建国之时便是在这函谷以西的凶险蛮荒之地。自然要历兵粟马,枕戈待旦。后来天下分崩,秦以一城而争天下,西北瀚海,中原以东的诸国自然不会给我大秦喘息之机,所以雄兵强国虽然是我大秦刻意为之,却也是不得不为。” 他抬起一手,高高举起,意气飞扬,“可而今不同往日,天下之间,我大秦最强。大秦铁骑所过之处,无人能与争锋。鲸吞天下,不过是早晚之事。既然如此,那为何不暂且放缓脚步,与民修歇,使天下人也知我大秦,不独霸道无双,更是以天下百姓为重” 在他身后的学子皆是暗暗点头。 而看台上的孟川面色不变,依旧是带着笑意,霍玉等人则是皱了皱眉,显然有些失望。本还以为此人能够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而今看来,不过如此。 叶士诚倒是浑不在意,在他看来,自家学生只是涉世不深,不知世道与人心险恶罢了,而今能有这般见解,已经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了。 宋慕见叶士诚不曾言语,将手中酒杯放到那张狭长木桌之上,让其顺着水流而下。 木桌在曲星池上飘飘荡荡,自然不断有接到的学子各发言论,只是不论如何言语,说到底,不过是认为宋慕之言极为有理,是少见的精深言论。 高台上,纪归轻声嘲笑道:“叶瘦子,不想你这岳麓书院也是一言堂了,连我那嵩阳书院都不如,听老哥一句,以后这流觞曲水不如弄到我那里,好歹也能听个响不是” 叶士诚面色铁青,死死地盯着纪归,两人向来不和,是东都城里有名的冤家。 正当众人以为今日的流觞曲水便要如此结束之时,有人忽然开口。 “学生以为如此不妥。”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破旧儒衫的年轻人。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三十一章 负尽狂名 曲星池旁,所有人同时望向那个突然开口的年轻书生。 出言的楚英面色不变,他从容上前,立在宋慕身侧。 楚英容貌不差,即便是站在宋慕身侧也不相伯仲,独独那一身洗的发白的破旧儒衫,隐隐露出了他的穷苦家世。 高台上一直一言不发的孟川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有些人,哪怕装扮的再好,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顺风顺水时,万般皆顺。可一朝逆风,诸事皆休。 而有些人本就站在底层,艰难困苦,反倒是玉汝于成。 这么多年,孟川也算是见过不少人物,帝王将相皆有,自然信的过自己的眼睛。 那个宋慕不过是个有些心机的世家子,他见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这个刚刚言语的读书人,反倒是有些意思。 楚英拱了拱手,朗声道:“学生以为宋师兄之言有些道理,只是还不够有道理。” “哈哈,咱们岳麓书院就是要有这种敢于发声的气势嘛。” 叶士诚大笑,朝着一旁的纪归挑了挑眉。 方才还说自家是个一言堂,这不就立刻打脸了不是 “呵呵,小心乐极生悲。” 纪归一笑置之,他和叶士诚斗了这么多年,有胜有负,先让这老小子得意会儿。 宋慕看了看楚英,目光在他那身破旧的儒衫上停顿片刻,立刻错了开去。 他拱了拱手,轻声笑道:“这位师弟不知有何高见愚兄才疏学浅,所言难免有缺漏之处,还请师弟赐教一二。” 玉面青衣,儒衫风流。 周免在远处呸了一声,“狗日的笑面虎,而今心里肯定不知有多恨楚师弟了。” 朝清秋也是看着场上的两人,“那个书生你认识” “那人叫楚英,是东都本地人,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和一个年幼的妹妹,前些年他还小,他父亲就死在了战场上。朝廷虽然给了些银子,可孤儿寡母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自然而然的就落魄下来了。这些年,日子过的挺苦的。” 朝清秋笑道:“不想你还是个关心学弟的好师兄。” “这小子这些日子跟小望挺投缘,我也就顺手查了查他的背景。落魄倒是真落魄,不过学问还是有些的,不然也不能和小望聊到一起去。” “只是有些” “朝大哥你这是难为我了,他们两个每次聊起来都是豪情壮志,什么经史子集的,咱也不太听的懂,反正就像很有学问的。” 朝清秋笑了笑,确实是有些为难周免了。 …… 曲星池旁,楚英正了正衣衫。 “方才宋师兄所言,自然有理,山东诸国历来视我大秦为西方蛮夷,言我大秦毫无教化,茹毛饮血,独有强兵而无善政,日后必是亡国之象。依宋师兄所言,而今大秦应当改弦更张,使天下知我大秦也有善政,从而以收天下民心,宋师兄,我所言可对” “不错。”宋慕点头道。 楚英沉声道:“可在学生看来,此言大谬。邀买人心是真,可邀买的未必是天下人之心。” 宋慕眯了眯眼,“这位师弟,你是何意” “山东诸国所言,其实错也不错。秦骑无敌于天下,可天下事,从来都是盛极必衰,阴阳分两级,一强自然有一弱。秦强在外,则在内必弱。教化之事确实也是我大秦不足之处。” “宋师兄所言,与我大秦而今所行之策相背。大秦的流觞曲水历来被天下读书人所瞩目,今日宋师兄一言,必然他日名传天下。若是自此以后,大秦果然轻兵薄赋,施以仁政,那宋师兄自然便在天下得了一份好大的名头。若是有朝一日,我大秦因不施仁政而败,那宋师兄一句,不可谓言之不预也,想来也足以名垂青史了。” 宋慕终于死死的盯着这个一直不曾入眼的落魄师弟。 他扯出一抹笑意,“师弟真是说的好大的笑话。” 楚英抬起头,望向这个身世显赫的师兄,“是不是笑话,师兄应当心知肚明。” 不远处的周免啧啧称奇,“虽然早就知道这小子是个狠人,倒是没想到半点面子都不留。” 方才楚英所言只差指着鼻子骂那个宋慕是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的小人了。 曲星池畔的读书人,哪个不是聪明人。宋慕的心思,不少人都是心知肚明,读书人自来相轻,可除了楚英之外,为何无人敢开口 畏惧宋慕的家世罢了。 宋慕沉声道:“师弟,你好的很。” 高台上,纪归眯眼而笑,伸手捻着几缕胡子,“叶瘦子,你这书院之中还是有正直之人的嘛。不错,不错。” 叶士诚瞪了他一眼。 台上之人都是些人精,宋慕的心思他们自然心知肚明,可大秦从来不会以言获罪。 宋慕之言,他们纵然不喜,可也不至于打压这个年轻人,要是此人真的能够借此出头,也算是他的本事。 只是难免会对今日曲星池边这些年轻人失望就是了。 这些饱经风霜的老人虽然不喜欢苛责那些未经世事的少年人,可到底还是希望他们能为这个世道多想一些。 少年人权衡利弊,顾全身家性命,自然不错。 只是不该仅仅如此。 楚英与宋慕两两对视。 叶士诚咳嗽一声,“既然你与宋慕心思不同,那依你看来,我大秦日后又该如何行教化之事” 楚英转过身来,目光扫过曲星池旁那些低头不语的读书人。 “依学生看来,教化为何纵然是千般言辞,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事而已。与民休息,使百姓家有余财,吃饱喝足,无婚丧嫁娶之忧,如此而已。” “学生以为,大秦之教化,不在当下,而在千秋万代之后。而今诸国割据,秦虽强,可终归不曾一统天下。世人皆言大秦穷兵黩武,可在学生看来还远远不够,与其寄希望于一时仁义,倒不如以秦之铁骑踏破天下。纵受天下读书人唾弃又如何我大秦已然受了数百年的骂名。我辈受骂名而为万世开太平,才是应有之意。” “乱世之下,真正的仁义从来不是道德文章,而是在沙场的马背上,更在刀兵之上。” 曲星池畔,众人哑然无声。 这个年少轻狂的读书人,眉眼之间,意气飞扬。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三十二章 我辈书生 一直阴沉着脸的宋慕笑了一声,笑声里夹杂着嘲讽的笑意,在这无声的曲星池畔极为刺耳。 “师弟真是大义凛然,可师弟有没有想过若是依师弟所言,我大秦果然能鲸吞四海,一统天下,那咱们受了这骂名自然无事。可若是不能成事又如何若是因听了师弟今日之言,我大秦他日败了又又如何受些骂名倒是无妨,可让天下苍生再陷在狼烟烽火之中,到时又是谁的过错” 说到最后,他声色俱厉,死死的望着那个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破坏自己好事的“好师弟”。 “不错,宋师兄说的有理,咱们要是按着宋师兄所言,即便不能一统天下,可最少还能稳稳占据我大秦之地,以观时变。” “宋师兄所言才是老成持重之言,自古穷兵黩武自来没有一个好下场。” “我大秦铁骑已然是天下无双,想要更进一步,千难万难。倒不如依照宋师兄之言,徐徐图之。” 有了宋慕开口,池边默然不语的读书人一下子就找到了主心骨,三三两两各自开口,本就都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铁了心了认定某个结论,自然是能从书中找出些圣贤道理来,至于是不是先辈圣贤的本意,很重要吗 读书本就是要有自己的见解的嘛。 这些人言语虽是不同,可到底都是支持宋慕的说法。 高台上,霍玉低声道:“这些学生难道不知而今大秦的国策募兵强国这些年来大秦历来不曾放下,他们今日如此说岂不是要引起军方的仇视” 大秦虽然自来法令严酷,可当年毕竟是军旅起家,而今也是以秦骑无双闻名天下,对待军中之人向来极为优厚,参军之人不仅可减免徭役,军中晋升之路更是清晰不过,欲要登天,军功来换。 当年大髯汉子陈烈能够以军功换出教坊司里的红衣便是如此,只要有军功,在大秦,万事好好商量。 所以那些军中厮杀汉们最为看中军功,而何处有军功自然只有那刀戈如林的战场。 疆场厮杀,本就是提着脑袋换军功的活计,今日宋慕等人之言,无异于要掘了军中厮杀汉们的根基。 虽说他们只是些还未曾入仕的年轻书生,可谁也知道,岳麓书院的读书人,以后大半都是大秦朝堂上的庙堂公卿。而今日曲星池畔的言语,历来注定都是要流传出去的。 一直不曾开口的孟川轻声道:“他们自然知道,岳麓书院好歹也是四大书院之一,书院里的学生如何能不关心朝堂之事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他们未必便知道的比你我更少了,可他们依旧要得罪那些军中的厮杀汉,而且这是在我武夫极多,军功最为鼎盛的大秦,不是那东华门外唱姓名才是好汉的南楚,为何如此” “只是他们善于权衡利弊罢了,岳麓书院说到底还是文院,日后自这里出去的读书人,多半都是文臣。在我大秦,文人若是不骂武人两句之乎者也,武人不骂文人两句他娘的,只怕陛下都要坐在龙椅上有些不安稳了,自然,不止我大秦如此,诸国皆如此。” “今日之言即便传扬出去又如何这些话又何尝不是早早的向朝堂之上的某些文臣老爷们表明了立场官场之上,能够宛转腾挪,四处逢源自然最好。可早早表明立场也未必便是坏事,读书人自来都喜欢抱团取暖,如此明目张胆,投怀送抱之人,他们又岂会拒绝说不得还会在暗中用些力气。” 霍玉看着孟川,这个已经上了些年岁的读书人嘴角还是带着平日里一成不变的温和笑意,只是今日在她看来,竟然莫名的有些讽刺意味。 在她看来,甚至在其他两人看来,四大书院院长之中,其实一直守在问津书院,看似温和有礼,与世无争的孟川才更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 孟川恍若未觉,依旧一脸淡然的开口,“至于得罪了那些只知沙场上厮杀的武夫,又能如何最多不过是在走夜路时被人套上麻袋,拖入巷子里挨一顿揍罢了,值得很。在这东都城里,他们如何能够斗得过这些早就将手腕玩的炉火纯青的读书人不上战场,东都城里便是读书人的天下,以文字,以民意,以道德。哪种不能置人于死地也许身死之日,将死之人都看不到杀人的那把剑来自何方,说不得还要对幕后之人感恩戴德,多谢他们不曾赶尽杀绝之恩。” “读书人手中的软刀子杀起人来反倒是更厉害些,他们一直站在高处。” 霍玉轻声道:“认识你这么多年,今日你的话倒是不少。” 孟川叹了口气,“有感而发而已,这么多年了,咱们见过多少惊才绝艳的读书人,本以为他们能够力挽狂澜挽天倾,最少也能让这个世道好一些。可一朝入仕,有人沉于世俗之中,与世同黑。有人挣扎在泥泞里,挣扎不出。多少还是让我这个教书人对这个世道有些失望啊。” 霍玉却是轻声笑道:“不论如何,咱们总该相信世道会更好才是,不然要是连咱们这些教书之人都对这个世道没了信心,那那些意气昂扬的读书人又该如何” 孟川也是笑了笑,“确实如此。” 既然读了圣贤书,便该对这个世道多些信心才是。 ------------------------------------- 曲星池旁,宋慕身后的书生们七嘴八舌,对楚英围而攻之。 周免嘲笑道:“嘿,朝大哥,当初咱读书不行之时还曾经羡慕过这些读书人。而今半点也不羡慕了,读过这么多圣贤书又如何还不是要给人做狗跟在人家身后摇尾乞怜” 朝清秋摸了摸怀中的小初,“不可全盘打死,有些读书人如此,可有些读书人还是有风骨的,不信,你看。” 他伸手指向角落里正缓缓起身的许望。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三十三章 楚人有骨 许望起身后缓缓走到楚英身侧,与宋慕相对而立。 楚英朝他点了点头,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 曲星池畔再次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而今岳麓书院里没人不认得这个和楚英一样穿着破旧儒衫的读书人。 当初孙家孙羽谋划对付此人,书院之中大部分人都是作壁上观,想要看场好戏。 自然也有不少人暗暗参与其中,那时在他们看来,这个自南楚而来的落魄书生不过就是巷子里的一条野狗,随便踹上几脚也就死了。 可不知后来他用了什么手段,最后不仅活了下来,更是令那个曾经在东都城里也算是庞然大物的孙家在一夜之间轰然而散,房倒屋塌,换了主人。 岳麓书院的读书人不论品行如何,到底都是些聪明人,要说事情背后没有其他东都势力的影子,他们是决然不信的。 是挑起事端的甄家还是渔翁得利的李家 不论哪一家,他们都招惹不起。 而许望站在楚英身侧,哪怕是不发一言,本身也已经是一种表态。 宋慕笑了笑,可哪怕最为愚钝之人都能从他的笑声中听出死死压抑的怒火,“许师弟也有话要说不成师弟要想清楚才是,说到底,师弟毕竟是楚人,今日论的终究是我秦国事。” 这一日他已经想了很多年,功成名就,扬名立万,只在今日。 甚至他早已经在朝堂之上找好了投靠之人,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从古至今,不曾变过。 “不错,许师弟,宋师兄所言也是为师弟你考虑。咱们今日在此的言论,日后必然会流传出去,要是你一不小心说了些什么,咱们大秦向来宽厚,不会计较。只是楚国那边,师弟说不得就要小心一二了。” “嘿,当年楚人被咱们秦人打的像过街老鼠一般,宗庙祖坟都弃之不顾。而今到了南边还不是整日里歌舞升平富贵乡里,早就软了骨头,有什么资格议论咱们大秦之事” 有了宋慕开口,自然就有人有了胆量开口附和,无论何时,天下从来不缺想要赌大赢大的聪明人。 不少人低声而笑。 许望摇了摇头,“我与楚师弟的观点不谋而合,已经不必多说,只是大秦东都城中岳麓书院的读书人,让我很失望。” “我是楚人,自江南而来。江南多美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世间华美诗篇,多是我楚人所做,不少楚人以此为傲。秦人向来自诩以武立国,北地壮阔,多出宏伟诗篇,东都城里的读书人,每每提及我楚人之时,多是嘲笑不屑。” “笑我楚人苦读书,文章词句只知风花雪月。笑我楚人一战败北,衣冠南渡,惶惶如犬。” 他伸出一手,从这些读书人身上一一指过,“可我大楚而今尚有白衣名将死守镇江不退,有书生死节,死在江陵城头。” “笑我大楚,当年那些为大秦开荒,筚路蓝缕的先人,可以。征战沙场,马革裹尸,那些被你们看不起的厮杀汉,可以。独独你们这些跟在人后,只知摇尾乞怜的读书人,不可以。” 宋慕挑了挑眉,面上终于没了笑意,“许师弟,言重了。” “重了还差的远,许某如果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必然要各位试试疆场上厮杀汉的斤两。” 宋慕却是笑了起来,“许师弟,你很好。” 许望与楚英不同,说到底,楚英还是秦人,不论两人言谈争论再激烈,归根到底也是在秦人之间的事,在规矩之内。可许望作为一个楚人如此挑衅,必然已经碍了某些人的眼了。 有些人,上场厮杀不行,可躲在幕后玩弄些阴诡手段,从来都是罕逢敌手。 “说的好。” 有人在曲星旁不远处,一边鼓掌一边高声叫道。 其人一身白衣,仪表堂堂。 朝清秋揉了揉额头,他没想到原本一场好好的流觞曲水到最后竟然隐隐涉及到了秦楚两国的恩怨,更没想到,这个柳白也在此地。 柳白不远处,腰间挂着一卷书的慕容龙渊朝着一旁的黑大汉子笑问道:“阿德,此人与江南的柳白衣可有关系” 黑大汉子轻声道:“公子,此人就是那江南柳白衣的独子,柳白。” 慕容龙渊点了点头,眯眼而笑,“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东都城果然是个好地方,公子我都有些不想回瀚海了。” ------------------------------------- 高台上,纪归幸灾乐祸,叶士诚愁眉不展。 宋慕与楚英争辩之事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抛出这个议题之时就已经想到了两种结果,一种是宋慕力压当场,出尽风头。另一种也无非是出个楚英这种人物,能够和宋慕争辩一二。 以他院长之尊,完全能够压的下去。大不了事后一人各打五十大板,给朝堂上那些人个面子就是了,谁还不曾年少轻狂过 可而今许望和柳白这些楚人插上一脚,事情便复杂了许多。 这些年秦楚之间虽然有了些来往,可两者之间毕竟是世仇,当年是大秦用铁骑把楚人赶过江去,那时死了多少秦人,又死了多少楚人,谁都记不清了,死仇唯有以死解。即便是而今的李恪已经贵为大秦丞相,这些年为大秦鞠躬尽瘁,做下了不少大事,可朝堂之上,依旧有不少人想要将他拉下马来。 叶士诚望向一旁微笑不言的孟川,“老孟,你看事情咋收场” 纪归插嘴道:“砸收场叶瘦子,你抛出这个议题之时可不曾问过咱们的意思。” 叶士诚也不理他,只是望着孟川。 四人算的上是同气连枝,每次碰到大事,也总是孟川拿定主意。 孟川只是笑了笑,“等等便是。” ------------------------------------- 曲星池旁的不远处,一个黑衣中年人坐在一张木椅上,以手撑着下巴,“小恪,这次真是不虚此行,看了一场大戏。” 侍立在一旁的大秦丞相李恪闻言笑了笑,“臣早就说过要陛下多多出门走走,能见到不少有趣事。” 赢彻点了点头,转头望向身侧另一人,“朕自然是想多出来走走的,可惜身旁总是有人拦着,朕也难过的很。” 藏在黑袍里,带着狰狞面具的二掌柜轻声道:“陛下千金之躯,每次出行都要有人跟随,太过浪费人手了些。” 赢彻不以为意,伸手指向曲星池旁的许望,“这个书生有些意思,朕看有些像你们两人当年嘛。” 李恪笑道:“臣以为还是像臣更多些。” 二掌柜也是向前一步,“臣以为不然。” 赢彻左右看了看,大笑着起身,“能被你们两人同时看中,这小子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你们各凭本事就是了。好戏已经落幕了,咱们也该走了。” 李饹道:“陛下,此事当如何了结” 今日之后,只怕朝中会有人针对许望。 赢彻笑道:“我大秦的尊严都是大秦儿郎们在疆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如何容不下他国之人的不同言语,而且那个读书人说的也很有道理嘛,难道些许言语便要找人拼命不成若是朝堂之上有人容不下,你只管出手,说不定还能有意外之喜。” “派个人告诉叶院长,散了。”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 一百三十四章 中原多豪杰 曲星池畔的流觞曲水最终不欢而散,宋慕临走之时还和楚英二人笑吟吟的打了声招呼。 “那个姓宋的就是个笑面虎,你们两个可不要被他给骗了。” 回去的路上,周免又免不了给众人讲起这个负心郎的“故事”。 自然其中也含着些如何追求女子的路数。小到平日里给喜欢的女子嘘寒问暖时切不可只是随意问候一句,哪怕是递杯热水的小事都要亲力亲为才好。大到为心中喜欢的女子排忧解难时,哪怕能够随手而为,也要装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周免侃侃而谈,大有着书立说的架势。许望有些目瞪口呆,平日在学堂里也不曾见过他说过这么多言语,而且他若是不曾记错,在学堂里周免遇到仅有的几个女子时,似乎从来都是见到人家之后,还不曾言语,就已经面红耳赤。 跟他们走在一起的柳白边走边点头,“学到了,学到了,此中果然有大学问。这些学问我在我爹的书房里都不曾见过,周兄大才。” 原本一直嘴里念叨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楚英也是来了兴趣,“周兄所言果然如此有才连柳将军的书房里都不曾有” 世人皆知江南的柳白衣最爱藏书,江南多书卷,半壁在柳宅,可不是随意说说而已。 柳白还沉浸在周免的所说的故事里,随口答道:“不曾有,不曾有,我爹书斋里都是些知乎者也的正经书,周兄讲的这些言语,半点也不曾见过。” 周免一笑,配上他那有些肥胖的身形,难免有些猥琐,“柳小将军,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男人的书房,从来都是分为内外两层。外层嘛,都是给外人看的,什么四书五经,道德文章,反正是什么正经,就放些什么。至于那个内层嘛,放的才是自己明日里常看的书,而且多半是那些神仙打架的书。” 柳白一愣,“神仙打架” 朝清秋笑道:“小免,看来你有经验的很,见过” 周免得意的点了点头,“自然见过,那时我年纪还小,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趁着老爹出去跟人谈生意,偷偷溜进了他的书房里,然后……” 他顿了顿,刻意看了看身边的几人,见他们目光都紧紧的盯着自己,满意的点了点头。 “自然是被我看到了几本老爹来不及藏好的书,当时我刚翻了几页,就被赶回来的老爹堵在了书房里。” 说到此处,他一脸伤心,“往事不堪回首,那日被老爹堵在书房里打了半日,不过我至今还记得那本着书之人似乎是什么笑笑笑。” 许望忍了忍,还是开口道:“小免,我记得你与书院之中的那些姑娘都不曾有过言语,你方才说的那些道理到底有没有用” 周免神色哀怨的看了他一眼,不曾出声。 朝清秋咳了一声,“小望,你要知道有句话叫做纸上谈兵。” 周免不忿道:“朝大哥这话说的就不地道了,纸上谈兵咋了那白信将军当年出征瀚海之前也只是个只知酒醉鞭名马的世家子,江南的柳将军不曾参军之前不也就是个名声不显的读书人” 接着他小声嘀咕道:“关键是也没人给我练手不是” 几人哄然大笑。 ------------------------------------- 书院外的小道上,慕容龙渊二人正缓缓而行。 “阿德,你以为今日咱们在岳麓书院之中所见之事如何” 叫做阿德的黑大汉子挠了挠头,“没来东都之前,俺以为东都的读书人都是像那些瀚海的秦人一样,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可刚才见到的那些读书人,别说是边塞那些秦人,就是连咱们瀚海那些普通的农户都不如,算不得啥人物。” 慕容龙渊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是沙场上搏命的糙汉子,自然看不出这些人的厉害之处。” 他伸手在两人身前划了个圆,“秦也好,楚也好,历来推崇所谓的诗书传家。而何谓诗书传家便是要循规守法。可规矩礼法是何人所定是那些庙堂之上双手不染血的读书人。白信如何柳易云又如何若是有朝一日君要臣死,臣死不死战场上长胜无敌又如何朝堂上败一场,依旧要身死道消,一世积累下来的名头也要一朝毁弃,若是君王念些旧情,说不得还能得个谥号,若是碰上个狠辣心肠的帝王,一句意图谋反,已经足以盖棺定论,到时青史之上,污名难消。” “为何如此他们都在规矩之内。所以说,最厉害的还是这些读书人。” 阿德笑道:“这般看来,这中原之人也不比咱们瀚海人强在哪里。” 慕容龙渊抽出腰间那本书,“自然不是如此,若是秦人一心,文武合力,到时有智有谋,咱们瀚海是万万抵挡不住的。不过好在,这种事最多也就是梦中想想罢了。” “先生以为如何” 他望向不远处的树下,那里有个黑衣人倚树而立,面上带着狰狞的青铜面具。 二掌柜不曾起身,只是轻声言语,“瀚海何时出了你这般人物。” “在下不过是个小人物,自然比不得天诛的大人物,方才之言也不过是随口乱说,当不得真的,还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慕容龙渊依旧言谈自若,朝着二掌柜拱了拱手。 在他身后的阿德倒是全身紧绷,随时准备暴起发难。 “你真的不怕我杀你。”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当然秦人势大,不讲规矩也不是什么大事,瀚海的皇帝陛下也不会为了死了我这么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而挑起两国争端,可在我看来,先生若是能够放我活着回到瀚海,也不是什么坏事。中原多豪杰,想来不会忌惮我这个小人物。” 二掌柜沉默片刻,终于再次开口,“慕容龙渊,你很好,不过你也不必看轻了我中原豪杰,日后自然有中原英杰败你。” 慕容龙渊笑了笑,“早就听闻中原神秀,每逢山河陆沉之时,总有豪杰挽天倾,龙渊静待便是。” 二掌柜笑了笑,“山河陆沉你也配。”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处烟火 两处人间【一】 城南,宋府。 宋慕走入家门之中,此时的宋公子满脸阴沉,全然没了在曲星池旁的和善笑意。 府中的丫鬟仆役连忙躲避开去,如避蛇蝎。 在府中稍稍有了些年头的下人都知道,在外素有贤德之名的宋公子在心情不佳时最是喜欢虐杀奴仆,毫无道理可讲。 宋慕对这些人也不再意,他径直走向书房。 “我爹在不在”他朝着一个正在庭院里打扫的仆人问道。 那个仆人见是自家公子,握着扫把的手不自禁的抖了抖,“公,公子,老爷说是去城里拜访故友。” 宋慕嗤笑一声,丝毫不顾及所谓的为尊者讳,“故友八成是去了不知被他藏在何处的外宅。” 仆人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宋慕直接走向书房,推门而入。 府中只有极少数还活着的老人才知道,而今隐隐在岳麓书院成为领袖,在年轻一代之中声望仅在那东都双壁之后的宋家公子,其实既非宋家的长子,也非宋家的嫡子。 宋家这一代的家主宋远,是东都城里出了名的好财物,好美色。 尤好美色。 当初一朝兴起,扑倒了府中一个貌美的婢女,一夜欢愉。 对宋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讲,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时宋远已经娶亲,而且已经有了一个几个月大的儿子,便随便给了那个女子一些银两,将她赶出了府中。 婢女自小在宋府长大,在外无依无靠,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偏偏那一晚,她还怀上了身孕。 一个妇道人家,还带着身孕,多亏有好心人出手相助,才没有让母子二人横尸街头。 妇人当时也想的明白,不论怎么说,肚子里的孩子都是宋家的骨血,宋家是东都城里的高门大户,这个孩子跟着宋家,总比跟着自己这个有今日没明日的娘亲要好上不少。 于是在宋慕出生之后,妇人带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回到宋府,想要为这个孩子谋一个身份,不想连宋远的面都不曾见到便被赶出门来。 瓢泼大雨里,妇人跪了一夜。 而宋家的主母,便搬着椅子,坐在门前,看了一夜。 最终,妇人只得带着孩子在这东都城里艰难过活。 寡母幼子,又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漂亮妇道人家,那些年里他们母子受到的苦难可想而知。 所以在那穷街陋巷里长起来的宋慕从来都不是良善之人,想要压下那些恶人,便要比那些恶人更恶才行。 还是少年的宋慕早早的就被那些街头的泼皮无赖汉们叫做疯狗。 哪怕打不过,也要咬下对方一口肉来。 许是苍天有眼,许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宋家的长子染上了寒疾,一病不起,最终死在了病榻上。 而宋家除了这个长子,再无其他子嗣。 宋家人这才想起还有个流浪在外的“野种”,宋远甚至顾不得走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最后一程,便连夜带着家中的仆役走遍了东都城,最后在一处宋家主本该一辈子都注定不会踏足的陋巷里,找到了他们母子。 那时宋远看着那个正是大好年华,却已然鬓角有了白发的妇道人家,破天荒的有些伤感。 所以他不止带回了那个流落在外的宋家公子,还带回了一个宋夫人。 许是那个妇人天生便没有这般好命,搬进宋家几个月后,本来极为康健的妇人便染上了重病,药石无医,最后只是躺在榻上,抓着跪坐在身前的那个少年的手臂。 泣而无声。 妇人的葬礼上,那个跪坐在地上的少年自始至终都是极为平淡,只是不时扫过那个宋家主母的目光,阴冷至极。 所以后来宋慕才会和周免这个身份家世差了许多的家伙在一个私塾里读书,因为他宋慕公子也不是宋家土生土长的家生子,需要在外面“藏”些日子。 也是自那之后,昔年陋巷里的疯狗,变成了而今的富贵公子。 他早就想的明白,在底层摸爬滚打,靠的是豁出命去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狠辣。而在高处,靠的是心机,是杀人不见血的阴狠手段。是站住让人明知是你,却又偏偏让人奈何你不得的道理。 他站在书房门口忽然笑了笑,不再多想。这么多年,好多事记不清了,就像当年那个宋家主母似乎是肠穿肚烂而死,死状极为凄惨那时他好像还搬着张凳子坐在门口看热闹来着。那可是他这一生里少有的真正开心时刻。 他走入宋远的书房,书房中央挂着一张女子的画像。少女面容,眉目温柔。 有人在他身后开口道:“回来了” 宋慕笑了一声,不曾转头回看那人,“老爹你还真是费尽心思,可娘亲的相貌在我眼中从来不是如此。时至今日,我只记得当年她在破旧巷弄里的孤苦无依,在那个病榻前的欲言又止。” 宋远靠在门上,沉默片刻,“我确实辜你们母子良多。” 宋慕终于转过头来,眼眶有些微红,“所以我当日设计毒死那个妇人时你不曾多言” 宋远轻声道:“不错。” “可在我心中,该死的不止她一人。” 宋远点了点头,“我知道。” 两人再无言语。 这么多年,父子二人其实极少言语,今日已然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死在病榻上的妇人其实已然是横在父子二人心中的一个死结。 而死结,唯有以死结。 两人皆知,故而无言语。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处烟火 两处人间【二】 城东有条疏柳巷,巷子不大,只是名字倒是颇有些寓意。 据传当年起名之人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那个书生有天夜里喝多了酒水,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大梦。 大梦之中,见日月在天,山河在下,几颗柳树枝繁叶茂,遮蔽星辰。 如此奇观,自然算的上是大吉之兆。第二年书生应考之时果然及第,得以在城里骑马观花。 昔年龌龊,一口吐尽。 原本落寞无名的读书人,一朝之间,闻名东都。 后来那个姓杨的书生索性更换了姓名,改名杨柳。自此之后,仕途通达,步步登高,似乎死后还得了个谥号。 风水命理一说,本就不可多信,却也不可不信。至于结果如何,其实既在天命,也在人为。 后来还是巷子里的老人找到了早已平步青云的杨柳,靠着几分昔年留下的香火情谊,从书生那里求来了这个名字。 虽说名字已经换了多年,巷子里的老人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可疏柳巷依旧还是当年的疏柳巷。 书生之后,许多年不曾出过什么大人物了。只是巷子里熬下来的老人还会不时和那些新长起来的年轻人们念叨几句,言之凿凿,日后疏柳巷里总会出个大人物。 所以巷子的人家哪怕过的再苦,都会将孩子送入学堂之中,那些实在凑不出银钱的人家,便由巷子里的大伙凑些银子,总之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学业。 当年楚英便是如此,所以他对这些巷子里的邻居一直心怀感激。 沿街皆是破旧门户,独独此中温情,极慰人心。 小巷之中有鸡鸣,偶尔开口一两声。 朝清秋几人随着楚英走在巷子里,一路上不少院子都是大开着门。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正站在院子里,呵斥着今日又在学堂里调皮捣蛋的孙子。 孩子虎头虎脑,一看就不是什么喜欢读书的老实学生。 孩子面对老人唯唯诺诺,只是一个转身看见了极为熟悉的楚大哥,一个低头再抬起,朝着路过的几人挤眉弄眼的做了个鬼脸。老人抬头看到楚英等人也是挤出一个笑脸,似乎在说让几位看笑话了。然后老人望向自家那个熊孩子,带着遮掩不住的怒意。 他扯起身前的孩子走进里屋里,随着一声关门声之后,屋中响起砰砰的响声和熊孩子的哭叫声。 老人这辈子最是好面子,当年和楚英的爷爷一辈子互相看不顺眼。两人打小就是巷子里公认的“读书种子”,平日里弄巷之中的家长里短,自然少不了被人拿出来比较一二,像他的数算好些,到了自家长辈口中就能变成天生的数算大家,那个姓楚的文辞好些,自然而然的就变成了胸中有万千锦绣文章,天下文采独占八斗的文曲星下凡。 似乎家中的长辈在外人面前谈及自家晚辈时总是如此,三分人样,也能说成八分样貌。 偏偏长大后两人又都喜欢上了邻家的一个姑娘,虽说最后两人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止不曾如愿娶上心仪的女子,也都不曾踏上朝堂当什么大官。最终一个做了走街串巷的货郎,一个做了几十年的教书先生。可既是仇敌又是情敌,平日里见了面自然少不得要吵上两句。 吵吵闹闹几十年,从少年时的爱恨情仇到年长后的家长里短,桩桩件件,有他们各自人生中的大事,也有鸡毛蒜皮不值一提的小事。许多自家都已经忘了许多年的旧事,都在对方口中被一件件翻扯出来。到最后便是连争吵之人似乎都忘了当初为何争吵。 只是好像不如此,人生便无趣了。 直到后来楚英的爷爷先走了一步。 在那个颇为简陋的灵堂前,早已不再是少年的两人,都已须发皆白。 一个跪在灵前。一个躺在棺中。 那时楚英还小,只是见到平日里见到自家爷爷总是破口大骂的沈爷爷,跪在灵前,嘴唇蠕动,良久无声。 ------------------------------------- 几人走在巷子里,不时有几个满身泥泞的孩子从他们身侧跑过。 少年时,哪怕是扔些泥巴,吃着几只炸的金黄的知了,都足以开心上半日。 倒是随着少年一朝长成,故人皆远游,心事满心头。 楚英边走边和朝清秋等人说着这些家长里短,看起来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小巷旧事。 这个而今也算是读书有成的年轻书生,眉目之间减去了曲星池畔的凌厉意气,添上了几分温和笑意。 他笑道:“当年爷爷去世时我爹年纪还小,多亏了沈爷爷帮着操持葬礼,后来到了我爹时,依旧是沈爷爷帮着忙里忙外。我上私塾读书时家中贫寒,也是沈爷爷帮我凑了些银子,用那些世家子的话来说,我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了。” 朝清秋等人只是静静聆听,没有多言。 有些话,能够笑着说出来,本身就是一种放下。 楚英带着几人来到一家门前,门户虽然有些破旧,可大门处倒是扫的干干净净。 “小门小户,招待不周,各位海涵。” 说完,他推门而入。 院子里,一个小姑娘正趴坐在一张矮小的桌子上。她身前摊着本书,手中握着一支细笔,小姑娘紧紧的皱着眉头,一看便是被书上的难题困住了。 内屋的门口处坐着一个妇人,她正低着头,纳着手中一个鞋底,虽说一个也值不得多少钱,可好歹也能贴补些家用。 小姑娘眼尖,抬头就看见了迈步而入的楚英等人。 她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伸手扶着身下的小桌。这个可是前几日大哥才给她钉的,虽说手艺不好,一用起来就摇摇晃晃的,可有一个,总比没有要好些。 “大哥。” 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跑向门口,头上扎着的马尾一甩一甩,就像搅碎了日光。 门口的妇人也是赶忙站起身来,不断的将双手在那身有些破旧的衣服上擦着。 楚英张开双手,将小姑娘抱在怀里, “做好了功课没有” 小姑娘撇了撇嘴,没言语。 今日先生留的课业难了些,那些书本上的字自己倒是认得它们,可是连在一起,谁知道它是咋个意思嘛。 楚英笑着扯了扯小姑娘的马尾。 “嘛呢,嘛呢,人家已经是大姑娘了。” 小姑娘偷偷瞥了眼朝清秋等人,自家这个大哥可从来都不曾带朋友来过家中。 “是是是,我家宁儿已经是大姑娘了。” 此时妇人也走了过来,“英儿,这几位是” 楚英笑道:“娘,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朝清秋等人连忙见礼。 许是有些年不曾有过客人,妇人显的有些手足无措。门口那几人,仅是看着衣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她有些唯恐自家招待不周,此时她想着的是早知道就去隔壁王婶家中借只鸡了。 妇人回过神来,侧开身子,“几位公子先请进。” 倒是楚英极为洒脱,“娘,不必和他们客气,既然来了咱家,即便是要他们吃些馒头喝些粥,都没什么。” 朝清秋等人连忙称是。 只是转过头来,朝清秋朝着周免用力眨了眨眼。 周免点了点头。 ------------------------------------- 院子里,几人围坐在一张大木桌前。即便不放东西,木桌也会微微晃动,似乎一阵微风就能让它伤筋动骨。 自然也是楚英的手艺。 朝清秋等人倒是见怪不怪,读书人嘛,嘴上雄篇万言,凡事皆可头头是道,可真正动起手来,未必便比朝清秋怀中的小初更强些。 妇人在厨房的灶台前忙碌,朝清秋等人想要上去帮忙,却被妇人赶了出来。 楚英和许望凑在一起,言辞激烈,说到慷慨处似乎他们已经是那朝堂上的达官显贵,一言可决天下事。 小姑娘楚宁抱着黑狗小初蹲在柳白一旁,当初周免想要接过小初在怀里抱一抱,这个狗东西呲牙咧嘴,差点就咬在周免腿上。而今倒是不吵不闹,一脸享受。 果然这个狗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姑娘不时望向身边那个听说是从江南来的穿白衣服的大哥哥,她偶尔会插上两句嘴,问一些江南的美景和故事。 柳白笑意吟吟,和小姑娘讲了那盛夏有雨小巷中,撑伞独行逢佳人。讲了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东南形胜。讲了那春风十里扬州路,千百莲叶随风舞。 小姑娘年岁还小,许多书上的言语她还不太明白,但单单只是那些文字便足以让她晃了心神。 楚宁眼中越发明亮。 世间女子,哪个不爱那揽尽风流的江南。 周免不知何时偷偷溜了出去。 朝清秋独自坐在一旁,嘴角带着些笑意。 世上这般美好,他只希望多些,再多些。 今日还不曾饮酒,熏熏然间,他已然有了些醉意。 日低垂,月渐起。 枝头月光,曾照人间。 千百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三十七章 想飞之心 永远不死 疏柳巷,楚家。 朝清秋等人坐在大木桌前,桌上摆着几盘炒好的青菜,稀稀疏疏,虽然洗的极为干净,可有些叶子已经微微泛黄。木盘里还放着几个馒头,许是放的日子长了些,放在蒸笼里蒸过之后,皱皱巴巴,带着些散不去的雾气。 妇人有些不安,放在桌下的手轻轻揉捏着衣角,脸上带着些汗珠。 楚英自来孤僻,从来都不曾把朋友带回家中,看这些人的衣着非富即贵,平日里必然是锦衣玉食,她也想做些鱼肉来招待这些贵客,可惜家中的日子从来都过的辛苦,即便是现在,他们还欠着那沈爷爷家不少银子。 虽说沈爷爷从来不曾讨要,可人情这种东西,总归是用一次少一次。不能借着别人对自家的信任便得寸进尺不是 朝清秋看出了妇人的窘迫,用筷子挑了些青菜,夹在馒头里,大口的吞咽起来。 “婶婶真是好手艺,这菜比东都城里的大酒楼里做的都不差了。”朝清秋边吃边朝着妇人挑了挑拇指。 许望与柳白也是各自吃了起来,许望是自幼吃尽了苦头的人,最为艰难之时,一个馒头都能吃两日。对他来说,今日的伙食确实算的上不错了。柳白则是自小到大不曾如此吃过,偶尔吃来,倒是让他吃出了不同寻常的乐趣。 楚英看着几人,嘴角翘了翘,他楚英的朋友就该如此才是。 他不慕他们的富贵,他们也不嫌弃自己这个朋友的穷苦。 一旁的小姑娘满脸新奇,虽说娘亲的手艺确实不差,可整日里青菜馒头到底也有吃腻的时候,平日里她偷偷路过那些大酒楼时也会站在门外,闻着香气,偷偷流些口水,也不知道大酒楼里的饭菜是个什么味道。 小姑娘挠了挠头,“大酒楼里的饭菜是啥味道” 木桌前所有人都是一顿,没人言语。 坐在一旁的妇人悄然间就红了眼眶。 早年丧夫,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所有的苦她都吃的下,独独自家姑娘这句话后,千般委屈都是涌上心头。 楚英也是用手死死抓住桌下的衣衫,都怪他这个做大哥的没本事。 楚宁缩了缩脖子,抱紧了怀中的黑狗,“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朝清秋笑道:“哪里,其实酒楼里的饭菜也没什么好吃,只不过是菜里的油水多了些,价钱贵了些,比你娘做的还是要差上不少。” “奥”小姑娘点了点头。 “至于到底如何,等会儿你亲口尝尝就知道了。” 他刚刚说完,周免就拎着几个食盒闯了进来。 “朝大哥,你是不知道今日那鸿运楼里有多少人在那等着,我的名号都不管用,没办法,最后报上了你的名号,这才让人家给咱们先做的,不然等到你们吃完,估计我都回不来。” 周免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一一打开,“这次我也就要了十几个菜,没办法,时间太紧了,就这,排在咱身后的那几个家伙我看都开始挽袖子了。我也不是怕他们,就是怕你们在家里等急了。” 许望几人连忙帮忙,将菜摆到了桌子上,到最后木桌摇摇欲坠,还是柳白找了块石头,垫在了桌角上。 趁着他们在前面忙碌,朝清秋扯过周免,悄声问道:“我的名号我的名号什么时候比你周大少爷的更值钱了别的东西呢” 周免也是悄声道:“那鸿运楼是李家的产业,我当时也是寻思着那李平好歹也是借着朝大哥才发的家,多少得给你些面子才是。剩下那些东西店里的伙计说等会儿给咱们送过来。”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与李云卿等人的关系自然不必让周免等人知道,有些事,他们知道了反倒是不如蒙在鼓里。 转过头去,发现所有人都正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楚英和楚母看样子都是欲言又止,楚宁则是盯着桌子上的饭菜,悄悄抹了把口水。 朝清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还不快尝尝这大酒楼里的饭菜与你娘做的哪个好吃些” 小姑娘欢呼一声,下筷如飞。 木桌前的几人见状笑了一声,也是大吃起来。 ------------------------------------- 几人吃的正高兴时,他们中午时见到的老人端着一个砂锅,拎着一壶酒走了进来。 老人瞥了一眼桌上的酒菜,嘴角抽搐一下,笑道:“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众人一愣。 老人见了众人的反应,给正和周免抢鸡腿的小姑娘打了个眼色,“那你们就先吃着喝着,老夫先走一步。” 说着先走一步,只是脚下步子却是迈的极慢,与来时天壤之别。 终于从周免手中抢下鸡腿的小姑娘长出了口气,嘴里叼着鸡腿,含糊不清道:“沈爷爷,一起坐下吃点不” 老人摆了摆手,“不了,不了,人老了,和你们年轻人说不到一起去。” 楚英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和自家爷爷斗了一辈子的老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气秉性,这么多年了,他也算是心知肚明。 他笑道:“沈爷爷,就当给我个面子,这么多年了,我也没请您老人家喝顿酒。” 老人笑逐颜开,“这就对了嘛,虽说你爷爷是个不成材的,可你小子还是不错的。” 老人一屁股坐在朝清秋身旁,将手中端着的砂锅和酒水放下。 砂锅里,是一只炖熟的母鸡。 老人喝了口桌上的酒水,咋了咋嘴,“这大酒楼里的酒水真是不咋地,还不如我这藏了几年的烧酒。就是可惜我家这只老母鸡了,早知道你们这有这么多菜,我这鸡自己留着下蛋多好。” 老人又灌了口酒,看的出来,是真有些舍不得。 妇人轻声道:“沈老爷子,你来就是了,带什么东西你家里那小孙子可就每日里指着吃鸡蛋长身子呢。你回去,你家儿媳不得和你闹啊。” 沈老爷子家的儿媳是巷子里远近闻名的母老虎,只是性子虽然凶悍,不过人倒是不差,平日里待人接物也算是和气,只是到了晚上巷子里的人常常能听到妇人的呵骂声。 老爷子叹了口气,“我这不是白日里见你家来客人了嘛,你家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旁人不清楚,老头子我清楚的很,小英他爷爷那个老东西就是个短命的,没留下什么家业,这些年你家都是靠着借钱过日子,我也勉强算是他的老朋友,自然是要尽力帮衬帮衬,再说咱们疏柳巷里好不容易出了小英这么个有出息的读书人,咋的也不能让他让人看不起不是” “至于我家里那个败家儿媳,你不必担心,这炖鸡还是她亲手做的,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妇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言语不得。 楚英拿起酒杯朝着老人举了举,“沈爷爷,我敬你一个。” “沈爷爷干了,你小子随意。” 老人喝起酒来倒是豪迈的很,朝清秋等人的敬酒也是来者不拒,许是想着今朝有酒有酒今朝醉,明日有事明日愁。 最后老人醉倒趴在了酒桌上,朝清秋隐隐的听到老人嘴里还念念有词,“错了,错了,也不知这煮熟了的老母鸡还能不能再变回去了。” 楚英端着一碗酒来到朝清秋身前,“朝大哥,今日小望的事是我做的有些不地道,我先自罚一个。” 朝清秋自然知道楚英所指何事,今日周免说已经早早的为许望在曲星池畔占下位置,可他们到了之后发现许望的位置却是极为靠后,想来是和楚英换了的缘故。 至于楚英为何找到他,自然是因为许望是心甘情愿。周免则是未必想的到,想到了也不会在意。 楚英喝干了碗中的酒水,他今天夜里喝的酒水已经不少,面色有些涨红,“朝大哥,我知道今日的事有些对不起小望,可我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而今你也看的清清楚楚。” “我知道小望的家中未必便比我好多少,可他到底是一个吃饱全家不饿,我不行。对有些人来说,读书可能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可对我来说,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只有出人头地,我才能让小宁他们活的更好。我不希望娘亲整日里熬着夜在灯下缝缝补补,最后熬花了眼。我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只能站在那些酒楼之外,默默的流着口水。” “我难道不知道今日在曲星池畔驳了那个宋公子的面子,日后就会在岳麓书院里举步维艰我知道,我都知道。可那又如何我只有这一个机会,宁争而生,不默而死。” 朝清秋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良久之后,他轻声开口,“小英,若是有朝一日你出了事,小宁他们都会很伤心的。” 朝堂也是江湖,而这座江湖,从来都是杀人不见血。 楚英忽然笑了起来,这个在朝清秋看来一直温和谦恭的读书人,此刻笑的有些癫狂。 “烂命一条,若不展翅,岂不是永远呆在井底可是朝大哥,我想飞啊。”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三十八章 年年岁岁 春风翻书 小院里,朝清秋默然无语。 今日楚英许是喝多了酒水的缘故,想要将胸中块垒一口吐尽。 “朝大哥,我承认宋慕那些人有些本事,可那又如何我楚英也不比他们差了。我爷爷也好,我爹也好,一辈子勤勤恳恳,低头做人,在泥里刨食吃,可他们结局如何活着便要为死后那三尺见方的墓地担忧发愁。那些贵公子们整日里寻花作乐,无所事事,他们又如何” “寻常百姓,贫寒之家,便该连死都死不起吗” 朝清秋知道他说的有些偏激,只是设身处地,易地而处,无论换了谁只怕都会和楚英做一般想。 世人皆信有鬼神,偏偏事到头来,叫天无路,叫地无门。 许是他的声音大了些,一旁吃的正香的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哥,你少喝些。” 楚英挤出个笑脸,“哥知道。” 朝清秋笑道:“好了,小英你如何想,如何做,都是你自己的事,将来不后悔就好。要是家中有事,可以去被看招和有间书院寻我。” 楚英道了声谢,“那我就再和朝大哥喝一个。” 朝清秋揉了额头,自己身边好像都是些酒鬼。 小姑娘悄悄凑到他身边,手里还拎着一只鸡腿,她咬了口鸡腿,嘴里含糊不清,“朝大哥,这酒楼里的饭菜果然不如我娘做的好吃哩。” 朝清秋揉了揉她的头发。 穷苦人家孩子的少年早慧,无非就是在那些难熬日子的围追堵截之下,迫不得已的提前开悟罢了,只是这种代价有时未免大了些。 有人用童年治愈一生,可有人却用一生治愈童年。 他笑道:“才发现咱们宁儿小姑娘也挺漂亮呢,以后一定也会是个漂亮的大姑娘。” 小姑娘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一脸诚挚,“咱们年龄差的太大了,真的不合适,我私塾里还有几个小姐妹,不如介绍给大哥哥认识一下” 朝清秋一把将小姑娘推到一边,“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待会儿让你哥好好教教你。” 他转过头去,发现楚英有些怪异的望着他,“朝大哥,我可是拿你当兄弟。” “你朝大哥我不是那种人。” 楚英挑了挑嘴角,“朝大哥你倒是挺像那种你妹妹真好看,我要和你做一辈子好兄弟的人。” 朝清秋黑着脸,狠了狠心,既然你不仁,就别怪兄弟不义。 “不然咱们各论各的” 一旁的许望喝了一杯后早已大醉,趴在桌子上左手抓着右手,一脸猥琐笑意,“锦儿,嘿嘿。” 柳白的酒量也不比许望好上多少,他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高高抬起,遥指天上明月,“说,谁才是这世上第一名将要不是我顾念着父子之情,他小小柳易云还敢猖狂啊” 朝清秋捂着脸,倒是真想让这两个家伙看看自己喝醉了是个什么熊样子。 柳白能好好的活到现在,不得不说江南的柳军神果然不愧是个读书人。 “砰砰砰。” 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朝清秋看了眼四周,最后只能站起身来,他推开大门。 一个白衣人一跃而入,那人转着手中的折扇,朗声大笑,“朝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朝清秋笑道:“看来李兄今日闲的很。” 李云卿摇了摇头,满脸真诚,“哪里,哪里,我这些日子可是忙的很,前些日子又刚接收了几家酒楼,这几日正忙着赚钱,毕竟谁也不嫌钱多咬手。方才刚好我在鸿运楼里查账,听说朝兄在楼里点了些菜,我这才从百忙之中抽出身来,咱们也算是共过患难的好兄弟。” “那不如把我点菜的银子还给我” 李云卿摇着折扇,“那不能,你我兄弟之间,谈钱就伤感情了不是最多下次朝兄再点菜,给你打个九折,多了兄弟也就没法子了,虽说我是酒楼里的老板,可那些掌柜的挣起钱来,六亲不认。” 朝清秋一笑,李云卿这人的言语,十分也不能信一分。 “我在鸿运楼里还要了些别的东西,莫非是李兄亲自送来的” 李云卿大笑,“要不说朝兄是难得聪明人,是我李某的知己。” 他打了个响指。 门外,十几只活着的鸡鸭鹅被人抛进院子里。 一瞬间,鸡鸣狗叫,鸡飞狗跳。 李云卿一身白衣,在鸡鸭群里左闪右躲,身法伶俐无比。 “朝兄,如何我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不如让我们一起来抓住它们” 朝清秋看着一院子的乱象,皮笑肉不笑,“我谢谢你。” 他挽了挽衣袖,吼了一声,“兄弟们,动手。” 妇人本来早已回了屋中去缝补衣物,听到吼声后赶忙冲了出来。 院子里,小姑娘楚宁正靠着墙,使劲拍着巴掌,加油鼓劲。 楚英则是和来家中的那些客人正挽着袖口裤脚,在抓着院子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正满院子乱飞的鸡鸭鹅。 这些平日里最讲衣着的读书人们,满身泥泞。 “朝大哥,那是我先抓到的。” “什么你的我的,谁先抓到的就是谁的。” “姓李的,把我的鹅放下。” 许望提着一只鹅,还没完全醒酒,“锦儿,你的脖子怎么长了这么多” 柳白拎着一只鸭子,醉眼朦胧,“你说,谁是天下第一名将啊为什么不说话,看不起我不是” 本来已经大醉的沈老爷子抬头望了一眼院子里的群魔乱舞,他揉了揉眼,赶紧又低下头去。 妇人倚在门口,反倒是觉的有些温馨,很多年了,家里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清冷辛苦,日子自然是也能过的,可到底也不如这般欢声笑语,花好月圆。 ……… 第二日,入夜,有间书院。 陈寅将朝清秋刚刚抛给他的半壶烧酒小心翼翼的放到地上,接着躺在地上大笑着打起滚来。 “哈哈哈,你小子是不是惦念上咱们书院里这点东西了想要笑死先生” 朝清秋面无表情,“先生,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庄重些。” 陈寅不理他,依旧在大笑,“你们抓了半夜的鸭子不行了,先生这么多年的修为都有些遭不住了。” “先生,差不多可以了。” “好。” 陈寅终于抿着嘴坐起身来,拎起地上的烧酒喝了一口,酒味极浓,不是好酒的人家,酿不出如此的好酒。 “这酒不错,哪里来的可惜只有半壶。” 朝清秋笑道:“用两只老母鸡和沈老先生换来的,当时老先生还有些不乐意。” 当时老人确实是嘴上说着不乐意,手上则是死死的抓着那两只母鸡。 “先生有了空闲,不妨去找沈老先生喝酒,虽然老先生说的言之凿凿,不过我猜他家里肯定还藏着不少好酒。” 陈寅点了点头,“自然,你家先生独独爱喝好酒,自然不会错过。你不放心他们那里” 朝清秋拢了拢袖子,“昨日我带着小望和柳白去了楚英家,那些有心人应该也会注意到,多少能起些威慑。李云卿也说会多多注意那边。” 他忽然想到昨日里那个家伙说到此事时似乎格外真诚。 “我只是怕有些人还是不死心,想要试探一二。” 陈寅笑了笑,“清秋啊,为他人事,殚精竭虑,前思后想,辛苦不辛苦” 朝清秋摇了摇头,“一招不慎,出了事端,日后追悔莫及,才是真辛苦。能提前想到的,人力所及,都不辛苦。” 陈寅喝了口酒,咳嗽几声,这烧酒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辣嗓子。 “你小子就该在咱们有间书院,要是早来些年,跟你师祖一定有的聊。这种劳心劳力的伙计,当年你师祖最是喜欢,至于你师叔嘛,从来都是万般不放在心上,毕竟天下间再大的事,在他那里也不过就是一剑事,至于一剑不行,那就再来一剑嘛。你家先生我就更差了些,少年时喜欢争强好胜,而今只喜欢大醉梦乡喽。” 两人沉默无言,夜风吹拂,林叶摇动。 朝清秋忽然道:“先生,生而为人可有高下之别” 陈寅笑了一声,“你心中自然是有答案的,书上也是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 朝清秋叹了口气,有些落寞,“可书上说的,到底是书上说的,好像书上的道理一旦落到世上就会飘在空处,漂亮是漂亮,可也就是漂亮罢了,书外人看书上事,自然美好,可有朝一日,书上事真的变成了世上事,反倒往往会变成让人伤心不已的悲惨事。” 陈寅盘坐在地,“谁说不是呢,可清秋啊,你也要知道,那些在书上写下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多是落魄书生。那些着书立说,埋首书斋的多是些落魄文人。人生得意,一帆风顺的幸运人反倒是写不出那般传颂千古的文章。” 朝清秋忽然想起一句书上的言语,“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陈寅点了点头,“就是如此,所以有些书上的文字,未必便是告诉我们这个世道到底如何,而是告诉我们,那些着书之人希望这个世道如何。” 他喝了口酒水,“而这世道到底会如何在你,也在我,在咱们这些后世人眼中的古人。” 史书也好,奇闻异事也罢,其中的文字不过是一个个古代人给后来翻书之人的答案。 一代一代,一年一年,总有春风吹拂,总有后人翻书。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三十九章 几人睡在大梦中 春风有意,冷月多情。月光清冷,掠过树上枝丫,恰如美人溪边,以清流渥发。 闲散的读书人最是喜欢这般景致,天时地利之下,说不得就是一首传颂千古的华美诗篇。 可那些被世道伤透了心的读书人,反倒是会对这个世道更加失望几分。 昔年踌躇满志,胸中多少浩然气,一朝用尽,便要多少酒水来填上那一颗伤心。 有间书院门外,先生弟子,蹲在墙上,各自默默喝着酒水。 “先生会不会对这个世道很失望” 陈寅小口抿着坛子里所剩不多的烧酒,剩的不多了,要省着些喝。 “当年你师叔刚刚失踪那会儿先生才最是失望,没办法,那时候先生也还是个意气风发的读书人嘛,年轻气盛,偏偏有些混账人,见没了你师叔,就开始明里暗里的说咱们书院的坏话,你猜先生当时是怎么做的” 朝清秋笑了笑,“以德报怨,何以报直” 陈寅大笑,笑声快意,“果然不愧是我的弟子,既然敢偷偷言语,那就别怪老子打上门去。能打,就让他们打回来,不能打,就缩在山门里给我好好受着。第一个月里,先生我便独自一人挑了他们十几家书院。都是些资质不错的年轻人,有些能打倒是真的能打,可惜碰到的是你家先生。东都双雄,就是只剩下一个,也不是他们能够随便招惹的。” 朝清秋想起在岳麓书院里见到的四大院长,“那些书院之中的老人就没人暗中出手” “读书人嘛,那些真正将圣贤书读进肚子里的读书人当然是愿意愿赌服输,而那些读书读烂了心肠的读书人,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打了老的来了小的,都是寻常事罢了。还好当年你先生我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三品高手,不然那时还真差点让那些为老不尊的占了便宜。” “占了便宜” “当初我要是栽到他们手里,那日后青史之上少不得要来一句,某年某月某日,有间书院陈圣人惜败在某某无名小卒手下,岂不是让他们白白得了便宜” 他长叹一声,“读书人的心思何其深远,所谋何其多。这些人明明还活着,就已经想到了身后事,你家先生不及也,远远不及也。” 朝清秋扯了扯嘴角,“先生说的是。” 杀人还要诛心,果然是自家先生的做派。 陈寅看了他一眼,“你小子在那文武书院就做的不错,读书人嘛,打的过,咱们自然是要先动手,打不过咱再讲道理,有拳头不用,不是白白浪费了人家多半还要嘲笑你读书读昏了头。” “读书可多,不可愚。” “先生说的有道理。” “自然有道理,当年那些在背后偷偷嘲笑你家先生的人,都被我套了麻袋扔在巷子里。” “先生,如何能够快些提升修为” 陈寅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毫不意外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先让我试试你而今的斤两。” 他轻轻挥了挥手,两人之间如同云雾四起。 下一刻,云雾散去,两人依旧站在原地。 “用尽全力打过来,不然你就要吃些苦头了。” 朝清秋再不迟疑,右手缓缓握拳再松开,反复几次之后,他右拳猛然握紧,身侧三尺之内罡气俱在这一拳之上。 一式燎原狠狠砸向不远处的陈寅。 只是陈寅依旧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由朝清秋这一拳砸在身上,甚至连身形都不曾晃动分毫。 他身上浩然之气四散,将朝清秋震荡开去。 陈寅讥笑道:“不想我倒是收了个尊师重道的好弟子,出手软绵无力,难不成是被看招里的这些日子软了你小子的骨头拿出些力气来,不然,先生真的很失望。” 朝清秋抹了抹嘴角,右脚向前一步,左脚微微后撤,腰身微弯,右手虚握,如执长剑。 下一刻,罡气在他手中聚散如长剑。 “那就请先生恕弟子无理了,请先生接剑。” 陈无意的剑意本就是入世之剑,天地万物皆可为剑,加上令人琢磨不定的流云散手,即便是以朝清秋的谨慎,也敢说一句同境之间少有敌手。 陈寅依旧不闪不避,任由朝清秋出剑。 朝清秋身形如电抹,罡气砸碎再凝聚,一连刺出十余剑,直到体内一口真气彻底用尽。 陈寅依旧站在原地,连衣衫都不曾破损分毫。 “如此而已若是仅仅如此,先生可就要为你师叔有些不值得了,等了十几年,才等来你这么个废物,真是浪费了他的剑意。” 朝清秋站在远处,胸口起伏,沉默不语。 陈寅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在他身后,有无数浩然之气四面汇聚而起,不断聚拢分散,最后凝成了一把遮天蔽日的长剑。 他手臂下压,遥指远处的朝清秋。 下一刻,长剑迎着朝清秋猛然砸下。 四周大气震荡,呜咽有声。 朝清秋也是不闪不避,任由那把长剑自他头上一劈而下。 只是那灵气全无杀力,似乎只是徒有其形。 陈寅笑道:“果然不愧是我的弟子,这么快就发现了。” 朝清秋叹了口气,其实他早该发现了,哪怕陈寅再强,可不闪不避的受了他的一拳一剑都不该如此轻松才是,最少那身儒衫不该如此干净。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和方才两人动手前的白雾有关。 陈寅笑了一声,拂了拂衣袖,“大梦先觉,人生天地皆是囚笼,谁人不是在梦中” 朝清秋忽然道:“先生是如何拉我入梦的。” 虽说他一个三品武夫算不得什么高手,可若是被陈寅拉入梦中,不该毫无察觉才是。 陈寅盘坐在地,“你又如何知道这是在梦中仅仅是因为我方才的三两句言语你眼中所见,便是真如何不是我要你所见你心中所想便真是你心中所想如何不是我要你所想而今这个你,便真的是你吗” 朝清秋汗流满面,若是今日之我不是我,那昨日之我又是不是我 他死死地握紧拳头,手臂之上筋络毕现。 陈寅看着自己这个得意弟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挥了挥衣袖,又是云雾起。 朝清秋猛然睁眼,长街之上,灯火通明,虽已入夜,街上还是有着不少行人,他对这里再也熟悉不过,大燕,燕都城。 下一刻,四面火起。 一城俱在烈火中。 云雾散去,朝清秋猛然抬头,两人还是站在方才所站之地,月明星稀,雀在枝头。 他嗓音有些苦涩,“先生,而今是真还是梦” 他之所以会有此问,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若是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一场梦境,又该多好。 他希望一朝醒来,他还在燕国之中,春日之时,信马由街,有女子扔花抛果,羞红面颊。夏日之时,能持书拥卷,看园中花开。秋日之时,庭前花落,吟诵落寞诗篇。冬日之时,能够静坐观雪,与那些才华横溢的读书人讲经论义。 他也想与那些教他剑术武艺的师父们道一声歉。 自然他最想见到的是那个燕都皇宫之中,披着黄袍帝冠的中年男人,哪怕被他用戒尺多打几下,而今他也是心甘情愿。 自然还有喜欢和那个男人一起唱红脸和白脸的一国之后。 他只是想见见他们,仅此而已。 陈寅轻声道:“你心中已经了答案,何必多问” 朝清秋惨笑一声,“哪怕明知是梦,也还是想要多留片刻,先生,你会不会对弟子很失望” 陈寅摇了摇头,“你的资质不差,可你知不知道你为何在三品这个境界卡了这么久还不得寸进” “三品已是小宗师,欲要再破境,必然要冲破心中藩篱,想要登高,先要破去心中犹豫贼。此事对有些人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一人双拳,身前有拦路之人,碎之便是。所以心思越是纯粹,便越易破境。可对那些心思极重之人来说,反倒是极为艰难,登天之难,若是一门心思的坏人,反倒还好些,就怕你这种想死却又不敢死之人。” 朝清秋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他不怕死,甚至在而今的良心折磨之下,他反倒是恨不得立刻去死。可压在他身上的担子实在是太大,克复旧国在他,如关月那般矢志复国的燕人也将希望压在他身上,所以陈寅才会说他想死却又不敢死。 人心如此,出剑出拳自然会拖泥带水。 心死,身却不敢死。 陈寅笑了笑,“先生哪里来的脸面怪你,当年你先生我也未必比你好到哪里去。” 有间书院放不下,心中之人也放不下,只能半死不活的拖着。拖着,拖着,好像也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 “那先生当初是如何破的这心魔” 陈寅将酒坛里的最后一口烈酒倒入嘴里,“如何破了这心魔自然不曾破去,不然先生我又何必整日沉浸在梦乡,真以为酒水好喝了” “一场好梦,先生我也不愿醒来。” 昔年旧梦,入我怀抱,入我心中。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四十章 一剑断念 有间书院前,朝清秋默然无语。 不敢赌不敢死,便注定无法破境。可他想要日后恢复家国,一个三品武夫必然不够。 他要面对的那些破国仇人,无一不是武道之中的高手。 陈寅看了眼这个自从收入门下就一直苦大仇深的学生,“清秋啊,其实你自从当日来了有间书院,先生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物。虽然你不曾表明身份,可那日你初入书院之中的幻阵之时,杀气之重,先生都看在眼里。你这个人一身杀机从来都是掩饰的极好,可那日见了咱们大秦的太子殿下,你竟然会藏不住杀机,从那日我就知道,你小子身上的怨仇,多半是落在大秦身上。” 朝清秋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先生,此中事由我不便和你多说,可学生加入书院确实没有半分图谋。若是他日有事,学生自然会脱离书院,不会牵连书院半分。若是先生不信学生,只需先生一句言语,今日学生便脱离书院。” 当日他之所以会加入有间书院,也不过是那幻阵和有间客栈的老板娘的旧事勾起了他的心绪,又看到这有间书院如此破落,想来不会是什么隐世的大门派,心思不稳之下才答应了下来。 陈寅摇了摇头,“其实最初之时,天下间的书院与那些世俗王朝并无干系,甚至书院还隐隐凌驾在世俗王朝之上。逢年过节,那些朝堂上的帝王将相还要老老实实的到书院去给书院的院长先生们问候卖好,以此来讨得那些读书人下笔轻些。” “那个时候的读书人,眼中读的是圣贤书,手里握的是史官笔,口中出的是忠臣言,一事不入眼,第二日就敢一封文书发行天下。什么帝王将相,朽骨一般。唯有山河社稷,才能入其眼中。” “君失德,告之。臣失仪,告之。有德不配位者,通传天下,使民知之。” “那时候,没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种话,诗书为藩篱,铁笔写春秋。那是一个读书人最好的时代。” “可后来啊,大周亡了,天下乱了,刀兵四起。那些真正有骨头的读书人,那些想要在礼崩乐坏之际挽天倾的读书人,都死在了山下的兵戈里。为百姓而死,为社稷而死,各有所求,也算是求仁得仁,只是到底是都死了。一场大战,读书人死的多,百姓死的多,独独那些绵延了不知多少年的世家大族们,趁势而起,东割西据,乱天下的,真的只是那些叩关而入的异族不成,在先生我看来不是。” “至于剩下来的那些读书人,自然是有些想要忍辱负重,将来大势稳定之后,再重立社稷朝堂,可也有不少人是见了那乱世流离,刀兵杀伐,真的软了骨头。” “最后那场发生在山下,绵延日久的战乱,还是将战火燃到了山上,许多书院被焚,千年心血毁于一旦。后来虽然有不少书院得以重建,可旧人被砸去了脊梁,披上了新衣,纵然容貌依旧,可到底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朝清秋对着先生拱了拱手,“先生的意思是” 陈寅望着远方的遥遥夜幕,不见灯火,“我的意思是,不管其他书院如何,我有间书院的骨头还没断。你既然入了我有间书院,一日是我有间书院的学生,便终生是我有间书院的学生,进入书院之时由得你,可出书院之时,你小子却是说了不算。当年你师叔愿意替大秦出头,那是他的事。一剑压尽天下雄,好大的威风,可那威风也是他自己的威风,咱们有间书院自来做事都是随心所欲,书院之中的读书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大秦即便威仪再大,他也管不到我东篱山上。要管,可以,那便杀尽我有间书院。” 朝清秋愣了良久,直到眼角有了些水渍,他用衣袖擦了擦面庞,“今夜的风大了些,多谢先生。” 陈寅不在意,只是手边无酒,难免就有些无趣了。 “方才与你说的是朝堂事是书院事,我再来给你说说修行事。你而今的修为已经不错,三品武夫,也叫的上一声小宗师,在小地方的江湖里,也是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了,而且你小子出拳出剑的力道真不算轻了。当年先生在你这个年纪,你这个境界,未必便受的下你这一拳一剑。” 朝清秋摇了摇头,“可而今的境界对学生将来要做的事,还不够,远远不够。” “所以接下来我才要和你说一说天下武夫的由来。你现在的境界也不算低了,可若是碰到被山下铁骑围困,又会如何” 朝清秋没有迟疑,“有死而已。” “不错,所以说这才是天下武夫的无奈处,单打独斗之时,哪怕是疆场之上百战余生的悍卒都不是一个寻常二品武夫的对手,可要是真正动起手来,铁骑重重围困,哪怕你是那江南的楚难归又如何,一口真气用尽,依旧还是要身死道消。” “所以天下武夫,尤其是有了些道行的武夫,还是更喜欢在江湖里摸鱼厮混,在那里,一个人的拳头硬才是硬道理。拳镇一城,开宗立派,做个山上的老祖神仙,不好嘛何必去那人心凶险动辄丧命的朝堂里去趟混水,朝堂里那些读书人,前一刻还和你言笑晏晏,下一刻就是转身掏刀,杀人无数不见血,也是我辈读书人。” 朝清秋皱了皱眉,知道是自家先生针砭时事的旧毛病又犯了,他虽然也不太看的上朝堂上的某些读书人,可既然在朝堂上当家做主,自然也是要有些手腕的,不然好人连坏人都压不住,还谈什么治国救民,匡扶家国。 只是自己这点小小的见解倒是不好和自家先生多说些什么了,不然而今已经有些喝大了的先生,可未必会轻易放过自己,说不得就是一场坐而论道。 自家先生这种读书人,有很多东西不在乎,偏偏有很多东西又太在乎。 陈寅也知道自己偏离题太远,可有些话他已经憋了这么多年,就像将一坛老酒藏在心里,不曾打开之时,那便放着就是,可一旦打开,里面是酒香也好,是醋酸也罢,总是想要与个身边人言语一二。 他叹了口气,“先生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心知肚明,要我喝两坛酒,说两句所谓针砭时弊的牢骚话,先生可以。可要是说什么登上朝堂,治国理民,先生不行。” “说到底,先生不是嫉妒朝堂上那些人有权有势,先生只是想着这么多的读书人自少年时进入学堂起,翻过了一本又一本的圣贤书,到后来又换了一间又一间的私塾,然后从那陋巷之中,一步一步,走了那么远的路,到最后好不容易走上了那个他们当年心心念念的朝堂,可许多人心中当年那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却死了。如何不要让人喝上几口愁酒。” 朝清秋点了点头,“昔年想要屠龙之人,终归成了恶龙,也算的上是人间一大苦事。” 陈寅站起身来,“好了,偏题太远了些。其实天下武夫,原出何处已经不可考究,不过当年武夫最兴盛之时,是在我儒家。而我儒家当年最强之人,或者说当年天下的最强之人,甚至都没有之一,就是那个提笔写春秋的儒家至圣。” “乱世之中,带着那些学生四处游历,我儒家圣人,又如何只会是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读书人你师祖和我说过,当年武夫一途,至圣都是率先破境之人,而今天下武夫九品,也是他当年亲自定下。” “那时候我儒家鼎盛,有人独修剑术,最终练出三尺剑气,是谓天下剑修开端,后来此人深陷重围之中,纵死不免冠,故而后世剑修习剑之时,有身可死,独剑不可退之说。” “有人布衣蔬食,箪瓢屡空,可也自得其乐,读书读书,读出一缕浩然气,是谓儒修开端。” “所以而今修行之术虽然各有划分,可归根到底,大半依旧在咱们儒家的圣贤书上。” “在那个儒家最为鼎盛的当年,佛门尚未开端,道家尚且势微,只要至圣动心起念,罢戳百家,独尊儒术,也不过是弹指之间。可他却不曾如此,而是任由其他诸子百家生根发芽,自行生发,你可知道为何如此” 朝清秋摇了摇头,如此久远的当年事,他不好猜,也不敢猜。 “当年你师祖也给过我一个答案,儒家着作上的道理便是道理,其他书上的道理便不是道理了吗自然不是,武力可恃,却也不可恃,我辈读书人最终所求,也不过是让这个世道好些,更好些。” “当年我是先学的剑术,不过到最后剑气太胜,反倒是压下了心中的道理,所以便又弃剑读书,不想这一弃剑,便再也没能捡起来,反倒是终日酒壶不离手了。清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朝清秋沉默良久,点了点头,“先生的意思是学生而今死活不能破境是因为心中的道理不够大,唯有多读书,以心中道理压下心中执念。有朝一日,我自心底认可了自己的道理,自然出拳出剑,再无迟疑。” 陈寅没言语,只是朝后招了招手,书院之中一把长剑飞入到他手中。 他将长剑抛给朝清秋,“当初拜师之时先生也不曾送你什么礼物,这几日攒了几个银子,专门让那个姓项的给你打了一把长剑,看看喜不喜欢。” 朝清秋拔剑出鞘,剑长三尺,月光如水,自上流淌而过,剑身之上,刻有二字,断念。 朝清秋抹了抹鼻子,掏出半壶烧酒扔给陈寅。 “从沈老先生那里借来的。” 东篱山上,夜风吹拂,师徒两人,相视一笑。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四十一章 提剑南去【一】 朝清秋将剑挂在腰间,朝着陈寅拱了拱手,“先生以为我该如何开始” 陈寅歪头喝着新得的烧酒,“咱们儒家讲究的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般乱世里其实不适合静坐书斋。骑马跨剑周游天下,才是我辈读书人该做的事。人在井底永远不知天地之宽厚,唯有跳出井面,自然心胸开阔,人心自大。” “我看你不如去东南游历一趟,刚好帮我去见个朋友,这么多年没见人了,也不知道那家伙还活着没有。” 朝清秋迟疑道;“可是书院大比快要开始了。学生是不是要参加完再走” “名声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这个书院大比参加不参加其实没什么意思。清秋啊,人这一生,有些事拖延不得,拖着拖着,就会与自己妥协,岁与日迟,此生老去。遗憾不遗憾” “只是想想就让先生能够多喝半壶酒水。”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会为先生去有间客栈看看。” 陈寅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盒,他将盒子抛给朝清秋。 “帮我把这个带给她,还有,替先生和她说一句对不起。” 一别多年,孤坐枯山,见山见水见风景,翻书刻字饮烈酒,未曾负却平生志,独独辜负佳人。 朝清秋将木盒放入怀中,再次朝着陈寅作了一揖。 “学生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返,愿先生珍重。” 东南之地原本是化外之地,最近这些年才被大秦收入麾下,即便是大秦的铁骑也在那边折损无数。 东南多瘴气,南风尽死声。 加上那边长期各族杂居,民风自来彪悍,一言不合,抽刀杀人,不过是寻常事。 何况在这个世道本就不太平的乱世里,即便是呆在家中,也许都会有祸事临门。所以每一次出门远游的郑重告别,也许就是人生之中的最后一面。 陈寅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儿家家的,婆婆妈妈,人生在世,谁人无死一生短短几十年,不过是秉烛夜游尘世间。人生何处不青山葬在哪里都一样。先生要不是要守着这座有间书院,这么多年了,老子早就带着周姑娘游遍天下了。说这么多,还不如弄点实在的,还有酒没有,掏出几壶来。” 朝清秋迟疑片刻,转身去屋里拿出了几壶从被看招带回来,藏在屋中的酒水。 夜幕里,两人轻轻磕碰酒壶,只愿花好月圆人长寿,一年一年,明月清风。 …… 第二日,被看招里。 朝清秋与谢姑娘站在二楼看着楼下的周安和绿萝。 谢姑娘叹了口气,“真想好了,要去东南” 那个陈酒鬼也不知如何想的,东南那无法无天之地乱的很,即便是她这个闭门不出的妇道人家都知道前往东南的秦人,十有九不归。 朝清秋笑道:“谢姨不用担心,我已经打听过了,其实东南之地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乱。更何况没规矩,有时便是最大的规矩。我的剑术武艺其实不错的。” 谢姑娘摇了摇头,就像看到了当年那个负心人。有间书院的读书人,好像总是喜欢作茧自缚,当年的陈无意如此,后来的陈寅如此,而今的朝清秋也是如此,果然不愧是一脉相承的读书人。 她忽然笑了笑,“你们这些读书人,真的是让人烦的很,喜欢你们的女子许是上辈子做下了不少的业障,只是这样的你们却又是不能不让人喜欢啊。” 朝清秋没有多言,前辈事他不好插嘴多说什么,只是他抬手抹了抹怀中的木盒。 多情总被无情扰,苦的自然有那些女子,可也不只有那些女子。 “真的不和小安说一声”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用了,小安心思澄澈,能留在这里就好,有间书院,到底还是要有个正常人的。” 楼下,绿萝趴在桌子上数着红豆,周安坐在一旁翻着一本闲书,书上多是图画。 这些日子他正跟着绿萝学识字,没办法,摊上了一个整日喝的大醉的先生和一个整日里不着家的师兄,少年只能跟着绿萝学读书。 虽然小姑娘不时会把他骂的狗血喷头,不过等小姑娘气消了,给他讲解起来倒是十分细致。他倒是没有觉得如何,读书嘛,被人骂几句也是寻常事,原来他在山里打猎时手脚慢些也会被那些熟练的老猎人们责骂几句,那些话要比小姑娘说的难听的多,可少年不还是一样熬过来了。 何况,那还是他心中偷偷喜欢的姑娘。 绿萝偷偷抬头看了眼楼上,压低声音道:“你师兄和谢姨今日好像有些不对劲,你看出来没” 周安点了点头,“看出来了,不过师兄不曾和我说,那便是不想要我知道,既然他不想要我知道,那多半是知道了也对我没好处,那我就装作不知道。” 小姑娘愤怒的起身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少年没有躲。 他只是轻轻的揉着头发,“他是我师兄啊,不会害我的。” 楼上的谢姑娘自然看到了这一幕。 这个年岁已经不算小,但依旧风姿绰约的女子笑了笑,当年那家伙也是与自己的师弟不告而别,临走之前独独来这被看招里见了自己。 有间书院的读书人,好像总是这般薄情又多情。 她笑颜展开,一笑生花。 …… 城北的听雨楼里,今日无风也无雨。 朝清秋对面依旧坐着司马剑和沈括,只是不远处的桌子上再也没了那个野心勃勃的莫家公子。 司马剑开口道:“邀我们二人来有何事我书院那边还忙的很,不少新来的师弟还等着我帮他们演练剑法。” 沈括则是依旧埋首书上,没有抬头,“朝兄,你那本书还有没有后续,这些日子我看别的书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朝清秋没理他们,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水,“咱们三个认识的时日虽然不算长,也不算短了。不管你们如何想,我心中还是拿你们当朋友的。” 司马剑一愣,“你要离开。” 朝清秋笑道;“司马兄果然是聪明人,我要离开东都去东南一趟,至于何日才能回返,都没有个定数。” 沈括低着头,“东南多瘴气,兵戈连年,民风彪悍,妇孺稚童也可提刀枪。朝兄还是小心些好。” 司马剑点了点头。 接着三人沉默无话。 朝清秋本以为离别在即,他们两个多少要跟他说些分别的言语,不想还是自己错付了。 “如今离别在即,你们两个就没话对我说” 司马剑随意的点了点头,“有的,书院大比没了你倒是少了不少趣味。本来还想拿你试试我新创的剑招,可惜了,不过你放心,我会赢的。” 沈括也是道:“朝兄若是在路上闲来无事,可以记录下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我们书院里不少同学都对东南之地很有兴趣,不过太危险了些,我家先生一直不许我们随意前去。” 朝清秋皮笑肉不笑,“我谢谢你们。” 其实他已经醒悟过来,这两人都是真正的读书人,自家都可以说死就死,那一个好友的离别远游又算的什么大事吗何况未必便没有相见之日。 他喝了口茶水,“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也不知二位以后的志向如何” 司马剑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佩剑,这个平日里冷漠的近乎不近人情的读书人破天荒的扯了扯嘴角。 “我辈读书人既然学了剑术,自然不能限在朝堂之上,我的志向,在那金戈铁马的疆场之上,南楚的柳易云让世人知道了读书人可以坐镇军帐之中,算计天下。那他日我就要让世人知道,我辈读书人,也可持剑纵横,沙场挥剑。” 朝清秋笑道:“司马兄好志向,谁说书生无胆气,敢叫昆仑沉入海。” “沈兄” 沈括终于合上手中书,缓缓抬起头来,他目光平静,没有方才司马剑的意气昂扬,只是目光幽幽,其中如有一汪清泉,清澈见底。 “我不曾学剑,也没有司马兄那般的大志向,更没有什么经国治世之能,我这一生只喜欢读书而已,能够安稳呆在书斋里,闲时无事乱翻书,便是我心中最大的乐事。若是有朝一日天下靖平,那我便要提笔拿书,四处游历,走遍这大好河山。一座天下,山河布局,天文地理,各地风俗,我都会一一坎定订成册。若是可能,分发天下。” 朝清秋叹息道:“不想沈兄才是最有大志之人。” 向来心高气傲的司马剑这次也不曾开口反驳。 他的志向虽然也不小,可到底也有不少是为了心中快意。 为天下之人,常孤苦。 此中滋味,不是谁都能吞的下的。 司马剑望向朝清秋,“朝兄又如何” 朝清秋沉默片刻,“愿他朝重逢,故人皆在。” 沈括一笑,“朝兄取巧了,不过这个愿望听来极好,值得咱们三个喝一杯。” 三人同时端起茶杯。 “今日以茶代酒,祝朝兄东南之行,畅通无阻,顺风顺水。”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四十二章 提剑南去【二】 白马寺里的一处栏杆旁,朝清秋扶栏远望,磨砂着腰间佩剑。 天际浮云聚散,白云悠悠自往来。 一个身披猩红袈裟,眉心点着一点朱砂的僧人“刚好”从此路过。 他来见他,他又何尝不是来见他。 朝清秋看向这个极为聪明的求佛之人。 此人求佛,实在是可惜了,若是站在庙堂之上,不知会让那些朝上的公卿们如何头痛。 迦南佛子站在朝清秋身侧,双手合十,嘴角带笑,“楼难寺住持是你杀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不错。” 当日白马寺住持带走了楼难主持的尸身,而且那个楼难寺住持本就是被此人所派,所以倒是无需遮掩。 迦南面色平静,“所以你今日是来杀我的” 朝清秋摇了摇头,“你和释空的事说到底还是佛门的事,至于最终如何,你们佛门之中自有决断。只要你不用些背地里的阴暗手段,我自然不会参与其中。更何况你不会赢的,世道再乱,终归还是有光的。” 迦南一笑,双指轻捻,“果然是儒家的读书人,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可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下一刻,朝清秋腰间断念出鞘。 他持剑在手,一剑斩向身旁的迦南。 迦南抬起一手,手印变化,如同在手掌之间捏出一朵朵金色莲花。 剑气与莲花在半空之中轰然碰撞,溅起阵阵涟漪。 一剑之后,朝清秋已经收剑入鞘。 “佛子真是好佛法。” 迦南低头瞥了眼正不断渗血的手掌。 “一直以为朝先生只是拳法厉害,不想剑术也是如此高强。” 朝清秋笑了笑,“不知佛子以为我刚才的提议如何” 迦南看着那只满是血迹的手掌,“朝先生剑术高,自然先生说了算,可而今天下大势在我,释空没机会赢的。” 朝清秋无所谓的靠在栏杆上,“一时胜负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日后如何谁又说的清呢” 迦南点了点头,“道理是个好道理,我也承认释空所行才应该是我佛家正统,空谈玄虚,不该是我佛门弟子所为。可而今佛门势危,唯有猛药才能救陈菏,总要有人站出来当这个恶人。你们儒家常说,神州陆沉之时,总有豪杰挽天倾。我不过是个僧人,做不得那般大事,只能舍了这一身,为佛门挣个喘息之地。至于百年之后事,千年之后事,谁说的清呢” “所以当初镇江逐道的事” “自然是我一手安排,我迦南佛子好歹也是修佛多年,岂会为了一场与道门道子的胜败就挑起佛道争端。” 朝清秋点了点头,当初在镇江之时他便觉的有些不对,佛门佛子不该是如此浅薄之人,更何况江南的佛门为何会任他行事,加上刚才他出手试探,发现这个佛子其实藏私不少,此人武艺境界,不在楼难主持之下。 迦南甩了甩手掌,以另一手缓缓擦去其上血迹。 白云悠悠千年事,僧人佛唱一两声。 “朝先生,你可知道白马寺中有个传说,夜半之时,独自坐于后山之上,便可眼见佛光,耳闻佛唱,先生以为可是事实” 朝清秋叹了口气,“日思夜想,便成心魔。” 迦南笑了笑,“可我辈僧人,甘之如饴。” …… 城东疏柳巷里,几个身着锦衣的贵公子鬼鬼祟祟的蹲在一处墙角里。 “金大哥,要不咱们还是算了,那天我可是亲眼看着那个杀神带着许望去了楚英家里。”金阳身后的小三道。 金阳用力揉了揉面颊,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也不想来找这个天大的麻烦。 可惜他金家与那人家里牵连太深,平日里呼朋唤友,其实他不过是人家的一条狗,被人呼来喝去而已。 他叹了口气,“你们以为我想来要是被那个杀神碰见,咱们就是不死也要掉一层皮。可惜没办法,咱们的命就攥在人家的手里,出不出手都是死。倒不如搏一把,赢了,盆满锅满,输了,好歹能留条命。” 身后几人都是心有戚戚,他们这些世家子整日里走街串巷看似风光,可其实也有着自己的无奈。 金阳发了发狠,“今日楚英不在,准备动手。” 突然,在他们身后有人轻声笑道:“孤注一掷,有胆有谋,金公子真是做大事的好料子,可惜了。” 金阳猛然转头,见到一个白衣公子正靠在墙角处。 他笑意吟吟,手中握着一把折扇。 金阳眯着眼,“你是谁” 李云卿转着手中的折扇,笑道:“你不认识我” “大哥,他好像是李府的二公子。”小三轻声道。 东都城里世家子只有这么多,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总归都是见过几面,只不过李云卿不是东都本地人士,加上他才到东都没多久,认识他的人才少了一些。 可李府的大名,东都城里谁人不知。 金阳抱了抱拳,“原来是二公子,今日这事是我们和楚英的私人仇怨,想来二公子不会随意插手” 李云卿笑了笑,这个金阳果然有些意思,不过这样才有趣。 “我自然是要插手,不是止如此,我还要和你们勾心斗角,血战到底。” 金阳等人都是一愣,这个二公子言语有些不对。早就听说莫家的二公子不似常人,可也不曾想竟然会如此。 李云卿站直身子,“原本呢,我只是受人所托,帮着看顾此地一二,顺便找些乐子,没想到还真能碰到你们这些不怕死的。你们可别吐的太快了,不然就无趣了。” 他伸手打了个响指。 在他身后的巷子里走出十几个人来,胸口的衣服上都写着斗大的李字。 李云卿轻笑道:“阿平,好好问问几位公子,看看是哪位高手在背后出手。” 李平应诺一声,狞笑着向前几步,“几位公子不要挣扎,你们暗处的护卫已经被我派人拦下了,乖乖合作,还能少受些苦。” 金阳叹了口气,他金家虽然也不算小门小户,可和李家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李云卿想要拿捏他们,实在简单的很。 他只是转头望了身后的几人一眼,沉声道:“都别乱说话,不然到时候死的不止你一个。” 李云卿眯着眼,以折扇轻轻拍打手心。 巷子深处,响起一阵阵的惨叫声。 李云卿靠在巷口,看着不远处楚家正在和娘亲嬉闹的那个小姑娘,有些出神。 一柱香之后,李平身上带着不少血迹,迈步而来,只是见到自家公子正在沉思,他便站在一侧,不敢多言。 他李平这个当日反了孙家,甘愿成为三姓家奴之人,也可以自诩是个枭雄,可在李家,他却不敢起别的念头,一个是怕那个权倾朝野的李丞相,另一个怕的就是眼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二公子。 城府在胸,心狠手辣。 李平相信,假以时日,眼前这个二公子,绝不会弱于而今的李丞相。 李云卿缓过神来,“如何我金阳兄弟可都交代清楚了” 李平点了点头,“属下还没如何动手,他们便都招了。” 李云卿笑了一声,“哪怕明知会牵连家族,,哪怕明知我不敢杀他们,可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就将幕后之人和盘托出,阿平啊,这些家伙还真是无趣呢。” 李平也是笑了笑,“世家子中不是没有硬骨头的读书人,只是这种人往往独善其身,也不会和这些人搅和在一起。” 李云卿笑了笑,“说到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幕后到底是何人” 李平轻声道:“是宋家。” 李云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听说他前些日子和这个楚英在流觞曲水上有了些冲突,这宋家公子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李平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沉声道:“属下听说此人来历,与二公子相似。” 李云卿一愣,看了李平一眼。 随即他又笑了笑,李平是聪明人,他这句话无非是提醒自己,那宋家公子也是个底层起来的人物,而底层起来的人物通常都是心怀戾气,敢拼命。 李平又道:“公子,其实丞相对宋家早有谋划,咱们要是参与其中,会不会画蛇添足。” 李云卿咧了咧嘴,“画蛇添足又如何谁让他是我老子,老子的作用不就是给儿子擦屁股的吗” “你说对不对,朝兄” 不知何时而来的朝清秋站在不远处,闻言也是笑了笑。 李云卿随意拱了拱手,“几日不见,朝兄的修为越发高深了。” 一旁的李平倒是没什么奇怪,他本就不是以修为境界见长。 朝清秋只是顺着李云卿方才的目光,朝着楚家的院子里看去。 小姑娘楚宁正帮着自家娘亲搓着细麻。 他忽然问道:“为何如此我印象中的李兄可不是这般急公好义的好人。” 李云卿破天荒的沉默片刻,随后灿烂而笑,“为什么哪里有什么为什么,我这个人,见的了人咬人,见的了人咬狗,见的了狗咬狗,独独见不得这有人欺辱孤儿寡母。”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四十三章 提剑南去【三】 东都城外,朝清秋牵着一匹瘦马。 他和许望等人都不曾见面,只是临走时分别给他们留下了书信而已。 有些见面,既然注定伤感,那便不如不见。 若是他朝有幸,自然重逢。 来时挚友有二三,今朝离去,快马,轻裘,一人而已。 他转头再次回望了一眼东都城。 来时如何,去时如何,长长久久千百年。 他摸了摸腰间佩剑,打马南去,再不迟疑。 谢姑娘站在东都门口的一处小摊旁,看着那个年轻人打马离去。 “为何不去送送他,你这个当先生的,倒真是放心的很。” 今日破天荒不曾饮酒的陈寅蹲坐在一旁,朝着年轻人离去的方向挥了挥手。 “见与不见都是一样的,见面又如何徒增伤感罢了。倒不如在心中留下些希望,下次见面时,能够更加开心几分。” “今日真是少见,很少见你说如此正经的话。” 陈寅一笑,“毕竟是自家学生嘛,离家远游,先生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可没办法嘛,少年想要长大,总要学着辞别父母,独自游历。” 谢姑娘叹了口气,“你们男人真是奇怪,心思与我们女儿家,从来不同。” 陈寅点了点头,“男儿本是铁炼钢,唯有千磨万击,方能成材。” 谢姑娘瞥了他一眼,“可我看你每日在有间书院喝酒就悠闲的很。” 陈寅一笑,“谢姑娘只看到我吃酒了,可我其实也不比这小子好多少。” 身在东都,却是日日梦魇。他叹了口气,被谢姑娘说的,他有些想要喝酒了。 …… 一关断中原,函谷天下险。 今日守在关前的,还是那个年岁不大,肤色有些微黑的年轻秦卒。 这人接过朝清秋递上去的通关文书,朝着他咧嘴一笑,他倒是认出了朝清秋,没办法,当日他们一行中有书生,有剑客,有僧人,想要不让人印象深刻倒是着实有些困难。 “今日只有你自己出关” 朝清秋也是笑了笑,见到故人,无论如何都是件开心事。 “他们都留在东都,我是到东南那边去拜访一个亲戚。” 秦卒皱了皱眉,“那你要小心些,我听前辈们说,东南那边虽然也算的上是咱们大秦的地盘,可是这些日子乱的很。” 朝清秋牵着马朝着秦卒抱了抱拳,“我一定会多加小心,山水有重逢,你我说不定他日还会再见。” 秦卒咧嘴灿烂一笑,“那就祝你东南之行,一帆风顺。” 朝清秋打马而行,落日的余晖下,少年秦卒伸着手,与身后那座天下雄关,融在一起。 …… 大秦,金翠城。 一处酒铺里,自北燕屈膝而来,而今的大秦治经博士关月,正端着一碗酒,给那些各怀心思的酒客们,讲着当年的一些北燕“旧事”。 这些酒客多半是出身市井,许多人甚至都不曾离开过金翠城。 有些人是真的对那与大秦隔着千万里的北燕感到好奇,有些人则是仅仅想看这个燕国读书人出丑罢了。 国破家亡,他却在这里为亡他家国之人,讲着昔年故国旧事,还有比如此更羞辱一个读书人的吗真的没有了。 何况此人还曾经以强项闻名天下。 只是这些关月早已都不在意,似乎自从从北燕来了秦国,这个读书人就成了一具皮囊,眼中唯有酒水而已。 今日他为这些酒客们讲的是当年在燕都城中,大燕的太子殿下是如何与那个被称为“二殿下”的燕云斗智斗力,在他口中,两人智计百出,阴险狡诈,各种计谋层出不穷,听的那些酒客们是大呼过瘾。 “关治经,他们要是真有你说的这般厉害,咋的你们大燕还能亡了国” “老张,这就是你不明白了,他北燕再厉害,能厉害的过咱大秦的铁骑,什么机智谋略,还不是在咱大秦的铁骑下灰飞烟灭。” “是极是极,老李你说的不错,他们这些只知道阴谋算计的读书人,哪里受的住咱们大秦的铁骑。” 关月喝着蹭来的酒水,对这些人的话半点不以为意。这些日子里,他早就学会了唾面自干,不然肯定撑不到现在。 而今他已经知道了太子殿下和燕云都还活着,那大燕就还有希望。既然有希望,那他就要好好撑下去,此生最大愿望,便是重见大燕复国,重见昔年的大燕山河。 有人轻声笑道:“关治经说的好没道理,咱看那个狗屁的大燕太子也就是个废物,连家国都守不住,算什么男人” 这人一出声,倒是引起不少人附和,虽然北燕也有不少慷慨豪烈之人,值得他们秦人尊敬,可那个传闻里整日只知读书作画,半点不通武事的太子殿下显然不在其中。 关月听到这个声音,握着酒碗的手腕不自觉的抖了抖,他嗤笑一声,“不管人家如何,好歹也是大燕的太子殿下,哪里是你们这些连请别人喝完酒水都请不起的穷货。” “老关,你这话老子就不爱听了,小二,赶紧的给这老小子上碗酒水,要最便宜的。” “就是,就是,老李豪气,咱老张也不能落了下风,给老关上半碗酒水。” 方才出言的那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笑了笑,朝着关月遥遥抱了抱拳,“方才是我失言了。没办法,文人相轻嘛,听先生将那燕国太子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我这才忍不住出言讥讽了两句。我也请先生喝碗酒,先生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关月也是笑道:“亡国之人,诸般言语只能受着,能够苟且留得一命就不错了,只求好好活着,哪里还有什么奢望,倒是还要多谢诸位高抬贵手,饶了我一条小命。” “老关这话说的敞亮,想活着嘛,不丢人。老子在那北边战场上,见过不少读书人,嘴里嚷着什么为国捐躯,可真等到了刀架在了脖子上,他娘的,跪的比谁都快。最可气的还是事后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拼了命的说当年故国的坏话,比在战场上还起劲。好像他屈膝投降不是因为骨头软贪生怕死,而是因为想要啥弃暗投明。” “老李说的是,这种人俺当年也见过不少,啥家国情怀,在他们眼里屁都不是,为了活命真是啥事都做的出来。” 关月笑道:“命只有一条,谁都惜命,慷慨豪烈,自然值得人敬佩,可贪生怕死,也不丢人,偏偏我关月就是个怕死的人。所以在我看来,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轻轻扫了眼酒铺里的那个青衫客。 远道而来的朝清秋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关月的意思,要他好好活着。 朝清秋开口道:“关治经真是难得的坦率人,就这一番话,便是多少酒水都换不得。我一定要敬一杯。” “不错,老关,为了你这敞亮话,俺也得敬你一杯。” “同饮,同饮。” 关月笑了笑,举起小二刚刚送上来的那碗酒水,他目光扫过酒铺里所有人,“不得不说,在大秦这么多日子,秦人着实也让关某钦佩,所以我希望自己能活下去,也更希望那些国破家亡的燕人能真正在大秦生根发芽。诸位,共饮。” 众人哄笑着饮尽了杯中酒。 朝清秋擦了擦嘴角,酒水辣肠胃,今日的酒水似乎格外的苦。 …… 金翠城外的竹林里,虽已夜色沉沉,可竹林之中依旧亮着灯火。 郑轩靠在打铁的火炉边,手中持着铁锤,他带着高冠,衣襟半敞,不断捶打着炉子里的生铁。每捶打翻转一次,他总要停下来痛饮一口炉边放着的酒水。 当年在东都之时,他最是不喜饮酒,整日宿醉,难免会让他的琴艺稀疏几分。可一朝国破家亡,再也不碰瑶琴之后,他反倒是喜欢上了酒水,一日不饮酒,便像当初一日不弹琴那般痛苦难忍。 他知道这也是一种病,只是他也不曾刻意去改正。既然不能弹琴,那饮酒便饮酒就是了。 何况唯有大醉之时,万般心事才可不去想。 醉在心乡,醉在梦乡。 而今他平日里除了打铁,饮酒,便是不断回想起当年那些故人故事,好像那些昔年之人,还在身边不远处。 想到这里,他又痛饮了一口。每次半醉半醒之时,他似乎都能听到当年的琴声,见到当年桃花树下的故人。 忽然,有琴声悠扬而起。 郑轩愣了愣,用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琴声依旧不断从竹林外传来, 冲淡平和,既没有如女子红妆大抹的艳丽,也没有沙场冲阵的杀伐。 郑轩笑了笑,和着琴声,喝着酒。 这支曲子,他只教过两个人。 一男一女。 而今在竹林外的必然不是她,那就只能是他。 我大燕的太子殿下,要好好活着。 平日里要喝四五坛酒的郑轩,今日只喝了两坛酒便有些微醉。 在悠扬琴声里,缓缓睡去。 竹林外,朝清秋盘坐在地,手中古琴跳动,琴声四起。 无边黑夜里,这个已经无家无国的读书人,泪流满面。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四十四章 提剑南去【四】 岳阳城,岳阳楼上。 游击将军皇甫奇倚窗而望。 危楼高百尺,那些波澜壮阔的景色,远在天空,却也如在眼前。 他刚刚参加了一场城中商贾的饮宴,身上还带着不少的酒气,面色有些涨红,醺醺然,有些如在梦中。 当年就是在这里,那个病弱的皇甫雅,给朝清秋等人讲了一个道理。 商人也,伤人也。 皇甫奇吐了口气,本来这些与城中商贾的应酬都是皇甫雅在做,那时他还以为很容易,不想等到他亲自接手,才发现这当中诸多疑难处。 就像哪家和哪家交好,那与之谈判之时便要将他们分裂开来,而哪家与哪家交恶,便要一个拉拢,一个打压。可其实两家之间到底是交好还是交恶,其实隐蔽的很,有的交恶却表面上极为融洽,有的交好,表面上却势同水火,其中真正如何,只能通过酒桌上的言谈来细细观察。 这个在那尸山血海的战场上都不曾如此狼狈的游击将军无奈一笑,“阿大,当年雅儿对付这些人时也是如此狼狈不成” 身后的阿大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其实公子对付起这些人,游刃有余的很,这些人那些年都是被公子玩弄于鼓掌之中。” 皇甫奇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还是我小看这小子了。” 哪怕自家孩子成就再大,可到了父母眼中,难免就要打上几分折扣。 阿大轻声道:“老爷,以后这些小事不如就交给我好了,老爷专心兵事即可。” 皇甫奇看着窗外的景色,“不必了,当年雅儿能做得,我这个当老爹的,这么能连自己儿子都不如” 唯有站在此处,他才能依稀感觉到那个整日里病恹恹的臭小子,还在身边。 阿大来到他身侧,双手扶着栏杆。 侧头看去,自家老爷鬓边的白发,更多了些。 “老爷在想公子” 皇甫奇笑道:“也不知道那个臭小子在那边如何,不知道还是不是个病秧子。可惜,我不能去看看他。” 阿大欲言又止。 “我知道,现在我还死不得,不然到时候到了那边还真没脸见那个臭小子。” 阿大转过头去,没有多说什么,而今这般,说再多的言语也只是雪上加霜,越说越错。 他低头望去,刚好看到一个青衫客牵马入城。 ……… 白马巷前,小姑娘郑如正盯着眼前的糖葫芦发呆。 她摸了摸腰间的小钱袋,里面躺着几文钱,是她想要还给那个当初在巷子里借她钱的大哥哥的,可是这么久了,那个看着面色很白的大哥哥都没有来。 她忍了忍,转身准备离开。 “小如想要吃糖葫芦”有人温声笑道。 小姑娘转过头,是一个牵着马的青衣年轻人。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可对着自己,脸上还是竭力挤出了一个笑意。 这个大哥哥她自然认识,当初还给她家中送过银两。 小姑娘看了眼糖葫芦,接着使劲摇了摇头,“不想吃,不想吃。” 她上前扯住朝清秋的衣袖,想要将他拉开此地,不然自己就要忍不住了。 朝清秋笑了笑,买了三支糖葫芦。 片刻之后,他与小姑娘蹲在路边,一人啃着一支。 太阳刚刚升起,春日的阳光顺着那檐角的缝隙射入到巷子里,暖洋洋的,让人不自觉间就带上了一丝慵懒意味。 “小如,最近家里怎么样” “家里挺好,自从大哥哥你和那个蓝衣服的大哥哥来了以后,以前那些欺负我们的坏人都没来过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知道皇甫雅早有布置。 他有些感慨,其实皇甫雅才是他见过的最不像读书人的读书人。 大事处,敢在四面落子,小事处,精于算计。 小姑娘忽然道:“大哥哥,你知道那个蓝衣服的大哥哥什么时候会来吗这些天,我都怕钱袋里的钱自己长脚跑掉。” 朝清秋揉了揉她的头发,“那个大哥哥和你爹一样,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好久才能回来,这些钱你就帮他保留着好了。” 最少,不论如何,这个世上还会有个人一直记得那个真正呕心沥血的读书人。 小姑娘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继续啃那个糖葫芦。 也许对小姑娘来说,所谓很远的路,也不过是从学塾到小巷,一条从朝阳初生,到黄昏日落就能走很多遍的路。 人生这条路,好像也是如此,日升日落,忽然而已。 “大哥哥,我要回家了,不然我娘要担心了。” 朝清秋笑了笑,“好好听话,不要调皮,以后我再来看你。” 至于以后是多久的以后,其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可能今日一别,他也会变成日后小姑娘眼中的当年人。 小姑娘朝着他咧嘴一笑,向着小巷子里跑去。 朝清秋在她身后,遥遥招手。 他忽然轻声道:“多谢了。” 阿大从一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不用客气,这本就是我家公子当年吩咐的事。” 阿大稍一犹豫,还是开口道:“我在这里留下了四个人,都是上过战场的高手,小姑娘不会有事的。” 为一个市井人家的小姑娘,如此兴师动众,值得吗 朝清秋认为值得,已经不在人世的皇甫雅也认为值得。 朝清秋点了点头,“你家公子,真的可惜了。” 虽然皇甫雅若是活着,可能是他以后的强敌,可总有些人,不论敌友,不论生死,都值得敬重一二。 阿大笑道:“我家公子也曾说过,要不是他重病在身,命已不久,当日他是一定要和你们过过招的。” 朝清秋一笑置之。 他站起身来,解开了栓在一旁的瘦马。 “就不和你叙旧了,我还要赶路。” 阿大点了点头,朝他抱了抱拳。 不论此人与公子当初是敌是友,单单在他入城之后来看这个小姑娘,就值得他尊敬一二。 朝清秋笑着摆了摆手,牵马而去。 等到他走远,巷子不远处又走出一个人来。 阿大弯腰行礼,“老爷。” 皇甫奇笑问道:“阿大,我想收个干孙女,你以为如何” …… 长安道旁,有间客栈。 客栈门口,一老一少正端坐在一张长椅上。 年轻的小二磕着瓜子,须发皆白的老人端着酒碗。 “老掌柜,你说小翠和小芳哪个更好些” 老人喝了口酒水,咂了咂嘴,这些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在那长安道旁如今行人是越来越少,加上前些日子又被柳白那小子坑走了头驴子,老人这些日子也就不去那边拉人了,在自家店铺里安享起了晚年。 他扫了一眼小二说的那两个姑娘,又仔细看了眼那个小芳姑娘的轮廓,“我看小芳姑娘就挺好,是个能过日子的。” 小二挠了挠头,“可我感觉小翠漂亮些。” 老人叹了口气,“你小子还是年轻了,漂亮能当饭吃吗那个小芳姑娘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 “不过嘛,你小子要是真喜欢漂亮的,也不是没办法。” 小二眼睛一亮,“老掌柜的真有办法。” 老人点了点头,扫了眼大堂里,见自家姑娘不在,放心大胆的道;“只要你把她们两个全都娶了不就成了,到时候一个被看添香,一个在内持家,是不是光想想就有些受不住了。” 小二双目发亮,“是极是极,可惜我手头不宽裕,到时候只能和老板娘再签个一百来年的卖身契了。” 匆匆而来,在一旁听了一会儿的朝清秋忍不住道:“老话说的好,男儿至死是少年,古人诚不欺我。” 门口二人都是一愣,他们自然认得朝清秋,当日钱胖子的事还是多亏了他们几人。 须发皆白的周坊咳嗽一声,尴尬一笑,“我这不是和这小子开玩笑嘛,若是真的对女子动了真心,自然是要一心一意,什么三妻四妾,我就是诈这小子一诈,没想到这小子真有这个心思,真是该打。” 小二一脸幽怨,闷闷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周坊笑道:“朝兄弟怎么突然回来了,许望那几个小子呢” 周坊在他们几人之中和许望最是投缘,一来那个书生酒量不行,是少有的几个酒量不如自己的,再者那小子江湖经验实在是太浅,自己随便乱扯两句,他也会当真。 像当初在酒桌上,他就吹嘘曾在破庙遇艳鬼,雪夜逢美人。那个傻小子倒是信以为真。 可酒桌上的话,谁能当真 要是自己真有那天大的福缘,还能困在这个小小的客栈里 老人当时就有些唏嘘,在这个人人成精的世道,还有这种憨厚的年轻人,真的是不容易了。 朝清秋和他们聊了一会儿,接着走入到大堂里。 客栈的老板娘正低头打着算盘。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望了一眼,见是朝清秋,又低下头去。 “你见到那个负心人没有。” 算盘声戛然而止。 当初老板娘曾让他带了一块锦帕给陈寅,锦帕里是一截柳枝。 楼外垂柳年年新,昔年旧人不曾归。 朝清秋没有言语,他小心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递到老板娘手中。 第二卷 黄粱一枕东都梦第一百四十五章 跃马东南 西北瀚海,黄金城。 瀚海之主耶律青雄站在城头,身后是丞相完颜朔。 两人皆是一身短衫,不曾着朝服。 城外黄沙漫卷,随着西风游荡在半空。 耶律青雄笑道:“丞相,没想到咱们都小看了慕容龙渊那小子,一颗棋盘上的棋子,也想着自由生发。” 完颜朔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慕容家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太蠢,不过咱们当初将他派往大秦之时,也没想到他会四处落子。如今看来,此子野心极大,咱们还是要小心些才是。” 耶律青雄看着游曳在天边的秃鹫,“不必,咱们瀚海本就是那些中原人眼中的无法无天之地,只要他的能力撑的起他的野心,我不介意给他个机会。不吃血肉,如何养的起斑斓猛虎” 完颜朔点了点头。 以瀚海这偏僻荒芜之地,这么多年来能够与中原之地互有攻守,靠的就是人人如狼。 只要能够成长,血肉也吃得。 耶律青雄笑道:“那些中原来的读书人,常说什么理法约束下的自由才是大自由可朕看不然,真正的自由是让强者无边界,若是弱者,那便努力去成为强者。” “弱肉强食,唯有强者才可生存。” 他目光幽幽,“若是不能成为强者,那成为强者的踏脚石,就怨不得旁人了。” 完颜朔忽然道:“陛下以为赢彻这次会如何做” “如何做如今局势已经明朗,书院大比,其余各国都已经派了使团到大秦观礼,独独北辽没有。此中缘由,傻子的都看的出来。” “那咱们这边要不要有所准备” 耶律青雄摇了摇头,“这个世道,谁都不是傻子。也不要把别人当傻子。打不起来的。咱们静观其变就好。这塞北的沙,暂时还吹不到那中原之地。” 听说那中原之地,水草肥美,不知自己这一生,能不能得见。 …… 北辽,白狼城。 据传当年北辽的初代帝王之时,其母曾夜梦白狼入怀,遂生此子。之后其人占城建邦,于是就将此城以白狼为名。 白狼啸月,一白天下。 不同于西北的风沙,北辽之地是常年大雪。 北辽城的皇宫里,辽王萧让披着一身雪白狐裘,正靠着大殿里的火炉在烤火。 而今天下诸国,唯有他北辽只是称王而不曾称帝,其中缘由,除了辽王萧让,无人可知。 宰相纳兰秀匆匆而入,“大王还有兴致烤火” 萧让一笑,“他大秦铁骑就是再霸道,又能马上打到我这白狼城里来不成既然暂时打不过来,那就没什么好担心。我吃不好睡不好,他赢彻未必就比我强了。” 纳兰秀站在一旁,苦笑一声,“大王还真是想的开。” 萧让笑道:“现在就看赢彻如何反应了,咱们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要是他赢彻能够先撕破脸皮,对咱们来说倒是好事,以义战不义,大势在我,到时哪怕他秦骑无双,来了咱们北辽,我也要蹦下他两颗牙来。” 纳兰秀迟疑道:“那些投靠而来的燕国旧人” “先秀啊,既然他们来投奔咱们,那以后就不要分什么燕人辽人,既然人家已经抛家舍业,那咱们就要好好对待才是,到时候再找些人,去那燕国故地和大秦之中好好宣传宣传,要他们都知道我大辽爱民如子,宽厚待人,到时候他那新降的旧燕之地也就不安稳了。” 纳兰秀想了想,“陛下真的要和秦国撕破脸。” 萧让倒是悠悠然,“这也是种试探,我倒要看看他赢彻这个向来酷厉的人能不能忍下来。如果他能忍下来,我倒是不介意给他个台阶下。” 纳兰秀苦笑一声,“大王,你这是在玩火。” 别人不知,可他纳兰宰相如何不知,其实而今北辽的主力根本不在北辽境内,而是在国境以东。 萧让笑道:“先秀,而今诸国皆有丞相,可坊间传闻都是你不如其他几人,你可知为何” “因为你缺了些胆气。读书人深思熟虑固然不错,可犹豫不决,恰恰是做大事的大忌。” 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秦虽强,可咱们也不是毫无胜算。” …… 南楚,江陵,柳家。 姜衡坐在藤椅上,望向一边闭目养神的柳易云,“阿云,你说赢彻会不会出兵” 柳易云轻声道:“赢彻到底是个什么人,陛下应该清楚的很,旁人看到的,只是他想让人看到的,一个真正酷厉之人,如何能够端坐大秦帝位这么多年” 姜衡点了点了头,“万一赢彻忍不住出兵,咱们要不要出手” 柳易云睁开眼,“陛下,忍不住了” 姜衡一笑,“忍得自然是忍得,只是忍辱负重的滋味到底不好受,那些朝中的旧臣整日里叫嚷着要兴复大楚,实在是把朕烦的不行,你在这里倒是清净。” 柳易云一笑置之,“兴复大楚,还于旧都,他们的想法也未必就错了,陛下还是要有容人之量。” 姜衡气笑道:“你也别说风凉话了,这些人到底有多少是真心为了大楚,又有多少人是为了沽名钓誉,邀些虚名,朕都清楚的很,只是一时半会儿拿他们没办法罢了。” “你且说说,要是赢彻真的出兵北辽,咱们到底有没有机会” 柳易云以手中书拍了拍手臂,“机会自然是有的,唇亡之寒嘛。如果赢彻真要出兵,自然也会防备咱们几手。咱们也有两个选择,一者是出兵东北,与北辽合兵一处,到时以一战定天下,即便不能胜,只要拖延日久,秦国身后还有瀚海,耶律青雄必然不会坐失良机。到时候秦国腹背受敌,说不得天下大势就要为之一变。” “另一种选择则是趁着北辽与秦国交锋之际,我亲自带兵北去,直攻东都,若是能够攻下东都,到时秦国内外受敌,纵然他赢彻是神人转世也绝对无翻天之能。” “只是不知陛下倒时会如何选择是要这长长久久的安稳基业,还是放手一搏,争一个万里江山” 姜衡略一沉吟,开口笑道:“我是什么性子,难道你还不知他赢彻是鲸吞天下的一代雄主,难道我姜衡就是墨守成规,唯唯诺诺的平庸帝王” 柳易云一笑,“只是怕你忘了当年的誓言罢了。” 姜衡笑着摇了摇头,没言语。 他们都知道,其实当年那个终日里想着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早已死在了那条通往帝王高座的长长登龙道上。 ……… 东都,秦宫。 而今备受天下瞩目的秦帝赢彻倒是悠闲的很。 他正靠在树下,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在树下拿着网兜扑蝴蝶。 李恪悄然而至,“陛下真是好兴致,其余几国估计现在都在猜测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赢彻抬了抬手,舒活一下筋骨,“那就让他们猜去,那几个家伙都不是什么蠢人,他们如何会猜不出朕的心思今日朕这一番做派,说到底其实也是各取所需不止对朕有利,对这些家伙也有好处。” “他们心里偷偷乐呵乐呵就算了,要是真的敢叫嚣几声,难道真的当朕不敢打过去” 李恪点了点头,“陛下的意思是,再给北辽一个机会” “萧让不过是想要朕给他一个面子,朕给他又何妨说到底,面子不值钱,于国有益,朕倒是希望这种事多多益善才好。” 李恪一笑“世人皆以为陛下暴戾,不想陛下也是个能忍之人。” “那是自然,不然朕当年也未必能从吕相手中活下来。” “那臣明日就发出诏书,要北辽速速选派人手来参加这次书院大比” 赢彻摇了摇头,“萧让不是想要面子嘛,朕给他,明日通告天下,书院大比暂且搁下,且等些时候。” “陛下的意思是” 赢彻看着那个在嬉闹的小儿子,“天下事,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一家事,书院大比要是单单用来在学问之上分个胜负,难免就无趣了些。这次朕要搞个大事,赢了,名存千古,输了嘛,反正朕后继有人,也不亏了。” 李恪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赢彻忽然感慨道:“弈儿小时候,正是内忧外患那几年,那时候朕整日里忙于政务,倒是不曾陪过他。现在想来,亏欠良多。” 李恪轻声道:“陛下能为殿下留下一份盛世基业,便是最大的礼物。” 赢彻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 ……… 长江之畔,一个青衫的读书人牵马而至。 朝清秋看着波澜壮阔的江面,一江之隔,对面便是中原人口中时常提及,却又极少有人去过的东南之地。 常有人言,贪生畏死者,不可赴东南。 他拍了拍身边的瘦马,紧了紧腰间的长剑。 转头回望。 故国,江南,东都,山高路远不可见。 瘦马,新剑,青衫,一人独行天地间。 他长啸一声,吐尽心中积郁气。 天下事,恩怨仇,且放心间。 这一日,一席青衣,带马携剑,跨江南去。 问剑东南第一百四十六章 陋巷少年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似乎从有史以来,东南之地便不为人所喜。 中原之地那些附庸风雅的读书人,更是称呼东南之地为蛮夷之邦。 地瘠民疲,如鼠而聚。 与当年大秦初建国时的称呼,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东南与西北并称,自然有其道理。 西北环境在一个苦字,而东南环境在一个险字。 瀚海风沙未必便会取人性命,可南风瘴戾,多有死声。 所以在北人眼中,这东南之地其实就是一处人间牢笼。 秦也好,楚也好,总是喜欢将朝中一些犯错了的官员流放此地,到时候能活着回去,是你的本事。至于死在此处,也不过是你自己时运不济罢了,怨不得旁人。 所以那些被流放之人,离去之时都会与家人交代好后事,依依惜别。至于什么家世地位,在这随时都可能身死,朝不保夕的法外之地,真的就只是个笑话。 长江一河隔南北,西北是传承千年,自诩诗书礼仪传家的中原。东北,是锦缎如织,烟柳画桥,竞豪奢的江南。 独独在这东南,人为食而死,最为常见。 若行千里路,百二山大王。 东南之地,暴戾横勇之人,更胜西北。 ……… 东南,永平镇,飞鸟巷。 两个少年人并肩而走。 一个少年极为高大,宽额短眉。虽还是少年样貌,可眉目之间已经带着一股东南之人独有的狠戾之气。 言语不合间,出手即杀人。 杀人之人与被杀之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就像耶律青雄所说,这东南之地的道理,只在强者手上。 另一个少年有些瘦弱,唇红齿白,面上竟然还带着几分书生气,这在东南之地更为少见。 东南之地的私塾数量,甚至比不上山上的山寨的数量。 唯有温饱,才可求礼仪。 高大少年看着天边那有些灰蒙蒙的日光轻轻叹了口气,“小任,你说咱们啥时候才能成为周老大那样,跺一跺脚,永平镇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少年林任也是跟着叹了口气,“小峰混江湖有什么好的整日里打打杀杀的。我最羡慕的是陈家的吴先生,每天有那么多书能看。” 高大少年王峰笑了笑,面上有些不屑,“读书,读书能吃饱饭吗那个吴先生还不是要寄人篱下,整日里受着陈家的脸色” “再说了,在咱们东南,读再多书,也没有握在手里的刀子有用。” 他许是怕伤了身边好兄弟的心,安慰道:“不过你想读书也没什么,等我练好了武艺,自然有我罩着你,到时候什么牛鬼蛇神,什么狗头帮,到了咱们兄弟面前都要让路。那个老高再敢在咱们兄弟面前嚣张,咱们就打的他连他爹妈都不认识。” “到时候咱们就寻一处山寨,收些小弟,我负责教他们武艺,你负责教他们读书。等到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学有所成。” “对,对,等到学有所成,咱们就杀出山寨,到时候咱们也建个小国,我当大王,你当丞相,咱们兄弟也能流芳千古了不是。” 他越想越兴奋,好像那个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林任也是跟着他笑了笑,他这个人其实淡泊的很,平日里只喜欢读书,可他身边这个生死兄弟想要做的,他都会紧跟在后,生死不记,谁让他们自小相依为命呢。 “哈哈哈,好大的志向。王峰,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有这般的泼天志向,兄弟们都一直小看你了。”巷子口有人大声笑道。 王峰两人都有些头皮发麻,这个声音他们熟的很。 他们身后那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脸上是杂乱丛生的短须。 王峰挤出一个笑脸,“高老大,咱也就是说说,过过嘴瘾,哪里有那本事。咱们飞鸟巷里,也就高大哥是个能干大事的,兄弟们能在大哥手下混口饭吃就满意的很。” 五大三粗的汉子名叫高勇,是这飞鸟巷里的地头蛇,少年时好勇斗狠,巷子里的人见了此人都要躲避几分。后来更是纠结了一帮市井无赖,加入了一个什么龙头帮,成了那帮主手下的分舵舵主之一。 平日里带着些身边的混混朝街坊四邻收些钱财,美其名曰保护费。 虽然是横行乡里,可有事有了些事情,他倒是也会带人出面,像前些年有些北方来的人在这里作威作福,欺男霸女,就是他高勇带着手下的那些小混混们,趁夜将那些人套了麻袋,扔到了镇外的林子里。 所以飞鸟巷的人对此人其实感官极为复杂,敬畏皆有。 “小峰,老子不管你在这胡咧咧,要你去收刘老头的保护费,你小子收来没有” 王峰挤了个笑脸,搓了搓手,“高大哥,那刘老头前些日子才死了儿子,现在就他一个老头带着个孙子,咱们是不是再宽限他几天” 周勇揉着下巴,“啊峰,你跟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这些规矩还要我教你咱们混的是市井,不是江湖,别讲那假仁假义的那一套,街坊们给钱,咱们出力,这样双方才能长长久久,不然你随便看哪个可怜就破了例,谁家没点苦处,那到时候手下的兄弟们都和你一样,咱们兄弟不是都要饿死啊” 王峰无言以对,周勇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 周勇叹了口气,“想要帮刘老头,可以。这银子就记在你们身上,喜欢帮人出头嘛。还有今天你们两个坏了规矩,这顿打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他后退一步,看了眼身后跟着的几个混混,“下手轻点,别把这两个小子打出什么好歹来,不然到时候看大夫的钱,你们出。” 几个混混应了一声,他们心里都有数,周老大从来都是嘴硬心软,不让这两个小子吃点苦头,老大如何服众。 王峰苦笑一声,“兄弟们,悠着点,别打脸。” 他伸手扯住林任,将他护在身后。 林任体弱,未必受的住这些拳脚,好在他抗揍,接的下。 那几个混混也不犹豫,上前便是拳脚相加,王峰左遮右挡,任由那些拳脚落在身上。 林任倒是也不多言,只是死死地抱头蹲在地上,这是他们这么多年的练出来的默契。 一个人受伤,总好过两个人受伤,更何况即便他受的伤要比王峰轻上不少,可每次去了药铺总要花更多的药费。 所以两人其实有约定,挨打的事,林任能躲就躲。 王峰左右遮挡之际,还回头朝着他挤出一个笑脸。 林任没言语,只是将头埋在膝盖里。 一柱香后,周勇开口道:“好了,住手。” 几个混混后退几步。 王峰瘫倒在地。 周勇上前看了两眼,“啊峰,别怪我不讲情面,情义是情义,饭碗是饭碗。你日后想要在这市井里混出头来,还是要想明白这个道理。不然日后你不是饿死,就是要莫名其妙的死在某处街头。” 王峰挣扎着坐起,“怎么敢怪罪老大,本来就是我的过错。” 周勇又看了眼一直没言语的林任,“小任,我知道你小子喜欢读书,喜欢讲那些假仁假义的道理,可大哥也劝你一句,老老实实的看清现实,不然你身边这个最好的兄弟早晚有一天会被你害死。” 林任点了点头。 周勇扔下一小块散碎银两,“别说大哥不照顾你们,这点银子,拿着去看看大夫。” 说完,他带着身后的几个混混转身离去。 “老大真是仁义,不但不怪罪那两个小子,还给他们银子。” “咱老大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老大骂的狠,一直都拿帮里的兄弟当自家亲兄弟。” “没错,咱们以后好好跟着老大,肯定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周勇身后的几个混混七嘴八舌的说着。 林任连忙上前搀扶起王峰。 王峰擦了擦嘴角,吐出一口血水,“狗日的,猫哭耗子,假慈悲。” 林任也不多言,捡起地上的碎银,搀扶着王峰向附近的药铺走去。 这样的打,他们从小到大不知道挨过多少,难过,也能过。 林任忽然道:“小峰,我感觉老高说的有些道理,今天要不是我劝你,你也不会下定决心不收刘老头的银子,我怕我真的有一天会害死你。” 王峰咧嘴一笑,只是一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呲牙咧嘴,“别听那狗日的瞎说,咱们跟他混了这么多日子,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用点小恩小惠收拢手下,等到真有了大事,他手下这些兄弟,哪个不比他先死” 林任点了点头,没有言语,虽然他知道我王峰说的是实话,可心里多少也有些难过。 两个少年人相护搀扶着走在日光熹微的巷子里,天上雾霭沉沉,就像他们那看似光明却又险阻重重的未来。 陋巷少年想要走到高处,终究要翻过那一座座崇山峻岭。 他们走出巷子,不远处有个一身青衫的读书人牵马而来。 那人轻声开口,嗓音温淳,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 “请问,这里有没有客栈” 问剑东南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曾读书 飞鸟巷的一间破旧小屋里,少年林任和王峰看着那个牵马而来的青衫客。 王峰大大咧咧的说道:“喏,这就是俺们家,你要是真心想住下,每个月给个一钱银子就行了。” 屋子里极为简陋,倒是分开内外,外屋只有一张床,内屋则有—张木床和一张落满了灰的木桌。 林任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狮子大开口,自家这屋子能值几个钱,赚点是点,别把此人吓跑了。 王峰却是给了他个眼色,这人一看就是个死读书的读书人,就是送上门的钱财,好忽悠。 朝清秋扫了屋子里一眼,“屋子倒是不错,只是我住哪,你们又住哪” 王峰指了指里屋,“你自然是住里屋,我和小峰挤一挤,住在外屋。” 朝清秋点了点头,取出一两银子,“我租了。” 两个少年接过银子,忍不住欢呼一声,这么多年,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银子,只是最后多半还要落到别人手中,在他们这就是个过手罢了,像这般落袋为安还是第一次。 他们觉得似乎离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朝清秋看着两个少年,莫名有些心酸。 他轻声道:“我看时候已经不早了,不如我请你们吃个饭” 王峰搓着手,咧嘴笑道:“这怎么好意思我知道有家的饭菜不错,我跟那里的掌柜是好友,说不定能够打折一二。” 看着朝清秋点了点头,两个少年满脸兴奋。 ……… 飞鸟巷外,长平街上。 朝清秋三人站在门外,看着这家名叫食为天的酒楼。 民以食为天,一听起名之人就是个有学问的。据林任所说,给这家酒楼起名字的就是那个陈家的吴先生。 酒楼装饰极好,古朴淡雅却又带着几分富贵气。与寻常酒楼不同,门口所立之物,身形如虎豹,其首尾似龙状,竟然是只出不进的貔貅。 王峰留着口水,“老朝,我和你说,这食为天的饭菜可是香的很。我和小任常来这里吃饭,和这里的掌柜铁的很。” 朝清秋看了眼一言不发,面色有些涨红的林任,点了点头。 少年人,爱面子,吹些可大可小的牛,都是应该的嘛。 “咱们先进去再说。” 王峰带头迈步而入。 林任看着紧随其后的朝清秋,“朝大哥,这里其实有些贵,不然咱们换一家”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你朝大哥这次来还是带了一些银子的,不用为我担心。” 三人进了客栈,那小二连忙迎了出来,只是见到为首的王峰,立刻就拉下脸去。 “我说王混子,咱们这食为天可不是你们飞鸟巷,不是你能乱混的地,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永平镇就这么大点地,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些熟人,平日里都是做着什么营生,什么脾气秉性都是清楚的很。 要是寻常时日,王峰也就忍了,人穷志短嘛,可今日后边跟着个冤大头,他的胆气也壮了不少。 “咋的,张老二,你以为小爷在你这吃不起饭呢今天我朝大哥请客,好酒好菜还不快点端上来。” 被王峰叫张老二的小二见到了他身后的朝清秋,立刻换了脸色,一看是张不曾见过的新面孔,估计是被王峰和林任这两个小子骗了的冤大头。 他满脸笑容,“这位先生是要包间还是就在这大堂里寻张桌子” 朝清秋笑道:“大堂里就好。” 张老二转身在前引路,“客官里边请,客官是第一次来咱们永平镇,我看客官有些北方口音。” “不错,我刚从北方来。” “那客官来咱们这吃饭是来对了,咱们食为天可是永平镇里最好的酒楼,都不说什么第一第二,就是最好。” 张老二一边走一边和朝清秋闲聊,许多看似无心的言语,其实都是在暗中询问着朝清秋的身家身份,腰里钱袋里银子的厚薄。 朝清秋神色如常,笑着一一作答。 进了大堂,张老二给他们寻了一张靠着里面的桌子。 王峰豪气道:“老二,上菜单。” 张老二舔着脸笑道:“王大爷稍等,马上就来。” 此时大堂里已经有了不少酒客,他们对王峰等人倒是不怎么在意,飞鸟巷里的混子嘛,虽然整日里偷鸡摸狗的,可好歹也算是自己人。唯独那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不曾见过。 所以不少人在看向朝清秋时,面上带着一丝漠然和敌意。 江北人看不起他们这东南人,东南人又何尝看的起江北人 互不顺眼,许多年矣。 即便后来秦以铁骑撵碎了东南的朝堂,可南人依旧不曾弯腰。 秦人强,不代表你北人皆强。 此时王峰已经接过了张老二递过来的菜单,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越看越皱着眉头,“老二,你是不是拿错了,咋的你这里的菜都是天上弄下来的,比人家贵了这么多,你小子不会看我朝大哥是外地人,故意杀生” 朝清秋闻言笑意吟吟的看向张老二。 张老二暗中骂了王峰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只是脸上还是带着笑意,他接过菜单,扫了一眼。 “客官真是抱歉,是我拿错了,这是几年前的旧菜单了。我去拿份新的。” 张老二倒退而去。 王峰咧了咧嘴,胸脯拍的震天响,“朝大哥放心,有我在这,咱们吃不了亏。” 朝清秋喝着酒楼里的茶水,没有言语。 见一知二,看来这东南之地的排外,比自己想的要严重不少。 他轻声道:“小峰,小任,可曾读书” 王峰大大咧咧,“读啥书别说咱这就没有私塾,就是有也没人读。在咱们这东南,刀子比书有用的多。那些会些武艺,敢打敢拼的汉子,哪个不是呼朋引伴,随意寻一处山头,占山为王,潇洒快活的很。” “那些读了几本圣贤书的读书人又如何到了人家的山寨,跟人扯几句知乎者也的圣贤道理,最后看见人家的刀把子,还不是要乖乖的掏银子” “小任倒是喜欢读些书,可也没有先生,就是乱七八糟的乱读罢了。” 林任涨红了脸,想要说那些书上的道理是有用的,可话到嘴边,他反倒是说不出口了,因为王峰所说的都是实情,书读的再好,在这东南之地,最多做一个吴先生,可吴先生还不是要靠着陈家而活 朝清秋笑道:“什么乱读。读书读书,不论读的是什么书,多少都是能学到些道理的。道理好,那咱们就记下,道理不好,咱们也要记下,日后不犯这般错误就是了,你以为读书无用,可不代表书上的道理就是错的,开卷有益嘛。” 林任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王峰却是最烦听这些之乎者也的道理,“朝大哥说啥是啥,反正在我看来,有权有势的人的道理才是道理,我们这种小人物讲的道理哪怕再对,那些大人物会听吗不会的,他们心情好了,就把我们当只苍蝇放了,可要是心情不好,那便随手打杀了,说不得旁边还有不少所谓的正经读书人拍手叫好。”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言语。 少年说的也没错,明知世道不该如此,可惜世道偏偏如此。 此时张老二已经端上菜来。 王峰下筷如飞,一边吃一边叫道:“朝大哥,快吃,不然等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朝清秋拿起筷子,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瞬间就没了胃口。 这东南之人,什么都吃 午饭过后,三人酒足饭饱,返回飞鸟巷。 王峰在前面哼着小曲,是东南之地流传许久的的一首古老歌谣。 是说那江边女子念情郎。 似乎所有民间乡谣都离不开两个情字。 一个是男女情爱。 一个是故乡幽思。 巷子旁,几个流着鼻涕的小家伙正在一旁玩着过家家,若是在江北,最寻常的自然是一个扮新郎,一个扮新娘,剩下的几个负责抬轿喊礼。 可这巷子边的几个少年却并非如此。 其中一个小家伙披着一件不知用什么布料裁出来的破烂披风,咋咋呼呼,自称南山山大王,近日来山下抢亲,只为抢一个压寨夫人。 剩下的几个小家伙一开始威风凛凛,一看就是扮演的官差,只是等对上了那个下山而来的南山山大王,便一哄而散。 一个小姑娘则是一脸“哀怨”的被这个南山山大王抢上山去。 最后竟然是过上了和和美美的山寨生活。 朝清秋站在原地默不作声,静静的看完了这些孩子们的“表演。” 他轻声道:“东南的孩子都是如此” 王峰点了点头,“最少附近的孩子都如此,除了我跟小任这样的孤儿,其实各家各户,多多少少少的都有些家人上山落了草,其实有些人也是被逼无奈,不上山,不好保全山下的家人。” 朝清秋沉默无言。 一路之上,不曾言语。 夜里,林任起身小解,看到内屋之中烛火昏黄。 他来到门口,见到那个一身青衫盘腿而坐的读书人,脊背挺直,皱着眉头,手中提着一杆毛笔。 久久不曾落笔。 问剑东南第一百四十八章 头顶日光 天下闻名的大城也好,寻常的偏僻小城也罢,想要治理的好,都离不开明里暗里的江湖。 明处的江湖在高处自然是那些高居庙堂的满朝珠紫,窃钩者诛,窃国者王侯。寻常市井里,这些大人物自然是看不上,他们的目光在更高处。 在低处,则是那些各地所辖的地方“小朝廷”,具体而言则是那些一个个身穿差服腰配差刀的差役们。民不与官斗,即便是地方之上芝麻绿豆的小官,到了百姓眼中,也算是比天大的人物了。 小处的江湖则更为简单明了,又分为两种。一种是当地的市井之中游手好闲的浪荡子,这些人为了生活也好,为了安稳地方也罢,总会结成一个个帮派,平日里以收取街坊邻里的保护费来过活,有事之时,多半也会挺身而出,大概这就是江湖的最早雏形。 另一种则是与之相对的“外来户”,猛龙过江,强龙压倒地头蛇,这些“外来户”往往财雄势大,在本地之外有着极大的势力,一旦进入本地,官商勾结之下往往能以强势吞并地方势力,顺者生,不顺者死。 而今永平镇的最大帮派龙头帮就是个外来户,这个龙头帮来了永平镇还没有多少日子,可已经牢牢占据住了永平镇的暗道势力。 不过短短几个月之间,就压服了高勇这些混迹了多年的本地势力,至于为何如此说到底,无非是有钱有势。 有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便能上下打点,这个新来的龙头帮的帮主也是个会花钱的,永平镇上下各处都被他打点了一个遍,尤其是那处县衙之中,官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据说府衙里的官老爷都要斩鸡头和那个龙头帮主结拜为兄弟。 那些当差的地头蛇自然也不会为难这些财神爷,说不得还要卖好几分。 打点完了官府,也就占据了大义之名。有不服的帮派,自然是先以势压人,说不通,就只得惋惜出手,以雷霆之势镇压下来,杀鸡儆猴。 这龙头帮还有不少能打能杀的好手,能收服的自然是收服。可要是遇到有那些死不听劝的鲁莽人,龙头帮更不介意送他上路。 龙头帮主也是个狠人,自家兄弟犯了错也好,新收编的兄弟犯了错也好,都是一视同仁,绝不偏私。 除此以外,龙头帮统一了永平镇的黑道之后,还会不时的举办些赈济,施些米粥,馒头。虽说明眼人都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强者的一丝一毫善意,都会让那些弱者们,感恩戴德。 ………… 永平镇,安乐巷,龙头帮总舵。 龙头帮帮主邓力正一页页的翻看着这些日子的账簿,记账的账房先生们都站在堂下,一个个的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之后,邓力合上账簿,朝着那些账房先生们一笑,“这些日子,真是辛苦各位了,以后还要多多烦劳,各位可以去账房那拿些银子,算是我龙头帮对各位这些日子尽职尽责的谢礼。” 那些账房先生战战兢兢,连忙道谢,最后告辞而去。 邓力将手中的账簿扔到桌子上,使劲搓了搓脸颊。 高勇自外迈步而入,看了眼神色有些疲惫的自家大哥和十几本摊在桌子上的账簿。 他疑惑道:“大哥,以咱们的势力,这些家伙是绝对不敢在账簿上动手脚,你又何必要次次都查” 邓力呵呵一笑,这个高勇虽然不是他们龙头帮的“本地人”,可和自己对脾气,算是个不错的兄弟。 “老高,自古财帛动人心,这人呐,为了钱,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要利益够大,亲爹亲娘都能卖了换钱。” “我这也是和别人学的路数,开始之时,只要我每月都亲自查账,那他们自然不敢懈怠,吓唬完他们之后,再给他们个甜枣,他们自然感恩戴德。接下来我便不需每月都查账,而是隔几个月抽查一次,他们自然会如履薄冰不敢出错,到最后我即便不再抽查,他们也会害怕我某天抽查,不敢懈怠。” 高勇叫了一声,“大哥这个主意真是绝妙,按着我对这些账房先生的理解,他们多半会如大哥所说。不知大哥是和哪里的高人学来的本事” 邓力笑而不语。 高勇便不敢再多问。 沉默片刻,邓力开口道:“老高,最近镇子里可有什么异常” 高勇笑道:“有咱们龙头帮镇着,谁敢闹事。” 邓力点了点头,“没事最好。” 他压低声音,轻声言语了一句,“大事将至,不能有事。” ……… 飞鸟巷里,朝清秋跟着林任二人左转右转,最后来到了一处破旧的小屋前。 屋子已经极为破败,墙壁之上,到处都是灰尘和结着的蛛网。 门上一块飞鸟书斋的牌匾已经破碎,七零八落,只能勉强能够看出这四个字。 “朝大哥,这里就是咱们飞鸟巷这边唯一的书斋了,当年陈府的吴先生曾经在这里开课收徒过一些日子,小任那时候就跟着吴先生读过几年书,不过咱们这地方,你也看到了,平日里自己活着,混口吃食都有些难,哪里还有闲钱送家里的孩子们来这读书所以后来吴先生大概是在这里混不下去了,这才收拾铺盖投到了陈家门下。”王峰开口道。 只是言语之中多少对那个曾经在这开馆收徒,最后却又狼狈而去的吴先生带着嘲讽之意。 在他看来,既然当初做不到,量力而行,那便不要做,当初吴先生在此地开班授学的那些日子,给了当地孩子多大的希望,那他狼狈而去之时,便要让这些孩子又承受了多大的失望,至于他这个从不读书的家伙为何会有如此深刻的感悟,自然是因为他身边的林任就是如此。 直到今天,他都还记得,林任第一次在私塾里读书回家后那双明亮的眼睛。 林任轻声道:“怨不得吴先生,吴先生也要吃饭的。” 朝清秋看了这间破旧的书斋几眼,“你们说,如果我在这开间私塾,如何” 王峰一愣,只是很快摇了摇头,“没用的,昨天你不是也看到了,那些街上过家家酒的孩子玩的都是什么咱们这地,从来都是民风淳朴,不喜欢读书。再说,就是有些小任这样喜欢读书的,可掏不起那笔昂贵的学费,在咱们这,有那钱,去贴补贴补家用,不比用在这里学些之乎者也,却又无用的道理强” 林任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说的这么直白,让朝大哥太失望。 朝清秋却是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不试试看,多少有点不甘心。” “这间屋子在谁名下,我要是想要租下来,又要多少银子” 林任轻声道;“朝大哥,你最好还是考虑清楚,小峰方才讲的虽然不动听,其实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大实话,咱们这里的人从来不在乎那些虚无飘渺的书上的大道理,能活着,已经是咱们这里最大的道理。” 朝清秋笑了笑,“昨夜我已经想好了,你们告诉我这家的主人是谁,我自己去谈就好。” 王峰无奈道:“这是巷子口那刘老头的,我带你去。” ……… 飞鸟巷头,刘家老宅。 被王峰叫做刘老头的老人年岁已经不小,此时他正佝偻着腰,慢慢挪动脚步,拔着院子里的杂草。 稍远处,一个小男孩跑的飞快,身后背着一个竹篓,将拔下来的杂草收到竹篓里,可以编成一个个小的蟋蟀,送给邻居家的小姑娘。 朝清秋站在门口,看着院内的爷孙两人。 王峰喊了一声,“刘老头。” 老人抬起头,扫了他们一眼,没好气的道:“臭小子,还没让人打死” 两人走入院子,老人轻声道:“上次多亏了你小子,高勇没为难你。” 王峰挠了挠头,“没事,就老高那两下子,奈何不得小爷,最多就是给我挠挠痒痒。” 老人看着这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神色温柔。 他转头看向朝清秋,这个青衣男子不曾见过,不过身上倒是带着他们东南之人少有的书卷气。 “这位是” 朝清秋笑道:“我是从江北来的,想要租下老先生那间闲置的屋子来重新开间私塾,不知道老先生以为如何” 老人沉默良久,“这位公子,不怕你笑话,小老儿我当年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可而今如何你也看到了,这么多年,我见到想要在这里开私塾的读书人,走了一个又一个,除了平白让那些读了几本书的学生们伤透了心,实在是没有别的大用,甚至还会让那些本就有些贫寒的人家更加艰难。”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先生说的有道理,我也不敢保证什么,可我们都知道如此不对,若是没有人来走出第一步,那便永远都只能在暗处,见不到光的。” 他抬手指了指天上那个被薄雾笼罩起来的太阳。 “总要有人做那一团火。” 问剑东南第一百四十九章 有间私塾 原本沉寂的飞鸟巷,这几日忽然热闹了起来。 巷子里新来了个教书先生,想要在那处早已荒废的飞鸟斋,重新开一间私塾。 那个年轻的教书先生看着倒是像个有学问的读书人,至于花些钱送自家孩子进私塾读书,他们倒是没这个念想,毕竟谁家里也没有闲钱。 早年他们倒是也对将孩子送入私塾读书有些期待,谁也不愿意自家孩子一辈子只在泥泞里摸爬滚打。可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失望,当年吴先生的旧事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加上这么多年来,飞鸟巷里也不曾出过什么有出息的读书人,他们自然也就不抱着什么靠读书一朝富贵的美梦,还是老老实实守住自家这几亩薄田要来的安稳些。 今日朝清秋起了个大早,带着林任和王峰在那间旧私塾那边打扫。 王峰手上干活不慢,可嘴里还是不断抱怨,“朝大哥,要我看,你这就是白费力气,咱们这没人会送孩子来上私塾的。这么些年,光我见过的灰头土脸,狼狈而走的读书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林任也是小声道:“朝大哥,小峰虽然说的话不中听,可话糙理不糙,咱们这东南不比别的地方,对读书这事其实不大看的上。” 朝清秋正站在梯子上,抬手摘下了门上的那张飞鸟斋旧牌匾。 他回头笑道:“旁人都做不成的事却被我做成了,这样才能显露出我的手段不是。” 王峰低声道:“小任,你看朝大哥这说大话的样子是不是和我平时一样原来读书人说起大话来和咱们也一样。” 朝清秋已经走下梯子,一巴掌打在他脖子上,“好了,你们打扫下屋里,我去重新定做一块牌匾。” 王峰自告奋勇,“朝大哥,我带你去。” …… 镇里有家多宝斋,据王峰所说,是个祖传的家业。 而这当中的奇诡故事甚至都可以当做江湖上的一本绝妙画本。 据说,当年最早开设多宝斋的宋家老祖,并不是东南的本地人,而是一个躲避北方战乱,只身过河的北人。 那时还是年轻人的宋家老祖过江之后饥寒交迫,走到了这里便再也走不动了,差点冻死在路边在一个雪夜里。 多亏碰到了冯家的冯小姐,这个冯小姐的父亲就是当年那代多宝斋的当家人,只不过当时多宝斋还不叫多宝斋,叫做万宝堂,专做些买卖绸缎,玉器之事。 冯姑娘许是看他可怜,许是看他俊俏,也不知到底是啥原因,反正最后给这个宋家老祖安置了住处,悉心照顾。 一来二去嘛,自然就有了感情。 接着就是那些江湖演义上熟悉的桥段,冯家家主自然不会同意自己的独女跟着这么一个来历不明又一文不值的穷书生。暗处各种使手段想要拆散两人。 不想那冯家小姐也是个刚烈性子,扬言要是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就要跟着宋家老祖离家出走。 冯家主没办法,只能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入赘而来,宋老祖那些年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 不过这宋老祖到底是江湖演义里的主角命,他入赘到冯家后没几年,冯家就被人暗中下了绊子,冯家家主被人诬陷进了牢房。 是他这个平日里被人看不起的赘婿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不仅洗清了冯家的嫌疑,还步步设计,最终吞掉了对手。 经此一事,冯家主也没了心气,将斋里的事务都交给了宋家老祖打理,后来这个宋家老祖更是将万宝堂改名多宝斋,一直沿用至今。 王峰说的口若悬河,好像当年这些事都是当他亲眼所见一般。 朝清秋愣愣的看着他,“这些事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事,可也应该算是宋家的隐秘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峰咧嘴一笑,“啥秘密咱们这小镇才多大哪天不是早上有了事情晚上就能从东头传到西头就宋家这点事,镇子里都知道。那些老人们平日里坐在树下晒太阳的时候,闲着没事就会翻翻这些老黄历,这个宋家老祖这么多年可都是被那些老人们看成是个有出息的后生。” “再说了,宋家人对这事也不避讳,宋家老祖的故事在酒楼里花钱能听个七八段,而且次次都不重样。” 朝清秋点了点头,“你说,这会不会是宋家人自己放出来的消息” 王峰一愣,良久之后才转过弯来,“朝大哥,你的意思是” 朝清秋笑道:“宋家曾经出过这么个手段厉害的老祖,旁人要是想要对付宋家自然先要掂量掂量,看看这个宋家老祖有没有给后人留下些后手。” “再有,他们宋家在这市井坊间流传的越好,自然生意也就会越好。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世上人多少都会好奇那些与众不同的事与物。” 王峰重重点头,“可不是,我和小任当初听说了这个宋家老祖的辉煌事迹之后,还偷偷的趴在了这个多宝斋门外几日,就想看看这到底有啥不同。” 朝清秋一笑,“生意人嘛,都聪明的很。”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入到不远处的多宝斋。 多宝斋里,一个一身灰布长衫的中年人正坐在柜台前打着算盘。 “宋掌柜,我给你介绍生意来了。”王峰一进门就大声嚷道。 这个打算盘的中年人正是这一代宋家的家主,也是多宝斋的当家人,宋正。 宋正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他笑道:“这不是小峰嘛怎么,这些日子又没钱花了你小子整日里胡混还不如去找个正经营生。”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了眼前那个陌生的青衣男子。 “阁下是” 朝清秋拱了拱手,“在下是江北来的,想要在贵斋做一块招牌。” 宋正摸了摸算盘,“听说这几日有人想要在飞鸟巷里重开一间私塾莫非是阁下。” 朝清秋摸了摸鼻子,“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没想到已经传到宋掌柜这里了。” 宋正一笑,“没办法,这永平镇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公子想要重开私塾,放在别处没什么,可在这里却是多少年少有的稀罕事。再说,我是个商人,吃的就是这碗饭嘛。” 朝清秋点了点头,“宋掌柜说的有理,那不知道在这多宝斋里做一块牌匾要多少银子” 宋正沉默片刻,“我不要公子的银子,我还可以给公子投些银子。” 王峰叫了一声,“老宋,你傻了,放着钱不挣,还要倒贴银子。” 宋正一笑,“我家老祖曾经留下过些言语,一朝暴富的钱,赚得了也不必如何高兴。细水长流的买卖才是真正挣钱的买卖。有些钱,挣的未必是在当下,未必便是货真价实的银钱。” “往往这些钱,也才最值得出手。” 朝清秋明白他的意思,“宋家的生意经,真是极好。” 宋正盯着他,缓缓开口,“希望公子不要让我失望,这么多年了,我看到过太多踌躇满志而来,失魂落魄而走的读书人。”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我尽量。” ……… 两日后,朝清秋将取回来的牌匾挂在了屋门口。 有间私塾。 有间客栈,有间书院,有间私塾,一脉相承。 要是自家先生见了,说不得又要多喝几壶酒水。 三人站在门口,看着已经有了些样子的私塾,多少有些感慨。 王峰大大咧咧的道:“老朝,看在咱们兄弟帮了你这么多忙的份上,能不能让小任进你的私塾里读书” 林任站在一旁没言语,只是目光灼灼的望着朝清秋,满眼期待。 朝清秋笑道:“当然,不止小任,你来也好,所有想要来求学的学生也好,我都不收银子。” 王峰又是一声大叫,“姓宋的傻了,你也傻了,不收银子,你来忙去的图个啥别跟我说什么你们儒家那有教无类的大道理。” 朝清秋笑了笑,没言语。 到底为了什么,其实他心中也没有答案,有些事,似乎本就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如何去想,便如何去做。 成了,自然欣喜,败了,也无妨。 三人正在闲聊,不远处走来一个中年人。 这人身上是一件洗的有些发白的儒衫,年岁不大,只是鬓角已经有了几缕白发。 王峰见了此人立刻背过身去。 林任倒是拱了拱手,恭敬的喊了一声,“吴先生。” 大名吴兴的中年读书人摆了摆手,示意林任不必多礼。 朝清秋此时才看清此人手里拎着两壶酒水。 吴兴自己打开一坛,抛给他一坛。 喝了两口酒,这个中年儒生缓缓开口,“听说你想在这里重开私塾”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万事俱备,只差学生。” 吴兴看着屋上挂着的有间私塾的牌匾,又看了看离两人极远的两个少年,他叹了口气,“我当年其实并非是受不了贫寒的苦,而是有人悄悄找到了我,要我关了私塾,不然,到时候我的生死和学生的生死,他们都没个保证。” 朝清秋轻声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吴兴苦涩一笑,“就是这个道理,既然你敢开私塾,那我就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让这些孩子们失望。” 朝清秋笑道:“自然。” 黄昏日暮里,心怀愧疚,落魄半生的中年书生,抛了酒壶,踉跄而去。 朝清秋则是站在落日的余晖里,看着那块有间私塾的牌匾。 怔怔出神。 问剑东南第一百五十章 一个学生 初春时节,在北地本该是云收日出,骄阳正好的大好天气。 可在南地,天幕上似乎总是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 就像人心暮霭,挥之不去。 朝清秋今日起了个大早,站在院子里正慢腾腾的打着一套拳。 不是什么高深的拳术,只是些寻常的粗浅拳架,寻常人学了也能强身健体。 王峰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的出神,“老朝,你来的时候带了把剑,你不会是传说中的那种能够御剑如飞,杀人如切菜的剑修可你这拳法怎么慢悠悠,这能打人不” 朝清秋笑道:“读书人嘛,自然是要和人先讲道理,哪里有整日里打打杀杀的。” 王峰撇了撇嘴,“讲道理,不能把人打服了,谁听你讲道理。” 朝清秋一笑,“这拳法你学不学我可以教你。虽说打人不太行,可学了我这拳法,多活个一两年不成问题。” 王峰立刻起身,舔着脸笑道:“学,为啥不学,就算打不过他们,将来也能熬死他们。” 他跟在朝清秋身后,缓缓走起了拳架,朝清秋不时为他解释几处。 “朝大哥,不好了。” 林任从外面跑了进来,脚步急促,气喘吁吁。 “小任,别急。” 林任放下手里刚买来的炊饼,“朝大哥,我听说镇子里的孙老爷子发话了。不管是谁,家里的孩子都不能到你这里来读书。” 朝清秋转头看向王峰,“孙老爷子” 王峰摊了摊手,“老朝,你看,这就是活的长久的好处,这个孙老爷子年轻时也算不得什么人物,跟他同一辈的人,英才辈出,个个都不是寻常人物,可惜都没有他能活,被他硬生生的熬死了一个个又一个。这老儿如今已经九十多岁了,算是咱们镇的老化石。他说句话,连那个外来的龙头帮都还要掂量几分,更别说咱们镇上的本地人了。” 林任也是开口道:“孙家每年都会开仓放粮,赈济那些揭不开锅的人家,所以在穷苦人家之中也是声誉极好,如今他放了话,朝大哥你这私塾要收学生只怕是有些难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今日我先去拜访拜访附近的邻居,看看到底如何。” 王峰不再言语,沉默的走着刚学来的拳架。 林任则是掏出一本刚从朝清秋那里借来的闲书,书上都是些北方的常见山水典故。 朝清秋扯了扯身上的儒衫,转身出门。 ……… 夜幕垂降,林任和王峰正翻着地上的烤红薯。 朝清秋推门而入,满脸疲惫。 “朝大哥回来的刚好,来,吃烤红薯。” 朝清秋坐在他们身边,有些沉默。 “朝大哥,今天收学生是不是不太顺利” 王峰嘴里塞着一块红薯,含含糊糊的道:“不用问了,肯定是吃了不少闭门羹,在咱们这里,那孙家老儿的话就差被人当成圣旨了。” 朝清秋开口道:“确实不太顺利。” 今日之前他虽然也想过收学生时会有些艰难,可没想到过会如此艰难。他挨家挨户的拜访过去,可许多人家甚至都不曾开门,只是在门口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朝大哥,早就和你说过,你这私塾开不起来的,趁着现在还没赔本,你还是早早换个营生的好。” 朝清秋没理他,只是沉默的吃着红薯。 林任开口劝道:“朝大哥,你也别怨他们,他们也不是针对你,毕竟这么多年了,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可也没谁能将私塾真正办起来,他们多少有点心灰意冷了。” 朝清秋笑了笑,“我知道,怨不得他们。” 甚至怨不得任何人,怨来怨去,似乎只能怨这个杂乱的世道,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林任起身开门。 刘老头带着他那个孙子推门而入。 老人笑道:“朝先生,没打扰你” 朝清秋摇了摇头,给老人让了个座位,然后他又拿起一块红薯,递给老人身后那个有些不情不愿的小家伙。 “听说朝先生今日去拜访那些邻居们受阻了” 朝清秋笑了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在镇里出名了。” 老人一笑,“没办法,这里就这么屁大的地,其实从先生租下我这里开始,就有不少人已经在盯着了。” “真是让我受宠惊。” 老人随意拨弄着地上的红薯,“毕竟有些人整天没事做,整天就盯着镇子里这点事,好像一辈子就看着这个镇子,死死地看着这个镇子,随时准备出手打杀镇子里的一切意外。可惜,这世上的意外永远杀不尽,哪里有什么千古不易的道理,前些日子的龙头帮是如此,今日的朝先生也是如此。那些老古董们,该醒醒了。” “老先生极有见地。” “什么见地不见地的,人老成精,这么多年了,许多事即便不曾做过,可也见过不少。再说我这个老东西无事一身轻,不比那些老古董,做事总要瞻前顾后的。” “老先生说的莫非是孙老爷子。” “可不就是那个老家伙,从我那时候他就已经是个老先生了,没想到而今我都到了这般岁数,还是比不过他。” 朝清秋点了点头,看向那个正在啃着红薯的小子。 “老先生,这是” “老头子家里一穷二白的,听说朝先生这里不收银子,不知道这个臭小子能不能跟着先生读些书” 朝清秋沉默片刻,“老先生真的想好了” 在沉沉黑夜里率先击破黑幕的人,勇敢固然勇敢,可也要同时受下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 老人点了点头,“老头子这辈子已经无儿无女了,孤寡一身,没什么好怕的,只剩下这个臭小子了。自然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走出这里,去看看外面的天地,而不是像我一样,一辈子好像就困在这井底,只能偶尔抬头望望天,想一下那天边的风光。” 朝清秋点了点头,“清秋必然尽力。” 老人狭促一笑,“再说了,我也想看看那个老东西到时候的神情。” 这个年近半百的老人嘴角带着一丝少年时的笑意,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即将得逞。 毕竟在那个老人面前,他们都曾经是少年。 ……… 日光初晴,有间私塾的院子里,众人都已早早起身。 朝清秋昨日和老人商量了许久,将老人也留在了私塾里,老人也读过些书,最少教这些尚未开蒙的孩子识字没有问题,他也真的不放心老人一个人孤单的在那个小院里。 一个是老人年岁不小了,另一个则是怕有人会迁怒老人。 人心百面,善恶皆有。 院子里,老人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打扫庭院。 林任蹲在一旁,看着那本山水典故。 朝清秋带着王峰正在打一套看起来极慢的拳法。 老人带来的那个孩子叫做刘满,此时孩子蹲在台阶上一脸委屈。 不过是一夜之间,他就远离了自己那个心心念念的江湖,江湖丢也就丢了,可还有个每次他扮演强盗时都会扮演新娘的小姑娘。 如今他不能去了,那下次她会不会扮演别人的新娘想到这里,这个年岁还小的少年人,早早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情爱之苦。 他扫了一眼那个站在院子里带头打拳的家伙,分明是个风一吹就倒的读书人,装什么江湖武夫也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禁的住高老大一拳。 少年已经在心中打定了主意,等会儿他要是想要教自己读书,那自己就要装傻充愣了,到时候惹了他,让他打自己一顿,自己爷爷看见了,还不带着自己回家 到时候江湖与新媳妇不是又回来了 少年想到高兴处,嘿嘿直笑。 有人摸了摸他的脑袋,“想什么呢这么高兴,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不知何时,朝清秋已经来到了他身边,伸手摸着他的狗头。 刘满一愣,“没啥,就是想到等会儿就要读书了,心里高兴的很。” 朝清秋笑了笑,“读书嘛,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个不着急,我先给你讲个小故事。” 刘满闷闷道;“我打小就不爱听你们这些读书人讲的那些之乎者也的书上故事。都是啥正人君子,前些年我还听过一个叫柳下啥的故事,啥坐怀不乱,男人嘛,哪个不好色的,多少要心动几分。要说坐怀不乱,我是信的,可说的那般正人君子,嘿嘿,不好说。” 朝清秋摸着他的狗头,“你小子也就是在我这里说说,要是真到了那些道学家那里,今天不打断你两条狗腿,都算是你小子命硬。” 刘满拍掉他的手,“说啥呢我以后可是江湖上的大侠客,你也就是趁着现在我还小欺负欺负我,等到我以后神功大成,威震江湖之时,便是你这般的狂徒小儿授首之日。” 朝清秋一把按下他的狗头,“喜欢江湖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江湖的故事。” 台阶下,拿着扫帚的老人看着自家孙子与朝先生相处的如此和睦,宽慰一笑。 问剑东南第一百五十一章 书生笑谈江湖事 每个人的心中都曾有过一个江湖,少年时的江湖是快马,轻裘,美酒,佳人。 少年总会老去,江湖却还是那个江湖,总有前人老,总有后人出。 而那些已经不再沉溺于少年梦想的少年们,其实未曾老去,只是融入到了那座名为生活的更大江湖里。 朝清秋和刘满坐在私塾前的门槛上,他摸着刘满的狗头,想着些事情。 刘满见他不言语,低声怒吼,“姓朝的,说好的要讲的江湖故事呢” 他心里其实也有个小算盘,今天在姓朝的这里听了小故事,可以回去讲给隔壁的小丫听。 反正这个小丫头片子和自己一样,就喜欢听这些打打杀杀的江湖故事,既然丢了一个扮演自己新娘的小姑娘,那肯定要再找一个才是。 少年仔细想了想,似乎隔壁的小姑娘还要更漂亮一些。 至于喜欢,原来的小姑娘他是喜欢的,至于这个小姑娘,他也是喜欢的。 可他当时喜欢一个人自然是真的喜欢,现在喜欢一个人也是真的喜欢,这让少年有些不算忧愁的忧愁。 朝清秋笑了笑,“我这里江湖故事有很多,只是不知道该给你讲哪一个。” 少年兴奋道:“就讲那些最爽快的,最好是那些一出山就天下无敌,手中长剑一出,无人可挡,一剑就将那些不开眼的反派,行凶作恶的坏人都砍的七零八落,最后只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还要在路上遇到几个喜欢的红颜知己,都收入后宫之中,那些红颜知己还要相互理解,多多宽容,让那少年侠客享尽齐人之福,这些姑娘里最好要有一个穿着嫁衣的新娘子和早早就喜欢这个少侠的隔壁邻居。” 朝清秋按下他的狗头,“笔给你,你来写。” 少年叹了口气,看来这个以自己为原型的故事多半是没戏了。 “酒铺里的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是这么讲的,人家故事里的江湖人都是潇洒的很,什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什么神功秘籍,天纵奇才。什么红颜知己,落魄千金,那是络绎不绝。那样的江湖才叫江湖嘛。” 朝清秋笑道:“那样的江湖才叫江湖吗” 他放开少年的狗头,双手平放在胸前。 日光和煦,照的人有些暖洋洋。 他轻声开口,“你说的也不错,少年的江湖本就是快意恩仇,所以少年们喜欢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江湖,都不算错。” “可这样的江湖终究不是那个真正的江湖。” “从前有个少年人,少年时家国败落,他生在异族环顾的家乡。少年天资出众,授他武艺的是江湖上顶顶大名的豪侠,他的先生也是出了名的读书人。要是活在江湖里,他大概也会是你口中的那种快意恩仇,恣意洒脱的少年大侠。” “可是后来啊,少年长成了青年,他提起剑,走过了那座是他家乡也不是他家乡的江湖。见过了流离苦,见过了众生相,少年最后还是投入了军中。那些年他见过了故国沦丧,宗庙社稷仓惶南去,亲眼见过了他的先生临死之时都大呼着要渡江北去。自此少年一生所望,就是收复那处被异族肆虐多年的家乡。” “数次北去,收失地,败异族,一州山河无人不知此人姓名。那张战旗所到之处,无人敢摄锋芒,可就是这般人物,最后不是死在了江湖,也不是死在了战场,而是死在了他效忠多年的帝王手中。啊满,你说他值得不值得” 刘满开口道:“自然是不值得,那个什么君王哪里值得这种豪侠人物效忠我要是那个豪侠,早就带兵反了那个帝王的江山。什么忠孝节义,江湖人不讲究那些。”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次倒是没有反驳他,“所以有很多后世人都为这个人有些不值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刘满嗤笑一声,“这些人多半都是些马后炮,要是把他们放在那人那位置上,还不一定是个什么样子。” 朝清秋笑道:“谁说不是呢,读书人嘛,总是喜欢纸上谈兵。不过有一件事所有人都要承认,那就是这个姓岳的江湖人,真的可惜了。” 刘满难得赞同的点了点头,“豪气是豪气,英雄是英雄,可就是傻了些。” 朝清秋推开他的狗头,“说他傻,你还不配,或者说这世上没人配。” 他甩了甩手,“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曾有一个农家少年郎,少时家贫,可习武读书两不误,一身武艺骑射,冠绝江湖之中,江湖人称南八。少年时逢上了盛世,骑马醉酒,倚红偎翠,算是你心中那类自出道来无敌手,潇洒世间的少年英杰。可后来天下倾覆,中原陆沉,南八没有随着朝廷远避他乡,而是跟着自己的知己死死地守在了自己的家乡。” “碰到贼兵大举围城,他带领三十骑突围求援,血染征甲,可换来的,是那求援之人的漠然以待。那时,他只要留在求援之地就能活,而回到那故乡旧地,唯有一死。” “如果是你,该怎么选” 刘满这次没有急着回答,少年自然是想说,既然这个南八是江湖人,那就回到江湖就好了,何必管什么天下事可是他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如果换成了自己,如果换成了家乡,真的能心安理得置身事外 所以少年有些犹豫。 朝清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事,不到身临其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做出何种选择。也许现在满口仁义道德,嘴里嚷着要慷慨赴死的人,到时候就会贪生怕死。也许原本嘴上说着要远走他乡,满口嫌弃故乡的人,突然就没有那么怕死了,谁说的准呢” 刘满晃了晃头,“那南八最后咋样了” 其实少年已经猜到了南八的结局,这样的英雄豪杰,怎么会苟活呢,多半是死了,死在了那个生他养他的故乡。 朝清秋缓缓开口,“自然是死了。他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放下故乡,放下知己最后他还是带着那三十人回到了故地,一场厮杀,满城尽亡。他和他的知己和他的故乡一起留在了书上。洒血睢阳谁笑痴故乡粗豆靡穷期。” 刘满垂着头,闷声道:“你讲的这些江湖都是什么真正的江湖,啥社稷庙堂的,江湖人就该是江湖人。” 朝清秋笑道:“那你以为什么是江湖” 刘满抬起头,满眼向往,“江湖嘛,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讲江湖义气,有美人美酒,有快剑,轻裘。” 朝清秋点了点头,“如果你说的对,那你说的江湖在哪里” 刘满一愣,“酒铺里的说书先生都是这般说的。” “说书先生说的都是书里的江湖,书里的江湖都是你们少年人心里的江湖。你们自然就会以为那是真正的江湖。” “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 朝清秋笑容平淡,“其实每个人生来就已经在江湖之中,你心中的江湖是那种酒醉鞭名马的江湖,那那些在市井里厮混的江湖人就不在江湖之中了不成谁又能说那些整日里为着几两银子奔波的男男女女们,不是江湖人” 刘满无言以对,虽然朝清秋说的不是他想象中的江湖,可好像隐隐是有些道理,至于哪里有道理,他还说不上来。 朝清秋笑道“是不是觉得我说的有些道理,可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道理” 刘满闷声道:“所有的道理都被你说尽了,我还说啥” 朝清秋按住他的狗头,“所以说才要你多读书嘛,读了书也不是要你成为文学硕儒,只是要你明白些粗浅的道理罢了。” “不读书,就不能明白这些道理吗自然可以,感觉该如此,感觉不该如此。可读了书最少能让你明白为何该如此,为何不该如此,最少日后和人辩论的时候,你能用一句子曾经曰过来开篇,是不是好像还没开口就占住了几分道理” 刘满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那咱们今日就开始读,我要先学几句子曰,回去好和他们显摆显摆。” 朝清秋摇了摇头,“今日不教你读书,先教你练拳。” 刘满怒了,“就你那个慢吞吞的拳架,用来跟人打架,还没出第二拳就被人打死了,还打什么打” 朝清秋笑了笑,“我自然不会教你那种拳术,我要教,就教你最厉害的拳术。” 刘满目光一亮,“有多厉害” 朝清秋笑道:“一拳在手,天下无敌。” 刘满跳了起来,“那还不快点走起。” ……… 一盏茶之后,刘满晒在太阳下站着桩。 刘满吼道:“姓朝的,这就是你说的天下无敌的拳术” 朝清秋蹲在屋前的阴凉里。 他笑道“练拳和读书一样,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来的。” “我教你读书,是想要你以后和这个世道好好讲道理。教你学拳,是要这个世道以后好好听你讲道理。” “都少不得的。” 问剑东南第一百五十二章 槐荫 有间私塾外有一大片空地。 空地不远处,又有一棵高大槐树。 槐树高大,年岁日久,枝繁叶茂,未到花期,已然亭亭如盖。 据刘老爷子所说,这棵槐树栽种在这里已经有许多年月。 至于到底有多少年,即便是镇里的典籍上也已经不可考。 花开如伞盖,遮阳挡雨,年年复年年。 在他少年时,有个老人最是喜欢在黄昏时分坐在那棵槐树下,看着对面飞鸟斋的那些少年们下了私塾,如同飞鸟一般徘徊而出。 后来飞鸟斋倒了,老人还是老人,只是再也不曾来过这棵树下。 说到这里,刘老爷子也是有些伤感,那些当年的少年,好像一个眨眼就已经垂垂老矣。 昔年故旧,二三人矣。 好像去年今日此门中,依旧还是少年年少,槐叶正春风。 今日踏步出门来,故人常辞,物在人已非。 当时朝清秋站在老人身边,笑着说了一句,“少年不老,槐叶常青。” 老人当时神色宽慰,那些少年在他心中确实都不曾老去。 …… 有间私塾外的空地上,刘满蹲着马步,身边围着不少少年少女。 “阿满,你昨天讲的故事里,后来那个化为人形的白蛇最后有没有找到她的恩人” 一个小姑娘满脸殷切的望着刘满。 是他隔壁的那个小姑娘。 少年深吸了口气,暗暗告诫自己要沉的住气,喜欢一个姑娘,不能一开始就表现的太喜欢,不然那个姑娘大概就会不珍惜。 还是要找些姑娘感兴趣的事,慢慢引起她的兴趣,直到哪一天他不在姑娘身边时,姑娘会感觉有些空落落的,那他就成功了一大半。 这是他昨天求了姓朝的半日才求来的好道理,只是他当时太高兴,所以没发现他口中那个姓朝的当时目光闪躲,有些心虚。 朝清秋和他讲的自然都是好道理,不过这些好道理都是他趁着先生醉酒时,从先生那里听来的,至于管用不管用,那是他先生的道理,关他朝清秋什么事 反正道理是好的,如果不管用,自然是刘满自己的过错,他这个先生是不会揽到身上的。 一个少年赶紧道:“阿满,那个天下无敌的乞丐帮主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他的爹娘” 刘满挑着眉,有些得意,“你们不知道,姓朝的每天都要求着我听故事,要不是他求的狠了,我都懒的听。这几日给你们讲的那些都是我随便从他那里听来的,都是听了个开头,后来他求着我听,不过我没答应,听故事再重要,哪里有我练拳重要。” 刚才提问的少年看了一眼扎马步的刘满,疑惑道:“你这拳法看着也不咋厉害呀,练成了能受的住高老大一拳不” 刘满怒道:“姓朝的说了,他教我的这套拳法天下无敌,等我练成了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你们别看姓朝的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昨天我可是亲眼看着他一挥手就劈开了一块碗口大的砖头。” 周围的少年少女们一阵惊叹,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朝先生,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刘满咳嗽一声,“当然了,这套拳法他也只是练了个小成,资质有限嘛。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天生的武学奇才,以后一定能够将这套拳法练到大成,到时候江湖之中到处都会流传着小爷我的名字,连到时候混江湖的外号我都想好了,就叫铁拳无敌刘满大爷。” 少年一脸羡慕,“可惜我娘不让我跟朝先生来读书,不然我就也能学这无敌的拳法了。” 身边的少年少女们也是点头附和,他们家里都不许他们来这里读书,说是用不了多久,说不定这间私塾就又不在了。 刘满一愣,“读书姓朝的没教过我读书啊。” 少年少女们都是愣愣的看着他。 “这些天姓朝的除了给我讲故事就是盯着我练马步,也没教我读书啊。” 他身边的少年压低声音,“你说朝先生会不会也是个骗钱的,要不就是他也没什么学问。” 刘满一巴掌拍在少年头上,“你懂啥,姓朝的又不收钱,再说他就算没怎么读过书,教咱们还不是绰绰有余” 少年撇了撇嘴,好像刘满说的还有些道理。 一直坐在私塾门槛处的朝清秋闻言一笑,自己这个学生还是不错的嘛,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到底还是维护他这个先生的。至于少年之前说的什么他天资不够的言语,这次就当没听见了,不然无论如何要让他再多练半个时辰。 ……… 一连几日,那些少年少女们都会聚在有间私塾门前的空地上,听着刘满说着那些刚刚听来的故事。 有剑修惩恶扬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有书生高歌醉饮,倚马诗酒千百篇。有女子多情,远随夫君千万里。 有些市井间的豪侠,在外威风八面,在家却是不敢高声言语。 有些是在外吃苦受罪,回到家中却还是要给妻子儿女挤出一个笑脸的寻常汉子。 有些人好似远在天边,有些人好似近在眼前。 这些孩子们有时回到家中也会将这些刚刚听来的故事与爹娘讲一讲。 那些早已饱经风霜,双手上都已磨出茧子的男男女女们都会会心一笑。 好像他们的曾经,他们的而今,都在这些故事里了。 …… 这一日,一个老人来到了老槐树下。 老人看着身后的老槐树,面上露出一些怀缅之色,他有多少年不曾来过这里了 记不清了。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已是许多年了。 在他少年之时便有这棵槐树,他看了眼不远处的那些少男少女,当年他也是如他们一般的少年。 一个恍神,竟然已经过了快百年了。 老人就这么坐在树下,槐树茂密,为他撑起一张遮阳大伞。 他与它是故人,它与他又何尝不是故人。 老人眯着眼,遥遥眺望着那些少年少女。 就像看着当年那些在飞鸟巷里鱼跃而出的少年。 朝清秋站在树后,双手拢在袖子里,也不打扰老人。 故人最多情,何况是这个已经近百岁的老人。 老人自然就是刘老先生口中的孙老爷子。 那个以近百岁高龄,守了永平镇一辈子的“老人家”。 “朝先生,可知道为何我不要这些孩子来这里读书。” 朝清秋笑道:“老爷子是怕以后他们会失望” “这些顾虑自然是有的,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已虚活百岁,见过许多人不曾见过的风景,也见过许多人不曾见过的龌龊。” “见过许多人平地起高楼,也见过许多人房倒屋塌,家破人亡。” “富贵荣华,生老病死,看似长久,其实不过旦夕之间。” 他朝着朝清秋歉意的笑了笑,“别介意,人老了,话总会比年轻时多一些,总是喜欢讲一些年轻人不爱听的道理。” “人一老了,陈腐之气就上来了,总是有些喜欢倚老卖老。”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家的道理往往都是好的。” 孙老爷子一笑,“朝先生是个会说话的,可老人之言多暮声,也确实是事实。” 老人转过头来,“朝先生,我只问你一句,读书为何事” 朝清秋面色平静,“若是旁人问我,自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或者是为天地立心为,为生民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些生硬的圣贤道理,可在老先生面前,我自然要说实话,读书识字,只为做人。”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千难万难,做人最难。少时只觉为人易,年华方知立业难。” “做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已经很难了,更何况是做一个于世道有益的好人一个人没读过书,没本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老老实实活着,安居乐业,平稳一生,也是求不来的好事。最怕的就是那些读了几本圣贤书的半吊子读书人。书没读几本,便以为自己才华满腹,随手便可挽天倾,以为世道倾覆,大势在我。手段尽出,千般尝试。” “不论这些读书人是一心为百姓,还是野心勃勃,想要立下泼天的功绩,留名史册。” “他们终归是要掀翻这个世道。” 朝清秋笑道,“老先生是怕我教不好他们”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些日子来看朝先生手段是有的,可惜来的不是时候。” “孙老先生是说那个龙头帮。” “不错,那个龙头帮势力太大,来势汹汹,不像一个江湖帮派那么简单,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至于他们图谋何事,我不关心。可是不能在我永平镇的地盘上。” “我这一辈,只守在这里,也只有这里。” 朝清秋搓着手,“那为何老先生今日要来见我” 孙老爷子转过头来,嘴角含笑,已经皆白的须发微微翘起。 “朝先生,你是寻常读书人吗” 朝清秋含笑拱手,“自然不是。” “那就是了。” 问剑东南第一百五十三章 总有道理无用时 十年种树,百年树人。 何时栽下一棵树最好便是现在。 有间私塾的空地前,那些少年少女每日都会来。 朝清秋依旧不曾教他们读书,只是每天不时给他们讲些江湖故事。 偶尔讲的兴起了,他也会起身给他们比划几个拳架。 比如当年自己是如何用这一拳随随便便就砸死了一只老虎。如何用这一脚踢碎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他还说了自己的剑术也是数一数二,百十来个山贼匪人也近不得身的。 引的那些孩子满脸崇拜,只是等到有个孩子想要他当场给他们劈一块砖头时,方才还兴致勃勃的朝先生就找了个借口溜走了。 于是孩子们就知道了一个事实,朝先生武艺是有些的,只是大概比不上他吹牛皮的功夫。 不过也没关系了,这些孩子们本来就是来听他讲故事的,至于朝先生的武艺如何他们其实不那么关心。朝先生的故事只要好听就好了。 这些日子,朝先生给他们讲了那北方有佳人,至于佳人到底有多漂亮,朝先生不曾说,只说有那帝王天子,为美人烽火戏诸侯,亡了天下。 讲了那剑客持剑,孤身一人,自南到北,刺穿天下。 讲了那浩荡铁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讲了那诗书传家千百年,处处皆是名胜处的中原。 讲了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圆的漠北。 讲了那烟柳画桥,美人温婉的江南。 听的多了,这些年纪还小的孩子自然也会想着,何时能够亲眼去看看那座朝先生口中的江湖便好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人心何尝不是如此。 一朝心风起,终有花开满枝头。 ……… 安乐巷,龙头帮总舵。 邓力坐在大堂正中的椅子上,微微低头,看着跪在身前的高勇。 “老高,你可知道哪里错了” 高勇汗流满面,连声附和,“邓大哥,我真不知哪里错了。” 邓力摇了摇头,“老高,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果然是个榆木脑袋。我问你,这些日子我要你监视着永平镇,镇子里有没有什么异常事” 高勇一愣,“镇子里这些日子都平静的很,没有什么不同之事。” 邓力抬了抬手,“再想想。” 高勇脸上汗水更多,“有件小事,镇子里新来个教书先生,重开了飞鸟斋。不过他一个读书人应该翻不起什么风浪,属下这才没有和大哥说。” 邓力摇了摇头,“读书人,算不得什么大事老高,我问你,当初我为什要你去威胁那个姓吴的教书先生” 高勇又是一愣,“难道不是因为大哥看不惯那个教书先生狂傲不肯投靠到大哥门下” 邓力一笑,“私仇,我和那个教书先生能有什么私仇老高,你要知道,咱们将来是要干大事的,不会永远困在这个永平镇。” “干大事要什么要人,要钱。所以民智不能开。” “这个新来的教书先生做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他给那些孩子们讲了那么多的江湖事,那些孩子们自然会向往那座江湖,等到有朝一日,他们就会离开永平镇。可咱们不能让他们走。” “老高,你明白了吗” “大哥的意思是” “干大事,总是要有些冲锋陷阵的棋子。你我是车,不能动。那卒从哪里来” 高勇这次终于彻底明白了邓力的用意。 “那我再和上次一样去威胁这个新来的教书先生” 邓力摸着椅子上隆起的把手,“这次这个书生有些手段,比上次那个姓吴的腐儒要难对付不少。你先带些人去试探他一下。” 高勇起身而去。 邓力坐在椅子上,揉着额头,事情最好不要有什么变故,不然自己大哥那个脾气,只怕真的会扒了他的皮。 ……… 有间私塾里,林任躺在床上,面色有些发白,不时咳嗽几声。 王峰蹲在他旁边,抱怨连连,“早就说不要你熬夜看书了,又不差那一时半会儿,你喜欢那书就和朝大哥要好了,朝大哥那么大方的人,肯定就把书送你了。是不是,朝大哥” 靠在门上的朝清秋笑了笑,“虽然你小子说的话我不爱听,不过还是有点道理的。小任,读书这种事,急不得的。有时候慢慢走,其实比一步不停的跑要更好些。” 林任咳嗽几声,虚弱无力,“朝大哥说的有道理。” 王峰咧着嘴,“好了,好了,我去给你买点药。” 他搓了搓手,“朝大哥,借点银子” 朝清秋站起神来,“还是我去,我对药理也有些研究。” 王峰重新蹲下,“那就麻烦朝大哥了。” 朝清秋笑了笑,起身而去。 林任埋怨道:“干嘛要麻烦朝大哥,我又没什么大事。” 王峰看了他一眼,“我的好兄弟,你就让我省点心,你从小身子就弱,就是有个发烧咳嗽都要比别人多吃些药。就当哥哥求求你,你注意些身子。” 林任点了点头,“我注意。” 两人正在这闲聊,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喊叫声,显然来者不善。 王峰给他掖了掖被角,“别动,我去看看。” 林任沉默的点了点头。 好像总是这样,每次有了事情,总是王峰冲在他前面,而他只能躲在王峰身后。 高勇带着几个泼皮已经闯入院中。 王峰挡在私塾的门口。 “高大哥,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 高勇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小子现在不得了了,攀上了一个穷书生,就不把当初这些穷兄弟们放在眼里了难道读了几本书,把脑子读傻了老老实实的给我滚开,今天没你的事。” 可惜拦在门口的高大少年没有让他如愿。 王峰右脚后撤一步,一手握拳,起了一个拳架。 高勇大笑,“王峰,你小子是疯了不成跟个穷书生学了几招,就想要跟我动手” 他晃了晃手臂,朝着少年勾了勾手,“别说大哥不讲当年情谊,我让你三拳,三拳之后,别怪你高大哥出手无情。” 王峰不答话,右脚发力,少年已是如一只猛虎一掠而出。 高勇站在原地不动,只是随随便便挥出一拳,就将王峰打的倒飞出去。 高勇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几日不见,这小子的拳头竟然已经有了几分斤两。不过问题不大,他高勇可是堂堂一品武夫,在这永平镇里就是无敌的存在。 “第一拳了,王峰,用些力气,别给高大哥挠痒痒了。” 言语未毕,王峰第二拳又至。 这次高勇用上了双手才将王峰打退回去。 他吐了口气,这一拳又比第一拳强了些。 他沉声道:“还有一拳。” 王峰第三拳已至。 这一拳竟然带起了空中的呜咽声。 高勇右脚后撤半步,堪堪挡住这一拳。 王峰退回私塾门前,大口喘息,“高大哥这个永平镇第一高手,也不如何嘛。” 高勇心中已经动了些杀机,此子武艺天赋不差,加以时日,自己未必还是对手。 他双拳紧握,狠狠砸出一拳,“那你也吃我一拳。” 王峰早有准备,双拳横在胸前,硬生生封住了高勇这一拳,只是他整个人却是倒飞出去,狠狠的撞在了屋门前的柱子上。 他翻身坐起,盘腿坐在门口,抬手擦着嘴角的血迹,“高大哥的拳头也不是那么重嘛,是不是今日来的时候不曾吃饭” 高勇笑了一声,“王峰,我劝你还是让开,下一拳,你接不住的。” 有间私塾里,林任强撑着起身,脚步踉跄着来到门口。 少年摇摇晃晃,最后一头栽到在门口。 王峰看了眼自己的好兄弟,想要起身扶他起来,却是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身来了。 他苦笑一声,“小任,当年我曾经信誓旦旦的说要保护你,没想到即使是学了拳,我还是这么没用,想要的东西,从来都留不住,别怪我。” 躺倒在屋前的少年垂泪无声。 王峰大声道:“我只是后悔被那个姓朝的骗了,什么无敌的拳法,下次我见到刘满那小子一定要告诉他,他先生教他的拳法弱的很。” 高勇一笑,“你还真是讲义气的很,不用你提醒,那小子肯定早就已经跑了。接住我这一拳,今天饶你不死。” 高勇双拳之上肌肉鼓起,今日梁子既然已经结下了,那就没有斩草不除根的道理。 他一拳挥出,四周劲气撕裂了风声。 王峰已经闭上了眼,劲气在他面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少年想着自己那远山梦,没想到不曾出过永平镇,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有人轻声笑道:“不要败坏我的名声,烧不好菜怨锅的,可不是个好厨子。” 王峰身前。 这个不知何时飘然而至的青衫书生,一脸轻松的攥着高勇的拳头。 高勇已经涨的面色通红。 “很累,我帮你。” 朝清秋一拳砸在高勇额头。 看似轻飘飘的一拳,竟然让这个壮汉倒飞出去,直接砸在地上昏迷不醒。 他转过头来看向王峰。 “如何我的拳头还是有些斤两的嘛。” 问剑东南第一百五十四章 书声朗朗 安乐巷,龙头帮总舵。 邓力看着刚刚醒过来的高勇,一言不发。 高勇脸上满是汗水,自家大哥的性情他最是清楚不过。 “大哥,不是我不尽力,那个书生确实有些门道。” 邓力面沉似水,若有所思。 “大哥,你再多给我些人手,我一定能够除了那小子。” 邓力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直直的看着他。 良久之后,邓力这才开口,“老高,你说咱们的本意是什么” “自然是毁了那个书斋,不让他给那些小家伙们灌输那些江湖事。” 邓力点了点头,“那你说,怎么毁掉一个人打生打死” 高勇一愣,挠了挠头,“俺就是个粗鄙武夫,打打杀杀还行,其他的,大哥你真是问错人了。” 邓力竟然露出一个笑脸,“毁掉一个人很容易,只要先给他希望,再将这个希望狠狠掐灭就是了。可要毁掉一群人的人心却不容易。” “这个姓朝的书生手段越高越好,等他挑起了那些人的希望,咱们再狠狠地掐灭。到时候他就会和那个姓吴的一样,让这些人在心里彻底的失望。” “一而再,再二三。不会有人永远有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便会越大。” “如果一个接一个的读书人都是如此,那些镇上的人还会相信这些读书人嘛自然不会了,等到下次再有这样的读书人,就不需要咱们出手了。” “先有姓吴的腐儒,后有这个姓朝的书生,他们求的是什么想要移风易俗,看不到希望,他们还能呆下去” 高勇揉着额头。 “那咱们就先让他嚣张一会儿” 邓力笑道:“想到这些自负清高的读书人有朝一日落魄而去,大哥我就有些开心呢。” …………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依旧是靠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两个少年。 只不过这次两个少年换了位置,高大少年王峰躺在床上,不住的唉声叹气。 林任在一边抱怨不停,“你才学了几天拳就学人逞英雄朝大哥要是不来,你这次就死定了。” 王峰哀嚎一声,“你就冤枉我,要不是为了保护你,我哪里用和姓高的拼命。还有,这个姓朝的当时在外面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门口的朝清秋点了点头,“确实是看了一会儿,不过也不久,也就是从你开始出第一拳开始。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不抗揍,还以为你能多坚持一会儿。” 王峰压低声音,“老朝,你这人不厚道,能一拳打晕老高的拳法你还藏着掖着,你教会我,我一定能给你发扬光大,等到我以后闯荡江湖天下无敌的时候,要是有人问我我师父的姓名,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的提一下你的名字。” 朝清秋笑道:“我教你的拳法已经不错了。练拳终归还是要一步一步走,你以为自己是那种武学奇才,随随便便的就能捡到一本武学秘籍,然后练上个日,境界全开,从此横行天下,打遍江湖无敌手” 王峰叹了口气,“本来我也以为我是,不过受了老高这一拳,我才发现我好像不是。” 朝清秋伸手指了指他,“那个姓高的境界稀烂,出拳也软绵绵的,也就是碰到你这种半路刚学拳的才能欺负欺负。放到别处,连个泡沫都扑腾不起来,就会淹死在江湖里。” 少年有些郁闷,他虽然口齿伶俐,可今日是被姓朝的眼睁睁看着被人打翻在地,多少也是有些没面子。 他闷声道:“说的好,以后不要再说了。” 朝清秋笑道:“不用着急,你还年轻,男人嘛,恩不可忘,仇也不可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等到他日有了机会,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王峰咳嗽一声,“可我就喜欢报仇不隔夜。” 隔了一会儿,他见朝清秋没言语。 “姓朝的,你怎么不劝劝我,像什么要量力而行,不要不自量力。” 朝清秋已经起身,“我为什么要劝你你要是想报仇,自然有你自己的办法。成了,是你小子足智多谋,不成,那也怨不得旁人。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还有,吃了我一拳,那个高老大最少十日动不得手,至于这个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握的住了。” 王峰点了点头,懂了。 朝清秋转身将要离开。 林任突然开口,“朝大哥,我也想学拳。” 王峰一愣,随即抱怨道:“你学什么拳就你这身体,一阵风都能吹倒了。别给朝大哥添麻烦了。” 林任却是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只能躲在你身后。我更不希望,有朝一日看着你被活活打死在我眼前。” 王峰苦笑一声,没有言语。 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林任是个什么脾气秉性,他最是心知肚明,平日里最好说话,可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却也是最难说话。 朝清秋笑道:“想学拳学就是了,读书人嘛,总要有点本事傍身,万一以后被狐朋狗友欺负了,还能反击几下不是” 王峰冷着脸,“朝大哥,谁是狐朋狗友。” 朝清秋迈步而去,只是留下了一句言语。 “小峰阿,有个词叫不打自招,所以说人还是要多多读书嘛。” ………… 永平镇,孙家。 日高光暖,孙老爷子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着太阳。 一个仆人迈步而入。 他低声道:“老爷,昨日高勇带人去找那有间私塾的麻烦了。”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也不意外,当初这些人对付那个吴先生也是如此。 “结果如何” 仆人笑了一声,“老爷看人真的是准,那个姓朝的读书人原来还是个武学高手,据说只用了一拳就败了高勇,还将他打的昏迷不醒。” “高勇昨日是被人抬着离开的。” 老人含笑点了点头,“你家老爷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都多,那个姓朝的小子,我当日一见就知道不是个寻常人物。不过邓力那边肯定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就放手,你那边盯仔细了。” 仆人轻声道:“老爷,那个吴先生之后,咱们这里也来过不少的读书人,为何之前不见老爷这么关心” 孙老爷子笑了笑,“人家都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家老爷可活不到那个岁数。一命悠悠,终有尽时。人老珠黄,油尽灯枯。谁也躲不过的。” 仆人有些伤感,这几年老爷的身子确实大不如前了。 “老爷别说这些丧气话,永平镇不能没有你这个定海神针。” 孙老爷子一笑,这么多年,风和日丽,阴风暴雨,他都见过了,除了永平镇,他没有什么放不下。 ……… 永平镇的一家酒铺外,高勇刚刚喝过了些酒水,脚步还有些踉跄。 这次栽到朝清秋手里,他是技不如人,那就没什么好怨恨的。只是王峰那个小子竟然这么快就出息了,还能跟自己过上两招这事最是让他意外。 没想到当年跟在自己身后叫高大哥的臭小子,已经可以和自己有个往来了。 自己的那座江湖好像忽然之间就老了。 他边想边走,路过街边的一条小巷子。 忽然眼前一暗,接着就被人拖到了小巷子里。 一个人粗声道:“姓高的,你往日里在永平镇横行霸道,想没想过会有今天今天你落在爷爷手里,爷爷就要替天行道。” 高勇想要挣扎着起身,只是挣扎了片刻却是挣扎不动,他这才想起自己中了朝清秋一拳最近不能动手。 他沉声道:“王峰,是不是你小子” 如果不是有间私塾的人,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他不能动手才来 那人粗声道:“什么王峰,我只是一个路见不平的江湖豪侠,哪里敢与王峰那般文武双全的豪杰人物相比。听说你前几日偷袭了王峰少侠,我这次就是路过此地,顺便给王峰少侠报个仇。” 高勇怒道:“王峰,你小子现在翅膀真的是硬了,你给我等着。” 王峰一拳砸在他头上,“都跟你说了本大侠不是王峰。咋的你小子听不懂人话” 王峰长处了口气,还真是挺过瘾。 高勇认了栽。 他闷声道:“好,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想怎样” 王峰笑道:“不怎么样,也就是把你高大爷揍一顿,出出气罢了。” 片刻之后,巷子里响起高勇的惨叫声。 ……… 日光和煦,有间私塾外,朝清秋正在给那些少年少女们讲着那些江湖故事。 林任站在不远处练着昨日朝清秋教他的拳架,少年满头汗水,他本就体弱,练起拳来,自然要比别人多费些力气。 王峰打着哈欠从屋里走了出来,双眼通红。 朝清秋笑道:“昨夜熬夜读书了” 王峰咧嘴一笑,“没,就是去教了某人一个道理。” 他王峰大爷教人道理,自然是用拳头。 朝清秋也没有多言,他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 看着那些有些不明所以的孩子们。 “从今日起,开始教你们读书。” 这一日,荒废了多年的旧私塾里。 书声朗朗。 问剑东南第一百五十五章 剑即理也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手中持书,在私塾里来回踱步。 孩子们坐在私塾里的木桌前,一脸认真。 他讲起课来并无定法,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依旧多是讲些孩子们喜欢的江湖故事,只是偶尔在这些江湖故事之后,穿插上一两句通俗易懂的小道理。 刘满忽然问道:“朝先生,俺爹说读书就是要学书上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咋的你还是讲故事是不是以为俺们学不会那些书上的大道理” 朝清秋笑了笑,“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看似七拐八拐,什么天人合一,什么天理人欲,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其实只是说的复杂难明,说到底,其实所有的道理都在故事里,而这一个个江湖里的故人故事,才是真正有用的好道理。” “所谓读书,所谓道理,其实不过是后人根据前人的一个个故事总结出来的言语,至于当年是否真有其人其事,其实不重要,道理是真的就好了嘛。” 刘满点了点头,“虽然我听不太懂,可是先生说的我很喜欢听。要我读那些之乎者也的道理我是半点也读不进进去的,可要是让我听故事,我从来都不嫌烦。学了这些故事,将来行走江湖的时候,咱随口给他们讲一个,说不定人家还会将咱当个读书人。” 朝清秋点了点头,“所以说你不是读书的料子,整日里就想着行走江湖,万一哪天你小子初入江湖就被人打出江湖,记得不要报先生我的名号,先生丢不起那个人。” 私塾里的少男少女们轰然而笑。 刘满怒道:“俺虽然读书不行,可俺在习武上是不出世的奇才,等到俺拳镇天下,你可别到处吹嘘是俺先生。” 朝清秋面色古怪,“谁说你是武学奇才。” 刘满一脸得意,“是王峰大哥给俺教拳的时候说的,他说先生的这套拳法,二三日就可小成,七八日便可大成,到时候天下高手在我眼前也不过就是一拳事。” 朝清秋按着他的狗头,“接下来,我给你们讲一个初出江湖的少侠,是如何淹死在江湖里的故事。” ………… 有间私塾外,林任和王峰并排走着拳架。 林任走上两步就要休息一会儿,顺手擦擦头上的汗水。 王峰道:“小任,你真不进去听会儿你自小最喜欢读书,这练拳真不适合你。练来练去,未必受的我一拳。” 林任瞥了他一眼,“知道你是武学天才,不还是被老高一拳打的躺了好几日我练拳未必能够练出什么大出息,可好歹也要求个心安。” 他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半途而废。再说朝先生给他们讲的那些江湖道理咱们在底层混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不清楚” 王峰点了点头,“我还是有些佩服老朝的,一个人,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不容易了,难得他还能想着帮帮咱们这些与他毫无关系的异乡人。” 林任起身走着拳架,“谁说不是呢,也许真正的读书人总是喜欢自寻烦恼。” “小任,以后你会不会也变成老朝这样的人” “我知道,你多半是想的。” 林任沉默片刻,“我自然是想的,只是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呢” “遥见青山,见贤思齐。” “别扯的那么文绉绉的,你小子我还不知道只要你想,拼了命也会去做。” 王峰停下拳架,蹲在一边,咧嘴而笑,“我就不一样了。从小到大我的目标就是做一个江湖高手,不过而今倒是多了一个小目标,要是将来真的习武有成,我是不介意为这个世道做些事的。” 两个少年相视一笑,心中依旧还是当年的旧梦,只是悄然之间已经有了些改变。 有时遇到一些人,未必便会乘风化龙,飞黄腾达。 可能只是在心底种上了一颗幼苗,有朝一日,悄然生发。 ………… 有间私塾前的槐树下,孙老爷子盘腿而坐,听着不远处私塾里孩子们的吵闹声,他嘴角翘起,露出一个笑容。 一个拿着扫帚的老人走到他身前。 刘老爷子的年岁也不算小了,只是比起孙老爷子,他确实是一个实打实的“少年”。 孙老爷子笑了一声,“小刘啊,有些年不见了。” 刘老爷子笑道:“孙老爷子贵人事忙,难得还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 孙老爷子挑了挑眉,“连句先生也舍不得叫了” 孙老爷子和刘老爷子的关系,就如今日的刘满与朝清秋。 只是当年孙老爷子只在私塾之中教过几堂课,后来他爹病逝,他被迫回去继承了家业。 刘老爷子摇了摇头,“哪里敢做老先生的学生,咱这辈子就是个不成气的庄稼汉。” 孙老爷子笑道:“是不是还埋怨我这么多年来不曾来见你” 刘老头苦笑一声,“哪里敢埋怨你老人家,是我自己不争气,不值得您走这一趟。” 孙老爷子抖了抖有些发麻的双腿,“小刘啊,不是先生不来见你,我不来见你,其实也是护着你。” “旁人以为我在永平镇只手遮天,可这其中凶险到底如何,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旁的不说,单说要是被那龙头帮知道了你我之间的关系,你和你孙子,多半不能活到今天喽。” 刘老爷子一愣,这个缘由他倒是不曾想过,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是孙老爷子看不起他这个一事无成的学生。 “这么多年,你虽然过的清苦,可好歹也是无灾无病,无忧无虑。其实我早派了人在这边,许多暗中的事你未必清楚,我就让他们顺手帮你清理了。” “于我而言,故人是越来越少喽,只要你们能活的好,其实咱们见不见面,都是无所谓。” 刘老爷子沉默良久,不曾言语。 孙老爷子笑道:“我说了这么多,你都不感动不成都说人老了总是容易落泪,怎么先生还骗不出你两滴泪水” 刘老爷子垂着头,嗓音哽咽,“先生。” 孙老爷子没言语,闭着眼,长须微微晃动。 ………… 龙头帮总舵里,邓力盘坐在椅子上,桌前放着一盘围棋。 他轻轻捻起一颗白子,看了半响,又狠狠地抛回到棋罐子里。 “娘的,这玩意儿到底咋玩我看老大每次下棋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整天对着一个残局,说什么此中有大学问。没想到这么难,这读书人的玩意就是坑人。” 高勇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大哥,刚才说的,就是我派兄弟们去那个有间私塾里打探来的情报,那个书生如今做的已经有了些局面,再拖下去只怕对咱们不利,咱们是不是立刻斩草除根” 邓力又捻起一颗黑子,“自然是要斩草除根的,不然再过些日子只怕此人更不好对付。不过这次不用你出手。心机手段,你都不是此人的对手。” 高勇一愣,“大哥,我可以……” “你不是他的对手,要你去也是白白送死,活着不好吗这次我会派出血衣神兵。” 高勇低声道:“老大,派血衣神兵是不是大才小用了” 邓力摇了摇头,“老大和我说过,狮子和老虎搏杀兔子的时候都会用全力,何况是活生生的人。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将敌人置于死地,且不可心慈手软,不然等到对手回过头来,你后悔都没处去哭。” 血衣神兵是他们龙头帮里的一大隐秘。 血衣神兵里每个人的武艺都不在高勇之下,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常年联手,配合默契,而且手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人命,临阵厮杀经验极为丰富,不下于战场上的百战老兵。 当初邓力来到永平镇,暗中带了百余血衣神兵,至今还不曾出过手。 压在手里,当成了一只王牌,镇住了不少人,比如那个号称永平镇之宝的孙老爷子。 要不是有血衣神兵在手,他还真没把握能和孙老爷子周旋一二。 “这次就派十人前去,我到要看看,这个远道而来的读书人到底还有什么手段。” ……… 夜露深重,寂然无声。 唯有偶尔一两声鸦鸣,在这孤寂而清冷的夜里,带着些生气。 有间书院外,十个一身红衣的血衣神兵已经悄悄靠拢到了书院门口。 他们自小所学的就是刺杀之术,能够悄无声息的杀死对手,就不需要面对面的以命相搏。 潜踪匿行,悄无声息。 有间私塾里,王峰和林任早已睡熟。 朝清秋独自一人盘坐在私塾里的桌岸前,膝上横着一把长剑。 剑名断念。 这把剑自当日陈寅送他以来,还不曾饮过血,甚至极少出鞘。 一个读书人喜欢讲道理是好事,可不是每个对面之人,都能够心平气和的与你坐下来讲道理。 在有些人眼里,权势与武力就是最大的道理。 总有道理无用时。 朝清秋笑了笑,抚摸着膝上的长剑。 道理无用又如何,手中尚有三尺剑。 他伸手握住剑柄。 下一刻,剑气满书斋。 持剑在手的青衣书生迈步而出,带着一身剑气。 剑即理也。 问剑东南第一百五十六章 何谓好人? 夜色深重,无星无月。 有间私塾前的木门无风而开。 门口的血衣神兵后退数步,左右遮挡,结兵成阵。 这是血衣神兵之中秘而不传的特殊阵法,据说是当年龙头帮的老大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各地走商的商贾那里换来的。 传闻的真假不知,不过这套阵法确实厉害的很,一旦结阵,几个一品的武夫就能将自身的杀力提高几番,绝非一比一那般简单。 即便是寻常的三品武夫,也多半不是他们的对手。 而这个阵法最大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人数越多,阵法越强。 多年厮杀经验,让他们对生死之间的危险远超常人,门内那个读书人只怕不简单。 下一刻,一个青衫书生提剑而出。 手中唯有一把三尺长剑。 朝清秋看了眼对面的血衣神兵,他们用的阵法似乎有些熟悉。 他抖了抖握剑的右手,手中断念轻轻颤动。 他抬起手臂,长剑斜指,一道剑气激射而出。 血衣神兵中的为首之人喝了一声,十人的罡气聚拢成型,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道暗红色的罡气屏障。 朝清秋的剑气砸在屏障之上,就像泥牛入水,被不断分解,消化,最后彻底消散不见。 为首的血衣神兵低喝一声,“斩。” 暗红色罡气屏障变幻汇聚,最后成了一把血红色的硕大镰刀,狠狠挥向站在书院门口的朝清秋。 朝清秋脚步腾挪,竖剑在前,以手中长剑抵住这血色罡气。 剑气与罡气不断厮磨,在空中爆出一阵阵刺耳的轰鸣声。 朝清秋脚步重重踏地,被罡气压的不断后退,最后直到抵在了身后的木门上才停下了脚步。 血衣神兵再喝一声,“再斩。” 罡气再现。 三人成虎,一人之力终究敌不过十人之力,百人之力,多少江湖上所谓的高手,都被他们用这招消磨而死。 朝清秋也是喝了一声,一剑斩破身前罡气。 他长吐了口气,持剑的右手有些微微颤抖。 自从入了三品武夫境,还没人能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在东南的这些日子他不曾持剑,可不曾持剑剑不代表不曾练剑。 手中无剑,可心中有剑。 他抖了抖衣袖,一身青衫飘摇,剑尖朝上竖剑身前。 左手双指并拢,在剑身之上缓缓划过,一道青紫色剑气在剑身之上不断吞吐。 他大笑一声,“道理无用,我有一剑。”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劈砍,青紫色剑气离剑而出,重重的砸在血衣神兵那血红色罡气的屏障上。 下一刻,整个屏障轰然而碎。 一身青衫已是飘然而至,手中断念已经自右手换到了左手。 剑锋之上泛着寒光,自那些还不曾反应过来的血衣神兵脖上一一刺过。 一息十剑。 院子里,十个血衣神兵轰然倒地。 朝清秋剑尖倾斜,任由断念上的血珠不断低落在地。 不曾练剑,却是出剑更快了些。 ……… 第二日天明,王峰一边开门一边伸着懒腰。 他揉了揉眼,发现姓朝的竟然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正捧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 “朝大哥起这么早。” 朝清秋没有抬头,“不是我起的早,是你起的太晚,想要练成绝世高手,还是要多下些功夫。” 王峰大大咧咧,“我这样的绝世天才,随随便便就能练出个天下第一。” 林任自他身后而出,“你是个什么货色,咱们都是心知肚明,就别吹嘘了。” 王峰怒道:“小任,你可是我的生死兄弟,咋的向着外人。” 林任不受他的威胁,“我只向着道理。” 王峰闷声道:“算你们狠。” 朝清秋站起身来,甩了甩衣袖,袖口上还是沾了些血迹。 他笑道:“好了,准备准备,该上课了。” 也不知那龙头帮接下来还有什么手段。 林任和王峰并不知道,在有间私塾的后院里,此时已经埋下了十具尸体。 ……… 龙头帮总舵里,邓力面色阴沉,一把掀翻了身前的棋盘。 他昨夜派出了十个血衣神兵,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那些人竟然彻夜未归。 血衣神兵自来纪律严明,只会严格的执行命令,如今毫无消息,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十个血衣神兵,多半是没了。 高勇站在他身前不敢言语,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家老大如此愤怒。 邓力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个姓朝的书生这般厉害,十个血衣神兵竟然都拿他不下。” 也难怪邓力愤怒,血衣神兵的人选挑选本来就极为困难,一方面要身强体壮,有些武艺底子,另一方面要对龙头帮绝对的忠诚。 再者血衣神兵最强之处就在那以少打多,以弱胜强的阵法,而这套阵法磨练起来也需要不少的时日,所以那些人大多都是自小时就被纳入到血衣神兵之中。满打满算,现在龙头帮里的血衣神兵也不过只有千人之数。 这次他出来带了百人,不得不说是龙头帮主对他给予了厚望。 高勇小心问道:“大哥,接下来咱们怎么办要不会去山寨里去搬些救兵” 邓力摇了摇头,“这次下山老大给了我百人的血衣神兵,而今突然之间就折损了十人,要是咱们在这里一点建树都没有,回了山寨还能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你大哥我能熬到这一步也不容易。” 高勇挠了挠头,“那大哥的意思是” 邓力看着洒落在地上的棋子,森然一笑,“老高,你也混了不少年的江湖了,你该知道江湖人最怕什么。” 高勇一头雾水。 邓力本就没指望他能回答,“侠以武犯禁,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官字两张口,既然他喜欢讲道理,那就让他去和那些读书人去讲道理。我倒要看看,讲理的读书人碰上不讲理的读书人,到底谁更有道理。” “备车,送我去县里的官衙,许久不见,我那个县令哥哥该想我了。” ……… 永平镇,孙府。 孙老爷子坐在后院的池塘边,身前放着一支鱼竿,池塘里鱼倒是不少,只是来回游动,不曾咬饵。 老人也不着急,不时弯下腰来在钩子上换个鱼饵。 鱼不咬饵,只是鱼饵的重量还不够罢了,只要合了这些鱼的心意,还怕它们不咬饵 就像人心之中的贪念,总是从无到有越长越大,在老人看来,这个世上从无道德完人,未曾犯错,只是饵不够大罢了。 有人贪图二三两碎银,就可以把良心丢给狗吃。 有些人为了活命,可以舍家舍业,抛妻弃子。 有些人万金之前,面不改色,可能只是因为他所求的并非是富贵,而是那百年之后的青史留名。 人心各有所求,无求之人,已非人哉。 近百年的岁月,孙老爷子已经见过太多人,对人对事自然有自己的见解。 世上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好人与坏人 人心多变,一念之差,善恶之间。 一个仆人走了进来,“老爷,邓力起身去县衙了,咱们要不要通知私塾那边一声。” 孙老爷子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不必急,好不容易用朝先生这条鲶鱼搅乱了这一池春水,还要等他再翻腾翻腾,看看还有什么小鱼小虾会跳出水面。” 仆人脸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言语。 孙老爷子笑道:“是不是觉的老爷我不厚道不出手也就算了,竟然都不通知他们一声” 仆人闷闷的点了点头。 老人一笑置之。 “不是老爷我心狠,这件事我筹谋了这么多日子,眼看鱼咬饵了,自然不能出半点差错。再者,老爷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这个朝先生绝对不是什么一般人物,既然敢出手,那他多半有办法。哪怕没办法,最多也就是受些皮肉之苦,不会死的。” “没办法,你家老爷我啊,也就是一个活的久了些,而今又没有多少岁月可活的老东西,做人做事都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日暮途远,时不待我。” …………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正站在院子里,给那些坐在对面的少年少女们讲着江湖故事。 刘满问道:“先生,你上次讲的那个黑脸神判的故事还有没,再讲几个呗” 不久前朝清秋给他们讲了一个不那么江湖的江湖故事,是一个黑脸官员铁面无私,断案如神的故事。 朝清秋笑了笑,“故事自然是有的,还有不少,毕竟这样一个人物,在哪里都是不多见的。” 刘满又问道:“这样的人在朝堂里不多吗” 朝清秋摇了摇头,“其实仔细算起来,普通之人也好,官宦也好,世上还是那些普普通通的人多些。” “不论做不做好事,能够压住不去做坏事,就已经是个不错的好人了。” “朝先生你对好人的要求咋这么低” 朝清秋背着手,“所有人都在苛求好人,那好人又何必再苛求好人” 有间私塾前的门口,几个穿着差服,手拿枷锁的官差突然出现。 朝清秋只是笑了笑。 “不急,等我给这些学生上完这一课。” 问剑东南第一百五十七章 当年明月 今朝月光 永平镇隶属东南的安乐县,县老爷是个少有的读书人。 当年秦军铁骑南下,这位姓赵的县令见势不妙就了城门,带着全县百姓投了降。 秦军兵不血刃的拿下了安乐县,据说当时的统军将领还对县令大人赞赏有佳。 虽说至今还有不少人还在暗地里骂他没骨气,可到底也是保全了一县百姓。 因他一人而让安乐县的百姓一直被外县人戳着脊梁,可也是因为他,他们也才能苟全性命在乱世。 所以安乐县的百姓对这位赵骏赵县令,爱恨皆有,倒是分不清哪个更多些。 此时朝清秋就站在安乐县的县衙里。 大堂之上,悬着一块鎏金色的牌匾,上书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两侧站着十几个差役,手持水火棍,满脸威仪。 赵县令端坐在高堂之上,衣斜冠歪,不断打着哈欠。 “威武。” 赵县令怒拍了一声惊堂木。 “堂下何人” “北来书生朝清秋。” “所犯何事” “不知。” 赵县眯起眼,“不知有人与本官告你私传邪教,你可知罪” 朝清秋洒然而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县令也是笑了笑,“果然不愧是个读书人,出口成章。可惜这里是县衙,不是你挥斥方遒的书斋。来人,带下去,关进牢房,我就不信他不招。” 朝清秋笑道:“大人真的不分青红皂白,想要屈打成招可对的起头上那四个大字” 赵县令摇了摇头,“你怕是还不知道本官的名声,这么多年,本官受的骂还少吗挨骂就挨骂,有利可图才是正理。至于头上四个字,本官装作看不见,那便是没有了。” “自欺欺人,一县之尊,何必如此。” 赵县令有些心烦,“先带下去,我倒要看看这个书生有何手段。” 朝清秋没有多言,跟着差役迈步而去。 ………… 一县牢房,本就是为拘押犯人而设。可安乐县里的牢房却是大出朝清秋的意料。 整座牢房竟然都极为整洁。 蚊虫不生,日到中天之时,有些牢房里还能透出些光亮。 朝清秋就被安排在了这样一间牢房里。 房里铺了几处干草,有一个老人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各自占据了一处。 朝清秋随意找了一处,盘腿而坐。 老人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新来的,你是犯了啥事进来的” 朝清秋想了想,“教永平镇的孩子们读书。” 老人一笑,“难怪会把你小子安排到这间,别怕,咱们这待遇好的很,一日三餐都不错,偶尔还能晒晒太阳。” 朝清秋有些摸不着头脑,“老人家,这里毕竟是牢房,虽说看着环境不错,可也不应该有你方才所说的那么好才是。” 老人笑了笑,“我都已经在此处呆了两年了,这里是个啥样子,我当然清楚的很。” 他有些唏嘘,“已经好久没人进来了,实话实说,你小子是不是得罪了龙头帮” 朝清秋一脸讶异,“老人家你也是” 老人点了点头,“咱们三个都是。” “当年龙头帮在我们镇里巧取豪夺,占了不少田地,害的许多人家破人亡,我当时是镇里的镇长,自然是要出面的,不想那龙头帮势力大的很,三番两次之后,我差点也死在他们手里,后来还是赵县令把我抓进狱来,这才让我免于一死。” 他又指了指那个蹲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少年,“这小子更惨,他爹娘都死在龙头帮手里,他独自一人前去报仇,许是命大,被他杀了几人之后竟然留着一口气逃了出来,也是赵县令将他抓进牢房里来,才不至于丢了性命。” 朝清秋沉默片刻,笑道:“听老先生的意思,这个赵县令倒是个好人” 老人摇了摇头,“好人坏人不好说,毕竟对老头子我来说的好人也许就是旁人眼中的坏人,各人有各人的因由,说不清到底是对是错。”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人家这话说的有道理。” 老人洒然一笑“自然有道理,这可是我老头子我五十几年才悟出来的好道理。” “说说你小子是怎么进来的,让老头子乐呵乐呵,呆在这里,着实有些无聊。” …………… 飞鸟巷,有间私塾里。 王峰和林任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两个少年都是沉默不语。 不远处的空地上,曾有青衫书生站在那里为那些少年少女们讲那些江湖故事。那人也曾在那为他们不厌其烦的讲解拳架。 王峰突然开口道:“小任,你怎么看” 林任沉默不语。 王峰咧嘴一笑,“老朝这人虽然嘴上损了点,不过人不坏,而且他那套拳法还没有教完我,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放过他。” 林任闷声道:“你真的想好了” 高大少年点了点头,“当然,事到临头,咱们可不能让老朝看轻了,我要让他看看,王峰大爷哪怕学拳不久,可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你就在家做好饭菜,等我凯旋归来就好了。” 林任怒道:“你还拿不拿我当兄弟” 王峰苦笑一声,“小任,就你这两下子去了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是拖了我的后腿。倒不如在这里老老实实的等我回来。” 林任没有反驳,垂下头去,“我只是想要为你们做点什么。” 王峰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还有宏图大志,不会死在这个小地方。” ………… 龙头帮总舵,邓力又摆好了棋盘,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有下棋天赋的,虽说一定比不上自家老大,可好歹也能混个国手才是。这不是就轻轻松松,兵不血刃的解决了那个姓朝的书生 高勇站在一旁,看着自家老大今日心情不错,“老大,咱们是不是趁着这个机会,在牢里偷偷的把这小子解决掉,这样就一了百了,也可以吓唬吓唬永平镇里那些不安分的家伙。” 邓力转头饶有兴致的看了他一眼,“老高,你最近倒是聪明了不少,不过还是有些不够聪明。咱们要的是什么是永平镇绝对的臣服,是要那些永平镇之人安心认命,老老实实的在永平镇里过活。”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陪他们玩了这么久,我有些累了,刚好趁着这次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永平镇里的牛鬼蛇神我就不信他们能够忍住不动,他们没有机会我就给他们个机会。他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高勇附和道:“大哥智谋无双,以后回了山寨,寨主一定会好好重用大哥。” 邓力笑了笑,“寨主手下人才济济,你老大我算不得什么,不过对付这些永平镇的小鱼小虾,多少还是足够了。” ……… 永平镇,孙府。 孙老爷子今日没有钓鱼,只是站在池塘边,看着湖中游鱼四处游动,塘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仆人道:“老爷,你已经看了一个时辰了。这有啥好看的” 孙老爷子接过手下中的鱼食,朝着湖中撒了一把。 “人图富贵,鱼竟食。各有所求,各有所得。老张,人家给咱们下饵喽。” 叫老张的仆人一头雾水,“啥下饵,谁敢给老爷下饵。让俺去废了他。” 孙老爷子摇了摇头,“你小子就是不如老王机敏,难怪这么大岁数了还没个孙子。” 这个年岁已经不算小的仆人闷声道:“没有孙子又不干俺的事,还不是俺家那小子不争气。给他介绍多少个姑娘了,整天嫌这嫌那的,还说要追求啥感情。等到这次他回来,俺就是绑着也要让他入了洞房。” 孙老爷子一笑,他其实最是喜欢听这些年轻人的家常里短。 “老张啊,现在和咱们的当年不一样了,当年咱们那时候讲的是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还讲这一套,你也年岁不小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这手啊,也不要伸的太长。” 老张撇了撇嘴,“可俺把他养这么大,这小子不能让俺到死都见不到孙子不是” 孙老爷子又是一笑,“谁说不是呢,年轻人嫌弃老人沉闷无趣,可家里的老人又有什么坏心思呢说来说去,那些陈腐之言,也许不中听,可到底还是为了他们好。” 他将手中鱼食全部抛入水中。 “所以,再等等。年轻人们,总归不会让老人失望的。” ……… 安乐县的牢房里,牢中的老人与少年早已睡下。 月光清冷,照入牢中。 千年百年,此间月光,曾照亭台楼阁,曾照高门大户,也曾照过市井陋巷。 好像在它眼中,一般无二。 朝清秋站在窗前,看着窗口,遥遥而望。 一年又一年,清风朗月疏星。 他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从牢房里去看天边那处明月。 不知昔年旧日,那些为国为家而入狱的读书人,那些枉受冤枉的关入牢中的武夫名将,那时都在想些什么 是今日又南冠的愤恨,还是天日昭昭的不甘 朝清秋洒然一笑。 无论如何,皆是大风流。 问剑东南第一百五十八章 日暮途远 安乐县的牢房里,县太爷赵俊拎着两壶酒,从最前的牢房开始朝后走来。 每过一处牢房,他就要停下脚步,询问某人是否有冤屈,他判的会不会重了些 若是没人言语,他就要自己喝一口酒水,然后把手中的另一壶酒给牢中的犯人喝上几口。 一路之上,大半之人不曾言语。 也有些犯人喊冤,大呼冤枉。 他便要停下脚步,与那些人细细分说一二。 只要那些人自报上姓名,他就能将犯人的籍贯,所犯之事,甚至犯人的生辰年月一字不差的报上来,至于为何给此人定罪,其中又有哪些关键之处,量刑之轻重,为何如此,更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那些自称有冤的犯人往往被他辩驳的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接过他送过来的酒水,狠狠喝上一口。 此时他已经来到朝清秋他们的牢房,一路之上喝的酒水已经不少,一身酒气。 赵骏看着牢里的三人,他笑问道:“你们三个可有冤屈” 其他两人都没有言语。 朝清秋看着这个已经有些踉跄的读书人,“县令大人可有冤屈” 大概是实在受不住了,赵骏俯身盘坐在地。 地上有些凉,他还从一边捡了些茅草垫在身下。 “我是一县之尊,有何冤屈,若是连我都有冤屈,那寻常百姓又如何” 朝清秋笑道:“在北方之时,我家先生也是最喜饮酒,可他喜欢饮酒却又不喜欢饮酒。大人可知此中缘故” 赵县令笑了笑,“不喜饮酒,却喜欢独在梦乡,你这个先生,想来与我是同道中人。” 他摇了摇头,“我这个人,自小成名,少年被县里的人赞为神童,经史子集,入眼即可诵读。道德文章,挥手便可写就。青年之时,更是宦海通达,旁人要用几十年要走的路,我只用了几年。高中之后,没有几年就回到这里做了一县执宰。年少气盛,以为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天下虽大,不过在我掌中,何况区区一县,你可知后来如何” 朝清秋笑道:“大人来了地方,虽是家乡只怕也是四处碰壁。” 赵骏喝了口酒水,摇摇晃晃,“可不是嘛,读过圣贤书的半调子读书人,心中有倾天之志不假,清白出众,清高自负也不假。可论到为政一方,未必便比的上常年混迹地方的“乡下人”,我当年就被孙老爷子狠狠教训过一顿,不然也不会有今日之赵骏。” “你是读书人,该明白我的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大人是要我忍一时之气” 赵俊笑了笑,“孺子可教也,现在龙头帮势大,只能徐徐图之。” “大人就不怕是与虎谋皮” 赵俊一笑,“那谁是虎读书人嘛,可以看清自己,却不可看轻自己。”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下的尘土。 “对了今天有两个小家伙鬼鬼祟祟的,想要潜入牢中来救你,不过手段不太老道,被我手下的人捉住了,等会儿就送进来与你见面。你好好劝劝他们,以后再做这种事要小心些,不是每个人都是我这么整天闲来无事。” 朝清秋扯了扯嘴角,“大人果然是很闲。” “自然,看着这些年轻人上蹿下跳,总会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对孙老爷子当年的感受多少有了些体悟,看着自家后辈无法无天,头痛是有一些的,可高兴也是真高兴。” 赵骏走出去后不久,就有几个差役压着捆的五花大绑的林任和王峰走了进来。 王峰低着头,一脸垂头丧气。 林任一边走一边埋怨,“你不是说那个陈捕头是你斩鸡头拜把子的好兄弟吗咋的咱们连牢房都没进来就让人给绑了。” 王峰小声辩解,“我也就是和他在赌坊里赌过几把,喝过几顿酒,以为他是个豪气义气的人物,没想到是个反手就卖兄弟的真小人。” 姓陈的捕头走在他们前面,闻言转过头来看了两人一眼。 “臭小子,别说的我和你那么熟,那几次喝酒哪次不是我掏的银子你小子掏过一次钱还什么义气不义气的,老子这可是帮你们,要是让你们混进去了,就我家县太爷那个脾气,不让你们在里边蹲几天,都算你们运气好。” “现在就不用我们蹲几日了” 汉子磨砂着下巴,“应该可以少蹲几日。” 牢房里,安宁无声。 王峰两人跟在陈捕头身后,心里有些战战兢兢。 两人虽然胆子不小,可还都是少年,更何况不论是谁,第一次进牢房多少有些紧张。 王峰壮着胆子抬头扫了一眼,没有传说中的满牢血污,也没有各种千奇百怪的刑具。 除了暗一些,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 两人走在牢房里,一个满身酒气的书生刚好从他们身边走过。 姓陈的捕头抱了抱拳。 书生挥了挥手。 他看了眼王峰两人,笑了一声。 出门之时,他嘴里还念念叨叨,“人间总是少年好,莫负春光,莫负春光,且将春风收入鞘。” 一个等在门口的狱卒低声道:“太爷,孙老爷子来了,在后堂等您。” 赵骏点了点头,揉了揉眉心,他最怕和这个老人家打交道,少年时如此,从来都是如此。 老人实在太聪明,人老成精,古人诚不欺我。 ……… 牢房里,王峰二人被陈捕头带到了朝清秋的牢房里。 两人羞的低着头。 朝清秋看着两人一脸笑意,“这不是咱们王峰王大侠吗我还在牢里盼星星盼月亮,等着王峰大侠救我出去,咋的王大侠这是失手被擒了王大侠为何不施展绝世武功杀将出去难道是不忍心伤害无辜。” 王峰怒道:“姓朝的,老子和小任就不该来救你,就该在私塾里看着你秋后被人拉到刑场上,一刀砍在你脖子上,你这种人,死了正好,说不得我们还要放鞭炮庆祝。” 林任扯了扯王峰的衣袖,显然他说的有些过分了。 朝清秋一笑,不以为意,“小峰啊,你们跟了我也有不少日子,真的对我一点了解都没有不成我不想进来,他们能把我送进来” “我不是嘲笑你们想要来救我,只是无论你们的初衷如何,做事之前,总要想清其中的前因后果。” “今日之事还好,若是有朝一日因为你们的好心,反倒累及了你们想要帮助之人,难道一句我是好心就能瞥的一干二净吗自然不能。” 林任低着头,若有所思。 王峰脸上还是带着些激愤。 朝清秋盘腿而坐,指了指两人,“既然来了,就别拘束,当在私塾里就好了,随便坐。” ………… 府衙后堂之中,孙老爷也不见外,盘腿坐在最中央的太师椅上。 赵骏推门而入,看到坐在中央的老人,头皮有些发麻。 他年少时就在老人手下吃过不少苦,后来回乡任职更是被老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所以哪怕而今已经是而立之年,见到老人还是有些心虚。 没办法,在孙老爷子面前,谁还不是个孩子了。 孙老爷子见了他,连忙招了招手,“小赵来了,快坐下,咱们爷俩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今日要好好唠唠。” 赵骏苦着脸,“今天是个啥日子,老爷子大驾光临。” “小赵啊,你这些日子看来过的不错啊,这大清早的就敢喝酒水。” “老爷子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一个爱好。” 老人点了点头,“酒水这种东西,能少喝还是要少喝的嘛,早日找个姑娘,成家立业才是正途,虽说你小子样貌不咋地,比老爷子我当年差的远了些,不过你这个县太爷的身份还是很能唬人的。你要是放个消息出去,那些十里八乡的小姑娘们,还不投着赶着往你这挤,到时候你小子只怕要挑花眼喽。哎,年轻真好。” 赵骏摇了摇头,没言语。 他当年是曾经娶过亲的,只是后来自家娘子死在了一场突然发起的瘟灾,自那之后他便再也不曾娶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自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孙老爷子见他如此,也没有多说什么。 有些心结,旁人哪怕言语再多,终归也只是费些口舌而已,哪怕有心结之人能够听到心里,可心结能不能开解,其实谁都说不准的。 赵骏笑道:“老爷子这次来是为了那个新关进来的姓朝的书生”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我最近常在想,要是当年吴先生在飞鸟斋教书之时,咱们能够出手,而今安乐镇的格局会不会不一样,只是不论我如何想,得出的答案都是否定。” 赵俊附和一声,“那个吴先生我也见过,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不过多少书生气重了些,远远不如这个姓朝的有手段。” 孙老爷子点了点头,“所以那天我见到朝先生,就知道咱们驱逐龙头帮的日子该到了。” 赵俊沉声道:“老爷子真的不再等等” 老人洒然一笑,“再等下去,我这条老命可能就熬不起喽。” 问剑东南第一百五十九章 身在局中 永平镇,龙头帮总舵。 邓力单手捻着一张书信,微微皱眉。 高勇询问道:“老大,帮主那边怎么说” 邓力将手中那张纸抛给高勇。 纸上只有一句言语。 速战速决。 高勇也是一愣,他知道自己大哥在永平镇布局多年,山寨那边给的计策一直都是徐徐图之,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好局面,怎的那边忽然就变了谋划。 邓力开口道:“老高,去把送信的小武叫进来。” 高勇转身而去。 片刻之后,一个有些高瘦的年轻人推门而入。 “邓大哥,你找我” 邓力笑道:“小武,这几日山寨那边可有什么变化或者说老大那边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人物。” 小武年纪还小,可他在山寨里的资历不低。 他自小在龙头寨长大,那里算的上是他的家乡。 小武想了片刻,“咱们山寨里新来的人挺多的,每日都有不少人慕名上山,不过要说最厉害的,应该是不久前上山的沈军师。” “自从沈军师上了山,给咱们寨主献了好些条计策,都被寨主采纳了,周围原本那几个一直不服咱们的山寨,都被沈军师用计策拿了下来。现在咱们龙头帮地盘又大了不少。” 邓力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这个沈军师有些本事喽。” 小武笑道:“现在咱们山寨里的兄弟除了佩服寨主,最佩服得就是沈军师。” 邓力笑了笑,“小武,你远道而来辛苦了,先去休息休息,晚上我备些酒给你接风。” 小武走后,邓力捻起桌上的一颗棋子,沉默不语。 “老大,小武怎么说” “山寨里来了新军师,看样子挺得寨主的信任。这次这封信多半是出自此人之手。” “那咱们咋办” 邓力微微后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如今这永平镇里的事虽然还差些火候,不过咱们不得不冒险行事了,这里的事不解决,咱们怎么能有借口回山寨,我有个感觉,咱们要是不早些回去,山寨那边只怕会出大事。” 高勇犹豫道:“那咱们咋整,直接派人到牢里杀了这个姓朝的” “老高,你还不明白吗咱们的对手从来都不是这个姓朝的,而是那个看着病病歪歪,可总也不死的老头子。只要孙老爷子一死,永平镇自然是咱们的掌中之物,赵县令到底是个文弱书生,凭他一人,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大哥的意思是咱们要派人暗杀孙老爷子。” “不错,这次我会派出剩下所有血衣神兵,务必一击即中,这些日子你给我好好观察孙老头的行踪。” 高勇抱拳而退。 邓力把手中棋子,随意放在了棋盘上一处。 他下棋不成,可若论做事狠辣果决,绝不弱于旁人。 ………… 永平镇里,许多年来深居简出的孙老爷子忽然喜欢上了到茶楼听书。 而且每次听书听到高兴处,出手十分阔绰,打赏不菲。要是更高兴些,有时还会请了全场的酒水,用孙老爷子自己的话讲,就是他家大业大,有钱难买他高兴。 所以镇里不少人都会去茶楼里蹲孙老爷子,哪怕不为了赏银,只是能够看看这个老寿星,沾些益寿延年的富贵气也好。 今日孙老爷子在茶楼里听过了说书,又是出手打赏了一番。 喝过了茶水,他出门走进等候了许久的轿子里。 “咳咳。” 轿子里的老人咳嗽几声,他这个年纪即便是出门多走几步已经是极为艰难。 “老爷,你要是喜欢听书,咱们把那些说书先生请进府里去就是了,你何必这么大老远的赶过来。你这个身体,万一撑不住,少爷和小姐还不埋怨死我。” 老人抹了抹嘴,气笑道:“老王,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就不能盼着老子好点要不是你跟着老子这么多年了,明天就叫你去扫大街。” 被老人叫做老王的汉子挠了挠头,“老爷,不是俺咒你,实在是俺想不明白。” 孙老爷子轻声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说咱们府前盯梢的人比原来多了不少我猜那些都是龙头帮的人,龙头帮是什么人你也清楚,现在他们盯上咱们,多半是要动手除去我这个老东西了。这个世道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要是咱们不动手,只怕到时候还会连累旁人,他们想要动我,那我就给他们个机会。” 老王惊讶道:“那咱们不是很危险” “路上要是碰到危险,老王你又实在扛不住,那就不要管我了,速速跑了就是。” 老王嘿嘿一笑,“老爷你这就不地道了,你让俺来跟着你,不就是想要俺帮里把那些家伙灭了吗” 孙老爷子在轿子里点了点头,“这么说不是显的你我主仆情深嘛,不然好像我无情无义要你送死一样。” 老王扯了扯袖子,“咱这身武艺,在这永平镇里可是没有敌手。” 老人笑问道:“比那个朝先生如何” “那要打过才知道。” 当初为何孙老爷知道朝清秋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自然是他眼力非凡,可也是他身边这个老王偷偷提醒。 很多年前,老王就已经是个打遍镇里无敌手的三品武夫了。 ………… 轿子转入一条小巷。 几个身上带着酒气的年轻人,一路上晃晃悠悠,骂骂咧咧,嘴里一边骂着那龙头帮欺男霸女,一边埋怨着那个孙老爷子不作为,不然他们永平镇的人怎么会被那些外人欺辱了 孙老爷坐在轿子里没有吭声。 那几个年轻人言语越发放肆起来,说什么孙老爷子多半是与龙头帮暗中勾结了,他孙老爷子做了永平镇的一镇之宝还不够,临死之前,多半还想弄个安乐县的太上皇当当。说什么而今龙头帮欺男霸女多半是孙老子指使,就为了以后给镇子里的人施舍些恩情。 老王怒道:“老爷,俺可忍不了了,让俺去教训教训这些小子。” 老人洒然一笑,“年轻人嘛,看不惯这个世道,牢骚满腹,有心却又无力,可以理解。终究不是麻木不仁的辛苦过活。有怨气,那就是还对这个世道有希望,这样的人多多益善才是,怎么可以因为他们骂了我几句孙老儿就将这希望掐死” “总要让年轻人知道,这个世道不好,可也没那么坏。” 那几个年轻人正与轿子擦身而过,刚好听到了老人的这番言语。 一个年轻人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孙老爷子,有人花钱买了我们对付你,本来江湖义气,既然接了这个活计,就没有临时变卦的道理,不过你老人家方才这番话值得咱们兄弟舍了今天的任务。你老人家还是要小心一二。” 老人笑了笑,“要是你们无路可去,可以去孙府避些日子。” 几个年轻人朝着老人抱了抱拳。 老王嘿嘿一笑,“老爷的嘴真厉害,比咱的拳头还厉害。” 孙老爷子也是得意一笑,“以真心换真心罢了,不值一提。” 两人言语之间,方才那几个已经离去的年轻人又退了回来。 为首的年轻人苦笑一声,“老爷子,只怕今日咱们是走不出去了。” 原来在街口巷尾,各自出现了几十个血衣神兵。 老人掀开轿子钱前的帷幕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邓力为杀我这个老东西,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 安乐县的大牢里。 县令赵俊坐在朝清秋的位置上,一手拿着本书,一手端着酒水,不时发出几声怪笑,看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正经书。 牢房之中除了赵俊还有王峰和林任二人,朝清秋却不在牢房里。 王峰是个自来熟的,“赵老哥,老朝去哪了” 赵俊对他的称呼也不在意,“朝先生有大事要做。” 王峰偷偷凑过去,想要看看他看的是什么书。 赵俊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小孩子家家的,现在看这书还早了点。” 王峰别着头,一脸愤怒,“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赵俊好奇道:“你不是雏了” 王峰一愣,“啥” 赵俊把他推到一边。 “赵老哥,你说你好歹也是个县令大老爷,住在牢房里算个咋回事” 赵俊一边翻着书,一边随意言语,“因为我怕死,因为这里安全啊,我可不想不明不白的就被人把脑袋拿了去。” “老赵,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仇人” “什么仇人,我赵某人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从来没有私仇。” “可总是有人想要暗中害我。” 他叹了口气,“这年头,当个好人比当个坏人还要难上不少。” 王峰也是点了点头,“姓朝的也是这么说的。” 赵俊来了兴致,“那朝先生有没有教你遇到这种事情该如何做” 王峰沉声道:“姓朝的说过,只要道理在我这边,他们不听,那就打他丫的。” 赵俊苦笑一声,是那个朝先生能够说出来的话。 ………… 孙老爷子被围堵的小巷里,一个青衫书生自高墙之上持剑而落。 他以剑杵地,大袖飘摇。 “孙老爷,我可来迟了” 轿子里老人迈步而出,这么多年不曾如此意气风发。 “不迟,刚刚好。” 问剑东南第一百六十章 狼狈而去 小巷里,朝清秋缓缓拔剑。 剑身之上不时有寒光掠过,遥指身前血衣神兵。 他低声道:“老爷子,你还有没别的安排我和这些家伙交过手,这次他们的人实在是多了些,我也没什么把握。” 他背后的老人点了点头,“自然是有的,老头子我可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这么多年,毕竟不是活到狗身上去了。朝先生只管出手,这些家伙不足为惧。” 朝清秋踏前一步。 下一刻,他身如雷霆,狠狠斩入血衣神兵之中。 血衣神兵就像是一群木头人,没有言语,眼神麻木,只是依旧撑起了那个阵法,暗红色的血气喷涌而出。 按理来说当日十人结阵就可以拦下朝清秋的剑气,今日人数更多,只会更强才是。 不想他们结成的阵法碰到朝清秋的剑气,就像一张薄纸,只是抵挡了片刻,随后就被剑气狠狠地撕裂开来。 朝清秋持剑而入,剑光在血衣神兵之中不断闪烁,如同宰牛杀羊。 那个叫老王的三品武夫也是撸起了袖管,一人挡住了身后的血衣神兵。 武夫罡气与血衣神兵结阵形成的血红色杀气不断碰撞。 只是那血色杀气只是对峙了片刻,就被罡气击散。 老王呼喝连连,一个三品武夫竟然打出了天下无敌的气势。 老武夫迈步上前,杀人如切瓜。 孙老爷子靠在一边的墙上,眯眼而笑。 几个年轻人蹲在一边,看着前后两个杀神。 “没想到孙老爷子身边那个老头这么厉害。” “我看还是那个拿剑的青衫书生更厉害些,你看那剑气,嗖嗖的吓死个人。” “可不是嘛,关键是用起来好看,你看那个老爷子打起人来,一身都是血,就算是厉害,可也不招姑娘们喜欢啊。” “你们说他们为啥这么厉害” “肯定是因为他们是好人,仁者无敌嘛。” 孙老爷子闻言一笑。 仁者无敌,可仁者也要先有剑才能无敌,没有爪牙的老虎,野狗都能欺辱。 小巷的檐上露出些日光,温暖且和煦。 老人靠在墙角,就在这厮杀声里,晒着太阳。 也不知道那边如何了 ………… 永平镇,龙头帮总舵外不远处的酒楼里。 一楼人声喧嚣,二楼清冷沉寂。 一个高大汉子站在楼上,身体罩在一个宽大的斗篷里,遥遥望着对面的龙头帮。 一个身穿仆役服的汉子匆匆而来,正是孙老爷子身边的老张。 老张也不与这人客气,拿起桌上的茶水就痛饮了起来。 如牛饮水。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老张咧嘴一笑,“我家老爷是什么人物算无遗策,那些血衣神兵估计这会儿已经剩不下几个了。” 那人伸手解开身上的宽大斗篷。 是龙头帮的高勇。 “那就好,没了血衣神兵,邓力没了爪牙,再也算不得什么威胁。” 老张笑道:“不过你小子藏的可够深的,我跟在老爷身边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咱们这边有你这一号人物。” 高勇点了点头,“别说是你,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最后我会站在你们这边。” 老张喝了口茶水,“那你就算是选对喽,咱们这边可是占据着大义的好人。” 高勇冷笑一声,“什么大义,什么好人,大家都早已经不是相信那些美好故事的年纪了,这个世道上,唯有利益才动人。” “我高勇就是个自小在陋巷里长大的混混,什么道义,什么公理,我都不在乎。” 老张有些疑惑,“既然不是为了大义,我家老爷能给你,龙头帮的邓力应该也能给你,那你为何还要冒着这么大的险反出龙头帮” 高勇没言语,他看着对面不远的龙头帮,搓着手。 ………… 随着朝清秋的剑锋从最后一个血衣神兵脖子上划过,巷子里的战事已经进入了尾声。 孙老爷子拍了拍手,“朝先生果然厉害,这些人都受不住先生几剑嘛。” 朝清秋皱着眉头,他本以为会是一场苦战,没想到这次碰到的这些血衣神兵都弱的离谱。 几十人,甚至还不如上次的十人。 “老爷子,是不是你在背后有什么动作” 孙老爷子摇了摇头,“不过就是个有心人帮了咱们一把,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边老王也是擦着手上的血迹。 “小子,你功夫不错,以后有时间切磋切磋。”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 那几个蹲在路边的年轻人正在那边扶着墙角呕吐,他们不是没见见过死人的雏,甚至还亲手杀过人,可他们从来不曾一次见过这么多死人。 孙老爷子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成器,这才死了多少人,就吓成这个样子,要是到了龙头帮那边,岂不是要吓的魂都没了” 一个年轻人开口道:“老爷子,咱们快点逃,等会儿衙门里要来抓人了。” 孙老爷子抬了抬头,“不必了,估计今天他们那边小赵有的忙了,咱们就不要给他添乱了。” “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楼塌了。活的久,也还是有好处的嘛。朝先生,不如和我回有间私塾等等消息。”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之前还是小看了天下人,这个孙老爷子的手段真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 安乐县的大牢里,赵俊听完了手下差役送来的消息。 林任和王峰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 赵俊笑了一声,整了整身上的官服。 “这么久了,也该本县太爷威风威风了。” 他撇了眼大牢里的几人,“这个牢房里都是和龙头帮有仇的,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龙头帮里看看,肯定痛快的很,要是今日不去,以后只怕就没机会了。” 林任没有起身,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些血腥厮杀。 王峰则是站起身来,跟在了赵俊身后。 剩下的那个老人和孩子没有起身。 老人笑道:“我们就不去了,一个老东西一个小家伙,见了那那场景只怕以后都睡不好觉了,你们年轻人去就好了。” 赵俊点了点头,“不去就不去,你们都不是江湖人,就此脱身也好。” 他转过身,伸手弯腰,“那就请赵俊大爷和我一起去看看这龙头帮的下场” ……… 龙头帮总舵里,邓力掀翻了棋盘。 他听着手下帮众递上来的消息,怒不可遏。 计划失败倒是小事,可这么多的血衣神兵葬送在他手里,他怎么回山寨里和老大交代 “高勇在哪” 那个帮众挠了挠头,“自从战事一起就不曾见过高大哥了。” 邓力手中攥着一颗白棋,他沉默片刻,将手中的棋子重重抛出。 “原来是他。” 他沉默良久。 “去把小武叫进来。” 片刻之后,小武迈步而入。 看着屋里的满地狼藉,他一头雾水。 “邓大哥,这是咋了” 邓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啥,就是这次任务只怕是失败了。我还要在这里和这些家伙好好周旋一二,你先回山寨帮我和老大说说,再给我些时间。” 小武挠着头想了想,“邓大哥,沈军师说要是邓大哥你这次的任务失败了,就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邓力神色一僵,接过了小武手中的信。 信上同样只是一句言语。 “速归,迟则有变,恐有性命之忧。” 邓力点了点头。 “小武,收拾收拾东西,我带你速速回山。” 小武不明所以,转身回去收拾东西。 早在龙头帮在永平镇建立之初,邓力就已经安排好了底下的密道,帮里除了他自己,旁人谁也不知。 准备多年,他本以为不会用到。 “高勇,孙老爷子,你们好的很。” 他将手中的信狠狠碾碎,这次狼狈而归,回了山寨他也只能是任人鱼肉,何况还是承了那个沈军师的人情。 本想做执棋之人,最后还是要沦为棋子。 他看了眼凝聚了他多年心血的龙头帮。 他还会回来的。 ………… 龙头帮外,那些还不明就里的龙头帮众被高勇诓了出来。 几十个官差和莫家的仆从,手持刀枪,将他们团团围住。 “高大哥,这是” 那些龙头帮众还是一头雾水。 高勇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一个不留。 龙头帮这些人虽然有些武艺,可被高勇诓骗出来之时,不曾带着兵器,加上又是高勇等人以有心算无心,两相对照之下,原本该是人数上相差不大的惨烈之战,也变的像朝清秋他们那边一般,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龙头帮众的鲜血,染红了龙头帮外的高墙。 不少人临死之前对着高勇大声咒骂,怨他不顾兄弟情义,卖友求荣。 这些人平生最后的言语,阴狠且恶毒。 高勇站在一边,沉着脸,好像不曾听见这些人的言语。 呐喊声与嘶吼声逐渐低沉下去。 一旁的老张看了他一眼,“你还真是心狠。” 高勇正低头抠着手指,他笑了一声,“没啥,挨骂嘛,装腔作势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 “人嘛,要往高处走,总要扔下些东西的,我这个人其实最看重的就是兄弟情义。” “没有利益的时候,我也是可以替兄弟们挡上两刀的。” 问剑东南第一百六十一章 囚鸟归笼 龙头帮总舵门口,王峰和赵俊正蹲在墙角里,扶着墙在那呕吐不止。 赵俊看着一旁的王峰,一脸嫌弃,“王峰大爷,你以后怎么混江湖你们江湖人不都是刀头舔血的吗” 王峰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你这个县大老爷还不是和我一样” “我怎么和你一样,我是个读书人,见不得血腥,你小子可是整天嚷嚷着要混江湖,结果就这” 王峰吐了口气,蹲下身去继续吐了起来。 倒不怪他们心理太弱,而是这龙头帮此时实在是太惨了些。 龙头帮总舵原本是永平镇的一处风景名胜之地,据说是当年一位大人物的旧宅,后来家道中落,后人没了办法,这才变卖了祖产。 当年邓力的龙头帮初来永平镇,一眼就相中了这里,他还买下了周边的几处宅院,对旧宅进行了扩建,这才有了如今的龙头帮总舵。 古木幽幽,墙高院深。 可如今庭院之中,杳无人影。 亭台楼阁之中,青石长阶之上,满是血迹。 昔年令人见之忘俗的世上盛景,而今已然是令人发寒的人间地狱。 老张带着高勇走了过来。 “县令大人,此间事情已经了结,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要带给我家老爷“ “而今大事已定,倒是没什么事了。” 赵俊转过头,笑意玩味的看着高勇,“老高,没想到孙老爷子的后手会是你,真是出人意料,我想邓力邓老大只怕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高勇笑了笑,“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赵俊渍渍称奇,“果然换了身份,连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了。” “其实一直如此,不过县令这样的大人物一直不把我这种小人物放在眼里罢了。” 赵俊没有反驳,反倒是点了点头,“此言有理,我当记之。” 王峰看着此刻谈笑自若的高勇,有些陌生。 当初他和林任在街上厮混时,跟的老大就是高勇,他和林任一直都认为高勇只是个有些武艺,有些收买人心手段,却又没有什么志向的寻常帮派人物。 可此时此刻,看着这个昔年的老大,他竟然感觉判若两人。 高勇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怎么小峰,是不是觉得跟了高大哥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我高勇是个这种人物” “那天在有间私塾里我确实是对你小子动了杀机,我练了这么多年武,到最后竟然还不上你小子随随便便练上几日,自然是有些不甘心的。不过如今我已经想明白了,要用人就要有容人之量。以后如果还想混江湖,可以再来找我,毕竟咱们已经知根知底了。” “刚好现在我这还缺不少兄弟,毕竟我原来那些好兄弟啊。” “都死在了那处高墙下。” 高勇和老张走了良久,王峰才长长的吐了口气,“疯子。” 赵俊感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可这个世道,这般的疯子反倒是活的更长久。” “所以好人不长命,祸害才能遗千年。” ------------------------------------- 永平镇外的一处树林里,地上的土壤微微晃动。 下一刻,一个人自地下破土而出。 这人五大三粗,正是和邓力一起钻入密道逃走的小武。 小武左右扫了一圈,见树林里树木幽深茂密,极为安静。 他压低声音,“邓大哥,出来,没人。” 邓力这才从地下的密道之中钻了出来。 当初他建造这处密道之时就将密道的出口设在了这处小道边的密林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逃遁之时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此时他身上还有不少泥土和草梗,一身狼狈。 邓力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小武安慰道:“邓大哥不必在意,等咱们回了山寨,和寨主借些人马,卷土重来就是了。到时候要这些家伙是生是死,还不是邓大哥一句话的事情” 邓力苦涩一笑,没有言语。 他这么多年藏在这个小地方,兢兢业业,为的就是能够拿下这里,为山上的龙头帮下山打下一个基础。 当年帮主定下的就是东西南北四向而进,他只是北面这一路,当初帮主曾经给他们许诺,要是事情办的好,将来成了大功,可以让他们各自独挡一面。 在山寨里帮主虽然对他们也不错,可寄人篱下,哪里有独挡一面来的快活 这次他在永平镇的龙头帮被毁,回了山寨也的确如小武所说,帮主多半会给他人马,让他戴罪立功,可问题就出在这一个罪字。 功不抵过,加上那些山寨里的“兄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这次他这个独挡一面的愿望多半是不成了。 他正在出神,小武已经扯住了他的袖子,“邓大哥,咱们还是速速离去,这里待不得。” 邓力点了点头,“不用急,这附近有处人家,是我当年早早安排下的人手,为的就是今日。” 小武一喜,“邓大哥真是神算。” 邓力苦笑一声,“大哥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 西南之地有座潜龙岭,岭上有座朱云峰,峰上有座龙头寨。 潜龙岭本就处在东南极险之地,最是符合书上所说的穷山恶水。 地势蜿蜒,山高谷深,猿猱欲度愁攀援,如有长龙盘伏,由此得名。 龙头帮盘踞在潜龙岭上已经有些年头,一代传一代,兄死弟及,父死子继。 当年龙头帮初创之时,聚在山里的都是些吃不起饭的穷苦人。 山下连年战乱,山上虽然也不安稳,但好歹也能图个温饱。 当时东南之地也无法纪,诸强争霸。手里随便有个几十人马,就敢划下一地,列土称王。 相比之下,当年中原之地所谓的诸国争霸,与之相比也不过是过家家一般的嬉闹罢了。 当时龙头帮的帮主也是聪明人,没有随着这些人高举起什么大旗,而是不断在山上囤积粮食,招揽人马。 广积粮,缓称王。 深得其中精髓。 弱亡强存,自古至理。 后来随着山下征战平息下来,剩余的势力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山上的龙头帮。 可惜当时龙头帮已经成了庞然大物,难以牵制。 加上后来秦国南来,铁蹄踏破东南梦,一处处高城被马蹄踏破,一个个东南豪杰死在秦人的刀枪之下,藏在山里的龙头帮好像又被人忘在了脑后。 一年又一年,这条潜龙磨砺着爪牙,等待着腾空而起。 山上龙头寨里,寨主宋先正坐在演武场正中的座椅上,看着台下的儿郎们演练武艺。 宋先身材高大,身上肌肉隆起,却是长着一副憨厚相貌。 一个青衫文士站在他身后,文士留着几缕胡须,手中拿着一把羽扇,宽袍博袖,看起来飘逸出尘。 宋先开口道:“沈军师以为小武此行如何” 青衫文士自称叫做沈行,不是山寨里的老人,前来投靠山寨还没有多少时日,不过此人上山之后,所献之计无不中,所谋之事无不预,所以在山寨中的资历虽浅,可已经是宋寨主眼前的红人。 沈行笑了笑,“从之前邓堂主送回来的那些书信来看,他决然不是那个孙老爷子的对手。” “心机手段,皆是远远不如。” 宋先脸上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寨主不失望” “怎么可能不失望,不过失望又如何既然拦不住,不如看开些。这些年邓力看似对我言听计从,可心中说不定早就对我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寨主有了些不以为然。如今这般也好,让他回山寨收收心,好好想想这龙头帮里谁才是老大。” “寨主真是好狠的心肠,为他一人,要赔上百人的血衣神兵。” 宋先脸上也是露出些心痛之色,“不是我宋某心狠,我宋家也好,龙头帮也好,等着这龙抬头的一日,实在是太久了,所以没人能挡我的路。沈军师,你可明白” 沈行一笑,“自然明白,寨主是干大事的人,些许牺牲在所难免嘛。” 宋先是什么人,早在他第一天来到山寨之时就看的清清楚楚,那天刚好有个山寨里的头目犯了大错,是宋先亲自动手斩杀了此人,杀人之后,宋大寨主伏在尸体上大哭良久,倒是让周围的其他头目伤感不已。 谁能想到,一个山寨里的匪首也会有这般厉害的帝王心术。 貌似忠厚,实则奸诈。 那一日,他叹为观止。 刚好宋先正抬头朝他望来,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一笑。 各怀鬼胎。 ------------------------------------- 潜龙岭的山路上,两骑奔波而来。 邓力看着近在眼前的高大山门,苦涩一笑。 小武兴奋道:“邓大哥,咱们终于回来了。” 邓力点了点头,“是啊,回来了。” 出走多年,终归还是兜兜转转,囚鸟归笼。 问剑东南第一百六十二章 谁是网中鱼? 潜龙岭,龙头帮总舵,聚义堂。 宋先高坐在中央头把交椅之上,其余堂主依照功绩分列而坐。 当年龙头帮老帮主初设聚义堂,早早的就在这里定下了规矩,堂中座位只以功绩不论年齿。 想要高位,功绩来换。 宋先当年也曾经亲口放下话来,只要功绩足够,即便是这个帮主之位他也可以让出去。 当时宋帮主言辞切切,底下的堂主们却是个个如坐针毡。 此时众人都是盯着堂下那个远道而返的“兄弟”。 邓力面上平静,实则后背上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衣衫。 宋先神色温和,“邓堂主,为何匆匆而返,还如此狼狈” 邓力轰然跪倒,言语哽咽,“帮主,都是老邓我的过错,不止丢了龙头帮在永平镇的势力,还连累了那些跟我而去的血衣神兵兄弟。” 言辞恳切,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宋先站起身来,三步两步走到台下,伸手搀扶起邓力。 “邓堂主不必如此,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只要你人没事就好,丢了的东西早晚能够再取回来。” “帮主。”邓力泣不成声。 “帮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邓堂主虽然是山寨里的老人,可是咱们也不能因为他一人就坏了山寨里的法度,不然寨主如何对的起当年亲手斩杀的那个做错了事的堂主” 一个堂主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兄弟情深。 有了人开口,其他人自然开口出声附和。 邓力是山寨里的老人,如今他战败了回到山寨,肯定是要分走山寨里的一部分势力,可这部分势力要从谁手里分出去 到了嘴里的肉,这些堂主哪里有吐出来的道理 宋先皱着眉头看似有些犹豫。 站在他身后的沈行笑了一声,上前几步,“帮主不必烦恼,今日邓堂主之事和当年那事还是有所不同,当初那个堂主是坏了帮里的规矩,是必死之人。今日邓堂主则不然,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他话风一转,“再说,若是今日处置了邓堂主,那其他堂主日后遇到今日这般情况,难道也只能一般对待不成” 宋先点了点头,扫了堂上的各位堂主一眼,“我觉得沈军师说的有道理,咱们都是一个山寨里的兄弟,老邓平日里为山寨办事也是尽心尽力,本就是无法预料之事,要是处置了老邓只怕寒了寨子里兄弟们的心。” “不过咱们龙头帮从来都不是一言堂,诸位兄弟心中有何言语,只管说出来。” 堂上的堂主们没人言语,都在权衡利弊。 今日只要他们横下心来,要处置邓力确实不难,只是一旦真的如此,只怕就开下了先河,一旦有了先河,自然而然的就会成为定例。 到时候自家这位寨主要对付他们,都不再需要什么理由,只需要派他们下山赴死就是了。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开口。 “寨主和沈军师说的有道理,刚才是兄弟们目光短浅了,邓堂主这么多年为山寨里尽心尽力,还请寨主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宋先和沈行不约而同的扫了此人一眼。 此人一脸横肉,脸上有一道极深的刀疤,深可见骨,是绰号莽金刚的周文。 其他堂主看周文开口,都是出声附和。 宋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邓堂先下去好好休息休息,等到精气完足,我再给你一支人马,仇须亲手报,这是咱们山寨里的规矩。” 邓力点了点头,起身退出议事的大堂。 ------------------------------------- 议事堂外,山高天阔,苍径悠悠。 邓力长出了一口气,身后的冷汗这才平复下来。 等在外面的小武上前搀扶住他的肩膀。 “邓大哥你咋样” 邓力笑了笑,“咱们帮主宅心仁厚,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还是给了我个机会。” 小武挠着头,憨厚而笑,“来的路上我就和邓大哥说过,寨主对兄弟们最好了。” 邓力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只是在他低头之时,目光之中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意。 方才在议事堂里,宋先是起了杀心的,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又改了主意,邓力在心中冷笑一声,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大哥不是什么面善心慈的人物。 “邓堂主且留步。” 身后沈行追了过来。 “沈军师。” 小武弯腰行礼。 在他心里,言出必中的沈军师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沈行朝他点头一笑,“小武,我和邓堂主有事要说,你先到一旁去转转。” 小武告辞而去。 沈行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邓堂主这边请。” 潜龙岭上,独独不缺险峰峻岭,龙头帮的议事堂就是建在一处险峰之上。 两人并排站在山顶上,向下望去,白云悠悠,飞鸟掠过山间去。 山上人仿佛已是天上人。 “今日多谢沈军师在议事堂里开口相助。” “邓堂主今日确实应该谢我,不过邓堂主今日最该谢的却不是我。堂主再好好想想,今日到底该谢谁” 邓力沉默片刻,回忆着当时议事堂里的情景。 “是周文。” 沈行点了点头,“邓堂主果然是难得的聪明人,一点就透。咱们帮主是什么人物,你我都是心知肚明,今日他本来是有杀心的,只不放过临时改变了主意,以你做饵,引出来了一个周文,既然你还有用,那自然现在死不得。” 邓力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冷漠的笑容,“我自小在山寨里长大,寨主待我如兄弟,寨主要我生便生,寨主要我死便死。今日沈军师之言太过了些,军师就不怕我去和寨主告上一状到时候沈军师一个文弱书生,只怕扛不起那邢堂里的刀斧” 沈行轻笑一声,“才说过邓堂主是难得的聪明人,怎的这么快就犯了糊涂邓堂主的为人秉性如何,来之前我自然查的清楚,邓堂主,要干大事,身边没有几个盟友怎么行” “那我又如何知道沈军师是不是可信之人” 沈行看着山外风云起,轻轻摇着手中的羽扇,“以帮主的心思,当我找到你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注定没的选了,无论邓堂主选择如何,在宋帮主心中,邓堂主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邓力点了点头,“小武没有说错,先生算无遗策。” 山外风云起,山里也不安宁。 议事堂里,宋先正仰着头,盯着议事堂顶上的那颗硕大的金色龙头。 总是有些人不知死活。 ------------------------------------- 永平镇飞鸟巷,有间私塾。 孙老爷子和朝清秋正靠在那颗高大的槐树之下,不远处的空地上,王峰和林任正在带着那些少年们走着拳桩。 永平镇龙头帮的覆灭对镇子里来说是个大事。 这些年里,龙头帮仗势欺人,做过不少让一镇之人敢怒不敢言的恶事。如今龙头帮覆灭,镇子里的百姓恨不得张灯结彩放上些鞭炮。 不过这些对于这些少年们来说,倒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少年人,本就该无忧无虑,自由长大。 将一副副日后的重担压在少年的肩头,只能说是那一代的成年之人太过无能。 孙老爷子看着那些少年人眯眼而笑,“少年如何长少年,可少年一日,就该有一日的欢喜。咱们所能为后代所做的最大之事,大概就是让这些少年们不要那么急着长大,可以慢些,再慢些的。” 朝清秋盘腿坐在一旁,膝上横着那把断念,剑在鞘中,微微震动。 “老爷子说的是,少年人读书识字就好,没必要背上什么家国大义。” “朝先生是个聪明人,你我联手对付龙头帮是大势所趋,如今龙头帮已去,先生别怪老头子我翻脸不认人,以先生的智谋武功,在那北方中原之地,决然不是一个无名之人。不知先生来我东南之地,目的为何能否告知一二,不然老头子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啊。”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爷子所虑极是,如果是我,多半也会有老爷子的顾虑。” “我这次南来,是帮我家先生来东南寻一个故人。” “朝先生不妨告知我姓名,老头子在这东南也活了不少年头了,多少也认识些人。” “先生只告诉我那位道长道号怀玉,身后常背的桃木剑之上悬着一块古玉。” 孙老爷子低头想了片刻,摇了摇头,“看来要让朝先生失望了,老头子在东南这么多年,也不曾听说过这个人物。” 朝清秋倒是没有多少失望,毕竟自己先生的故友,多半也不是什么好找之人。 他此行东南本就是有两个目的,一为寻人,二为练剑。 孙老爷子叹了口气,“这次邓力败去,龙头帮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还要烦劳朝先生出手一二。” 朝清秋磨砂着手中长剑,望着那些在空地上练拳的孩子,笑着点了点头。 “当仁不让。” 问剑东南第一百六十三章 红线 潜龙岭后山之上多是些荒地,天然土壤贫瘠,不适合耕种。 这些年宋先虽然在山上屡屡提倡开荒,并且以身作则,亲自开辟了不少田地,可山上龙头寨里的帮众对开垦荒地一事依旧是兴致缺缺。 勤劳耕种,哪里比得上下山劫掠来钱更快 耕地不如经商,经商不如劫掠,所以不论哪个朝代都对商贾和那些游侠管束极严。 今日日挂中天,风和气清,正是农忙好天气。 后山上,宋先这个一寨之主正抡着锄头,翻着田地里的泥土。 短衣挥锄,汗流浃背。 身边几个老农虽然比他干的只多不少,可却是一脸轻松,游刃有余。 “寨主快停下来歇歇,这农事急不得的。” “寨主万金之躯,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这些山上的农户大多是山寨里的人物。 年轻之时下山劫掠,横行无忌。上了年岁,再也抡不得刀枪了,便又抡起了锄头。 宋先直起腰身,微微喘息,“这里没有什么寨主,只有自小在山寨里长起来的宋先。诸位,农忙乃是大事,寨子里的那些兄弟们不成器,整日里就知道打打杀杀,这里还有烦劳诸位。” “寨主真是折煞我等了,我等如今年迈,做不得上阵厮杀的大事,也只能为山寨里出把子力气了。” “寨主仁义,亲自下田鼓励我等,俺回家一定告诫俺家那小子,下了山一定要多多杀敌,为山寨立功。” 宋先又宽慰了这些老人几句,询问他们家中之事如何,可有为难之事。 他一脸仁善祥和,丝毫不见在山寨议事堂里的杀伐气。 沈行蹲在路边,捻起田里的泥土打量了几眼,泥土黄而涩,地疲而民饥。 他是读书人,可也走过万里路。 天灾,乱世,两者兼俱,此处百姓如何能够不反 “沈军师以为我这农田如何” “寨主仁义,富贵而不忘根本,合该成就大事。” 宋先蹲在他身边,“沈军师应该知道,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个答案。” 沈行丢掉了手中泥巴,笑了一声,“以小惠而买人心,寨主果然好手段。” 宋先也是笑了起来,“若无手段,如何成大事沈军师,你说是你的手段更高些,还是我的手段更高些” “自然是寨主的手段更高些,属下如何敢与寨主相提并论。” “要是我要你比呢” “真正说起来,属下从小到大还没服过旁人。” “本寨主也是。” “沈军师,可知我当初为何要把你留在山上”宋先转过头,盯着沈行。 沈行神色如常,“大概是寨主识英雄重英雄,看不得豪杰落难。” 宋先大笑,“我只是觉得独据山中少了不少乐趣,与天斗固然有趣,可与人斗也是其乐无穷。何况值此乱世,用人以才不以德。纵然是忠贞不二的良善之人,却也不如身怀才学的野心勃勃之辈。” “寨主就不怕阴沟里翻船” “若是心中半分自信也无,如何做的大事一心忧虑翻船,那我不如一生龟缩在这龙头寨里,岂不是安稳的很沈军师以为如何” “自然,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寨主好大的气魄,如此胸襟要是再不能做出一番事业,就真的是天理不容了。” 宋先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请军师下山走一趟,看看那个杀伤了我血衣神兵的读书人是个什么人物。” 沈行摇着羽扇,扫了扫方才宋先在他肩膀上留下的泥渍。 “我也正有此意,如此豪杰人物,不可不见。” ------------------------------------- 永平镇里没了龙头帮,百姓们都是安稳了不少。 虽说他们也知道没了龙头帮,不久之后也会有虎头帮,有蛇头帮,可那终究是之后的事,既然不是眼前事,那便可以暂时不放在心中。 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能多活一日,多活一日就是了。 长平街上有间肉铺,店铺老板姓楚,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这家肉铺子也算是他家世代传下来的行当,年岁比孙老爷子都要大上不少。 肉铺老板早年间就没了婆娘,只剩下一个年岁还小的儿子与他相依为命,那孩子自小就是个惹祸精,整日跟着刘满在乡间巷弄里四处乱跑。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被他送到了有间私塾交给了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 铺子里不时传出“砰砰”的刀击案板的声响。 五大三粗的汉子正罩着满是油渍的围裙,拿着一把剔骨刀,狠狠的切着案板上的猪肉。 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刀的起落不时鼓起。 案子上的猪肉逐渐细碎开来。 汉子是个实在人,既然那个新来的教书先生肯教自家那个傻孩子读书,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有所表示才是,人家不收银子,那就只能送些自家的猪肉,想来那位先生应当不会拒绝。 他正想着,一个青衫书生已经来到了店中。 今日朝清秋给那些孩子们早早的就上完了课,闲来无事,他便想要到这些孩子的家中转转。 第一户就来到了这家肉铺。 汉子愣愣的看着这个书生,永平镇的糙汉子很多,读书人却不多。 “先生是” 朝清秋拱了拱手,“有间私塾,朝清秋。” 姓楚的汉子赶紧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面上有些局促。 “朝先生怎么突然就来了,是不是俺家狗娃子在私塾里犯了啥大错要是他得罪了先生,先生只管跟俺说,等他回来俺一定要他把鞋底吃个饱。” 朝清秋一笑,斜眼撇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小巷。 这几个小家伙从他出了私塾就一直跟在他身后,这次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在私塾里起事端。 巷子里,刘满带着两个少年人在那里唉声叹气。 其中一个有些瘦小的孩子就是楚姓汉子口中的二娃子。 刘满叹了口气,老气横秋,“二娃子,这真是你亲爹。动不动上来就要打你板子。” 二娃子下意识的摸了摸屁股,前两天让老爹打过的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 “说起来都是伤心事,没娘的孩子,挨了打也只能忍着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病相怜。 “还是小阮好,家里有个娘亲。” 另一个跟着他们来的孩子也是有些怨气,“我倒是羡慕你能被老爹打一顿,俺要犯了错,俺娘能够唠叨一个月。” 小软自幼丧父,四周邻居见他们孤儿寡母的有些可怜,就一起筹了些银子,给他们撑起了一家胭脂店铺,白日里打开门做生意,到了夜里也能当个住所。 这家胭脂铺子刚好就开在二娃子家的肉铺对面。 平日里无事之时,二娃子他爹也时常会去胭脂铺子里帮帮忙。 刘满随口道:“我看你俩一个没有爹,一个没有娘,不如咱们帮你们爹娘牵个红线算了。到时候,你们两家的生意还能合二为一,更进一步。” 然后他就发现他那两个好兄弟正盯着他,面色怪异。 刘满讪讪一笑“我这不是开个玩笑嘛,别当真。” 二娃子吞吞吐吐,“其实,朝先生是我找来的。” ------------------------------------- 肉铺里,朝清秋坐在汉子搬来的长凳上。 “二娃子在我那不止没有犯事,而且还乖的很,读书识字都很认真。” 汉子欣慰的点了点头,他本就没想着自己那个傻孩子读书能有什么大出息,将来能够读书识字,考个秀才的功名,就算是祖上积了大德了,再不济,将来也能继承自己的这份祖业。 朝清秋笑道:“听说二娃子娘亲早已经病故了,楚大哥而今还是独身” 汉子愤怒起身,“是不是我家那臭小子在先生面前胡说八道,看来这次绝计不能轻饶了他。”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是二娃子,是刘满那天和我闲聊时提及了这事。” 汉子听到不是自家娃子,心里一松,接着又是怒从心头起。 那个刘满他也见过不少次,每次见了自己都是楚叔叔长楚叔叔短的,没想到敢在背后编排自己。 他对刘老爷子是敬重的,不过想来刘老爷子也不会介意自己帮他教教孙子。 “如此说来,楚大哥果然是对对面的小阮他娘无意了” 汉子涨红了脸,“朝先生是读书人,也不是外人,实话实说,我与她都是独身,要说全无意思,那是睁着眼说谎话,不过我都这个年岁了,街坊邻里的,我也怕坏了她的名声。” “楚大哥可知道小阮他娘的心意” 汉子憋了良久,“她该也是有些心思的,不过想来也是怕招来街坊四邻的闲话,所以这些年一直对我都是忽冷忽热的。” 朝清秋双手拢在袖中,“楚大哥,别怪我多言一句,嫁娶本就是寻常事,如今你未娶她未嫁,旁人言语几句又能少了几块皮肉不成既然拦不住,那就不如放开心胸。” “人生百年匆匆过,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问剑东南第一百六十四章 与君相逢半途中 朝清秋迈步走出肉铺,瞥了一眼那几个孩子藏身的小巷。 巷子里小阮和刘满一脸震惊的盯着二娃子。 二娃子面色涨红,“俺就是寻思着,俺爹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俺看俺爹和你娘还是挺般配的,小阮,你觉得咋样” 小阮开始时是满脸怒意,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下来。 虽然二娃子这事干的不地道,可他们好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再说楚叔叔也确实是个好人。 “这个还要看俺娘的意思。” 二娃子松了口气,他真怕小阮突然翻脸,两人连朋友都没的做。 “小阮真是个大度的,要换了是我,不把你小子揍一顿,都压不下心里这口气。” 朝清秋蹲在墙角上,眯眼而笑。 他一步迈下,伸手摸着刘满的狗头。 “既然这件事你们两个不阻拦,那就交给我好了,保证把事情办的圆满。” 二娃子的心又提了起来,“朝先生,你不会和俺爹说是俺在暗中说的” 朝清秋摇了摇头,“怎么会,我说是刘满和我闲聊时不小心提了那么一嘴。” 刘满拍掉放在他头上的手,“姓朝的,你做个人。” 超清起不再和几个孩子逗趣,他站起身朝着肉铺对面的胭脂铺子走去。 正是正午的热闹时分,沿街叫卖的小贩喊声不绝,在街上售卖的,大半都是些廉价的劣质之物。 真正值钱的好东西,只有在店铺里才卖的出一个好价格,不然当初也就不会有买椟还珠一说。 朝清秋在一个摊位上捡起一只簪子,簪子材质一般,只是上面的一句言语他实在喜欢。 故人有缘重相逢。 “老板,这个簪子怎么卖” 摊子后面的老板是个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瘦小汉子,“这东西值不得什么钱,先生随便给些银子就好了。” 他见朝清秋一身儒衫,心里就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永平镇上读书人本就不多,如今见到一个,自然是让他有些惭愧且羡慕。 走在泥地里的人,抬头之时,总归是会有些向往那些高处的云端客。 朝清秋面色温和,伸手取出一颗散碎银两,递给对面的汉子。 汉子却没伸手去接,“太多了,用不得这么多银子。” “老板刚才也说过了,要我随便给些,这个簪子在老板这里可能不值这么多银子,可在我这里这些银子都要少了,算我占了老板你一个大大的便宜。”他把银子塞到老板手里,站起身来。 一旁有人轻声笑道:“只听说过还价的客人,还不曾见过要多给银子的客人。” 朝清秋转过头。 言语之人是个背剑的汉子,只是他除了身后背的一把剑,腰间左右两侧还各有两把。 一人带三剑,不论是在中原还是在东南应该都不常见。 汉子一身黑衣,身后罩着一件大红色的披风,脸上有一道刀疤,不见狰狞,反倒是平添了几分英武气。 “没想到初到东南就能见到这么有趣的读书人,我请你喝一杯” 朝清秋虽然也对这人有些兴趣,可他看了眼身前不远的胭脂铺子,摇了摇头。 “今日我还有些事情,耽误不得。” 那人也不纠缠,“我就住在镇北的西风客栈,等你忙完了可以来寻我,我最喜欢的就是结交天下豪杰人物。” 这人也是个爽快人,说完之后也不待朝清秋言语,立刻就转身而去。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这么有趣的人确实不多见。” 他不再多想,转身朝着胭脂铺子走去。 买胭脂的自然多是女子,这时又刚好是热闹时辰。 所以朝清秋还没见到小阮的娘亲,就先见到了一群正在铺子里选购胭脂的妇人。 世上男子在街上见了女子,有胆子大的,肆意打量,胆子小的,偷偷打量。然后免不了要和身侧的同伴在言语上评头论足几句,自然,如果身侧之人不是自家婆娘的话。 那世上女子成群结队的见了一个突如其来的男子又如何 之前朝清秋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日后他也不必去想了,因为今天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冷汗四起,如坐针毡。 原来被一群姑娘盯着也未必是什么值得高兴的欢喜事。 “这个读书人长的倒是挺白净,之前怎么不曾见过” “看他穿着儒衫,莫不是就是咱们镇里新来的教书先生” “听说那个教书先生能文能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还能假的了,这可是从孙老爷子府中流传出来的消息。” “听孙老子府里的人说,这个教书的朝先生,如今还是个单身汉。” “我家还有个侄女,如今刚到了婚配的年龄,长的那真是如花似玉。改天找个机会,请孙老爷子做个媒,让他们见上一面,说不准就成了,到时候请你们来喝喜酒。” “你这么一说,我家附近也有个尚未婚配的姑娘,看来也能撮合一二。” 以朝清秋的耳力,自然是把她们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他揉着额头,有些“感激”孙老爷子。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妇人从内堂里走了出来。 算不得什么绝色,只是一个寻常女子,甚至岁月在她身上的磨砺要重上不少。 市井中的妇人,好像少年之后就会匆匆老去。 相夫教子,柴米油盐,兜兜转转,转眼多年。 那个妇人见了朝清秋,连忙抬了抬手,止住店里那些女子的胡言乱语。 她低头弯腰行礼,“不知先生是” “有间私塾,朝清秋。”朝清秋赶紧回了一礼。 “先生请到里面坐。” 铺子里的那些女子见他们有正事要谈,都各自告辞而去。 店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妇人有些紧张,两只手纠缠在一起,大概她也是觉得是自己家那个混小子在私塾里犯了什么过错。 她早就知道,小阮跟着刘满整日里乱逛是要出事情的。 “朝先生,可是我家小满在私塾里犯了什么事” “小阮乖的很,我今天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受了对面肉铺的楚大哥所托,来询问一事。” 妇人握着的双手更用力了些,双手的骨节上隐隐有些泛白。 朝清秋喝着桌上的茶水,许是在脂粉铺子里的缘故,茶水都带着些脂粉气,“夫人应当也猜到了,这么多年来,楚大哥早就对夫人有了情义,只是不知夫人如今意下如何” 良久的沉默之后,妇人长叹了口气。 “楚大哥的心意我是知道,只是我们都已经这般年岁了,这么多年都已经熬过去了,再熬些年也没什么的。” “夫人是担心会有人说闲话,连累那两个孩子” 妇人点了点头,“街坊邻里当面自然不会说什么,可背地里闲话必然是少不了的,我和楚大哥还没什么,可两个孩子年岁还小,最是受不得这些风言风语。”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朝清秋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撇了撇杯中的茶叶,这茶叶确实是细密了些。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出嫁从夫,老来从子,着实是不容易。可谁又说女子一生不能为自己而活” 妇人一愣,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谁不想为自己而活,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任性妄为,无牵无挂。 朝清秋站起身,不再多劝。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是个两人之外的外人,感情之事的道理,兜兜转转,错错对对,谁也说不清,何况他也不曾经历过这些事,也只能照搬些书上的道理。 至于书上关于感情之事道理的对错,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他起身作揖,“夫人还是要多多思量,有些事清秋不便多言。至于小阮的心意如何,夫人倒不如问问小阮,孩子虽然年岁还小,可也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他不再多言,迈步而出。 门外,几个小家伙鬼鬼祟祟的凑在一起。 “小阮,你说姓朝的能不能说服你娘” 小阮皱着眉头,“我娘只是瞧着柔弱,朝先生虽然有本事,但我也说不好。” “有啥说不好的,姓朝的那张嘴,死人都能给说活过来,你娘就算再嘴硬,也不是那个姓朝的对手。” 在一旁已经听了一会儿的朝清秋将手掌放在刘满头上。 “我是不是要谢谢你刘满大爷这么看的起我” 刘满拍掉头上的手掌,跑出几步,“朝大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 朝清秋不再理他,转头看向小阮,“小阮,我方才问过了,你娘其实是有些心思的,只是心里多半是顾虑你的感受,这才心里有些犹豫。解铃还需系铃人,有些话,还是要你自己去亲口和你娘说。” 小阮有些犹豫,他自小就怕自家那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娘亲。 刘满倒是大大咧咧,“小阮,怕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你又是一条好汉。” 朝清秋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刘满大爷这么大的豪情,怎么不去你爷爷面前耍耍” “姓朝的,有朝一日等我练成了绝世拳法,一定要你好看。” 朝清秋挑了挑嘴角,揉着手腕,“那我是不是该把你这个天才扼杀在摇篮里” 问剑东南第一百六十五章 他喜欢她 胭脂铺外的小巷里,小阮捏着袖口,沉默不语。 换做是谁,都会有些为难。 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 “朝先生,我想要去试试。” 朝清秋揉了揉他的头发,面色温柔,“小阮也是大人了。” “小阮,这件事做的像个汉子,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以后老楚要是敢揍你,你就报上我的名号。” “没错,这事要是成了,以后你就叫我大哥,我就叫你小弟,咱们各论各的。” 二狗子和刘满叫嚣不止,像是偷着了瓜的猹。 小阮让两人调侃的面色涨红,就要教训两人一顿。 不想朝清秋已经走过去扯住了两人的耳朵,拖着两人朝后走去,“小阮,我们在私塾里等你的好消息。” 两个小家伙被他拖曳而走。 “姓朝的,以后等我拳法大成了,一定要报今日之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那不如咱们今日回去就练练手,让我看看刘满大爷的手段如何” “你也就是现在欺我年少,姓朝的,你也配是个读书人。” 朝清秋放开两人,眯眼而笑,“读书人欺软怕硬不是最正常不过我不止要欺你少年穷,我还要欺你中年穷,欺你老年穷,你要如何” “欺人太甚。” 刘满站定身形,拳出如龙,结结实实的耍了一套王八拳。 他大喝一声,“姓朝的,看拳。” 下一刻,转身而逃。 边逃边喊,“小爷这次不和你计较,要是再有下次,一定要用这小爷这套自创的这套拳法教训你。” 二娃子小心翼翼的扫了朝清秋一眼,赶紧朝着刘满追去。 朝清秋看着落荒而逃的两人,满脸笑意。 ------------------------------------- 胭脂铺子里,小阮他娘坐在柜台后,低垂着眼,桌子上摊放着这个月的账本。 妇人目光偏移,不曾去看账本,而是微微低头,看着手上那只已经有些掉色的镯子。 不是什么千金难买的稀世珍宝,只是街头巷口小摊上卖的寻常物件。 这是当年小阮他爹送给她的定情物。 大婚之夜,男子为心爱的姑娘送上定情之物,是东南之地留下来的老规矩。 千百年来,风风雨雨,物是人非,王朝更迭。 独独这些世代传下来的旧俗,不曾变过。 彼时年少,绣花红袍,头上凤冠,她还是笑靥如花的最好年纪。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还记得当年那个木讷的汉子有些笨拙的站在她身前,手里拿着一只镯子。 汉子不会说什么动人心魄的情话,他只是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三分笨拙,七分小心翼翼。 大红盖头下,是他的新娘,是他这一生注定的相守之人。 汉子不曾读过书,只是不曾读书的市井之人,心中的喜欢未必就少了,甚至还会更多些。 读书多者更多情,不识字者反倒多是长长久久。 哪怕柴米油盐,哪怕争争吵吵,终归是守了一生。 当时汉子言语诺诺,似乎是不敢高声言语。 “俺知道俺配不上你,可俺只要活着,就会对你好的。” 大红盖头下,妇人红着脸,点了点头。 好像眨眼之间,汉子已经走了许多年。 她还记得那年病了许久的汉子躺在榻上,死死的抓着她的手,那时汉子已经病的说不出言语,只是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胸口。 似乎在说,从生到死,她都在他心里。 “娘。” 小阮从门外而入,面色有些涨红。 妇人抬手抹了抹眼角,朝着孩子露出一个笑意,“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阮深吸了口气,“娘,我知道朝先生来过了。” 妇人面色一僵,“大人的事,不关你们小孩子的事。” 孩子扑入妇人怀里,带着哭腔,“娘,我已经长大了,你不用担心我的。” 妇人吐了口气,抬手摸着自家孩子,“娘自己的事,娘自己自有打算,你在私塾里好好读书就是了。朝先生是个好人,娘也希望李家将来也能出个读书种子,光耀李家的门楣,这样娘也就算是对的起你爹了。” 孩子在妇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妇人摸着他的头发,笑意温柔。 “不论发生什么事,娘都在。” ------------------------------------- 第二日天明,天刚蒙蒙亮,对面肉铺的楚姓汉子早早的就来到了胭脂铺前。 昨夜和朝清秋交谈之后,他彻夜未眠。 这个向来心比天大的汉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自然是想胭脂铺子里的吴娘子答应的,只是他想要她答应,却从来没想过她真的会答应。 就像少年时喜欢一个姑娘,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可如果那个他喜欢的姑娘真的接受了他的喜欢,少年反倒是会惊慌失措。 昨日来的那个朝先生所言,他觉得有些道理。自己是个男人,有些话终归是要自己来说的。 他涨红着脸,轻手轻脚,想要上前敲门,却又有些犹豫,想要转身回头,却又有些不甘心。 胭脂铺子的门从里面打开。 妇人走出门来,刚好看到汉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朵从路边摘来的野花,一边扯着花瓣,一边低声言语。 “敲门,不敲门,敲门,不敲门。” “吴家娘子是喜欢你的,吴家娘子不喜欢你。” 花瓣剩下最后一瓣。 “吴家娘子不喜欢你。” “不算,不算。” 汉子弯腰就要去重新摘一朵花。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那里捻着花,倒是有些说不出的有趣。 “楚大哥” 妇人在一旁忍着笑意。 汉子见到了妇人,立刻就有些手足无措,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如此。 “吴,吴娘子,俺,俺就是。” 要是二狗子在这,必然要嘲笑自家老爹也有今天。 “俺就是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妇人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在这个朝阳初升的清晨,这对已经当了许多年邻居的男女相对而立。 他有些喜欢想要和她说。 问剑东南第一百六十六章 请君怜取眼前人 晨光里,平日里屠猪杀狗,拿着木棍能追着自家二狗子跑一条街的汉子捻着衣角。 “吴家娘子,其实俺早就喜欢你了。” 汉子既然开了口,言语之间也就不再迟疑。 “俺家娘子走的早,本来这么多年了,俺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也没想过能跟你在一起。能够在对面远远的看着你,偶尔帮你些忙,俺就很知足了。” “不过俺昨天想了一夜,觉得朝先生说的有道理。俺喜欢你,终归也要让你知道,即便你不喜欢俺,俺伤心自然是会伤心的,可俺还是会喜欢你,要是有一天你有了喜欢的人,俺也会从心里欢喜。” 妇人低着头,脸庞埋在长发里,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楚大哥,你这又是何苦以你的身家,可以找个家世清白的姑娘的。” 杀猪屠狗虽然不算是个体面的行当,可一年下来赚的银子其实是不少的,汉子婆娘去世的最初那几年里,那些说亲的媒婆差点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破。 不过汉子任凭那些媒婆将那些姑娘们说的再好,他始终没有点头,甚至都不曾去见上一面。 汉子挠了挠头,“俺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的好姑娘,可她们再好,俺也不喜欢。” 妇人沉默不语,两人之间是长久的沉默。 “吴娘子,看来是俺冒失了,不过今日和你说开了,俺心里倒是放下了一块大石,你我虽然不成,可俺也会将小阮当做自家孩子。” 汉子转过身去,弓着腰,身形一歪差点跌倒在地。 妇人忽然轻声道:“楚大哥,我愿意的。” 他猛然回头,脸上倒不是压抑不住的狂喜,而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惊慌失措。 心中偷偷喜欢了多年的女子,突然有朝一日说她也喜欢你。 欢喜自然是欢喜,可到底还是茫然无措更多些。 “吴娘子,你说啥” 妇人羞红着脸,就像天边那被日光点缀着的云霞。 “楚大哥,我愿意。” 汉子大叫一声,开始不断走动。 “吴娘子,俺,俺不知道该说啥了。咱们一定要大办,俺,俺出银子,要,要风风光光的。俺先去和朝先生和那两个小家伙去说说这个好消息。” 汉子转身狂奔,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也顾不得擦去身上的泥土,朝着有间私塾飞奔而去。 妇人看着他消失在远处的身影,捂着嘴笑了笑。 她盯着手腕上的镯子,看了良久,最后把镯子从手腕上退了下来,收入怀中。 ------------------------------------- 有间私塾门外的空地上,三个少年正并排而坐。 平日里整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刘满今日也破天荒的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 少年们盯着不远处的槐树,有些出神。 日光洒在槐树上,一枝枝槐叶将日光切割成一处处金黄色倒影,倒映在槐树之下。 不知从何时起,整日里无忧无虑,在市井间奔波的少年们,也有了小小的忧愁。 “小满,你说我娘到底喜不喜欢楚叔叔” 刘满老气横秋,“虽然老楚长的不咋的,可人还是个好人嘛,吴婶婶跟了他是有点可惜了,可也不算太吃亏。” 二狗子在他身后一个饿狗扑食,被他躲了过去。 “小满,虽然我爹在家里总是用棍子打我,可你再说我老爹的坏话,咱们连兄弟也没的做。” 刘满也是怒了,“你仔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天大的实话” 二狗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是实话。” 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老爹确实配不上吴婶婶,虽然是自己老爹,可他也说不出那昧着良心的言语。 朝清秋从私塾里迈步而出,“几位少侠是在考虑什么家国大事,能不能说出来给我听听” 刘满挥了挥手,“家国大事哪里是你一个教书先生听的,你一个书生回去好好教书就是了,天塌下来,自然有刘满大爷这样的绝世高手给你顶着。” 朝清秋伸手按住他的狗头,“刘满大爷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如咱们比划比划” 刘满甩开他的手,怒喝一声,“你也就是欺负我还年少,等我以后练成了绝世拳法,一定要你为今日的年少轻狂付出代价。” “年轻人有志向是好的,不过刘满大爷有没听过一句老话那句话就四个字,叫卧薪尝胆。” 他一掌把刘满按在地上。 刘满咧了咧嘴,“读书少,没听过。” 朝清秋又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所以说要你多读书嘛,书上的好道理又不花钱。” 几人正在这里胡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从不远处冲了过来,跑到槐树下还摔了一跤。 二狗子默默的朝后退了几步,站到了朝清秋身后。 自家老爹嘛,有些害怕,不丢人。 汉子站起身来,顾不得多想,一脸欣喜。 他站到朝清秋他们身前,喘着粗气。 “朝,朝先生,吴娘子同意了。” 看着汉子兴奋涨红的脸,朝清秋也是为他高兴。 有情人终成眷属,终归是好事。 “那楚大哥是如何打算的” 汉子看了小阮一眼,“要是小阮和他娘不反对的话,我自然是希望风光大办的,不能委屈了他们娘俩。” 小阮看了汉子一眼,犹豫片刻,“楚叔叔,我都听我娘的。” 汉子摸了摸小阮的头,“好孩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你们娘俩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儿子。” 朝清秋身后的二狗子忍了忍,终归是没忍住,小声嘀咕道:“当你的亲儿子有什么好的,总要被你拿着大棒子追半条街。” 汉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小子给老子等着,回家再收拾你。” 二狗子缩了缩脖子。 “朝先生,俺先走了,家里还有不少东西要准备。” 汉子急匆匆的离开了。 “没想到啊,二狗子,小阮,这下子你们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朝清秋把挣扎着站起来的刘满再次按倒在地。 他朝着二狗子和小阮挑了挑眉,“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让刘满大爷好好学学为人处事的道理。” 两人狞笑着把刘满按在地上。 “姓朝的,你竟然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你真是阴险卑鄙,你就是嫉妒小爷的才华。你们两个下手轻点,咱们可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刘满先是怒骂,接着开始求饶。 朝清秋没理他,只是拢着袖子,看着不远处那棵槐树。 世间草木,年年重开,岁岁凋零。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人生路上,所见之物,喜爱之物,多多珍惜才是。 问剑东南第一百六十六章 酒水入肠念故人 这一日,永平镇里来了个读书人。 青衫,葛巾,手拿羽扇。 沈行站在人声喧嚣的大街上,他眯着眼,看着不断从他身边往来而过的百姓。 算不上繁华,可看在眼里,倒是让人十分心安。 当年他的故乡也是这般。 只是后来秦兵汹涌而来,炬火之下,皆成焦土。 自此所到之处,都是他乡了。 他随意的在街市上乱逛着,这次下山本就是为了来看看朝清秋。 看看这个让宋先宋大帮主都头痛的豪杰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沈行走到一处摊子前,摊子上摆着不少铜镜,正是当初朝清秋买簪子的那个小摊。 他俯下身,在那些镜子里翻捡起来。 镜子的材质工艺都算不得好,只是上面那些铭文着实有些意思。 “老板,生意如何” 留着两撇胡子的瘦小汉子搓着手,“生意算不得好,勉强能够吃口饱饭。” 沈行指了指镜子上的铭文,“这些都是老板想出来的” “俺没读过书,大字也不识一个,这打磨镜子的工艺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至于这上面的字,是俺家传下来的一本书上面的。俺只是照着上面刻上的。” 沈行捡起一面镜子,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 他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几颗碎银子,放到摊子老板手中。 “这面镜子我要了,银子不多,老板收下就是。” 汉子不敢伸手,“这,要不了这许多的。” 沈行将银子抛到他手里,“老板只管收下就是,你看我这一身衣服,可不是差这几个钱的人。” 汉子不再多说,颤抖着接过钱来。 同是读书人,如果那日见到的读书人是让人如沐春风,那今日这个读书人就让人有些害怕了。 就像那些面上与你言谈投契,甚至马上就要斩鸡头拜把子的酒桌上的好兄弟,下一刻就会抽刀而起,斩落你的人头。 沈行站起身,忍不住掏出镜子又打量了几眼,当初给那个老板祖上留下那本书的真是个妙人,可惜东南之地读书人不多,不然单单是靠着镜子上的铭文就足够让这个老板赚一笔大钱了。 他手中的那枚镜子上,刻的字歪歪扭扭,可是寓意极好。 旧人长安乐,故乡万里春。 ------------------------------------- 不远处,朝清秋也正走在街上,前几日他在路边遇到了那个带着三把剑的剑客,说好了要去蹭他一顿酒水。 刚好今日无事,他也有了些酒瘾。 西风客栈在永平镇西北,和别处客栈不同,这处客栈简陋的很。 客栈里没什么精雕细刻的金玉装饰,几张大木桌,几把已经有些摇摇晃晃的长凳,几个市井出身的小二,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老板,这就是西风客栈的全部人马。 至于为何叫做西风客栈,听刘满说是因为这个客栈老板最是向往北方那处终年风沙的西北,觉得那般豪气纵横之处才是男儿应该所在之地。 按理说这般简陋的客栈能够勉强维持就已经算的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偏偏客栈的生意奇好,出人意料的好。 朝清秋站在门外朝着客栈里面望去,几张木桌前都坐满了人,甚至有的几个人推推搡搡,挤在一起,还有不少人端着酒碗就干脆蹲在地上。 都是些腰带刀剑的江湖游侠儿。 有些人在高声叫嚷着让小二上酒,换来的是小二的一声怒骂;有些人勾肩搭背凑在一起,自以为小声的说着荤话,实际上整间酒楼都听的到。 朝清秋迈步进楼,见那个带着三把剑的汉子正和几个人勾肩搭背的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壶酒,不时就往嘴里灌上几口。 “想当年我一个人拿着三把剑,从西南杀到东南,杀遍天下无敌手,要不是老子在西南还有些事没了结,肯定要去那中原之地,要那个天下第一的楚难归见识见识什么才是天下第一的剑术。” 被他揽住肩膀的几个游侠都是见怪不怪,这几日他们早就混熟了。这个常大哥虽然喝醉了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可出手实在是豪爽的很,这几日他们几个可是蹭了人家不少酒水。 再说了,酒桌上喝高了不说些大话,那还喝什么酒水。 汉子抬起头,刚好看到了走进来的朝清秋。 他站起身,走到附近的一处桌子边,挤走了两个正在那唾沫横飞的游侠。 “我朋友来了,给个面子。” 那两个游侠怒骂一声,骂骂咧咧的走到他刚才蹲着的位置,很自然跟那几个被他刚才勾肩搭背的游侠闲聊了起来。 听着那些毫不避讳的言语,大概是骂这家伙真是不为人子。 汉子也不着恼,用手扫了扫一边的长凳,“兄弟,来坐,别看我才来了几日,可这些酒楼里的朋友多少都会给些面子。“ 朝清秋坐在他扫出的座位上,“有间私塾教书先生,朝清秋。” 汉子丢给他一壶酒,“西南剑客,常青。当然了,朝兄弟也可以叫我西南第一剑。” 朝清秋一愣,“西南剑客” “怎么,朝兄弟不曾去过西南,难道还不曾听过不成” 朝清秋摇了摇头,“倒也不是,不过西南多山,向来消息闭塞,即便是中原对西南之地的许多消息都是猜测居多。” 西南之地与东南之地又不同。 东南之地虽然多有瘴气,这么多年与中原之地往来不多,可也有不少人渡江北去,前往中原,所以虽然东南消息同样闭塞,可好歹还是会不时传出些消息。 西南之地则不同,一方面是山路闭塞,车马难行,山高谷深,猿猱欲度愁攀援。另一方面,西南之人也几乎从不会踏出西南之地,好像一生就是生在西南,死在西南。 除此以外,西南人还是出了名的排外,曾经有不少人跋山涉水,隔着千里万里奔赴西南,可呆不上几日就会黯然而去。 常青点了点头,“是了,我们西南人确实不太喜欢和外人打交道,不过以后就不一样了,等到日后我击败了那个天下第一的南楚剑神,世人就都会知道我西南有剑。” 朝清秋喝了口酒,酒倒是好酒,不过全没有南方美酒该有的温和,吞入口中,反倒是如北方的烈酒一样,带着些苦辣与粗粝。 “这酒是酒楼老板自己酿的,我在东南和西南逛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好酒。” 朝清秋笑道:“常兄真是好大的志向,中原之地豪杰众多,常兄虽然一人三剑,只怕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常青饮酒入喉,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不是我姓常的小觑了天下英雄,而是天下英雄虽多,却没人能够赢的了我手中三把剑。” 朝清秋拿起酒壶和他碰了碰,“那就祝常兄早日得偿所愿。” “朝兄弟,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到西南去看看,那里可是遍地英雄,自然像我这般的英雄是不多的。而且我们那里年轻漂亮的姑娘尤其多,朝兄弟这种读书人,在西南可是受欢迎的很。” “咋的,姓常的,又在往你们西南忽悠人呢” 一个高大汉子迈步而入,汉子手里托着一个巨大的木盘,盘子上放的最少要有十几壶酒水。 汉子看了朝清秋一眼,“兄弟是第一次来咱这的酒水如何” “入喉辛辣,不似南方的酒水,倒是有些像是北方的酒水了。” “一看兄弟就是见过世面的,这些酒水都是我亲自酿的,虽然说不上是啥好酒,可也不是坊间那些寻常酒水能比的。” 他把手中的巨大托盘放到桌子上,“兄弟是第一次来,今日的酒水都算在我的账上,一定要不醉不归。” 常青有些不乐意,“老赵,我第一次来你可是没有少收我的银子。” 汉子瞥了他一眼,“你小子能和人家一样,人家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你小子整日里带着三把剑,一看就是个混迹江湖的无赖子,老子没把你举报进官府就已经很对的起你了。” 常青闷闷的喝了一口汉子新端上来的酒水,“等小爷以后到中原扬了名,你可别到处宣扬小爷在这里喝过你的酒水,你就是宣扬,小爷也不承认。” 汉子抢过他手里的酒壶,“那这壶你就别喝了,小店里的劣酒,招待不起大爷这样的英雄豪杰。” “老赵你这就小气了不是这样,以后如果有人问我为何如此厉害,我就和他们说是喝了你们西北酒楼的烧刀子,你看怎么样。” “算你小子有点眼力。” 朝清秋在一边自顾自的喝着酒水。 看着两人,他想起些故人。 他想起了那个远在东都的酒鬼师父,也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在到处去蹭酒喝。 想到那个师父,他又想到了有间客栈里的美艳老板娘,不知她现在是不是还会折下柳枝,等着那个负心人。想到美艳老板娘,他又想起了江南的李姑娘,不知她会不会每日到旧宅里去想念小望。 就像一根线条扯起了脉络。 想起一个人,就会想起许多人。 想着人,喝着酒水,好像日子也没有那般难熬。 问剑东南 一百六十七章 饮酒须大醉 高歌须尽兴,饮酒须大醉,本就是人间最快意事。 月圆圆,夜沉沉。 西北客栈里早已点燃了蜡烛。 橘黄色的烛火撑起了客栈里的几许亮光,火光在烛台上跳跃飞舞,不时有几颗火焰自烛台上跌落到木桌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客栈里人声喧嚣,混迹江湖的游侠们七倒八歪,都是喝了不少酒水。 客栈老板挤在一张桌子边,正在那大声诉苦,听起来倒是言辞恳恳,情真意切。 “想当初俺可是凭着一己之力才建起了这个客栈,这当中的辛苦简直就是见者伤心,闻着流泪。” “平底起高楼啊,你们光是想想就该知道有多不容易。当时客栈刚建成,那生意也是惨淡的很,都是俺咬着牙死死的撑了下来。后来俺为了酿出这烧刀子,更是跋山涉水,上山下海,拜师学艺,这才造出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烧刀子。” 他话风一转,露出獠牙,“所以俺想把这烧刀子稍稍提些价格,你们应该不会反对才是。” 游侠们虽然喝多了酒水,有些熏熏然,可还没到醉的糊里糊涂的地步。 起先他们听着老板的言语还会不时有人出言安慰几句,到了最后终于没人搭腔,反倒是突然响起了一片呼噜声。 赵老板也不着恼,只是自顾自的小口喝着酒水,他开这间客栈本就不是为了赚钱,酒水卖的贱了他其实并不在意,何况这些游侠们大多都是些不事生产的光棍汉。 能和他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朝清秋拎着一壶酒水,摇摇晃晃的走到了客栈门口,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天上的遥遥月色。 白日时雄心万丈,天下虽大,可也觉得小了,万里山河也容不下心中的吞天志向。 夜幕垂垂,心中倾天之志向,反倒是会逐渐消退,心胸渐小,小到只容的下几个故人。 更何况抬头之时,天上是那清冷的月光。 常青也是拎着一壶酒,坐在对面的台阶上,“朝兄可是嫌他们有些烦了都是些江湖中的粗人,不比你们读书人,朝兄还是要原谅一二。”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他举起手中的酒壶,“酒后大醉才是真性情,只不过是见到他们如此想到了些故人。” 当年他还是大燕的太子殿下,这样的聚会是时常都会有的。参会之人,都是些志趣相投的年轻人,那时他还不爱饮酒,偏偏以他的身份却又少不得饮酒。聚会上都是些恃才傲物的年轻人,意气上头,便是连天子都不放在眼中,何况是他这个太子。 所以那些家伙每次都故意给他灌酒,嘴里嚷着先干为敬,殿下随意,可他要是不喝完碗里的酒水,敬酒那人就会死死的盯着他,直到他把碗里的酒水喝光。 所以一场宴饮下来,他这个本是最不该醉之人,偏偏每次都是大醉。 “那朝兄就不如我洒脱了,像我就没有几个故人,昔年的故人,已经都是真的故人了。” 朝清秋和他碰了碰酒壶,“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国破家亡之后,那些燕国故人,自然都是故人了。 他还记得当年有个家伙,明明也是不爱饮酒,偏偏喝起酒来,千杯不倒,万杯不醉,他们每次醉倒之后,都是这人留下收拾残局。 那时在酒宴之上每次谈及各人志向,他都只是捻杯独坐,笑而不语。 朝清秋一手拎着酒壶,另一手轻轻叩击壶身。 他低声吟唱着一首古老歌谣。 这支曲子起于燕地,相传是当年燕国先祖创业之时所作,本是慷慨且豪迈。 可此刻在朝清秋吟诵开来,却是苍凉且悲凉。 客栈里的游侠被他歌声所染,也是跟着低声吟诵起来,先是小声,接着便是纵然放声。 匆匆夜色里,沈行正迈步而行,他想要趁着夜色去见见那个姓朝的书生。 如果此人能够为他所用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为他所用,那便留他不得。 他本是步履从容,对他来说,这本就是一件无所谓的小事,直到他听到了不远处西北客栈里传来的歌声。 他的脚步停顿,右手死死的攥紧了手中的羽扇。 ------------------------------------- 西北客栈里,鼾声四起。 唱罢了曲子,那些喝了不少酒水的游侠们早已酣然入睡。 常青靠在一边的门框上说着醉话。 “以后我一定会是天下间最强的剑客,一定会。” “娘,孩儿以后一定会光耀门楣,不要走。” 好像每个人大醉之后,都有些言语不出的伤心事。 朝清秋有些醉眼朦胧,今日他喝的酒水也是不少,自从来了东南,这还是他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水。 酒水辛辣,让人心酸,可让人心酸的,偏偏又不止酒水。 客栈门口,有人飘然而至。 客栈里,趴在桌上呼声连天的客栈老板猛然睁眼。 朝清秋身侧,常青悄然握住了剑柄。 朝清秋醉眼朦胧的打量着这个突然而至的书生,像是见到了一个故人。 沈行挥着羽扇,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不知方才何人做歌其中可有我的故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故人新酒 西北客栈外,沈行卓然而立,青衫不染尘,羽扇轻挥。 他望着客栈里的众人,嘴角虽然含笑,可眉宇之间已经带上了三分杀气。 方才那支词曲之中,词是燕国自古流传下来的,倒是没什么可说。 独独那支曲子,是他当年随手所做,即便是大燕之中,知道此曲的也不过廖廖数人。而那些人之中,大半已经真的是故人了。 朝清秋抬眼看着这个昔年好友,岁月更迭,国破家亡,似乎都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记,只有那唇下几缕胡须,展露出他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 朝清秋抬起袖子遮了遮面庞,擦了擦不知是醉眼还是泪眼的双目。 他语调哽咽,“风霜粗粝,燕君如故,可喜可贺。” 本名不是沈行而是燕行之的男子猛然望向朝清秋。 “你是何人” “行之可还记得,那年桃园之中,君曾为谁做歌” 沈行呆立不动,良久之后,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想笑,苍天有眼,终归是让太子殿下活了下来。 他想哭,苍天无眼,国破家亡,这个本该面南背北,称孤道寡的年轻人,真的就是一个孤家寡人了。 常青看出两人是故人,默默的站起身,走到了客栈里。 沈行坐到他刚才的位置上。 常青给他们扔出来几壶酒水,两人道了声谢。 沈行看着朝清秋脸上那张陌生的面目,“不想多日不见,殿下倒是换了一张面皮。” 朝清秋嗓音还是有些沙哑,不过心境倒是稳了下来。 “这是当年父皇早早准备的生根面皮,本来是他少年时偷偷出宫而用,谁能想到最后倒是被我用来遮掩身份,倒是行之,还是如当年一般。” 沈行喝了口酒水,自从大燕国破之后,他都不曾饮酒。 “殿下不必在意,大燕之亡已是事实,如今秦强,殿下既然能够隐匿身份,那便放开胸怀好好生活就是。” “那行之今后如何” “臣如今在潜龙岭龙头寨里谋了个军师的职位,正与那龙头山寨的寨主比拼智力,有趣的很,殿下不必担心。” “那龙头帮凶险的很,行之还是要当心才是。” “殿下也知龙头帮” “如今我化名朝清秋,在飞鸟巷的有间私塾里教书,与龙头帮交过几次手。” 沈行失笑,“原来殿下就是朝清秋,我这次本就是为了来看看有间私塾的教书先生是个何等豪杰人物,不想原来是殿下。” 朝清秋和他碰了碰酒壶,“是不是让你有些失望” “殿下,你与当年不一样了。” 当年燕都城里的人都知道,大燕的太子殿下是世上难得的读书种子,文词诗赋,信手拈来,仁义待人,谦恭有礼,若是太平世道,必然是一代明主。 独独可惜他生在了大燕这个以武立国的北方雄国,生在了乱世。所以燕人面上虽然不会多说些什么,可其实对于这位文弱的太子殿下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他当年也是如此。 不过从殿下这几次处理龙头帮之事来看,他已然不是当年的那个文弱的太子殿下了。 朝清秋笑了笑,“一朝国破家亡,何止是我,大家都不一样了。” 他给沈行讲起了他自江南到东都一路之上见到了那些故人,讲到了原本强项,如今却忍辱负重的关月,讲到了琴技惊世,如今却隐居山林之中,双手不再碰瑶琴的郑轩,讲到了当年在燕都城中势同水火,如今却冰释前嫌的“二殿下”。 每说一人,他便要饮上一口酒水,沈行自然也要陪着他饮上一口。 一口接着一口,酒入愁肠。 “大燕有故人如此,我又如何苟活行之,我再问你,将来你欲如何” 沈行沉默片刻,“国仇家恨,不可不报,我欲先取龙头寨,以为根基。随后四面而出,尽取东南之地以为南面屏障,待时而动,窥伺中原。一朝中原有变,举兵北去,复我大燕。”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毫不怀疑沈行的言语。 毕竟沈行之父,是那个被大燕人称赞不输江南白衣,不下大秦白信的燕横将军。 直到今日,燕国旧人依旧相信当年燕横将军之败,非战之故也。 而沈行自小也是文武双全,被燕都之人视为燕国的柳易云。 “可需要我出手” 沈行看了他一眼,面色古怪。 下一刻,他抬手攻向朝清秋,手掌之中,方寸之间,如同带起道道紫色雷霆。 朝清秋随意挥手,拳罡所至,雷霆尽碎。 不过是袖口处有些破碎罢了。 沈行有些感慨,不想当年只会死读书的太子殿下,如今也是有了这般修为的高手。 “龙头寨之事,殿下便是想逃也是逃不掉的,即便殿下想逃,龙头寨的宋先宋大帮主也会对殿下纠缠不休。至于其他事,殿下不必多管,本就是我的份内事,而且这些事做起来,多半不会那么光明累落,臣一力担之就好。” 朝清秋没有多言,只是和他又碰了碰酒壶,“果然故人之中,我最无用。”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陛下也好,家父也好,见到殿下如今这般,想来都会欣慰。” 两人喝着酒,谈起些故人故事,故人多半已经是故人,故事也已是故事。 良久之后,沈行站起身来。 “殿下,臣如今身份特殊,不宜久留,就先告辞了。”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没有阻拦。 沈行迈步而去,脚步有些踉跄,其实今日他喝的酒水虽多,却远远比不上当年,当年他可是千杯不醉。 朝清秋看着那道蹒跚而去的背影,忽然开口,“行之,珍重。” 沈行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他抛了手中的酒壶,朝后挥了挥手。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朝清秋坐在门槛上,喝着酒水。 得见故人,我心欢喜。 只是今夜的风似乎有些大了。 不然为何双眼有些模糊。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言不足畏 永平镇,飞鸟巷,有间私塾前的空地上。 春日暖阳平铺而下,顺着檐角滑落。 肉铺老板楚荣和几个小家伙靠在墙上,仰着头,晒着日光。 只有二狗子趴在地上,一脸生无可恋,显然是刚刚遭受了自家老爹的一顿毒打。 王峰和刘满一边走着拳架,一边幸灾乐祸。 林任在一旁捧着一本圣贤书,在大声诵读书上经典,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过他时不时的要朝着这边瞥上几眼。 他对这个自小看着他们长大的楚叔叔自然不陌生。 当年他和王峰两人混迹街头时也受过这个楚叔叔不少恩惠,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能够自力更生之前,靠什么活下去单单靠着一股不服输想要活下去的意气自然不够,更多的还是靠着吃百家饭。 在他记忆里,这个楚叔叔虽然容貌差了些,可也是个难得的好人。 不过他好奇的是上次楚叔叔来时还是笑容满面,这次倒是愁眉紧锁,像是有了天大的忧愁。 汉子也不搭理那个正在地上满地打滚的自家倒霉孩子,他搓着手瞥了瞥一旁读书的林任。 “小任,你说你们小时候楚叔叔待你们咋样” 林任笑道:“当年要不是楚叔叔,我和小峰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一边一向心比天高的王峰倒是没反驳,说到底,他和林任都是知恩图报的人,他嘴上虽然喜欢逞强,可心里还是对那些曾经给过他们帮助的人心怀感激的。 汉子搓着手,“小任,楚叔叔看这里也就你是个有出息的,现在楚叔叔这有了难处,你看看书上有啥道理不” 林任愣了愣,“和吴婶婶有关系” 他记得上次楚叔叔来就是为了吴婶婶的事。 楚荣长叹一声,“可不是嘛,除了你吴婶婶,谁还能让你楚叔叔这么费心思” 还在地上打滚的二狗子怒而出声,“爹,我劝你好自为之。” 汉子没理他,“小任,你也知道我和你吴婶婶如今是情投意合,自然是要给她个名分的。现在拿不定的就是这个婚事,按着我的意思呢,自然是要风光大办,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虽然我家在永平镇里算不得什么富裕人家,可积蓄多少还是有些的,最不济把给二狗子以后准备的成亲用的私房钱拿出来先用着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吴家娘子那边的意思反倒是想要随便张罗张罗,摆上两桌,只是请几个熟人就算了。” “可我就觉得人家既然要跟了咱,这么草草了事算个咋回事偏偏吴家娘子铁了心,不论我怎么劝都不肯改变心意。我这来才寻朝先生拿个主意。” “爹,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二狗子起身愤怒咆哮,又被自己老爹一脚踢翻在地。 王峰停下拳架,幽幽开口,“二狗子,凭着你这个小名,我看你还是乖乖认命算了。” 林任有些发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书上的道理倒是不少,可也没有哪一个是关于这种感情之事的道理。 楚荣揉了揉面颊,“看来只有等朝先生回来了。” 几人正说着,朝清秋已经从不远处迈步而来。 昨夜宿醉,到最后他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酒水,今早醒来时发现自己还靠在客栈门口的大门边。 他脚步有些踉跄,头上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楚荣赶紧迎了上去,“朝先生回来了。” 朝清秋用力掐了掐额头,“楚大哥不在家中抓紧忙活婚事,还有闲暇来私塾,难道是有什么事” 楚荣挠了挠头,“确实是有事还要劳烦先生。” 他又将自己和吴家娘子之事说了一遍,汉子其实到现在都是有些不解,自己想要大办特办也是为了吴家娘子着想,为啥她就是不肯松口。 朝清秋坐在台阶上,任由日光照在身上。 日光在身,慵懒而坐,总会让人有些懒洋洋。 “楚大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心都是为了吴夫人好,可是人家却不领情,所以你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委屈。” 汉子本想点头,只是很快就又摇了摇头,“有啥委屈的,以后都是一家人,俺就是不明白吴娘子为何不肯大办,俺又不吝惜那点钱财。” 朝清秋点了点头,“在楚大哥看来,风光大办自然是为了吴家娘子和小阮好,可楚大哥想过没有,街坊邻里的会怎么看?你们两个在一起,日后闲话是少不了的,人之常情嘛。言如利刃,积毁销骨,尤其是在市井坊间,更是如此。那些坊间妇人的言语,楚大哥这么多年也应该领教过不少才是。” “若是你们的婚事大办,旁人会如何去想心思澄澈之人会想是你楚荣自愿如此,可那些心思龌龊之人难免就会去想,她吴家娘子之所以嫁给你楚荣,莫非是为了图你楚家的钱财” 汉子挠了挠头,“应该不至于如此,当年他们也都帮过吴家娘子他们不少的。” “楚大哥,这个世道上大多数人都是见得身边人坏,见不得身边人好的。与你朝夕相处的邻人落魄了,自然而然的就会心生怜悯,也乐意出手相助,展露出助人为乐的慈悲。可若是邻人一朝发迹,自此富贵荣华,一骑绝尘,你心中会如何想有机会时不在暗处使绊子,就已经是难得的厚道人了。” 楚荣没言语,他混迹在市井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朝清秋说的有道理,他更是想到吴家娘子这么做多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如今还小的小阮。 几个少年还小,还不明白朝清秋这番言语之中的心酸。 倒是林任与王峰对视了一眼,这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少年人相视一笑,会意于心。 楚荣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自己倒是不如何,他只是为吴家娘子有些不值,“朝先生,难道真的要像吴家娘子所言的草草了事才是最好”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楚大哥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 楚荣握着拳头,面色有些涨红,这个平日里不善言谈的汉子斩钉截铁,“我还是想要大办,到时纵然有万般流言,朝着我来就是了。” 他看向一旁的小阮,“只是小阮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小阮没言语,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对少年来说,这已经是最有力的言语。 二狗子在一边小声嘟囔着,自家老爹是个人物,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他拍了拍楚荣的肩膀。 “吴夫人果然没看错人,楚大哥果然有担当。” “世上流言固然可怕,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他人几句言语就亏待了自己不是” “可是朝先生,其他的都好说,只是吴家娘子那边无论怎么言语都不肯让步,如何是好” “想要打破规矩,自然要找能够左右规矩之人。” 朝清秋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棵槐树。 日影偏移,枝繁叶茂,早已扎根地下许多年。 ------------------------------------- 永平镇,孙府后宅。 孙老爷子躺在他那张藤椅上,身前的池塘里最近新放入了些乌龟,自打除去了龙头帮,老爷子这些日子最喜欢的就是坐在池塘前,看着这些乌龟在水中游动,常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他注定是过不过这些伙计了,不过老人嘛,总是希望能够给这个世道留下些什么,要这个世道知道曾经有他这个人来过。 老王压着脚步走了进来,“老爷,有间私塾的朝先生来了,说是有要事。” 孙老爷子咦了一声,“这可是稀客,还不快迎进来。” 老王应声而去。 孙老爷子捻着胡须,按理来说他与朝清秋之间除了龙头帮之事再无瓜葛,如今朝清秋找上门来,难道是龙头帮那边又有了变故不成 他正想着,朝清秋已经迈步而入。 “老爷子真是好兴致。” 老爷子笑道:“朝先生以为我这里如何” 朝清秋打量了一眼,孙家后宅之中林木幽幽,既无人声嘈杂,也无车马喧闹,独有偶尔蝉鸣一两声,清幽古寂,着实是个避世养老的好地方。 “身居闹事里,而无车马喧,是个难得的避世之地。” 孙老爷子满意的点了点头,“朝先生此来不知有何事莫非是龙头帮那边又有了什么变故不成” 朝清秋一笑,“龙头帮那边倒是无事,我这不是怕老爷子在此寂寞嘛,特意为老爷子你寻了个主持婚事的大事。” 孙老爷子来了兴致,“谁人的婚事能比龙头帮的事更大” “是长平街的楚荣和吴家娘子。” 老爷子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键,他点了点头,“知道了,等把日子定下来通知我就是了。” 朝清秋一愣,他本以为说服老爷子还要费些口舌,倒是让他一路上想好的说辞没了用武之地。 “没想到老爷子答应的这般痛快。” 老人一笑,“他们都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后辈,能帮一把自然是要帮一把的,毕竟我这把老骨头也撑不了多少日子了。” “在你眼中不是小事,在我眼中又何尝是小事了。” 第一百七十章 一纸婚约 自古若要成亲,少不得要有三书六礼。 三书者,聘书,礼书,迎书也。六礼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也。 吴家娘子看着手中的聘书,有些微微失神,她没想到送聘书来的会是朝清秋。 妇人捻着衣角,面上羞红,她轻声道:“没想到会劳烦朝先生跑一趟。” 朝清秋摇了摇头,“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我听楚大哥说婚事夫人不打算大办” “我和他都这般年纪了,早已不是少年男女。更何况是半路夫妻,着实是没必摆那么大的排场了。再说闲言碎语,只是徒惹人笑罢了。” “夫人是为了小阮” 妇人点了点头,“自然是有这方面的思量,诸般言语我和楚大哥自然受的起,只是孩子到底还小,不该让他们卷进是非里。” “夫人不必担心,小阮那里我已经有了计较。不谈小阮,婚姻大事,夫人难道真的甘心就这般随意便便了事不成” 吴夫人没言语,其实她心中自然是有些不甘心的,只是世道就是这般古怪,多思多虑之人,注定就要多受委屈,少心少肺之人倒是活的洒脱自在。 朝清秋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夫人的心意我便明白了,剩余之事交给我和楚大哥就好,夫人只管等待出嫁就是。” 妇人对朝清秋行了个万福,如今永平镇的人都知道这位朝先生不是寻常人物,既然如今朝先生把事情揽在了身上,那多半是已经有了主意。 朝清秋起身还了一礼,“小事而已,夫人不必多礼。” ------------------------------------- 一场婚事,说起来简单,可真正操持起来,往往是千头万绪。 尤其是楚荣还想要大办。 旁的不说,单单是这邻里之间,邀请何人,又不该邀请何人,邀请的文书上又该如何措辞,其中就藏着天大的学问。 与亲近之人自然是要亲热些,与疏远之人自然是要客套些。 与有仇怨之人最为麻烦,要是想要他来,言辞自然是要谦卑些,以图一场婚宴之后化干戈为玉帛,双方恩怨尽消。若是不想要他们来,只需将上面的言辞客套一二,面子和礼数上过的去即可,对方自然会闻玄歌而知雅意,不会眼巴巴的自己过来凑个没趣。 有间私塾里,几个少年都被朝清秋拉了壮丁。 林任还好些,他本就喜欢读书,如今做起这种事来倒是别有一番乐趣,就像书上看到的人情世故始终只是书上的,还是真正的人情世故更有意思一些。 王峰则是在那里叫苦连连,在他看来,做这些文绉绉的事,还不如打上一趟拳来的实在。 几个孩子凑在那里,也正拿着几张从朝清秋那里求来的文书,用在私塾里学过的不多的言语,写着一封封书信,邀请着自家那些朋友们。 刘满身边摆满了书信,他挠了挠头,有时候朋友太多也是件让人烦心的事,当然这些还不是让刘满大爷最烦心的,自己那些朋友都是不用言语,万千心意都在心中的生死兄弟,哪怕自己只是画个乌龟过去,他们也是能够知道自己心意的。 能让刘满大爷下不去笔的自然只有一个情字。 他面前的两封文书,一封要给那个常常扮他新娘的小姑娘,另一个自然是要送给那个邻居家的小姑娘。 刘满大爷又不敢在两封文书上写上一样的内容,毕竟那两个小姑娘也是好友,万一哪天两个姑娘碰到讨论起文书上的内容,他刘满大爷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少年想了想,一脸认真的看向正在一旁笑着书写的林任,“林大哥,你说如何同时给两个姑娘写信,能够写出我的真心,却又能写出不一样的真心” 林任抬起头看着他,良久之后才悠悠开口,“小满啊,你要知道,虽然我体质不好,学拳也晚,可是要教训你小子,还是不用费什么力气的。” 刘满侧了侧身,离他远了一些,他又望向王峰,“王大哥混迹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一定知道咋写。” 王峰倒是没有言语威胁他,而是有些沧桑的开口道:“小满啊,你王大哥混迹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不假,在江湖上有了鼎鼎大名的名号也不假,这些年里喜欢你王大哥的姑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是都被你王大哥拒绝了,江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情情爱爱江湖啊,多的是砍砍杀杀。至于写信嘛,我又不是啥读书人,从来不会写信。再说,你王大哥从来都是收信之人,哪里送过什么信。” 林任笑了一声,他和王峰这么多年混迹在永平镇这个小江湖里是不假,可大多都是过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哪里有王峰说的那般风光,至于喜欢的姑娘嘛,王峰倒是有不少喜欢的姑娘,不过那些姑娘倒是统一的很,没有一个喜欢他。 王峰听到笑声瞪了林任一眼,兄弟归兄弟,可这个时候要是揭了他的老底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朝清秋在一旁也是笑了笑,王峰这么多年江湖混的不怎么样,江湖气倒是学了个十足,死鸭子嘴硬,输人不输阵。 刘满到底还是有些年轻,被王峰唬的一愣。 王峰见唬住了少年,心里偷偷松了口气,差点他这个混江湖的高人形象就要在刘满这里保不住了。他坏笑一声,指了指朝清秋,“姓朝的读了那么多书,肯定有法子,你可不能问错人。” 刘满看向朝清秋。 朝清秋低头握笔,视而不见。 “先生我要是有那般本事,还能在这里独自教你们读书” “书上的道理大半是管用的,独独这感情之事,往往没有道理。” 刘满似懂非懂,他重重一拍额头,如有所悟。 他将两张信纸收了起来。 朝清秋一脸不解,“小满啊,你这是” 刘满得意道:“既然文字不可,那我就自己去请她们,到时候既能见到她们,又不会有书信留在她们手里,不是一举两得” 朝清秋沉默的点了点头,“出去站一个时辰拳桩。” 少年一脸不解,看向林任和王峰,不想两人都是慢慢别过头去。 少年人嘛,太聪明不好,总要多吃些苦的,两人心里默默想着。 ------------------------------------- 这一日是书上的黄道吉日,无风无雨,暖阳和煦,宜乔迁,宜嫁娶。 这是孙老爷子费了不少功夫,亲自从一本古书翻到的记载,老人嘴上说着是要帮朝清秋一个忙,只是真的张罗起来,反倒是比朝清秋他们还要更积极些,大抵年岁越大,越是喜欢这种喜庆之事。 今日朝清秋等人早早的就来到了肉铺里。 楚荣穿着一身大红婚袍,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大婚,可心里的紧张倒是不比第一次少多少。 二狗子胸前带着个大红花,上前踢了自家老爹一脚,“爹,你能不能有些出息不就是娶个亲吗你紧张个啥” 汉子一脚将他踢到一边,“我先告诉你这个臭小子,你吴婶婶是个好脾气的,到了咱家你可不能惹她生气,不然老子饶不了你。” 二狗子愤然起身,抱住在一旁正忙着装点婚房的朝清秋的大腿,“朝先生,你看到没吴婶婶还没进门,他就已经是这幅嘴脸了,我以后要跟着王峰大哥去闯荡江湖,不呆在这个家里了。” 朝清秋把脚从二狗子手里抽出来,“你爹是个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也就是嘴上说你两句,再说你吴婶婶是个什么脾气,你小子又不是不知道,你以后受不了委屈的,说不准还要比现在更好些。” 二狗子点了点头,“吴婶婶是个性子好我自然知道,现在想想,老爹还真是配不上吴婶婶。” 楚荣闻言又抬了抬脚,吓的二狗子赶紧跑了出去。 汉子还是左右踱步,坐立不安。 朝清秋笑道:“楚大哥,还是有些不安心” 楚荣叹了口气,“朝先生,其实这臭小子方才说的有些道理,俺确实配不上吴家娘子,这么多年俺也就是敢在梦里想想,等真正到了今日,反倒是有些不敢相信了。” “楚大哥,世上男子也好,女子也好,真心喜欢一个人,多半都会把自己低到尘埃里。自心底里认为自己配不上对方,可实际上未必如此,既然如今吴夫人已经答应了你的求亲,那自然也是喜欢你的,不必妄自菲薄。” 汉子点了点头,释然一笑,“朝先生果然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言语果然让人如沐春风。就是不知道俺家那个臭小子能不能从先生身上学到这个本事。” 朝清秋别过头去,顾左右而言他,“算算时辰,孙老爷子也该来了,我去出门迎一下。” 汉子又是叹了口气,自家孩子的秉性他自然清楚的很,如今看朝先生这个意思,这小子果然不是读书种子。 朝清秋已经走到了门口,忽然转过头来,“楚大哥,读书人未必就比别人娇贵了,读书好也未必做人就好,二狗子这孩子品性是不差的,都是楚大哥自小教导的好。” 楚荣爽朗一笑,“这孩子这股豪气是打小就有的,不过自然也是我教导的好。”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可与人言有二三 胭脂铺子里,吴家娘子对镜而坐,当窗理云鬓,对镜贴红妆。 黑发如瀑,用一支簪子随意盘起。 即便是素笔勾勒之后,眉眼之间依旧遮掩不住岁月留下的风霜。 遥想当年,镜中之人,也曾娇媚俏丽,眉如远山。 原本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坐上花轿了。 几个请来的妇人正为她一边描眉,一边整理着头上的发式。 前些日子楚荣送来了不少首饰衣物,彩礼之丰厚,在永平镇里也算的上极为少见了。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邻里之间知根知底,一旦有事,碍于面子也好,出于情谊也好,总是愿意出些力的。 只是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坏处,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如何,到底心里都有个底细。 这次楚荣所出嫁妆之丰厚,早就已经被周围的街坊邻里打听了个清清楚楚,自然,这和楚荣没有打算隐瞒也有不小的关系。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不声不响就积攒了这么多的家当。 其实在永平镇里,有钱之人是不少的,只是能够为一场婚事就拿出这么的家当,在这永平镇里到底是件稀罕事。 市井坊间,本就是流言流传最快,何况是这种人们最喜欢的“有趣事”。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在街坊邻里之间口碑极好的吴家娘子,在暗中已经成了他们口中勾人心魄的狐狸精。 说不定还暗中学了些见不得人的妖法,不然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妇道人家,人老珠黄,凭什么就要楚家汉子掏出这么多的家底 这些日子里,来胭脂铺子的客人也少了不少。 这些吴家娘子自然有所耳闻,只是她却不曾放在心上,当初决定嫁给楚荣之时她就知道会有今日,早晚而已。 她伸手抚了抚镜中那张不再年少的面庞,她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楚大哥,不能以女子芳华的最好面貌嫁给心爱之人,心中难免是有些遗憾的。 身边的一个妇人开口道:“娘子真是好福气,老婆子我送人出嫁这么多年了,还不曾见过男方送出这么多彩礼的,看来那楚荣是真心喜欢娘子了。” 吴家娘子摇了摇头,“我答应他,又不是为了图他的彩礼。” 妇人陪着笑,“那是自然,娘子这般标志的人物,莫说是那楚家汉子,就是我这个妇道人家,见了难免都心动几分呢。” 吴家娘子没有言语,只是看着镜子里照出的那张面庞,虽是艳丽妆容,可也压不住那眉宇间的岁月痕迹。 “嫂子说笑了,我如今这个样子,哪里还说的上什么样貌只是承蒙楚大哥不弃罢了。” 那个妇人也是她的邻居,两人向来关系不差,妇人低着头,嘴唇动了动,手指轻捻,似乎有些话,想说却又不敢说。 吴娘子在镜子里看到了她的神情,“李家嫂子,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你我之间,没什么不能言语的。” 妇人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娘子和老楚的婚事在咱们永平镇里不说人尽皆知,也差不太多了,加上老楚又出了这么多的钱财,如今暗地里有不少人都在说你和老楚的坏话。要是你听到些什么,大好的日子,可不要放在心上。” 吴家娘子面上表情不变,她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这些我都知道的,怨不得他们,他们当中许多人也曾经帮过我不少的。” 妇人长处了口气,吴家娘子想的开便好。人活世上,哪里能事事顺心如意。这些市井间的言语,未必就真的是有什么恶意。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娘子,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他们该来接亲了,咱们也该出去了。” 吴家娘子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妇人捻起一旁桌上的红盖头,一点一点的覆在她头上。 另有别的妇人掺着她朝着门外走去。 门外,早早的已经立了一顶大红轿子。 几个轿夫都是一身红衣,今日图的就是个吉利。 楚荣正站在轿前,笑容满面,春风得意。 花轿之前人声喧闹,大声笑闹,言谈无忌。 见到新娘子走出门来,众人的起哄之声更是大了些。 花轿微微前倾,下压少许。 楚荣上前,牵过吴娘子的手,搀扶着她进入轿中。 大红盖头里,早已不是少女年纪的妇人,羞红了脸。 眉眼之间,皆是风情,人比花娇。 ------------------------------------- 宴客的酒楼定在了西风客栈,客栈自建成之后,还不曾举办过婚宴。 毕竟谁家也不会把自家婚宴选在一个江湖游侠整日里聚众喝酒之处,万一酒宴上闹出些事端,到时候好好的喜事岂不是变了坏事。 只是有朝清秋和常青在,自然也就不怕这些游侠惹事,加上客栈的赵老板十分热心,所以朝清秋最后还是劝说楚荣选在了这里。 这几日赵老板忙前忙后,比忙自己的婚事还要上心些,用他的话来讲,这次要是办的好了,说不定能在永平镇里打出些名头。 日后自然有接不完的生意。 那些平日里常在这里喝酒的游侠也被他抓了壮丁,报酬则是让他们白吃一顿喜宴。 那些游侠也是积极的很,能白吃一顿喜宴自然是极好,其实在这些口口声声吵闹着要闯江湖的浪荡客心中,多少都会藏着一些对成家立业之人的羡慕。 只是平常豪气惯了,即便是有,也是不愿说出口的。 此时赵老板正在客栈的后厨里忙前忙后,厨子年轻时也是个带剑闯江湖的游侠,只是后来大概是没闯出什么名堂,一身落魄返回了家乡。 在家中又受不了家人的絮叨,加上跟赵老板对的上脾气,就凭着在江湖上胡混那些年学的手艺,留在这里当了个厨子。 至于饭菜的口味如何 吃过的游侠都说好。 厨子身上系着一块崭新的抹布,灶台上的火焰不时腾空而起,他左手端着油锅,不时颠上几下。 “老赵,我这你还不放心别说是一场婚宴的饭菜,就是皇帝老儿的饭菜,我也做得。那些皇宫里的什么名厨也就是仗着有个好出身,真是比起厨艺,未必就比的上咱老丁。” 赵老板拿着一双木筷,在那里剥着土豆。 有些土豆外皮极薄,以竹筷削之,油炸之后,反倒是有更好的口感。 “你的厨艺如何我自然是心知肚明,我看倒是你自己让那些混江湖的家伙蒙了心了。那些家伙吃过什么好吃食饿极了连馒头都是山珍海味,这次你可要给我用心些,不然工钱减半。” 厨子颠锅的手一抖,一般老赵说出这重话,那就不能不放在心上了。 “老赵你放心,这次就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客栈大堂里,几个游侠拿着扫帚抹布正在打扫,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三次打扫。 平日里舞枪弄棒几个时辰都不累的汉子们此时已经累弯了腰。 “老许,之前俺每次回家俺家婆娘都会跟俺抱怨家里事难做,那时候俺还以为是她妇道人家小题大做,没想到只是打扫就这般累了。” 一个游侠伸手捶着后腰。 “可不是嘛,原来她们妇道人家也不容易,俺当年也错怪过她们。” 另一个游侠也是叹了口气。 “两位大爷是累了不成要是就这种程度,我劝你们以后还是不要走江湖了,不然打架打不过,逃又逃不过,岂不是白白给人送人头” 常青正悠哉悠哉的往桌子上摆着酒水。 “你小子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过来试试” 常青看了他们一眼,“你站着说话嫌腰疼都是江湖人,说啥都没用,不然比试比试我可以让你们两把剑。” “你小子也就是仗着年轻,老子年轻的时候,一只手能打你一百个。” 大堂门口摆了一张桌子。 朝清秋坐在桌后,林任和王峰站在他身后两侧,桌上摊开着一张大红色账簿。 收礼记账,他这个读书人当仁不让。 他没有去理常青等人大堂里的打闹,而是提起笔,蘸了蘸桌角上摆着的墨汁。 笔上立刻便晕上了一团墨迹。 西风客栈本也是地处偏僻,不在闹市之中,所以此时除了大堂里那几人的打闹声,倒是难得的宁静。 虽是春日将尽,可远远未到夏日。 天上日光有了些温热,也远远算不上灼人。 客栈外的大街上,偶尔传来鸟雀鸣叫声。 朝清秋望着客栈外,有些出神。 他低下头来,看着身前的大红文书。 时和岁丰,家给人足,富贵延年。 碰到乱世,这些书上的美好言语,便也只是美好言语罢了。 只是很快他便转念一想,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终究还是有二三可与人言嘛。 杞人忧天,终归无用。 他想起楚荣出发之前一脸犹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满脸羞红。 他忍不住嘴角挑起一个笑容。 在他身后,林任与王峰对视了一眼。 还不曾见过朝先生如此高兴。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新婚大喜 一辆马车停在了西风客栈门前。 孙老爷子从马车上迈步而下,不过是一个下马车的简单动作,他便要停下脚步,以手扶住胸口,微微喘息几声。 一旁的老王赶紧上前几步扶住他的手臂,老人挣了挣,没有挣开,也就任由他去了。 老王也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只是常年练武的缘故,精气神十足。站在孙老爷子身侧,倒像是个正年富力强的年轻人。 朝清秋等人赶忙起身迎了上去。 “老爷子来的早了,楚大哥他们还没到。” 老爷子撇了撇嘴,“我知道他们没到,我是特地来先到一步来给你们把把关,你们年轻人做事,我老头子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朝清秋也不反驳,只是笑着扶住老爷子的另一侧手臂,“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永平镇里有孙老爷子,也是难得的福气。” 老人用空着的手捻着胡须,“你小子果然是个会说话的,不管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反正老头子听着舒服。” 他扫了一眼大堂,“虽然简陋了些,不过倒是挺干净。” 西风客栈当初建造之时讲究的便是一个豪迈大气,众人几日打理装饰之下,更是让客栈在豪迈之外,平添上了几分婉约。 客栈的窗户和桌子上的酒坛上,已经贴满了大红色的喜字。 客栈大堂里最高处的横栏上更是悬着一块大红色的红布。 看的出来,他们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孙老爷子叹了口气,“人老了,今日之后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这样的喜事了。” 一旁的老王挠了挠头,“老爷一定能长命百岁。” 老爷子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老子今年已经九十多了,我看你小子是咒我是不是” 老王缩了缩脖子,没敢言语。 虽然他家孙子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眼前这个老人到底是看着自己长大的。 永平镇里,无论是谁,在他面前,都还是个孩子。 “小朝啊,看到了没有这就是活的长久的好处,看着我这张老脸,都要忍让几分的。” 老人停步,坐在大堂里的长椅上,他长处了口气,虽然走的路不远,可是耗费了他不少力气。 “这么多年来,像楚荣和吴家娘子这种再婚再嫁的事其实都是不少的。这么多年,我其实都在暗中有过出手,只是不曾明面上出手罢了。可时至今日,你都不曾问过我为何之前不在明面上出手,偏偏这次要出手。你不问,难道你心里不想问吗我看未必。” 朝清秋站在老人身侧,低头看着老人已经满是白发的侧脸。 “清秋确实想要有此问。” 老人点了点头,“你有此问才是人之常情,我只和你说一事,你就明白了。假若你居住在市井之中,邻人每次半夜都会在巷子里争吵,最初之时不论是谁都是会上前劝阻几分的,只是年年如此,日日如此,你会如何还会如最初一样想着和善邻里不成” “长此以往,心胸宽广之人也许还能一笑置之,可若是心胸狭隘之人,念及当初劝架之时,岂不是会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滑稽可笑” “我只不过是虚活了百岁而已,见惯了人事便已然生厌,这世上若是真的有神明,俯瞰人家千万年,又如何不会失望所以后来我只是暗中行事了,再不奢望移风易俗。” 朝清秋与身后的林任等人都是沉默不语。 “老人家这话就说的没道理了。” 常青坐在老人对面,拎起一壶酒灌了几口。 “这世上事,不曾做之前便不曾有结果,瞻前顾后如何是男儿所为若是人人如老人家这般自以为看破世事,那这个世道岂不是越来越坏。” 被他抢白了几句,孙老爷子也不着恼,只是笑了笑,“这位大侠说的有道理,方才小朝还说过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一个老人家的肺腑之言说到底也不过是他这一生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即便初衷是好的,只是也是有些可以听,有些未必要听。老人家嘛,活的久了,自然少了你们少年人的锐气,多了几分陈腐气。” “老先生这话说的痛快,喝一个” 常青把手里的酒壶递给老人。 孙老爷子接过酒水,痛饮了一口。 “咳咳,许久不曾喝过如此辛辣的酒水了,倒是让我记起少年时分第一次偷偷饮酒。” “至于这次我为何要出手,我若说不是看在小朝的面子上,那便是昧着良心,可也不全是为此。这么多年我守在永平镇里,将近百年,看着几代人花开花谢,我自然是希望它越来越好的。当初不出手也是因为有龙头帮在,这种婚姻之事,虽然也是大事,可与龙头帮之事相比也不过是件小事。如今腾出手来,我自然是愿意出手让小朝尝试一二的。” 常青听的一头雾水,“什么出手不出手今日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朝清秋笑了笑,“喜事自然是喜事,可流言蜚语,也能让人积毁销骨。” 常青正要问个究竟,门外传来了连串的爆竹声,接着就是人声与唢呐声相继而起。 “看来是他们来了。” 常青立刻起身,迎往门外。 老人坐在桌前,朝清秋站在他身后,两人都不曾动身。 朝清秋轻声道:“老爷子有心事” 孙老爷子把手中的酒壶递给他,“咱们这安稳日子过不了多久的,估计过不了几日龙头帮就会卷土重来了。” 朝清秋接过酒壶,灌了一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老人点了点头,“人一上了年纪,每次遇到事情想到的便是前思后想,终归比不得你们年轻人少年气盛。有些话,有些事,唯有少年人才能说的出,做的到,我这种老家伙,也就只有羡慕的份喽。” 老王在一旁埋怨道:“老爷,今天大好的日子,别说这些丧气话。” 老人双手按在桌子上,撑起身子,“说的对,今日是大好的日子,咱们出去看看新人。” ------------------------------------- 西风客栈外,二狗子和小阮一身红衣走在最前面,两人手中各自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铜钱。 每走上几步两人就要抓起一把铜钱撒到两侧的大街上。 钱者,富贵也。 朝清秋看着两人的动作,没来由想起一个江湖上的帮派,据说是以金钱为名,号称金钱落地,人头不保。只是听说这个帮派自来神出鬼没,虽然江湖上时常有它的传闻,却极少有人见过。 楚荣跟在两人身后,骑着一匹大马,身前带着一朵红花。 汉子喜气洋洋,春风得意。 成家立业,本就是欢喜事。 吴家娘子坐在身后的大红轿子里,虽不是她第一次出嫁,可此时心绪其实也和当年一般无二。 轿子后面跟着不少人,有些是受邀来的宾客,有些则是闲来无事来看个热闹。 男子妇人,皆是不少。 来到门前,楚荣翻身下马,转身走到身后停在的轿子之前。 他俯身弯腰,伸出手去。 吴家娘子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随着他向前走来。 自然有三姑六婆们在一旁呼和着各种礼节。 楚荣虽不是第一次如此,可一套礼节下来,依旧是让他汗流浃背,身后的衣衫已经湿透,不少街坊邻居在一旁大声哄笑着起哄。 站在门口做门神的王峰看了林任一眼,压低声音道:“当初在书上看到新婚大喜,还以为真是什么值得高兴的畅快事,如今看来,这不是比打上百十套拳架还要困难我决定以后还是要好好走我的江湖。” 林任笑问道:“那你以后碰到真正喜欢的姑娘怎么办”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才是闯荡江湖的最高境界,男子汉大丈夫如何能够被这些情情爱爱牵绊住” 常青站在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从后厨顺来的酒水,“小峰说的在理,虽然如今他的武艺还差了些,可单单看穿了男女情爱这一点,就胜过了不少江湖上的豪侠嘛。” 林任一笑,“等你有了喜欢的姑娘,就不会把这些当做是苦差事了。你喜欢一个人,自然是希望给她一个最为盛大的婚事的,朝大哥,你说是不是” 只是许久之后朝清秋都没有回答,他转过头去,发现朝清秋正望着被摆布的手忙脚乱的楚荣。 面对杀意十足的血衣神兵都不曾变色的朝先生,额头上似乎有了些汗水。 他看了林任一眼,“小任啊,这次先生觉得小峰后半句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男子汉大丈夫,应当以天下为重,如何能被儿女情长牵挂住了手脚,你说是不是” 林任沉默片刻,最终没有言语,他实在是说不出这种违心话。 几人正在闲谈之间,门口的一对新人已经走完了繁复的流程,迈步朝着客栈里走来。 楚荣一脸雀跃,脸上的汗水还不曾擦去,在日光照耀下映着些光亮。 他牵着他的新娘,走在堆满日光的路上。 第一百七十三章 酒后吐真言 西风客栈里,孙老爷子高坐在正中的主位上。 原本喧闹的参礼之人此刻已经安静下来,分立在大堂左右。 朝清秋手中捧着一张大红文书,面带笑意。 他朗声道:“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此证。” 偌大的大堂里只有朝清秋的言语在不断回荡。 两侧宾客,望向新人的目光各有不同,祝福,羡慕,嫉妒,皆有。 王峰和那些自诩江湖游侠的汉子们看似满脸不在意,只是眼底之中多少露出了一丝羡慕之情。 即便是真正的江湖游侠,情义千金,说死则死,可见到今日这般圆满之景,心中如何能没有一些艳羡 大堂里的新人自然无暇去理睬这些人的心思,此时楚荣眼中只有对面那个身穿大红嫁衣,他早已经喜欢了许多年的女子。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还是很多年前,那时他与她都还年少。 吴娘子戴着大红的盖头,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只是从她有些微微颤抖的指尖,可知她的心绪未必如面上的平静。 今日之后,吴家娘子便要成为楚家娘子了。 朝清秋侧过身,弯腰伸手,“请两位新人为长辈敬茶。” 他们是半路夫妻,两人的年纪都算不上小了,双方高堂早已不在,如今能够坐在主位上接受两人敬茶的自然只有孙老爷子。 论年岁,老人是永平镇里的长寿翁,论身家,孙家也是镇子里的大户。 二狗子和小阮上前几步,捧上茶水。 一对新人把茶水接在手中,上前给孙老爷子敬茶。 老人笑眯着眼,年岁越大,故人越少,他就越喜欢这种喜事。 似乎多有几次这种婚事,他也能多活些日子。 他先接过了吴娘子递过来的茶水,举起茶杯,以杯盏轻轻磕碰,饮了一口。 “这些年辛苦你了,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不容易。” 原本的吴家娘子,如今的楚家娘子,弯腰施了个万福。 她嗓音轻柔,“不辛苦的。” 楚荣上前两步递上茶水,他平日里和孙老爷子接触不多,毕竟他一个杀猪卖肉的屠户平日里如何接触的到孙老爷子这种永平镇里的“大人物” 楚荣与老人对视片刻,赶紧低下头去,汉子已经满脸汗水。 老人接过楚荣的茶水,这次他面色严肃,重重拍了拍汉子的肩膀,“小楚啊,你家娘子这一路走来不容易,今日我就把她交付给你了,日后你可不能负了她的一片真心,不然老头子我就饶不了你。” 汉子重新抬起头,再次与老人对视起来,只是他的目光之中不再有闪躲和迟疑。 “老爷子放心,俺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文绉绉的言语,俺只知道,以后只要有俺还有一口气在,就没人能够欺负他们母子。” 老人一笑,“是个汉子,咱们永平镇里土生土长的汉子,不孬。” 两人敬完茶,后退几步。 孙老爷子站起身来,朗声笑道:“今日是天大的喜事,我此来也不曾带什么贺礼,可如此大事,怎能无贺?今日我打算将楚家娘子收为义女,不知楚娘子意下如何” 大堂之中的众人除了朝清秋以外都是一愣。 要知道孙老爷子在永平镇里的名望以及孙家的富贵,都绝非常人可及,以龙头帮的势力之大当初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付孙老爷子,只能是步步蚕食,徐徐图之。 楚荣下意识的看了眼朝清秋。 朝清秋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他扯了扯同样有些无措的娘子。 楚娘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俯身盈盈一拜,“义父在上,受小女一拜。” 孙老爷伸手将她扶起,“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 他此话一出,原本极为安静的大堂里已经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 楚荣不在意,只是紧紧攥住了自家娘子的手。 朝清秋与孙老爷子则是早知如此,毫不意外。 新人敬过了茶水,接下来自然是酒宴开席。 寻常的婚宴,新婚夫妻总是要出来给前来的宾客敬酒的,只是今日朝清秋只是让一对新人和这些宾客们寒暄了几句,就早早的安排人将他们送了回去。 对于此事,这些宾客们倒不是如何在意。这些人里自然有些是一对新人的亲朋故旧,可大多数也不过是街坊邻里的点头之交,今日前来也只是为了不能浪费了送出去的份子钱。 客栈外的人家里飘起炊烟,日落黄昏,正是人间饭熟时。 客栈里,众人早已经分桌而坐,桌上摆满了酒菜,单单是飘散开来的香气就让人食指大动。 赵老板端坐在柜台后,一脸得意。 “小朝,这件事办的如何咱可没有丢了兄弟的面子。” 朝清秋站在他一侧,笑着点了点头,“这次多亏赵大哥了,楚大哥他们夫妻临走之前,还要我代他们谢谢赵大哥。” 姓赵的汉子面上有些不解,“咱虽然也不曾成过亲,可新人理当不应该这么早离开才是。怎么,有说头” 朝清秋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赵大哥,你可知道这个世道上什么事最让好人害怕” 汉子挠了挠头,想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俺哪里知道,俺又不是读书人,这种大道理,不是俺这种人该考虑的,更何况俺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朝清秋折了折衣袖,“说不定等会儿能让赵大哥看一场大戏。” ------------------------------------- 各桌之前,熙熙攘攘,极为热闹。 婚宴宴饮,本就是高兴事,不相熟的同桌之人,也能借着酒劲打成一片,其中那几个原本就时常在这里饮酒的游侠闹的最欢。 吵吵嚷嚷,倒是让大堂里的氛围热闹不少。 常青端着一个白碗,在各个桌子前乱窜,四处蹭着酒水。 他本就是在江湖上厮混惯了,各种言语自然是手到擒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江湖绝学被他掌握的纯熟无比。 一只白碗,一路蹭酒,就让他喝的面色通红。 饮酒之后,最见人品。 絮絮不停之人,沉默寡言之人,酣然大睡之人,千奇百怪。 只是有些人是在酒后露出真正面目,有些人则是借着醉酒之名,借机说出那些藏在心中寻常不好说的言语。 一张酒桌前,一个汉子满身酒气,打着酒嗝。 他看似醉眼朦胧,只是眼中不时闪过几道精光。 偶尔转头望向其他桌上之人。 汉子叹了口气,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楚荣那家伙怎么这么好的福气,不止娶上了婆娘不说,还攀上了孙家这个高枝。孙家啊,且不说那孙家的富贵,单单孙老爷子本人就是个跺跺脚整个永平镇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哎,老楚一下子就跳出泥潭成龙成凤喽。” 身旁之人也是被他挑起了情绪,“可不是嘛,老楚这家伙平时看着不言不语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没想到暗地里做下了这么大的事。” 有人开口,自然就有人附和,更何况都已经吃了不少酒水。 大醉大醒之间,往往说出的多半是实话。 有人先开了口,自然就会有人紧随其后。 许是在众人心中看来,不过是随意言语两句,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以老楚那个平日里的温吞性子,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先是几个汉子开口,片刻之后,自然也就有妇人开口。 一个妇人嗓音柔柔,只是口中言语却是让人作呕,“这么多年,还以为吴家娘子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没想到原来早早的就和人家勾搭在了一起。当初我还有些可怜她的,没想到,最可怜的其实是咱们这些局外人,早知道当初就该和她取取经才是。” 另有妇人开口道:“可不是嘛,我家那汉子虽然没啥钱财,可对我可是好的很,这男人啊,有钱了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了。” 自然也有人气不过,站出来为一对新人说话,“你们这都是什么意思老楚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你们看人家过的好就能随便污蔑别人的清白不成” 有人冷笑一声,“正正经经的本分人今日之前我也信他们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可过了今日,还有谁能相信他们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一个寻常的杀猪屠狗的老实人,能够攀附的上孙家这种高门大户我也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怎么不见孙老爷子来收我做个义子暗地里,他们说不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时之间,客栈里喧声四起。 那些中正直言的言语反倒是被压下,原本的小声言语,骤然之间扩大开来。 朝清秋揉着眉头,笑望向一旁的汉子,“赵大哥,如何这出戏可还精彩。” 赵老板点了点头,“难怪你会让他们先走,只是哪怕这些都是这些人的真心话,可他们都是在市井里厮混惯了的人物,不该如此轻易出口才是。” 朝清秋点了点头,目光从大堂里的桌子上扫过,“按常理来说自然不会如此,可要是有人煽风点火,混迹其中,自然就是另一番样貌了。” “龙头帮在永平镇混了这么多年,看来收纳下的人还是不少的嘛。” 第一百七十四章 言语如刀锋 酒桌上,最先出声的汉子暗自笑了一声。 汉子是龙头帮埋在永平镇里的棋子。如果说邓力等人是龙头帮安排的明子,那他们则是暗子。 这些人自小就被安排在了永平镇里,他们要比邓力等人来的要更早些,这么多年下来几乎就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人了。 当初他们老大没有带着他们跟着邓力等人离开,而是选择潜伏下来,自然是存了戴罪立功的心思。 富贵险中求。这些人也早有决断,只要能够抓住这次的机会,在永平镇里做出些事来,日后回了山寨,还能不得到寨主的重用 汉子咧嘴一笑。 当初在山寨的学堂里,寨主每次亲自给他们讲课,总是喜欢提到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现在想想寨主果然厉害,这些市井间的小民,听风就是雨,自己只不过随便从中挑拨了两句而已,他们就乖乖的按自己所愿行事。 自然,这当中也少不了一些藏在其中的本地土着兄弟们的推波助澜,龙头寨在永平镇这么多年,可不是单单的收些钱财这么简单。收来的钱财只有极少送到了山上,更多的钱财还是用来打理这些“土着”兄弟们。 聚山自守,待时而动。本就是宋先宋大寨主早早定下的方略。 要不是邓力等人被赶出了永平镇,他们这些人本不该这么早出手的。原本等到龙头寨的大军兵临城下,才是他们最好的出手时机,到时里应外合,一举攻占永平镇,那时候哪里还用管什么孙老爷子。 何至于如今束手束脚,畏首畏尾 都怪邓力他们不争气,要是这里是自家老大主事,永平镇这个弹丸之地,又算的上什么 汉子喝了口酒水,酒水的滋味倒是不差,比山寨里的还要烈上不少。 长青拎着白碗走到他面前。 汉子一笑,这种整日里在镇里浪荡,蹭酒喝的汉子他见过不少,他倒是巴不得永平镇里都是这种人。 喝酒软了骨头,倒是省得去动刀兵。 他把手中的酒壶倾了倾,靠在常青递过来的白碗上。酒水顺着杯沿滑落,很快白碗里就被倒满了酒水。 汉子笑道:“兄弟真是好酒量,从方才一直喝到现在,面色都不变,真是个好人物。” 常青喝了口酒水,“一人之力能掀起这么多人的心里话。兄弟,是不是挺得意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人物觉得这些家伙真是无知觉得你只是三言两语就能让这些市井小民给你冲锋陷阵真是件容易事” 汉子拎着酒壶的手一抖,“兄弟说的哪里的话,方才我只是心有所感罢了,一不小心说了几句心里话罢了。官府都不能因言获罪,何况我也没说啥不是,不过就是抱怨了两句而已。即便是楚大哥和楚娘子知道了,最多我让他们骂回来就是了。” 常青笑了笑,喝光了碗中的酒水,小心翼翼的将碗摆在桌上。 “事到临头还能如此从容,兄弟果然是个老江湖。” 下一刻,他单手按在汉子脖子上,直接将那个汉子压倒在桌案上。 这人用尽力气挣扎,却发现按在脖子上的那只手纹丝不动。 汉子脸上杀意一闪而逝,反倒是赔上了一张笑脸,“兄弟,你这是几个意思” 常青也不言语,他只是后撤一步,竟是扯着汉子的一条腿,拖曳而行,如同拖着一条死狗。 原本热闹的大堂里瞬间安静下来,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的看着他拖着汉子的腿在大堂中前行。 汉子双手不断扒着地上的石板,双指上已经开始渗出血迹,此人倒也硬气,自始至终始终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人群里,有人不由自主的上前半步,只是很快又退了回去。有人左顾右盼,躲避着汉子的视线。 朝清秋仔细的看着他们每个人的神情。 赵老板叹了口气,“斗来斗去的,真是无趣。” 朝清秋转过头来看着他,“谁说不是呢,所以当垆沽酒,也是人间欢乐事,赵大哥觉的呢” 赵老板点了点头,“我自然也是这么觉得,混江湖的,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那边常青拎着汉子直接来到了大堂中央,他一脚把汉子踩在脚下。 目光从堂上之人身上扫过。 “喂,朝兄弟,答应你的我都做完了,别忘了,两壶酒。” 朝清秋走到他身侧,一脚踩在地上那个汉子身上,“自然,常兄去取酒就是了。” 常青迈步而去,大堂正中央只剩下朝清秋和脚下被踩中的汉子。 朝清秋蹲下身,望着那人笑道:“辛苦你们了,邓力都逃了,没想到你们还是不死心。” 汉子喘着粗气,眼前这个文弱书生一样的年轻人虽然看似温和,可在他看来反倒是比刚才那个一只手就让他动弹不得的游侠更加危险些。 朝清秋直起身,缓缓加重了脚上的力道,汉子的身体与身下的石板发出剧烈的摩擦声,片刻之后,地面上已经开始渗出血迹。 他望着堂中的众人,缓缓开口,“这人是龙头帮留在咱们这里的细作,龙头帮在永平镇里作恶多年,诸位应当不会可怜他” 众人一阵沉默,没人言语。 “我知道方才各位喝的酒水多了些,这才让常大哥把他抓出来,让各位醒醒酒。免得真的酒水上头,再做下些什么糊涂事,说出什么糊涂话。一招不慎,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情谊便要付之一炬了。” 他嘴角带笑,只是这个言笑晏晏的读书人,此刻半点也不像是个读书人。 “这些日子里我曾经不只一次听楚娘子提起过,当日她孤儿寡母之时,街坊邻里不少人都曾经仗义出手,她一直都记在心里。我也曾经听楚大哥说过,他那些邻居都是些济危扶困的好人。” 他话锋一转,“只是人心易变,本就是善恶不定。当初你们见邻人落难,仗义出手,自然说的上一个善字。” “人皆善妒,也本就是人之常情罢了。我能理解。可人家的再婚再娶如何就不是人之常情仅仅是因为人家富贵了,各位心中便有几分不甘心觉得他们必然是有暗地里的勾当相处了多年的身边人,仅仅是因为他人的几句言语挑拨,便要心中不愤,对着多年的故友恶言相向” 众人依旧没人言语,只是有些人侧目,有些人则是悄然低下头去。 朝清秋抖了抖衣袖,“今日之所以让楚大哥夫妻提前离去,为的就是如今之事。方才你们的言语他们不曾听到,我也不希望他们听到,我更希望他们以后也听不到。诸位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这句话之后,堂下终于有人开始开口。 “今日喝的酒水着实是多了些,说了些什么,我咋不记得了。” “可不是嘛,看来还是要少饮酒,喝酒果然误事。” “唉,我和楚娘子可是好姐妹,方才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说出那般言语。” 一时之间,堂下倒是一片后悔声。 朝清秋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的听着大堂里众人的言语。 良久之后,言语声小了下来。 “诸位看来已经醒酒了。” 他抖了抖衣袖,含笑望向众人。 “今日清秋只有一言相告。” “男子的善恶未必便在金钱之多寡,而女子的好坏,也不在罗裙之下。言语如刀锋,日后愿诸位慎之再慎之。” …………… 一盏茶之后,大堂里的客人已经走尽。 常青也不见了身影。 朝清秋沉默无语,静静的站在大堂中央。 脚下还踩着那个龙头帮的汉子。 他低头笑道:“如何是不是很失望,到最后一事无成,还把自己搭在了这里。” 一直不曾开口的汉子此时才缓缓开口,“你是故意引我过来的。” “不是你,是你们。” 汉子再次沉默下来。 朝清秋言语之中直言了他们,而不是他,自然是把那些方才混在人群里的龙头帮之人也算在了其中。 “你以为你赢定了永平镇里可不止有我们这些人。而且你以为那些人会真心悔改他们只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朝清秋笑着听他讲完,“我当然知道,我本就没有打算一举就能移风易俗。这次本就是为了引你们出来,也算是顺便在他们心里埋下了种子,日后他们行事之前自然会去思量几分。” 汉子低吼一声,“你赢不了的,你们不过是井底之蛙,等到寨主亲自出手,你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朝清秋加重了脚下的力道,“你倒是忠心耿耿,老爷子,怎么看” 原本已经早早离场的孙老爷子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我已经让老王去帮那个小兄弟了,至于如何看我一个老家伙,活的已经够久了,自然是无所谓。” 朝清秋双手拢袖,“刚好,我也闲来无事。” ………… 西风客栈外的大路上,夜色已深。 那些方才混在人群里的龙头帮暗子早已经分散开来。 大路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站在路边,轻轻揉着手腕。 看到来人,他呸了一声。 一处小巷里,两手都拎着酒壶的醉汉横卧在路上。 他已经有些醉眼朦胧,看着这些人抬了抬手中的酒壶。 城南的一处小院里,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人正在落子。 沈行推门而入。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沈军师怎么在此” 沈行笑了笑,“我若不在此地,今日只怕你就要活不成了。” “不必多言,带上剩余的人跟我回山寨就是,我自有安排。” 年轻人沉默片刻,挥了挥衣袖,打乱了身前的棋盘。 沈行在前面先行,只是出门之时他转头朝一个方向望了一眼。 西风客栈里,朝清秋同样站在门口处。 望着无边夜色,有些出神。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人心不古 烛光斧影 潜龙岭,朱云峰,龙头寨议事厅。 宋先正捧着本书坐在最高处的座位上细细研读。 屋中幽深,虽然是正午时分,屋外日光大好,可屋中却是阴影重重,晦暗不明。 在他身侧点着几只蜡烛,昏暗的烛火被屋外吹来的微风吹的不断摆动,烛火映照下,就像一个个人影在不断晃动。 邓力站在堂下,不敢言语。 宋先的性子他最是清楚不过,平日里慈眉善目,可谈笑之间杀人也是寻常事。 大堂里,除了不时传来的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只有宋先偶尔的翻书声。 沉闷且压抑。 邓力后背的衣衫上已经浸透了汗水。 他心中思绪万千,一方面是担忧自己将来的境遇,毕竟当初他在永平镇时有些得意忘形了,对山寨里颇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 如今想来他自然是极为后悔,自家寨主是什么人,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另一方面则是他极为恼恨朝清秋,要不是这个读书人突然出现,横插一脚,单单凭借孙老爷子如何是自己的对手永平镇还不是自己的掌中之物,自己面南背北自成一军的愿望又怎么会胎死腹中。 他想着想着,面上神色就变的极为复杂,一时后悔,一时恼怒。 良久之后,宋先将手中书册摊放在膝上。 他抬头看了邓力一眼,“知不知道我寻你来有何事” 邓力摇了摇头,“寨主心思属下不敢胡乱猜测。” 宋先一笑,“啊力,你从来都是个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要是我派些人马给你,你可有把握拿下永平镇,一雪前耻” 邓力面色涨红,“只要寨主信的过属下,我一定提着那个姓朝的书生人头来见。若是不成,寨主只管取下属下的头颅就是。” 宋先点了点头,“我自然是信的过你的。啊力,你自小在山寨里长大,是山寨里的老人,我的性子你也清楚。要是不信你,当初我就不会派你下山,还让你带走了那么多的血衣神兵,我的本意就是把北面托付给你。” 邓力猛然跪倒,泪流满面,“属下无能,辜负了寨主的信任,更是连累了那么多的血衣神兵兄弟,属下罪该万死。” 宋先抬了抬手,虚扶了一下,“啊力不必如此,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嘛,我会再给你些人手,至于下山之后你如何动手,就全由你自己处置。” 邓力重重叩头,“属下必不辱命。” “好了你先下去,回去好好准备,有些事,可一而不可再。” 邓力抱拳而去,出门时刚好和莽金刚周文擦肩而过。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言语。 邓力走出屋外,仰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日光暖暖,也冲不散他身上的寒意。 方才他分明在宋先身上又感受到了一闪而逝的杀机。 自家这个寨主,还真是心冷手黑。 他想起沈行当日对他说过的言语,狠狠的搓了搓面颊。 另一边,周文已经迈步进入到议事厅中。 宋先笑道:“老周,这些日子可曾读书” 在龙头寨里,所有人都知道寨主最是喜欢读书,也最是喜欢鼓励山寨里的兄弟们读书,只不过山寨里的多是些粗人,即便知道寨主是好意,只是一拿起书本就犯困的毛病总是也改不掉。 周文憨厚一笑,面上的伤疤更显狰狞,“俺是个粗人,从来不喜欢读书。和寨主比不得。再说,俺读不读书,不碍事的。俺是靠着一把子力气吃饭的。” 宋先笑了一声,拍了拍手上书,“老周啊,你这马屁拍的可不咋的,日后咱们兄弟迟早是要走出去的,不会永远是窝在潜龙岭这个小地方,山外面的人可不像咱们山里面的人这般实心眼。人心多诡,你如今多读些书,日后遇到许多事才会有解决的办法。” 周文挠着头,“有寨主在,俺这种粗人打打杀杀就够了,到时候寨主说打哪里,俺就打哪里。” 宋先看了眼这个忠心耿耿的兄弟,“你的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书上确实有不少有趣之事,比如我今日看到的就有一件趣事,烛光斧影,你可曾听过这个故事” 周文一愣,微微低了低头,随后憨厚一笑,“俺又不读书,不曾听过。” “不曾听过便好,你我兄弟真心相待,生死与共,以后一定会流芳百世。” 周文笑道:“寨主说的是,俺对寨主自然是忠心的很,要是有朝一日俺辜负了寨主,就叫俺受万箭穿心之苦。” 宋先大笑,“老周啊,何必发这么重的誓,你我兄弟知根知底,我自然是信的过你的,只是还是要小心提防有外人想要坏了你我兄弟之情。” “寨主说的是,沈”周文低声道。 “我只是随便一说罢了,你们都是我的身边人,我自然是都信的过的。只是世道艰难,人心反复,我只是提前跟你说一声罢了,毕竟,我也不想看着多年的老兄弟走上歪路。” “还有一事,我已经让老邓带些人手再去永平镇,你这边也要出手帮他一二。” 周文站在堂下,烛火在大堂里明暗不定,在他身后拉出一条昏暗的黑影。 “寨主的意思,俺明白了。” 宋先摆了摆手,“既然知道了,那就退去,我也有些乏了。” 周文抱拳行礼,迈步而出。 空旷的大堂里,昏黄的烛光下,宋先蓦然而笑。 “忠心耿耿,兄弟情义,可这世上烛光斧影的事可还少了” …………………… 潜龙岭前的密林里,燃着一处篝火。 沈行蹲在篝火前,不断的向篝火里投着捡来的木柴。 木柴在火焰里嘶吼,被吞噬殆尽,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从燕都城里逃出来的这些日子,他不止增长了心智,更是学会了之前许多看不上的“低贱”事。 跟他一起从永平镇出来的人叫彦宾,是个土生土长的山寨人,只不过很早之前就被宋先送下了山,专门管着永平镇里的暗子,这种人,在山寨里还有不少。 宋寨主素有大志,当年在继位之初就下了不少无理手,如今看来倒是都成了神仙手。 颜宾看着那个这些日子在山寨里声名鹊起的沈军师。 他们这种做谍子的人,心思一定要多,不然有朝一日被手下的兄弟卖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觉得这个沈先生似乎不太对劲。 沈行终于回过头来,朝着他招了招手。 颜宾上前几步,坐在他身边。 沈行指了指身前的篝火。 “这篝火初燃之时,切不可猛然加上木柴,要等它燃上一会儿才好。徐徐图之,才能终成巨焰。” 颜宾不知他是何意,只得接口道:“不想沈军师除了谋略过人,还知晓这诸般杂事。” 沈行摇头一笑,“你是山寨的土着人,应当了解咱们寨主的性子,外宽而内忌,生性多疑,只要心中稍有怀疑,自然是会杀心四起,压制不下。” 颜宾尴尬一笑,“咱们属下哪里好说寨主的坏话,我觉得寨主一向宽厚仁德,先生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行在篝火里添了一把柴火。 “误会我觉的不曾有,你也是难得的聪明人,何必藏拙我只问你一事,当日邓力战败之时,你真的没有收到孙老爷子那边的半点风声不成” 颜宾面色一边,悄悄朝后退了退,握紧袖口。 沈行一笑,“我劝你不要出手,你的想法倒是不错,我要是死在了这里,你自然可以将我之死推脱到永平镇那些人身上。只是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察敌不清便贸然出手,可是兵家大忌。” 颜宾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死死的盯着沈行,“如此说来,沈军师有拿下我的把握。” “聪明人总是喜欢自作聪明,别说是你,就是你们这些人一起上,依旧是死。” 与他们一起出来的其实还有不少人,只是都在四处戒备,不在两人身边。 颜宾跪坐在地,握着袖口的手这才放下,“先生有何教我” 沈行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教你也谈不上,毕竟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你想坑上邓力这一招虽然算不上什么奇招,可也算是一步不错的棋,只不过你可曾想过后果” “自然想过,我与邓力都是山寨里出来的人,他邓力不过是个莽夫而已,凭什么压我一头依照寨主的性子,若是邓力死了,即便明知是我在暗中使了绊子,依旧会让我取代邓力的位置。” “不错,依着宋大寨主的性子,确实会如此。看来你只是没想到邓力能够活着逃出去了。” 颜宾恨恨道:“只是没料到他竟然早就偷偷挖好了密道,我这边连半点风声也没有。” 沈行拍了拍手,“所以你这次留在这里不只是为了戴罪立功,还想留在这里,看看能不能再杀邓力一次” 颜宾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你会如此想倒也不错,也不枉我找上你。” “沈军师又有何目的” 沈行朝着篝火里吹了口气。 “我嘛,我自然是想要寨主大人的那颗头颅。”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人心多念 朱云峰上,早有人将沈行等人回来的消息通传回了山寨。 宋先从屋中迎了出来。 单衣,赤足,未着鞋袜。 他身边还带着不少山寨里的头目。 宋先大笑了一声,迈步上前,重重拍了拍沈行的肩膀,极为豪迈。 “没想到沈军师这么快就回来了,山寨里没了沈军师,就像是没了定海神针,我心中也是忐忑的很。如今见到沈军师安然无恙,我这颗悬在半空里的心这才落地。” 沈行微不可察的后退半步,“有劳寨主费心了,行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受的住寨主的厚爱。” 宋先身边有人开口道:“沈军师不知,方才寨主正在屋中小憩,听说沈军师回来了,连外衫和鞋袜都顾不得穿。” “可不是,咱在山寨里呆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寨主对谁如此礼遇,沈先生真是好福气。” 宋先摆了摆手,“不要多说,我得沈军师,如鱼得水,沈军师之能,你们这些粗人自然不知,这个龙头寨里可以没有我这个寨主,但不能没了沈军师。” 此言一出,周围之人看向沈行的目光就有些怪异。 羡慕,嫉妒,怨恨,皆有。 沈行一笑,再施一礼,“寨主过誉了,如今寨主如此看中,敢不效命,继之以死。” 宋先将他扶起,脸上笑意不减。 沈行身后的颜宾已经是汗流浃背,若是不知道眼前这两人之间的事,只怕会真将他们当成一对世上罕见的投缘之人。 可颜宾偏偏知道,眼前两人都是恨不得现在对方立刻速死才好。 沈行退后一步,让出身后的颜宾。 颜宾立刻跪倒在地,“寨主,属下有负寨主所托,还请寨主责罚。” 宋先弯腰将他扶起,柔声道:“人没事就好,地方丢了可以再夺回来,你们都是我龙头寨的精锐,万万不能有事。” 颜宾起身,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我龙头寨走出去的汉子,就是死,也得给我仰着脖子。” “寨主。”颜宾泪如雨下。 周围之人都是些龙头帮的头目,平日里最重的就是江湖义气,如今听到宋行此言自然是心潮澎湃,只觉得自己果然没有跟错人,一时之间倒是都热泪盈眶,在山门之前哭成了一团。 沈行也是站在一旁,一脸悲戚,至于他心中如何想,自然没人知道。 宋先大喝一声,“好了,哭什么哭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晚上给兄弟们准备些酒水,为沈军师他们洗尘。” 身后的头目们止住哭声,应了一声。 他扯着沈行的手,转身走向山寨中,“沈军师,今日咱们一定要促膝长谈。” 颜宾落后半步跟在两人身后。 邓力此时也刚好从山寨里跑出,两人对视了一眼。 “邓大哥,好久不见。” 邓力似笑非笑,“确实是好久不见,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没想到老天果然有眼,让你我兄弟能够再见。你我兄弟的日子还长的很。” 颜宾也是笑了笑,“拭目以待。” ------------------------------------- 入夜,朱云峰上的龙头寨里,灯火通明,大厅里传出沸沸扬扬的吵闹声。 几十张木桌拼成了一张大桌,桌子上摆满了酒菜。 宋先坐在最上首,沈行和颜宾坐在他两侧。 他轻咳几声,示意众人安静。 接着他持杯起身。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喜日子,不仅沈军师平安归来,还将小颜他们也带了回来,对咱们山寨来说,其他事都是小事,唯有咱们的人平安归来才是大事。只此一事就值得咱们喝上第一杯。” 众人都是起身,大声呼和着饮了一杯。 “至于这第二杯,我要敬那战死在永平镇里,没有能够活着回来的兄弟们。咱们干的就是这个提着脑袋的行当,大家心中也早有过准备,只是真的听到他们的噩耗,我心中实在是难过的紧,如今兄弟们英魂不远,希望他们的残魂能够归来,饮我这杯酒。他们的父母妻子,我自养之。” 本来已经落座的众人再次起身,齐声道:“寨主仁义。” 喝完杯中酒,宋行并未落座,而是再次满上了第三杯,“虽说咱们兄弟早已经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可这些兄弟的仇不能不报,所以这第三杯酒,我要敬小邓。小邓,你可有信心为兄弟们报仇” 邓力起身接过宋先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寨主放心,我此去必然斩下那个书生和孙老头的首籍,以慰众位兄弟的在天之灵。” 宋先点了点头,“我要说的只有这些,兄弟们尽兴就好,不必拘束。” 他说完之后,大厅里立刻喧闹起来。 “沈军师,方才我说的如何” 沈行笑了笑,“寨主仁义无双,想来寨中的兄弟们都是感激涕淋,日后该用命之时必然会用命。” 他举起酒杯,“谨为寨主贺。” 宋先扯了扯嘴角,“沈军师过奖了。” 喝完了这杯,他转头望向颜宾,“小颜,可敢再战永平镇为你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颜宾端起酒杯,“正是宾心中所愿,即便寨主不说,宾也会自请。” 宋先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是读过几本书的人,说起话来就是和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仇要亲手报,我等着你们凯旋而归。” “多谢寨主。” 主位之下,邓力冷冷的看了颜宾一眼,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深夜时分,酒散人归。 一身酒气的家伙们勾肩搭背,从大堂里迈步而出,走到半路就各自分散开来。 一些刚刚结成的露珠不时落在他们身上,路上已经被夜里的雾气冻的有些坚硬的泥土被他们的靴子踩的吱吱作响。 邓力和周文走在最后,天上的夜幕和身前的人影如同一块黑布,罩住了两人的面容。 有人大声叫嚷着寨主仁义,有人俯身弯腰,蹲在一旁的路上狂吐不止。 饮酒之后,千奇百怪。 唯有走在最后的两人极为沉默。 周文率先开口,“老邓,寨主说要我给你派些人手,明日你就自己到我那里挑人就是了,都是兄弟,不用客气。” 邓力笑道:“那就多谢周大哥了,日后兄弟必有回报。” “都是一个山寨的兄弟,跟你周大哥客气什么,只是这次下山兄弟还是要小心才是,山外固然人心难测,可山里的风也不安静啊。” 邓力猛然看了他一眼,只是夜幕重重之下,看不清周文脸上的面容。 “多谢周大哥好意,兄弟理会得。” 说完之后他也不再言语,两人分道而行。 转过头去,在不可见的夜色里,邓力露出一个阴冷的笑意。 而他也不曾见到,身后转过身去的周文露出一个一一模一样的笑意。 无边黑夜里,背对而行的两人,各怀心思。 颜宾走出门来,则是立刻找到了一个跟随他回来的亲信,低声言语了几句。 ------------------------------------- 三日后,朱云峰上。 宋先和沈行站在山巅遥遥的看着带队下山的邓力和颜宾。 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人。 宋先拍了拍手,“沈先生以为他们二人此去如何能否一战定永平” 沈行一笑,挥了挥手中的羽扇,“寨主最想问的难道不是他们能不能活着回来” 宋先转过头来,笑道:“先生怎么能如此想他们都是我的生死兄弟。” “他们自然是寨主的生死兄弟,可大事当前,终归要有人牺牲,为何不能是他们要成大事,如何能有妇人之仁,想来寨主这个道理应该早就明了了才是。” “知我者先生,果然只有先生才是可与我同行之人。” “同行不同行,寨主似乎说了也算不得准,日后之事,谁知道呢” 宋先抬起右手,握了握拳头,“沈先生,我自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世上只有四种人,一种无德无才,一种有德无才,第三种有才无德,最后一种有德有才。” “第一种人,这世上太多,没有什么可说的,凡庸之人,比比皆是。第二种人可以作为道德标杆,使世人仰慕之,学之,却不可用之。第三种人才是最为可用之人,有才便可大用,无德必然有私,一个有私的人才才是最好的人才。第四种人最为难得,然而只可小用而不可大用,虽有德行却不知变通,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旦上位,反倒是更容易引起纷乱。” “所以第三种人其实才最考验人君之能。” 沈行笑着摇了摇头,“寨主之言有理,深得用人之术的精要,只是在寨主眼中,不知属下是第几种人” 宋先笑道:“先生的才学极高,我自然希望先生是第三种人,不然如何能够显现的出我用人的手段” “如此说来,寨主是将邓力他们当做棋子了” “他们哪里比的上先生若是能让先生归心,他们几个我还输的起。只是这局棋,先生敢不敢落子” 沈行笑了笑,他望向永平镇的方向,“寨主也太小看我了,我早就已经落子了。” -------------------------------------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刚刚给学生们做完了早课,正带着王峰等人在院里走桩。 一支箭矢破空而至,只是箭的力道不大,只是飞到了院中的槐树之下就力尽落地。 朝清秋一个闪身,捡起了地上的箭矢。 箭上绑着一张纸条,纸上言语不多,只有三个字而已。 “邓将归。” 林任上前几步,“朝先生,这纸上的意思是邓力要回来了” 王峰凑到两人身前,“纸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就是不知是谁送来的书信,也不知道可信不可信。” 朝清秋把纸条收入怀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先把这些孩子送到孙老爷子那里。” 邓力回来倒算不得什么大事,早就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其实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孩子,这些孩子年岁还小,万一邓力等人针对他们出手,倒真的是防不胜防。 孙府后院,孙老爷子依旧是躺在藤椅上看着他的乌龟。 他接过朝清秋手中的纸条看了一眼,只是笑了笑,“邓力会回来早就在咱们的算计之中,没什么好惊讶的,就像你之前所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早就活够了。倒是你小子可不像是个会站着挨打的人,难道没有什么计划” 朝清秋点了点头,“计划自然是有的,咱们不能被动挨打,不过我这个计划还要去寻县令大人帮助才是。” “你可不要诓骗我这个老头子,你有几成胜算” 朝清秋笑了笑,“十拿九稳。” 第一百七十七章 故事佐酒 安乐县县衙的后院,赵骏正走在有些空旷的牢狱里。 原本牢狱之中关着两种人,一种是那些确实犯了罪责的犯人,另一种就是得罪了龙头帮的普通百姓,把这些人囚在这里,也算是一种保护。 前些日子随着龙头帮在安乐县里的覆灭,那些与龙头帮对立,被他保护的百姓也早早的被他放了出去。 这些人一离开反倒是显得这偌大的牢狱变的有些空旷。 一县的牢狱之中,含冤之人竟然比真正的囚徒更多些,说到底,还是他这个父母官无能。 虽然他已经尽力让这些人在牢中过的好些,可无能就是无能,使百姓受苦,都是他这个父母官的过错。 每次想起他都忍不住想要喝上一口酒水。 本该阴沉沉的牢房里洒进一抹日光,倒是为这阴寒之地添上了三分暖意。 长夜虽久,可终究被他熬到了夜尽天明。 赵骏在县衙里从来都不喜欢官服,往日里都是一身他从北方带过来的破旧青衫。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不当这个安乐县的县令可以,可唯独要时刻警醒自己是个读书人。 他迈步走出牢房,见到了那个等在门外同样一袭青衫的读书人。 朝清秋手里拎着两壶酒正站在牢房外的空地上。 赵骏笑着向前,也不客气,直接接过了他手中的一壶酒水。 随意蹲下,就开始大口喝了起来。 “好酒,入口辛辣,可入喉之后反倒是痛快之极,让人忍不住想要放声长啸,许多年不曾喝过这般的好酒了。” 他重重的吐了口酒气,此时不过是刚刚天亮,白雾随着晨间的寒气不断飘荡在半空。 朝清秋打开了另一壶酒水,蹲在他身边,“在我看来,人生百年,大多数人也不过是如饮酒一般,先苦后甜,最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赵骏笑道:“我是个什么路数,心中还是有些底子的,虽然有些才智,可书生意气实在是太重了些,做不得什么大事,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嘛。能到如今这般,造福一乡就已经不错了。” “朝兄弟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是不是又有事寻我帮忙先说好,要我帮忙可不是一壶酒水就能打发的,最少也要有一个月的酒水才行。” 朝清秋一笑,也不理他的插科打诨,“邓力要回来了。” 赵骏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邓力会回来,早晚而已。 即便不是为了报仇,龙头帮也绝不会放弃安乐县这个北去的必经之地,也就是所谓的匹夫无罪,怀璧有罪。 和氏之璧,贵重无价,匹夫生死,无人在意。 朝清秋轻声道:“邓力这次回来必然来势汹汹,为了报仇也好,为了戴罪立功也好,绝不会手软。咱们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一向玩世不恭的读书人面上破天荒的有了些严肃,“绝不能让他们进入安乐县,不然县里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之人枉死,这些世世代代拿锄头的乡民可抵不住那些山上匪人的利刃。” “自然不能让这些寻常百姓卷入其中,所以这次我打算把战场选在安乐县之外,只是有些事还需要大人出面一二。” 赵骏笑道:“有事朝兄弟吩咐就是了,我一定尽力而为,你我兄弟,何分彼此” 朝清秋一笑,“大人这般模样,倒是让我想起东都城里的一个故人。” 赵骏三口两口的喝光了酒壶里的酒水,将手中的酒壶远远抛出。 一壶酒而已,他的面色却已经有些涨红。 “不是哥哥自吹,我少年读书之时也算的上是过目不忘,家乡那些老儒见了我都要赞一声难得的读书种子。后来年岁大了些,年少轻狂,更是在我们那的大城里白马做歌,醉宿青楼,如今想来那时的日子真的是浪荡的很,倒也十分让人怀念。” “当年我从北方渡江而来之时,虽然也曾经设想不少,可从来也没想过会有今日这般境遇。那时以为天高地阔,一身北来必然能实现我那滔天之志,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不过是弹指之间。只是等到真正做起事来,才发现原来自己终究还是坐井观天,心大才薄。” “大人已经做的很好了,护佑一方,说起来简单,可真正要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 赵骏后仰倒地,任由身上的青衫沾染上泥土。 “少年人总是喜欢高估自己,低估这个世道,难免碰壁。不过少年嘛,若是没有昂扬意气,如何是少年,所以我其实并不后悔,反而有些想要感激当年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朝清秋笼着袖子,一身青衫被风吹的微微摇动。 他也回忆起少年之时。 如果赵骏的少年还能说一句少年义气,那他的少年就完全不同。 养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读书识字而已。 天家最重礼仪,何况他无兄无弟,自小就被当做储君培养。 谦恭有礼,言行不可逾矩,时时刻刻都有人跟在他身侧。 那些人虽然不敢对他高声言语,可大义之下,即便他是大燕的太子殿下,也只能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不然稍有错漏之处,难免就会有那些敢于死谏的大臣以此邀名。 没有人知道,少年之时的燕国太子殿下,最为羡慕的其实是那个可以在长街之上,醉酒当歌,披发样狂的郑轩郑师。 那时他听教他读书的先生说的最多的一句言语就是天家无私情。 少年轻狂才是人性,而天家培养的则是神性。 坐于大殿之上,石胎金身。 绝然类神。 他忽然想起当初见过的秦国储君,秦帝的长子赢奕。 这人与自己当年倒是有几分相似。、 想起一个人就会想起许多人,也不知他那些故人在东都如何了。 他自嘲一笑,当年的大燕太子殿下,如今也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可怜人。 赵骏看他出神,笑问道:“朝兄弟可是想起什么趣事” 朝清秋学着他仰躺在地上,也是轻轻笑了一声。 “只是想起些当年的旧事,如今想来倒是可以佐酒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合纵连横 永平镇,龙头帮旧址。 依旧还是原来的高门大户,院墙悠悠,古木成林。 过了这么多时日,墙上早没了血迹,只是多了些抹不去的刀枪刻痕。 毫无血腥,却是冷气森森。 门院之外,行人极少。 当年龙头帮占据这里之时行人也不算多,只是那时多是因为畏惧龙头帮的权势。而如今行人不多则是厌恶这里的血腥气。 门前车马稀少,对当初龙头帮一夜之间在这永平镇里除名,这些寻常百姓所知不多,只能是隐约里听到一点风声。 这些日子风平浪静,全无半点风波。 似乎当初那场争端之后,只是给这栋屋子换了个主人而已。 如今占据其中的早已经不是那个横行永平镇的龙头帮。 自从邓力逃亡,高勇又用计将龙头帮剩下的余孽杀了个干净之后,他很快就又招募了人手,自己拉起了一个队伍。 财帛动人心,当初覆灭龙头帮他的功劳不小,所以查封龙头帮时赵骏给他留下了不少钱财。市井坊间,从来不缺少为钱财卖命的年轻人,以重金诱之,以恩义结之,不过短短时日,他就又建起了一个新的帮派。 高勇的新帮派建立以后,倒是完全没有了龙头帮原来那种横行镇里的跋扈气焰,反倒是与人为善起来。平日里遇到事情,即便是他们占着道理也是尽量息事宁人。街坊邻里有了些什么事情,他也会带头带着帮中之人前去帮忙。 高勇自己更是三天两头的就要到孙老爷子府中去问好请安,一副为孙老爷子马首是瞻的的模样,做足了姿态。 朝清秋站在门口,看着这处古意悠悠的庭院。说来也是可笑,与龙头帮算的上是生死大仇,可他却是第一次来这个当初龙头帮的大宅。 大宅门口站着两个少年人,一看年岁就不大,嘴角刚刚长出青涩的胡茬而已。 两个少年闲来无聊,正站在门口打着哈欠。 一个少年道:“小羽,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和周老大一样,做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 另一个少年沉思片刻,“周老大算个啥咱们兄弟天赋异禀,日后的成就一定远远在周老大之上,永平镇这个小地方可不是咱们的最终之地,咱们以后一定会走的更高更远,成为真正的大人物。” 朝清秋听的有趣,他走到两人身前,“做个普通人不也挺好,何必执着于做什么大人物” 最后开口的少年皱着眉头打量了朝清秋一眼。 “看你的样子斯斯文文的,估计是个读过些书的,怎么能够说出这种糊涂话做人自然是要做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浑浑噩噩的做个小人物,没得意思。”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在你心中什么样的是大人物” 少年不假思索,“自然是锦衣华服,骏马豪车,出行都能前呼后拥,人人礼敬才是大人物,最少要像周帮主一般。” 朝清秋笑了笑,没言语。 少年正要开口反驳,周勇已经从大院之中迎了出来。 脚步匆匆,看起来急切的很。 人未至,声先至。 “朝先生怎么突然来访来之前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出去迎接。” 以周勇的心思自然不会将看门之事单单交给两个少年人,在大宅四周其实还有不少藏在暗中的人物在死死的盯着这栋宅子,方才朝清秋刚到,消息就已经被送入到了内宅之中。 朝清秋看了眼两侧有些目瞪口呆的少年,“我这般是不是也算的上是你们口中的大人物” “使人畏威而不怀德,算不得什么大人物的。” 周勇也是开口道:“朝先生教你们的都是好道理,仔细听着,这种机会可不多。” 两人到底还是少年,闻言立刻点头称是。 这个书生是什么人他们还不清楚,可自家帮主都对此人唯唯诺诺,想来应该是个真正的大人物。 周勇在前引路,带着朝清秋走入到大宅之中。 不得不说当初找到这个地方邓力确实是花了些心思的,庭院之中古木参天,景致极佳。 两人走在中央的青石小路上,路旁摆着几个小石凳。 “希望周帮主不要记恨当初之事。” 他说的自然就是当初周勇带人偷袭有间私塾,想要下重手打伤王峰之事。当日他下手不成,反倒是被朝清秋一拳打晕,对而今的一帮之主来说,自然算不上什么光彩事。 周勇一笑,“哪里敢责怪先生,当时我蒙昧无知,被嫉妒一时冲昏了头脑,还是先生那一拳才没让我做出抱憾终身之事。” 两人相视一笑,至于言语之中有几分真心,各自心知肚明便好。 “朝先生来寻我莫非是有什么要事不成先生不需亲自来此,只要托人捎句话,老周我一定亲自拜访。”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周帮主可知为何当日赵县令会给你留下了大量钱财” 周勇点了点头,“赵县令不计前嫌,自然不会是为了让我做大,让永平镇里再出一个龙头帮。想来是为了邓力他们。” “难怪小峰当日回去说一直都小看了周帮主,如今看来,周帮主果然不是个寻常人物。” “不过是在市井之间厮混的久了罢了,算不得什么本事。如此看来,先生今日来寻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就是此事,只是不知道周帮主以为如何” 周勇沉默片刻,“此事对我有何好处” 朝清秋笑了一声,“周帮主早就已经和邓力不死不休,即便你不出手,邓力又怎么会放过你以周帮主的心思如何不知若是想要额外要些好处,那周帮主只怕是要失望了。” 周勇大笑,“朝先生说的哪里的话,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有更大胜算罢了,即便我和邓力没有恩怨,事关永平镇,我又如何能不出力,即便是我帮中之人都死尽,也是在所不惜。” 朝清秋也是一笑,“看来这些日子,周帮主这个一帮之主果然没有白当。” 第一百七十九章 书生佩剑 朝清秋将孩子们聚在飞鸟巷的有间私塾里,这是他们相隔几日后的第一次相见。 孩子们发现朝先生今日腰间竟然挂着他那把平日里放在屋中当摆设的佩剑。 书生佩剑,将有所动。 他看着这些孩子,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先生有事要出去几日,你们自己在这里也不要忘了读书,我会让林任来监督你们,课业我已经给你们留好,可不要偷奸耍滑。” 几个机灵的孩子对视一眼。 刘满大大嘞嘞,“姓朝的,你是不是要出去做什么大事老实和刘满大爷说,说不定刘满大爷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笑眯眯的道:“刘满大爷还是好好读书就是了,不然等我回来有你的好看。” 刘满做了个鬼脸。 林任在一旁也是有些担心,他一直跟在朝清秋左右,自然知道朝清秋要去做的事有多凶险,“朝先生,不如我与你同行” 王峰把他拉到一边,“说什么呢有我在姓朝的身边就够了,凭我这双拳头,就是千军万马也不怕。” 林任只能点了点头,他虽然知道王峰是为了安慰他,可他的身手如何,自己最清楚不过,要是强行跟随,多半反倒是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朝清秋看出了他的担心,“不用担心,我是谁,我可是刘满大爷和王峰大爷的先生,那些家伙受不住我几拳的。” 王峰看了他一眼,咧了咧嘴,“我谢谢你啊,老朝。” ------------------------------------- 朝清秋来到门外,私塾里依旧是书声朗朗,少年们尚且带着些稚嫩的言语不断从私塾里传出。 他回头望了一眼,看着这个他倾注了心血,从无到有立起来的私塾,心中多少有些伤感。 他虽然在孙老爷子和林任他们面前说的信心十足,只是最后到底会如何,他心中也没有信心。就像当宋先在龙头寨上对邓力所说,胜败兵家事不期。即便是千般算计,万般图谋,有时也禁不住天意一瞥。 他转过头去,发现一个一身破旧青衫的中年人手里拎着几壶酒,正蹲在不远处的空地上。 那人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朝清秋凑了过去。 那人反倒是把手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原来在两人脚下有一群蚂蚁正列队而行。 两人蹲在那里良久,直到这些蚂蚁走尽。 中年长出了一口气,这人朝清秋也认识,当初曾经见过一面,是在他之前的私塾先生,吴先生。 吴先生笑道:“朝先生可曾看出什么” 朝清秋想了想,“蚂蚁虽小,也可搬山” 吴先生点了点头,“朝先生果然聪慧,我听孙老子说邓力将归,朝先生为何不将这个消息告诉永平镇的百姓” 他与孙老爷子的关系不错,加上也是永平镇里少有的读书人,孙老爷子也找他问过计策。只不过他的计策与朝清秋的行险之策不同,他想要发动民力。 朝清秋一笑,“本就不干他们的事,我们这些人自可一力挡之。先生可不要小看朝某。” 吴先生没有多说,递给朝清秋一壶带来的酒水,“我这辈子,教书论策无一可行,原本以为读了几本书,天下道理就已经在我心中,有道理在,行走天下都不难的,没想到后来倒是四处碰壁,半生落魄,所谋千百事,无一能成。只能厚着脸皮把这些事交付给朝先生了。” 他俯身弯腰,深稽一礼。 朝清秋微微侧过身。 “朝先生这是何意看不起吴某不成” 朝清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酒壶里剩余的零星酒水左右摇晃,轻轻作响。 “我这次来东南本就是为寻人而来,不会在此地久留,等到龙头帮事了,我便要再向南去,可私塾这里我还有些放不下,先生是永平镇里少有的读书人,不知能否在我走后,接下这私塾先生一事” 吴先生先是一愣,随后抬起手以青衫遮住面容,他声音哽咽,“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朝清秋抬起手中酒壶,“那就祝我平安归来,也助先生日后桃李满天下。” 两个读书人相视一笑,轻轻磕碰酒壶。 县衙里,高勇手下的游侠和赵骏手下的衙役已经早早的聚在这里。 人数不算多,可熙熙攘攘也勉强有了百人。 高勇满脸堆笑,“县令大人,不知朝先生有何计划” 赵骏拎着酒壶喝着酒,瞥了眼高勇,“我就是个死读书的,哪里知道他有什么谋划,他要人我就给人,他要银两我就给钱,他的事我没有兴趣。” “大人真的是对朝先生信心十足。” 赵骏打了个酒嗝,“不信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放着他这么一个一拳能把周大帮主打晕的人不用,让我这个只会读书的家伙上场杀敌” 高勇讪讪一笑,没有多言。 赵骏也是在心中感慨了一声此人的心机之深,若非有朝清秋和孙老爷子能让此人忌惮几分,单凭自己只怕不是此人的对手。 朝清秋正带着王峰和常青走在来县衙的路上。 他带着王峰是想要王峰亲眼见一见江湖厮杀的残酷,江湖游侠儿,从来就极少有善终之人。纵然能够留名史上,可生前都是凄惨的很,他想要借此断了王峰想要闯荡江湖的念头,老老实实的留在永平镇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至于常青,则是“偶遇”。 两人刚刚走出书院就碰到了常青蹲在了路边,正在擦着他那三把长剑。 “常兄,此事与你无关,你没必要涉险。” 常青撇了撇嘴,“什么叫与我无关我可是江湖上有名的游侠,出了名的路见不平一声吼的热心肠,如今遇到这种不平事,怎么能否置身事外。老朝,你是不是信不过我的武艺,我可是江湖上少有的三品武夫。”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既然常兄想要去,那就一起去就是了。” 第一百八十章 谁是活子? 龙头寨到永平镇的一条小路上。 人烟稀少,偶尔有几片自树上落下的叶子飘零在半空之中,随着微微吹起的春风在空中起舞。 春风润万物,此时却带着一股肃杀气。 邓力正带着一群人在路上奔走,脚步匆匆。 众人都是一身黑衣,各自手持刀枪,约莫有几百人之数。 人数虽多,可行动之间进退有据,除了杂乱的呼吸声,竟然没有一人言语。 这几百人之中,又有半数是周文借给他的,都是些手上沾过血的亡命徒。 当日邓力和颜宾接了宋先的命令,带人昼夜不停的赶赴永平镇,如今距离永平镇最多再有一日的路程。 只是此时邓力忽然下令让众人停了下来。 他把颜宾叫到身侧,“贤弟,你也知道此处到永平镇有两条路,一条大路可以直取永平镇,只是路途稍远了一些,而且沿路之上并无藏身之处,极易被人察觉。另外那条小路虽然难行,可相比大路却是要近上不少,再者可以直插永平镇中部。我有意你我分兵前行,你以为如何” 颜宾皱了皱眉头,随即笑道:“邓大哥是这次的领导之人,自然是大哥说了算,只是不知大哥想如何分兵” 邓力显然早有腹稿,“大路易行,实则是疑兵,需要多带人马。小路难行,又要遮掩行迹,自然是人马越少越好,何况其中只怕会多有变化,所以带队之人必然要是一个懂得随机应变之人。” “你邓大哥无用,所以我想由我带着大队人马走在大路,贤弟智计百出,可带些兄弟从小路而行,由我先和那些家伙交锋,贤弟看准时机攻入永平镇,到时候他们的老巢在咱们手中,就不信他们还敢动手。” 颜宾一笑,“不想邓大哥还有如此计谋,永平镇那些人弹指可破。” 邓力伸出手,“只要你我兄弟同心,此事必成,到时候你我平分功劳就是,贤弟以为如何” 颜宾和他伸手握在一起,两人相顾大笑,似乎之前的一切仇怨都消散在这晚夜的春风之中。 ------------------------------------- 一个时辰之后,众人停在一旁的林子里休息。 邓力靠在一棵树下,随手捡起了一片树上掉落的叶子。 一个人影悄悄摸到他身边。 他开口道:“如何颜宾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可曾把情报送出去了” 这人是他极为信任的手下,最为擅长的就是潜行与刺杀。 “属下方才见到他手下有人匆匆离了队伍,从小路朝着永平镇方向去了。” 邓力点了点头,他们这种恩怨如何是三言两语就能够消解的 死结,唯有以死解。 这次下山他和颜宾都是心知肚明,两人只能活一个。 自家那位宋寨主自然也是清楚的很,借刀杀人而已,至于杀的是谁? 两人各凭本事。 邓力一把纂紧手中的树叶,一片原本完好的树叶在一瞬间就七零八落。 “我邓力可不是棋盘上的棋子,任人宰割。” ------------------------------------- 此时颜宾同样也是靠在一棵树下,只是他神色不似邓力那般阴沉,反倒是嘴里哼着一支小调。 这是当初他在永平镇里学的一支童谣,原来在镇子里闲来无事之时他也会偶尔哼唱上几句。 邓力朝着他孤身而来。 “贤弟倒是有雅兴,这支曲子不错,等解决了这里的事,贤弟一定要教教我。” 颜宾笑道:“我记得邓大哥当年说过只喜欢武艺,不喜欢这些读书人的花把式。怎的如今改了性子” 邓力也是陪着笑,“当年大哥无知,以为只要拳头够硬就足够横行,这次见了你们读书人的手段,才知道还是要多读书才是。” 颜宾看了他一眼,“邓大哥有事” 邓力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最后开口道:“贤弟,大哥方才又仔细想了想,小路虽近,可那些家伙只怕有所预料,万一在那里埋伏上一支人马,到时候只会进退两难,如此危险之事,大哥不该推脱给贤弟,不如你我交换如何” 颜宾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大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小弟虽然不才,可在咱们龙头寨里也算是个人物,如何能够有险就避如今大哥身负大任,这事正该小弟来做才是。” 邓力苦苦相劝,颜宾只是不从。 最后邓力冷下脸色,“贤弟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不妨说出来,让大哥开解你一二” 颜宾神色挣扎,片刻之后才道:“既然邓大哥执意如此,那小弟也就不好再多言了。” 邓力神色温和下来,“贤弟只管放心,咱们兄弟此去必然成功,贤弟只需做好回山寨庆祝的准备就是了。还有一事,贤弟带的人都是善于探路潜行的好人物,小路之上崎岖难行,不如把你的人先借给大哥一用如何” 颜宾低头抱拳拱手,“全凭邓大哥做主。” 邓力伸手搀扶住他的手臂,“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颜宾低垂的面孔之上,面色阴沉。 第一百八十一章 故人心变 颜宾派出的手下只走了半日就碰到了朝清秋等人。 高勇的手下押着此人来到高勇身前。 那人有些唯唯诺诺,他轻声道:“高大哥,我是替颜老大来送信的。” 高勇一愣,他虽然知道龙头帮在永平镇里除邓力之外还有其他埋藏在暗处的人物,可邓力素来谨慎,这个暗中之人他一直都不曾见过。 他眯了眯眼,“你认得我” 那人连忙道:“高大哥虽然不认得我,可我却认得高大哥,当初邓力还在永平镇时,常常让我们兄弟在暗中监视高大哥。” 高勇点了点头,“难怪当初我常常会后背发凉,原来是你们的缘故。” “如今你我是友非敌,这个时候撞到我手中也算是你的运气不好,怨不得旁人。下辈子记得好好做人就是了。” 汉子浑身颤抖,“高大哥,你我并非偶遇,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我家颜老大说,只要把这封信交给朝先生,朝先生自然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以高勇的心思他自然猜到不会是恰巧在这里碰到此人,他只是诈上一诈罢了。 看来那个姓朝的书生在龙头寨那边果然有人,不然他又怎么会知道邓力即将归来之事 “你说的颜老大是龙头寨的人,怎么会给朝先生送信我看你多半是没有说实话。犯到我手里你还敢狡辩,在永平镇里这么多年,莫非还不知道你高大哥的手段不成” 汉子跪在地上,捣头如蒜,“小的不敢欺瞒高大哥,实在是我家老大和邓力早有怨隙,当初邓力败走永平镇其实也有我家老大的谋划,只是没想到邓力没死而已。如今他们共同前来,邓力那人怀恨在心,肯定不会让我家老大好过,我家老大这才下定决心,弃暗投明,还希望高大哥能够相信我这次。” 高勇接过他手里的书信,满脸堆笑,亲手将汉子搀扶起来。 “我老高最是钦佩忠义之人,兄弟你舍生冒死的报信,定然也是个忠义之人,你随我一同去见朝先生就是了。” 汉子一脸感激,“我家颜老大当初就和我们私下里说过高老大将来定然不是久屈人下之人,如今果然是大人物了。” 高勇一笑,不置可否。 这人一看就是个伶俐之人,那个颜老大倒是个会用人的。 他带着汉子来到朝清秋身前。 “朝先生,此人自称是来报信的,指名道姓的说要见你,还送了一封信来。” 朝清秋接过他手中的信,当面打开。 信中言语含糊不清,与家书相似,只是提及了一些与他有关的少年事。唯一特殊之处,大概就是信封右下角的那处梅花。 梅花不大,朱笔勾勒,只是一处有淡淡的墨色。 朝清秋点了点头,“果然是我故人的书信,有何言语,你细细说来就是。” 汉子有些为难的看了高勇一眼。 高勇笑了一声,“朝先生,我忽然想起那边还有些事情没有安排妥当,我先离开片刻,先生这边若是有事,只管吩咐。” 朝清秋一笑,“如此就麻烦高帮主了。” 高勇告辞离去。 朝清秋上前几步,仔细打量了这个汉子几眼。 “我听说颜宾也是个谨慎有谋之人,你既然能够被他看中,委以重任,想来也不是个寻常人物。可把你知道的事详细说来给我听。” 他其实所想的不差,颜宾向来多疑,又以智谋自许,他看中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此人方才在高勇身前的表现不过是为了迷惑他罢了。 汉子是颜宾的心腹,加上颜宾最近似乎故意将不少事情都透露给他,所以他知道的事情确实算不得少。 而他出发之前,颜宾更曾特意嘱托,如果这个朝先生问起山寨里的事,只管直言就是了,无需隐瞒,尤其是关于沈军师的事,更要和此人多说些,最好是能将沈军师如今在山寨里境况说的危险一些。 汉子将他们回到山寨里的事一一讲来,他们回到山寨的时日不长,可其中的事情着实不少。 朝清秋坐在一边,一手托腮,不时点下头,只是他面上毫无表情,汉子也猜不中他此时的心思。 良久之后,汉子长出了一口气。 “朝先生,我知道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多了,当中有些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我家老大提过一嘴。” 然后他就见到对面那个青衫书生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朝清秋笑眯着眼,“你前来之时,你家老大有没告诉过你,要将沈军师在山上的境况说的危险一些” 汉子的后背一瞬间被冷汗浸透。 方才面对高勇之时他虽然看似紧张,可脸上的惊恐神色,大半都是伪装而已。 可眼前这个青衫书生虽然不曾出剑,他却已经感受到了有些淡淡杀机。 一个回答不好,只怕下一刻就会丢了项上头颅。 他忽然记起自己前来之前,自家老大也曾叮嘱自己一事,面对此人之时,千万要小心再小心。 想到此处,汉子点了点头,“我家老大确实说过,不过想来他也是关心沈军师在山上的安危。” 朝清秋笑眯着眼,“真的是关心沈军师的安慰那他有没有想过你会在半路被邓力的人捉住他有没有想过你被抓之后会受不住邓力手下的酷刑” “若是你被抓住了,一不小心把他交代你的言语供了出去,那沈军师的处境又如何” 汉子没有言语,与聪明人交锋,所有的辩解都有些苍白无力。 朝清秋放下扶住剑柄的手,“所以说聪明人真是让人讨厌的很,不论做什么事都要在其中添上些别的心思。原本一件锦上添花的好事,如此一来,最少要减去七分的香火情。” 跪在地上的汉子终于不再掩饰,他能被颜宾依重,孤身送信,自然是不乏胆识之人,他挺直了腰身。 “朝先生,我家老大这次送信应当是雪中送炭才是。恕我直言,单凭你们带来的乌合之众,若是正常交战,绝不是龙头帮那些身经百战,刀口舔血的厮杀汉的对手。” 他曾经和颜宾一起藏在永平镇这么多年,对永平镇里的人事掌故清楚的很,方才一眼他就看出朝清秋等人带的已经是永平镇里的所有可战之人。 可与龙头寨里的人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如,甚至连这次邓力在山上临时东拼西凑起来的那些人都比不上。 汉子咬了咬牙,他忽然想要赌一把。 他在颜宾那里虽然颇得信任,可颜宾此人心思深沉,自己在他手下不是长久之法。他们暗子这一行,一直都是走在地下,市井坊间有个传说,进了这一行,只能是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想要全身而退,着实是困难的很。 他在赌自家老大看中的这个人,配的上自家老大对他的赞誉。 或者说他在刻意引起此人的兴趣,这样此人才会和自己做一笔双方都满意的买卖。 对面那个青衫书生果然没有反驳,而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朝清秋挑着嘴角,似笑非笑,“世上聪明人何其多也。” 他忽然想到,当初大燕国将亡之时,自家大燕的大臣是不是也是如此 那些能够在朝堂上位极人臣的自然都是世间难得的聪明人,可这么多聪明人聚在一起,他大燕怎么就亡了国呢 不过是因为聪明人各有各的心思罢了。 他收回思绪,望着眼前的汉子,“你想换些什么” 汉子一脸欣喜,“先生也知道小人就是个龙头帮的暗子,我们这个行当,一朝入行,唯有死后方可脱出,所以我希望先生这次如果能赢,能够放我一条生路。” 朝清秋没有立刻答应,只是反问道:“颜宾待你如何” “颜老大对我不错,虽然也有些提防,可也算的上是信任有加。” 朝清秋再问:“那你今日之叛,只是为了求个自由身” 汉子犹豫片刻,“其实这些年我在永平镇时有了一个喜欢的姑娘,她已经等了我许多年,只是我身为暗子身不由己,说不定哪天就埋骨暗巷之中,连个姓名也留不下。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是一拖再拖,不是我不讲兄弟之间的情谊,只是等来等去这么多年,估计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所以先生不要怪我冒昧,实在是我等不得了。” 朝清秋沉默良久,开口道:“合情合理,我答应你了,现在说说龙头寨的事如何” 汉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眼前之人既然答应下了此事,无须什么指天指地的发誓,这件事他必然会做到。 其实他和朝清秋拿来做交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龙头帮山寨的那些旧事。 汉子深吸了口气,“这些要从龙头帮的起源说起,先生应该听说过龙头帮的来源。” 朝清秋点了点头,“据孙老爷子说龙头帮是当年战乱之时,山下的一批百姓受不了战乱之苦,这才带人奔上了潜龙岭,繁衍生息之后才逐渐出了个龙头帮。” “龙头帮的由来不算是什么隐秘,至于龙头帮的旧事,其实山上也算是人尽皆知,所以朝先生和我做这个交易,其实是亏了本的。” 朝清秋一笑,当日他与沈行见面之时,沈行没有过多提及龙头帮之事,想来是不想让他担心,更不想让他卷入其中。如今虽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别的谋划,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虽然此人说龙头帮之事在山寨里人尽皆知,可早知道一些终归要比晚知道更好些。 “龙头帮的战力其实可以分为两部,一部朝先生已经和他们交过手,就是那些极为能打的血衣神兵。这些血衣神兵都是从那些最早上山的人家里自小挑选的有武道修炼资质的后辈,这些人对山寨极为忠心,再加上那套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阵法,配合熟练之后,战力大增加,每次出手都不曾败过。所以血衣神兵一直都被当做龙头帮里的镇寨之宝。” “另一部分则是剩下的那些匪人,这些人有些是在周围的官府围剿之下被打破了山寨,无路可去,这才投靠了龙头寨,有些人则是仰慕龙头寨这一附近第一大山寨的威名。自行前来投靠。” “不论这些人的成色如何,寨主宋先每个月都会安排他们分批下山去见见血,说白了就是放他们下山去劫掠一番,这些人都是打家劫舍的亡命徒,把他们一直憋在山上难免会出事情。” 汉子忽然感到身前有一阵冷意,他急忙抬头。 眼前的书生依旧笑意吟吟,只是眼眸之中,有些冰冷。 “继续。” “其实山寨之中最为可怕的人就是寨主宋先,此人看似对人和善,带人接物都让人如沐春风,可我家老大私下里常和我说,这个宋寨主的心智即便是他也远远不如,山寨之中能与此人一斗的也只有新上山的沈军师。” “还有山寨里其他的堂主之间看似和睦,其实也是各自有各自的怨仇,其中还有不少人其实都对宋寨主心怀怨怼。” 汉子不再言语,显然他知道的已经说完。 朝清秋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衣袖,“原来如此。” 以他对沈行这么多年的了解,沈行的计划如何,他已经能够猜到一个大概。 他笑着看向对面有些不安的汉子,“这些言语也是颜宾要你说的不成” 汉子沉默片刻,“这些是我从山寨里出来之前,沈军师告诉我的,他说若是朝先生答应与我做这个交易,便将这些事与你和盘托出。” 朝清秋拢了拢袖子,一脸笑意。 他记得当年在大燕之中,燕横将军最知兵。 当初燕横将军出兵东北,那个生在将军世家,满身书生气的燕家公子给父亲带的是一副字。 止戈为武。 四字而已。 多半是想要他那个战功彪炳的名将父亲少做杀戮。 当年此事还被燕都城中的人传为笑谈。 将军之子,也怀慈悲之心 他摸了摸腰间长剑的剑柄。 剑在鞘中,微微震动。 原来不止是他朝清秋不再是当年的样貌。 当年那个言谈有礼,满心慈悲的燕家公子,也已经硬下了心肠。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为先生除贼 夜间的风,总是比白日里要喧嚣些。 林间幽静,偶尔吹过一阵阵晚风,卷动树上的一片片树叶,发出呜咽的低鸣声。 邓力正带着那一群黑衣人奔走在小路上,脚步匆匆。 天上月光偶尔透过密林的遮蔽,照落在他们肩头,像是为黑衣披上了一层银甲。 长久的奔波,让这些人的脚步都有些散乱,呼吸声也开始沉重起来。 邓力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停下休息片刻。 他带着的这些人大半都是他当初下山时留在山上的人马,只有少部分是从颜宾那里“借来”的人马,这些人大多都没什么战力,擅长的都是些探路,暗杀的暗中之事。 至于周文“借给”他的那些人马,都被他留给颜宾了。 邓力靠在一棵树下,微微喘息。 他在山寨之中本就不是以武艺出名,之所以能被宋先看中,不过是因为他的心肠狠辣,对人对己,从来都是出手无情。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站在他身边,眼神戒备的望着四周,右手紧紧的握着刀柄。 汉子名叫张则,是他在山寨里的真正心腹,当初他下山去往永平镇时不曾带着此人,而是把他留在山上看管他山上的人马,足见他对此人的信任与依重。 走了大半夜,如今难得的有机会停歇下来,邓力左右看了看,忽然莫名的笑了起来。 张则被他笑的有些奇怪,“大哥为何发笑” “老张,你说如今我那个颜老弟走到何地了,可曾与永平镇那些人相遇” 张则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他倒是真的在心中默默推算了一番,“大路虽远,可算算时辰,如今大概应该也要到永平镇的边界了。” 邓力把头靠在身后的树上,长出了口气,“你觉得我这个颜老弟到底有没有看破我的谋划” 张则实话实说,“属下以为他必然是看破了的,颜先生在山寨里本就是以多谋善划着称。” 邓力点了点头,颜宾在山寨之中确实是以好读书,有谋划着称。当初在沈行没来之前,颜宾更是被称为宋先手下第一谋士。 “在你看来,我这个颜老弟能够看破几层” 张则一愣,“大哥还有多层谋划不成” 邓力笑的有些得意,“自然有多层谋划,不然如何骗的过我这个多谋的颜老弟。这当中的第一层谋划人皆可知,便是我和他换了道路。他既然已经派人给永平镇那边送了信,信中必然是称自己走小路,如今他和永平镇那些人沆瀣一气,那些家伙自然不会对他多做防备,即便是有所防备,也要比大路之上少上许多。如此恰好方便咱们行事。我如今都有些迫不及待的希望他们能在大路之上遇到了,真是想看看那时颜老弟的神情。” “至于第二层,你可以看看如今咱们的人马。” 张则四处打量了一眼,若有所思,“大哥是说那些咱们从周文堂主那里借来的人马。” 邓力笑道:“不错,你以为周文借给我人马是什么好心不成老张,在山上哪里来的无缘无故的殷勤咱们山寨里的人都是什么德行你会不知不过是各自有所图谋罢了。我猜宋先要周文把人马借给我也不是存了什么好心,不过是要我们自相残杀罢了。” “即便这次我能赢,这些带下山来的人马少不了要消耗大半,岂不是相当于借我之手就消耗了周文手下不少力量坐山观虎斗,闲适的很。” “其次,周文也未必就存了什么好心,明知宋先要暗中消磨他的实力,他为何依旧愿意把他手下的这些宝贝人物借给我,而不是随便找些人敷衍了事有舍必然有所求,他既然付出这么大代价,怎么能够不求点什么” “很简单,因为他也想要在其中浑水摸鱼,看看能不能趁机干掉我或者颜宾之中的一个,干掉一个,剩下的那个自然要对他心存感激。当然,要是两个都能干掉,我想他也不会介意。除此以外,他应该也是想要向咱们的寨主大人示敌以弱,以便后面的图谋。” 张则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没想到当中还有这么多弯弯折折,要不是大哥提点,我还是如在梦中。” “所以说如今我颜老弟身边是群狼环伺,个个都恨不得取他性命,我真是替他担心啊。” “邓帮主果然心思深沉,朝某佩服。” 前方的沉沉夜色里,有人轻轻鼓掌。 一个带剑书生从黑夜之中迈步而出。 邓力站起身,身体骤然绷紧,他仔细的打量了两眼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书生样貌,青衫带剑,又出现在这里,阁下是有间私塾朝先生” 两人虽然对立,可其实之前未曾谋面。 朝清秋点了点头,“邓帮主果然好眼力,正是朝某。” 邓力给一旁的张则使了个眼色。 张则隐晦的点了点头。 邓力放下心来,笑了一声,“朝先生为何在此又是如何知道邓某在此” 朝清秋摸着腰间长剑的剑柄,“邓帮主何必明知故问,我此来自然是为了送邓帮主一程。” 邓力了然的点了点头,“看来我还是小看我那个颜老弟了,想来是他早早的就想到了我会和他换路,所以才告诉你们我在这条路。只是朝先生孤身一人前来,纵然先生武道修为极高,可是不是也太小看我邓力了” 邓力叹了口气,自身的安危他倒不是太担心,毕竟如今他算的上是人多势众,纵然朝清秋武道再高,又如何能够在这种情况之下取他性命他只是有些不甘心,这次不能借刀杀人,以后要再除去颜宾便要难上不少了。 此时邓力那边的人马已经齐聚在他身后,个个虎视眈眈,只等邓力一声令下,就直接冲上去取了对面那个书生的首籍。 邓力笑道:“朝先生可见我这些兄弟之勇猛速速退去,还能留得一条性命,不然刀剑无眼,只怕到时候即便我想要放先生一马也做不到了。” 邓力自来多疑,如今见朝清秋一人孤身前来,心中反倒是有了些退意。 朝清秋却是洒然一笑,“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众人心头都是猛然一惊。 邓力身侧的张则猛然转身,腰间长刀已然在手。 刀锋清澈如水,一抹寒光自刀身上一闪而过,如同一抹炬火点亮了暗夜。 下一刻,刀身已经深深刺入邓力胸口,张则所用力道之大,使得长刀透过邓力的身体之后,又死死的将他钉在了身后的树上。 直到此时,突然出手的张则这才出声言语。 “为先生除贼。”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白子离盘 漆黑如墨的夜色下,邓力用双手死死的托着插入胸前的长刀。 殷红的血迹从他的胸口顺着长刀滴落在地,一滴接着一滴,交织成线。 周围死一般的安静,唯有林中偶尔卷过的风声呜咽不停,似乎是对他们这些人的嘲弄。 所有人都看着出手狠辣的张则。 那些邓力自山上带来的人最为吃惊,在他们印象之中,邓力和张则一直是亲如兄弟,不然当初邓力下山之时也不会把山上剩下的所有兄弟交托给张则。 邓力双目血红,大量的失血已经开始让他的神识有些涣散,目光也是开始有些模糊,只是长刀入身之痛,反倒是让他的精神恢复了少许。 他强忍着咽下一口已经涌到喉咙里的鲜血,怒喝一声,声音说不出的愤怒。 当初在永平镇里被高勇背叛,他当时虽然也有些心痛,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他早就知道高勇此人狼子野心,暗中对高勇心怀戒心了。可是张则不同,两人从小一起在山寨里长大,虽不是亲兄弟,可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兄弟,胜过兄弟。 换句话说,他邓力可以败,也可以死。既然选择了争上一争,他自然也早有了事败身死的打算。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时今日,在此地捅出这一刀的会是他张则。 是他的生死兄弟。 邓力嘴角噙着血水,“老张,你知道我一直是最信任你的,为何叛我” 张则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为何叛你?老邓,你真的不在山寨里太久了,难道你以为如今的山寨还是和你我在山上那般你不知道我们在山上被周文这些人压迫的有多紧,这些年你在山下占山为王快活的久了,是不是早就忘了山上的兄弟们这次要不是你在山下败了,会舍得回到山寨来” 他一字一顿,“沈先生说的对,你这种人只能逞凶一时,终究做不得大事。” 邓力苦涩一笑,“原来你投靠了沈行,难怪了。他许诺了你什么好处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你我亲如兄弟,为何要舍近求远” 张则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他面带嘲讽,“沈军师并没有给我什么许诺,他只是和我打了一个赌,赌的就是你到底会如何做,结果从咱们下山开始到方才那一刻,你所做所为都在沈军师的意料之中,我当初其实并没有答应他,只是见你今日如此,步步落入他的计划之中,如此这般,如何和他斗?继续跟着你,兄弟们也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不得不替兄弟们另谋出路了。” 邓力原本强撑着的头颅低了低,眼眸之中的神采骤然褪去,“原来如此,我所作所为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张则的眼眸之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我这般做既是为了给兄弟们找个出路,也算是给你个解脱,你自小就要强,可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如果你今日不死,他日只会连累更多兄弟。” 他们自然指的是宋先和沈行。 “老邓,你可还有何话说” 邓力抬了抬眼,看了眼远处沉默不言的朝清秋和四周那些茫然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自家兄弟。 他松开按住刀锋的双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 此生尽处,他苍凉一笑。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我只有一句言语,我死之后,诸位兄弟不必为我报仇,好好跟着老张就是了。老张,动手,兄弟一场,给个痛快。” 张则点了点头。 他握紧手中长刀,猛然前递。 刀锋自邓力身上透体而出。 发出一声沉闷的铁器击打声。 朝清秋别过头去,不论邓力生前如何,枭雄陌路,终归还是让人感到一丝苍凉。 邓力口中喷出一口鲜血,片刻之后,他双眼圆睁,眼眸之中的神采缓缓散去。 周围没人言语,方才一个谈笑自若的枭雄人物,眨眼之间就死在了他们面前。 良久之后,朝清秋走到张则身前。 “背主求荣,可曾心安” 张则抽出手中的长刀,露出一个苦涩笑意,“我们这些人,人生已经早早注定,不是杀人就是要被人杀。没的选的,只不过如今沈先生给了我们另一条路,我自然要带着兄弟们闯上一闯,至于老邓,算是我欠他的,日后到了地下我再还他就是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来的早些,你可以带人去大路那边相助颜宾,该如何做,我想你也心知肚明。” 张则没有言语,转过身招呼着手下随他离去。 那些人也都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邓力带下山的人马当初都折在了永平镇里,如今这些人都是当年他留在山上的人马,一直都是在张则手下,所以今日张则出手之时,他们虽然诧异,可也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而已。 偌大的密林之中,只剩下朝清秋和已经毫无生息的邓力。 他上前两步,伸手给他合上了那双死死撑着的双眼。 乱世里,总是这么无奈,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的活下去。 ------------------------------------- 大路之上,颜宾也正带着人在路旁休息。 他身边之人多是邓力从周文身边“借”过来的人手,一个个满身杀伐气,横眉立目,一看就不是易与之人。 而这些人又非他和邓力的人马,来的路上有他和邓力的人马压制还好,如今这些人没了压制,看向颜宾的目光之中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杀意。 颜宾却是不在意,只是在那里低头挥着袖子,如今他的希望都在朝清秋那边,如果朝清秋那边得手,他自然无事,可要是朝清秋那边失了手,那他一个读书人除了引颈就戮之外,真的就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颜老大倒是闲适的很,莫非一点都不担心不成” 颜宾看了这人一眼,此人在周文派来的这些人之中隐隐是个领头之人。 “颜老大可能不认得小人,小人姓赵名葵,是周老大手下的老人,自小就跟着周老大做事,如今也有些年头了。” 颜宾盯着他,笑道:“下一句话是不是就要说,好好记住我的名字,我就是送你上路之人” 赵葵一愣,下意识的按住了腰间的长刀。 “颜老大说的哪里的话我家老大是派我前来相助颜老大和邓老大的。” 颜宾盘腿而坐,“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你们周老大了,如此局面,我还以为他派你们来是想要浑水摸鱼,顺手解决了我和邓力。” “自然不是,我家老大巴不得咱们山寨里和和睦睦,兄弟们之间和善相处。” “那就是我误会周大哥了,等回了山寨,我亲自给他道歉就是。” 赵葵话锋一转,右手又悄悄握住了刀柄,“只是来之前,我家老大有一句话要我问问颜老大,要是有朝一日,山寨反目,不知颜老大会站在哪边” 颜宾看了眼他握刀的右手,“周大哥还真是看的起我,刀锋之下,我还有的选吗” “自然有的选,我家老大从来不会强迫他人,在下相信颜老大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手中刀锋不过是作为一个保障罢了。” “周大哥倒是会用人,你也是一副伶牙俐齿。” “小的也就只有这些拿的出手,还望颜老大好好思量,切莫自误,辜负了我家周老大的一番苦心。” 颜宾点了点头,“且容我细细思量。” 既然话已经说开,赵葵也不再掩饰,他用力拍了拍腰间长刀,“希望在到达永平镇之前,颜老大能给在下个答案。” 颜宾笑了笑,没有言语。 此时逞强也没有用处,还是要看朝清秋那边的结果。 四周寂静,一旁不时传出一两声鸟叫声,叽叽喳喳,惹人心烦。 突然在他们身前响起了一阵紧密的脚步声。 赵葵等人立刻起身,抽刀戒备。 颜宾安坐不动。 来人正是从小道抄近路而来的高勇等人。 颜宾伸手遥指高勇,“原来是高帮主当面。” 高勇看了他一眼,伸手摸向腰间的长刀,“你我虽然不曾见过,不过想来阁下就是颜先生了。共事多年,如今才是第一次相见,是我老高无礼才是。” 赵葵挡在颜宾身前,“颜老大不必和他多言,直接动手就是,凭咱们的人马,还不至于怕了他们这帮乌合之众。” “看来颜先生如今也是身不由己。” 高勇是聪明人,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开口之人不是颜宾而是那个他不曾见过之人,加上当初他在龙头帮里听邓力讲过不少山寨上的事,他已经把事情的缘尾猜了个大概。 无非是山寨里的夺权和相互倾压罢了。 颜宾笑道:“都不要急,再等等,说不定等会儿咱们就不用大动干戈了。” 众人虽然不知他是何意,可如今双方动起手来,其实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也只能是相互对峙罢了。 夜幕之下,本还是生死相向的两方人马,沉默相对,极为诡异。 颜宾不知从何处寻出来一个棋子,是一颗白子,他轻轻捻动棋子,“闲来无事,不如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从前在一处山林里,住着一个猎人,树林里还有一只老虎和一只饿狼。老虎和饿狼早就都盯上了这个猎人,只是双方相互忌惮,谁都不敢先出手,而这个猎人手中有一张强弓,可惜弓上只有一支长箭。若要杀虎,必然死于狼口,若要杀狼,必然要死于虎口,你们猜,猎人最后是如何做的” 高勇笑道:“这个猎人想要活命,只有虎狼先去其一,不然必然是必死之局。” 赵葵也是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这本就是个两难之局,唯一破局之法,唯有驱虎吞狼。” 颜宾话锋一转,“如今我和邓力之事又何尝不是如此有人独坐在高台之上,想要看着我们双方厮杀,胜也好,败也好,其实双方都已经是必死之局。” 他望向赵葵,“我是如此,你家周老大又何尝不是如此” 赵葵刚要反驳,又响起了一阵细密的脚步声,只不过这次的脚步声是从后而来。 正是从后面抄小路赶过来的张则等人。 赵葵脸色大变,“你们怎么会来这里,邓力何在” 张则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眼中带着冰冷的杀意。 颜宾站起身来,笑着拍了拍手,“朝先生果然厉害,竟然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了你们。” 他只是打量了张则他们一眼,就已经看出他们损失极少。 “赵葵,如何愿投还是愿死给你十息,我这人好说话的很,从来不强迫他人。” 赵葵环视前后,不止是人数之上他不占优势,他们被人前后夹击,要是真的动起手来,多半要全都死在这里 他死死的盯着身前的颜宾,“颜先生距我如此之近,不怕我出手不成” 颜宾摇了摇头,“你是聪明人,应当看的出来,我在这里不重要,或者说的我命和你的命比起来,反倒是你们的命更重要一些,所以如今你怎么选” 赵葵犹豫片刻,扔掉了手中的长刀,他单膝跪地。 “愿听颜先生差遣。” 有他先降,在他身后的众人也都放下了武器。 颜宾笑了笑,扔掉了手中已经浸满汗水的棋子。 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是棋盘上任人宰割的棋子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野草望天 永平镇前的山道上,孙老爷子和赵县令正站在路边翘首以待。 虽然同是等人,可两人的神态却是全然不同。 赵县令手中拎着那个从不离手的酒壶,他仰头喝了口酒水,看了眼在一边站立难安的孙老爷子。 “老爷子不必担心,凭着朝先生的本事,邓力那些人必然不是他的对手,再加上高勇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有他相助朝先生,您老人家把心放肚子里就是了。” 孙老爷子怒视了他一眼,急急的喘了口气,“都是因为有了你这么个当家的县令,咱们这才让龙头帮祸害了这么多年。你小子要是有姓朝的这小子一半的本事,岂不是早早的就把龙头帮解决了,也省的我老人家这么多年辛苦布局,跟着你担惊受怕。” 赵骏也不反驳,反倒是随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当初刚来永平镇时他也是想做些事的,只不过几次碰壁之后就让他认清了自己的斤量,与其胡乱折腾惹出些不必要的事端,倒不如安安稳稳的做些小事。 对孙老爷子的这些言语他只是笑了笑,毕竟老人家也没有说错,这么多年,他确实不太作为。 何况在这永平镇里,孙老爷子要是教训你两句,乖乖受着就是了。 侍立在老人身后的林任见状赶紧用袖子擦了擦附近的一块大石,搀扶着孙老爷子坐下。 其实按照朝清秋的安排,他本该在私塾里安心等待才是,毕竟他这个平日里只知读书的弱质书生和王峰比不得,真的要和人刀枪相向,也只是让人家多出一刀罢了。 孙老爷子在他的搀扶下欣然落座,“姓朝的小子教出来的弟子果然不错,有其师便有其徒,尊师重道,尊老爱幼,本就是读书人的本分嘛。不像某些读书人,每日只会恃酒佯狂,半点大事都做不得,喝起酒来倒是无人能敌。” 赵骏一忍再忍,在心中自言自语自己是个读书人,不可与孙老爷子这样的老人争一时之长短,老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只是他忍了又忍,终归是没有忍住,他刚想要开口辩驳孙老爷子两句,却发现朝清秋等人已经从大道上走了回来。 他掐算了下时辰,然后默默的把酒壶挂回了腰间,朝清秋他们回来的实在太快,快的太多。 赵骏起身迎了上去,他其实不担心朝清秋会如何,毕竟朝清秋的武艺修为他们心中多少有了些底细。他虽然是个纯粹的书生,可毕竟是出身大家,从小到大也多多少少的听过些江湖上的传闻。 一个三品武夫,在他们安乐县这座小江湖里已经是过江龙一般的人物,即便斗不过那些龙头帮的人,可是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难。 他担心的是那些和朝清秋他们同去之人,那些高勇新招募的江湖游侠也好,那些县衙里的差役也好,说到底都是他安乐县里的寻常百姓,与那些在刀口上舔血的厮杀汉交起手来,难免会有伤亡。 他这个县中的父母官自然不愿意见到如此,不论那些人的品性如何,到底都是他县中的人物。 只是等他仔细看去,发现跟在朝清秋身后的人竟然不减反增,甚至比原本他们带去的人数还要更多些。 “朝先生,这些人是” 赵骏本就是聪明人,此时心中多多少少有了些猜测。 朝清秋一笑,带他去见了颜宾,“这位是颜宾颜先生,原本他们都是龙头帮里的人物,不过这次他们想要弃暗投明,如今是助咱们一臂之力的义士,赵县令不必担心,尽管任用他们就是了,千万不要心怀芥蒂。” 说道心怀芥蒂之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颜宾也是满脸堆笑,朝着赵骏行了一礼,“原来是县令大人,我等当初也是被潜龙岭上的山贼胁迫,不得已之下才在山上落了草,做了些违背本心的糊涂事。如今幡然醒悟,想要为安乐县为永平镇尽一份心力,只当是稍稍的弥补当初我等所犯下的过错,希望县令大人不要顾念当初我等的旧事才是。” 赵骏虽然身上还带着不少书生意气,可好歹也混了这么多年的官场,其中的人情世故他也多少懂一些。如今他们正是用人之际,这些人倒是一股不小的力量,自然是要将他们收容下来。 至于他们做下的那些恶事如何自然是要秋后算账。既往不咎就算他舌灿莲花,对面的颜宾应当也不会信。无非就是到时候各凭手段罢了,能活则活,不能活则死。 他笑着拉住颜宾的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两个人都是读书人,也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点透,心知肚明即可。 一个曲意迎奉,一个折节下交。 两人之间倒是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朝清秋不再去看这两人的勾心斗角。 他走到孙老爷子身边。 在他不曾回来之时,孙老爷子急的来回走动,坐立难安,如今见他回来了,老人反倒是端居安坐,稳如泰山。 站在老爷子身后的林任给他打了个眼色。 朝清秋会心的点了点头,“让老爷子担心了,我回来了。” 孙老爷子一脸严肃,“回来了就好,这次做的不错,不止保下了永平镇,还寻过来不少人手,不过龙头帮那边不会就这么算了,你切记不可大意。” 朝清秋满口答应下来。 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之后,老爷子骂了句娘,朝着朝清秋伸出一手。 “还不快点扶我起来,这人一上了年纪,腰腿都不行了,才坐了这么一会儿我就站不起来了。” 朝清秋忍着笑,将老人搀扶起身。 ------------------------------------- 潜龙岭,龙头寨,白云崖。 白云崖是潜龙岭上的最高处,自崖上向下看去,白云隐在山腰间。 站在崖上,头上脚下皆是云雾,头上大日更是仿若唾手可得。 如仙人高居天上。 宋先正和沈行坐在崖边赏景。 天边之上,白云浮动,倏忽之间变换万千形状,时而如云镜初开,倒映日边霞光。时而如春水初涨,川流滚滚,浩荡北去。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柔情壮志,此间皆有。 宋先从地上随意捡起一株野草,放在嘴中不断咀嚼。 他笑道:“潜龙岭上的景致不论怎么看都看不够,军师你说这是因为潜龙岭的风景本就极好,还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乡,所以才会入我眼中皆美景” 坐在他身旁的沈行闻言一笑,“不论这里风景如何,寨主到底还是忍不住想要去外面看一看的。” 宋先用力嚼了嚼口中的草根,“果然最知我者是军师。军师可知这草是何种滋味野草生地上,滋味苦且涩。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处的风景,纵然再美,长久的看下去,难免也就些厌恶了。喜新厌旧也好,久处生厌也好,终归是厌恶了。” 他抬头望着天际那不断流动的白云,“旷野的野草,也会想要去看一看那天边的风光啊。” 沈行点了点头,“帮主的心思我自然知道,有抱负有理想自然算不得什么坏事,更何况是在乱世之中。” “可是大道路远,即便是狮虎也难独行,军师可有意与我同行一程” 沈行抬手指了指天上,又随手指了指地下,“寨主的路在天上,可我的路却在脚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寨主还是不要强人所难才是。” 宋先一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军师,其实你也未曾知我心意。你我的那盘棋还没下完,谁胜谁负如今还不曾知晓,要是军师输了,到时候可不要反悔。” 沈行扫了扫青衫之上的灰尘,“天际虽高,可也有灰尘下落,寨主就这么有信心能赢” 宋先摇了摇头,“这个世上哪里有十拿九稳的事,不过想要有所求,必然要有所付出才是,既然上了赌桌,自然就要有输个精光的觉悟,不然岂不是无趣,我这个人赌品好的很,能赢自然是最好,可输了,也不至于做哭哭闹闹的女儿态。” 沈行摇着羽扇,“如此说来,寨主的赌品真的算的上是极好了,我也好赌,可上了赌桌之后只想赢,不想输。” 宋先把嘴里的草根狠狠嚼了几口,远远的吐了出去。 “如此说来,当初沈军师还曾上过更大的赌桌” 沈行目光飘远,那悠悠白云之上,似乎出现了一个青衫少年,少年的面庞还有些稚嫩,他提笔蘸墨,一脸认真的在身前的宣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止戈为武。 他笑了一声,白云之上的少年如烟碎去。 “自然赌过,只不过那场赌局还未见输赢。” 宋先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看来军师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我运气极好,这么多年在赌桌之上还不曾输过。” 沈行看了他一眼,眯眼而笑,“说不定这次就输了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奸狡如狐 龙头寨里,莽金刚周文正坐在窗前,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块镜面已经有些模糊的铜镜。 他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平日里笑起来扯动刀痕,会让他的面目显得十分狰狞恐怖。 只是如今这张脸倒影在镜中,反倒是因为镜面的模糊不清,显的寻常了不少。 乱世也好,盛世也好,男子也好,女子也好。不论何时,有一张英俊貌美的面皮终归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 高门大户里,长着一张英俊面庞的世家子天生便比其他兄弟多了不少优势。 若是文质彬彬,到了以论评为生的人口中,就变成了君家宝玉,灿然生光。 若是高大雄伟,那便是豪杰慷慨,有英雄气。 至于女子则是更甚,女子有一副天生的漂亮姿容,便注定一生不能寻常而活,所谓的烽火戏诸侯,美人误国,虽是把罪责都强行加到了女子身上,可也算是承认了女子美貌之威力。 女子爱美,男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周文对着镜子笑了笑,镜子里的他也对着镜子外的他笑了笑。 他伸手摸着脸上那道刀疤,哪怕过了这么多年,摸在刀疤上依旧会隐隐做痛。 原本他的容貌并不算差,虽然比不上宋先和沈行,可也算的上是一表人才。 至于脸上这道刀疤,是他当年为救老寨主留下的,当年要是没有他奋不顾身的替老寨主挡下这一刀,如今还有没有龙头寨都不好说了,后来老寨主临死之前还将少寨主托付给了他们。 救驾之功,托孤之重。 放在山下帝王将相的话本里,他也算得上是一座王朝的架海紫金梁了。 如今那些刚入山寨不久,不过是下过几次山的新来之人,在议事堂里谈论之时都敢说几句我为山寨流过血,我为山寨立过功。 唯有他周文这个真正为山寨流过血的人从来也不说这些话,他似乎整日里除了带人下山厮杀,就是躲在山寨里练武。 江湖上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莽金刚,从他这些年所做之事来看倒也是人如其名。 周文呵了口气,抬起袖子抹了抹镜面。 镜中人,镜外人,两两对视。 他嘴角扯起一个阴冷狰狞的笑意。 这些年,他其实时常会想一件事。 这龙头寨为何一定要姓宋 ------------------------------------- 今日一大早,山寨里所有的堂主都被宋先派人从被窝里撵到了议事堂里。 此时议事堂里鸦雀无声,宋先阴沉着脸站在上首。 众人都知道这次的事只怕不简单,不然寨主也不会这么早就将他们喊起来,更何况平日里都是笑脸迎人的宋先今日破天荒的阴沉着面目。 不少人把目光投向站在最前面的周文,寨主盛怒之下,能够说的上话的,也就只有在山寨里劳苦功高的周堂主了。 周文也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他迈步上前,咳嗽一声,“寨主这么早把我等聚集在此,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 宋先看了他一眼,脸上怒气未消。 反倒是在他身后的沈行上前几步,“前几日邓堂主和颜堂主带人去山下的永平镇里寻仇各位应当都知道了。” “今日有个侥幸得脱的兄弟从山下逃了回来,原来他们下山之后不久就在半路与永平镇那些人遭遇上了,邓堂主手下的张则突然带人反叛,邓堂主没有防备之下被此人所杀。而颜堂主不仅反了山寨,还策反了周堂主派去的那些人马。所以说这次咱们不仅没有剿灭永平镇,反倒是折损了两位堂主和不少人马。” 众人一脸惊讶,显然没有想到会如此,当初邓力等人下山之时,他们也只是把这件事当做小事。毕竟邓力和颜宾都是山寨里的老人,大家对他们两个知之甚深,一个狠辣无情,一个更是被赞为沈军师之前的山寨智谋第一人。 在众人看来,他们第一次失误只不过是因为大意罢了,如今有了准备,拿下一个小小的永平镇还不是举手可下 不想如今他们才出去几日而已,竟然就已经败在了永平镇那些乡下人手上。 其中周文更是变了脸色,他连忙跪倒在地,重重叩头,“寨主,赵葵是俺手下之人,今日之事都是俺管教不严所致,还请寨主给个机会,让俺带人下山报仇,必然将此人生擒活捉,带到寨主面前。” 不少人跪在周文身后,为周文求情。 “寨主,周堂主管教不严确实是他的过错,不过还请寨主看在他这些年的功劳上,让他将功赎罪才是。” 宋先看了言语之人一眼,冷冷开口,“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从来不能相抵。再说这些年老周受山寨里的恩惠已经不少,若是今日轻拿轻放,那日后人人皆以有功于山寨而去违反山寨律令,难道都能以功抵过不成” “老周他为山寨立过的不是小功,当年老寨主之事寨主又岂会不知若无当日老周的拼死相护,今日寨主如何能够坐在高位之上,评论是非” 出声言语之人叫做冯间,也是龙头寨里的老人,此人为人跋扈,平素就仗着在山寨中的资历横行霸道,即便是宋先也常常不被此人放在眼里,此人又和周文关系极好,称兄道弟,算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宋先看了他一眼,眼眸之中带着杀意,“冯堂主的意思是周堂主这件事就这么轻轻放过若是我要追究又如何” 冯间梗着脖子,冷笑一声,“寨主的命令在咱们山寨就是圣旨,寨主要做的事,自然没有人拦得住,只是寨主还是要细细思量才是,免得为了逞威风寒了山寨里众兄弟的心,到时候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宋先忽然诡异的笑了笑,他用手指轻轻叩击着身下的长椅。 “冯堂主说的有道理,只是希望冯堂主他日不要为今日的言语后悔才是。” 冯间自然不会把他威胁的言语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宋先这个他看着长起来的小家伙虽然有些心机,可那又如何自己走过的路比他吃过的盐都要多,这么多年他能够安安稳稳的坐在寨主的位置上,不过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念着老寨主当年的情谊。 不然当年凭他一个少年人,如何走的上那个高位。 宋先揉了揉面颊,露出一个笑脸,他亲自迈步下堂,伸手搀扶起叩头在地的周文。 “周堂主速速起身,方才我也是被气昏了头,那赵葵做下的恶事,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周堂主的头上,你我兄弟,不须如此生分。” 周文被他搀扶着却不曾起身,“赵葵那厮是俺的手下,他做的错事自然也有俺的一份过错,俺如今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求寨主能够给俺一个机会,让俺带人亲自下山去除了这厮。” 站在高堂上的沈行微微俯身,看着堂下的两人,强忍着嘴角的笑意。 当初在燕国之时,他那个身为大将军的父亲大人闲来无事之时也会给他讲讲那些朝堂之上的趣闻。 谦卑三辞,受官几让。 不如此,不能显出君王的求贤若渴。不如此,不能显出朝臣的谦卑礼让。 原来不止在朝堂之上如此,在何处都如此。 堂下宋先终于将周文搀扶着起身,周文已经额头通红,满脸泪水。 “当年老寨主让俺尽心辅佐寨主,不想如今俺给寨主帮不上忙,反倒是给寨主添上不少麻烦,俺真是无用。” 宋先扯着他的手,“老周,方才冯堂主说的对,你们都是老寨主给我留下的宝物,哪怕没了山寨,我也不能没了你们。” 两人身后的其他堂主都被感动的留下泪来,至于是否发自本心,其实没那么重要。 宋先转身回到高座之上,他清了清嗓子,“如今不谈罪责,只说永平镇之事该如何各位可有主意” 冯间大大嘞嘞的道:“不过是个小小的永平镇,要是早些听我的派我前去,如今早就定下了,哪里还会平添这么多事端” 周文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只要寨主开口,我立刻带人下山,永平镇那个弹丸之地,弹指可破。” 身后不少堂主都是笑了一声,莽金刚就是莽金刚,是个没脑子的夯货。 沈行倒是隐蔽的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的演技着实不错,一个人遮掩本心,潜藏一时容易,可要常年累月如此,绝不是常人可以做的到的。 而且看他身后那些人的神情似乎以为如此才是正常,那就更有意思了,不知道等到有朝一日此人露出真面目之时那些人会是何种神情 宋先却是没有理睬他们两人,“我记得当初派邓堂主和颜堂主下山之时就和你们说过,要用武力压服永平镇不难,难的是如何收服人心。” “当时颜宾的回答甚合我心,这才派了他们两个下山。乱世之中,真正想要做成一番事业,不止要让人畏威,也要让人怀德。” “所以这次我依旧不打算用派你们去,如今你们心中满是仇恨,若是下了山,为了宣泄心中杀意,必然又是一场杀戮,对咱们龙头帮的名声不利。如今咱们龙头帮虽然势大,可越是势大越要一个仁义之名,别的未必重要,独独这个缺不得。” “威天下,不能只以兵戈之利。” 第一百八十六章 青云直上 山寨的议事堂里静默无声,唯有宋先在高台上言语。 冯间暗自嘀咕了一声,“做个山上喝酒吃肉的山大王有啥不好,偏偏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这人啊,最怕是穷命却偏要去想那些富贵事。”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几个堂主都听到了他的言语,暗中笑出声来。 宋先却是言谈自若,“所以这次我打算带着山上剩下的所有血衣神兵下山一趟,我去和永平镇的那些人好好谈上一谈。” 此言一出,堂下立刻议论开来。 “寨主,那永平镇不过是个弹丸之地,如何要劳动寨主亲临,何况还要带着血衣神兵,随便派几个堂主带足了人马,永平镇不过是弹指可灭。” “不错,寨主,虽说如今颜宾带人投靠了永平镇,确实是比原来棘手了一些,可也不过是小事,如今寨主要亲自前往,万一要是中了他们的诡计,那咱们龙头寨可就没有翻身之日了。” “寨主即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了山寨里的兄弟们想想才是,咱们山寨这么多年的基业,可不能就此毁于一旦。” 宋先笑着伸手向下压了一压,“各位堂主若是真心为了山寨着想,可以与我同往永平镇,至于不愿同行者留在山上就好。” 沈行低头看了眼坐在他身前的宋先,他觉得宋先口中的“同行”之人,绝不单单是简单的同行而已。 宋先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上众人,再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言语。 “与我同行之人。” ……………… 出了议事堂,宋先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周文。 两人走在山寨间的青石小路上,山上什么都不多,唯有青石最多。而这条小路上的青石更是从极多的青石之中挑选而出,色泽大小,近乎相同。 当初宋先建造此路时还有许多山寨里的堂主看不过眼,一群山寨里打家劫舍的山贼,要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有何用 有这个空闲,还不如下山去劫掠一番来的实在,只是当时宋先初登寨主之位,威严甚重,众人只当给他个面子,花了些时日造了这处小路。 这条小路建成之日,宋先更是亲自给此路命名。 青云路。 青石铺就青云路,倒是押韵的很。 而青云路的尽头,则是此山最高的白云崖。 沿路直上青云去,白云深处有人家。 宋先笑道:“周大哥不要将我方才在议事堂里的言语放在心上,方才我只不过是为了稳定人心罢了。你我兄弟,我知道你一定知道我的心意。” 周文挠了挠头,一脸憨厚,“寨主的心思俺自然知道,就算方才寨主真的要俺这个项上人头,俺给了寨主就是,当年俺受了老寨主那么多的恩惠,烂命一条,值不得什么钱的。” 宋先走在前面,周文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周大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当年我爹给我传下来的不只有这片基业,还有你们这些旧人,于我而言,这基业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有你们在,即便这山寨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周文流泪不止,“寨主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这片基业是老寨主留下的,属下即便是死,也不能让寨主丢了这片基业。” 宋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现在不论我如何言语,老周你都不会相信,不过以后有朝一日你会相信的,这份基业其实我真的不在意。” “当年他们不少人都拦着我不让我建这条青云路,可我还是修成了,这么多年,这条青云路只有我和你最喜欢走,可我没有见你上过几次白云崖,怎么,是不喜欢那里的景致不成” 周文咧嘴一笑,“俺就是个粗人,哪里看的来那般景色,俺来这条青云路,也就是图个方便,在这里打熬气力要比在别处好上不少。” “平步青云啊,老周,有时候既要敢想,也要敢做才行。” 周文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低下头去,“俺这辈子能够在山寨里做一个堂主已经是托了寨主的福分,不敢再有别的奢望。” 宋先一笑,“得陇望蜀,人心无穷,周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宋先没有等他回答,他迈步先行,走在青云路上。 周文跟在他身后,目光之中闪过狠辣之色。 两人之间无言语,走在朝上而去的青云路上。 ------------------------------------- 永平镇里,风平浪静,一切如常,那场发生在永平镇之外的大事他们也不曾知晓。 街市之上,小巷之中,商贾小贩的叫卖之声喊破天际。 有推着独轮车的小贩车上插满了糖人,十几个孩子围在车旁。有的孩子看着车上的糖人留着口水,有的孩子则是手中攥着几个铜钱,挑着自己喜欢的糖人,恨不得立刻放入嘴中。 有早上起了个大早的妇人站在街上的小摊旁边,为打下一文钱的价钱和身前的小贩争论不休。 有落书生蹲在路旁摆摊测字为生,见到偶尔走过的漂亮姑娘,嘴里念叨着非礼勿视,可却免不了要偷偷打量上几眼。 晨昏午后,更有带着饭香的炊烟伴着春日里的暖风招摇着飞往天边,不断散向远方。 平平淡淡,烟火人家。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给那些孩子们上完了早课,此时他正蹲在私塾外的槐树下看刘老爷子和孙老爷子下棋。 自打从镇子外回来,孙老爷子就和那些孩子一起扎根在了有间私塾,用老爷子自己的话来讲,反正自己家中也没有什么可挂念的,唯一挂念的那几只乌龟只怕是活的要比自己还要长久。 如今老爷子最大的乐趣就是拉着刘老爷子在大槐树下下棋,以及看着孩子们下学时从私塾里鱼跃而出。 刘老爷子盯着棋盘看了半响,“孙老,我怎么记得我这个棋子方才不是在这里” 孙老爷子看了他一眼,“老刘啊,你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声先生,当初先生好歹也曾经教过你一些日子,如今你的意思是先生偷偷换了棋不成先生不是那种人。你这般想真是伤透了先生的心。” 刘老爷子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自然不会被孙老爷子就这般蒙混过去。 他拿起手中的棋子,在棋盘上开始摆弄起来。 片刻之后,他看着棋盘,长出了口气。 “这样才对,先生你说方才棋局是不是这般的” 孙老爷子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你我师徒,何必分的那么清楚,你说是就是了。” 本就是他作弊,如今倒是一副受了委屈的神情。 刘老爷子看向朝清秋,“朝先生,你说方才棋局到底是哪般的” 朝清秋苦笑一声,两个老人原本都是极为豁达之人,只是怎么碰到一起,反倒是变的如孩童一般幼稚现在更是有一副不争出一个胜负决不罢休的气势。 偏偏是为难了他这个中间之人。 孙老爷子也是转过头来看着他,“小朝啊,不用怕,有我在这,没有人敢倚老卖老来欺压你,尽管实话实说就是了。” 朝清秋又是苦笑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转头刚好看到当初飞鸟私塾的吴兴站在不远处。 朝清秋见状赶忙和两个老人告罪一声,迎向了吴兴。 吴兴见他走来,连忙施了一礼。 “不知吴先生有何事” 当日他和高勇等人带着镇中之人去迎战邓力,便是将私塾交付给了吴兴,回来之后,他本想让吴兴在私塾里继续任教,可吴兴却是执意不受,最后竟然还不告而别。 自那之后,这些日子都没有吴兴的消息,没想到他今日竟然会突然现身。 吴兴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棉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袋子,他一层一层的打开,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 他把册子递到朝清秋手中,“这本册子是当年我家先生给我启蒙用的,如今我已经用不上了。上次我在这里见你带来的书不多,你那些书上的道理自然也是难得的好道理,只是孩子们还太小,那些书未必就适合给他们开蒙用。” “这本书就送你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能用这本简单些的书给这些孩子开蒙,孩子嘛,读书识字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在以后不在私塾的日子里如何读书。” 朝清秋把手在身上的青衫上蹭了蹭,双手接过吴兴手中的书册子,“先生为何不愿留在私塾之中教书” 吴兴望向远处的私塾,“当年我不成,便是我不如你,如今有间私塾有你,便已经足够了,说到底啊,我其实还是过不去心中那个槛,不过你这个私塾先生的位置可要给我留着,说不定有朝一日我想通了,也用不着你来寻我,我自然就会回来。” 他朝着朝清秋挥了挥手,“好了,不必相送,那边那两个老人家估计也够你头痛的了。” 朝清秋苦笑一声,朝着他抱了抱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站在原地看着吴兴远去,良久之后才回到槐树之下。 孙老爷子开口道:“这个吴兴也是个可怜人,为人倒是不坏,只是书生气太重了一些。” 刘老爷子这次难得没有反驳,反倒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当年他和吴兴的接触不少,吴兴落魄而去之时,他也曾经为这个可怜人叹息一声。 只是等他感慨之后,发现自己棋盘上的棋子竟然又少了几个。 他愤怒的望向孙老爷子,“先生。” 孙老爷子一脸无辜。 朝清秋则是早已经溜之大吉。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 潜龙岭,白云崖上。 青山远在白云外,云自脚下冉冉升。 一个身穿粗布长衫,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临崖而立。 山高崖陡,偶尔有强劲山风吹拂,被他身上的罡气震荡的四散开去。 宋先和沈行站在此人身后,相距不过十余步。 沈行悄悄握紧了手中的羽扇,宋先则依旧是一脸的满不在乎。 两人原本在山上赏景,这个老人突然就出现在他们身前。 最让沈行感到可怕之处,是他竟然没有察觉到老人到底是何时靠近。 他的武道修为本就不差,虽说当初在燕国之时他因为读书荒废了些武艺,可他在武道上的天资本就极高。燕国覆亡之后,他更是勤学苦练,南来之时就已经迈进了三品高手之列。 三品高手在江湖之中已经能够叫上一声小宗师,何况他是文武兼修,虽说体魄不如纯粹的三品武夫坚韧,可手段却是要比寻常武夫更多一些。 加上如今宋先脸上的神情,只能说明两件事,其一是此人早早的就在山上,不然按照潜龙岭上的防备,即便是如今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江南剑神楚难归,也决不可能无声无息的来到白云崖这个最高处。 其二则是此人的武道修为之高,必然远远在他之上,不然绝不可能近身到两人身前十余步他还毫无察觉。 高大老人扫了沈行一眼,雪白的胡须挑了挑,目光之中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小子资质不错,不过我劝你不要随便出手,不然老夫一旦动起手来,手下可是从不留情。” 宋先也是玩味的看了沈行一眼,“没想到沈军师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老人此刻才望向宋先,目光之中带着几分厌恶,又带着几分欣赏。 “姓宋的小子,你比你老子要聪明的多,或者说你比老夫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聪明。” “可聪明人,最容易做下糊涂事。老夫留在这里是为护你的周全不假,可更是为了那件已经筹谋许久的大事,你要是自寻死路,到时候别怪老夫下手之时狠辣无情。” 宋先笑了一声,对老人的言语丝毫不以为意。 “郑老先生说的是,其实小子这次下山也是为了咱们那件大事,永平镇之事虽然只是小事,只是如今已经闹将了起来,如果我此时再不出面解决此事,到时候肯定会影响咱们那件大事,我这次也算是敲山震虎,让所有想对付咱们龙头寨的人下次动手时也要掂量几分。” 老人不置可否,只是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隔着几十步,遥遥指向宋先。 宋先一动不动,甚至面上的笑意也不曾减分毫。 凌厉罡气从老人指尖激射而出,如同一只雪白箭矢从宋先右侧脸颊上擦过。 他右侧面颊之上先是出现一道伤口,接着有血迹从伤口之中缓缓流出,如被箭矢所伤。 高大老人笑了笑,“论牙尖嘴利我不是你小子的对手,可以你小子的体魄也未必接的住老夫一拳。” 宋先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郑先生说的是,我龙头寨还要仰仗着先生过活,自然是不敢玩什么花样,一切都是为了咱们的大计而已。” 老人抬起手捻着花白的胡须,“纵然你有算计老夫也不怕,没有实力支撑的算计即便再多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今日老夫就告诉你一个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得出的好道理。江湖之中,即便你有万千谋划,也抵不上老夫这一人双拳。” 宋先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有理,宋某记下了。” 老人嘲讽一笑,双袖一震,罡气四起,身影已经消失在白云崖上。 沈行站在一侧一直不曾言语,即便是他自诩才智过人,也猜不透如今这个诡异局面,他本以为如今的事端都是因宋先而起,只是如今看来,此间还有别的隐情。 崖边风声喧嚣,崖上两人沉默无言。 宋先盘腿坐在地上,抬手揉着脸上的伤口。 “我知道军师如今肯定有许多话要问,让我从头说来。” 此刻这个龙头寨的当家之人神色平和,面色恬淡,与往日在议事堂中高坐在高坐之上一般,即便是刚被人威胁了一番,似乎也没有动摇他的心神。 “军师一定听山寨里的那些老人讲过山寨的由来了。” “我当年小的时候也曾经以为龙头寨的人是因为当初在山下遭受战乱吃不起饭,这才揭竿而起上山落了草。可直到我真正接手龙头寨,才知道这当中的事远远比我想的复杂许多。” “当日议事堂里的事你也见到了,是不是以为冯间说的不错当初要是没有他们支持我,我就不能在议事堂里坐稳这个寨主的宝座其实并非如此,远非如此。当年即便是没有他们,我依旧能够牢牢的坐在寨主的高座上。” “当初我爹临终之时就和我说了一个山寨里的大秘密,后来我刚刚登上寨主之位,就被方才那个郑先生找上了门来。” “先生可能猜出其中是何种缘由” 沈行也是盘坐在地,“不想龙头寨里最为风光的宋寨主也是沦落在他人手中的棋子。” 宋先笑道:“说来也是可笑,邓力也好,颜宾也好,都是将我当做执棋之人,可谁能想到我也是个任人摆布的棋子。他们觉得自己被人放在棋盘之上,生死皆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个郑先生到底是哪边的人” 宋先摇了摇头,“有些事,军师早早的知道未必就是好事。” 沈行笑了一声,他手中折扇轻摇,“我认识的宋大寨主,可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宋先笑道:“大局未定,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 永平镇里,朝清秋又接到了一封沈行送来的书信。 依旧是以箭传书,不见传书之人。 这次信上的文字多了些,不只是讲了宋先即将亲自下山,更是简单写了些他对那个高大老人的猜测。 书信的最后,他更是破天荒的提了一句,要他小心些,若是实在明知事不可为,还是要早做打算。 话中之意,自然是若是大难临头,要朝清秋舍了永平镇的百姓先走就是,切不可为了江湖侠义丢了性命。 书信里他絮絮叨叨,只差指着朝清秋的鼻子和他说一句,他堂堂的燕国太子殿下,不能为了这些小人物死在这个地方。 朝清秋有些好奇,能让向来眼高于顶的沈行看入眼中的到底是什么人物。当然他也知道,其实沈行不是为自己害怕,而是为他害怕。 害怕他这个大燕国的太子殿下,当年没有死在燕都下,反倒是死在永平镇这个小地方,到时候岂不是平白让人耻笑 他自己自然不会害怕,至于沈信中所说的自行逃走一事,在他看来倒算不得什么大事,沈行虽然在信中写了,可多半也没想过他会按照信中的去做。 有些事,可做不做。 可有些事,不得不做。 他捻住信上一角,将信凑在身前的燃着的烛台上。 火焰燃起,须臾成灰。 ------------------------------------- 天光大亮,楚荣已经早早的起身打开了肉铺的大门。 虽说如今他和吴家娘子成了亲,可他的肉铺和吴家娘子的胭脂铺子本就相隔不远,所以当初如何,如今还是如何。 此时他手中正拿着一把剁肉用的尖刀,杀猪屠狗是租传下来的行当,这把尖刀自然也是,因为是常年所用,所以如今刀身上已经满是油脂。 楚荣满脸凝重,右手紧紧攥着尖刀,就像剑客握着手中长剑。 下一刻,尖刀在他手中飞舞,如同在花间翩然跳跃的蝴蝶,自然而轻盈。 本该是世人眼中的贱业,可在他施展开来倒像是远古之时的祭祀,隆重而庄严。 眨眼之间,原本的一块整肉已经被他分割开来。 他随手抽出其中的骨头,扔到一边。 这猪骨头可是好东西,用来熬汤最是合适不过,如今他与夫人成了亲,家中的负担自然也就重了一些。 这男子成婚之后与成婚之前,完全是两副样貌,成亲之前孤身一人,自然是如何潇洒都可以,可成亲之后,心中有了牵挂,便总会感觉手中的银两无论如何不够用。 如今他家中虽然不缺银两,可该节省一些还是要节省一些的,不然日后两个孩子成婚之时拿出的彩礼少了,即便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还不是会埋怨他这个老爹 汉子感慨一声,然后便是习惯性的朝着对面瞥了一眼。 楚娘子此时正站在胭脂铺子门口,手中拿着白碗,白碗稍稍倾斜,将碗中的水倒入到门口栽着的花草之中。 他嘿嘿傻笑了一声,原来闲来无事之时,他最是喜欢偷偷看着对面的吴家娘子,只是如今自家从偷偷看终于变成了能够光明正大的看。 嗯,自家娘子真好看。 第一百八十八章 江湖人 肉铺门口处,有人拍手而笑。 楚荣面上一红,被人撞破偷看女子,自然是让他这个憨厚之人有些难为情。 只是随即他便想到如今吴家娘子已经是楚家娘子了,他偷看自己家的媳妇,犯了哪家的王法不成 朝清秋依靠在门上,他笑道:“看来楚大哥如今日子过的不错。” 汉子这才看清是朝清秋,他放下手中的剔骨尖刀,把手在身上围着的深黑色围巾上蹭了蹭。 他诚心道:“朝先生说笑了,俺这辈子没读过书,也不曾去过啥远的地方,最多也不过是去趟县里,还是早上去晚上就回来那种。俺也没啥大的追求,把两个孩子好好的养大成人,日后能够攒出两间房子,给两个孩子用来成家立业。俺和娘子能够安稳的渡过安稳的后半生,俺就知足的很了。” 朝清秋直起身子,他知道这就是汉子的心里话,对一个不曾读过什么书,也不曾有什么倾天之志的寻常百姓来说,一日三餐,妻子儿女,自然就已经是他们的全部。 他由衷的笑道:“楚大哥的这般日子还真是让人羡慕。” 汉子憨厚的挠了挠头,“俺这有啥好羡慕的,像朝先生这般读了这么多书的读书人才是真正的了不得。前几日俺家娘子就说要俺把先生请回来好好坐坐,先生今日要是不忙,不如在这吃个饭再走,俺虽然没什么本事,可这做饭的手艺还是不赖的。”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今日我还有事,要去西风客栈一趟,这顿饭楚大哥先记下好了,日后再吃不迟。” 汉子转身从案板上拎起一块切好的肉来,用桌角的油纸一层层的包好。 他跑了几步,走到朝清秋身前,把手中的油纸包塞到朝清秋手中。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拿来补补身子还是不错的,先生可千万不要推辞。” 朝清秋知道他的心意,随手把汉子递过来的油纸包拎在手中,“楚大哥帮我和夫人问个好,我就不去胭脂铺子那边了。” 汉子点了点头,一路送着朝清秋走到门口。 朝清秋回头望去,楚荣依旧站在门口,翘首而望。 他朝着身后挥了挥手,远远做别。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提及龙头帮之事,就像是随意的来做了一次寻常的家访。 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若是沈行信中提及的那个老人真的那般强横,那这次相见也许就是再也不见。 ------------------------------------- 西风客栈里,赵老板坐在大堂里的柜台后,愁眉苦脸的打着算盘。 几个平日里就喜欢窝在这里的酒客,正凑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闲扯着当年自己混迹江湖的英勇事迹。 只是言谈之间,许多一听就禁不起推敲的言语他们自己也开始信以为真。 估计再有个两三壶酒,他们就敢说说自己当年一剑击败南楚剑神楚难归的英雄事迹。 常青拎着一壶酒蹲在桌边,他也不上桌子,也不言语,只是竖着耳朵,在那听着这些自诩江湖豪侠的家伙们在那里吹牛扯皮。 他很喜欢这种江湖气,即便他知道眼前这群人所谓的远游江湖可能也不过最多是在永平镇的门口打了个圈就立刻回转,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说只有走过江湖厮杀的江湖人,才是江湖人 寻常之人酩酊大醉,梦中的江湖,又如何不是江湖 朝清秋拎着油纸包从门外而入。 他自然而然的坐在常青身边的长凳上,随手把油纸包放在桌上,接过常青手中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的酒水。 “朝先生真是好大的威风,君子不问而取,是谓贼也。” 常青撇了撇嘴,为好友两肋插刀他可以眉头都不眨一下,可要是敢动他的酒水,那就是亲兄弟也要比划比划了 对他这样的酒鬼来说,酒可是他的命。 周围那几个酒鬼也是安静下来,偷偷侧过头望着这里看热闹。 他们平日早就看常青这小子不顺眼,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就该相互救济才是,可是想要从常青这小子手中抠出一壶酒水实在是难的很。 坑蒙拐骗,他们都试过,可还是没人能从常青受手中弄出一壶酒水。 朝清秋一笑,伸手拍了拍桌子上的油纸包,“你知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 常青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瞥了眼那个油纸包,“我管你从哪里来,今天没有三四壶酒,这件事咱们不算完。” 一旁的几个酒鬼开始附和起来,他们几个从中出些力气,万一真的能被这小子蹭下几壶酒水,说不定这小子一高兴还会分给他们两壶。 其实他们这些人不缺这几壶酒水,他们是真的将常青和朝清秋当成了投脾气的同路人,不然要是换成其他他们看不上眼的人物,就算求着他们要请他们几壶酒,他们都懒得去喝。 “就是,就是,常青这小子虽说平日里不着调,可今日说的倒是有些道理,朝先生,你不能因为是个读书人就看不起俺们这些混江湖的厮杀汉。” “老张说的有道理,俺也是这么想的。” 朝清秋笑眯眯的不言语,他只是自顾自的拿起酒碗,喝光了碗中的酒水,然后接过常青手中的酒壶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 “我刚刚是从楚大哥的肉铺那边来,所以这里面装的什么,不需要我多说了” 常青双目一亮,把手中的酒壶抛到朝清秋怀里。趁着同桌那几个酒鬼还没反应过了之时,他一手抓起了油纸包,飞奔着朝后院的厨房跑去。 他边跑边喊,“谢谢朝老板的打赏,今晚加菜。” 这时桌上另外那几个汉子才反应过来,连忙跟在他身后追了出去。 朝清秋也不理他们,只是自顾自的喝着那壶常青抛过来的酒水。 日落之后就是黄昏,黄昏之后就是黑夜,日升月出,自然而然。 就像人一长大,总有一天会喜欢上饮酒,没有半点道理可讲。 ------------------------------------- 夜色里,西风客栈大堂里燃着的高烛正随着偶尔穿堂而过的夜风起舞。 烛火翩翩,恰如美人醉后起舞,舞姿翩然且悠然。 只是大堂之中都是些不解风情的莽汉子,所有人的心思反倒都在摆放在桌上的酒水和那个几个荤菜之上。 客栈的赵老板挨着朝清秋而坐,正拉着他的手在大声诉苦,言谈之间都是自己如何的不容易。客栈经营下来,哪里都缺不了银子,总而言之一句话,今天他和他们同桌吃饭,绝不是为了蹭朝清秋的这几道肉菜。 朝清秋把手中的酒壶给汉子递了递,“赚钱嘛,哪里有容易的,何况是赵大哥还经营着这间大客栈,依着大哥的性子,确实是有些难为大哥了。” 赵老板夹起满满一筷子肉菜放入口中,含糊不清的回应道:“可不是嘛,果然还是朝兄弟这种读书人明事理。我苦苦撑着这么大一间客栈,难得很。” 他扫了一眼那几个只差站到桌子上的酒鬼游侠,“不像他们这些人,整日里在我这里混吃混喝,还对我抱怨个不停,要不是我这些年收敛了不少脾气,要他们这些家伙跪地求饶都是轻的。” 对面几人没人搭理他,只有常青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桌上的肉菜肉眼可见的消减下去。 “你们都是饿死鬼投胎不成给我剩点。” 朝清秋看着他们笑了笑,他觉得像赵老板这样的日子已经挺好,虽说可能有时要为生计发愁,可其实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小忧愁罢了,也许日后想想,反倒是会觉得是一种欢乐事。 他用手中酒壶和赵老板碰了一个,“倒是真的有些羡慕赵大哥。” 汉子把刚刚从常青那里抢过来的肉片吞入口中,“我有啥好羡慕的,说来说去,我过的也不过是寻常人的平常日子,只不过你在江湖之中厮混的太久了,才会觉得我这种生活有趣罢了。” “赵大哥说的有道理。”朝清秋喝了口酒水。 汉子看了他一眼,言语之间有些深意,“要是累了,退后一步就是了,踏入江湖容易,踏出江湖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嘛。就像我,享誉江湖那么多年,还不是说退出江湖就退出江湖了。” 常青插嘴道:“老赵,怎的今日你还没喝酒就醉了,啥享誉江湖之前怎的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子当年混江湖的时候,你们这些小家伙还在巷子里玩泥巴呢。” 他还没说完,就被那些喝了不少酒水的汉子们鄙夷了一番。 一个汉子忽然开口道:“对了,不知道今日朝兄弟来是有什么事总不能是专门为了给咱们来添个菜。” 朝清秋一笑,站起身朝着众人举了手中的酒碗。 “不过是闲来无事,想起一些江湖事,便来见见江湖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借东风 有间私塾里,林任将那些叽叽喳喳,吵闹不停的学生们送到了门口。 虽是春日,可晚风终究比不得晨风,总归是要湿冷了一些。 夜风吹拂,让他莫名的打了个寒战。 平日里送走了学生,这个如今已经能够代替朝清秋为学生授业解惑的少年,总是会再回私塾里读一会儿书。 自小的颠沛流离,让少年早早的就知道了如今这个读书机会的来之不易。 只是今日他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呆呆的站在门口,任凭冷风吹拂,若有所思。 夜风吹拂起朝清秋送他的那一身青衫。 长身玉立,宽袍飞扬。 当初的陋巷少年,越发像一个读书人了。 只是他这副读书人的样貌只是维持了片刻,就被人打碎了开来。 王峰一拳砸在他肩头,将他打的后退了几步。 “你小子这么长时间不回去,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原来是王峰见他许久未归,担心他出了什么事,这才出来看看。 林任揉着有些发酸的肩膀,没好气的瞥了王峰一眼。 王峰讪讪一笑,自从和朝清秋学拳以来,他的气力增长的极快,也就导致如今他出手总是拿捏不好轻重。 他双脚岔开,蹲坐在门口,单手撑着下巴。 林任也是坐在他身侧,他双脚并拢,双手交叠放在腿上。 王峰笑道:“咋了,有心事” 王峰此人看似大大咧咧,平日里没个正形。可其实他的心思极为细腻,再加上他和林任自小一起长大,林任心中所思所想自然逃不出他的眼睛。 林任点了点头,他看着不远处那棵高大槐树,轻声道:“小峰,你我能从当初的陋巷少年走到今天,多亏了有朝先生。” 王峰仰了仰头,“虽说我是个武学奇才,即便他不教我拳术,将来也会有人抢破头当我的师父,不过如今他既然抢得了先手,也算是他慧眼识英。” 他疑惑道:“怎么,是姓朝的又惹事了” 有间私塾里,林任对朝清秋的最为恭敬。 王峰和刘满则是从来都不会叫先生,只是称呼他“姓朝的”。 可其实明眼人都能看的出,两人对朝清秋最为亲近。 “昨日我见朝先生又收到了一封飞箭传书,可信上写的何事,他和咱们只字不提。加上今日他便出门去镇子里拜访故友,我猜这次的事情只怕不简单。” 王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这次他刻意收了些力道。 “小任啊,你总是喜欢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姓朝的说的对,遇到事情从来都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杞人忧天,终归是没啥用的。” “再说虽然不愿意承认,可姓朝的武艺智谋如今都是要比咱俩强上一些的,要是真的连他都没有办法,你我自然也没有法子。” 林任点了点头,王峰说的道理他自然明白,只是明白归明白,他终归还是有些不甘心。 “我只是不甘心就这么作壁上观。” 王峰笑道:“怎么就是作壁上观了,咱们江湖人讲的就是个义字,有人要姓朝的死,自然是要先从我身上踏过去,虽说我的拳法还没有大成,可替他挡个三拳两脚的还是做的到的嘛。” 林任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他们这种人,自小长在陋巷里,是真的可以为了一个义字舍出命去。 何况朝清秋不止是对他们有恩,朝先生的所作所为他们也都看在眼里,说到底,这个自北方而来的书生,其实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这个生他们养他们的永平镇。 仗义每多屠狗辈,多少有些道理。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养成的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远处,朝清秋缓缓而来,脚步有些踉跄。 昨夜他在西风客栈里喝的酒水实在是多了些,加上客栈里的烧刀子本就是后劲极大的烈酒,当时喝完之后到是没什么大事,可一觉醒来却是头痛的厉害。 他隐隐记得昨夜劝酒之时常青起哄的最起劲,所以今日他临走时特意从还在呼呼大睡的常青身上取下了披在他身上的被子。 他抬起手,用力揉着额头,喝酒大醉之后确实能让人暂时忘却烦忧,可一朝醒来,烦恼还是烦恼,忧愁还是忧愁,只是在烦恼之外,又添上了些头痛。 王峰笑道:“看来昨天喝的不少嘛,老朝这酒量还需练练才是。” 林任也是笑了笑,他从来都不喜欢饮酒。 两人同时起身,笑着迎向那个走来的自家先生。 ------------------------------------- 潜龙岭的议事堂里,山寨里的头目都齐聚在此。 宋先高坐在中央的高座之上,他脸颊上的疤痕已经暗淡了不少。 堂下的周文扫了一眼他的面颊,紧接着又立刻低下头去。 沈行依旧是站在宋先身后。 大堂空旷,外面虽然是春日高照,可大堂之中难免显得有些阴暗幽冷。 自从在白云崖上见过了那个老人,他总觉的在这大堂之中,有双冷漠的眼睛在窥伺着所有人。 宋先开口笑道:“准备了这几日,差不多已经收拾妥当,过两日我就要亲自带人下山了,沈军师深通兵法谋略,我肯定是要带走的,可山寨里的事情也不是小事。我走之后,山寨之中的事务交给谁来应对,你们可有人选?” 堂下众人没人言语。 能够站在大堂之下的都是些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狠人,虽说大部分都是些草莽之人,没有读过什么书,可他们往日在山寨外听的故事可不算少。 酒楼里喜欢拍案惊奇的说书先生,最喜欢讲的就是那些王朝之间,帝王将相之间的恩怨情仇。 有人白发垂钓江边,岁暮之年,也能匡扶君王,成万世之业。 有人东平西荡,驱逐异族于千万里。 这些人自然是功成名就。 可也有人独力支撑起家国,却是莫名含冤而死。 有人心血流尽,虽有胆大包天,也抵不过悠悠众口。 有人化国为家,可立国之后,死在他手上的,都是那些他称兄道弟的好兄弟。 伴君如伴虎,不止朝堂如此,江湖之中自然也是如此。 宋先见没人言语,他右手轻轻叩击着身下的太师椅,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 “我觉得周堂主最为合适,老周,你以为如何” 大堂里的众人都是愣了愣。 所有人都知道,若是宋先不在,周文确实是掌管山寨之事的最好人选。 虽说周文行事鲁莽,在江湖上素来有个莽金刚的诨号,可在山寨里论及资历人心,确实是非他莫属。 可知道归知道,谁也不敢率先开口言语,没想到倒是宋先自己开口提了出来。 周文起身出列,嘴里大声嚷嚷着,“寨主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俺是啥人寨主又不是不清楚。要俺冲锋陷阵俺能一个顶俩,可要俺管这些山寨里的事,实在是要比杀了俺还难受。” 沈行看了宋先一眼,听说自此宋先做了寨主之后,这么多年从来都不曾下过山,起初他也和旁人一样,以为宋先是贪恋山寨里的权势,害怕一旦下山会造成大权旁落,只是自从在白云崖上见过了那个高大老人,他隐隐觉得这其中只怕是别有隐情。 其他堂主们在下面憋着笑,心中想着,莽金刚果然不愧是莽金刚,这种旁人求不来的事,他竟然还推脱起来。 冯间在他旁边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要将他拉回来。 宋先把堂下众人的神色收入眼中,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似乎带着些莫名的嘲讽。 “周大哥不必推脱,你我兄弟之间,明人不说暗话,论资历威望,山寨里也只有周大哥才让剩下的兄弟们心服口服。” 周文再三推脱不过,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只能“勉强”应了下来。 除了这件最为关键的大事,其他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小事。 堂主们在下面吵吵闹闹,最后也算是有了个定论。 宋先只是坐在高台上,笑眯眯的看着众人,不言不语。 一个时辰之后,堂下之人相继告辞离去。 偌大的大堂之中,只剩下宋先和他身后的沈行。 宋先没有转头,而是望着大堂下那些堂主们的座位,他笑道:“军师可知我用意” 沈行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自然而然的就看到了最前面周文的座位,他摇了摇手中的羽扇。 “寨主口口声声的说着好兄弟,可却又想把兄弟放在火上烤一烤,寨主这般兄弟,行真是不想有。” 宋先丝毫不在意他言语之中的嘲讽之意,“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心火难填,才会引火烧身。” 宋先点了点头,“寨主说的是极,我当引以为戒。” “不知寨主打算何日下山” “如今万事俱备,只在这几日了。” “军师,我还有一事要你相助一二。” 沈行笑道:“寨主只管吩咐就是,属下自然尽力。” 只是下一刻,两人之间,杀机四溢。 “军师可否让那送箭信之人为我送信一封” 第一百九十章 吾心安处 三日后,众人齐聚山寨门前。 宋先一身青灰色长衫,身后罩着一件墨绿色披风,往日里常穿的布鞋也换成了长靴。 他的样貌本就出众,在那些身形各异的寨主们的映衬之下,倒是越发的飘逸出尘。 风姿气度,不亚于那些钟鸣鼎食的世家子。 在他身后,几百个山寨里的汉子横列成阵,都是一身皂白色短衣,身后背着江湖之人常用的鬼头大刀。 这些人抱胸而立,沉默不言,与对面那些吵闹个不停的山上匪人截然不同。 他们都是宋先在山寨上的亲卫,换句话说,他们才是宋先在山上真正的心腹。 山寨里定期会进行演武,多半都是各自的堂主自行进行训练,宋先对旁人的训练从不理会,只有他自己的这支亲卫,从组建到训练,都是他亲力亲为。 这些人之后,则是数百个大红衣衫,一脸冷漠的血衣神兵。 当初邓力下山,只不过带了一百血衣神兵而已,可也足以压的孙老爷子在内的整座安乐县抬不起头来。 若非血衣神兵的训练极为艰难,他龙头寨早就已经平定东南了。 嫡系,血衣神兵,这就是宋先下山明面上的全部人马。 可沈行知道,暗地里,必然还有那日他见到的那个高大老者。 此时宋先正拉着周文的手,一脸殷切,“周大哥,今日便要下山了,这山上之事,就全部交托给你了。” “寨主放心,只要有俺在,山寨里安稳的很,要是有人想要对付咱们山寨,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周文脸上的伤疤抽了抽,神情说不出的憨厚。 宋先大笑,“有周大哥我自然放心的很。” 他视线偏移,环顾了眼山上所有的人,神色有些复杂,自嘲道:“许多年不曾下山了,如今突然离去,果然会有些离乡情切。 冯间在一旁笑道:“寨主就是读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所谓的圣贤书太多了,动不动就感慨什么春夏秋冬,出门吃碗面还要感慨几句路上难行。不过就是下趟山罢了,就凭寨主带的这些人马,别说是一个区区的永平镇,就是十个永平镇,也轻松能拿下。要是寨主实在是不放心,不如让俺带队下山就是了,反正俺也好久没有下山威风了。” 宋先对他的言语也不在意,只是望向他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怜悯,“冯大哥说的有理,各位在山上也要珍重。” 他转过头,望向周文,“周大哥,不妨想想当日我在青云路上和你说过的言语。” 周文显然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有这些言语,脸上的刀疤轻轻抖动,眼眸之中露出一丝一闪而逝的锋芒。 宋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面向众人,四面抱拳,“好了,诸位兄弟,咱们他日再见。” 他转过身去,当先而行。 沈行也是朝着众人抱了抱拳,跟在宋先身后。 宋先的亲卫,血衣神兵,接连而动。 人马劳动,在路上掀起一阵烟尘。 烟住尘收,人马下山而去。 宋先墨绿色的披风被山风吹起,他一马当先。 山上,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哼了一声。 身形一晃,随他下山。 ------------------------------------- 夜色初尽,晨雾浓重。 有间私塾里,朝清秋轻手轻脚的把一封信压在桌上,随后把挂在墙上的断念别在腰间。 他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此心安处是吾乡。 自从国破家亡,能让他这个无国无家之人的心安之处着实是不多了。 最初江南鱼龙镇的那座破旧私塾,后来东都的有间书院,如今东南的有间私塾,寥寥可数。 仔细想想,好像能让人心安的,不是在何时何地,而是等在那里的故人。 前两日他又收到了一封来自沈行的飞箭传书,信上的内容依旧不多,只是这次传信之人,是那个尚未谋面的龙头寨寨主。 信上只说了一件事,约他在镇外的乌林相见。 宋先的言语自然是让他自己考量,只是在信中他还“不小心”的提及了这次带来的人马。 宋先在信上的言辞已经极不隐晦了,看来这位宋大帮主真的很害怕他不会去。 他小心翼翼的迈步而出,轻轻掩上房门,转头看了眼林任两人的房间,从门外都能听到王峰的鼾声。 朝清秋笑了笑,左手按住腰间的剑柄,只是他想了想,还是换成了右手。 他迈步踏入晨雾之中。 一身青衫,很快就在晨雾之中消隐不见。 对面房间之中,原本闭眼假寐的林任猛然睁开眼,他用手推了推另一张床上的王峰。 王峰嬉笑一声,坐起身来,“小任如何我装的像不像姓朝的指定没有发现破绽。” 林任没有理他,而是快速起身,“按咱们之前所说的,你去孙府,我去县衙。” 自从当日林任发现朝清秋收到信件之后,他也去问过孙老爷子等人,却发现朝先生似乎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过此事。 他就开始格外上心起来,整日里拉着王峰盯着朝清秋的一举一动。 今日朝清秋不告而别,其实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自然不会认为朝清秋会是舍了他们而逃,必然是遇到了即便牵连上他们也难以解决的难题。 只是朝先生不说,他们却不能当做不知。 两人连忙起身,去通知赵县令和孙老爷子。 朝清秋今日走的慢了些,原本平日里从飞鸟巷到镇外的路程,他只需要一个时辰而已,可今日边走边看着路边的景致,他竟然走了两个时辰才到镇子的出口。 只是等他走到那里,才发现镇口的牌坊之下已经聚齐了不少故人。 孙老爷子和赵县令自然都在。 楚荣和如今的楚夫人也在。 西风客栈的赵掌柜和那些常在客栈里蹭酒的游侠也在。 有间私塾里的孩子也都在。 站在这些孩子最前面的刘满把手搭在嘴边,大声喊道:“姓朝的,你来的太慢了。” 朝清秋挑起嘴角笑了笑,晨间的雾气让他的眼前有些模糊。 有些东西自眼角流到嘴角。 苦且涩。 第一百九十一章 祸心暗藏 潜龙岭下,距离乌林还有半日的路程。 宋先喊停了人马,要众人在此地停下歇息两日。 他下山所带的都是他的嫡系,自然没人敢有异议。 夜半时分,人歇马顿。 宋先靠在树下,身前点了一处篝火,他正把双手悬在篝火之上,烤火取暖。 沈行凑到他身侧,盘腿而坐,将手中的羽扇放在一边。 “我还以为沈军师的羽扇从不离手呢。”宋先狭促一笑。 “寨主真是错怪我了,我手持羽扇,只是崇慕古人罢了。”沈行把手放在篝火上烤着火,随口道。 沈行笑了笑,似乎已经了然于胸,他又仔细打量了沈行一眼,“想来也是,军师多智谋,与那位倒是颇为相似,军师的样貌也是不差,只是这身量似乎差了些。” 以羽扇多谋而名闻天下的,自然只有那个人。 纵然已经过了百年,可即便是当年与之对敌之人,也不曾说过此人半句坏话。 沈行却只是笑了笑,宋先以为他是羡慕此人多智,其实他最钦佩的还是此人的忠义。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有他这种真正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世家子,才能明白这短短的八个字中蕴含的真正分量。 世家子与寻常百姓相比,往往多才学。 国破家亡之后,寻常百姓只能认命,可世家子却还有的选,靠着残存的财富归隐山林也好,投效胜者也好,总归要好过呕心沥血,独立挽天倾。 越是如此,越能显出挽天倾之人的可贵。 两人不再言语,唯有身前篝火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响声。 随着夜里的晚风,飘散而去。 宋先拍了拍手,后仰着伸了个懒腰,身上墨绿色的长袍与四周无边的黑夜交融在一起,时明时暗的篝火略过他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庞。 静谧而诡异。 宋先笑道:“军师可能猜到我为何会让人停在此处” 沈行略一沉吟,随后看了宋先一眼。 “看来寨主是真的半点都不顾及山上的兄弟情义。” “看来军师已经想到了。”宋先随手捡起他放在地上的羽扇,拿在手中把玩起来。 “一处江山也好,一座山寨也好,掌权之人必然要学会两件事,一为市恩,一为割断。” “贫弱之时,可以折节下交,解衣推食,约为兄弟。曾有人千金买马骨,不过就是这个道理,此为市恩。” “至于发达之后,自然是要狠下心来,割断那些所谓的情义束缚。贫贱之时的情义,富贵之后就像荆棘上的尖刺,稍有不慎就会反咬你一口。” 他将手中的折扇放回到沈行手中,望向无边黑夜,朗声笑道:“郑老先生,我说的可对” 黑夜之中,有人冷哼了一声。 沈行点了点头,“寨主果然不是寻常人物,行谨受教。” “只是山寨之中谁能存活,寨主可有谋划” “我也想问军师可有谋划。”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只是笑而不语。 能活者活,该死者死,从来如此。 ------------------------------------- 新官上任总是要烧三把火,如今龙头寨里一些与周文有纠葛的堂主难免有些自危。 谁不知道周文那个莽金刚的绰号 他这个绰号当初怎么来的,山寨里的哪个人不清楚 当年一个堂主不过是和他起了一个小纷争,他就找了个机会,亲手提着刀,把那个堂主砍死在了外宅里。 当年老寨主念着他的功劳,这才没有取了他性命。 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不但不悔改,行事却是越发鲁莽,莽金刚的绰号的反倒是越发响亮了。 连续几日,周文那边倒是安稳的很,既没有找那些平日里和他不对付的对头的麻烦,也没有多出什么事端。 这让接连几日都是担惊受怕的那些堂主们心中都安稳了不少。 直到这一日,他们接到了周文请他们赴宴的礼单。 宴会之处,就在龙头寨上的议事厅里。 请人宴饮,自然是要在夜里。 周文掌权的这几日,议事堂里已经被他重新装饰了一番,原本那些有些暗淡昏黄的蜡烛早早的就被他扔到了一边。 如今大堂两侧,一排排崭新的红烛整齐而列。 都是些新换上的大红蜡烛。 天色还没彻底暗淡下去,周文已经早早的让大堂里的侍者们燃起了蜡烛。 红烛高悬,烛火璀璨,不亚于大堂之外大日半落残存的日光。 其他堂主还没来到,他独自一人端坐在中央的主座之上。 四顾无人,独坐高位。 古往今来,酒桌上从来都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他轻轻笑了笑,带动了脸上狰狞的伤疤,脸上全无平日里的憨厚之气,反倒是目光冰冷,带着凛然的杀气。 人生得意,志得意满。 …………… 潜龙岭上的议事堂里,冯间大笑而来。 原本宋先在山上时,他虽然蛮横,可多少还有几分顾忌。 如今周文当家做主,凭着他们兄弟的交情,那山寨里就是自家的天下,横行就是了。 “老周,你小子不地道,寨主都走了这么些日子了,你才想起来请客。” “冯大哥你是光看到猪吃肉,没看到猪挨打。这些日子光是山寨里的那些事情就让我忙活的不轻,这不今日才稍稍得了些空。” 周文站起身来,弯腰给冯间拉开身侧的太师椅。 冯间满意的点了点头,自家兄弟果然还是恭敬的很,没有一朝得志便猖狂嘛。 他之所以和周文关系最好,也是因为这个在外面有个莽金刚之名的兄弟对自己恭敬的很,让他这个前半辈子都被老寨主训斥的山寨里的老人感到十分有面子。 周文笑道:“冯大哥且稍等,咱们还是要等等剩下的那些兄弟。” 冯间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如今他们都不在,老周,你跟大哥透个底,你小子有没有把宋先那小子取而代之的心思” “冯大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寨主待我如兄弟一般,当年老寨主更是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怎么敢做如此想。” 冯间故意长叹了口气,“老周啊,我原本还想着你要是有这个心思,我还可以帮你一把,毕竟我现在看宋先那个阴险的小子越看越看不顺眼。除了他宋先,这龙头寨还不是你我的天下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没有志气,看来还是我老冯看错人了。” “冯大哥不必试探兄弟了,咱们对山寨都是忠心耿耿。虽说如今寨主对咱们有些疑心,可只要咱们行的端,坐的正,早晚有一天寨主会明白咱们的忠心。” 冯间鄙夷的笑了一声,“摆在你面前的东西你都不敢拿,老周,你果然不是个成大事的料子。” 周文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反驳,只是望向冯间之时,脸上那道伤疤,越发狰狞起来。 若是冯间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平日言谈必定称俺的那个莽金刚,今日却是言谈皆是称我。 一字之差,却已经是两种心境。 一个时辰之后,各个堂主相继而入。 按年齿次序依次而坐。 十几个堂主围坐在一堂。 周文高坐上首,冯间在他右侧。 在他左侧的则是山寨里另一个德高望重的堂主,名叫孙富,此人的资历威望甚至要比周文和冯间更重些,只是此人如今已经年纪颇大,早些年就已经逐渐脱离了山寨中的事务,即便是在山寨里也不会轻易露面,今日出席也是看在周文的面子上。 佳肴美酒先后而上,转眼之间就铺满了他们身前的长桌。 这种宴饮,吃饭饮酒是假,多半都是各怀心思。 宋先在山上,宋氏这么多年的积威,自然能够压的下众人的心思。 可如今宋先不在,有些人的心思就难免活络了起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 都是刀口上混日子的人,谁不知道赌大赢大。 “这次寨主下山选了周大哥留守山寨,真是再英明不过。” 有人起头,自然就有人随声附和。 “可不是,周大哥的前途以后一定光明的很。” “自此以后,周大哥一定是寨主的左膀右臂。” 周文双手托着酒碗,站起身来,他环顾了一周,笑道:“多谢诸位兄弟抬爱,老周我也不敢说如何如何,只能是为了山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坐在他右手的冯间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讥笑与嘲弄。 在大堂之中极为刺耳。 满堂之上,鸦雀无声。 今日之前,冯间还见人就说周文是他的好兄弟,可今日之后,两人说不定就要刀剑相向。 贫寒之家的亲兄弟尚且会为了几亩薄田而反目,何况在这本就薄情寡义的山上。 周文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笑,“冯大哥这是何意” 冯间笑道:“只是忽然觉得这山上让贤弟做主未必合适,不如周老弟你就退位让贤,把这个位置让给老冯我坐坐如何这代理寨主之位嘛,从来都是能者居之,想来寨主回来也是不会介意的。” 周文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酒碗,抖了抖衣袖。 “不想你我兄弟,竟会有如此一天。” 冯间松了松袖口,他依旧是一脸满不在意,今日他为何敢独身前来,自然是算定了周文奈何不得他。 山寨之中,其实一直是以他的武道修为最高,二品武夫,在江湖上虽然算不上顶尖的好手,可在这个都是野路子的龙头寨里,也算的上是无人能敌的人物,寨子里每年比武,没有人是他的几合之敌。 周文虽然有个莽金刚的诨号,可也不过是因为他打起架来不要命罢了,真要动起手来,他三拳两脚就能让他动弹不得。 周文左手边上的孙富暗自叹了口气,他们这些人,哪个没有野心,只是他对自己清楚的很,当年他之所以急流勇退,就是因为他已经察觉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已经绝对斗不过这些年轻人,那就不如自己主动给他们让出些位置来,免得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周文吐了口气,脸上竟然带着一丝快意。 “冯大哥,这是你自己选的。” 下一刻,在他身后有道道黑气游动,缓缓勾勒,最后汇聚成了一个云雾飘渺的高大黑色佛陀。 他双目通红,脸上的刀疤因为充血而更加狰狞恐怖。 一身之上杀意十足,仿佛自地狱而来的血腥修罗。 第一百九十二章 旁观者 大堂里,冯间先下手为强,大喝一声,一拳狠狠砸向周文。 周文不闪不避,任由拳头砸在身上。 身上见血,他身后那尊黑色佛陀更加凝重几分。 他左手为掌前压,一手拨开冯间的拳头。 右手握拳直直砸出。 身后那尊黑色佛陀与他一般动作。 冯间也是在江湖上厮杀惯了的人物。 他双脚一顿,将双手封在胸前,身形紧绷,罡气凝聚胸前。 刚刚站定,周文一拳已至,拳劲之重,砸在他身上就像让他中了一记闷锤。 周文拳风之上带着的诡异黑色劲气如同一条条阴冷诡异的小蛇,不断瓦解他身上的罡气。 原本刀剑难伤的护体罡气,片刻之间土崩瓦解。 冯间怒喝一声,拳势再起,身躯绷紧,看似要拼尽性命。 他脚下则是悄悄挪动几步,先是一脚将身后的椅子踢向周文,接着整个人鱼跃而起,朝着门口逃去。 周文一拳将迎面而来的太师椅砸的粉碎,接着伸手扯住了冯间的脚踝,将他扯回到身边。 一手按住他的面庞,把他死死的按在桌上。 看似复杂,其实一切不过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大堂里的众人还不曾反应过来,号称山寨里武道修为最高的冯间已经败在周文手上。 周文面上的黑气不断闪烁,五官之上同时渗出鲜血。 显然他身后那尊黑色佛陀也是让他消耗不小。 片刻之后,周文面上的黑气才逐渐散去。 周文看着手下的冯间,笑道:“冯大哥,如何可曾服了” 冯间被他按的面色通红,竟然是言语不得。 他笑了笑,径直松开手,返身落座。 “冯大哥请坐,方才是小弟的不是。你我兄弟之间,些许矛盾,本不该动手,来饮了这杯酒,算是小弟赔礼道歉了,之前之事一笔勾销如何” 周文拿起桌上的两个酒杯,倒满了酒水,把其中一杯递给冯间。 冯间得脱,使劲喘了几口粗气,死死的盯了周文片刻。 他平日里虽然骄横,可生死当前,还是分的清轻重。 他伸手接过周文递过来的酒杯,“贤弟,看来还是为兄小看你了,扮傻佯痴这么多年,辛苦不辛苦” 周文一笑,把酒杯低了些,和冯间碰了碰,“有所回报,自然不辛苦。” 自然有人重新给冯间上了张椅子。 等到两人重新落座,大堂之中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且不说周文那极高的武道修为,单单是他放过冯间没有赶尽杀绝,就让众人惊讶不已。 问心自问,在方才那种情况之下,换了是他们,肯定要忍不住出手杀了冯间以绝后患。 周文提了提酒杯,面向众人,脸上的血迹有不少还未擦净,带着狰狞的血污。 他笑道:“如今寨主不在,山寨之事有我主持,还希望各位兄弟多多配合才是。方才的事,有第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人情虽大,可大不过规矩。我虽然顾念兄弟情义,可规矩就是规矩,没什么道理好讲。” 众人赶忙称是。 原本有些不服气的堂主见了方才之事,自然不敢再言语。 他们本以为事情已经了结,不想周文下一句话就让他们原本已经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如今山寨之中无事,可寨主带兵在外,我可是担心的紧,寝食难安,所以我想各位能够准备些人马,和我一起下山帮寨主一臂之力,你们以为如何自然,诸位若是不愿,站出来言语便是。” 他笑意吟吟的扫过堂上之人。 只是堂上之人低头垂面,无人敢与他对视。 众人心中清楚,周文带兵下山绝不是为了助寨主一臂之力,要在身后捅寨主一刀大概倒是真的。 只是纵然知道,他们依旧没人敢言语。 如今局势,出头者死。 虽说平日里兄弟情义价值千金,可大势之下,自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周文见没人言语,满意的点了点头,“寨主在山寨上时就总是和咱们说要多读书,如今想想还真是有道理。今日之事,不过是过去之事,诸位,赌大才能赢大。” 他率先起筷,“大家多吃些,今日之后,下次再聚,不知如今齐聚一堂的兄弟还会剩下几人。” 原本乘兴而来的诸位堂主,各怀心事。 ------------------------------------- 两日之后,周文点齐了人马。 人数不多,几百人而已。 除了少数是他的亲卫,剩下的都是各个堂主拼凑而出。 他这次本就是为了捡漏而去,若是能碰到自家的宋大寨主和永平镇那些人斗的两败俱伤自然是最好,若是形势不对,他也能诡辩一声是去勤王救驾。 他站在当日宋先出兵之地,意气风发。 不过几日而已,他就摇身一变从送行之人,变成了出行之人。 诸位堂主自然要来送行,他们站在一起,面色复杂。 至于心中是悲是喜,心中又想着之后回来的是谁无人能知,只怕是他们自己心中也不曾有定论。 周文依旧是穿着在山寨里穿的那件深蓝色长衫,他目光从众人扫过,最后停留在冯间身上。 短短几日而已,如今的冯间全没了当日酒宴之上的骄横意气,头发已然半白,满脸死气如老朽。 周文朝冯间抱了抱拳,笑道:“今日我就要下山去帮寨主一臂之力,冯大哥和我是生死兄弟,山上的事就交给冯大哥了。” 冯间用力搓了搓面皮,挤出一个笑脸,“贤弟只管放心前去,山上有哥哥在,出不了事端。” 这几日他也已经想的明白,自己所谓的心机城府,比起周文和宋先这些真正阴险的家伙比起来,实在是差的太多。 要不是自己活着还有些自己都不知道的价值,多半早就做了两人手下的亡魂,甚至只怕连自己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他现在由衷的佩服起早早隐退的孙富来,想要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真的不容易。 周文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就知道冯大哥知我心意。冯大哥放心,我这次下山,不论最后是我有不测还是寨主有不测,冯大哥这个堂主都不会有事的。” 冯间咬了咬牙,双手抱拳,“祝贤弟安然归来。” 有他带头,其他堂主自然也是有样学样。 周文抱拳还礼,至于这些人的言语之中有几分真心若是他能活着回来,自然全是真心,可若是他不能活着回来,那此时他们有多少真心,只怕到时候在回来的宋大寨主面前就骂自己会有多狠。 “就不和诸位多言了,寨主想来已经等我良久了。” 他翻身上马,转过头来,望了眼那处青云路。 青云尽头白云生,一条小路上终归容不得他们两人。 ------------------------------------- 潜龙岭下,距离乌林不远的小道上。 宋先独自坐在树下,身侧无人,耳边有风。 自打登上寨主之位,到如今十余年来,他极少能有这般安静的时候。 他望向林中深处,笑道:“郑老先生,请出来一叙。” 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从另一侧的林中缓缓而出,嘴角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笑意。 似是在说,即便他宋先城府深沉,机关算尽,可依旧也不过是个连他究竟在何处都找不到的废物罢了。 宋先不以为意,他开门见山,“如今有一事要老先生帮忙一二。” “先生也知道,我这次下山是为了解决永平镇之事,可也不只是单单为了解决永平镇之事。” 老人捻着雪白胡须,沉吟片刻,“你小子是为了周文。” “老先生猜的不错,我这次设局,就是为了把所有隐患一起除掉。” 老人幸灾乐祸,“那个周文我早就知道不是个简单人物,早早的就偷偷跻身了三品武夫,此人多半是有隐瞒修为的秘术,即便是同等境界之人,也极难分辨。” “而且此人身上还有一股让我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说不定就是哪个大势力安插在龙头寨的卧底。” “先生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早说”宋先笑道。 老人摊了摊手,“我只是想要看看你小子到底有没有让我保护你的价值,若是连个这般人物都对付不了,我自然是要考虑考虑,是不是要为山寨里换个当家人了。” 宋先点了点头,“先生之言有理,既然如今我还活着,想来我如今也算是过了先生的考验了。那就请先生帮我对付永平镇这些人,我自带人手回去清理门户。” 老人皱了皱眉头,“如此安排有何用意” 然后他就见到那个已经算不上年轻,可在他眼中一直被他当做年轻人的宋寨主站起身来。 ““我想兄弟反目,手足相残这种事,郑先生还是乐见其成的。” 高大老人大笑一声,“不错,我自然是乐见,老夫这一生最是喜欢看这些爱恨情仇。” 宋先嘴角带笑,“你就请先生好好看着。” 第一百九十三章 箭雨在天 青天,白日,乌林道旁。 宋先背负双手,墨绿长袍随着林中吹来的微风起伏。 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他不远处。 这还是这个老人第一次在人前露面。 宋先那些亲卫不时朝着这边瞅上两眼,亲卫身边的血衣神兵则是目不斜视,直身而立。 “沈军师,方才我已经把事情和你说的明白,如今我要带着他们回去解决山寨里的叛乱,郑老先生会留在这里帮你解决永平镇之事,先生可还有不解之处” 沈行摇了摇手中的羽扇,扫了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老人。 “不曾有。” “军师就不问问我,为何远在山下就知道山上有人叛乱” “难道他们叛乱不是被寨主所逼想来自打当初修建青云路开始,寨主应当就想到会有今日了。” 一旁靠在树下的老人嘲讽一笑,在他看来,对付那些连他一拳都扛不住的蝼蚁,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处心积虑十几年要是交给他来办,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宋先只是笑了一声,“知我者军师也,那此间之事,就全都交付给军师了。军师要好好相助郑老先生,切记,除恶务尽。” 他又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后面那句话,“切记,除恶务尽。” ------------------------------------- 宋先带人原路返回,大概要不了多少时日就会撞上从山上下来的周文等人。 “郑老先生,是不是有些遗憾,不能看到他们狭路相逢勇者胜的精彩对决。” 老人挑眉看了他一眼,“如此年纪就早早的迈步进入三品武夫,当的上一声年轻天才,只是年轻天才,天才固然不假,可到底也是年轻,死了的天才,不值钱的。” 沈行点点头,“老先生的话极有道理,行记下了。只是不知先生打算如何对付永平镇那些人虽说如今只剩你我二人,但还是要定下些章程。” “依我看来,老先生虽然英雄无敌,可永平镇那些人毕竟人多势众,咱们还是小心为好,不如等寨主平定了山寨里的叛乱,等他与咱们会师之后咱们再去乌林如何” 老人站直身子,“不要给老夫耍这些小聪明,老夫这么多年,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都多。这种拙劣的激将法,对我没用,不过那些永平镇的蝼蚁确实用不到什么计策,直接杀过去就好了。” 沈行摇着折扇的手顿了顿,他笑道:“晚辈有一问,不知是不是武道修为越高之人,越是会将寻常的百姓视为蝼蚁” “武道越高,便离人间越远,就像高坐龙位的帝王,又怎么会有兴趣去关心一个寻常百姓的生死即便是市井之中的寻常人物,也极少有人会附身弯腰,去看那蝼蚁打架,不去上前一脚将双方都踩死,就已经算的上是难得的仁慈了。” 沈行一笑,知道这是老人的心里话,他朝着老人抱了抱拳,“行,谨受教。” “那我便约上永平镇那些人在乌林一见。” ------------------------------------- 潜龙岭下有间古寺,连年战乱之下,香火早已凋零。 寺里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了一座没长脚的寺庙孤零零的立在山下。 这日天色已经日暮,周文带着人趁着夜色刚好赶到此处。 他手下都是些山寨里的老人,自然都对这间破庙熟悉的很。 手下之人生活做饭,周文自己则是迈步走进了寺庙了。 这么多年,他从这间寺庙路过过不少次,只是每次都是有事在身。 匆匆而过,从来不曾仔细看过庙中的风光。 大殿之中,墙角桌台之上都结满了蛛网与飞灰。 唯一的一座香炉被人踢倒在地,香灰洒了一地,想来是年岁实在是长了些,已经与地上的泥土混在了一起,杂然难分。 正中央的佛像原本是金漆石胎,只是如今早就已经被人刮掉了金漆,只剩下一个泥制的石胎。 当年盛世,万人礼佛。 只是不知当年高坐的佛陀,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他笑了笑,踢翻这佛坛的,不正是他们这些高官老爷们看不起的蝼蚁。 “周大哥真是好心情,大事在前,还有心思来求神拜佛。” 宋先站在门口,挥手扫着眼前的灰尘。 周文双手背负,没有转身,既然如今宋先已经走到了此处,那他带来的那些人自然已经落到了宋先手上。 宋先走入大殿之中,与他并肩而立。 “没想到我还是小看了周大哥,如此险境,依旧是处变不惊,果然是个干大事的好材料。” 周文一笑,“寨主就不怕我狗急跳墙这个距离,我若是要出手,即便是神仙在此,也救不得你的性命。” 向来被山寨之人看作文弱书生的宋先转过身来,面上没有丝毫惧意。 “我既然敢来,自然知道周大哥不会动手。即便死我一人,也对大事于事无补,不是吗” 周文本已经握拳的双手悄悄松开。 “寨主果然艺高人胆大,我输的不冤枉。” 宋先朝着周文伸出手。 “那接下来咱们就谈谈真正的大事” …………………………… 龙头寨里,自从在酒宴上被周文打败,冯间这些日子一直是靠酗酒度日。 整夜饮酒,喝完大睡,睡醒之后再喝。 山寨的事都交给了孙富,如今山寨里那两个最为阴险之人都不在,加上他们又带走了山寨里的大部分人马,所以山寨里即便出了事情也都是些小事,孙富自然能够解决。 他心中已经想的明白,日后宋先和周文不论哪个先回到山上,他都会主动交出手上的人马。 这座江湖已经不是当年他那个能够凭着凶狠就能立足的江湖了。 后浪推前浪,前浪若是没有自知之明,想来那些后浪不会介意让他死在沙滩上。 不过这几日虽然他清醒的时间极少,可清醒之时总是有些心神不宁,感觉似乎会出什么大事。 昨夜大醉,屋外已经是红霞满天,他才刚刚醒来。 他伸手摸向桌上的酒壶,都是些空壶。 冯间大怒起身,他早早的就和孙富说过,其他事情都交给他,只有他屋中的酒水不能断,如今他不过几日没出门而已,难道孙富这么快就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他不过是暂时失意而已。 他稍稍晃了晃,脚步有些踉跄,昨夜喝的酒水太多,此时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 他迈步来到来到屋外,发现屋外竟然静的出奇。 冯间用力揉了揉额头,他喝了一声,“人都到哪去了。” 有人从院外迈步而入。 来人头发花白,一脸失意,遮掩不住。 “老孙,你这事办的可就不地道了,我把山寨里的事情交给你打理,如今我只是想要些酒水都不成了吗” 一身青灰长袍,面上带着几分死气的孙福,看着眼前宿醉未醒的冯间,脸上带着些怜悯的神色。 “些许酒水自然是小事,可你错就错在不该和那两个人为敌。”孙福咳嗽了几声。 他这些年的身体一直都不好,都是靠着一些药物强撑着,整日里病病恹恹,之前每次冯间见到他总是喜欢问一句何日能够吃席。 冯间怒道:“如今他们两个都不在,你莫非是要反了不成” 孙富也不争辩,他默默后退几步,退到门口。 “小武。” 一个肤色有些黝黑的汉子走到他身侧,取出一封书信交到他手中。 孙富拍了拍手中的书信,“咳,老冯,今早我就收到了这封书信,书信之上只说了一件事,那就是留你不得。” 冯间眯起眼,“老孙,你我也算是兄弟一场,告诉我,那封书信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的手笔” 孙富将手中的书信碾碎,随手抛出,随风飘扬的碎片之中,隐隐还能看到一个宋字和一个周字。 “是他们两人的信,所以老冯啊,你死的也不冤枉了。” 冯间大笑一声,全身罡气轰鸣不休,“老孙,你真的以为我是软柿子不成如今周文不在,山寨之中谁是我的对手。” “哎。” 孙福叹了口气,招了招手。 下一刻,院子与房顶的屋檐之上,出现了几十个手持长弓的弓手。 弓上的箭矢黝黑,在日光下,映着别样的杀机。 破神箭,当初大周专门为克制江湖武夫而制,专破武夫护体罡气。 “如此就想杀我” 冯间大喝一声,单脚踏地,地上的石板寸寸碎裂,他激射而出,直奔孙福而去,想要擒贼先擒王。 孙福却是不闪不避,只是看向冯间的目光之中的怜悯更多了一些。 “何必如此” 冯间脚步一顿,身上罡气猛然之间散去了大半,罡气反噬,他喷出口血来。 他死死的望着孙福,“卑鄙小人。” 此时他自然猜到了是酒水中问题。 孙福扯了扯嘴角,大概算是笑了笑。 “哪里有什么卑鄙不卑鄙,喝酒误事,下辈子记住就是了。” 他伸手指向院子正中央的冯间。 冯间不甘心的仰头嘶吼一声,抬头之际,他看到了满天箭雨。 第一百九十四章 问拳 院子里,箭雨之后,寂然无声。 孙富随意坐在台阶上,单手撑腮,遥遥看向那个院中被射成蜂窝的冯间。 昔年在山寨之中有多风光,如今死时便有多凄凉。 几十支号称即便是天上仙人也能斩杀的破神箭,从冯间身上透体而过。 漆黑的箭矢将他死死的钉在地上。 冯间跪倒在地,头颅低垂,早已没了生息。 龙头寨里这么多年来的风云人物,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死在了这处院子里。 当年大周最初修成此箭之时,周帝就曾经放下豪言,人间有此一箭,即便是天上神仙也杀得。 这么多年来,杀不杀得神仙谁也不知,可江湖之间的武夫倒是杀了不少。 小武蹲在他身侧,“孙堂主,这破神箭真的如此厉害冯间号称在山寨之中武道修为最高,虽说咱们给他下毒在先,让他散了一些罡气,可二品武夫,竟然就这般被射死在了箭下,还真是有些让人不敢相信。” 小武言语之间,语气天真,只是望向那些破神箭时目光之中闪过了一丝贪婪。 破神箭也好,这些射手也好,都是突然出现在山寨之中的。 小武之所以不相信破神箭的威力,是因为原本在山寨之中其实没有破神箭。 背后之人,连番谋划,似乎每个人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孙富叹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冯间,“破神箭虽然被外面传的神乎其神,可其实远远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毕竟天下武夫,谁也不会站在原地任由你射杀。要不是冯间提前中了毒,再加上是在这种合围之处,这几十支破神箭虽说也能够让他受伤,可远远达不到斩杀他的程度。” “说到底,这破神箭还是更适合用在战阵之上。” 小武点了点头,“没想到孙堂主懂得这么多道理。” 孙富笑了一声,“小武啊,我已经这个年岁了,不想争,也争不过你们年轻人了。你的心思就不必放在我身上了。” 小武坐在他身边,笑眯眯的道:“小武对先生只有敬重,绝无半点不尊敬。” 他看着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小武,就像当年第一次在山寨的议事堂里见到冯间。 年少自负,不认命。 原本在山寨之中被所有人看轻,今日却是一战成名的老人佝偻着背,咳了几声。 “若是旁人,我自然是要劝说几句江湖凶险,莫过人心之险的。可对你来说,想来是不用我画蛇添足了。” 小武笑眯眯的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还是愿意听一听老人家的肺腑之言的。” “人教人千难万难,事教人一次便知。今日冯间之事,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要引以为戒才是。” “不然日后即便是想要做寻常富家翁,想要在家门之外飞鹰走犬,都不可得了。” 小武站起身,他虽然没有反驳,可也不会将孙富这种消极之言放在心里。 他还年轻,心有猛虎。 今日冯间之死,只不过是因为他只知道凭借武力罢了,他可不是冯间这种只知道用拳头的夯货。 智谋武艺他自诩都不差,让他如何忍的下像孙富一样 孙富看了眼他的神态,知道他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 少年人嘛,毕竟心高气傲。 当年他何尝不是如此。 他又看了冯间一眼,忍不住咳嗽几声。 他用手在嘴角擦了擦。 手掌之上,满是鲜血。 ------------------------------------- 乌林之中,须发皆白的高大老人站在树下,他看着树上飘下的几片落叶,神色有些恍惚。 他来到东南如今有多少年了 眼见叶黄草枯,一年复一年。 好像恍惚之间,他就从跟着师父学武的愣头青,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老人自然不姓郑,这是他来到东南之后给自己起的化名。 他真名耶律青。 而耶律又是辽东的第一大姓。 当初朝清秋看着血衣神兵的所用的阵法有些熟悉,因为他们所用的阵法本就是从北辽常用的战阵稍加演化而来。 至于老人来此的目的,无非就是要在江湖绿林之中扶持起一处势力。 日后静观时变,寻机北上伐秦。 说到底,到是与沈行的心思不谋而合。 耶律青笑了笑,解决了今日之事,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在他故乡辽东,常年总是覆盖在大雪之下,门前堆个雪人,几个月都不会化去。 少年之时他随着那个教他武艺的师父走遍了四方,偏偏许多年不曾回到过家乡。 人一上了年岁,见人见景,都是故人,故事。 他挽了挽袖口,看向林中某处。 “既然来了,现身就是,多活这一时片刻,又有何用处” 树林之中,朝清秋迈步而出,“老人家就如此有自信能留下我的性命。” 耶律青抖了抖手腕,“你就是那个姓朝的书生?读书人好好在书斋里闷声读书就是了,管什么江湖事平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值也不值” 朝清秋笑道:“老人家还是读书少了些,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值与不值心甘情愿,就是值得。” 老人摇头失笑,“不过你敢孤身前来,我也敬你是条汉子。咱们就按照江湖规矩,待会儿让你死个痛快。” 朝清秋解下腰间剑柄,将剑插在地上。 他抖了抖衣袖,一袭青衫随风飘荡。 “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 朝清秋大袖招摇,他一手横于胸前,一手缓缓向后握拳。 破阵拳架,自从他入了东都城中之后就已经极为少用。 东都城中故人太多,说不得何处就会露出马脚。 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按沈行信上所说,此人的修为境界只怕远在自己之上。 如此情况之下,自然是要先以破阵来试探敌人的虚实。 拳罡在他身上蔓延开来,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耶律青笑了一声,“拳罡如流水,如此年轻就能将拳术练到这般境地,难得,难得。可惜今日你就要死在此处了,可惜,可惜。” 高大老人闲庭信步,他伸出一手,朝着朝清秋招了招,“只管出拳,让老夫看看你的斤两。” 他言语未停,朝清秋已然是出拳而来。 所过之处,拳罡轰鸣,宛如地龙翻身,将地上碾出一条长长的刻痕。 老人面对近在咫尺,拳势正盛的一拳,只是随意抬起一手,虚握成拳。 两人双拳相交,朝清秋被老人的拳罡震的倒飞出去。 只是不等他落地,他单脚踏地,整个人如风跃起,朝着老人再出一拳。 依旧是破阵,只是一拳之后,拳势再盛几分。 老人单手随意一拳逼退朝清秋,只是他的脸上有了几分惊讶之色。 天下武学,千奇百怪。以他如今的修为境界,照理来说,本不该大惊小怪。 可朝清秋这越战越强的拳法,反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 北辽与燕国接壤,两国之间常年交战,两国的百姓相互敌视,江湖自然也是如此。 数岁征伐,各为仇敌。 那些年,江湖之中双方的争斗并不少见,你杀我,我杀你,你来我往,各有损伤。 当年他出师以后,也曾经几次随着北辽武林参加与燕国武林的争斗,那时他虽然名声不显,可武学已经小有所成,对付起燕国那些寻常的江湖中人自然十拿九稳。 直到他那日遇到了那个与他一样在人群里鬼鬼祟祟的年轻人。 此时他已经接了朝清秋十余拳,拳拳叠加之下,即便是他也被迫后退了半步。 他手上罡气一震,一拳打断朝清秋的拳意,将他迫退开去。 他抖了抖袖子,连接十余拳,袖口已经有了些破损。 “教你这套拳法的是何人他如今又何在” 他与那人算不上仇敌,甚至当年还有些惺惺相惜。 当年战场上两人的那场狭路相逢,自始至终未曾分出胜负,这些年他多少有些耿耿于怀。 只是后来那人突然在武林之中失去了消息。 再后来他便来了东南,很多年不曾回过家乡。 朝清秋站定身形,换了口气,抖了抖已经有些发麻的双手。 虽然如今他已经是三品武夫,可破阵这一势用起来多少还会有些吃力,即便方才耶律青不打断他,他也最多再出三拳而已。 “原来老人家是来自东北。” 既然认得他这套破阵拳法,那多半是他师父当年的故人。 老人也不否认,“年轻人,心思通透,武艺也不错,假以时日,多少能做出一番事业,何必自行求死” 朝清秋伸出右手,缓缓握紧之后再放开,反复几次,身前三尺罡气俱在双拳之间。 “请老人家再接我一拳。” 老人点了点头,“这一拳有些意思。” 他依旧是单手虚握放在身前。 朝清秋一拳已至。 严密聚拢在他双拳之上的罡气在空气的撕扯之中,燃出淡淡的猩红色,如同无数火星聚拢在双拳之上。 自创拳术,星火燎原。 拳罡交错,两人身侧,尘埃四起。 第一百九十五章 乱斗 尘埃落定,四面尘雾散去。 朝清秋一身青衫残破不堪,长衫之上血迹斑斑,鲜血顺着伤口滴落在地。 身下大地已经是一片殷红。 对面耶律青则是双手之上衣袖尽碎,手掌上同样开始渗出血迹。 面对那个读书人的一拳,他终究还是用了双手。 朝清秋抬手擦了擦嘴角,鲜血顺着他指尖滴落,“能让前辈用上双手,看来晚辈的拳术也还可以嘛。” 老人笑了笑,不以为意,“我确实是小看你了,可如果你技止于此,那就安安心心去死好了。” 下一刻,老人身形消失在原地。 朝清秋右脚猛然后撤,双手一封整个人迎向左侧。 高大老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前,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惊讶,此子的反应之快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只是老人虽然心境有些波动,可手上的动作却是未停,右手一拳狠狠砸在朝清秋封在身前的双拳之上。 朝清秋人如破絮,倒飞出去,直到撞到身后的一棵树上。 树干摇曳,落下无数枝叶。 朝清秋弓着腰身,擦了擦嘴角的血渍。 老人这一拳势大招沉,要不是今日他里面穿着囚龙,只怕单单就这一拳就够他消受了。 耶律青没有顺势进攻,他看着那个被他一拳打的倒飞出去的年轻人,按理说他这一拳已经用上了八成的力道,即便是四品高手也要喝上一壶,可这个年轻人受的伤远远在自己的估计之下。 现在的年轻人,都了不得。 不过如此才有意思。 他笑了一声,“你小子为永平镇做的事情不少了,可事到如今,为何只有你一人在这里苦苦支撑,难道是永平镇里那些人见大事不好,已经逃了我还真是为你不值得。” 朝清秋没言语,身上囚龙之上的龙气开始缓缓流动。 “郑老先生果然厉害,几招就打的这小子不能动弹了。” 沈行从林中迈步而出,手中羽扇轻摇,嘴角带笑。 高大老人一笑,“终于忍不住想要出手了也不知道此人和沈军师是什么关系,竟然能狠辣心肠的沈军师冒险出手” “老先生真是错怪我了,行是特意来助老先生一臂之力。” 他逐渐走近两人,面上笑意不减。 相距十余步,他朝着老人挥了挥手中羽扇,“风起”。 四面清风汇拢成龙卷,卷起地面烟尘,飘向老人。 耶律青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他双手之上罡气凝聚,直接将身前的龙卷撕裂开来。 接着老人身形一晃,已经来到沈行身前,一拳朝着他头颅之上狠狠砸下。 沈行虽说也是三品武夫,可论及体魄强韧,远远不能那些纯粹武夫比肩。 他松开手中羽扇,羽扇不曾落地,反倒是自行漂浮在他身前。 他双手迅速合拢,如结佛家无畏印。 罡气在他身前形成一道暗金色屏障。 此时耶律青已至,在他拳罡之下,青白色罡气与暗金色屏障撞击在一起。 整张屏障开始寸寸碎裂。 沈行嘴角开始露出血迹。 老人笑道:“沈军师这般的读书人,躲在幕后算计算计人心也就罢了,何必来枉送了性命” “不过死在我手中,总比死在那些小人手中要好些。” 他手上力道加重,青色拳罡大震,身前的金色屏障忽明忽暗,显然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老人猛然回头,单手迎向身后袭来的朝清秋。 他大喝一声,身上青芒大炙,以一对二,丝毫不落下风。 一拳迫退朝清秋,身前接连两拳,彻底砸碎了沈行身前的屏障。 沈行仗着身法后退开去。 朝清秋和沈行靠在一起,他苦笑一声,“没想到还是拖累你了。” 沈行洒然一笑,“你要是死了,就算我的计划成了又如何还不是一场大梦。” 朝清秋压低声音,“还有机会。” 耶律青大步上前,走向两人。 一身青色罡气在暗夜之中如同一盏耀眼的烛火。 “时候不早了,我就送你们上路,你们二人同行,黄泉路上想来也不会寂寞。” 朝清秋身上的龙气流动的更快了些。 老人突然微微侧头,一柄暗器从他耳边划过。 他瞥了一眼,是一把剑鞘。 “老朝你也真是不够意思,有架打也不知道叫上兄弟。” 常青从两人身后的林中迈步而出,带着他那三把剑,只是如今有一把已经没了剑鞘。 “你不该来的,这件事与你无关。” 常青一笑,“该不该来,我这不是都来了,咱们江湖人,从来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再说,从我出道以来,还没人能接下我这三把剑。” 只是说这句话是他似乎有些心虚。 对面的老人听了他的言语,只是笑了笑。 如今的年轻人,还真是狂傲的不像样子。 常青站到两人身前,面向耶律青,“我敬你是江湖前辈,只出一剑,要是你能接下,就算我输。” 耶律青点了点头,“有趣。” 在他看来这就是一场猫捉耗子,耗子越多,才会越有趣。 沈行看了朝清秋一眼,似乎是在询问此人是不是有些问题。 朝清秋苦涩一笑,压低声音,“他只有一剑。” 天下剑修千千万,有人追求熔铸万千剑法,集天下剑术精华于一身,自然也就有人追求天下事不过一剑事,练的就是一个一剑破万法。 常青舔了舔嘴角,腰间双剑与身后一剑自行出鞘,排成一排悬在他身前。 他单手竖在身前,默念一声,“走你。” 三剑齐出,快若奔雷,射向耶律青。 耶律青大笑一声,身上青芒大盛,出拳如雷霆。 眨眼之间连出十余拳,拳拳砸在剑锋之上。 他怒喝一声,“给我破。” 剑阵被他以蛮力破去,三把长剑散落在地。 常青吐了口血,盘坐在地。 “姓朝的,帮不了你了。点子扎手,打不过。” 耶律青晃了晃有些发麻的双手,此子的剑术不俗,假以时日,必定是心腹大患。 “愿赌服输,留下性命就是了。” 常青大喝一声,“老赵,你再不来,兄弟们就只能地下相聚了。” “来了,来了。” 一个汉子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满头大汗。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天地一剑 密林里,耶律青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汉子,侧了侧身子。 “还有多少人,一起叫出来就是了,我可没工夫陪着你们耗在这里。” 朝清秋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西风客栈的赵老板。 汉子挠了挠头,“早就和你说过了,我当年在江湖上也是有赫赫威名的,只不过好多年不在江湖上厮混了,所以极少有人知道我的大名。” 常青在一旁附和,“不错,老赵厉害的很,他是我从出山以来,第一个能够接住我这一剑的人。” 耶律青有些不耐烦,“那个汉子,速速出来受死就是了。” 赵老板上前几步,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剔骨刀。 刀锋微寒,即便是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也能倒影出几缕寒光。 “当年老夫持此刀威震天下之时,你还不知在何处玩泥巴,今日就要你开开眼界,看看何为高手。” 一番言语气势十足,加上他本人身材高大,一时之间倒是有些让人难以分辨他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沈行当初只在客栈了见过赵老板一面,闻言看看了眼常青。 常青也觉得老赵吹的有些过了,他和两人都交过手。 老赵的武道修为虽说也不差,可在他看来,多半不是此人的对手。 耶律青闻言笑了一声,对面那个汉子的话倒是激起了些他的兴趣。 他双目一凝重,双手握拳,身侧罡气猛然而起。 竟然在他身后凝成了一只青色猛虎。 青色猛虎高昂着头颅,俯身弯腰,纤毫毕现。 猛虎身形越发壮大,最后将耶律青包裹其中。 赵老板见状吞了口口水,可大话既然已经说下,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他深吸了口气,双手持刀,赤红色罡气在刀上蓦然而起,最后行形成了一把数米长的罡气巨刃。 常青倒吸一口冷气,“没想到老赵还有这本事,看来我当初还是小看他了。” 朝清秋没言语,只是他身后囚龙之上的金龙游动的越发快了些。 赵老板踏前一步,手中长刀递出,那道鲜红色的火焰巨刃劈向耶律青身前的斑斓猛虎。 耶律青抬头望了眼那不断迫近的鲜红罡气长刀。 他缓缓递出一拳,围在他身上的青色猛虎随之仰天长啸。 青红两色罡气不断交锋,在半空之中撕扯轰鸣。 随着一声彻耳的轰鸣声,那道赤红色罡气长刀被耶律青彻底击碎,消弥在半空之中。 赵老板后退几步,退到众人身前。 常青埋怨道:“老赵,你这大刀也太不抗揍了,连他那只老虎都没打破。” 赵老板叹了口气,“都怪我托大了,来之前应该先把刀磨一磨的。” “你们还有没有帮手了,要是没有,我可就要动手送走你们了。” 耶律青身外的猛虎青色光芒又盛了几分。 赵老板怒喝一声,“现在还有啥好说的,兄弟们,一起上。” 他吐了口唾沫,率先迈步上前,手中赤红长刀迎风再涨,虽然威势不如上次,勉强也算是撑起了个架子。 常青跟在他身后,随手一招,散落在地上的三把长剑再次漂浮在他身前。 沈行看了朝清秋一眼,发现他的状态有些古怪,好像神游在外。 他来不及多想,站起身来。 之前的羽扇已经残破不堪,他虽然也勉强算的上是武夫,可更精通的其实还是儒家的浩然气。 他抖了抖双袖子,低喝一声,“风起。” 有数个龙卷盘旋在他身侧。 被青色罡气猛虎包裹其中的耶律青嘲讽一笑,人生大事,贵有自知之明。 “你们一起上就是了,倒是节省了我不少手脚。” 几人一起攻向耶律青。 罡气,剑气,浩然气,交织碰撞在一起,在半空之中嘶鸣不休。 落在他们身后的朝清秋猛然抬头,面庞之上是一双金色眼眸。 他伸出左手,自从开战时就被他插在地上的断念猛然出鞘,自行飞入到他手中。 朝清秋一跃而起,手上长剑白芒大盛,似乎天地之间的月色都流淌在剑身之上。 他持剑刺向耶律青。 耶律青自然也见到了持剑而来的朝清秋,那剑光之上的锋芒竟然让他觉得有些灼眼。 他也不敢托大,一手撑着身前的罡气猛虎,一手递拳而出,迎向朝清秋。 然后,他就对上了朝清秋那双金色眼眸。 剑至,剑气至。 天地之间,无边黑夜之中,唯有一线光明。 原本坚不可摧的青色罡气被剑气撕碎,朝清秋持剑直接来到耶律青身前。 剑锋从他递拳的右手上直刺而过。 朝清秋持剑斜挑,在他前胸之上划出一道血痕。 身受重创,耶律青的青色猛虎终于维护不住。 他大喝一声,身上青光大盛,一拳迫退朝清秋。 只是这一拳之后他也再无余力,方才朝清秋的剑气顺着伤口已经钻入到他体内。 此刻正不断搅动着他体内的罡气。 耶律青却是不合时宜的大笑了一声,“没想到我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最后竟然是在阴沟里翻了船。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他重重踏地,聚拢起仅存的罡气砸向对面几人。 众人打散罡气,发现已经不见了耶律青的身影。 常青走到朝清秋身侧,“老朝,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手段,你方才那一剑真是威风的紧,以后咱们可要多多切磋。” 朝清秋转头看了他一眼,常青被吓的后退了几步。 朝清秋眼中的金色还没散去,一双黄金眸子冷漠且无情。 片刻之后,他眸中的金光才缓缓散去。 朝清秋立刻瘫坐在地,如今以他三品武夫的体魄强用龙气还是勉强了些,今日之后,只怕有几日不能动手了。 至于方才那一剑,实在是玄之又玄,要不是他突然想起了当初陈无意刻在被看招里的剑气字画,说不得今天他们真的都要死在这里了。 老赵道:“我看咱们最好还是追杀此人为好,一个可以凝罡成型的五品武夫,等到恢复过气力来,咱们只怕都难逃一死。” 沈行搀扶着朝清秋,他摇了摇头,看向耶律青逃亡的方向。 “不必了,自然有人会在那边等他。” 第一百九十七章 进退不得 密林之中,耶律青脚步踉跄。 虽然勉强包扎了胸口上的剑伤,可还是有血迹不断顺着他的胸口滴落在地。 多少年不曾受过如此重的伤了。 上次伤的如此重,还是那次在战场上与朝清秋的师父偶遇。 当时少年气盛,狭路相逢,总想着要分个高下,结果在战场上差点被人捡了漏去。 他感慨一声,如今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那人的弟子如今也算的上是个人物了,反倒是自己,如今连个传人都不曾有。 老人大笑了一声,身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崩开少许。 他也不在意,反倒是笑意更加畅快。 今日虽说低估了那些小家伙,受了些伤,可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等到自己伤势痊愈之后,再回来寻仇就是了。 江湖上的仇怨嘛,只要活的足够久,总有机会报的。 想到这里,老人又大笑了几声,笑那些小家伙到底还是年轻,竟然就这么任由自己离开。 如果自己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追杀到天涯海角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果然是只有老人才能明白的道理。 也许那些小家伙们还想着,日后等到他们学有所成,然后光明正大的来找自己报仇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是得意的笑了一声,人嘛,最重要的是苦中作乐。 “不知何事如此好笑,让前辈如此失态” 不远处,之前一直不曾露面的宋先从林中迈步而出。 他看着这个这些年一直站在他身后,一言可以决定他生死的老人,目光之中带着几分嘲弄。 老人后退几步,靠在身后的树上,直到此刻,他依旧面色平静。 “你竟然回来的如此之快,还是说这本就是你和沈行那个书生的谋划为的就是对付老夫” “郑先生,奥,应该是耶律先生,你如此想就太小看我们了,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要对付你,这些年里我有几千种法子,可还是让你活到了今日,为何因为你还有用。若是让你莫名其妙的死了,北辽那边自然会再派人来,万一派来的是个聪明人,那我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宋先盘坐在地,言语之间倒是真诚的很。 耶律青看着这个这些年一直在自己面前言语都不敢大声的小家伙。 如今这些话,想来他已经憋了很多年了。 气血上涌之下,他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只是又被他硬生生的忍了回去,不能叫这小子看了笑话。 宋先笑了笑,“何必如此,先生如今身受重伤,吐出来还会好些。强行压制,只会让伤势更重。先生难道以为我会乘人之危不成” 耶律青看了他一眼,“那你此来为何想来不会是单单来看我笑话。” 刚才宋先的话已经说的清楚,他自然知道那是宋先在心中藏了许多年的心里话。 开诚布公,往往就是鱼死网破。 宋先一手放在膝上,轻轻敲击着膝盖,“方才先生几声大笑,英雄气概的很,想来是想着自己回去以后,恢复了伤势,一定要回来取了这些人的性命。也是笑沈军师无智,想不到要追击先生,要是换了先生,必定是要斩草除根的,我说的对也不对” “你说的不错,我刚才就是那般想的。” 耶律青坦然承认。 “你小子自小就心机深沉,我现在实在是有些后悔了。” 宋先理解的点了点头,“出名要趁早,斩草除根自然也是,只是如今先生即便再后悔也无用处了,只能是独自悔恨罢了。羽翼已成,日后我当翱翔。” 老人大笑出声,“今日我虽落魄。可凭你一个文弱书生,想要杀我是不是还差的远,靠你那些血衣神兵你与周文比拼一场,如今血衣神兵还剩下几人我早就知道那个周文是黑衣教安排在龙头寨里的人物,手段想来应该也不差,血衣神兵虽强,可难免也要折损大半。” “如此说来,先生把周文一直留在龙头山寨里是为了制衡我” 耶律青笑了笑,“你自小就有智谋,我虽然不怕你搞出什么事来,可难免还是要提防一二。” 宋先拍了拍手,“要先生这样一个崇尚武勇之人用上谋略,真是我的过错。” “周大哥,如此看来,你还要谢谢老先生的不杀之恩。” 周文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同样是面带嘲讽,“谢自然是要谢的,待会儿就送老先生上路。” 耶律青面上的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 “你竟然背叛了黑衣教。” 他对宋先了解的很,这么多年,宋先野心勃勃的谋划,就是为了不被辽东那边控制,如今好不容易被他逮住了机会,他自然不会出了虎口,又入狼窝。 如今既然周文出现在这里,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两个同样有野心的人走到了一起。 耶律青一笑,“我早该想到的,本来还想驱虎吞狼,没想到你们两个是狼狈为奸。” “耶律前辈说的哪里的话,都是各为其主罢了,谁又愿意久屈人下。” 高大老人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早该知道,狼是养不熟的,当初我就不该一时心软。” 宋先朝着身后招了招手,林中早就已经埋伏多时的血衣神兵一涌而出,将耶律青围困在其中。 耶律青伸手按了按胸前的伤口,他知道今日之事,再难善了。 依照宋先的城府之深,既然已经早早的埋伏在了这里,自然不会给他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握了握双拳,“怎么,宋大寨主是要自己动手,还是要你手下这些血衣神兵先来送死”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我看老先生将死之时反倒是开了心窍,竟然会想用计谋离间了,看来没了武力,人倒是确实会聪明不少。” 他伸手指了指耶律青,“周大哥,让我看看你的武艺,速战速决就是了。” 周文踏步上前,嘴角勾勒出一丝狞笑,脸上的伤疤在黑夜之中尤其狰狞。 黑色罡气在他身后缓缓凝聚,勾勒出一尊带着满身邪气的黑色佛陀。 虽是佛陀样貌,却是邪气凛然。 宋先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尊黑色佛陀,传言黑衣教当年乃是佛门旁支,原本修的也是正统的佛家法门,只是后来在东南之地出了一名苦行僧,脱离了佛门,然后自创了黑衣教。 这么多年,黑衣教发展壮大,与佛教南北对立,双方各自指责对方是邪门歪道。 两者虽然出自同门,如今却是势同水火。 只是更有意思的是,佛门在江北的名声不差自然不必说,可黑衣教在江北的名气竟然也是极好。 双方虽然在教义之上大有不同,可却不会阻碍双方各自在南北传教。 至于传教成功与否,结果如何,只是各凭本事而已。 所以如今在在东南之地极为有趣,常常会在一处出现两间佛寺,一间佛寺之中供奉的佛陀是金身泥胎,而另一间的佛陀则是黑漆泥胎。 而两间佛寺,往往供奉黑色佛陀的黑衣教佛寺香火要更好些。 他收回思绪,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战场。 周文已经和耶律青交上手。 耶律青虽说身受重伤,可武道修为始终是在周文之上,如今虽然是勉强聚起体内残存的气力迎战,可依旧是将周文压制在下风。 青色罡气在他身侧不断闪烁,劈开一道道黑色佛陀投来的虚影。 周文此时已经满脸鲜血,用这招对他的身体损耗不小,当日在山寨的议事厅里他压制冯间之时只用了片刻,就已经七窍流血。 更何况如今的耶律青显然不是当日的冯间可比。 他身后的黑色佛陀此时已经虚弱了大半,在黑夜之中时隐时现。 只是这次由不得他不尽力,毕竟这也是他交给宋先的投名状。 “好了,周大哥退下。” 宋先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周文长出了口气,缓缓而退。 耶律青压力骤减,吐了口血。 他强笑道:“怎么就这点本事即便是我受了重伤,要对付你们这些小家伙还是轻易的很。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离开,不然他日我必然要回来取你性命。” 宋先一笑,“多谢先生教诲,只是先生只怕没这个机会了,今日这里就是先生的葬身之地。” 他抬起手,身后的血衣神兵上前几步。 “血衣神兵的战法最适合以多打少,用昔年授我之法,来取前辈的性命,这是不是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血衣神兵已经结成阵法,罡气聚拢成了一把血红色大剑,长剑直刺,劈向耶律青。 耶律青勉强打起精神,忍着身上气血翻腾,强行撑起罡气猛虎。 只是青色猛虎身形飘摇,如同风中的烛火,似乎随时都可能会崩散开去。 宋先笑道:“果然不愧是五品纯粹武夫,即便是身受重伤也这么难杀,可惜了。” 他言语还没说完,从四面的深林之中射出无数箭矢,直奔耶律青而去。 箭矢之上泛着诡异的黑色光芒。 军中秘制,以箭破神。 第一百九十八章 身死道消 耶律青本就身受重伤,刚才与周文一战已经是勉力支撑。 如今对上血衣神兵早就用上了全部心神,哪里还抽的出其他精力去应对射来的破神箭。 即便他能听到箭矢的破空之声,可也抽不出精力去拦阻那些箭矢,几只破神箭带着风声刺破了他的护身罡气。 一身强行提起来的罡气一处被破,罡气便如潮水下落一般整体退去。 箭矢从他身上破体而出,老人后退几步,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呼吸急促,显然要不久于世。 几个血衣神兵就要上前收割他的性命。 宋先却是伸手将几人拦了下来。 “耶律先生可不止武艺高强,心术也是不差的,有强力时用强力,无强力时便用智谋,我说的可对” 良久之后,看似已经失去战力,重伤垂死的耶律青忽然挣扎着坐起身来。 他苦笑一声,“这么多年,我本来以为已经足够重视你了,没想到到最后我果然还是小看你了。” 刚才他假死不起身,自然是存了宋先妄自尊大,轻敌冒进的心思。 一旦他走过来,自己就可以将他劫持为人质,这也是他博一个生路的唯一机会。 如今既然被宋先识破,他自然就没什么好隐藏的了。 宋先笑道:“看来耶律前辈是认命了,真是无趣,还以为前辈还有什么杀招未出。” “你不要得意,玩弄人心,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如我一般。” 宋先大笑着起身,“玩弄人心当年你们从北辽而来,将我东南之人当做猪狗,看作是将来为你们冲锋陷阵的牛羊,你们又何尝不是在玩弄人心世上佛陀说因果,今日前辈所受之事,不过就是当年所做之事的罪责罢了。” “再说,我这种人,难道还怕什么天谴不成” 耶律青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若是今日杀我,北辽那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你可曾想过后果” 宋先点了点头,“自然想过,前辈死后,我就会带人离开这里,当年的旧账自然不会到前辈这里就为止了,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嘿,宋大寨主好大的雄心壮志,以一人敌一国,不知是该说你狂妄还是无所畏惧。” 宋先的言下之意他自然明白,毕竟当年选择龙头寨作为他们的傀儡,自然不可能是一帆风顺,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不知道隐藏着多少杀戮。 当年山寨里的许多人都是因此而死,只是当时龙头寨弱小,即便知道是他们这些南来之人做的,又能如何也只能假装不知罢了,甚至是当年宋先的父亲之死,也是他们在暗中出手。 只是后来在东南的领队之人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东南,他才会被从辽东派到了这里。 他忽然一震,望向宋先,“不可能,当年你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前辈,古今多少事,都告诉我们一事,莫以年岁论英雄。” “所以说人还是要多读书才是。” 他上前几步,靠近耶律青,伸手按住他胸口上的一支破神箭。 用力向前递去。 箭矢入体,发出与骨肉的摩擦声。 耶律青闷哼了一声。 宋先笑道:“想不到前辈这种平日里自诩高人一等的武夫也会怕疼。” 箭矢从他身后透体而出。 乌黑的箭矢上夹杂着殷红的血迹。 耶律青的目光先是死死的瞪着宋先,只是随着身上血液的不断流失,他的目光逐渐放远。 头颅之上再也撑不起力气,遥遥望向远方。 远处原本昏暗的夜色之中好像忽然下了一场在东南之地从来不曾下过的雪。 他还记得在自己那个家乡,有些高处的山头,山上的积雪常年不化,甚至比那些山头的年岁也小不了多少。 老山旧雪,梦我家乡。 当年那个奔跑在雪中的少年郎,终于再也不能返回家乡。 耶律青眼中的神采逐渐散去,哀莫大于心思。 身心皆死。 宋先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他脸上全无大事成功之后的喜悦,反倒是一脸平静。 自他当年登上龙头寨的寨主之位起,这一切其实就已经早在意料之中。 这么多年,他其实不过是走在一条早就已经被他预料好结局的路上。 “寨主似乎不是很高兴” 周文此时已经压下了身上的伤势,虽然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可行走已经无障。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结局,有何可高兴。” 周文沉默良久,“与你相处越久,越觉的你可怕。可笑我之前还有和你争雄之心。” “这你就不如沈军师了,要做大事,必然是火中取粟,与虎谋皮。若是连这个心性都无,如何做得大事” 宋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许这就是我败给寨主的因由了。” 宋先笑了笑,不以为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实方才耶律青所说的也不差,如今他一死,北辽那些人自然会再次派人前来,依着咱们如今的实力是万万抵挡不住的。倒不如离开此地去重新另寻一处天地。周大哥以为如何” 周文苦笑了一声,虽然宋先看似一副商量的语气,可看他的神态,显然已经早有打算。 虎狼心性,深不可测。 他深吸了口气,抱拳拱手,“属下自然是听寨主的,唯寨主之命马首是瞻。” 他其实本不是黑衣教的人,只不过是后来黑衣教谋划向北发展,这才盯上了龙头寨,而他周文又是出了名的鲁莽之人,自然就被黑衣教看在了眼里,功法,势力,样样动人。 那时他心中又有些不甘心,这才起了与宋先争锋的心思,只是如今从头到尾见证了宋先谋杀耶律青之事,他才知道自己确实不是宋先的对手,无论是心性手段都是如此。 宋先将他搀扶起身,“山寨里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兄弟们的家眷已经有了个安全的去处,去和他们汇合就是了,不过,我还有件事要做。” “可是要去见沈军师沈军师其实暗中找过属下。” 宋先摆了摆手,“我自然知道,以他的智谋,若是不找你才怪。” “只是如今棋还没下完,不去道个别,多少有些遗憾。” 第一百九十九章 异乡故人 林木幽深,夜风瑟瑟。 相传多年之前,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后来一位乌姓将军率军路过此地,驻扎了几个月,带领手下将士填土植树,这才有了如今的一片密林。 几十年来,路上行人靠着这片树林遮风挡雨之人数不胜数,为纪念这位乌姓将军和那些将士,故取名乌林。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乌林前的小道上,宋先侃侃而谈。 在他对面的沈行羽扇轻摇,笑而不语。 棋盘之上,不论是谁先落子,早晚也要有个胜负。 沈行笑道:“所以今日寨主寻我来是有何事?莫非是为了炫耀寨主棋高一着不成” 宋先笑着摇了摇头,他扯了扯衣袖,“到最后始终不能让军师甘心为我所用,终归是我输了。咱们这局棋,还未分输赢。” “寨主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你所用的。” 夜风吹拂,两人衣袖飞舞。 “我自然知道,燕国燕横大将军的后人,如何会甘心屈服在我这一个小小的龙头寨。” 沈行目光一凝,右手轻轻握拳,“我自问从上了山寨以后也算是谨言慎行,不知是何处露出了马脚,让寨主看出了端疑” “恰恰是毫无漏洞,才是最大的漏洞,不是我自吹自擂,若真是一个寻常书生,见了龙头寨的声势,多少也该有些不同寻常的反应。” “可军师实在是太平静,所以我才会特意派人去查了你的身份。刚好当时山寨之中有人是从燕国逃难而来,而且此人恰好曾经见过燕横将军和他的独子。” “此人如今何在” 沈行眯了眯眼,如此人物,若是不除,只怕日后是他和朝清秋的隐患。 “军师不必担心,我已经帮军师料理掉了这个后患。所以说,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人,不是吗”。 宋先拢着袖子,半蹲在地。 “寨主竟然如此信任我,孤身前来,就不怕我动手不成” “你我都是聪明人,可聪明人最大的坏处,就是不能行止由心,从心所欲,要是沈军师是个粗鄙武夫,我反倒是不敢来了。” 沈行一笑,握紧的双手缓缓松开。 “寨主果然是我的知己,只是不知寨主接下来打算如何如今那郑先生已死,想来幕后之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才是。” 宋先站起身,“既然敢做此事,我自然早有谋划,只是不知军师有何建议” “虽然不知郑先生背后是何人,可能让你宋大寨主隐忍十余年才出手,想来不是什么寻常人物,既然不可力斗,倒不如离开此地,另寻出路,只是不知龙头山寨这片基业,寨主舍得不舍的” “果然军师知我,不能与军师同行,真是天大的憾事。” 宋先依旧是笑容满面,倒是丝毫不见即将背井离乡的伤感。 “这么多年,我早就想去外面看看了,在山寨里之时,常听人说天下豪杰无数,只是不知真正的英雄又有几人。” “即将远走,寨主倒是从容的很。背井离乡,总归应当是件伤心事。” 宋先笑着点了点头,“自然,背井离乡,离家去国,无论何时都算的上是一件伤心事,只是我一想到日后一定会衣锦还乡,自然就没那么伤心了。” “这般大话,可不像是我认识的宋寨主会说出来的。所谓得意忘形,寨主还是要深思一二。” “昔日受制于人,我自然是温良恭俭,如今脱身而出,自然是难免有些张狂了,军师原谅一二。” 两人之间其实本就没什么话好说,沈行转过身,即将离去。 他忽然开口道:“你身侧同行之人都是虎狼之辈,望寨主珍重。” 他与宋先虽不同路,可宋先也算是个枭雄,这个世道,豪杰英雄未必就能做成什么大事,甚至反倒是会因为所谓的仁义豪迈让这个世道变的更坏,在他看来,乱世之中多些枭雄,未必就是什么坏事了。 宋先站起身,“有劳军师挂念了,记得当初我曾经和军师说过我的用人之道,有才无德之人,自然也能用,只看是如何用罢了,这个世道谁没有野心,如果是清清白白的圣人我反倒是不敢用了。” 沈行没有多言,他朝着宋先抱了抱拳。 既然是江湖相见,如今又离散在江湖,自然是要用江湖之礼。 宋先抱拳还礼。 “不知今日一别,他日还能否再见。” 两人都知道,如今这个世道,往往今日一见便是最后一面。 ------------------------------------- 飞鸟巷,有间私塾。 朝清秋从噩梦之中惊醒。 梦里,他与无数秦军在厮杀,在他身侧的好友一个个倒下,释空,许望,常青,沈行。 他杀红了眼,折断了剑,可是依旧一个都救不得,最后他自己也被淹没在秦军之中。 他长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揉了揉额头。 当日用过龙气之后,他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外界之事一概不知。 伸手取过桌上的茶杯,杯中竟然还是温水。 他心中一暖,喝光了杯中的茶水,踏上鞋子,起身出门。 门外,林任和王峰正坐在台阶上。 长阶之上月凉如水,映着少年们的倒影。 月悬半空,已是深夜时分。 朝清秋将两人抬回到屋中,然后站在门外,揉着有些泛酸的手臂。 “醒了。” 沈行拿着几壶酒水来到他身侧,坐在长阶上,顺手递给他一壶酒水。 “重伤未愈,可以少喝些。” 朝清秋接过酒水,蹲下身来。 “这次还真是吓了我一跳,虽然不知殿下是用了什么秘术,可以后能不用,还是尽量不要用才好。” “自然要听军师的。”朝清秋喝了口酒水。 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虽然故人,可当年两人都是死读书的读书人,自然是相互看不上,更别提像现在这般饮酒。 如今国破家亡,两人各自沦落天涯之后,反倒如许多年的挚友一般了。 天上月色,照着两个身在异乡的故乡人。 第二百章 与君离别意 天光大亮,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朝清秋自然不会让那些孩子们在夜半就读书,可晨课终归是免不了的。 私塾里,孩子们一脸生无可恋的坐在桌前,看着朝先生刚刚分给他们的那本新书。 书上的墨迹还没淡去,仔细嗅一嗅,还能闻到书上的墨香。 这些孩子都读书还少,只是勉强能看出这本书与朝先生之前给他们的那本书有些不同,至于不同在哪里,他们又说不出。 他们之中,林任读书最多,他把手中的书翻了翻,自然看出与之前的书相比较,这本书的内容更简单了些。 只是书中言语虽然简单,却也不是那些假大空的圣贤道理,而是将一个个道理蕴含在小故事之中,显然更适合给这些年纪尚小的孩子们启蒙。 自然就是当初赵先生赠给朝清秋的那本书。 朝清秋也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的翻看过,确实要比他带来的那些书更好些。 没办法,他这次来本就是为寻人而来,没想到会在这里耽搁这么多时日,所以这几日他连夜将这本书抄录了几本。 还好书本就不厚,如今私塾里的学生也不多,人手一本也勉强足够。 最前面的刘满翻了翻书,旧书新书都被他摆到一起,摊放在桌上。 新书看着倒是不错,只是这书上的许多字都是它们认识他,可他不认识它们。 “朝师父,读书有什么好的,满嘴之乎者也,可连一个坏人都对付不了。难道我们读会了书,日后要用嘴说死那些欺负我们的坏人不成哪里比的上练拳,到时候谁敢欺负咱们,上去就是一拳一个,看看谁还敢再欺负咱们永平镇的人。” 少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比划了两下。 “我可是听王峰说过了,朝师父你在乌林之中威风的紧,那些人都禁不住你一拳。” 朝清秋看了眼低着头正准备溜出去的王峰。 他笑了一声,目光从堂下的孩子们身上扫过,“我教你们读书,本来也就没希望你们将来能成为什么满口知乎者也的博学鸿儒。也不希望你们成为满口道德的所谓仁义君子。” “我从来都不认为读书识字是为了日后的升官发财,前程似锦。我只希望你们学会一件事,那就是明辨是非。” “这些日子我教你们读书,也教你们习武。毕竟在这个乱世里,空口的仁义道德,就只是仁义道德,唯有强力才能制服于人。我只是希望日后你们出拳之时,能够知道为何出拳,出拳之后能够不后悔。” 王峰带头鼓掌,“朝先生说的对,咱们还是要好好读书的,到时候那些所谓的读书人讲道理又讲不过咱们,动手又打不过咱们,想想都让人高兴。” 朝清秋笑道:“王峰大侠,我记得你之前从来不叫我先生的。” 王峰尴尬一笑,“怎么可能,书院之中,我最尊敬的就是先生。” 一旁的林任挡着脸,没眼看。 ------------------------------------- 下了早课,孩子们一个个飞奔而出。 终究是少年心性,哪怕心中明知读书好,可散了学,人还不曾出私塾,心却早已经飞到了私塾之外。 朝清秋来到大槐树下,两个老人已经如往常一般坐在树下下着棋。 日光之下树影斑驳,两个老人相对而坐。 一局寻常的围棋而已,倒是硬生生让两人带上了杀气。 棋盘之上无父子,赌桌之上无兄弟。 唯一与往常有些不同的是在他们身侧多了一个沈行。 朝清秋来到孙老爷子身侧,他躬身凑到老人身前,“老爷子,如今龙头寨之事已经告一段落,永平镇这里也已经安定下来,所以我这几日就要离开了。” 原本还在和刘老爷子争论胜负的老人握着棋子的手稍微抖了抖。 只是老人毕竟是孤身撑起了永平镇十余年的人物,很快就稳定了心神。 “朝先生有自己的事要做,离开这里本来就是应有之义。这些日子倒是劳烦先生了,要不是先生出手,如今这永平镇不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朝清秋摇了摇头,“即便没有我,有孙老爷子你在,有赵县令在,龙头帮也翻不出天去,我只是略尽绵力而已。” “朝先生不如再多留些时日,也好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不然要是让先生这么走了,岂不是显得我们有些不近人情” 朝清秋有些犹豫,按照他的本意自然是想悄悄离开,如今他最是见不得那种离别伤感的场景。 沈行知道他的心思,轻声道:“如今这个世道,见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我觉得孙老爷子的话有道理。” 孙老爷子连连点头,“还是这位沈先生通情达理,老头子我都这个年纪了,难道朝先生连我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不成” 朝清秋犹豫片刻,见沈行暗中朝着他点了点头,他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就对了嘛,刚好如今解决了龙头帮之事,这次倒是可以借着朝先生之事好好庆祝一番。” 朝清秋欲言又止,只是想到也许他们如今确实需要一场庆祝。 被龙头帮压制多年,如今想要庆祝一二,也是常事。 两个老人兴致勃勃的凑在一起,商量着诸多事宜。 大槐树上不时飘下几片槐叶,随风远去。 …………………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 宜出行,宜宴饮。 有间私塾前的空地上,刘老爷子悄然之间就红了眼眶。 老人呆在这里半生,时光砥砺,风风雨雨,花开花谢。 岁岁年年,这里许多年不曾这般热闹过了。 空地上摆着一张长桌,最中央是楚荣起早炖好的几大盆猪肉。 鲜肉糜烂,肉香随着晨间的雾气不断飘远。 大坛的酒水陈列在座位之前,今日赵老板难得的大方了一次,所有酒水分文不取。 汉子更是夸下海口,今日的酒水管够。 桌上的佐菜五花八门,都是私塾里孩子们的父母踏着清晨的月光送来的。 孩子们的父母虽然推脱了一番,可最后还是被孙老爷子留了下来。 青菜花生,烂肉美酒,放在富贵人家也许算不得什么稀奇,可放在寻常的市井人家,已经是一顿了不得的盛宴。 林任和王峰带着几个小家伙在那里摆放碗碟,即便是刘满这个平日里最为跳脱,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今日也有些束手束脚。 屏气凝神,小心翼翼。 天大的豪杰,见了父母也要软三分。 何况是这些如今只是嘴上强硬的少年。 楚荣带着楚娘子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做起菜来倒是一个难得的好手。 他腰间系着一块黑布,手上的锅铲偶尔颠上几颠,不时用铲子舀上一些油盐。 望着锅中的沸腾的油水,他面色肃穆,就像战场上的大将正面对着一场生死大战。 楚夫人在一旁摘着青菜,不时转过头来,为自家夫君擦擦头上的汗水。 她看着他,满眼温柔。 屋外的老槐树下,孙老爷子和刘老爷子席地而坐。 两人身前,是一盘昨日没有下完的残局。 棋盘之上,只剩半数棋子。 老树,旧棋,故人。 两个老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半生辛苦,满腹言语,谈笑之间。 朝清秋和沈行蹲在槐树下,任由脚下的影子被槐树的枝桠切割成无数碎片。 日影斑驳,身处异地他乡,却已经是他们这两个异乡的同乡人,少有的安稳时刻。 沈行抖了抖衣衫,盘坐在地。 “当初燕国破亡,背井离乡,哪里敢想会有今日这般安稳的日子。” 朝清秋没有如他一般坐在地上,而是后撤几步,倚靠在身后的大槐树下。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可若是平平稳稳,有些树木,总是要比人活的更长久些。 他笑了一声,“当时国破家亡,天塌地陷。后来流亡四方,虽然磕磕绊绊,可你我到底是都活下来了。” “是啊,都活下来了。” 宋先后仰倒地,任由一身青衫沾染上泥土。 这个在宋先眼中心性手段皆是上上之选的读书人,泪流满面。 他们活下来了,可有些人却为他们而死。 朝清秋低声喃喃自语,“既然活着,咱们就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他们好好活下去。” 不远处的空地上,食物与酒水已经上齐。 刘满把手搭在嘴上,朝着槐树下的朝清秋等人大声喊叫。 “朝师父,开饭了。” 朝清秋大笑一声,伸手拉起躺在地上的沈行。 两人各自上前,搀扶起不远处正在下棋的两个老人。 走出了槐树笼罩下的阴影,走进日光里。 这一日,整日里在肉铺里板着脸的楚姓汉子喝的面色通红。 在众人面前,他第一次牵起了楚夫人的手。 这一日,两个许多年不曾痛快畅饮的老人,喝的酩酊大醉,把臂追忆少年时。 这一日,一个在私塾里当了几日教书先生的读书人,大醉醒来,背起了行囊。 有一席青衫,南来之后再南去。 第二百零一章 平地起波澜 春雨贵如油,当春乃发生。 只是这场撵着暮春尾巴姗姗而来的春雨,着实是大了一些。 上一刻还是乌云四合,下一刻暴雨已然瓢泼而下,如珠帘断线,一颗颗砸碎在地。 绵绵又绵绵。 有春雨落地,自然是好事。 只是这场大雨连连不断已有三日。 东南之地本就低地势低洼,过犹不及,连日的大雨之下,反倒更会让田间的农户们慌了手脚。 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 阴岭之后有条山路,直奔几十里外的山阳镇。 连绵骤雨里,山道崎岖少人行。 夜色里,几个江湖汉子纵马撞开了接天连地的雨幕,闯入到山道之中。 几人身后,跟着一辆马车。 两匹在东南之地并不常见的高大骏马,死死拖着马车。 车轮所过之处,都会在原地留下一道入土极深的车辙印迹。 马车的车厢被一层层丝绸紧紧包裹,即便是连天的大雨,也只能砸在车厢之上,最终顺着檐壁缓缓落下,滴落在地。 左右两侧窗牖是以轻纱织就,车外烟雨带来的一丝丝冷气顺着小窗渗入马车中。 风吹玉振,车外檐上悬着的风铃沙沙作响,竟是压下了车外的雨声。 显而易见,马车上之人,非富即贵。 雨声渐大,压下了檐间铃声。 跑在前面故作豪雄的江湖汉子,也忍不住开始伸手遮挡起砸在头上的雨水。 为首的汉子五大三粗,眉宇之间带着几分豪侠气魄。 他身侧的一个汉子叫嚷道:“赵大哥,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一间寺庙,不如咱们先到那边避避雨” 姓赵的汉子拨转马头,回到马车之前,“范掌柜,如今这外面的雨实在大的很,兄弟们合计着先到附近的寺庙里歇息一二。” 车里传出一个有些苍老且病恹恹的男声,“出门在外,赵大侠做主就是了。” 汉子转过身,在雨中大声吆喝着众人前行。 ------------------------------------- 道旁有古寺,香火早凋零。 这间寺庙是佛门之中常见的阿兰若,阿兰若是佛门隐喻,此种寺庙多是藏于山水间。 寺前三门之中的两侧小门已毁,只剩下中央的大门在苦苦支撑。 只是风雨飘摇,岁月蚕食,想来也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门前的两个金刚力士身躯仍在,只是脖颈之上,早已被人刻意削去了头颅。 佛陀半毁,折辱之意再明显不过。 寺庙中央早已悬空半挂的匾额在连日雨水的冲刷之下,勉强洗去了上面覆盖多年,早已连为一起的泥土,匾额上露出掉了漆的甘霖二字。 其余殿宇早已破败,只留下了一座供奉佛陀的大殿。 佛寺门前的雨声里,有马蹄声骤然响起。 赵姓汉子一马当先,勒住马缰,打量了一眼眼前的佛寺。 云雾风雨之间,不见佛光,倒是有些阴气森森。 汉子在江湖上厮混多年,自然早已不信所谓鬼神之说。 他翻身下马,将身后马车中的人迎了出来。 一个老人在汉子的搀扶下迈步走下马车,有仆人在身后为他撑起一把漆黑大伞。 老人一身紫衣,腰身半弯,一头白发梳的整齐,眼眶微微凹陷,一双眸子带着几分锐利,也带着几分岁月的沧桑。 落地之后,他用手中拿着的一根翠绿拐杖轻轻杵地。 姓赵的汉子凑在他身前,“老爷子,就是这间寺庙。” 老人点了点头,咳嗽几声,朝着寺庙迈步而去。 支呀一声,跑在前面的汉子推开了寺庙的大门。 随着门声响动,屋上落下几缕飞灰。 檐上已无琉璃瓦,坐上佛陀无金身。 大殿之中被殿外的夜色遮笼,只有一只烛火暗淡的油灯在昏暗之中散着点点星火。 油灯下,一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正挑灯夜读。 这人自然是前几日离开永平镇南下的朝清秋。 他的运气着实不好,刚刚出了永平镇两日就遇到了这场大雨。 还好找到了这间佛寺暂且安身,不然只怕就只能在外面做一只落汤鸡了。 此时他自然也注意到了那老人一行。 姓赵的汉子侧了侧身,护在老人身前,单手按住了腰间的长刀。 倒是那个老人对着朝清秋歉意一笑。 朝清秋笑道:“我是从北边来的,特意来东南寻人,在这里是为了避雨,诸位自便就好。” 老人按了按赵姓汉子握刀的右手。 汉子会意,朗笑一声,“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既然咱们能够碰到一起,这就是天大的缘分,兄弟不如过来坐坐” 他言语温和,只是那只握着刀柄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朝清秋笑了笑,收起手上的书,揣进怀里。 他提起身侧那盏油灯,走向老人这边。 那几个跟着进来的江湖汉子站定四周,各自戒备。 跟随老人从马车上下来的仆人则是燃起篝火,开始生火做饭。 大殿破损,废木极多。 自然不缺薪火。 片刻之后,殿中已经燃起了篝火。 众人围着篝火而坐,赵姓汉子坐在老人与朝清秋之间。 言谈之间,朝清秋知道了老人姓范,在山阳镇里以经商为生。 只是从他的言谈和衣着来看,绝不单单只是老人口中的靠着卖些东西混口饭吃。 坐在两人中间的汉子叫赵鹰,闯荡江湖多年,是山阳镇里出了名的豪侠,也是范老爷子儿子的至交好友。 这次老爷子从山阳镇里外出是为了与一个镇外的老朋友谈一桩大生意。 听老人的意思,那个老朋友其实就在镇外不远,原本是不必劳烦赵大侠的。 只是他家那个臭小子实在放心不下他这个老家伙独自出远门,这才托了人情,请了赵大侠护送他们一程。 赵鹰闻言摆了摆手,“我和令郎是至交好友,江湖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义气深重。这些年,范兄从来没嫌弃我们这些混在江湖里的厮杀汉,范兄的父亲自然就是我的父亲,老爷子放宽心就是。” 老人含笑点头,“不论怎么说,都是给赵大侠添麻烦了,这次回去,我范家必有重谢。” 朝清秋抬眼望了望两人,没有言语。 屋外风雨不停,不时拍打窗楞。 屋内篝火温暖,偶尔发出火燃木柴的噼啪声。 老人虽然不时就要咳嗽几声,可和朝清秋倒是相谈甚欢。 按着老人自己所说,早些年他也是读过些书的。也曾经想过能够参加个科考,哪怕不能考个榜首,只要混上个一官半职,在他们范家这个世代经商的商家之中,也算是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了。 只是后来家里出了些事情,他只能舍弃了原本去北方参考的筹划,留在家中继承了家里的家业,这些年兢兢业业,经营的倒也算不错。 说到此处时老人叹了口气,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遗憾。 赵鹰忽然笑着插嘴道:“要是老爷子经营的也只能是不错,那山阳镇可就真的没有商家敢言语了。小兄弟不知道,在咱们山阳镇,不知道府衙的门朝哪边开,可以。不知道山阳范家,不行。就连县令大人到任的第一天,都是先去范家拜访一二。” 老人摆了摆手,“赵大侠过誉了,我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生意做的再好,终归也就是如此了,三教九流,商人是末流。老夫这辈子就想看着我范家能够出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可惜啊,我家那个臭小子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子,反倒是经商时颇有头脑。不过我那个小孙子虽然如今年岁还小,可已经颇为聪慧,我看是个天生的读书种子。” 赵鹰笑道:“老爷子果然想的长远,和咱们这些混江湖的厮杀汉就是不同,我这辈子就想着我家那小子要是能继承了我这一身武艺,我就已经知足了,要是能比我更强一些,我就要去我家坟上,给我老赵家的列祖列宗叩头上香。” 朝清秋笑了笑,没言语。 范老爷子身家巨富,赵鹰浪荡江湖。 虽然两人身世地位都不同,可一家之中的前辈,多半还是希望家中的后辈能够青出于蓝的。 谈笑之间,屋外马蹄声大起,奔腾如雷。 朝清秋侧耳细听,只怕要有几十骑。 赵鹰皱了皱眉头,猛然抽刀在手。 他站起身来,冷冷的望向大殿门口。 几十个身穿蓑衣,带着斗笠的汉子正鱼贯而入。 雨水从他们的蓑衣之上缓缓滴落,破碎在大殿之中的石板上。 为首之人随手摘掉斗笠,扯下身上蓑衣。 此人身形彪悍,一脸桀骜之气,面上还带着一道显眼的十字伤疤。 蓑衣之下,是一身鱼鳞软甲,年岁似乎已经有些陈旧,甲片之上泛着淡淡的暗灰色。 背刀负箭,一看便不是易与之人。 他望向殿中,先是扫了一眼赵鹰,然后死死的盯着范老爷子。 那人嗓音嘶哑,怪笑出声,“冒雨而行,本以为这次下山要无功而返,不想在这里碰到一条大鱼。” “兄弟们,寨子里的伙食有着落了。” 第二百零二章 袖手出刀 一道暗紫色雷霆闪过天际,在半空之中炸裂开来。 伴着哗啦啦的雨声,传入佛寺之中。 佛寺里,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了大殿正中央那尊早已破败,却依旧双手合十,低眉垂眼俯瞰众生的佛陀。 也照亮了佛寺之中所有人的面目。 摘下斗笠的汉子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咱们兄弟能在这里碰到山阳镇首富。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可要好好接好了才是,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的美意。” 赵鹰站在老人身前,长刀横握,细细的打量着对面之人。 他在江湖之中厮混多年,自然看的出对面言语之人实力不在自己之下,自己这边只有他们这几个江湖人是在江湖上厮杀惯了的厮杀汉。 对方不止人多势众,从神色之中也能看出都是些见过血的人物,真的动起手来,自己这边只怕胜算全无。 他强压下心中怒火,收起手中长刀,挤出一张笑脸,“不知诸位好汉是哪里的人物什么山阳城首富,我等不知。我这次只是陪着我家老爹外出访友,遇到大雨在这里避雨罢了,各位大侠莫不是认错人了” 范老爷子倒是镇定自若,还伸手压了压朝清秋的手掌,似乎是在安慰他放宽心。 也许在老人看来,朝清秋这样的读书人,整日窝在私塾房间之中苦读圣贤书,骤然遇到如今这般生死之事,能够定下心神,没有慌了手脚,已经算是极为不错了。 对面的汉子冷冷的扫了众人几眼,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他的目光扫在众人身上,阴毒且恶毒,众人就像被一条在深林之中饿了几日的毒蛇在身后窥伺,如芒在背。 汉子笑道:“赵大侠是名闻山阳镇的豪侠人物,即便我等兄弟远在山上也曾听闻赵大侠的仁义之名。只是听说赵大侠的父亲前些年已经早早的去世,不知为何今日又多出来一位赵老爷子难道赵大侠也是见了富贵,弯腰跪倒的三姓家奴不成” 他虽然是笑着言语,可言语之中讽刺之意十足。 即便是朝清秋听在耳中也是有了些怒意,对面这群人虽然如今还不知道来历,可行事作风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良善之人。 赵鹰手上青筋暴起,只是他脸上还是带着笑意。 初入江湖的那些年里,他早早的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形势不如人,那忍着便是。风水轮流转,只要活下去,即便今日身受万般苦,他日也可百倍奉还。 “兄弟们到底是哪里的人物,老赵我在山阳的江湖上也有些薄面,不如给我个面子,放我们过去,今日的恩情我定然会记在心里,他日必有后报。” 对面的汉子摇了摇头,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刀,在烛火的映照下,刀锋上闪烁着常年染血留下的殷红。 “我等来自阴岭之上的连云寨,我等和范老爷子并无昔日仇怨,范老爷子在山阳镇里的善人之名我们也知道。只是干我们这行的,吃的就是这碗饭,今日若是放了你们过去,山寨之中几百人说不得就要饿死不少。” 听到连云寨三个字,朝清秋的微微皱了皱眉头。 当初他离开鱼龙镇和释空一路北上,印象颇深的一件事就是和李云卿联手捣毁了连云寨。 当时那一战虽然算不上惊险,可他却极难忘记。 时至今日,当初大髯汉子和他讲的那些老寨主的故事还会时不时的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不久之前他在有间私塾之中给那些孩子们讲述江湖故事,便曾经提到过这位老寨主。 虽说老寨主所做之事在许多人看来不是什么大事,可在他看来,老寨主做的这些事,却是要比那些所谓的大事更像大事。 赵鹰点了点头,然后眯起眼,他再不迟疑,以手中长刀,遥遥指向对面,“原来是连云寨的人物,难怪如此胆大妄为。看来今日之事是无法善了了?” 对面为首的汉子却是一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诡异,“赵大侠先别急,兄弟我叫魏横,是连云寨里的二当家。虽然没什么本事,可如今寨主不在,山寨里的事情,我多少也能拿个主意。” “赵大侠也是在江湖上厮混已久的人物了。如今这个局面,即便是个不曾混过江湖的门外汉,也该知道双方的实力。江湖之中,义气固然重要,可在兄弟看来,性命也同样重要。” “范老爷子虽说是山阳首富,可和赵大侠你却是无亲无故,为了一个毫无干系之人,平白无故的搭上性命,值也不值” 赵鹰看向一脸笑容的魏横,此人脸上带着一脸假笑,不像一个混迹江湖的厮杀汉,反倒是像一个斤斤计较,满腹算计的商人。 他笑问道:“那按照兄弟之言,我该如何” 魏横脸上的笑意更多了些,“在兄弟看来,赵大哥要做的丝毫不难,如今虽然大势在我这边,可我也是个爱惜兄弟的人,我这般言语既是英雄识英雄,也是不想让跟着我下山的兄弟们有过多的伤亡。” “赵大哥只需要交出范老爷子,然后从寺庙之中出去就是,至于出去之后,赵大哥装作力战不敌就是了,想来赵大哥是个老江湖,具体如何做,不用兄弟多说了。无非是弄出些伤势罢了,受些伤,总比丢掉性命要强上不少。我这边也会配合赵大哥的言语,绝不会让赵大哥在江湖上失了侠义之名。” 赵鹰低着头,沉默不语,脸上神情不断变换,似乎内心之中正在挣扎。 魏横也不催促,只是目光扫过对面众人,神色玩味。 他是江湖之中的厮杀汉不假,可他与那些只知道刀口上添血的莽夫不同,平日里他最喜欢的就是玩弄人心。看着那些江湖之上所谓的豪侠英雄一个个蜕为禽兽,才是人间最大的赏心悦目之事。 跟随赵鹰而来的几个江湖游侠脸上神情各异,他们这次追随赵鹰而来,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赵鹰豪侠仁义,名声传遍山阳镇,能够跟随赵鹰,对山阳镇中的游侠来说,从来都是一件体面事。 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范家是山阳城里的首富,要是能够借此机会和范老爷子拉上关系,日后吃喝便不愁了。 挣扎之下,有些人望向范老爷子的目光就带上了几分异样的神色。 范老爷子倒是神色如常,活到这个年岁,他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何况从商这么多年,他早就明白,人心禁不起推敲。 他只是看了朝清秋一眼,低声道:“今日倒是连累你这个读书人了。”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他从心底厌恶魏横这种人,人心善恶大多只在一念之间,世上几人禁的住反复试探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恋生怕死,人之本能罢了。 只是他如今也有些好奇赵鹰会做何种选择。 良久之后,赵鹰神色一变,他咬了咬牙,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个山阳镇里有名的豪侠扔掉了手中的长刀。 原本挺拔的腰身好像骤然之间就弯了下去。 长刀落地,发出沉重的响声,砸在他身后众人的心头。 几个游侠一脸失望,不论他们本心如何,山阳赵鹰,在他们心中一直都是个敢舍生取义的豪侠。 范老爷子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可目光之中还是露出一丝落寞,他虽然本就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最后的结果果然如此,还是让他有些失望。 魏横大笑一声,志得意满,这种结果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赵大哥果然对的起山阳豪侠这个称呼,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我就知道你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不然赵大哥只怕也活不到今日,毕竟在那所谓的江湖里,好人多半早就死在路边,死在了泥沟里。” “你只管独自出去就是了,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干赵大哥的事。” 赵鹰面色有些沉重,“那我这些兄弟如何” “赵大哥,你要想明白些。人多嘴杂,放他们一起走对我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大事,可万一他们将今日之事泄露了出去,赵大哥你日后不能在江湖上立足是小事,只怕还要受到范家的报复,范家家大业大,赵大哥,你受的住吗” 赵鹰揉了揉面颊,转过身来看向身后这些跟他一起出来的兄弟,露出一丝歉意。 几个江湖游侠神色复杂,目光之中有怨恨,有不解。 一个汉子涨红了脸,指着赵鹰怒道:“我原本以为你赵鹰是个真正的豪杰,没想到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狗屁的山阳豪侠。” 赵鹰没言语,他猛然之间转过身,朝着佛寺门口迈步而去。 魏横看着这个失魂落魄,好像突然之间就直不起腰的汉子朝他走来,满脸得意。 两人身形交错之时,他伸手拍了拍赵鹰的肩膀。 只是下一刻,他猛然后退,死死的用手捂住胸口。 方才的位置上,赵鹰手中拿着一把短刀。 刀上不断有血珠滴落在地。 第二百零三章 黑衣慈悲 佛寺里,鲜血顺着魏横的铠甲喷涌而出。 他胸前的伤口极深,几乎见骨。 一条血线从左胸至右肋蔓延开来。 如果不是身着甲胄,加上常年在刀口舔血,养出了远远超过常人的应变之力,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微微侧了侧身。 那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已经足以致命。 持刀而立的赵鹰叹了口气,只差一点而已。 若是魏横身死,他倒是有四成把握能够把范老爷子送出去。 他原本刻意佝偻的脊梁重新绷直,高昂着头颅,没了方才的灰心丧气,反倒是添上了一份桀骜不驯的昂扬锐气。 声闻山阳镇的豪侠赵鹰,如何会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为义气而死,这才是贯彻他一生的侠义。 突如其来的一刀,让所有人都有一瞬间的失神。 几个游侠目瞪口呆,神色各不相同,有人振奋,有人愧疚。 赵鹰终归是他们之中武道修为最高之人,赵鹰未叛,他们也有了勇气斗上一斗。 即便是一直古井无波的范老爷子,眼中也是有了一瞬间的错愕。 在此之前,商海里沉浮多年的老人未必真正如何看的起这个在江湖里摸爬滚打的厮杀汉。 也许在他看来,江湖人所谓的义气深重,也只是旁人给出的价码不够高罢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在他心中,赵鹰弃刀而去才是寻常事。 所以赵鹰这一刀,斩在魏横身上,也斩在他心上。 以义字为刃,狠狠的斩了他一刀。 赵鹰抬手弹了弹刀上的血迹,他朗声笑道:“人多势众,还不是被我砍中了一刀可惜这么多年不曾用过这把短刀,刀锋钝了不少,不然我想和兄弟搭话就要等到他日地下相见了。” “兄弟这些年看来是太过得意了,兵不厌诈的道理,咱们混江湖的可不能忘了。这一刀就当是给你买了个教训,日后切莫得志便猖狂。” 身上依旧流血不停的魏横狞笑一声,终于不再遮掩身上的杀机。 他一字一顿,“好,好的很,示敌以弱,出手果决狠辣。果然不愧是山阳镇里出名的豪侠,更难得的是赵大哥义气深重,愿意和他们同生共死。” “既然如此,我没有不成全赵大哥的道理。” 他强忍着胸前的伤势,朝着身后摆了摆手,“除了范老爷子,其他人一个不留。” 赵鹰后退几步,退到老人身边,手中短刀已经别回腰间,随手捡起了刚才丢在地上的长刀。 不是什么名贵的好刀,不过是大街上常见的寻常货色。他被人尊称一声山阳第一豪侠,虽说家中钱财大多都被他用来接济那些家中困难的兄弟,可是要换把好刀还是不难的。 只是风风雨雨这么多年,熟悉他的豪侠都知道,赵鹰手中这把刀一直不曾换过,甚至他还对这把刀爱之如命。 旁人问起,他也只说是因为用的习惯罢了。 “要老爷子担心了,方才不是我自作主张,只是不能被此人看出破绽。我本意是解决掉此人,然后护着老爷子杀出去,到时候我也就多了几分把握,没想到还是差了些火候。” “事到如今,看来只能舍命一搏了,都是赵鹰无能,才会让老爷子陷入困境。” 老人摇了摇头,“我活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世间真的有轻生死,重义气的慷慨豪侠。如此看来,这些年果然是我小看了天下英雄,不想豪杰人物竟然就在我身边。缘木求鱼,如今想想真是可笑的很。” 汉子抹了抹嘴,露出一个自认为豪迈的笑脸,他目光自手中长刀之上瞥了一眼,“方才与老爷子说过,我就是个混江湖的厮杀汉,能留给我家那小子的也就是教他些还算过的去的武艺和这个守了半辈子的江湖道义。” “若是我今日死在这里,希望活着出去的兄弟能和我家那个臭小子说上一句。江湖之中,该守的道义他老子都守住了,他老子终归是他老子。” “再说,那个魏横兄弟没有受伤之前,咱们要冲杀出去确实有些困难,可如今魏兄弟既然出不得手了,咱们倒不是没有一战之机,大不了鱼死网破而已。” 他言语的声音极大,甚至就是故意说给魏横听。 虽说如今依旧是他们处在下风,可多少已经有了些与魏横拼个鱼死网破的资格。 连云寨的人已经弯弓搭箭,几十支明晃晃的箭矢遥遥指在他们身上。 箭锋上泛着漆黑的锋芒,不是破神箭,只是军中常见的箭矢。 可对付江湖上的寻常武夫,这已经难得一见的大杀器。 箭阵之下,纵横江湖的武夫也要老老实实的弯腰。 魏横此时心中也确实有些迟疑,他自然是希望立刻将赵鹰千刀万剐才好,要是他没有受伤,他有十成把握可以安稳的捉住范老爷子。 可如今他重伤在身,出手不得,虽说他们还占着人数上的优势,可真正动起手来,以人数压制,就不好保证范老爷子的安全。 双方各有迟疑,僵持不下。 雨打屋檐,砰砰作响。 朝清秋揉了揉手腕,脚步悄然挪动。 看如今的局势,他最后难免要仗义出手。 大殿之中默然无声,杀机遍布。 如今大殿之中的所有人,下一刻,都有可能血溅当场。 “阿弥陀佛。” 一个僧人从屋外迈步而入,手中捻着一串漆黑色的佛珠。 一身纯色黑衣,被雨水淋了个透彻。裤脚上还沾着不少泥泞,显然是沿路步行跋涉而来。 他先是看了眼大殿中央的佛像,然后双手合十,低宣佛号。 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此人身上。 他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轻笑了一声,“贫僧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朝清秋有些奇怪,听刚才的马蹄声,跟着魏横而来的大概应有百人之数。如今门口只有几十人,剩下的人马应当都在门外才对,那这个僧人又是如何无声无息的来到此处的 看此人不像是个武道高手,那一个寻常人物又是如何能够从那些山中悍匪身前从容而过 难道此人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他看了眼众人的神色,魏横此时满脸阴沉,而那些连云寨的寻常帮众竟然是有些敬畏 反倒是赵鹰等人看到这个僧人之后松了口气。 只有范老爷子神色复杂。 朝清秋低声道:“老爷子,这是” 老人笑道:“这位是黑衣教的云澜大师,也是山阳镇中出了名的人物。平日里最喜欢为人解斗。山阳镇里不论有何事端,云澜大师都会出面调节,从来无不成。今日之事有他在,必然安然无事了。” 老人在从来无不成这几个字时稍稍加重了语气,似乎是在感慨,却又像是有些嘲讽。 朝清秋自然看到了老人方才的神色,这个黑衣教他也不是第一次听说,当日听沈行曾在私下里和他说过,黑衣教在东南分布极广,许多地方都有他们的势力,只不过是在明处或者暗处而已。 当初龙头寨里的周文就是黑衣教安排在暗中的人手,加上老人刚才的神色,看来这个黑衣教确实不简单。 魏横自然也听说过云澜的名头。他倒是不怕云澜如何,只是云澜所代表的黑衣教在东南势力太大,即便是自家寨主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们,何况是他这个二当家。 只是要他就这么轻易放过赵鹰等人,他又有些不甘心。 到嘴的肥肉,哪有让它就这么飞走的道理 何况赵鹰这一刀之仇,不能不报。 他这个人,报仇从来不隔夜。 他强忍着伤口撕扯的疼痛,望向云澜:“不知云澜大师为何会在此处此地向来偏僻,行人稀少,想来大师不会是为化缘而来。” “莫非是偷偷跟了我等一路不成” 他这句话虽然看似是玩笑,可他此时确实是心中有些疑惑,不然为何云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即将成功之时赶了过来 须知此时赶来,救下了范老爷子等人,和与他们相遇之时便赶来,两者天壤之别。 若是他当时赶来,自然也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只是垂死之时的救命之恩,更是要远远在雪中送炭。 要知道如今外面是连天大雨,此地又是荒废多年的偏僻之地,哪里就会这么赶巧,刚好和他碰在一起 僧人甩了甩衣袖,他开口笑道:“贫僧自然不会刻意跟随施主,只是适逢其会罢了。想来是我和诸位有缘,才能相会在此处。许是范老先生不该有此一劫,也是我佛慈悲,不愿施主多做杀孽。” “如此说来,这件事大师是管定了” 云澜轻声笑道:“贫僧若是要管又如何?” 魏横反手拔出身边之人腰间的长刀,他勉强压住伤势,“只怕大师今日走不出此地。” 黑衣僧人合十低眉,依旧嘴角带着笑意,一眼望去,满脸仁慈。 只是他说出来的言语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今日贫僧死在此地,明日阴岭之上就再无连云寨了。” 第二百零四章 山羊也成猛虎 雨后初晴,山间的风里还带着些土壤的香气。 暮春时节,大雨之后,往往会在不远处的天际挂上一抹长虹。 虹有七彩,虽然遥不可及,可远远望去,也足以摄人心魄。 只是同一处景致,看在不同之人眼中,自然也不相同。 朝清秋坐在马车上,看了一眼对面那个正低头诵经的黑衣僧人。 云澜朝着他点头一笑,面容和善。 如果不是几个时辰之前朝清秋亲眼看着此人与魏横对峙。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眉目白皙,一眼望去就像是得道高僧的家伙,会动不动就说出了要覆灭连云寨的言语。 在此人面前,杀人无数,面目狰狞的魏横也只得狼狈而去。 朝清秋刻意多看了一眼他的僧衣,如果说云澜和他在江北见到的僧人有何不同,那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这一身黑衣了。 江北的佛门中人多是黄衣与白衣,罕见黑衣。 云澜笑道:“听说朝公子是来东南寻人我黑衣教虽说是佛门,可在东南还有些势力,如果朝公子不介意,不如和我说上一说,想来贫僧也是能够略尽绵薄之力的。” 朝清秋拱了拱手,“多谢大师好意,我这次来不过是来寻一个家中的亲戚,算不得什么难事,到时候若是有麻烦,少不得要麻烦大师。”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 云澜低头合十,低声诵念佛经。朝清秋则是取出怀中的书来,随意翻看了几页。 这本书是当初他从永平镇离开时沈行所赠。 算不得什么稀奇之物,只是书摊上几文钱就可以买好几本的寻常书籍。书中也没有什么晦涩难懂的大道理,记载的都是些自燕国建国之后的一些故人故事。 书中之事,既有史书之上的所谓正史,也有江湖之中流传的所谓稗官野史,记载之人,荤素不忌,后世读书之人也多半是当做闲来时的读物,聊以解闷罢了。 可如今这本书对他和沈行这些燕国的亡国之人来说却是极为重要。 燕国旧物。 当年的大燕帝王和大将军燕横都曾在上面题字。 那时他们还年少,许多言语稚嫩,上不得大雅之堂。即便是被人看到了,也决然想不到这些幼稚的言语会是出自燕国最出名的两人之手。 可偏偏世上还有人记得。 就像一个老人的黯然离世,过些时日也许就会被人们忘在脑后,可世上终归有人会记得他们,直到一代代,岁月消亡。 当日是沈行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才从燕国皇宫之中偷出了这本书。 范老爷子将头靠在车旁,酣然入睡,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 老人毕竟上了年纪,哪怕当时在佛寺的危机之中表现的再临危不惧,可事后想起来,难免有些担惊受怕。 车声碌碌,虽然缓慢,终归是驶向了远方。 云澜忽然抬头笑道:“朝公子难道就不好奇,为何昨夜魏横杀机四起,最后却还是带人离去。” 朝清秋和上手中的书,他抬起头来。 昨夜之事他自然有些疑惑,只是倒不是疑惑魏横为何会最终退走。 像魏横这种心狠手辣之人,甘心放弃近在眼前的利益,只能说明云澜带给他的危机反倒是要比利益更大。 换言之,那句明日再无连云寨,并不是威胁恐吓之语。 所以他真正疑惑的是,为何黑衣教能在这里有如此大的势力。 虽说他之前在永平镇时已经听沈行说过黑衣教的大名,只是那时他并没放在心上,以为即便沈行说的是真,黑衣教能与江北的佛门分庭抗礼又如何 到底也只是佛门而已,而修习佛道之人,难免天生便要软绵一些。 云澜也不等他回答,轻声道:“自然是因为我黑衣教的教义与江北的佛门不同。” “我听朝公子有些北面的口音,想来是从北面而来,公子是读书人,应当知道北面佛教的教义归根到底是一个受字,或者说一个忍字。此世累功德,下世得超脱。” “如此教义倒也不是不好,盛世之时自然有助于家国稳定,只是未必就适合如今这个乱世,更未必适合这个比乱世还要乱上几分的东南。” “心怀菩萨慈悲心,却因此送了性命的人,在这东南之地,数不胜数。” “所以这才有了百年之前,我黑衣教的创教之人独辟蹊径,另立教义。不再守着一个忍字,而是与之相反,以人立教,求的就是一个今日功德今日了,或者说讲的是一个怒字。” “我见天下不公事,敢怒也敢言。” “只此一生,不见佛陀,求见真我。”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已经明白为何黑衣教能在东南之地发展出这么大的势力了。 说到底,这些黑衣教的僧人已经算不上僧人,教义之下,他们与赵鹰这些厮混在江湖里,动辄为义气杀人的江湖豪侠又有何不同 大概是他们多了些信仰。 而这偏偏才是他们的最可怕之处,悍不畏死,羔羊也成猛虎。 云澜点了点头,“看来朝公子已经明白了,不知。” “咳咳,咳咳。” 范老爷子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这人一上了年岁,果然万般病痛都找上身来了,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倒像是经历了一番生死,着实是有些可怕啊。” 他扫了眼两人,“不知云澜大师和朝先生在聊些什么” 云澜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与朝公子说些咱们东南的故人故事。” 老人点了点头,“朝公子远来是客,想来还没有住处,到了山阳镇不如到我家暂住如何” 朝清秋点了点头,“那就打扰老爷子了。” 方才云澜明显是有话要讲,即便他不讲,朝清秋也能猜个大概,无非就是招揽之言。 只是范老爷子醒的如此是个时候,明显是不想让他接受云澜的招揽。加上昨夜老人在佛寺里的神情,难道范老爷子和黑衣教有什么仇怨不成 按理说云澜不知他的身份和武艺,应当把他当做一个寻常读书人才是。 一个寻常的读书人,有什么值得他这个在整个东南之地都首屈一指的人物放下身段来亲自招揽,推心置腹 朝清秋眯了眯眼,难道自己在永平镇做下的事情已经传到了这边不成 云澜面色不变,“范老爷子是山阳镇首富,能够让朝公子去老爷子家中做客,自然是最好。” “朝先生也要好好逛逛山阳镇,那里可是好地方,不然也不会出了范老爷子这般人物。” 老人笑道:“老头子我算是什么厉害人物,不过是在闹市之中厮混了几年满身铜臭的商人罢了。” 黑衣僧人捻着手中的念珠,“当今这个世道,处处都缺不得钱的,老爷子还是莫要谦虚。没有钱,即便是天大的英雄人物,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 朝清秋目光一凝,看了眼他手中的佛珠。 昨夜云澜对着魏横放下狠话时,也是如今的这个动作,这副神情。 第二百零五章 跋扈 出了山道就是田野,马车晃悠悠的走在田间陇上。 富贵人家的马车贵自然有贵的道理,方才在山路之上也不颠簸,如今在这平整之地自然更是安稳。 马车摇摇晃晃,车上的人自然也昏昏欲睡。 朝清秋透过被轻纱遮掩着的窗棂,看向车外的一片片农田。 南方本就多水田,这场大雨虽然来的急了些,在局外人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或多或少会让今年的粮食少收些罢了。 只是这些在局外人看来的寻常事,却是局内人的伤心事。 范老爷子同样也是把目光望向窗外,目光之中有了些伤感,他是山阳镇里的首富,可他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山阳第一首富的 如今的年轻一辈已经很少知道了,他们只知道范老爷子有钱,很有钱。只要他愿意,范家的钱甚至足以买下整座阳城镇,甚至这些还不是范老爷子的全部身家。 他们不知道,范家的财富其实比他们想象之中的多的多。 就像寻常百姓想象帝王之家,最多也不过是猜测帝王也只是用金碗罢了。 只有阳城镇里与范老爷子同辈的人才知道,当初范老爷子就是靠着囤粮卖粮起的家。 如今范家虽说一直也在经营粮食,只是明面上相比其他产业,已经变得不起眼了许多。 范老爷子面色有些伤感,“在朝廷之中的官老爷看来,一场雨而已,未必就有多大的影响。” “该收的税还是要收,该服徭役的还是要服徭役。万般事都耽误得,独独官家的事耽误不得。他们哪里去管交过粮食之后你家中是不是有足够的粮食,他们也不会去管一场徭役之后有几人能够活着回到故乡” 老人语气落寞,“他们都不管的。” 黑衣僧人没有睁开眼,似乎是不忍得见田边的惨象,他手中捻着漆黑佛珠,“他们不管,我们管,天下事,本就该天下人来管。” 老人苦涩一笑,没有言语。 突然之间,马车晃动一下,停了下来。 马车外,有人吵闹不休。 驾车的仆人从车外探进头来,“老爷,前面出了些事情,似乎是县衙的人和田里的农户起了冲突。” 山阳镇在龙阳县中最为富足,所以当初这任县令大人就把县衙搬到了此处。 车上三人对视一眼,一起起身走下马车。 马车之外的田垄上,几个身穿衙役服的汉子正用绳子绑住了几个农户。 农户在死命的挣脱,有几个衙役脸上已经露出不悦的神色,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看样子,只要那几个农户再敢多说几句,说不得马上就要血溅当场。 “都停手。”范老爷子还隔着几十步喊道。 许是听见了老人的喊声,不止那几个农户停止了挣扎,几个衙役也是松开了手中的绳索。 “您老人家怎么在这” 一个明显是这群衙役头领的汉子弓着腰,凑到范老爷子身前。 “老爷子。”几个农户也是在那边大叫。 朝清秋此时才意识到范老爷子这个所谓的山阳镇首富在这个山阳镇里到底有多大的份量。 老人咳嗽一声,“没事,老夫只是外出办事,刚好路过。王捕头,不知这几人是犯了什么罪责看这架势,是要把他们带到县衙之中治罪不成” 姓王的捕头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咱们这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要知道咱们这里可是许多年不曾下过这么大的雨了。县令大人放心不下,怕耽误了乡亲们的收成,这才让我带着兄弟们到四处来看看。” “不想到了这里雨天路滑,一个兄弟不小心落到了农田里,压坏了些庄稼,我们本来想着大家都不容易,想要赔偿给这几个乡亲些钱,大家不要伤了颜面就是了。” “没想到他们得理不让人,对咱们兄弟狮子大开口,咱们都是县衙里当差的人,自然不能就这么认了。这才想着把他们拉到县衙里理论一二。” “不想他们又犯起混来,死活不肯跟着咱们兄弟前往县衙,咱们也是没法子。县令大人是再世的青天,若是到了县衙里。大人肯定能判个分明,奈何这几人实在是愚昧,不是咱们兄弟不讲人情。” 此时一个刚才被捆绑着的农户也是挣扎着跑了过来,“老爷子,事情不是像他说的这般。咱们这连日大雨,今日我们几个也是担心田里的庄稼,这才早早的来了田里。” “没想到刚到田里就见到这几个家伙从咱们的水田里踩了过去,那些都是咱们辛苦种下的粮食,哪里忍得住看他们这样糟蹋。” “本来想要和他们理论一二,不想他们实在是蛮横,不仅不道歉,还想着拿几文钱敷衍了事,我们忍不住就和这些家伙动起手来,一不小心就把一人推倒到了地上。” “然后这些家伙就开始血口喷人,硬要拉着我们去县衙里对峙,县衙里都是他们的地盘,到了县衙是非黑白还不是都是他们说了算。” “咱们自然是不去,不想这些家伙急了眼,想要把咱们绑到县衙里。多亏老爷子来了,不然今日我们只怕逃不过这一劫了。” 姓王的捕头怒喝一声,“事到如今,竟然还敢狡辩,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乡间小民。竟然连县衙里的官差都不放在眼里,要是不带你回去,你就认不清什么叫做官法如炉。” 他转过头,面向范老爷子时脸上又带上了谄媚的笑意,“老爷子是咱们山阳镇的主心骨,目光如炬,必然不会相信这些家伙的谎话,老爷子只管当做没看到此事,接下来交给我就是了。”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王捕头说的有道理,他们这些乡间小民如何敢于县衙做对。只是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代他们给王捕头赔个不是就是了。” 王捕头搓了搓手,“既然老爷子开口了,这些自然都是小事,只是我有一个兄弟受了些伤,他家中也不是太富裕,我们兄弟倒是能凑些银子,只是我们的俸禄都不高,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老人神色不变,“我帮他们赔了就是了。” 朝清秋转头,看向方才刻意落后,此时才姗姗来迟的云澜。 云澜依旧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手中佛珠捻动。 “不如让我来赔偿王捕头如何” 第二百零六章 国之大害 王捕头转头看到了迈步而来的黑衣僧人。 他面色一变,虽然依旧是那种恭敬中带着谨小慎微的神情,只是和面对范老爷子时的神情比起来,又有了些细微的不同。 对待范老爷子时多少有些敷衍,对待云澜之时,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没想到云澜大师也在此处。” “王捕头,多日不见了,捕头大人好大的官威。” 云澜对待此人时的神情也和对待魏横时的温和不同,多了几分杀伐气。 “得饶人处且饶人且饶人,范老爷子和你们赔笑两句,你就该知足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要是为了几两散碎银子,丢了性命,可就有些不值得了。” 这次王捕头倒是没有反驳,反倒是讪笑着点了点头,“云澜大师说的是,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下不为例。” 云澜将手中的佛珠搭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拍了拍王捕头的肩膀,“捕头大人果然是个好人物,大丈夫就要能屈能伸嘛。” 朝清秋本以为王捕头会勃然大怒,只是不想他反倒是自己朝前凑了凑,让云澜拍的能够更省力一些。 “云澜大师说的是,在下一定谨记在心。” 他后退几步,朝着还站在田垄上的那些衙役招了招手。 几乎是逃命般的离开了此地。 云澜转身看向那片被那些衙役压坏的水田,接着转身望向那些乡民,脸上已经又换了一副神情,他面色诚挚,“我来晚了一步,让你们受苦了。” 朝清秋注意到这些乡民看向云澜的神情与看像范老爷子的神情又有不同,这种神情他只在一种情况下见过。 犹如婴儿望父母。 乡民们拜倒在地,几人眼中都是含着泪光,就像在外面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等来了能为自己当家做主的父母。 朝清秋用力揉了揉额头,看来山阳镇的事情有些麻烦了。 云澜将他们搀扶起身,“我知道你们的辛苦,这些田地上的损失,旁人不知道你们的难处,我知道。可惜贫僧是出家之人。” 他看向范老爷子。 老人点了点头,“稍后你们到范府去领些银两就是了。” 乡民们朝着两人叩头拜谢。 云澜看了眼不远处,忽然朝着两人打了个佛揖,他轻声笑道:“二位见谅,贫僧有事先行一步,想来日后咱们一定还会再见。到时候希望当初贫僧在范府之中的那个问题,老爷子能给贫僧一个答案。” 说完之后他也不待范老爷子言语,带着那些乡民向不远处离去。 老人看着黑衣僧人与那些乡民一起消失在山间田垄上,沉默不言。 黑衣僧人一直低着头,望向那些乡民之时,嘴角含笑。 老人面色有些复杂,最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仰头长叹了一声。 ------------------------------------- 马车继续前行在田边的大道上。 田中昨日里蓄满的雨水还没落下,堆积在田中,没过半数青苗。 天边的的长虹已经散去,日头刚刚升起。 日光温暖,射下的日光里,偶尔还夹杂着些清晨的露水。 马车上悬挂的风铃在晨风的吹拂下,嗡嗡作响。 只是经历了方才的一幕,就像有一道阴霾压在了朝清秋心中。 马车里,由方才的三人变成了如今的两人。 少了云澜,范老爷子也不再装睡,他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沉默无言语。 老人忽然开口道:“朝公子,你可知道这窗外良田,有几处真正是那些农户所有” 朝清秋坐在老人对面,同样是看向窗外。 他听了老人的言语,想起一些故事。 老人为何会有此言。 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无论如何他也是当年的大燕太子殿下,哪怕不曾真正处理国事,可耳濡目染之下,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一国数害,各国皆有。 其一自然是世家豪强兼并,恃强凌弱,民失其地。使弱者无所依,老者无所养,豪强之罪也。 一国之中,传承越久,越是如此。 一国之中,越到后期,越是如此。 当年燕国之中,也是如此。 燕氏一国,十余大姓,豪强并起,占据了燕国不少土地。即便是后来燕国的几代君王已经竭力压制,可也只是稍稍压制下他们的气焰,远远谈不上根除,毕竟这些人都是当年的开国勋贵之后。 虽然世代之后,手中权利已经被削弱殆尽,可到底还是顶着一个开国功勋的名头,不教而诛,最失人心。 诸国之中,只有秦崛起最晚,世族之家还未烂到根里,庙堂之上,秦帝一言而决,秦能迅速崛起,自然也和这些有些关系。 另一害虽说危害不如那些世家贵族严重,可在一国之中反倒是更多些。 贪官污吏,国之蛀虫。 贪官之害,多在百姓。 披着一身官服,即便只是一个寻常衙役,也敢蔑视山阳首富。 朝清秋轻声道:“老爷子直言就是了,山阳之害,是世家还是县衙。” 范老爷子是山阳首富,自然能够压制住那些山阳的商人。 如今既然有此问,那问题所在就必然不是在商人。 从方才云澜的样子来看,也必然不是黑衣教。 老人叹了口气,“朝公子果然是聪明人,一眼就看到了问题所在。” “我虽有些钱财,可钱财虽说能解决不少事情,可终归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朝清秋点了点头,“钱财虽然贵重,可到底比不上握在手中的权力。” 马车缓缓而行,老人指了指窗外。 不远处,云澜正带着几个和他一样一身黑衣的僧人和几个乡民坐在田垄上聊天。 黑衣僧人宝相庄严,脸上丝毫不见当日胁迫魏横和今日怒喝王捕头时的杀伐气。 他言笑晏晏,甚至不像一个在佛堂之中静坐多年的僧人,反倒就像是一个寻常的乡下农户。 他身边跟着的几个黑衣僧人都是如此。 范老爷子笑了笑,脸上带着当日在佛寺里初次看向云澜时的复杂神色。 “有他在,我安心,也不安心。” 第二百零七章 一朝英雄拔剑起 东南之地的夜里,要比江北更潮湿一些。 晚风吹动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 偶尔有两只停留在树上的鸟雀,伴着风声鸣叫几声。 天色已晚,距离山阳镇还有些路程。 几处篝火在暗夜的林中稍显刺眼,篝火上的火焰不时摇摆着随风起舞。 朝清秋三人围坐在一处篝火前。 老人看着眼前明灭不定的篝火,稍稍出神。 他笑道:“朝公子初次来到山阳镇,虽说也许呆不长久,可有些话我还是要和你说上一说的。” “如今在山阳镇里的人物,老夫勉强算是一个。已经见过的黑衣教的云澜大师自然也算是一个。” “至于江湖之中,也没有人不知道山阳豪侠赵鹰赵大侠的名头。” 坐在一旁的赵鹰赶忙摆了摆手,“俺算是什么大人物,也就是江湖里的兄弟们抬爱,随便招呼一声而已。” 汉子虽然是这么说,可脸上到底是带上几分喜色,毕竟范老爷子可是山阳城里的首富,这些年他逐渐隐居幕后,寻常人物别说得到他的一句夸赞,往日里就是想要见上老爷子一面,也是登天之难。 朝清秋点了点头,“赵大侠不必谦虚,就凭赵大侠在佛寺之中的那惊艳一刀,也足以担得起这个江湖豪侠的称号。” 赵鹰憨厚一笑,“俺那个算不得什么的,当年有个人那才是真正的英雄。” 汉子忽然想起什么,神色突然有些暗淡。 老人轻声咳嗽一声。 朝清秋看向范老爷子,知道接下来的才是正题。 今日在马车上他曾经问过山阳之弊,当时老人没有回答,而是指给他看窗外。 当时窗外是云澜在带人和乡间的农户在闲聊。 “还有就是山阳城中的李家,是山阳时代的世家,当年秦国南来,李家见机的早,早早的就在暗中投靠了秦人,不但多年祖先留下的基业保住了,更是趁此机会抱上了秦人的大腿,如今山阳城中人人都要敬他们三分。” 说到李家,老人嘴角挑起一个嘲讽的笑意,“当年秦兵初来,咱们商人到是想着出人捐粮,可没想到,这边还没有所行动,那边李家就已经打开了城门。” “我等正欲死战,却是有人先降。” 赵鹰也在一旁开口道:“可不是,当初俺们这些人其实也早就已经在暗中联络,虽然是江湖人,可也愿意为了山阳镇拼上一把的。哎,没想到这些受了东南之地大恩的世家子骨头竟然都这么软。” “越是富贵,越是贪生怕死,不奇怪。”朝清秋捡起地上的几只木柴,放入到篝火之中。 火焰越发明亮。 当初在东都城里,他那个酒鬼先生就和他用柴与火做过一个比喻。 世上的柴不过有两种,干与湿。 那些绵延数代的世家其实不过就像是这湿了的柴火,岁月沉积,风霜雪压,其中早就已经糜烂不堪,偏偏总还有人将它当做可以让篝火大放光明的薪柴,以此取火,如何不亡国 国亡了,人死了,只是这些世家依旧还会扎根更远,活的更久。 与国同休,反倒是成了一句笑话。 老人笑道:“李家虽然势大,可终归是乡里乡亲,做事之时还要碍着些颜面,不好把事情做的太过分。” “至于另外一个大人物,你也应该猜到了。” 朝清秋笑道:“想来应该是县令大人了。” 山阳是镇而非县,也不是龙阳县的中心之处,自从今日他听说这位县令大人上任开始就把治所搬到了山阳,他就知道这个县令大人只怕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他曾经在江南呆过些日子,江南的那些富裕大县,也大多是把治所放置在富裕的重镇之中,为何富裕两个字其实已经足够说明所有问题。 加上今日那几个衙役的表现,分明是有些有恃无恐,像是把府衙之中当成了自家,如果今日那些乡民真的被他们拖到县衙之中,那估计在里面就是刑讯逼供,九死一生。 这处篝火旁只有他们三人,赵鹰撇了撇嘴,“老爷子不必替那个狗官隐瞒了,从他到了山阳镇,做的那些事,镇子里谁不知道” “他这个官职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的很,当初花钱买通了秦国的官员才买下这个官职,我猜他在咱们龙阳县里横征暴敛,多半是为了弥补他捐官造成的亏空。” “不止是咱们这些贫苦人家受到他剥削,就是范老爷子听说也是受了他不少刁难。” 朝清秋看向范老爷子。 老人笑了笑,“赵大侠说的倒是实话,自打这个吴县令来了山阳镇之后,这里的赋税确实是比原来多了不少。山阳镇里还好,穷苦人家我倒是可以贴补一二,可东南之地,不止有一个山阳镇。” “朝公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为佛寺之中范老爷子见到云澜会是那副神情。 政失其道,必有乱起。 只是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第二百零八章 江湖刀 夜色沉沉,老人早已回到车上休息。 人一上了年岁,身体即便再好,也熬不得夜了。 篝火旁,只剩下朝清秋和赵鹰留在原地守夜。 赵鹰添了一把柴火,“朝公子去休息就是了,这里有我守着,出不了差错。” 朝清秋笑道:“赵大哥别看我是个读书人,早些年也是学过些武艺的,打七八个壮汉都不在话下。” 汉子没有当真,只当这个一身青衫,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只是在开玩笑。 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自问还是有些眼力的。 林中安静,幽幽深夜。 汉子摸着腰间那把长刀,似乎想起些故人故事。 朝清秋看了汉子一眼,“当日在佛寺里就见到赵大哥似乎很宝贝这把刀,莫非当中有什么故事” 汉子将刀解下,横放在膝盖上。 他用单手轻轻抚摸着刀身。 “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江湖故事,其实简单的很,既然朝公子有兴趣我就给公子讲讲。” 朝清秋挺直了身子,“洗耳恭听。” 手持长刀的汉子缓缓拔刀出鞘,虽然常年擦拭,可算不上质地精良的长刀上已经出现了些许的锈污。 “也不瞒朝公子,我自幼家贫。早早的就踏入了江湖,想来也是,那些有钱的贵公子谁会到这个腥臭不堪的江湖里厮混,也就只有贫苦人家的孩子,才会为了一顿餐饭,舍出命去。” “江湖游侠,说的好听,可大多不过是收人钱财,给人报仇罢了。说到底,也无非一场你情我愿的生意。” 朝清秋沉默不语,他知道赵鹰说的都是心里话,盛世之中,这些在江湖之中靠着刀枪吃饭的江湖人总是会少些,乱世之中则会更多些。 人活着总要吃饭,有人站着吃饭,有人跪着吃饭,可说到底,还是要有一口饭吃。 江湖上不是没有那种重义轻生死的好男儿,只是更多的还是混迹在江湖里,想着混口饭吃和一朝富贵的年轻人。 说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说他们年轻气盛也好。 侠以武犯禁,自古流传下来,自然是有其道理。 汉子将长刀凑在篝火之下,刀光与火光交织在一起。 赤色火焰照耀在狭长的刀身上,倒映出汉子的投影。 “当年年少,加上家中贫寒,见到家中附近那些比我年纪大些的玩伴,靠着做江湖游侠赚了些银两,便想着自己也不比他们更差,他们能赚到银两,我自然也能。” “那时候范老爷子已经是山阳镇的名人,昔年陋巷少年,哪里能够想到有朝一日会得到范老爷子的赞誉,当时我接过伙伴递过来的长刀,也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篝火里不断卷起的火焰,映照着汉子的面庞。 汉子沉默良久,嘴角时而勾出一个笑容,时而又把眉头皱在一起。 往事嘛,总要有些开心事,有些伤心事。 可能是不经意间想起了当年屋舍对面那个偷偷喜欢了许久,最后却嫁为人妇的姑娘,从头到尾,少年都说不出一句喜欢。 可能是想到了当年玩伴的某个糗事,如今故人不在身边,却不妨碍想起之人,会心一笑。 良久之后,汉子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朝公子,方才有些走神了。” 朝清秋正在篝火旁正襟危坐,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看来赵大哥是想起了一些故人故事” 赵鹰将长刀放在膝上,“我是个大老粗,在江湖上打打杀杀半辈子,哪里有那么多故人故事,只是年近半百,多多少少会偶尔想起些人罢了。” “当年我初次踏入江湖之时,那些已经在江湖里厮混过些日子的伙伴总是和我说,江湖啊,就是人跟人的厮杀,强者挥刀向更弱者,弱者努力变成更强者,弱肉强食,这才是江湖中不变的至理。” 朝清秋给篝火里添了把火,“何止江湖,天下事其实大多如此,拳头大者,总有更多的道理。” 汉子握紧手中刀,仰了仰头,看向天边那处遥不可及的明月,“谁说不是呢,当初江湖里厮混的那些年,最初我自然是不信的,以为江湖是酒楼里说书先生说的那般恩怨情仇,快意而已。” “可后来才知道,这个世道从来不是你认为如何就是如何。世道如此,总会在你不知所措之时,猛然把你扎上一刀。” “人生最大的遗憾之事,大概就是不知不觉,你就成了当年那个最为憎恶之人。” “只是当你真的变了,你就又会觉得好像一切本就应该如此,不过是理所当然罢了。” 朝清秋沉默无言。 当年的文弱书生,如今又何尝不是满手鲜血。 汉子忽然朗声笑道:“还好当年我碰到了我师父。” “我师父是个镖局的武师,武艺也只是寻常,算不得出彩,可在当时的镖局里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当初为何他会在那么多的少年人之中选了我做他的传人。” “要知道我们那时候,镖师也是极为出彩的行当,只有混出名堂了的江湖人,才能勉强被选进镖局。” 汉子望着眼前的篝火,带着些在他这张五大三粗的脸上不常露出的温暖笑意。 “我还记得当初他第一次见到我时,还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捣鼓了一句,咋的有这么瘦的男娃子。” “没办法,那时候家里穷,吃不上饭,每次有些吃食总是要先让弟弟妹妹们吃嘛。” “后来他带着我习武,带着我练刀。他和我说过,等到有朝一日,也会带着我走镖。” “只是后来这个告诉我江湖之中不只有强权,也有江湖道义的男人,在一次走镖之后,再也没能回来。” “后来啊,我习武有了些小成,却也再看不上镖局那些营生,就想着如今他不在江湖里了,可江湖不该忘了他。总会要有个人,走在江湖里,还记得江湖仁义,没有过时。” 汉子徐徐低语,林间微风吹过,树叶呜呜作响。 幽幽月色,为他低鸣。 第二百零九章 农为本 车马碌碌,碾碎了晨间的雾气。 早有田间的农户,扛着农具下到了水田里。 一日之计在于晨,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可以偷懒,睡到中午日高起。 可寻常靠着种地为生的农家人自然只能披星戴月,早出晚归。 朝清秋坐在马车上,透过轻纱掩映着的窗子向外看去。 车外,农户们正三三两两的坐在田陇上休息。 有些人一看就是庄稼收成好了些,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喜悦,有些人脸上则是带着遮掩不住的沮丧。 范老爷子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轻轻叩着车框。 “我虽然是商人,也知道几乎每个朝代都会重农抑商。可往往过的最苦的依旧是农户。这其中有何道理朝公子可知” 朝清秋沉默不语。 农与商,从来都是历代的难题。 老人笑道:“商人辗转经营,往往只要找到一个机会就能迅速发家致富。可农户不同,他们的希望全在农间的那几亩田地上,个人努力固然重要,可倒也没那么重要。靠天吃饭,有时一场天灾,就能让他们家破人亡。” 朝清秋点了点头,“农者是社稷之本,历代扶助农业确实无错。” 老人继续道:“这些田间的农户最是知道感恩,往往点滴之恩都会被他们牢牢记在心里。施恩于他们,自然是要胜过施恩与只知道追逐利益的商人,士为知己者死,可能为知己赴死的又何止是士人” 老人勾起的嘴角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 “可偏偏有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以百姓为鱼肉,百姓自然以其为仇寇。与民对立,使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如此还想要垂手而治,自然是痴人说梦。” 朝清秋看了老人一眼,“老爷子说的是龙阳县县令” 老人摇了摇头,“我说的又何止是他一人,天下当官做主之人,万事之前都该细细思量才是。毕竟他们随意的一句言语,可能就关乎太多人的生死。” 马车前行远去,碾碎地上的泥土。 他随手指了指窗外,有不少人正聚在一处。 “朝公子我们不如下车去看看这般场景,每时每日在山阳镇里都会有的。” 两人喊停了马车,迈步而下。 田陇上,几个黑衣教徒正围坐在一口大锅旁,不少农户围坐在他们身前。 锅里的水沸腾不休,正不断冒着热气。 一个黑衣教徒从怀中掏出一个棉布包裹,包裹里,是各种常见又不常见的药草。 之所以说是常见,是因为在高山悬崖之上常见,可在寻常的山下之地却不常见。 两人走到他们身侧,朝清秋稍稍打量了一眼那个向铁锅之中投放药草的黑衣教徒。 手臂之上,满是细微伤痕。 有些已经只剩下淡淡的伤痕,有些则是刚刚结疤。 那个黑衣教徒拎起锅边的铁勺,把锅中的草药搅了搅。 “好了,老规矩,一人一碗,家中有人生病或者有老小的可以多领几碗回去。” 围在他们身边的乡民立刻起身,自行按照年岁大小排成了队伍。 朝清秋看到这些人之中还有当日他在水田边见到的那几个和王捕头争论的汉子。 当时这几人满脸的戾气,如今看起来到是柔和了不少。 朝清秋叹了口气,他已经明白范老爷子要他下车来看何事了。 按照范老爷子所言,今日这般给百姓施药的事必然是日日发生。 而且看着这些黑衣教之人的言行,这些草药必然是他们自己上山采摘来的,而不是化缘所得,不是所谓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百姓也不是傻子,即便最初对黑衣教之人有所怀疑,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积年累月之下,哪怕是披着一张伪善面孔的奸雄,也当的起一个好人的称呼。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那个黑衣教徒此时已经看到了两人,他把手中的勺子递给身边的黑衣教徒,轻声嘱咐了几句,接过勺子的黑衣教徒不耐烦的锤了锤他的肩膀。 自家这个兄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啰嗦。 那个黑衣教徒走向两人,“老爷子,你怎么来了。” 老人也是伸手锤了一下此人的肩膀,“怎的,如今才当了小渠帅几日,就看我老头子了。” 朝清秋这才注意到这个黑衣教徒居然十分年轻,年轻人嘴角才刚刚长出青色的胡茬。 年轻人言语之时,面上还带着羞涩的笑意。 老人笑道:“这小子叫周郁,和我是一条街上的人,也算是老头子我自小看着长起来的。” 周郁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当年要不是老爷子救助我,我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当年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嘛。你小子如今不错,说不定以后我家中还要你照顾一二。” “好了,你去忙就是了,老头子我可不能耽误了你的大事。” 周郁朝着两人歉意一笑,反身回去继续给那些不断前来的乡民发放药汤。 老人叹了口气,“朝公子都看到了,自打当年云澜来了山阳镇,黑衣教就在这里迅速扎根下来。” “如果这个黑衣教真的是什么邪教,倒还好说,只是今日之事朝公子都看到了。黑衣教在山阳所做的自然不止是这一件事,这些事他们一做就是这么多年。偏偏我看那个云澜还不是个安心修佛的寻常人物。” 朝清秋点了点头,当日在马车上云澜曾经和他讲解过黑衣教的教意,一怒拔刀,使贩夫走卒皆有血性。 老人最后倒是洒然一笑,“所以朝公子还是早日离开的好,我虽然不知道当时在马车上为何云澜想要开口招揽公子,可我却知道,公子要是接受了云澜的招揽,必然要卷入麻烦之中。” “如今的山阳镇也好,龙阳县也好,早就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喽。” 朝清秋忽然道:“那老爷子是希望这里乱起来好还是不乱好” 老人没有言语,只是看向那群正在排队的乡民。 他沉默良久。 “我也不知。” 第二百一十章 敢为人先 马车进了山阳镇的大道,速度自然就快上了不少。 山阳号称龙平县最为富饶的市镇,自然有极为特殊之处。 自古凡是欲兴商业,必先修路,不然即便当地有再好的资源也售卖不出。 有些山上的边远之地,单单就是修路这一事,就要费尽万般辛苦。 而山阳自来就有四面八条路,通达天下先的赞誉。 山阳通途,在东南之地极为有名。 自然更有名的,是这里号称东南粮仓。 据说一县之粮,可供东南一地之需。 当时在马车上朝清秋和老爷子就提起了这个在书上见到的趣闻。 老爷子大笑不已,笑着说是以讹传讹,龙阳县确实产粮不少,可要说能够支撑整个东南,那就是有些痴人说梦了,要是真有这么一日,他这个老家伙半夜都要被笑醒。 马车走在官道上,道路宽阔,至少可以容下数马并行。 江南之地多植杨柳,而东南之地则是更多种植香樟,如今道旁的香樟已经抽出枝芽,藤蔓延伸交织在一起。 走在江南,总会有一种客路青青柳色新的春意扑面而来。可在东南之地,迎面而来的反倒是一股带着尘埃的厚重。 车上的老人伸了个懒腰。 “少年之时,年轻气盛,以为男子汉大丈夫,世上何处去不得。平日里最是喜欢悄悄溜出门去,四处游荡,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年岁,才逐渐明白一个道理,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固然慷慨意气。可人死归故乡,狐死必首丘,又何尝没有道理” 朝清秋笑道:“不过是出趟远门而已,老爷子说这些话未免太早了些。” 老人摸着花白的头发,“不早了,人生四十古来稀,人啊,有时候就要服老。” “我从永平镇而来,永平镇里的孙老爷子的年纪可是要比老爷子你大上不少,如今孙老爷子还能每日下棋钓鱼,老爷子也要看开些才是。”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朝公子说的有道理。我也听说过永平镇孙老爷子的传闻,日后有机会,总要见一见的。” 大道易行,不过半日的路程他们已经来到了山阳镇外。 镇前立着一块硕大的木制牌坊,山阳镇几个金色大字在日光之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两侧是两只威武的石狮,昂然矗立,一派威严。 朝清秋看着这般盛大的声势,皱了皱眉头。 官场之上,最重规矩。民间虽然要好些,可对这些其实也极为看中。 “是不是觉的有些过分了”老人笑道。 朝清秋点了点头,虽说镇门是镇子的门面,可装饰的如此富丽堂皇,难免就有些用力过猛。 他一路走来,见过的城镇也不算少了,可还不曾见到过这般布置。 “原本自然不是如此,当初这里也就只有这个木牌坊罢了,不过后来县令大人把县衙搬到了这里,自然而然的也就顺手修了修这处门面,朝公子以为这里修的已经够铺张了,其实所用金银大概不过是当初县令大人向我们收取的十分之一。” 朝清秋点了点头,对这个县令大人又多了几分了解。 …………………………… 此时正是午后的热闹时分,商贩行人穿梭在街道之上。 今日刚好是半月一次的市集,几乎每个镇子都会定下一月之中的几日,专门来让这些市井中的商贩们摆卖货物。 也算的上是山阳镇里一月之中最为热闹的几日。 而今日在这市集之中,有一处最为热闹。 一个青衣书生盘坐在地,身旁竖着着一面黑色大旗。 旗上以血色写就了几句言语,倒是都是书上常见的老生常谈。 归根到底不过一句话,“望县令大人减免赋税,与民休息。” 书生坐在一侧,静默不言,只是持着一本圣贤书,在那里翻看起来。 一旁有熟识之人劝道:“老杨家的小子,这里不是你闹事的地方,别读了几本书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快回家去。” “就是,就是,你们这些小子,别以为读了些书就以为你们读书人最大,读书种子确实金贵,可在咱们龙阳县,县令大人可是从来不管这个。” “你们的骨头再硬,能硬过人家的刀把子速速离去才是。” 那个被他们称呼姓杨的年轻人,梗着脖子,放下手中的圣贤书,“权势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吴县令没来之前,咱们山阳镇是个什么样子” “吴县令来了之后,咱们山阳镇又是什么样子,横征暴敛,贪奢无度,大家都是看在眼里,怎的诺诺唯唯,不发一言书上没有教我这般道理,今日我当为先行之人。” 年轻书生越说越激动,嗓音逐渐高了起来,“匹夫受辱,拔剑而死,咱们山阳镇的人自来也不缺血性,我就不信,只要咱们联合起来,难道他吴县令还敢把咱们所有人都抓进牢里不成” 他言语激昂,面上更是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少年气。 “说的好。” 人群外有人重重鼓掌。 “你们读书人总是喜欢想当然耳,这个世道哪里有你们想的这般简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看看他们有几人敢与你们同行” 一身差役服的王捕头带着几个衙役拨开身前之人,迈步走上前来。 围拢在书生身旁的百姓被他一瞪,都悄悄低下头去。 “杨家小儿,看到没有,为了这些人搭上你小子的性命,也不知道你小子哪根筋搭错了。” 书生眼中的光亮稍稍暗淡了几分,只是他依旧是抬着头,和这个凶名在外的捕头死死对视。 早就已经自诩为赵县令门下走狗的汉子,对上年轻书生的目光,竟然破天荒的有了些惧意。 他惊慌之间后退了数步。 只是汉子很快回过神来,他指了指身前的书生。 “拿下。” 年轻人倒是一脸平和笑意,他舒展双手,挥了挥宽袍大袖。 前来之时,他就已经料到了会如此。 从来没有不流血的变革。 今日,请从杨易始。 第二百一十一章 书生浩然气 王捕头紧了紧手中的绳索,这是府衙之中的常备之物,专为抓捕犯人所用。 今日他出来的匆忙,来不及带上枷锁。 只是不论如何,眼前这个年轻的读书人一会儿都免不了要被游街示众。 总要让着这些满脑子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和这些市井之中的无赖子,知道知道得罪县令大人的下场。 当年秦国用强兵攻下了东南之地,设置了不少郡县。 可各地的情况其实也大相同,有些县里县令未必就有多大权力,县令顶着个名头,可其实能用之人,也不过手下的几个衙役而已,一县之中大权早已被那些豪强地主瓜分殆尽。 名为县令,一方大员,其实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有些地方山高皇帝远,像这个吴县令一般。本就是其他地方的豪强,如今只不过换了个地方,披上了身官皮。 横征暴敛,贪财无度,也不过就是用家法来当国法罢了。 王捕头上前几步,“你我无冤无仇,你小子错就错在不该来招惹吴县令。” “咋的,读书人就比旁人金贵别人都不言语,只有你小子敢出声妄言自打吴大人来了龙阳镇,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还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 “今日我倒要看看读书人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周围围观之人不少,只是此刻都是目光闪躲。 杨易没有言语。 来之前其实他和自家先生在私塾里有过一番争论。 吴县令大权在手,他一个读书人的拼死一搏,真的能激起百姓的血性不成最后的结论是两人都认为极难,登天之难。 只是他还是瞒着自家先生偷偷来了。 就像他方才所说,我辈书生,头颅尚在,何惜一死。 王捕头已经来到他身前,手中绳索即将套到他手上。 一个双鬓有些斑白的中年儒生突然出现,伸手将杨易扯到了身后。 这个方才始终不肯低头的年轻人瞬间就红了眼眶。 他看着自家先生,低声道:“先生。” 儒生拍了拍他的手背,“别怕,先生在。” 他看向身前那些穷凶极恶的衙役,“他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王捕头何必和他计较教不严师之惰,学生的犯下的罪责,我这个做先生的担着就是了。” “嘿,当街侮辱县令大人,就已经是犯了王法,冯先生虽然是咱们山阳镇里出了名的读书人,这个罪责只怕先生也是担当不住” 中年儒生摇了摇头,“县令大人不过是想杀鸡儆猴罢了,我这只送来门的黄雀难道不比这只尚未长成的雏鸟更好些” 王捕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前些日子吴县令确实私下里和他说过,最近县里有些闹腾了,要他在县中抓个典型,杀鸡儆猴,让黑衣教和那些豪强地主们收敛几分。 其实今日杨易之事可大可小,若是不追究,驱赶了事也就是了。 他之所以大张旗鼓,自然是因为杨易是个读书人,虽说如今还年轻,名声不显,可世家豪族他动不得,那些寻常百姓倒是可以任他拿捏,只是震慑力又有些不足。 相较来看,杨易这个读过书却又没什么人脉的读书人,自然是他的最好选择。 不过如今既然冯原自投罗网,那就怪不得他手下不留情了。 论起在山阳镇的名声,冯原也不算小了。 在这个世道上,不论何时总归是三种人最惹人注目,经商的富人,掌权的当权之人,有才学的读书人。 冯原就是山阳镇里最被人尊重的读书人。 在山阳镇里,见了李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哪怕迎面而来,也可视而不见,甚至要是身份背景大些,即便是当着他们的面吐他们口水,他们也只能唾面自干。 可冯原这样的人却不同,寻常人见了吴县令自然也会敬畏,只是更多的还是对吴县令身份的敬畏,可对冯原的尊敬则是内心的尊敬。 王捕头没有立刻动手,他目光之中有些迟疑,虽然知道冯原是他杀鸡儆猴的最佳人选,抓了冯原容易,可事后如何 依着他对吴县令的了解,吴县令绝对不会就此和冯原这些读书人撕破脸,最后的结果无非是震慑县中之人一番,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说书人口中的帝王心术。 这一切自然是需要一只替罪羊的。 这个替罪羊会是谁 除了他还能有谁 抓一个杨易,他自然受的住。 可要抓冯原,他一个小小捕头,就未必受的住了。 冯原显然看出了他的迟疑,笑道:“不知捕头大人是几个意思” 他脸色冷了下来,“进又不进,退又不退,捕头大人意欲如何” 他本就是常年静坐书斋的读书人,读的是圣人书,学的是圣人理。 私心极少,故威严极重。 如今他一朝凌厉做色,就像是在他的学堂,身侧之人似乎都变成了在他私塾之中的学生。 心底有私者,惭愧低头。 心底无私者,心生敬意。 不远处,朝清秋二人已经下了马车。 范老爷子笑道:“朝公子,我山阳镇中的读书人如何” 朝清秋看着不远处那个凛然不可犯的中年儒生,“风骨凛然,有这种读书人在,山阳镇的读书人差不了的。” 老人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这些人才是山阳之宝。” 王捕头也被冯原的气势所慑,一时之间,不敢动弹。 此时一个衙役来到王捕头身后,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汉子面色数变,最后死死的握住了手中的绳索。 他上前一步,就要将冯原捆绑起来。 朝清秋道:“老爷子不上去相助一二” 老人指向不远处那个正迈步走入的黑衣僧人。 这次云澜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同样一身黑袍的黑衣教徒。 这些人都十分年轻,目光之中闪烁着灼人的火焰,相较之下,周围的其他人难免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呵,这种事哪里轮的到我出手,山阳镇里如今可是有他在。” “我当初和你说过,每有事端,必有他在,而他调解,从无不成。” 第一百一十二章 假佛真儒 王捕头见到突然出现的黑衣僧人,面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他看似沉着,实则已经在心中开始权衡利弊。 最近他的运气实在不好,走到何处都会遇到这个和尚。 他虽然只是个县衙里的捕头,可仗着县令大人的权势,在山阳镇里他惹不起的人物倒是不多。反倒是大多数人见了他都要绕道而行,实在绕不过,哪个不是要毕恭毕敬的喊他一声王捕头 可偏偏眼前之人就是他最不想招惹的人物。当日在田垄之上朝清秋确实没有看错,他的确是惧怕此人,或者说是惧怕此人身后的那群疯子。 黑衣教在山阳镇的名声从来都是毁誉参半。 好的自然是对百姓来说,他们不畏惧强梁,即便是官府也敢斗上一斗。 百姓见了他们自然是歌功颂德,可他们这些功德都是从何处来的 还不是一次一次从与他们这些朝廷官员的做对之中得出来的名声 在这山阳镇里,他不怕什么江湖游侠,说到底那些人身家亲族都在此地,心中多少要有些顾及。 即便他们自己不怕死,他们的父母亲族又如何 父母在,尚且不远游。 人一旦有了顾及,自然就容易对付许多。 可这些黑衣教的家伙却不然,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尤其是这些和云澜一样同样身穿黑衣之人,大多都是无父无母,无家无业之人。 既无牵挂,又有信仰。 这种人才最可怕。 行事之中毫无顾忌,一旦疯起来,百无禁忌。 他上一任县衙里的总捕头就是大醉之后死在了一处暗巷里,而在此人死的前一天,刚好羞辱了一个黑衣教众。 当时县令大人大怒,全镇搜捕,可依旧没有查出行凶之人。 事情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更讽刺的是,葬礼上竟然还是云澜亲自出席,为那个多半是死在他们手中的捕头诵念经文。 那天坐在堂下的王捕头看着堂上一身黑衣,一脸肃穆的云澜。 他冷汗直流,就像看到了一个来自地狱的冷血修罗。 一个僧人连他的佛祖都敢骗,其他的又有什么做不出。 那时他就下定决心,日后一定要离这个疯子远远的。 “王捕头,几日不见,没想到再次相见又是这般场景。” “贫僧还是那句话,能不能卖给贫僧个面子。” 本名叫王越的捕头回头看了眼刚才送信的差役,心中有些动摇。 其实方才那个差役只是带来了县令大人的一句话而已,“尽管出手。” 他微微抬头,刚好对上云澜望过来的目光。 平静的眼眸之中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 他打了个哆嗦。 他与自家县令大人相处了这么多时日,县令大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心中自然是清楚的很。 平日无事之时,他能和你谈天说地,称兄道弟。 可一旦出了事,昨日的好兄弟就是他这种大人物眼中的替死鬼罢了。 黑衣教,可是吴县令自己都不愿意去轻易得罪的人物。 他咳嗽一声,如今在县衙之中自己也算是个人物,即便这次任务不成,想来县令大人也不至于太过难为自己,总比被黑衣教这些人记恨上好些。 “今日既然云澜大师出面说项,想来县令大人仁慈,倒是可以放他们一马,只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希望冯先生好自为之,还是管好自己的学生为好。” 他朝着众人抱了抱拳,带着身后的衙役,迈步而去。 王越等人走后,围在他们身侧的百姓发出一声轰然的笑声。 王越等人平日里在山阳镇横行霸道,也只有黑衣教才能勉强压住他们。 今日折了他们的面子,自然是大快人心。 杨易扫了眼这些人。 脸上露出些失望的神色。 他们有家有小,敢怒而不敢言,他不怪他们。 只是他们转眼就把刚才被人折辱的事忘在了脑后,这才是让他最为失望之处。 他这种读书人,其实不论走到哪里最少都不愁一口饭吃。 今日之事,他是为他们而争,可他们自己似乎倒是不放在心上。 麻木过活,随遇而安。 年轻的读书人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云澜将年轻人的神色收入眼中,他无声而笑。 云澜看向中年儒生,笑道:“冯先生,没事了。” 冯原朝着僧人点了点头,其实往日里两人并无交集。 倒不是云澜不想结交这个山阳镇里最出名的读书人,而是冯原总是刻意避开与他的交往。 在冯原看来,云澜做了善事倒是不假,只是君子慎独,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这种持身极正的儒家子,总归是要和这些虚无缥缈的宗教之人保持些距离的。 何况他虽然久处书斋之中,可山阳镇中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山阳如今表面上看似平静,可背地里其实早就已经暗潮涌动。 黑衣教,县衙,或许还要加上那个一直作壁上观的范家。 小小一镇,倒是乱的很。 昨日他之所以不许杨易前来请命,原因就在此处。 这种时候,杨易这种一腔热血的读书人,最容易成为这些人的手中刀。 云澜接着笑道:“他们日后要是再敢找先生你们的麻烦,只管来寻我就是了,咱们山阳镇的读书人没有叫这些恶吏欺负了的道理。” 他看向杨易,随口道:“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个世道,单单只靠讲道理,是做不成事的。言语再锋利,终归比不得别人手中的长刀锋利。” 原本沉默不言的冯原冷冷的看向云澜,突然开口,“强权虽重,可公道自在人心,多行不义,自然会自食其果。” 云澜对他脸上的怒意毫不在意,他笑了笑,“先生说的有道理。只是不知到底是我是学佛之人,还是先生是学佛之人” 冯原没有和他理论,而是拉着身后的杨易转身而去。 黑衣僧人也没有咄咄逼人,只是双手合十,低头诵经。 被冯原拉着离开的年轻书生回头望向云澜。 目光闪动,脸上神色变换不休。 第二百一十三章 岸上人 长街之上,行人极多。 只是遇到那两个前后而行的读书人,都会刻意避让开来。 眼神之中带着些敬畏。 今日之前,他们自然也尊敬冯先生,同样也会觉得自小跟着冯先生学习的杨易是难得的读书种子,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 今日这事之后,他们自然是依旧尊敬冯先生,也会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杨易将来确实是个会有大出息的。 只是那有如何他们今日得罪的是手握县中生杀大权的县令大人。 这个吴县令可不是冯先生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此人出自东南的世家豪门,心机手段都是不差,不然也不能靠着一个县令的名头就压服了整座龙阳县。 人活得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得出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尤其是那些寻常百姓,长久的压迫之下,趋利避害反倒是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 冯原轻声道:“不要怪他们,这本就是你自己要来的。” 他脊背挺直,不曾转身。 他向来如此,即便是关心,也是冷着一副面孔。 杨易抹了抹嘴角,“先生,我明白的,我只是心中有些不甘心罢了。” “咱们读了那么多圣人书,看了那么多圣贤道理,可如今却任人鱼肉,哪怕我愿意舍出命去,却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先生你说咱们学这些圣贤的道理又有何用坐在书斋之中十几年,所谓的兼济天下,难道最后就是个笑话” 冯原脚步微微一顿,“当年先生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也曾有过你这种困惑,那时候先生的先生告诉先生,不要急,路要慢慢走。日后即便你不喜欢读书了,也没什么的,终归会找到你想做的事。” “先生,我”杨易的声音有些哽咽,只是他看着冯原那已经有了些白发的鬓角,还是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两人走在长街上,都是默然无语。 街上人声熙攘,往日里两人走在街上,少不了要有人招呼他们几声,只是今日大概都得到了消息,所以至多只是朝着他们望上一眼。 冯原神色如常,杨易却是越发伤心。 中年儒生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迎面走来的两人。 他正了正身上的儒衫,以儒生之礼朝着对面的老人拜了拜。 虽说他是那种最正经的读书人,内心深处也未必看的起那些只知道追逐名利的商人,可就像对待云澜那般,他虽然与云澜不是同路之人,可对待云澜这些人,终究还是待之以礼。 而以范老爷子在山阳镇里的地位和年岁,自然也当的起他这一礼。 他转头看向了那个和范老爷子一起来的年轻人。 一身青衣,身上带着遮掩不住的书卷气。 老人笑道:“方才我们在远处瞧见了冯先生的风采,当真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还有先生身后那位杨小兄弟,也是难得的人物,我山阳有你们这样的读书人,真是天大的幸事。” 范老爷子这番话已经算是极高的赞誉,只是冯间依旧神色未变。 他笑道:“老爷子过誉了,冯某不过是个寻常的读书人,这世上像冯某这般的读书人比比皆是。” “先生过谦了。” “这位是从北方来的朝公子,也是个读书人,你们读书人之间想来会有不少话说。” 冯原本就是一个性子清冷之人,他闻言只是朝着朝清秋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老爷子若是无事,冯某就要先行一步了。” 老人带着朝清秋侧过身,让开道路。 “冯先生先行就是了。” 冯原带着杨易迈步而行。 范老爷子忽然道:“杨小兄弟,如今觉得读书如何” 杨易竟是一楞,如果是在今日之前,他自然是要说读书治国平天下,本是我辈书生事。 只是经历了方才的事情之后,他反倒是难以作答。 如果说是因为他读书不够才会束手无策,那自家先生的学问又如何面对那些官府之中的酷吏,依旧也是拿不出办法。 十年静坐书斋里,百无一用是书生。 那读书何用 他居然想到了那个一身黑衣,虽是言谈和煦,可言语之中却满是杀机的僧人。 老人没有多言,带着朝清秋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杨易身前的冯原微微叹了口气。 今日之后,只怕自己这个学生再也不能静下心去读书了。 长街上,朝清秋落后老人半步。 “想来朝公子如今知道我为何对云澜的黑衣教如此提防了。” 朝清秋笑道:“云澜大师确实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只是说到底,还是府衙之中作茧自缚,使百姓不敢言而敢怒。强权之下无公理,也怪不得那位姓杨的兄弟。” 老人点了点头,“所以如此才是最麻烦之处,细究起来除了官府之人似乎都无错,只是万一以后闹将起来,谁还分的清哪个有错,哪个无错” “洪荒滚滚,也会淹死堤上之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内有乾坤 山阳镇南有一处宅院,是如今县令大人的居住之地,也是“临时”凑起的衙门。 从外看去,县衙占地不大,府衙之外墙体剥落。 地上甚至还落着些来不及扫去的白灰。 当初吴县令初来山阳县之时,没有选择另则一地重新建个衙门,反倒是直接寻了一处早就已经破败的富商庭院,稍加休整就当作了府衙来用。 在当时确实只是稍稍修整了墙壁而已。 那时县里的百姓心中还有些惊喜,以为遇到了一个守法清贫的好官,哪里想到原来不过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甚至到了后来,连身披羊皮都嫌有些麻烦了,褪去羊皮,直接露出了真面目。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这些镇中百姓自编的言语,曾经在镇子里风靡一时,广为传颂。 后来百姓从此路过,都要强忍着才能不吐上一口唾沫。 王捕头带着人步入其中,前院还好些,本就是为吴县令平日里的坐堂而用。 并未过多装饰,稍显平淡与简陋。 走到后院,他拦下身后众人,独自迈步而入。 后院之中,是县令大人的住所,自然与前院不同。 一院之中,径分两处天地。 一条青色鹅卵石铺就的长廊,将后院一分为二。 长阶之上无青苔,一看便是经常洒扫。 左面一侧,山石交叠,高高耸立,如有一处处山峰平地而起。 稀奇之处,似鸟兽,似人形,杂然林立。 奇山,怪石,撞入眼中。 使人眼界大开,心胸大扩。 右面一侧,溪水环绕,有烟柳画桥,江南盛景。 稍高处有瀑布缓缓奔流而下,水幕击打,如惊涛拍岸声。 白日之时,日照山峦,如煌煌身处高山之上。 夜间之时,月洒溪边,如女子白衣独舞明月间。 王越虽然已不是第一次来到此处,可每次见到后院之中的景致,总是要默默感叹几分。 山水相依,是谓形盛。 日月交叠,人居其中。 以景养人。 这般景致仅仅是看一眼,便知道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心力了。 吴县令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他自然心知肚明,外面那些人终归没有他这个双手血污的刽子手更清楚。 可越是知道此人是个何等人物,他就越是只能对此人死心塌地。 没办法,若是与此人做对,只怕最后还是难免一死。 可笑那些读书人还想用所谓的道义来压他,却不知道此人到底能干出什么事来。 今日若是没有云澜出面,那两个读书人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说不得还要名誉扫地,自此再也没脸在山阳镇里露面。 有些时候,他会觉得吴县令其实和云澜很像,是同一种疯子。 他深吸了口气,迈步走入屋中。 刚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清新的香气,如同淡淡荷香。 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名画,都是些世上喜爱书画之人千金难求的好字画,只是都不曾装裱,就那么随意的挂在墙上。 随着他推门而出,墙上的画被带起的风吹的四面乱荡。 地上洒满了被撕碎的纸屑。太师椅后,一个一身官服的年轻人,正把双脚搭在桌子上。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走进来的王越。 “王捕头真是干的好大的事,如今外边的事情也敢随随便便帮我应承下来了不如把我这个位子给你做如何” 王越猛然跪倒,叩头不止。 “大人说的哪里的话,就是再借给小人十几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有这个念想,想来是今日的事情有人回来禀告给大人了,那人可是说了什么浑话” 县令吴非坐直腰身,看着叩头不止的王越笑了笑,“怎么,王捕头的话就是赤胆忠心,旁人的言语就是煽风点火” “我既然已经叫人给你带话,日后即便是出了什么事端,我自然也会保下你。怎么,信不过本官” 他用官靴狠狠的砸了砸桌面,“给我个理由,不然今日这个门,你进的来,可不一定能出的去。” 王越这才抬起头来,额头通红,隐隐渗出了血迹。 他颤声道:“大人说的哪里的话,小人自然相信大人,只是小人想到平日里大人常对小的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云澜贼子的黑衣教必然有什么谋划,要是现在咱们就和他们闹翻,必然会打草惊蛇,让他们加强防备,到时候咱们要对付他们只怕就更加艰难了。如今咱们先示敌以弱,放松他们的警惕,自然就能够徐徐图之。” 吴非仰头望着屋顶,沉默不语。 王越跪在地上,屏气凝神,低垂着头。 良久之后,吴非开口道:“怎么,还要我请你起来” 王越赶紧起身,“多谢大人饶命。” 吴非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为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尘,“王捕头的忠心我哪里会不知,只是方才被今日之事气昏了头罢了,你可不要怨我。” “哪里敢埋怨大人,都是我自作主张,今日之事确实是我鲁莽了一些。”王越低头拱手,姿态十足。 “你我虽然名为属下,实则亲如兄弟,我哪里会为了这种小事怪罪你。反倒是要王大哥你多多见谅,不要把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日后山阳之事还是要多多劳烦大哥才是。” 王越弯腰就要再次跪倒在地,却被吴非用手拖住。 “王大哥不必如此,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日后之事,王大哥只管自己做主就是,谁是自己人,谁是旁人我还分的清楚。” 王越语声哽咽,“多谢大人信任。”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王越告辞而去。 吴非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 他转身重新坐回到那张太师椅上,微微仰着头。 在他身后有人轻声道:“为何不借着这个机会杀了此人我观此人绝非良善之人。” 吴非闭着眼笑道:“我自然知道他不是良善之人,山阳镇里的良善之人又怎么会为我所用。只是他如今还有些用处,暂且留下罢了。” “这个世道,聪明人啊,实在是太多了些。” “可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一百一十五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范府旧宅,后院之中,月色之下,摆了一张酒桌。 范老爷子捻起桌上的酒杯,看了眼杯中的酒水。 墨绿色的酒水沿着杯壁微微晃动,映着天上的半轮月光。 这种酒水在中原之地并不常见,他仅有的几坛也是来自一个渡海而来的胡人。 当初范老爷子的儿子见这酒水新奇,这才花重金买下了一些。 老爷子自然是痛斥了他一番,家中有钱,可也不是这么个花法,不过老爷子喝了几次之后,倒是喜欢上了这个味道。 把这些酒水珍而重之的藏了起来,只有每次来了贵客才会拿出来一些,毕竟这种酒喝一些就少一些。 “朝公子看这酒水如何” 朝清秋也是端起酒杯,细细打量。 杯中美酒如琥珀,盈盈倒影月光寒。 “这种酒真的很罕见。” 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自然少见,这可是我家那臭小子花了重金从胡人手里购得的,那胡人说叫什么葡萄酒。” “别说东南之地,就算是江北那地大物博的中原之地,也是极为少见的。” 朝清秋看着眼前的酒水,有些出神。 他自然知道这种酒水不常见,当年他还是燕国太子之时,即便是大燕皇宫之中也找不出几坛这样的酒水。 那时他父皇最爱两种酒水,一种就是眼前这种胡人口中的葡萄酒。 在皇宫之中,它还有个名字,燕帝所起,名为琥珀光。 琥珀琉璃,映月光。 还有一种就是需要珍藏多年的女儿后,当年他父皇曾经当着他的面,将几坛女儿红埋在树下。 那时那个朝堂之上威严肃穆的帝王,仿佛只是一个望子成龙的再寻常不过的中年人。 朝清秋至今还记得,当时他父皇亲手埋下了几坛女儿红,手上的泥渍还没洗去,脸上满是汗水。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独子,“今日埋下的女儿红,日后要等你成亲之时再取出来,味道一定好的很。” 那个时候站在他身后的少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埋在树下的女儿红,他与他终究是没有等到。 “啪。”的一声,有水滴溅落杯中。 “朝公子,你这是” 范老爷子面色大变,他没想到一杯酒水而已,竟然就能让这位朝公子落泪。 朝清随意抬起手,用青衫长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不瞒范老爷子,当年我家中也算有些钱财,曾得到过这种酒水,家父也极为喜欢,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一家之人分崩离析,不能相聚。如今回首再看,难免让人唏嘘。” 老人放下手中的酒杯,面上也是带着些沉痛的神色。 活的久了,见到欢喜之事未必就有多高兴,可见到人家的凄惨之事,往往就容易感同身受。 “朝公子不必伤心,在老头子我看来,你家中之人,不论如何,到底也是希望你能过的好些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爷子说的在理,道理我也明白,只是一时之间想到些故人故事,情难自抑而已。” 老人见他无事,开怀一笑。 “我就知道朝公子是个豁达人,等你到了我这般岁数就明白了,有些人,有些事,留不住的。” 他忽然道:“朝公子看我这处院子如何” 朝清秋目光从院中扫过,后院不大,更没有什么山水画廊的闲杂装饰。 地上只是寻常的青泥石板,除了身前这处石桌,就只有不远处的一处农架子,架上藤蔓交织,曲折盘旋如羽衣。 “院中着实简朴了些。” 老人大笑,“朝公子只管说配不得我这山阳第一首富的身份就是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心中确实有这个困惑。 按理说范老爷子既然是山阳首富,家中不该如此简陋才是。 永平镇里的孙老爷子家中不以财富闻名,后院之中尚且修有池塘华亭。 老人笑道:“这处是我范家旧宅,谁也不是天生的富足,我范家也是从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如今我家那个臭小子的新宅院自然是富丽堂皇,奢华的很,只是老头子我不喜欢。” “还是喜欢窝在这个少年之时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 朝清秋笑道:“老爷子是个念旧的人。” 老人喝了口杯中的葡萄酒,酒意微涩,萦绕口中,盘桓不去。 “说好听些自然算是念旧,说到底其实不过是人老了,总是不太喜欢热闹喽,能有个地方,安安稳稳的度过剩下的日子就不错喽。” 朝清秋也是拿起桌上的酒水喝了一口,与他当年喝过的一样,只是似乎苦了些。 清冷月光照在老人本就已经有些佝偻的背上。 “人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嘛,为了利益什么都肯做的。” “可到了老头子我这个岁数,钱也只是钱罢了。能花自然就花些,其实无甚意思。朝公子,你说如今我最想求的是什么” 在永平镇里与孙老爷子朝夕相处过一段时日的朝清秋忽然觉的两个老人有些像。 年岁渐大,吃喝不愁,威望乡里。 他笑道:“想来老爷子还缺个万古名。” 老人大笑,重重拍打着石桌,“知我者,朝公子。” 其实有一句话,两人都不曾说出口,也无须说出口。老人说是求名,可又何尝不是为了守护这个自小看着他长大的家乡。 朝清秋喝完了杯中的酒,拎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葡萄酒本就是要多喝些才能喝出其中滋味。 他笑道:“老爷子请我来,想来是想要请我助拳,只是不知为何是我” 老人笑道:“我虽然不知公子在北面做下了什么大事,可能被云澜那小子亲自折节邀请入伙的,公子必然有过人之处。有朝公子相助,无论如何也是不亏的。” “何况这几日你我相处,我也早就看出朝公子不是一个寻常人物,老夫这辈子,唯有看人这一点,不曾自疑。” 朝清秋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喝酒。 良久之后,他开口道:“老爷子到底准备如何” 老人笑道:“想来也快要起风了,朝公子拭目以待就是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范家子 天光大亮,早起的日头晒着院中。 朝清秋从客房里迈步而出,他迎着日头,伸了个懒腰。 对当初书上的一句言语有了些更多的体会。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当初他在书上看到之时,也以为如那书上的批注一般,此乃家国败亡之兆。 只是如今经历连番波折,他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帝王将相也是凡人。 即便是那些所谓的千古一帝也好,名臣将相也好,为何有不少人前期英明果决,晚年之时却昏聩无能 甚至有不少人一手毁了当初千辛万苦打下的万里江山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寻常人罢了。 兢兢业业前半生,寿元将尽之时,恐惧,担忧,怨恨,种种心绪,一时之间共同涌上心头,哪怕是心智如铁者,也极难相抗。 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如此。 屋中金玉高高挂,堂下烂泥不怕死。 他长长的吐了口气,站在院中,抬手走起了一个拳架。 少年之时只知读书,虽有名师在侧,却全然不将练武放在心上。 后来国破家亡,倒是开始发奋努力,恨不得一日十几个时辰都在练拳。 到了东都城中获得陈无意的剑术,便又习剑多了些,练拳少了些。 离了东都来了东南,整日里教永平镇那些孩子们拳架,倒是练拳又多了些。 兜兜转转,仔细算来,也没有多少时日。 前时慵懒,总要后时来还。 他一手握拳撑起,在院子里缓缓而行。 这些时日,脚步也匆匆。 今日倒是难得的空闲下来。 身心皆闲,方为真闲。 他脚步挪动,一拳随意挥出,便有四面风起。 他已经卡在武夫三品有些日子,迟迟不见瓶颈。 对江湖之人来说,武夫三品已经是一个小门槛,凝炼罡气,聚气成罡,虽说只是能初步运用罡气,可在江湖之中已经足以横行。 二品到三品,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可许多人一生都卡在这一步之上,死死不能寸进,所以江湖之人才将武夫二品晋三品,称为跃龙门。 一步之遥,鲤鱼化龙。 只是不知多少人死在这化龙的路上。 朝清秋一步站定,他缓缓收手,飘忽的衣袖逐渐安稳下来。 就在刚刚他已经感觉到四品的瓶颈近在眼前了。 他也不急,毕竟武夫三品到四品与晋升三品不同,只要熬着就是了。 “好拳法,兄弟看着文文弱弱的,像个狗日的读书人,没想到这一打起拳来,倒真的飘逸洒脱。” 朝清秋转头望去,不远处正站着一个小胖子。 此人一身锦衣,一眼看去就知价格不菲,只是体型实在过于肥胖,锦衣华服穿在身上,反倒是显露出一股土财主的老土气。 不过此人面相极为讨喜,眉目之间反倒是因为肥胖柔和了几分。 就像,不少地主家中养的傻儿子。 那人开口道:“兄弟,怎么之前没在家里见过你是不是我老爹新给我找来的教书先生依着我看,教书就不必了,教我练拳如何银子我给你翻倍。” 朝清秋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原来这就是范老爷子口中的那个臭小子,只是无论他怎么看,从样貌到身形,都看不出来他和范老爷子有半分相像之处。 虽说常有人言子不类父,可多少也该有些相似之处才是。 那人见朝清秋不断打量自己,朝后缩了缩,“我说兄弟,你为啥用这种眼神看我你拳法虽然不错,可我也是练过的,你可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已经娶了媳妇了。” “呵。”朝清秋笑了一声,抖了抖手腕。 难怪范老爷子提起他这个独子总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总说他家那个臭小子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他当时还以为是老人家爱之深责之切,如今看来,反倒是知子莫若父。 想来老爷子是不介意他帮这家伙松松筋骨的。 许是感觉到了朝清秋的“杀意”,胖子在院子里开始大声喊叫起来。 “爹,你再不出来,你的宝贝儿子就要被人打死了。” 老人家上了年纪,半夜总是要惊醒几次,昨夜喝了些葡萄酒,加上睡的晚,所以今日他睡的沉了些。 老人从主屋中迈步而出,一只手不断揉着额头。 “臭小子,喊什么喊你老子我还没死,朝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怎么会跟你小子计较。岂不是丢了身份。” 朝清秋笑了笑,挥了挥衣袖。 果然世上的父亲,哪怕嘴里再嫌弃,可心里到底还是要偏向自己儿子一些的。 舐犊情深,不外如是。 老人指了指小胖子,“朝公子,这就是犬子,范夜,是个不成器的。” 范夜已经走到两人身前,“爹,你说这话亏不亏心,你就说咱家的买卖交到我手里,哪桩是亏了钱的” “虽说是您老人家把咱们范家发展壮大,可我也没有辱没了咱们范家的名头。” 朝清秋看向老人。 老人不情不愿的道:“这小子说的倒是不差,虽说他读书不行,可做起生意来倒是有些急才。范家的生意被他接手之后,倒是壮大不少。” 范夜咧嘴一笑,竟然有些莫名的憨厚,“老爹你认下就好,咱们可是商贾世家,读书好有啥用还不如老老实实的经商。” 老人苦笑一声,“朝公子,你也看到了,这个臭小子一提到读书就是这个德行。小时候不知道气走了多少教书先生。” “虽说我对他走仕途这条路已经没有多少念想,可商贾多少也要通些文字才是。” 朝清秋笑道:“老爷子,我在永平镇时曾经当过一些日子的教书先生,反正闲来无事,不如把公子交给我一些时日,想来总归是会有些进步的。” 老人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昨日他们虽然说定了一些事情,可当中绝对没有教范夜读书这件事。 朝清秋一笑,嘴角带着几分古怪。 “只是突然来了兴致。” 老人点了点头,“朝公子愿意出手,老夫求之不得。” 朝清秋伸手拎住想要逃走的范夜。 “范公子,就从今日开始。” 他拎着范夜朝后院走去。 范夜手脚并用,大喊大叫。 “爹,我可是你亲儿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父与子 朝清秋将范夜拖到了后院的书房里。 整间书房古色古香,梁木陈旧,铺设极简,只是打扫的极为干净。 自门口而入,左侧是一张算不得大的长桌。 桌上文房四宝,一字而列,砚台里的墨迹未化,毛笔搭在砚台上。 右侧则是一排以楠木雕成的书架。 架上藏书上都以红布覆盖其上。 有些书许是长年不曾有人翻动,红布之上已经落了不少灰尘。 书架上则是贴着一副对联,与其遗子金银满匮,不如一经。 朝清秋坐在书桌之后,手里拿着一本随意从书桌上拿起来的书。 范夜坐在他对面,满脸怒意的看着这个莫名其妙得来的教书先生。 朝清秋随意翻了几页,“范公子,你为何不愿读书” 范夜翘起二郎腿,皱着脸,眉眼之间带着怒气。 只是这副气急败坏的神情放在他这张胖脸上,反倒是带着一种另类的喜感。 “读书有啥用,为当官当官就要寄人篱下,受制于人。最好了不过是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说到底还是要在一人之下。哪里有我在山阳镇做个首富来的逍遥自在” “为发财,我经商就能赚来银子,又何必去冒着风险,担着骂名去费这个功夫” 朝清秋点了点头,觉的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范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听范老爷子的意思,范家一直都想让家族之中出个读书人,范公子就没有想法。” 范夜把脚搭在桌子上,笑道:“想法啥想法我就是个有些经商天赋的寻常人,哪里有什么读书人的天赋。” “可我听说,当初范老爷子曾经把公子送到冯先生那里读书,只是没过一月就被冯先生送了回来。” “当时冯先生给的理由是,不是同路之人,难以同行。按理说范老爷子如此精明的人,应当不会略过此事,想来是灯下黑了。范公子,我且问你,冯先生所说的不同路,是什么路。” 他坐直身子,笑意玩味。 范夜收敛起脸上的怒意,脸上神情逐渐平静。 一瞬之间,判若两人。 “先生值得我信任” 朝清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放到桌上。 是范家的家传之物。 “先生到底是何人我爹竟然会将此物给你。” 朝清秋笑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如今是关键公子是个什么人。” 有风自门外吹来,将桌上摊放的白纸轻轻卷起。 范夜脸上神色不定,“你把你的猜测都和我老子说了” 朝清秋摇了摇头,“我自然是想要先听听公子的隐情。” 对面座位上的小胖子使劲揉了揉脸上的肥肉,一张胖脸上没了原本的憨厚,倒是带上了几分杀气。 “既然我老爹如此信任先生,想来朝先生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先生猜的其实对也不对。我其实确实是不喜欢读书。这个倒不是假话。” 朝清秋点了点头。 范夜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可我不喜欢读书固然只是一方面,可我只要想读,凭着我的聪明才智,自然也能读书来个金榜题名。 “只是如今的山阳镇,容不下一个能文能武,读书经商皆两成的范家家主。” 这些年范老爷子退居幕后,虽说老人头上还顶着个范家家主的名头,可如今的实际掌权之人其实已经早早的换成了范夜。 朝清秋又是点了点头。 范夜长长的吸了口气,他实在想不到这个突然出现的读书人想要做些什么事。 山阳镇不大,可也不小,加上如今的山阳县衙落座于此。他范家公子见过的读书人也算是多不胜数。 只是不论见过再多的读书人,他始终觉的红炉私塾的冯先生最让他佩服,是真正可以托付心事的读书人。 可眼前这个读书人,他看不透,能够凭着自家老爹一句话去猜测自己的心性,如今却又沉默不言。 朝清秋忽然道:“公子说的有道理,佯装做愚,确实也算的上是一个自保之道,只是公子难道只想要自保不成” “看着如今山阳镇里黑衣官衣相对峙的局面,公子心中真的没有存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心思” 范夜咧嘴而笑,“年轻人嘛,自然要有些志气,我老爹总说我心无大志,只知道守着我家商贾这一亩三分地,我自然是想要做出些事来给他看看的,莫非先生以为不妥” 他看到对面那个读书人把手中的书摊放在桌子上,脸上带着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 “老爷子,你都听到了,我就说范公子不是寻常人物,如今看来果然是个胸怀大志的。” 那一排书架之后,有老人咳嗽了几声。 范夜立刻站起身来,想要夺门而去。 朝清秋笑着挥了挥衣袖,罡气凛冽,迎门而去。 小胖子被罡气吹动,倒退几步,跌倒在地。 罡气轰在门上,两扇木门轰然之间自行关门。 范夜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平日里出行都有高手保护的范大公子哪里亲身与武夫对过阵,被这罡气一卷之下,倒是真有了几分心悸。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那个便宜先生,“朝先生真是一身好功夫,方才练拳之时原来还收敛了几分,我这个弟子当的不冤。” 朝清秋笑而不语。 此时范老爷子已经从书架后面走了出来。 他用手中的碧绿拐杖重重击地,“孽子,还不起来。” “就你这般心性还想在黑衣教和县衙之间浑水摸鱼,我看你是想要我范家家破人亡。” 范夜挣扎着站起身来。 日光透过门上的纱窗照进屋来,带着些昏黄的日晕,使遮在书架上的红布越发猩红。 范夜低声道:“爹,从小到大,你就是看不起我,哪怕我做的再好,在你眼里我都比不过那个云澜,比不过那个吴非。” 老人苦涩一笑,“哪里有看不起自家孩子的父亲,只是知子莫若父,你当真以为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你老子我一点都不知道不成自然不是,我只是有朝一日,你能够自行收束。” “我不是觉的你斗不过他们,我范家的后辈自然是出类拔萃的,只是咱们范家人传下的祖训你难道忘了不成。” 范夜摇了摇头,“祖训不敢忘。凡我辈范家子弟,做事不可求全,贵在知足。” 老人点了点头“祖训倒是记得挺好,只是做起来倒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昨夜我与朝先生饮酒,朝先生打开了我的心结,我也就与你说个清楚。要你装傻充愣,这些年着实是苦了你了。” 范夜以袖遮面,大哭出声。 心中积攒了多年的委屈,一朝发泄而出。 佯装做愚,他心中的苦又何曾少了。 老人蹲下身去,将自家这个哭的如孩童的傻小子揽入怀中。 日光遮掩下,老人同样泪流满面。 朝清秋站在长桌之后,望着那对年龄相加已经超过百岁的父子。 他抬手揉了揉眼角。 今日的日光,有些刺眼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先生弟子 在山阳镇里,没有人不知道镇南的红炉私塾。 也没有人不知道私塾里教书的冯先生。 据一些附庸风雅的读书人所说,书院之名取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千古绝句。 只是创办私塾的冯先生从来不曾说过此事,被人问起时,他也只是缄默不言,一笑了之。 镇子里的寻常私塾招收学生之时,虽说也打着一视同仁的幌子,只是真的收起学生来,自然还是更愿意收取那些富家子。 只有冯先生在最初招收学生之时就设下了非贫寒学生不收的死规矩,唯一的破例,大概只有当年的范夜。 这还是因为红炉私塾的土地原本是范家所有,范老爷子给他使用之时不曾收取租金。 至于学生入私塾之时的束修,他也不曾有所限制,有就给些,没有做罢也就是了。 即便如此,开设之初,私塾之前也是门可罗雀。 至于为何如此自然是因为那些贫寒之家的寒家子,自小时起就要帮着家中做些力所能及的家中事,等到稍稍大了些,难免就要去外面帮着家中做些事情来贴补家用。 贫寒之家,往往兄弟姐妹极多,越是贫寒越是如此。反倒是那些富贵人家,往往家中只有二三子。 富贵人家多读书,贫寒之家多血汗。 有时不是贫寒之家的孩子不想读书,只是总有些事要有些人来妥协。 那时候冯先生为了能让这些孩子的父母心甘情愿的让孩子能入私塾读书,每日都要在私塾和附近的市井之中往来奔波数次。 那时候在附近市井和通往私塾的路上,人们常常会看到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中年人,有时他帮妇人挑着一桶水,有时坐在井旁的大树下,陪着坐在树下的老人下几局棋,或者听着树下的老人说着那些反反复复,早已在那些少年人心中生了灰的故事。 儒生从来都是侧着身子,半弯着腰,似乎把这些老人的每句话都听到了心里。 老人们也喜欢这个在山阳镇里少见的读书人。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口中的故事已经讲了千遍万遍。 只是老人嘛,有些事,总是忍不住去想,忍不住想要和后辈唠叨两句。毕竟,那些是他们意气风发的当年。 人老之后,终归是想要后辈的年轻人多记住自己些时日的。 就像一处烛火,哪怕已经风烛残年,可到底还是想要再发些光,发些热的。 那些日子,冯原听完了老人在树下的喃喃低语,也会抽出些时间,和那些学生的父母聊上一聊,其实大抵也还是那些教书先生的老生常谈。 只是他不曾讲书上那些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大道理,他只是讲了讲他自己的身世。 如果不是他亲口所说,谁也想不到如今这个青衫在体,满口道德文章的读书人,少年之时也曾生活在陋巷之中,和他们一样为下一顿饭发愁。 而那些整日里挣扎在陋巷之中的少年人,也从这个教书先生的口中,知道了这个天下之大与瑰丽多姿。 少年心性,耳闻天下之大,便自然想着有朝一日要走出去。 时日久了,红炉私塾里终于迎来了一些学生,虽然人数不多,可冯原知道,这些才是这世上最好的学生。 先生教书尽心尽力,学生学的也是用尽心思。 只是人力终究不敌天意。 年年复年年,书私塾里的学生大多都没能走到最后,被迫回家照顾家中产业。 师生之间,半途而别。 只是这些都不曾让这个如今两鬓已经有了些霜雪的中年儒生如何伤神。 因为他兴办私塾之初,本就没想着教出一个榜上题名的读书种子。 他只是想要这些学生知道,这个世上,除了眼前的蝇营狗苟,还有不远处的远方,哪怕这辈子达不到,没关系,子子辈辈,终归有人能够走出去的。 如今的世家子何尝不是如此,总要有先辈栽树,才会有后人乘凉。 他教给他们的东西其实简单的很。 是希望。 今日栽下的种子,早晚有一日会生根发芽的。 其实他与朝清秋在私塾之中所做之事大致相同,也不过是希望前行者,为后来人,铺出一条路来。 只是今日,这个许多年都不曾饮酒的中年儒生,破天荒的从后厨里取出了一壶珍藏了许多年的老酒。 这些年,红炉私塾里出了杨易这个读书种子,见识胆识都是不差的,即便是苛刻如冯原,也觉的自己这个弟子如果去参加科考,多多少少,必然能够取得一个功名。 虽说在旁人看来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在他这个先生看来这就是天大的事,只是他从来都是心热面冷。 哪怕心中关心的紧,可嘴上也只是勉励杨易戒骄戒躁,不可因为有些小才学就自高自大。 只是嘴上说着,他却还是藏起了一壶好酒。 只等自己这个学生取得了功名,自己就要和他痛饮一场,自己也可以借着酒醉,狠狠地夸自己这个学生两句。 只是经过昨日之事,只怕多半是用不到了。 儒生坐在私塾正中的桌后。 左手边放着那壶酒,又手边放着一碟花生米。 两双筷子搭在花生米上。 他手中捧着一本圣贤书,在等人来。 月光照在他的头上,两鬓上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 杨易自门外迈步而入。 他走到自己在私塾的座位上,正身而坐。 「先生知道我会来」 冯原嘴角扯出一丝笑意,许是不常笑的缘故。 一眼看去,多少有些生硬。 「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你心中如何想,我如何会不知。」 「请先生教我。」 中年儒生把手中书放到桌上。 「你今日来,无非是觉得公理压不过强权,是也不是」 「是。」 杨易的回答斩钉截铁,他今日就是为此而来。 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为的是为弱者出头,而不是为了向强权弯膝。 冯原给自己倒了杯酒,痛快的喝了一口。 杨易皱了皱眉,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自家先生饮酒了。 「我曾给你们讲过许多书上的故事,书上之人的结局都是如何」 杨易没有言语。 「你以为这个世上真的有人跌落悬崖能够拾得天下无敌的武功秘籍你以为为国尽忠,百战百胜的大将军,最后是安稳死在床上你以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真的后辈安稳,安详太平」 他摇了摇头,自问自答,「不是,自然不是,这个世道做好人要比做坏人难上百倍甚至千倍。」 「这么多年我教你读的是圣贤书,可世道这本书,即便是我,也教不了你。每个人脚下的路,从来都只能自己走。若是愿意随我继续在这里读书,就坐下和我喝杯酒。」 杨易站起身来,对着这个教了他许多年的先生重重鞠了一躬。 「我知道先生是要我隐忍,静观时变。」 「先生,对不起。」 冯原苦涩一笑,杨易的选择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么多 年的师生,说是师生,其实已经形同父子。 他这个学生就是个一一根筋,认准了的事情,从来也不会放下。 冯原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就是。 杨易鞠了一躬,起身而去。 冯原抹了抹身前的另一双筷子,他自嘲一笑,果然是用不到了。 他独自倒满了酒,一杯接一杯。 这个多年不曾饮酒的读书人,今夜大醉。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佛也霸道 山阳镇南的洒铺里,走进一个脚步踉跄的年轻书生。 许是在半路上跌了一跤,他的束发滑落,一头长发披散。 书生跌跌撞撞,已是深夜,他这副样貌行走在市镇之中,如同鬼魅。 只是书生似乎毫不在意,如今他只想要一场大醉。 酒铺老板是个中年汉子,此时刚刚结束了一日的经营,想要关门休息。 酒铺里其实常有熬夜买醉的客人,只是有意思的是,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喜欢饮酒之人。 真正喜欢饮酒之人,大多喜欢浅饮慢酌,绝不至于整夜都在饮洒。 而深夜买醉之人,反倒是平日里最不喜饮酒之人。大多饮酒如饮水,恨不得速速醉死过去才好。 世道往往就是这么可悲又可笑。 他见到了那个踉跄而来的读书人,然后汉子就被他的样貌吓了一跳。 在他印象之中,红炉私塾的冯先生和眼前这个小杨先生平日里最是注重衣着礼仪,他们平日里所着青衫虽然陈旧,可每次都会洗的干干净净。 “小杨先生,你这是” 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书生,正是刚刚从红炉私塾里和冯原对峙了一番的杨易。 书生摇了摇头,“周掌柜,给我上几坛好酒,酒钱,酒钱先记下来,等我过几日有了银两,再来还你。” 书生忽然自嘲的笑了笑,君子固穷。 读书多年,书上的道理学了不少,不想今日最先让他遇上的是这个道理。 求学多年,连想要放肆一醉的酒水钱都拿不出。 读书人,十几年都读了些什么书 汉子看了他一眼,这么多年的熟人,自然看出来书生的神情有些不对。 “都是老熟人了,我还能信不过你,只是不管有什么事,你还是要先和冯先生商量才是。不要一个人独自躲在这里喝闷酒,容易喝坏了身子。冯先生是咱们这最有学问的读书人,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去问他准没错的。” 杨易苦笑着摇了摇头,“没用的,我这个困惑,即便是先生也解不了。” 周掌柜叹了口气,也没有多说什么,连冯先生都解不开的难题,他一个买酒的自然更解不开。 借酒消愁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事,可到底也能暂时帮着他把心中的事放一放。 片刻之后,他给杨易在桌上放上了十几坛酒水。 酒水不少,足够这个不常饮酒的年轻书生喝到天明。 其实在他看来,杨易多半喝个三两瓶就会醉倒。 毕竟自从他这个洒铺开张一来,还不曾有人能够连喝十坛洒水。 杨易将散在身前的长发随意一束,背到了身后。 他拿起桌上的一坛洒水,打开上面的封泥。 洒香瞬间飘满整个酒铺。 他仔细嗅了嗅,有些迟疑。 他从少年之时起就跟着自家先生读书,十几年来,他其实一直都在模仿自家先生。\/手\/机\/版\/首\/发\/更\/新学他读书,学他习字,学他为人处世,甚至连他的生活之间的习惯都学了一些。 就像不喜饮酒。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家先生像今日这般大口饮酒。 想来先生如今应该很伤心。 而这伤心偏偏又是因为他而起。 他不再迟疑,狠狠地朝着嘴中灌了一口酒水。 “咳咳,咳咳。” 不知是洒水苦涩,还是他心中苦涩。 有了第一口,自然就有第二口,有了第二口,接下里自然就有第三口。 一口接着一口,一坛接着一坛。 酒水喝了不少,可人却是越发清醒。 诸般往事涌上心头。 周掌柜坐在柜台后,看着那个喝酒如饮水的书生,重重的叹了口气,心中要有多少苦,才能。 咽的下这么多酒水。 他是卖酒之人,却不是一个喜欢饮酒之人。有间酒铺,有田地几亩,有儿有女,衣食不愁。此生已经接近完满,他这种人自然没有杨易心中那么多的伤心事。 只是看着摆在杨易桌子上的洒壶越来越少,他站起身来,到底还是想要上前去劝上两句。 在他想来杨易无非是因为今日在大街之上被王捕头折辱了一番,这个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受不了这个委屈,这才深夜到此买醉。 年轻人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罢了。 他自然是想要用自己过来人的身份,劝劝这个年轻人,面子这种东西,其实最不打紧。 人活一世,其实活的是个里子。面子嘛,就是用来丢的。既然能丢,自然也能捡回来。\/手\/机\/版\/首\/发\/更\/新人穷示弱之时丢些面子不打紧,日后找回来就是了。 只是还不等他起身,就看到一个黑衣僧人迈步从门外而入,径直走到了杨易那一桌。 他撩起僧袍下摆,坐在杨易对面。 云澜大师嘛,他也是熟的很,只是他何时和杨易走到一起去了。 他记得冯先生他们这些私塾里的读书人,从来都是对黑衣教敬而远之的。 云澜朝着周掌柜招了招手,“老周,再上些酒水,今日这顿酒算在我黑衣教的账上。” 黑衣教中之人从来无私财,即便是黑衣教在东南之地的教主也不行。 一教之中,诸事皆有定例。 周掌柜赶紧笑道:“哪里还用什么银子,您肯光顾我们店里,就已经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周掌柜说的自然既是客套话,也是真话。如果云澜常来他这个小店,倒是真能替他挡下不少麻烦。 黑衣教的势力他们这些寻常百姓最是清楚不过。虽说黑衣教一直以来都对寻常百姓秋毫无犯,可他们这些寻常之人自然不会觉得黑衣教就不会动手杀人。 成年壮汉,背刀行走在孩童之间,即便他不曾起过杀心,也总是要让人害怕几分。 云澜摇了摇头,“哪里有吃饭喝酒不给钱的道理,周掌柜这是要陷我于不义不成,难道是想要我失信于佛祖” 汉子赶忙满脸堆笑,“哪里哪里,大师稍等片刻。” 他赶紧起身跑到后厨去拿洒水。 对面的杨易自从他进入屋中一直不发一言,只是冷冷的看着两人的言语。 他笑了一声,“黑衣教果然霸道。” 云澜卷起黑色佛衣的袖口。 他心平气和,言笑晏晏,带着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 “何谓霸道”。 第一百二十章 且醉一时 洒铺里,两人身前已经又放上了十几坛洒水。 黑衣僧人低头笑道:“何谓霸道难道我方才和老周不是好生言语” “自然是的,你觉得我霸道,不过是因为今日我逼迫王捕头之事已经在你心中种下了根芽。” “你跟着冯先生读了这么多年书,王霸之辩想来已经滚瓜乱熟了。我虽然是个修佛之人,可其中道理也是略知一二。” 杨易大笑,这个一直恪守法礼的年轻人,今日饮酒之后,状若癫狂。 “你要和我讲王霸之辩,什么时候沦落到要一个佛家子来给儒家子讲王霸之道” 不远处的周掌柜看他神色激动,心中反倒是比杨易更担心,万一云澜在自己这个小店里出了什么事情,那些黑衣教的人绝对不会放过他。 云澜朝他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僧人端起桌上的酒水喝了一口,咋了咋嘴。 黑衣教之人,与悬空寺类似,都是不忌酒肉。 所谓酒肉穿肠过,至于佛祖他们心中也未必会留。 其实这么多年一代一代的传承下来,黑衣教不过是顶着一个佛教的名头罢了,一教之中,又有几人真心向佛。 “你和冯先生学书多年,书上所说的王霸之道,我也不和你多少,我只和你说说我亲眼所见之事。” “你可知道我的来历” 杨易如今虽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可还是勉力撑着精神。 “不知。” 云澜的来历极为神秘,虽说黑衣教在东南之地已经发展多年,有了些积累,可其实是到了云澜手中才一朝发扬光大,如滚滚流水,席卷了东南各地。 这么多年,东南多少有权有势之人想要探求他的来历,可从来不曾有人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来历成谜,出手很辣,同时又手握东南黑衣教。 也就难怪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吴非都要忌惮他几分。 云澜摇头轻声笑道:“其实只是你们想的太多罢了,我哪里有身深厚的背景,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我的生身父母不过是市井之间常见的升斗小民,只是后来不巧赶上了一场瘟疫,一家之中,独我一人死里逃生。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天灾人祸。” 他看了杨易一眼,“你这种自小在书斋之中的读书人,想来是不会想到那是什么场面的。无\/错\/更\/新`w`a`p``c`o`满城之中尽是死人。” “死尸满地堆积如杂草,都堆在街上,无人敢去清理。前一刻还在你眼前的大活人,可能下一刻就会倒地不起。” “活人,死人,交杂一起。” “当时的县太爷也是个聪明人,见机极快,早早的就带着夫人财宝溜出城去了。” “满城之中,死人反倒是不如活人多,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不可笑” 他虽然说着可笑,面上也带着笑意,可言语之间,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还好我命大一些,从那座满是尸体的城池里爬了出来。” “可爬出来又如何” 他喝了口酒,目光之中露出些追忆的神色。 “当年的我也是和你一般,即便是比你多了些狠辣心肠,可也依旧不知该何去何从。” “想去哪里,该去哪里,我想如何,我又能如何” “直到那时我遇到我义父,当时他不过是黑衣教的一个普通教徒罢了。是他把躺倒在路边像野狗一样的我捡回了家中。” “后来知道了我的遭遇,更是收我为义子,名为义子,实如亲子。” “只是那时我依旧没有加入黑衣教,总觉得能够就这般安稳渡过此生也挺好。” 杨易终于忍不住道:“难道后来又出事了不成” 云澜一笑,“自然,世间事,越是妥协,越是。 想要求个安稳,就越会有诸般万事找上门来。” “后来啊,有个看上了我义父家的钱财,请了一伙城外的盗贼,将我义父家中杀的干干净净。一门之中皆是鲜血。” “我生活了几年的府里,鸡犬不留。要不是我当时刚好外出,只怕也要死在这些人手中了。” 悲伤如烈酒,酒水越喝越少,悲伤却是越喝越大。 樽中酒空,壶中酒尽。 杨易起身递给他一壶新打开的酒水。 云澜笑了笑,接过这壶酒水,“所以那时我就知道了,仁义道德,自然是有的,先贤道理自然也是有用的,只是对有些人有用,对有些人无用罢了。” “讲理之人不用讲,不讲理之人,即便讲了也是无用。\/手\/机\/版\/首\/发\/更\/新” “你说这个世道古怪不古怪” 杨易沉默无言。 他今日询问冯原的困惑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恶人的拳头压下了人心中的道理,该当如何又能如何 是随波逐流,还是奋起一搏 冯先生在等,可他不想等。 他觉得自己这大好的年华不该虚渡。 云澜笑道:“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做的” 杨易叹了口气,“大师就是因此加入黑衣教” 黑衣僧人点了点头,“不错,那日之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剪去头发,披上黑衣,诸般忧愁困苦,佛不能断,儒不能断,我自己断。” “后来我召集了一班兄弟,将那个引出来,杀死在了小巷里。我亲自动的手,只是要说有多快意倒是谈不上,只是恩仇亲手报,确实过瘾的很。后来啊,我在东南越发出名,前来招惹我的人也就少了不少,也就少了动手的机会。” 杨易沉默片刻,“这就是大师的答案” 云澜笑道:“冯先生博学多才,他给不了你的答案,我自然也给不了你。我讲这些事,只是用我的经历告诉你走上另一条路会如何罢了。” “每个人要走的道路都在自己脚下,如何选,如何走,只能是自行决断,谁也替代不了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杨易的肩膀。 “世上常有千般愁,饮酒终究解不得。” “我等你的答案。” 他迈步而去。 酒铺里,只剩下独坐在酒桌前的读书人,愣愣出神。 犹豫片刻,他拿起桌上的酒水痛饮起来。 且醉一时。。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仗义也有读书人 酒铺里,杨易幽幽转醒。 他抬手遮遮了遮屋外照进来的日头。 洒铺的周掌柜正坐在不远处的桌台后,趴在桌上说着梦话。 离着远了些,杨易也只能听见他所言的其中几句大概的言语。 “不,不要,都拿走。给,给我留些钱,男子汉手里哪能没钱别,算了,娘子,不要了。” “小萍,爹等会去城西的桂花糕铺子,给你买些你最喜欢吃的桂花糕。” 都是关于他的妻子儿女的言语,虽然不多,可也能够听出其中的情真意切。 杨易笑了笑,伸了个懒腰。 其实昨日围观的那些百姓有不少想来也是周掌柜这样的人,哪怕他们在外面任人欺凌,哪怕他们不敢与自己一起反抗,多半也是因为他们心中有挂念之人。 如今想想,云澜昨夜的说法虽然极具煽动性,可到底还是偏激了些。 他昨夜喝的大醉之后,已经想的明白,等会他就回去和先生认错。 先生要打他也好,要罚他也好,他都受着就是了。 最多就是他死死地抱着先生的大腿不撒手罢了。 少年时又不是没做过这种事。 他洒然一笑,已经想到先生见到自己回去时的神情。 想来应该会十分有趣。 不远处,周掌柜猛然惊醒,伸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小杨先生醒了,我方才在梦里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杨易忍着笑,“没有,周掌柜睡觉时安静的很。” 汉子抹了抹头,“那就好,那就好,我这个人平时睡梦里就喜欢说些胡话,既然没有我就放心了。” “我家娘子为此和我闹过不少次。” “我看小杨先生你昨夜喝了不少酒水,想来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我这个人嘴笨,不知道该说些啥,只是烦心事,不要太放在心上,早晚会过去的。\/手\/机\/版\/首\/发\/更\/新” 杨易点了点头,“我已经想通了,现在我就回去见先生。” 周掌柜笑道:“那就好。冯先生的学问极好,他的为人更好。” 汉子忽然想起什么,从身后的柜台上拎下一壶酒水。 “这坛酒你帮我带给冯先生,前些日子冯先生和我要一坛酒水,我本想着今日送去,刚好你带回去。” 杨易把酒水拎在手里,“那就多谢周掌柜了,昨夜的酒钱过两日我会来付。” 周掌柜挠了挠头,“昨日云澜大师不是说这笔钱记在黑衣教账上了” 杨易此时已经走到门口,“他是他,我是我,自己的帐自然要记在自己的帐上。若是他来询问,掌柜的和他明说就好,他会知道我的答案。” 周掌柜不明所以,想了想也没有个头绪,最后他拍了拍脑袋,自己这个粗人和这些读书人打什么机锋,老老实实做自己的生意就是了。 ……………… 大街上,朝清秋正在闲逛。 这几日山阳镇也好,范家也好,倒是风平浪静,他这个范家请来的便宜先生无事可做,就只能在街上去看看山阳镇的风土人情。 他左逛又逛,转了几条大街。 山阳镇确实要比永平镇繁华些,不单单是人数上多一些。 一地的繁华其实有时不在人数的多少,而在那种人气。 有的人耄耋之年,却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一股昂扬向上的精神气。 有些人正当少年,却驼背弯腰,毫无少年人该有的意气。 气之一字,真的是玄之又玄。 一座城镇也好,一处城池也好,一处国家也好,都是如此。 有大国带甲百万,却是日暮西山。 有小国兵不满万,却是蒸蒸向上。 历朝历代其实数不胜数,最近的朝代自然也有。 。 前者为楚,后者为秦。 当年秦还未曾崛起之时,就有擅长望气之人立下谏言。 “中原北王气如山。” 时人都以为谏言之中所言的是当时声势正隆,定鼎中原的大楚。 却没人想过函谷以西,又何尝不是中原之地。 修我戈矛,与子同袍。 直到后来,秦骑踏破繁华梦,世人这才惊觉,那只一直隐伏在函谷之西的土狗,原来已经变成了一只吞噬天地的猛虎。 朝清秋叹了口气,当年的大燕何尝不是看走了眼。 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呼喝连连。 他连忙走了两步,迈步上前。 前面已经围了不少人,叽叽喳喳,热闹的很。 他伸手拨开前面的几人。 原来是一个姿色不俗的年轻女子,正被一个矮胖的汉子扯着头发。 汉子身后跟着几个县衙之中的衙役。 “你放开我。” 女子尖叫不休,只是女子的气力始终比不得男子,她虽然尽力反抗,可还是被汉子拖动着前行。 “救救我。” 她把目光望向两侧的行人。 被她目光碰上的人纷纷躲避开来。 那矮胖汉子狞笑一声,“救你,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敢动在这山阳镇的地界上,老子的话就是圣旨,他们谁敢上前一步” “老子看中了你,是你的福气,不要不识好歹。” 朝清秋随手拉过一个身侧的行人,“此人是谁为何敢在山阳镇里横行霸道” 那人压低声音道:“此人是吴县令的妻弟,仗着吴县令的势力在山阳镇里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坏事做尽。” “害,之前不是没有不怕事的好汉出手教训过他。” “可在这山阳镇里,吴县令的势力实在是太大,加上此人又是个瑕疵必报的小人,所以如今山阳镇里的人见到此人多半都是绕道而行。这个姑娘之前不曾见过,八成是外地来的。” 朝清秋皱了皱眉头,就要迈步上前,路见不平,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只是还不等他挪步,已经有一人挤了进去。 这人一身儒衫,满身酒气,走的急了些,一头长发有些披散。 正是刚从酒铺里出来,恰好路过的杨易。 仗义每多屠狗辈,可仗义也有读书人。 年轻书生也不多言,只是将手中的酒坛狠狠地砸在矮胖汉子的头上。 鲜血立刻从矮胖汉子的头上流了下来。 平日里杀只鸡都双手发抖的年轻人,今日却是沉稳的很。\/手\/机\/版\/无\/错\/首\/发 “欺男霸女,尔等视王法为何物”。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男儿本是铁炼钢 大街上,矮胖汉子错愕的望着眼前突然冲出来的杨易。 半响之后,他才伸手抹了抹头上。 一手血水。 矮胖汉子名叫辛六,自小就是个混迹市井的无赖汉,平日里招猫逗狗,走街串巷。 仗着有些眼力,大人物他不敢招惹,倒也是在市井之中混的风声水起。 按理说,这种人一辈子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最后也就如此了。 不想这小子后来时来运转,走了狗屎运。 他家中有个妹子,算不得漂亮,清秀而已。不知是何缘故,竟然被县令大人看在了眼里。 收下做了第十房“小夫人”,虽说这般的小夫人不能登堂入室,可县令大人对他妹子恩宠有加,自然也就让县衙里那些差役对他客气了几分。 加上此人自小混迹市井,是个会来事的,自然是牢牢的抓住了这个机会,和这些人处好了关系。 送银子,送宅子。 这些人自然也就乐得帮他一把。 一时之间此人的气焰就高涨了起来,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欺男霸女,无所顾忌。 偏偏他身后有着府衙的势力,寻常百姓也是敢怒不敢言。 王越曾经不止一次和县令吴非提过此事,觉的辛六横行太过,很容易给府衙之中招惹来是非。 可当时吴非只是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却从来没有制止过此人,甚至还曾经几次暗示手下之人,要推波助澜,让此人更加嚣张。 杨易扔掉手中破碎的洒坛,双手之上满是酒水。 他有些可惜,为这个东西,浪费了他一坛好酒。 他悄悄扯了扯身后的女子,暗示她快些走。 女子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慢慢朝着一边退去。 此时辛六等人已经反应过来,他们顾不上那个悄悄逃走的女子,而是死死的盯着仗义出手的杨易。 这般姿色的女子他府中多的是,逃走也就逃走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对他来说,在大街上,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才是大事。 辛六头上流血不止,他怒道:“原来是小杨先生,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我对冯先生一直也是敬仰的很。不知小杨先生为何出手” 虽然怒意十足,可跟在他身边的几个衙役都知道他已经极为压制心性。 要不是对面的是山阳镇里有名的读书人,要不是这个读书人的先生是更有名的冯原,如今对面那个读书人定然已经不能好好的站在那里了。 杨易甩了甩手,将身前的头发束到身后,“路见不平,仗义出手,还谈什么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辛六咧嘴一笑,他毕竟在市井之中混迹多年,虽说有些顾忌杨易和他身后的冯原,可心中戾气一起,管你是什么人。 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几个衙役,笑道:“几位大哥看到了,今日小杨先生无故行凶。\/手\/机\/版\/首\/发\/更\/新” “随意攻击寻常百姓,这也就是我皮糙肉厚,在江湖上混迹过些日子。要是换了旁人,岂不是会弄出人命的官司。” “今日咱们既然遇上了,就不能不管不是” 他身后的衙役左右为难。 如果听此人的言语,日后冯先生那边只怕也不好应付。 要知道冯先生虽然是个读书人,可当日连自家老大动手之时都要犹豫几分,日后冯先生要是寻起事端,绝不是他们这些小鱼小虾能够承受的。 可要是不听此人的言语,以此人仗着和县令大人的关系,以及此人的跋扈心性,只怕日后也绝少不了他们的小鞋穿。 对面的杨易似乎看出了他们的为难,他笑了一声。 “几位差役大哥不必为难,我和你们走一趟就是了。刚好,我也想要看看咱们龙阳县的县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貌。” 他拍了。 拍双手,“诸位带路就是。” 辛六狞笑一声,“果然不愧是山阳镇里有名的读书人,等到了县衙,小杨先生的嘴最好和现在一样硬。” 他转过身去,头前带路。 杨易朝着四周的百姓行了一礼,嘴中蠕动,最后却是没有言语。 众人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侧头。 他们如何不知道,杨易这一去,多半是十死无生。 杨易也看到了人群之中的朝清秋,朝着他点头示意。 跟着那几人朝着府衙而去。 朝清秋就要迈步上前,拦住这个意气用事的年轻书生。 忽然有人在身后拉住了他的手臂。 他转过头去,发现是当初见过一面的冯先生。 “先生为何不拦下杨兄,那府衙之中如何凶险,即便是我一个外人都有所猜测。” “杨兄此去就是送羊入虎口,他一个读书人哪里吃的了这般苦。” 不想冯原倒是一笑,“读书人哪里有不吃苦的,或多或少而已。今日多吃苦,明日才能少吃苦。” “昨夜他曾经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给不出他答案,,至于那个答案如何还是要靠他自己去找。” 朝清秋看了眼他的神色,知道他早就另有打算。 他苦笑一声,“杨兄有冯先生这样的先生,也不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冯原不以为意,“有我这般先生自然算不得什么好事,只是我有他这般弟子,倒是我的得意事。” 朝清秋无言以对,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范夜,一提到这个冯先生就会畏惧如虎了。 有一种读书人,你只要站在他身边,哪怕他不言语,就会觉得自惭形秽。 而此时他身边的冯原就是这种人。 哪怕是敌对之人,见到他这种人也要心生敬意。 周围的围观之人逐渐散去,有几人见到冯原,以为他是刚刚才到,赶忙上前和他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冯原只是点了点头,他迈步上前。首\/发\/更\/新`手机版 捡起地上的那个已经摔的破烂的酒壶。 他本以为今日在私塾之中能够等到他这个弟子,能够喝上这碗洒水。 可惜了。 他今日先是去了周老板的酒铺,听说杨易拿着酒水要回私塾,他这才急着往回赶,不想半路上就碰到了这件事。 从牢中出来之后,他这个弟子多半就能想明白了 他将洒壶拎在手中。 酒壶轻巧,在他手中却是极重。 千锤百炼,才成真钢。 他知道,杨易受的住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笼中斗 县衙后宅里,吴非披着官袍,正蹲在一个笼子前看着笼子中两只蟋蟀在笼中争斗。 两只蟋蟀,一只身形高大,比另外一只高出了一倍有余。 另外一只虽然体型瘦小,可辗转腾挪之间却是极为灵活。 一场本该是碾压的生死局,竟然被后者斗了个难分难解。 虽是动物之间的争斗,可紧张刺激,竟然不在决斗场中的武夫决死之下。 吴非蹲在地上看的津津有味。 他出身东南的世家豪门,何谓豪门,世代传下来的不只有富足的家业,更重要的还是那些岁月更迭,可却依旧不曾褪色的所谓帝王心术。 各家传承虽有不同,可说到底,其实无非制衡二字而已。 左右前后各自制衡,我独高居其上。 无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渔翁得利罢了。 王越从门外匆匆而入,脸上神色焦急。 「大人,不好了。辛六把杨易带回来了。」 吴非扫了他一眼,一脸不悦,如今这两只蟋蟀正斗到精彩处,被他打扰了兴致。 王越虽然知道此时吴非心中不满,可也顾不得这许多。 杨易是什么人,他清楚,吴非也清楚。当日吴非要他抓个人回来,杀鸡儆猴。当时要抓杨易自然可以。 只是今日不是昨日,昨日云澜已经出面,今日再抓此人,必然就会折了云澜的面子,折了云澜的面子,自然也就是折了黑衣教的面子。黑衣教这群人,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不过吴非自然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 他随口道:「既然抓来了,随便放到牢房中就是了。不过用刑就不必了,毕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都好个面子,而且一看这小子就是个硬骨头,没必要在他身上多费心力。」 「说到底他不过是鱼饵罢了,我真正想要看的,是哪只鱼儿会咬饵。」 王越一愣,他虽然早就知道吴非远远不是他表面上展现出来的这般恃才放荡。可也从来没想过他会有这般心机。 吴非转头笑道:「王大哥,你这是什么神情都是自家兄弟,我才和你说的实话,你不会觉得我心机深沉」 王越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大人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主心骨,我巴不得大人能有一副七窍玲珑心思,这样兄弟们也能轻松一些不是。」 吴非笑眯眯的点头,「我相信王大哥说的是真心话。」 王越拱了拱手,后退离开。 吴非转过头,继续盯着身前那两只笼中的蟋蟀。 笼中战斗正烈,只是他已经没了兴趣。 他打开笼子,将手覆盖其上。 倾盖而下,将两只蟋蟀都按死在了笼中。 即便这两只都是难得的蟋蟀精品又如何又能如何还不是要死在自己手上 笼中人,终归比不得他这个笼外人。 「这两只蟋蟀得来的都不容易,就这般按死了岂不可惜」 一人从他身后走出,悄无声息。 此人白衣背剑,神情淡漠。 言语之时,面目之上神情不变,似乎出口的言谈都只是言谈而已,丝毫不能引起他心绪上的波动。 「蟋蟀而已,终归是玩物,再值钱又能如何就像掌握在你我手中的棋子,再厉害的棋子,只要没了用处,该舍弃还是要舍弃的。」 「瞻前顾后,才是做大事的大忌。」 「再说,即便是出了纰漏,这不是还有你在嘛。在这东南之地,还有人会敢不给你们剑阁面子。」 白衣人神色依旧淡漠,「我这次下山只是保护你的安全。不 过,如果你故意找死,我也不介意成全你。」 吴非大笑,他拍了拍手,甩掉手上的血迹,「在这山阳镇里想要杀我,还是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 周掌柜的酒铺里,云澜独自占了一张桌子,要了几壶酒水。 他打开一壶酒,自饮自酌。 不时抬头朝着店外望上一眼,似乎是在等人来。 终于,冯先生自门外而入,手中还拎着一个破烂的酒壶。 他径直走到云澜桌前,坐到他对面。 云澜笑道:「先生来了。」 冯原依旧是那副冰冷神情,「看来大师早就料到我要来了。」 黑衣僧人把一壶酒放到冯原身前,「我在这里就是专门在等先生前来。」 他目光扫过冯原手中的破碎酒壶。 「今日先生已经来过,想必已经听周掌柜说过我昨日在这里和小杨先生饮酒的事了。」 「我本来以为这次没有机会了,没想到那个辛六倒是帮了我一把。」 冯原点了点头,「他确实很让我欣慰。」 云澜挪移道:「如师如父教了这么多年的弟子,就这般舍了,先生心中可会心痛」 冯原打开酒水喝了一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如果这注定是他的路,我无话可说。」 云澜一笑,「可是这个世道有的人可以选,有的人没的选。」 不远处的周掌柜看着谈笑风生的两人,一头雾水。 昨夜杨易与云澜同座饮酒,就已经让他极为奇怪。 今日便是连冯先生也和云澜大师谈笑风生。 汉子赶紧收了收心神,不敢多想。 他一个小人物,知道的太多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冯原问道:「你准备如何」 云澜笑着喝了口酒水,「既然人家已经出手试探,若是不接招,岂不是显得我黑衣教软弱可欺。」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下正道 县衙搬到了山阳镇,府衙没有重新修建,倒是新建的关押犯人的牢房,是县令大人亲手设计。 牢房占地极广,许是县令大人从一开始就算好了将来这处牢房大有用处。 牢房分为内外三层,最外面是些犯了小偷小摸的寻常商贩和市井之中的无赖汉。按着县令大人的意思,这些小偷小摸的家伙实在是配不上用最里面的那两间牢房。 不错,就是配不上。 吴非曾经语重心长的和王越说过,人生来本就是有三六九等的,有些人是真的连坐牢都不配坐那些好些的。 牢房第二层,专门关押的是那些手上沾满了血的山上山贼和犯了死刑的重犯。 这些人将来大半都是要处死的,当然,倒也不是十拿九稳的会死。 只是如果没人在外面花些钱财的话,这些人多半是要死的。 一切只看外面之人肯不肯为里面之人多出些钱财。 至于最里面一层,只要被送进去基本上就是十死无生。 最后一层不止位于牢房最深处,而且看守极严。 用那些看守牢房之人的话来说,别说活人,就是蚊子都飞不进去一只。 这最后一层关押之人,所犯的罪行也极为有趣。 是所谓的忤逆。 何谓忤逆,简单些说,就是违背了县令大人的意思,与县令大人作对,自然没有好果子吃。 轻者被打一顿了事,严重者,自然是要被投入这大狱之中。 据说从这处牢狱建立以来,从中活着出去的犯人,仅仅有三人而已。 辛六在头前带路,就是要把杨易投入到这第三层之中。 “小杨先生,可知这最后一层之中的可怕若是不知,我可以给先生讲讲。” 杨易看了他一眼,脸上倒是没什么惊恐之色,他既然敢随着辛六来到此处,自然就做好了受些皮肉之苦的打算。 “牢狱之中第三层,号称无边黑狱,我自然听过。听说这处牢狱之中,只有三个人从中活着出来。其余进入牢狱之人,都死在了里面。” 辛六以为他害怕了,得意道:“不错,这处无边黑狱,从修建到现在确实只有三个人从这里出去过。只是你知道他们都是何人,又是如何出去的吗” “即便你读了再多的书,你也猜不到。” 他竖起手指晃了晃。 “今日我就大发善心给你小子讲讲,以报你这一酒壶之恩。” 他方才已经得了消息,吴非不准他对杨易用刑,不然他指定要让这个读书人知道知道,其实他身上的骨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硬。 既然不能动手,他就只能寄希望于恐吓一下这小子,能把他吓死在这第三层的黑狱里自然最好。 “这第一个人,是个和你一样的读书人,不过比你年纪要大些。那小子刚来的时候也是一副钢筋铁骨的样子。看着像是个有骨气的。” “不过后来咱们稍稍用了点刑法,就让这小子吃痛不住,开始哭爹喊娘。想来当时大概是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他咋了咂嘴,扫了一眼杨易,略微失望的摇了摇头,大概是遗憾不能在他身上东动用刑法。 “咱们县令大人也不是个不讲人情的人,那个书生后来既然知道错了,县令大人自然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给了这小子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只要那个书生做了一年件事,杨先生,你也是读书人,你可知道是合何事” 杨易摇了摇头,“人心岂可猜兽心。无\/错\/更\/新`w`a`p``c`o`” 辛六大笑,似乎在他看来是什么得意之事。 “县令大人只是要他把先生供了出来,一人生,自然要有一人死。那个读书人当时可是千恩万谢,不然怎么说读书人读的书多呢,他当时那些词,就是要我现在学都学不上来。读书。 人啊,不佩服不行。” 杨易神色终于有变,转过头,冷冷的看着辛六。 辛六不以为意,他本就是看不惯杨易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已经是阶下之囚了,装样子给谁看 “听说当时那个读书人是把他先生诓骗进来的,谎称是有遗言要交代,没想到最后却是把他先生交代在了这里。” “后来这个书生逃出升天,脱了儒衫,焚了私塾,听说是到山上落草去了。” “那间私塾还是如今你所在的红炉私塾的前身。” “怎么,是不是没听过此事冯先生那种人是不会和你讲这种事的,可我要告诉你,这就是真的。” 此时他们已经进了监狱之中当时第三层。 狱中漆黑一片,只有极目看去,才能稍稍看清几步之外的路途。 从牢狱深处吹来的风中带着一阵阵与血腥味混杂的恶臭。 辛六随手指了指身侧的一处牢房。 “这就是当年那个读书人逃出升天的地方,也是他那个先生的葬身之地。这么多年,这间牢房里,也只关押过他们一对师生。” 杨易向牢中看去,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周围的墙壁之上,还能是能看到一个个用鲜血写就的大字。 累年日久,好似已经和这座牢笼的墙壁融为一体。 时隔多年,似乎还有一个年轻人的读书人站在那面墙壁处,满面挣扎。 之后年轻的读书人便成了一个老迈儒生。 他盘膝而坐,面向墙壁,心中满是踌躇与不解。\/手\/机\/版\/首\/发\/更\/新 世道为何会如此 最后他咬破了手指,以指尖血污在墙上刻下一个个血书大字。 杨易终于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眶,这个自入狱以来一直十分强硬的读书人终于还是红了眼眶。 辛六以为是他害怕了,讥笑道:“怎么,小杨先生怕了不成” 杨易只是扯了扯嘴角,抬手指向牢中的那处墙壁,“当中那两个大字,你可见到了” 这么多年,即便是在屋中,风霜之下,墙上那血书的大字也早已模糊不清。 身后一阵冷风吹过,辛六悚然一惊。 这次反倒是杨易,这个辛六眼中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大笑了一声。 “那两个字,是正道啊。” 言语之间,他嗓音极大,正气凛然。 原本嘈杂的牢狱之中,悄然无声。。 第一百二十五章 牢狱三层 牢狱之中,一路之上辛六许是被杨易方才的言语所震慑,沉默不语,倒是没有敢再讲那些稀奇古怪的怪话。 杨易有些自嘲,原本以为读书无用,不想原来还是有些用的。 辛六带着他向牢狱深处走去。 一路之上,杨易左右张望,看着那些在牢中困了许多年,此时只能闭目等死的囚犯们。 骤然一死未必就有多可怕,明知要死,却又无法可想,只能徒然掐算着临死之日,才是真正的可怕。 这些人身上都带着肉眼可见的死气,即便是察觉到杨易打量的眼神,他们也只是微微抬头,扫上杨易一眼,目光之中,茫然而空洞,全然不像还带着生机的活人。 许是走到这里人气多了些,辛六又恢复了些精神。 “小杨先生,看到这些人没有日后你也会和他们一样,困在牢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是你求我几句,我说不得可以给你换个牢房,如何” 杨易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只是眼中的鄙夷神色显露无疑。 辛六狞笑道:“我倒要看看,小杨先生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杨易道:“你这种人,不信鬼神” 辛六摇了摇头,“嘿,先生何必多问,我这种人自然不信鬼神,要是这世上真的有鬼神,我们这种人如何活的到今日”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辛六推了他一把,“我这种人就算有一天穷途末日又如何小杨先生你是注定见不到了。”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不也是你们儒家长讲的道理吗” 杨易没言语,因为即便是他自己也无法解开这个困惑。 辛六带着他不断向里走去,越是靠近其中,越是能听到一阵阵似有似无的哀嚎声。 伴着阵阵阴风从其中飘荡而出。 辛六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 其实此地他也不常来,嘴上虽然说着不怕,可真正进入此地,即便是问心无愧之人都会害怕上几分,何况是他这种本就做尽了坏事之人。 疑心生暗鬼,自然有其道理。 辛六大声言语给自己壮着胆子,“我才不怕什么鬼魅幽魂,这次我就把你送到一个好别处,那里关押的可都是县衙里的头号重犯。“” “你能和他们关在一起,应该感到庆幸才是,说不得小杨先生还能凭借着你的儒家道理,让他们改邪归正呢” “杨先生,你怕还是不怕” 杨易笑道;“是我怕还是你怕” 辛六不再言语,只是在前面引路。 甬道长长,辛六手中的火烛随风摇曳,在这许久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映出一道诡异的黑影。 “传言人死不灭,心中有大仇怨之人会身化厉鬼,与当年害的恶他的人前来讨命,辛六,你可怕了” 杨易言语轻柔,可在这黑暗之中,又带着些独有的蛊惑之力。 就像一个恶魔在人耳边低语。 勾起人心之中的恐惧。 辛六色厉内荏,强撑着道:“你们儒家不是不信怪力乱神” 杨易点了点头,于是他墙上的影子也就点了了点头。 “所以子才会不说话。” 辛六没言语,只是脚下杂乱的步伐说明他真的是心中已经慌了手脚。 他带着杨易来到牢房最深处,这里有一间单独的牢房。 从外向里看去,一个瘦小之人正面向墙壁躺在地上,另一个高大壮硕之人则是盘腿坐着床铺的蒲团上。 两人似乎对他们一行的到来无动于衷,依旧是静悄悄,无人言语。 辛六吞了吞口水,他打开铁门,“小杨先生,这里就是你以后的新家,满不满意” 杨易迈步而。 入,点头微笑,“确实是个好去处,辛兄以后常来做客。” 辛六哼了一声,大步离去。 杨易再次打量了一眼这两个与他同室之人,见两人依旧没有反应,他随便找了一地,盘腿坐下。 那个盘坐在榻上的高大之人忽然道:“看你的衣着,你是个读书人” 杨易点了点头,“随着我家先生读过些书。” “这里莽夫糙汉的都常见,只有你这样细皮嫩肉的读书人不常见。你们这种聪明人竟然也会惹了吴非那个狗官。” 高大汉子嘿嘿一笑,“你可知道上一个从这第三层里活着出去的读书人,是如何出去的” 杨易的目光看向高大汉子,“知道。” 那人怪笑道:“失了骨头的读书人,还不如当初一死了之痛快些。即便是我这种铁石心肠之人,当年见了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差点动了恻隐之心。” 杨易笑道:“可苟延残喘到底还是活了下来,一切就都还有机会,不是吗” 汉子沉默无语。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不愧是读书人,言谈锋利,我这个大老粗,说不过你。” “不过这第三层牢狱之中当年活着出去的是三个人,你可知道另外两个是何人又是如何出去的” 杨易笑道:“难道先生知道” 那人点了点头,满脸得意,“我自然知道,在这座牢房里,没人比我待的更久的人。” 杨易也是来了兴致,虽说他早已知道,按着那个读书人的结果来看,这两人也多半没有什么好结果。 “那请先生说说看。” 汉子清了清嗓子。 “这第二个离开的,是一位有些姿色的妇人,不过你可不要误会,她能离开和她的姿色的关系半点也无。\/手\/机\/版\/无\/错\/首\/发” “她之所以能被县令大人看中,得了一个逃出升天的机会,是因为她有一个孩子。” 杨易心中一沉,忽然有些后悔听这个故事。 汉子看了看他的神色,“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不错,同样是二选一。母与子,两人只能活一个。” 杨易的言语有些冷淡,“所以,最后那个妇人活了下来。” 汉子点了点头,“她活了,所以,她也疯了。” 父母爱子女,人之大伦。 背伦活命,自然心中有愧。 “嘿,我记得那个妇人发疯的时候,吴非那个狗官就站在门外。” “当时他笑的可开心了,果然是山阳镇的好父母官。”。 第一百二十六章 流离一生,尘归土 鸦反哺,羊跪乳。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世间流传下来,被万人称颂的孝道,多半是颂扬子女如何孝顺父母,却少有提及父母对子女之爱。 为何如此 大抵是因父母之爱子女,在众人眼中本就是应当应分,天经地义的事。 而子女之爱父母者少,历来万事都物以稀为贵,自然值得宣扬。 再者,历朝帝王都称天子,对天为人子,对万民则为父母。 父母尚且不敬之人,又如何奢求他们去敬那个无边无际的天子 杨易叹了口气,“罔顾师恩,悖逆人伦。剩下一人,想来多半也是个伤心局。” 那个高大汉子点了点头,这次他没有怪言怪语,只是随口道:“谁说不是呢。那个姓吴的狗官真是老子这辈子见过的最古怪的人,呸,那个狗官就不是人。” “这第三个人与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两个人。” “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听说还是这山阳镇里出了名的兄友弟恭的兄弟。后来不知道因为何事得罪了姓吴的狗官,被抓了进来。” “用姓吴的狗官的话说,就是老规矩,二选一,两人只能活一个。” “许是怕他们下不了决心,还在牢房之中给他们扔了两把刀。” “一屋之中,兄弟二人,拔刀相向。” ”屋外之人,欢声笑语,大声叫好。” “读书人,你告诉我,这是个什么世道” “你们圣贤书中讲的道理就是这般” 他只是随口言语,不想对面的年轻书生竟然是长久无声。 汉子笑了一声,这般就被吓破胆了读书人的胆量,果然信不得。 只是等他看向那个读书人,才发现对面的读书人面上并未带着害怕,反倒是带着一股他极为熟悉的杀气。 就像他当年第一次杀人一般。 ………………………… 大牢里的日子,安稳而无聊。 最深处的牢房里,见不到半点日光,只能靠着甬道里燃烧着的残烛,来窥伺一丝光明。 杨易盘腿坐在地上,大概是牢房太高的缘故,日光射到屋上的纱窗上之后并未射入屋中,而是径直的偏转了开去,直直的射到了他们对面牢房的墙壁上。 困在狱中不知年,杨易只能靠着每日看着天上熹微的日光与月光和每日按时送进来的饭菜吃食,来暗暗算计着日期。 他知道,不论是自家先生,还是黑衣教的云澜,他们都会想办法搭救自己的。 这几日下来,他和同室之中的两个室友,也算是有了些了解。无\/错\/更\/新`w`a`p``c`o` 那日给他讲故事的高大汉子叫做仓辽,据他自己所说,他祖籍竟然是辽东,后来他家的祖先躲避辽东的战乱,这才来了东南。 至于他是如何得罪了那个混账县令,按着汉子所说,大概是当时昏了头,劫了他一次道。 不止啥也没抢到,还把自己搭了进来。当时汉子吹嘘的厉害,说自己其实是个二品武夫,是个难得的高手。 可惜没想到这个狗官身边竟然跟着一个穿白衣服的高手,武道修为远远在自己之上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个剑客。 他的言语,杨易自然不会全信,毕竟此人看着就不像是良善之人。 反倒是另外一人让他更上心些。 因为那是个重病缠身,行将就木的老人。 老人姓白,仓辽一直叫他白老头。 按仓辽的话说,白老头可和他们不一样,是个天生的富家公子。虽说比不上范老爷子,可也算的上一个富商了。只是他为人有些吝啬,只是说他是个坏人倒也不至于。 当时杨易听到汉子说起此事时还是一脸诧异。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小镇人,为何都不曾听说过白老爷子。 这号人物。 已经重病在身的老爷子其实一直都在听着他们的言语,当时他撑着身子,靠在墙上,面上带着一丝诡异的潮红。 “老头子我不是山阳镇的人。无\/错\/更\/新`w`a`p``c`o`当初只不过是那吴非在上任之时路过我家,看中了我的家产,那时候老子我糊涂,吝啬那些没啥用处的金银,反倒是害的一家人都白白丢了性命。” “要不是他吴非不想要我死的太痛快,我也就早该死在当年了。” “只是要我活着反倒是不如当年就死了,如今一闭上眼都是当日惨死在我眼前的家人,偏偏我又年老体弱,肯定是报不得仇了。只能是每天数着日子,看看何日能去地下和他们相聚。” “可惜我又不敢自己寻死,总是想着万一有一天天降大运,能够让我报得大仇,那我今日平白死了,如何有面目去见那些九泉之下惨死的亲人。” 当时老人说到这里之时,眼中不是怨恨,反倒是一种期待。 期待能早日到泉下与亲人相聚。 杨易当时望着老人,别过头去,用袖子抹了抹眼眶。 遭此大难,如今竟然让老人连恨意都升不起。 一个人要遭受多大的苦难,才会不求其他,只求一死。 他只觉得,吴非,真的该死。 “小杨,你快过来看看,老白可能要不行了。” 这一日,杨易还在睡梦之中就被仓辽拉了起来。 汉子虽然平日里嘴上说的厉害,其实还是嘴硬心软。 方才他发现平日里最早起身的白老头,今日竟然还趴在那里,他便上前查看了一番,没想到白老头呼吸十分急促,脸上更是带着的一股诡异的潮红。 他一个大老粗自然没什么办法,只能把杨易拉了过来。 杨易倒是确实会些问诊的手段,因为冯先生看书甚杂,所以连带着杨易也看过一些。 他给老人摸了摸脉象,又仔细看了看老人的面色,最后摇了摇头。 汉子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把杨易扯到一边,低声道:“老白真的没救了” 杨易神色复杂,叹了口气,“老人家的年岁毕竟大了,加上整日忧愁伤人,能够撑到今日,已经是大大出乎意料了。” 仓辽也是叹了口气,“这世道,不给好人一点活路。” 那边白老头已经挣扎着起身,“你两个不要在那里说悄悄话了,老头子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 “其实我早就快撑不住了,只是还想撑着身子想要等到一个能够托付后事之人。” “老天虽然无眼,可幸好最后还是让我等来了杨先生。” “杨先生,当年其实我还在外面藏了一些钱财,日后如果用的上你就自行取出就是了,就在……” 仓辽怒道:“咋的,老白头,这么多年的邻居,都比不少小杨这小子来的这几日” 老人强打起精神,“就是因为这么多年邻居,我才知道单单凭着你一人,绝对斗不过吴非这种人,这么多年,我等的就是杨先生这样的人。” 杨易嗓音低沉,“老爷子如何知道我会与吴非作对,你又为何这般信的过我” 老人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的抓住杨易的手腕,“老头子这辈子,只看错过人一次,就落到了这般田地。最后这一次,我不会看错,杨先生,我合眼之前,只求你一句话,请先生帮我报仇。” 杨易沉默片刻,伸手扶住老人的双手。 “不止为白老,也为所有被吴非欺压之人。我在此立誓,如果他日得脱,我与吴非,不死不休。” 老人大笑,只是数声之后,戛然而停。 荣华半生,困顿半生。 一路走来,终于走到了尽头。。 第一百二十七章 情谊为柄 “兵法有云,百里奔袭,必撅上将军。” “兵法也有云,欲除敌寇,必折其羽翼。” “都是兵法有云,到底哪个才是正解” “别急,兵法也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故因势利导。” 黑衣教山阳镇总舵里,云澜正在给教徒们讲解兵法。 对他们来讲,其实行军打仗和修佛一样,都是野路子的半路出家。虽说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看过几本兵书,可也就是看过罢了。 打仗不同于读书。读书之人哪怕不曾见过书上所描绘之景致,可观此知彼。想一推二,说难也不难。 可兵法之事,若是不曾亲临战阵,只是读兵书,习战策,哪怕学的再精,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即便是真上了战场,也是一战之下,一触里即溃。 祸国殃民而已。 大国如此,对他们这种算的上是一方豪强的势力又何尝不是如此。 “教主,今日叫我们来莫非就是为了讲演兵法不成”一个左手上只有四根手指的黑衣教渠帅问道。 要知道他们黑衣教在山阳镇其实人手极多,加上黑衣教平日里所做之事涉及太多太杂,所以这些渠帅每个人都忙的很。 像这种高层齐聚一堂的时候,其实不多。 云澜笑道:“不必急,我知道你们事情多。只不过做事不能因噎废食,只顾埋头前行容易走错路。” “教主想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兄弟们去做了,直接说就是了,咱们黑衣教里都是兄弟,不讲那么多虚的。” 依旧还是那个左手上缺了一根手指的汉子开口,汉子叫百里玉,名字起的文雅,可在加入黑衣教之前,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若是问他如何种地施肥,何时适宜播种,何时适宜收割,他都能说个头头是道,言谈不断。可要是说些庄稼以外的事,他支支吾吾的半天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只是那是从前。首\/发\/更\/新`手机版 如果不是李家强行吞了他的田地,百里玉这种人大概要一辈子埋首在农田之中。 如果当初见过汉子的熟人再次见到此人,都能从他身上见到一股以前从没见过的杀伐气。 似乎加入黑衣教的每个人都会如此。 云澜显然也知道他的性子,他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这次找你们来,确实是有件小事。” “前几日辛六把红炉私塾的小杨先生捉进牢里去了。我打算把他救出来,你们以为如何” “不过是个救人的小事,随便找几个兄弟去也就是了。何必大张旗鼓的把兄弟们聚在一起” “因为小杨先生被关在第三层。” 百里玉惊道:“这个读书人和姓吴的有什么深仇大恨” “听说被关进第三层里的人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姓吴的狗官是想要了这个读书人的性命不成” 云澜笑着摇了摇头,“自然不是,一个读书人,还不至于让他吴非忌惮道到这个地步。” “他之所以把杨易关在第三层里,是因为杨易是冯先生的学生,也是我看中的人。” “他不过是在钓鱼而已,只不过鱼饵抛下,他自己也不知道能钓起几条鱼罢了。”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走了一步好棋,最少现在就有我和冯先生上钩了。” 百里玉如今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知种地的农户,他皱了皱眉头,“冯先生一向都是置身事外,这次他竟然会入局。” 云澜揽了揽袖子,“对有些人来说,情谊,就是最大的把柄。” 百里玉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教主还是要三思,那吴非既然用计,必然在那里设下了埋伏。咱们前去救人,必然要伤亡不小。” “我也不是说这个杨先生不该。 救,只是还是希望寨主多多考虑一下,看看到底值不值得,不然总坛那边咱们只怕也交代不过去。” 云澜笑道:“营救杨易,付出多大代价都是值得的,相信我,他以后一定会让你们大吃一惊。” 听到云澜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都没有再言语。 云澜在黑衣教中的威望本就极大,更是此地的教主,言语至此,那便是没有什么好说了。 高台上的云澜站起身来,“这次我不止是要救出杨易,也是要让他吴非看看,僧人不止会读佛法。\/手\/机\/版\/无\/错\/首\/发咱们黑衣教蛰伏多年,也该露露獠牙了。” ………………………… 山阳镇,范家旧宅。 今日冯原破天荒的来寻了范老爷子。 两人在书房之中谈了许久。 从冯原走后,范老爷子就显的有些忧心忡忡。 午夜,老人端坐在书房里,看着不远处正在书架上随意选捡书本的朝清秋。 朝清秋笑道:“今日冯先生可是为杨易之事而来” 老人点了点头,“冯先生希望我出手相助。” “如何相助” 老人看了朝清秋一眼,有些为难,“冯先生给了我一张字条,上面是云澜的笔迹,他希望朝先生能够出手拖延住吴非那边的高手。” 朝清秋笑而不语,看来云澜果然知道自己在永平镇所做的事了,至于是如何知道的,他其实不太在意。 老人忽然道:“朝先生,那个吴非虽然作恶多端,可手下还是有几个能人的。我知道先生有武道修为在身,可一虎终究难敌群狼。先生还是要好好思量才是。” 朝清秋笑道:“那老爷子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希望我去” 老人犹豫片刻,“实话实说,我自然是希望朝先生去的,毕竟小杨先生人不错,是难得的读书种子。可朝先生还是要多多考虑。” 朝清秋把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上,“老爷子不必担心,算不得什么大事。” “就是,我师父只要出手,三拳两脚就能让那些家伙屁滚尿流。” 范夜在门外已经偷听了许久,直到此时尘埃落地,他才从门外走了进来,对着朝清秋一顿吹嘘。 朝清秋握了握拳头,他立刻安静下来。 “师父,你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咱家啥都不多,就是钱多。” 朝清秋笑道:“自然有。” “打家劫舍,强抢衙门,自然要一身夜行衣。”。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各有筹谋 县衙后院,吴非坐在长桌之后。 今日桌上摆的不再是蟋蟀,而是在一笼之中关了一只猫和一只耗子。 猫捉耗子本就是寻常事,不寻常的是这只耗子极大,而这只猫却极为瘦弱。 鼠强猫弱,一笼之中,结果会如何 吴非饶有兴致,他出身富贵,少年之时便吃喝不愁,加上吴家世代豪门,权势极盛。他自小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只有想不想要而已。 所以他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做些让人颠覆常理之事。 比如学生卖师求脱,比如母亲舍子求生,更比如兄弟争死。 王越站在门外敲了敲门。 吴非抬头笑道:“王大哥何必如此见外,你我兄弟之间,不必敲门。” 王越笑了笑,上一个不曾敲门而入之人,可是被吴非亲手砸碎了头颅,那具尸体当时还是他收拾出去的。吴非自然不会忘了,如今这般说,显然是想要提醒他不要忘了尊卑的身份。 王越迈步而入。 “大人,我已经把杨易被咱们捉入大牢第三层的消息散播出去了。w_/a_/p_/\_/\_/c\_/o\_/想来如今各方人马应该都已经得到了消息。” “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要在监狱那边多加些人手” “这些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说不准他们会前来劫狱。” 吴非一笑,“说不准王大哥,他们一定会来劫狱的。你说的不错,这些人没有一个易与之人,只是那又如何我就是想要他们劫狱。” 王越一愣,“大人难道不是要把他们诱而杀之” 身穿官袍的县令大人挑了挑眉,“诱而杀之我要杀他们,难道还要用计谋直接从我家中派些人来,把这里平了就是。” “一个小小的黑衣教又能挑起多大的风浪” 王越知道他指的自然那个东南吴家。 吴家在整个东南之地,都算的上是少数几个东南之地流传下来的远古世家。山阳镇的李家与吴家相比,就像萤火之光与皓月当空。 不可同日而语。 吴非又是吴家的嫡系子弟,如果他向家族之中开口,要平了山阳镇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这也是为何范家与云澜的实力都不差,却还是只能忍着吴非在山阳镇行凶做歹的缘由。 他笑道:“我的兴趣从来不在这小小的山阳镇,山阳镇里的人是生是死也和我没什么关系。王大哥应该知道,凭着我的家世,想要去哪里都不难的,之所以来了山阳,只不过是因为这里是我历练的最好踏板罢了。” 王越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只是一旦吴非在这里出了事,吴家必然不会放过他。 “大人不可大意,山阳虽小,可也有不少奇人异士。大人还是要小心阴沟里翻船。” 吴非挑着嘴角,“我原来怎么不知道王大哥是个如此忠心的人物” 王越直言,“若是大人在这里出了事端,吴家绝不会善罢甘休,属下等人也没有好果子吃。” “果然是聪明人,给你看个东西。” 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张信来,信上的字倒是铁画银钩,极为霸气,可信上的内容却简单之极。 原来是黑衣教送来的书信,今夜云澜想要在城中的鸿运楼,与他吴县令聚上一聚。 短短几十字,道尽了云澜对吴非的仰慕之情。 吴非笑道:“这黑衣教里果然有人才,这信真是写的情真意切,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只是可惜了。” 王越也是点了点头,“确实,可惜了。如此明显的鸿门宴,只差在信上写上鸿门宴几字了。大人又如何会中计。” 吴非反倒是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他,“谁说我不会去,我偏偏要去。我倒要看看,这些人能玩出写什么花样。” 王越欲言又止,最后却也没有多说什。 么。 吴家确实是此人的最大依仗,只要黑衣教那些人没有发疯,绝对不会条挑在这个时候对他动手。说不定还要竭力护住他的安全。 “大人说的是,想来这些宵小之人,绝不敢轻举妄动。” 吴非忽然笑道:“其实我倒是想要他们把杨易救出去。那处第三层监狱之中,说一句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一个读书人,在炼狱之中待了这么长时间,王大哥,你说他出来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还能不能读下书去会不会想着和我报仇儒家那些仁义道德,可还能约束的住此人” “一个最是坚持儒家学问的读书人,发现自己苦读了多年的儒家圣贤书,对这个世道毫无用处之时,这个读书人会如何” 他越说越兴奋,最后站起身指着身前笼中的猫鼠。 “由鼠变猫,单是想想就极有意思。” 王越抬头仔细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日落月出,天色迟暮。 范家旧宅里,朝清秋已经换好了一身夜行的黑衣。 做惯了读书人,穿惯了青衫,突然换上一身衣衫倒是有些不习惯。 范夜在一旁对他满眼羡慕,“真是羡慕朝先生有一身好功夫,能够快意恩仇江湖事。我要是有先生这一身武艺,还当什么山阳首富之子,早就带好了银票,去外面逍遥快活了。” “呸,闯荡江湖。” 朝清秋也不理他的插科打诨,伸手拿起桌上的断念,背在身后。 范老爷子嘱咐道:“朝先生,小心些,若事不可为,早些回来就是。”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老爷子放心就是了,我自有计较。” 说完之后,他走到门口,单脚轻轻踏地,人身如飞影,眨眼消失在屋外的茫茫夜色中。 ………………………… 黑衣教总坛,云澜站在高台上。 黑衣僧袍与夜色融为一体。\/手\/机\/版\/首\/发\/更\/新 台下,是当日参加聚会的黑衣帮教诸人。 “今夜之事,劳烦诸位。” 今日他既然请了吴非在鸿运楼宴饮,那他必然要亲自到场。 所以黑衣教今日要兵分两路。 一路自然是他带人赴宴鸿运楼,另一路则是由百里玉带人前往第三层监狱去救杨易。。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范家旧宅里,林木幽幽,夜色沉沉。 范老爷子送走了朝清秋,独自坐在书房门口,揪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沉默无言语。 他才是山阳人,他才是那个该为山阳做些事的人。 可如今事到临头,他却诸般事情都做不得,只能看着那些年轻人冲在前面。 范夜给他端来了一碗参汤,据那卖参的辽东人所言,这只人参已经有了千年的年岁,当初要不是他去的刚好,这只手臂大的人参就要化成人形遁去了。w_/a_/p_/\_/\_/c\_/o\_/ 范夜自然知道那人是在胡言乱语,不过那只人参的分量确实十足,是个东南之地少见的稀罕货。 老人虽然嫌弃自家这个臭小子乱花钱,可还是接过参汤喝了一口,虽说有些苦涩,可参汤入腹,到底是有了些暖意。 “阿夜,你说朝先生这一去,有几成把握” 范夜接过老人喝剩下的参汤,喝了一口,“朝先生既然出手了,那自然是十拿九稳。” 老人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和朝先生相识的时日不多,甚至还不如我多,可你似乎比我还对朝先生有信心” “爹,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偷偷派人去永平镇里查过朝先生。虽说这般做不太妥当,可能有些对不起朋友,不过咱们做的事再小心也不为过。” 老人没言语,他只知道朝清秋是从江北而来,至于在来到山阳镇之前发生过何事他其实不太在意。 他也有过猜测,云澜如此看中他,多半也和他在东南做下的事有关。 老人心中其实也想知道朝清秋到底在永平镇里做下过些什么事,只是他与朝清秋相识在前,老辈人的江湖规矩就是如此,相逢一见既然投缘,那万般事都可以向后放放。 沈夜则与老人不同,与老人相比,他才更像一个商人。 他笑道:“爹,你应该听说过永平镇的龙头帮。” 老人想了想,“自然,前些年那龙头帮声势极大,据说势力不在黑衣教之下。只是离着咱们这里实在是远了些,在咱们这才没有那么出名罢了。难道朝先生的事和龙头帮有关” “我特意派人到永平镇去打探过,前些日子永平镇出了件大事。不过几日,龙头帮整个就在东南之地消失不见,如今原来的潜龙岭上已经没了龙头帮的踪迹。” “据说朝先生在这件事里至关重要。所以爹你就放一百个心就是了,朝先生远比咱们要想的厉害。” 老人点了点头,“朝先生厉害是朝先生的事,可不论朝先生如何厉害,都不该是咱们要朝先生冒险的理由。如果这次之后,咱们范家能够侥幸存活,你可想好了如何补偿朝先生虽说朝先生未必会收,可咱们还是要有这番心意才是。” 范夜笑道:“这是自然。虽然别人常说咱们范家是商贾世家,铜臭味十足。可爹你也知道,我平日里最是羡慕这些江湖上的英雄豪杰。” 他伸出一手,十指舒张,“范家的半数家财,可够了” 老人笑道:“果然不愧是我范家的种,不曾给老子丢人。” 有些矮胖,无论如何瞧着都不像个豪杰的范夜撇嘴笑了笑,“那是自然。” ------------------------------------- 镇南的洒铺里,冯原独自占了一桌。 酒铺里的人自然都识得冯先生,尤其是红炉私塾本就位于镇南,所以冯先生在这里也算是人尽皆知。 只是他们虽然认识冯先生,也从心底里尊敬冯先生,可却又不想接近冯先生。 尤其是在酒铺这种地方。 本就是来喝酒取乐,自然不愿意和冯先生这种严肃之人一起。 自然有些人也是想要上去套个近乎,只是一想到冯原往日的名头,加上看到冯原那张清冷的面容,也怕上去来。 个热脸贴了冷屁股,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满屋喧哗,只有冯原一人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自饮自酌。 冷漠寂寥,他并不在意。 毕竟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这般过来的。 只是今日他突然想要找人喝些洒水。 他看了眼刚好送酒过来的周掌柜。 他轻声道:“周掌柜,忙不忙坐下喝两杯。” 周掌柜神色一变,他在这里这么多年,还不曾听说过冯先生曾经请谁喝过酒,就是首富范老爷子只怕也不曾有过这个待遇。 他赶紧用衣袖擦了擦手,转身落座。 “冯先生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能让冯先生请喝酒,是我天大的荣幸才是。” 冯原轻声笑了笑,脸上带着些说不出的落寞,“周掌柜说笑了,冯某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请人喝酒自然只是寻常事。” “不是冯某清高,其实冯某也是一个爱酒之人,这么多年不常来洒铺,只是因为囊中羞涩,喝不起酒水罢了。” 周掌柜倒是没有怀疑冯原这话是自命清高。 冯先生的钱财都用到哪里去了,山阳镇里哪个人不知道 山阳镇里其他的私塾先生,哪个不是赚的盆满锅满,如果他们敢说一句家中无余财,自然是要被人耻笑的。 可这句话在冯先生说来,却显得极为理所当然。 君子固穷,在旁人看来不过是读书人的清高自诩罢了,可冯先生确实如此。 冯原脸上带上了一丝不常见的绯红,“这次的洒钱只怕只能欠下了,还要麻烦周掌柜且把账记下,过些日子我有了银两再一起还。” 周掌柜看着这个面带羞涩的读书人,忽然有些伤感,当日杨易来喝酒,也是一般无二的言语。 红炉私塾的读书人,果然都是一个样子。 “先生是想小杨先生了” 冯原点了点头,“也不知他如今在牢中如何了。” “小杨先生在牢中如果知道冯先生如此想念他,想来也会很开心的。” 冯原摇了摇头,“事到临头,除了想东想西,再也做不得其他事,只能把满腹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 “也许当初他并没说错,百无一用是书生。”。无\/错\/更\/新`w`a`p``c`o` 第一百三十章 鸿运楼上 山阳镇里有座鸿运楼,平地两层起高楼。 第一层装饰极简,饭菜的价钱也是便宜的很。按着酒楼吴掌柜当初所言,这第一层本就是为那些寻常百姓而设。 当时他说的透彻,寻常百姓手中没有多少银子,可百姓的数目却是最多,所以他设立这个第一层倒也不是为了赚钱。 毕竟,百姓手里能有几个钱。 他建这个第一层的目的其实也简单的很,以平价卖之,求的就是一个好名声。 生意人,名声最为重要。 开酒楼自然是为了赚钱,而赚钱他自然也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修了第二层。 既然第一层赚了名声,那第二层自然就要赚富人的银子。 洒楼之中,靠着饭菜赚客人的银子 赚些小钱是如此,可要赚大钱自然是要另辟蹊径。 鸿运楼的酒楼二层有个死规矩,每日只待客一人。 而二楼的价钱,自然也是贵的吓人。 酒楼第二层,与第一层迥然不同。 整个二层和一层一样是一个大堂,不像其他酒楼一般被隔成一个个小的房间,想来这也是二层每日只待客一人的缘由。 顺着楼梯走上楼去,入眼就是一处可以眺望夜间月光的看台,看台从二层之上稍稍蔓延出去了一些。 往日里请客宴饮,多半是在晚上。主人与客人饮酒之后,就可以一起停步看台之上,到时月满中天,刚好可以一边喝着酒水,一边看着远处的明月。 莹莹月光,入我心怀。 左侧的墙壁上刻着一幅幅四季图,春日暖阳,夏日酷热,秋风萧瑟,冬雪阵阵,迈步其间,如在四季之中缓步而行。 右侧墙壁之上,则是一幅幅山川景致和梅兰竹菊等各色奇异花卉,或者含苞待放,或者已然盛开如骄阳。首\/发\/更\/新`手机版 一屋之中,四时有之,四时之景也有之。 不过是迈步之中,就如行走在岁月更迭间。 正中央放着一张长桌,桌上不见什么繁复的镂雕,只是足够宽大而已。 上面铺着从西南特意买来的红色织锦。 鲜红如血,艳丽非常。 红色本就是喜庆之颜,即便是在儒教不兴的东南之地,红色依旧被常用来作为婚宴的底色。 所花费的银子自然一方面,单单是这其中所花费的心思,便难以计量。 当初范老爷子在这里吃过几次饭,对吴掌柜的想法也是一阵夸赞,说他这个想法极好。是个赚钱的好路子。 赚寻常百姓的钱算不得什么能耐,能赚有钱人的钱才是真有本事。 顺带着老爷子还把自家那个败家子臭骂了一顿,嫌弃范夜那小子虽然能够挣些小钱,可却想不到如何去赚大钱。 用老爷子的话说,就是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小家子气。 云澜站在二楼的看台上,远处景致被他收入眼中。 天边暮云起,市井炊烟升。 他捻着手中的串珠,看向一旁陪着上楼的吴掌柜,“吴掌柜确实是下了心思的,这里装饰不错。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吴掌柜本来心中还有些担忧,黑衣教也好,县衙也好,两边他都不曾打过什么交道,今日他们将宴饮之地选在这里其实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只是仔细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双方都有顾忌,自然要找个局外人。 如今他听了云澜的言语,本来紧绷着的心思骤然间就放松了几分。 黑衣教一向都是嫉恶如仇,许是教中之人大多出身贫寒的缘故,他们尤其仇视富人。 如今镇子上明面的势力有几家。 一个自然是云澜为首的黑衣教,黑衣教向来靠向那些市井之中的贫家子,这些人也乐得为黑衣教所用。加上黑衣教中许多人出身于此,。 自然天然就让这些人多了些亲近。 另一个自然是吴县令一人独大的县衙,如果只是那十几个衙役,自然算不得什么大势力,只是吴县令身后还带着一个吴家,就不得不让人提防几分。 剩下的最后一个自然就是他们这些左右不靠的富贵人家,虽说有李家抗在前面,勉强也算的上是个势力,可在另外两边眼中,只怕是不值一提。 至于沈家和红炉私塾的冯先生,一直都是游离在外,与各方势力都极少接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刚才云澜这番话也算是表达了对他的认同,所谓一本万利的意思自然是黑衣教不会找他的麻烦。 他连忙躬身弯腰,“大师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今日大师与县令大人能来,就是给了小人天大的面子,日后这场酒宴传扬出去,说不得我这小小的酒楼还能留名后世。” 云澜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吴掌柜无需害怕,今日我和县令大人就只是谈些事情罢了,你这间酒楼不会有事。” “好了,咱们该下楼去迎接吴县令了,他应该快到了。” 吴掌柜转身在当前引路。 云澜忽然道:“说来也巧,吴掌柜竟然和县令大人同姓。” 吴掌柜后背瞬间冒出冷汗,“只是凑巧罢了,我要是吴家人就不会辛辛苦苦的在这开洒楼了。” “吴掌柜说的是,我只是随口一问,自然是信的过吴掌柜的。”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吴掌柜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言,有些事不是他该掺合其中的,别说他掺合不起,即便他掺合的起,他也不愿意参与其中。 鸿运楼下,身着官袍的吴非正抬头望着鸿运楼的二楼,显得有些渺小。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也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罢了,悲哉悲哉。” 吴非虽然嘴上说着悲哉,只是面上却是笑意吟吟。 “不想吴县令还是个悲秋伤怀之人。” 吴掌柜带着云澜从楼中迎了出来。 “许久不见,云大师风采如旧。” 两人之前自然见过,不过也只是远远相互见过一眼而已。 “大人请随我入席。” 云澜走在前面,吴掌柜和吴非落后了几步。\/手\/机\/版\/首\/发\/更\/新 吴非看着身侧的吴掌柜,嘴角含笑,“早就听说这鸿运楼,只是囊中羞涩,一直来不起,今日倒是沾了云澜大师的福气,能够尝一尝这鸿运楼的酒菜。” 他看向吴掌柜,说出了一句诛心言语。 “吴掌柜你我同姓,说不年前是一家。”。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夜降 鸿运楼二楼之上,吴非坐在主位,轻轻叩打着身下的太师椅。 云澜坐在他右侧。 以左为尊。 吴掌柜侍立在他们身后,弯着腰,姿态谦卑。 这个在山阳镇里也算是个大人物的酒楼掌柜,今日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没办法,如今宴席之上这两人他一个也惹不起。 他们随便一句言语,就可以让他家破人亡。 他朝着身后摆了摆手,自然有伶俐的侍从开始给长桌上上菜。 原本二层之上上菜的都是些年轻女子,只是今日这个场合明显有些不合时宜。 片刻之后,上菜已毕,云澜见他满头汗水,笑问道:“吴掌柜不如坐下一起喝一杯” 吴掌柜赶紧摇头,“小人哪里有跟大师和县令大人一起饮酒的资格” “我去下去看看其他的菜好了没。w_/a_/p_/\_/\_/c\_/o\_/” 也不等俩人回答,他立刻转身下楼。 走在下楼的楼梯上,他重重的吐了口气。 楼上那两个人的修罗场,只怕多听半句日后都不知自己会为何丢了性命。 楼上,云澜持杯而笑,“吴掌柜还是有些意思的。” 吴非大大嘞嘞的喝着洒,“早就听说过大师的名头,在山阳镇也是响亮的很,早就想见见大师了,没想到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云澜笑道:“我也早有此意,不知大人以为贫僧如何” “大师自然是非常人,只是不像一个出家人。” “大人这句话倒是有趣,贫僧一个修佛之人,不像一个出家人,那像一个什么人” 吴非指了指身上的官袍,“黑衣教行事跋扈,反倒像是你们才是官府了。” 黑衣僧人放下手中的念珠,“不想县令大人倒是个爽快人。既然大人想要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大人说我黑衣教行事跋扈,可其实我黑衣教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 “世上为难事,既然大人不管,那自然要有人来管。” “云澜大师也是个爽快人。”吴非笑了笑,有些志得意满的张狂,“只是我不管可以,别人帮我管,不可以。” “不如打个赌” “我知道你们想要救杨易,如果你们能将他从监狱第三层救出去,我就不追究你们私劫自狱之事。” “如果你们不能将杨易救出来,那你们黑衣教就离开山阳镇。如何?云澜大师,敢不敢赌一把” 云澜挥了挥袍袖,“赌大才能赢大,县令大人的赌注是不是小了些” “没办法,谁让我才是庄家” 云澜点了点头,“有个高门大姓做姓氏,确实有不少好处。” “确实,身份地位这种东西,虽说我也不喜欢,可既然能用,我自然是要用的。赌大赢大,对你们黑衣教来说,我肯赌,不是就已经算是下了重注吗” “呵。”黑衣僧人朝着吴非举了举杯。 “这个赌我接下了。” 两人磕碰了下酒杯,一饮而尽。 他们各自拎着一壶酒,来到窗边的看台前。 此时烟霞散尽,黑夜已降。 一眼望去,只见沉沉夜色和冉冉升起的万家灯火。 ------------------------------------- 县衙牢狱之中第三层,自打白老头死后,杨易似乎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几日他每日都是望着窗外那一轮压着铁窗的月光。 沉沉夜色,不见光明。 苍辽凑到他身边,低声劝慰,“白老头的死不关你的事,即便你不进来,他那副身体也早就撑不住了。” “如今这般他还能走的安心些。” 杨易轻。 轻摇了摇头,目光之中带着说一种说不出的神色,“我不是为白老先生伤心,只是想不明白,这个世道真的善恶有报不成?” “如果真的善恶有报,为何白老爷子到死之时都要心怀怨恨” 仓辽笑了一声,“善恶有报你们读书人真的是读书读坏了脑子,如今是什么年月了,竟然还信这一套,就是当年你们儒家的至圣先师,在世之时,不也是只能东奔西走一套儒家学说有几人问津。为何无人问津,还不是因为这个世道人杀人才是常理” “一生多苦,佛不渡,儒不渡,自然就只能求己。” 杨易点了点头,“仓大哥曾经读过书” “读什么书。就是个乡下的泥腿子,早年偷偷听家乡那边的私塾先生讲过几堂课。觉得有些意思的言语,我就悄悄记了下来,虽说大半没啥用处,可给别人讲起来,显得咱还是个有学问的人。\/手\/机\/版\/首\/发\/更\/新” “是啊,大半没什么用。” “不过你小子不用怕,我看你是个有福气的,估计有些日子就能出去了。” 杨易看着仓辽笑了笑,“仓大哥,你可知道佛家的顿悟” “啥顿悟,佛家那一套,俺从来都不曾看过。” 杨易抬起头,望向铁窗之外,“佛家的学说还是有些用处的,仓大哥,你也是个有福气的,咱们在这里的日子不多了。” 仓辽不以为意,只当杨易是在安慰他,“那就借兄弟吉言,日后哥哥出去了,一定多多照顾你。” 杨易笑了笑,一朝顿悟,如今的年轻书生已经今非昔比。 ------------------------------------- 牢狱之外,王越正带人站在院子里。 平日里看管这座牢狱的只有十几人,今日竟然已经有了三四十人。 “老大,今日咋整这么大的阵仗还有人敢劫狱不成” 王越握紧了腰间的长刀,“今日都仔细些,我已经得到消息,今日会有些狂徒前来劫狱,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不然要是谁做了别人刀下的亡魂,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们。” “老大,还真有人失心疯了不成” 王越看向门外,他知道黑衣教那些强人没有一个是好招惹的,今日只怕免不了一场苦战。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那些自家兄弟,若是大事不妙,就只能苦了这些兄弟们了。 总是要有人死的,只要这个人不是他就够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背剑之人 山阳镇牢狱之外,虎狼啸聚。 一群全身上下用夜行衣套的严严实实,只露出双目的黑衣人,正蹲在县衙牢狱大院外的小巷里。 “百里大哥,要俺说何必这么麻烦咱们直接杀进去就是了,就县衙里那些家伙,都不够俺三两刀的。” 百里玉看着出言之人叹了口气,“要你平日里多读书,你偏偏喜欢去杀猪。” “咱们如今已经不是当年了,不能只知道打打杀杀。虽说今日劫狱之事多半是瞒不住的,可咱们黑衣教毕竟是在明面上,以后要在这里混下去,还是要遮掩一下。” “百里大哥果然厉害,难怪教主之前和咱们说要是他不在,一切就听大哥的。” “那是,这么多年俺也不是白混的。”百里玉洋洋得意,“只是说到底,咱们黑衣教人才还是少了些,咱们都是乡下人出身,即便再努力,比起那些读书人,多少还是差了些。希望这次救出来的这个读书人真有些本事,这样也不枉费教主布局一场。”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 夜色四合,长街之上无行人。 他挥了挥手,准备带人冲入牢狱之中。 只是很快他又止住众人。 原来又有一伙黑衣人,与他们打扮一致无二,直直的朝着监牢大院之中冲去。 “大哥,这些难道也是教主安排的人马” 百里玉一巴掌拍在此人脑袋上,“咱们的人马都在这里了,哪里还有其余的人马” 他扫了一眼身边众人,如果就这般冲进去,只怕最后敌友难辨。 他看了眼不远处有一间丝绸店铺。 “你们谁带了银子,去对面的铺子里的买些布来,记住,是买。不然等会儿杀进去,连是不是自己人都分辨不出来。” “娘的,劫个狱都能碰到同行。” ------------------------------------- 牢狱大院之中有一片竹林,是当初吴非在设计监狱之时刻意所加,当时他还满含深意的笑言了一句,“日后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劫狱,这片竹林就是个不错的埋伏之地嘛。” 一语成真。 又或许吴非早就知道会有今日。 毕竟王越知道吴非平日里虽然不喜读书,可偏偏爱看些史书。 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言语就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王越正想着,高墙上已经翻下几个黑衣人。 身形轻盈如飞燕,落地之后,步履无声,一看就是做惯了了溜门撬锁勾当的老手。 几人落地之后,直奔到监狱大门,以手中长刀挑开门上木栓。 大门洞开,几十个黑衣人鱼贯而入。 王越握紧了手中的佩刀,看着那些黑衣人逐渐走近。 他也不急着出手,而是默默数着步数。 双方相距百余步,他猛然朝着身后挥了挥手。 一队持弓的衙役半弯着腰,手上箭矢激射而出。 竹林外的黑衣人显然是也早有准备。\/手\/机\/版\/无\/错\/首\/发 被一轮箭雨射伤几人之后,立刻就有几个举着木盾的黑衣人挡在前面,拦下了射来的箭矢。 远攻不可,唯有死战。 王越当先抽刀向前,“何方宵小,敢来这里放肆。” 对面黑衣人之中,有人低声了一笑,嗓音有些沙哑,“爷爷们既然敢来,自然就不怕你们这些走狗。” 这人大喝一声,“儿郎们,先杀狗官,再劫牢狱,今日咱们兄弟就要闹他个天翻地覆。” 王越咬了咬牙,神色狰狞,他自然不能不战而退,“兄弟们,今日守住这里就是泼天的富贵,给我上。” 两边人马撞在一起,庭院之中,厮杀呐喊之声不断。 双方激战正酣,又有一队黑衣。 人从门外闯了进来。 装束与之前的黑衣人一模一样,只是手臂之上,系上了一块红布。 庭院之中原本激战的双方都是一愣,同时停下手,看向突然闯进来的黑衣人。 百里玉倒是早有准备,他怒喝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兄弟,我等前来助你。” 言语未毕,他就带着黑衣教的众人直扑到庭院之中。 原本双方对峙之下,王越等人借着竹林,还能死死的守在监狱之外。 如今随着黑衣教的加入战局,他这边自然压力倍增,不得不被迫的后退开去。 他此时心中也是极为奇怪,这些人之中必然有一方是黑衣教,可另一方又是哪边的势力? 只是此时他来不及细想,如今他面对着两个抉择,一个是拼死一战,然后多半是死在这里,毕竟一个黑衣教他应付起来就已经极难,如今再加上那个不明势力,只能是十死无生。 另一个自然是断尾求活,舍了这处监狱,也能保的住性命。 王越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之人,一处监狱而已,哪里比得上自己的性命。 他将手中长刀一横,一式横摆,荡开了身前想要扑上来的黑衣人。 “兄弟们,贼子势大,咱们先撤一步。” 他率先抽身而退,朝着庭院之后的小门跑去。 其他衙役见自家老大都是如此,也是连忙后窜逃去。 两拨黑衣人也不追赶,而是各自站在一边,远远对峙。 有共同的敌人之时自然是同仇敌忾,没有敌人之时,身边人也可能就是接下来的敌人。 百里玉笑道:“各位兄弟也是为这处监狱而来” 之前喊话的黑衣人上前几步,“不错,我等听说今日是个难得的机会,这才特意前来劫狱。” 百里玉冷笑一声,“是机会不错。今日云澜大师在鸿运楼宴请吴县令,若是今日监狱被劫,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我黑衣教所为,确实是个栽赃嫁祸的好机会。” 对面之人沉默不语,显然就是存了这个心思。 “这个锅,我们不背也得背,不过敢来劫狱,兄弟也是个人物,可敢留下名号?” 那人沉默片刻,“阴岭,连云寨,孤痕。” 百里玉点了点头,“那咱们就先做些眼前的事。” 不远处的一处屋顶上,一个白衣人身背长剑,面无表情,冷冷的看着庭院之中。 见到王越等人败退,他扯了扯嘴角,讥讽一笑,“废物。w_/a_/p_/\_/\_/c\_/o\_/” 他挪动脚步,就要亲自出手。 “我劝你还是不要出手。” 他猛然回头,原来不知何时,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背剑的黑衣人。 黑衣人身形飘渺,如在风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江湖一剑 屋顶上,白衣人看向身后的黑衣人。 常年平静无波的神色终于起了些变化,要知道他的感知极为敏锐,除非此人武道境界远远在他之上,否则绝不可能走到他身后而不被他察觉。 可他是武夫三品,距离四品不过一步之遥。加上他是剑修,神识敏锐,也远非常人可比。远远在他之上,那至少也要品的高手。 这样的高手又为何会来到这山阳镇。 不过即便是高手他也不怕,他背后还有宗门,别说是这东南之地,方眼整座天下,纵然是再大的江湖门派对自己的宗门都要顾忌几分,毕竟,他的宗门是天下第一的剑术大派。 剑阁。 黑衣背剑之人自然是朝清秋,而他之所以能够悄无声息的靠近到白衣人身侧,靠的是他的流云身法。 有风在处,身化流云。 他看出此人的疑惑,轻声笑道:“不用怕,我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之所以能靠近你身侧不被你察觉,是因为我所修习的功法的缘故。” 白衣人悄悄吐了口气,只是随即大怒。 听着那人的语气,似乎并不害怕自己,甚至还带着些调侃意味。 自打他出了剑阁,哪里受过这般委屈。 一身剑气在他周身缓缓流动。 超清秋抬手指了指长街之上,“换个地方。” 他一跃而下。 白衣人冷哼一声,扫了眼牢狱之中的蝼蚁。 随着朝清秋而去。 在他看来,这些蝼蚁随便一剑就能死伤一片,不足为惧,等他杀了这个黑衣人,再处理他们不迟。 朝清秋站在长街之上,已是深夜,长街之上无行人。 春末时分,吹来的晚风之中带着些春日里独有的寒气。 白衣人飘然落在他身前。 一身白衣被晚风吹动,飘摇出尘。 白衣人看了他一眼,“你也是个剑修” 朝清秋摇了摇头,却也知道了此人的来历。 以剑修自称,加上这股出尘之气,此人多半来自剑阁。 当初沈知远曾经和他说过,剑阁之中多修习的是出世之剑。 信奉的是剑心即是天心,天地虽大,唯剑最大。 朝清秋笑道:“不是剑修,只是个剑客。” 白衣人撇了撇嘴,似乎失去了兴致。 在他们剑阁之人看来,唯有剑修才配用剑。 所谓剑客,不过是一群以剑为名的粗鄙武夫罢了。 朝清秋忽然笑道:“剑阁之人,如今莫非已经沦落到要给人做狗不成” 白衣人面色又变了变,“你怎么知道我来自剑阁” “我只是有些故人曾经去过剑阁罢了。” 一个是从山脚打到了剑阁之上,战败了众多剑阁高手。 一个是毅然舍剑而去,从山顶走到了山腰。 眨眼之间,长街之上,剑气纵横。 白衣人已经伸手握住了身后的剑柄,“既然知道我的底细,那今日就留你不得。” ------------------------------------- 监狱之中,各自戒备的两拨黑衣人已经撞开了监狱的大门,涌入到监狱之中。\/手\/机\/版\/无\/错\/首\/发 第一层之人见到突然涌进来的黑衣人先是一愣,然后开始大声喊叫。 尤其是那些本就在外面有不少钱财的人,喊叫的更是激烈。 “救我出去,我在外面有不少银子,你们要多少,我可以给多少。” 百里玉冷冷的看了此人一眼,目光中露出嘲讽之色,“再多说一句,就提前送你们归西。” 劫狱之前,他就问过云澜监狱之中的人该如何处置。 当时云澜只说了一句话,“时间紧迫,第一二层之中。 的人不必管,第三层之中的人全都放出来。” 他转头看了眼另外一伙黑衣人,那些人也只是看了眼那些牢房之中不断喊叫的囚徒,显然和他是一样的打算。 他不再迟疑,带着手下的人冲入到第三层之中。 外面的动静太大,第三层里自然听到了声响。 仓辽在屋中走来走去,紧张的搓着手。 “小杨,你听到没有,外面闹起来了,这是咱们的好机会。” 杨易没有言语,只是盘坐在床榻之上,长发披散,遮掩了他的面目,整个人带着一身森严冷气。 “小杨先生何在”有人在门外高声喊道。 仓辽应和道:“在这里,小杨先生在这里。” “小杨,你到底是何人看来他们是专门来救你的。” 杨易摇了摇头,“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他们需要我罢了。” 他站起身来,将披散着的长发拨拢到身后。 原本只是清秀远远谈不上瘦弱的年轻书生,此时已经瘦的隐隐可见脸上的白骨。 不过几日而已。 百里玉等人已经闻声而来,用手中长刀斩断了牢门上的枷锁。 “小杨先生速速和我们离去,此地不宜久留。” 杨易轻声道:“黑衣教” “不错,正是云澜大师要我等前来解救先生。” 杨易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眼牢狱之中的墙角处。 曾经有个满怀怨恨的老人死在那里。 他摊开手,任由百里玉用手中的长刀斩断了他手上的枷锁。 “仓大哥,咱们走。” 他们迈步走出牢狱,刚好碰到另一群黑衣人正簇拥着一个眉目和善的老人。 双方擦肩而过。 ------------------------------------- 长街之上,白衣人已经拔剑出鞘, 剑气流散,如江河滚滚奔涌而来。 剑阁沿海,剑阁之人学剑,往往便是靠着以剑驭浪来磨练剑术。 自然而然的就带上了一些江海气。 剑气一出,如江河湖海肆意而起。 所以当年江湖之中有人盘点天下剑术,剑阁剑术便被列为群战第一。 强在以多击少,以一敌众。 朝清秋伸手握住身后剑柄。 断念出鞘,带起一抹雪白亮光。 天高海阔,我有一剑。 长街之上,那抹亮光逆流而上,如同江湖之中摇曳的孤舟。 逆潮而去。 蚍蜉撼树,蝼蚁搬山。 剑气江湖之间,先是出现一点光亮,接着便是一线光明。 整条剑气长河从中间轰然破碎,一人一剑自江湖之中逆流而出。。无\/错\/更\/新`w`a`p``c`o`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试试看 长街之上,剑阁来的白衣人孤身而立。 晚风吹拂,卷起他腰间的白玉衣带。 手中长剑已放回鞘中,白色剑穗随风招摇,如细小白莲在黑夜之中绽开。 只是若从正面看去,此人身前的白衣之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 伤口细长,只是在他胸口上割出了极小的痕迹,却可以看出那把剑的锋利以及那一剑的来势汹汹。 当时那把剑斩破他的剑气而出,速度之快,尤其是那人的杀心之重,至今想来都让他有些心悸。 只差少许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若非最后他后退半步,只怕此刻已经是一具躺倒在地上的尸体。 只是那一剑虽然不曾取了他的性命,他心中也并不如何欢喜。 生死自然也是大事,可对剑道的执念对他来说比性命却也不差。 他这种人,以剑为性命,修的是天道之剑,也就是出世之剑,讲究的是一个万般波澜不动我心。 下山之时,他以为自己修炼已成,遇到敌人绝不会后退半步。 可刚才面对那破浪而出的一人一剑,他真的怕了,那是一种来自心底的恐惧。 不避让,真的会死。 只是对他来说,后退半步,剑心大溃。 王越已经带人退到了大街上,然后他就见到了那个在吴县令身边曾经见过的白衣人。 平日里见到此人总是带着些出尘之意,今日却显得有些落寞。 白衣人看了他们一眼,眼神淡漠。 下一刻,他飘然而起,消失在长街之上。 「老大,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王越回头看了眼身后已经起火的牢房大院。 熊熊火光,自院落之中腾空而起。 明黄色的火焰随着从远处吹来的南风,卷着飘荡无定的烟尘,滚滚东去。 「富贵险中求,想来现在他们已经走了,咱们自然是要回去救火,不然大人那里没办法交代。」 监牢里,百里玉带着杨易等人从第三层里冲了出来,然后就在院子里点了一把火。 火势虽然不小,可最多也就局限在竹林之中,不会蔓延到牢房里。 毕竟牢房之中,说不定还有无辜之人。 虽然他们救不得,可也不会让他们白白丢了性命。 王越咬了咬牙,当前转过头朝着县衙冲去。 方才逃命之时是他第一个逃跑而出,如今到了赌命之时又是他第一个带头折返。 他很早就明白,像他这种人,只有抓住所以机会才能一步步向上爬。 夜色里,他带人冲进冒着大火的监牢大院之中。 他指挥着手下剩下的衙役赶紧救火,自己则是冲进了牢房之中。 第一二层的犯人倒是不曾少了,只有第三层里少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家伙以及那个在他预料之中的应该被抢走的杨易。 他苦笑了一声,还以为吴非有什么通天的谋划,如今想来,多半就是那个白衣人了。 王越长出了口气,想着之后和吴非的措辞。 ------------------------------------- 牢狱县衙之外,百里玉等人簇拥着杨易,躲在一处小巷的阴暗角落。 「小杨先生,我家教主要我问你一句,日后先生何去何从」百里玉一边警惕着四周的情况一边问道。 杨易笑道:「救命之恩,云澜大师没有给我建议不成」 「我家教主只说要小杨先生自行抉择,不可逼迫,有些事,强求不得 。」 其实当时百里玉对云澜这个决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毕竟他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救出杨易,无非就是想要他加入黑衣教。 虽说携恩图报不好,可若是任由杨易自己做决定,只怕到最后他们会是鸡飞蛋打,一无所有。 当时云澜倒是平静的很,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小杨先生是聪明人,聪明人会做对的事。」 杨易轻轻点了点头,「那就麻烦百里大师送我回红炉私塾。」 百里玉暗中叹了口气,回了红炉私塾见了冯先生,如何还会加入他们黑衣教,算无遗策的云澜教主,这次多半也要失策了。 ------------------------------------- 镇南的鸿运楼上,自方才起就站在高台上眺望远方的云澜与吴非,自然也看到了监牢大院之中燃起的滚滚黑烟。 火蛇腾龙,舞空中。 黑衣僧人捻着手中的佛珠,轻声笑道:「如何吴大人,这个赌,你输了。」 吴非斜靠在栏杆上,晃荡着手中酒壶,「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小赌一场,输就输了。」 「只是我好奇一事,不知云澜大师从何处找来的高手,竟然挡住我身边那人。咱们山阳镇之前可不曾有这般高手。」 「善人自有天助,想来是小杨先生命不该绝,这才有路见不平之人仗义出手,多行不义必自毙,鬼神之说,吴县令还是要思虑一二。」 吴非笑了一声,将手中酒壶重重抛出,酒壶顺着高台滑落,狠狠的砸在楼下的石阶之上,里面剩下的酒水四溅开来,在地上留下一大片酒渍。 「云澜,不是我自夸。不说在山阳镇,就是在东南之地,敢与我争斗的也没有几人。单单就是我身上这个吴字,就是我最大的伞。佛说众生平等,大师,你说众生可平等」 云澜摇了摇头,「众生自然不平等,有人生在豪富之间,有人生在贫寒之家。有人一生锦衣玉食,有人半生劳顿,不得安闲。如此这般,如何说的上平等。」 「大师真是诚实之人,所以说对那些穷人来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倒是一句天大的实话。」 「像我这种人,想要他们生就生,想要他死就死。」 「有人不信命,可也要有不信命的资格才是。」 云澜笑眯眯的转过头,看着这个高谈阔论的世家子。 「匹夫一怒,血溅十步。即便是大人这般出身,也要小心脏了衣衫才是。」 吴非转过头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那就让他们试试看。」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人尽敌国 黑衣教总坛里,云澜高坐在中央的高台上,身后是一尊通体漆黑,面目狰狞的佛陀。 世间佛像面目,大多是和善慈爱,唯有黑衣教所奉佛陀,面目狰狞如恶鬼。 用云澜的话讲,救世之人,如何会是慈眉善目的好人。 人间浑恶,本就已经恶鬼遍地,割肉喂鹰,又能喂的饱几人。 故,我修修罗法,意在渡众生。 黑衣僧人端坐佛陀下,浑身之上,酒气尚未散去。 他微微睁眼,看向站在台下的杨易。 “想来小杨先生对当初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杨易点了点头,“多亏了大师当初的故事。如今暂时也算是有了答案。” “所以先生如今想要如何”云澜捻着手中的佛珠,笑眯着眼,“如今先生不在私塾,而是来了我这,莫非想要入我佛门” 年轻书生没有多言,而是转过身,随手拔出了百里玉腰间的长刀。 刀尖上的寒芒一闪而过。 他单手扯下身后束发,一头长发披散开来。 手中长刀,沿着发线轻轻挑起。 一头黑发如雨落。 高台下的黑衣教众人都是一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当初都是走头无路,这才剃去三千烦恼丝,入了黑衣教。 可眼前的读书人,是山阳镇里公认的读书人,是哪怕在大城之中,也能被教书先生拿出来炫耀一二的读书种子。 百里玉心中最是惊讶,刚才是他陪着杨易回的红炉私塾,杨易既然回过了私塾,见过了冯先生,竟然还能跟着自己前来,说明即便是冯先生也没能留的住他这个得意弟子。 他抬头看了眼高台之上嘴角含笑的云澜,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难怪当初他半点也不心急。 杨易剃掉头上长发,不过是用来自表心志而已,所以他只是亲自动手剃了几刀之后就停了下来。 半边长发挂在肩头,倒是显得极为滑稽可笑。 可在场之人,没有人笑。 这些大半手上染过血的僧人甚至有了些恐惧。 因为如今站在他们面前的那个弃儒从佛的年轻书生,目光实在过于锋锐。 已经半点不像一个读书人。 “既然小杨先生已经选择加入我们黑衣教,不知下一步小杨兄弟有何打算”云澜坐直身子,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高看了杨易一眼,只是如今看来,似乎还是远远不够。\/手\/机\/版\/无\/错\/首\/发 那边杨易已经解下了身上的儒衫,随手接过了一件身后黑衣教之人递上来的黑衣僧袍。 他本就面容白皙,黑衣白面,看起来依旧是文质彬彬。 他扯了扯嘴角,原本书生气十足的脸上竟然显得有些狰狞,“我在牢狱之中,曾经答应过一位老人。” “我若出狱,与吴非必要不死不休。” “如今要对付吴非多半还有些难处,自然是要先从他手下的狗开始动手。” 云澜大笑起身。 “我得小杨先生,如鱼得水。” ------------------------------------- 范家老宅,范夜和范老爷子看着突然从屋檐上飘然而落的黑衣人。 朝清秋随手扯掉面上蒙着的黑布。 “师父,有没有受伤你这衣服上咋有这么多的血迹”范夜见状赶紧迎了上来。 他虽然见过朝清秋的武道修为,可外面和人生死搏杀,到底是和在院子之中练武不同。 不远处的范老爷子虽然没有像范夜这般咋咋呼呼,可目光之中,也能够看的出关切之情。 “没事,只是碰到了一个高手,若是平日里碰上也算是棘手,不过好在我有一个朋友与此人出自同门,所以我对他的剑术有些。 了解,算是我取了巧,略胜了一筹。\/手\/机\/版\/首\/发\/更\/新” “师父不要谦虚,即便是知道了人家的弱点也要把握的住才是。换了旁人,即便是知道了人家的弱点,只怕也是徒劳无功,也是师父武道修为超群,才能打败此人。” 范老爷子也是长出了口气,虽说朝清秋出手不全是为了他的请求,可当中多少也是看了些他的面子。 如今他安然无事自然最好,不然老人心中只怕会十分愧疚。 “朝先生,小杨先生如何” 朝清秋扯下身上的夜行衣,露出里面的长白里衣。 “小杨先生那边应该无事了,只是今日劫狱的黑衣人竟然有两班人马。其中一伙应该是黑衣教的人,另外一伙,老爷子可知道他们的来历。” “两伙人” 范老爷子捻着胡须,“虽说吴非在山阳镇里仇家极多,可有胆量和吴非做对的人其实不多,所以吴非才会把一直和他针锋相对的云澜看作眼中钉。有胆量是一回事,有实力又是一回事。” 范夜大大咧咧的道:“没啥好想的,敢跟吴非叫板的山阳镇里不过就这么几家,排除一二,剩下之人好找的很,除了咱们和黑衣教,无外乎就是那个自称山阳世代贵族的李家。” 老人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反驳。 “这么容易猜的吗”朝清秋披上一件青衫。 “倒不是如何容易猜,而是许多事镇子里的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就像这李家号称世代豪门,其实这些年早就已经没落,不过即便当初没有没落之时,与吴家这般真正的世家也比不得。” “这些年他们为了维持体面,暗中勾结阴岭之上的连云寨,其实也是不少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只是有些人不愿意点破,有些人不敢点破罢了。” “原来如此,老爷子可知道这个连云寨是什么来头”朝清秋忽然道。 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些故人故事。 “这个连云寨的来历到底如何,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个山寨是突然出现在阴岭上,当日咱们碰到的魏横是连云寨的二当家,虽说此人颇为阴险,可其实也算是个难得的人物。不过听说那连云寨的大当家倒是个光明磊落的豪杰人物。不然也不能在短短时日之内就收服了阴岭上原来众多的山上人马。” “今日另外一方人马,多半是连云山寨的人马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那个吴县令能不能猜到。” 老人一笑,带着几分讥讽,“他也是聪明人,自然是能猜的到的。” “舟中之人,人尽敌国,我倒也想看看东南吴家,是不是真的如此无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火之后 监牢大院之中,吴非站在如今的一片废墟上。 昨夜的大火虽然不曾烧到牢狱之中,可从燃烧到被浇灭,终究是过了大半夜的时间。 如今火焰虽然已经熄灭,可废墟上还不断有白色烟雾升腾而起。 枯树断木,焦黑如炭。 王越等人还在院子里忙里忙外,身上的衣服染上了不少尘土,有几处还被烧出了窟窿,脸上带着些大火焦烤后的飞灰。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自家县令大人,只是此时没人敢轻易上前。 吴非此人,性情无常。翻脸杀人不,不过是寻常事。 不少人将目光悄悄看向了王越。 王越擦了擦手上和脸上的飞灰,只是不擦还好,擦完之后,反倒是更加狼狈了些。 “大人,都是属下的过错。是属下看管不利,这才让这些人劫走了囚犯。” 他单膝跪倒,脸上飞灰太多,反倒是看不出脸上的神情。 “王大哥说的哪里的话,这些人来袭之时,是你们拼死而斗。退去之后,又是你们冒着危险前来救火。”吴非伸手将他扶起,“要不是你们,只怕这处我亲手设计的牢狱就要付诸一炬了。” “若是论功过,王大哥有功无过才是。” 王越连忙低头抱拳,“监牢有失,都是我等的过错。” 吴非笑着摇了摇头,“我说无事就无事,难道王大哥以为我是那种是非不分的昏官不成” “王大哥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 王越将当时的情况细细道来。 “两伙黑衣人”吴非皱了皱眉头,随手扯着宽大的官袖,“何时我在山阳镇中多了这么多敌人难道如今我真的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了不成” 他突然一笑,“其中一伙人,必然是黑衣教那些人。另外一伙人我大概也猜到了。” “算不得什么大事。” 王越犹豫了片刻,“大人,这次被劫走的除了和杨易同一间的犯人之外,还少了一个关在三层的那个赵老头。” 吴非一愣,“赵老头。” 第三层里虽说大多是因为得罪他而入狱之人,可人数实在太多,他自然不可能每个都记得。 “就是那个得罪了李家,李家后来找大人把他抓进来的赵老头。” 吴非恍然的点了点头,才明白为何想不起此人。 原来此人当初并非与他结仇,而是因为和李家起了争执。 李家虽说势力不差,可到底是当地的家族,有些事做起来还是有些顾忌,这才花重金找到了他。 他倒是也没做什么,也就是随便找了个由头,把赵老头抓进了狱中。\/手\/机\/版\/无\/错\/首\/发 “第二伙黑衣人是为救赵老头而来可赵老头手中有什么值得他们出手” 吴非自言自语,倒不是在询问王越,他知道王越也给不出答案。 抬头扫了眼眼前狼狈不堪的废墟,他笑了一声。 “越来越有意思了。” ------------------------------------- 县衙后院之中,吴非见到了已经早早折返的剑阁白衣人。 虽然依旧是像往常一样冷着脸,可面色却比往日要更加苍白不少。 “怎么,连孙伍你这样的高手也受伤了”吴非打量了他一眼,“对方的高手这般厉害” 白衣人孙伍摇了摇头,“倒不是对方的武道修为比我高出多少,而是此人似乎对我的剑术十分熟悉。” “原来如此。” 虽说吴非向来都看不上此人的眼高于顶,可对此人的武道修为还是极为信任的,毕竟此人可是他孙家花了大价钱和大人情才从剑阁上请下来,专门来保护他的安全的。 剑阁虽然是隐世门派,可说到底也还是要。 靠着金银维持生计。他们维持生计的银子从哪里来自然是要从山下来。 最初之时,剑阁还会在山下经营一些产业,虽说不曾有什么大富贵,可勉强也足以支撑生计。只是随着后来入世剑一脉的没落,出世剑一脉占据了上风,自然也就不再看的上这些需要辛苦经营的蝇头小利。 他们只做些大生意。 而世上来钱最快的生意,无非是杀人与保护人。 而这些刚好剑阁之人都擅长。 所以这些年剑阁之上的江湖气和市井气越发淡薄了。 好好的一处剑道宗门,如今倒像是一个山下的杀人门派。 吴非笑道:“不管如何,你没事就好。” 孙伍冷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虽然他修的是出世之剑,人情淡漠。 可他终究尚未修炼到无情无欲的至高境地。所以对吴非这种彻头彻尾的坏种,如果不是师门之命,他都想要亲自出手,取了此人的性命。 吴非对他的态度也不在意,孙伍看不上他又如何还不是要护着他的安全 这些大宗门之人就是矫情。 他伸了个懒腰,坐到长桌后的太师椅上,打了个哈欠。 昨日连夜折腾,他也有些困倦了。 “妹夫,妹夫,你可要替我做主。” 辛六从门口跌跌撞撞而入,走到门口时还打了个滚。 “来了。”吴非抬头看了他一眼,在太师椅上稍稍翻了个身子。 “妹夫,我听说那个杨易被人劫走了他们这是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放过他们。” 辛六倒是也不敢说些过多的言语,毕竟他如今能在山阳镇里搞风搞雨,靠的都是他这个妹夫的势力。首\/发\/更\/新`手机版要是惹恼了吴非肯定没他的好果子吃。 “你想如何”吴非倒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辛六虽然看出他的神色有些奇怪,可也没有多想,只是谄媚道:“自然是把他抓回来,在这山阳镇里,还不是你说了算” “抓回来” 吴非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差点从太师椅上掉下来。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最该想的就是如何在家中躲些日子。” “他一个穷书生,还敢报复我不成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这江湖人,还怕他这个读书人。” “读书人读书人”吴非目光幽幽。 “下次再见,读书人就未必是读书人喽。”。 第一百三十七章 红炉饮酒 镇南的红炉私塾里,冯原蹲坐在一个小火炉之前,不断朝里面添着炭火。 随着新添的炭火燃起,火炉之中原本已经有些黯淡的火光又重新燃了起来,火苗在炉子上不断跳跃,翻滚。 旧火新燃,片刻之间,融成一团。 炉子上放着一壶酒水,凉了重新温热,已经有许多遍。 冯原拿着一把从街上几文钱买来的蒲扇,随意的扇着。 蒲扇已经有些松散,扇柄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只是被用一根常见的麻布稍稍包裹了起来。 这把蒲扇做饭时也用,夏日里乘凉也用。 用了这许多年,尚未完全坏掉,已经是算的上质量上乘。 整间私塾之中,竟然找不出一把读书人惯用的折扇。 读书人清贫至此,确实是极为少见。 吱呀一声,私塾的外门被人推开。 冯原听到了声响,赶忙将炉子上的热酒从炉子上取了下来。 只是稍不留神,就被炉子上冒出的热气烫伤了手腕。 这个面对县衙之中凶狠衙役都不曾低头的读书人,苦笑了一声。 胸怀筹谋满腹,动手百无一用。 难怪吴非看不起他们这些读书人。首\/发\/更\/新`手机版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果然极有道理。 那边杨易已经从门外而入,独身一人。 百里玉本想要告辞而去,如今杨易入了黑衣教,虽说是他自己的选择,可他们这些黑衣教之人见了冯先生难免会有些尴尬,毕竟是他们从冯先生手中抢走了弟子。 杨易却要他们在私塾外稍等片刻。 他稍稍犹豫,迈步而入。 私塾里,不过是几日不见的先生弟子,却像是隔了许多年不曾相见。 “先生,我回来了。” 杨易抬起袖子遮住面庞,冯原对他来说如师如父,除了少年之时,他好久没有在先生面前哭过鼻子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平日里镇定自若的冯原声音也是有些微微发颤,虽然竭力压制,可隐隐间还是带着那种颤鸣声。 只是这句话之后,读书人就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对面那个自小看着的孩子,黑衣白面,一头黑发剃尽,想来是已经入了黑衣教。 当日他被黑衣教之人救出来之后,两人曾经见过一次。可很快杨易就随着黑衣教那些人匆匆而去。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多半是有了自己的答案。 冯原心中叹息一声。 他还记得当年杨易父亲将他送来时,他还不过是个消瘦的小家伙,如今终于是个男子汉了。 杨易擦干了眼角的泪水,轻声道:“先生,对不起。” 冯原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酒水。 “既然回来了,那就不着急,先就陪着和我喝杯酒。那天你走的匆忙。先生这顿酒已经等了你有些日子了。” 他拉着杨易坐下,桌上早就摆好了一壶刚刚温好的酒,一碟咸花生。 两双筷子,搭在花生上。 与当日杨易愤而离开私塾时的布置丝毫不差。 冯原给他倒了一杯酒水,“这些日子在牢狱之中真是苦了你了,你自小身子就弱,走这一趟对你来说到真是一件苦差事,不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嘛。你小子虽然虽然受了些苦,可想来终归是收获更多些。” 杨易点了点头,走了一趟牢狱,面色反而是比之前白上了几分的年轻书生喝了口洒。 滋味冲淡,入口之后,尚有余香。 只喝了一口,他就尝出了是周掌柜家的酒水。 “你被抓之日先生就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不曾救你,可曾责怪先生” “我知道先生是为了我好,绝不会坑害学生。这次进入。 牢狱之中,确实让我受益良多。” 终归是说到了这里。 先生弟子,静默无言,各自饮酒。 良久之后,冯原开口道:“当初那个问题,想来你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强权压下公理,你当如何” 杨易看着自家先生的眼睛,在牢狱之中见到的那些受困之人,死不瞑目的白老头,那三个被辛六嘲笑的活命之人。 一个个都在他脑海之中闪过。 他在第三层监狱之中枯坐了数日,不曾见过日光,不曾见过月光。无\/错\/更\/新`w`a`p``c`o` 照亮他双目的,是那处自牢狱之外,燃进来的火光。 他目光幽幽,眼眸之中,闪烁着一种从前从来不曾出现过的亮光。 冯原微微后仰,靠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其实今日看到杨易,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因为这种目光他上次和云澜喝洒时曾经也在云澜的眼中见过。 那是一种舍我一身,也要燃烧的愤怒。 他叹了口气,“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既然选好了路,那就好好走下去,日后若是成了,莫忘初心。” “先生,对不起。”杨易有些哽咽。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有错,可到底是辜负了先生这么多年的教导。 当年他爹因病离世,是冯先生把他带在身边,教他做人,教他读书。 名为师生,情同父子。 不论他本心如何,终归是伤了先生的心。 冯原笑道:“依照你的性子,见过了那些牢狱之中的人间疾苦,我就知道会是如此。” “云澜果然是个聪明人,才见过几次就把你小子的性子摸了个透彻。” “这次他倒也是有恃无恐,吴非这一记无理手,反倒是成了他的神仙手。” 杨易轻声道:“不论这其中云澜大师到底有没有算计,这本就是学生自己的选择,日后会如何,能走到哪一步,学生不知,可对学生来说,其实都不重要。” “我自然知道你的性子,也不会多劝你。那你就陪着先生喝完这杯洒。” 一坛洒水本就不多,两人一分自然就更少了些。 几杯酒水下肚,酒壶之中就已然见底。 冯原将酒杯倒扣在桌上,朝着杨易挥了挥手,“且去就是。” 杨易起身弯腰行礼,“先生,学生去了。” 他迈步而出,不再回头。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冯原长出了口气,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 似乎眨眼之间就苍老了几十岁。 原本就极为冷清的私塾里,更加冷清了些。。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事在即 山阳镇南,红炉私塾。 冯原像往常一般,送走了那些年纪尚小的学生。 他拎着一桶从井中取来的井水,洒扫过了庭院。 这些往日里都是杨易的活计,每次他想要帮忙之时,都会被那个年轻读书人赶到一边。 所以若是有偶尔来私塾闲逛之人,总是能看到一个一身青衫,拎着水桶,手拿抹布的读书人,蹲在院子里,脸上带着些来不及擦去的汗水。 他的先生则是一脸无奈的拿着一壶茶水,靠在廊道的柱子上,看着自家的得意弟子。 此情此景,许多年。 只是如今再也见不到了。 许是多年不曾做过这个活计,洒扫过后,冯原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涔涔的汗珠。 双鬓已经有些斑白的读书人坐在门口的长廊上,看着天边的云霞,有些出神。 不知自己那个学生如今如何了,哪怕舍了儒衫,可他这个先生,还是希望自己这个学生能够好好的。 天边的红霞又深了几分,日头朝西,缓缓而去。 冯原端坐在私塾里,抬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大堂。 读书人低下头去,默默读书。 私塾门口,先是响起一阵敲门声,然后有人迈步而入。 等到来人走到大堂上,冯原这才终于抬起头来。\/手\/机\/版\/无\/错\/首\/发 来者只有两人,皆是黑衣。 云澜与杨易。 云澜在前,杨易跟在他身后,就像是他的影子,时刻隐藏在黑暗中。 冯原见到杨易时,目光有些微微动容。 不想这么快师生两人就能再次相见。 “冯先生,贫僧是特意有事来寻你帮忙。”云澜随意而坐,毫不拘束。 “先生。”杨易自然也是同样神色复杂,只是他的目光之中,更多的夹杂了一丝愧疚。 云澜原本可以自己来的,可今日偏偏是带着他一起来。此中含义不言而喻。前些日子他虽然已经和先生说的明白,可师生情谊,终归是会影响先生一些的。 对先生这种人来说,一丝心境上的偏差,已经足以影响许多事。 冯原先是朝着杨易点了点头,然后他看向云澜,“大师只怕要白来一趟了,大师应当知道,我不过是个读书人罢了,镇中诸般事,我都是不会参与其中的。至于杨易。” “他如今既然已经剃发修行,自然也就不再是我红炉私塾之人。哪怕日后惹下再大的祸端,也与我红炉私塾无关。” “先生难道以为我会用小杨先生来要挟你不成我可不是那种人。”黑衣僧人笑眯眯的道。 “我用来要挟大师的东西,大师可是拒绝不得的。” ------------------------------------- 范家旧宅的大院里,朝清秋正在教范夜练拳。 小胖子虽然身形肥胖,可学起武艺来,倒也是算是个好胚子。 虽说如今早就过了学武的年龄,可只要吃的起苦,好好打磨一二,倒也不是不能练出个名堂。 此时他正站在院子里扎着马步。 正午的日光正是浓烈之时,日光下移,刚好照在沈胖子头上。 站了不过一会儿,他的头上就已经满是汗珠。 自小锦衣玉食的范公子哪里受过这般苦。 他梗了梗脖子,就要怒喝一声。 只是看向不远处躺在藤椅上看书的朝清秋,他最后只能吞了吞口水,忍气吞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如今连他老爹都站在这个朝先生那边,自己乖乖逆来顺受就是了。 这个道理他范大公子还是懂的。 不远处,朝清秋躺在藤椅上,藤椅上下摇动,他手中拿着本书,挡在面前遮掩着日光。 。 “公子你可不要偷懒,如今是正午之时,阳气正盛,正是练武的好时机,你可不要错过了。” “我看人家都是早起习武,怎的朝先生和旁人不同,咱们就不能换到早上不成”范夜有些心虚的反驳了一句。 “人家是人家,公子可知道什么是因材施教” 范夜不再言语,比起口舌之利,他自然是比不过眼前这个读书人,他就不自取其辱了。 朝清秋见他不言语,笑了一声,把手中的书瘫在脸上,悠闲的晒着日头。 范老爷子自然是不反对他这个独子习武的,只是他曾经私下里和朝清秋谈过,他倒是不求自己这个臭小子靠着练武成个什么绝世高手,可最少也要把他身上那身肥肉减减。 朝清秋打量了一眼不远处扎着马步的小胖子,可怜天才父母心,范老爷子这个小小的愿望,他怎么能够忍心拒绝 所以只好委屈范大公子了。 有范家的仆人从门外匆匆而入,看着神色,似乎是有什么大事。 此人在范夜耳边低声言语了几句,范夜脸色大变。 “把他们带进来就是了。” 他凑到朝清秋身前,面色有些凝重,这种神色在这个玩世不恭的小胖子身上并不多见,看来确实是出了大事。 “出什么事了”朝清秋问道。 “是云澜带着杨易来了。无\/错\/更\/新`w`a`p``c`o`”小胖子压低声音。 朝清秋也是目光闪动,他倒不是惊讶云澜敢带着杨易出门,毕竟云澜既然敢带着他出来,多半是有应对的法子。 他惊讶的是如今分明是个多事之秋,云澜来访,对范家来说,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先见见再说。” 范夜倒也是个果断之人,不过想想也是,他能从范老爷子手中接过范家,倒也不奇怪。 片刻之后,仆人已经引着云澜二人走了进来。 范老爷子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与朝清秋二人站在一起。 三人的目光都是先看向了云澜身后那个青丝剃尽,青衣换黑衣的年轻书生。 云澜笑道:“这次多亏了朝先生出手相助,不然只怕不知道要枉死多少兄弟。” “路见不平而已,不足挂齿。” 杨易和三人一一见礼。 “不知云澜大师这次为何事而来” “自然是为了一件大事。”黑衣僧人嘴角露出一个笑意,“天大的大事。”。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些日子山阳镇里出了不少大事。 第一件事自然是镇中的监狱起了火,据说是有强人强行闯入了监狱大院之中,虽说牢里的犯人没有跑掉多少。可那燃了半夜的大火到底是让不少人彻夜不能入睡。 心中无愧之人担惊受怕,心中有鬼之人更是彻夜难眠。 第二件事是范老爷子在青天白日里去红炉私塾拜访了冯先生。 这件事与上件事相比来看似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在镇上真正有身份有地位的有心人看来,这件事反倒是山阳镇里真正的大事,要比牢狱被劫更重要的多的大事。 毕竟山阳镇里不论是有财力的范家也好,有名声的冯先生也好,这些年里,其实都是在刻意避讳着各自之间的往来。 帝王之术讲究一个均衡,寻常百姓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经历的苦难多了,自然而然的为了安稳,也会主动去寻个平衡。 这么多年来,山阳镇虽说暗地之中风起云涌,可至少表面上还是维持了一个平衡,争争斗斗,到底没有闹出什么大事来。 其中范家与冯先生的居中调停,功不可没。 双方往日里即便有所交流,也多半是在暗处里,总归是有些遮遮掩掩,如今这般明目张胆,分明是要告诉所有人一件事。 山阳镇的天,只怕要变了。 第三件事,与之前的几件事相比,则是件真正的小事,在镇子里横行无忌的辛六突然病了。 听说还是得了一场大病,已经有些日子不曾出现在过众人面前。平日里镇子里被他欺压的人这些日子倒是松了口气。 只是归根到底来说,辛六得病这件事,出现在这个时候,与其他几件事来说不过就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和其他的几件事情想比,就像一朵砸进大海之中的小小水花,悄无声息。 山阳镇,辛家。 自打辛六生病之后,辛家已经封门闭户,除了日常的采买之外,府中大门紧闭,不见有人出入。 辛府后门,这一日突然悄悄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矮胖的汉子先是从门中探出头来,左右环顾了几眼,见到四下无人,这才从门中挤了出来。 他半弯着腰,即便是在自家门前,依旧是有些鬼鬼祟祟。\/手\/机\/版\/无\/错\/首\/发 他左右张望片刻之后,见不曾有人注意自己,连忙跑到街上,融入到人群里。 矮胖汉子自然是辛六,自打当日听了吴非的言语,他原本只是随口答应下来,虽然他也知道杨易想要报复他,可他不觉得这个文弱的读书人能够做出什么事来。 直到他家门口突然出现了许多往日里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此时他才觉的吴非说的也有些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没有必要为了争一口气,搭上自己的性命。 所以当日从吴非府中回来,他就称病不出,一直躲在家里,直到今日。 这些日子一直风平浪静,在他看来,杨易那边已经惹不出什么事端。 他有一个山阳镇里人尽皆知的爱好,好赌。 镇子里的赌场原本就是他的常去之地,往日里除了在家中,他呆的最久的地方就是赌场。 如今几日不去,自然是有些手痒。 在他自以为谨慎的离开之后,府前一个撑着摊子的汉子突然收起摊子。不远处一个叫卖的货郎同样如此。 ------------------------------------- 夜半时分,山阳镇最红火的赌场后门,辛六打着哈欠从中而出。 他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意,今日手气不错,赢了不少银子。 赢钱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他只是喜欢赢钱而已。 他是市井间的混混起家,自小受了不少委屈。后来虽。 然借着吴非的名头在山阳镇里也算是混的风生水起,可毕竟还是有喜怒无常的吴非在上,平日里他也是要小心翼翼的过活。 他忽然笑了一声,什么山阳镇的小杨先生,什么山阳镇里最有灵气的读书种子,当日被自己那般羞辱,不也还是不敢前来报复,吴非也好,其他人也好,到底是高看了这个读书人。 读书人啊,从来都是嘴上厉害。 论起真枪实剑来,还不是要缩在后面。\/手\/机\/版\/无\/错\/首\/发 “辛兄为何发笑” “莫非是觉的自己胆大心细不成” “不过辛兄确实不差了,明知外面危险重重,竟然还是能为了赌上一把,出来冒这个风险,兄弟也是佩服的。” 辛六悚然一惊,这个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他转过头去,果然见到当日那个他亲手送进牢房里的读书人。 只是此时此人已经不再是当日入狱时的那身青衫,而是换成了一身黑衣教之人常穿的黑色长袍。 黑袍之上,绣着一尊青面獠牙的佛陀。 按理说,此时他才应该大笑,笑当初那个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如今竟然成了和尚。 只是此时此景他着实是笑不出来。 小巷前后,已经被黑衣教的人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有些后悔今日托大,出门时没有多带些人马。 只是这个世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卖。 他干笑一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杨先生如今发达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就请先生放了小人这次,小人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为山阳镇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好事。” 杨易看着眼前这个在嚣张跋扈和卑躬屈膝之间转换自如的矮胖汉子,笑道:“能屈能伸,辛兄也算是个人物。可要是仅仅如此,难免要让人小看几分。” 辛六后退几步靠在墙上,虽说有些色厉内荏,可濒临生死之地,终归是让他恢复了些往日里的戾气,“你敢动我,吴非不会放过你的。” “如此才对,方才我都差点要觉的我找错人了,辛兄这种人,果然还是要嚣张跋扈些才好。” “至于辛兄所说的吴非会来找我麻烦自然是辛兄想多了,只怕吴县令还要感谢我才是。” 辛六一愣,他本就是在街面上厮混之人,自然是有些混迹市井的小聪明。 如今被杨易一言点破,他倒是觉得那个喜怒无常的吴非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好了,不多说了,这就送辛兄上路。” “辛兄今日若死,只怕他人能够偶尔想起辛兄一二的,反倒是那些被辛兄欺凌之人。” “辛兄,人活一世,能有人记得总归是好事,哪怕是骂名又如何” “你说是不是” 眉目之间还带着书生气的年轻僧人朝着身后招了招手,“我能有今日多亏了辛兄所赐,如何能让辛兄就这般简简单单的去了,你们先给辛兄松松筋骨。” 围在小巷之中的黑衣教众一拥而上,他们大多都是些山阳镇中的当地人,平日里受辛六的欺压自然不少,平日里只是畏惧吴非的权势,这才忍气吞声,如今既然有了机会,自然不能再忍下去。 辛六虽然自小混迹市井之中,可也只是有些花拳绣腿的武艺,和这些真正在江湖上厮混的厮杀汉比起来,自然不够看,何况如今是以一对多。 这些黑衣教徒自然不会和他讲什么江湖规矩,片刻之间就把辛六打倒在地。 看着平日里在山阳镇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矮小汉子蜷缩着身子,抱着脑袋蹲在墙角里。 这些人心中都有些诡异的快感,人心之中皆有魔鬼。 肆意而行,人魔难分。 读遍了圣贤书的读书人本该是阻拦他们之人,只是杨易却自始至终,不曾出声,只是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 ,目光幽幽,没人能从他的目光之中看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小巷之中,没人言语,只有沉闷的拳脚声和辛六痛苦的哀嚎。 良久之后,哀嚎之声逐渐小去。 年轻书生随手拔出身侧黑衣教徒腰间的长刀。 刀身清澈如流水,一眼就可看出不是街面上那些吓唬人的花架子,而是真正的杀人利器。 围在辛六身前的黑衣教众人见他持刀上前,很自然的就默默退了开去。 杨易微微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呼吸有些急促市井混混。 其实不论此人当初在山阳镇里如何跋扈,在他眼中,其实一直都是一个狗仗人势的混混罢了。无\/错\/更\/新`w`a`p``c`o` 辛六长长的喘了几口粗气。 血水从头顶流到眼角,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冷成一片血色的阴霾。 这个前些日子还在山阳镇里横行一时的无赖子,哪里还有往日里威风八面的半点样子。 他透过视线模糊的双眼,看向眼前那个站在他的身前的持刀书生。 黑衣白面,手持长刀。 当初他眼中最是无用的读书人,今日竟然成了他的送葬之人。 “辛兄,有些人已经在九泉之下,等你许多年了。你也该下去,见见他们了。” 然后他举起了长刀。 刀锋从辛六脖子上卷过。 杨易叹了口气,本以为杀人是件多困难的事,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尸体就不要动了,辛兄这种人,留在这里就刚刚好。” 今夜,辛六这个得意于市井之中的小人物,同样死在了陋巷里。。 第一百四十章 外生枝 第二日,天光大亮。 赌坊的伙计早起之时,在一旁的小巷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起初伙计并未在意,他们这赌坊本就是个消金窟,赚的就是那些赌鬼手中家破人亡的血汗钱。 三天两日的有人死在街头,反倒是他见惯了的寻常事,若是隔几日不死上几个人,他们反倒才是觉得奇怪。 只是今日死的那个人着实是凄惨了些,不止鲜血已经流了满地,就是身子也已经被巷子里的野狗撕扯的七零八落。 想来多半不是为了从这人身上抢些银子。 伙计嘟囔着上前几步,凑近了些,想要看看这个穷鬼是不是他认识的熟人。 他这个人虽然做的是这个昧着良心的行当,可他自认为还是个有些良心的。 往日里这些死在赌坊外的穷鬼如果是他认识的熟人,山阳镇说大也不大,他还是不介意走上几步,去通知一下这些人的家人的,至于跑腿的费用,多少给些就是了。 此时他已经走到了小巷的尸体身旁,尸体放在巷中一整夜,早就已经有了些腐朽的气味。 伙计遮着口鼻,稍稍靠近了些。 然后他便被吓的瘫倒在地。 因为那张被杂乱长发覆盖的面庞,他实在是熟的不能再熟。 辛六是他们赌坊的常客,而且往日里他赌输了从来不给银子,可赢了之后,银子从来不少半分。 自家掌柜的虽然恨在心里,可也只敢平日里在口头上和他们抱怨几句罢了,毕竟辛六的背景实在太大,山阳镇里,吴非已经足以只手遮天。 他们赌坊虽然也有些背景,背后是山阳李家。可山阳李家,在旁人眼中或许还算是个人物,与吴非的吴家相比,确实是入不了人家的眼中。 赌坊伙计强忍着打量又打量了地上的尸体几眼,确定了是辛六无疑。 他立刻踉跄着起身,顾不上什么给他家中报信,自家赌坊之前出了这般大事,自己这些人还能不能留下一条命来,都是不好说的事情。 “掌柜的,不好了。” 人还没进赌坊,他的喊声已经先飘了进去。 ------------------------------------- 半个时辰之后,王越站在赌坊外的小巷里,看着巷子里那具死状极惨的尸体。 他和辛六也算得上是熟人,毕竟辛六要在衙门里走关系就避不开他。 只是他和辛六这种人始终不对路,所以除了往日里见面点点头之外,两人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别的私交。 前些日子杨易被人救出了牢房,他听说辛六称病不出,当时他心里还想着这个混账人,终于做了一回聪明事。 当中多半也有吴非的提醒,虽说他在山阳镇作恶多端,可只要他熬过一些日子,自然也能平安无事。毕竟,有了强抢县衙之事,云澜等人绝不敢再次强行进入他辛家去抓人。 凡事有一不可有二,不然吴非再不把辛六放在心上,可即便是为了他吴家的面子,他也不得不出手。 “王捕头,这事可和我们赌坊没关系,昨日辛爷虽说确实在我们赌坊里赌了会儿钱,可他出去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王越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件事多半是黑衣教所为,这些日子听说杨易那个书生也入了黑衣教,只是他还是没有把话说死。 “我自然是相信赵掌柜的,只是事情到底如何,还是要我家大人亲自下决断,我不过是个寻常的捕快,这般大事,我是做不得主的。” 赌坊掌柜悄悄向他手中塞了些银两。\/手\/机\/版\/无\/错\/首\/发 “还是要劳烦王捕头在县令大人面前美言一二,我们李老爷可是一直都对县令大人佩服的紧,咱们赌坊平日里纳的银子也不算少。” “虽说辛爷死在这多少有些我们的责任,可还。 是希望县令大人能够体谅一二。” 王越掂量了掂量手中的银子,“不错,赵掌柜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我必定会在县令大人面前给你美言几句。” 两人对视了一眼,有些话,心照不宣。 ------------------------------------- 县衙后院,吴非正逗弄着他花重金新购来的那只鹦鹉。 县令的身边人都知道,吴大县令除了喜欢拆弄人心之外,最喜欢的就是寻找和玩弄这些不常见的奇珍异兽。 鹦鹉娇贵,在他们东南之地并不常见,这是他花了天大的价钱,才让人从江北给他捎过来的。 只是他接连调教了几日,这只鹦鹉还是说不出一句“人话”,他想着再有几日,若是这只鹦鹉还是如此,那就怪不得他不讲情面了。 鹦鹉自然是要死,卖鹦鹉之人,既然存了骗他的心思,那就也不必想着再去做生意了,先去新建好的那处牢房呆上几日就是了。 “大人,辛六,他死了。\/手\/机\/版\/首\/发\/更\/新” 王越从门外而入,脸上到时没什么伤心的神色。吴非是聪明人,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一套,在他这里多半起不得什么作用,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 何况在他看来,辛六之死,在吴非这里未必就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吴非闻言只是随手敲了敲鸟笼,震的笼中的鹦鹉展翅欲飞,只是身在笼中,不过是突然无功罢了。 “有些蠢货,果然是即便神仙下凡也留不得一命。偏偏我还想着救他一救,王大哥,你说我这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大人宅心仁厚,不过是辛六自寻死路罢了。”王越抱拳拱手。 吴非倒是点了点头,“可不是嘛,我这个人就是心中太善,看不得身边亲近之人受苦。明知辛六已经被他们盯上了。可还是忍不住想要救上他一救。” 他揉了揉额头,看起来像是有些头痛,“辛六那个妹子我还是有些喜欢的,只是如今辛六一死,她多半会来寻我哭诉,我这个人就是心肠太软,见不得人家哭闹,所以,王大哥,你知道应当如何了。” 王越抱着拳,没有抬头。 “属下知道。” “知道就好,你我都是做大事的人,可不能节外生枝。” 笼中鹦鹉在笼子里蹦蹦跳,咿呀学语。 “节外生枝,节外生枝。”。 第一百四十一章 老黄历 靠着行商卖货的商人,最怕的自然是商道不通,货物积压。 以种地为生的农户则是更多靠天吃饭,庄稼的收成如何大半要看天意。收成不好,除了那些横征暴敛的人祸,却是天灾更多一些。 天灾人祸,关系着寻常百姓的身家性命,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今年东南的天气与往年的天气都有些不同,那场接连不断的大雨之后,整个东南的天气反倒是比往年更加干燥了些。 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曾将这种变化放在心上,毕竟在这个乱世里,只是挣扎着活下去就已经极为艰难了,那里还顾的上这许多 只有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察觉到有些不对,这般反常的景象,似乎许多年前也曾经出现过。 如果东南之地有编纂历史,那当年那件事肯定也是那本史书上极为厚重的一页。 蝗虫漫天,大灾,人相食。\/手\/机\/版\/无\/错\/首\/发 一场灾荒,死人无数。 当年那些遮天蔽日的蝗虫又要来了。 ------------------------------------- 范家老宅里,云澜带着杨易,含笑出门而去。 书房里的三人面面相觑,良久不曾言语。 蝗虫将来,最先得到消息的竟然不是吴非那个当地的父母官,而是云澜这个地方头目,说起来倒真是有些可笑。 不过仔细想想,按着吴非在镇里的名声,不去寻他反倒是对的,毕竟那些百姓也只是有些猜测而已。 范老爷子最先开口,“要不是有那些老农提醒,我也想不起当初那场蝗灾。毕竟当年与如今,隔的时间确实是久远了些。” “爹,当年那场蝗灾真的很严重不成” 范夜虽说如今年纪也已经算是不小,只是当年那场蝗灾实在太过久远了些,那时他还是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婴儿。 后来年岁渐长,虽说也曾经听家中的老人提起过,可终究不曾亲身经历,自然也就不能体会到当时到底如何如何。 “天灾人祸,所谓的严重与否,还是要看对何人造成的危害最大。” “不是你爹我炫耀,实话实说,咱们范家这种大商人也好,李家和吴非那种世家豪族也罢。即便是这灾害再大上一些,其实也不至于让咱们伤筋动骨,顶多是损失些钱财罢了。” 他朝着朝清秋歉意一笑,他虽然说的不中听,却是难得的大实话。 “所以天灾也好,人祸也好,说到底,对百姓的影响如何,才是权衡一场灾祸的根本。”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范老爷子说的在理,当初他在燕国之时,也常常帮着燕帝批改奏折,曾经见到过许多有趣的奏章。 比如一地分明只是发生了些小灾小祸,那些上书的大臣就能写成几百年也难得一遇的天灾,为的就是能从朝廷手中多抠出来些银子,至于抠出来的银子到了哪里 自然是到了这些人的口袋里,说不得这些人从上面收了银子,还要从下面之人那里再搜刮一些。 所谓的中饱私囊,自然是能搜刮多少,就搜刮多少。 也有的一地之中确实是发生了难得一见的天灾,可上书之人,反倒是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想要蒙混过去。直到一地灾情愈演愈烈,最后实在遮掩不下,救治起来反倒是要花费更多的人力与物力。 老人最后无奈一笑,“这次倒真是让云澜说中了,哪怕明知是他的计策,咱们也推脱不得。” 朝清秋笑道:“不知那个吴县令又会如何应对,想来对他来说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自然不是容易事,这次他多半是要引着吴家人进场了,这山阳镇本就已经足够乱了,这下子只怕就更乱喽。” -----------------------------。 -------- 县衙后院,吴非竟然蹲在桌子上,正在和那只鹦鹉言语。 一人一兽,倒是显得极为和谐。 “你说,我这般出身豪门的贵公子,聪明伶俐,衣食无忧,若是不自己找些事情来做,岂不是很无趣” “偏偏我这个人,最怕的就是无趣。还好山阳镇里都是些识趣的人,能够给我找些事来做。” “无趣,无趣。” 鹦鹉最终不断叫嚷着这两句。 吴非拍了拍笼子,“你虽然有些聪明,可也有限的紧,畜生终归是畜生。” “畜生,畜生。” 吴非大笑一声,将手中的鸟笼狠狠的扔在地上。 他从桌子上一跃而下,重重的在笼子上踩了几脚。 直到笼中的鹦鹉气绝。 王越站在一旁,不敢言语。 虽说他早就知道自家大人喜怒无常,可像今日这般大怒,也是极为少见,他还不曾见过。 “王大哥,你可以知道我为何发火” “大人是怪那些百姓不知轻重,有了事情竟然不先到县衙之中来禀报” “这种小事,我从来都不放在心上,既然我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不相信我也是情有可原。” “我是吴家的人,山阳镇里人尽皆知。可除了我之外,你可还在山阳镇里见过吴家人” 王越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吴非主动提及,他确实不曾注意到此事,如今仔细想想,即便是辛六那般吴非的爪牙,也都是些当地人。吴非虽然顶着一个吴家公子的名头,可确实不曾见过有吴家人在山阳镇里出没。\/手\/机\/版\/无\/错\/首\/发 “王大哥,你想必很羡慕我的吴家子这个身份” 王越不敢言语。 “也许你们平日都在想,这个吴非有何了不起不就是仗着一个吴家子的身份才能山阳镇里混的风生水起如果没有这个身份,只怕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处水沟里了。” 他狠狠伸了个懒腰,“可你们不知道的是,世家大族,也有世家大族的规矩。一家之中几十人,家族要发展,族人要生活。” “你说,该怎么办” “自然是养蛊。” “弱肉强食,强者独存。” “大人的意思是。”王越似乎开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 “我还有个弟弟。” 吴非反身坐回到书桌之后,随手拿起桌上的纸笔开始书写起来。 “大势之下,终归要低头。”。 第一百四十二章 待价而沽 这些日子山阳镇里暗流涌动,稍稍有些头脑的人,自然都会有所察觉。 自打当日云澜拜访过红炉私塾的冯先生和范老爷子,黑衣教已经开始四面出动。 山阳镇里的黑衣教徒本就人数众多,如今都被云澜撒了出去。田野之间,市井之处,凡是有农户之地,都能看到黑衣教教众的影子。 而这些人找到这些农户,也没有讲什么说破天的大道理,只是给他们讲解了当初那场蝗灾来临之时的可怕之处。首\/发\/更\/新`手机版毕竟上一场蝗灾已经过去了太多年,当初的凄惨景象,早就被人忘到了脑后。 对昔年苦难,人们总是喜欢选择刻意忘记。 如今有些农户虽然曾经听家人有过提及,可毕竟不曾亲眼见过。 除了黑衣教这边,私塾的冯先生那边自然也是有所行动,这个读书人这几日每日早出晚归,整日游走在巷弄之间。 如今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田里的庄稼早日收割,哪怕今年粮食收的少一些,可终归能够护下大半的粮食,忍一忍,想来还是能够熬上一熬。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艰难。毕竟如今将有蝗灾不过还是他们这些人的猜测,想要靠着一些猜测,就让这些靠天吃饭的农户们早日收割,自然没有那么容易。 黑衣教虽说在山阳镇里名声极好,可还没有好到让所有农户能够仅仅听着他们的一面之词,就早日收割粮食。所以必然需要另一个被山阳百姓所信任的人再出面佐证一二。冯原自然就是这个最为合适之人。 红炉私塾的冯先生,虽说银钱不多,无权无势,可镇子里的人说起来冯先生来,总是要挑个大拇指的。山阳镇里即便是云澜的黑衣教也有人看不爽,只有冯先生,即便有些人与他有些仇怨,也多半是公事,只有公怨,而无私仇。 如今这个局面,冯先生出面自然是最为合适。 至于范家那边,已经隐居幕后许多年的范老爷子亲自出山,几日之间,一一拜访了山阳镇的各大富户。至于目的,一来自然是想要早做防范,先和他们说个明白,免得到时候真的发生了蝗灾,这些人囤积居奇,发上一笔灾难之财。 二来是如果农户提前收割了粮食,可蝗灾却不曾发生,那他们这些人便要各自出些银子,来安稳住这些有所亏损的百姓。商人追利,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按着范老爷子的话来说,有些钱可以大赚,有些钱可以小赚,有些钱却不能赚。 一时之间,蝗灾要来的消息在山阳镇里不胫而走。那些农户自然是惊疑不定,毕竟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 至于那些富户自然更是有苦说不出。蝗灾还未来,他们已经赔了一笔银子。不过这些富户还好说些。那些游离于两大势力之外的第三方如今反倒是最为担惊受怕。 ------------------------------------- 山阳李家当初在山阳镇也是一等一的豪阀世家,虽说与东南吴家这样的真正的世家相比就像一个土财主,可就像一个割据一方的诸侯,虽说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可在山阳这一亩三分地里,也是言语起来,所有人都要掂量几分的存在。 只是后来随着秦兵南下,李家虽说反应极快,终究是保住了这个世家豪门的名头,可身家背景已经大不如前了。 加上后来吴非自东南吴家而来,他李家不能也不敢与之争锋,身家地位自然就又衰落了一些。只是到底是传承多年的大家族,虽说已经是大不如前。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依附在李家身上的富户还是不少的。 虽说是游离于黑衣教和县衙的第三方势力,可如果真正做起事来,也不能小觑。 如今山阳镇里风吹草动,最为担惊受怕的自然就是他们这些人。 李家家主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胸前留着一副美髯,只是面貌消。 瘦,一眼望去,倒是显出几分刻薄与冷漠。 他高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大堂里那些得到消息,闻风而来的手下商贾,心中默默暗骂了一声,一群不成器的东西。 如今不过是有了些风吹草动,他们就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以后如何做的大事可惜如今他手下无人可用,若是换个时日,这些家伙无论如何都入不了自己的法眼。 “家主,咱们如今如何是好那范家如果真的和黑衣教勾结起来,那咱们以后的日子可就更难过了。家主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家主,老张说的是,如今那范老爷子亲自下场,在各家之中不断游说,想要各家出些银子,若是过些日子他游说到咱们头上,咱们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堂下一人一语,如同市井间的妇人喋喋不休。 李家主抬手轻轻叩了叩桌子,这些人都知道这是家主有些不耐烦了。 “今日之事咱们不是早有预料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咱们游离在两家之外,本就是坐在岸边。龙虎相争,才正是咱们得利的机会,不然哪里有咱们出头的日子” “家主的意思咱们倒是也明白,只是不是咱们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咱们不说吴非身后那东南吴家的势力,即便是黑衣教咱们也斗不过,如何能够从中取利” “所以说,才要静观其变。咱们要从中取利,又未必要和他们两家做对。” “家主的意思是择其善者而从之投靠其中一家” 李家主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择其善者而从之,咱们应当择其强者而从之才对。毕竟,强而有力者才能在这个乱世活的更久。首\/发\/更\/新`手机版” “这般说来家主已经有了决断”有人问道。 “如今范家已经隐隐靠近了黑衣教,不过咱们不急,还可以等上一等。” “范家和黑衣教说到底还是地方势力。加上往日里和咱们也没什么往来,所以咱们自然是要选吴家。” “只是先不急,还可待价而沽。”。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东南吴家 东南吴家,自来有名。无\/错\/更\/新`w`a`p``c`o` 不同于李家那种骤然暴富,自称豪门,其实不过是土财主家的所谓世家。 吴家是靠着一代代积累下来的名声。 财富可以迅速堆积而起,碰到一个机会,骤然暴富,倒是一件极为简单的寻常事。 可所谓的底蕴,绝不只是简单的财物堆积聚敛而已,更有一个家族世代积累下来的生存智慧和为人处世之道。 常有人一朝及第便自以为可以笑傲王侯,可有些人说的确实不差,凭着你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凭什么就胜过人家的几世积累 有时候人可以不信命,却也要认命,所以有些心比天高的读书人,一朝仕途失意,便灰心丧气,怨天尤人,终其一生,再难重起。而有些读书人却可以越挫越勇,几起几落,终归有所成。 不唯读书人如此,想来应当人人皆如此。 东南,温县,吴镇。 单单仅凭吴镇这个吴字,就可以看出吴家在东南的势力之大。吴镇原本自然不叫吴镇,这些传承下来的老镇,大多是以居住在镇中最多的姓氏来命名。这也算是古老相传下来的老规矩。 人多者,往往势众。 只是后来随着某一家姓氏的突然崛起,可能整个镇子就要随之改名。 一个镇子,百年之中,几次改名,在东南都是些常见的寻常事。 吴镇之中其实姓吴的人家并不多,仅仅只有吴家一家而已。可仅仅以一家一姓,就压下了镇子里的百家百姓,吴家的实力自然可见一斑。 以强权自然可以,可吴家的可怕之处,恰恰在于当初镇子改名之时,大多数人都是心甘情愿。 百年来,人们能看到的只是招惹吴家之人基本都不曾有一个好下场,至于吴家底蕴到底有多深厚,反倒是一直不曾有人打探出根本。 而吴镇百姓的心甘情愿,除了畏惧吴家的权势,自然还有其他缘由。 其实说到底,还是吴家能够给镇子里的人带来足够多的财富。投入吴家门下,除了落得个温饱,说不定还能有朝一日被吴家人看中,一朝暴富,一步登天,倒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即便是草窝里的山鸡也想要变凤凰,何况是近在眼前的机会。 所以吴镇之中的吴家人,其实又有些不同,以亲疏远近为界,大致分为了内门和外门。 内门之中,自然都是吴家的嫡系,是真真正正,一群拥有吴家血脉的吴家人。吴家真正赚钱的生意也往往交给这些人来打理。一家命脉,十之八九,都在他们手中。 这些人才是吴家真正倚靠的当家之人。 而外门中人则是那些虽然身在吴镇,可却不是和吴家人同姓的外姓人。吴家家大业大,即便人手再多,也还是免不了要面对人手不足的窘境。所以吴家之中,自然也要招徕一些镇中的他姓之人。 这些人虽说也在吴镇之中能做些事,可到底不是吴家的血缘之亲。而吴家对血缘一事偏偏极为看中,所以即便是拥有吴家半数血统的外姓之人,依旧进不得吴家的高层,只能在吴家做些小事罢了。 只是能在吴家做些小事,就已经是许多人求不来的福气。 仗着一个吴家的身份,虽说在吴家之中算不得什么。可到了吴家之外,报出吴家的名号,谁不得忍让几分 毕竟这一代吴家人丁单薄,除了吴非这个长子,也就只有一个年岁比他小些的嫡子罢了。 吴家宗祠里,吴家当代的家主手中燃起了几柱清香。 吴家的老规矩,每逢大事,必于宗祠之中燃起香火,公论之。 凡吴家事,不可一言而决,皆需送诸于宗祠,为众人所决断。 宗祠之上,唯有一个主座,原本在宗祠之中其实还设有几个吴家长老的座位,只是这一代吴家家主威严太重,所以反倒。 是那些长老,自己提出要去掉这些座位。 吴家家主自然是应承下来,毕竟与众人同座一处,终究比不得他一人独据高坐。 在他之后,先是诸多的吴姓族人,人数不多,一眼望去却都是满脸贵气,吴家毕竟承平多年,虽说当初秦兵南来,也算是轰轰烈烈,可以吴家的身家,自然也不曾闹出什么大事,他们吴家人就像搬着一个板凳,端坐在家门口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看秦兵来了,看东南之人死了,看秦兵退了。 火再大,终归不曾烧到他们身上。 一场大战之后,感慨自然是有的,即便是他吴家的门房,也会感慨一句,怎的秦兵如此之强,怎的我东南兵马如此之弱,感慨完,也就感慨完了。往日的日子该如何,依旧如何。 树大根深,积重难返,又何止是一国之事。w_/a_/p_/\_/\_/c\_/o\_/ 吴家人之后,是人数众多的外姓之人,这一代吴家本家凋零,也就让这些外姓之人有了个之前不曾有过的机会。 越过外门,走入内门。不知是几代外门之人多少年的心愿。 虽说依旧远远与那些真正的吴家人比不得,可与当年遥遥站在外门之外,满眼羡慕的看着内门之人相比,终归是有了些机会。 就像如今能站在吴家的宗祠里已经算是一件当初他们外姓之人想都不敢想的大事。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端坐在一张老旧的太师椅上,许是等的时间太长了些,老人已经有些睁不开眼,双眼半闭半睁,似睡非睡。 吴家家主看了他一眼,轻声笑道:“三叔” 老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小挽,咱们可有些日子没有开过宗祠大会了,若是寻常的小事,你做决定就是了,何必要用到了我们这些老家伙。” “我们这些老家伙老了,平日里呆在外面晒晒太阳就安稳的很,如今许多事,我们都看不明白喽。” 吴挽笑了笑,“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没有三叔为我当家做主,做起事来,心中也没有底不是。” 老人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两人言谈之时,宗祠之中,无人言语。。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宗祠之内 在吴家,不论是外门之人还是内门之人,都知道一件事。 吴家有两个人最不好惹,其中就是一个自然是吴家当今的家主吴挽。 家主位高权重,虽然平日里和人交谈之时总是温声言语,可你猜不到他哪句话中就埋藏着杀机。 另外一个则是吴家主的亲叔叔,吴家的三老爷子。 吴三老爷年轻时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那一代吴家一门三虎,放在东南之地,提起来他们三兄弟,哪个不说一声英雄好汉。 用各人的名头压过家族的名声,他们三兄弟还是吴家有史以来的第一人。 那些年他们行走在外,人们提起吴家,反倒是不会去说这个吴家如何如何,而是说吴家三虎这些日子又做下了些什么大事。 只是一门之中,后代出的杰出之人多了些,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小家小户家中多了些子嗣,尚且会有兄弟倪墙的顾虑,世家大族之中更是如此。有不少世家大族站在暗处,想要看看这个一门三虎,春秋鼎盛的吴家会如何收场。 有人顺利上位,自然也要有人黯然离场。在世家大族眼中,所谓的什么兄弟之情都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凡为世家子,自小就要学会一事,那就是繁衍的真意。 更何况纵然血浓于水,可也胜不过沸腾在人心之中的欲望。 只是后来的结果倒是大出众人所料,吴家这只老虎不但没有自断双足,反倒是越发强盛起来,一门三虎,一内两外,倒是相安无事。靠着这一门三虎的开疆拓土,东南吴家的声势越发壮大。 那些年里,吴家人出门才是真正的趾高气昂。 只是好景不长,吴二爷早逝,吴大爷和吴三爷虽然活的长久,可似乎自从吴二爷病逝之后,他们也没了什么精神气。 后来随着吴大爷的病逝,吴三爷也开始隐居幕后,不再理凡俗之事。 这当中据说还牵扯了一件隐秘之事,当年吴大爷死前,似乎有人听到了他房中曾经发出过争吵声,只是后来当时服侍吴大爷的那些人都莫名奇妙的死了,或者有的直接就消失不见,如今这件事已经也算是吴家一个不大不小的忌讳,几乎没有人再敢提起。 后来随着现任吴家家主上台,吴家也安稳了下来,虽说没有前些年的开疆拓土,可到底是有打下来的江山,加上年深日久,这件事后来也就不再有人提及。 吴家宗祠里,老人侧了侧身子,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双腿。w_/a_/p_/\_/\_/c\_/o\_/ “人一上了年纪,不只是身子骨不好了,连记性都不好了。这次开宗祠大会是啥事来着小挽可曾说了” 吴挽神色不变,依旧嘴角含笑,“还不曾说,其实这次只是件小事,只是事关咱们吴家人,才让大家来做个决断。”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信上的蜡封已经打开。 “这是非儿从山阳镇送回来的书信,之前咱们都太小看山阳镇那些人了,如今那边将有天灾,非儿怕那边将会有变,想要咱们派些人手前去相助,你们怎么看” 众人没人敢动,只有吴三爷伸手接过书信,打量了几眼。 “有些日子不见,老大这字迹倒是越发飘逸了,当初离家之时还只是有些秀气,如今倒是在沉稳之中,多了些霸气,不错不错。” 吴挽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三叔说的是,只是不知非儿信上所说之事,三叔如何看” “如何看”老人摇了摇头,“非儿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少些磨练。虽说如今在山阳镇里有了些长进,看来长进也还是不大嘛。一遇到事情就这般沉不住气了。” “按他信上所说,山阳镇是将有蝗灾。既然是将有,那就是还不曾有,既然不曾有,那又何必着急” “再说就算是真的有了蝗灾又有啥可怕咱们吴家的名头就是一块金字招牌,行走在外,。 顶着吴家的招牌,哪个贼人见了不得绕道” “当年我和你爹还有你二叔,都是单枪匹马闯荡江湖,那时候吴家还没有如今这般大的势力,我们走在江湖上,遇到的生死危机,哪次不比非儿这次要严重,还不是咬着牙挺了过来,这才有了咱们吴家上一代的辉煌嘛。” 吴挽笑着点了点头,“三叔说的是。只是我看非儿在信中说的也有些道理,咱们吴家虽然名头极大,可那些市井间的小人物,未必就会把咱们的名头放在心上。” “换句话说,那些人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物,若是把他们逼急了,只怕会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来,到时候非儿身边又没有人保护,若是出了事情,岂不是要后悔莫及。” 老人闻言一笑,抬手抹了抹嘴角上的雪白胡须,“我记得非儿身边应该跟着那个你花重金从剑阁给他请来的高手那山阳镇不过是个小小的镇子罢了,里面又能出来什么过江龙一般的人物” “再说,混江湖嘛,斗智,不斗力。非儿这小子自小就心思重,鬼心眼多的很,随便用上两个,那些山阳镇的小人物哪里比得过他。” 吴挽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当初就是三叔不许吴家派人与非儿同行,莫非如今三叔还是不许派人前去相助” “不是我不许你派人前去相助,只是要你先等等,万一那边真的起了蝗灾,咱们再派人也不迟嘛。”老人忽然一笑,说出一句诛心言语,“何况咱们吴家这么多人,难道每个外出历练,你都要派人相助不成还是因为非儿是你的长子,所以你就有所偏待” 吴挽扫了一眼堂下众人,有些事,虽说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只是说不说出口,天差地别。 吴三爷这句话,最厉害之处自然不在于挑起那些本就有些心思的人的心思,而是让那些本来没这个心思的人长了这个心思。 人心叵测,动心起念,便是天翻地覆。 此时堂下一个坐在最前排的黑衣青年忽然上前一步。 青年眉目英挺,只是鼻梁稍微有些高耸,所以便显得有些桀骜之气。无\/错\/更\/新`w`a`p``c`o` “爹,我觉得三爷爷说的有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兴衰背后 吴挽看向黑衣青年,嘴角含笑,只是目光之中带着说不出的冷意。 “耀儿,你也赞同三叔之言” 黑衣青年始终抬着头,与吴挽对视着,“不错,孩儿觉得三爷爷之言有理,既然做了咱们吴家人,就不该怕这些小事。” “既然出去闯荡,自然是要生死自负。成了,自然是自己有本事。败了,也莫要怨天尤人。当年爷爷和三叔他们这一辈也是这般闯出来的。” “他可是你大哥。”吴挽语气森冷,“你就这么盼着他回不来” 他这句话自然是重了些,何况此时又是在宗祠之内。 即便是以黑衣青年的桀骜,也被他的气势迫得后退了数步。 一时之间,宗祠之外吹来的风似乎都冷了几分。 要知道,如今那个和吴挽当面对峙之人,不是旁人,而是吴非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只不过吴非是长子,吴耀是嫡子罢了。 自古世家大族也好,家国天下也好,若是继承人刚好是嫡长子,自然是省心省力,相安无事。可若是两者不是一人,往往就要闹出不少事端来。 而如今的吴家,偏偏就是如此。 当初吴家人自然也有过担忧,曾经早早的就劝说吴挽从两人之中选出吴家的下任继承之人,只是那时吴挽一直迟疑不绝,这才一直拖了下来。 只不过当时两人年岁还小,所以倒也没有惹出什么大的事端。 后来吴非年岁渐长,吴挽花钱给他买了个官职,把他送到了山阳镇那边,一方面山阳镇位置特殊,算是由东南向北而去的必经之路,山阳以北就是永平镇,当初永平镇里各方势力盘踞,当中未必就没有吴家的推波助澜。 所以吴非前往山阳镇,一方面是吴家确实需要在山阳镇里安排一个自己的人手,另一方面,不少人也是猜测,吴挽大概是想要像当初的吴家的三虎之时一般,将吴非和吴耀分割开来,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如此既阻止了兄弟反目,也可以稳固吴家的权势。 只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这些年,幼子长成,并无谦虚之心,反倒心怀虎狼之志。 只是吴耀虽有野心,可这么多年来,也只是在暗中进行而已,还从来不曾当面显露出来过。可今日他的言谈实际上已经无异于针锋相对。 “咳咳。”吴三爷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打了个圆场,他锤了锤后背,“小挽你不要这么大的火气嘛,小耀也只不过是说出了些下面人的心里话。小非以后是要接管整个吴家的,要是连这点事情都撑不起,日后如何服众年轻人,还是要多些历练的。” 吴挽扫了一眼堂下众人,此时众人脸上神色各异。 那些土生土长的吴家子弟的神色,自然和外门的吴家人的神色不同。 门内之人自然想着更进一步,门外之人自然也想着走进门来。 吴非离开了吴家这么多年,这些人自然不会对那个少年之时就离开家的年轻长子有什么感恩戴德的心思。首\/发\/更\/新`手机版 加上吴耀这些年来刻意施恩,即便是傻子也不会放过这个攀龙附凤的好机会。 吴挽看了他们一眼,最后又望向吴耀这个他当初寄予厚望的嫡子。 “你们说的也有道理,那咱们就先等等,看看山阳镇那边的结果。” 吴耀眼中闪过一抹难以遮掩的喜色,他抱拳弯腰,退了回去。 “这样就对了嘛,小挽,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就算替他们百般遮掩,又能帮他们做个几年,将来的路如何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去走的嘛。” “你这些年,就是管的太多了些,不然你和我一样老老实实的退下来享享清福,有啥不好的,我看耀儿这孩子就不错嘛。”老人反身落座,“你也不用急,反正你的身子骨也还硬朗。 ,估计还能撑些年,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今日的决定没有做错了。” 吴挽笑了笑,“我的儿子,果然都不是寻常人物。w_/a_/p_/\_/\_/c\_/o\_/我相信,非儿会从山阳镇里回来的。” 他此言一出,堂下众人自然又有人神色一变。 锦上添花自然不如雪中送炭,如今山阳镇的长子虽然势弱,可也是他们借机投靠的好机会。 毕竟这么多年经营下来,吴耀身边的位置都已经早早的被人占下了,想要再进一步,除非吴耀身边再空出些位置来,至于这个位置怎么来,自然是要有人后退,才能有人上前。可斗倒一个人终究不容易,自然不如投机取巧来的容易些。 “家主说的有道理,我自然也是希望非儿能够自行解决山阳镇之事的,这般才配做咱们吴家的当家人嘛。” “既然如此,那今日之事就这般定下了。”吴挽挥了挥手,面色之中带着一些疲态。 他能为吴非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他敢断定堂下之人今日之后必定会有人反水,暗中派人前去山阳镇中支持吴非。 只是吴非最后到底如何,还是要看他自己。 吴家这边他能为他们拉扯住吴耀和三老爷,可是山阳镇那边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 宗祠之外,吴耀和三老爷并肩而行。 正午时分,日光正盛。 两人身前是宽敞明亮的吴家大院,身后则是岁月悠悠,与吴家荣光与共的百年宗祠。 日光温暖,却也驱不散笼在宗祠之上的层层冷意。 今日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他们两人自然不用再像之前一般遮遮掩掩。 “三爷爷,今日咱们说的会不会太过了一些”吴耀问道。 “过份不过份,恰到好处罢了。你爹做了这么多年的美梦,也是时候让他醒醒了。” “这个世道,所谓的兄弟情谊,无论如何也是大不过家族利益的。为了家族,哪怕有朝一日要你舍弃了你的亲生子嗣,你也要老老实实的照做。” “不然你一个人的舍不得,就会让家族之中更多人死去,既然当了一家之主,就该早早有了这个领悟才是。”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容之中带着些许说不出的自嘲与诡异。 “当年你爷爷就做的很好嘛。”。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严家慈父 吴镇,吴家。 王越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即便是远在山阳都知道的世家大族。 在山阳人心里,最少在王越心里,始终觉得像吴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多半是庄园之中金碧辉煌,所谓的世家子也应当是像吴非那般心有机谋,跋扈非常。 且不说山阳镇里那处耗费人力和财力无数的后宅,他与吴非相处最久,自然也知道在吴非那看似谦逊的外貌之下,藏着的跋扈性子。 只是真正到了这里他才发现,世家之所以为世家,果然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吴家只有一处老宅,大半吴家人都居住在此。人数众多,聚群而居,所以又被吴镇人称之为吴巷。 他来到吴家大门之前,通报了姓名,有等在门口处的门房带着他到大院之中的偏房等待。 吴家大院之中的偏房,本就是为待客所设,能待客的自然还有正堂,只是正堂一年之中也用不上几次。 因为来访之人,不够分量。 王越站在偏室之中,透过细丝纱窗向外望去。 能看到不少吴家族人匆匆朝着宗祠而去,虽说行色匆匆,可步履之中却天然的带着从容,许是他们都知道,仗着吴家的声势,天塌不下来的。 宗祠之中的议事结束,吴挽走出宗祠,这个执掌家族多年,万般难事也能应对得体的中年人叹了口气。 吴耀的事其实早就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他没有会在今时今日,没想到吴耀会如此的迫不及待。 其实当初他的确是存了吴非与吴耀一人主外一人主内的心思。 吴非性情跋扈,却是心中自有谋略,最是适合安放在外,独当一面。吴耀性情沉稳,是当家做主的不二人选,原本事情自然是按着他心中所想的进展,只是后来被吴三爷插上一手,反倒是变了味道。 说到底还是他低估了这个吴家家主的分量和吴三爷的心思。 当初他是吴家的嫡长子,得位虽说也经历过一番波澜,可到底是名正言顺。 当年他爹那一辈的事情他虽然隐约之间有些猜测,可这些年来吴三爷退居幕后,倒是真像是放下了当年恩怨一般。 原来多年雌伏,只为今日。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入偏室之中。 王越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能进来这里的定然不是什么寻常人。 他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温和的中年人,从此人身上看到了一些吴非的影子。 “我就是吴家的家主,吴挽。想来阁下就是非儿派来送信的王捕头了。”吴挽神态祥和,丝毫看不出他刚才在宗祠之中被吴三爷等人逼迫。 王越抱拳行礼,虽说表面上看似平静,可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在他眼前之人可是随便一句言语,整个东南之地都要抖一抖的枭雄人物。 一个吴非就已经说的上是心机难测,更何况是此人,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唯恐一个不慎惹来杀身之祸。 “小人这次前来就是奉县令大人之令来送书信。” “那信中是何内容,你可知晓”吴挽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水。 当家做主这么多年,对人心的拿捏之上,他自然有些手段。 王越心中一震,他虽然不曾亲眼看过吴非的书信,可他一直跟在吴非身边,对山阳镇中的事情自然也是知之甚详,加上吴非这次派他送信时的言语,信中的内容他多半也能猜到几分。 “小人,小人。”王越心中虽然有九成把握,可依旧不敢轻易开口,毕竟他和这个吴家家主还是第一次见面,此人脾气心性如何,他实在有些拿不准。首\/发\/更\/新`手机版 吴挽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直言就是了。” “小人以为,县令大人这次派小人前来,多半是为了寻求援军。” “如今山阳镇那边真的支撑。 不下去了不成” 王越猛然抬头,目光中有着遮掩不住的惊讶之色。 “家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如今非儿那里还是大有可为。越是危难,越是机会,如果他能够自行解决此事,那这个家主之位置,他自然也是有资格争上一争的。毕竟,你们山阳那个地方,从来都是必争之地。” 王越点了点头,山阳镇的地理位置之优越,也算人尽皆知。 不然山阳李家虽然也算是个土地主,可谁都知道当年的秦兵,最是对这些所谓的扎根各地的地方势力深恶痛绝。如果不是山阳镇的地理位置,太过优越,仅仅凭着一个献城之功,如何能够让他李家在山阳镇的地位不减反增 除此以外,吴家这个东南之地的世家豪门,又为何会会派出家中长子,去做一个小小的龙阳县的县令自然是在当中有着更深的谋划。 “你回去告诉非儿,等到事情真的支撑不住,我这边自然会派出援军。要他知道,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吴家其他人的意思。” 王越又是一愣,他虽然不知道吴挽口中的其他人所指的是何人,可他自然明白了眼前这个吴家家主的言下之意。 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小人一定把家主的原话带到。” 吴挽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笑道:“聪明人,识趣的人才活的长久。王捕头一看就是个聪明人,想来也能活的长久。” “小人不敢自称聪明人,只是从来不会做些多余的事。”一瞬之间,王越已经汗流浃背。\/手\/机\/版\/首\/发\/更\/新 眼前之人,果然不愧是和吴非的一家人。 言谈机锋,如出一辙。 吴挽笑了笑,接着竟然说了几句心里话。 “这个世上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可有时候,身在其位,总归要做个取舍。天潢贵胄有天潢贵胄的难处,市井小民有市井小民的难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王捕头,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王越低头抱拳,不敢抬头,有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 吴挽看到了,却偏偏假装不曾看见。 “小人什么都不曾听见。” “不。”吴挽笑着放下手中的茶杯,言语之间笑意不减。 “你要听见,我要你听见。我还要非儿也能听见。”。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人心鬼蜮 山阳镇里,连夜赶回来的王越迈步走入到县衙的后院之中。 他稍稍停顿脚步,环顾了一眼后院之中的景致。 这里他已经来了不少次,只是这次格外有些感触。 与吴镇的吴家老宅相比,这里自然是显得富贵气派不少。只是细细看来,似乎又好像比那旧宅之中缺些什么。 他也来不及细想,赶紧跑入吴非的书房里。 书房里,吴非这几日不曾找到些新的玩物,加上心中有事,难免有些心浮气躁,所以这些日子,他倒是重新拾起了许久不曾练习的书法。 吴非一直都觉的,所谓的笔上走龙蛇,是那些读书人的夸张之言。 字写的好,就能当饭吃就能当衣穿他从来不曾自诩是什么好人,可也最是看不惯那些当了妓子还要立牌坊的读书人。 盛世之中,静坐书斋之中,求个书法字帖也就算了,乱世之中,还要求个文比古人,不弱先代。岂不是自欺欺人,只怕那些被他们类比的古时之人听了,都忍不住要从棺木之中跳出来,给上他们几脚。 所以他从来就不喜欢读书,他只喜欢看些兵书,少年时在吴家,他也是让先生头疼的顽劣之人。偏偏他又是吴家长子,在吴家眼中就该是文武全才。 大家族的子弟便是如此,尤其是他这种有希望继承家业的当家之人更是惹人窥伺。那些在他身后,稍稍有些希望的继承人,自然是虎视眈眈,恨不得他出个什么大的纰漏,然后立刻群起而攻之,让他翻身落马。至于那些本就没有机会的旁观之人,自然也乐的站在一边煽风点火,看个笑话。 吴非似乎想到什么有趣之事,他抬手随意在纸上写了几笔。 字体纤细,如女子执笔,细细描摹而成。 当年他最是厌恶读书,家中请来的教书先生都被他赶走了不少,后来还是他那个可亲可敬的三爷爷亲自来教他读书写字。 他教他所谓恢弘大气的豪迈文体,他就偏偏要拿捏作态做小女儿状。许是从那时起,自己那个三爷爷就不喜欢自己了,毕竟一个处处与他做对之人,哪里比的上一个处处听话的提线木偶。 他那个老爹也是狠辣心肠的人物,不然也不会一直坐视不理,后来有了这个出使山阳的机会,他就自己请缨接了下来。 山高皇帝远,乐得逍遥自在。 吴非自然也知道自己老爹的心思,无非是想要他和那个弟弟,一人主外一人主内,可他老爹注定要失望了。 吴非早就知道自己那便宜弟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未必就能容的下自己这个好哥哥,加上有那个好爷爷在一旁煽风点火,兄弟反目在他看来是早晚的事,或早或晚而已。 何况,他本也就不是久居人下之人。 走出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走回去。 他正想着,王越急匆匆的从门外跑了进来,满头汗水。 “王大哥,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次真是有劳王大哥了。”吴非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手上未停,依旧在那里写写画画。 “大人,我。”王越支支吾吾,酝酿措辞,虽说他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说辞,可如今吴非这幅淡定的神态,反倒是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手\/机\/版\/首\/发\/更\/新 “王大哥欲言又止,可是不曾请来援军”吴非倒是一脸轻松,毕竟派出王越之前,他就已经想到了各种结果。 他虽然顶着一个吴家长子的名头,可如今吴家之中毕竟还有一个深得吴家人心的弟弟,说不得当中有多少人正盼着自己这个吴家长子身死,好给自己那个好弟弟腾出一个位置来。 而且自己那个病病恹恹,早在十几年前看着就没有几年好活的三爷爷至今依旧半死不活的强撑着,他自己老爹又是个暧昧不清的态度,王越请不来援军,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大人,是属下无能。 。”王越抱拳低头道。 “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了,我家中是个什么状况,我自己清楚的很,这次派你去,本就没想着你能请来援军,只是我那个老爹有没有什么说辞要你交代给我” 王越将吴挽的交代的言语一一道来。 吴非笑了笑,“果然是我那个老爹会说的言语,七拐八拐,还要让人自行猜测。” 王越心中有些疑惑,只是也不敢多问,在他看来,吴挽的言语不过是将吴家不出援军的责任推给其他人罢了,哪里有什么别的深意。 吴非放下手中的毛笔,用一旁的白色丝绸擦了擦手上的油墨。 淡墨清香,在屋中飘散开来。 “你不了解我爹这人,他一句言语之中,总是要带着几层意思。王大哥,你好好想想,他说不肯出援军也是吴家人的意思,可曾说了是全部吴家人的意思” 王越定定的看着吴非,似乎有些明白吴非的意思,只是隐约之间还有一些模糊。 “属下愚钝。” “王大哥,你是聪明人,不是你不够聪明,只不过是你不够了解我们这些世家罢了。一家之中,支脉甚多,出生就分出来高低贵贱是不假,可谁不想着向上更进一步那如何才能更进一步选定一个家主自然是一个最好的机会。首\/发\/更\/新`手机版” “王大哥去过吴家了,应该知道我家中还有一个弟弟。” 王越点了点头,他既然去过了吴家,自然要在那里把吴家的消息打探一番,这些事没必要遮遮掩掩。 “我那个弟弟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收买人心,即便他不会,还有我那个三爷爷助他一臂之力。可人心不足,家中的权利就那么多,有人上去,就难免有人要下来。” “这时就会有两种人,一种自然是不甘心在家中的大权旁落,另一种自然是野心勃勃,却没能巴结上我那个好弟弟。眼看着我那个弟弟就要执掌吴家的大权,他们该怎么办” “自然是要趁着还有机会之时博上一搏,自古讲究个名正言顺,那我这个孤悬在外,无依无靠,又有生命之危的吴家长子岂不就是他们下注的最好人选” “所以我这次要你送信,其实本就不是为了要什么吴家的援军,而是目的本来就是这些想要投机之人。” 王越看着眼前谈笑自若的吴非有些出神。 此人贪图享乐,横征暴敛,喜怒无常,任意妄为都是不假,可世家子终究是世家子,单单便是这满腹心机,便已经远远超出常人。 “王大哥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所说的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不过是世家大族之中的寻常事罢了。” 他拿起桌上刚刚写完的那副字,扯住一角,缓缓撕碎。 “人心如鬼蜮,所以我才喜欢玩弄人心啊。”。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顾不见 不为礼也 龙阳县,山阳镇,本就是东南远近闻名的产粮之地。 历来号称以一地之粮,足以支撑东南半壁之需,虽然稍稍夸张了些,可也足见山阳镇产粮确实极多。 东南之人,提起龙阳,提起山阳,旁的或许不知,可山阳粮的大名,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 这些年山阳粮商周游在外,着实是为山阳挣得了好大的名头。 外界之人,对这些游走在四地的山阳商人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山阳粮帮。 山阳粮商常年行走在东南各地,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些山阳粮商的事迹在流传。 扶危济困,仗义疏财,似乎就是山阳粮商留给绝大部分人的印象。 而其中所有人都公认的一件事就是,山阳不缺粮。 只是这些日子,山阳镇里确是出了件许多人都不曾想到的大事。 将粮食视为一县之中最大事的山阳,竟然开始了提前收割。 本份才收割的小麦,整整提前了一个月便开始收割。 虽说不是所有的农户都是如此,可提前收割农户终究是占了大半。 如此一来,今年县中粮食的收成定然要少上不少。且不说像往年一般到外面四处售卖,即便是镇中今年自己的供给只怕都会有些不足。 而民以食为天,粮食不足,从来都是会出大事的。 百姓起事,除了横征暴敛的人祸,其中自然也少不了突然而至的天灾。 毕竟,如果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那些半生扎根在泥土里的寻常百姓,又有几人愿意放下锄头去拿起刀枪 农田之中,除了平日里寻常可见的农户,更是多了不少黑衣教的教众在农田里帮忙。 黑衣教之人本就多是乡间农户出身,所以做起这些农活来倒是也像模像样,使得收割庄稼的速度倒是加快了不少。 而商贾那边,山阳镇里以范家为首的各大势力四面出动,以高价也好,以人脉也好,各处收集粮食物资等常用之物,以备万一之用。 似乎不过几日之间,从农户到商贾,山阳镇中一下子全民皆兵,都在等待那场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来的蝗灾。 而吴非那边也是毫无动静,似乎一点都不曾收到风声。 ------------------------------------- 县衙后院之中,吴非坐在一张雕着富贵牡丹花纹的楠木太师椅上,双脚搭在桌子上,单手轻轻叩击着椅背。 嘴里哼唱着一首刚刚学来的乡间小调。 所谓乡间小调,多半是记载些男女之情和一地之间的风土人情。 可他哼唱的这只曲子却是不同,因为曲中之人,正是他这个堂堂的一县之尊。 其实倒也不奇怪,世上风俗本就是如此。 以古喻今,以此代彼,本就是读书人最喜欢用的手段。 市井之间的百姓听的多了,自然也就学会了些。 所以吴非一下子成了歌谣之中人,他倒是半点也不奇怪,甚至心里还有些好笑,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百姓的口诛笔伐之人。 所谓名垂青史,除了在史书之上,自然也能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之中,即便不是什么好名声也是不赖的嘛。 好像事情只是刚刚有些征兆,那些市井之人的胆子就大起来了,这反倒是让吴非觉的更有意思。 不过吴非还是要承认一事,蚍蜉撼树,蝼蚁搬山,即便是他这种胆大包天,从来不知害怕为何物的世家子,心中竟然也微微有了些惧意。 如今县衙之外,四面风起,他又如何能不知,他安坐在县衙之中,除了安稳 县衙之中的人心和让云澜等人摸不清他的虚实之外,自然也是在等。 等着那些吴家势力的雪中送炭,也是在等着山阳镇里的那些聪明人自投罗网。 「大人,李家家主又来了。」王越自门外而入,言语之时,有些怪异。 因为早在几日之前,吴非就和他说过,如果李家家主来访,就说他在县衙之中有要事,推辞不见。 他是当初去李家的送信之人,自然知道李家其实不会派出援军,所以他对吴非这个举动才极为不解。 李家虽说这些年有些没落,可终究是山阳除了黑衣教和范家之外的最大势力,对如今的吴非来说,如果能够收服了李家,自然是一股不小的助力,他着实是想不明白为何吴非要把他们拒之门外。 「王大哥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李家分明就是前来投靠,我却要将他们一而再,再二三的拒之门外」吴非睁开眼笑道。 王越点了点头,「如今对咱们来讲,一点助力都是雪中送炭,属下实在想不明白,大人为何要将他们拒之门外。」 「凡事,欲要取之,必先与之。咱们自然是想要他们为咱们卖命的,可他们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我又能给他们些什么」 「李家家主是个老狐狸,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他如今来投,看中的自然不是我吴非这个小小的县令,而是我身后的东南吴家。」 「大人的意思是」 吴非揉了揉下巴,「如今来投,他自然会以为自己是雪中送炭,救我于水火之中。其实我猜他本不该这么早就来的。」 「如果我不曾猜错,他原本应该是想要再观望片刻,只是如今见我在县衙之中稳如泰山,这才慌了手脚。暗中揣摩我是不是有什么暗中未曾的凌厉手段。」 说到这里,吴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声,「所以说,聪明人的自行猜测,才是最为可怕。」 王越也是点了点头,「自作聪明,如今倒是落入大人的陷阱之中。」 「这些日子我安居不动,看着外面风生水起,你真的以为我心中这般安稳自然不是。可和人谈判,手中也要有个筹码不是」 「手上的筹码多些,自然换的东西也就多些。」 「那大人今日还是不见此人」 吴非笑着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打熬也要掌握些火候,三顾不见,不为礼也。」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书上事 江湖事 山阳镇外的一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而行。 山阳多商贾,平日里生意往来也好,粮食货物的买卖也好,多是要走官道。 所以如今山阳镇里四面的官道其实都是山阳的商人所修。 都言商人重利,可这当中既然涉及到了商人自己的利益,自然是能出几分力,就出几分力。 所以山阳的官道反倒是朝清秋游历江湖以来见过的修的最好的官道。 地平路直,遥接四方。 这架马车装饰雕琢远远谈不上奢华,车内车外,布置极简,甚至可以说的上有些简陋,与当初范老爷子出行时的那架马车自然比不得。 只是车中坐着的那个有些肥胖的男子,如今在山阳镇中的地位却不在范老爷子之下,甚至要更甚一些。 因为此人就是范家日后毫无疑问的继承之人,范老爷子的独子,范夜。 这些日子范夜一直带人在山阳镇之外四处奔波,为了就是能多储备些粮食,毕竟到时候万一真的有蝗灾,再多的粮食也不为过。 车中有些肥胖,虽只是青年,却已经早早娶妻生子的小胖子有些无奈的抬头看向车顶,然后皱着眉头看向窗外。 路旁草色青青,麦浪随着微风稍稍起伏,如同吹皱的一池春水。 这般良辰美景,不知一路之上,还能看得几回 即便是他这个往日里自诩不喜读书,只是喜欢花钱的富家子,都破天荒的有了些伤感。 只是他很快就又自嘲一笑,富贵人家的伤感,说到底也不过是猫哭耗子,物伤其类罢了。 他又抬头看了眼车顶上面,不知上面的两个人,见到了此情此景,心中又是哪般感想。 ------------------------------------- 车顶上,朝清秋和赵鹰盘腿而坐。 他们自然是受了范老爷子之托,跟着前来保护这个范家的独子。 用范老爷子的话说,别说他在范家,如今没人敢冒着这般天大的风险来刺杀他一个老头子,就是有人昏了头,也不妨事。 反正他这个老家伙活了这么多年,虽说不曾有所谓的醒掌天下权,可身家富贵,吃喝玩乐,该经历之事,多半都经历过了。 如今即便是死了也无甚遗憾,只是自家就范夜这个臭小子这一个独苗,要是出了事,自己就实在是没办法去面对九泉之下的范家的列祖列宗了,所以他才厚着面皮,请两人给这个臭小子护道一二。 朝清秋膝盖上摊着一本书,既算是这次为范夜护道一程的报酬,也算是和范老爷子借的藏书。 书非借,不能读也,从来都是读书人颠扑不破的道理。 自有藏书,珍而重之,却未必会常读。 借来之书,捧在手心,时时翻读。 赵鹰身前却是摆着几壶洒水。 往日里,做这种也算是走镖护人的活计时他其实从不饮酒,这也算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毕竟出门在外,诸般万事皆有可能。 即便他是走惯了江湖的老油条,也是有几次险些在阴沟里翻了船,所以这些年出门在外他其实一直都谨慎小心的很。w_/a_/p_/\_/\_/c\_/o\_/ 只是这次出行之前他从范老爷子那里听说了一件稀罕事,就是眼前这个瞧这文弱的朝先生确实是个难得的江湖高手。 所以汉子当时忍不住手痒,就吵闹着和朝先生比划了几下,两人也就是搭手过了几招,也算的上是点到为止,当时还是朝先生率先停手,他这个老江湖最自然也是踩住这个朝先生递过来的台阶。 范老爷子不是练武之人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可他自然心知肚明,什么棋逢对手,什么难分胜负,分明是朝先生刻意相让,不然就凭着他的身手,只怕在朝先生手下,就是连一个回合都未必支撑的下去。 。 汉子随手打开一壶酒,如今这趟有朝先生在,动手的事情自然轮不到他了,最多倚老卖老的为朝先生提供些江湖经验,不过这几日和朝先生一番闲谈,似乎自己这江湖经验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了。 自己安心喝酒就是了。 “朝先生,像你这般读了这么多圣贤书,还能有一身好武艺,也算是难得了,毕竟我老赵行走江湖的年月也不算少了,虽说一直在这片小水洼中晃荡,可见过的江湖人和读书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是像先生这般的读书人,还只见过先生一个。” 汉子打了个酒嗝,酒水顺着酒壶滑落,零零散散的挂在他那副长髯之上。 “或许是在东南之地少了些,可其实在江北,像我这样的读书人其实是不少的。”朝清秋笑了一声,将手中之书翻过一页。 赵鹰一笑,“俺虽然不曾去过北方,不过俺知道,即便是在北方,像朝先生这般人想来也是不多的。” 朝清秋一笑,没有言语,将手中的书又翻了几页。 他手中这本书自然不是什么讲述道德文章的圣贤书籍,而是一本闲散游记,撰写游记之人十分有趣,大事自然是记载的极为详尽,只是在那些形似纪传体的文字之后,此人大多还要加上一些个人的见解。 例如书上说一人夜间诵读圣贤书之时,曾见金银满屋,曾有艳丽女子夜敲门户。此人直接在后面批注了句狗屁不通,不过是这个读书人发了癔症,不然为何此人不敢说出他读的此书之名难道是怕我辈读书人学了去不成 又如有少年卧冰求鲤,时人以为至孝。w_/a_/p_/\_/\_/c\_/o\_/此人批注依旧是另辟蹊径,“此子长成,不为完人,必为枭雄。”更为有趣的是此人在此句言语之后还有一句类似盖棺定论的言语,“可世上岂有完人哉,余,不曾见也。” “赵大哥可曾看过这本书”朝清秋举了举手中那本书。 “俺是个粗人,半辈子在江湖里摸爬滚打,到如今这江湖事都弄不明白,哪里有心去看啥书。” 朝清秋抬头笑了笑,“读书事与江湖事,其实也是差不多的。”。 第一百五十章 风吹浮萍 车马碌碌,碾碎世间多少豪杰梦,唯有路边青草,一年一年,岁岁复生。 许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场春风,微微带着些夏日里的灼热,卷过路旁的春草。 马车上,赵鹰已经喝完了一壶酒水,他随手拎起酒壶,抛到田野之中。 今日这个酒壶,也许多年之后会被后人挖出,然后给它编纂上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关于爱恨,关于情仇。 或许能让它身价倍增,或许能让它被后人珍而重之,谁知道呢 就像空中被春风吹起的萍草,招摇天地之间,落在何处,便在何处安家。 汉子重新打开一壶酒水,「朝先生夸张了不是,俺虽然没怎么读过书,可也知道江湖事终归是江湖事,读书人的事终归是读书人的事。,两者之中还是大大不同的。」 「即便是那些稍微读过几本书的读书人,也最是看不起我们这般江湖上的粗鄙武夫。」 「以武杀人,横行市井之中,即便是再厉害的高手,在那些读书人的眼中也不过是所谓的壮士。」 汉子想到此处,似乎有些憋屈,重重的吐了口气,「俺听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说过,当年北方曾经有过一个小朝代,一国之中都是文人当道,后来好不容易出了一个能够带兵打仗的武人,竟然被这些自诩为读遍圣贤书的读书人嘲弄而死,如此这般的读书人,了解什么江湖事」 「朝先生,终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是你和冯先生这般的读书人。」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个朝代我也知道,所以最后它终究亡了国。宗庙毁弃,帝为仆,后牵羊。使后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许多年。」 「后世读史之人,每每读到此处,莫不掩卷叹息。」 「别的俺也不知道,只是听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说过一段,当时心中有些气愤,也就记在心里了。」 赵鹰喝了口酒水,「不过如今听了朝先生的言语,俺依旧不觉得他们有啥可怜,那句话咋说来着。」 汉子拍了拍脑袋,显然不知道该如何言语合适。 「咎由自取。」朝清秋笑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可怜了那些跟着他们一起受苦的百姓了。」 这次朝清秋也没有言语,而是随手拿过汉子身前的一壶酒,默默喝了起来。 那个朝代,有人吟风弄月,柳巷填词,夜宿花间。有人竹杖芒鞋,大江东去,一蓑烟雨任平生。 有人临死之时犹然高呼渡河,有人怒发冲冠,仰天长啸。 一朝之中,前后两国,毁誉参半。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赵鹰许是也看出朝清秋有些伤感,他也不多言,只是陪着朝清秋默默饮酒。 他一个江湖武夫,本就不是伶牙俐齿之人,方才那些话也只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哪里想到会勾起朝清秋的伤心事。 「朝先生,其实俺还听过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说过一件极有意思的事。」良久之后,赵鹰忽然笑道。 「听说如今被称为剑神的楚难归,当初也曾经被楚国那些读书人刁难,后来他单人持剑,在南楚的国子监之外站了一日,不见那些平日里正气凛然的读书人出面,最后临走之时,随手一剑把国子监门口的石狮子斩成了飞灰,不知道有没有这事。」 朝清秋强打起精神,笑道:「这事倒是真的,当初我在南楚之时,也常听楚人提及,不过后来随着楚难归在天下扬名,如今楚人反倒是以他为傲了。」 「朝先生,那个楚难归真的如此厉害不成比先生如何」 朝清秋朝下扫了一眼,原来是马车里的范夜听他们说的热闹,忍不住从马车里 探出头来。 圆胖的脸从下面的车窗里挤了出来,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楚难归号称剑神这么多年,去南楚挑战他的剑客多如过江之鲫,可却没有一人能够成功,已经足以说明楚难归实至名归,你拿我和他比,是不是想要看我的笑话」 范夜挠了挠头,目光之中闪过一丝狡黠,他自然知道楚难归既然号称剑神这么多年,又能够屹立不倒,自然是真正有实力的。 毕竟人的名,树的影。即便是一地的豪杰相互之间都常常会看不顺眼,何况天下之大,自然是人才辈出。 这么多年,楚难归依旧能够独坐高楼,在剑道之上一骑绝尘,自然说明他不是寻常人物。 虽说朝先生在他心中已经算是武道修为极高的人物,可和这个天下闻名的人物比起来,显然远远不够。 朝清秋则是有些微微出神,他想起了当初说是要去江南挑战楚难归的沈醉,这么多日子,也不曾有消息传来,如果他真的胜了楚南归,必然是震惊整座天下的大事,应当早有消息传来才是。可直到今日,江南那边还是不曾有半点消息传来,多半应该是败了。 不过自己那个叔叔的道心他倒是不担心,毕竟是个能够舍弃燕国富贵流浪江湖的豁达之人,即便是输了,应当也只是想着日后赢回来才是。 「我这不是想着,万一朝先生真是隐藏极深的剑术高手能够顺手教我几招剑术嘛。」 「我小时候可是最羡慕那些高来高去的剑客,飞剑取头颅,杀人闹市里,脱身红尘中,着实是有些潇洒啊。」 朝清秋笑道:「你不是不喜欢读书」 范夜讪讪一笑,「我是不喜欢读那些之乎者也的道德文章,这些江湖故事,我还是喜欢的。」 「要是让范老爷子知道了你还有个江湖梦,只怕是要打断你的两条腿。」 「我也就是和朝先生还有赵大哥说道说道,我爹那里自然是不敢提的。」 想到范老爷子的脾气,赵鹰会心一笑。 「接下来是哪家」朝清秋也没有揪着他不放。 他们这次来本就是为募捐而来,虽然顶着一个范家的名头,可其实收效甚微。 范夜闻言也是揉了揉额头,「接下来是鸿儒镇的周家,只怕有些不太好办。」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鸿儒镇的周家,那确实是有些麻烦了。”赵鹰也是叹了口气。 他常年走南闯北,虽说不曾去过辽东,西北这些极远之地,可东南的大半地方他倒是都去过。 朝清秋一头雾水,“鸿儒镇周家之前不曾听你们提起过,周家有什么问题不成” 马车里的范夜转了转脖子,“鸿儒镇,单单是这个名字,先生你就该知道这个镇子里都是些什么人了。” 马车辘辘向前,碾碎了地上的石子。 “难道都是读书人可我记得当初老爷子曾经说过,东南之地读书人不多才对。” 东南历来读书人不多,这是天下人都共知的事情,如果一镇都是读书人,最少应该早就传遍东南了,他没理由没听过才是。 范夜摇了摇头,“自然不全是读书人,就像那吴非的吴镇,这个鸿儒镇里其实只有周家这一家读书人,只不过这个周家除了号称诗书传家,还是这附近最大的商贾。” “周家原本就是个与我们范家差不多的贩粮起家的商户人家,甚至还不如我们范家的积累深厚,不过也是周家命好,几代之前,出了一个难得的读书种子。” “若是贫寒之家出了一个读书种子,出了也就出了,若是个清官,最多为一家之中积攒些名声,若是个贪官,也能为家中积攒些银钱。” “可若是放到大族之中则不同,完全可以好好操作一番。原本一成的名声可以变成十成甚至百成,一成的财富可以变成百倍之利。” 朝清秋点了点头,贫寒之人与家族之人自然不能比。 “周家借着他的声势,一跃就成为了这附近最大的家族,鸿儒镇最初自然也不叫鸿儒镇,只是后来周家兴起,周家那个周老爷子,倚老卖老,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硬是逼着把镇子的名字改成了鸿儒镇。” “不过改了名字之后,周家倒是为鸿儒镇里的百姓出了不少力气,硬生生的把鸿儒镇这个原本的偏僻小镇,建成了一个好地方。” 将手中酒水喝光了的赵鹰也是笑道:“范公子说的不错,那周老爷子倒是确实是个极为有意思的人。在我看来有些地方倒是和范老爷子有些相似。” 朝清秋有些错愕,“听你们的意思,这个周老爷子也只不过是个有些偏执的商人罢了,如何会让你们这般为难?” 范夜揉着额头,“就是因为这个周老爷子实在是太偏执了。如果事关鸿儒镇,他自然是愿意出力,甚至都不用咱们怎么游说。” “只是若是不关鸿儒镇的事,即便是磨破了嘴皮子都未必管用,别说是咱们,就是我老爹和他有多年的交情,来了也不济事。” 朝清秋也是叹了口气,他们这次出门所选的本就多是与山阳镇极远之地。他们的目的是为了筹集粮食,以备万一真的有蝗灾发生。 既然是为了百姓的生计,自然不能为了山阳镇平安无事,就害的其他镇子里无粮度日,所以他们选这些相距极远的镇子,本就是为了避开这个风险,如今碰到周老爷子这种人倒确实也是一件麻烦事。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偏偏要拜访的镇子还有不少。\/手\/机\/版\/无\/错\/首\/发 马车前行,似乎已经能够隐隐看到远处鸿儒镇的轮廓。 “真的没什么好法子不成”朝清秋看向范夜。 从方才他就发现范夜虽然言语之时看似无奈,可目光之中总是不时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 这个范家将来的继承之人,可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此时心中多半已经有了些主意。 范夜的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这个周老爷子如今有个独子,年岁比我小了不少,也算是老爷子老来得子,宠爱的很。我觉得,咱们可以从此下手。” 春风吹拂在他们脸上,马车上的两人与马车中的小胖子,上下对视。 一时之间,。 三人都没有出声,只有马车前行的碌碌声,响个不停。 “是了,是了,你们两个一个是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一个是江湖之中闻名的慷慨仗义的豪侠,怎么做的出来这种欺凌弱小的事情,就当我没说过。” “到时候山阳镇里真的有了蝗灾,那些农户饿死也就饿死,谁让他们运道不济。等蝗灾过去咱们还可以到他们的坟前拘一捧辛酸泪。”小胖子揉了揉面颊,一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神色。 此时朝清秋才反应过来,他揉了揉下巴,仔细打量了下面的小胖子一眼,然后又打量了他一眼。 自己果然还是小看这小子了。 都说读书人的心肠黑的很,看来这商人的心思也黑的很。 赵鹰也是一脸古怪,他和范夜也算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个老友和范老爷子不同,做起事来喜欢剑走偏锋,只是没想到今日他会想出这个主意。 小胖子被他们看的有些不自在,“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学生有些害怕了,你们觉得我说的没有道理,就当我没说就是了,你们不会想着大义灭亲的?啊” “怎么会,认识了这么多年,我才知道你姓范的原来也是一肚子坏水。你说范老爷子平日里对你小子的看管也算是森严了,你小子是从哪里学来的一肚子坏水。”赵鹰搓了搓手,显然确实是有些遗憾自己的识人不明。 朝清秋也是笑道:“不用怕,你说的确实是个好主意,如果实在不能说服这位周老先生,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听朝清秋说完这句言语,范夜反倒是摆起了脸色,“你们一个江湖豪侠,一个读了无数圣贤书的读书人,这种事情也能做的出来” 朝清秋笑道:“咱们又不会把周小公子如何,何况等到事情平息了,咱们自然要想办法补偿周老爷子的。” 他顿了顿,语气一变,“再说,一家哭与一路哭,那个更重些,我和赵大哥还是分的清的。” 车上车下,三人对视一笑。 有些事,做得。。 第一百五十二章 书香门第 鸿儒镇周家,镇子里的人都称之为书香门第。 倒不是说镇中之人对周家如何认同,自然认同也是有的,只是还远远达不到统一口径的地步,之所以统一称呼如此,是因为在周家的大门上就刻着书香门第四个大字。 四个字上还涂上了金漆。 凡是外来之人想要前去周家,指路之人都会让他们自己去寻刻着书香门第四个大字的地方。 而往来鸿儒镇之人,大半都是来寻周家的,所以久而久之,周家也就成了镇中之人口中的书香门第。 尤其是周老爷子老来得子,而那个被他寄予厚望的独生子,在抓周之时更是抓了一个一本书,一支毛笔,自然也就被周老爷子看做了掌中宝,当成了将周家门上那四个金色大字,变成周家真正口碑的希望所在。 所以这些年,书香世家周家的读书氛围倒是确实比之前浓郁了不少。经常会有人见到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周老爷子牵着一个少年的手,站在那处书香门第的四个金色大字之前,一看就是半日之久。 用范夜的话来说,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心心念念的求不得。自家老爹如此,周老爷子也是如此,毕竟他们这些人做事做了半生,早就已经不缺银钱,自然要靠着一些百年之后的身后事支撑下去。 ------------------------------------- 朝清秋站在周家大门前,看着门旁墙上那几个金漆大字,长长的吐了口气,有钱人富贵之后追求读书人所谓的立言,立功的三不朽,倒也是极为常见的事情。 只是明晃晃的把一副心思全都写在明面之上,还在上面涂上金漆,那这个周老爷子只怕真的像范夜说的那般,有些不好对付了。 山阳镇的范家自然也是有着不小的名声。范家的公子来访,周家的人也是早早的得到了消息,按理说应当是周老爷子亲自前来相迎才符合规矩,最不济也该是那个如今尚且年幼,却已经被周老爷子认定为读书种子的周家小公子前来接待才是。 前来迎接他们的周家管家一脸愧疚之色,“范公子,实在是抱歉,今日刚好赶上我家小公子庆生,照着我家老爷和范老爷子的关系,公子前来,本该是我家老爷亲自前来迎接,只是我家老爷这人公子也是知道的,今日这个日子,想要让他来,实在是难了些。还是请公子见谅一二。” 范夜理解的点了点头,所谓的周家老爷的性子,他自然知道,那就是纵然天大地大,也不如那个独子的事大嘛,他知道的很。 “无事,以我老爹和周老爷子的关系,这次本也是该他亲来的,只是家中那边实在有些事情走不开,这才差我前来的。” 其实哪里是范老爷子走不开,范老爷子和周家的周老爷子确实是投契不假,可就是因为投契,才知道此人的倔强实在是不是常人可比,即便是在商场之中混迹了半辈子的老人对上这个老家伙,也是没有法子好想。 可偏偏鸿儒镇周家又不能不来,所以老人这才派了范夜前来,美其名曰他作为范家当家人的历练。范夜自然也不想这一遭。 可老子毕竟是老子,儿子毕竟是儿子。 即便他再不情愿,也还是要来。 周家的管家看着他身后的两人。 “这位是我们山阳的豪侠赵鹰赵大侠。” “这位是我家新请的教书先生。” 管家仅仅的目光仅仅是在赵鹰身上停留了少许,虽说他之前不曾见过赵鹰,可山阳豪侠的名头他也早就有所耳闻。跟随范夜前来倒也是不奇怪。 他的目光反倒是停留在朝清秋身上更多些,以周老爷子和范老爷子的关系,自然知道这个范家公子最是不喜欢读书,有个教书先生不奇怪,奇怪的是今日竟然会带着一个教书先生前来。 朝清秋朝着这人笑。 着点了点头。 周家的管家见状也是笑了笑,压下了心中的疑惑,他心中虽然奇怪,可依照两家的关系,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能在周家混到这个地步,自然不会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老古董,相反,人情练达,只怕更在周老爷子之上,毕竟周家老爷子想来是以耿直而名声在外的。 他转过身,引着众人朝府中走去。\/手\/机\/版\/首\/发\/更\/新 今日周府之中门客极多,大多都是为了为小公子贺寿而来,有些人甚至与周家从无来往,只是刚好途径此地,自然也不吝啬几句并不便宜的奉承话,至于为何如此 自然是因为与其他人不同,周家早就放出话来,凡是来为周家小公子祝寿的,无需携带祝礼,只需要送上几句贺词,就可以收下一个周家早就准备好的红包,虽说里面的钱财不多,可多少也是周家人的一番心意。 几句轻飘飘的言语,就能换一个红包。 谁都不会嫌银子扎手不是 范夜看了眼望不到头的人潮,叹了口气,“周家这次这排场还真是让人羡慕,周齐家这小子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投了这么个好胎。” 朝清秋笑道:“你投的胎也不算差了,日后等你庆生的时候和老爷子哭诉一下,说不定老爷子也会个你办个盛大的庆祝仪式呢” “就是,就是,咱还等着蹭你点银子买酒喝呢。”赵鹰打趣道。 走在前面的周家管家笑而不语,范家是个什么情况,他自然也是心知肚明,毕竟与那些关系好的商贾世家交好本就是他的份内之事,范家老爷子虽说也只有这个独子,不过老爷子还是对自家那个亲孙子更加宠溺一些。 范夜这个独子,从来都是放养而已,自家姥爷还常常在自家府中笑话这个范家老爷子,虽说姓范的老家伙在做生意上比我强上一些,可在生儿子上,就比我差了不少嘛。自然这些是关起门来自家人说的话,就没必要范家公子知道了,毕竟容易让他伤心。 只是他此时也有些疑惑,范家公子来了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回了府中才是,按着老爷和范老爷子的交情,最少也该出来迎接一二,怎的都已经到了这里,还不曾有动静 他正想着,府中忽然有个仆役跑了出来来,一边跑着一边高喊,“不好了,小公子不见了。” 周家管家面色大变。 朝清秋二人则是看向范夜,神色诡异。。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字之章 周家大院里,周管家神色惊慌。 若是往日里他自然会注意到朝清秋等人的神色变化,只是此时突然听到仆人传来的消息,他心中焦急万分,倒也不曾忘了礼数,回头朝着朝清秋等人笑了笑。 “几位恕罪,府中出了些事情。老爷不能出来招待各位,还请见谅一二。” 范夜连忙目视朝清秋两人,他急忙道:“不妨事,家父本就和周老先生亲如兄弟,如今府出了事情,自然还是府中的事情重要些,若是有需要帮忙之处,只管招呼就是了,我等义不容辞。” 赵鹰也是上前一步道:“救危扶弱,本就是我辈江湖中人的本分之事,若是有需要帮助之处,尽管和我们言语,虽说未必帮的上忙,可好歹也能出几个歪主意。” 三人之中,只有朝清秋只是笑了笑,没有言语。 他总觉得这件事情之中似乎藏着些古怪之处。 为何他们没来之前,周家一直不曾出事,他们只是刚刚到了鸿儒镇里就出了这种事端,走了这么久的江湖,他早就不再是当初那个燕都城里不谐世事的太子殿下。 周管家顾不上和三人客套,他知道自家老爷的性子,周老爷向来是把自家那个小公子看作是心头肉,如今出了事情,老爷那边还不知道会如何。 他走在前面,朝清秋等人跟在他身后,几人在院子中七拐八拐,院子之中还有不少新来的贺寿之人,周管家带着他们走上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刚好从最繁华的大堂之中穿插而过,避过了其中热闹的人群。无\/错\/更\/新`w`a`p``c`o` 小路之上倒是安静的很,两旁的树木不少,本就是春日时分,花树正多枝,清晨的露珠还挂在树上。混着白昼时分还不曾散去的白霜。 小路两侧偶尔会有一处石桌和几个石墩,石桌上刻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棋盘。两边都摆着两罐棋子,想来平日里周老爷子闲来无事之时会带着自己这个好不容易得到的独子时常来这边下棋。 为客人介绍沿途风景本该周管家的分内之事,只是如今事情不明,他自然是抽不出心思来做这些事。几人从林中匆匆而过,直奔周老爷子所在的内堂之中。 内堂里,到处贴满了红色的喜字,周老爷子已经上了些年岁,虽说要比范老爷子年轻上几岁,可终究也不年轻了,不然他也不会把那个晚年的独生子捧在手心之中。 周老爷子在内堂之中来回踱步,今日本该是大喜的日子,也不知道那些贼人是哪里来的,他估摸着应当不是本地之人。 毕竟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广结善缘,向来没有什么仇家,退一万步讲,鸿儒镇里的人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绑架他的独子才是。 最先发现小公子不见了的仆人站在门口,双腿瑟瑟发抖。 公子出了事情,他们这些身边人要承担大半的罪责。虽然平日里老爷待人处事极为温和,可老爷对小公子的喜爱程度,他们这些身边人最是清楚不过,如果真的要治他们个罪责,他们自然无话可说。 周老爷子走了一会儿,许是真的年老体弱,支撑不住,他走到屋中的圆木桌前坐了下来,重重的吐了几口气。 “别让我知道是哪些杀千刀的干的,不然我饶不了他们。” 老人虽然嘴上说的凶狠,可依旧遮掩不住脸上的憔悴之色,毕竟那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 “老爷,听说少爷出事了”周管家带着朝清秋等人匆匆而入。 “小范来了,我就不和你寒暄了,想来你也知道我这出了些事情,日后再和你们赔罪。” 周老爷子虽然心急如焚,可到底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人,多少还有些方寸。 “老爷,先别说这些了,快和我们说说公子的事。”周管家也是一脸焦急,他自小就跟着周老爷子,小少爷也是他自小看着长起来的,就像他的。 亲孙子一般。 周老爷子指了指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仆人,“你来说。” 仆人上前几步,身体的摇摆更大了些,他们这些下人其实未必就有多怕周老爷子,毕竟平日里周老爷子常年住在后院之中,平日里也见不上几面,他们反倒是更加害怕周管家,所谓的县官不如现管。 周家的下人都知道,在这周家之中的所有事,周老爷子都喜欢先问过周管家,如果周管家觉得可行,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了。如果周管家觉得不可行,那周老爷子就要退回去,再思量思量。 “不要怕,把你知道的十的说出来就是。”周管家压着声音。\/手\/机\/版\/首\/发\/更\/新 “是,是。我方才本来想到书房之中给少爷洗漱一番,毕竟今日也是个大日子,不想进了少爷的书房之后,发现少爷竟然不在书房里,平日里少爷的这个时辰都是在书房里读书的,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进去之后发现书房里少爷的桌子上摆着这张纸。” 周老爷子把手中一张紧紧攥着的纸交到周管家手中,纸上的字迹颇为娟秀,一看就是出自读书人之手。 上面也没有什么言语,这只是写了一个字而已。 是个“困”字。 周管家看着手中的纸上的字一头雾水。 “这绑架公子之人留下这个纸条是何用意” “我也想不通其中的关键,不论他们所求为何,总归该有个交代才是。” 朝清秋忽然道:“不知可否把那张纸条给我看上一二” 周老爷子看了他一眼,然后望向周管家。 “这位是范公子的先生,这次和范公子一起来的。” 老人点了点头,“能做范家小子的教书先生,想来是有些本事的,那就请先生看看,不知能从中看出谢什么玄机来。” 朝清秋把纸张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然后把纸张轻轻放回到桌子上。 “纸张之上,虽说只有一个困字,可一看写字之人就是下过大功夫的。那此人为何留下这张纸来,而纸上只写了一个困字,难道是仅仅是为了炫技不成” “我看不是如此,这些之所以留下这张纸,我猜其中必然有其用意。” 周老爷子来了精神,“请先生教我,若是能帮我把我家那小子解救回来,我周家必有重谢。” 朝清秋抖了抖袖子。把心中所想一一道来,“他们既然只写了一个困字而且字迹极为分明,也许他们是想告诉老爷子他们不是寻常的贼人,如今是乱世,能写的这般书法的读书人,怎么也不会是默默无闻的寻常贼人。” 周老爷子点了点头,觉得朝清秋说的有些道理,于是他心中默默排除了一些山上的贼人。毕竟虽说他做的是正经生意,可往日里四面行走,难免要和这些山上势力打些交道,何况东南之地的山上势力是出了名的多,自古以来做生意的,哪里摆脱的掉朝堂与江湖。 上面的人要钱,下面的人也要钱。 总说官商勾结,商人手眼通天,可也许最初之时商人只是想着安安稳稳的做生意呢 这个世道,许多事都是自然而然的寻常事。 对对错错,谁也说不清楚。 “这当中只怕还有一层意思,他们在这纸上写字,既是暗示了他们不是寻常的劫匪,也是暗示了他们不希望咱们报官,毕竟,有了这个字,也代表了他们读书人的身份,读书人做事与山上的贼人有何不同” “山上的贼人只为钱财,不讲道义。可读书人又如何读书人做事最重规矩。行事之间最重章法,所以这些人多半是暗示咱们,只要咱们讲究江湖道义,他们自然也会保护小公子的安全。” 周老爷子重新看了这个读书人一眼,方才他说让这个不曾见过的读书人试一试,其实也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没想到这个读书人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这番猜测,虽说有些赌的成分,可到底也是让他安心了几分。 朝清秋揉着眉头,“只是我所说的毕竟多是猜测,至于这些人的心思到底如何,终归还是要看看这些人的后续手段如何。” “不过周老爷到是不必担心,自古像这种绑票之事,尤其是绑架小公子这般的少年人,绑匪必然会有所求。至于所求之事,无非就是求名或者求利。在无所得之前,必然不会伤害公子分毫。” “如果我所料不错,只怕不久之后,那些贼人就该派人来了。” “朝先生说的有道理,倒是让老夫安心了几分,先生如此人物,怎的从来不曾听老范那家伙提起过。” “朝先生是这些日子刚刚才去到山阳的,日子还不长。”范夜赶紧道。 周老爷子的心思自然不在此处,只是随口敷衍了几句。 一个仆人忽然从门外跑了进来。 “老爷,门口有个汉子,自称知道小公子的下落,只是他一定要见到老爷才肯说。” 屋中几人都是看向朝清秋。\/手\/机\/版\/首\/发\/更\/新 周老爷子自然不敢耽搁,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朝清秋几人跟在他身后,范夜走在朝清秋身后,悄声道:“先生,那些你都如何想到的” 朝清秋笑道:“所以才要你多读书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有一计 几人从屋中迎了出去,门房处,一个身形矮小,留着一缕山羊胡,一眼看去略带些猥琐的汉子正蹲在门房待客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碗茶水,在那里絮絮叨叨。 汉子身上是一件带着不少油渍的灰色麻衣,稍显宽大,穿在此人身上更显有些不伦不类。 “老爷。就是此人。”先前进去禀告的门房指了指门口那个矮小的汉子。 周老爷子就要迈步上前,却是被周管家曳着衣袖朝后扯了扯。 自家老爷的脾气秉性他自然最是清楚,平日里虽然看着沉稳,可一碰到关系到小公子的事,多半要失了方寸。 此人既然是那些贼人派来的人,万一老爷一时激奋,做出些事来,反倒是更加不好好收拾。 他当先迎了上去,“就是你们绑架了我家小公子” 那人自椅子上站起身材,半眯着眼,倒是显得更加猥琐了些。 “咱们就是请小公子前去坐坐,哪里说的上是绑架咱们山寨可是从来不做这种丧良心的生意。” 此时周老爷子也是已经冷静下来,几人进入屋中坐定。 “你们绑了我家那小子,到底是为了何事”周老爷子到底是有些忍不住。 那人笑道:“咱是山上的好汉,咱家寨主只是听说周老爷子是远近闻名大善人,最近刚巧最近山寨里粮食缺了些,寨主这才让咱们兄弟下山借一些粮食,刚好路过鸿儒镇,听说周老爷家中在办喜事,这才过来凑个热闹。想来老爷子应当不会责怪兄弟们无礼才是。” 周老爷子死死的捏着手中的茶杯,“你们是哪个山寨的” “这个,自然是不能告诉老爷子,周家可不是小门小户的人家,不然以后老爷子要是找咱们兄弟的麻烦也是个麻烦事。虽说上山了山做的就是玩命的勾当,可多一事终究不如少一事。” 老人叹了口气,周小公子就是他的命门,如今自家孩子在人家手中,即便他有些手段,也是只能投鼠忌器,想来这些贼人也是知道拿捏住了他的弱点,这才这般有恃无恐。 “你们要多少粮食”老人沉声道。 猥琐汉子一笑,“这个来之前我们寨主倒是没有明说,只说周老爷子家大业大,给多少全看老爷子你的诚意了。w_/a_/p_/\_/\_/c\_/o\_/多了不嫌多,少了嘛,小公子能不能全须全影的回来,咱可就说不好了。” 周老爷子胸口剧烈起伏了几次,挥了挥手,“老周,先把他带下去,好好看管,不要动刑。” 那人倒也配合,径直随着周管家离开,只是离开之时,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朝清秋三人一眼。 “老爷,咱们应该如何是好”周管家返回后问道。 老爷子沉默良久,“如今齐家在他们手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除了按照他们的的法子行事,只怕也无别的法子可想了。虽说咱们在江湖上也有些手段,可,可我实在是不能拿着齐家的命冒险。” “老周,你速去看看咱们府中和粮铺之中还剩下多少粮食,我这就去其他粮商那里再借上一些。” 老人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只是起身猛了些,身行晃了晃。 朝清秋三人相互看了一眼。 他们没来这里之前不曾出事,刚刚到了这里,周家就出了事情,而且他们这次本就是为了借粮而来,这些贼人偏偏也是要粮,如果说这当中之事没有半分相干,三人自然是不信的。 朝清秋上前一步,“老爷子还请三思,这些山上贼人最无信义,即便是今日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他们放回了小公子,可如果他日他们再次缺粮,故技重施,周老爷子你是给还是不给即便周家身家巨富,又能受的住他们几次盘剥。” “朝先生的话我自然知道有道理。可所谓的道理就是谁都能讲上一讲,可真正放到自己身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的讲道理” 。 “道德文章是圣人所做,平日里咱们对圣人文章自然是推崇的,可推崇归推崇,如今我家这小子既然在人家手中,我自然是狠不下心肠。w_/a_/p_/\_/\_/c\_/o\_/”周老爷子叹了口气。 做个嘴上的圣人容易的很,站在高处,指指点点,谁不能行可事到临头,大义灭亲也好,舍生取义也好,又有几人能舍的下亲人的性命。 他不是不明白朝清秋的意思,其中利弊他自然也能想的清楚。 所谓妥协,其实也只有一次和无数次。若是这次妥协了,日后必然还会生出不少事端,只是那又能如何他怎么忍心看着自己这个独子就这么死在这些匪人手中。 朝清秋也是听了老人的言语,沉默片刻。 “老爷子,我倒是有一计,只是不知道老爷子敢不敢试一试” 老人目光一亮,方才在内堂之中朝清秋的分析极为精准,说不得他如今真的有什么好办法。 “朝先生可速速说来。” 朝清秋却是环顾了一眼屋中,“这个法子只能和老爷子你一人明说。” 众人都是好奇的看向他。 屋中都是可信之人,朝清秋也应当知道,那他为何要如此 周老爷子也是怪异的看了他一眼,最后点了点头。 朝清秋凑近到老人身前,低声道:“我的法子就是老爷子你先睡上一觉,醒来之后,自然就会有结果了” 老人一愣,朝清秋一记手刀已经砍在老人脖子上。 屋中之人目瞪口呆。 朝清秋扶着老人的肩膀,让他斜靠在桌上。 他拍了拍手,笑道:“好了,接下来就要看咱们的了。” 周管家有些为难,他虽然也不赞成自家老爷和那些贼人妥协,可老爷其实也说的不错,自家小公子的安危最重要。如今朝清秋自作主张,万一让那些贼人伤了小公子,他可是百死难赎。 朝清秋看出了他顾虑,“周管家不用担心,如果出了问题,我自然会一力担之,再说,我如果担当不住,这不是还有咱们范大公子不是” 范夜吞了吞口水,“真是多谢先生,这个时候还不忘了学生。”。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言决之 朝清秋坐在内屋的太师椅上,抬手抚了抚身上的青衫。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动作,读书人的气质就为之一变。就像从一个原本静坐书斋的教书先生,变成了一个独坐大帐之中,筹谋划策的三军主帅。 “朝先生,接下来咱们该当如何”周管家站在他身侧,轻声问道。 他虽然也不愿意堵上这一把,只是事已至此,多想无用,只能好好配合眼前这个读书人了。 他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就是眼前这个读书人,也许会给他带来些惊喜。 朝清秋揉了揉下巴,“周管家,周家是鸿儒镇里的大户人家,戒备之森严,即便是江湖之中精通溜门撬锁的好手也难下手,你说这些人是如何不声不响的就把小公子绑走的” 周管家如有所悟,“先生的意思是周家之中有内鬼” “如果没有里应外合,这些外来之人,即便有通天的手段,只怕也不能无声无息的把小公子带走才是。” “而且此人多半是平日里能够走到小公子身边之人。想来这种人府中应当不会太多。” 周管家点了点头,“确实不多,只是如今救回小公子的事才是大事,这件事是不是可以稍后再说” “攘外必先安内,虽说未必处处适用,可如今却是适用的很。想要解救小公子,自然还是要从源头入手。周管家可以把这些人带来,我亲自辨认。” 周管家没有多言,转身而去。 站在一侧的赵鹰开口道:“按着我的江湖经验,出卖旧主,如果真有此人,只怕也早就跑路了,哪里还敢留在这里。” “我有八成把握,此人会留在此地。”朝清秋笑道。 看样子他信心十足,只是却不曾和赵鹰和范夜细说缘由。 他看向二人,“公子,我这里还有一事要你和赵大哥去做。” ------------------------------------- 一盏茶之后,周管家已经带来了平日里小公子的身边人。\/手\/机\/版\/无\/错\/首\/发 这些人当中有平日里伺候小公子的仆从,也有小公子的贴身书童。 这些人之中那个书童最为有趣,虽然竭力装作慌张失措,可目光之中却不时露出几丝精光。 于是朝清秋多看了他两眼。 “今日找你们来,是因为小公子被山上的贼人绑了。”他缓缓开口,仔细的打量着每一个人的神态反应。 这些人都是小公子的身边人,显然早就知道了小公子被人绑架的消息,所以除了稍稍有些紧张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别的不同寻常的反应。 朝清秋端起桌上的茶水,“按理说周家是鸿儒镇里的第一大家,家中守卫虽然说不上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可也绝不是那些毛贼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加上小公子一直是周老爷子的心头肉,对他的保护自然更加严格,在这般森严的守卫之下,你们告诉我,那些贼人是如何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无声无息的带走了小公子” 此时屋中众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有些肉眼可见的慌张。 朝清秋笑道:“我自然也不是怀疑各位,只是万般事情皆有因由,小公子失踪,这事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就过去。” “我猜那人如今还在周家,你们都是跟在小公子身边的人,听周管家说你们都能识文断字,我会给你们每人一个纸笔,你们若是有猜测之人,可以写出来。如果属实,我和周老爷自然会有厚报。只是若是知而不报,日后被我们查出来,到时候就不要怪我们不讲情面。” 这些人沉默无言,朝清秋挥了挥手,有人给这些人递上纸笔。 片刻之后,有人左右打量了几眼,开始拿起笔来,奋笔疾书。 其他人见状,也是咬了咬牙,开始书写。且不说那能不能拿到手的奖赏,若是旁。 人写了自己不写,到时候万一被人冤枉了,自己连辩解都辩解不得,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已经在纸上写好了名字。 朝清秋笑道:“有劳各位了。” 他站起身,一张一张的翻看众人身前一一对应的,反扣着的纸条。 只是眼角余光,却是在打量着这些人的神情。 世间诸般事,如何论对错与大多数人观念相符,世间所谓的约定俗成的就是对的。与众人观念相背的,就是恶事。 从来如此。 至于一事之后的万般因由,不会有人去想。 更有趣的事,不论何人做下了事端,不论是否真的有道理,他们总会说服自己有道理。 朝清秋看完了所有写着名字的纸张。 他抬手点了点周公子的书童,“你留下,其他人散了。” 众人长出了口气,然后目光复杂的看向周公子的书童。 朝清秋如今既然这般说了,那自然是怀疑书童就是周家的内鬼。\/手\/机\/版\/无\/错\/首\/发 众人心中虽然有些好奇,可也不敢在此停留,好奇心虽然重要,可还是性命更重要些。 书童倒是脸上神色如常,“如此看来,先生是怀疑我了我和公子自小一起长大,老爷子对我也是极好,我为何要害公子” “我也想不出缘由,所以才要你为我解惑一二。” “以周家的守卫,想要不声不响的抓走周公子,我想那些贼人还没有这个能耐,要做到这件事,只能是周公子自愿跟着这些人离开的,可公子虽然年幼,却也是个读了不少书的读书人,如何会做这种蠢事,所以他必然是信了一个可以让他毫无防备的身边人。” “这个身边人,自然是你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书童最为合适。” “不知你觉得我说的是否有道理” 书童变了脸色,看向一旁脸色变换不定的周管家,“先生是读书人,就能平白污人清白不成” “即便是捉人入狱,也要讲究一个人赃并获。” 朝清秋笑了笑,拿起书童写的那张纸条。 “果然是读过些书的,可你难道没在书上见过,其罪莫须有何况又怎么知道我是信口胡说我说你是,你自然就是。”。 第一百五十六章 抽丝剥茧 屋内,周小公子的书童终于变了脸色。 他看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周管家,“周叔,我和小公子自小一起长大,老爷也是待我如同亲子,难道你也相信我会出卖小公子。” 周管家侧了侧头,没言语。 “难道你真的以为那些山上的贼人会和你讲什么江湖义气他们确实会讲江湖义气,可他们的江湖义气,从来都是跟他们自己的兄弟讲的,你觉得他们会不会顾及你的死活” “另外,你做下这么大的事情却不赶紧离开,是你自己不想离开,还是那些人不让你离开” 朝清秋放下手中的茶杯,掀起盖子。 茶水滚烫,有烟雾自杯中袅袅而起,烟雾散去之后,几枚散碎茶叶飘荡其上,水落石出。 书童脸上神色变幻,显然是被坐在对面的书生说中了心事。 周管家叹了口气,此人如今这个表现,倒是无需再多说些什么了。 只是这个也算是看着他们长起来的老人,忍了又忍,终归是没有忍住,“你方才有句话没有说错,老爷待你不薄,你和公子也是自小一起长大,害了小公子对你有何好处” 书童大概知道再也遮掩不住了,他面色苍白,抬起手抹了抹嘴角,整个人神色一变,脸上带起了一股冷意。 “老爷少爷待我不错又如何待我不错,我就不是一个书童了不成小公子比我强在何处就因为他投了一个好胎” “自小一起长大,读书识字,我哪点比他差了一日做仆人,就要世世为仆人不成” “周叔,你告诉我,出身不好,就注定要低人一等” 周管家无言以对,书童周安自小就跟着小公子周齐家一起读书,老爷也是时常夸赞这小子聪明伶俐是个读书人好苗子,可谁能想到,读书也能读出一件祸事来。 朝清秋喝了口茶水,乱世之中,好像所谓读书人推崇的忠义,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必说了,其中缘由,日后你自己和周老爷子还有周小公子说就是了。” “想来无非就是那些贼人许给了你一笔天大的富贵,只要你做下这件事来,将来他们就会带你远走高飞,自此天高海阔任你遨游。”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未必会真的得罪周家,到时候他们要钱也好,要名也好,只要周老爷子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们除了把周公子送回来,是不是还要送给老爷子一个见面礼” “你觉得,还有什么比你这个见面礼更合适” 书童周安跌倒在地。 朝清秋摇了摇头,“周管家,先找人把他看管起来,等到事情完结,再做处置不迟。” 周管家连忙找人把周安拖了出去。 “朝先生,既然如今内部的事情已经了解,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是好”周管家有些心急,虽说如今揪出了周安,可小公子的事情还没有着落。 朝清秋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的喝完了杯中的茶水。 “周管家,你说这些贼人真的是为了求财不成” 周管家想了想,“这些山上贼人的话自然不可轻信,只是他们这些人本就是以打家劫舍为生,山上断粮倒也是寻常事,咱们这些年也曾经碰到过不少,也算是说的过去。” 朝清秋把杯中倒满了茶水,清者上浮,浊者沉。 “对寻常贼人来说,到山下寻粮自然是寻常事,可今日这班贼人先是留下字条,后又派人前来报信,如果真的是为粮食而来,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显然他们不是一般的山上贼人,那他们的所求又是何事” “就像这茶水,浊者落于杯底,清者悬浮其上。” 周管家一头雾水,“朝先生的意思是其中另有隐情” “烛火之下,何处最为稳妥自然是烛台之。 下。” 朝清秋站起身来,“周管家,看来咱们要去会一会那个来送信之人了。” ------------------------------------- 周家柴房里,来送信的猥琐汉子蹲坐在屋中的柴草上。\/手\/机\/版\/无\/错\/首\/发 闭着眼,发出轻微的鼾声。 朝清秋带着周管家推门而入,入门之后,不曾关门,任由房门大开,屋外日光直射而入,微微有些晃眼。 屋中只有一把老旧竹椅,常年不见天日,上面已经落了不少飞灰。 朝清秋抬起袖子擦了擦椅子,转身而坐。 矮小汉子被日光照的眯了眯眼,“俺就是个小人物,这位先生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你们从俺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消息的,再说就算要拷问俺,也要找些江湖汉子来才是。” 朝清秋随手敲了敲木椅,整张椅子轻轻摇晃,似是下一刻就要散了开去。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纸条,丢到汉子手中,“不知这张纸上的字是你们山寨里的何人所写,倒真的是写的一手好书法,日后如果有机会,我倒真的想要和他讨教讨教。” “只是可惜,本是佳人,奈何从贼。” 汉子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俺家军师所写,至于为啥要留下这张纸条,俺也不清楚,俺就是个小人物,不晓得这种大事,在山寨里也就只能给寨主和军师跑跑腿罢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你这般的小人物,即便是死了,你家寨主想来也不会为你复仇了” 汉子眯了眯眼,“这位先生真是好胆量,一个文弱书生和一个老朽就敢来威胁我双手之上满是血腥的厮杀汉,不知是该说先生无知无畏,还是该说先生胆大包天。” 屋外暖阳正炙,照的人有些懒洋洋。 朝清秋笑道:“不是我自夸,先生这般的读书人,我一口气能打一百个,还有,不知先生这辈子杀过鸡没有” 猥琐汉子定定的看着朝清秋,良久之后,神色一变。 依旧还是同一人,只是消减了身上的猥琐气,带上了几分书卷气。 他轻声一笑,“这个世上果然有聪明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庆功酒 山阳镇,县衙后院。 吴非一脸笑意的看向对面的李家家主。 李家家主李安,坐着李家这个家主之位已经有了几十年,在位期间,算的上是无功无过。 平生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大概就是当年秦军南来之时,是他力排众议,顶着骂名,打开了山阳的城门,这才让秦兵长驱直入。w_/a_/p_/\_/\_/c\_/o\_/ 虽然背了这么多年的骂名,却也是实打实的让山阳镇免了这场兵祸,同时也保下了李家的地位。 与镇子里如今名声在外,剑拔弩张的吴非和黑衣教不同,李家一直低调的很。 这些年里,李家就像消隐在了山阳镇里,如果不是每年都会有镇里的好事之人,将镇子里的各大家族排出个一二三来,只怕很少有人会想起,山阳镇土生土长的第一大族,其实姓李。 山阳李家,哪怕赵鹰提起李家之时满脸鄙夷,可李家依旧是山阳不可忽视的庞然大物。 吴非笑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李家主和我当初只在我初次来山阳镇时见过一面,之后再也不曾见过。难道今日李家主是见我落魄了,想要来见我最后一面” “只是你我之间,似乎不曾这般好的交情。” “再说若是这般,那家主空手前来,多少就有些不厚道了。我见山阳镇里即便是寻常人家,吃席之时,也是要带上些礼物的嘛。” “还是说家主此来是特意为了嘲讽我一二若是这般,那就别怪我翻脸了。” 李安朝后退了几步,笑了几声,“大人说笑了,明人不说暗话,谁不知道大人身后还有一个吴家,只要吴家稍稍腾出手来,黑衣教这些人还不是抬手即灭” “吴家,若是吴家不肯出手呢李兄也知道,咱们这些世家大族,从来都是内斗的厉害,何况是我这种有望争上一争家主之位的人。李兄不知,我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嫡子那种,你说我一个孤悬在外的长子,拿什么和人家斗”吴非一脸自嘲的笑意,大概这句话里确实带上了几分真心。 “往日里还好,如果黑衣教图穷匕见,吴家的援军只怕是指望不上喽。”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我知道李兄此次来的用意,只是如今见我如此,李兄还是想要赌上一赌不成” 李安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言语。 吴非的坦诚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也是个久历世事的老狐狸,来之前自然是把吴非的底子查了个一干二净。吴非在吴家是长子而非嫡子,少年之时便离开了吴家游离在外,这些他都知道。 也正是知道了这些事,他今日才有把握来和吴非讨价还价,毕竟如果吴非真的有东南吴家在手,又怎么会瞧得起他们李家,即便加上镇子里那几家豪门也是一样,说的好听是锦上添花,日后若是双方僵持还好,可吴非一旦得手,压下了黑衣教,他们这些人免不了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原本来之前他是打着雪中送炭的主意,只是如今吴非这般淡定,倒是让他隐隐有些担心起来。 万一吴非真的还有什么后手,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吴非笑道:“李大哥莫非是后悔了不成后悔了尽管离开就是,我便当今日不曾见过李大哥,只是如今我这府衙之外,闲散之人多的很,李大哥既然不能助我,那还是早早的去投靠云澜就是了,不然到时候,吴大哥岂不是会落下个里外不是人” 李安沉默良久,似乎在想吴非所说的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两人相对沉默,皆不言语。 良久之后,李安转过身去。 在他身后,吴非一点一点的收敛起了眼中的笑意。 轻轻抖了抖手腕。 李安藏在袖子之中的双手使劲握了握,强迫自己清醒几分。 他猛然转身,刚好对上吴非的目光。 一瞬间,他后背之上,。 满是冷汗。 “大人说笑了,在下看好的是大人的才情,纵然没有吴家帮忙,大人也必然能够压制黑衣教,那云澜自然不会是大人的对手,在下既然来了,哪里有不助大人一臂之力的道理。” 吴非重新落坐,靠在身后的椅子上,目光又转回之前的懒散。 “我就知道吴大哥不是那般势力的小人,有吴大哥相助,黑衣教那些人自然算不得什么。” “李大哥,速速落座。” 从进门之后才第一次落座的李家家主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果然是与虎谋皮了,方才若是他不停步,吴非会如何会不会就直接将他斩杀在这县衙之中 山阳镇里,公认最是横行无忌的,就是他眼前之人,这种事,他多半做的出来。 “李大哥既然来了,必然不是空手而来。不知有何教我”吴非笑吟吟的道。 李安压下心中思量,强笑道:“自然不会,这些日子我听说和范家和黑衣教联手,正在从远处的镇县之中收集粮食,我已经联系了连云寨,要他们出手,在其中做些手脚。如此也算是拖延一二,说不定还能让范家疲于奔命,顾不得山阳镇里。没了范家,黑衣教如同虎去双翼,自然要容易对付不少。” “李大哥果然思虑周密,我得李大哥相助,何忧黑衣教不破,至于当日连云寨劫我监牢的事情,我就当做不知好了。毕竟要给李大哥你个面子不是” “多谢大人。” “你我兄弟,何谈谢字。” 他随手打了个响指,“王捕头,速速上酒,此情此景,如何能不和李大哥好好喝上一杯” 王越从内堂之中转出,手上的木盘上拖着几壶洒水。 狭长佩刀不时撞在他腰间,发出叮当的响声。 李安留下鬓角流下些冷汗,若是他转身而去,那方才的响指,唤出来的就未必是酒水了。w_/a_/p_/\_/\_/c\_/o\_/ 他看了对面那个含笑望向自己的年轻人,果然是个疯子。 吴非接过王越递上来的洒壶,轻轻晃了晃,接着给两只被子里倒满了酒水。 他笑意吟吟,“李大哥,这就算是咱们的庆功酒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阴岭有匪 山阳镇外有阴岭,山高谷深,曲折盘桓,山路崎岖难行,自来为群贼呼啸之地。 前些年田里年景不好,许多山下吃不起饭的人家,在山上山贼的招徕之下都上山落了草。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什么都吃不得,自然就只能吃人。 一时之间,阴岭之上,山寨林立。 有人占山立寨,坐拥千人。有人据水设险,麾下几百人马。至于手下几十人,也敢占山为王,自称大王之人,更是多不胜数。 曾经路过此地的商贾笑言,若是自阴岭之下登山而上,纵然是一个二百来斤的胖子,层层剥削,到了山上,只怕也要变的皮包着骨头了。 阴岭之下虽然是大道,可每日往来商贾行人终归有限,山寨林立,自然就有人吃不到这些肥肉。可吃的到有吃的到的法子,吃不到有吃不到的法子。 吃不到的人,自然而然的就把目光盯向了那些山上的同行。 自相攻伐,以强吞弱。 若是有读过些史书的读书人细细观察一二,就会发现这些山上事与乱世之中的诸国割据何其相似。 直到后来山上建了个连云寨。 连云寨立寨之初,人数不多,不过十几人而已,只不过这几十人都是敢打敢拼的狠辣人物,所以这座不起眼的山寨在阴岭上发展的极快,很快就闯出了些名声。 江湖人,尤其是山上人,创立之初,无权无钱皆可。 但有两样东西少不得,一个是个狠字,一个是个义字,即便只是口头说说的义字。 偏偏这个连云寨这两样都是十足。 等到山上那些大山寨注意到了这个刚刚崛起的“邻居”之时,连云寨已经成了规模。 这些早就将山上地盘瓜分干净的头目们又如何能让这个新来的山寨进来抢食吃 几次来联手围攻连云寨,前几次仗着人多势众,都是差点把连云寨逼上绝路,只是每次都要差上一点,都被连云寨活了下来。 而连云寨这些人总是能死灰复燃,越战越勇,人数上虽然减少了不少,反倒是更加难以对付。 到最后,各大山寨也不得不暂时妥协下来,算是承认了连云寨与他们并存的地位。 双方相安无事了一些日子,直到后来一个读书人走上了连云寨。 合纵,连横,分而化之。 不过几个月而已,连云寨就统一了山上的势力。 ------------------------------------- 连云寨最高处的一座险峰上,一个老人盘坐在山顶的一块磨盘大的巨石上。 老人低了低头,阴岭景色尽收眼底。 奇峰林立,怪石突兀,古木参天,有猿猴长啸攀爬山间,有燕雀高飞,纵身树梢。 天边大日已高悬,烈日灼灼,融金断玉。 若是不说,谁能知道这藏着大好美景的山中,更是藏着无数手持利刃的豺狼 今日老人早早的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见见这幅往日难见的景色。 他想来看看这幅景色已经许多年了,少年之时总以为来日方长,以为今日知事不做拖到明日就是了。可原来年岁渐长,才会发现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愿。 岁月消磨,转眼便已走到人生的黄昏日暮。 老人叹了口气,他这种死里逃生之人,自然更是比往日里更加看中这些。 如果杨易在此,多半能够认出此人就是那个被连云寨劫狱救出来的老人。 老人身后站着一个高大汉子,汉子腰身笔直,目光直直望向远方。 远在天边,日光照破云霞,洒落在群山之上。 满目青山,皆披金衣。 老人坐直身子,只是年岁终归是大了些,即便是他已经已经用尽全力,。无\/错\/更\/新`w`a`p``c`o` 可一眼看去身形仍旧有些佝偻。 他笑道:“人一上了年岁,果然就不济事了,还是要多谢你们冒着风险把我这个老家伙从牢里救出来。” 身后的汉子扯了扯嘴角,“当初我们初来东南,如果不是老爷子救急,只怕我们这些人早就不知死在了哪处水沟里,不过是抢个狱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首\/发\/更\/新`手机版” “当年我也只不过是个无心之举罢了,哪里能想到日后竟然能够救下自己一命。”老人笑了笑,其实对他来说,活不活命,其实已经没有那么重要,毕竟他那些最重要的东西,早就都已经不在了。 “当时在不在乎是老爷子你的事,可有恩我连云寨,人情还不还,是我连云寨的事。” 汉子忽然开口道:“如果赵老爷子你开口,当初覆灭你赵家的仇怨,我倒是也可以帮你报上一报。” 老人摇了摇头,“人这辈子,苦在识人不明,识己不明。我知道你们连云寨这些年其实暗中和李家有所勾连,我也知道这未必就是你的本意,可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够快意而活。所以老头子我怎么能以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就让你们为难呢当然不能。” “我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你小子的本名是啥?当年咱们第一次相见之时,你说自己叫冷痕,一听就是个化名,你我认识的时日也不算短了,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真名” 老人身后的汉子听到老人的问题有些出神,片刻之后他才回答,“我的本名,我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自打我出生以来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已经用了这么多年了。” 名叫冷痕的汉子笑了一声,“至于我的本名,大概已经随着一个老人埋入地下了。” “至于老爷子担心的连云寨会和李家闹翻之事,其实老爷子不必担心,我和军师早就有谋划。” “咱们是何等人,哪里能够长久屈服在李安这种小人之下。” 老人面上一阵涨红,他心中本已经没了报仇的心思,如今听到冷痕此言,自然是心绪大动。 他压住心中思绪,“难怪最近不曾见到军师。” 冷痕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霞光,天边日光如电,正从云雾之间激射而出。 “军师去见了一个我早就相见,却还不曾见过的人物。”。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连云旧人 周家,朝清秋和那个有些猥琐的矮小汉子转入到了内堂之中。 两人相对而坐,身前已经摆好了酒菜。 都是些鸿儒镇独有的吃食,虽说大多都不值些什么银子,可胜在比平日里的吃食更有些心意。 至于桌上的酒水,则是周管家从周老爷子的洒窖中取出来的老人多年的珍藏。 也不是什么稀世的佳酿,只是藏的年份长久了些,喝起来口味比其他的洒水更加绵长而已。 猥琐汉子喝了口酒水,微微吐了口气,“果然这才是读书人该喝的酒水,和这些相比,在山寨里喝的那些简直就是马尿。这次喝了这么好的洒水,下次再喝到就不一定什么时候喽。” 朝清秋给汉子的杯中倒满了洒水,“不知先生大名,又在哪处山寨,能否告知一二” 汉子扫了他一眼,目光之中带着些古怪笑意,“算不上什么先生,我只不过是读过几年私塾,后来又教过几年书,最后遇到故人,这才上山落了草。” “阴岭。连云寨,叶玉。” “连云寨。”朝清秋低语了一声,自然是想到了南楚那个连云寨。 想到连云寨,他便又想到李云卿,想到许多故人。 他收回思绪,转身落座。 “那这次叶兄前来是有何大事要做想来绑架周小公子必然不是你在之前所说的临时起意,我猜应当已经准备了不少时日。” “自然,不然哪里就会这般凑巧,其实这些之前的布置,都不是我们的布置,我们也只是赶过来,接过别人早早埋下的布局罢了。\/手\/机\/版\/首\/发\/更\/新” 叶玉喝了口酒,咋了咋嘴,看的出这个之前的教书先生,如今连云寨里的军师倒真的是个好酒之人。 “如此说来,我们是适逢其会我看也未必,想来先生如今这般凑巧出现在这里,应该和山阳李家脱不了干系。” “果然是个聪明人,亏那李家还以为自己韬光养晦多年,早就淡出了山阳之人的视野,可其实吴非和云澜还不是一直都把他看在眼里,想要坐山观虎斗,哪里有这般容易。” “所以这次他们打算亲自下场了”朝清秋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李家亲自下场,而他们又出现在此处,那李家定然是投靠了吴非,说不定还想要用周家这些粮食来做个见面礼。 只是想到这里,朝清秋便有了些疑惑。 “早就听说连云寨和李家暗中勾连,可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先生已经劫走了周小公子,那后面的一系列举动又是何意” “之前我们连云寨与李家合作过不假,可也不过是有利益上的往来罢了,咱们与那李某人,终究不是一丘之貉,不然凭着我和寨主的手段,连云寨又岂会困在一个小小的阴岭之上” 朝清秋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连云寨来此是另有图谋” “自然是另有图谋。”叶玉一顿,看向朝清秋,目光之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此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你。” “在我”即便之前朝清秋想过万种可能,可叶玉的这个回答,偏偏就在他想到的答案之外。 他忽然想起一事,灵光乍现,“是因为连云寨” 叶玉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不错,自然是因为连云寨。” “这世上又哪里有第二个山寨配叫做连云寨。” 朝清秋心中明悟开来,顺着这个线头自然能够扯起许多事,原本心中许多疑惑,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我和如今阴岭上的冷痕原本都是江南那个连云寨的旧人,是老寨主自小将我们拉扯长大的,只不过我自小有些读书的才华,所以老寨主早早的就把我送下山,拜了一个私塾先生为师。后来碰到江南战乱,我就和我随着那个教书先生的师父来了东南。” “我。 那个师父也是运气不济,在南方感染了瘴气,早早的就去了地下,我一个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抬,自然只能操持起来了先生的旧业,当了些年的教书先生。” “后来我听说冷痕也来了东南,还在阴岭上重新立下了连云寨,我一想当个教书先生也无甚意思,所以就关了私塾,上山投了他冷痕。” “原来如此。”朝清秋点了点头。 “所以等你们立下了跟脚,派人回去打探消息,才发现江南的连云寨已经被人平定,然后顺藤摸瓜就找到了我身上。所以先生今日前来寻我,是为了一报当日之仇” 半分没有读书人样貌的读书人笑了笑,“自然不是,如果是要报仇,自然是要冷痕这个厮杀汉来才合适,我这个读书人哪里干的了这个活计。” “再说自从老寨主去世以后,原本的连云寨就已经烂透了,不然冷痕这种人也不会舍了山寨南来。” “我这次来,自然是想要见见你。” 他喝光了杯中的酒水,打了个酒嗝,“看看你值不值得和我们联手一次。” “与我联手”朝清秋下意识的展了展衣袖。 “我只是个路过此地的教书先生,先生有何事能与我联手” 叶玉笑了笑,“准确的说应当是与范家联手,或者与黑衣教联手。” “如今山阳镇里已经算是满镇风雨,谁都知道吴非和黑衣教只能剩下一个。所有的第三方势力都在忙着站队,连李家老儿如今都不能置身事外,我们自然也不能,所以也要择其善者而从之嘛。” “不过我们和那李家老儿不同,他看中权势,我们看中人品。所以才会找到先生。” 朝清秋有些了然的点了点头,“所以你们找到我是想让我当你们和范家的纽带。” “确实如此,毕竟你我都曾经见过当初的连云寨,你也该知道老寨主教出来的人都不会差的。” 朝清秋喝光了杯中的酒水,神色有些恍惚,当初一些事情再次涌上心头。 当初在听大髯汉子讲述连云寨老寨主之时,他也是对那个义薄云天的老寨主心神往之。 义薄云天。 古往今来,有多人背着这个名头。 可他着实是觉得,老寨主确实是最对的起这个名头之人,最少也是之一。 耗尽半生,不念己身,独独为他人而活,这样的人,如果都配不上这个义薄云天,那何人才配的上 “老寨主,确实是个值得的尊敬的人。” 叶玉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这个自从露面以来一直嬉皮笑脸的读书人,脸上的神色凝重而深沉,“老寨主自然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我们这些从连云寨里出来的苦命人,从来都不敢把老寨主的教诲忘记一日。无\/错\/更\/新`w`a`p``c`o`” “也许对你们这些局外人来说,听过了老寨主的故事也就是听过了,或许会为老寨主而感动,觉得这世上还有这般人,原来还有这般人。只是听过之后,有些人该如何依旧如何,有些人则会去做些善事,最多也就这样罢了。” “可我们这些局内之人不同,我们想要成为老寨主这种人。” 朝清秋点了点头,叶玉这些人自小在老寨主身边长大,想来高山仰止,倒也是不难理解。 他端起手中的酒杯,和叶玉轻轻磕碰了一下,“这杯酒,敬老寨主和老寨主这样燃烧自身之人。” “如此说来,先生是同意与我连云寨合作了”叶玉喝完了杯中的洒水,轻声笑道。 “本就是合则两利的事情,我为何要不同意,只是你们也应该略表诚意才是。” “先生放心,既然要和范家合作,周小公子自然不会有事,说起来,这个小公子也是个妙人。” 朝清秋一愣,“妙人” “等到先生亲眼见到此人就知道了,此人确实有意思。 的紧。无\/错\/更\/新`w`a`p``c`o`” “所以先生何时可以带我去见周小公子” “只要先生信的过,随时都可以。” ------------------------------------- 鸿儒镇外一处废弃了许久的宅子里,一个少年书生端坐在一间临时开辟出来的书房里。 这间屋子原本是堆积柴草之用,如今只是稍做打理,虽说屋中的干草都被打扫了出去,可常年荒废之下,屋顶和桌角处还堆积着些飞灰。 少年坐在那张有些微微乱晃的椅子上,身前的桌子也不牢固,稍稍把手放在上面就会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似乎下一刻整张桌子就会坍塌下去。 少年身上的锦衣已经有些破旧,只是他手中那本书却是完好无损,倒不是这本的材质如何好,而是少年被捉来之时,一直都把这本书放在怀中。 这个锦衣少年自然就是周老爷老来得子的小儿子周齐家。 几个连云寨的人守在门外,虽说这小子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读书人,甚至即便是没人守着,放开一条生路让他逃走,他也未必能够顺利回到周家,可为了万无一失,军师还是安排了他们在门外看守。 “老三,俺见过的读书人少,这些人都把那些书看的比命还重要不成”门口的一个汉子道。 “这个俺也不知道,俺长这么大也就见过军师这么一个读书人,反正俺看军师就不是这个样子的,当初下了大雨,山上缺柴火,俺还记得军师把他屋中的书本拿出来当柴火来烧来着。” “当时军师除了皱了皱眉头,也没啥反常。” “可俺觉得这小子倒更像是个读书人。”原先的汉子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 没办法,山寨之中,能让他们信仰的,除了寨主就是军师,寨主是杀伐果断,义气深重。而军师除了足智多谋,也是他们山寨里的唯一一个读书人。 他们这些厮杀汉,本就对这些读书人心存敬畏,两两相加,军师在山寨中的威望就未必在寨主之下了。 “你小子怎么能昧着良心说话俺看真正的读书人就该是军师这般,那些书值不值钱咱们不说,可就算是再值钱,又哪里有性命值钱”另一个汉子显然不是这般认为。 “那咱们就等军师回来,亲口问问军师,你敢不敢” “有啥不敢,问就问。” 两人正在这里拌嘴,叶玉已经带着朝清秋前来。 他笑道:“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第一百六十章 合纵连横 叶玉笑了笑,“你们方才的话我也听到了,谁是真正的读书人争论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再说读书人难道就高人一等都是人罢了。读过书的读书人打起仗来,还能比旁人多挨上几刀不成” 他侧了侧身子,“倒是让朝先生见笑了。” 朝清秋笑了笑,“我也想听听先生的高见。” “高见不敢说,我也只不过是个读了几年书的半吊子读书人罢了。不过对他们两人方才所说的事,我倒是有些看法。”叶玉摸了摸嘴角边的胡子。 “其实方才他们两人争论的问题所在本就有些错漏之处。其一当日我焚书取火是不得以而为之,当时山寨之中没了干柴,连日大雨之下,最是容易出事端。如果我吝惜那些书本,那有人因此而死,以死书而害活人,难道就是读书人所为了自然不是。在我看来,活人,终归是要比那些死书值钱些。” “今日周公子的境遇又和我当初有些不同,这次咱们本就是绑了他一人,不论他如何选择都不会连累旁人,孤身一人,万般由心。无\/错\/更\/新`w`a`p``c`o`所以他爱书,惜书自然也没有什么错处,读书人总归是要把书看的金贵些的。当日若是只有我孤身一人,那我也未必舍得用手上的书来取暖。” 虽然门口的几个汉子都不曾读过书,可叶玉的道理听起来浅显易懂,即便是他们也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说到底,军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 最先开口的汉子面色涨红,“军师,俺” 叶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放在心上,咱们连云寨里就是要有话敢说,大家都是兄弟,所有话,说开了就是。” 几人让出门来,叶玉带着朝清秋走入院中。 院中空寂的很,多年战火,即便是曾经有些旧物,如今也早就已经毁于一旦。 朝清秋不是第一次见这般空宅大院,只是空旷寂寥到如此地步的,他确实还是第一次见。 庭院之中,只有他们两人,晚风萧瑟,偶尔卷起地上的一些枯枝败叶,随着风起,打上几个旋转。 朝清秋顿了顿脚步,他忽然道:“方才的言语可是先生的本意” 叶玉随手拾起地上的一片落叶,“是不是我的本意又有什么关系呢读书人,本就是该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若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能比的过咱们读书人” “方才我说的,自然是他们愿意听的,这么多年在山寨上,我可不是白混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至于那种能为圣贤书而死的读书人,我敬佩自然是敬佩的,可朝先生,你我早就不是了啊。” 朝清秋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伤感。 他拢了拢袖子,沉默无言,良久之后才轻声开口,“谁说不是呢。” ------------------------------------- 柴房里,周齐家放下手中书本,看向对面的两人。 叶玉他自然认识,自从来了这里,每隔几日叶玉就要来看他一次。 两人交谈虽然不多,可他从言谈之间也能看出此人绝不是寻常的草莽之人。 至于朝清秋,那一身青衫,自然是再明显不过。出现在此时此地的读书人,想来应当是来救自己之人。 “你来带我离开你是谁的人”周齐家问道。 朝清秋有些惊奇的打量了他一眼,这位周公子分明还是个少年人,可如今置身虎狼群中,面色竟然十分平静,颇有些临大事而有静气的意思。 “朝先生不必惊讶,周公子可不是寻常人物。”叶玉笑道,当初他第一次见到周齐家也是和朝清秋一般的感受,眼前的的少年书生,实在是太稳重了些,全然没有少年该有的锐气。 “当日我们去了周家,我和周公子说明了计划,是周公子主动和。 我们一起走的,不然要带他离开还是要费一些手脚的。” 周齐家点了点头,“不错,确实是我主动和叶先生一起来的。” “我看周公子不像是那种轻易相信他人之人,那当日为何会主动和叶先生离开万一他们图谋不轨,你一个读书人,岂不是送羊入虎口。”朝清秋饶有兴趣的问道,他有种感觉,这个少年书生会给他一个有趣的答案。 “叶先生他们确实不像是什么好人。”周齐家朝着叶玉歉意一笑,“只是他们已经能够潜入周府之中,想必是有了万全的准备,我一个手无缚鸡的读书人,落在人手,想要脱身,自然是难了些,倒不如暂且屈服一二。毕竟书上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再说,我虽然常年坐在私塾里,可也不是一个只会读死书的读书人,叶先生和我所说之事,我猜有八成可信,既然如此,与其冒险行事,倒不如安稳一些。” 朝清秋点了点头,“周公子虽然年纪不大,可见事之明,即便是许多年长之人也思虑不到,确实是有些意思,难怪周老爷子把公子当做让周家更上一层的希望。” “既然已经相见了,那朝先生就可以带周公子离开了。”叶玉笑道。 朝清秋却是抬手拍了拍身前的木桌,桌子轻轻左右摇晃。 “离开,为何要离开” “如今东南局势就像这木桌,山雨欲来。周公子既然见事极明,也该知道,如今不论何人,早晚都要上船的。” “公子既然跟着叶先生前来,想来是已经想好要下注了,可下注还是要拿出些诚意来的。我这次本就是为筹集粮食而来,只是听说周老先生十分固执。” 周齐家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先不回去了,麻烦先生告诉我爹,多送些粮食来。无\/错\/更\/新`w`a`p``c`o`” 他挥手指了指柴房,“我在这里可是清苦的很。” 叶玉看了两人一眼,“那个山阳镇的吴非碰到你们这种人,真是惨的很。以一敌多,占尽劣势。” 朝清秋也是笑道:“舟中之人尽敌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何不败”。 第一百六十一章 老成持重 鸿儒镇,周家。\/手\/机\/版\/无\/错\/首\/发 周老爷子已经醒来多时,他坐在后宅的楠木长椅上,用力揉着额头。 他有些诧异于朝清秋的胆大妄为,也有些唏嘘。 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只是一觉醒来,似乎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 他自然知道了朝清秋等人自作主张,也知道了周家的内鬼竟然是周齐家的书童。更知道了那个前来送信的贼人原来就是写下“困”字之人。 老人叹了口气,倒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书童,而是这个一辈子都不服老的老人忽然之间就觉的自己有些老了。 他在商场上沉浮了这么多年,商人嘛,哪里有什么良善之人,即便是有,也已经早早的死在旁人的阴谋阳谋之下了。 他年轻之时,自然也是好事坏事都做过,不然也不能保存下周家这份家业了,而且在他当家主的这些年更是让周家更进了一步。要知道在商场之上,从来都是鬼要比人更多些。 名利场上的恻隐之心,对混迹商场之人来说,是致命的大忌。 名利场上,谁动感情,谁先死。 他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周管家,“老周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咋的如今这些年轻人的行事咱如今都看不懂了” “老爷正当壮年,哪里老了,最少还能在商场上纵横几十年,只不过是如今这些年轻人做事,没有老江湖的规矩罢了。”周管家安慰了他一句,其实觉得自己老了的,何止周老爷子,他这个跟着周老爷子自小一起长大的家生子,自然也是感悟颇深。 这座江湖也好,这些年轻人也好,突然就让周管家觉得自己已经是上一辈的遗物,江湖之中,风雨飘摇,再也没有了他们这些老家伙的容身之地。 当年他们那座江湖,终归是老去了。 周老爷子许是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 他拿起桌上的书信又打量了几眼,这是朝清秋带回来的周齐家的书信。 信上没什么多余的言语,只是要他好好配合朝先生就是,自家小子的笔迹老人自然再熟悉不过,只是信中的内容,着实让老人看的有些火大。 “老周,你说,齐家这是什么意思”老人把手中的信交到周管家手中。 周管家自然不是第一次看这封信,当时第一次看这封信时,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奇怪。 他的奇怪之处在于,他们都知道周齐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真的是被这些贼人所绑,那按照自家公子的性子,绝不会写下这样的书信。 所以这当中多半是有些蹊跷,只是当初只有朝清秋一人跟着那个前来的贼人去见了公子,那边到底如何他根本不知道情况,可又不敢胡乱猜测,毕竟这关系着公子的身家性命,他也不敢轻易开口。 周老爷子盯着那封信良久,最后长长的叹了口气,生意场上,他最喜欢的就是给那些对手做下棋局,要他们进退不得,只是如今到了自己身上,他才知道这个滋味着实是有些不太好受。 “去把那位朝先生请来,我倒要看看,范老儿这次找来的这个教书先生,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 ……………… 朝清秋走入内堂之中,发现范老爷子正望着墙上的一幅画,怔怔出神。 “朝先生,你可知道墙上这幅画的来历”许是察觉到朝清秋走了进来,老人开口道。 朝清秋看向墙上,墙上挂着的字画是一副耕牛图,图上一只老牛正拖着木犁蹒跚而行。 老牛之上坐着一个弱质少年,手拿一只老旧竹笛,正搭在嘴上,似有婉转音声自竹笛之上悠扬而起。 “这幅画是当年齐家八岁的时候我带他到田里踏春时,他见到田里放牛的少年所做。” “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家这个小子日后绝对不。 会像他老子一样,安稳呆在鸿儒镇这个小地方,做个满身铜锈的商人。”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明白周老爷子的意思。虽然家中长辈嘴上常说希望自家子女无病无灾就好,只是说到底,谁还不想着自家子孙能够光宗耀祖,出人头地。 所谓的平安是福,大多不过是在宽慰自家孩子的安慰话罢了。 “人言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我家这小子知道我的脾气,我又如何不知道他的秉性” 老人把桌子上的信折了折,“我家这臭小子这是用的激将法。他什么心思我能看不出来” “不过朝先生你也是胆子够大的,你就不曾想过,万一被我看出来其中有诈,然后恼羞成怒,让你一粒粮食都拿不到” 朝清秋摇了摇头,“范老爷子的朋友,周小公子的父亲,想来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种事。即便我信不过自己的眼光,可也信得过他们。” 周老爷子大笑,“滑头,范老鬼也就算了,可我不能让我家那小子失望。” “你小子也该知道,山阳镇的事情如今闹的那么大,我要说是没听说过,纯粹就是自欺欺人了,可以我和范老鬼的交情,为何始终没有出手” “是因为吴家”朝清秋点了点头。 东南吴家,不论对东南的哪个大族来说都算是庞然大物了。 “那可是东南吴家,我周家也不算弱了,可和东南吴家比起来,也依旧要差上不少。朝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如今你们要与吴非斗,我自然是要看看你们都是些什么人物,才好跟着下注,别怪老头子我势力。” “我和范老头虽说关系不差,可在商言商,我这一个决定可不只是老头子我自己的事,一着不慎,是要连累我周家满门的。” “要是早个几十年,我也敢像我家那个臭小子一样,可人老了,牵挂难免就多了些。不在其位,难谋其政。朝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爷子自然是应当为周公子考虑一二。” “那你们如今与吴非相斗,有几成胜算”。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生何处不青山 内宅之中,周老爷子听过了朝清秋的言语,沉默不语。 朝清秋也没有贸然催促,说白了他们如今就是要周老爷子赌上一场,而压上的是周家一家的富贵与身家性命。 如果云澜在与吴非的争斗之中败下阵来,吴非会不会对这些对帮助过云澜的人赶尽杀绝依着此人乖张的性子,倒是真不好说。 即便周家是鸿儒镇里的大族,也还是要小心一二。 良久之后,老人叹了口气,“朝先生,你我之间就不要说那些什么正义必胜的样子话了。” “你方才说的确实不错,我也看的出你们确实有些打算。只是这个世道,从来都没什么正义必胜的道理,那些坏事做尽,如今依旧活的好好的人,这个世道还是有不少的,甚至要比那些整日里积德行善的人更多些。” “老头子说了这么多,自然也不是想要推脱什么,只是老头子可以陪你们赌上一把,周家也可以赌,只是齐家不能赌。” “我明白老爷子的意思,只是小公子的路,终归要他自己去走,想要做一个有良心的好人,从来都不是一件什么容易事。” “即便今日没有吴非,他日依旧还会有赵非,陈非,世道如此,该遇上的,早晚会遇上,这个世道,又哪里有世外桃源” 老人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有理,所以我如今倒是有些后悔让他读书了,赞誉天下,刀斧加身,如今在我这个老家伙看来,倒是比不得偏安一方,富贵康乐了。” 朝清秋拿起桌上的茶杯,掀开上面的杯盖,杯中茶叶浮沉,泾渭分明。 “浊者溺水,清者浮。老爷子挡也挡不住的。无\/错\/更\/新`w`a`p``c`o`” “我只能说有我在一日,周小公子不会有事。” 老人盯着茶杯中的茶水看了几眼,“我如何能信先生” 朝清秋笑着起身,“不信只怕是不行了,我已经要赵鹰赵大侠和范夜去帮老爷子邀请镇中的粮商了,还请老爷子出手,至于粮食筹募的多少,自然是多多益善。” “先斩后奏,也是读书人做的事情”周老爷子倒是并不恼怒,只是嘴角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嘲讽之意。 “背负骂名也许就能多活些人,是不是读书人,也不重要。” 老人大笑一声,喝光了杯中的茶水。 “告诉我家那个臭小子,让他回来。从来都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如今他老子还在,还轮不到他站在前面。” ………………………… 两日之后,几日不见的父子两人相对而坐。 往日里沉稳的周小公子破天荒的脸上带着些局促神情。 大抵世上的儿子,无论在外面做下了多大的事业,见到了自己老爹,心中都难免会有些害怕。 周老爷子阴沉着脸,也不言语。 这两日他四处奔走,倒是确实筹集来了不少粮食。只是还不曾交付给朝清秋。 倒不是他舍不得这些粮食,只是想到自己这个做老子的这次竟然被自家小子联合外人算计了,难免心中有些吃味。 “齐家,在你眼里,你爹我就是个不明事理,是个只知吃不知吐的貔貅不成” 站在一旁面色局促的少年上前几步,“爹,孩儿自然不是这般想的,只是想爹你也有自己的难处,孩儿不得不这般做。” 老人气笑道:“如此说来还是我的不是了” 周齐家尴尬一笑,“子不言父过,诸般过错,自然是孩儿的过错。” 老人一抬脚,似是想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周齐家则是一个后跳,显露出了他不像读书人的灵敏。 也只有在周老爷子面前,他才会露出这少有的少年气。 老人伸出手,抓住周齐家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就像一个看着自家后辈学有所成,将要外出游学。 的长辈,眼中满是欣慰与舍不得。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那就好好走下去。爹老了,也不能长久的把你留在身边,那个朝先生说的对,鸿儒镇小,你早晚有一天要走出去的。” “既然早晚要出去,那不如早出去。如今却是时候正好,山阳乱了,对山阳镇的百姓自然是苦事,可对咱们这些外人来说,一处乱局,才能有人杰出。” “乱世如铜炉,只有将薪火丢入其中,才能露出其中的真金。这个道理你爹我不是不明白,只是想着你年岁还小,有些事可以慢慢来。” 老人转头看着这个自家孩子,“不过如今看来,雄鹰终归不能囚在笼中,鹰隼展翼,还是要高飞在九天之上的。你老爹我,可不能成为你的绊脚石。” 周齐家一愣,“爹你的意思是” “你不是早就想要去外面看看如今山阳镇里热闹的很,去见见世面也好,毕竟这般大场面,往常是见不到的。” 周齐家沉默的看了周老爷子一眼,他虽然年纪还小,可自论心思智计都不在那些人之下,只是这些年周老爷子以他年岁还小为由,一直让他在家中读书,说是等世道安宁些,再让他出去见见世面。 只是如此乱世,何时世道才能安宁下来 如今老人答应让他出去,他自然有些开心,可看到那个一直抓着他手的老人,他忽然有些哽咽。 原来当初那个站在门外抓着他的手,指给他看书香门第四个大字的脊背挺直的中年人。 不知何时,已经白了鬓角。 …………………… 鸿儒镇外的古道上,依旧是那架破旧马车走在最前,只是马车后又多了几架装满粮食的马车。 原本的马车上,也由原来的三人,加上了一个少年书生。 范夜侧了侧身,不怀好意的看向周齐家,他们自小就是熟人。大族之中,尤其是他们这些商贾之家,更是几辈子积攒下的交情。 商贾间的交情也好,世家大族间的交情也罢,说到底,无非是今日你求我一事,明日我求你一事,有来有往,才会关系日深。 加上节日间的你拜我访,红白大事的相互问询,长久下来,才有了旁人眼中所谓的“同盟”,虽说大半在利益面前就会被一冲则散,可能冲散他们的利益到底是少了些。 “这次你家老爷子竟然舍得放你出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范夜知道周齐家是个脾气好的,再说范老爷子宠着他这个独子的事情,即便是隔着老远的山阳镇里都有所耳闻,想来周齐家也不至于为这个生气。\/手\/机\/版\/首\/发\/更\/新 还是少年的书生把一直拿在手中的书抚平,放到身侧,“其实我也很意外,本来以为这次能帮你们弄到粮食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没想到我爹竟然会让我跟你们一起前往山阳。” “那说明老爷子想开了,你小子之前不是一直嫌弃出不了家门吗如今如何这可是给了你个好机会,有啥本事都拿出来,做出些大事来,以后老爷子就再也管不到你喽。” “按理说我确实应当高兴,毕竟是我想了这么多年的心心念念的事情。”周齐家点了点头。 少年早慧,这么多年,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离开父辈的羽翼之下,只是多年好梦一朝实现,似乎远远没有他预料之中的欢喜。 “心中欢喜自然是欢喜,只是还有种说不出的心情。”少年人叹了口气,对他这个自小在鸿儒镇长大,还不曾出过远门的人来说,这些心思确实是有些陌生了。 少年终归是少年,哪怕天生早慧,可有些事,唯有经历其中,才能有所感悟。 “看来少年人终归是少年人,即便再早慧,有些事,总归是要自己经历才能明悟的。” 赵鹰依旧是端着他的洒壶盘坐在马车顶上,暖风吹拂,让人昏昏欲睡。。 朝清秋坐在他对面,笑而不语。 “少年离家远游之时总是心怀壮志,想着人生何处不青山,死在哪里都一样。” 汉子喝了口酒,许是喝的有些迷离,许是回忆起了故事,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分不清是酒水还是泪水。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等在原地,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汉子叹了口气。 有些故人故事,总是会在饮酒之后,从心底泛起。 他自嘲一笑,“这真不像是我这个粗人能说出来的话,看来喝酒还是有好处的嘛。” 朝清秋不知何时捏住了一片从两人身侧盘旋而过的树叶。 苍翠欲滴,一身脉络自根部延展而去。 他把树叶展了展,“赵大哥,我在东都时和人学过一支曲子,不如我给你吹奏一二。” “朝先生还真是多才多艺,不止读书了得,连这些都会。”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他把树叶放在嘴边,有悠扬曲调自他口中呜咽而起。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高扬之时,如鹤飞九霄一跃而去,低沉之时,如潜渊静流,默然无声。 即便是往日里最为跳脱的范夜也是没有言语,只是闭目静静听着那支车顶上传来的曲子。 曲音袅袅,如同一个年轻的游子,正跪伏在地,即将阔别家乡。。\/手\/机\/版\/首\/发\/更\/新 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满楼【一】 山阳镇,范家。 范老爷子看着朝清秋等人带回来的少年书生,用力揉了揉额头。 能带回来周老头这个宝贝儿子,算是好事,可也是个极大的隐患。 要是这小子在这里出了事端,即便周老鬼跟他的关系再好,也是要闹上门来的。 「虽说送粮食这事周老头办的漂亮,可如今山阳正是多事之秋,他把你送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如何和他交代。」 周齐家笑着摇了摇头,「范叔不必担心,我爹既然让我前来,自然是做好了准备,即便我在这里出了事情,也不会怪罪到叔叔身上。」 范老爷子看向坐在书生身侧的朝清秋。 朝清秋轻轻点了点头,老人这才放心几分。 「不过说起来,老周这次倒是痛快的很,往日里我看他可不像个这么大方的人。」 朝清秋开口给老人讲了讲他们在鸿儒镇里遇到的事。 范老爷子蹉叹不已,「没想到你们只是去了一趟鸿儒镇,倒是遇到了好大的事。也没想到连云寨还有还有这般的故事。」 他扫了屋中几人一眼,朝清秋,范夜,赵鹰,周齐家。 都是些值得信任之人。 赵鹰正盘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手里拿着常年不离手的酒壶。 其实范老爷子一直有些不明白,赵鹰虽然说不上富贵,可在山阳镇里也算是小有资财。 正当壮年,薄有钱财,无儿无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知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日子。 当日在回山阳镇的马车上,范老爷子也曾经问过汉子这个问题。 当时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汉子满脸忧郁,说了句本不该是他他这种人能够说出的言语。 「唯酒能解千愁。」 后来老爷子就没有多问,想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处。 埋在心里,说不得,舍不掉。 「你们不在的这些日子,山阳镇里倒真的是出了几件大事,如今镇子里真是群魔乱舞。」 范老爷子气笑道:「这些日子,倒是让我这个老家伙长了不少见识。」 「前些日子有百姓从水中钓出了一条鲤鱼,剖腹之时,竟然在鱼腹之中发现了一封书信,书信上只有一句话。」 「非死,劫乃止。」 「这个非指的是何人,想来不用我多说了。」 不远处的赵鹰拍了拍大腿,「看来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了,要惩罚吴非。不过这个劫指的是啥」 「自然是蝗灾,虽说如今蝗灾还不曾发生,可山阳镇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鱼腹出书,想来不过是他们准备的手段之一,如果一旦山阳镇里真的发生了蝗灾,那今日之事到时候自然免不了会被人提及,自然而然的就会想到吴非身上。」朝清秋轻声道。 「朝先生的意思是这些都是云澜的谋划,不是真的上天有警」 赵鹰刚问完,就发现屋中的所有人都在盯着他,无声一笑。 他难得老脸一红,嘟囔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我要多读书。」 「如此行事,看来云澜大师是真的忍不住了。」范夜低声道。 他还是习惯叫云澜为云澜大师,哪怕他明知黑衣教绝不是简单的宗教。 虽说他们范家一直都是游离在黑衣教和吴非的争斗之外,可其实山阳镇的大多数寻常百姓,其实心中都对云澜的不畏强权佩服的紧。 世上之人,面对不公,隐忍者众,可能愤而出刀者稀。 朝清秋抬头看了眼屋外的景色,不知不觉,春日已尽。东南之地,虽然尚未到酷热之时,可也 已经在晚风之中,夹杂着几分暑气。 他忽然开口道「也不知云澜如今是何种心境。」 屋中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山阳之势已经剑拔弩张,如今云澜连前朝的天灾预警之事都搞出来了,看样子这次是要不死不休了。 只是诸般应对都是要建立在蝗灾真的会发生的基础之上。 如果这次山阳的蝗灾不发生,那他搞出这般阵仗又该如何收场 屋中之人都相信他云澜是个好人,只是大势威逼之下,他又该如何 如果此次不成,这招招天灾人祸以后自然就不能再用了。 云澜是个好人不假,可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或者说,黑衣教都是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疯子。 周老爷子也明白了朝清秋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往往越是好人,越容易容易作茧自缚。」 「书上言人善恶,对好人总是隐恶扬善,好像好人做的每件事都是好事,坏人做的每件事都是错事。」周齐家放下手中的书,轻声开口。 他虽然初来山阳镇,可镇子里的事情他来之前自然也从周老爷子那里听说了些。 话虽如此,其实是周老爷子耳提面命的把山阳镇里的形势和他说了个明明白白,就怕他家这个臭小子,分不清轻重,闷头撞进山阳这潭混水里,到时候即便是他也没法子把他捞出来。 范夜也是笑道:「这般有何错处隐恶扬善,本就是书之用途之一,何况是史书。」 「自然不错,书该如此,却又不该如此。」 「一个日后众人口中传颂的好人,在那个久远的当年,也可能是时人眼中的恶人,所以好人坏人,谁又能分的清呢所以对错,到底该以时论,还是该以史论」 范夜愕然无语,朝着朝清秋挑了挑眉。 他这个半调子读书人,自然是辩驳不过周齐家这个自小就读书的读书种子的。 赵鹰在一旁看几人说的有趣,他大口喝着酒水,虽然不知道这几个读过书的家伙在说什么,可他就当看戏好了。 朝清秋笑了笑,「读史书不过是以人为鉴,至于成王败寇,英雄枭雄,每个读书之人多半各有见解,哪里有什么固定的答案。」 「那朝先生以为云澜在史书之上的评价会如何」 朝清秋沉默片刻,「那就要看过些日子是不是真的会有蝗灾了。」 一屋之中,除了赵鹰,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云澜已经打算与吴非不死不休,这场蝗灾就是他动手的最好契机,到时候吴非失了本就不多的人心,加上一个天赐的好借口,天时地利之下,才是他出手的好时机,可若是没有蝗灾会如何 屋中众人都知道答案。 云澜不是会收手的人,若无天灾,只怕他就要做一场人祸了。 可天灾人祸,受苦的也只会是无辜百姓。 所以这才有了周齐家方才那番英雄枭雄之言。 「所以说世事难料,成败由天。」 「如果确实如此,朝先生咱们又该如何」 「假做不知,还是要与云澜共进退」范夜轻声道。 朝清秋看向天边落日,双手拢在袖中,没有言语。 云澜会怎么选 ………………………………………… 县衙后宅,吴非弯着腰,面颊紧紧贴在桌面上,手中拿着一杆毛笔,在那里随意写写画画。 只是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写在纸上的文字毫无章法,一眼看去,似字非字,似画非画。 「老李,你看我这副山鸟图如何是不是别 有一番韵味」 李家家主李安站在桌边,闻言朝着桌子上看了一眼,虽说他不是什么书画名家,平日里读书也算不上多,可看到桌上吴非写的那副字,多少也是有些可惜。 笔墨之间,淡妆浓抹,有几个字一眼看去即便是算不上什么大家之作,可也足以登堂入室,偏偏被吴非随意涂抹,倒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些笔法,放到吴非手上,着实是有些抱歉天物了,实在是可惜。 只是他虽然心里这般想着,可不妨碍他嘴上的言语,「大人所写的字画笔锋刚劲之中又游刃有余,虽是机锋百变,可纵横之间,又带几分豪雄气。即便是不写上大人的名字,传出去也是千金不易的名画,若是大人写上名字,拿出去即便是千金,也会让那些商人抢破头。」 吴非直起身子,斜靠在身后的椅子上。 他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老李你这话说的有些意思,那到底是吴家的名头更值钱些,还是我吴非的名头更值钱些」 李安陪笑一声,被吴非如此问,他神色之间倒是不见慌乱,「如今自然是吴家的名头更值钱,可将来自然是大人的名头更值钱。」 「老李你果然有见识,不枉费我这般看中你。」 他随手把桌子上的纸张扯起,抛给李安。 「既然老李你喜欢,送给你就是了。日后说不定还能做你们李家的传家之宝。」 李安双手接过那张纸,伸手折了折,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小人先要和大人为一事请罪。」 吴非抬头看了他一眼,「老李你说想说连云寨之事」 前几日朝清秋等人大摇大摆的押着满载粮食的马车进镇里,只要不是瞎子自然都看到了。据说还把那个鸿儒镇周老爷子的宝贝儿子带回来了。 当初他投靠吴非之时,献上的见面礼就是利用连云寨拖延朝清秋等人的脚步,不想如今拖延他们不成,反倒是被他们策反了连云寨。 当初连云寨劫走赵老头,他没有与连云寨这些人计较,不想这些人不想着感恩戴德,反倒是转身咬了他一口。 「连云寨的事情,老李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本就没有指望着这些山上的贼人能给我多大惊喜。」 「既然没有心怀期待,那自然更谈不上失望。」 李安抱了抱拳,「多谢大人体谅。还有一事。」 「不知道大人有没有听说那些百姓在鱼腹之中刨出了一封书信上面写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言语。」 吴非把手中的笔搭在砚台上,「非死,劫乃止」 「不得不说,确实是言简意赅,比我县衙里那些每次写些东西总是繁文缛节的穷书生写的不知道要好多少。」 「我的意思是如今这句话在镇子里传的沸沸扬扬,咱们是不是要阻拦一二,任由它蔓延下去,终归不是办法。」 吴非反倒是摇了摇头,「蔓延下去又如何老李,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云澜做这件事的用意所在。」 「小人想来他之所以如此作为,多半是为了占据大义之名。万一过后真的发生了蝗灾,这句话一旦被那些百姓想起,自然会点起他们心中的不满。」 「天时地利人和,云澜真的是一样都不想放过。」 「是啊,我才发现当初还是小看了云澜这家伙,本以为他是个不畏强权的英雄豪杰,没想到也是个顺势而起的人物。」 李安一愣,他虽然与吴非相交不多,可也从他的言辞之中听出了他说的似乎是真心话。 此人一直狂傲的很,两人接触以来,虽然他看似温和,可总会让李安有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感觉,如今他竟然自认不如人 ,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云澜此计虽然歹毒,可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何以大人对他有了这般高的评价」 吴非笑了笑,「我知道老李你自来谨慎,这些年我在山阳镇里做过的勾当,你应该早就了如指掌了」 李安点了点头,即便他如今否认也全无无意义,毕竟两人各自都是什么人,两人都早已经了然于心。 「那你该知道当初监狱之中第三层曾是做何用的。」 李安再次点了点头,玩弄人心嘛,山阳镇里稍微有些权势的人家都知道吴非有这个癖好。 当初他把赵老头送进监狱第三层之中,本就是为了借刀杀人。 吴非笑了一声,「我这个人没什么旁的兴趣,唯独喜好玩弄人心。所以我之前一直想见见舍己为公的大英雄大豪杰,一旦遇到违心之事又该如何。」 「老李,你说如果过些日子没有蝗灾,那咱们云澜大师又该怎么办如今话已经说出来了,到时候没有大灾,那日后这一招便用不得了。」 李安一愣,随后有些愕然。 「大人的意思是」 「所以啊,我倒是很想要看看,大事之前,他们如何问心。」 第一百六十四章 风满楼【二】 黑衣教总舵里,往日议会的高台上,云澜黑衣独坐。 双手绽开,平放膝前,两手轻轻捻动佛珠,如黑莲绽放于暗夜间。 这个名为僧人却半点也不像僧人的僧人,低声诵读着佛经。 得见如来,不见如来。 他这个和尚,却偏偏最是不喜欢说佛法。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黑衣教在东南的领军之人,可除了黑衣教的人,少有人知道他不过是黑衣教派在东南的管理之人,至于黑衣教的真正根基所在,其实不在东南,而是在那西南的蜀中。 蜀中闭塞,故而消息往来,比东南还要少一些。 所以虽然如今黑衣教在东南盛行,可还依旧没有人联想到东南专门和官府作对的黑衣教会和蜀中斗米教那个依附于官府的教派有关联。无\/错\/更\/新`w`a`p``c`o` 斗米教虽然是黑衣教的根基,可其实在蜀中之时反倒是比黑衣教的行事更加隐蔽。就像刻意隐藏在蜀中一般,往日里除了传教和吸纳信徒,都是隐藏在山中不出。 用黑衣教真正当家之人的话来讲,若是黑衣教事败东南,总要给众人留下一条后路,而蜀中的斗米教自然就是他口中的后路。 趋炎附势,总归要比他这种步步难行容易一些。 就像一家之中,总要有人来做撑起一家之中的大事,有人做迎来送往的小事,有人做着背后数不清的龌龊事。 一家如此,一教自然也是如此。 杨易从不远处迈步而来,同样的一身黑衣,只是腰间别着一把长刀,自打他当日杀了辛六,就已经刀不离身了。 弱质书生配刀行,若是平日里在街上见到了,难免要被人调笑几声。 可若是知情之人见到了,反倒是要在心中叹息几声。 杨易走上高台,站在他身后。 “大师在想何事” 云澜一笑,“我在想,登此高台,千古悠悠,不知当年之人面对此方天地,作何感想百年之后,后人在此极目远眺,又会想些何事。” 由儒转佛的读书人脸上的冷色稍稍缓解了些,“今人难知后事,大师又何必想这些有的没的,咱们只管做好眼前事就是了。” 云澜一笑,“果然不愧是熟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要是问我教中那些莽汉子,他们多半说不出个子丑寅牟来。” “少思少虑,对他们来说未必就是件坏事,反正有大师在前面引路,他们只需要跟着走就是了。” 云澜大笑,“小杨先生这可不像是什么好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记得当初你在冯先生门下之时不是最反对这般言论” “当时确实如此,只是时随事异,亲身入局,才知道无论何时,嘴上的言谈永远最是容易。” “使民多智,故人心不一,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就是此理。” “如果先生这番言论流传出去,只怕少不了要被扣上一个离经叛道的罪名。” 已经很久不曾笑过的杨易却是笑了笑,“当初割发之时,就已经算的上是离经叛道,如今这番言语自然更算不得什么。” “这倒也是。” 云澜拢了拢身上的宽大黑袍,他看远方的无边夜幕。 黑衣教总舵在山阳镇外,怕的就是哪天吴非翻脸,将他们一网打尽。 此时他站在高台上,遥遥远望山阳镇。 人烟已静,极目远眺,一镇之中,还能看到几家灯火。 “小杨先生,年少之时,我最喜白日,因为白日读书能够省下不少钱财,不像夜间秉烛,还要浪费不少烛火。” “只是自打我入了黑衣教之后,如今倒是越发喜欢了黑夜了。小杨先生可知何故” 在他身后的杨易沉默片刻,“心有忧愁,自然辛苦。” “先生知我。” 云澜又是大笑,。 似乎今夜比往日里的笑容多了不少。 “背负他人前行,你这个决断之人,也着实辛苦了些。” “本来就是自己选的路,无所谓辛苦不辛苦,何况如今又有了你与我同行。” “背负深重之人本就该如此,有所得自然要有所失。站在高处,一声令下,要人赴死之时,可不是冲锋在前。” 杨易盘坐在他身后,腰身弯了弯,“所以,如今你已经有了决断” “你来之时就该猜到我的决断了。” “相比起千古事,我还是更看重眼前之事,些许骂名,算不得什么。” 他站起身来,高台之上长风猎猎,吹起他的黑衣。 “只是我还是不希望走到那一步,后世安稳,可今世苦难,终究不该由此世之人来承受。” 他摸了摸手中的佛珠。 “可事有权变,若是进退不得,那便没得选了。” ………………………………………… 南海之畔有高楼。 多年之前,习剑之人便已公认天下剑术一途分出了两条路。 就像世间道路既有羊肠小道,也有通途大道。 剑道也是如此。 习剑之人从来都是高傲的很,可对此事倒是难得的默契一致。 无他,因为那两条道路的开山之人,都曾是用剑打出来的威名。 剑阁代表的自然是剑道一途的通途大道,年岁久远,传承有序,类似儒家所谓的正统,自然备受剑修推崇。 虽说如今剑阁隐居于世,江湖之中也鲜少有关于剑阁的传说,可剑阁依旧是江湖中人眼中的剑道圣地。 凡习剑之人,无人不对剑阁心神往之。 历年之中,想要登上剑阁拜师学艺的人数不胜数,只是剑阁收徒最是看重机缘,所以这么多年,剑阁名声虽大,可阁中的弟子其实并不多。 凡是习剑之人,无人不想有朝一日登上剑阁的高楼。即便是如今被称为剑神的楚难归少年之时也不能免俗。 另一条小路自然是指如今已经独成一派的南楚剑神楚难归。\/手\/机\/版\/无\/错\/首\/发 他就像走了一条羊肠小道,路上唯有他一人。 前无古人,开山而行。 所以他所在之处,好似独在江边,坐断江头。 如今这个不知如何练着练着就成了天下第一的南楚剑神虽然已经隐居在江南的剑庐,可往日里前去拜访的人却不曾比前来拜访剑阁的人少了,只是前去的人之中,江湖之中的独行侠要多一些。 江湖中的独行侠,自然最是敬佩楚难归这种单人独剑,凿穿整座江湖的剑客。 剑阁后山之中,一处尘封已久的剑窟里,山峰动荡,树晃叶摇,似乎下一刻整座高峰就要坍塌而下。 挡在门口处的巨石轰然碎裂,碎成了一片片细小碎块。 满室之中剑气照耀,如一湖剑气潮水,一涌而出,席卷四方。 剑气所过之处,切碎落叶无数。 一个白发老人从剑窟之中迈步而出。 片刻之后,一身原本激荡的剑气逐渐平稳下来。 老人环顾四周,有些感慨。 画地为牢二十年,一朝脱困,才发觉原来人间大好春色,终究是看不足。 二十年前,他败在楚难归之手,折剑闭关于此。 风雨不听,宠辱无心。 二十年间,才得一剑。 “没想到师叔这么快就出关了。”一个白衣人依靠在一棵老树下。 老人看了他一眼,以老人的修为,自然早早的就察觉到了他这个故人。 来人正是沈之远之师沈龄。 “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不曾将入世之剑转为出世之剑,看来陈城等人还真是无用。”老人笑了一声。 陈城便是当今。 的剑阁阁主,也是老人的子侄辈。\/手\/机\/版\/无\/错\/首\/发 “师叔说笑了,我对阁主可是尊敬的很。再说,入世之剑未必就弱了,出世之剑也未必强。” 老人一笑,轻轻抬起手,一缕剑气如鸟雀盘旋,萦绕在他指尖。 他缓缓指向不远处沈龄。 剑气自沈龄脸上刮过。 沈龄却是一动不动,任由剑气从他面颊和古树之间划过,在树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遇事不惊,单单是你这份心境,便不在陈城他们之下了,不学出世剑,可惜了。” 老人说着可惜,可脸上没有丝毫的可惜之色,似乎心中纵然有万般事,也再难让他动容半分。 沈龄叹了口气,看来自己这位师叔的出世之剑,越发厉害了。 “多年不见,陈老儿你的剑术不知如何,面皮倒是厚了不少。如今竟然对一个后辈出手,出手就算了,竟然还敢在这剑阁里,真以为剑阁是你家开的了不成” “有种和老夫比划比划,老夫要是出双手就是老夫不厚道。” 一个壮硕老者飘然而落,只是不同于之前两人,他身上的白衣污渍多了些,一身白衣已然快要转为黑衣。 姓陈的白衣老者倒是不恼,只是随手挥了挥袖子,像是在驱赶身侧的苍蝇。 “这么多年不见,樊钟你这个老家伙还是这般言谈无忌。” 沈龄看着樊钟,“师父。” 樊钟则是望着老人,良久之后叹了口气,“陈耳,练剑练剑,练到最后,人情全无,你又是何苦来哉当年败给楚难归的又不止你一人。” 陈耳扯了扯衣袖,剑气横生。 “我修剑道,不计胜败,倒是要多谢当年楚难归的败我之恩,才能让我有了闭关练剑的决心。” “闭关多年,我出世之剑更进一步,如今我有一剑。” 他顿了顿,“可败楚难归。”。 第一百六十五章 青史之下 龙阳县志载,秦元狩三十一年夏,蝗灾起,自南来,沿途多杀伤。 是年大饥,百姓绝粮,父易子,人相食。 父易子,人相食。 短短六字而已,那些静坐书斋的读书人见到这般文字,多半只是付之一笑,有考究之人只怕还会寻章摘句,言说某某记载之上不曾见过龙阳县有这般多的人口,史书所记,多半有谬误。 就像许多年前那场几乎覆国的与外族之战。 彼时朝廷昏聩,内忧外患,纵然百姓有风骨,却也架不住异族铁骑。 城外鏖战三十日,大败。 异族攻入城中,屠之。 百姓横死者,三十万。 尚有我辈读书之人,寻章摘句,言说城中死者不曾有这许多。 文过饰非,诈言邀名,如此人物,也是读过书的人。 前人录取后人翻,一般文字,百般心思。 史书上的聊聊几笔,勾勒出了一个人的一生,如今也勾勒出了一副蝗灾之下的众生相。 有人期待多日,有人恐惧不休的蝗灾,终究是来了。无错更新 那一日蝗虫满天,遮天蔽日。 纵然是许多年后,当年曾经亲眼见过这一幕的许多老人,依旧会心思起伏。 转眼之间见天黑,无论对何人来说,想来都是毕生难忘的场景。 …………………… 许镇一处农宅里,一个粗布麻衣的老人躲在家中的门后,透过门缝看向正在院子里肆虐的蝗虫。 天幕旷远,黑压压的都是蝗虫,一眼望去,不见尽头。 老人焦急的在屋中转着圈,他狠狠地抽了下自己的面颊。 前些日子,早就有山阳镇范家的人来给他传递过消息,说是有蝗灾要来,最好是把庄稼早日收割了才好。 那时他鬼迷了心窍,觉得范家不过是杞人忧天,连蝗灾都还没见到半点,就想要先收了粮食提前收割粮食,损失的可不是一点半点而已。 他回头看了眼正在榻上熟睡的小孙子,许是梦中梦到了什么好事,孩子嘴角留着不少口水,粘粘在榻子上。 当时他存了侥幸的心思,觉得如果没有蝗灾,那今年粮食势必会涨价,到时候自己手中有粮,那岂不是可以狠狠地赚上一笔。 他们这种地里剖食的农户,赚不到什么大钱,这般难得的机会自然牢牢抓住。万一成了,日后小孙子娶媳妇的银子就有着落了。 只是看着如今外面的蝗虫,老人恨不得打死过去的自己,就因为当初的一时贪心,落到了今日这般下场。 他本就是要靠着田里的粮食为生,这一次之后,只怕半点粮食都剩不下了。 他自己倒是不碍事,毕竟已经活了大半辈子。街上混过,地里滚过,即便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只是可惜了自己这个小孙子。 老人转过身,开始收拾起家中那些还算值些钱的物件。没法子了,如今只有前去与他们相距不远的山阳镇才能有些活路。 山阳是龙阳的粮食大镇,想来应该是早早收割了,他就算是求,也要让自己小孙子留下一条命来,至于他自己。 自作自受,死有余辜。 ………………………… 蓟县,一处小巷子里,一个男人正默然无声的打理着家中的行囊,一个小姑娘被她娘亲抱在怀里,瞪着澄澈的大眼看着突然变了脸色的自家阿爹。 她家也是靠着地里产的粮食为生,靠天吃饭的人家,一年收成全指望在田地里,要是收成好些,一年之中接下来的日子也能过的好些,要是收成不好,一家人就只能勒紧了腰带过日子。 早上还听阿爹说今年田里的庄稼长的好,过些日子等粮食卖了银子,要带着她和娘亲去县里买几件新衣服,只是到了中午,外面来了许多她不曾见过的。 ,嗡嗡乱飞的的鸟雀,阿爹就变了脸色。 自家娘亲如今也是脸色苍白,她知道自家娘亲虽然没有读过书,可平日里对待乡里乡亲最是和善,还从来不曾在她面前变过脸色。 生在农家,小姑娘虽然不是从小当家做主,可也知道日子的艰难,所以她只是很懂事的趴在娘亲怀里,怔怔的看着自家老爹,不敢出声。 “孩子他爹,难道你有主意了”妇人嗓音有些颤抖,前些日子虽说有山阳镇范家的人前来通知他们要他们提前收割庄稼,可他们当时自然也是抱了侥幸之心,觉得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蝗灾了,怎么会今年就这么倒霉,偏偏让他们赶上了呢 万一没有蝗灾,那一家人就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他们自己苦些倒是没什么,可孩子如今眼看着长大了,今年庄稼又长的好,她早就和自家汉子商量着这次收成下来,如果能多卖些银子,明年他们就要把自家孩子送进私塾,虽说小姑娘家读书未必有多大的用处,可能读些书自然是好的,他们这些在泥里打滚了一辈子的庄稼人,自然希望自家孩子将来能够体面些。 汉子叹了口气,“哪里有啥子办法,都是我一时贪心,不然咱们当初要是听了范家的言语,早早的收割了地里的庄稼,紧紧腰带,还是能撑过去的。” 他看了眼依旧茫然不解的自家姑娘,“只是现在咱们无论如何都是撑不过去了,咱们苦些倒是没啥,可孩子不能跟着咱们受苦。” “看外面这么多蝗虫,想来周围应该都是和咱们这里差不多的光景。在这附近是没什么指望了,只能把孩子送到山阳去了。” “只有到了山阳,她才能有条活路。范老爷子是好人,想来不至于见死不救,至于咱俩……”。 他沉默片刻,微微抬头,看向自家媳妇,孩子她娘。 他还记得,当年她嫁给他时,还是芙蓉迎面,人比花娇。 似乎只是眨眼之间,当年的少女悄然之间就变了样貌。 汉子抬手擦了擦眼眶,“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妇人抬手摸着身边小姑娘的头发,她柔声笑道:“半点也不辛苦。” ------------------------------------- 颍镇魏家是出了名的富户,颍镇半数的田地都在魏家名下。 每年到了收获时节,给魏家交粮的农户就够从村头排到村尾。当年魏家最为富贵之时,魏家的家主曾经放出豪言,即便是有朝一日颍镇遭了难,镇子里颗粒无收,他魏家的粮食也足够支撑一镇之人吃上十年。 当日范家的通报之人前来传递消息时也是被他赶了出去,他魏家这种富贵人家,虽说不差那些粮食,可少赚,就是亏了。 只是当初信誓旦旦说自己亏的起的魏家家主正在魏家的大宅里来回踱步,丝毫也不掩饰脸上的焦急神色。 一个黑脸汉子站在大堂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家家主这般慌了手脚。 汉子轻声道:“家主,不过是场蝗灾而已,咱们粮仓里还有不少粮食,何况还有封起来的那几个大仓,足够撑过今年了。” “咱们府里我自然是不担心的,我担心的是那些府外的农户。无\/错\/更\/新`w`a`p``c`o`” 黑脸汉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只是很快又被他压制下去,按理说自家老爷不是这般宅心仁厚的人才对,不过如今魏家家主愿意出些粮食,自然是难得的好事。 他笑道:“家主说的是,是小的想的少了,家主真是宅心仁厚,那些农户肯定会对家主感恩戴德。” 魏家主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黑三,你是不是想错了” “难道你以为我是想要出我魏家的粮食来救助那些农户?你进来的时候被门挤了头不成” 一身锦袍的汉子冷笑一声,“我的银子,我的粮食也不是大风。 刮过来的,难道我没有给他们地种吗他们种着我的地,如今出了事情,还想要我的粮食,难道我就那么像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黑脸汉子眼中的怒色一闪而逝,他也是田里的农户出身,只是自小有把子力气,这才被如今的魏家家主看中,提拔到宅子里当了个护卫。 “那家主的意思是” “如今宅子里的粮食虽然足够咱们自保,可今日蝗虫过后,那些镇子里的百姓没了粮食,必然会把主意打到咱们身上,说不定就会铤而走险,这些光脚之人,我这个穿鞋之人可是怕的很。咱们还是要早早的做好准备。” 黑脸汉子微微低头,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当初范家派人来时,家主可不是这般说辞,都是乡里乡亲,咱们把剩下封着的几个粮库打开,说不定能撑过这一段,到时候他们感激家主的恩情,必然会感激家主的活命之恩。” 魏氏家主笑了一声,只是在笑声之中带着些不屑,“我魏家家大业大,要他们的感激有何用。再说,我就算想要他们的感激,只怕也要不来。” “你在我手下这么多年,真以为我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这世道哪有什么破家救人的好心人只有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啊。” 黑脸汉子低头抱拳,轻声答应一声。 “记下了。\/手\/机\/版\/首\/发\/更\/新” “再说,哪里还有什么库存,那几个不过是空仓罢了,里面的粮食早就被我卖给别县换银子了。” 黑三猛然抬头。。 第一百六十六章 身不由己 人闲鸟静,院深林幽。 吴家大宅,吴挽的书房里,正进行着一场虽然不在宗祠之中,可凶险程度绝不压于当日宗祠会议的小会。 吴挽端坐在楠木长桌之后,腰身挺直,虽然已经是超过不惑的年纪,可与吴非有八分相似的中年人,眉宇之间依旧会偶尔闪过些凌厉的杀伐气。 吴三爷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中端着茶碗,他朝着碗中轻轻吹了口气。 热气自茶碗之中蔓延开来,不断升腾而起,把他的面目遮掩在白雾里。 老人身边摆着一支碧绿竹杖,老人这些年身体不好,连出个门都要带着拐杖了。而这支竹杖是他这些年最喜爱之物。 整支竹杖都是用极为罕见的苍云竹雕刻而成,甚至不能用富贵二字来形容,放到世面之上,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与坦然自若的两人相比,站在一旁的吴耀看上去终归是稚嫩了些,屋内三人之中他年岁纪最轻,此时头上已经隐隐冒出了汗珠,因为他已经隐隐猜到了作为吴家家主的父亲把他叫到这里来的缘由。 毕竟那个前去传信之人,说的是家主有请。 东南吴家,上下尊卑,高低贵贱,一直分的清楚。既然那个仆人这般说,自然是受了他老爹的吩咐,再加上他刚刚收到的那个消息,只怕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那件事,今日就要有个结果了。 吴挽咳嗽一声,朝前倾了倾身子,“想来你们都听说那个消息了,当日我要派人前去山阳镇相助非儿,三叔你们都觉得我有些小题大做,如今山阳果然起了蝗灾。不知如今你们以为应当如何” “男儿本是铁炼钢,非儿能够遇到此事,说不得还是他难得的造化。男人嘛,只有多多经历才能有所成就,当年你爹和三叔我就是这般过来的。” “虽然三叔是差了些,可当年谁见了你爹和你二叔不夸赞一声英雄好汉。” “咱们吴家出去的,可都是大好男儿。” 老人抿了口碗中的茶水,咋了咋嘴,似乎回味无穷。 吴挽看了他半响,只是吴三爷也是沉浮多年的人物,所以他从他的身上不曾看出半点破绽。 “耀儿,你以为如何”他转头看向吴耀。 “孩儿以为既然如今山阳真的发生了蝗灾,大哥独自一人在山阳只怕独力难支,依着孩儿来看,自然是要速速派人前去相助。而且人数也不能少了,不能弱了咱们吴家的名头。”吴耀虽然表现的紧张,可言语之间依旧是从容不迫。 吴耀与吴非不同,吴非少年离家,又是一副天生的乖张性子,虽说自小就展露出远超常人的心思智计,可也因此极为恃才傲物。吴耀则是典型的世家子,既有心思智计,又能居于人下。不该出手时,隐藏暗处,该出手时,心狠手辣。 当初吴挽就是因为早早的看出了两人的性子,这才存了让两人一内一外的心思。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反倒是作茧自缚。 吴挽心中叹了口气,都到了这般田地还想着以小博大,果然是他吴家的崽子。无错更新 “小耀说的有道理,家主也别怪我当初拦着不让你派人去相助非儿,毕竟当时情况未明,依着非儿那乖张的性子,只怕纵然无事,他也要生出些事端来。” 吴三爷倒是依旧冷静的很,似乎当初吴非之事他完全是出于公心,半点私心都不曾有。 “三叔说的有道理,那不知三叔觉得如今如何咱们是否该派人相助非儿一二” 老人抹了抹胡子,“如今既然大事已发,家主自然应当早早派人相助非儿,山阳一定,借此机会,趁机再拿下永乐镇,到时这两大要地都在手中,咱们天然便占据了稳占不败之地。” “这两处,一处为进入东南的要道,一处为东南粮仓,到时候站住地势之险,又有粮草在手。。” “秦人虽。 强,可终归是外来人,日后若是秦人退出东南,自然还是要大肆任用东南之人,咱们占据了两地,自然占尽先机,秦人还不是要任由咱们拿捏。退一步讲,即便秦人不曾离去,一直带在东南之地,他们依旧还是要仪仗咱们。” 吴挽点了点头,“三叔所说也正是我心中所想,这也是当初派非儿去山阳的目的之一。既然如今是成败的关键,那三叔觉得这次咱们该派何人合适” “咱们吴家从来都不是一言堂,这也算的上是件大事了,自然是要开宗祠大会,至于让谁去,还是要看他们各自的心意,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吴挽笑了笑,“他们常说当年吴家三虎之中,三叔最为多谋,这些年三叔隐居幕后,倒是一直不曾见识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什么足智多谋,只不过是多活了些年岁,比旁人多了些经验罢了,老而不死是为贼也。你们这般的年轻人不嫌弃我烦就是了。”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怎么会嫌三叔烦。” 两人又谈笑了两句,吴耀站在一旁,不敢言语。 老人咳嗽一声,缓缓起身。 “好了,今日若是没有其他的事,老头子我就先走了,还约了孙家和郑家那几个老家伙赌钱呢,这几个老家伙可是贼的很,想要从他们手里赢些钱,可真是不容易。” “那三叔请便。” 老人迈步而出,临走之时,满含深意的看了吴耀一眼。 书房之中,只剩两人。_o_ “爹,孩儿那里也还有些事情,要先告退了。” 吴挽看了他一眼,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随意的摆了摆手。 “去。” 独自一人的书房里,他原本挺直的腰身弯了弯。 当初他是吴家独子,所以不曾经历过家族之中的夺嫡之事。 虽说后来随着自家两个孩子的长大,他已经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可终归是晚了些。 常听说天家夺嫡之残酷,不想原来百姓之家,也是如此。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自家有自家的苦处。 一家之中,父子几人,难免就要你死我活,即便是贤明夺嫡君王,也只能独坐高堂,坐观成败罢了。 他想起当年曾经看过的一本史书中的一句言语。 喃喃自语。 “煮豆燃豆萁,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何太急。” …………………………………… 书房之外,盘坐在台阶上的老人悠闲的晒着日光。 金色的日光铺洒在檐角上,铺洒在层层瓦片上,铺洒在长阶上。 暖风,日光,熏得人摇摇欲醉。 吴耀走到老人身边,抬手扫了扫地上的灰尘,最后还是没有落座,而是半蹲在地上。 “三爷爷,你说我爹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三爷睁开半眯着的双眼,“你爹是个聪明人,执掌吴家这么多年,也算的上是杀伐果断。只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若是旁的事情,你爹自然好下决断,可你和吴非都是他的骨肉,手心手背都是头肉,你让他如何下决断” “三爷爷的意思是,家主的人选,我爹心中还不曾有定论” 老人摸了摸身边的碧绿手杖,习惯性的眯起眼,其中精光闪烁,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往事,“咱们吴家这种家族,选择一家之主这种大事,即便你爹是如今的当家之人,独自一人也是做不得主的。即便他看好吴非也是如此。” “他心中把吴家看的越重,便越是下不得决心。” 吴耀脸上露出一丝迷茫,他一直都以为做了吴家的一家之主,这般事自然是一言可决,即便是所谓的宗祠大会其实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如。 果家主执意要做一事,还有人敢拼死反对不成 吴三爷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越发深邃,那些饱经沧桑,经过岁月雕刻而出的皱纹挤在一起,“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爹是个极好的当家人,这些年吴家在他手上走的再也平稳不过,该慈悲时慈悲,该狠辣时狠辣,只是他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不能从你们兄弟之中轻易选出下一任当家人。” “他太怕选错了,所以只能不选。一旦他选错,那他就是吴家的千古罪人,偏偏你爹又想落个在家族之中的好名头。当初在宗祠里他为何最后还是答应了不给吴非派出人马难道他不知道如果山阳真的乱起来,吴非身边无人,多半会落个凄惨的下场。他难道不知道凭着吴非一人之力,想要在山阳那个泥潭里脱身极难” 吴耀面色铁青,想通了些事。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在赌,赌吴非能够自己从山阳回到吴家,只要他能解决了山阳之事,吴家这个家主之位,便要被他十拿九稳的握在手中喽。” 吴耀沉默不言,他一直以为吴挽在他和吴非之中做不出决断是因为父子之间的血脉亲情,原来不过是他自相情愿。 “你也别怪你爹,那个位置,谁坐上去都会变得。” “没人能例外。”。 第一百六十七章 过来人 吴家内院宗祠里,内门外门,众人再次齐聚一堂。 相距上次宗祠大会,其实还没有经过多少时日。 这么多年,吴家开宗祠大会的的次数极少,唯有家主不能独自决断之事,才会开宗祠大会以议论之。 尤其是自打吴挽当上吴家家主以来,大半事情都是他一人独断而行,偏偏最后所有事情都是处理的极为妥帖,这些年吴家越发兴盛,自然与他脱不了关系。 前些年时常会有的宗祠大会如今倒是成了吴家难得一见的新鲜事。 这些年每次在宗祠之中召开所议之事,都是与吴家相关的大事。 随着山阳镇里蝗灾四起的消息传来,其实这次参会之人,也都多多少少的都猜到了这次宗祠大会的内容。 毕竟吴家这种大家族里,真正没有心思的人,大多是活不长久的。 想来无非是和上次的宗祠会议一般,商量对吴非的援助之事罢了。 一家之中,即便是所谓亲生兄弟也是各怀心思,何况只是同族。 利益相同之时,自然能够从容以对,同心同力。只是若是利益相左,那便免不得要口中称兄弟,身后举利刃了。 吴挽依旧是站在之前所站之处,双手拢在袖子里。 在他身后,是层层叠起,按着先后之年,有序而放的家主灵牌。 自初代家主始,至上代家主终。 自上而下看去,便是东南吴家从无到有的漫长历史。 灵牌前的香炉里,烟雾袅袅升起。 他目光从堂中众人身上扫过,屋中之人他自然多半都认识。 能进宗祠里的,内门也好,外门也好,无一不是吴家的精锐之人。 只是这些人之中,又有几人是吴三爷的人几人是所谓的“耀党“,又有几人是所谓的“非党“ 党同伐异,自然不止朝堂如此。 富贵之家如此。 即便是贫寒之家,又何尝没有这般龌龊事,或大或小而已。 “今日召开宗祠大会,只不过是我要旧事重提。”吴挽笑道,似乎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今山阳镇的蝗灾之事已经被确定是真,所以我想派人前去山阳镇助非儿一臂之力,你们谁人愿去” 堂中没人言语,有人用目光瞥向站在大堂一侧沉默不语的吴耀,有人看向吴三老爷子,更有人看向站在大堂之中的吴挽,更多人则是悄悄左右张望,看向自己的身边人。 对他们来说,吴挽这些当家人未必看的上他们这些小角色,而身边人的反戈一击,反倒是最为致命。 “怎么,没人愿去。”吴挽笑道,只是笑声之中多少带着些冷意。 虽然家主看似已经有些愤怒,可堂下的人依旧是没有轻动。 如今是个明眼人都知道,家主这是要逼着他们站队,站在吴耀那边,还是站在吴非那边 都是些自小就沉浸在心机之中的聪明人,局势未明之前,谁敢轻易站队。 万一到时候选错了人,树倒猢狲散,有些价值的还好些,若是没有价值,到时候投靠新主,又能卖的上几分价钱 且不说如今的富贵荣华,即便是身家性命都可能交代在其中。 吴挽倒也不急,只是站在大堂中央闭目养神而已。 “家主,我愿带人前往。” 一个年轻人咬着牙从后方迈步而出。 吴挽打量了他一眼,年轻人叫吴亦,不是吴家本家的人,平日里在吴家也不出彩,是个扔到人堆里就辨认不出的人。 他自然没想到第一个出头的会是吴亦。_o_ “你愿带队前去” 吴亦单膝跪地,“小人愿往。” 大堂里,吴耀冷冷的扫了他一眼,他跟这个吴亦不熟,毕竟他的大。 多数根基都在本家之中,这种分家之人,往日里见到能打个招呼,就已经算是极为不错了。 这些分家的年轻人,还不值得他弯腰拉拢。 吴挽打量了吴亦一会儿,蓦然而笑,“果然还是年轻人敢打敢拼,既然你有此心意,所带何人,你心中可有筹谋” 吴亦稍稍低头,“请家主将选人之权全部都交与我。” 堂上众人闻言都是看了他一眼,有些人神色一动,有些人目光阴冷。 神色一动之人,自然是动了心思,这些人与吴耀走的算不上太近,可也说不上对立,无非就是吴耀的点头之交,毕竟家主身边的位置就那么多,即便是他们曲意迎奉,也再难在吴耀身边捞到一个好位置。日后吴耀成功登顶,坐在家主之位,他们这些人也许也能向前走个一两步,可说到底还是比不得吴耀身边那些旧人。 这种事,本就是一步错,步步错。 如今有个两头下注的机会,他们自然是有些意动,有吴亦出头,既不用他们自己抛头露面,只要派些人手和吴亦同去,就算是难得的雪中送炭了。即便吴非再是桀骜不驯,脾气古怪,也要记下他们这个人情,再说吴非离家多年,到时候万一真的被他翻身继承了家主之位,想来他绝不会任用吴耀手下的人,到时候自然就是他们这些人上位的大好时机。 至于那些目光阴冷之人,自然是吴耀的身边人,如今眼看着只要能除了吴非,吴耀就要把家主之位牢牢拿在手中了,这个时候吴亦如此作为,自然是令他们心生杀心。 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吴亦鬓角已经滴下几滴汗水,只是他还是硬撑着没有后退半步,毕竟他这种分家之人从来不被吴耀看在眼里,想要出头,只能靠着赌这一半把,不然等到吴非耀上位,这辈子也就只能如此了。 吴三爷用手中竹杖轻轻点地,“没想到分家还有你这种人,看来我吴家年轻一辈真的是人才辈出,让我老怀大慰。” “三叔说的是,咱们吴家从来也不缺人才,只是还是要多给年轻人些机会的嘛。”吴挽打断他的言语。 “就如你所说,你自行挑选人手就是了。” 吴亦抱拳行礼,退了回去。 吴挽笑道:“既然今日之事已经有了结果,那诸位散了就是。” 众人各自散去,吴三爷落后半步,他没有看向吴挽,而是看向大堂上摆的诸多灵位,上面书写的都是吴家历代家主之名。 传承有序,是谓世家。_o_ “这么多年来,前代之人披荆斩棘,才有我吴家的今日。” “家主,你可莫要为了亲情所误。” 吴挽轻声道:“当年的事,三叔还是放不下” 老人一笑,抬手揉了揉鬓角,“即便我说放下了,你信不信” 吴挽没言语,当年的旧事,就是一本谁都翻不动的老黄历。 一旦扯开,涉及之人,都会是血肉淋漓。 更为关键的事,设身处地,涉及之人,似乎都各有缘由,不曾有错。 两人看向堂上供奉的灵牌,时明时暗的灯火里,如同吴家先辈之人在对他们低声絮语。 老人忽然道:“不要觉得我挑动他们两兄弟相争都是因为当年的旧事。虽然这么多年来,我那个好大哥做的事都是我一直放不下的心结,可其实我也是为了吴家的百年大计着想。” “当初你继承吴家家主之位时不曾经历过什么波折,所以不知道一家之中,继承之人藏龙卧虎的难处。” “一辈之中,超世拔群者越多,为人父母者只怕会越伤心,想来如今你也应该有所感了。” 吴挽半张脸遮在暗处,半张脸随着烛火的照耀不断闪烁。 “深有所感。” “所以啊,我又何必对你报复,帮你选出吴家最好的继。 承之人,就已经是对你最大的报复了。” “兄弟相残,对为人父母者来说,难道不是最为残忍之事嘛” “三叔的意思是你也看好非儿。”吴挽有些惊讶,毕竟这么多年来,吴三爷一直都亲近吴耀,所有人都把吴耀看做他选中的人。 “非儿自小与我不亲近不假,可有一事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 “若是论及世家样貌,沉稳持重,非儿远远不如耀儿。非儿虽然捐狂,可若是论及心思谋略,耀儿是远远不如他的。” 吴挽叹了口气,“所以我当年才会存了让他们两人一内一外的心思,只是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走到了这步。” 吴三爷笑了一声,转过身去,“这可怪不得我,一家之中存二虎,必有伤亡嘛。” “他们两人,本就不是一母所生,加上又有嫡长之别,早晚是要斗上一斗的,所以你这个伤心事,逃是逃不掉的。” 吴挽沉默不语,他自然知道吴三爷说的对,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所以这些事早出结果虽然对你来说算不上好事,可对吴家来说,却未必是件坏事。长久争斗下去,得利的只会是外人。” 吴挽冷笑一声,“三叔是在幸灾乐祸不成” 老人背过身去,身形颤抖,似乎是想起了些当年的旧事,嗓音蓦然之间有了些低沉。 “自然不是,只是给你提个醒而已,毕竟你三叔我啊,也是个过来人。” “过来人。”。无错首发 第一百六十八章 终南阴岭秀 阴岭,连云寨。 后山,飞云峰上。 奇树怪石拔地起,隔绝云海。 今日连云寨里三个能够当家做主之人破天荒的聚在一起。 叶玉盘坐在地,单手托腮,看着不远处的满天云海。 连云寨里的人都知道,叶军师最是喜欢看大日初生时的天边云海,只要是在山中,他常常一看就看上半日,山寨里的人没人敢来打扰,即便是寨主也是如此。 冷痕半蹲在他身侧,闲来无事,手中拿着一支木棍在那里写写画画,仔细看去,大概能勉强看出是一幅阴岭到山阳一带的地形图。 这个自江南连云寨而来,如今一跃成为山寨之主的男人虽然没有读过书,可平日里最是喜欢观察山川形势。 许是不曾学过书画的缘故,所以看起来极为潦草。不过图上旁支小路极多,大半都是险峻陡峭之地。 魏横站在两人身后,他的伤势已然好转不少,当日赵鹰那一刀杀力不小,虽然过了这么多时日,可他也仅仅是稍有恢复而已,这个在寺庙之中杀气心性都不差的山寨当家人之一,此刻却是屏气凝神,一言不发。无错更新 山上山寨,其实也如寻常人家。一门之中,总要有个顶梁之人,如今此处的三人虽然都可以说是山寨里的当家之人,可终究还是有个先后次序。 冷痕是山寨的创立之人,加上在山寨中赏罚分明,能够和山寨里的兄弟们打成一片,颇有些当年江南连云寨老寨主的风采,所以在山寨最得人心。 只是他这个寨主也不是个什么安生人物,整日里在东奔西跑,美其名曰观察周围的山水形势,一年之中,反倒是有半年不在山寨之中。 叶玉上山最晚,可他这个读书人的身份,天然便要让山寨里这些常年在土里和血里厮混的汉子多些敬畏。 加上他初来之时便建言献策,让连云寨迅速统一了阴岭上的山寨势力,算无遗策,智计百出,所以山寨之中的人对他也是敬佩的很。 往日里若是冷痕不在山上,山寨里的事情多半就要他当家做主,即便冷痕在山上,许多山上的事他也会推给叶玉,用冷大寨主的话来说,能者要多劳才对。 魏横在山寨里的资历也不算浅,甚至要比叶玉更深些。当初自打冷痕创立山寨之初,他便跟在冷痕身侧,用山下王朝的话来说,就是有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虽说功成之后有狡兔死,走狗烹的风险,可功业未立之时,所谓的从龙之臣,代表的其实只有四个字,位高权重。 后来连云寨在阴岭之上几番血战,当初的旧人死的死,伤的伤,只有他和寥寥几人残存下来,混着混着就混成了山寨里的老人,加上他做事心狠手辣,为人功利,是个做事的好人物,在山寨里的地位自然是步步向上,如今也只是在冷痕和叶玉之下而已。 只是在这两人身前,他终归是不敢造次。 倒不是这两人对待手下之人如何严苛,相反,两人其实极好说话。 只是最好说话之人一旦不好说话,便真的就很容易让人不能说话。 远处日头渐高,暖日高升,照破云霞。 叶玉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山中万般景致,他独爱云海高悬。 冷痕扔掉手中木枝,拍了拍手,“军师这次鸿儒镇一行如何” “可曾见到那个朝清秋” 叶玉点了点头,“自然见到了,而且大有收获。周家的周小公子虽然还是个少年人,不过在我看来,日后必成大器。至于那个朝清秋自然也见到了。” 他顿了顿,似乎不知如何形容此人,“确实是个极为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冷痕一愣,叶玉是什么人他最是清楚不过,他口中的有意思,自然也不会简单。 “乍看之下有些像老寨主,可一旦细细思量,便会发。 现其实又有很大不同。”叶玉揉了揉下巴。 “如此有些可惜了,早知道当日我就亲自下山去会一会这个朝先生了。这些日子碰到了人都无聊的紧。” 冷痕后仰,直接坐在地上。 “那军师以为如今山阳镇之事咱们应当如何” “如今山阳镇里各方已经开始站队,咱们虽然不在乱局之中,可也不能置身事外,终归是要入局的,这次军师前去,也是想着军师能够观察一二,看看咱们该投向哪方,军师有何所得” “如今山阳镇里黑衣教和吴非针锋相对,一直置身事外的范家也是已经入局。原本的三处第三方势力,如今唯有咱们和李家。” “依着李安的性子,如今也多半入局了,选的定然是吴非,毕竟吴非身后是那个东南吴家,世家大族,可是咱们李家主心中的执念。”叶玉一笑,带着些许讥讽。 冷痕也是笑了笑,“不错,依着李安的心性确实会是如此。” “天大地大,也没有保住他李家在山阳的权势大。” “所以军师的选择是黑衣教” “准确些来说,是范家。” “因为那个朝清秋” “是也不是。虽说如今是乱世,成败与否多半只看出手之人的拳头大小,早就不讲仁义道德那一套了,可我觉得咱们还是要信上一信的。再说,黑衣教行事实在是偏激了些,即便他们的心思是为民请命,可刀刃之上行走,终归是危险了些。” 魏横嘴唇动了动,只是最后没有言语。 “魏老二有话要说”叶玉笑道。 “当日我在破庙里和范家起了冲突,会不会” “聪明人,从来都不会因小事而耽误大事,设身处地,要是你如今在范家的位置上,会不会接受咱们只怕巴不得咱们与咱们联手才是。” 魏横低头想了想,确实如此。 “只是你最好也不要存什么小心思,不然到时候真的惹出了什么事端,即便我们想要保你只怕也是爱莫能助。”叶玉扫了他一眼。 魏横抱拳称是,只是心中多少还有些不以为然。 “魏老二,任意轻佻,可是做事的大忌。” ……………………………………………… “这次真是好大的麻烦,该如何是好” 县衙后宅,吴非笑着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李安和王越。 山阳蝗灾一起,对他来说应当说是天大的坏事,只是从他如今的神情上来看,反倒是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心思调笑两人。 “大人,如今蝗灾一起,只怕云澜他们会趁机生事。”李安开口道。 他其实有些后悔了,后悔下注太早,如今山阳蝗灾已经发生了一些日子,可还是不见吴家派来相助的人手,难道吴家真的不在乎这个长子的生死不成 只是如今他已经是骑虎难下,若是现在反悔,占不到半点利益不说,还会将两边之人得罪个干净。 “哪里是什么只怕,云澜必然会出手,这是傻子都知道的事情。” 他看了李安一眼,目光之中带着几分挪移,“李大哥不会是后悔下注在我身上了如今要反悔还来得及,想必云澜那里肯定也是欢迎李大哥的。“ “大人说的哪里的话,小人只是担心大人,那黑衣教素来凶悍,大人手上又没有多少人马,小人担心真的动起手来,大人会吃亏。” 吴非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那就多谢李大哥关心了,只不过该来的始终要来,躲是躲不掉的。” “大人还是要谋划一二。” 王越犹豫片刻,这里其实本来没有他插嘴的分,只是如今吴非的成败也关系着他的身家性命,由不得他不开口。 “不想我这条小命倒是让各位牵挂的很,不必担心,这条命我也是十分。 在意。不会轻易就让人拿走的。” “再说云澜想要我这条命也要掂量掂量他的斤两。”吴非似乎依旧不以为意。 “黑衣教惯会邀买人心,如今,形势对咱们不利,加上之前鱼腹出书之事,只怕这些人都会站在黑衣教那边,大人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吴非捻了捻手指,“做准备有何准备可做我本就远来是客,这便丢了地利。如今蝗灾四起,这便又失了天时。百姓以我为仇寇,又失了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都无,你们说,我还拿什么斗下去” 王越和李安对视了一眼,相对无言。 他们自然知道吴非不是这种束手待死的人,可是此时他们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必担心,如今事情既然已经闹大,那吴镇那边自然也应该早早的得了消息。不论是论公论私,那边必然会给我派出些人来的,算算路程,此时差不多也该到了。” “我倒是很好奇我那个老爹会给我派来些什么人马。” “大人,小人当日去吴家之时曾经在吴家呆了些日子,只怕……” “不必担心,吴家虽然有些人看我不顺眼,可只要利益这种东西足够大,即便涉及杀父之仇都能放下,何况我只是捐狂了些,算不得什么大事,说不定人家还会以为我少年无知,好控制的很。” 王越摇了摇头,显然对他这番说辞有些不信。 此时门口仆役来到门外,“大人,门外有人前来拜访,自称是大人的家里人。” 吴非笑道:“这不是就来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论错 “你是分家的人” 书房里,吴非挑着手中的毛笔,遥遥指向站在不远处的吴亦,显然对这个前来支援自己的吴家人极有兴趣。 他久不曾回吴家,即便顶着一个吴家长子的名头,可别说这些分家之人,即便是本家之人,估计他也已经大半不认得了。 不过对他来说,这些人不论识得或者不识得其实都没什么差别,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注定大半将来都是自己那个弟弟的从龙之臣。 “小人确是分家的人。”吴亦抱拳,也是趁着这个机会打量了一眼吴非。 这个自少年时便离家的吴家长子虽说这么多年都不曾在吴家露过面,可其实吴家之中一直都有他的传说。无错更新 不少吴家人还曾经派过谍子安插在吴非身边,只是得到的消息大多是此子乖张有余,可谋略不足,不足为吴家主。 传说此人性情娟狂,极难相处,虽然是文弱书生,可动辄出手杀人,从不留情。 脾性之古怪,一点都不像一个出身吴家的世家子。 自然,吴家之人之所以关注他这个流落在外的长子,更多的还是因为那个一直不曾设下继位之人的家主之位。 大势未定,谁知道他这个流浪在外的长子会不会一朝翻身。 毕竟酒楼茶肆里关于不受宠爱的富家公子,魄之后奇遇连连,翻身做主的故事实在太多,多到一个市井之中的小儿都能说上一段。 落下悬崖,拾得秘籍。入得洞穴,学得神功。走在路上,被富家姑娘看重。 桩桩件件,哪件不是话本之中熟稔了的套路。 放在酒楼话本之中未必会信,可若是真的放到吴非这种出身富贵的世家子身上,谁都怕那个万一。 关系好之人,盼着他飞黄腾达,关系不好之人则是恨不得他一辈子栽在泥泞里。 “竟然会派你这个分家子前来,看来家里对我这边似乎没抱什么希望嘛。果然是出家的公子不如在家的公子,自古家主爱幺儿,真是不假。” 吴非调笑一声,只是长久跟在他身边的王越却觉得他这句话里多少有些真心。 “既然公子这般问了,那小人便也不再遮掩。家中之人其实大半都对公子并不看好。家族之中得权得利的大家更是不希望我前来支援公子。”吴亦倒是实话实说,一点不曾遮遮掩掩。 吴非按下手中的毛笔,随意在身前的纸张上勾勒了几笔,“你倒是个实诚人,谁不喜欢权与利。唾手可得的东西,人家又怎么会轻易放下万一我侥幸不死,岂不是坏了人家的好生意,他们不想要我活着回去,倒也说的过去。” “如今山阳镇里危险重重,你敢带队前来,看来也是个狠人。” “只是凡事无利不起早,若没有几倍的收益,如何敢冒十分的危险。看来在你看来我也算的上是个可以下注之人了。” 吴亦一愣,他忽然觉得这个一直都被吴家人忽略的吴家长子,似乎着实不太简单,单单是这一句言语,其实已经暗中点明了他的来意。 吴亦沉默片刻,吴非也不催促,知道是他在权衡利弊。 一旁的李安和王越则是心中惊诧不已,吴非这话其实早就和他们说过,只是如今面对前来支援之人如此开门见山,是不是有些过于拖大了。 良久之后,吴亦开门见山,“小人也不说什么忠孝大义的大道理。富贵险中求,我带队前来,自然是为了谋求富贵,我想公子应该明白。我这种分家之人,若是不搏上一搏,那这辈子多半也就是如此了。小人不甘心。” “这次我带来的百余人,都是些家里与我处境一般无二的人各自篆养的武士,他们愿意派人前来,自然也是想要谋求一个富贵。” “我知道,他们也就是和李家主一般,有些富贵,可又不甘心于眼前的富贵,想要赌上一把。 ,毕竟人都是要向前看的嘛。” “公子仁义。”吴亦拱了拱手。 来之前他还想着要如何说服这个传闻之中极为捐狂的公子,如今看来根本不必他多言。 “百余人,你这百余人先不要进镇子,我另有用处。” 站在一旁的李安忽然开口道:“大人,前些日子范老爷子突然找到我,想要我出钱出力,赈济灾民,小人不敢私自做主,还请大人明示。” 吴非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赈济灾民,本就是难得的好事,李家主自然推脱不得,难道李大哥就不想要一个李大善人的名头” 李安讪笑一声,“愿意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怕大人这边还有什么谋划。” “谋划我能有什么谋划。都是为了百姓罢了。” 他微微后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不知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眯眼而笑。 “怎么说,我也是他们的父母官嘛。” ………………………………………… 山阳,范家。 范老爷子端坐在大堂里,目光不时扫过大堂外那群低飞掠过的蝗虫。 老人叹了口气,他这辈子,见过的风雨不算少了,只是这般乱象,他倒是真的不想再见到了。 这些年里,山阳不是没有发生过蝗灾,只是规模如此之大的还是第一次见到,甚至要远远胜过当年他亲眼所见的那次。 即便是盛世里,这般的大灾应对起来都是极难,何况是如今这种乱世。 要赈灾,粮食,人力,一样也少不得。 人命本就不值钱,只是放到如今这个年月,似乎更加不值钱了些。 如果碰到一些万般心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官吏,那些遭了难的灾民,其实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一条自然就是停在原地乖乖等死,只是但凡有一线生机,谁又甘心赴死总归是要搏一搏的。 是故民反,斩木为兵,揭杆而起。 这便是那些百姓所能走的第二条路。 胜败如何虽不好说,可也总胜过束手就擒,乖乖等死。 朝清秋,范夜和周齐家站在老人身后。 老人对面,是一脸闲适的云澜。无错首发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今见之。”云澜扯了扯嘴角,带着些嘲讽的笑意。 “昔年这般景象只在书上见过,以为是前辈之人故作大言,如今看来,恐怕那些先辈怕吓到后人还刻意收敛了几分。” “云澜大师这般大摇大摆的走进我府中,多少有些不合适了。”范老爷子咳嗽一声。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虽说他们范家并不打算置身事外,可这般明目张胆的往来,难免会多生枝节。 “李家家主今日可是早早的就进了县衙,咱们自然也要早做打算。听说今日有县外之人去县衙里拜访了吴县令。老爷子难道心中一点都不担心” “吴非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 “如今在他们心中,咱们可是蛇鼠一窝。说不定如今他们正在县衙之中,商量着怎么才能拿下咱们的性命。” “大师高看看我了,我范家就是寻常的商人罢了,哪里当的起大师的如此另眼相看。” 云澜笑了笑,没言语。 倒是站在云澜身后的杨易上前半步,由儒转佛的黑衣僧人嗓音低沉,“山阳镇的百姓老爷子不会不管,可老爷子一旦真正出手,势必就会被吴非看成我等的同党,到时候老爷子即便是舌如利剑,只怕也辩驳不清了。” “日后若是黑衣教败了,只怕吴非也不会放过范家,老爷子还是要多多思量才是。” 范老爷子看了他片刻,很难想象出这个如今言谈之间锋芒毕露的年轻人,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读书人。 老人再叹息一声,“难道小杨先生与冯先生也是这般言。 辞” 杨易眼中有一瞬失神,只是他很快就摇了摇头,转身退回到云澜身后。 “冯先生的事还要麻烦老爷子这边走一趟,不然我们去了,只怕会吃一个闭门羹。” “你就如此骛定,我会站在你这边” 云澜摸着手中佛珠,捻动几分,“这么多年来,我早就学会了一件事,赌什么,不要赌人心。老爷子站不站在我这边不要紧,只要站在百姓那边就可以了。” 站在老人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朝清秋忽然道:“所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云澜也不曾反驳,只是轻声一笑,“当好人,就要有当好人的觉悟,不然,画虎不成反类犬。_o_做好事不成倒也罢了,万一做下了坏事,岂不是更加让人难过” 他扫了眼屋外,“其实,说句心里话,我倒是真的有些感谢这场蝗灾,如果没有这场蝗灾,只怕我便要做下一些违心的事了。” 屋中没人言语,他们自然都知道的云澜的意思,若是无蝗灾,他便要亲自出手了。 云澜这种人,绝不会只是说说看。 屋外群蝗飞舞,嗡嗡做响。 屋内众人沉默,无人言语。 正是初夏时节,屋中本该带着些暑气。 只是众人心冷,凉如寒夜。 他们自然知道云澜想要做的是好事,可用一个错误的过程,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错也不错。 第二百七十章 风波骤起 山阳东南,离镇十余里,有一义庄,名曰杨庄。 所谓义庄,建庄之初,大半是为了赈济同族贫寒之人,兴建之人,大多是家族之中的富贵人家。 一族之中,贫寒富贵两不同,有些富贵起来的人家,真心念着同族之情也好,想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也好,总归是想要帮助那些贫寒的同族之人一二。 于是义庄一物自然应运而生,富贵之人邀得了名声,贫寒之人得到了财物,倒也算的上是两全其美。 虽说当中有些显露富贵的意思,可自有了义庄以来,被义庄救济而有所成就的人物倒也不在少数。 只是杨家的义庄与寻常的义庄都是不同,按着当年杨家家主的意思,杨家义庄的本意是救济百姓,无所谓是否本家之人。 所以杨家义庄援助的是那些贫寒的百姓,而不止是杨姓的同姓之人。 岁月弥久,久到当年建立它的杨家也早已经消失在光阴长河之中,当年的那个杨家家主,更是连姓名都不曾留下。这座义庄反倒是成了杨家当年富贵喧闹的的最后见证。 如今的山阳首富范老爷子就时常感慨,若论身家巨富,他未必在杨家之下,只是若论气度格局,当年的杨家家主远远在他之上。 有些老人偶尔会提及及当年杨家的风光,只是如今的年轻人只知有山阳范家,哪里还知道有什么山阳杨家。倒是这座义庄,依旧会时常被人提及。 义庄坐落之地,原本还有一处庄园,据说当年的杨家家主常常会住在这座庄园里,不少时候他还会亲自到义庄之中给那些前来的贫苦百姓发钱发粮。虽说发的不多,可也够这些勒紧腰带过日子农户熬过那段日子。 只是这么多年,兵凶战危,义庄早就没人打理,原本的庄园更是早以毁弃,只剩下这座义庄,年久废弛,些许断壁残垣,孤零零的停留在山阳镇外。 往年里倒也不是没人想着修缮一二,就像范家的范老爷子,当初其实就已经准备了些银两,打算把这里修补修补,将来若是有了大灾大难,也可以学学当年杨家的做法。退一步说,即便是不能重新启用,也能做个留给后来人的念想,要他们知道,山阳镇里也是有大义之人。 只是山阳多事如乱麻,后来吴非北来,黑衣教与县衙之中势同水火。修缮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义庄之外,夜色已降,些许蛙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初夏时分,夜色里带着些暑气,虽然还不浓烈,可夏日的酷烈已经渐露端疑。 身处其中,难免让人莫名的烦躁几分。 破败的义庄里,稍稍燃着些烛火,倒是让这处长久的荒废之地破天荒的显的有些热闹。 大堂里,一个少年正和一个小姑娘追逐打闹,许是声音大了些,害怕他们惹出什么事端来,小姑娘很快就被她娘扯进怀里,妇人言语温柔,虽是训斥小姑娘,可言语之间嗓音软糯,倒是让人受用的很。 她家汉子则是和一个老人蹲在她们身前不远,在他们周围还有不少衣衫破旧,一看就是与他们一般匆匆出逃,想要去山阳镇里寻求庇护的离乡之人。 大难临头,他们想到的竟然都是逃往山阳,仔细想想难免有些滑稽可笑,毕竟当初是他们自己拒绝了提早收割。只是如今生死关头,面皮终究不如性命重要。 他们大多身后都背着些包裹,包裹不大,想来都是些家中最值钱的物件,至于所谓当的金银细软,他们这些穷苦之人,又哪里有这些。 此时这些人都极为拘谨,大半贴在大堂的角落里,沉默不语。 在他们对面,同样远行而来的魏家家主坐在一张黄花梨木雕刻的椅子上,以手撑额,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对面的那些他眼中的蝼蚁。 在魏家主这种高门大户看来,他将这些人看做蝼蚁本就不算错,甚至这些。 逃难而来的难民,其实自身也是如此想,面对这些一看就是豪富的人,天然便少了些底气。 黑三带着十几个魏家的护卫站在他身后,气势汹汹。 黑三和魏家的护卫虽然不曾经历过战阵厮杀,可也都是些膘肥体壮,心肠狠辣的人物。 被魏家主选拔出来护卫性命的人物,自然不会是不曾见过血的软糯之人。 魏家主这样有身份的人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和这些泥腿子一样是逃难而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不过是想要去山阳镇的好友家中小住几日,至于山阳的蝗灾,只不是适逢其会罢了。 刚好前些日子他的老友来了书信,想要他带人前往相助,可惜当时他实在是有些忙,这不直到现在才抽出时间来。 至于他的言语自己那个山阳的李兄弟到底信不信,那他就管不得了。即便不信,想必也会好吃好喝的招待自己,毕竟大家都是生意场上的场面人。 逢场作戏,可是他们这些人赖以生存的根本之术。 “老爷,咱们这么突然离开庄子,万一镇子里那些难民闹将起来,出了事情咋办咱们可是把庄子里的人手都带出来了。”黑三忽然道。 “出事,能出什么事他们见到庄子里没粮又能闹出什么事端再说即便闹出些事端也无妨,反正老爷我不在山庄里,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那庄子里的那些人” “庄子里的人咱们不在庄子里,那些人肯定就会有所顾忌,都是些泥里刨食吃的泥腿子,他们找不到粮食自然就退了,这些人都胆小的很,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再说,即便有些损失,我日后好好补偿他们就是了,你家老爷我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清楚的很,留在镇子里,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 “如今是自顾不暇,咱们这次说是去山阳找我那个李老哥借宿几日,其实不过是去寄人篱下,我那个李老哥答不答应还是一回事儿。” 他语气一缓,“等到老爷东山再起,自然会好好报答他们一二,免个半年的租子也是可以的嘛。” 黑三抱了抱拳,“老爷说的是。” 魏家主点了点头,他最喜欢的就是黑三这个听话的性子,对他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不会阳奉阴违,加上黑三虽然是他从庄子里挑选出来的人物,可其实不过是庄子的一个孤儿罢了,这也是他这个最是喜欢喜新厌旧的人一直都把黑三带在身边的原因。 若是选了庄子里的其他人,做起事来难免会束手束脚,说不准这些人哪天就会为了所谓的乡党之情从背后插上他一刀。 用黑三则没有这个顾及,黑三是他身边长起来的人,用起来,自然要安心一些。 他收回思绪,饶有兴致的看向对面那些满是警惕的那些逃难之人。 他随手指了指那个正把孩子抱在怀中的年轻女子,言语之中带着挪移,“不想在这山野之间还有这般有姿色的女子。” 所有人都是一愣。 “那位娘子不要害怕,本老爷可是怜香惜玉的很,不如过来咱们畅谈一二”他笑眯着眼。 在他看来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他这般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能够看上这个乡野女子是她的福气,她应当诚惶诚恐,感恩戴德才是。 年轻妇人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看向自家男人。 汉子便要起身,只是被身边的老人强行拉住了手腕。 老人朝他用力摇了摇头,从来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斗,他们这种人如果真的和这些富家大户争执起来,多半是要吃大亏的。 汉子却是没有迟疑,用力甩开老人的手腕。 他起身走到自家娘子身边,将妇人和孩子搂在怀中。 “这位老爷,咱们只是寻常百姓,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小的怕我家娘子会冲撞了老爷。 。还是不比必过去了。” 魏家主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挪移之色更重了些。 “你可知道我是谁方才已经是给了你们天大的面子,若是平常这般姿色的妇人还入不得老爷的眼中,只不过今日情况特殊了些,让你们占了个便宜,竟然还敢拒绝本老爷,难道是不想活了不成” 他随手指了指身后的魏家护卫,“不知是你的头硬,还是他们手中的刀锋更利” 汉子把怀中的娘子搂的更紧了些,他左右打量了一眼,周围被他看到的难民们都避过头去。这些人出逃在外,本就是为了苟活性命,又怎么会为了他们一家人平白出头。 此时已经把少年扯入怀中的老人犹豫了片刻,几次试图起身,只是最后还是蹲坐了下去。 他这条老命不值钱,可自家小孙子的性命赌不得。 汉子凄然一笑,对面人多势众,对他们夫妻来说,如今真的便是走投无路了。 他把妇人身边的小姑娘拉了出来,塞到老人怀里。 “今日我夫妻如有不测,这个孩子还希望老爷子能够帮着照顾一二。” 老人沉默的点了点头,他一个老家伙,即便真的愿意出手,也做不了什么事。。 第二百七十一章 悲歌声咽 乱世之中,人们总能轻易记住那些征战四方,高歌猛进的豪杰,那些才华横溢,挥洒风流的读书人。 乱世浮沉,豪杰尽显。 史书之上,秉笔直书也好,春秋阳笔也罢,那些独占一世半边风流的大人物总是能占据大半篇幅。 一册青史卷,半本风流书。 可青史煌煌,又哪里是只有这些人物青史之上是大人物的丰功伟绩,青史之下,是小人物的悲欢离合。 有些事不曾记载在史册之中,故无人知闻。可论及动人心魄,又哪里比那些英雄豪杰少了。 寻常人的生离死别,才是这千百年青史之下最为常见之事。 就像如今义庄里的这件“寻常事”。 魏家家主魏愿见到汉子的神情更是来了兴致,这么多年,在颍镇之中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虽说在颖镇里他碍着乡里乡亲的面子,做事也不好太过,总是要留着三分余地,可从来也没人敢违背他的意思。 如今这对夫妻的反应倒真是让他觉得有趣。 他这种人,虽然权不大却有财,在颖镇那个自家地盘里,也算的上是个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见过了数不清的半路夫妻。 贫贱夫妻百事哀,世上多少所谓的真情,都消磨在了数不清的琐事之中。在他看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应当各自飞。 死到临头,还充什么英雄好汉。 他往日就曾听说山阳镇的吴非最是喜欢玩弄人心。只是在他看来,玩弄人心有什么意思当初他还和黑三调笑过几句,说这个吴非真是小家子气,分明是一等一的世家出身,却偏偏喜欢做这些做之意的无聊事。 只是今日他突然觉得,玩弄人心,似乎也格外有趣。 虽说他在一些人眼中也只不过是个有些钱财的蝼蚁,可在他之下,终归是还有着不少人。_o_ 如神明低首俯瞰人间,才最有趣。 “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这种机会可不常有,我今日只是心情好些,才让你们自行决断。人来世上一遭不容易,给你活命的机会就要珍惜,可别为了所谓的骨气,耽误了性命。不然下到了阎王那里,路过奈何桥之时才知道不值得,那就为时已晚。” 他侧了侧身子,在魏家镇里他可是威严持重的很,从来不会如此轻佻。如今大概是出门在外,加上即将寄人篱下,心中难免有些烦躁,这才想要找些事情来散散心思。而对面那些无权无势,只能任他欺凌的泥腿子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汉子转头又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平日里总是板着张脸,似乎从来都不会笑的汉子破天荒的朝着自家姑娘咧嘴一笑,许是不常笑的缘故,汉子扯起的嘴角终归有些僵硬。 世间父亲大抵都是如此,对子女纵然有千般喜爱,也大多只是默默藏在心里。 他柔声道:“别怕,以后听赵爷爷的话。” 小姑娘自小就懂事的很,她把头埋在老人怀里,低声啜泣。 汉子又转过头看向自家娘子,生死时分,眉目之间满是不舍。 “你家男人没本事,只能做到这里了,我会死在你前面。” 妇人满脸泪水,默然无声。 她记起当年两人新婚,婚房之中,那时还年轻的汉子拉着她的手,稍显笨拙的和她说着他自以为的情话。 “只要有俺在一天,就不会让你受欺负。万一,万一哪天要死了,俺也要死在你前面。” 那时妇人只觉的汉子在那大好的日子里说这话有些晦气,不想如今真的事到临头,她才发觉原来当年的汉子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魏家主笑了一声,“生离死别,真是看的我好生感动。你们放心,单单是为了你们这份情谊,我不会追究那个小丫头的。”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的黑三。 “再说如此深情。 ,我又怎么能不成全” “黑三,下手快点,让他死的痛快些。对这种重情重义的好汉,我从来都是敬重的。至于那个妇人嘛,尽量留她一命,不过她要是寻死,你们也不必拦着。我倒要看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生死相随的苦命鸳鸯。” 黑三应诺一声,伸手按住腰间刀柄,迈步上前,走到魏家家主身前,两人背对。 他抽出腰间长刀,忽然脚步一顿。 魏家主盯着对面的夫妻,倒是没把他放在心上。 刀光凌冽,倒影映着黑三的侧脸。 “家主,当年你能把我从贫苦之中选拔上来,我心中一直是感激的很。所以这么多年,为你舍生忘死,流血拼命,我也不曾说过一个不字。你我其实早就已经不再相欠。” “今日之事,日后你到了黄泉之下,也怨不得我。” 他猛然转身,目光灼灼。 魏家家主一愣,见到黑三此时的神情他心中一震。 他双手扶住椅子便要起身,只是下一刻,黑三手中的长刀已经直刺而来,他一个整日里养尊处优的富家翁如何躲闪的过 长刀如钉,把他死死的钉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鲜血顺着椅背不断流下,断断续续。 片刻而已,血流满地。 魏家主被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失血过多,已经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时候黑三竟然会背刺自己。 来时路上他不是没有想过身边这些人之中会有反骨之人,即便是黑三也在他的考量之中,他只是没想到黑三竟然会在此时出手。 他随身的护卫不止黑三一人,身后那十几个护卫都是他这么多年来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人物,虽说未必有什么惊人武艺,可绝对是他的死死忠之人,黑三收买不了这些人,所以这些人绝不可能和黑三是一伙。 既然黑三不能收买这些人,那他又为何要贸然出手此时刺杀他确实是最好的时机,可杀他之后黑三又要如何脱身 黑三一直都在他身边,他对黑三的底细自然再清楚不过,虽说黑三有些武艺,可也绝对做不到把他身后的这些人通通杀光后还能逃命。 生死之间,他的思绪反倒是越发清明。 “黑三,我待你不薄,你到底是为何叛我你究竟是谁的人” 他自然不信黑三是被对面的那对夫妻感动。 黑三是什么人,他清楚的很。 黑三握着长刀的手一直不曾放开,他抬着头,盯着魏愿身后的那些护卫。 脸上神情倒是十分闲适。 此时魏家主身后的护卫已经反应过来,可黑三离着家主实在太近,一旦他们一拥而上,反倒是更容易耽误了家主的性命。 几步之间,已经足以决定生死。 面色黝黑的汉子微微低头,看着神色狰狞的魏家主,他蓦然一笑,这还是他第一次居高临下俯视此人。 “家主和我都是相互知道底细的人,自然知道我不单是为了对面的那对夫妻才出手的。虽说我也有侠义之心,可也不值得我赌上命来。”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些日子家主所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了些,要是好好的留在魏家,放粮赈灾,说不得还能多安安稳稳的多享受几年清闲富贵。” “可惜家主你偏偏要跳进山阳这个是非坑。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记得当年老爷你还是挺聪明的,没想到当了几年土财主,反倒是不如当年了。” “你是黑衣教的人”魏家主双目圆睁。 他那个山阳的好友是李家的家主李安,换句话说他这次下注的是吴非。如今黑三前来刺杀他,那他的投效之人,自然白不言而喻。 他想不通,自己这个一直依仗的身边人如何就成了黑衣教的人。 。 “家主猜的不对。”黑三摇了摇头,“我是连云寨的人。” 他笑了一声,目光之中有些怜悯,“原本家主你是不能入我们眼的,你这种酒囊饭袋杀了也只会脏了我的手,如果你在魏家老老实实的当你的缩头乌龟,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当时叶军师给我的命令也简单的很,如果你能安安稳稳的在颖镇之中救灾,不参与山阳之事,就留下你一条狗命。可惜,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你是什么时候加入连云寨的” 他敢肯定黑三加入连云寨的日子必定不久,不然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家主你已经死在眼前了,又何必再苦苦挣扎。” 魏愿抬手握住刀锋,双手之上鲜血淋漓也是不管不顾,他拼命朝外拉扯,显然是不甘心就这么送了性命。 黑三冷笑一声,长刀前递,猛然朝前刺入几分。 魏家主双目一突,目光之中精光逐渐隐去,只是他临死之时,依旧在死死的盯着黑三。 黑三不敢大意,抬手将长刀拔出,又在魏家主身上用力的刺了几刀,然后挥刀斩下了此人头颅。 他这个刚刚投效之人,可不能把事情半砸了。_o_ 杀人之后,他又顺手在此人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被油布层层折起的包裹,塞进自己怀里。 十几个魏家护卫对视了一眼,杀机毕露。 如今魏家主已死,他们自然不是想着给他报仇,他们跟随魏家家主这么多时日,知道他有把银票随身携带的习惯,方才黑三从他身上掏出来的那个,多半就是魏家的大半钱财。 “黑三,你和家主的冤仇我们可以不管,只是那些钱财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的交出来,不然咱们兄弟一场,别怪兄弟们不留情面。” 黑三笑了一声,“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的很,所以。” 他抬手指了指义庄门口。 一个青衫书生正靠在口的横木上。。 第二百七十二章 除恶务尽 义庄门口,庄门洞开。 年轻书生站在门外,似笑非笑。 屋外暗夜,只有点点萤火稍稍点缀其中。 不知在门外看了多久热闹的朝清秋靠在门口的横木上,身上也落着些流萤,荧光闪闪,倒是让他看起来如同天上刚刚落下凡尘的神明。 缥缈孤远,偏偏又近在眼前。 他抖了抖衣袖,甩掉上面粘粘住的飞萤。一身流萤皆飞起,不久之后就消失在黑夜之中。无错更新 朝清秋笑着和义庄中看来的人打了个招呼。 他迈步而起,走入义庄之中。 “先生就是叶军师派来的前来助我之人” 黑三也有些惊讶,如魏愿所料,其实他加入连云寨的日子并不久,或者说他真正加入连云寨是在山阳镇颖镇的蝗灾之后。 虽然很早以前连云寨早就联系过他,只是他感念魏愿的知遇之恩,所以一直不曾真正下定决心。 他与连云寨之间原本不过是仅仅有所联系而已。 方才他和魏愿说的也是实话,蝗灾之后,只要魏愿肯留在魏家,赈灾济困,那他自然也不会动手杀人。 可惜了。 可惜魏愿终归是魏愿,所以当日在颖镇魏家两人的那番对话,就已经注定了魏愿今日的必死之局。 他知道自己不是魏愿这些亲卫的对手,便早早的向连云寨那边寻求了援军,只是没想到叶军师竟然给他派来的是一个青衫书生。 如今他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能保得此人性命。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不错,确实是叶玉要我来的。” 如今范家,黑衣教,连云寨,三家其实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即便他们自认不是,可在外人眼中,他们即便有一万张嘴也辩驳不得。 所以前些日子叶玉给范家送来了书信,要范家对这些逃难到山阳的难民接应一二,范家自然也就答应了下来,这种事,即便没有书信,范家也会去做。加上朝清秋又对这个范老爷子口中的义庄十分感兴趣,他就接下了这件事。 原本魏家的那些护卫听了黑三的话都是一惊,毕竟连云寨的凶名在外,那个二当家魏横更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若是此人亲自到此,只怕他们这些人再多几个脑袋都不够此人砍的。 只是等他们看清了黑三所谓的援军只是个年轻书生,再看黑三的神情,显然之前也不知道会是此人前来接应,那此人就未必是什么厉害人物了,毕竟那个连云寨里,可不曾听说过有哪个高手是书生的。 于是他们提到嗓子的心又重新落了回去。 然后,便是眼神越发炙热。 旁人不知,可他们这些魏愿的身边人,自然知道魏家的财富不是个小数,只要能够夺得黑三手中的银票,他们这些人到时候找个无人认识之地,足够做一辈子富家翁。 护卫之中为首的汉子叫做也是魏愿自小提拔起来的人物,此人原本不姓魏,只是被魏愿看中,赐给了姓氏。 之前一直对魏愿鞍前马后,深得魏愿信任,不然也不会让他掌管自己最为看中的魏家护卫。 前一步,抽刀在手,“如何黑三,咱们好歹兄弟一场,你把银票交出来,咱们兄弟分了之后便各奔东西,从此以后,就算对面也是不相识。” “你若是贪财,不讲兄弟情义,那就别怪兄弟们手重了。” 他看了眼朝清秋,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难道你指望这个书生帮你我看你在连云寨那里也未必混的如何得意,不然为何连援助之人都没有。说不得这还是连云寨想要借兄弟们的手,除去你这个碍眼之人。” 黑三也是看了身边这读书人一眼,想不出来为何叶军师为何会给他找给个读书人来相助。在他心里,最少也该是山阳豪侠赵鹰这般的人物前来才。 能镇住这些魏家护卫。 只是他心中虽然游移不定,可嘴上却不肯落了下风,“各奔东西,见面对面不相识奔的东西,莫不是飞奔回魏家,借机再捞上一笔反正如今他们都还不知魏愿身死的消息要诓骗出钱财,容易的很。” “三弟说的哪里的话。”上一变,看来是真的被黑三说中了心事。 悄然之间,他已经伸手按住刀柄。 其实黑三只是说中了他一部分的心事。魏家在颖镇积威甚重,只要他带着身后这些人快速回返,不止能够在魏家手中捞上一笔,还能借着魏家的余威,从颖镇的百姓手中诈出不少钱财。 “如果黑三统同意和你们瓜分魏家的钱财,那此处之人会如何魏家之人又会如何” 朝清秋忽然开口,一幅求教的口吻。 了眼对面的读书人,然后又看了眼黑三。 “会如何这些人自然是留不得。毕竟我们做下这般大事,不能暴露了行踪。不然到时候万一有漏网之鱼,岂不是留下不少祸患。” 他似笑非笑,“你这种读书人多半是看不得这般惨状,不如早早的去庄外等待,放心,等到事情了解,分银子时也会给你留下一份儿,只是你既然不能出力,便只能少分一些了。” 朝清秋看向后的魏家亲卫。 众人脸色平淡,毫无异色。 似是觉得言语并无错漏,虽说乱世流离,人命如草,可轻贱如此,到底是让人伤感。 他笑了一声,抬手捻起一只依附在他身上,始终不曾离去的萤火虫。 右手抬起,任由萤火虫高飞而去。 “长知乱世流离苦,只是不想人命轻贱若此。” “世家豪强,累代传家,与寻常百姓本就已非同类。轻命,虽说不对,可至少有迹可循。你们这般人,昔年也是出身寻常百姓,何以一旦掌握刀锋,便视人民如草芥” 于不再掩饰身上的杀机,他抽刀在手,神色狰狞,“真不愧涉是读书人,说出话来,头头是道,可你这种人吃过多少苦,就敢轻言他人善恶” “你们这般读书人,平头论足,下笔万言,落到实处,空无一物。仗着读过几本圣贤书,就以为世道应该如何。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道理,你这种读惯了圣贤书的读书人难道不曾听过” 有他先动,在他身后之人自然也是抽刀在手。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 黑三持刀挡在朝清秋身前,他心中也有些责怪朝清秋看不清形势。 毕竟如今形势比人强,他们已然落在了下风,如今最好的最好法子是先要稳住人。自己这边除了他还能一战,其他人都是拖累罢了。 真的动起手来,他可护不住这么多人的周全。 读书人,真是意气用事,可他却也不敢任由人就这般杀了朝清秋,毕竟他才加入连云寨,这个书生不论是哪边的人,若是他出师不利,多半在连云寨那里都落不得好处。 朝清秋上前几步,站在他身前,“不教而诛,非常理也。你说的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确实不错,可今日之事,你为了钱财便要杀伤这素不相识的数十人命,即便你昔年受了天大的委屈,今日这件事,你也占不住道理。” 他随手接过黑三手中的长刀,刀尖微垂,尚有血迹不断自刀上缓缓落下。 神一动,对面那个年轻书生拿起长刀之后,似乎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古怪神韵,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和他轻声言语,只要出刀,必然会死。 然笑道:“我忽然觉得先生说的有些道理,不如先生让黑三把钱财拿出来给兄弟们分了,至于这些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放他们走就是了。” 朝清秋笑了笑,“还是想要钱财钱财虽好,可真的值得用命来换不成。” 了摇头,“读书。 人,不可太过。我已经退让了一步,你更待如何” “书上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无错首发” “可书上也说,除恶务尽。” 他言语之间,缓缓而行。 滴血长刀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稍弯腰,就要带着身后的兄弟们上前扑杀此人。 只是他等他仔细看去,对面那个读书人明明是迎面而来,可身形却是极为缥缈。 他一刀直直的迎着劈砍上去,竟然毫无切中之感。 下一刻,他脖子上多了一条细密血线。 朝清秋从他身侧走过,不曾转头。 眨眼之间,他就像在大堂之中闲庭信步了一番,施施然返回到原地。 而那些魏家亲卫的脖颈之上,各自有一道细密伤口,血流而下。 一刀致命。 直到朝清秋返回原地,人才伸手按住了脖子。 刀口极深,他们注定难以活命。 他们死死的盯着朝清秋,只是片刻之后,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黑三吞了吞口水,“先生原来是个高手,要是先生早些说,我就比不担惊受怕了。” 朝清秋抛掉手中长刀,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只是站在这些难民一侧,看向对面躺倒在地的一地死尸。。 第二百七十三章 出世与入世 剑阁,凌云峰。 日光初生照破山峦,半山隐没云雾间。 凌云二字,取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意,凌云峰更是当年剑阁的主峰之一。 远远看去,倒是着实和这个名字相得益彰。 当初剑阁初创之时,还是修习入世之剑之人在剑阁当家做主。 红尘浊浊,有争雄之心,对剑阁之人的剑道一途,自然是有益无害。 只是后来剑阁之中入世之剑衰落,修习出世之剑之人掌握了剑阁之中的大权,而出世之剑讲究的是与天道暗合,我心如水。 故而观山不如观水。 所以如今剑阁之人大半都是在东海岸边磨炼剑道,听潮观剑,才是剑阁之人的必修课。至于当年盛极一时的几大主峰,早就已经衰落下去。 如今回头再看,凌云二字似乎成了一个笑话。 就像远古时代的遗物,在这个出世之剑横行的年代里,早就已经与世俗格格不入。 只是偶尔有些上了年岁的剑阁“老人”才会登上这些早已荒废了多年的主峰,遥观山色也好,思念故人也罢,总之是再也与剑道修习无关了。 今日凌云峰上,来了一个“故人”。 不久之前才破关而出的老人站在山巅,罡风吹拂起他的白衣,咧咧作响。 老人身形不动,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山风虽大,也不能使他移步半分。 他稍稍眯眼,想起些故人故事。 老人姓陈,剑阁之中姓陈的人不多,可也不少。 他们陈家一脉,本就是剑阁的主脉,这么多年,虽然剑阁之主之位偶有旁落,可大半最后依旧是要落在他们陈家身上。 当年他第一次登上这座凌云峰,还是跟着他那个作为陈家那一代长子,却不曾继承家主之位的老爹。 彼时剑阁之中入世之剑已经衰落,整座剑阁之中,修习入世之剑的人寥寥可数。 那些自小修习出世之剑的人自然不必多说,甚至那些修了大半辈子入世之剑的老人也开始转而修习出世之剑。 似乎一夜之间,出世之剑就成了剑道登高的不二法门。 家主之位的人选,自然也落到了那些修习出世之剑的人身上。 整座剑阁之中,只有几人依旧抱着入世之剑不肯放手。 而他老爹,就是其中之一。 他那个老爹自小就被誉为剑阁难得一见的天才,被视为能让剑阁更近一步的中兴之人,就像前些日子被赶下山的沈知远。 只是两人更相似的还是一样固执,死死的抱着入世之剑不肯放手,不然以两人的资质转而修行出世之剑,必然会有更大的成就。 所以当年他虽然是继承剑阁阁主之位的最佳人选,可也成了最早的落选之人。 老人还记得当年自家老爹带着他登上凌云峰时,正是他老爹刚刚落选之时。 那时中年汉子虽说刚刚丢了家主之位,可目光之中依旧澄澈。 彼时凌云峰外,日光溶溶,云海翻腾。 满脸意气的中年人,遥指远方云海,意气风发。 “止儿,你要记得,天下偌大,咱们练剑之人要像那些读书人一般,虽说不用读万卷书可也要走万里路。只会窝在山上练剑的人,又练的出什么剑术。”汉子如是道,“天下最好的剑术,总要想看遍了天下,才能练的出。” 那时他还小,总觉得自家这个意气风发,满身锐气的老爹,日后一定会成为天下间最强的剑修。 只是后来他老爹带着剑阁之中的人出门执行阁中的秘密任务,半路遭遇了强敌,为了完成任务,其余人留下阻拦强敌,让他一人独自逃了回来。 从此,这个当年入世修行踌躇满志的剑修,碎了剑心。 没了剑心的剑修,自然也就再也。 提不起剑。 整日沉浸在酒水之中,偶尔清醒也只是会扪心自问,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他对不起当初带出去的兄弟。 那时还是少年的陈止其实很伤心,他知道自家老爹不怕死,可心关不过,这辈子未必能再提的起剑了。 入世之剑本就讲究的是一个行走世间,问心无愧,可如今他满心愧疚,又如何出的了问心无愧之剑。 所以他便只能看着当初意气飞扬的自家老爹,逐渐消磨在酒水之中,年复一年。 当初他本已经开始修习入世之剑,可自此便改换门庭,重新去修习了出世之剑。 日日与自己问心,可不是什么好事。 后来他在书上看到了一个词语,重蹈覆辙。 好一个重蹈覆辙,果然还是读书人有意思。 “陈老儿,你这修习出世之剑的人也会怀念旧事” 拎着酒壶的沈姓老人站在他身后。 剑阁之中,从来都是以家为姓。剑阁之中的人,多半是历代相传的一家人,是当年赶赴瀚海的大姓后代。 除此之外,则大半是山上人偶尔下山之时从山下抱养来的孩子。乱世嘛,旁的不多,只有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最多。 这些孩子之中资质好些,可以练剑的就收入门下,成为剑阁当中的弟子。修为差些的,便送入到山上,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役之事。 沈之远的师父沈龄就是当年被自家师父从山下捡上山来的,沈知远也是如此。 沈姓老人是沈知远的师公,也就是他师父的师父。 原本远眺天边景致的陈止回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两人都是老熟人了,这个沈阳是他老爹当年的弟子之一,更是如今山上少有的几个还在坚持修习入世之剑的老顽固。无错更新 “不要以为是故人,我就会容忍你放肆。” “我哪里敢放肆,你陈大剑仙多大的官威,我可是知道你修习的是出世剑,万一一个谈不好,给我来上两剑,我岂不是冤枉死了。剑仙大人收一收火气,不要和我这般的小人物一般见识。” 陈止也不搭理他的插科打诨,他知道沈阳从来就是这么个混不吝的性子,当年即便是在他老爹面前也敢随意开玩笑,更不必说如今在自己身前了。 “话说陈大剑仙这次出关,真有十成把握能对付那个楚难归”沈阳有些好奇。 “对上那个楚难归,谁敢说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能说尽力罢了。”陈止倒也不曾口出大言,似乎说的只是件寻常的小事。 “闭关十几年,果然出关之后就是有底气,不像我,这么多年,只能喝喝酒,过过神仙般的日子。想想还真是难受。”沈阳盘坐在地,随意闷了口酒。 果然还是酒水滋味更好些。 陈止皱了皱眉头,“以你的资质修习出世之剑,将来的成就最少不会在我之下,这么多年了,何必还苦苦坚持。” “何况当年教你剑术的人已经不在了。”说到此处,陈止心神似乎出现了一丝波动,如同平静水面之上泛起层层涟漪。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他老爹临终之前拉着他的手,嘴唇蠕动,有些话想说却始终没有开口。 大概是想说入世之剑其实没错,只是他到了临终都过不了心中的那一关,所以最后还是开不了口。 沈阳喝了口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是啊,当初教我剑术的人已经不在了,可他传下来的剑术还在,当初师父临终时要说的话,我不信你猜不到。这么多年,我只想证明一件事,入世之剑,未必就比出世之剑差了,甚至还要更好些。” “如此说来,你是想要和我比上一比刚好我也想看看这么多年,如今你的剑术如何了。”陈止扯了扯嘴角。 他抬起手,双指并拢如剑,指上剑气骤然而起。 。 “比什么比我的剑道修为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几年前就受不住你几剑,当年在师父门下,你是出了名的天才,我是出了名的庸才,我哪里比的过你,除非你和我比喝酒。”沈阳耍起了无赖。 陈止放下抬起的手臂,“你来找我绝不会是为了前来插科打诨,说说,到底有什么事。” “我听说你要下山去寻楚难归” “不错,我这次闭关十余年本就是为了报当年一剑之仇,如今破关而出,自然是要去寻他报仇。难道你这次来是来阻我的不成” 沈阳摇了摇头,“阻你我还没这么大的能耐。无错首发我只是来劝告你一句,你修的是出世之剑,讲究的是人心即是天心,争胜之心便是心魔,虽说以你的修为足以压下,可与楚难归这种人交手,一丝漏洞,便是万般破绽,你还是要细细思量。” 陈止没有言语,只是看着不远处的云海。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 “你这个修入世之剑的人都知道的道理,我这个修出世之剑的又如何会不知。只是人心之中心念一起,便再也遮拦不住,当日一败已成我心魔,不败楚难归,我的剑道修为便难再进一步。” “嘿,要败楚难归,谈何容易。剑道之上,独坐险峰,忘断江流。一人独坐十余年,想想真是潇洒的很,真是让人羡慕。那些初出江湖的小姑娘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侠客。老陈啊,你我老喽,不过我那个笨徒弟倒是给我收了一个好徒孙。” “这次你要是输了,说不定把楚难归拉下神坛的任务就要交给我这个徒孙了。” 一只白鸟从山下直飞而来,落到陈止手上。 鸟爪之上绑着一封书信。。 第二百七十四章 习以为常 陈止将书信扯下,随意看了眼纸上文字。 字体瘦削,纤细如剑。 “没想到如今江湖上倒真是人才辈出了,你我果然是年老了,不过十几年而已,江湖上就出了这么有意思的人。”他挑了挑嘴角,看了沈阳一眼,把手中的书信递给身边正探头探脑的沈阳。 沈阳从来都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自然不会有所顾忌。 如今那只在陈止手上的白鸟,是东南之地独有的飞鸟,名为云鹰。 云鹰可是南海之畔独有的稀罕物。虽说收服极难,可一旦被收服,那此鸟这辈子就只认这一主,再也不会背离,加上这云鹰目力极好,除了可以用来送信,还可以用来飞在天上观察情报,当初秦人南来,就在这小小的云鹰手上吃了不少大亏。 可惜云鹰只能生活在东南,到了北方之地,反倒是如那淮北的柑橘,异地而栽便要水土不服。不然单单凭这云鹰一物,便足以极大改变如今天下的格局。 本就侵略如虎狼的秦军再加上这高飞之云鹰,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挡的住 云鹰收服之难,这么多年,即便是以剑阁的实力也不过才收服了几只而已。 如今竟然要派云鹰送信,也不知是出了什么有趣之事。 沈阳也不客气,随手接过信件打量起来。 信上的内容不多,不过是说之前派下山的一个弟子在山阳镇里吃了些亏,据那个弟子所说,打伤他的那人的剑法有些意思,竟然破了他的海潮剑法。 海潮剑法是当年一位修习出世剑法的剑阁前辈观潮所悟。因极为简单,后来就被当做了剑阁之中的入门剑法。 只是所谓的入门剑法,只不过是相对而言而已。毕竟哪怕是剑阁之中资质最差的习剑之人放在山下的江湖里也算的上是一等一的天才了。 这套观潮剑法虽然说是剑阁之中的基础剑法,可许多人即便穷尽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悟得其中几分真谛。 只是江湖偌大,奇人无数,能够在山野之中出几个人才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像那楚难归就是野路子出身最后还不是独断剑道多年。 所以陈止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自然不会真的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信上的有趣之处在于如今的剑阁之主陈城添上的几句言语。除了那些常见的客套话,他还问了问陈止这个陈家的老祖有没有兴趣下山去活动活动筋骨。 “确实有点意思,只是这么一件小事,按理说陈城自己就能解决,不该打扰你才对,毕竟你修行的出世之剑又不需要红尘炼心。”沈阳喝了口洒,渍渍称奇。 “他大概也是想要我下山走走,许是怕我练剑走火入魔了。” “嘿,看来你这弟子教的也不如何嘛,剑心不圆满,如何能更近一步。无错更新” “他是我的弟子,如何管教还轮不到你这个老家伙前来说教。” “你说的对,你说啥就是啥,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人家现在还是阁主。” 沈阳不以为意,两人自小也算是一起长大,斗嘴都是寻常事,虽说后来陈止半路去练了出世之剑,可靠着两人当年的关系,倒还不至于让陈止拔剑砍人。 “这个阁主有什么稀罕,当初你要和我一样转修出世之剑,这个阁主还不是你的囊中之物” “当阁主有什么意思,哪里有我随便胡混来的逍遥自在。”沈阳打了个酒嗝,“你真的打算下山一趟” 陈止伸了伸懒腰,花白胡须迎风而动,“闭关多年,我也想看看如今天下到底又多了多少少年豪杰。” 沈阳倒是半点不给他留面子,轻声笑道:“我记得你当年也是想着要会会少年英杰然后就被楚难归伤了剑心。这次你可要小心点。” 陈止不以为意,“这世上,又有几个楚难归。有他一人,就已经足够多了。 。” ………………………………………… 日出月落,夜尽天明。 山阳镇外的义庄里,朝清秋正挽着袖子和几个逃难而来的难民在除着院中的杂草。 荒废日久,院中的杂草已经能够到他们的腰间,几个难民停下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向那个还不曾停手的年轻书生。 昨夜朝清秋杀人之时毫不留情,满身鲜血,倒真是把他们吓了一跳。只是等年轻人擦去嘴角的血迹,真正和他们交谈起来,才发现年轻书生竟然格外的好相处。 他替范家答应下了要照顾这些人,而要求只是要他们帮着收拾一下这里。按着这个读书人所说,逃难到山阳的灾民必然不止他们这些人,日后还会有其他人,如今把这里收拾出来,可以作为以后收容其他难民之地。 这些灾民都是吃惯了苦头的人,也觉得出些力没什么。 朝清秋挽了挽袖子,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玩耍的那对少男少女。无错更新 少年心思,最是澄澈。昨夜虽然让这些孩子经历了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大场面,可一觉醒来,依旧还是能笑能跳的少年心性。 朝清秋有些羡慕的笑着摇了摇头。 “朝先生。”只剩下小孙子一个亲人的老人凑到朝清秋身侧,老人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话想要说出口,偏偏又不知如何开口。 “老爷子不必多想,既然事情已经如此,只管向前看就是了。” “唉,都是老头子我糊涂。当日范家派人来要我早早的收割庄稼,我不肯听,想着赌一赌,毕竟今年的收成不错,这才做下了错事。如今要范老爷子救济我们,老家伙我真是羞愧的很。” 朝清秋摇了摇头,“算不上什么大事,老爷子也是为了自家小孙子着想,蝗灾没来之前,,谁也说不上对错。只是这次之后,老爷子日后遇到这种事还是要多多思量。人生之中,不是每件错漏之事都有悔过的机会。” 老人走后,那对年轻夫妻也是走上前来。 汉子依旧是有些沉闷,许是常年在地里刨食吃,所以言谈之间有些木讷,可他的言语中间却是极为真诚。 “这次先生的大恩,俺们下辈子当牛做马也难以报答。”汉子说着就要跪倒在地。 朝清秋伸手将他扶住。 “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随意跪人。” 汉子苦涩一笑,“啥黄金,昨夜要不是先生,只怕如今我们夫妻连命都没了。我们没命倒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是留下我家丫头独自一人在这个世上,我们无论如何也是放不下的。” “所以先生对我家真是有救命的大恩。” 朝清秋摇了摇头,“先能自救,才能他救人,昨夜你们夫妻情深,也是着实让人感动。” 汉子闻言没言语,只是转过头,与自家娘子相视一笑。 大概千般言语,都在这一笑之中了。 等到两人离去,朝清秋抬头打量了一眼院子。 院中的杂草已经除去了大半,露出院子里原本的样貌。 院子极大,大概能够容下百人左右。 虽然不能亲见,可也能够想到当初杨家开仓镇济灾民之时的景象。 昔年杨家何其富贵,只是终归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一年一年,园中草常青,可昔年园中之人早已不见。 朝清秋用力的摇了摇头,自顾自的苦笑了一声,读书人总是喜欢自作多情,感时伤怀。 他正想着,院外忽然响起一阵唢呐声。 片刻之后,范夜和周齐家带着十几个仆人推门而入。 那些人身上都扛着几大包粮食。 进了门来,范夜没有先上前来和他寒暄,而是迎向那些难民,对着那些难民一阵嘘寒问暖。 倒是周齐家走到朝清秋。 身侧,嘴角刚刚长出胡须的书生强忍着笑意,“朝先生不要怪他,他从来都是这个性子,半点吃不得亏。” 朝清秋笑了笑,“范家出人又出力,赚些人心自然是应该的,哪里有光让人挨打,不让人吃肉的道理。” “要是做好事只有付出,半点好处都没有,日后还有谁愿意愿意做好事。” 周齐家沉默片刻,“先生说的是,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可等到真的到了实处,且不说那有能力之人不愿做好事,就算是那受了恩惠的人,往往也是嘴上说的好听,可心中也未必把所受的恩惠当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所以书上的道理都是好道理,可到了实际之处却未必如此。”朝清秋见到范夜已经和那些难民寒暄完走了过来。 “师父别怪弟子势力,我范家出人出力,虽说钱财打了个水漂,可最少也要落下个名头。” 他顿了顿,“自然了,这不是我爹的意思,我爹怕我们范家树大招风,所以一直要我低调些,可我不这么看。既然事情已经做下了,瞻前顾后的又有啥用处。不过师父在我爹那边,还是要帮着我隐瞒一二,你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老人家发火。” 朝清秋没理他,而是看向那些在院中帮忙的灾民。 “这些灾民你觉得如何” “先生许是第一次见,所以觉得他们可怜,可见到的多了,自然也就习以为常,天灾不是年年都有,可灾民却是年年都有的。”范夜实话实说。 负手而立的读书人沉默良久,最后叹了口气。 “是啊,习以为常。”。 第二百七十五章 步步登高 东南多山,东南多匪。连山并寨,落草为寇之人不可胜数。 当年秦军南来,一路之上虽然拔除了不少山寨,却也终归只是隔靴搔痒,扬汤止沸。 东南多贼,说到底还是因为百姓山下的百姓吃不起饭,这才上山落了草。可治贫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乱世之中,追亡逐北,自顾尚且不暇,谁又顾的上旁人所以秦人也就只能沿途拔除路过的山寨。 东南的山寨大多建在群山之中,加上这些山上贼人多半自小生活在此,对山中地形熟稔的很,秦军前来之时他们便舍了山寨躲进山里。 所谓围剿,其实收效甚微。 迁延日久,耗费钱粮,秦人远来自然消耗不起。等到秦兵离去,这些山上贼人再从山中出来,重立山寨。 所以当时秦军也是为难的紧,多派兵上山,则贼人逃走的比兔子还快,可若是少派兵悄然上山,这些贼人也都是见惯了血的狠辣人物,秦人虽勇,可难免会有损伤。 后来碰到北方战事吃紧,秦人不得不把驻扎在东南的大半驻军调回了北方,所以如今在东南剩下的秦军其实不多,勉强能够守住东南的重要大城已经是极为不易,更不要说去处理这些比泥鳅还滑溜的贼寇。 这也是为何当初的龙头帮和如今的黑衣教敢浮在水面上的缘由。秦人虽强,终归是鞭长莫及,即便是秦人铁骑天下无敌,可到时候大事已定,即便秦人能够反应过来又如何大不了学这些山贼一般,躲入山中避避风头就是了。 既然除不掉,于是山上山下就有了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拿出所谓的买路钱。 买路钱自古有之,无非就是换了说法的买命钱。 只是在东南之地,若要出行,需要的买路钱稍稍多些而已。 大概要翻个十余番。 虽说不少,可比起处理后事的钱来说,还是要少上不少了。 这还是大多数山寨还要讲个所谓的江湖道义,毕竟虽然他们大多不曾听过涸泽而渔这样文绉绉的道理,可也知道庄稼要一茬一茬的割,不然坏了山寨的名头,日后这些客人们到了自家山寨面前绕道走,岂不是断了自家的财路。 有些山寨讲规矩,自然就有些山寨不讲规矩,毕竟谁也不嫌弃白花花的银子扎手。 所以在东南之地的出门之人,出门在外,有钱人还能请几个护卫,没钱的穷人只能靠自己的谨小慎微。 其实说到底都要靠命,毕竟几个普通的护卫,真的动起手来,又哪里是那些人多势众,杀人不眨眼的山上山贼的对手。 买命钱,买命钱,有时候反倒是未必能够买的下自家的一条性命。 所以东南之人如果不得不出门,大多就要先分好家中的钱财,安顿好家中父母儿女。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次出门而去,到底何时才能返乡,又或者是就这般死在远方,再也回不到家中。 ------------------------------------- 离山脚下,一个中年人躺倒在路边,一身锦衣之上,鲜血淋漓。 中年人身侧还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游侠打扮的江湖人,这些人满手老茧,一看就是习惯了江湖厮杀的好手,只是如今这些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没了呼吸,显然已经早早的送了性命。 中年人的手在泥土挣了挣,只是始终没有抬起来。出气多,进气少,多半也是活不长久了。 他是离山附近安平镇里的商贾,平日里靠着倒卖些西南的蜀锦到东南来过活。 东南之地的富贵人家偏爱西南的蜀锦,所以一卷蜀锦在东南之地大多是有价无市,往往能够卖出个天价来。往来贩卖,说的上是一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唯一的缺漏之处就是沿途多贼患,做这个行当其实也是提着脑袋拿命在拼。 就像。 沿海之人的贩卖私盐,虽然是暴利的好买卖,可终归是要冒着天大的风险。 只是一个是怕官,一个是怕贼罢了。 中年人这些年的运气一直不错,平日里往来东南与西南之间,也积攒下了不少钱财。 这些日子东南的局势越发敏感,商人的嗅觉最是灵敏,他虽然不知道要出些什么事情,可隐隐之中始终觉得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所以他原本是打算做完这一票,就老老实实的回家做一个富家翁,虽说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富说不上什么大富大贵,可也足够他在家乡闭门自守了。 只是不曾想这最后一次,他偏偏碰到了那个万一。 离山上的贼人原本他熟悉的很,往日里路过虽然会收不少的买路钱,可终归还是讲些规矩。所以路过这里之时见到山上来人他也不曾放在心上,只当是如往常一般,交了钱财,就能安然过路。 只是没想到这次下山的贼人竟然不是自己的熟识之人。 然后便是一人不留的屠杀。 他请的这些护卫虽说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可终归只是惯常于一对一的厮杀,这也是为何秦人铁骑马踏江湖之时如同摧枯拉朽的缘由。 江湖中人,不习合击之术,一对一的单挑,也许即便是十余个秦军也不是对手,可若是联起手来,百余秦军对阵百余江湖之中的高手,多半这些江湖中人要吃大亏。 何况这次人数之上差距实在太大,他们以一敌多又吃了大亏。 不过几个照面而已,他请来的护卫就败下阵来,要不是他在中了一刀之后就躺在地上装死,那些山上的贼人又被满车的蜀锦吸引,只怕如今他也早就没了性命。 只是逃的过一时,逃不过一世。 虽然比那些护卫多苟延残喘片刻。可这般伤势,多半也是活不成。 他叹了口气,强忍着胸口的刀伤之痛,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香囊以蜀锦织就,平滑的面上绣字。 白首不相离。 中年人看着手中的香囊苦笑了一声,当初他家娘子给他绣了这这个香囊之时,他还嫌弃自家娘子败家,毕竟这蜀锦来之不易,他还觉的自家娘子不懂自己的苦处。 只是如今看来,钱财重要,可终归没有性命重要。 他长出了口气,还好临出门前他已经将家中安排妥当,他早就叮嘱过自家娘子,若是自己久不归家,那她就自己找个好人家重新嫁了,毕竟她还年轻,长的也是少有的漂亮。 至少在他心中,自家娘子实在是不能再好看了。 只是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看着那些杀人越货的贼人就这般安稳的活下去。 他身前响起沙沙的脚步声,原本已经闭目等死的中年人勉强睁开眼。 映入眼眸之中的是一双布鞋,向上看去,站在他身前的是一个粗布麻衣的消瘦男子。 男子低头看了他一眼,只是那双眼眸之中似乎没有任何波动。无错更新 “不要在往前走了,那些山上的贼人不讲规矩,再向前走,你多半会是和我一样的下场。”中年人勉强言语了几句,牵动了伤口,咳嗽几声。 麻衣男子笑了笑,那双眼眸之中依旧没有任何神情,似乎只是因为此时该笑,那他便笑一笑。 “规矩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讲规矩了。” “就算,就算你是有些武艺的江湖高手,也不要在向前了,双拳难敌四手,这山上的贼人至少要有百人之数,性命难得,为何不好好珍惜。”中年人苦口婆心,只是见眼前之人的神态,未必把自己的言语放在了心上。 麻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自然看出此人的伤势极重,别说他不擅长救人,此人的伤势,即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如今他还能活着。 ,也不过是强行靠着吊着心中的一口气,也就是常说的回光返照。 中年人犹豫片刻,将手中锦囊递给身前的麻衣人。 “这香囊之上有我的住处,若是你以后路过我家,希望你能和我家娘子说上一声,要她不必等我了,寻个好人家嫁了。” 麻衣人接过他手中的香囊。 “你就不想报仇” “没必要为了我的私仇,害了你的性命,就算你有些武艺,为我这个将死之人,也是不值得的。你还是速速离去。”中年人如今心愿已了,气力虽然衰弱了几分,可言语之间却是又豁达了不少。 “有些武艺”麻衣人笑了一声,这次他眼眸之中倒是带上了些真挚的笑意。 有多少年不曾有人说过他只是懂些武艺了。 “你先撑一下,我去去就来,不会太久。”麻衣人叮嘱了一句,开始迈步朝山上走去。 躺倒在地的中年人伸了伸手,只是终归没能拦下麻衣人。 他只看到了此人远去的背影,这人身后似乎还背着一把剑 他强撑着一口气,想着万一此人真的能够替自己报仇,那自己一定要撑下去。无错更新 麻衣人几步之间就已经来到了山脚,他脚步从容,缓缓登高。。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天下第一 离山山寨。 一处刚刚被打扫出来,还有些凌乱和逼仄的大堂里,头目们齐聚一堂。 他们这些人原本盘踞在山阳附近的阴岭上,只是前些日子被连云寨的人打破了山寨,走投无路之下才投了离山。 然后自然是山寨之间最为常见的反目与吞并,弱肉强食,本就是山上的道理。 只是如今他们想起连云寨那些人难免还会有些后怕。 他们虽然在山上比连云寨那些家伙盘踞的要久,可连云寨里既有魏横这样的狠辣人物,也有叶玉这样的多智之人。 他们这种寻常的占山为王之人,如何是那些人的对手,自然是被人轻而易举的赶了出来。 只是说起来轻巧,当时的情况如今想起来还是危险的紧。 他们原本的山寨虽然说不上固若金汤,可也是占据了山间的险峻陡峭之地,而连云寨那些人,只用了一夜就打破了山寨。要不是他们早早的就在山寨里安排了退路,那多半一座山寨都要被人瓮中捉鳖了。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大家都是山贼,可连云寨的人对付起他们这些某种意义上的自家人来,反倒是要比官府更加狠辣。 正堂上,一个矮胖的汉子坐在上首,身上裹着一匹蜀锦,在那里左右摇晃,摇摇摆摆。 他嘴角高高翘起,先得一地以自守,又得一笔送上门来的横财,看来果然万般皆有天意。 「没想到新来此地就有了个大收获,如今看来这里还真是咱们的福地。」胖子哈哈大笑。 此人就是如今这座山寨的寨主,被连云寨赶的像是丧家之犬,他此时还能嬉笑自若,倒也不得不说是个人物。 「多亏寨主英明,那个商人递上的过路费才几个钱,和这些蜀锦比起来真是九牛一毛,咱们把这些蜀锦拿出去随便卖卖,就是一笔不少的银子。」堂下有人附和道。 裹着蜀锦的矮胖汉子得意洋洋,显然对于手下的奉承极为满意。 「咱们先在此地稳住阵脚,连云寨那些家伙这么嚣张,早晚会出事情。到时候不用咱们出手,自然会有人帮咱们料理他们,咱们只要抓住时机,到时候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新仇旧恨,一起报了。」矮胖汉子志得意满,仿佛已经看到那个连云寨的寨主冷痕跪倒在他身前。 堂下众人哈哈大笑,虽说如今要是那个连云寨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多半会吓的连手抬不起,更别说举刀相向了。可自家寨主的面子自然是不能拂了。 寨主最是记仇,他们在山寨里混了这么久,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自然是因为他们每一个都已经早早的学会了察言观色。那种只知武勇的莽夫,早就被自家寨主送上战场去磨炼了。 众人正在堂上大笑之时,一个原本守在门外的喽喽忽然跑了进来,「寨主,有人,有人闯山。」 原本哄闹的大堂之中立刻鸦雀无声,矮胖汉子面色一变。 「是,是连云寨的人追来了」胖子的声音有些发抖,只是没有人嘲笑他,堂上之人都是心有戚戚,当日阴岭一战,实在是让他们害怕到了心底。 「不,不是连云寨,只,只有一个人。」 堂上众人松了口气,只是一个人,即便是冷痕来了又如何他们人多势众,即便是堆也能把冷痕堆死。 「慌什么,当日咱们战败不过是因为大意了些,要是真的是明面上打上一场,谁胜谁负还是个未知之数。本寨主不是教过你,遇到事情要有静气,要有那泰山崩啥来着」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堂下有人提醒道。 「对,对,面不改色。」胖子盯着那个闯进来的山贼,似乎十分痛心他的不学无术。 「寨,寨主,不是小的谎报军情,实在是那个人邪门的很,也不见他有啥动作,咱们山寨的人就都倒地不起了。」 胖子瞪了他一眼,「歪门邪道,要是你敢乱我军心,小心山寨里的军法伺候。」 他从台上缓步走向门口,「咱们一同去看看,就当是找个乐子。」 堂上众人应了一声,山寨上下百余人,都是见惯了血的厮杀汉,从山寨建立以来,除了连云寨那帮杀胚,还真没怕过旁人,何况如今知道了对方只有一人,就当是看个热闹好了。 ------------------------------------- 自山寨门口到山寨的议事大堂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石阶。 自下而上,约有千级。 最高层处,已经有几十名山贼张弓搭箭,下指正站在石阶之下,准备登上石阶的麻衣人。 麻衣人微微抬头,望向石阶尽头。 此时那个矮胖的经带着堂中的手下凑了出来。 同样是自上而下的看向那个形单影只的麻衣人。 他也想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如此大胆,只一个人就敢闯他的山寨。 难道当日败给了连云寨一阵,就真的把他当成泥捏的了不成 「你是何人为何要闯我山寨」胖子喝了一声。 麻衣人没有回答,只是抬起脚,开始迈步登上石阶。 此人身法诡异非常,分明只是踏上第一个台阶,可眨眼之间,就已经出现在了十几层台阶之上。 站在台阶上的刀手扑向此人,只是还不等他们近身,便像是被人点了穴道,毫无征兆的扑倒在地。 眨眼之间,麻衣人已经踏过了过半的台阶。 色凝重,悄悄示意身边的弓手。 被几十张弓弩瞄中,加上他们又是居高临下,即便此人有些武艺,也绝对逃不过自家这乱箭之下。 麻衣人忽然开口,嗓音不大,却让他们听的清清楚楚。 「这么轻易就怕了,真是无趣。」 矮胖汉子跺了跺脚,如今山寨的人都在这里,他自然不能落了面子,他愤怒的用手指着半山腰的麻衣人,「等会儿把他给我射成马蜂窝。」 麻衣人一笑,一脚落下,脚步略重,一步之下竟然跨过了半数石阶,相距山顶不过还有十余个台阶。 「放箭。」 矮胖汉子怒喝一声,下一刻,箭如雨下。 麻衣人不闪不避,微微抬头而已。 满天箭雨相聚他只有一步之时,骤然悬停在他身前。 在他身后,有一条肉眼不可见的剑气长河。 只是当中剑气丝毫不动,似乎是被这个麻衣人刻意所操纵。 麻衣人抬起手,长河之中剑气涌动,被固定在半空之中箭矢随意之间就调转了方向,骤然射向那些聚在山顶的山贼。 箭上带着剑气,被那些箭矢所瞄定之人,没有一个能躲过这些箭矢。 只是箭矢满天,却是独独给矮胖的山寨寨主留下了一片空地。 倒在地,看着那些自家兄弟的一个个凄惨的死去。 麻衣人静静的站在石阶上,目光之中露出些怀缅的神色,这还是他这么多年来他出门在外第一次出手,没想到对付的竟然只是区区几个山贼,要知道在那南楚的剑庐里有多少天下知名的剑客都以能和他交手为荣。 毕竟他身上背着的是那个天下剑术第一的剑神之名。 南楚剑神,楚难归。 楚难归迈步上前,走到石阶之上。 他低头俯视着瘫痪在地,动弹 不得的矮胖男子。 「你,你是为了今日那个被我们抢劫的商贾。」胖子言语不清,显然方才的一幕实在是让他心神震撼,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何可以可怕到这般程度。 即便是传说之中的剑阁高手,也不该有如此厉害。 楚难归摇了摇头,「所谓的公理正义,许多年前我便已经看的清清楚楚。凡大张旗鼓持正义之名之人,多半不是伪善便是罪大恶极。」 「我上山,只是因为我想上山。反正不过是顺手的事情,多走几步而已。」 矮胖汉子怒吼一声,猛然起身,既然知道无可幸免,倒不如奋力一搏。 楚难归只是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身后剑气如江河汹涌,将矮胖汉子裹挟其中,剑气如同锋利刻刀,一寸寸的撕扯着汉子的皮肤,汉子痛苦哀嚎,凄惨非常。 楚难归站在原地,仿若未闻。 他与这些人从不相识,至于为何对待此人 只是因为他曾经听那个爱读书的家伙念叨过一句书上的言语。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众人作恶,都该死。 可为首之人,最该死。 此时矮胖汉子的叫喊之声已经小了下去。 一身血肉,渐露白骨。 他随意挥手,将此人打到一边。以脚尖挑起地上的一只箭矢,然后将箭矢随意抛出,裹着剑气的箭矢击打在岩石之上,带着零星的火星,撞到不远处山寨的议事堂上。 议事堂猛然火起,加上被他用剑气一激,风助火势,整座山寨里火势立刻连成了一片,如同一条火龙,骤然之间咆哮天际。 山脚下的中年商人始终撑着一口气,从楚难归与他言语到山上火起,其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已。 汉子看了眼山顶的漫天火光,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第二百七十七章 有间酒肆 山阳镇南去十余里的大道上,有一间开了两三年的酒肆。 酒肆不大,比不得那些开在城镇之中的大酒楼。可往日里迎来送往的客人其实并不比那些大酒楼里少。 南北往来的过路人,大多都喜欢在这里落落脚。 酒肆虽然不大,可胜在酒肆的老板娘把铺子里打理的极好,当中干净整洁自然不必说,单单是酒肆外面的幌子就极为有趣。 红底黑字,盼君归。 日里酒肆里往来的客人多半是南来北往的商人。 出门在外,难免会思念家中。 路过此地,幌子上的三个字,自然会勾起他们的思家之情。 乡情一起,如何能够不进入酒肆之中喝上几杯 加上这家酒肆地处山阳南去的要冲,凡是从北方来的人都必然要经过此地。 舟车劳顿,难免要在此地停留些时日。 达官显贵也好,贩夫走卒也好,都能宾至如归。 迎来送往,往来之人不出恶言。 便已经是极好的生意经了。 老板娘是个三十余岁的俏丽妇人,有些古怪的是自从酒肆建立以来,往来的酒客都不曾见过酒肆的老板,按着老板娘自己所说,自家那个死鬼早早的就丢下她到天上享福去了。 妇人杏眼朱唇,正是女子第二好的年纪。 平日里往来的行人有不少人都对老板娘起过心思,只是老板娘虽然对谁都是笑言相对,可也从来都没让人占过便宜去。 久而久之,有些人自然就知情识趣的不敢再来打扰,至于那些冥顽不灵的好色之徒,都会被酒肆里的伙计打一顿,然后狠狠扔出门外。 酒肆里只有一个伙计,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只是见到客人之时始终是带着笑脸。 偶尔酒肆里的客人抱怨几句,他也会低头弯腰的赔笑几句,虽说看似凶恶却是个极为好相处和豪爽的人。 来酒肆里的客人平日最是喜欢找此人拼酒,看着块头挺大的人物,真正喝起酒来,反倒是三两杯下肚,就要醉倒在桌子上,再也起不得身来。 酒肆之中有三人,除了老板娘和这个跑堂的伙计,还有一个常年坐在柜台前算账的读书人。这人倒是一副标准的落魄文人的样貌,身上还带着一股子读书人常见的酸腐气。 整日里坐在柜台前打着算盘,实在闲来无事时则是捧着那些写着科举制艺的书在那里研读。 酒客算账之时,此人最是不好说话,哪怕是一文钱也是少不得,即便是老板娘出面想要缓和一二,也多半要被他顶回去。可若是往常无事之时,上前调笑他几句,像是问问他回子的几种写法的玩笑话,他倒是也能正正经经的给你解释一二。 时常往来的客商早就习惯了有这么一间酒肆所在,平日里往来路过,如果不来这酒肆里坐上一坐,寻这几人聊上几句,反倒像是缺了些什么。 这一日,一个刚刚从山阳镇里做买卖回返家乡市镇的商人来到了酒肆之中。 商人姓孙,是酒肆里的老熟人了。他找了张桌子,随意落座。 「王二,快给我上一壶刘伶醉,这么多天没喝,嘴里都淡出鸟来了。」汉子大声嚷嚷了几声。 「来了,来了。」一脸横肉的王二端着几壶酒从后厨里走了出来。 「这么多天不见,还以为孙掌柜忘了咱们这小小的酒肆了。」老板娘也是从屋中迎了出来,自然而然的坐在孙姓商人对面。 孙姓商人迫不及待的喝了口酒,打了个酒嗝,「老板娘,你说我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喝过的好酒也不算少了,可独独你家这刘伶醉,几日不喝就感觉这肚子里的馋虫在打架一般, 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妇人用手中的锦帕掩着嘴,柔声而笑,「孙掌柜哪里是想着我们这里的酒,是想着我们这些人才是。」 商人也是一笑,「老板娘说的有道理,肯定是这么个道理。」 他虽然已经有了家室,而且对酒肆里的老板娘也不曾存什么别的心思。可见美人嫣然一笑,终归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孙掌柜还不曾说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老板娘目光流转,眉眼生姿。 「这些日子这些日子不提也罢,老板娘也知道我是做粮食生意的。往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到山阳镇里和一些大的粮商谈好日后采买的价格,毕竟往日里山阳镇的粮食在咱们东南吃香的很。」 他喝了口酒,言语之间有些消沉,「这次算是白走了一趟。」 老板娘亲自给他倒满了酒水,「莫非是山阳镇里出事了不成」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山阳镇倒了什么霉,竟然碰上了好多年都不曾遇到过的蝗灾。还好有范家为首的几个大粮商发现了端疑,早早的收割了庄稼,不然今年别说卖粮食了。只怕山阳镇的百姓能不能熬过去都不好说喽。」 「那确实是苦了这些山阳的百姓了。」老板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只是她没有立刻去喝,而是把酒杯凑在嘴边,微微有些出神。 「要是就只有蝗灾倒也算不得什么。」他压低嗓音。 「更关键的是,如今山阳镇里有人从鱼腹里取出了一封书信。你们酒肆离着山阳镇也不算远,平日里往来的酒客不少,多少也应该听说过那个山阳镇里吴县令的事。」 「那个吴县令和黑衣教从来都是针锋相对,要我看这次他们多半是要分个胜负喽。」 姓孙的商人有些感慨,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虽说他也想留在山阳镇里好好看看热闹,看看这场大战到底是谁胜谁负。可他也知道,继续留在山阳镇里谁也不能保证不会被殃及池鱼。 看热闹虽然重要,可还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更重要些。 他感慨连连,却不曾注意到老板娘目光低垂,握着酒杯的手在轻轻颤抖。 不远处,王二的脚步微微一晃,手中拎着的酒水差点掉到地上。 柜台上,账房先生手中的毛笔滴下一滴墨汁,墨色晕开,遮住了几处圣贤书上的文字。 第二百七十八章 四面做局 这些日子山阳镇里多了许多外人。 往日里多些外人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山阳镇是附近的重镇,加上位置优越,平时也有时常往来的客商。无错更新 只是这次来的这些外来之人大多衣衫褴褛,面有饥色,一眼看去就像是几日都不曾吃过饱饭一般。 大半是从附近到山阳来避难的灾民。 东南之地虽然远远小于中原之地,可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的规矩不论走到哪里其实都一样。 虽说都是乡民,可口音之间到底还是有些不同,若是仔细听上去,自然能够分辨一二。 都是附近县里的农户,多半是实在别处活不下去了,这才投奔到山阳镇里来。 虽说范老爷子等人早就有所准备,早早的在镇外设置了几处像义庄这般的救济之地,可来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了些,还是有些人越过这些据点,直直闯入到了山阳镇中。 沿途的家丁也好,官差也好,倒是没有人敢执意阻拦,毕竟人饿极了,是真的会拼命的。 再说,天塌下来,还有上面的人顶着。 哪怕山河崩塌,先压死的也不会是他们这般的小人物。 红炉私塾里,范老爷子和冯先生相对而坐。 外面蝗虫未停,哪怕是这私人院落之中,也有蝗虫低飞呜咽。 冯先生放下手中的书,给范老爷子倒了杯茶。 散碎茶叶浮在茶水上,倒是带着些甘草的清香。 “老爷子见谅,我这的茶叶都是些陈年旧茶,也不知老爷子喝不喝的惯。” 老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冯先生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头子虽然自小长在富贵之家,可也是吃过些苦头的。先生实在是看轻了我这个老家伙了。” 他放下茶杯,看向冯原,“想来先生应当知道我的来意,如今灾民已经入镇,先生此时不出手相助,更待何时” 冯原摇了摇头,“那些灾民虽然可怜,可我此时出手,岂不是就等于站在了云澜这边为灾民计,我个人倒是算不得什么。只是我若出手,必然还会有人随我一起出手,他们本该都是清静读书的读书人,若是因我一人将他们卷入吴非与云澜的争斗之中,坏了他们的性命,岂不是我的过错。” “难道先生以为你不出手,他们就不会被卷入其中”老人喝光了杯中的茶水,放下手中的茶杯。 “逃不掉的。如今的局势,只要双方争斗起来,必然是你死我活,吴非与黑衣教,只能活一个。原本我也想置身事外,可这个世道,独善其身,哪里有那般容易。” “吴非和云澜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你们这些读书人现在不自己入局,到时候他们自然有不少手段逼着你们入局。到时候就不会有血腥了吗只会更加血腥,现在双方还没有撕破脸,冯先生你们还有的选,所以先生还是好好思量才是。” “读书人,终归不能一辈子埋首书斋。” 老人也不催促,只是转过头去看着屋外的嗡嗡乱响的蝗虫。 冯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默良久。 “先生说的是,既然逃不掉,不如主动入局。”他缓缓开口。 “只是不知老先生需要我做些什么” 老人捻了捻胡须,“要先生做的是事情其实简单的很,只要聚齐起镇里的读书人造些声势就可以了,至于吴非那边。” 老人抬起头,“吴非那边自然会有人应对,说不定这次最终的得利之人,反倒会是咱们山阳镇。” ------------------------------------- 山阳镇外的义庄里,朝清秋等人已经早早的布置好了赈灾需要的一切。 那些提前一步前来的灾民也被他抓了壮丁。这些人自然没什么抗拒,毕竟他们到山阳镇来的目的。 就是为了能够有口吃食,至于到不到山阳镇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无错更新 朝清秋和范夜等人站在台阶上,看着不远处还在飞舞的蝗虫。 自打前些日子这些蝗虫飞入到镇子里,这么多日一直都在外面往来徘徊,飞舞不歇。 “常在书上见到写史之人言天灾无情,短短几字而已。便已经觉的是人间第一等的凄惨事,如今事到临头,才知道书上那寥寥几笔,却是描摹不出苦难万一。”周齐家叹了口气,颇有些感时伤怀的心思。 “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喜欢伤春悲秋,你我这般自小生活在富贵乡里的人,所谓的感同身受,其实也不过是种猫哭耗子的怜悯,哪里就真的能感同身受了”范夜讥笑一声,盘腿坐到地上。 一向言语敏锐的周齐家这次竟然不曾辩驳,只是站在原地,沉默无语。 他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也知道范夜说的才是对的。 他们这种富家子,终究是理解不得这些灾民的所受的苦难,所谓的悲天悯人,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施舍罢了。 这个世上,哪里有什么感同身受。 “师父你说是不是”范夜看向一旁一直沉默不言的朝清秋。 朝清秋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不过这又何尝不是双方都满意的一个结果” 他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些正忙碌着的灾民,虽然是有些忙碌,可却已经没有了当日在破庙之中的惶恐与无助。 不少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大概对他们这些穷途末路之人来说,能够有口饭吃就已经是最让他们心满意足的事情了。 “书上说,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一个人,是真正的悲天悯人也好,是锦衣夜行的施舍也罢,终归是做了好事。一个一辈子都做好事的人,就是一个善人。你说是不是” 范夜一愣,朝清秋和他说的道理和书上的有些不同,只是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去细细思索。 义庄不远处已经扬起了厚厚的烟尘。 一群灾民蜂拥而来,远远看去,渺小如蝼蚁。 ------------------------------------- 山阳镇县衙后宅之中,吴非手下的人齐聚一堂,并排而立。 吴非这个主事之人倒是安然而坐,把脚搭在桌子上,抬头而望。 似乎想要透过头上的屋顶,看一看屋外乱飞的蝗虫。 他这个主事之人不出声,堂内之人自然不敢率先出声言语。 良久之后,他抬手敲了敲桌子上的圆木,“没想到还真给他盼来了这场蝗灾,你们怎么看如今咱们该如何是好” “运道如此之背,难道是天亡我也不成” “鬼神之说素不可信,大人不可妄自菲薄。”王越道。 在场众人之中,只有他这个小捕头无权无势,也没有自己的人马。 到时候双方交起手来,他和手下那些衙役们不被吴非当成炮灰他便要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出什么主意,万一到时候吴非来一句谁出的主意谁解决,那他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吴非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用心。 “王大哥还是如此忠义,不错,不错。” 他抬眼看向另外几人。 李家家主李安上前一步,“大人,如今范家和那些大商户都在放粮救灾,我愿意舍了家财,以大人的名意来救济进入山阳镇的灾民,最少咱们在名头上不能比他们差了,大人以为如何” “何必浪费钱财,李家主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吴非笑着摇了摇头,“何况我的名声,是用这些钱财就能买的回来的吗” “既然买不回来,那就不必做这种无用之事。” 吴亦抱拳道:“我有一计,若是。 能成,可以一劳永逸。” “说来听听。”吴非抬手指了指吴亦。 “如今贼人势力大且掌握民心,可属下看来却还不是咱们出手的机会。敌人最强的一刻才是敌人最弱的一刻。而现在敌人还远远未到最强。” “说下去。” “如今蝗虫之势正强,灾民尚且不断涌入到山阳镇中。咱们势弱,他们必然不会此时动手,而是会等到百姓最多,民心最为沸腾之时。” “彼时他们最强,可也是他们最弱之时。” 吴非笑道:“我和云澜对峙了这么多年,他可不是个大获全胜在即就会昏了头的人。” “云澜不是,可他终归不是一个人。_o_凡事只要牵扯庞大,即便是再聪明厉害之人,也必然难以处处把控,稍有疏漏,就是咱们的可乘之机。” 吴非大笑,“趁他病,要他命。这个计划我喜欢的很。一场失败,我就要他云澜前功尽弃。” “只是,咱们如今还有一个短处,听说上次云澜那边有个高手。”吴亦欲言又止。 他看了身侧的白衣人一眼。 “咱们这边高手太少,终归是一个劣势。” 吴非也是看向白衣人,“如何若是这次再次对上那人,有几成把握” 白衣人冷漠的看了他们一眼,“我已经给剑阁之中传回了书信。再说即便没人来也无妨,我不会再输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碑上书 狐人语 蝗灾不散,山阳镇里涌进来的难民也是越来越多。 以范老爷子为首的大族收留了不少人,只是与涌进来的庞大人群相比,终究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们不得不与朝清秋一般,从这些灾民之中挑选些人,分配给他们一些诸如守夜的活计。 之所以说是迫不得已,是因为谁都知道以工代赈是个好法子,可前提是救济的一方在人数或者实力上要稳稳压住被救济的一方才行。 不然最后很容易就会变成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人性一事,从来经不起试探。 范老爷子他们也只能在其中找出些他们熟悉的老实本分的故人,加上安排家中的仆役不时的巡查。谨慎小心之下,到如今倒是还不曾出过什么事情。 这一日,镇子西边的一处秘林里,一个老人正带着几个年轻人围坐在篝火旁烤火。 老人是镇子里的打更人,已经干了半辈子。 山阳有些死规矩,即便是猖狂如吴非都不敢轻易触碰,其中之一就是有些行当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打更人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就是更为常见的收尸人。 这两者多多少少有些神鬼之说在当中,常会碰到些常人见不到的灵异鬼怪之事,所以寻常人难免会对他们敬畏几分。 至于吴非这种人虽然对鬼神之说弃之以鼻,可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错更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近这些日子山阳镇里动荡,范老爷子这才安排了老人带着这些年轻人在附近巡夜,免得真出了什么事情,老人应付不来。 “赵爷,你昨天和咱们说的狐媚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一个年轻人向着火堆里添了把柴火。 “那还能有假的赵爷是什么人见多识广,吃过的盐比咱们吃过的米都多,就是不知道这些狐媚变成的姑娘会不会喜欢俺这种踏实肯干的老实人。” 另一个年轻人叹了口气,显然是觉得自己至今还没遇到过那些化成年轻女子的狐媚有些可惜了,至于是为他自己可惜,还是为那些狐媚可惜,那就谁也说不清楚了。 “你小子多半是没戏,这些狐媚变成的女子最是喜欢那些在夜里挑灯夜读的读书人,你小子知道什么叫被看添香不要是真有狐媚找上你,还不是要早早的被你吓走。” 老人捻着胡子调笑了年轻人一句,其实他哪里见过什么狐媚幻化成的年轻女子,他守夜打更这么多年,倒是确实见过不少怪事。 只是所谓的怪事,说到底,还不只是人事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难道夜里就有了吗 老人微微叹了口气,他想到如今山阳镇子里的局势,除了那些外来人,如今傻子也知道山阳镇里要出事情了。 他虽然是在夜里行走的人,可见惯了夜色,倒是对白日里的事情更加清晰了几分。 “赵老说的是,就你小子这德行,还想着碰到狐媚女子,走的夜路多了,不撞到鬼就不错了。”有年轻人调笑道。 “哪里有什么鬼怪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赵老你说是不是” 年轻人虽然嘴上这么说,可眼睛倒是在四处打量。 夜色悠悠,万籁无声。 偶尔有风吹过,带起林中树叶做响,飒飒的枝叶抖动之声,虽在远处,却也如在耳边。 被他这么一说,所有年轻人都不再言语,齐齐看向端坐在中央的老人。 老人却是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才轻声开口。 “这个还是不要说了,咱们还是说些别的,不说这些神鬼了。” 老人此言一出,围坐在篝火旁的几个汉子瞬间感觉身边似乎冷了几分,不远处映在地上的竹影,似乎变成了一个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老人心中笑了一声,他虽然不信鬼神之事,可依旧不曾点破他们。 。 他曾经听红炉私塾的冯先生说过,当年儒家的夫子对待此事说的就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冯先生说当时的夫子未必是相信鬼神的,只是为何最终是语焉不详的含混过去 据他所想,多半是因为当时是乱世,礼崩乐坏,仁义不存,可世道之上的人,终归需要些敬畏的,既然人心已然如此,那所能依靠的便只有鬼神。人心之上,终归要有一道枷锁,才不至于沦为野兽。 老人又是悄悄叹了口气,他虽然不曾读过书,可也觉得冯先生说的有道理,人心之中,确实需要敬畏啊。 当年如此,如今又何尝不是如此 “哎,说起来,俺当年走夜路的时候” “俺也遇到过,当年” 有一人起了头,自然就有人紧跟其后,自小到大,谁还不曾碰到几件平日里不常遇到的新鲜事既然解释不了,那不如就当做鬼神之事。 只是他们越说,越是有些心虚,不时偷偷看向正在一旁神色自若,靠着篝火烤着火的老人。 老人突然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安静一些。 众人不敢言语,静耳聆听,只听见有轻微声响从不远处传来。 声音怪异,不似人语,片刻之后,却是越发清晰。 低声婉转,嘤嘤作响如狐语。 “李家子,身亡死,事乃止。” 一连数次,絮絮不止。 半盏茶之后,周围再无声响。 几个年轻人面色变换,惊疑不定。无错更新 山阳镇里最出名的李家子是谁即便是他们这些外来户也是心知肚明。 几人看向最为镇静的赵爷。 老人叹了口气,本以为这些事情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这个守夜人身上,谁想左躲又躲,始终是躲不掉。 “这件事你们可不要到处宣扬,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年轻人们点头称是,只是心中如何想的,只怕他们自己心中都未必知道。 老人看着篝火有些愣神。 既然人家已经安排了这一步,即便他们守口如瓶,便真能遮掩的住吗 一夜无话,第二日,有狐口出人言之事,传遍全镇。 后一日,有河中石碑漂浮而出,碑上言语与狐语一般无二。 县衙后院,吴非提着毛笔,在宣纸之上写下了一个字。。 第二百八十章 好人之难 书房里,吴非放下手中的毛笔,狼毫斜挑,还沾着几分墨迹。 白纸黑字,宣纸上,是个字迹分明的杀字。 “这些日子山阳镇里又来了不少灾民,想来是我那个云澜兄弟觉得时机成熟了,想要动手挫一挫我的锐气了,说不定还想要把我这条命也一起拿去。” 吴非笑了一声,只是没了平日带着的玩世不恭,反倒是带上了几分怒意。 想来不论是谁,被人逼到这个地步,多少都要有些愤怒,何况他本来也不是个什么脾气好的良善之人。 这次就算他能赢,只怕日后的县志上也少不得要留下他一笔。 “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如今他们得意,就先让他们得意一时好了。一时得意容易,可难的是一世得意。” 吴亦站在堂下,他也知道吴非只是嘴上说的厉害,可他如今身为吴非手下的大将,不能不说几句场面话。 “事到如今,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不用你来教我。如今云澜出手,良机可曾到了” 吴非看向吴亦,今日书房之中只有他们两人。倒不是他信不过王越和李安,只是这世上的大事,往往败就败在一个保密不严,计划越是周密,牵扯人数越多,越是如此。 一架马车,越是奢华繁复,越是容易毁于一处。千里之堤往往溃于蚁穴。 吴亦沉默片刻,“大人以为咱们应当对付的是谁” 吴非倾了倾身子,皱着眉头敲了敲身前的长桌,“你的意思是” “咱们最大的敌人是云澜不假。可云澜依靠的是黑衣教,若是黑衣教不复存在,那云澜还不是抬手可擒甚至不用大人出马,只需要派一衙役即可。” “原来如此,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吴非点了点头,“所以你已经有了准备” “凡是一家之中,第二之人总归是要与第一之人有些分歧的。黑衣教也是如此,如今云澜虽然在教中声势日隆,可他越是如此,便越会让那个第二人难做,所以咱们只要抓住这个机会,自然也就能从中分化黑衣教。” “有道理,看来这次真是让我捡到宝了,我那个弟弟要是知道你如此足智多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的扇自己耳光” “大人谬赞了。” “日后若是我成了当家之人,一定会让你成为我之下的第二人。”吴非笑道,“不过想来你这种聪明人,是不会犯这种过错的。” 吴亦脸上倒是平静的很。无错更新 这本就是他所求,他当初和吴家请求来这边,本就是为了赌一把。成了,自然是荣华富贵,输了大不了离开吴家,凭着他的才华,哪里去不得 只是来到这里之后,他才发现吴非这个吴家人口中的脾性多变的长子,原来是最和他投脾气的人。 在他看来,吴非这种真小人,要远远胜过吴耀那个总是喜欢装腔作势的世家子。他所求的本就是利益,谁能给他更多些,他自然就是谁的手下,哪里还用讲什么仁义道德。 仁义道德那种东西都是有钱有闲的才能讲的,他自小到大看到的都是那些被吴家内门人欺负的外门人。 “大人何必有此担忧,咱们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可大人也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只是求利罢了,只要大人能够永远向上走,永远高出我一头,那我自然会对大人忠心耿耿。” 吴非大笑,“我就喜欢你这个实话实说的性子,人嘛,喜欢钱,喜欢权,何错之有喜欢就要说出来。” “我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那些假道学,伪君子,明明嘴里说着仁义道德,可心中想的,手中做的,哪件事不是男盗狗娼的龌龊事这种人,死干净了才好。” 吴亦目光微微一缩,“大人的意思是,咱们也要对那些读书人动手” “早就看那些。 人不顺眼了,什么正直刚强,还不是想要在我这里刷一个刚正的名头大人我不是个好人,可也不想给他们做枪,想要留名青史的机会嘛,我给他们。” “只是咱们两面对敌,只怕咱们的人手有些不够。” 吴亦战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无数飞蝗飘荡而入。 “人手不够不是还有许多从镇外逃进来的灾民吗生死关头,给他们些吃食,或者稍稍派人诱导一下,他们自然什么都能做了。” “再说,他们难道平日里看着那些道学君子就很顺眼吗那些读书人老爷家里可是富足的很。” “你家大人我这也算是赈济灾民了。” 吴亦脸上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他本以为自己就足够无情,没想到吴非比他更要心狠手辣。只是做大事,牺牲总归是难免的。 吴非的法子倒也是个好法子,如果能够引起山阳镇的内乱,对他们自然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大人说的是,小人明白了。” “只是这些灾民只是乌合之众,若是咱们真的启用这些灾民,只怕黑衣教那边只要稍稍阻拦一二,就会大事不成。”吴亦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 吴非笑着摇了摇头,“你太看不起云澜了,我对我这个老对手了解的很,你以为只有我想要除掉这些读书人不成” “这件事里云澜只会推波助澜,乐见其中,毕竟死的都是与他不对付的读书人,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可惜。” 吴亦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的因果。 “若是其他人阻拦又如何” “其他人,如今山阳镇里的几大势力,除了咱们,只剩下他黑衣教和范家,到时候黑衣教有力无心,范家有心无力。想想真是有趣的紧,你说范家和黑衣教会不会因此反目成仇” 吴亦抱拳,“大人真是好深的谋划。_o_” 吴非摇了摇头,“因势利导罢了,做好人就是这么无奈,都想做好事,却可能要为一些自私冷漠之人反目成仇,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大笑一声,指着屋外的蝗虫,“如此看来,还是咱们这些坏人活的更痛快些。”。 第二百八十一章 除草 红炉私塾里,山阳举足轻重的三人自蝗灾以来还是首次聚在一起。 冯原坐在主位,他是红炉私塾主人,坐在主位理所当然。 对面的范老爷子和云澜喝着他刚刚沏好的茶水。 杨易站在云澜身后,冷面黑衣,看向自己当初在私塾里的座位。 他离开了这么多时日,可私塾里的布置依旧还是如往日一般,只是当初是他打扫,如今应当都是先生自己打扫了。 三人都不曾开口,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都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自然都是有耐心的很。 饮酒翻书,无人开口。 最后还是范老爷子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倒真是沉的住气,人家都招惹到门口了,你们还能在这里安安稳稳的喝茶。」 今日是范老爷子将他们找在了一起,前些日子有些难民突然开始冲击城中的富户。 那些商人还好,毕竟城中富商以范家为最,灾民前来之时,他们出钱出人的不少,所以受到的冲击最少,而那些当初不曾经出力,只是站在一旁颐指气使的读书人却是遭了殃。 「不喝茶又能如何我已经三番四次的找过那些人,道理讲过不只是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他们想要置身事外,我能理解,只是他们既然要置身事外,又何必干扰旁人做善事。」冯原面无表情。 这些日子冯原一直在外面奔走,四处拜访镇子里的读书人,希望他们能够出面为涌入山阳镇的难民出些力,哪怕不出银钱,只是出面安抚一下也好。 读书人嘛,读的起书的,多半不是什么贫家子,自然贫家子也是有的,只是远远不如富家子多罢了。商人那边范老爷子能够出力,读书人这边自然只能靠他。 有人愿意出力,自然也就有人不愿意出力。 愿意出力之人他们自然是欢迎,不愿出力之人也没什么可以指摘。毕竟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只是有些人不止想着自己置身事外,还想拉着别人一起坐山观虎斗。对着那些善心之人,指指点点,说人家欺世盗名,为的是个名声,这就有些讲不过去了。 即便这些人中有些人真的是为了名声,可人家到底是实实切切的做了善事。又有何可以指摘之处 冯原虽然有些面子,在山阳镇的读书人之中也颇有名望。可到底和黑衣教的上下有序不同,能够团结起来多少人,也只能看着各自的心意罢了。 他虽然也看不惯那些人,可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如今吴非教唆那些灾民冲击他们,这个本性纯良的读书人破天荒的心中有些快意。 云澜倒是波澜不惊,「冯先生何必多想,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有人自求死路,咱们也不能挡路不是」 「机会,咱们曾经给过他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如果咱们现在出手相助,他们肯定会转变心思来帮助咱们,可这种人我也不想要。」 「凭什么好人做了好事就要受到万般责难凭什么坏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 「这种人,还是应当让他们死上一些的。」 云澜的言语倒是耿直,只差说一声就是要见死不救。 「可他们终究不曾做下过错事,最多也就是嘴上功夫,家破人亡,是不是有些太过了。」范老爷子终归是不忍心。 「听说当年老爷子在商场里也是转战四方,杀伐果断的人物。怎的到了如今,做事情反倒是犹豫起来了要知道妇人之仁,才是做大事的大忌。」 老人叹了口气,「我自然知道大事当前犹豫不得,只是如今要做决定的不是那些可有可无的银两,而是数不清的人的身家性命。」 云澜放下手中的茶杯 ,嘴角撇了撇,带着些古怪笑意,「老爷子口中可有可无的银子,不知道是多少人拼了命都求不到东西。所以值不值得,只不过是看看他们的价值罢了,而如今在我看来,这些都值得,甚至是值的不能再值得了。」 老人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冯原,其实冯原不说话,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只是老人多少有些不甘心,还是要试上一试。 「老爷子说的有道理,只是事从权变,这次他们也实在是过分了些。人嘛,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些代价的。不过,确实不应祸及家人。」 冯原最后还是不得不开口,只是他的意思倒是和云澜相差不大。镇子里眼中最为优柔寡断的读书人这次破天荒的狠下了心肠。 都是人命,难道读书人的性命就要比灾民的性命更值钱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 屋中四人,两人已经意见相同,如今没有表态的只剩下站在云澜身后的杨易。 杨易摸着腰间的刀柄,从儒转佛的年轻人倒是没有丝毫迟疑,他斩钉截铁的道:「如今的大事是打败吴非,此事之前,万般事都可让路。」 云澜赞许的点了点头,「不错,就是如此。」 屋中再也没有人言语。 良久之后,老人沉声道:「他们不能闹的太过,不然你我之间,就此分道扬镳。」 「这是自然,我和吴非在动手之前都想要先把这些闲杂人等清上一清,日后不管谁赢了,都能直接接手山阳镇的势力,老爷子,我们这是在为山阳镇除草,你该知道的。」 老人冷哼一声,看向屋外。 他知道云澜说的不错,这么多年,山阳镇虽然不曾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沉寂了这么多年,就像一潭沉寂多年的死水,虽然潭水不缺,甚至大雨之时还会留下少许,更加丰茂几分。 只是说到底,终归只是一潭死水,暮霭沉沉,没有朝气,又或者说是一个已经脚步蹒跚的老人,摇摇晃晃,步履蹒跚。 一地如一人,想要让它焕发生机,自然也有办法,譬如自我剪裁,刮骨疗毒。 去掉树上的粗枝烂叶,才能长出新枝叶。 这也是老人虽然反对他们的做法,可也缺并未如何强烈反对的缘由。 只有旧血去,才有新血生。 人事如此,家事如此,国事也是如此。 只是行此事之人,多半不会在日后那些流传后世的书上留下什么好名声。 既然总要有人来做,那这骂名不如就让他们来背负。 第二百八十二章 山中人 山阳镇外,朝清秋正骑着他那匹瘦马,缓缓行走在一处深山里。 这匹马还是当初他来东南时谢姑娘所赠,是自家师叔当年闯荡江湖时坐骑的后代。 当年那匹老马已亡,据说死时头颅犹然高高仰起,留着泪望向东篱山的方向。 当时被看招里谢姑娘说着说着就红了眼,轻声说了句,“毕竟是那个人的马。” 言语未毕,泣不成声。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当年在那匹老马去世之时,东篱山上曾有一把旧剑震颤不止。 老马,旧剑,同念故人。 如今这匹马马瘦毛长,说不上雄壮,可到底是让他在这个遍地生人的异乡多了几分暖意。 朝清秋策马前行,林中寂然无声。 行走山林之间,仿佛初来东南之时。 他原本是在义庄里安顿那些外来的灾民,不过如今涌向义庄的灾民已经少了下来,义庄里的人也大多熟悉了收纳外来灾民的流程,剩下的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因循守旧而已。 剩下的事情已经不是非他不可,他便将义庄里的事情都交给了范夜和周齐家,独自抽身外出,想要看看这四周可还有需要帮助之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安稳的走到山阳镇里。 这条看似不长的逃难路上,其实如今满是荆棘。 林中虎豹,路上毒蛇,可怕固然是可怕,可看得见的可怕也就只是可怕罢了。 未必就比的上此时的人心可怕。 生死之前,人心才是人心。 他缓缓而行,若有所思,心中想着山阳镇里的事情。 如今山阳镇里剑拔弩张,只怕双方很快就要图穷匕见。范家站在云澜这边倒是没什么好说,吴非坏事做尽,非死不可,即便没有云澜也是如此。他如今在想的是吴非身死之后,云澜下一步会如何 他看的出来,云澜不会是一个就此止步的人,必然还会有其他的谋划。 若是不同路,到时候他们又会不会从如今抵着后背的盟友,转身就变成持刃互对的敌人 少年之时,一腔孤勇,总觉得心有热血,手有利刃,只要路是对的,又有何事做不得 唯有年岁渐长,长大成人,才会发现原来有些事,哪怕初心任在,结果未错,可有的路走不通就是走不通。 即便是寻求同一个结果的志同道合之人,也会走上不一样的道路。 人生无奈,莫过于此。 黄昏时分,夜风吹拂,让他收回了思绪。 “救,救命。”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朝清秋紧了紧缰绳,翻身下马。 一个老人正靠在附近的一棵树下,衣衫有些破烂,面色苍白,言语之间时断时续。 老人见了朝清秋,原本已经有些暗淡的双眼瞬间迸发出一抹神采,就像是溺水之人在将要沉入水底之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朝清秋俯下身子给老人摸了摸脉象,然后转身从包袱里拿出些干粮放到老人手中。 原本看着已经衰弱到极点的老人忽然就来了精神,开始大口的狼吞虎咽。 三口两口的把朝清秋给他的干粮吞入口中之后,老人被噎的咳嗽了几声。 朝清秋立刻把身上的水壶递了过去。 老人死命的吞咽了几口,打了几个抱嗝,一脸满足的朝后靠了靠。 “多谢,多谢公子。” 他打量了朝清秋一眼,“要不是有公子,小老儿我肯定活不过今天喽。” 朝清秋也是在暗中打量这个老人,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按理说这个老人不该一个人孤身出现在此处才对,何况看此时这个老人的神态衣着,只怕也不是逃难来此。 “老人家为何在此” “还不是这些日子村子里遭了蝗灾,虽。 说如今村子里还不缺粮食,可坐吃山空始终不是个法子。老头子我这才想着逃出来寻个生路。” “原本我是带了些粮食的,只是没想到走到这里遇到了一伙儿贼人,不止是把我的钱财抢了个干净,要不是小老儿跑的快,差点被这些人把性命都拿去。”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眼泪,看起来凄惨之极。 朝清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老人家不要难过,如今没事便好。” 朝清秋微微低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不知为何,他没有提及要带老人到山阳镇里去。 “既然老人家没事,那我就要继续赶路了。” 他从身上的包裹里又掏出些干粮放在老人手中,“这些干粮不多,可也够撑些日子,老人家还是赶快逃命去。” 他转身牵过马匹就要离去。 老人却是扑通一声,猛然跪倒在地,伸手死死的扯住他的衣服下摆。 “公子莫走,公子要是走了,小老儿今日就死在这里。” 朝清秋赶忙弯腰将老人扶起,“老人家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还有要是在身,久留不得。” 老人抹了把眼泪,另一只手依旧是死死的扯着他的衣服,“小老儿虽然没有读过书,可也知道公子这是救命之恩。滴水之恩都应当涌泉相报,何况公子恩重,若是让公子就这般走了,小老儿日后就是活着心中也是不会痛快。” “所以公子今日若是走了,岂不是就是要了小老儿的性命今日若是不能带着公子回村子里坐坐,小老儿我日后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还是希望公子能够可怜小老儿一二,老头子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老了老了,难道公子忍心看着小老儿仅剩的几年过意不去” 朝清秋一脸感动的点了点头,“不想老人家刚烈至此,如今像老人家这种人不多见了,清秋自然不能辜负老人家的美意,只是不知村子在何处” 老人见他答应和自己回村子,脸上露出大喜的神色,倒也不是作伪,看起来极为真诚。 “我们村子就在不远处,半个时辰便到,公子且随我来。” 老人转过身,在头前带路。 朝清秋牵着马跟在他身后。 “看公子衣着,想来是个读书人” “读过几本杂书,算不上读书人。” “读书人明理心善,我们村子最是欢迎读书人。”。 第二百八十三章 人心鬼蜮 东南多山,自然也就多村落。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其实说穿了也就是一个尽地利。 按着朝清秋在义庄中听范夜所说,东南的山寨够多,可零零散散的村落更多,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上山落草。 民力,盛世可为人力,乱世可也为匪力。 老人带着朝清秋走进他们的村子。 村落依山而建,古木遮掩之间,林木纵横,藤蔓倒挂。 显得飘渺避世,古意悠悠。 走在路上时朝清秋本以为老人所说的村落之中不缺粮食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等真正进了村子,他才发现老人说的似乎还是谨慎了些。 村中行人不少,来来往往,男女面色红润,毫无饥饿之色。甚至在朝清秋看来,这些人的面色要比山阳镇里那些能吃饱饭的人家的神色更好些。 村中往来之人见了老人,脸上都露出一丝一闪而逝的惊讶,只是他们很快就将这一丝惊讶遮掩下去,转头看向老人身后牵着马的朝清秋。 一个年轻男子迎了上来,不远处的一个妇人则是匆匆离去。 “孙老爷子回来了,这位公子是?”汉子满脸笑容,朝着朝清秋憨厚一笑。 朝清秋自然是回了个笑脸,只是心中对这个村子更有兴趣。 那个匆匆离去的女子显然是去通风报信了,至于给谁通风报信,才是最有趣之处。 “这位公子是我的恩人,方才在路上要不是这位公子刚好路过救了我的性命,只怕我入今已经死在外面了。” “那公子真是我们村子里的大恩人啊。”一个壮硕汉子从不远处匆匆赶来,头上还带着些汗水,显然来的匆忙,衣服上还挂着些树枝上杂草。 “这是我们村子的村长,李勇。”老人指了指汉子。 李勇抱了抱拳,“公子快先随我进村子,没有让恩人站在门口说话的道理。” 他转身引路,朝清秋牵着马跟在他身后。 他们所过之地,一个个村里的百姓都会盯着他们看上几眼,只是扫过之后,立刻就会移开目光。 朝清秋发现这些人看向李勇之时,目光之中满是敬畏,或者说是恐惧。 “先生可以先住在孙老爷子家里,今晚我请先生喝酒,不醉不归。” 李勇豪迈一笑,看着倒是个豪爽之人。 朝清秋也是笑了笑,“清秋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边走边聊,也算的上是言谈甚欢。 几人正走在路上,一个矮胖的汉子忽然从路边冲了出来,蓬头垢面,披头散发。 几个强壮的村民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 矮胖汉子左手之中拿着一根只剩下骨头的鸡腿,右手则是拿着一个小孩子才玩的拨浪鼓,摇摇晃晃,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汉子留着鼻涕,嘴角抽动,小声说着些言语。 以朝清秋的耳力自然听清了汉子的言语,汉子只是在反复念叨一句话,“絮儿别哭,絮儿别哭。” “快把他拉走,别让他吓到咱们的客人。” 李勇朝着跟在汉子身后的几个壮汉吼了一声,几人不敢耽误,立刻上前把矮胖汉子拖走。 “公子不要见怪,这人原本是我们村子里的富户,后来家中起了一场大火,老婆孩子都死在了大火里,他也伤感过度,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谁也不认得了,整日只知道在村子里游荡。”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真是个可怜人。” 李勇附和道:“是啊,真是可怜人。不过天灾人祸,谁也没有法子不是” ------------------------------------- 姓孙的老人家在村子的最东头,是一间有些破旧的瓦房,房子虽然破旧,可也有一主一副的两。 个屋子。 老人把朝清秋安排在了侧卧里。 屋中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简陋的小桌,朝清秋把腰间长剑解下放到桌上。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外看去。 村中之人来来往往,天上也有蝗虫不时飞过,只是这些人似乎都不太在意。 朝清秋摸了摸鼻子,他总觉得这个村子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方才他进村子之前刻意留意了一下,发现这个村子也是以种田为生,既然如此,一个以种田为生的村庄,即便是这些年有些粮食储存,可面对如今的蝗灾,也不该毫不担忧才对。 “公子可还满意本来是想要把主屋给公子住的,只是实在是收拾起来有些难,公子在这里将就着对付对付。”孙老头拿着一床被子走入过来。 “老爷子说的哪里的话,出门在外,能有个住处就不错了。”他伸手接过老人手中的棉被。 “看来公子也是走惯了江湖的人,那就委屈委屈公子了。”老人言语一顿,显然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有些不好出口。 “还有一件事,公子夜里最好不要出门,咱们村子里虽然安稳的很,可市井乡野,到了夜里总是容易出些古怪事,公子既然久历江湖,应当也清楚。”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老人稍稍躲闪几分,很快就迎上了他的目光。 看的出来也是个老江湖。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人家说的是,神鬼之说,我从来都是相信的。” “公子相信就好。”老人长出了口气。 两人正聊着,李勇已经带着酒菜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 屋中,三人相对而坐。 李勇给朝清秋倒了杯酒水,汉子朗声笑道:“相逢即是有缘,公子能够来到咱们镇上,真是让咱们这个小地方蓬荜生辉啊,俺先喝一个,算是为公子洗尘了。” 他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倒满酒水。 朝清秋笑了笑,也是把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他反转手腕,酒杯倒持。 “公子真是个爽快人,不知公子从哪里来这次又要到何处去我等是否能够帮上公子一二”汉子笑道。 “我从山阳镇而来,如今山阳附近蝗灾横行,山阳镇中还算是安稳,我和范老爷子有些交情,所以他特意要我出来看看,要是有需要帮助之人,就带他们会到山阳镇里。如今山阳镇里虽然也不算太好过,不过勉强支撑个温饱应该没有问题。” “不过想来,李村长你们应当不用和我一起走了。” 李勇大笑,方才听朝清秋提到范老爷子时他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只是如今脸上已经看不出其他的神色。 “俺们虽然远在山边,可范老爷子的大名俺们也是听过的,范老爷子能够为了百姓做到这般地步,真是让人佩服的紧。” “至于俺们这里的情况,公子也都见到了,勉强支撑还不成问题,就不去山阳打扰范老爷子了。” 朝清秋喝光了杯中的洒水,“说来也是奇怪,如今蝗灾泛滥,我一路走来,见过的村落也不算少,可其中大多村落之中都是人心惶惶,即便有粮也是如此。唯有到了此处,我见村民们都安稳的很,不知是何道理” 李勇这次稍稍一顿,没有言语。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一言不发的孙老头。孙老头摇了摇头。 他这才笑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俺们村子这些年其实一直都在暗中存储粮食,如今村子里的粮食哪怕是撑个几年也能够支撑的起。所以村民们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嘛。” 朝清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如此看来,李村长真是大才。” “不敢当,不敢当,俺只。 是想着,承蒙村里的兄弟们看的起,自然要做出些事情来,不然对不起兄弟们的厚爱不是。”李勇言辞之间倒是颇为谦卑。无错更新 朝清秋一笑,把这件事轻轻掀过,却是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当时见到孙老爷子是在村外的树林里,当时只有他一人,老爷子说是要出去为村子找条生路。”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多说,李勇这种聪明人自然会明白他的意思。 李勇懊悔的拍了拍头,“这件事怪我,我当时就和老爷子说过,如今村子里的粮食还算充足,不必冒险去外面。可老人家嘛,公子也是知道的,总是担心我是诓他,也怪我当时没有和他说清楚。老爷子当时是偷偷溜走的,要不然也不会只有他一个人。” 孙老头赶紧接口道:“村长说的是,是小老儿我一时糊涂,这才做下了错事。” 朝清秋不再多说,随手给他们倒满了酒水,“原来如此,我就说李村长是个好人。这杯我先干为敬。” 两人也是赶忙举杯。 大半个时辰之后,朝清秋一身酒气,踉踉跄跄的走回自己的屋中。 他摇晃着走到床边,一头栽在床上,片刻之后,鼾声四起。 入夜时分,一个人影悄然溜进他的屋中,站在桌前细细的打量了几眼,这人也没有旁的动作,片刻之后又悄然溜了出去。 此人离去之后,床上的朝清秋鼾声骤停,睁开眼,缓缓坐起身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远方山水有故人 永平镇里,初夏时分,草长叶青。 自打当日覆灭了龙头帮,整个镇子似乎都焕然一新。 孙家后院,孙老爷子躺在藤椅上,手中拿着一把芭蕉叶拼凑成的蒲扇,随手扇着凉风。 初夏时分,即便是清晨,也已然带着几分暑气。 藤椅前后摇晃,老人似睡非睡,人一上了年纪,似乎终日沉在睡梦中。 他们这些少年得志,中年得意的成功之人更是如此。 晚年之时,有钱有闲,自然是更容易想起当年的旧事,毕竟那是他们少年意气,匹马的纵横的当年。 如今人老身弱,只能孤独的坐在躺椅之上,缓缓等死,那些当年事便自行涌上心头。 不是每个人都是乐天知命,不知老之将至的豁达人。 纵然是那些史书之上前半生英雄豪纵的英雄豪杰,到了暮年之时,也常常难免英雄气短,做出些毫无英雄气的糊涂事。 所以人一老了,便是真的老了。 老人多梦,是真的困倦不已,还是沉浸在当年的荣光之中不愿醒来 谁也说不清楚。 只不过孙老爷子对此倒是看的开,常常指着身池塘中的乌龟和身边的老王调笑,即便他这个老家伙再能活,也注定活不过这个老伙计的。 每次老人说起此事时,从少年之时就跟在他身边的老王总是会悄悄叹口气。 武学修为到了他这个境界,且不说战力如何,单单是寿命就要比旁人长上不少,他是从少年之时就看着自家老爷一步步登顶走到如今的,英雄迟暮,终归是令人叹息。 「也不知如今那姓朝的小子如何了,自打他南去就没了消息。我还想着有生之年能够和他在老槐树下再下局棋呢。」老人想起离开之后就没了消息的朝清秋,抱怨了几句。 老王站在他身后,闻言笑道:「想必朝先生是有大事要做,他这种人,不得闲的。」 「那倒是,他这种人,走到哪里都是灾星,总要惹出些祸端来的。」老人爽朗大笑。 「不过想想,还是这小子在的时候才有意思,老王,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如今我一闭上眼,都是些少年时分的慷慨事,若是在我年轻时分,定然不会比朝小子差了。只是可惜了,再也没机会与这小子一较长短了。」 「老爷自然是老了,不然怎么叫老爷。」老王板着脸,一脸正经。 老人大笑着仰躺在身后的竹椅上,「你这个老家伙,如今也会讲笑话了,只是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老王看着嘴里说着不好笑,可却笑的畅快的老人,他也是无声一笑。 他注定要活的要比孙老爷子长久,将来他能看着他先走,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生死事,后走之人,总要多吃些苦。 ------------------------------------- 龙头帮旧地,古木幽深,草木匆匆也。 当初围剿龙头帮之时,这里曾经血流成河,鲜血染古木。 院墙之外的厮杀,虽说只在古宅附近,可到底还是有周围的百姓有幸见到了那场流血盈地的厮杀。 只是前些日子,这里再次发生的一场祸事却是悄无声息。 哪怕是知情之人,也只知道一句话而已。 沈行夜半而入,久之,高勇死,龙头帮易主。 旧屋换新主,容易不容易艰难不艰难 一夜而已。 第二日便有县令前来祝贺。 今日,天晴,日微斜。 沈行和闲来无事前来探 望的赵俊坐在园中的古树下。 林径幽幽,古木苍苍。 老树之下,如今永平镇里最有权势的两人相对而坐在一张石刻棋盘之前。 如今永平镇里表面上看去依旧是三分天下。 孙老爷子年岁最大,威望最高,一言一出,自然是四方响应。 取代了龙头帮的潜龙帮则是控制了永平镇的江湖势力,暗中之事都是以他为首。 而赵俊则是代表了如今明面上的官方势力,虽说力量算不上强,可一个官字,便足以压死不少人。 沈行依旧拿着他的羽扇,只是由当初的白羽扇,换成了如今的黑羽扇。 一身白袍也换成了黑袍。 按着他的意思所说,既然入了江湖,自然要做个样子。 赵俊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身邋遢的青衫,手中还拿着他那个有些破烂的酒壶。 自打当日沈行杀了高勇取而代之,赵俊隔三就会来潜龙帮里和他喝顿酒。 沈行挥了挥手中的羽扇,落下黑子,「县令大人真是悠闲的紧,竟然能悠闲到几日就来和我下一盘棋。」 「怎么,沈大帮主莫非是嫌弃我烦了不成」赵俊仰着头灌了一大口酒。 「县令大人要来我自然是随时欢迎,只是下次你能不能自带酒水堂堂一县之尊,每次来都要从我这里顺酒水,如果是我,面子上肯定是挂不住的。」 「面子这种东西,我早就在当初龙头帮在的时候都丢尽了,不能压制豪强,都是我这个县令的过错。如今想想,总是免不了要喝上一大口酒水。」 「所以大人如今常来我这,是怕再出一个龙头帮」沈行笑道。 「自然不是,龙头帮虽然厉害,可我若是拼了性命不要,倒也不是无法可想。可你不同,在我看来,你要远远比龙头帮危险的多。」平日里洒脱不羁的赵县令,今日言语倒是难得的认真了几分。 沈行一笑,不以为意,「县令大人真是高估我了,沈某还能有何志向,不过是想要在这乱世之中有一块立足之地罢了。」 「这些话说出来,只怕连沈帮主自己都不信,难道我就会信了不成」 赵俊摇了摇头,「要是朝先生还在,就不必我如此费心了。有他在,你倒是会安生不少。」 沈行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县令大人还是看人极准的。」 他忽然话锋一转,「过些日子刚好我要出门一趟,我这潜龙帮还请大人帮忙照看一二。」 「只是照看一二」 相处的久了,一来二去,赵俊倒也是对沈行的脾气秉性了解了几分,如此郑重其事的开口,必然不会是要他照看几分这么简单。 「自然若是帮中出了蛀虫,还请大人帮忙清理一二。江湖人嘛,难免不守规矩,我在,大人不好动手,我若不在,大人自然可以放手施为。」 周文笑道:「帮你背下这个骂名,可就不是几壶酒水就能搪塞过去的了。」 「几壶不够,那就再加几壶。」 两人相视一笑。 沈行感慨一声,「县令大人是个好人,却未必是个好官。」 「好人尚且不敢说,又哪里谈的上做个好官。」 沈行一笑,「少时总觉为人易,成人才知世事难。」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周文喝了口酒,酒水辛辣,本该让人沉醉,反倒是让他清醒了几分。 「人生诸般事,能够做到不违本心,就已经极难了。」 「大人可曾想过一事若天下将乱,东南纷争起,大人将如何」 周文知道他有所指,只是笑了一声,「不曾事到临头,谁又知道会如何」 「是啊,还是要看事到临头。」 沈行挥了挥羽扇,接住了一片飘零而下的树叶。 春去夏来,犹有枯枝。 ------------------------------------- 镇中的肉铺里,楚姓汉子已经雇了几个学徒,屠猪杀狗的事如今已经不用他亲自动手。 如今他大半时间都是搬了一张椅子,放在肉铺门口,遥遥对着对面的胭脂铺子。 思念之人,近在咫尺。 他每日所想的事情其实不多,等她回家而已。 他也好,如今被叫做楚夫人的妇人也好,这些日子其实一直都会时常想起朝先生。 如果不是朝先生,他们两个也许也能走到一起,也许不会走到一起,可即便像如今这般能够走到一起,只怕也会经历不少磨难。 小阮和二狗子刚刚从外面玩耍回来,见到自己老爹又在那里化做了望妻石,两人撇了撇嘴,蹑手蹑脚的想要偷偷进去。 「你们两个没见到老爹我在门口在私塾里读了这么久书,连这个都没学会」汉子忽然开口道。 两人没办法,只能凑了上去。 「你们说你们娘今日忙不忙,咋的我在这里坐了这么久,还不见她出来透透气」 两个少年无奈的摇了摇头,两人每次被他老爹抓住都会被问这个问题。 「爹,不然我和小阮去劝劝娘,要她把胭脂铺子关了算了,咱家又不缺钱。」二狗子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不想倒是汉子严厉的看了他一眼,「说的什么话你娘想要有个事业,咱们应该支持才是,哪里有因为你们想她,就要她关了铺子的道理。」 「小阮,你说是不是」面对这个「继子」,汉子倒是言语和善。 二狗咧了咧嘴,要不是他自小就跟着自家老爹一起生活,知道自家老爹是个什么性子,只怕他早就离家出走了。 「小阮啊,这些话,偶尔还是可以和你娘提一提的嘛。」汉子和蔼可亲。 少年一脸茫然的点了点头,倒是二狗子给了自家老爹一个白眼。 汉子坐回到身后的椅子上,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有你们在,有你们的娘在,其实老爹我已经很安心了。」 「多亏了朝先生啊。」 ………………………………………………………… 有间私塾外,老槐生新芽。 如今朝清秋不在,书院的先生已经换成了当初曾在这里开设私塾的吴先生。 只是虽然换了先生,可书院的名字依旧不曾改掉,匾额之上还是当初的有间私塾。 林任和王峰也还住在私塾里,那些孩子们的早课由林任负责,如今他虽然读的书依旧不多,可用来给这些孩子启蒙倒是绰绰有余,加上他读书之时多思多想,常常会有些出人意料的见解。 有时他在课堂上给孩子们讲解之时,连李先生都会忍不住连连称奇,说他是难得的读书种子。这么多年混迹在市井之中,着实是埋没了人才。 有次林峰在两人身边,吴先生也是在混迹了多年的人,虽然还有些书生意气,可也知道些人情世故。 他夸完了林任也随口夸赞了王峰一句,虽然读书差些,可能有个好武艺,也不算差了,他能有林任这个朋友运气也算是极好了。 听的林峰直撇嘴,要是当年没和朝先生学过些道理,今天他就要这个李先生知道知道武夫的拳头打在脸上有多疼。 不过如今已经身形大长的少年只 是面上有些不高兴,其实心中高兴的紧。 见到自己的朋友比自己过的好,是不是会比自己过的好更高兴些 最少他王峰是如此,他相信林任也是如此。 所谓朋友,本就是应该能够生死相托。 这些日子他早上陪着林任在私塾里读书,等到那些孩子们下了早课,他就会带着他们练练拳法,说不上让他们练成什么横行江湖的高手,毕竟连他自己都还是个半吊子,可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 今日他教孩子们练完了拳术,正和林任蹲在私塾前的台阶上闲聊。 「也不知道朝先生如今在哪,早知道我当初就和朝先生走了,有朝先生的地方肯定少不了架打。」王峰感慨一声。 如今永平镇里谁还不知道他铁拳王峰的名头,虽然他觉得这个名头确实是土气了些,可好歹也算是他在江湖上混出来的第一个名号,还是有些珍惜的。 「还好你没和朝先生一起,不然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端。我就不一样了,要是和朝先生一起,我还能给朝先生出谋划策。」林任笑道。 当初朝清秋用他们两个还太年少的由头把他们留了下来。其实他们两个又如何不知道他们要是跟着朝清秋多半会成为他的累赘,不过这自然不妨碍他们抱怨几句。 不远处的树下,手持黑色羽扇的沈行长身而立。 他笑着朝两人招了招手。 第二百八十五章 书信 山阳镇外的村落里,朝清秋同样起了个大早,拎着水桶来到了村中唯一处井水旁。 他弯下腰,把井边的长绳系在桶上,接着把水桶放入深井之中。 井中水深,不过是放下少许,就灌满了整桶。 他将水桶提起,伸手从中舀出一捧放在嘴边,井水甘洌,也算是难得的好水。 此时晨雾熹微,村子里的人大半还没起。 时辰还早,鸡鸣未至,只有鸟鸣一两声。 朝清秋停住脚步,有一人迎面而来,脚步匆匆,神色焦急。 “朝公子真是让我好找,这等小事怎么能让公子亲自动手,要是让村长看见了,还以为我怠慢了公子。快快放下,交给小老儿来就是了。” 来人正是孙老头,自打他早上起来后发现不见了朝清秋,就赶紧开始四处寻找。要不是刚好有个村人见了他,说是那个新来的朝公子到水井这边来了,他就要去找李勇了。 朝清秋笑道:“没什么大事,老爷子这是看不起我虽然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打桶水这事还是用不着别人代劳的。” 孙老头闻言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有些诡异的神色,然后赶紧陪笑道:“公子说的是,是小老儿的过错,小老儿也是担心公子出事情,毕竟昨夜也和你说过,咱们山里可是不太平。万一公子出了事情,小老儿日后良心上肯定过不去了。”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天边云雾已经散去。 “昨夜听老爷子说村中时常会出怪事,只是不知到底会出什么怪事”朝清秋似乎是不经意之间提了一嘴。 老人叹了口气,左右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说来也奇怪,除了公子以外,这些日子我们村子里其实也来过不少外乡人,只是往往在村里待上几日就会突然消失,也不知是何缘故。” 朝清秋目光一凝,微微眯眼,“突然消失老爷子不是说笑,哪里有人会突然消失。” “可不是嘛,明明上一日还是在身边的大活人,第二日就不见了踪影,关键是什么都不曾留下,就此消失不见,就像不曾出现过一般。朝公子,你说可怕不可怕” 朝清秋提着水桶的手用力了几分,“确实是有些可怕,村子里就不曾找过缘由” “自然是找过,只是不论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些失踪之人。这种事哪里能说的清。再说鬼神之事,可是连圣贤都不敢妄言的。” 朝清秋忽然道:“还有一事,我发现村中似乎都是成人,还不曾见过小孩子。” “先生真是好眼力,咱们村中不知招惹到了什么鬼神,原本是有些少年的,只是这些日子以来都是相继夭折。原本有些已经怀孕的妇人更是相继流产,找了许多时日也不曾找其中的缘由。” 朝清秋点了点头,“鬼神之事,那老爷子可曾想过不是什么鬼神之事,而是人为呢” 老人低着头,看不清此人脸上的神情,“这般灵异之事,不是鬼神之事又能是何事,先生真是说笑了。” 朝清秋淡然一笑不再言语,两人走在路上,各有心思。 回到孙老头的家中,孙老头自去做饭。 朝清秋则是坐在屋中的床铺上,看着那桶打来的井水,微微出神。 ------------------------------------- 正午时分,朝清秋和孙老头坐在桌子前一起吃饭。 菜式倒也简单,只有一个炒土豆和一个炒葱花,主食则是东南之地最常见的白米饭。 米饭煮的恰到好处,入口之后软硬刚好。 “为何村中只有一口井一路而来,我见其他村落之中虽然井也不多,可至少也要有三四口井,不然村人打水岂不是不方便”朝清秋随口提了一句。 “先生说的是,。无错更新 原本是有几口井的,只是后来那些井都出了些事情。”孙老头倒是也不遮掩。 “出了些事情”朝清秋手中的筷子一顿。 “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有几个村民,喝了井中的井水喝坏了肚子。虽然不曾搞出人命的官司,可这种事情,有一次自然就会让村民们怕上几分,再说,虽然只有一口井,可也只是多走个几十步而已,值得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老人饭量极好,一顿饭下来吃了两大碗饭,朝清秋则是只吃了一碗。 “公子的饭量实在是太小了些,不过先生是读书人,和我这糙汉子不同倒也是说的通。” 朝清秋起身帮着老人收拾桌上的碗筷。 “公子不必动手,这种事情哪里是公子这种读书人做的,交给我这个老家伙就是了。” “对了公子,你这次到咱们这里来,山阳镇那边有没有人知道毕竟你要是出来的久了,那边只怕会担心不是?”老人一边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一边关切的开口。 “自然是有的,不过我只是和他们说我要会在山阳附近寻找一二,至于到底会去哪里,出来之时,即便是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又哪里会知道。”朝清秋随口道。 “公子不如写封信给他们报个平安,免的到时候那边镇子里的人担心。”老人好心提醒了一句。 朝清秋一拍额头,好像恍然大悟,“老人家说的是,这倒是我的疏忽,今夜我就给他们写封书信。只是不知该如此送出山阳镇到这里虽然不算远,可只怕也不好走。” “公子不必担心,每隔几日我们村子就会派人到山阳去进行采买,最近一次就在这几日了,到时候帮公子送信就是了。” 朝清秋了然的笑了笑,“原来如此,那就要多谢老爷子了。今夜我就写一封信。”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算不上什么大事。 入夜,朝清秋靠在侧屋的矮桌上,桌上油灯昏黄,将他的面目映照在窗棂上,随着桌上残烛的变化,不断张牙舞爪。 他提着笔,甩了甩笔尖,写下几句言语。。 第二百八十六章 更进一步 第二日,天光大亮。 孙老头接过了朝清秋手中的书信,脸上带着些喜色,迫不及待的引着朝清秋去寻李勇。 此时李勇刚刚吃过了早饭,正蹲在村里的一条大路旁看着来来往往的村民。 他目光闪动,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孙老头迎了上去,把朝清秋的书信交给李勇。 朝清秋离着两人有些远,不曾上前,但能看到两人交谈时李勇不时转过头来,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光看上朝清秋几眼。 “好了朝公子,书信的事情我已经和村长谈妥了,闲来无事,不如我带公子去村子里转转咱们村子虽然不大,可还是有不少可看之处的。” 孙老头显然是想早早的带着朝清秋离开此地,朝清秋看破却没有说破。 “那就麻烦老爷子了。” “听朝公子口音不像是咱们东南人,反倒是有些像是北人。” “老爷子说的不错,我确实是北人,来到东南还没有多少时日。” “原来如此,那咱们这的几个地方,公子就不能不去看看了。” 听说朝清秋不是东南之人,孙老头的神色明显兴奋了几分。 “咱们这里有趣的地方共有三处,其一是一处古战场,据说是当年三军交战之地,死人无数,寻常人踏入其中都要心思飘动,魂不守舍。” “其二是一处绝壁,山高崖陡,号称壁立千仞,险峻的很,就算是在北方想来也很少见这样的险峰。” 其三是一处临河的小渡口,东南多水,每到夜间就有异色。” “东南美景何其多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落就能有这么多景致。” 朝清秋感慨一声,虽然还不曾见过这些景致,可单单听老人说来就有些不凡。 孙老头带着他东转西转,来到一处荒地,不过是一线之间,与村中却像是两处天地。 界限之内,树丰草茂,生机勃勃,是村人生活的安乐乡。 界限之外,空旷无边,虽然还不曾踏足而出,可一股肃杀之气已经扑面而来。无错首发 朝清秋本以为老人言语之中难免有些夸大,一座村落之中,又能有什么景致 他也算是游历过四方,见过些大世面的人了,虽然不敢说见遍了天下的景致,可路遇山水,不论多远他总是要去看上一看的,多少也是有些底气。 只是等他真正亲眼所见,才发现原来他自己才是井底之蛙。 “公子可不能再上前了,据说此地当年那场大战太过惨烈,死人实在太多,如今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可当中依旧亡魂无数,一旦沉迷,走入其中,会影响走入之人的心智,当初村子里有不少人一不小心误入其中,都不曾活着走出来。” 孙老头拦在朝清秋身前。 朝清秋却是置若罔闻,好像神魂已经沉浸其中,他径直迈步上前,踏入到那处古战场之中。 踏入其中那一刻,场中肃杀之气浓郁了数倍,苍莽之气扑面而来。 仿佛是穿越时空置身在古战场之中,金戈铁马,三军横戈。 厮杀声,咆哮声,马蹄践踏声,一阵阵嘶吼汹涌而来。 他本就是习武之人,如今又卡在三品瓶颈之上,只差临门一脚便能再上一层。 只是如今虽然气势之上又涨了一层,可依旧不曾突破。 良久之后,他退了几步,从古战场中退了出来。 “公子可曾感觉有何异样”孙老头在外面急的跺脚。 这处古战场之中杀气太重,外人一旦步入其中,很容易就会迷失本性,沉浸在其中的杀戮之中。 这么多年,只有当年村子的创建之人曾经走入过其中并且能够全身而退,其他人可不曾有过这般好运。 “有些头晕,里面的戾气实在太重。”朝清秋虽然。 不曾有什么异样,可还是假装受不住这当中的杀气,退出之后,身形稍稍摇晃。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朝公子真是吓死小老儿了,这里可不是能随便进的,公子不知这里当初死了多少人。”孙老头赶忙扶住朝清秋。 朝清秋歉意一笑,“既然已经看过了此处,那咱们就去其他两处转转” “公子可不能如此任意行事了,万一公子出了事情,小老儿可是过意不去。” 老人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还是带着朝清秋东转西转的来到了另外一地。 也就是老人口中所说的壁立千仞。 朝清秋定睛看去,原来所谓的壁立千仞是一片石崖,怪石林立,远远高出村落之上。抬头望去,不见尽头。 更为有趣的是,石崖壁上极为光滑,既无凹陷,也无突出之处,攀爬极难。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倒也是名副其实。”朝清秋笑道。 “当初村里的老祖宗选位置选的真是十分精妙了,村子三面环山,一面绕水,都是些挺拔险峻之地,这么多年来。村子里不曾受过战乱之苦,都是先人的功劳啊。” 老人叹了口气,虽然时常能够见到这里的景致,可每次见到他难免都要感慨先人在当中花费的心思。 朝清秋没有听他的言语,而是抬着头若有所思。 天下武夫,除了已经算是走了“歪道”的剑修等另类修士,剩下的大部分正统纯粹武夫,多是以力修道,讲的就是一个一力降十回。所以如今的纯粹武夫想要更进一步,大多选择的是投军行伍之中,这些人心中未必有什么家国之念,对这些人来讲建功立业反倒是小事,不过是顺手而为而已。在疆场之上砥砺生死,才是最大的事情。 所以当年曾有儒家之人当庭直言武夫乱国,自然也不全是无稽之谈。 朝清秋微微眯眼,方才疆场上金戈铁马的杀气,如今山壁之上的尖锐罡气,都让他有所感悟,按理说他晋升四品原本就只差一层窗纸,只是不知为何现在还是不能突破。 一旁的孙老头发现他气势有些变化,只是他不是武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这个朝公子,似乎气势上比原来又凌厉了几分。。 第二百八十七章 渡口与坟冢 朝清秋一直以为天下景致,无非可分为两种。 一种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般的壮丽山河盛景,尤以西北为最。 他虽然还不曾去过西北,可其实当初在函谷关上登上高台之时他就已经有了心思,日后若是有了机会一定要到西北去看看。 人这一生,若是不曾见过大漠孤烟,岂不是无趣的很。 至于另一种,自然是柔情百转,婉转千回,鱼戏莲叶间的温柔之景。 这般景致最多见的自然是在江南。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唯有见过之人才能体会其中所蕴含的真正之美。 江南风景朝清秋自然是见过的,当初在江南的鱼龙镇当教书先生之时,东躲西藏,朝不保夕。他最喜欢的就是在江南的雨夜里,独自撑着一把油纸小伞,漫步在小巷之中。 听雨打屋檐,滑落在地。 听雨落莲上,翩翩起舞。 辗转雨巷间,未遇江南女。 他原以为即便世上美景再多,也再难超脱这两种,直到他见到眼前的渡口。 此处与其他两处相比要远上不少,他们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此地。 来到这里之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淡淡的月光映照在渡口上。 水光,山色,溶于一炉。 柔柔的月光被海水映照出一片淡紫色,许是长久不曾使用,渡口前的木板有些破碎,反倒是呈现出一种支离破碎的美感。 原来世上美景,真的有第三种绝色。 朝清秋沉浸其中,默然无语。 孙老头站在他身侧,也是沉浸其中。 这么多年来,这处景致他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遍,只是看来看去,始终是看不够,即便是看了千遍万遍,却是始终如同第一次初见。 良久之后,朝清秋首先从眼前的美景之中挣脱了出来。倒不是眼前景致不好,恰恰是眼前的景致太好,让人不知不觉沉浸其中,想要就此安居在此,度过余生。 而这种心境对修行之人来说,其实反倒是一种心魔。 一旦真正沉浸其中,什么雄心壮志,什么家国天下,什么血海深仇,统统都会被抛之脑后,哪里有隐居在这里来的逍遥自在 还好朝清秋从其中挣脱了出来,只要在迟疑片刻,说不准他就就要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只是诸事皆有两面,一面坏处既然已经熬过,那剩下的自然也有好处。 悄然之间,他已经晋升了武夫四品。 这个小宗师之上的第一个品级,被称为半步凭虚御风。虽说不能长时间御风而行,可已经能够短期御风而行,要知道单单是御风二字,便要碾压世上不少的江湖人。 以下克上,本就是世上最为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在武夫有一层差距的情况之下。 如果说朝清秋当初对敌当初的白衣人还有几分搏命,那如今再次对上此人,即便是不知道他剑术之中的弱处,他也已经有了十成的胜算。 此时孙老头也从沉迷之中醒来,他只是单纯的沉迷在这诡异的景色之中。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朝清秋,觉的身边这个年轻公子身上的气势又有了些不同,似乎那种说不出的气势要比之前更强了一些, 朝清秋先是感受了一番体内的气机涌动,然后他见老人已经恢复了神智,开口问道:“老爷子,这里的景致确实不错,想来这么多年,你们村子的人都来这里看过了” 老人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这里的景致这般漂亮,村子里的人闲来无事,都会来这里看看。不是小老儿夸口,咱村子的这几处景致,就算是比那传说之中的江南和漠北也是不差的,小老儿虽然不曾见过,可那些往来的过路人都是这般说的。” 朝清秋悄悄揉了揉手腕,“确实不差。” 其实他心中。 此时有些困惑,这几处景致看似是寻常景致,偏偏又不是寻常景致。 一路看下来,反倒像是当初选择在此建村立寨的人早早的就已经选好了这些景致。对纯粹武夫来说虽然未必全是好处,可那些心智坚定的武夫必然能够从中受益,长远来看,其实对村中还是好处更多些。 “公子,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了,咱们还是早早的回去,这荒郊野外的容易出事。”老人见朝清秋有些走神,赶紧催促道。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转身回头又看了渡口的景致一眼。 整座渡口遮掩在淡紫色的云雾里,云雾迷茫,似乎是近在咫尺,却又像是远在千里。 ………………………… 两人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夜间有微风,朗月疏星,将两人的影子映照在月光之下。 归程之中,朝清秋见到了一处小坟冢。 来时路上应该也曾经路过此地,只是当时日光正烈,所以不曾注意到这个坟冢。 至于为何回程之时会注意到此地,则是因为如今坟上燃着几注清香,上面更有几张还不曾完全烧完的纸钱在冒着点点星火。 将熄未熄的火苗在坟前跳跃起舞,伴着那些纸钱燃烧的青烟,朝着空中飘然远去。 朝清秋借着这些火焰看去,碑上无字,只是一块完完整整的石碑而已。 甚至石碑之上已经有了多处裂纹,脉络深远,深深的嵌入到石碑之中。 即便是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此时也是有些悚然,深夜时分,谁会夜半烧香 “老爷子可知道这块墓碑的来历” 朝清秋转头看向孙老头,却发现孙老头一脸的惊恐,似乎是有人正紧紧的掐住了他的脖子。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老人不由自主的吼了一声。 朝清秋伸手扶住他的肩膀,老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才安静下来。 “让公子看笑话了,老头子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这里不该有人祭拜,尤其是现在这个时辰。” 朝清秋眯了眯眼,觉得这这个村子里的事情越发有趣。 “怎么,这墓碑的来历难道有故事” 孙老头目光迟疑片刻,“确实是有些故事。”。 第二百八十八章 真假故事【一】 夜幕之下,听着老人嘴里的故事,即便是朝清秋也是莫名的打了个寒战。 原本夏初有些燥热的晚风在这一刻也变的有些阴寒冰冷。 似乎在幽幽夜色之中,有一双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们。 那双眼睛目光幽冷深邃,直指人心。 “这座坟里埋着的其实是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 老人幽幽开口,只是不时会停顿片刻,似乎在酝酿措辞。 “当年村子里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灾,是真正的疫病。得病之人也不见有什么征兆,只是会突然之间就病倒。” “当时村子里从外面请来的明医都是束手无策,药石无医,村子里死了不少人。” “唯一知道的就是那个病是靠着人与人的接触传染。那时人心惶惶,在村子见了一个人都会小心翼翼的避着走,生怕一不小心就着了道。” 老人脸上露出悲伤的神色,似乎那些当初的往事如今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那个病可不比如今的蝗灾,蝗灾虽然也厉害,可到底是看的见摸的着。可那个病无形无影,一旦得上了就必死无疑。公子是出身富贵人家,想必不曾经历过这般事情。富贵人家得了病,总归是有好大夫和好药的。” “咱们这些村中穷人哪里有这些得了病基本就多半是个死字。即便是有药,要是一家之中几人得了这病,是保大还是保小对我们这些穷人来说都是件难选的事情。” 朝清秋点了点头,如果是他还在燕都之时有人和他说这种事,他虽然不会说一句何不食肉糜,但多半也理解不了这种穷苦之人的想法。 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感同身受,又哪里有什么设身处地只不过是那些过的好些的人见了那些过的差些的人,忽然就起了恻隐之心。 大部分人只不过是嘴上说着可怜,可心中却是鄙夷那些穷苦之人的浅薄。 人性如此。 朝清秋一直以为人要多读书。无错首发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自然是要的,可更重要的是在心中埋下一条界限。人心多恶,就如佛门心猿意马,唯有以此为缰绳,才能把这些拘束在心间。 而这,也正是文字的力量。 “这一家原本是一家三口,后来不知怎的,这家中的妇人和孩子不知从何处得了这个该死的病。只有这家那个男人活了下来。” “原来如此,那为何碑上无字而且破损至此,难道这碑不是那家那个男子所立”朝清秋开口道。 老人沉默片刻,“这其中其实又出了一件悲惨事。” “当时村长将得了这个病的病人都聚集在了一起,隔绝在了一间院子里。如此一来,这病倒是真的被控制了起来,不过既然没有药,那这些人的结果其实可想而知。” “不过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这个世道,要活下去都不容易,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所以那些人当中即便是有不愿意之人,也被村长带人送了进去。”孙老头有些唏嘘。 “当时那悲惨的送别之景,我至今都记得。想起来都让小老儿流泪。” 朝清秋握紧了手,“所以这个妇人的事情就出在这里” 老人点了点头,“公子说的不错,当时妇人得了这个病之后,其实她自己已经有所察觉。而且她也察觉到了自家孩子也得了这个病,只是她是顾念自家孩子也好,是舍不得自家相公也好,总之依旧在四处走动,偏偏这个病不到发病之时也看不出端疑。所以始终一直不曾有人察觉。” “直到后来她突然病发,村子里原本已经压制下去的病情却是再次复起,村中的百姓才知道原来妇人早就得了这个病,不少人也因此而死。” “所以这个妇人和孩子是因此病而死”朝清秋的嗓音忽然有些沙哑。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 眼,只当他是因为对妇人的怜悯才会如此。 “公子说的不错,这个妇人与孩子确实是因此而死。得了这个病,能够逃脱一劫的只有这个妇人的汉子。” “那个汉子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运气不好,虽然不曾死在这场大病之中,可看着妻子儿女一个个死去,想来也未必比当时死了更好受些。” 朝清秋忽然开口道:“所以那个汉子没有死,而是在他的妻子儿女死了之后,精神失常,得了疯病” 老人再次抬头,只是这次他脸上的惊讶之色更多了些,“公子如何知道的。” “没什么难猜的。当时我初入村子就见到了一个疯癫之人,想来就是老爷子口中的那家中的汉子。” 老人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 “他也是个可怜人,自打妻儿死了之后就变的疯疯癫癫了,如今都是靠着村里人的接济过日子。” “所以这座坟也不是他所立” “自然不是,自打他妻子儿女离世他就已经疯了,哪里还有心思立什么坟冢。” “这座坟是村中之人立的,只不过因为妇人之事村中多死了不少人,所以石碑上才会无字,并且把墓穴选在了这偏远之处。不然要是选的离村中近了,只怕当初村中因她而死的人家后人会报复,到时候连这个坟都保不住。” 朝清秋看着这个坟冢,心中有所思量。 “老爷子说的有道理,只是如果如老爷子所说,那方才前来祭拜的又是何人如今坟上烟灰还不曾散去。已经是这个时辰了,谁会来这里拜祭一个对村子里来说算不上一个好人的坟冢” 孙老头目光一变,只是很快恢复如常,“想来是妇人在村子里还有些故人,前来拜祭一二也不是不可能嘛。” 朝清秋将老人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老爷子说的有道理,毕竟谁这一生还不曾有二三知己。” 老人不再多言,转过身去在前面带路,显然想要早早离开。 朝清秋则是在离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坟上青烟冉冉而起,似乎在盯着他们这两个离去之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真假故事【二】 半个时辰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来时兴致勃勃,去时心中积郁。 即便是孙老头这个走了无数遍这段路的老家伙,在这幽幽阴暗之下也难免有些心惊肉跳。 走在他身后的朝清秋却走的要比他安稳不少。 读书人拢着袖子,目光沉稳,只是眼眸之中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显露出他未必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沉稳。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做了亏心事,只要胆子大些,也未必怕什么神鬼的报复。 孙老头自打见了那坟冢上的祭拜便开始有些魂不守舍。 按理说如果真的是如他所说的那个故事一般,心中有愧的该是那个明知染病还在四处行走的女子,绝不该是他这个做了好事的良善之人。 朝清秋虽然知道他所说的有异,可也并不点破。 事实如何,终有一日会浮出水面。 两人一个刻意加快了脚步,一个一言不发只是跟在他身后。 去时半个时辰的路程反倒是又缩减了几分。 ------------------------------------- “今日公子想必是累了,还是要早些休息。”孙老头朝着朝清秋摆了摆手,看样子有些魂不守舍。 朝清秋还了一礼,迈步走入屋中。 进入屋中之后他不曾睡下,反倒是拿起了本书。 他凑在灯前的小桌上,借着有些昏黄的灯光,开始看起书来。 此时他的心思倒也不在书上,而是寻思着今日之事。 原本他只是想要在山阳镇四处转转,看看有无需要帮助之人,不想如今似乎又卷进了事端之中。 他忽然想起当初在永平镇时周老爷子那句开玩笑的言语。 他就是个惹祸精,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在哪里惹出事端来。 他自嘲一笑,如今想想,老人家说的还真是挺有道理。 几个时辰之后,夜雾浓重。 主屋之中的老人悄然打开了房门。 原本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人此时却是脚步轻盈的很,蹑手蹑脚的走到院中。 他抬头看了眼朝清秋的屋中。 此时屋中灯火已熄,抬眼望去,一片昏暗。 孙老头站在院子里,老人缩着头,徘徊不定,神色之间有着些遮掩不住的慌张。 良久之后,他悄悄吐了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终于迈步朝着院外离去。 屋外老人刚刚离去,屋内的朝清秋便重新坐起身来。 他坐到桌边,重新点燃了那支被他吹灭的残烛。 微光之中,屋中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也不在意,只是把持书的手从左手换到了右手。 一个时辰之后,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吵闹声。 原来是李勇带着些村民闯了进来。 “老孙头,村子里如今只有你这里没有找过了,你说那家伙会不会躲在你家” 李勇的声音中气十足,只是院中离着朝清秋的偏屋距离不近,他尚在庭院之中就这么大声嚷嚷,多半是为了先给屋中的朝清秋提个醒。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随意瞥了屋中某处一眼。 院中众人的脚步声很快由远及近,李勇当先推门而入,身后带着几个精壮的村民。 他入门之后脸上带着笑容,先是四处打量了几眼,最后才看向临烛而坐的朝清秋。无错首发 “没想到公子这个时候还在读书,果然真是难得读书人,深夜打扰公子,还请公子见谅一二。实在是咱们村子里出了些事情,这才不得不前来麻烦公子。” 朝清秋脸上带着些惊讶的神色,“不知村中出了何事,用不用我帮忙一二” “也不曾有什么大事,只是小事。 罢了。村中走失了一个疯汉,此人身强体壮,加上如今已经疯癫,如今走失只怕伤害他人,我这才连夜在村中寻找此人。” 李勇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屋中,“不知道公子可曾见到此人若是见到了,最好是先要和我们言明,不然公子这般的读书人,未必就是这人的对手。”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是自然,若是我见到了此人,一定会先行通知李村长。我这种手无缚鸡之人,哪里斗的过这般恶徒” 李勇扫了几眼屋中,不曾发现什么异常,他朝身后之人打了眼色,缓缓退了出去。 他临走之时,余光扫了眼摆放在桌上的长剑。无错更新 他们退出屋外,几个村民围拢在他身边,都是些人高马大的壮实之人。 这些都是他从村民之中挑选出来的最为健壮之人,他取名为村役。 依山傍水,无人理会的边界,自然也要有人负责村中的护卫之事。 围在他身边的几人都是他手下的死党,也是村中那些护卫的小头目。 “大哥,这次你咋犹犹豫豫的那小子不过是个读书人,这种人这几年咱们碰到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也不曾见你这般犹豫过。” “就是,大哥,当初还是你和咱们兄弟说的,做大事最忌讳的就是一个犹豫不决,到了今日你又犯了犹豫咋的,你是想要金盆洗手,彻底做个好人” “要是大哥出不了手,倒不如把村长这个位子让给俺来。保管不比大哥做的差了。” 几人七嘴八舌各自言语,他们都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兄弟,知道李勇是个什么性子,倒不至于因为他们说了这么几句言语就记恨上他们。 李勇自然没有记恨他们,他只是揉了揉额头。 按理说这么多年,他经历的事情也不算少,见过的人更是多不胜数。 只是像今日这个读书人这般的人物他确实还不曾见过。看起来倒是文弱的很,只是偏偏他心中有些迟疑,这么多年的经验似乎在隐隐告诉他,若是真的像往常一般,只怕真的会死。 他没由来的想起桌上放着的那把长剑,“再等等,看看再说。” 屋中,朝清秋放下手中的书,随意拢了拢袖子,“出来,难道还要我请你不成” 屋中的木床之下,钻出一个衣衫褴褛,有些矮胖的汉子,他手中还拿着那个花鼓。 汉子也不迟疑,起身坐到朝清秋对面。 朝清秋看着这个第一次进村之时就已经见过的汉子,“好了,接下来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第二百九十章 真假故事【三】 世上之人,有时无论外表如何装扮也扮不成另外之人。 锦衣华服也好,骏马貂裘也罢。穿在不同之人身上,自然有不同的气象。 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人与人之间,其实确实有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简而言之,不过四字,富贵权势。 界限分明,不可逾越。 哪怕身处高位之人已经竭力去弱化这些差异,可存在就是存在,即便用再多的手段也抹除不掉。 就像那骤然暴富之人,哪怕他装的再是温文尔雅,可哪怕是让再寻常不过,不曾见过世面的村人看去,也能看出这些人身上的「土气」。 而那些自小生活在富贵之中的人家,即便是衣衫褴褛,依旧能够看出身上的富贵气。 有些人也把这些叫做底蕴。 日积月累,经年累月方成。 而这些未必就是你读了多少书,走了多少路,就能自然而然拥有的东西。 腹有诗书气自华,其实也不过是读书人的自我调侃罢了。 有些东西,出生时有的,那便是有了。 有些东西,出生时没有,那将来多半就不会再有了。 朝清秋这个自小生活在燕都城中的燕国太子殿下自然是不缺这种富贵气。 而他眼前这个矮胖的汉子显然也是这种人。 汉子坐在他对面,与桌子上的长剑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他目光平静,似乎对对面的那个年轻书生能够察觉到自己藏在他床下没有丝毫意外。 汉子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只是他不曾自己饮用,反倒是抹了抹袖子,用手沾了些茶水,擦了擦手中的花鼓,动作小心翼翼,显得十分珍惜。 「今日讨扰公子,楚卫在此赔礼了。」汉子双袖并拢,行了一个端正的儒家之礼。 「楚兄一连几日夜半时分都会前来探望一二,莫非是来寻我有什么事情」 自打当日朝清秋第一次住在这个屋中开始,每日夜半时分就会有人来屋中偷偷窥探。他虽然有所察觉,可一直都当做不曾发觉。 其实第一次他就已经发觉前来窥探之人就是眼前自称楚卫的矮胖男子。 楚卫点了点头,「这些日子确实是我在窥探公子,其实我也只是为了想要在暗中看看公子的心性。」 「所以楚兄也知道,我早就知道你在暗中窥伺了」 朝清秋用手中的书拍了拍身前桌上的飞灰。 「我第一日来就知道被公子发觉了,剩下几次只是想要看看公子是否会和李勇等人言说。」 楚卫脸上的神情不变,即便是朝清秋也有些微微诧异。 要知道如果他第一次前来时就已经知道被朝清秋发觉,看如今这个样子,他与李勇等人应当是相处在对立之局,如果当日朝清秋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李勇等人,那他不管背后有什么谋划,都注定会成为一场空。 所以虽然此人此时说的极为轻松简单,可在这背后隐藏的凶险,朝清秋不相信楚卫会不知道。 「楚兄真是艺高人胆大。」朝清秋真心实意的赞叹了一声。 他转念一想,如今楚卫的境地与他也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他是与一国为敌,而楚卫是与一村为敌,可说到底,其实也是一般无二,都是四面皆敌的惨淡光景。 真要说起来,其实他还要比楚卫幸运一些,毕竟散落在这座天下的还有不少他的亲朋故旧,如果所料不差,如今的楚卫大概只有孤身一人了。 楚卫笑了一声,「心有死志,自然也就不在乎什么危险不危险,毕竟身处何地都是死地,在哪里又有何不同」 「公子既然如此说,想来我的事情公子已经有所猜测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只是我还是想要听听你口中的故事。」 「我想先听听他们口中关于我的故事。」楚卫倒是不急,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花鼓。 朝清秋也是看了他手中的花鼓一眼,然后将孙老头在坟前给他讲的故事讲了一遍,他的记性本就不差,所以如今说起来倒是一字不漏。 楚卫听完只是笑了一声,「没想到他们还是花了心思的。」 他喝了口茶水,把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公子今日既然已经见过了我娘子和女儿的坟冢,想必应当也已经游历过了村子中的三大景致。」 朝清秋点了点头。 「环山环水,只有一处与外相通,按理说这里应当也算的上是一处世外桃源了。」 朝清秋再次点头,只是他心思忽然飘远,想起了当初在江南时他们误入的那处桃源之地。 问今是何世,不知经年。 也不知那些故人如何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这么多年村子里也安稳的很。可世道嘛,总会有些变化,即便是大家当初都穷的很,可随着年岁更替,总要有人先富起来,而我在的楚家就是村子里最为富裕的一家。」 「只是富裕归富裕,我们楚家在村子里也从来不曾为富不仁,家中也世代流传了不可仗势欺人,要扶助乡邻的祖训。」 「可这个世道啊,偏偏亏待的就是好人。」 「我和李勇也算是一起长起来的,我一直把他当做兄长,他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人,村中的长辈也夸他将来肯定是村中难得的人物,往日里有了事情,我也会先去询问他的意思。」 楚卫忽然停顿了一下,他的面色第一次有所变化。 「可是谁能想到就是我这个好兄长,把我一家老小送上了绝路。」 朝清秋默然无语。 剩下的事情很难猜吗半点也不难。 富贵人家,贫寒兄弟。 扶危助困,雄心壮志。 接下来无非是一个兄弟相残的老套话本。 这种故事即便是酒楼茶肆之中的说书人也已经早就说腻了,偏偏在这世上还一次次又一次的上演。 楚卫似乎是理解了朝清秋的意思,他自嘲一笑。 「人啊,生活在安乐乡里,难免就忘了人心之恶,如今说来我最为怨恨的是他们,倒不如说是我自己。」 「恨昔年有愧,恨往日不可追。」 第二百九十一章 真假故事【四】 楚卫嗓音缓缓,从他口中说出了一个与孙老头口中完全不同的故事。 故事之中,他与李勇等人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他虽然出身要富贵些,可从来也不曾看不起李勇他们这些贫寒之家的孩子。 也是多亏他家中教的好,少年心性,总归是离不开家中之人的言传身教。 他们楚家人也是都按着当初的家训,一直与村中的人为善。 富贵而不自矜,所以也颇得村中之人的人心。 所以即便村中之人知道楚家富贵一些,可双方也算的上是相处融洽。 之前每一代的村长原本都是由他们楚家人担任,只是这一代楚家人丁单薄,他又自幼喜欢读书,加上他自小和李勇等人厮混在一起,同辈之人当中,李勇果敢多谋,所以他们那一辈的年轻人都是以李勇为首。 于是这一代的村长就被他让给了李勇。 楚卫说到这里时凄惨一笑,许是笑自己的少不更事,许是笑自己的少年天真。 身家富贵又无权无勇,就像小儿携着珍宝行走闹事中,取死而已。 只是这个道理他明白的太晚了些。 后来他们长大之后各自成家,楚卫成家之时,和他一起迎亲的正是李勇这帮兄弟。 村子里遇到些水旱之类的灾害,往往是要楚家出粮出钱,楚家人也从来对此毫无怨言。 只是许是村子里流年不利,前些年村里连年都有灾害,都是实打实的大灾。 楚家虽然富足,可到底也是开是有些入不敷出,所以在对村民的救急上就要比原来少上了不少。 世上事,从来不是简单的加减而已。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村子里的人这么多年吃惯了楚家的救济,如今看着楚家的高门大户,竟然空口白牙的说没有钱粮,这些人自然是不信的。 升米恩,斗米仇。 几世恩惠,抵不上心中冤仇。 心中念起,便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 人性如此,从来如此。 加上这一辈又出了一个不是“寻常人物”的李勇。 双方倒是一拍即合。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一个雨夜。 “后来的事情公子应该能够猜到了,哪里有什么席卷全村的瘟疫,不过是一群红了眼的白眼狼暴起伤人的故事罢了。” 楚卫又喝了口茶水,茶不醉人酒醉人,只是他已经许久没有喝过酒水了,大概再也喝不上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恩怨成仇,令人唏嘘。” “那是一个雨夜,李勇带着人闯入我家中,说来也是可笑,一村之中,青壮之人都在他的手下,我家中只有几个老弱仆人,只能任由他们冲了进来。” “给我安的名头倒是不小,什么为富不仁,什么草菅人命。不过是借口罢了,从他们闯入门中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不过就是我家中那些存粮和金银罢了。” 他目光之中闪过些恐惧与憎恨,身子微微发抖,握着杯子的手用力攥紧,手背上筋脉毕现。 “原本他们若是只是求财,我倒是也不会太过怨恨他们,钱财这种身外之物,散了也就散了。可人啊,偏偏就是这么不知足,一旦没有人性起来,便是连畜生也不如。” “他们之中有些人见我娘子年轻貌美,想要轻薄一二,可我家娘子刚烈,宁死不屈。” “于是她便死了。”楚卫凄然一笑,言语平静。 “至于我那个年岁还小的女儿也是死在了那夜的混乱之中,孙老头倒是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一家三口,到最后确实是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这些人,我当初都是拿他们当兄弟的。而偏偏是我这些兄弟,害的我家破人亡。” 朝清秋给他的杯中倒上了茶水。 “错信。 非人,本是我的过错,可事情到了最后,死的反而是我那无辜的妻儿,公子,你说他们冤枉不冤枉” “为何李勇等人会留你一命难道他们不知道会养虎为患是因为你装疯”朝清秋问道。 “我装疯自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村中还有些老不死的老家伙,李勇带着人前来劫略我家之时他们不言语,等到事情结束,他们吃着从我家中抢来的粮食,嘴里却抱怨着李勇等人不仁不义。当了妓子还想要立牌坊,说来也真是可笑。” “至于李勇,他一直心气极高,觉得在这小小的村中做一个村长是埋没了他的才能,所以暗中培植村中青壮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走出去,名声可万万不能有毁坏。夺我家产他还说的上一句劫富济贫,可若是害了我性命,岂不是有损他的名声加上我装疯卖傻,在他看来已经没有了威胁,这才留下了我一条性命。” “再说他未必没有存了在人眼前炫耀的心思,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谁复知之。还有我也猜测他之所以留下我一命,也是为了让村中之人看看不服从他的下场。” “家破人亡,哪里还有比我更好的例子” 朝清秋沉默不语,片刻之后,他忽然开口道:“你潜藏这么多时日,为何偏偏要选在现在动手” “其一自然是因为我观察了公子数日,觉得公子可信,其二则是我实在不想再等下去了。忍了这么多的时日,我真的有些累了。” “你觉得你这番话我会信几分”朝清秋轻声道。 “信与不信,都在公子。当年我已经看错过一次人,这次想来不会错了。”有些矮胖的汉子看着手中的花鼓。 “我告诉公子一地,明日昏黄之时公子可以到此地去看看,哪个故事为真,到时候公子心中自然就会有答案。” 他站起身来,身形有些摇晃。 “你可有去处” “公子不必担心,我既然敢动手,自然就是有所依仗,如今既然让我活着,我自然就不能这么平白的死了。” 朝清秋没有出声,只是沉默的看着楚卫走出门外。 他静静的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杯中茶水已经彻底凉了下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此中事 第二日天明,朝清秋早早的就起身来到了院中。 孙老头家中自然算不上富贵,除了这两间屋子还算是值钱以外,倒是确实没有什么别的值钱的物件,只有院子里的一张大磨盘,被孙老头看的紧。 据说是他少年时参加村中组织的比斗赢回来的,算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了。 老头子当时言之凿凿,指着那个磨盘说自己这辈子也是曾经风光过的。 大抵老人这辈子的风光就是能够取得这个磨盘了。 其实就像许多一辈子只是在村子之中兜兜转转,不曾去过远方的村中人。他们一辈子的远方大概也就是从村子东头到村子西头,他们眼中的荣耀,也可能只是今日里吵架吵赢了隔壁的王老头,昨日里种的菜要比隔壁的周老头更好些。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小的不能再小的事。 孙老头倒是比他起的更早些,坐在院子里的磨盘旁垂着头,愣愣的望着不远处的云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朝清秋想起昨日里楚卫讲的故事,心思有些复杂。 “老爷子好兴致,这么早就在看风景了。”他笑道。 “公子见笑了,小老儿这种粗人,哪里会看什么风景,只是今日闲来无事,想起了些旧事。”老人转过头看了一眼,很快就回过神来。 “老爷子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人。” “有啥故事,你们这些年轻人总觉得人老了就会有什么故事,其实哪里有那么多的离愁别绪,爱恨情仇。这日子啊,都是一天天的消磨罢了。” “对小老儿这种人来说,过一日就是过一日罢了,过一日和过百日,过千日有差别吗?差别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大罢了。” “老人家说的有道理,世上的日子都是独自消磨。”朝清秋也是笑道。 “果然还是公子这般的读书人说出话来好听,小老儿我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出来没有公子说的好听。” 老人看向那条通往村外的路,蜿蜒曲折,不见尽头。 “不过小老儿年轻的时候还真是有些志向的,觉得人这辈子,总归是要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才不算是辜负了这一生,所以那时候满心之中都是想着能够攒些钱财。日后能够有朝一日从村子里脱离出去,村子里安安乐是安乐,可年轻人嘛,总归是想要到外面去看看的。也许这就是你们年轻人所说的年轻气盛。” 朝清秋点了点头。 “只不过有些时候,好像人啊突然就会认清自己的平庸,明白自己这辈子,有些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能够得过且过,倒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孙老头转过头,见朝清秋不言语,他讪讪的笑了一声,“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就当小老儿是胡言乱语了,公子是读书人,而且公子还年轻,万般事情都有可能嘛。” 今日有些阴霾,虽然还是清晨,可天上却见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暗灰色的阴霾不断在四周飘荡。 “昨夜村子里出了些事情,如今他们正折腾的热闹,要小老儿去助他们一二,公子最好还是不要外出,免得招惹上事端。”孙老头嘱托道。 朝清秋再次点了点头,“老爷子放心,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你们读书人,小老儿我从来都是信的过的。” 孙老头走后,朝清秋回到屋中,随手拿起桌上的书来打量了几眼。 如今山阳镇里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他其实不该在此地浪费时间,只是要他就此离去他又有些不甘心。 他随着摸着桌上那把断念的剑柄,想起些当日陈寅在有间书院中的言语。 如何才能出拳出剑无挂碍 只是修为境界够高就够了吗 他一手持书,一手握剑。思绪有些飘远。 屋中不见日光,桌上烧剩的半截残蜡噼啪。 做响。 有些昏暗的屋子里,他怔怔出神。 黄昏午后,一道身影从后面的窗子里一跃而出。 ------------------------------------- 村子出入之处,除了他们来时的那条大道,还有一条小路。 只是小路里往日无人行,所以路上满是枯枝残叶。 路上有一棵高大桑树,枝叶茂密如伞盖。 日光西垂,打在桑树上,给高大桑树镀上一层金边。无错更新 一个精壮汉子行色匆匆的走在这条小路上,他走上几步便要四处打量几眼,动作娴熟至极,显然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 汉子许是走的累了,走到树下时靠在树下休息起来,嘴里则是念念有词,像是什么自家大哥太小心了,如何做得大事,做完这次自己一定要休息一二之类的言语,他所说的虽然杂乱,可其中多少还是透露出了些消息。 他是李勇的心腹,往常李勇身边暗中的事情都是交给他来做。 高大的桑树之上,朝清秋伸了个懒腰,低头朝下看了一眼。 树下的汉子他也认得,是昨日和李勇一起闯入屋中的人。 汉子叹了口气,低声言语,“也不知大哥这次为何这般小心,那个姓朝的不过是个穷书生,哪里值得大哥这般小心。”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怀中,似乎当中藏着什么重要物件。 朝清秋掂了掂手中的石子,随手向下一抛。 石子刚好砸在汉子脖颈上,汉子缓缓倒地,朝清秋用的力道巧妙,所以汉子只是昏死了过去。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伸手自汉子的怀中摸索起来,片刻之后,从此人身上掏出一封书信来。 将信展开,果然是他当日写去山阳的那封信。 他随手将汉子绑在路旁的一棵树上,然后自己藏在树后。 片刻之后。送信的汉子悠悠转醒,很快就察觉到自己被绑在树上,动弹不得。 “接下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是答的不好了,小心你的性命。”朝清秋刻意改变了嗓音。 汉子虽然心中满是疑惑,可如今性命悬在人手,自然是容不得他过多的考虑。 “我先问你,你要去哪里”。 第二百九十三章 寻人 村子里,朝清秋坐在孙老头家的屋子前,抬眼朝着屋外望去。 院子外不知谁家的公鸡叫了几声,嘹亮刺耳的叫声划破天际。 晨雾熹微,夹杂着的几分月色还未散去。 烟雾笼罩之下,深邃而幽远。 只是他昨日听过了楚卫的故事,一眼看去,满是污秽。 人心如此,原本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眼中所见之处是美景,心中所想的自然便是美景。 只是如今已经得知此处人心鬼蜮,一眼看去,原本美好的景致都要埋上一层阴霾。 昨日他已经从送信的汉子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送信的汉子虽然最初守口如瓶,可他在燕国和东都城中也曾经学过些刑讯逼供的手段,汉子的嘴虽然硬,可他那身骨头终究配不上那张利嘴。 说到底,他们和李勇是因利而合。 而因利而合者,必也因利而分。 平常无事之时可以称兄道弟,嘴上说的是为了兄弟们可以连命都不要,可等到真的生死之间,谁又能顾的上谁 所以昨日其实他不曾费什么手段,那个送信的汉子就已经将所有事情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讲了出来。 说来说去,其实简单的很。无非就是李勇等人还兼着一个敲诈勒索的生意,至于敲诈勒索的是什么人自然是他们这种一不小心的过路人。 他们也会区分哪些人值得动手,哪些人不值得动手。 首选之人,自然是有钱的富贵人家。富贵人家有钱有闲,破财保平安嘛,而且这些人最是喜欢息事宁人,赚了银子又不会招惹来事端,何乐而不为 其次是那些身上有些钱财,可家中偏偏又拿不出其他钱财的可怜人。他们往往都是查清了他们的底细,抢了他们钱财,驱赶到村外了事,村子里都是他们的自己人,一个过路的客商人而已,哪里敢跟他们动手。 想到这里,朝清秋忽然有些好笑,他竟然成了这些人眼中的大人物。 这些日子这些人之所以没有动他,只是因为还没有弄清楚他的底细罢了,按着他们原来的路数,原本是应当先把朝清秋关押起来,不让他在村中四处活动,只是如今因为一直弄不清朝清秋的身份,加上李勇一直疑神疑鬼,所以他才会被如同放养一般。 朝清秋笑了笑,那个送信的壮汉被他刻意留了一命。 当时此人求饶之时,满口的是家中还有老母亲,希望能够留下一命,将来能够为老母亲尽孝。 当时汉子言谈真挚,泪流满面。 他倒是想要看看此人如何选择。 摆在此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其一,老老实实的回去和李勇认错,告诉他书信已经被人抢走的消息,只是这样一来,落个办事不力的名头倒也罢了,依着如今村子里的情况,如果李勇想要杀鸡儆猴,拿他做个活靶子,说不定还要有性命之危。 其二则是此人不回村里,直接逃到远方,那他那个所谓的老母亲,多半就要受到他的牵累。被村中之人冷落不说,说不定年老之时,还要搭上一条性命。 当时两条路径朝清秋都和他说的清楚。 如何选择,只在汉子个人。 当时他解开了汉子的绳索,悄悄跟在此人身后,其实他给汉子的第二条路就是一条死路,毕竟他也不知道汉子家中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年迈的老母。即便是真的有,汉子如果是选择了第二条路,朝清秋也不介意将他送上死路。 只是汉子的选择确实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此人最后选择的是回到村里。 是真的家中有老母也罢,是敢赌敢赢,赌李勇爱惜名头,不会杀他也罢。总归是没有选择第二条路,朝清秋也就自然而然的没有杀他。 他始终愿意相信,哪怕是恶人,心中也有一缕微光。 。 算算时辰,李勇差不多也该来了。 他猜如今这位村长大人应当已经风声鹤唳了,不过相比他这件事,想来在李勇看来,楚卫失踪的事情应该才是大事。毕竟不论此人如何心狠,多半对楚卫心中还是有所愧疚。 而所谓愧字,去了心字,那便只剩下一个鬼字了。 他随手将手中的书翻了几页,书上的道理是极好的,只是好归好,也只是极好罢了。 此时院子里声音喧嚣,李勇带着人闯了进来。 进门之后,径直走向朝清秋所在的屋子。 “不知可有外人前来打扰公子”林勇进门落座之后开门见山。无错首发 “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朝清秋自然知道他所指的多半是送信之人被他抢劫之事,他神情淡然,假做不知。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村中溜进了些宵小之人,做了些恶事,公子是咱们村子里的贵客,我怕公子出了事情,这才匆匆赶来。” 朝清秋点了点头,“有劳村长费心了。” “这些日子村子里不安生,我会派些村子里的精壮汉子跟在公子身侧,还请公子不要见怪。”李勇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口气平淡。 “是为了护我周全”朝清秋笑道。 “自然是为了保护公子周全,不然公子以为是何意”李勇转过头来看着对面的读书人。 今日他得了消息就匆匆赶来,若是这个读书人不识好歹,就怪不得他撕破脸皮了。 不想朝清秋只是笑了笑,“如此就多谢村长了。” 李勇也不再多言,转身匆匆而去。 他带来的几人留下了两人看守在朝清秋门口处。 “大哥,如今村里子乱的很,这个读书人留在咱们这始终是个隐患,不如咱们” 出了孙老头的院子,一个跟在李勇身边的汉子把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横抹的动作。 李勇摇了摇头,“现在还没到那种地步,这个读书人料想也翻不起什么浪来,先把他盯仔细就是了,到时候万一真的出了事情,再快点做掉他也不迟。”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快些找到楚卫。” 他其实有些纳闷,他们都是村中土生土长的人,楚卫到底躲到了哪里 为何如今翻遍了村中都找不到。。 第二百九十四章 前夜 一连几日村子里都是风平浪静。 没有意料之中的疯狂报复,也没有那个楚家孤魂的消息,楚卫就像是突然消失在了村中。 村子里不少人都是松了一口气,他们不觉得这个书呆子能够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毕竟他们人多势众,楚卫熟悉村子的环境又如何他们也不差了。 何况当年这个杀鸡都有些费力的读书人在楚家覆灭,妻子儿女死尽之时,也只能装疯卖傻,苟且求活罢了。 怎的不过是过了几年,就能脱胎换骨,凭着一人要了他们整个村子的性命不成 莫说是他们不信,就算是村子的最为见多识广的老人都不敢说见过这般事。 只是此人如果藏在村子里窥伺他们,终究是让他们心中有些不安。 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只是多日不见有事情,想来是那个楚卫怕死,早早的逃走了。 这般看来倒也是个好事。 他们也不是可怜楚卫,而是觉得事情这般了结了最好。毕竟狗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人万一楚卫真的拼了命,难免有人会因此送命。 至于谁会是那个万一,谁又能说的准,自然也没有人愿意试一试。 当初楚家的事其实并非村中所有人都参与其中,有些人是受了李勇的裹挟,有些人则是单纯的因为怯懦不敢发声。无错首发 只是不论他们的本心如何,结果都是楚家的满门尽灭。 所以他们此时都盼着楚卫这个楚家的遗留之人,早早死了才好。 只是李勇却不会这般想,他实在是太了解他这个当年的“好兄弟”。 当年他们一起长大,只有他知道楚卫那个平日里无欲无求的散淡读书人一旦真正发起疯来会是何等可怕。 当初他破了楚家,难免有些志得意满,加上楚卫看似也是真的疯了,他这才放松了警惕,留下了他一条性命。 当时他也是想要证明自己不比这个村中都称赞的读书人差了。 至于如今,自然是悔不当初。 他知道,如今楚卫必然就躲在村中某处,冷冷的窥伺着村里。 昔年圈中的绵羊,如今已经变成了令人战栗的毒蛇。 只等到一个机会就要探出头来,狠狠的咬上众人几口。 “这么说,村中最近安稳的很” 屋子里,朝清秋吃着孙老头送来的饭菜,问着村中这些日子的情况。 这几日他被困在屋中,连出门都要有人跟随,或者说他根本就出不得门去,对于外面的情况自然只能从每日送饭的孙老头口中得知一二。 “可不是嘛,如今村子里都担心的紧,不知道那个疯子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公子这些日子还是呆在屋中不要出去了。如今倒是没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事,咱们还是要提早提防才是。” 孙老头有些心不在焉,显然对如今楚卫突然失踪之事十分牵挂。 “没想到老爷子对那个疯子的事情如此担心,”朝清秋笑道。 孙老头一愣,“没法子,说到底我也是看着他们长起来的,当初的事情又不是他的过错,他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事情。” 朝清秋往嘴里扒了几口饭,低头笑了笑,没有言语。 如今的孙老头自然不知道他已经从楚卫口中听到了另外一个故事。 一个截然相反的故事。 而在那个故事之中,孙老头这个自己故事里怜悯后辈慈悲心肠的老人,是另外一个故事之中的敲门人。 万般因由,皆由此起。 孙老头心中焦急,有些坐立难安。 “朝公子,我还有些事情,就不久留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起身将老人送出门去。 回屋之后他没有立刻坐在桌前,而是走到窗前打开了。 窗户。 窗外行人来往,一切如常。 可偏偏就是一切如常,才最是奇怪。 他和李勇一样,都不相信楚卫会就此远去,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就这般放下。 那现在那个本该处在村中风口浪尖的人物,此时又在何处 ------------------------------------- 村子外不远处,密林掩映之下,一处草丛忽然动了动。 一道极为隐晦的目光从中探了出来,打量了周围几眼,然后披着一身枯叶的楚卫从荆棘之中丛中钻了出来。 他身上已经被荆棘割破了不少,满是血迹,只是他却丝毫都不在意,反倒是嘴角扯出些畅快的笑意。 对他来说,为了报仇命都可以舍去,何况只是这身皮囊。 在此地躲了数日都不曾有人发现,对他来说一切便都值得。 此地满布荆棘,所以常年无人前来。 当初楚卫也是少年之时在偶然之下才发现了此地,当时他本想和李勇说出此地,只是后来有些事情耽搁了下来,最后也就被他抛之了脑后。 如今想来,原来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天意。 这些日子他一直藏身此地,就是为了让村中那些人觉得他是为了保住性命,已经悄悄逃命去了。他知道他那个好兄长肯定不会信,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有人信就可以了,他所要报复的,本就是村中的所有人。 自打当初李勇带人闯入到他家中,他活下去的希望便只剩下一个。 就是要村中所有人,都尝一尝他当日失去亲人的痛苦。 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用过些手段,为何这些日子村中的幼儿相继夭折为何村中再无新生之人都不过是他暗中用了手段罢了。 只不过他手段隐蔽,即便是李勇这个素来多疑之人,也不曾怀疑到他身上。 他之所以决定动手而不再隐藏下去,一方面自然是如他和朝清秋所说,他等了许久才等到朝清秋前来,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另一面也是因为他之前做下的事情,依着李勇多疑的性子早晚会想到他身上。到时候哪怕是为了以防万一,李勇也绝对会动手杀人除去他这个后患。 至于他暗中做下的事情是不是有些阴损 他这个家破人亡满心仇恨之人,自然是顾不得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狰狞如恶鬼 有些事,越是惧怕,越要发生。 这些日子村中之人担惊受怕,怕的就是那个已经消失了有些日子的楚卫会突然出现。 即便知道此人只是个文弱书生,可到底当初是他们先做下的恶事。 与他敌对,心中难免天然就怕上了几分。 即便是最为凶恶之人,对上心中有愧之人,哪怕展现的再是强横,其实心中多少都是有些忌惮的。 只是有些事,终归逃也逃不掉。 ------------------------------------- 麻二是村子里的打更人,守夜值岁,打更报信,是他们家祖传下来的活计。 村子不大,就像门口立着的那块石碑,一年一年,一代一代,传承有序。 加上村中人口流动极少,是以村中这些传统行当都是以父传子代代相传了下来。 村中的少年人们,少年之时如何,长大之后也多半如何。 子承父业,在那些老人看来,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传承的久了,也会出那么几个叛逆之人,只是规矩之下,倒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就像之前的楚卫,好好的村长不当,失了心要把位置让给李勇。 只是这些倒也无事,偏偏楚卫还曾经几次在众人之间言语,想要带着妻儿去外面看看。 老一辈的规矩,年轻人想要出去看看无可厚非,只是不能带走家小,不然到时候万一一去不返该如何 村子依山傍水,本就已经近乎与世隔绝,如果今日走一个明日走一个,只怕要不了多少时日,村子里就要走个干净。 所以楚卫的言语自然就破坏了村中约定俗成的规矩,而村中的那些老人就是村中最为守旧之人。 守旧之人,只讲规矩,不讲情面。 当初那些村中老人对李勇带人劫掠楚家默然无声的选择了冷眼旁观,除了灾害连年,村中实在是需要粮食之外,自然也存了杀鸡儆猴的心思。 有人不听话,那他们自然要找个听话之人。 深夜时分,麻二提着铜锣走在村中的小道上,原本打更之人都应当是两人一组,只是村子不大,有他一人也就足够。 麻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不然胆子小了也做不了这个活计。 其实他小时候胆子不大,见到村中之人杀鸡都会被吓的大哭。 只是他老爹知道自家孩子将来注定是要继承打更人的,所以那个向来心狠,却对自家孩子十分慈爱的汉子破天荒的狠了狠心肠,提着自己孩子就上了山。 而山上,多的是石碑林立的坟场。 汉子狠着心把麻二留在了山上三天三夜,任由当时还是少年的麻二大声哭喊,他自然不曾走远,只是也始终不曾露面。 麻二也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自那之后,原本胆小的爱哭鬼,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哪怕是独自一人行走在黑夜之中也不会害怕的打更人。 往日里麻二打更时走在路上,总是喜欢大声嚷嚷几句,既是让那些村民听清楚时辰,也是给自己壮壮胆,虽说村子里安稳的很,往来的多半都是些相熟之人,可难免有些不开眼的想要在晚上发一笔横财,他大声叫嚷,也算是给这些人提个醒,免得到时候真的被他撞见,那他这个打更人难道还要和这些人拼命不成 他虽然吃的是公家饭,可那微薄的工钱,真的还不值得他拼上性命。 至于所谓的公理正义 他少年之时还是信的,中年之时勉强也算是信一些。 至于如今嘛,谁要是和他谈所谓的公理正义,他必然要喷那人一脸口 水,然后让那言语之人去看看如今的楚家是个什么下场。 当初的楚家乐善好施,楚卫更是难得的好人,可如今那个好人是个什么下场 家破人亡,批发佯狂才苟活得一条性命。 想到此处,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这几日村里闹的热闹,他自然也知道了如今楚卫突然失踪的事情,他当初虽然不曾跟着李勇等人闯入楚家,可到底也不曾阻拦,当时还站在门外看了会儿热闹。 当时觉得这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自相残杀起来,还是极为有趣的。 只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他难免就要害怕几分。 设身处地,换成他是楚卫,会不会放过他这一个旁观看戏之人 自然不会。 他甚至会希望他这种坐在岸边,冷眼相看落水之人的人,死的越惨越好。 所以这几日他打更时喊叫的声音都小了不少,生怕招惹出那个不知此时在何处游荡的孤魂野鬼。 别人想他死,可他自己还不想死。 街上凉风起,自他脖颈上缓缓吹过。 汉子不由自主的吸了口冷气,身上的汗毛炸起,如同一只突然受到惊吓的野猫一般。 随着那阵凉风,他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耳边絮絮低语。 言语之间,说的都是些当年旧事。 他虽然是打更人,可平日里和楚家的交集其实也不少,毕竟村子也不过就这般大,平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加上他的祖辈和楚家也有不少交情,所以往日里楚卫和他的关系虽然说不上亲密,可也算的上是不错。 而此时在他耳边的絮絮低语,桩桩件件,都是他曾经听父辈提起过的旧事,或者他自己与楚卫间的旧事。 「这么多的故人旧事,换来的就是冷漠旁观,可惜了。」 在他身后的声音冷冷的叹息了一声,言语带着些说不出的冷漠。 自打当年从山上下来,麻二就不再相信什么鬼神,只是偏偏他不信鬼神,此时才更会害怕,因为他知道站在他身后的,定然是个活生生的故人,而这个故人,如今狰狞恐怖如恶鬼。 「冤有头债有主,当日我可不曾闯入你楚家,你要报仇,也要找对了人才是。」 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 麻二的脸上满是汗水,在这寂静的夜里,砸在地上,破碎成珠。 他深吸了口气,猛然之间转过头去。 四目相对。 在他身后的,是一张披头散发,满面污秽,却熟悉至极的面庞。 只是昔年温和之人,如今狰狞如恶鬼。 第二百九十六章 接二连三 麻二死了,这个村中的打更守夜之人,死的悄无声息。 直到天明之时才有人发现他的尸体被人丢在了街上,打更用的铜锣更是被远远的扔在一边。 打更之人死在街上,看上去倒是说不出的嘲讽。 汉子死时满脸恐惧,就像是生前见到了来自地狱的狰狞恶鬼。 闲来无事凑在一起的村民被李勇带来的人隔在一边。 李勇打量了一眼惨死的打更人,满脸阴鸷。 即便不是亲眼所见,他也知道是楚卫动的手,不想自己这个当初的好兄弟不仅会装疯卖傻,如今杀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大哥,接下来咱们咋办”他身边的一个精壮汉子问道。 李勇转过头看了那人一眼,挤出一个笑容,“不用怕,他再神出鬼没也只是孤身一人而已。咱们人多势众,他想着报仇,自然就不会逃走,早晚会落到咱们手中,这些日子兄弟们多加些小心就是了。” 一旁的村民也是在窃窃私语,亲眼见到往日里都能见到的身边人惨死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当初楚家的事情他们也都见过,只是如果这种惨死的事情有朝一日也会落在他们身上,那就由不得他们不害怕了。 当初楚家覆灭之时他们选择了旁观,那今时今日,他们自然也就难以从中逃脱。 只要楚卫还不曾死去,那谁也说不好他们之中的哪个人会是楚卫的下个下手之人。 毕竟在楚卫眼中,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李勇每日身边有人护卫自然不慌,可他们这些人走夜路,即便是再小心,也难免会遇到鬼,难道要他们整日不出门,窝在家里不成 “村长,你可要想个法子,如今那个楚卫整日在村子里游荡,咱们是真的不安心,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突然跳出来给咱们一刀” “可不是嘛,当初楚家的事情咱们虽然是看了热闹,可真正动手的还是村长你们,想来他要报仇肯定还是要先寻村长的。” 李勇听着他们的言语,不怒反笑,他本就对这些人没有好感。 当初对付楚家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到底其实不止是他自己的意思,更是他上面人的意思,自古以来都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他虽然有些猖狂,可也知道仅仅凭着这一处村子其实做不得什么大事。无错首发 终究还是要在外面寻个靠山才好做事。 他们的村子最为靠近山阳镇,他所找的靠山自然就是吴家的吴非吴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山阳县令。当初他曾经秘密拜访这位吴家公子,两人相谈倒是十分投机,那个吴家公子看似言语无状,可所思所想,其实与自己暗合。 当时吴家公子要他先行返回村中,多多筹募资财,等到有朝一日时机到了就会将他们当做一只奇兵。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把目光盯上了自己那个好兄弟。 如今村中依旧没有人知道他和山阳镇中吴县令的关系。 李勇笑了一声,当初这些人作壁上观之时,接受楚家的财物之时,都不曾说过什么仁义之言,甚至连劝告几声都不曾有。 如今事到临头才想起要抱佛教,是不是晚了一些 “大家不必担心,且在家中安心呆些日子,我自会早早的捉住楚卫给大家一个交代。”李勇笑道。 围观的众人如今也只有相信李勇的言语,毕竟事到如今除了相信李勇之外,他们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不久之后,围拢着的人群四散开去。 李勇转身看着麻二的尸体,露出了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 “把麻二的尸首收敛起来,我要替他风光大葬。” 他身边的汉子们都是一愣,他们都是村中自小一起长起来的玩伴,谁与谁有什么交情,他们都是一清二楚的很。 麻二这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和村。 中所有人的交情都极为淡薄,更不曾听说过他和李勇有什么交情。如今李勇要替他大操大办,自然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李勇笑道:“楚卫怀恨在心,可他恨的不单单是我一人,而是村中所有人,如今他杀了麻二。心中得志,可如果咱们此时替麻二风光大办,那到时候楚卫自然会乱了心思,只要他心思一乱,做事再无章法,乱中出错,就是咱们捉住他的好机会。” 他身边的几个汉子点了点头。 设身处地,如果他们是楚卫,只怕也会被李勇这招扰乱心神。 李勇忽然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林中,“你们说,下一个会是谁” ------------------------------------- 村中,王家。 王家是村子里的大户人家,这么个小地方,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世家大族。 王家的钱财不少,据说只在楚家之下,至于为何是据说,自然是因为没有人真正去数过。 王家的王老爷子如今在村中年岁最大,说一句是村中的镇村之宝也不为过。 年岁大,威望足,所以也最该死。 当日楚家的事情,哪怕他站出来说上一两句言语,楚家便不会是今日的结局。可惜从始至终,这个当初楚卫极为尊重的老人都不曾出一言,而是坐在家中,眼看着他们楚家满门覆灭。 老人后来对外宣称是村中规矩不可破,他虽然想救楚卫,可也是有心无力。 到后来楚家覆灭,老人也只是叹息一声,说了句楚家那个小子可惜了。 只是他心中到底如何想,是不是存了借此机会让他们王家成为村中第一富户的心思,只有天知道。 自打知道了楚卫不是真疯而是佯装自保之后,老人就再也不敢出门半步了。 他这种人最是懂得趋利避害,不然在这个世道上也不能活到这个岁数。 乱世里,活着不容易,活到他这个岁数更是不容易。_o_ 这天夜里,他在家中听到了麻二的死讯,立刻开始让家中的人收拾行装,准备逃出到村外去。 规矩重要,可到底没有自己的命重要。。 第二百九十七章 求个公道 古祠幽幽,寂寥无人声。 王家宗祠在王家大宅之后,虽是只有一间宗祠,可占地之广丝毫不在前院之下。 林柏深深,亦幽亦静。 村中之人都知道王家老爷子最是念旧,也最是不信鬼神之说,往日里常和那些迷信鬼神的后辈说些世上哪里有什么鬼神的道理。 老人当家的这些年里虽然喜欢修缮祠堂,可其实极少去祠堂之中上香,老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与其求鬼问神,倒不如自己做的更好些。 只是如今生死之间,说不得下一刻如今化成了杀神的楚卫就会找上门来,他自然也慌了心思。 担惊受怕,自身无力之时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鬼神。 世上烧香拜佛,入庙许愿之人未必相信所谓的神明佛陀,大多也只不过是花钱买个心安罢了。 王家宗祠里,王老爷子捻着几柱刚刚打开的熏香。 熏香纤细且极长。 这些熏香是他这些年里花高价从往来的客商手中购得,虽不常用,可大户人家讲究的就是有备无患。 用到之时,家中必然是要有的。 他上次来上香还是前些日子他家中的独子突然横死。 前半生里风光无限,说一不二。 后半生里老年丧子,供养无人。 当时老人伤心之余,难免会想起当初楚家的旧事。 天上神明,可曾俯瞰人间 那几日,从来不曾信邪的老人第一次心中动摇。 祠堂中央桌上放着王家先辈分的排位,从上到下,由长及幼。 正中央摆着的是一个已经有些斑驳的青色香炉,炉子上的漆色已然有些凋落,只是反倒是越发显露出一股淡雅的古意。 他捻着香,在心中默默念叨了几声,所求的自然是希望王家的先辈能够显灵,护佑自己能够逃过这次的劫难。他更是在心中立下重誓,若是今日能够逃过这一劫,日后必然要礼敬先辈,敬上香火。 随着他的言语,手上的熏香冒起一层层烟雾,带着些松脂的香气,片刻之后,烟雾缭绕,遮蔽了他的面目。 烟雾之下,原本慈眉善目的老人显得更加祥和。 只是老人说出来的言语,不是什么慈善的良言。 “愿祖先保佑,保佑那个楚卫早日死了才好。” “咱们王家和他楚家向来有通家之好,当初我只是冷眼旁观不曾出手而已,并未参与其中,何错之有不肖后辈如今违背祖训要离开此地,皆是被他逼迫所致,并非想要如此,还望先辈原谅,能够护佑后辈。” 他上前几步,把手中的熏香插在桌前的香炉上。 熏香已经烧了片刻,燃烧殆尽的烟灰洒落在香炉里,覆盖在香炉之上。 老人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灵牌上刻着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段他王家的旧史,每一块灵牌,都曾是一个个鲜活的活人。 老人叹了口气,“希望之后这宗祠之中也能有我的一席之地。” “多半是不会有了,我劝你还是不要痴人说梦。”有人在他身后忽然开口,言语之中带着浓厚的杀意与恨意。 老人猛然转头,见到了一个他如今最不想见到的人。 楚卫披头散发,背对着屋外隐约照进来的月光,矮胖的身形被月光拉长撕扯,映照在地上。 如同鬼神的倒影,在阴暗之中狰狞起舞。 “王爷爷,好久不见。”他扯了扯嘴角,阴冷一笑。 确实是好久不见,自打他楚家灭门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此人,装疯卖傻的这些日子在村中其实也见过不少故人,只不过那些故人有的对他避如蛇蝎,有的拿他取乐,有的则是去看他是否真的疯了。 排辈论交,他这一声王爷爷自然不为过。 王。 老爷子一愣,当初是他心中有愧也好,是为了避嫌也好,自打李勇打破了楚家之后他确实不曾再见过楚卫,而这声王爷爷也让他彻底记起了眼前这个年轻人。 年长之人都喜欢注重辈分,他自然也不例外。无错首发只是在村子里这个小地方,村民们也往往不看重这些称谓,加上村中之人数来数去,多半都有些沾亲带故,所以对于称呼辈分之事从来都是看的极淡。 年轻一辈里,只有楚卫这个读书人最是注重这些,所以少年之时老人也是看着他最为顺眼。 只是后来的变故反倒是让老人最怕见到这个年轻人。 “贤侄别来无恙。”王老爷子有些震惊他是如何进来的。 王家大院里护卫其实不少,更何况楚卫在他记忆里一直是个文弱的读书人。 可他到底当家做主多年,稍稍有些慌乱之后,言谈之间便带上了一家之主的威严。 他拢了拢袖子,“当初之事,我也很遗憾。只是冤有头债有主,即便是你要寻仇,也找不到我身上才是。” 衣袍上多了些血迹,已经半点不像读书人的楚卫笑着摇了摇头,“持刀闹事,杀人取乐之人固然该死,可难道静坐旁观,熟视无睹之人就无半点错处” 听到此处,王老爷子心中一动,原本他见到楚卫出现在这里,心中其实已经没了几分能活下去的打算。 只是如今看来,楚卫竟然还打算和他讲道理,那他最少就能拖延一二,说不定能够求得一个生机。 “静观之人虽然有错,可多半罪不致死。贤侄这次来难道说为了取我性命” “旁观落水之人者,不至于死,贤侄是读书人,难道要不教而诛” 楚卫大笑,状若疯癫,“以教而诛,那是读书人的事情,当日家破人亡之后,我就再也不是读书人了。” “所以今日,请你赴死。” 他晃了晃手腕,老人这才注意到原来他手中提了一根细长的绳子。 “古有三尺白绫,可我以为你配不上。这三尺的麻绳也算是不错了,你以为如何” 老人面色一变就要大声喊叫,不想楚卫几步抢上前来,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手中麻绳死死的勒住他的脖子,老人再也发不出半分声响。 “王爷爷,可知道几日前我那个王兄是如何死的” 老人双目圆睁,死死的瞪着楚卫。 楚卫目光也不躲闪,迎着他的目光回望了过去。 “王爷爷,我要求一个公道。” 这是老人在这个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言语。。 第二百九十八章 心术 今夜无人打更,少了熟悉的三更鼓响,长夜依旧不曾天明。 王家门外的长街上响起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沉闷且急促的脚步声将石板路砸的砰砰作响。 宗祠里,李勇带人破门而来。 自从在街上发现了麻二的尸首,他就猜到楚卫必然还会下手,只是当时他见到麻二的尸体也是有些慌了心神,等到真正沉静下来,整顿了思绪,才发现其实楚卫的下一个将要下手之人其实并不难猜测。 村中最易动手之人便是麻二,最难动手,楚卫最想杀之人自然是他,那除他之外是谁自然是村中德高望重的王老爷子,虽说所谓的德高望重在他眼中就是个笑话。 只是笑话归笑话,王老爷子在老辈人之中的威望极高,如果他死在楚卫手中,那多半会让村中之人人心惶惶。 只是他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王家大院里,护卫们的尸体躺了一地。_o_ 李勇蹲下身探查了下这些人的伤口,他目光一闪,露出些许忌惮的神色。 从伤口上看,这些人都是被人正面强杀,动手之人的武道修为只怕不在他之下。 祠堂之中,烛火暗淡,一道身影半悬在空中摇摇晃晃,浓稠的血珠串联成串,不断滴落下来。 滴落在地上的血液汇聚而起,宛如一道猩红的血色湖泊。 跟着李勇一同闯入的几个壮汉转身呕吐起来,李勇则是上前几步,仔细的打量起那具被人悬在半空中的尸体。 他伸手摸了摸尸体的上身,还有些温热,说明老人刚刚死去不久。 他有些懊悔,自己终究是晚来了一步,只差一步,不然就能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 只是有些事情后悔也无用,他抬头望向半空之中。 身背门而面朝内,一眼看去,老人死不瞑目的双目正对着的是王家的灵牌。 看来他这个好兄弟即便是取了王老爷子的性命,心中还是不解恨,死后也要让老人面对着祖先的灵牌。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跟着他来的那些村中人此时眼中满是恐惧。 倒也不怪他们,毕竟不论谁看到这般场景只怕都会有些心思起伏,若是没有心思起伏,他反倒是要怕了,怕这些人之中再有一个他自己了。 人嘛,最怕的反倒是类己之人。 王家人口本就稀薄,前些日子王老爷子的独子有又突然世,当时他还以为那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同龄人真的是因病去世,如今看来,这当中多半有楚卫搞的鬼。 他再次冷冷的扫了堂中一眼,堂上悬尸与桌上灵牌相对视。 桌子上,破旧香炉上的熏香尚未燃尽。 ------------------------------------- 孙老头家的院子里,朝清秋还不曾入睡。 他正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支随身带来的毛笔在桌子上随意比划。 笔上无墨,自然也就写不出字来。 人有千百种,静心之术自然也有千百种。 有人饮洒之后能安心,有人需要垂钓江边,而对他来说倒是简单的很,持笔而已。 持笔未必就要写字,就像持刀未必就要杀人。 只是手持刀锋,又有几人能够忍住不杀人 他叹了口气,从昨夜开始他就不曾听到打更声了。 一连两日如此,多半是楚卫那边已经动手了。 对于楚卫的事情其实他如今依旧不曾有答案。 李勇等人灭楚家满门固然不对,可楚卫想要杀尽村中所有人就对了吗 他摇了摇头,手中笔落不停。 忽然间门口响起两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 来人正是刚刚。 才杀完人的楚卫,此时他身上原本已经染血的青色长袍已经近乎被染成了血色。 他径直落坐,还有闲情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 “看来你是刚刚杀完人回来,如今心中可曾快意”朝清秋笑道。 他其实早就猜到楚卫会来,毕竟他是如今村子中的变数,只是为何楚卫如此看重自己,他心中倒是还有不小的疑惑。 “恩仇相报,哪里有什么快意不快意,杀人而已。”楚卫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大概如他自己所言,杀人就是杀人罢了,他又不是江湖上的侠客,他杀人是为了报仇。 “当日公子助了我一次,今日我就是来报公子的大恩,门口李勇派的守卫已经被我解决,公子可以速速离去,我多说一句,不久这里就会变成一处战场,公子还是早早离去的好。” 朝清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我想不明白,你一个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为何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力能杀人的江湖客” “有些事,不清不楚反倒是好事。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看来确实是有些渴了,毕竟在外面风餐露宿,加上这两日见到的都是厮杀之中,自然就会有些口渴。 “如果我不走又如何”朝清秋放下手中的笔,扶了扶衣袖。 “当日的恩情我已然报过了,走不走都是公子的事情,公子自行决断即可,生死大事,谁也不能为谁谁当家做主。” 他站起身来,“只是还请公子日后不要妨碍我行事,如今恩已还清,不想与公子再结新怨。” 有些矮胖的汉子转身而去,脚步有些微微踉跄,似乎今夜杀人之事也费了他不少力气。 朝清秋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他自然看出如今的楚卫已经是一个二品武夫,这也是他另一个不能理解之处。 当日他第一次来到村中见到楚卫之时,他还只是个没有丝毫修为的寻常人,只是等到上次在屋中见到他时,他就已经隐隐有了迈入一品武夫的迹象,如今不过短短数日而已,他就已经迈入二品武夫了。 以他如今的修为对上那个同样隐藏极深的李勇,多半也有了一战之力。 方才楚卫展露出来的虚弱自然是示敌以弱。无错更新 遭逢大难,他对自己有戒心倒也是正常的事情。 朝清秋笑了笑,这里的事情似乎越来越有意思。。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一团乱麻 血水顺着门口的缝隙流入屋内,裹挟着淡淡的血腥气。 朝清秋端坐在屋中,静静的望向窗外。无错更新 门外的两人多半是死的不能再死了,自然也就谈不上救与不救。 半个时辰之后,李勇带人推门而入。 与刚才进来的楚卫相同,他们身上也带着些来不及擦去的血迹,说不定与当初楚卫身上沾染的是同一人的鲜血。 李勇入门之时气势汹汹,只是入门之后反倒是立刻变了脸色。 他打量了一眼屋中,看向坐在桌旁的朝清秋。 “打扰公子了,不知方才可曾有人来过” 屋中原本若有若无,淡淡萦绕的血腥气,随着屋门的打开,一下了扑面而来。 原本守在门口的两个汉子已经变成了两具尸体,躺倒在血泊里。 朝清秋却是摇头笑道:“不曾见有人来过。” “朝公子倒是实诚的很,如今村子里乱的很,既然不曾有人来过,公子要是无事,最好不要出去四处乱逛,不然即便是我,只怕也不能保证公子会无事。” “不知如今在村子里作乱的人可曾找到了”他随手翻了翻手中的书。 “作乱之人的事情就不劳烦公子了,公子只需在此安心读书就是,等到此间事了,我亲自送公子回去。” 李勇的目光忽然扫到了桌角的一块石头,他稍稍顿了顿。 “既然贼人不曾来过此地,那我等就先告辞了,公子安心读书就是。” 他站起身,给身后的几个汉子打了个眼色。 几人随着他迈步出屋。 李勇站在屋外的院子里,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大哥,要俺看咱们还是速速解决了此人才是,不然迟早是个祸患。” “原来碰到这些读书人也不见大哥如此犹豫过,这次大哥为啥这般犹豫” 李勇叹了口气,“不是我犹豫,只是我这次总有个感觉,此人和咱们往日里捉的那些人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我倒是也说不上来。” “要俺看大哥就是想的太多,不然俺冲进去取了此人性命,要是不成也没有大哥的干系。” 吴勇呵斥了身边的人几声,“说的什么混账话你我兄弟本是一体,哪里有让你们用命替我去试探的道理就算真到了那时候,就是你们大哥我豁出命去,也要护你们周全。” “我之所以不动手,不过是因为如今这些都是小事,对付楚卫才是真正的大事。” “等对付完了楚卫此人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 他身边的汉子们点头称是。 “今日楚卫冒险来见他,必然还有别的谋划,我这也算是放长线钓大鱼。” “留下几个人,给我好好看守住此人,等我的命令行事,万一事情有变,你们只管速速取了此人性命就是。” 他低着头,皱着的眉头没有展开。 他还有一件事情没有想明白,就是方才他在朝清秋屋中见到的那块石头他之前似乎见过,只是如今却是想不起到底是在何处见的。 ------------------------------------- 屋中,朝清秋叹了口气,起身关上房门。 内外隔绝开来,屋中的血腥气立刻就淡了一些。 只是血腥气就是血腥气,虽然是淡了些,可依旧萦绕在屋中盘桓不去。 他转过身,返身坐回到方才坐的椅子上,抬起头看了眼桌角的那块小石头。 与寻常的石头不同,桌角的那块石头泛着淡淡的血红色,这种红色在屋中暗淡的烛光之中并不起眼,甚至如果不是刻意去看,极难察觉。 朝清秋知道,在楚卫来之前,这里绝对没有这块石头,他自然也注意到了方才李勇见。 到这块石头时的神情。 楚卫之所以留下这块石头,无非是想要拉他下水。 楚卫也多半是猜到了他不会走,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倒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情。 只是他之前的疑惑又多了些,为何楚卫知道把他拉上船就能有所用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寻常书生,即便是被他拉上船,也不过是多添一条人命罢了,所以由此推广开去,楚卫自然是已经知道了他有修为,那楚卫又是如何知道他有修为的 难道这村子之中还有什么高人不成 屋内屋外,朝清秋和李勇各有所思。_o_ ………………………… 山村乡下,地方本就不大。 平日里有了消息,往往是消息还没出门就已经从村子东头传到了村子西头,从这家传到了那家。 麻二和王老爷子昨日才被杀,今日早上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全村。 从早到晚,堵在李勇家的人就不曾断过。 他们来的目的自然不是询问那些传闻是否为真,毕竟如今麻二和王老头的尸体就明晃晃的摆在王家大院里,他们前来只是想问李勇是否有了对付楚卫的对策。 不少人在李勇家的门口骂骂咧咧,嘴里嚷着楚卫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当初楚家被灭时他们心里还有些同情他来着,他装疯卖傻的这些年他们也不曾少了他的一口饭吃,咋的如今就要他们死不成 李勇笑着安抚了他们,直言自己早就已经有了应对之策,要他们放心就是。 从日出东方到天边云彩稀疏,堵在门口的村民才算是彻底散去,其间自然有些会做人的村民稍稍提了几句询问李勇会如何安排王家那两具尸体。 李勇自然是照实说了,要给他们二人风光大葬,至于其中的隐晦之处,他自然不会和这些人讲。 不出所料,他又换来了这些村民的一阵赞美和对楚卫的一阵谩骂。 等到众人离去,李勇站在门前冷笑不止。 “大哥,有啥可笑的”他身后的一个壮汉问道。 李勇挑了挑眉,“你们不觉的可笑吗” “咱们都是一起长起来的,你们应该还记得当初这些人见了楚卫和咱们的态度如何。” 一个汉子挠了挠头,都是些年岁久远的旧事,李勇骤然问起,他自然是要想上一二。 “想不起来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过了多少日子,你们就连咱们的老底都忘了” 李勇见他们答不上来,开始自问自答。 “那时候咱们家里穷,楚卫又是咱们村子里出了名的读书种子,那些学究们见了楚卫都会叫一句小书生,亲切的很。” “见了咱们他们倒是确实也不曾说什么刻薄的话,可他们看着咱们的眼神,比说些刻薄的话更让人心寒。” “他们眼中只有三个字,贱骨头。” “你们说,他们小时候,也是这般过来的吗” 他身边的几个汉子都不敢言语,跟了李勇这么久,他们如何不知道自家大哥如今是真的生气了。 “所以那时候我就告诫自己,日后一定要当人上人,哪怕是给人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你们看,如今咱们不是过的极好” “那些从前看不起咱们的人见了咱们还不是要低头哈腰当初被他们叫做小秀才的楚卫还不是被他们高声谩骂” “你们都是和我从苦日子里一起过来的兄弟,我的苦楚你们应当都清楚。” 几人赶忙点头称是。 “大哥说的是,咱们早就看那些人不顺眼了。” 李勇笑了笑,“我要你们先到村中去四处宣扬,务必要让村中之人都知道,我要给麻二和王老爷子的丧事风光大办。” “大哥的意思是” “自然是要让我那个好兄弟前来。 上香,顺便留下他的头颅。” 他身后的汉子们领命而去。 等到他们走远了些,李勇大笑出声。 这些人在他眼中又和那些村民有什么不同 这么多年来,能够被他看入眼中的其实只有他那个好兄弟。 可如今,他想要他死,他也想要他死。 ------------------------------------- 城外楚卫的藏身处,楚卫正靠在一棵树下,看着站在他不远处的一个白袍老人。 他瘫坐在地,神态懒散,全无戒备。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老人面前即便是他再戒备也全然无用。 他苦笑一声,“没想到我逃到这里你都能找到。” 老人扯了扯袖子,似乎对这件崭新的长袍还有些不适应。 “找到你很难吗半点也不难,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逃只要你肯求我,我自然会帮你杀了那些人,只要你一句话而已,很难吗比起你东躲西藏要更难” 楚卫微微扬起了那张满是血污的面庞,“仇需亲手报,怨要当面偿。” “李勇这些人自然也该我自己来了结。” 白袍老人笑了笑,只是他虽然在笑,却让人感觉不到他丝毫的心思波动,“看来我闭关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些,已经看不清你们年轻人的心思了。宁愿用命去换一个不长久的武道境界,也不愿意好好活着,真不知道你求的是个什么。” “前辈这般高高在上的天上人物,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寻常人的苦处。” 老人后退几步,伸手摸了摸路旁的荆棘,以他修为自然不会被荆棘所伤,他摘下一把荆条在手中把玩。 “众生皆孽,有情皆苦,所以你们这些有情之人,其实未必比得上我们这些无情之人。”。 第三百章 赴宴 平地起高台,难也不难。 自打当日李勇说了要将麻二和王老爷子风光大葬,立刻就开始安排人修建起了这座殡葬用的高台。 台高十余丈,下面以四根从山中刚刚砍下的横木为根基,上面则是一处平整的高台。 整座高台以木为基,为的就是能够在需要之时,直接把来人尸首放在台上,点燃即可。 身形腐朽,以火化之。 村中的人从来没有什么必须土葬的规矩,遇火则焚,遇土则掩,全看后辈子孙如何行事而已。 乱世里,死去之后能够留个全尸,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情。 山上虽然多有坟墓,可多半都是衣冠冢。其中大多不曾盛有骨灰,之所以建墓立冢,不过是后人为了凭吊所用。 焚化之日定在了后日,李勇还点明了要全村的人一起出席,按理说王老爷子有此待遇倒也说的过去,可麻二不过是个走街串巷,敲锣打更的人物,也配这个待遇 只是村中之人也只能腹诽几句罢了,毕竟如今王老爷子已死,村中已经没有了名义上能够和李勇的抗衡之人,虽说即便是王老爷子在时他们也未必能够左右李勇做下的决定,可好歹还能抗争一二。 如今王老爷子不在了,他们别说抗争一二,即便是在李勇面前大声说句话都未必敢了。 朝清秋今日难得的被李勇允许出门,他直了直腰身,抬头看向不远处已经搭建好的高台。 高台巍巍,檐角飞起,即便是在极远处也能看的清楚。 想必到时候点起火来,肯定壮观的很。 在他身后跟着几个李勇新给他安排的汉子,膀大腰圆,一眼看去就知道都是些打架的好手。 “朝公子以为我这处高台如何能不能作为我那个好兄弟的葬身之地” 李勇来到他身后,许是他知道如今已经没有了再装下去的必要,脸上没了往昔的谦卑,多了些志得意满的张扬。 “村长不再装些日子了”朝清秋笑了笑,对李勇的变化不以为意。 本就是虎狼披着一张羊皮,如今不过是原形毕露罢了。 李勇笑着点了点头,“朝公子是聪明人,在公子面前我就不耍那些小把戏了。聪明人之间应当开诚布公才是,公子说是不是” “村长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聪明人,可我见过的聪明人大多都不曾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会输,而我会赢。” “每一个自命不凡的聪明人在失败之前都是这般想的,想来村长也不例外。”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大笑出声。 “既然如今话已经挑明了,不知先生有何教我,还是要和我那个好兄弟同生共死”李勇笑了笑,露出獠牙。 “当日我那个好兄弟冒着危险也要来见公子一面,想来托付了公子不少重要的事情,不知公子今日是否想起来了一些”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记得曾经见过村长的好兄弟,看来村长所问非人了。” “原来如此。”李勇抬了抬袖子。 “我劝你不要动手,不然,会死。”朝清秋面色不变,甚至都不曾回头。 倒不是他过于托大,即便是他在三品之时,李勇这般半吊子的三品武夫都不被他放在眼里,更何况如今两人差着一个境界,打死李勇,大概只需要三拳 李勇也是面色不变的放下手,嘴角还是带着笑意,“公子误会了,我怎么会和公子动手,只是希望公子还是要两不想帮才是。”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能屈能伸大丈夫,村中的家务事,清秋自然不便参与,只是希望李兄能够活到最后才好。” 李勇不以为意,“那是自然,我当初赢过一次,还会再赢一次。” -------------。 ------------------------ 村外楚卫的藏身之处,他穿上了一件不知从何处顺来的新衣。 换下来的那件血色长袍被他偷偷的埋在了那处埋葬着他妻子儿女的小坟里。 他伸手摸着身上的新衣,这次即便能赢,只怕也没机会与他们同坟了。 白袍老人负手站在不远处,目光远眺而去。 环山环水,山清水秀,当年自家老祖给这些人找的这个地方着实不错,是个隐居避世的好地方,只是可惜,人心贪念,总归是将世间美好毁于一旦。 白袍老人自然是剑阁之中刚出关的陈止。 他这次下山本是因为收到了山阳镇中孙伍的书信,说是在山阳镇中碰到了一个能够破解他们剑阁海潮剑法的高手。 他来了些兴趣,只当是前去挑战楚难归之前的一次暖手了,只是等走到了半路才忽然想起,当年剑阁的老祖曾经在此处安置过一处村落,他一时兴起,这才来到村中看了看。 当年老祖留下的话是村中之人对他们剑阁有恩,可简单点说,其实所谓的有恩之人,是那户姓楚的人家。 老人忽然有些想笑,如果现在那些村中之人知道招惹了楚家就会招惹剑阁这个麻烦,那他们还会不会对楚家动手 楚家之人也是可笑,当初一定要带着这些人一起前来,结果如何 闹到最后家破人亡。 看似想的极多,其实这些事不过就像是打了个旋转,从他脑海之中盘旋一下也就过去了。 这也是出世之剑的好处,剑心通明,万般不染尘。若是入世之剑碰到这种事,好坏皆有,如果能够妥善处理,自然是能让剑心更进一步,可若是处理不当,到时候剑心蒙尘,端的是凄惨的很。 “所以你已经决要去和他们搏命了我那句话,一直都有效,只要你开口求我,那些人我只需要抬抬手而已。” “不必了,恩怨自了,如此便好。” 说不上英俊还有些矮胖的汉子站起身来,他拍了拍新衣上的尘土。 原本暴戾的面目如今已经平静下来,如同变回了当初那个读书破万卷的文弱书生。 他笑了笑,就像即将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 第三百零一章 人心两难 世上富丽堂皇的宫殿,大多是以高屋建瓴,辅以良木佳树,以期百年千年,长长久久。 至于贫寒陋巷的破旧房屋,以茅草堆之,朽木为梁,求得不过是个遮风挡雨,苟且存身。 可世道偏偏有趣的紧,想要长长久久的宗庙宫殿往往毁于战火,毁于人事。 哪怕地基再为牢固,装饰再为奢华,也抵不过那一场缘木而起的大火。 而那些本是用来遮蔽风雨的茅草屋,因为无人问津,反倒是能够堆在一旁,长长久久。 所以能否长久矗立流传后代,既在根基之固,也在世道人心。 百年天灾,终归敌不过一场人祸。 牢固者,哪怕是十年百年,饱经风雨依旧能够留存。 不牢固者,只怕一场风雨就要房倒屋塌,屋毁人亡。 如今村子里自然就是这般情况,不过是死了两个人而已,村中的百姓就已经慌了手脚。如今人人自危,只差一根稻草就要压死骆驼。 前些日子那些孩子和少年人们的突然暴毙,自然也被联想到了楚卫的身上,如今这些村民对楚卫恼怒恐惧皆有,恼怒自然是恼怒他双手染血,连这些少年人都不放过,恐惧自然也是恐惧他的狠辣无情。 连那些孩子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他们这些与他早就有夙怨的“故人” 只是怨恨归怨恨,终归是恐惧多一些,如果不是村子所在之地太过偏僻,如今逃离落单反倒是更危险,说不定此刻他们早就已经逃离开去了。 李勇负手站在高台上,抬脚跺了跺脚下的高台。 高台稳固,不曾动摇。 世道人心,果然比不上这泥石土木。 他知道,如果取了自己的首级就能让楚卫停手,如果自己没有这么多人护卫,那些不久之前还低声祈求他的村中乡人只怕恨不得早早取下他的人头,送到楚卫手中。 不过,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书信被他折了几次,贴身而放,显然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他缓缓将信打开,这封昨日送来的书信在这一日之间他已经看了不下数遍。 书信之上字迹娟秀,如果山阳李家的家主在此,多半一眼就能认出书写这封书信之人。 那个言行皆悖逆之人能够写出这一笔好字,其实已经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怪事。 李勇将信上的内容又仔细看了一遍,当中的内容没什么出奇,只是提了些这些年的旧事,寻常的慰问而已。 只不过信上的最后一句极为有趣。 “良辰已到,更待何时。” 这句话,他已经苦苦等了许多年。 他有雄心,有壮志,如何就甘心生在长在死在这个小地方 不见高山,不思行远。 如果他不曾听当时那个路过的江湖客讲过那些村外的故事,如果他不曾和那人学了武艺,说不定他和楚卫如今还是称兄道弟的好兄弟。 只是还是那句话哪里有那么多如果,他这辈子,从来不会写后悔二字。 为了他的雄心,为了他的壮志,他将自己最好的兄弟一家灭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走出去而已。 东南吴家,旁人不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他知道。_o_ 李勇将手中的信小心的折了折,塞入怀中。 只等解决了楚卫,他就要带人从村中杀出去了。 东南之地,将来一定会留下他的姓名。 他倒是不急,如今山阳镇中的事情他派去的手下也已经打探的清楚,吴家公子和山阳镇中的黑衣教已经剑拔弩张,说不定哪日就要分出个生死。 他虽然不曾亲眼见过黑衣教,可能和有吴家支撑的吴家公子争斗,多半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如果他现在带人前去投靠,只怕。 难免会被人当做炮灰。 那个吴家公子的性情他也算是有些了解,除了自己不可死,没有人死不得。所以他反倒是宁可晚些出去,到时候奇兵入场,一锤定音。 仔细想想,他还要感谢他那个好兄弟,要不是他突然闹了这么一出,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和那个吴公子推脱。 他不急,所以火葬才被他到了后日。 天边的落日掩映在云霞之间,金光照破晚霞,铺向四面八方,浓稠如血。 不少闲来无事的村民聚在台下,指指点点的看着热闹。 高台已成,只是不知道这里会成为谁的墓场。 ………………………………………… 村子里,朝清秋盘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 他双手按在石磨上,石磨粗粝,仿若一个久经世事的老人,满是沧桑。 书上常说登高望远。 欲登高山,先见江湖。 朝清秋伸了个懒腰,身上的袖子随风招摇。 站在此处,他也能够远远的眺望高台。 这几日他在此处都能看到不远处的高台一日一日的在逐渐垒起。 平地起高楼不容易,可要垒起一座建起只是为了焚烧的高台,倒也说不上如何困难。 他知道,等到高台建成的那一日,就是李勇和楚卫动手之时。 李勇在等楚卫动手,楚卫又何尝不是如此。 生死之仇,不死不休。 朝清秋叹了口气,人生总有问心局。 问的既是旁人,也是自己。 按着书中的道理。 李勇当日不顾情义灭了楚家满门自然是他的过错,村中之人冷眼旁观,坐视不闻,自然也是不对。 可楚卫对村中的少年人出手,不择手段,也有错漏之处。 事情说难不难,可事情说容易也不容易。 归根到底还是在于这个理字。 他要出手偏帮任何一方自然是容易的很,只是如今的问题是他到底该帮谁 心中的道理和书上的道理一旦打了起来,是要按着书上的道理还是心中的道理 帮李勇擒下楚卫要他少做杀孽捉一人而救多人 帮着楚卫对付李勇等人只求心中痛快畅意 亦或两不想帮,坐观成败 他抬起手,捻了捻手上的沙粒。 人生百年,即便是这石磨都要比人这一生更长久些。 他叹了口气,人生真是无趣的紧。 我心自由,却又往往在枷锁之中。。 第三百零二章 苦昼短 晨云轻薄,些许日光点缀在高台上。 大日高悬,展露出不可逼视的威光。 高台已成,李勇站在最高处,目光自台上向台下扫过。 登高望远,豪气顿生。 这个名副其实的乡下人,此时却是威严的像个独自登高的帝王。 那些前来看热闹的村民都站在台下极远处,近处站着的都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人马。 他就是带着这些人破了楚家,从楚家抢来了不少的钱财。 当初他之所以要破楚家,除了楚家是村中的第一大家,他需要以此立威,杀鸡儆猴之外,也是因为他需要大笔的钱财。 钱是男人的根骨,也是治病的良方。 至于如何能够搞到最多的钱财自然是要把目光盯上那些有钱人。 村中最有钱的是楚卫。 而如何从楚卫手中抢来钱财无非两种手段,其一自然是能够说服楚卫入伙,这种自然也是最为理想的情况,古往今来,能成大事之人,多半也是要靠着身边之人起家。 他和楚卫自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楚卫的性子,一个把书读进了肚子的读书人,一个自小生活无忧的富家子。哪里能够体会他这个贫家子的苦处 只不过他到底还是有些兄弟情义。 要不是他那个好兄弟屡劝不听,他其实也不想动用武力。 灭人满门,终归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 当初他也曾经和楚卫说过一番掏心窝子的敞亮话,可惜这个一直被他当做好兄弟的家伙始终不能理解他的做法。 不然乖乖的送上钱粮,也就没有日后的事情了。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停,这才逼得他得不走上险路。 别说是亲如兄弟,即便是亲兄弟,也不能阻他走上自己这条路。 不少静坐书斋的读书人其实都天真的很,总以为所谓拉起一只人马只需要振臂一呼,告诉天下人何谓真正的大义,然后就是四方响应,百姓们赢粮而景从,跟着他们为了所谓的大义前赴后继,舍生赴死。 只是他们实在是太过天真,天真的有些让人想要发笑。 真该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读书人,都来这地上走上几遭。 看看这个世道上生活在地上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们都不曾想过,这些人为何要为所谓的大义而死 天下大义,对那些有口吃食就能活下去的百姓又有何意义 意义自然不大,仔细思索一二,就能知道那些书上所谓的农民起义,不过是因为这些人最后实在是吃不起饭了,这才提着脑袋想要做出些事情来。 提刀玩命的勾当,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谁又愿意赌上一把 那些稳坐帐中,运筹帷幄的读书人,哪里看的到疆场之上的蝼蚁搏杀的苦楚。 每一次棋盘上的轻轻落子,都是沙场上的一条条人命。 所以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李勇虽然面上和气,其实他很讨厌读书人。 如果不是摸不清朝清秋的底细,他早就让朝清秋和那些之前的书生一样了。 毕竟外面的田里还需要不少肥料。 养人马最费的就是粮草钱财,无权无财,他一个贫苦出身的穷小子,凭什么要人家为他出生入死就因为有些所谓的少年时的情谊 这个世道,情谊不值钱的。 能够真正笼络住人心的,唯有钱财。 李勇迈步走下高台,随手扯了扯身上的麻衣。 这么多年,为了和这些兄弟们同甘共苦,他都快要忘了自己不喜欢这件衣服了。 不知何时才能将这一身麻衣换成一身华服。 “大哥,这几日我们安排了不少人手在村中巡查,都没有发现楚卫的踪迹。不知他到底。 躲到哪里去了。”高台下的一个精壮汉子赶忙开口。 “要不是大哥当初拦着咱们,我早早的除了楚卫那小子,如今就没有这般事了。”另一个汉子叹了口气,显然是不满当初李勇不让他们杀了楚卫以除后患。 “我知道你们也是为我好,可老楚卫当初也是咱们的兄弟,虽然他当初吝啬钱财,见死不救,不肯出粮给咱们,可说到底也是咱们的兄弟,即便是知道有今天的结果,我也是下不去手的。” “大哥仁义,可惜楚卫不知道大哥的苦心。” 周围的汉子们赶紧劝解起来,其实他们哪里不知道李勇的心思。 当初不过是想着楚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能够做成什么大事他装疯卖傻又实在是太像了些,这才给他蒙混过关,加上李勇想着收买人心,不然只怕楚卫当日就死了。 什么兄弟情义,不过是用来骗鬼的话罢了。 他们心里都是心知肚明,这些日子李勇其实都是靠着楚家的钱财在支撑。 不过对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们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他们跟着李勇为的也是能够求个富贵。那些旁的大道理,只怕连他们自己都不信。 “这些日子还是要盯紧些,明日楚卫必然会出手,咱们还不知道他有什么手段,如今咱们就差最后一步了,不能阴沟里翻船。” 李勇盯着台下的众人,目光有些阴冷。 众人赶紧抱拳称是,自家大哥这个神情往日里不多见,每次出现这个神情之时,说明他已经极其认真了,也说明事情如果出了岔子,他们多半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李勇笑了一声,“倒也不必那么紧张,我这个好兄弟也不知能够搞出什么事来。旁的不说,他必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如今其实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和自己那个好兄弟见上一面,他真的很想知道,一个文弱书生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之人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 夜色沉沉,村子里没了打更人,李勇带着村中青壮亲自守夜。 他们围坐在刚刚点起的火堆旁。 ?李勇随手在火中添了把柴火,青烟随着火苗腾空而起。 ?他透过篝火看向身前的高台,虽然还不曾点火,可袅袅升起的烟雾似乎已经将高台笼罩在烟雾之中。 ?“明日就是给麻二和王老爷子送葬的日子了,各处你们可都检查仔细了千万不要出了差错。不然一旦被楚卫混了进来,说不定要死不少人。” 要死不少人,可这当中自然不包括他,除非所有人都会死。 ?“大哥放心,村子里咱们里里外外的检查了三四遍,就差把地上翻个入地三尺了。他楚卫就算是脱胎换骨也走不到这里来。” 一个汉子有些不在乎的开口,在他们心里楚卫不过是个弱质书生,虽说如今杀了麻二和王老爷子,可多半也是趁机偷袭罢了。 ?“就是,大哥也太小心了些,要是楚卫那小子敢露面,俺一只手就能对付,用不着大哥费心,何况咱们还有这么多兄弟在。” ?李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可大意,我要你们检查的井水检查了没有” ?一个汉子站起身来,左右跳了跳,“井水已经找人测过了,没有什么异样,我还亲自喝了几口,到现在也平安无事,我看大哥你就是太多虑了。” ?李勇反倒是喝了一声,“你小子逞什么英雄万一出了事情怎么办” ?汉子赶紧陪笑了几声,“知道大哥最是看重咱们兄弟。我下次不敢了。” ?“只要熬过了明日,解决了楚卫,接下来就是咱们兄弟大展拳脚的好日子。要你们封侯拜相的大哥不敢讲,可给你们寻个富贵。 ,日后吃喝不愁,大哥还是勉强能办的到。” ?周围的几个汉子面上遮掩不住的喜色。 ?李勇笑而不语,他如今也很好奇自己那个好兄弟要如何来对付自己。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开始期待起明日了,解决了楚卫之后,才是他大展拳脚的好机会。 ?…………………… 村外的密林里,楚卫手中拿着那只已经有些破旧的花鼓,轻轻摇晃,鼓声轻扬。 他嘴里哼着一支村中流传了许多年,专门用来哄孩子入睡的小曲。 日光微斜,映照着他那张有些肥胖的面庞。 那张沾着尘土的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些温柔的笑意。 一旁的白衣老人看了一眼,缓缓转过头去,天边残阳老去,似乎要沉沉睡去。 良久之后,鼓声渐歇。 老人这才开口,“明日李勇就要为那两人下葬了,你真的不愿意改变主意如果你一意孤行,最多也就是和那个李勇同归于尽的下场。” 楚卫笑了一声,将花鼓收入怀中贴身放好。 “前辈这么在乎小子的生死不成” 老人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你小子如果就这般死了,有些可惜了。” “这世上有趣的人本就不多,死一个,便要少一个。” 楚卫咳嗽一声,抬手在嘴角处抹了一把,一手殷红。 “悬崖勒马,就能不死不成” 老人摇了摇头,“必死无疑,只是可以晚死些日子。” 楚卫大笑出声,只是他越是大笑,越是咳嗽不止。 “可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很无趣呢。” “旁人都是人生苦短,可我独独觉得此生太长了些。无错更新”。 第二百零三章 井水有二 自上古之时起,凡祭祀鬼神之事,必以火而聚之。 一日之间,说短不短,说长也自然说不上长。 黄昏时分,日影斜移。 再有半个时辰,就是李勇定下的为两人送葬的时辰。 麻二和王老爷子的尸首已经被人放到了建好的高台上,左右相对,想来黄泉路上有人相伴,他们也不会寂寞才是。 李勇在高台上转了转,半个时辰之后,这处高台就要被他亲手付之一炬。 有些东西,建立之初本就是为了毁灭,就像是眼前的这座高台。 他忽然有些感慨,他知道接下的一把火,将会开启他的青云路,自然在这之前要能够顺利解决楚卫这个隐患。 李勇走下高台,打量了一眼高台下的人,只是他很快就皱了皱眉头。 按理说这个时辰高台下的人应当不少才是,可他看来看去,高台之下此时不过数十人,还都是前几日就陪着他在这里的汉子,甚至连他手下的人有些都不曾来,更别说那些村中的村民。 他心中一惊,猜到其中多半是有了些变故。 他可不会天真的认为是那些人突然转了性子不喜欢看热闹了,要知道往日里即便是不曾有什么事情也能被村中那些长舌妇传出些事情来,更何况如今这件事是村中的大事,他们早就该来凑热闹了才是。 换句话说,如今此地,其实才是村中最安全的所在。 他看向围在他身前的精壮汉子们,“村子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个时辰,怎么还没有人来难道是村子里的人都转了性子” 一个汉子挠了挠头,也是有些疑惑,“大哥说的是,按理说他们早就该来了,就连村子里最喜欢看热闹的吴老婆子都没来,确实是有些奇怪,要是换了平时他们早就该到了。” “大哥,我刚才去村中看过了,说是有些人突然闹肚子,找村中的大夫看过,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至于其他那些没来的,都是在家中照顾那些闹肚子的。” 李勇目光一凝,“闹肚子” 他沉默片刻,看向昨日那个据说是喝了几口井水的汉子。 那个汉子被他看的不明所以,摸了摸脸,“大哥,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昨天你喝了多少井水,如今有没有什么感觉” 汉子笑了一声,“不过是喝了口井水,能有啥感觉大哥难道你以为他们闹肚子和井水有关俺昨日就喝了一口而已。” 只是汉子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去,突然之间就自己变了脸色。 他面色转紫,双手捂着腹部,半蹲在地上。 李勇面色一变,气笑了一声,“看来那井水果然有问题,我昨日就和你们说过要小心些,不要喝那井水,看来你们还是将我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他身前的汉子们不敢言语,毕竟如今即便是个傻子也知道井水有问题,还好他们之中除了这个汉子之外,这几日都没人喝那井中的新水。 只是他们还是有些奇怪,楚卫是如何掌控好能让他们在同一日一起爆发的。李勇早早的就告诫过他们,他们一直都在盯着那口井,如果楚卫真的靠近,他们肯定会有发现。 而且当初这井水他们也是带给村子里的大夫看过的,连大夫都看不出其中的问题,他们这些门外汉,自然更没有什么办法。 李勇面色大变之后反倒是露出了一个有些如释重负的神色。他如今忌惮自己这个好兄弟,怕的就是他的后手,如今正是关键时期,他就怕楚卫突然来一计无理手,到时候耽误了他的大事。 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不过是些下毒的寻常手段,他之前虽然不知道楚卫是在水中下毒,可他也早就有所注意,这些日子喝的都是之前从井中打出来的旧水,不曾喝过这些井水。 既然楚卫。 还要下毒,说明他如今依旧没有对付自己的把握,不然如果他身后真的有了个靠山,直接出手就是了,又何必再用下毒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从开始到现在,他忌惮的其实只有两件事,一件就是这个如今神出鬼没的好兄弟,另一个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朝清秋。 他吸了口气,一脸关切,“你们带着他会去看大夫,身体大事,耽误不得。” 一个汉子开口道:“大哥,要不要留下几个兄弟” 李勇目光飘远,“不必,这里我自己应付的来,只不过有件事情要交给你们去办。” ------------------------------------- 村中,朝清秋正坐在屋中,看着眼前的两碗井水陷入沉思之中。 有些破旧的瓷碗里,两碗清水随着桌面的摇动左右轻晃。 一眼看去,两碗井水清澈见底,并无差别。_o_ 只是朝清秋知道,两碗当中的其中一碗,其实当中已经被人下了些药物,只不过下药之人极为谨慎,之前所下的计量一直不大,所以不会对人身造成太大的损伤,可从昨日开始,那人突然加大了计量,只是昨日一日的计量,便比得上前几日一起的计量。 他伸手揉了揉眉头,抬眼看向窗外,下毒之人其实根本不用去猜,无非是李勇或者躲在暗处的楚卫,只有井水之中有毒药,食物之中不曾有,那就可以肯定是楚卫下的手。 今日楚卫要动手他倒是没什么奇怪,他奇怪的是楚卫所用的这毒药从何而来。 这毒药入水之后,味道极轻,极难分辨,要不是他当初曾经在燕都城中见过几次,说不定也会着了他的道。 毒药越好,自然也就越贵,即便是当初他贵为燕国太子也不常见,那楚卫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难道楚卫身后还有旁人 他摇了摇头,按下这个心思,又起了别的心思。 看楚卫如今的意思,只怕是要波及全村之人了,他又该如何是好到底该不该出手 只是还不等他想出答案,门外已经响起了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第二百零四章 求死得死 屋中,朝清秋侧了侧身子。 屋外,脚步声逐渐靠近,落地的脚步声沉重且杂乱,可以分辨出朝着屋中奔来的是些青壮汉子。 仔细听去,还能听到些铁器晃动的摩擦声。 携刀带剑,藏声匿吸。 前来之人,多半不怀好意。 朝清秋扫了一眼桌上的长剑,几次抬手想要把桌上的长剑拔剑出鞘,只是他几次抬手又放下,终归是不曾握剑在手。 哪怕明知是妇人之仁,哪怕明知屋外之人就是奔着他而来,他终归是狠不下心去。 此时那些人已经来到了门外,为首之人见屋中的烛火还亮着,朝着身后两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接着轻轻扣打门户。 “朝公子可曾睡下了” 汉子的声音有些耳熟,朝清秋想了想,是往日里经常跟在李勇身后的那人。 “还不曾睡,可是有什么事情”朝清秋回声道。 “我家村长有事想要和公子商议一二。还请公子移步。” 屋外,他一边说着一边握住了手中的长刀,同时给身旁的两个同行之人打了几个手势。 他身后的两人都是和他自小一起长大的熟人,加上他们跟随李勇良久,早就熟稔了战阵合击之术,只需要他一个手势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各自分散开来,如同一面扇子围在屋外门口处,只待为首的那个汉子一声令下就要破门而入。 屋内,朝清秋挽起袖子,抖了抖手腕。 屋外的汉子见同伴之人已经准备妥当,他大喝了一声,一脚撞破屋门。 入门之后他也不停留,瞅准了那个坐在桌前的年轻书生,当头就是一刀,出手狠辣,半分也不留情。 朝清秋却是不闪不避,任由他的刀锋直劈到眼前,刀光凛冽,在他眼中倒映照出一个虚影。 他抬起右手,以右手双指握住刀锋。 握刀汉子见到这个看似的文弱的读书人竟然有些武艺,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微微出神。 只是他也来不及过多考虑,如今生死存亡之时,若是被此人夺刀,多半是必死之局。 他双手握住刀柄,怒喝一声。 只是他的杀招明显不在此地,他这幅拼命的架势,只不过是为了分散朝清秋的注意而已。 下一刻,与他同行的两人从他身后转了出来。 三人配合倒是极有默契,两人持刀各自从左右两侧劈向朝清秋。 朝清秋一脚踢在身前的桌子上,木桌向前平移少许,顶在对面三人的腰上,三人被木桌所限,手中长刀虽然依旧劈出,可距离朝清秋依旧是差着少许。 “为何突然动手你们村长可是一直都把我当做贵客。” 为首的汉子用尽全力,依旧是抽不出朝清秋手中的长刀。 他怒道:“今日要杀你就是我家村长的意思,哪里还需要什么别的道理。” 朝清秋倒是不慌不忙,他笑道:“村长为何要杀我” 一朝失手,反倒是激起了这几人心中的血性,“杀你又如何咱们想要杀人,从来都不讲规矩,你这种穷书生,咱们杀的多了。要不是前些日子村长忌惮你有些背景,早就动手了。” “别以为你会些武艺就这般猖狂,你是走不出村子的,识相点乖乖跪地求饶,说不定我们还会大发慈悲饶留你个全尸,不然到时候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死不悔改。”朝清秋捻动他手中的长刀、 刀身被他捻的有些弯屈,弧度渐大,宛然如弓。 下一刻,他猛然松手,握刀的汉子被刀劲所反弹,接连后退了几步。 朝清秋的手握了握,最终又松开。 “给你们个机会,速速离去,别让我怕再见到你们,下次我不会再留情。” 为首。 的汉子左右打量了他一眼,给了同行之人一个眼色。 他弯了弯腰,低声道:“多谢公子不杀之恩,小人这就离去。” 他们都是厮杀惯了的人物,自家手段如何,对敌之人手段如何,有个三招两式都能看的一清二楚。要是继续动手,他们多半会成为朝清秋手下的亡魂。 朝清秋没言语,只是站起身来。 为首的汉子退后几步,“今日冒犯公子了,我等先退一步。” 他带着身边的两人转身后退,只是退着退着,他把手摸向了怀中。 走到门口处,他猛然转身,手中多了一个盒子一样的条形物。 李勇在村中筹谋多年,自然不会是仅仅在村中等待时机。这么多年,他也从偶尔路过的商人那里买过不少的好物件。 就像是汉子如今手中的这件暗器,当年朝清秋在江南的连云寨时就曾见过。 江湖行走,杀人放火必备之物,号称江湖之中第一暗器的瀑雨针。 以木盒藏针数枚,虽然比不上李云卿当日所用的安乐乡,可也算的上是世上少有的刺杀暗器。 汉子猛然转身,把手中的暗器对准朝清秋,却发现那个读书人也正盯着他。无错首发 朝清秋目光幽幽,眼神之中带着些方才与他们交谈时没有的枯寂与冷漠。 他笑了一声,笑声有些刺耳。 “求仁得仁,那求死是不是也该得死” 言语之间,他一手已经握住了桌上的长剑。 下一刻,桌上长剑出鞘。 屋中闪过一抹清冷的剑光。。 第二百零五章 人之将死 剑光过后,屋中彻底没了声息,朝清秋低头扫了眼手上的长剑。 长剑之上,殷红的血迹顺着剑尖低落,交织成一条红色血线。 他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剑身上的血迹,还剑入鞘。 出手果决,没有给那些人留下半分机会。 不曾决定杀人之前,常怀悲悯之心,决定杀人之后,便要出手无情,留不得一丝心慈手软。 对面三人站在原地呆立不动,像是站立着的朽木。 下一刻,他们脖颈处冒出一串串血花,齐齐躺倒在地。 原本他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出手,只是这些几人实在是自寻死路。 求仁得仁,求死得死。 他叹了口气,从三人的尸体上径直迈过之后朝着门外走去。 出了屋门,他先是抬头看了眼高台方向,那里依旧被浓重的夜色笼罩不见变化,想来是那两人还不曾动起手来。 他走向对面孙老头的正屋。_o_ 还没走入屋中,孙老头的叫喊声就已经从屋中传了出来。 屋子里,孙老头正疼的左右打滚。 他之前原本还好好的,只是不知怎的肚子就突然疼了起来。 虽说前些日子有时偶尔会有些疼痛,可他一直都不曾放在心上。毕竟是村子里的糙汉子,肚子疼都是寻常事,他之前还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只是如今实在是太疼了些,感觉肚子里的肠子都已经搅到了一起,自己都想着要死了才好。 朝清秋在门外听了片刻,叹了口气,迈步而入。 孙老头正在左右打滚,见他进来,赶忙喊了一声,只是言语还不曾出口,就被喊疼的哎呦声所取代。 朝清秋低头看了他一眼,“老爷子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孙老头强忍着疼痛坐起身来,他半眯着眼看了眼朝清秋,方才朝清秋杀人之时虽然出手果决很辣的很,可衣服上还是留下了些血迹,如今他站在那里,更是带着些浓厚的血腥味。 一眼看去,便知刚刚经历过厮杀。 “公子竟然还活着,看来我也好,李勇也好,都是小瞧公子了。没想到我这次倒是给他带回来了个不小的麻烦。我如今这个样子,多半是楚卫用的手段,只是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读书人果然是好手段。想要读好书就能读好书,想要杀人就能杀人。” 朝清秋笑道:“事到如今,可曾知错” 孙老头反问道:“公子可能救我性命” 朝清秋沉默片刻,“深入骨髓,无药可救。” 老人抬手抹了一把头上斗大的汗珠,嘶哑的笑道:“既然如今连命都要保不住了,那后不后悔,又有何用,既然无用,又何必后悔?即便是我说后悔了,也不过是平白的显得我低下了几分。” 朝清秋走到屋中唯一的那把椅子前,他敛了敛衣袖,翻身落座。 “所以我当日在村子外碰见老爷子,也不是如李勇和老爷子说的那般,是为了出去寻人求援想来是你们之中起了矛盾” 老人笑了一声,只是笑声中还夹杂着一些痛苦嘶哑的喘息声。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自然,我这种人,怎么会管他村子里的死活,当初是我喊开了楚家的大门不假,可当时形势比人强,我若不去,只怕要比楚家那些人更加早走一步。李勇这人,可不会看着我是个老家伙就放我一马。” 他咳嗽几声,“自那之后,我就一直防备着李勇,李勇这人我也清楚的很,是个能够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物,当初一起对付楚家时自然和我说的是千好万好,威逼利诱都有,可对付完了楚家后,便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说白了,还不是想着既拿了楚家的钱财,又想要落个好名头。” “明里暗里,总是想着取我的性命。要。 不是我还有些小聪明,只怕早早的就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死在他们手里了。我也算是处心积虑,这才换来了一个逃生的机会,不想到了半路,竟然出了些差错,这才碰到了公子。” 朝清秋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我总是觉得你和李勇之间的言语有些不对。” “哪里有什么不对,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公子,要不是他顾及公子,只怕我回村之后,已经早早的死在他手上了。如今多活了些日子,也算是赚到了。无错更新” 他用力捂着肚子,大口喘了几口粗气,显然是快要支撑不住了。 “老爷子可还有什么遗愿”朝清秋轻声开口道。 孙老头呼了口气,言语之间已经如同一个四面漏风的口袋,出气多进气少。 “人们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老头子我却不这么觉得,如今虽然临死了,可我的心愿依旧是希望早日在黄泉之下能够见到李勇这些人。同受地狱油炸之苦。” “朝公子,我是不是没救了”老人吐气苦笑了一声。 “也算是老爷子的本心了。” 朝清秋只是看着他认真的言语了一句,然后他便转过头去,望向屋外,不再多看老人。 身后老人的喘息声越发急促,如同一架破烂的风箱,支吾之间,声音越来越小。 良久之后,屋中再无声息,朝清秋转过身来。 孙老头蜷缩在床上的角落里,面目狰狞,显然临死之前受了不少的痛苦。 朝清秋转过头去,方才他杀人之时曾经和那几人说过求仁得仁,求死得死,那如今的孙老头的又何尝不是如此 今日果,都是当日因。 他不再多看,而是转过头去。 孙老头如此,今夜不知村中多少人也是如此。 原本他还想要要不要出手相救,如今楚卫倒是帮他做出了决断。 即便是他想要出手,也是救不得。 他迈步走到门口,似乎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哀嚎之声。 他抬头看向高台那边,此时那边已然火起。 熊熊的大火染红了半边天际,即便是漆黑的夜幕也被这燃烧着的烈焰烧退,在漆黑的暗夜之中露出一角光明。 他没有着急赶过去,而是随意坐在身前的台阶上。。 第二百零六章 武夫与书生 高台下,李勇正独自一人在来回踱着步子。 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向来都敢于决断的人,如今既然已经中了楚卫的算计,那手下那些人多半是活不成了,既然如此留着那几个不曾中毒的汉子其实意义已经不大。 毕竟那个吴公子不会因为他多带去了几个人就高看他一眼,要想在吴公子面前有个面子还是要靠如今自家手中节省下来的钱粮。 他原本就没觉的那几人能够杀的了朝清秋,他之所以让他们前往,一是为了试探朝清秋一二,二是为了能拖延住他的脚步,自然要是能够将朝清秋杀了,也算是意外之喜。 对他来说,那个来历不明的书生虽然有些难以对付,可终究不是他最大的敌人,他最大的对手还是那个潜藏在黑暗之中,一心想要他不得好死的好兄弟。 他转身蹲坐在高台下的台阶上,周围冷清的很,只有偶尔掠过的风声。 如此良夜,偏偏是杀人之时。 李勇叹了口气,「老楚,我知道你已经来了,出来一叙。」 他看向树林之中的重重阴暗,无边夜幕笼罩之下,似乎有一头斑斓猛虎正藏在其中等待择人而噬。 他知道,楚卫肯定早就已经来了,他不得佩服自己这个好兄弟确实是有耐心,要是换了他是楚卫,大敌当前,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得这般冷静的。 片刻之后,黑暗之中,响起一阵缓缓的脚步声。 一个矮胖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一身白色的麻衣,既是白衣,也是丧衣。 李勇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按理说他心中应当有些愧疚才是,可其实他心中反倒是半分愧疚也不曾有,他这种人从来都有不知道后悔二字如何去写,如果真的有后悔之事,那就是当初覆灭楚家之时,他不曾将楚卫斩草除根。 楚卫走到高台的另一端,他也是坐在台阶上,两人相距不过几十步而已。 「果然,最知我者还是你李勇。所以如今你遣散了旁人,是已经准备好赴死了吗」 李勇摇了摇头,他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些莫名的嘲讽,「老楚啊,你我都是聪明人,如今你也不是当初的文弱书生了,这许多事情你还是想不明白不成」 「这个世道哪里有什么公理正义要是真的有,那当日你楚家也就不会被我灭门了,如果有,当日这些人为何没有人敢出一言」 「乱世之中,想要活下去,还是要靠手中的拳头。」 楚卫倒是赞同的点了点头,「这些话要是当年你对我说,只怕我只会说一句天理公道自在人心,你李勇一个不曾读过书的人,有什么资格质疑书上的道理。」 「可如今不会了,我只会觉得你说的对,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道理道理有用的话,还要拳头干什么。所谓的公理正义,终归压不住天下间的权势。」 李勇大笑,「对喽,看来这些日子你也活明白了。只是可惜了,你明白的晚了些。当初你看不起我,我又何尝看的起你了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你不过就是比咱们多读了几天书而已,凭什么看不起咱们这些自小一起长的兄弟最初那些年,其实我是真的把你当兄弟的。」 楚卫摸了摸鼻子,也是感慨一声,「之前我一直以为对你们待之以礼,就是最好的相处之道,不曾察觉出自己对你们有什么傲慢之处。」 「可你有没有想过,正是你的待之以礼,其实才是你的最为傲慢之处」 楚卫竟然没有否认,而是沉默的点了点头,「原来不觉的,只是如今一想,原来所谓的待之以礼,才是最为傲慢,傲慢而不自觉,才是最为可怕之处。」 李勇看着楚卫那张依旧有些肥胖的侧脸,无 声的笑了笑,自己这个好兄弟,果然是不一样了。 他笑道:「想来如今村中那些人应当都已经毒发了,你也算是大仇得报了,我真的很好奇,你那些毒药是哪里来的,我一直都让那些家伙盯着村中那井,你又是如何把那些毒药投入到井水之中的。」 楚卫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死,自然说不上什么大仇得报,所以这是你就是你的临终遗言」 「也许是我的,也许是你的,谁知道呢」 「其实简单的很,因为之前有个江湖之中的门派找到了我,那人说只要我一句话,杀你们如同屠狗,那些毒药也是他给我的,只是没想到我才放了半包而已,竟然就有这么大的效果,早知道我该多放些的。」 「至于为在井中放药时不曾有人发觉,因为你眼前的楚卫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文弱书生了。」 楚卫抬了抬手,有阵阵清风在他身侧汇聚,其中夹杂些与纯粹武夫不同的罡气,也就是儒家之人口中的浩然气。 儒家浩然气,与武夫罡气虽然出自一脉,可到底是有些不同。 武夫罡气重在杀伤与防御,所以战场之上,江湖之间往往是武夫的最好去处。武夫想要磨炼体魄也多是在此两地。 武技本就是杀人技,能在王法之外的,自然只有这两处。 儒家的浩然气在杀伐之道上弱了不少,只是更加千变万化一些。例如一人临死之时,可以以浩然气吊住半条性命,虽说治标不治本,可终究是能够求的一个机会,除此之外,儒家浩然之气还有诸多妙用。 据说儒家浩然气修炼到最高处可以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只不过这么多年还不曾有人见过,所以如今也只是被当做是那些读书人的胡言乱语。 「我知道你是个隐藏极深的三品武夫,我劝你最好拿出全力,不然待会儿不要说我不给你机会。」楚卫笑了一声,哪怕此时他胸中如火烧,可言语之间有说不出的快意。 他忍耐多年,为的就是此时此刻。 李勇站起身来,一身骨骼啪啪做响,武夫罡气弥漫全身。 「那我就试试你这个读书人的斤两。」 第二百零七章 死于何地 李勇长啸一声,身上笼上了一层淡青色罡气。如同一层轻薄的青色铠甲,遮掩覆盖在他身上。 三品武夫,聚气成甲。 三品武夫之所以会被江湖之中称为小宗师,其中缘由就在此处。 虽然算不上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可在江湖里行走,好歹不会被江湖里一个翻上来的浪头就随便拍死在沙滩上。 三品武夫这一身罡气铠甲,练到精深之处,即便是寻常刀剑也难以穿透。 而要破这身罡气铠甲,除了以强力摧毁之外,便只有以人力堆之,耗到他一口真气用尽。 可江湖之中多的是捉对的个人厮杀,一身罡气在身就已经足以横行江湖,三品武夫算的上是江湖中的好手,往往对战之时极少有人能够以强力催破他们身上的铠甲,所以就显的这些三品高手越发厉害起来。 李勇转头看向楚卫,目光之中带着些挪移的神色,他身为三品武夫知道的人不多,毕竟之前在村子里也用不到他亲自出手,那些手下人自然能够把事情办好。 他虽然不知道当初教他武艺的江湖流浪客到底是何人,可他知道此人绝对不是寻常的江湖人物,甚至直到如今哪怕他成了三品武夫,也依旧猜测不出那人的境界修为。 他这个三品高手的武艺自然也是名副其实,可不是那种靠着那种机缘巧合勉强才达到三品武夫的半吊子。 「不想短短时日,你也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武林中的高手,只是看样子你的修为有些虚浮,莫不是走了一条邪路真的以为是我的对手不成」李勇笑道。 他是自小一招一式练起来的武艺,稳扎稳打的武道境界。 对面的楚卫自小就是个体弱多病的读书人,哪里学过什么武艺,他可以肯定,甚至在楚卫在失踪之前,身上都不曾有半分修为。 如今不过是过了短短时日,他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身怀不弱武道境界的高手,如果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只怕没人会信。 他看了眼楚卫嘴角不断渗出的血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一些。 病秧子就是病秧子,即便是有武道修为在身,他那副羸弱的身体也未必撑的住。 「看你如今这个样子,只怕还杀不得我,自己就要先死了。」 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平白无故得来的东西,如今看来,楚卫多半是用了什么换命的法子,拼着折损性命不要,这才换来了这身修为。 楚卫知道已经被李勇看出了虚实,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无需担心,要杀你不费什么力气。」 李勇大笑一声,「有了些实力便要猖狂起来,果然连你也是如此。」 他不给楚卫先动手的机会,整个人带着一身罡气撞向楚卫。 天下武夫,大多常于近身厮杀,儒生也好,剑修也好,论及身体的坚韧程度远远不及武夫,若是被武夫近身贴身厮杀,难免要落败。 楚卫虽然与人交手不多,可也显然知道这个道理。 他轻轻踏地,脚下风起,整个人飘然而起,一跃就已经来到了高台之上。 李勇不依不饶,依旧是撞向楚卫。 楚卫抬起一手,手上一道道细小风卷凝聚,他朝着冲过来的李勇随手挥出。 李勇一身罡气虽然坚韧,只是被楚卫的浩然气所阻,冲撞之势也是缓了下来。 他怒吼一声,身上罡气再盛上一分,只是儒家浩然气着实是玄妙非常,即便他已经用尽了全力,可依旧是不能上前分毫。 两人之间倒是陷入一种玄妙的对峙之中。 此时双方拼的就是谁口中的一口气更长一些,如今这个局面,不论双方哪一方率先开口换气,多半会 被对方趁机偷袭,到时候必然是个有死无生的局面。 李勇倒是不急,他气定神闲的朝后退了几步,甚至刻意压低了身上的气机,他不相信自己这一身修为敌不过那个用命换修为的家伙,而且看楚卫的样子多半是顶不住了。 他只差一个机会,只要楚卫稍稍露出些弱势,他就要一扑而上,趁机要了他的性命。 与他相比,楚卫的情况明显要难过了不少,他原本只是嘴角渗出血迹,如今却是连眼眸之中都开始有血泪流出。即便是他用一手不断擦拭,依旧是擦拭不尽。 突然,楚卫身上的气机骤然停顿,原本与李勇的气机牵引也出现了一丝停滞。 李勇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猛然跳起,整个人锐利如鹰。 一瞬之间,他已经扑到楚卫身前。 楚卫踉跄后退了数步,身上的浩然气还没有重新聚起,李勇的拳头已经砸到了他身前。 李勇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似乎已经能够看到楚卫死在了他的拳下。 看到杀到身前的李勇,原本微微低着头的楚卫却是猛然抬头,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此时李勇的拳头已经砸在他的腹部,罡气聚拢之下,一拳透体而入。 此时他已经察觉到不对,按理说即便楚卫此时聚拢不起罡气,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才是,他这一拳不该如此轻易得手的。 楚卫叹了口气,轻声开口,「原本我就知道,想要杀你不付出些代价怎么行,最好的结局无非就是和你同归于尽,还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他不待李勇反应过来,右手之中竟然滑出了一把短刀,刀身上刻着些古怪纹饰。 他一刀捅向李勇,整把短刀竟然直接刺破他的护体罡气。 短刀入体,李勇有些微微错愕。 按理说他的一身护体罡气,寻常刀剑绝不可能刺破的,可是这把刀刺入之时竟然全无阻碍。 鲜血顺着被刺入的伤口从李勇身上流了出来,只是与寻常的殷红色血迹不同,从他体内流出的血迹带着些浅绿色。 李勇试图抬起手臂,只是一股酸麻的感觉顺着伤口扩散到他的四肢百骸,几次尝试之后才缓缓将手臂抬起少许。 楚卫方才也被他一拳重伤,他这种读书人原本体质就比不上李勇这般的武夫,即便是受到同样的伤势也要比寻常武夫受的伤更重一些,更何况他在武道一途上本就是走的捷径,此时伤势看着反倒是比李勇要更重一些。 他把匕首从李勇身上拔出,强撑着后退了几步,颓然坐倒在地。 看着李勇此时的境况,如今连站起都有些费力的矮胖汉子畅快大笑,生死他早就已经不在乎了,他在乎的只是能不能拉着李勇陪葬。 李勇此时也放弃了挣扎,他也是学着楚卫一般双腿盘坐在地,看着对面大笑的楚卫,他也是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还有后手,只是想不到你的后手这么厉害,这些年我都小心的藏着身上的修为,以为三品武夫就算是在外面也算的上是高手了,没想到就这么轻易的被你破解了,果然村子里还是太小,坐井观天,果然是会害死人的。」 三品武夫,即便是放到外面的江湖里也要被江湖中人敬称一声小宗师了,足以在江湖之中开山立派,即便是入了军伍,也要被疆场上的厮杀汉尊敬几分。 楚卫一边咳嗽一边擦着嘴角的血迹,他面上流出的血越来越多,只是他似乎毫不在意,「谁又不是如此,一山还有一山高,我原本也以为这辈子报仇无望了,没想到还能有机会亲眼看着你死在我眼前。」 他大笑了一声,「不要想着拖延个一时半刻就能想到活命的法子,方才这把匕首 上我已经涂了毒,就是除了放在井里的后剩下的那半袋子,都被我涂在了匕首上。」 「而这毒,没的解的。」 李勇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那把匕首上,匕身狭长,上面还冒着幽幽的绿光。 「这把匕首也不错,我还不曾听说过有什么匕首单单靠着锋利就能破开三品武夫的罡气。」 「这把匕首其实我家的祖传之物,当年我嫌弃他锋利太过,就把它埋了起来,不曾和你们说过,所以你一直不知道有这把匕首。」 李勇苦涩一笑,试图抬起手臂,只是这片刻的功夫而已,身上的毒素反倒是比原来扩散的更多了些,已经深入内脏之中,别说是抬起手臂,即便是稍稍动弹都是不能了。 「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想到过会死在你手里,这处高台既是为麻二和王老头准备的,也是给你准备的墓场。 夜色之中,长久无声息。 片刻之后,才有楚卫的咳嗽声传了出来。 他面上渗出的血越来越多,已经将他衣服的前襟染红。 「再等下去,说不定倒是我要看着你先死了,你不试试过来杀我」李勇挑衅道。 「咳咳,如今你已经是原地等死,我如果动手,岂不是给了你机会,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其实是我才对。」 李勇终于彻底死心,他苦笑一声,知道再也逃脱不得,如今虽然他看上去凄惨,可实际上远远没有看上去的那般凄惨,如果楚卫想要过来给他最后一击,那他就有八成胜算击杀楚卫,只是就像他说的,最了解他的果然还是他。 他把双手摊开放在膝盖上,「老楚,其实从小我就很羡慕你,你们楚家是村子里的富户,自小到大,你想要的只要伸伸手就能得到,可我想要的即便是费劲了心思,给人跪下当牛做马都求不来。」 楚卫见了他手上的动作,知道李勇已经不再想着挣扎,他也是松了口气,嘴角的血也更多了些,“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凡是你们想要的,我都会先让给你们,从来也不曾和你们争过,也从来不曾想过你们会这般记恨我,我一直都是拿你们当兄弟。“ 李勇笑了笑,「自然不止我一人如此,想必他们都是如此,不然我一个当初的穷小子,如何能够让那些人一呼百应还不是他们也自小羡慕你」 「升米恩,斗米仇。人性如此,没的选的。」 他抬手指了指楚卫身边不远处,「那里有我之前准备好的几坛酒水,原本我是为赢了你之后准备的,不过如今看来,这庆贺之酒反倒是成了为你准备的,你去取来,当我为你祝贺了。」 楚卫撑着身子站起,果然在他所指的位置找到了那几壶酒水。 他返回原地,把其中一壶抛给李勇。 李勇也不客气,接过酒水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喝了几口之后,他长出了口气,“果然临死之前的酒水最是美味,难怪那些人被送去斩首之时都要提前喝上一碗断头酒,确实能让人胆子大上不少。“ 楚卫也是喝了口酒水,「你有今日,都是自寻死路。还有何话好说」 「没法子,我这种人既是贫寒出身,又不甘心久居人下,除了这条路便再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了。」李勇倒是不以为意。 「至于所谓的因果报应,别说是我不信,你也不信。」 楚卫不置可否,沉默不语。 李勇感概一声,「所以啊,成王败寇,原本只要今夜杀了你,明日我就要带着他们出村去寻个远大前程了,只差一点,功败垂成,可惜了。」 楚卫喝完了手 中的酒水,抛掉了手中的酒壶,「可惜吗我觉得刚刚好,这么多年的筹谋毁于一旦,心痛不心痛你越是心痛我越是开心。」 他踉跄着站起身来,伸手捡起之前为火葬准备的火把,用火折引燃。 他走下高台。 「你做下的事情与野心,都在这一把火里了,这处高台也是你自掘的墓地。」他转身看向依旧盘坐在高台上的李勇。 李勇喝着手中的酒水,「成王败寇,有死而已。」 火把被扔到了高台上。 片刻之后,高台火起。 舞动的火蛇吞噬着高台上的一切,李勇带着他的野心被包裹在烈火之中。 不曾痛哭,不曾喊叫,只是默默饮酒而已。 他抬起头与楚卫对视了一眼,接着便被彻底包裹在火蛇之中。 深夜之中,只有林中偶尔传来的风声与高台被火焰吞噬的噼啪声。 第二百零八章 纵为蜉蝣,我当逆行 夏夜多风,虽只是初春时候,可即便只是零星的微风也足以燃起涛天的焰火。 朝清秋走在村中,他还记得第一次来时,孙老头带着他在村中闲逛,彼时正是正午时分,村子里热闹的很。 挑着水的村民,在水井边洗涮衣服的妇人,蹲在妇人身边搭讪的村中闲汉,到底是像世外桃源一般,热闹却不杂乱。 那时他还有些羡慕这些人,如今外面是人吃人的乱世,寻常百姓如猪狗,说不定迈错一只脚都会因此而死,没有道理可讲。 只是今时今日他才幡然醒悟,原来世上本就没有所谓的桃源。 有人之处,就会有纷争。 人心有私,从来如此。 他走在村中,原本他刚刚走入之时还会听到有些屋子里不时传出痛苦的喊叫和声,等到他走到一半时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他知道,那些没有生息的人,多半是已经死了。 不是他不想出手,只是这种毒药实在是太厉害。如果是他中毒,在中毒不多的情况下他也只能靠着武夫四品的修为压制一二,若是中的多了,即便是他也要身死。至于如今这些已经中毒的村民,他纵然是想要出手也是爱莫能助。 只能看着这些人一个个的身死罢了。 他拢着袖子,走向高台。 熊熊烈火燃的正旺,楚卫站在不远处,正抬着头细细观赏。 不远处冒着青烟的火堆就像是为他打开了一幅盛大画卷,随着火焰的腾空徐徐展开。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望了一眼,“朝公子来了,恕楚某身体有恙,不能行礼了。” 朝清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腹部被李勇打出的伤口还在不断渗着血,虽然他做了简单的包扎,可其中的血迹还是不断在向外渗着。 楚卫的脸色惨白,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困倦神色,似乎下一刻他就会支撑不住。 朝清秋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看来楚兄受的伤不轻,再不救治,只怕就要有性命之忧了。” 楚卫笑着摇了摇头,“性命之忧如今李勇已死,我大仇已报,这条性命已经不值钱了。” 他咳嗽一声,擦了擦嘴角的血,“我这个人早就该死了,留下这条性命本就是为了今日,如今无牵无挂,刚好去寻我那在地下等待已久的妻儿。” “朝公子方才应当是从村中过来,我想问公子一事。” 朝清秋没有等他开口,“村中之人已经死尽了。” 楚卫大笑,仰头喷出一口血来,“死尽就好,死尽就好。” “如今村中之人就只剩下你一人了,如果你再死了,那村中之人就真的全部死尽了。”朝清秋面无表情。 楚卫再也支撑不住,坐倒在地。 “我知道朝公子怨我将村中之人都杀尽,只是相比我楚家的遭遇,我做的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既然他们做错了事情,自然就要承受做错事情的代价,我当初看错了李勇,所以我楚家满门死尽,他们袖手旁观,看着我楚家死尽,那今日我就要他们死尽,所谓的一报还一报罢了。” 朝清秋没有回答他,因为他也不知道楚卫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 “我知道,整件事中最无辜的就是朝公子,这场是非本来不该把你牵扯其中的,只是我也没有法子,如果不把你拉入这件事情之中,我未必对付的了李勇。” “只是说到底利用公子是我的不对,就像我方才所说,做错事,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孑然一身之人,能付出的最大的代价,无外乎就是这条命罢了,所以请公子你容我偷个懒,除此一身,恩怨两消。”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已经心生死志,“何必如此” 已经喘气如牛的读书人强撑着站起身来,。 “有人和我说过,朝先生是高手,想必先生也看的出,我如今这副身子其实已经支撑不住了,既然事情都是由我开始,那也就由我结束,如此最好。” 他摇摇晃晃走向不远处燃烧着的烈火,“我一直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和朝先生说一声抱歉。” 他身上浩然之气自行而发,为他在火焰之中开出一条道路。 楚卫走到高台中央,一脸坦然,已经算的上是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的的读书人,转过身来,朝着朝清秋行了个书生礼。 下一刻,身上浩然之气散去,烈火将他吞噬其中。 尘埃落定,人生歧路,各有渡口。 朝清秋仰了仰头,天上乌云起,星辰遮掩其中,偶尔露出的些许月光,怜悯着这多灾多难的世道。 他转过头去,一个一身白衣的老人正站在他身后。 刚才他虽然有些失神,可老人能够来到他身后而让他毫无察觉,说明老人的武道修为必然在他之上。 老人脸上无悲无喜,只是看着眼前笼罩在火焰之中的高台。 “前辈就是楚兄口中的幕后高人”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高人谈不上,最多也就是个偶然路过的江湖客,只不过我家先祖当年和他楚家有旧,我这才出手一二,于我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清秋皱了皱眉头,“牵扯旁人生死的事情都算不上大事” 老人对他的言语也不恼怒,只是扯着嘴角笑了笑,只是他虽然在笑,朝清秋却感受不到他的情绪有丝毫波动。 “人之生死,犹如草木枯荣,人之一生,草木一秋也。一身放在自家眼中,何其大也。放于千秋万代,何其小也。故枯荣有时,人有生死,寻常事罢了。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 朝清秋默然无语,倒不是他赞同老人的言语,只是老人的言语之中多少有些道理。 细究起来,其实老人的言语颇为接近当初儒家与道家的争辩。 此身蜉蝣,到底是该寄身江湖之间,乐天知命,还是怒而逆流,奋发向上 或许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所以时至今日,其实依旧是一个无人能解的难题。 “前辈的意思是世上事都是命中注定,谁也挣扎不得” 老人转过头赞许的看了他一眼,“你也是个有慧根的,世上的诸般万事自然都是天定,至于世上事情的结果,你以为是自己苦苦寻求所得,却不知是天意注定的结果。” “每一个你以为是自己做主的结果,其实不过是命中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被大火笼罩的高台,此时燃的久了,火势已经弱上了不少。 “当日我曾经给过楚卫选择,他本可以不用死的,可他最后还是走向了这个结局,用儒家的话来说,也算是所谓的求仁得仁,可说到底其实也不过是他的自我宽慰罢了,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明白老人的意思,楚卫心中早就有了求死之心,无论他如何选择,只怕最后都难逃一个身死的结局。 只是他不曾妥协,“前辈虽然说的有些道理,可用楚兄的事情为例,难免偏激了些,青史之上也好,寻常市井之间也好,终究是有不少人能够靠着自己改变命运的。” 老人大笑,似乎朝清秋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用自己的努力逆天改命你又如何知道那个最终的结局不是命中早有的安排” “人之一生,不过是如一片自树上飘落的树叶,生于初春,长于酷夏,落于深秋。” “树叶之上,脉络无数,可归根到底,还是有着一条根部。” “每一条脉络,不过是走向同一个结局罢了。” 朝清秋沉默不语,良久之后,他轻声开口。 “纵为蜉蝣,我当逆行。无错首发” 。 老人大笑,许是笑他年轻气盛,许是笑他狂悖无知。 “少年人果然年轻气盛,当年我也是如你一般,只是你总有一日会明白,所谓天命,其实早早的就已经将你拘束其中,哪怕你用尽全力,终归是逃脱不得的。” “我曾经在北方游历,见过一个和你一般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当年他的回答与你一般无二。” “年轻人不信命,想要与既定的命运斗上一斗。” “后来啊,这个本该天下无敌的年轻人便消失在了这个世上。” 朝清秋有些错愕,他隐隐猜到了老人口中的年轻人是谁。 如今楚难归号称天下第一剑客,当年独自游历北方之时,单人独剑,几乎杀穿了整座中原江湖,直到他被人拦在了大秦的东都城下。 在城下等他的,是一个青衫背剑的读书人。 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不曾归。 也是自那之后,他那个被称为有间双雄之首的师叔没了踪迹。 老人笑了一声,许是因为想起故人,破天荒的感慨了一句,“要是此人还活着,也不知道他与南楚那人如今谁更强些。” 此时高台上的大火已经逐渐平息下去,老人见状也不再停留,他来到这里本就是为了看一眼结果,一切都在的预料之中,所以很无趣。 他看向朝清秋,“年轻人,我有种感觉,你我将来还会再见,只是到时候是敌是友,只怕就不好说喽。” 下一刻,清风拂面,已经不见了老人的身影。。 第二百零九章 汇聚 山阳镇外的酒肆里,一个麻衣人背剑而入,他在门口处跺了跺脚,震散了鞋上的泥土。 当年他第一次游历天下之时即便是那些所谓名满天下的大人物也会将泥土当成宝贝,半分也舍不得浪费。 不过几十年的光景而已,昔年所求的珍宝,如今已经弃之如粗鄙。 即便是村中的寻常农户,如今整日里想的也是如何能够去赚些快钱。 那些祖传了多年的农家技艺和传统营生反倒是被他们抛到了脑后。 世人逐利,原本无可厚非,只是他看在眼里,难免会有些感慨。 他的剑术早就到了瓶颈,这么多年困居在剑庐里他只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心所求,其实无外乎是个求不得。 越是求不得,越是苦苦追求,即便是他楚难归也不能免俗。 昔年苦苦追寻天下第一的剑道,如今真的到了手中,他反倒是没有那么在意了。 相比起天下无敌,他其实还是更喜欢那时的四面皆敌。无错更新 如今的江湖其实比之前大了不少,江湖中人也多了不少,只是江湖偌大,他这个天下第一剑客反倒是越发拔剑四顾心茫然。 剑术越高,却越发不知该向何人出剑。 楚难归迈步走入酒肆之中,此时还不到正午,日光顺着窗口倾泻而下,给屋中点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辉。 酒肆之中还没有人,他随意找了张靠窗子的桌子坐下。 小二很快就迎了上来,“客官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咱们这咱们这的茶水好的很,都是今年的好茶叶,泡茶的水都是小人我从山上一桶一桶挑下来的,是山上的山涧水。清澈甘甜,保管客官不曾喝过这般好的茶水,至于酒水更是没的说,咱们这的洒水就是比起山阳镇的酒水也是不差的。” 楚难归点了点头,“听小二哥介绍确实是难得的好茶水,可惜我这走江湖的没那么多讲究,给我上一壶最便宜的茶水就行了。” 王二一边离开一边骂骂咧咧。 楚难归只是笑了笑,很多年没有人在面前敢他面前这般骂骂咧咧了,想骂之人不敢骂,敢骂之人不想骂,所以他才觉的这个世道有趣的紧。 “客官尝尝咱们的茶水。”送出茶水之人已经换成了酒肆里的老板娘。 老板娘亲手给他倒上了一杯茶水,茶水自壶中倾入杯中,立刻就飘出一阵淡淡的香气。 即便是他这不是经常喝茶的人,也能看出这茶水的价格不菲。 “客官是第一次来,这壶茶水算是我请你的,只是不知道客官是从何处而来,到这山阳镇来又是来做什么生意” 楚难归笑道:“不是特意到山阳镇来的,我这次来东南是来见一个老朋友,多年不见,忽然有些想他了。” 妇人点了点头,似乎是松了口气,“咱们山阳镇里其实有不少好吃好玩的地方,只是最近镇子里实在是乱的很,所以小妇人才有此一问,还请客官不要见怪。” “不知山阳镇里出了什么大事”楚难归喝着茶水,抬手挡了挡日光。 不过是过了片刻而已,外面的日头已经升了上来,夏日的日头本就毒辣,他所在之地又向着阳面,难免会有大日在天之感。 以他的修为原本无需如此,只是出门在外,终归是要装个样子,他自然不怕遇到事情,恰恰相反,他之所以如此,就是怕麻烦不找上门来,他实在是无聊的太久了。 老板娘压低声音,“还不是那个山阳的吴县令和县里黑衣教起了争斗,如今正斗的你死我活,所以我才劝说客人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不然就怕被连累了。” 楚难归笑道:“那不知这个吴县令和黑衣教谁好谁坏” 妇人看了他一眼,“看你这话说的,这种大人物的事情,咱们这种贫寒百姓哪里能够多说,。 我也就是看你像个老实人,不然我都懒得和你多说一句。” 她端起盘子起身离开,留下楚难归自己喝着茶水。 刚刚煮开的沸水还冒着雾气,随着窗外吹来的风不断冲向屋顶。 后厨里,酒肆的三人已经聚在一起。 账房先生打扮的书生开口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从此人口中问出他的来由” 妇人摇了摇头,“只说是来寻访故友,其他的事情都没有提起。老二,你会不会看错了” 王二低声道:“怎么会看错,我有什么本事你们又不是不知,我修为虽然算不上什么好手,可我修的望气之术从来也不曾看错过,这么多年,咱们一起遇到过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咋的,你们现在不相信我了不成” 书生皱着眉头,“小声些,不要被人听了去,如今咱们的谋划在即,要是走漏了风声岂不是功亏一篑?” “说的有道理,如今大事在即,那咱们要不要”王二做了个把手在脖子上横抹的姿势。 “胡闹,咱们怎么能随便取人性命,如此行事不是跟那个狗官一般了吗”书生怒斥一声。 小二挠了挠头,“什么取人性命,我的意思是咱们是不是要像之前一样把他扮鬼把他吓走。” “他和之前那些人不同,如今咱们还不知道他的底细,万一他真的只是个过路之人,放他过去也就是了。无错更新” 大堂里,楚难归放下手中的茶杯,扯了扯嘴角。 他原本确实是路过此地,只是如今他倒是真的想要看看这件事情的结果了。 ------------------------------------- 县衙后院,吴非正坐在中央的太师椅上神态慵懒的望着屋顶。 在他身前不远,站着一个被他派出去送信又匆匆飞马赶回来的手下。 听到此人带回来的消息,即便是整日里嬉笑的吴非都禁不住变了脸色,坐在椅子上长久没有言语。 良久之后,他忽然开口,“你是说那处村子如今都被人灭门了” 汉子踉跄着跪倒在地,“小的亲眼所见,如今那处村子里已经一个活人都不曾有了。” 吴非揉了揉额头,手上青筋暴起,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布置李勇这步棋他花费了多少功夫。 原本还想着能够用他们在几日之后一锤定音,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全然派不上用场。 “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小人不知,当时李勇只和小人说要小人在村子外面等候,说是村子里有些事情他要亲自解决,只是后来村子里起了大火,足足燃了有一夜,小人在外面一直都不曾等到李勇等人出来,这才进村子查看,发现村中已经没有了一个活人。” 吴非含笑的看着他,“所以你当时明知村子有变却没有立刻进去查看,而是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才进去的” 他脸色和煦,可汉子却从他的言语之中听出了一种莫名的杀意。 汉子立刻跪倒在地,重重的以头磕地。 “小人不是怕死,只是怕耽误了大人的大事。” 汉子不敢抬头,长久的沉默之后,上首这才传来吴非的笑声。 “你跟了我这么久,你的性子我自然是一清二楚,你绝不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可我了解你,你难道不了解我不成难道你以为我会怀疑你” “小人不敢。” 吴非朝着他摆了摆手,“好了,既然回来了,就帮我去盯着点那些刁民,免得他们又给我惹出些什么旁的事情来。” 汉子立刻起身,弯着腰从屋中缓缓退了出去。 此人刚刚离开,吴非立刻就变了脸色。 他后仰在身后的椅子上,不由想起当初他和李勇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野心,手段,李。 勇都不缺,他本来以为此人以后能够当大用,没想到就这般悄无声息的折损了。 他原本已经设计好了接下来的谋划,只是如今看来只能再有变化了。 他转过头,看了眼身后的屏风,“不知剑阁的前辈何时能到要是再晚些,说不定只能来为你我收尸了。” 屏风后的白衣人冷哼了一声,“我早就已经传回了书信,算算日子,如今也该快到了。” “到了就好,我有个感觉,只怕咱们安稳不了多少日子喽。” ------------------------------------- 朝清秋回到义庄里已经有了些日子,这几日他总是会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些不断在院中忙碌的灾民愣愣出神。 “你说朝先生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情了”周齐家悄悄问道。 “就算是出了事情如果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咱们更是帮不上忙。” 范夜倒是想的清楚,朝清秋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靠着他们两个更是没有法子。 “这几日灾民又多了不少,我看云澜那边只怕是要动手了,咱们要不要提醒一下朝先生” 范夜斜瞥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师父还能分不清轻重你以为他是你这榆木脑袋” 只是他的声音大了些,显然意有所指。 台阶上,朝清秋站起身来。 他伸了个懒腰。。 第三百一十章 且听风吟 山阳镇,范家后宅,云澜一大早就带着杨易赶了过来。 镇外的灾民依旧不断涌入山阳,如今范家与他黑衣教的结盟已经成了镇子里公开的秘密。 即便是一个寻常百姓也知道如今范家和黑衣教站在了一起。 云澜也不避讳,这些日子整日带着杨易往范家跑,俨然把这里当成了他第二个黑衣教,哪怕是遭了范老爷子的白眼也是笑脸相迎。 他这么做自然也是对吴非的一种示威,其中的意思不言而明。 他在逼着吴非做选择,动手与不动手谁先动手就会失去大义之名。而且慌乱之中总是容易出错,即便是他吴家公子只怕也不能例外。反正这般做对他也无损失,最多是在范家这边丢些面子。 能够恶心一下吴非的事情,云澜自然是不介意做上一做的。 而且他打着的是商议那些难民之事的名义,即便是范家不想被扯入这趟浑水之中,只怕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也算是所谓的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院子里,范老爷子和云澜坐在屋中喝着茶水。 “这些日子总是劳烦云澜大师往我这小地方跑,真是辛苦大师了。”范老爷子吹了吹端在手中的茶水。 少年时待客喜欢以洒,如今上了年岁反倒是喜欢上了茶水。 一身黑衣的云澜坐在他下首,他笑了一声,对范老爷子言语之中暗含的嘲讽毫不在意。 他学佛多年,不曾学成佛祖心头坐,倒是学成了酒肉穿肠过,万般事都不放在心上。 既然做下了对君子欺之以方的事情,受人家几句言语自然是再正常不过。 “老爷子不必客气,安顿这些灾民本就是我黑衣教该做的,算不上什么大事。反倒是范家以身作则,带人捐款捐物,才是咱们山阳镇的楷模,为富之人当如此。像范家这样的人家,还是要多些再多些才好。” “范家这样的人家”范老爷子反问了一句,他也是这么多年在商场上历练出来的人精,如何会不知道云澜这话意有所指,至于他所指的是何人,老爷子自然是心知肚明。 “这些日子除以范家为首的几个商家,那几家以李家为首的所谓山阳世家也开始派人振济灾民了,老爷子可知这是何意”云澜不紧不慢,似乎这件事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的意思是如今咱们的吴县令也坐不住了”范老爷子接口道。 “倒也没什么稀奇,他吴非能拿的出手的也就这些手段。可惜这些年他作威作福实在是太过分了些,不然倒真会被他给占住大义之名。” “他的官府身份可是个大杀器。官府做一事胜过寻常百姓千百事。不过如今来看倒是不打紧,李家是翻不出什么浪来,不过要压制李家多半还是要靠老爷子了。” 范老爷子点了点头,自打答应了与云澜的黑衣教合作,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不过压制李家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李家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老爷子大气。”云澜吹捧了一句。 “只是这只是他吴非明面上做的事情,明面上的事情好说,可是暗处的事情可就不好对付了。明面之上定的是大义,明面之下的暗处分的是生死。老爷子你说该如何” 范老爷子看了他一眼,“你既然来了,想必是早有谋划,说来就是了,我倒要看看这次你又算计了我几分。” 云澜陪着笑,“哪里敢算计老爷子,只是这次还是要和老爷子借个人罢了。” ------------------------------------- 屋外,朝清秋等人陪着和云澜一起来的杨易。 范夜在院子正中的太阳下扎着马步,周齐家找了一张藤椅,摆在一旁的阴凉处,一边读书,一边不时看上范夜几眼,免得他。 中途偷懒。 朝清秋和杨易站在书房外的台阶上。 屋檐之内,日影偏移,带着些凉爽的寒意。 屋檐之外,大日高悬,灼人心神。 不算是熟人的两人站在一起,一边身子藏于檐下,另一半身子露于檐外。 “不想范公子身家如此,竟然还会为了练武如此努力。”杨易感慨了一句。 他少年之时和冯先生在红炉私塾读书之时也是如此,甚至要比范夜如今更艰难些。 只是终归还是不同。 他是贫家子出身,自小也干过不少农活,身子也不是范夜这些身娇体贵的富家子可比,可即便是如此,当年他也差点不曾坚持下来。 那些年里,他每次读书读的不好了就会被先生赶到屋外罚站。 夏日还好些,最多不过是出些汗罢了,冬日里才最难受,如果碰上风雪,自然更是雪上加霜。 其实身上的疲累反倒是算不上什么,最难的还是每次自家先生总是要陪着他一起罚站。 那时候还不曾被年岁压弯了腰的冯先生总是会一边罚站一边和他讲一些读书人的故事,讲那金榜题名,讲那鱼跃龙门,讲那花团锦簇。 那时候冯先生总会在故事结尾告诉他一件事。 读过了书,未必就能鱼跃龙门一身富贵,可读书是像他这样的贫家子想要向上走的一条大路。读书也不全是为了功名,哪怕不能功成名就,多读些书,多少是好的,只是这个道理他当时不必知道,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杨易看了看身上的黑袍,摸了摸腰间的长刀。 当年先生说的不错,有些道理,时过境迁,自然而然。 朝清秋见他言语之后神色复杂,虽然不知他如今所思所想,可大致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杨易和红炉私塾冯先生的故事,如今镇子里没有几个人不知,别说是洒楼里的说书先生,就是路边的孩童也能随意说上几段。 “对他范家公子来说自然算的上是努力,可对真正的练武之人来说,不管他怎么练,不论他如何刻苦,终归只是花架子。”朝清秋缓缓开口。 “武学只是杀人技,仅此而已。即便是在人后苦练千千万万遍,可不曾经历生死,到了人前,依旧是要被人一拳放倒。” “而比武这种事,输了就是输了,或者输了就是死了。” “这也是为何那些富贵人家的子弟纵然习武再是刻苦,可一旦遇到江湖中厮混过的野路子,也多半是要吃亏的道理。” 杨易扯了扯嘴角,“何止习武如此,读书也多半如此,朝先生可是这个意思” 朝清秋点了点头,“杨先生果然是聪明人,一个人哪怕读书破万卷,心中懂得千般道理,可不曾走出书斋之中,也就只能是纸上谈兵。” “下笔日赋千言,行事百无一用。” 杨易沉默片刻,“朝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不需先生多言,杨某从来不曾对自己做下的事情后悔。当初从红炉私塾之中出来,我就已经想到会有诸般言语。既然想的到,就没有受不住的道理。” 朝清秋笑道:“不如我给杨先生讲个故事是一个关于一个小村庄的故事。” 他将李勇与楚魏的事情缓缓道来。 故事讲完之后,良久的沉默。 屋外的风顺着屋檐飘散入阶下,吹的檐角的风铃沙沙作响。 “杨先生以为楚卫的做法对与不对” 杨易低了低头,半张脸庞遮在阴暗里,“论及缘由,楚卫想要报仇自然无错,想来先生想问的是冤有头债有主”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 杨易抬起头来,他伸手握住刀柄,开口笑道:“此事我也不知对错如何,可若是落到了我身上,只怕也会是一般选择,既然咱们都不是故事之中的那个。 读书人,自然也就不该说他该如何又不该如何,我只能说一句,即便换了是我,与这书生必然是一般选择。” 朝清秋笑了笑,“是啊,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这个世道多的是嘴上的英雄豪杰,哪里有什么感同身受” 他是朝清秋,也是当年的大燕太子殿下燕长歌。如今大燕虽然已经亡国,可他还有许多故人。 不止在大燕,而是在天下。 亡国之人,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自然是有朝一日克复家国。 可要做到此事,必然要天下起兵戈,以如今秦之强,不知他还要死多少故人,又会让多少如今燕国的残存之人再次妻离子散。 当初他逃出燕都心中自然想的是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只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反倒是有些迟疑为克复家国要死这么多人到底值得不得值得。 如果只是他个人的私仇,倒也好说些。 可他至今依然记得当日燕都大火,满城燕人的痛哭哀嚎之声。 这些日子其实日日如此,尤其是碰到那些燕国的旧人。 如今旧人旧事想不得,一想起他就会头痛。 他朝前迈了几步,走入院中。 日光和煦,照去心中阴霾。 日后的事,留到日后去想。 他看向马步松垮的范夜,怒喝一声,“范公子不要偷懒,今日再多加一个时辰。”。 第三百一十一章 神仙手 山阳,李家。 这几日李家家主每日都会和其他几大家族的当家人一起到外赈灾,倒是实打实的花费了不少银子。 据说当时这些人还放下豪言,灾民一日不尽,他们一日不歇。 至于真的是他们自己放出的狠话还是其他有心人的暗中挑拨,自然见仁见智。 今日李家主把各家家主邀请到了李家,这还是破天荒的新鲜事。 之前他们每次聚会都在鸿运楼,虽然他们的关系县里稍有些人脉的人都清楚,可即便是掩耳盗铃,李安也还是尽可能的遮掩。 论起做事小心谨慎,李安才是山阳镇里的第一人。 山阳李家分明是山阳镇里的第一大门户,偏偏在县中隐姓埋名鲜有人知,自然和李安的韬光养晦有着不小的关系。 明哲保身,以待时变,从来都是李家主的口头禅。 只是这次他再也低调不下去了。 当日杨易反出红炉私塾之时他就知道云澜和吴非双方多半是要撕破脸了,而双方一旦撕破脸,最为受苦的自然是他们这些双方都不曾加入的中立之人。 双方争斗之时他们未必会有事,可一旦争出个胜负,到时候不论是哪边胜了,只怕都是要拿他们开刀的。 后来随着范家与黑衣教联合,他们更是显得势单力孤。 山阳镇里还不曾站队的队伍,只剩下他们李家为首的大族。 这个时候即便是傻子也知道该站队了,何况是李家主这种聪明人。 他们选择吴非也是无奈之举,谁也说不准这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吴公子一旦大获全胜,会不会来一套狡兔死走狗烹的手段。 李家的大堂里,李家主扫了眼场中的众人,随意的拍了拍手。 都是些平日里常见的熟人,自然也就不必多说些有的没的客气话。又不是什么给店里的伙计训话,用不着那些长篇累牍的大道理。 “这些日子辛苦各位了,今日我叫各位来的目的想必各位也都有所猜测。” “李兄直说就是了,是不是关于如今山阳镇的事” “就是,李兄和咱们兄弟还客气什么,都是自家兄弟,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李兄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了。” 大堂里的各家家主纷纷开口,一是表明自己和李安的关系密切,二则是借此机会表明衷心。 这些年他们这些山阳镇里所谓的世家大族的处境其实难过的很,衣食自然不缺,只是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对钱财自然也是想要的,只是没有那般在意罢了,他们想要的是更高的地位,可偏偏难以更近一步。 在商场上有范家为首的商人合纵连横,几乎瓜分了山阳镇里所有的市场,他们这些人也只能干看着,没有旁的法子。 按理说他们这些世家之人斗不过那些在商场上混久了的老油子也属正常,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这个时候他们往往会采用直接在商场之外交锋的盘外招。 最为常见的就是世家与官府交好,毕竟自古以来商人就被视为贱业,那些当地的为官之人多半都是世家子出身或者读书人出身,原本就看不起那些整日里不事桑麻偏偏又穿金戴银的商人,加上当地的世家大族的曲意迎逢,自然就会站到商人的对立一面。 可惜,这里是山阳,官府当家做主之人是那个油盐不进喜怒无常的吴非,自然没人敢去招惹这个晦气,所以这些年他们都只能一直忍气吞声。 只是如今已经不同,他们已经投入到了吴非麾下,换句话说勉强也算的上是天子门户。 而吴非和黑衣教以及范家之间难免有一战,此战要是吴非赢了,那些商人空出来的土地也好,市场也好,还不都是要落到他们这些人手中 他们甚至不曾想过李安要说的是如今灾民的事。无错更新毕竟在他们看来,那些灾民的事情其实都算不。 上事情,要不是他们此时需要如此,管他们死活。 李安笑道:“诸位不要急,我今日找你们来的确是为了山阳镇里的事情。” “诸位都知道如今山阳镇里的境况。吴县令和黑衣教难免一战,看着如今这个架势,只怕这场争斗已经不远了。咱们如今投靠了吴县令,既出了钱粮又出了人力,自然是希望县令大人能赢的,所以今日叫大家来,还是希望大家能够多出些钱粮人手,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毕竟咱们已经把宝压在了吴县令身上,要是输了,云澜的黑衣教可不会放过咱们。” 众人点头称是,接着他们又说了些这几日在镇子里出现的情况。无错更新 几个时辰之后,大堂里的众人散去,只有李安的几个心腹留了下来。 “家主莫非有事和咱们说” 几人都是有些疑惑,方才交谈之中李安做了让他们留下来的隐蔽手势,他们猜不到他意欲何为。 李安笑道:“你们是我的心腹,有些话能和你们说,却不能和那些家伙一起明说,你们应该我的意思。” 几人点了点头,他们跟随李安多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李安接着说道:“我方才说要他们多出钱粮人力其实也没有错,毕竟如今吴非要是输了,咱们就真的一干二净了,不过钱粮人力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对一个大家族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是血脉传承。”一人忽然开口道。 李安点了点头,“不错,繁衍才是咱们大家族发展的真意。这么多年来,咱们李家经历的风雨也不算少,可每次都能从大灾大难之中存活下来。就是靠着先辈们的未雨绸缪才躲过一难又一难,当年有多少不在咱们李家之下的大族如今都已经变成了飞灰数都数不清了。可咱们李家却由原来的小门小户成了如今的山阳第一家族。” “所以有时候强大不算什么,能活下去才是最大得依仗。” “家主的意思是” “所谓的世家,就是要繁衍有序才对,你们是我的亲近之人,所以我才提点你们一句,不要傻乎乎的想着赌大赢大,还是要早做准备,多少要留一条后退之路。” “这个世道,即便你有万般准备,也敌不过天意的随便一瞥。” ------------------------------------- 县衙后宅,方才被李安留在李家的周家家主出现在了吴非的书房里,他站在吴非身侧,显得有些拘束。 他不是第一见吴非,每次他都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眼前之人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可等到真正站在吴非对面,他才会察觉自己总会压不住的恐惧。 吴非笑道:“不必紧张,你我又不是第一次相见。这几年咱们虽然不常相见,可暗中不也是通过不少消息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应当清楚的很才对。只要你说的消息有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了,只要我能做到,绝不会讨价还价,之前几次不是都是如此” 吴非自然不是毫无心机的世家子,他这几年在山阳镇也不是只顾着为非作歹。表面上纨绔成性喜怒无常,实则镇中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被他探查的清清楚楚,尤其是李家这个在他看来可以争取的力量,这些年,他把李安外面养着几房小妾都查的清清楚楚。 而这个周家主,胆小懦弱,好谋无断,正是他找到的安插在李安身边的内鬼。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不论对谁都是如此。 这几年这个周家主也给他传过几次消息,虽然都是些不痛不痒,无关大局的消息,可他也给了他丰厚的回报。 一个人的忠心是养出来的,一个人的贪心也是养出来的,得到的越多,他想要的也就越多。 人心贪欲,他就是要他不满足。 有所求才好。 控制,不然人人都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反倒是没有他这种人的活路了。 “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李家主那边有了什么消息” 姓周的家主支支吾吾,来之前原本他已经做好了把李安的话和吴非和盘托出的打算,只是等到真正走到了这一步,他多少心中还是有些犹豫。 当初他虽然也给过吴非不少消息,不过那些消息都无关痛痒,即便他不传递给吴非,吴非也早晚会知道,他自然乐的平白得个人情。 可今日这个消息如果他告诉了吴非,只怕李家可能就会有灭顶之灾。这些李安把他当做心腹,其实对他已经算是不错了。 “怎么,周家主有难言之隐已经走到这里了,再犹犹豫豫,是不是已经有些晚了”吴非望着他笑道。 周家主深吸了口气,把李安的话和盘托出。 “李家主可说了他安排的是什么后路” 周家主摇了摇头,“这种关系他周家的大事,他是不会和我们说的。” 吴非诡异一笑,“周家主是不是还觉得有些对不住他李安你可曾想过,李安是不是故意把话说给你听的” 周家家主一愣,然后立刻汗流浃背。_o_ 吴非靠在身后的椅子上笑了一声,“李安这记神仙手真是下的极好。”。 第三百一十二章 攘外必先安内 阴岭,连云寨,翩然峰上。 正是日出时分,云雾见山色,鸟鸣山更幽。 连云寨的寨主冷痕盘坐在磨盘大的石头上,他脊背挺直如怪石突起,放眼打量着山下的景致。 山下人总是羡慕山上人,半山之上,仰头不见山高。 这个在山寨之中遇到事情从来不曾变色的汉子皱着眉头,心中也有些忧愁。 前些日子赵老爷子忽然病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些上了岁数之人都会得的小毛病。 谈不上生死,只是有些日子不能饮洒和上山来观赏山上风光罢了。 可对寻常人来说的小事,对年老之人来说说不定就是事关生死的大事。 今日的一声咳嗽,可能就是明日的一场诀别。 对如今孑然一身的赵老爷子来说也是难得的大事,毕竟他如今在山寨里最喜欢的两件事就是饮酒和在山上观赏景致。 杯中酒水,天上风光,最是让人忘忧。 冷痕吐了口气,他如今这般伤感倒也不全是因为赵老爷子,他只是想起当初连云寨里的老寨主也最是喜欢饮洒。 在寨子里时他年纪还小,那时候老寨主虽然已经上了些年纪,可武夫嘛,总归是要比寻常人强上一些,所以那时候并不显老的老寨主最喜欢说的还是少年之时那些喜欢他的姑娘。 那时每次说到兴起处,老寨主总会忍不住拍一拍他们的头。 “都是因为你们这些臭小子才让老子窝在这里,让那些喜欢老子的姑娘们白白伤心,你们以后长大了要是没个出息,看看老子不把你们打的哭爹喊娘。” 那时候他还小,也只知道老寨主当时并不是真的生气,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老寨主这样邋遢的汉子哪里会有姑娘喜欢 直到许多年后,当当年的少年长大成人,他才体会到当年那个孤单饮酒的老寨主心中的心酸。 也许他真的有个喜欢的姑娘,隔在远远乡。 求不得,走不得。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揉了揉面颊,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想不到咱们连云寨心狠手辣的冷寨主也会偷偷在这里抹眼泪,要是说出去岂不是会让那些地府里的对头笑活过来”身后之人调笑了一声。 “叶军师想笑就尽管笑好了,不过希望下次你哭的时候不要被我看到。” 冷痕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有些话也只有他能说上两句。 叶玉坐在他身侧,“你我之间何必再说这些有的没的怪话,你知道我在外人面前最尊重你这个寨主。” 冷痕沉默片刻,“我在想赵老爷子的事情。老爷子如今已经上了年岁,只怕是时日不多了。这次他能够扛过去,可下次就未必能够撑过去。报仇的事情我已经答应了赵老爷子,你知道我这个人最讲信用。所以不管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让他活着见到吴非的头颅。” 叶玉点了点头,“我这次来为的就是这件事。如今山阳镇里乱的很,双方多半是要斗起来了。如果咱们要对付吴非,那咱们要动手的日子只怕是不远了。” “不过倒是有些意思,看样子不止咱们想要对付吴非,吴非也没有想放过咱们,我倒是很好奇他哪里来的底气同时开战,四面楚歌,真是好大的胆子。” 冷痕朝后仰了仰,“想要大获全胜,仅仅凭着他吴家的家底未必够,我猜他多半是有外力相助,才会这般有恃无恐。” 叶玉若有所思,“咱们山寨里有些人多半也是有些忍不住了。” “山寨里的内鬼你已经找到了”冷痕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一直都知道山寨里有内鬼,这些年他们有几次针对吴非的谋划只进行到了一半就被吴非那边察觉,如果没有内鬼,那个嚣张跋扈的吴家子绝对不。 会如现在这般悠游自在。 每次都是在成事之前功败垂成,如果说没有内鬼他们是不信的。 其实他们一直都有怀疑之人,只是此人一直小心谨慎,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们虽然有所怀疑可却也抓不住此人的证据,毕竟是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无罪而诛,最是容易伤了山寨之中的人心。 叶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到冷痕手中,“其实咱们一直猜的不错,确实是他。” 冷痕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微微皱了皱眉头。 信上的字迹他再是熟悉不过,是他平日称兄道弟的好兄弟,之前他们虽然有所猜测,可真正看到这封书信,他多少还是有些难过。 同室操戈,最为让人难过。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你来还是我来” 叶玉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如今既然已经确定了山寨之中的内鬼,那自然要先除掉此人,不能因为冷痕顾念兄弟之间的情谊就放过此人一马。 宽厚仁义,有时是要用命来偿还的。 除掉此人不难,难的是他们两个谁来动手,叶玉自然是想着自己来动手,毕竟他和此人的交情终归是淡一些,要是让冷痕动手,只怕会横生枝节。 冷痕明白他的意思,他洒然一笑,“自己的兄弟,自然是要我亲自送他上路。我也想问问他,为何半点也不顾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金银富贵真的比兄弟情谊更重不成” 叶玉摇了摇头,“早有答案,何必多问” 冷痕笑道:“我自然知道答案,只是想要求个心安罢了,这样动起手来才不会犹豫。” 叶玉站起身来,“山寨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要下山一趟,有些事情还是要和咱们山下的盟友确认一二我才能放心。” “你只管放心,山寨里有我,乱不了的。” 叶玉离去之后,冷痕依旧是站在崖顶久久的不愿起身。 今日之后,又要少去故人了。 ------------------------------------- 连云寨的大堂里,冷痕一人独坐在中央的高位上。 最高处,是他的寨主之位。 稍下一层的台阶上,左右各自摆着的是二寨主和军师叶玉的椅子。 他站起身,走下台阶,站到两个位置中央,伸手摸着右边二寨主的椅子。 他一动不动,沉默良久。 有人自门外而入。 “大哥,看来咱们今日来的早了,怎么他们都还没到”二当家魏横从外迈步而入。 冷痕终于回过头来,他看了他一眼,眼中略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老二你还记不记得你这张椅子上的虎皮是怎么来的” 冷痕摸着二当家椅子背上的虎皮。 魏横低了低头,很快重新抬起头来,笑道:“自然记得,当初这头老虎还是大哥为了庆祝我当上二当家,亲自去山上猎来的,当时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这么多年,我对你如何兄弟们对你如何” “恩同再造,我一个山寨里的小喽啰能有今日多亏了兄弟们的信任和大哥悉心栽培,不然我只怕早就死在了某次山寨的火并里。无错首发” 魏横说的倒是实话,他当初不过是原本那个山寨里的小人物,要不是他加入了连云寨,哪怕他敢打敢杀,多半也就是死在山寨之中的一场火并里。 “既然山寨待你不错,你又为何要反我知道你心怀大志,是个有野心的人,我也从来不认为有野心是坏事。” 他转身来到这张椅子之后,双手搭在椅背上,眼中带着些伤感。 “只是野心也要有底线才行,有些事能做,有些事打死也不能做。在我这里,道理很简单,咱们是山贼,大家都是挣扎求活,我不指望兄弟们讲究什。 么忠孝仁义,可最少也要讲些江湖义气才是,不然如何守的住山寨。” 台下的魏横脸色几次变换。 “大哥的意思是怀疑我对山寨不忠” “你该知道这些日子我和军师一直谋划想要对付吴非,可是每次事到临头,总是会功亏一篑,老二,你说如果不是山寨里出了女干细,怎么会如此” 魏横上前几步,嗓音阴沉,“那大哥为何认定是我能够知道这些事的课不只是我一人。” “不见棺材不落泪。”冷痕取出怀里的书信,随手抛到了台阶之下。 “自己看看,这上面是不是你的笔迹。_o_” 魏横弯腰捡起地上的书信,他只是量了一眼,就看出这是他安排手下亲信刚刚送下山的那一封密信。 “是不是很奇怪为何这封信会出现在这里因为你那些兄弟实在是有些靠不住啊,因利而合者,必因利而终。” 魏横抬起头,眼中带着些炙热与疯狂,“你和叶玉是自小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我比不得。每次在这里商议事情我和他虽然同样都坐在左右,可我提的事情,多半都要被你否掉。我这个二当家做的又有几分意思” “这连云寨里最少有半数的江山也是我亲手打下来的。” 他抬手指了指中央的主位,“那个位置,你坐得,我为何做不得” 冷痕笑了一声,把身前的椅子一手推出,重重砸向赵鹰。。 第三百一十三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大堂里,魏横一拳将飞来的椅子砸的粉碎。 他是武夫二品的修为,台上的冷痕也是如此,他们两个是山寨里武道修为最高之人,是山寨里公认的高手。 冷痕是如何修炼到这般境界的魏横不得而知,可他魏横却是实打实的一步一步从厮杀之中磨砺出来的。 真的拼起命来,他觉得自己的胜算更大些。 碎裂的椅子砸落在地,那张虎皮也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就像他们昔年的情谊一般,散落一地。 魏横抽刀在手,眉宇之间杀机凛冽,“大哥,你我好歹兄弟一场,真的不能给兄弟一条活路” “老二,不是我不给你活路,是你自己把路走窄了。”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的那张椅子,“这张椅子有什么好的,值得你用命去求” 魏横攥紧了手中的长刀,当初赵鹰那一刀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势其实早就已经好转,这些日子他不过是假装伤势还没恢复罢了。 “你整日里高高在上,哪里知道兄弟的苦处,我是一步步从底层爬上来的,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自然想要接着朝上走走看,这世上,低处的人谁不想见见高处的风光” 冷痕沉默片刻,“你我兄弟一场,今日会给你留个全尸。” “那就来,让我看看咱们谁才是山寨里的第一高手,这么多年我一直不觉得自己在你之下,莫不是我刻意相让,真让你以为自己是无敌的高手了不成” 他双手握住刀柄,将长刀横在胸前。 冷痕笑了一声,双手握拳,一层浅淡的罡气在他周身游走。 他一脚跺地,整个人从台上弹射而下,如同一枚炮弹,眨眼之间就来到了魏横身前。 魏横心中一震,练气成罡,武夫三品。 他原本以为自己和冷痕的修为只在伯仲之间,不想冷痕竟然悄然之间晋升了成了三品武夫。 只是此时冷痕已经冲到了他身前,他来不及多想,手中长刀顺势劈出。 冷痕本已经到他身前,此时身形猛然站定,微微后仰,避过迎面而来的长刀,他伸出右手,随意之间就扯住了刀锋。 手上微微用力,整把钢刀骤然蹦碎。 接着他踏前一步,一拳狠狠的砸在魏横肚子上。 魏横倒飞出去十余步,重重的砸在地上。无错首发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重重的咳嗽一声,从嘴里咳出几口血来。 二品打三品,本就是天堑之隔。 以下克上,说起来容易,可要是没有远超常人的天赋与师承,也只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魏横嘿嘿冷笑了几声,“寨主果然是好心机,嘴上一口一个兄弟情深,我原本以为山寨之中最工于心计的是许玉,没想到最能扮猪吃老虎的竟然是你,真是咱们这些人的好兄弟。” 冷痕神色复杂,“我只是刚好突破三品,要怪,就怪你自己多行不义。” 魏横挣扎着起身,“别和我讲什么江湖道义,这个世道从来都是成王败寇,你赢了,自然是你说的什么都对,你输了,即便是你有天大的道理,你看看有没有人会听上半句” 他诡异一笑。“再说,你就这么笃定你已经赢了” 冷痕身上的罡气已经散去,“难道你还有什么后手” 魏横大笑,一边笑着一边悄悄朝后挪动了几步。 “这么多年,山寨里的事情你都是放任不管,我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的二当家,自然也有自己的心腹。” “你错就错在太自负,你是三品武夫,可你这三品武夫之躯,能挡的住几轮射神箭”他笑了一声,满是得意。 “原来如此。”冷痕点了点头。 “都进来。”魏横大喝一声。 死一般的沉寂,良久无人应答。 冷痕一笑。 ,“你的人马呢二当家,看来你在山寨的威信还是差了些。” 他学着魏横大喝一声,“都进来。” 从门口处挤进不少山寨的手下,手中各持弓箭。 不是魏横的人马,却拿着他千辛万苦从吴非那里弄来的射神箭。 怒火攻心,牵动他身上的伤口,让他又呕出一大口血来。 “我还要多谢二当家给山寨里弄来的射神箭,这样我对付起那个吴非来倒是有了更大的把握。” 魏横颓然坐倒,苦笑一声,“我还是小看你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你是个匹夫之勇的莽撞武夫,没想到事到临头,最后还是被你摆了一道。” 冷痕转过身,走回到高处的台阶上,“这些心思我原本从来没想到过会用在自家兄弟身上,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成王败寇,多说无益。动手就是了。我倒是希望大哥的山寨长长久久,兄弟和睦。”魏横言语之中满是嘲讽。 高台上,冷痕背对着他们,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你们送二当家一程。” 那些人都是冷痕的心腹,对冷痕的话自然不会迟疑,哪怕要他们射杀的人是山寨里的二当家。 下一刻,弓弩声响。 魏横死时也是颇为硬气,万箭穿身也不曾多吭一声。 冷痕迈步走上高台,看了眼身前正中央的座椅。 静默无言。 ------------------------------------- 山阳镇里,朝清秋今日被范夜拉着出来闲逛。 如今山阳镇里虽然剑拔弩张,可双方终究不曾撕破脸,所以镇子里其实还是颇为热闹。 大事是大事,上层之人要权利争斗,可下层之人也要穿衣吃饭。 民以食为天,吃不饱穿不暖时百姓才会揭竿而起。吃的饱穿的暖,谁人当家做主,百姓也就最多会在茶余饭后随口提上一嘴罢了。 如果能够幸福安稳,自然没有人愿意颠沛流离。 镇子里的一处市集上,朝清秋正蹲在一处书摊前左右翻看。 卖书的是个年轻人,坐在书摊后的一张老旧木椅上正自顾自的看着书,有人前来买书他也只是任由对方挑选,选好之后,只要和他谈个价钱就好。 哪怕只是站在书摊前随意翻看而不买书,读书人也不会赶人,而是任由他们随意翻看。 即便如此,摊子前的人依旧不多。 自古书最无价。 自古书也最贱。 朝清秋笑道:“我看先生这里的生意不是很好。” 读书人抬起头来,“自然不好,不然稍微有些钱财,我都租间屋子,开一家书店了,何必要在这里当街卖书。” 读书人又想了想,“不过当街卖书也有当街卖书的好处,毕竟摆在这里还是偶尔有像你这般的人愿意看上几眼的,要是放在书店里,多半是只能吃灰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古人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如今书籍卖的如此廉价,先生会不会认为卖的轻贱了” 读书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轻贱,哪里轻贱了如今是个什么世道寻常百姓即便是想要吃上口饱饭都不能得,还读什么书读书能当饭吃不成” “人嘛,无论何时,活着才最重要,那些整日里飞鹰走狗的富家子,不读书自然不对,可那些整日里刨食吃的农户,你再埋怨他们不读书就是你的不对了。” “仓廪实而知礼节,古人说的还是有道理的嘛。” 朝清秋身后有人笑了一声。 来人一身素朴青衣,鬓角有了几缕白发。 “冯先生。”朝清秋侧身施礼。 “朝先生不用多礼,这里不是在私塾里。” 他来到书。 摊前,打量了一眼上面的书,都是些浅显易懂的启蒙书,也难怪卖的不好,真正的读书人不屑看,想看之人又未必买的起。 他看向身边的两个读书人,感慨了一声,“所以说这个世道古怪的很,咱们这些读过书的读书人,多少还是要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 冯先生是来市集上买些米面,读书人也要吃饭,何况如今山阳镇里的粮食也还是有些紧迫,所以有些在私塾附近的贫家子就被冯先生留在了私塾吃饭,也算是稍稍帮那些贫寒之家减少了些负担。 朝清秋看了眼不远处自从冯先生出现后就一直躲躲闪闪的范夜。 范夜在这山阳镇里也算是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害怕冯先生,没法子,谁让他小时候在冯先生的私塾里呆过些日子。 范夜见朝清秋给了他几个眼色,只能凑上前来。 “先生,我家在附近还有几家粮店,不如先生和我同去,我给先生打个折扣。” 冯原一愣,“怎么,你还想要银子” 范夜也是一愣,他之前也没发现冯先生也是个脸皮厚的。_o_ 不过他范大公子终归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哪能要银子,就是先生要给,我也不能要,就当是学生孝敬先生的。” 冯原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先生面皮厚,只是有时候,脸面当不了饭吃,尤其是我那里等着吃饭的人实在是多了些。” 范夜带着冯原去了粮店,朝清秋独自一人站在原地。 他有些感慨,这个世道把读书人都逼成了什么样子。 只是很快他就目光一闪,一个人影似乎在他眼前一闪而逝。 在这异国他乡,他好像见到了一个故人。。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不识李郎是李郎 街市上人声喧嚣,方才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一闪而逝。 朝清秋皱了皱眉头。 说这个人是他的故人其实也不算对,两人当年也只是见过一面而已。 只是那人的样貌太过奇特,这才让他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目生重瞳者,从来都是极少。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当初在连云寨里跟着李云卿离开的那个重曈年轻人,秦楚。 他对秦楚当初在连云寨上的悍勇印象深刻,只是后来到了东都城中反倒是经常见到李云卿却不曾见过秦楚。 他自然不会是平白无故的出现在此地,而且刚好出现在他眼前。 朝清秋身形一晃,下一刻就出现在附近一条偏僻的小巷里。 秦楚罩着一身黑袍,腰间悬着一柄弯刀,这个装束朝清秋熟悉的很,当初还杀过不少。 大秦天诛,遍布天下。 秦楚一人孤身站在小巷之中,原本应当戴在脸上的白色面具被他扯了下来悬在腰上。 “秦兄,别来无恙。”朝清秋抱了抱拳。 秦楚依旧是冷着张脸,与原来在连云寨上一般不苟言笑。 他用那双漆黑的重曈看了朝清秋一眼。 “朝公子不用多礼,我这次来是为李二公子传话而来。他知道我要来东南,所以特意要我传话给你。” “公子出东都之前交代他的事情他都做得好好的,希望公子能够安全返回东都,他在东都城中等你,没有你在东都城中实在是无趣了些。” 朝清秋忍不住笑了一声,在心中也松了口气。 他虽然一直都对李云卿没什么好印象,总觉得此人言谈之中似乎总是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此人倒是与这山阳镇里的吴非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吴非这般生杀由心罢了。 不过他做起事情来,还是让人放心的。 当初朝清秋出东都时曾经托付他照顾楚宁一家,既然如今他说没事,那多半安全的很。 “二公子的要我带的话只有这些,朝公子要是无话回带,那我就要先行一步了。” 朝清秋忽然开口道:“既然来了东南,有些人你难道不想见一见。” 秦楚沉默片刻,他自然知道朝清秋说的这些人都是哪些人,是当初连云寨上的故人。 当初他们离开连云寨时他虽然年纪还小,可对这些人其实也还有些印象,他印象更深的是当年他们走后,老寨主独自一人坐在山寨的最高处喝了一夜的酒,那时候他还以为老寨主舍不得他们离开,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老寨主当时舍不得自然是舍不得的,可其中多半也有些见到自家孩子终于出息了的老父亲般的欣慰。 “昔年故人,见到了反倒是伤感,不如不见。” “此身如朝露,有些事,不及时去做,只怕日后终归要后悔。他们比你年长,算的上是你的兄长,要是老寨主在想来也是希望你能和他们见上一面的,” 秦楚没有言语,沉默之后只是说了一句,“不劳朝公子费心,我自然有计较。” 秦楚说完,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小巷里。 朝清秋站在小巷里有些出神,他倒不是在想连云寨的事,而是在想在这里遇到秦楚意味着什么。 方才他身上穿的分明是大秦天诛的衣服,而大秦的天诛从来都只会在暗中窥伺,只有在出任务的时候才会露面,这般推算来看,如今秦楚出现在这里,多半是在这东南之地有什么行动。 而如今的山阳镇里,有什么事情值得天诛出手 ------------------------------------- 一家酒铺里,叶玉独自占着一桌,他看似慢悠悠的喝着酒水,其实是在暗中观察他周围之人的言谈。 如今。 先后经历了鱼腹出书和篝火狐鸣之事,加上范家和黑衣教在赈济灾民时有意无意的说上两句关于吴非得坏话,两两相加,如今吴非在山阳镇里的名头虽说不是人人喊打,可也让他本就不好的名声更臭了一层。 “你们说咱们这个县令老爷是怎么想的别处人家遭了难,人家县令都是身先士卒的出钱出力,到了咱们这,县令大人不出手还不算,听说还准备明年要加咱们的税,还让不让人活了” “谁说不是呢,这是不给咱们这些人留活路啊,要是实在把咱逼急了,俺就剃了头发,入了那黑衣教,就是活不成,最少也能图个痛快不是” 周围不少人开口附和。 叶玉喝了口酒,觉得这个云澜确实很厉害,一个出家人,却把这些江湖和商场上的事情弄的明明白白,难怪如今黑衣教能够有今日的成就,心中对这个盟友又是放心了几分。 他正想着,朝清秋迈步而入,坐在了他对面。 “朝先生来了。”他举了举酒杯,示意朝清秋不用客气。 朝清秋拿起桌上的酒杯倒了杯酒水,自己先喝了一口,酒水微辣,说不上好喝,只是喝起来有些别样的滋味。 “叶先生倒是会选地方,这里只怕不好找” “不好找自然是不好找,可在这里才能知道一些坐在高屋大院之中看不到的事情,朝先生以为如何” “有道理,不知叶先生在这里看出了什么门道” 叶玉又喝了口酒,指了指对面方才开口的那群人,“两件事,其一,那些人中应到有不少人是黑衣教的人,懂得运用心理,知变通不迂腐,云澜的手段不差,有这样的盟友倒是让我放心了不少。” 他皱了皱眉头,“只是这第二件事说来有些奇怪,我在山上时倒是解开了一些,可却并非完全解开。” “吴非如今四面开战,山阳镇里却不曾见过吴家的人,四面楚歌,他吴非想要用什么来和云澜斗,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曾有,即便是他在我连云寨中安排了人手,也远远不足以成为改变战局的胜负手,当中只怕另有蹊跷。” 朝清秋沉默少许,给他讲了今日在街头遇到秦楚的事情。 叶玉听到这个名字愣了愣,好像一下子就被拖回久远的当年,秦楚是当年老寨主收下的最后一个无国之人,一直把他当做亲生儿子对待,当年他们离开时秦楚还年幼,只不过天生重曈的人这世上少之又少,他自然不会忘记,只是没想到当年那个还跟在老寨主身边蹒跚学步的小家伙,如今已经长大了。 “你的意思是秦楚如今做了秦国的天诛。”叶玉转着手上的酒杯,杯中酒水随着他洒杯的转动不断摇曳。 他笑了一声,朝清秋带给他的这个消息倒是解开了他之前的疑惑,原来这个不声不响的吴公子是攀附上了秦人这个大腿,难怪有恃无恐,与秦人的铁骑比起来,即便是东南吴家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攀附上秦人的,所以他之前那些收买他们连云寨中之人也好,利用李勇等人也好,这些都是不过是这样的手段,秦人才是他真正的杀手锏。 只是他又有了些新的疑惑,“既然秦人已经选择了想要帮助吴非,秦楚又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突然出现,难道他不知道咱们可以以此推断出秦人和吴非的关系不成”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会,即便他秦楚想不到,他身后之人不会想不到,所以这应该是他们故意给咱们提示才是。” 叶玉笑道:“原来如此,那山阳镇这盆水倒是越发热闹了。” ------------------------------------- 远在东都城中,李云卿在花楼里喝过了酒水,正在街上踉跄而行。 朝清秋不在东都的日子里,他在东都城中已经闯出了好大。 的名头,胭脂丛里李二公子,如今在东都城中可以说是无人不晓。 当初李家大公子在东都城里时也是有名气的很,李家麒麟儿,曾经是多少东都城中待字闺中少女的如意郎君。 兄长如此,他这个不知是李相从何处捡来的二公子又是如此。 所以东都城中之人哪怕明面上不敢讲,可依旧是在他背后议论纷纷 野孩子果然是野孩子,远远比不得他们大秦的种。 李云卿来到一处偏僻无人的小巷前,甩了甩袖子,震去了一身酒气。 几个天诛之人从巷子里走了出来,站在李云卿身后。 “啪”的一声,他打开手中折扇。 “如何可是秦楚有消息传回来了” “大人,秦楚已经传回消息,他已经把大人要他带的话带给了间书院的朝清秋。不过如今朝清秋那边还没有反应。”一个天诛之人抱拳拱手道。 李云卿点了点头,“我这个朝兄弟是聪明人,不用担心。” “大人,东南那边既然已经是咱们秦人之地,咱们为何要相助那些悖逆之人”一人开口道。 “东南虽然是咱们的地盘,可东南也好,西南也好,历来不服教化。无错首发如今瀚海在北蠢蠢欲动,咱们很快就要把西南的兵力调往西北,这东南之地自然是越乱越好,群雄割据,总好过一家独大。” 几人有所明悟。 李云卿将手中折扇合拢,忽然道:“听说我那个兄长要回来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后宅定策 县衙里,吴非咬着王越辛苦从别处弄来的冰块。 东南炎热,不过是初夏而已,往来的风中就已带着一股焦热之气,吴县令向来是不肯委屈自己的。 虽说如今山阳镇里的形势凶险,可他依旧是该如何便如何,享受自然是不能停下。 堂下,他那些明里暗里准备的“手段”第一次齐聚一堂。无错首发 一直躲在屋中的白衣人孙伍和身穿黑衣戴着修罗面具的秦楚也在。 当日他听了周家家主的消息,知道李安留了后手时就决定把这些人凑在一起,一来如今火候已经差不多,二来也是给李安这些两面三刀的人一些信心。 他们留后路他不怕。怕就怕他们到时候节外生枝。 吴非把口中的冰块咬的嘎嘎做响,“你们怎么不吃这可是王捕头好不容易搞来的,在夏日可不多见,要不是他有些门路,可论不到咱们享口福。” 李家主等人赶紧在口中放了一块,只有孙伍和秦楚依旧冷着脸,半点不给吴非面子。 吴非也不在意,这两人一个人身后是东南最大的江湖势力,说是东南最大,甚至可以说是江湖最大的势力剑阁。 另一个身后更是如今最强的帝国,如今早就已经有江湖术士推算过,日后能够统一天下的多半是今日这个如日中天的大秦,换了往日这种言之凿凿却又空无一物的话只怕早早就被人辩驳了,可这次自始至终没有人多说一句。 在天下人看来,只要大秦不自掘坟墓,统一天下指日可待,或早或晚罢了。 吴非指了指孙伍,“这位是来自东南剑阁的剑修,孙伍。你们之中有些人之前应该对他有些猜测,这次就算是正式见面。而且不止他一人,还有剑阁高手也在来的路上,算算日子应当也快到了,听说这次来的是已经许久不曾出山的江湖前辈,是江湖上难得的高手。至于有多厉害,我不是江湖中人,还是让孙伍兄给咱们讲讲。” 孙伍哼了一声,“我这个师祖是当年天下间有数的剑客,如今说不定还是天下第一厉害的剑客,当年他曾经和楚难归在江南比剑,也只略输了一招而已。这些年他闭关在剑阁之中,剑术更是远远胜过当年,如今即便是楚难归那个天下第一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我家师祖出山之后本是准备去挑战楚难归,只是从这里路过罢了,那些江湖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些小鱼小虾罢了,随便一脚也就踩死了。” 众人听他说的傲气,心中难免有些反感。只是即便他们不是江湖中人,可多多少少也曾经听说过剑阁的名头,当年剑阁以一阁之力远赴瀚海,单单是这份国家大义就让许多人心怀佩服,更何况剑阁的地位也是杀出来的名头,前些年剑阁还不曾封山之前,不少江湖人都是慕名而去,似乎这辈子学了剑,要是不上剑阁之上比试一二,那这辈子学剑终归不圆满,所谓的剑道圣地,剑阁当之无愧。 所以如今孙伍的口气虽然狂傲,可他们除了心中有些厌恶之外,其实也是有些欢喜,毕竟这般堪称庞然大物的江湖门派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让他们心中也是多了不少的底气。 吴非又指了指一旁的秦楚,“至于这位的来历更是了不得,诸位都知道我还有个县令的名头,虽然你们可能都不放在心上,可朝廷毕竟还是记挂着我的,如今见我势危,已经派了人来帮我,这位就是北方大秦给咱们派来的人手,来自大秦天诛的甲三。” 众人又是一惊,甲三一听就是代称,他们惊讶的是大秦竟然也会知道这里的事情。 方才吴非所说的东南剑阁还好,毕竟同在东南,吴非又是东南吴家的长子,剑阁会出手他们虽然有些意外,仔细想想虽然在预料之外,可也在情理之中。 可那个北方和这里远隔千里万里的大秦不同,如今吴非明面上虽然有个官身,可大秦之下,这些小官何止千万,哪里能够照顾的过来。 ,即便是东南吴家这种势力在大秦铁骑之前大概也和一只蝼蚁差不多,更何况大秦的天诛何等的名头听说在那北方之地,这等人物在地方上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毕竟你是忠是奸,不过都在人家的三言两语之间。 秦楚只是朝着众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旁人还好,李家家主心中则杂陈。 他用手段通过周家家主传话自然是存了震慑吴非的心思,要他知道自己也不是非他不可。 吴非即便是心中有所猜忌,可想要战胜云澜还要依仗于他,自然不敢太过分。只是他没想到吴非准备了这么多的后手。如果吴非日后真的赢了,凭着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会找他报仇。 吴非不言不语,静静的观赏着众人脸上的神情,如今他们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吴非觉得有意思的很。 “好了,如今大家已经都见过了,接下来咱们就商量商量咱们的大事。” “如今云澜的黑衣教步步紧逼,天时地利人和咱们是一处也无,要是再任由他们发展下去,只怕到时候被他们煽动起百姓,咱们就要未战先败了。” 孙伍出声嘲讽,“我还以为以吴县令的心思不会在意这些百姓。” 吴非不以为意,相处这么多日子,孙伍的性子他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我确实是不在意他们的生死,只是蚁多咬死象,我不能用,自然也不能让他们为云澜所用。” 王越上前缓和一句,“那大人咱们应当如何动手?” 吴非笑道:“自然是要声东击西,如今咱们虽然看似处于劣势,其实是处在上风。如今云澜等人在山阳之中人多势众是不假,可人多势众有人多势众的好处,自然也就有人多势众的坏处,更何况他云澜还想要个仁义之名。” 他随手指了指身边的墙壁,“墙宽壁厚,势大力沉,可也处处都是漏洞,一处不小心就是满盘皆溃。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大人的意思是攻敌一处” “不错,如今吴亦带来的吴家援助之人就在城外,过几日我要你们趁着夜间偷偷进入市镇里,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即便他们反应再快,也绝对救援不及,到时候咱们再放出风声就说是他们为了名声所为,为了就是栽赃嫁祸给咱们。” “只是以如今云澜等人在山阳镇里的口碑,那些百姓未必会信。” “他们信不信有什么关系,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总有一日会生根发芽。再说,即便他们开始不信,可发生的多了,他们是会信还是不信” “如果他们信了,那他们会把愤怒怪罪到我这个喜怒无常,杀人成性的恶人身上,还是发泄到一直有着大义之名,扶危济难的云澜身上” 众人沉默不语,细一思量,吴非说的倒是真的极为有道理。 弱者的愤怒,往往只会发泄在好人身上,那些真正做下恶事的人他们反倒是不敢招惹。 吴非嘿然一笑,“所以说做什么也不要做好人,做的好事越多,越是给自己套上枷锁,如果云澜不是想要的太多,既想要这山阳镇又想要这仁义之名,那真的动起手来,我倒是不会如此轻松了。” 坏事做尽的恶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可做了千百件好事的好人哪怕稍稍逾越一些,就立刻要被人指责一二,世事便是如此滑稽可笑。 秦楚吐了口气,他想到当初老寨主当年临终时拉着他的手和他说下的最后那番话,做好事不难,即便是这世上最为穷凶极恶的人,也曾经做过几件好事,真正难的是做好事要一直做下去,哪怕是受到旁人的责难误解,甚至谩骂。 他希望秦楚能做个好人,可也不希望秦楚做个好人,因为做好人的苦楚他这辈子已经吃了不少,他自己这辈子已经如此了,他不希望自己一直当做亲人般看重的后辈,这辈子也像他一般活的不痛快。 。 少年时秦楚也曾经想要做个像老寨主一样的人,只是后来他才发现,这般过活实在是太委屈,他实在是做不到。 他这辈子,只想要痛快。 面具之后,他重瞳之中满是冷漠,面无表情。 “那大人以为咱们应该从何处入手”吴亦问道,毕竟那些都是他下来的人马,干系都在他身上。无错首发 虽说这些人出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用命来为身后的旁支铺路的准备,可要是不明不白的葬送在这里,那他多半日后也不用再回吴家了。 就像吴非所说,那些人不敢去找吴非的麻烦,难道还不敢找他这个旁脉庶子的麻烦 吴非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思,他看了他一眼,“既然已经定下了计策,那可选之处其实好找的很,他们越是想不到的地方,越是咱们的出手之处。” 他抬手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名字,“就在这里。”。 第三百一十六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 三更时分,更声响起,唤起云遮天边月。 红炉私塾之中的学堂里,照出一点零星的微光。 被冯原留在私塾里的学生已经早早的安然入睡,冯原独自一人借着桌上的残烛,借着几分天上零星的月光,独自一人坐在私塾的学堂里,挑灯读书。 独身一人,身影被桌上的烛光倒映在身后的墙上,带这些疏离与冷清,也带着几分孤独。 他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很多年,读惯了书的人,哪怕一日不读都会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就像写惯了文字的人,一日不写,自然也会有些手痒。 而读书之人也大半喜欢写字,所以往往终日不得闲。 冯原也是如此,而且他的字画向来不错,提笔之后蔚然成风,自成一家,更难的是当中的凛凛风骨清晰可见,不见丝毫媚俗之色。据说那些字画在黑市上都能够卖出不少的不菲的价钱。 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读书人自爱羽毛,虽说对自己的书法能够被人认可,他心中多少有些欢喜,可始终也不曾把自己的字拿出去卖过。 原本这次要是没有范家相助,说不定到最后他真的要沦落到去卖字卖画了。 读书人的羽毛虽然珍贵,可也珍贵不过那些孩子的命去。 原本在不久之前,他熬夜读书之时总是会有个年轻的读书人陪在他身边,只是如今,他那个得意学生已经换了儒衫穿上了黑袍。 他叹了口气,闷了口杯中的凉茶。 酒冷茶凉,人易散。 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伤心难过。 他翻了翻手中的书,上面多少圣贤道理,可道理是道理,道理也只是道理。 夜深人静,偶尔能听到后宅之中那些少年们发出的细微鼾声。 檐脚处的乌鸦忽然转了转头,伸展羽翼,低鸣了一声。 冯原站起身,伸手取下身后影壁上的长弓。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是真正的读书人,其他事虽然不如读书那般拿手,可好歹当年也曾经学过几分。 他随手扯了扯弓弦,虽是多年不用,可弓弦响处,依旧锵然有声。 门外,已经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他将箭搭在弓弦上,一手扯开,骤然绷紧,如满月横空。 下一刻,私塾的大门被人轰然撞开,一个汉子破门而入之后踉跄了几步,忍不住心中一阵欢喜。 他是第一个破门而入之人,来之前自家老大就说过,第一个破门之人会有不小的打赏,没想到真的能落到自己头上。 只是还不等他高兴一二,一支羽箭已经狠狠的钉如到了他的胸口,力道之大,让整支长箭从他体内划过,只留下一个箭尾在半空之中微微颤动。 汉子颓然倒地,临死之前,他只来的及回头看了眼自家老大,甚至都来不及说出求救二字。 此时王越正带着几十人鱼贯而入,他看了汉子一眼,一脸冷漠。 王越从此人身前走过,看向那个搭上了第二支箭的中年书生。 在此之前,没有人能想到红炉私塾里看似文弱的冯先生也能抬手便杀人。 杀人之后,冯原握箭的手依旧沉稳。 “冯先生,你是聪明人,我的来意想必你也清楚,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我会给你个痛快。”王越直言道。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无需再遮遮掩掩。 双鬓斑白的中年书生没有作答,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弓箭,隔着长廊,遥遥指向王越。 夏夜的微风里,他大袖招摇。……………… 范家后宅,范老爷子早已入睡,人一上了年纪便总是喜欢打盹,往往入睡时间不长,还极易在半夜惊醒。 范夜和周齐家正在一旁的书房里下棋,这些日子镇里不太平,所以才会劳烦范家的大公。 子亲自守夜。 单单论棋力范夜自然不是周齐家的对手,如果正常下起棋来,只怕几十步就能被周齐家置于死地。 不过范夜到底是聪明人,周齐家虽然棋力极高,可也架不住他层出不穷的无理手。 “你这个相为何能飞过楚河”周齐家面无表情的看着范夜的相从棋盘的分割线上来回蹦跳。 范夜面不改色,“你那个相是读书人的相,我这个相是武夫靠着军功升上去的相,冲锋在前,上阵杀敌有什么不对。” 周齐家看了他一眼,直接拿起自己的将吃了他的帅,“我这个将是靠着天下第一成为的大将,飞剑杀人千里取你头颅也很合理了。” 范夜一愣,良久之后才开口,“老周,你终于能开窍了,看来日后你万一真的考取了功名,周叔叔要好好谢谢我。” 周齐家没有理他的插科打诨,而是转过头,透过半开着的门户看向屋外,深夜静谧,可宁静之中似乎有一只猛虎正朝着他们望来。 “你说朝先生说的是不是真的吴非最近真的要动手了” 范夜大大咧咧,“吴非是不是要动手我也不知。不过嘛,设身处地,如今确实是动手的最好时机,他吴非也不是个傻子,此时不出手,等着云澜把县里的人望百姓吞噬殆尽,到时候他还能束手就擒不成” 周齐家拢了拢袖子,“要是真的动起手来,云澜能有几成胜算” “这就不是你该想的了,云澜和吴非都不是什么良善的善男信女,如今咱们看到的,多半是他们想要咱们看到了,说不定他们还藏着多少咱们看不到的实力,万般事情也只能真正动起手来才能见真章。” 他知道周齐家问这句话的意思,所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至于咱们的生死,其实到了这步田地咱们自己已经做不了主了,当中变数太多,说不定一处漏算就要送出命去。” 周齐家深深的打量了他一眼,他一直都觉的范夜只是有些小聪明,只是如今他忽然发现原来他还有看透问题的大智慧。 “范老爷子后继有人。” 范夜洋洋得意,“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弟子。” 只是不等他说完,门外已经传来了争执的叫嚷声,下一刻,一簇烟花骤然升上高空,在半空之中炸出一朵紫色莲花。 范夜站起身来,“看看,麻烦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周齐家随着他一起起身,“猜猜来的会是谁” 范夜耸了耸肩膀,“不用猜,除了我那个李世叔,谁还会来趟着这趟浑水。” 范家大宅子之外,李安正带着人列阵以待。 他仔细打量着这处范家的祖宅,当年有风水先生曾经说过,范家这处祖宅是难得的藏龙之地,风水好的很。 原本当年是他们李家最先看重了此处,可惜李家虽然有这山阳第一世家的名头,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富贵,最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处宅子落入到了范家手中。 其实这也是他选择支持吴非的原因之一,如果他和云澜走到一路,那这处宅子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他手中,如今只要吴非赢了,那这处宅子自然就是他的。 此时范夜等人带着府中的护院已经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双方站在门口相互对峙。 “李世叔,好久不见。”范夜笑道。 “确实是好久不见,你爹呢你小子和我谈事情只怕还是年轻了些。” 范夜拉着周齐家后退了几步,站在身后的台阶上,“如今这个时辰,家父自然是在休息,毕竟是上了年纪了,哪里比得上李世叔精神抖擞。” “你的意思是你能代表范家” 范夜露出些欠揍的笑意,“我能又如何我不能又如何”………………………… 镇外的义庄里,当日带着孩子的老人与那个带着小。 姑娘的汉子正坐在屋外的院子里纳凉。 原本一片荒芜杂草丛生的义庄经过他们这些日子的休整倒确实是整洁了不少,已经恢复了些昔年大宅的样子。 “没想到小老儿这辈子还能有这一天,碰到这次蝗灾时我都以为这辈子多半就要完了。”老人叹了口气。 “是啊,多亏了范家和朝先生他们,不然咱们肯定是熬不过去了。” 汉子也是有些心有余悸,当初的一时贪念差点陪上一家人的性命,人生之中毕竟不是每个错误都有机会重来。 老人忽然道:“前几日朝先生说这些日子说不定会有人前来生事,要咱们盯紧些,都已经过了这些日子了,怎么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朝先生的话必然没错,既然他说有人图谋不轨必然是有人要图谋不轨了,如今咱们全靠着这一处义庄活着,要毁了这里就是要坏了咱们的性命。要我的性命可以,可要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就别怪我和他们拼命了。” 老人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我就是拼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会让他们毁了这里。” 两人正说着,门口摆放的狩猎用的陷阱忽然发出了几声响动,两人对视了一眼。 老人立刻起身朝着屋中跑去,汉子则是伸手抄起了一旁放着的一把长刀。 只要他不死,没有人能从这里进去。。 第三百一十七章 剑锋所指 红炉私塾里,冯原已经搭上了第四支箭矢,所以王越那边已经躺倒了三个。 箭不虚发,出则必中。 读书人所谓有的放矢。 王越已经由站在最前方缩到了这些人后方,之前几箭冯原一直都是以他为目标,不过他也是久经江湖油滑的很,所以冯原箭术虽然厉害,可终究还是被他随手扯过的几人挡了下来。 如今院中之人各自止步,害怕再上前一步就要死在那个读书人的箭下,也害怕一不小心就做了自家老大的挡箭牌。 按理说王越这般行径,他们这些手下人本该早就寒了心做鸟兽散了,可如今他们虽然害怕却依然留在院中。 无外乎两点,其一是怕今日逃了,可王越却不曾死在这里,日后难免会找他们寻仇,这些人多是市井间厮混无赖汉,如何斗的过王越这个县衙里的捕头,平日里称兄道弟一片仁义,可真正动起手来,他们这个大哥可不会心慈手软半分。 其二则是王越给的钱足够多,只要能够捉住冯原这个读书人,就能得到奖赏。而这个奖赏之丰厚,足够他们衣食无忧的过完这辈子,甚至他们的后辈也不必如他们一般挣扎在泥地里求活。 对寻常人而言,性命其实是最轻贱之物,常有人说视金钱为粪土,人命大如天。可大如天的人命,有时都换不来那些许粪土。 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 王越见僵持不下,心中有些发狠,他知道吴非的性子,在吴非手下贪可以,有野心也可以,可事情一定要做好,只要事情做的好,其他的事吴非都不会放在心上,可要是事情做的不好,那即便你在他手下清廉如水,依旧免不了要被他秋后算账。 “大家一起上,拿下冯原之人,原来说的奖赏再加两成。” 众人听得他的言语,心中权衡利弊开始不断向前逼近冯原。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死的不一定是自己。 冯原手中的这第四支箭迟迟不曾射出,如今这个局面只有箭在弦上才最有威慑之力。 如果他射出手中箭矢,只怕这些人立刻就要一拥而上。 他身边的箭矢,不而已。 王越等人不断迫近,他紧了紧手中弓弦,就要射出手中第四箭。 至于那箭只能留给他自己了。 “没想到几日不曾来,私塾里倒是热闹的很。”有人轻声笑道。 王越赶忙转头看去,杨易带着十几个黑衣教的人正站在门口。 杨易朝着冯原远远的行了一礼,“先生,易来晚了。” 他对冯原持弓杀人并不吃惊,当初冯原也曾经教过他射术,只不过他可能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即便是摆上一个不动的箭靶让他射依旧是射不中。 冯原笑道:“来的晚不如来的巧,刚刚好。” 王越带着人退到墙角处,避免被他们前后夹击,他眼珠转了转。 “杨易,你想妨碍衙门执法不成” 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握住了腰间的长刀,当初他曾经用这把刀第一次杀人。 他眯了眯眼,笑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我都心知肚明。衙门的名头可压不住我,万事如何,只在刀剑之上。” 下一刻,手中长刀出鞘,他遥遥指向不远处的王越。 “击杀此人,赏千金。”…………………… 范家祖宅门前,李安和范夜四目相对。 两边都是生意场上厮混惯了的人物,而生意场上讲究的就是一个以和为贵,所以双方倒是依旧不曾撕破面皮。 李安看了对面那两个应当算是他子侄辈的年轻人一眼。 “既然做不了主,还是去把你爹叫醒,让他来和我谈。” “今日我要来谈的是大事,说不定还干系这你们范家满门的性命,一个不好你范家就要家。 破人亡。” “不过要是你们识时务,这是个让你们范家再进一步的机会也说不定。” 范夜嬉笑道:“李世叔不愧是在商场上厮混惯了的老江湖,三两句话之间,已经将威逼利诱四个字说的淋漓尽致,齐家,这个咱们可要好好学学。” 周齐家点了点头。 李安也不着恼,依旧是心平气和,这些年他能让原本已经步入衰落的李家更进一步,自然是用了不少法子,可归根到底其实他也不过是经常告诫自己一句话,四个字而已。 以利为先。 只要有利可图,别说是几句轻飘飘的言语,即便是再大的苦他也吞的下。 “你们还年轻,弄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以为说两句大话,做几件心里认为的仁义之事就是好人了” “咱们是商人,说到底,商人眼中只有利益二字,即便是那些你们以为的仁义商人,其实所求的也不过是个名利二字,看似无所求,只不过是其中的利益牵扯你们不曾看到罢了。” “如此说来,李世叔还是为了我们范家好了”范夜讥笑道。 李安眯眼而笑,“自然不是为了你们范家着想,我为的自然是我李家,至于你们范家,也不过是顺手而已。” 范夜叹了口气,“所以李世叔是想要我们范家也和你们李家一样,给他吴非当狗。” “贤侄,这话可不好乱说,不过是各有所求罢了。” 范夜身后,有人重重的咳嗽了几声,接着是有些沉重的喘息声。 “有些日子不见了,老李你年岁大了不少,这面皮的厚度也比当年强上了不少。” 李安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站定之后,他才抬眼看向对面的老人,神色复杂。 李安自诩在经商之上颇有天赋,年轻时在生意场上也确实是屡战屡胜,直到遇到了范老爷子,那时候范老爷子还没有这般年纪,生意场上如狼似虎,无人能敌。 那时他还年轻气盛,少年人面前从来不信有天高。 然后他就在生意场上狠狠地输了几场,还好李家家大业大,他输的起。只不过从那之后成了李家家主的李安就开始韬光养晦,再也不和范家正面交锋。 “老爷子到底是出来了,我今天的来意瞒的过旁人,可定然瞒不过老爷子,老爷子以为如何” 这么多年,重新站到范老爷子面前,他目光之中带着些许多年不曾有过的兴奋。 现在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希望范老爷子答应的好,还是不答应的好,虽然他知道范老爷子多半不会答应。 老人看了他一眼,“这些年你刻意躲着我,不就是因为我当年赢过你几次,挺大个人,倒是小气的很。” 范夜在他身后笑了几声,黑夜里李安脸上难得的红了几分,就像一个长大成人的人被长辈说起少年时的糗事。 老人咳嗽几声,“你这次来之前就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回答,这么多年,老头子我是个什么人只怕你比我自己还清楚。” “你今天找上门,我的答案如何,其实你心里也清楚的很。” 李安沉默不语。 “所以你今日来,并非是为了劝我们相助吴非,而是为了在此地拖住我们,你说是也不是” 李安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只是立刻就被他遮掩下去。 “吴非倒是选了个好时候,如今既然你来了,说明他的目标本就不是我们范家,既然不是范家,那他的到底想要从哪里开始动手” 老人盯着李安,目光深沉,满是岁月洗礼后的智慧。 “无非几处而已。云澜的黑衣教总坛自然是一处,不过黑衣教人数众多,一旦处置不好便要全面开战,如今时机只怕还不成熟。” “第二处是冯先生的红炉私塾,读书人嘛,一旦出了事情就是天大的事。 情,何况我听说冯先生这些日子还收养了不少孩子。” 老人又咳嗽几声,“还有一处就是如今镇外那处住着灾民的义庄,要是那里出了事情,只怕灾民们就会闹起来。” 李安忽然笑了一声,“老爷子果然厉害,看来当年那几场我输的不冤枉,只是被你看破又如何算算时辰,差不多也该动手了,之前我输了,可这一次我就能把输的都赢回来。” 老人叹了口气,看了眼身后的范夜和周齐家。 “看好了,这就是所谓的小人得志的嘴脸,日后你们切记不可如此。” 两人忍着笑点头称是。 李安已经完成了任务,自然不再留在此地被他平白羞辱。 “老爷子只管嘴硬,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他冷笑一声,带着人拂袖而去。 李安一走,范老爷子立刻就变了脸色。 “赶快派赵大侠带人去支援我方才说的那几处,希望还来的及。” “爹,云澜大师已经有了安排,咱们不用担心,而且我师父也已经去支援了。”范夜安慰道。 “就是因为是云澜安排的我才担心,此人和吴非一样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爹,你的是说他会故意见死不救” 老人叹了口气,“山阳镇乱了,对吴非来说是机会,对他云澜来说又何尝不是等了许久的机会” 身后的两个年轻人没有言语,人心远比他们要复杂的多。 老人望着千百来不变的月色,重重的吐了口气。 “希望朝先生还来的及。”。 第三百一十八章 刀剑错 镇外的义庄里,一辈子只在农田里过活,手中只握过农具的中年汉子,此刻攥紧了手中长刀。 他握着长刀的双手已经被汗水浸透。只是脸上依旧平静,似乎哪怕下一刻就要豁出命去也绝不迟疑。 汉子双手持刀握在胸前,刀锋上倒映着他的面容。 他原来在家中之时从来都不喜欢照铜镜,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做女儿态只是如今看着刀锋上自己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要比原来英俊了一些。 汉子对面,那群撞门而入的不速之客没有贸然上前,而是极为有秩序的站在了为首的那个蓝衣人身后。 一身蓝衣的年轻人神态慵懒,似乎刚刚睡醒没有多久。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手中拿着的折扇轻轻摇晃,像是想要靠着这些许的微风吹走这初夏的闷热。 早有懂事的手下从院子里找了一张破旧长椅,用衣袖擦干净,将椅子放在年轻人身后。八壹中文网 年轻人随意落座,前后摇晃,身下原本已经陈旧的椅子随着他的晃动发出吱吱的响声。 “你好大的胆子,见了县令大人,为何不跪” 年轻人开口,只是言谈随意,带着戏谑一般。 此人自然是吴非,今日多方出击,其他各处不过是扰乱云澜等人的视线,本就没想着成事,他真正的目标就是此处,所以他才会自己带人前来。 只要此地一灭,不信他山阳镇里不炸开锅。 汉子皱了皱眉头,仔细打量了对面那个年轻人一眼,只是片刻之后,他怒不可遏。 “你就是县令” “不错就是本官。”吴非点头笑道。 “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范老爷子他们出手,因为蝗灾县里的百姓要饿死多少人你这个县令为何从来没有露面” 此时汉子面上的愤怒不是作假,只是在愤怒之中多少带了些恐惧,自古民不与官斗,原本他以为冲进来的是山上的强梁,所以自然报了同归于尽悍然赴死的心思,只是等听到此人就是那个始终不曾露面的县令,心中的死志反倒是有了些动摇。 汉子难免会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是不是可以不死 毕竟这个县令是朝廷中人,总不能乱杀无辜。 吴非看的有趣,他最喜欢玩弄人心,所以此时反倒是不急着冲杀进去。 他身后的吴亦神色有些焦急,这次本就是靠着突然才能打云澜等人一个措手不及,如今晚一刻都可能会让事情功败垂成。 可惜吴非的性子如今他也了解的很,不论如何行事,皆是万事由心,即便他把道理说的再多,只怕也不会被吴非听进耳中。 吴非笑道:“我是县令不假,可你们的生死,关我何事” “你们吃不上饭为何不多种几亩地害怕灾荒为何不多积攒些钱粮,想要多赚银两,为何不把闲置的房屋租赁出去” 他嘴角带着几分讥讽笑意,“所以说你们这些穷鬼,穷的自然有道理。” 汉子被他嘲讽的满面通红,可他向来嘴笨,虽然知道吴非是在强词夺理,可又说不出的他哪里讲的不对。 “你,说的不对。” 吴非倒是点了点头,“我说的确实不对,毕竟不是谁都出身世家豪族,不是谁生下来都有金银满匮。” “可旁人有,为何你们不曾有,还不是因为出生投胎之时你们就投错了胎既然是自己投错了胎,那又如何能埋怨旁人” “难道我是有钱人,遇到灾荒我就该为你们出力,我就该破家舍业的换你们一份感激” “没有这样的道理。” 汉子面色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自己都说不出个道理,又如何希望旁人能够帮你” “想要。 人出手,武力与道理,最少要有一处能够压服于人,不能因为你弱你就有理,是不是” 吴非笑意盈盈,只是看在汉子眼里,恨不得立刻上前捶上他几拳。 “我,我。”可惜汉子嘴拙,始终说不出个一二。 “强者难道不是本该就该对弱者有所敬畏毫无顾忌的强者,又如何能够单单的安稳过活” 义庄屋顶上,刚刚赶到的朝清秋风尘仆仆。 一身青衣从屋顶上飘然而下。 他挡在持刀的汉子身前,抖了抖衣袖。 “朝先生。” 汉子见了朝清秋,原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对朝清秋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有朝先生在,即便是再大的困难也能渡的过去。 朝清秋朝着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言。 “看来这位就是朝先生,久仰大名。”吴非眯了眯眼。 他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突然来到山阳镇的读书人,只是两人真正面对面的见面还是第一次。 可以说此人的到来无形之中改变了山阳镇的格局,不然他远远不会落到像今日这般被动。 “吴县令,有礼了。”朝清秋朝着他拱了拱手。 吴非还了一礼。 “朝先生果然是读书人,哪怕心中恨不得我早早死了才好,还是礼数周到的很。” “吴县令又何尝不是如此。” “看来朝先生对我方才的说法不太认同”吴非把话题拉回原处,他倒想看看这个读书人到底有几分本事。 “方才县令大人的话难免有些强词夺理了,依着县令大人的意思,如他们这般蝼蚁的生死,像大人这般的强者不必放在心上,可是如此” 吴飞非点头道:“确实如此。” “那大人又是如何定义强者与弱者,孤木不长,蝼蚁虽少,可也足以啃食参天大树。没有大人眼中的这些蝼蚁,如何来的大人这种人上人。” “大人说的对,不是每个人都有金银满匮,不是每个人都有闲置的房屋租赁,可至少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抬头不见日光,当如何” 吴非笑了笑,没言语。 这个读书人果然能言善辩。 吴亦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他凑到吴非身前。 “公子,不可再拖延下去了。如今他们的人随时都会赶来,咱们还是要先下手为强才是。” “朝先生果然高论,只是今日时间紧迫,不能与先生切磋一二,实在是憾事,今日之后先生如果能够活下来,他日吴非定要讨教。_o_” 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黑衣人只管杀人。 朝清秋笑了一声,后退半步,接过身后汉子手中的长刀。 “杀人不是你该做的事情,进屋里,这里交给我就是了。” 汉子有些迟疑,他虽然不想就这么临阵脱逃,可即便是他留在这里只怕也帮不上朝先生什么忙,只怕还会成为朝先生的累赘。 朝清秋明白他的心意,“不用担心,凭他们还伤不了我。” 汉子无奈,只得闪身钻入屋中。 朝清秋打量了对面一眼,八九十人,算不得多,只是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黑衣人,看向了那个突然出现,挡在了吴非身前的白衣人。 当日交手他虽然胜过了此人,可也是靠着他原本对剑阁剑法的了解。如今此人已经有了防备,真正动起手来,捉对厮杀他还有把握,可要与此人对敌之时还要同时面对这些黑衣人,他倒真是没有什么把握。 吴非指了指朝清秋,笑道:“为朝公子送行。” 朝清秋从屋檐之下一步迈入大院之中,他抬了抬手臂,朝着吴非等人招了招手。 黑衣人迅速围拢而上,把朝清秋围在了中央。 。 这些被吴亦从吴家带来的人大半都是吴家的私人部曲,虽说其中没有单个的绝顶高手,可一旦连起手来,即便是江湖上成名的好手也要栽在他们手中。 朝清秋一手挥刀荡开身前之人,右手从腰间抹过,拔出腰间长剑。 左刀右剑。 刀走凶狠,剑走轻灵。 黑衣人虽强,片刻之间已经被他斩杀数人。 当初不过二品武夫,他就能以搏命之姿斩杀天诛数十人,何况这些人比天诛相差甚远,更何况他已经不是当初离燕都时的那个文弱书生。 大院之中,剑光与刀光不断闪烁。 他原本的青衣之上已经沾染了不少血迹。 黑衣人倒下的越来越多,吴非看了眼身旁的剑阁白衣人。 孙伍是剑阁高手,自然有他们剑阁之人的骄傲,只是他也明白如今如果他不出手,单凭这些黑衣人恐怕真的不是此人的对手。 虽说他不屑于与这些人联手对敌,可大势如此,他也不得不出手。 只是他没有急着出手,而是上前几步,站在那些黑衣人之后,目光死死的盯着朝清秋。 朝清秋在厮杀之余打量了他一眼。 阵前阵后,两人对望了一眼。 朝清秋不得不放缓了手中的攻势,此人站在那里,就和冯原在红炉私塾之中持箭不放是一个道理。 箭在弦上,反倒是更有威慑力。 那些黑衣人自然也察觉到了朝清秋的攻势放缓,他们则是加紧猛攻。 一弱一强之间,朝清秋的攻势一顿。 恰在此时,白衣人的目光一凝,身后长剑出鞘。无错更新 剑气呼啸,直奔朝清秋而去。。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不可失望 剑气眨眼而至,如汹涌潮水一般连绵不断。 这些时日孙伍的剑术也有了不小长进。 朝清秋来不及躲闪,将手中刀剑交错横于胸前,硬生生的挡下了这道剑气。 整个人被剑气所激,飘然后退而去,从院中一直退到了身后的台阶上。 那把长刀本就是凡品,剑气所激之下裂纹自刀柄蔓延至刀身。 片刻之后,寸寸崩裂。 朝清秋嘴角上渗出丝丝血迹,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的修为在孙伍之上,方才要不是孙伍突然出手偷袭,他也不会受伤。 只不过他如今虽然受伤,可实际的伤势比看起来的远远要低上不少。 不远处吴非躲在人群后拍着手掌,朗声大笑,“朝先生果然是文武双全的好人物,只可惜今日要葬身在此,真是让人唏嘘不已。像我这般人,最是看不得先生这般离愁别绪,所以我不看。” 他抬起手,遮住双眼,只是手掌之间缝隙极大,明显是在拿朝清秋调侃。 朝清秋扯了扯嘴角,不以为意。 “朝先生果然好涵养,要是我受此委屈,只怕要恨不得天下人为我陪葬,先生能为他人而死,还真是大仁大义。可敬可佩。” 他言语之中虽然说着可敬可佩,可眼眸之中目光冰冷,戏谑神色十足。 吴非其实最是厌恶朝清秋这种人,都是寻常人,你装什么正气凛然的大义之人。 为旁人而死,真是大仁大义的很。 他站起身来,指了指朝清秋,“给我杀了他。” 黑衣人缓缓上前,孙伍静立不动,寻找时机。 看似左右飘摇的朝清秋叹了口气,心中道了一声可惜。 他如今这般做派就是为了引诱孙伍出手,然后以雷霆之势斩杀此人,不然这个来自剑阁的高手始终是个隐患,可惜孙伍如今好像学聪明了。 既然心中筹谋不成,他也不再刻意遮掩,他挺直腰身,身上再也没了方才那股虚弱之感,反倒是多了些凛然杀机。 朝清秋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他大声笑道:“云澜大师此时不出,更待何时”八壹中文网 不远处,无吴非眯了眯眼。 义庄门口,黑衣光头的云澜带着贴身护卫出现在门口。 他捻着手中漆黑的佛珠,朝着院中的两人行了一礼。 “朝施主,吴县令,贫僧这厢有礼了。” 低眉束手,满脸慈悲,如果院中之人不是当事之人,那又有谁会相信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僧人竟然是个刚刚还在准备渔翁得利的狠心人。 吴非冷笑道:“大师真是来的巧,出家之人,果然是满心慈悲。” “大人过奖了,贫僧方外之人,不好斗,只好解斗。”云澜依旧低眉。 “如此说来大师是前来调停的” 云澜终于抬头,“为何要调停世间诸般事端都是因人而起,与其压下人心之中的矛盾,不如解决当事之人,县令大人以为如何” 吴非目光阴冷,“所以我就是那个要被解决的当事之人” 云澜重新低下头去,捻动手中佛珠,“我佛慈悲。” 下一刻,义庄一侧院墙上,劲弩四起。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诸般因果皆在我身。”云澜抬头笑道。 吴非朝着孙伍身侧走了几步,抬眼打量着院墙之上的劲弩。 事到临头,他依旧冷笑不止,“好个出家人的慈悲为怀,原来这就是佛家的度化世人,我真是开了眼界。” 朝清秋站在台阶上,看着院中的形势大变。无错首发 他面色平静,早就料到如此。 方才他赶到之际就已经发现了院墙那边的异样,当时他就猜到是云澜在守株待兔。 范老爷子能。 看的清此人的为人靠的是半辈子的阅历,而他能看清此人则是因为他之前见过太多这种人。 院子里的吴非依旧张狂,似乎如今身在囚笼之中的不是他一般。 “莫非你们以为这般就吃定我了。”他冷笑一声。 他压低声音,“老孙,有几成把握冲出去” 孙伍瞥了眼朝清秋那边,“半点把握也无。” 吴非用力揉了揉面颊,低声嘀咕了一声,“本来不想用他们的。” 下一刻,他大声喊道:“甲三,再不出来,我就要被人射成马蜂窝了。” 云澜看了他一眼,微微侧了侧头。 有人沉声道:“吴县令,你真的很让我失望。” 众人抬头望去,院墙上的弩手已经被一群带着面具的黑衣人挟持,刀锋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为首的黑衣人站在院墙上,脸上的面具在黑夜之中看去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面具之上的那双眸子之中目光幽幽,不似常人,自然是从大秦过来的秦楚等人。 吴非松了口气,“甲兄弟来的好,不然这次还真是要让咱们这个云澜大师给超度了。” 他转头挑衅的看向云澜,“如何云澜大师,是不是我还命不该绝” 面对如此变故,云澜依旧是面色不变,低声笑道:“看来吴施主果然气数未尽,不过想来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县令大人回去之后还是要吃喝和好。” 院墙上秦楚喝了一声,“不要再浪费时间,速速离开。” 吴非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可也知道此时不是浪费时间之时,他环顾了朝清秋和云澜一眼,“山高水长,今日之事,我日后必报。无错更新” 他不再拖延,带着人慌忙而去。 院墙上,秦楚看了朝清秋一眼,他自然看出来方才朝清秋留力甚多,最少已经到了四品的修为,他本以为自己这些日子的突破虽然说不上突飞猛进可也算不上差了,可没想到朝清秋丝毫不在他之下。 他没有多言,带着手下的天诛之人从院墙上撤离开去。 等到众人走尽,云澜这才走入院中来到朝清秋身边。 两人并肩站在台阶上。 喧闹的院子里此时沉寂下来,似乎方才院子里的剑拔弩张只是一场午夜的大梦。 “朝先生会不会对我很失望”云澜笑问道。 朝清秋不以为意,“我失不失望很重要吗半点不重要。” 云澜却是摇了摇头,“不,很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有朝先生相助,对付起吴非来要容易不少。” 朝清秋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大师倒是诚实的很。” 云澜似乎没有听出他言语之中的嘲讽之意,“与有些人打交道,十个心思要藏着九个心思。可与有些人打交道,即便是藏着十个心思也是无用,反倒是不如待人以诚。” 朝清秋笑道:“有道理。” 义庄的屋子里,老人和那个守夜的汉子见院子里没了动静,这才小心翼翼的将屋门打开了个极小的缝隙。 等看到院中只有朝清秋和云澜两人,他们才从屋中走了出来。 “朝先生,那些贼人走了”汉子心有余悸,哪怕如今吴非不在,他依旧是不敢提及吴非的名字。 朝清秋点了点头,“走了,他们暂时不会再来了。” 两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一个拿着木剑的小家伙从屋中冲了出来,直直奔向朝清秋,这些日子他们和朝清秋已经混的熟了,自然少了不少顾忌。 “朝先生,坏人在哪里要他们尝尝我这新创的无敌剑法。” 朝清秋按了按他的脑袋,隐隐有些想起了他那些在永平镇里的学生,也不知道如今二狗子是不是还会挨他那个开肉铺的老子的打。 不知道一心想要读圣贤书。 的林任如今是不是还会读书不倦,会不会因为有了读不完的书而有所懈怠,不知道一心想要练拳扬名,成为江湖好汉的王峰如今是不是还在坚持练着他教他的拳法。 他笑了一声,当一个教书之人果然不容易,不知道何时一句随意的言谈便会影响那些孩子们的一生,怎么能够不深思慎之。 他回头望了一眼屋中,屋中孩子不少,大人们忧虑重重,可孩子们还在无忧无虑的玩耍,一派天真。 朝清秋看向云澜,“要我失望真的没什么,只是不要让他们失望。” 云澜同样看向那些孩子,他沉默不语。 哪怕心智坚硬如他,此时心中也是有了些伤感,他又如何愿意让他们失望。………………………… 红炉私塾里,大战已经结束。 杨易正用黑色袍袖擦着刀上的鲜血。 此时他的黑色长袍上也满是血迹,一时之间倒是分不清是那把长刀更脏些还是他的衣袍更脏些。 私塾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尸体,王越带来的人几乎全军覆没,可惜被王越逃了出去。 杨易带来的黑衣教的人已经退了出去,此时私塾里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 冯原咳嗽一声,盘腿坐在地上。 这个已经许多年不曾动手的读书人今夜连连引弓,实在是有些累了。 方才杀人之时毫无顾忌的杨易此时面对自家先生反倒是有些犹疑。 “先生。” 冯原倒是洒然一笑,“没想到几日不见,如今果然和在私塾里不一样了。” “弟子,弟子”杨易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到底还是觉得愧对自家先生,哪怕他可以自诩对的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自家先生。 冯原却是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还不帮先生把私塾里收拾一下,明日可不能让你那些师弟们看到。” 杨易脸上闪过惊喜神色,他哽咽着应了一声,“是,先生。” 先生二字,咬字极重。 原本已经转过身去的冯原,肩膀耸动。。 第三百二十章 诸般心思 山阳范家,李安早已经带人离开。 范老爷子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人老了觉就多,一旦惊醒,反倒是再也入睡不得。 他心中也有些不安,不知朝清秋那边如何了,吴非绝对不是易与之人,不然也就不会和云澜在山阳斗了这么久。 他端起范夜刚递上来的茶水抿了一口,随后立刻又吐了出来,呵斥道:“你小子是不是等不及要继承范家的家产了想用茶水送你老子归西” 范夜一愣,这是他用沸水刚沏的茶水,如今确实是有些烫,不过之前一直都是如此沏茶的。 按着自家老爷子的习惯,每次喝茶之前都是要先吹上一吹,谁想到这次直接就放进嘴里了。 他知道老爷子多半是担心朝先生那边,所以虽然这次过错不在自己,可他依旧不敢多说什么。 老子教训儿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都说不出什么。 周齐家站在范夜身边倒是没有幸灾乐祸,他只是想着如今连范老爷子这个见惯了大事面的人都如此紧张,朝先生那边看来果然危险的很。 三人就站在这院子里长久无言,如今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处,只能等着朝清秋那边的一个结果。 几个时辰之后,朝清秋匆匆而来。 义庄那边云澜已经出手,稍后就会有黑衣教的人把义庄保护起来,再出了事情,他黑衣教也负不起这个保护不利的责任。 “让老爷子久等了。” 朝清秋一进院子就见到了等在院子里的三人。 老人看了他眼他衣服上的血迹,“受伤了” 朝清秋抬手随意抹了抹,“在义庄里碰到了吴非,和他们动手了,不碍事,只是些小伤。” 范夜赶忙插嘴,“朝师父天下无敌,吴非手下那些狗腿子哪里是我师父的对手。” 老人没理他,而是有些忧心,“你如今既然回来了,也就是说义庄那边的事情云澜果然插手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确实如老爷子所料,云澜也是想着趁机挑起双方事端。” 老人叹了口气,他此时心中也有些怀疑,即便是日后云澜的黑衣教胜了吴非,对他们山阳镇来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云澜虽然最终目的是好的,可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是事实。 甚至不客气的说,云澜的危害可能会比吴非更大些。 吴非即便再作恶多端,最多也就是为祸乡里,可他云澜的黑衣教显然有着更大的图谋。 老人低声道:“朝先生,也不知咱们如今所为到底是惩恶扬善还是为日后助纣为虐。” 朝清秋明白老人的意思,他摇了摇头,“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咱们能做好的只有眼前事。百年之后,千年之后的事情自然有百年之后,千年之后的人来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最少如今看来吴非非死不可。” 老人知道朝清秋是宽慰他,不过听了朝清秋的言语之后他的心情确实好上不少。 “是啊,我这个老家伙不知道还能活几年,后人的事情还是要交给后人来做,勉强为之,谁也强求不得。” 朝清秋注定不会长久留在此处,何况对山阳镇来说,他这个过路之人已经做的不少了,他们不应该再奢求更多。 他看了眼身后的范夜和周齐家,日后终归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以后看来还是要靠你们。” 范夜笑道:“爹你肯定能长命百岁,这种大事我这个混吃等死的人可做不来。” 老人白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爹,还有一事,这些日子山阳镇里的灾民不断增加,咱们的存粮只怕支撑不了多少日子了。” 老人揉了揉额头,范家的贮粮已经不算少,如今连他们范家都已经有些捉襟见肘。 ,那些小家族就更不必说。 周齐家道:“粮食的事情不用担心,我爹已经派人筹措了不少粮食,过些日子就会送过来。” “老周果然还是靠谱的,当年我第一次见他,就知道这个老家伙是个人物。” 范老爷子回忆起当年和周老爷子的往事。 “当年我第一次见他时我们年岁还小,那时候我还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老周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少年人嘛,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那时候老周长的高大,确实是要比我能打些,不过咱是什么人,套麻袋打闷棍的一把好手,动起手来可是没少让这个老家伙吃亏。” 范老爷子说起这些少年事时颇为自得。 周齐家在一旁笑而不语,在家中时周老爷子也总是和他炫耀少年时的事,和范老爷子是差不多的口吻,只不过是把他讲的事情掉转过来。大概是说自家身高体壮,那姓范的老家伙想要套麻袋,打闷棍几次都没有得手,反倒是被他狠狠地教训了几顿。 朝清秋忽然道:“老爷子有没有觉得今日吴非做的事情其实有些反常” 范老爷子一愣,不再讲那些少年事,低着头沉思了片刻,“朝先生的意思是今日吴非有所留手”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回来之前也去红炉私塾看过,冯先生说红炉私塾之中虽然也受到了吴非等人的冲击,可显然并没有用上全力。” “如果吴非真的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完全可以集中力量攻打一处,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打算决战,那他本人应当绝不会出现在战阵之中。” 范老爷子也是点了点头,朝清秋说的不错,如果吴非真的决定决一死战,依着他的性子绝不会出现在那个危险之地。 朝清秋拢了拢袖子,“所以他这次动手会不会是让咱们放松警惕,为的就是下一次的真正出手” “朝先生的意思是” “计毒不过绝粮。”………………………… 红炉私塾里,两个读书人已经清理好了院中的尸体,夜间的微风吹散了残留下的最后一丝血腥气。 杨易将手中的扫把斜放在墙角,看了眼拎着水桶的自家先生。 “先生,如今私塾里已经打扫好了,学生也该走了。”他朝着冯原行了一礼。 在私塾里的这短暂光阴反倒是他这些日子最为平静的时光。 冯原也不阻拦,他只是背对着自己这个得意弟子,“有空了多回来看看,先生还在,你那些师弟们也还在,不论外面的事情如何,红炉私塾永远是你的家。” 杨易长揖再拜,良久之后他才直起身来,“先生,学生拜别。” 他起身离去,再不回头。 红炉私塾外,一个黑衣僧人孤身而立,在他身边的黑衣教信徒虽多,可没有人敢凑近他的身侧,所以就显的他有些形单影只。 云澜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出来了。” 杨易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云澜竟然会亲自过来,“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云澜笑道:“闲来无事而已,出来走走。” “义庄那边没有抓住吴非” 杨易是黑衣教中少数知道云澜计划的人。 云澜摇了摇头,“吴非这次本就没有打算拼命,不然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我看这次多半是他的试探,成了最好,能够在山阳镇里推波助澜,让咱们黑衣教里外不是人。即便是不成,他依旧能够试一试秦人的底线。” 杨易点了点头,云澜说的有些道理。 “不说这些事了,你今日在红炉私塾如何是不是和冯先生恢复了师徒之情” 杨易目光一冷,“这些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云澜笑了笑,“顺势而为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 “你这种人还真是可怕。” 云澜不以为意,“我这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早该知道的,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其他的我都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他看了眼杨易腰间的长刀,轻笑道:“反倒是你,不要被私塾里的师生之情软了你手中的刀锋。” 杨易目光沉静,“自然不会。”……………………………… 回县衙的路上,吴非碰到了从红炉私塾里狼狈逃出的王越。 见到王越狼狈神情,吴非放声大笑。_o_ “没想到能见到王捕头这么狼狈。” 王越连忙低头请罪,他在吴非手下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何不知道做事失败的代价,更何况他这次还是损兵折将。 不想吴非只是笑了笑,竟然亲自弯腰扶他起身。 “王捕头真以为我的目标是这些人我这次派你去不过是随意做个试探罢了,能成最好,不能成也就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王越一头雾水,当日在县衙里他们可不是这般说辞。 吴非见他依旧不懂,开口道:“打蛇要打七寸,如今咱们的首要之事是打击他们的士气,就像两军交锋,这次不过是示敌以弱罢了。” 王越目光闪烁,死了那么多人,在吴非眼中竟然就只是试探。 吴非似乎是明白了他的心思,笑道:“死人嘛,人固有一死,为我而死,岂不是很值得”。 第三百二十一章 肯将衰朽惜残年 鸿儒镇周家书香门第的牌坊之前,一支粮车在夜里偷偷出发,偃旗息鼓,悄无声息。 十余辆粮车上塞满了粮食,周家这次倒是真的动用了一个大手笔。 这么多粮食,放在何处都不能算是一个小数目了。 押运粮食的自然是周老子最为信任的身边人,一老一少。 老人跟在周老爷子身边多年,亲眼见着他从一个毛头小子成了如今鸿儒镇里德高望重的周家家主。 年轻人则是自小和周齐家一起长大,感情极好。 周家这种大家族总会自小就开始刻意培养一些少年人,让他们自小和家主呆在一起,日后等到少主成了家主,这些人自然也就变成了如今车上这个老人这般的人物。 一老一少坐在车上,车队趁着月色溜出鸿儒镇。 天色还没破晓,只有熹微的月光隐隐约约的照亮着前行的道路。 老人和年轻人坐在最前面的马车上。 老人叫周言,是周家的家生子,自小住在周家,长在周家,在周家娶妻生子,年轻时和周老爷子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许多周爷子不方便出面的事情都是他在暗中出手。 后来年岁大了,和周老爷子一般厌倦了东奔西走,就留在周家处理些日常的杂事,轻易不会出鸿儒镇了,只是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太过重要,周老爷子才不得不让他亲自护送。 老人看了眼身边正吹着口哨的年轻人,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少年人叫周卫,是周家这一代的家生子中最为出色之人,只是出色归出色,还是太过年轻了些,周老爷子不放心他一个人,所以才会让周言跟随。 “周爷爷,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大事。”周卫言语之中满是兴奋。 周言笑了笑,“这种大事,我倒是希望少做些。人老喽,没有你们年轻人那么多心思了,能让我安稳到老,在家中看着我家那些小家伙安稳长大,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事情,好的不能再好了。” 周卫还年轻,心中满是豪情壮志,对周言这番言语自然不放在心上。 “周爷爷,当初公子去山阳时我就想和他一起去,可惜被公子拦了下来,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还是要去山阳。” 周卫自小就生活在周家,是周言看着长大的,所以言语之间也是随意所欲的很。 周言笑道:“公子也是为你好,如今山阳镇里乱的很,且不说山阳镇里错综复杂的问题,那个吴县令和黑衣教就是咱们老爷听了都头痛,而且你以为咱们这次送粮食会很容易” 周卫愕然,“周爷爷的意思是咱们也会有危险。” 要知道他们这次是秘密而出,而且身边带着的护卫也不少,他虽然没有为周家做过这般大事,可为周家做过的任务其实不少,这次带的人马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了。 周言笑了笑,“咱们虽然是秘密出行,可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退一万步说,即便咱们这边不曾暴露行踪,他们那边只要守株待兔,在四面安排人手守在进入山阳镇的要道上,咱们这么大的动静,如何能不被人家发现” 周卫恍然大悟,只是他很快摇了摇头,咧嘴一笑,“早知道这样,我出门前就不和小翠说回去要娶她了。万一我回不去,她到哪里去再一个像我这般好的人。” 老人笑了一声,果然还是年轻好,人一上了年岁哪怕明知许多事情多想无意义,可总还是忍不住要去想一想。 “这次咱们要是能够平安回去,我就和老爷说请他亲自给你和小翠证婚,我在周家这么多年,这个小小的愿望想来老爷是不会反对的。” 周卫大喜,“那就多谢周爷爷了。” “别忙着谢我,这段路不好走啊。”…………………… 三日后,山阳镇外,距离山阳还有几十里路的一条小。 路上。 运粮的众人正安营扎寨,小心翼翼的进行修整。 周言皱着眉头,眺望着远方夜色。 “周爷爷,马上就要进山阳镇了,咱们一路上也没见到那个吴县令手下的人,会不会被咱们躲过去了” 周言轻声道:“小卫,你知道黑夜之中什么时候最可怕” 周卫摇了摇头。 “是天光破晓,即将白昼前的黑夜。黑夜将尽,往往才是野兽出来觅食的时候。” 老人重重的叹了口气,“有件旧事我不曾和你讲过,想必老爷也不曾和公子讲过。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虽然说是旧事,可压在我心底也有许多年了,这么多年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会从梦中惊醒。” “那是我第一次和老爷出门,那时候我们像你一样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在鸿儒镇里安稳惯了,一下子闯入到镇外这个世道还以为和镇子里一样,只是没想到初出茅庐就差点死在外面。” 老人陷入回忆之中,“那次我们也是到外面来采买粮食,只不过当时初出江湖,忘了财不露白的规矩,所以很快就被那些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暗中盯上了。” “当时我们虽然有所察觉可也没有放在心上,觉得周家家大业大,那些野狗一般的东西也敢打我们的主意” 周卫吞了口口水,“所以后来他们果然来了” 老人苦笑一声,“那些人都狡猾的很,他们要是当时就出手,我们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损失,偏偏这些家伙就像是嗅到了腥味的野狗,一直坠在我们后面。” “直到那日我们已经回到了鸿儒镇附近。” “我至今还记得那是个夜色将明的夜晚,一群人拿着刀枪从黑夜之中冲了出来,那些人个个凶狠如饿狼,不过几个照面就将我们带的那些人马杀的七零八落。” 老人言语之间微微颤抖,似乎回到了当初那个夜晚。 “我至今还记得那日漫天的火光,当日我和老爷拼死突围,最后仅以身免。” 周卫微微一愣,仅以身免,区区四个字而已,一瞬之间就让他似乎身临其境。 他忽然想起那个还在鸿儒镇里等待他的姑娘,当日他和周言的言语当中带着几分调笑,他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其实不曾将周言的言语放在心上,直到今日突然听到周言讲起这个故事。 原来他其实很怕回不去,很怕见不到当初的那个姑娘。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要你明白一件事,你还年轻,功业固然重要,可性命更重要,以后不论遇到任何事,能活着就一定要活下去。” 周卫只是沉默,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周言没有再多说什么,有些事,终归要自己去想才能有所明悟,哪怕旁人说的再多,终归也只是旁人嘴上的言语,未曾到身上,便自然不知道疼。 整夜无话,夜色沉沉,即将天明。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周言轻轻吐了口气,终究是要熬过这一夜了,无事便好。 只是还不等他想完,一个白衣人忽然从不远处的黑夜之中缓缓而来。 白衣,负剑,杀气重重。 周言立刻大喊了一声,“敌袭,备战。” 他们带来的这些人多半都是周家自家的人马,平日里在周家也是久经训练,虽然比不得那些在战场上厮杀之人,可也算的上是训练有素,加上周家家大业大,又给他们配备了不少武器,所以真的动起手来,寻常的山贼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这也是这些年周家在东南行走极少出事的原因之一。八壹中文网 白衣人孙伍见周家的人结成阵法也不慌张,他这次本就是为了杀人而来,他虽然修的是出世之剑,可到底还不曾修到最高境界,这些日子在心中积累的郁气如今已经变成了连绵不断的。 杀意。 长剑之上剑气环绕,他一剑挥出,剑气如潮水一般卷向周家那些护卫。 周家那些护卫之中大多都是寻常武夫,哪里挡的住他这剑气。 不过几剑而已,周家的护卫立刻就伤损过半。_o_ 周卫重重的吸了口气就要上前搏命,这些人之中只有他和周言的地位最高,事到如今总不能让周言一个老人顶在前面。 他刚要迈步上前,不想身侧的周言反倒是一把把他扯到了身后。 老人目光炯炯的看了他一眼,“记住我和你说过的,必死之局也要想着活下去,如今我这个老家伙还在,没有让你们年轻人冲在前面的道理。” 周卫几次挣扎,竟然挣不出老人的手臂。 周言拍了拍他的肩膀。 “活下去。” 老人抖了抖衣袖,迈步上前。 少年时他曾经也是个一身武艺不俗的武夫,不然也不能被周家当做周老爷子的护卫之人,如今虽然年纪大了,可好歹还是能够用上几分拳脚。 当年那件事其实有一事他没有和周卫明说,当初是他孤身一人把周老爷子从乱贼之中背出来的。 老人舒展了舒展拳脚,一身骨骼噼啪作响。 对面的孙伍则是没什么反应。 剑心即是天心,杀谁不是杀。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不期而遇 晨光熹微,天外一抹稀薄的日光砸破黑夜。 长夜将尽。 周言双手握拳从容而立。 老人往往比少年人更怕死。 少年时不怕死,多半因为心无畏惧,因为少年意气。即便是天上的神明也可不放在眼中,怒见不平事,提刀便敢上前。 而年老之人见惯世情,荣华享尽之后反倒是越发怕死。 越是地位高等之人,越是如此。 先有帝王少年之时宏图大略,败异族,收失地,偏偏晚年贪生怕死,乱国殃民,连累亲子。 后有君王年少,坐断东南,南征北讨一代雄主,偏偏后半生活的太长了些,那个年少万兜鍪的少年君王只差早死。 有些人放不下,自然也就有些人放的下。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放弃性命,可有些东西,终归是在性命之上。 对周言来说,周家就是如此,哪怕再不舍得家中那些小家伙,可该他出手,他便要不顾性命。 孙伍看着迈步上前的老人,冷着脸笑了一声。 手中长剑遥遥指向对面的老人。 “周家家大业大,竟然让一个老人出面,看来周家真的无人了,我还以为会有什么高手。” 周言揉了揉手腕,神态平和,倒是不曾被他激怒。 “只是对付你不用年轻人出手罢了,我这个老家伙足矣。” 剑客自然有剑客的骄傲,何况是孙伍这个来自剑阁的剑客。 孙伍笑道:“如果你能接的住我三剑,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吴非要他来时只是要他毁了这些粮食,只要到不了山阳镇就好,对于这些押送粮食的人吴非并没有说要如何处置,既然如此那他自然就有决断的权力。 老人点了点头,“好,那我就接下了。” 老人虽然方才在嘴上逞强,可他知道自己定然不是此人的对手。 他不待孙伍回答。 俯身,弯腰,人身如箭,直射向孙伍。 他在江湖之中厮混多年,知道孙伍这样的剑修和他们纯粹武夫不同,加上从此人的先前的出手来看,此人是纯粹的剑修,只有先下手为强,抢先来到此人身前出手才有胜算,不然后出手,必输无疑。 孙伍不以为然,手中长剑倒转,一剑刺出,一身剑气如潮水倾泻而出。 自打当日被朝清秋所败,他又回去仔细研究了海潮剑法,如今对这套剑法的理解已经更上一层,他自问如今即便自己再次对上朝清秋,也必然能够取胜。 如潮剑气汹涌而至,周言到底不是什么高手,满打满算在他盛年拳力最壮之时也不过是个二品武夫,相距三品武夫那道天堑还有不小距离。 如今年老力衰,更是大大不如从前,所以还不曾冲到孙伍身前,他就被剑气迫的一退再退。 剑气尽时,他已经退回原地。 老人叹了口气,人终究还是要服老,如果是当年,最少他还有个近身的机会。 拳怕少壮,倒是说的不差。 他朝后摆了摆手,示意身后之人不要靠近。 既然有人要死,那死他一人也就够了。 老人大声喝道:“第二剑。” 孙伍也不迟疑,既然此人想要找死,他自然是要成就此人的大义。 他随手一剑挥出,如果第一次是用了三成功力,那这次就是用。 周言既然已经萌生死志,自然是不闪不避,任由如潮水般的剑气从他身上卷过。 一剑过后,他的身体晃了晃,接着一身之上如血花般绽放开来。 老人咳嗽一声,满脸鲜血。 他抬手擦了擦眉眼之间的血迹,不至于被血污遮挡了视线。 身上的刺痛反倒是让他找回了些年轻时的感觉,世人常说少年意气,。 他如今年老力衰反倒是心中热血激荡不休。 “第三剑。” 孙伍终于认真了几分,这些人的生死其实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既然此人求死,那就怪不得他了。 他双手握住手中长剑,这一剑他要用八成功力。 他沉声道:“这一剑之后,你多半会死。” 老人摇了摇头,“死便死,算不得什么大事。” 孙伍不再多言,一身剑气再次汹涌而出,带着锋利的机锋重重的撞向老人。 周言已经闭上了双眼,孙伍说的不错,自家事自家知,这一剑,他躲不过的。 周卫在马车上被人死死按住,按住他之人受了周言的嘱托,一旦见他身死,要立刻想办法带着周卫逃走。 此时看着老人即将赴死,他满目通红。 剑气即将临身,已经将老人的长袍吹的向后飘飞开去。 一袭青衫忽然从天而降,刚好落在老人身前,他一手握拳,面向迎面而来的满天剑气一拳狠狠砸下。 整条剑气长流以他所在之地为中心,轰然之间破碎开来。 来人正是朝清秋。 他知道周家会送粮过来,所以早早的就在镇外等候,而他为了清除那些拦路之人,所以比孙伍晚来一步。 不过还好,不算太晚。 朝清秋回头看向周言,歉意一笑,“来晚一步,让老先生受苦了。”八壹中文网 周言是周老爷子的心腹,在鸿儒镇时自然见过朝清秋,也知道他的本事,如今见到朝清秋赶来,老人瘫坐在地,长出了口气。 能不死,自然还是不死的好。 此时周卫等人冲了出来,将老人搀扶回了车上。 “还好周爷爷你没事,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马车上,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卫泪流满面。 周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说什么糊涂话人老了终归是要死的,早晚而已。老头子我要是死在这里,说不定老爷子还能为我大哭一场,说一句老头子我真是好汉子。” 周卫抹了眼泪,看向不远处的朝清秋二人。 “周爷爷,朝先生对付那人可有把握”周卫一脸担心。 周言则是一脸从容,“放心,方才朝先生一拳就砸碎了此人的剑气,我看此人虽强,可应当还不是朝先生的对手。” 马车之外,朝清秋抖了抖手腕,洒然一笑。 “看来当日一战之后,你的剑术又精进了几分。” 孙伍用力握住手中佩剑。 “你以为你今日还能胜当日不过是我大意罢了。今日就要你真正见识见识我剑阁的剑术。” 朝清秋一步踏出,“出世之剑本该心无挂碍,如今你剑心有瑕,不会是我的对手,你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孙伍冷哼一声,“剑心有瑕只要杀了你,我的剑心只怕能更通透几分。” 朝清秋听到他这番言语,反倒是赞同的点了点头,“有道理。” “那就一剑分胜负” 两人都知道,他们之间要分胜负,其实一剑足矣。 孙伍点了点头,他不再多言,一身剑气都凝聚在这一剑之上。 胜了,他自此剑心通明,剑术之上更上层楼。 败了,朝清秋这次必然不会再放虎归山。 四周的夜幕沉了沉。 下一刻,剑气从他身上喷涌而出,四周的天地之间,似乎都带上了潮水拍打海面的的撞击声。 朝清秋腰间的断念出鞘,自行飞入到他手中。 他双指并拢,从剑锋上缓缓抹过。 剑气骤然而生。 不同于孙伍那剑气遮天的强大气势,他这道凝聚在三尺青锋上的剑气则是犹如黑夜之中的一点荧光,虽有光芒却稍显微弱。。 下一刻,两道剑气骤然撞到一起。 剑气长河之中,人与剑,如风浪之中的小船漂浮不定。 即便是隔在极远处的周言等人也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 “没想到此人的剑术竟然这般厉害,方才我还是小看他了。”周言苦笑一声。 他想到方才的两剑心中还是后怕不已,当时他自然是不怕死的,只是事后想想确实害怕的紧。 有些事当时热血上涌未必觉的如何,可事后再想,难免害怕几分。无错更新 “周爷爷,朝先生能赢吗”周卫再次问道。 这次老人没言语,他自然是希望朝清秋赢的,可这次那人的气势实在是太盛,他心中也没有了把握。 马车之外,朝清秋已经被淹没在了漫天剑气之中。 孙伍的剑气最盛之处,先是一道亮光小如芥子,明明暗暗,时隐时现。 下一刻,猛然放大,如大日高悬,骤然之间大放光明。 朝清秋持剑从剑气长河之中逆流而上。 如同当日两人初次相遇的那一战,一剑定胜负。 剑光之后,他收剑而立。 胜败之间,一剑而已。 孙伍则是压抑不住,吐了口血。 这次他还是败了。 朝清秋笑道:“你输了,而且这次我不打算放过你。” 孙伍点了点头,“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脸上有些苦涩。 “不过我剑阁之人没有死在别人手上的道理。” 他持剑在手,朝着脖颈上横抹而去。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修忍耻是男儿,我剑阁之人,何时如此意气用事了”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接着孙伍手中长剑突然自行折断。 一个白衣老人飘然而至。 他没有去看那个不成器的自家子弟,而是看向朝清秋。 他笑道:“我说过,你我还会再见。”。 第三百二十三章 今日方见我是我 山阳镇外,所以人都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老人。 麻衣,白发,仅仅站在那里就带着一股岁月沧桑的厚重。 老人没有说错,他和朝清秋确实见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孙伍也是一脸错愕的看着这个拦下自己自尽的老人。 看此人装束应当同自己一样都是剑阁之人,只是不论他怎么想都不记得在剑阁之中见过此人。 剑阁之中人数不多,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各自清修,可或多或少总是要见上几面。 白衣老人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你想不起我是谁不奇怪,当初我闭关时你的年岁还太小,那时候你师父才刚刚带你上山。我当时还抱过你,不过后来我很快就开始闭关了,所以你才对我没有印象。” 孙伍忽然想起一事,神色变了变。 当初他师父曾经和他说过,如今剑阁之中修为最高之人其实不是如今剑阁的阁主。 在剑阁的后山上还有个师叔一直在闭关,已经有许多年不曾露面,传说这个师祖的剑术不在南楚的楚难归之下。 当年与楚难归比试也只是输了一招而已。 想到此处,他原本修行出世之剑本该毫无波动的心中忽然一颤,试探着喊了一声,“师叔”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 白衣老人自然是陈止,也是当日在那处小村落里教楚卫武艺的剑阁之人。 朝清秋笑道:“原来前辈是剑阁的人。” 此时他虽然面上平静,可心中其实已经担忧起来。 真的动起手来,他必然不是此人的对手,毕竟当日在村中他见过此人的武道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如今他只能希望此人不会不顾颜面对着他们这些后辈出手。无错首发 “当日见面之时我就和你说过,咱们日后还会再见,如何是不是果然应验了”老人也是笑道。 “那日我曾经说过见到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如今看来果然不是平白无故的如此。你的剑法很多年前我就已经见过了,恍惚之间如见故人。你可是来自秦国的有间私塾” 朝清秋一愣,难道此人是自家先生的故人? "看来你多半是陈寅的学生了,我出关之后听说陈无意前些年忽然消失不见时还有些小小的遗憾,毕竟当年我也曾经想要领教领教他的剑法,只是可惜并未成行。” 老人似乎陷入回忆之中,“当年天下之间能够和楚难归一较高下的不过寥寥数人,你家师叔是一个,老夫也是一个,至于其他人,虽说也有些藏匿不出的高手,不过多半没有什么本事。毕竟江湖人嘛,真的有本事,谁不想出来争个天下第一” “可惜我当年败在楚难归手下之后就立刻在剑阁的后山闭关了,不然说什么也要去领教领教你师叔的剑术,不过如今看来上天对我不薄,陈无意的剑术竟然流传了下来。” 朝清秋笑道:“听前辈的意思是要和后辈动手了” “天下武学达者为先,你有本事,也不算我欺辱后辈。”老人眯眼而笑。 “师叔。”孙伍开口欲言又止。 他自然相信自家师叔的本事,可一旦师叔动手,此人必然难以存活。 如今他两次败在此人手中,此人已经如同他的心魔,如果不能亲手击败此人,只怕日后他的剑道修为再也难以前行一步。 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没了方才的和蔼慈祥,满是冷漠与不耐,甚至当中还藏着些隐隐的杀意。 孙伍悚然一惊,方才差点就忘了自家这个师叔练的也是出世之剑。 天心冷漠,俯瞰众生。 以如今自家师叔的修为,出不出手,大概自己本心未必完全能够做主了。 朝清秋在对面自然也看出了些许端疑。 他。 叹了口气,“天心无常,出世之剑难道修到最后都是剑心驾驭人心不成” 陈止眼中的寒芒逐渐消散,恢复原来慈爱神情,“自然不是,天下剑术修到最高深处,都应当是人心驾驭剑心,只不过我如今修为不精,这才有时难以控制,算不得什么大事。” “见猎心喜,枉杀无辜,也不算大事” 老人一笑,“既出江湖,生死自负,哪里还有什么无辜。” 朝清秋心中叹息一声,今日这一战多半是避不过了。 陈止笑道:“不要拖延了,在这东南之地,没有人救的了你,只管出手,要我看看你这个陈无意的传人有什么手段。” 朝清秋不再迟疑,如老人所说,在这东南之地,确实未必有人是此人的对手,可他也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 他握紧手中断念,悄然之间右手换左手。 下一刻,他脚踩流云身法,整个人身形缥缈如同隐在云雾之中。 断念之上,三尺锋芒大盛。 朝清秋突然出现在老人身侧,一剑横抹,直刺老人咽喉。 陈止却是不慌不忙,任由长剑临身。 朝清秋手中长剑距他咽喉只有三寸,再也前进不得。 陈止一身剑气之盛远远在孙伍之上。 孙伍的剑气如溪流,此人的剑气就已经如江海。 陈止悠然道:“剑术是好剑术,可惜你的武道修为低了些,不过你的年岁不大,有如此修为已经算是不错了,要是再给你些日子,未必不是下一个陈无意。” “而且有一点陈无意不如你,事到临头,出手不留情。” 他笑着抬起右手,缓缓伸向朝清秋手中的长剑。 朝清秋被他剑气裹挟,一时之间竟然动弹不得。 陈止用双指夹住朝清秋手中的断念。 “这剑材质不错,一看就是陈寅的手笔,这么多年过去了,果然还是你们有间书院的人最有意思。” 老人叹了口气,“眨眼之间,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老喽。” 老人歉意一笑,“不说了,你们年轻人不爱听这些,怕你等的急了,我先送你上路。” 他抬起那只滑过断念的手,缓缓指向朝清秋额头。 朝清秋身后,周卫等人想要出手相助,只是被老人随手挥出的剑气掀翻在地。无错首发 陈止倒是没有下重手,毕竟在他眼中,这些人不过是些蝼蚁,杀了他们只会脏了他的手。 此时他的双指已经要指到朝清秋额头,剑气在他双指上徘徊不去,似乎下一刻就会将朝清秋从头到脚分割开来。 剑气锋锐,一直戴在朝清秋脸上的生根面皮终于彻底开裂。 半边生根面皮随着剑气被剥落在地。 露出一张与生根面皮上截然不同的面目。 原本的面皮之上是一张颇为俊秀的面庞,倒是和他读书人的身份更贴切些。而面皮之下,眉眼锋锐,颇有一股桀骜之气,反倒是不像一个读书人了。 在陈止微微错愕之时,朝清秋体内忽然响起一阵龙吟声。 下一刻,如有一条苍龙自他身上猛然而起,咆哮着朝天而去。 朝清秋身形一震,破开了禁锢在他身上的剑气,一步后跃,已经返回到了身后的马车旁。 他颓然跪倒,其实以他如今的修为即便强行调用龙气,也不会受这么重的的内伤,说到底还是陈止的剑气太强。 不过即便是他没有受内伤,也多半不是此人的对手。 陈止此时才回过神来,看着掉落在地上的半张脸皮,他叹了口气。 “看来你身上也有不少秘密,不过这些都不关我的事。即便你是天潢贵胄我也不会留手。” 他抬起手,遥遥指向朝清秋,身后剑气逐渐汇聚。 如江河渐。 起。 半跪在地的朝清秋苦笑一声,随手擦了擦因为强行调用龙气满是血污的面庞。 此时此刻,他想起不少人,故人,敌人,他以前也想过会突然死去,只是事到临头,果然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伸手把脸上剩下的半张生根面皮扯下,临死之时,他还是要做回大燕的太子殿下。 不远处,剑气已经汹涌而至。 他闭上双眼,只等一死。 只是片刻之后,依旧没有剑气临身。 他猛然抬头。 在他身前站着一个背剑的麻衣汉子。 那人只是站在他身前,对面汹涌而来的剑气就已自行消散。 汉子笑了笑,“看来我来的还不晚。” 对面的陈止见到此人神色变了变,最后面上神色复杂难明。 他着实没有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此人。 “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我还以为你这辈子不会再出江南了。” 麻衣汉子看向对面的老人,“我也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你,本以为你还在剑阁之中闭关,没想到你已经破关而出了。” 陈止笑了一声,“我在剑阁闭关还不是拜你所赐,当年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无错更新今日我就要看看你这个南楚剑神,这么多年来到底有没有进步。” 麻衣人自然是被称为如今天下第一的剑神楚难归。 楚难归也是叹了口气,“何必如此,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曾看透” 陈止大笑一声,“成王败寇,如果当初败的是你,今日你就不会是如此言辞了。刚好我要去江南找你,如今倒是省了不少事。” “那今日你我就再分个胜负。”。 第三百二十四章 那些年的天下第一 天下剑术千奇百怪,有人剑术一往无前,有人剑术阴险诡诈。 有人以力杀人,有人以心杀人。 由诸般剑术自然又衍化出了各种剑刃兵器。 说到底,剑术终究不过是杀人术。 自古剑术之分,也无非两种而已。 一种贪多求全,一种精益求精。 求多的剑术江湖之中向来是以剑阁为表率。 身在江海之畔,剑术之中自然而然的就带着些湖海之气,加上剑阁之人的刻意习练,在剑气之多上,这么多年江湖之中极少有人能与之比肩。 也正因如此,当年剑阁之人远赴西北之时才能将剑阁的剑阵发挥出最大的优势,以一人为圆心,四面围拢上剑阁高手,如同沙场之上结营成阵。 发挥出的自然不只是一一叠加的威势。 哪怕是过了许多年,当年亲身经历此战而侥幸未死的人回忆这场战事,犹然还记得当年那一道自天边而来的剑气长河。 如整条东海被搬运而来,悬空在天,大日高悬,摄人心魄。 那场战事,也让瀚海之人见识了何为中原的江湖。 真真正正的江湖。 只是经此一战,剑阁也逐渐的落寞了下去。虽说依旧有不少好手,只是再也不复当年的盛况了。 至于求取剑术之精,讲究一剑破万法的剑术修行之人江湖之中其实也不少,只是无甚出名的人物,当年陈无意在东都城外横空出世,拦下楚难归,可惜只有少数人才知道此事,加上他又如昙花一现,一战之后似乎再也不曾出手,所以江湖之中对这种剑术其实所知不多。 楚难归上前几步,虽然是粗布麻衣,可依旧遮掩不住那当了这么多年江湖剑术第一人养成的气势。 不谈剑时,他似乎只是一个寻常的中年汉子,可等到谈起剑术,他身上便自然而然的多出了天下第一人的气势。 那边陈止一身剑气已经凝聚而起,如潮如湖。 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寻常武夫的御气成罡自然不值一提,剑气所过之处,碾压而已,即便是再厉害的武夫,修为境界在他们之下,也多半要被他们的剑气所碾压。 楚难归看着对面的漫天剑气,扯了扯嘴角。 陈止闭关这么多年,在剑术之上果然进步了不少,最少当年他绝对用不出如此声势的剑气。 只是哪怕对面的剑气再强,依旧激不起他的胜负心。 剑气再多再强又如何难道还能比得过他去 在这剑气多与强这一道上,他敢认第一,只怕没有人敢认第二。 他静立不动,任由对面的剑气汹涌而来。 剑气临身之时,楚难归身后的剑气蓦然而起,如江洋呼啸,以鲸吞之势将对面的剑气狠狠吞下。 不过片刻之间,陈止的剑气已经被吞没殆尽。 陈止面色一白,身形摇摇欲坠。 到了他们这个境界,胜负只在一瞬间,生死同样只在一瞬间。 陈止身后的孙伍大睁着眼,他怎么也没想到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自家师叔竟然眨眼之间就败了。 虽然明知对面的是那个南楚的剑神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楚难归,可他依旧没想到自家师叔会败的如此之快。 楚难归身后的朝清秋同样有些惊讶,虽说早就知道人的名树的影,江湖上从来没有白叫的外号,可见到楚难归如此轻易的就击败了对面的那个剑阁高手,他心中也是惊讶的很。 他有些担心起当初说要去挑战楚难归的沈醉。如今看来沈醉即便是去了只怕也只能落个惨败的结局,希望他到时候能够挺的住,不要被伤了剑心。 那边陈止已经面色苍白如纸,孙伍赶忙上前几步将他扶住。 他苦笑一声,“原以为我闭关多年,如今我的实力即便不能击败你。 ,想来也不会差的太远,当年我虽然败在你手上,可至少也能和你过上几招,没想到如今竟然已经不是你的一合之敌了。如今胜败已定,要杀要剐,你只管动手就是了。” “不是你不如当年了,只是我这些年的进境比你要快。至于要杀要剐什么的更无必要,你我不过是江湖切磋罢了,又不是有什么生死的仇怨。今日你败了,日后想办法赢回来就是了,何必这么轻易就谈生生死死的”楚难归随意开口道。 在他看来这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每年之中到江南剑庐之中寻他比剑的没有万人也有千人,虽说大部分都是默然而归,可一年之中他也总是要和那些真正有些资质的剑术高手比上几场。 只是这些年值得他出手的人越来越少了,好像整座天下的江湖都一下子落寞下来了。 他自诩不是什么独孤求败的高人,只是一个喜爱剑术的剑客罢了。 江湖之中没了剑,难免要让他落寞几分。 陈止苦涩一笑,明白了他的意思,曲高和寡,楚难归独坐山巅。 顶峰之人自然不会在意山下之人,甚至还会希望他们走的更快些,毕竟高处不胜寒。 想来也是无趣的紧。 他在孙伍的搀扶之下落寞转身,原本挺直如剑的腰身弯了弯,他修习的是出世之剑,当初败在楚难归手下本就让他剑心蒙尘,如今再败,只怕日后想要战胜楚难归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孙伍搀扶着他离去,楚难归那边也不阻拦。 等到两人走远,楚难归转过身来,看向朝清秋,“燕国的太子殿下,一身亡国龙气,有间私塾的弟子,不知如今该叫你燕长歌还是朝清秋?” 朝清秋随手摸了摸那张没有生根面皮的脸,如今倒是有些不习惯,“剑神随意。” 他言语之间倒是十分随意,毕竟如今他身上的底牌已经全部暴露,再说即便不暴露又如何 如果楚难归真的想要杀他,他自然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束手等死而已。 有时很多事,即便是拼命也没有用处。 楚难归笑道:“其实咱们早就已经见过了。” 朝清秋有些愕然。 楚难归脸上露出些怀念的神情,“那时候你还年幼,沈醉也还没和燕国闹翻,是沈醉带着你到江南去拜访了楚帝,当时我就在楚帝身边,如今想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件事他倒是听他母后提起过,只是当年去江南时他还年幼,所以当时到底如何,如今他已经不记得了。 楚难归忽然笑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当年你去江南,见楚帝时楚帝身边还有一人,那人只是看了一眼,就说你是天生的帝王命。” 朝清秋也是笑了起来,那时他是大燕的太子殿下,自然是未来的燕帝,那人的言语倒是有些可笑。 不想楚难归继续说道:“当时我也觉得可笑,只是那人很快就又说了一句,不是单单是大燕的帝王,而是天下的君王。” 朝清秋的神色困惑,他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在楚帝面前说出这种话来。 这个世上,真的会有人愚蠢至此 楚难归面含深意的笑道:“那人就是如今名闻天下的第一相师,赵负。” 朝清秋神色大变,他虽然不曾见过此人,可当年在燕都城中时也曾经听过此人不少传说。 据说此人不过是个寻常百姓起身,少年之时上山采药,偶然而得埋藏在山谷之中的相书,后来发奋勤学,在山上一待就是几十年,后来学有所成下山时已经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传说此人给人相面从来不曾有错,名声最盛之时,即便是天下知名的豪商富户想要与他见上一面也是难如登天。 “好在当时赵负刚刚出山,声名不显,所以当时的在场之人都没有把。 他的话放在心上。无错更新不然只怕你想要安稳长大就有些难了。” 朝清秋默然无语,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那日在镇江给他看手相的那个老道士。 “如今赵负隐居在西南,我这次到东南来的目地之一就是要见上他一面。如果你们有缘,说不定你还能见到他。” 他忽然解下身后的长剑,交到朝清秋手中,“这把剑你可认得” 朝清秋接过长剑,仔细打量了几眼,“这是沈叔叔的佩剑。” 楚难归点了点头,“不错,就是沈醉的佩剑。之前他来寻我比剑,输了之后说是要去四处看看,知道我要来东南,就要我把他这把剑交托给你,要你好好保管。” 朝清秋愕然,今日见到了楚难归和陈止的比试,以楚难归的修为,沈醉输了倒也算是正常。 他只是不明白沈醉和楚难归到底是何关系,他可不认为一个寻常人就能够劳动天下第一的剑客前来送剑,哪怕只是顺手而为。 楚难归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为何要替沈醉送剑” 朝清秋点了点头。 楚难归望向远方,此时自东而起的日光已经照破了黑暗。 日渐高悬。 “因为在我还不是所谓天下第一的那些年里,我也曾经有过些江湖朋友。纵马放歌,畅快饮酒,背刀负剑,一诺轻生死。” 他笑了一声,“谁人还不曾是少年”。 第三百二十五章 刚不可久 车声碌碌,马群的嘶吼声在刚刚绽放天明的荒野上显得格外清亮。 楚难归将沈醉的剑交给朝清秋后已然独自离去,据说是要去西南之地寻那个天下第一的相师赵负,因为他有个人的命格想要找赵负问上一问。 朝清秋和周卫二人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三人各有心思,都不曾出声言语。 如今朝清秋脸上的生根面皮破碎,对他日后行走天下必然是个麻烦,只是他现在更担心的是沈醉的如何了。 当时他去挑战楚难归之前说的轻巧,可如今想来他当时心中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多半是赢不了的。 那他为何依旧要前去 也许真的是如他当时所说,江湖之中的每一个习剑之人都有一个挑战江湖第一剑客的梦想,也可能他确实有一偿心中夙愿的打算,那办完心中的事情他又要去何处会不会因为燕国的事情做出什么其他的事情 往往外表无情之人最多情,往往外表洒脱之人也是最放不下。 他叹了口气,有些事情如今不论他怎么想也于事无补,即便他知道沈醉要去做什么也多半拦不住,何况如今他自己都自顾不暇,又哪里管的上其他。 一旁的周卫两人也是各有心思。 周言此时心中既有死里逃生的欢喜也有劫后余生的后怕,方才他亲眼目睹了那些人的厉害,不由自主的为自家老爷有些担心。 当初自家老爷答应他们的是对付山阳镇的吴非,那个吴非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读书人。即便是有东南吴家撑腰,可仗着他们周家的财富地位,想来他吴家也不会拿周家如何。 可方才见到的那个两个白衣人,武艺修为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周言闯荡江湖多年,虽说武艺受限于资质,可江湖阅历还是有些的。 有如此武力的,在东南只能是剑阁的人,他虽然不知道剑阁为何会插手此事,可剑阁他们周家惹不起。所以他现在有些迟疑,是要先把这件事和自家老爷说一声,还是先把粮食送到山阳镇,可一旦把粮食送到山阳镇,他们也就彻底没了回旋的余地。 在他身旁的周卫倒是没有想这么多,他原本以为江湖之中所传闻的万人敌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可今天一见竟然真的有人这般厉害,他虽然不知道今日见到的几人都是什么人,可哪怕只是猜测也知道他们必然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江湖高手。日后如果他也能成为这样的高手倒是真的威风的紧。 不过他也有些小小的担心,就凭他这些武艺,万一日后在江湖上行走,一不小心招惹了一个高手,自己岂不是会死的很惨。 他不自觉的看向朝清秋,如今朝先生的面貌虽然与之前不同,可却变的更像是一个江湖人。 也不知朝先生这一身武艺是如何练成的。 朝清秋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只是许是生根面皮带的久了,眉宇之间有些显而易见的僵硬。 他笑道:「不用担心,像他们那种高手在江湖上不常见的,不过日后你行走江湖还是要小心些,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江湖之中从来都缺高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周卫吞了口口水,「江湖上还有比今日碰到的这两人更高的高手」 朝清秋一愣,一时之间倒是没法子回答他的问题。 那个剑阁的高手在天下的高手之中也不多见,而楚难归除了是当今公认的天才第一剑客,也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 山野之中到底有没有人能够比他更高一筹,谁也说不准。 这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隐居在江湖之间,层出不穷的江湖奇人异士。 最后他只能摸了摸鼻子,尴尬一笑,「应当是有的,毕竟多的是奇人异 士。」 他又转头看向周言,「老先生应当已经猜出来那两人是来自剑阁了」 周言知道瞒不过朝清秋,只能点了点头。 「所以老先生如今是在想要不要和周老爷子言说此事看看要不要和吴非继续做对」 周言只能再次点头,没法子,如今老爷不在,他在这里的年岁最大,辈分最高,这些得罪人的事情只能他自己来,而且有些话,早早挑明总好过一直闷在心里,到最后反目成仇。 周卫有些惊讶,他站起身来,立刻开口,「周爷爷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咱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再说那些人不是已经被打退了管他什么剑阁不剑阁的。」 朝清秋伸手将周卫按在马车上,「老爷子这么想才是对的,也无可厚非。出门在外,终究是多个心眼的,我猜老爷子肯定是在想,要是山阳那边输了,剑阁那边自然会对参加的所有人都怀恨在心,说不定就要把怒火全部倾泻在周家身上。即便是赢了,也难免周家不被剑阁记恨上,我说的是也不是」 周言无言以对,虽然朝清秋说的都是他心中所想,可真的当面说出来,难免有些让人有些难堪。 这也是为何所有人都知道说实话的人是为他好,可偏偏却不爱听,因为实话最伤人心。 「朝先生所说的正是我心中所想。」 「可老爷子有没有想过,即便是如今周家半途退出,剑阁那边会不会记恨上周家且不说,单单是吴非就不会善罢甘休,他这种疯子可不会顾全什么大局,求的就只是个心中痛快。」 周言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知道朝清秋说的在理,可遇到事情人心之中难免有个万一。 万一事情不至如此,万一事情尚有希望。 所以许多事情哪怕已经来到眼前,依旧苟且求生,不愿奋力一搏。 朝清秋笑道:「所以人心之中最难的就是打杀那个万一。如今山阳镇的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即便周家想要反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倒不如跟着范家走下去,说不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言沉默良久,「只是这件事我还是要派人去和老爷商量一下,毕竟我只是个下人做不得周家的主,最后到底要如何,还是要老爷拿主意。」 朝清秋点了点头,「那是自然,我相信周老爷子会做出正确的决断。」 他看向前方,不远处的山阳镇已经冒出头来,整座城镇在日光之下越发清晰。 他那张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越发白皙的脸上,带上了更多的江湖气。 ------------------------------------- 山阳县衙的后宅之中,孙伍和陈止要比朝清秋等人先回来一步。 此时吴非正用力搓着下巴,「这么说前辈的意思是山阳镇的事情剑阁要放手不管了」 坐在椅子上的陈止带着笑意点了点头,「说的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们终归是山上人,你们山下人的事情我们不便多理。这些日子孙伍在这里也帮了你不少,也值你家给的那些银子了。」 吴非用力抓住身后椅子上的横木,难得的有些失态,只是他很快就恢复过来,轻轻吐了口气,「如今山阳镇的情况如何,想必前辈也清楚,如今要是孙兄突然离开,不是把晚辈往绝路上逼吗」 陈止神色不变,只是笑了一声,「逼你又如何你的生死关我何事」 「自然不关前辈的事,这些日子孙兄确实帮了我不少,前辈想要带孙兄离去就带孙雄离去就是了,晚辈自然不敢阻拦。」 吴非话风一转,因为他方才从陈止的眼中看出了杀机,只要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他也听说过剑阁之 人修行的都是什么出世之剑,自来对人情都淡漠的很,万一真的一言不合死在此人手上,那才是真的不划算。 陈止起身,「识时务者为俊杰,想来县令大人这种人不论在哪里都是能出人头地的,只是我虽然不看重人心善恶,可终究行事不能一味任由心思,不知道大人以为我说的可对。」 吴非到底是狂傲不羁,哪怕如今他知道眼前之人是个江湖之中的绝顶高手,依旧是笑道:「常听说剑阁之中的出世之剑弃心绝欲,如今看来前辈的剑术只怕尚未绝顶啊。」 陈止点了点头,也不曾发怒,只是笑道:「很好,大人的心性果然不一般,可惜不曾在我剑阁习武,不然定然是江湖之中有数的好手。」 吴非后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我的志向,从来不在江湖。」 陈止不再多言,迈步而出。 吴非转身打量着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副猛虎下山图,日光偏转,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门外,孙伍见陈止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师叔。」孙伍欲言又止。 陈止知道他的心思,「我知道你想要和那个朝清秋再决胜负,只是如今你必然不是他的对手,没必要白白送命,和我回山上,日后自然有你报仇的机会。」 「那吴非这边」 陈止笑了笑,「空有枭雄之志却无枭雄之能,刚不可久,此人活不长的。」 第三百二十六章 楚歌四起 山阳镇范家后院,范夜正围着脸上没了生根面皮的朝清秋左转右转。 他之前虽然听说过江湖上有这种古怪技艺,可到底没有真正见过。 在他心里即便那生根面皮做的再是天衣无缝,按着他范大公子的才智也应当能够看出些纰漏,没想到如今自己身边的真的有了一个,他反倒是没有丝毫察觉。 站在他一旁的周齐家也是心中惊叹,如果这才是朝先生的真正面目,那当初那副生根面皮做的真是鬼斧神工,相处了这么多日子也没有察觉端疑。 他与范夜的咋咋呼呼不同,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傲气,何况自小就被称为神童,只不过都被他掩盖了起来。 范夜还是忍不住坏笑道:“你如何证明是我师父空口无凭,你这样很难让我们相信啊。” 朝清秋也是笑了笑,只是如今面目转换,已经少了些当初那种读书人的书生气,看的范夜在心中连连称奇。 “看来范公子每日站桩的时辰还是不够久,公子是想要多添些时辰” 范夜立刻摇头,“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我师徒情深,我刚才就是开个玩笑,先生不要当真。” “咳,咳”范老爷子咳嗽了几声,打断了范夜的插科打诨,虽说他对朝清秋突然换了面貌的事情也有些吃惊,可毕竟老人见多识广,以前走江湖的时候即便没有见过,可多少也在江湖上听过不少这种事情。 朝清秋既然不以真面目示人,想来必然是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有些事情旁人不愿,说他们自然不能多问。 “朝先生,如今粮食已经送来了,山阳镇里暂时没了粮草之危,先生以为接下来吴非会如何作为” “如今咱们手中多了粮食,吴非手中又没了剑阁,此消彼长,我猜他接下来只能狗急跳墙了。” “此时如果他要退回吴家咱们还真的没有法子,可事到如今,想来不论换成任何人要他这么退去,多半都是不甘心。谋划许久,不试一试,谁又甘心” “先生以为他的目标是咱们还是别处” 朝清秋沉默片刻,看了眼摆在众人身前石桌上的木质棋盘。 “咱们早就知道吴非是个疯子,一个疯子面临绝境会如何做老爷子可能猜到” 老人到底阅人无数,“先生的意思是吴非会鱼死网破” 朝清秋捻起一颗石桌上的白子,此时白子已经被黑子四面围拢,独独占据了东南一角。 朝清秋却不是把棋子放在棋盘上,而是将整张棋盘上的棋子打乱。 “如今他想要破局,自然是将一盘棋子打乱,只有越乱他才好在火中取栗。” 周齐家忽然道:“难道他手中还有什么底牌不成按理说如今他在山阳镇里已经是四面楚歌,此时不走,他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里” 朝清秋摇了摇头,“不管他如何想,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齐家,你立刻派人联系连云寨,他们也该动上一动了。” 周齐家立刻转身而去。 “师父,那咱们接下来如何” 朝清秋看了眼棋盘,“静观其变,现在最该着急的应当是咱们的县令大人。”…………………………………… 山阳县衙,吴非将剩下的人手召在一起。 他仰躺在椅子上,嘴里哼着刚刚才从酒楼里学会的十面埋伏,初学乍练,有些音还掌握不准,只是曲中的词他倒是熟稔的很。 十面埋伏这支曲子在酒楼之中并不是大受欢迎的曲目,毕竟人家去酒楼之中求的是一个好心情,即便是说书先生讲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江湖事都要比这支曲子更受欢迎些。 “王捕头,你可知道我哼的这支曲子是何名目” 王越也是混迹在市井之中的老人,如何不知这支曲子,只是他不敢说。 。 十面埋伏,到底不是什么好寓意,尤其是在如今的形势之下。 “既然王捕头不愿意说,那我替你说。这支曲子叫十面埋伏,讲的是一个绝代英雄被人重重围困在江边,欲出不得,欲死不能。” 他坐起身,微微前倾,“诸位,如今我与此人境遇何其相似进退都不得,你们说我该如何是好” 在场众人都没言语,他们多少都听过这个故事,即便是秦楚这个不喜欢读书的武夫都曾经听李云卿说起过这个故事,当时李云卿还略带深意的说了一句,“那个霸王和你一样都是重瞳呢。” 如今吴亦和王越是不敢开口,此时多说多说多错,他们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傻子。 秦楚则是不屑开口,他身后背靠秦国,本就不需要害怕吴非,再说在他看来,吴非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咎由自取。要是他有那个李云卿的半成手段,也绝不会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 吴非叹了口气,“如今事到临头,我能倚靠的就只有你们了,你们可千万不能让我失望。” 王越和吴亦赶紧行礼,吴非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要的就是他们表个忠心。 秦楚却是站立不动,毫无动作。 吴非也不在意,他本就没想着想要吴非表态,只要他身后的秦国站在他们这一边就好了。 秦楚哼了一声,“有何计划吴县令只管说就是,我必尽力而为。” 吴非笑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诸位都知道,如今的形势对咱们十分不利,要是熬下去,咱们多半要吃大亏,所以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法子破局。想了多日,我发现如今想要破局只有一招。” 他拍了拍身前的桌子,“唯有突围。” “如今咱们在山阳四面皆敌不假,可你们真的以为我没有手段了不成自然不是。” 他拍了拍手,从屋外走进两个老人,一胖一瘦。 有些肥胖的老人面上带笑,和蔼可鞠,一抬头时笑眯着眼,看不出脸上的神情。 有些高瘦的老人则是一脸桀骜,头颅抬的老高,恨不得把目光抬到天上去。 秦楚与两人对视了一眼,顿时如芒在背,这两人的修为绝不在他之下。 矮胖的老人朝着他眯眼一笑,点了点头。 高瘦的老人则是瞥了他一眼,有些不屑。 吴非笑道:“他们两位是我爹给我派来的人手,都是少有的高手,外面还有不少吴家的死士。如何有些这些,你们觉的我能不能和云澜他们斗上一斗。” 吴亦面上没有变化,心中却是十分震惊。 当初他来的时候吴家可是不愿派出人手来帮吴非,这才会让他自己组织人手前来。如今还没有过多少时日,怎的吴家那边会变了主意 要知道如今吴家那边可不是吴家家主一人做主,吴非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好,吴家的吴三爷也好,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绝不会轻易妥协,尤其是这种大事,难道是如今吴家那边又出了什么变故。 吴非看着吴亦脸上的神色变化,饶有趣味。 他最喜欢看人心境的变化,事实自然没有吴亦猜的那般复杂,其实简单的很。 人心软弱,各有所求。 当初吴家主不愿意派人来助他这个长子,是因为全无亲情 自然不是,只不过是在他心中吴家要远远超过他这个长子的性命。 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至于如今,一切转变只不过是他给出了一个更高的价格,一个高到连吴家都拒绝不了的价格。 “赵老和周老都是为吴家出生入死过的人物,如今既然来了,自然就是咱们得自己人,两位请坐。” 两人也不客气,转身落座。 来之前他们对这个早早就离家外出的长子其实知之甚少,。 原本在他们心中吴家的继承人就该是吴耀那个自小在吴家长大的嫡子,更何况他们两人还是吴耀的武学师父。 日后如果吴耀如果能够继承家主之位,他们自然能够一步登天。即便碍于规矩不能掌控实权,可好歹也能在吴家落个富贵,可要是日后是吴非这个相当于外人的人来掌权,那吴家日后未必还有他们两人的容身之处。即便吴非看重他们的一身本事,日后也多半是劳碌厮杀的命。 “好了,如今知道咱们来了外援,诸位的信心是不是多了不少接下来咱们就商量商量咱们得计划。” 吴非把计划和盘托出。 堂下众人没人言语,各自思索着吴非言语之中的可行之处。 吴非的计划其实简单的很,依旧是各个击破,只不过这次不再是虚张声势。 吴非笑道:“既然都不言语,那就是此计划可行,都回去准备就是了。” 众人各自散去,吴亦却是留了下来。 方才见到那两个老人时他心中就有了一丝异样。 当初他之所以愿意冒着吴家的压力前来相助吴非,就是赌他在山阳镇里能赢,到时候杀回吴家或者自立门户,可如今那两人的到来自然让他产生了一丝危机。 他犹豫片刻,沉声道:“大公子可知那两人是二公子的武学师父。” 吴非满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下注之人 山阳镇县衙的后院里,客来客往。 吴亦刚刚离开,胖瘦两个老人又至。 双方在门口对视了一眼,吴亦也知道两人必然是敌非友,只是他倒也不惧怕两人。 终归这件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早晚双方要有面对面的一天。 当初他冒着风险从吴家出来时本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死在云澜那些人手上是死,死在吴非手上是死,死在这两人手上又何尝不是死。 主脉之人唾手可得的富贵,他这种旁支之人只能用命来求。 两人对他倒也是客气的很,胖老人还眯眼笑了笑,高瘦老者依旧高昂着头,似乎不屑多看他一眼。 双方擦肩而过。 两个老人走入屋中。 “来了。” 吴非虽然对两人笑脸相迎,可屁股依旧赖在椅子上不肯起身。 名叫赵深的矮胖老人眯眼笑道:“长公子真是威风的很,小小年纪就有了乃父之风。” 旁边的高瘦老人叫周佗,闻言也是开口道:“在吴家即便是二公子也要给我们两兄弟些面子,长公子倒是倨傲的很。” 吴非笑了笑,依旧没有起身。 “我知道你们是我那个好弟弟的人,我爹这次派你们来实在是难为你们了,不过如今既然来了,那好好做事就好了,免得我为难。” “长公子真是快言快语,半点面子也不留。” “就算我敬你们如父母,对你们有求必应,又能如何你们真就会对我死心塌地如果真是如此,我反倒是不敢用了。” 此时他终于起身,“我之前一直不在家中,所以你们以我那个弟弟为家主,无可厚非,即便是我处在你们的位置也是一样。” “大家都是聪明人,跟着大势走,吃不了亏的,等到我真正继承家主之位,你们自然会诚心归顺到我手下。” 矮胖老人赵深点了点头,“长公子好大的志向,不过公子说的也在理,我们两个说到底也只是吴家的下人,家主是谁我们就听谁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 高瘦老人冷哼了一声。 吴非看了他们一眼,明显这个矮胖老人要更难对付一些。 “两位来是不是对我的安排有什么不满” 赵深摇了摇头,“不敢对公子不满,只是我们两个来的时候家主说过,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护卫在长公子左右,如今要是我们都出去了,公子身边无人岂不是危险” 吴非正拿着一支桌上的狼毫在那里把玩,笔锋轻掠,有些坚硬硌手。_o_ “两位都是难得的武学宗师,单单守在我身边岂不是可惜,还是去对付那些人更好些。” 胖瘦两人沉默片刻,他们两人前来本就是要吴非一个态度,甚至心中隐隐松了口气。 当初吴家家主要他们来,本就是要他们来护卫吴非的安全,可除此之外,他们自小培养起来的弟子,吴家家主的次子,眼前这个吴非的弟弟,也曾经暗中找到两人。 千言万语,一件事而已。 不要让他这个许久不曾在吴家露面的哥哥活着回到吴家,要么让他死在云澜等人手中,要么让他死在他们二人手中。 两人原本也是纠结的很,似乎不论选那边都算不上是最好的选择。 这种家族之中的争家位之事,丝毫不比那朝堂上的皇子们争夺帝位好上半分。 吴家家主看似好说话,可下起手来,即便是连同族之人都不肯放过,何况是他们这种外姓人。 吴非忽然笑道:“是不是如释重负,突然之间就心神畅快了不用夹在中间,安心的很不必感谢,我就是这般善解人意。” 矮胖老人知道在真人面前也不必说假话,他抱了抱拳,“如此就多谢公子为我等考虑了。” 高瘦老人没有。 言语,他知道矮胖老人的脑子向来比他好使,平日里他做事只要跟着矮胖老人就是了。 吴非挥了挥手,“既然已经说清了,那就退下,准备一下,等会儿我要去拜访范老爷子,把声势弄的大一些,让越多人知道越好。” 两人抱拳退了出去。 吴非则是又轻轻哼唱起那首四面楚歌的十面埋伏。 霸王已入阵,四面楚歌声。 门外,两个老人并排而走。 “老赵,你说吴非此人如何”周佗开口问道。 “来之前吴家之中到处都在传此人嚣张跋扈,行止由心。借着吴家的名头为非作歹。不过如今看来咱们这个长公子只怕不简单。_o_”赵深略一沉吟。 “论心计深沉,二公子多半是不如此人。” 他看人一向极准,要是把如今在吴家的二公子放到此人对面与之对垒,只怕二公子就会不明不白的被此人吞掉。 周佗挠了挠头,“那依着你的意思,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赵深笑眯着眼,“可惜此人自小在外,如今二公子身后有吴家助力,双方谁胜谁负可就不好说喽,要是他能赢下山阳镇这一局,到时候吴家难免又是一场龙争虎斗。” 他抿了抿嘴角,“不过这都不干咱们的事,他说的对,咱们只是吴家的外人,在一旁呐喊助威就是了,不必自己下场。” 高瘦老人点了点头,相交多年,他自然明白赵深的意思。 “那咱们就静观其变。” ……………………………… 今日山阳镇里出了件热闹事,一直被盛传与范家不合的吴县令竟然大张旗鼓的带人去了范家去见范老爷子。 山阳镇不小,可这却成了一件轰动全镇的大事。 如今黑衣教和县衙的矛盾虽然还不曾摆在明面上,可那些市井之间,只能看着大人物脸色过活的小人物自然最是容易察觉到四周的风吹草动。 他们对如今山阳的局势早就有所猜测,范家应当是早早的就和黑衣教勾结在一起了,只是如今吴非这般举动,反倒是让他们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山阳镇的百姓未必都知道李家,可多半都知道范家,尤其是在蝗灾之后,蝗灾一事,让范家名声大震,可以说如今范家已经是双方足决定胜负的关键手,谁得范家,谁得山阳。 如今有些投机之人正打算趁此机会加入黑衣教,不想此时吴非来了这么一手,反倒是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范家老宅里,范老爷子正在招待从来不曾来过的县令大人。 吴非看了看站在老人身侧的朝清秋,“没想到几日不见,朝先生就换了一副样貌。江湖手段,果然神乎其技,不过还是这副样貌更漂亮些,在红翠楼里单是朝先生这张面庞估计就能迷住不少人。” 朝清秋笑道:“相貌英俊,也比不得大人官威赫赫。” 两人言语交锋,各不相让。 “不知县令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要事”范老爷子打断两人。 “本官为一县之长,老爷子德高望重,加上蝗灾之事中出力甚多,是我山阳镇的典范,于情于理我都该来看看老爷子的。” 老人身后的范夜忽然笑道:“大人来山阳可不是短短时日了,如今才来看望家父,真是让大人费心了。” 吴非不以为意,“本官只是公务繁忙罢了,县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何况还有些小人躲在一旁蠢蠢欲动,本官也是不容易啊。” 闻弦歌而知雅意,后宅之中此时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他言语之中所指的是何人。 “不知县令大人所指的女干诈小人是何人有县令虎威,竟然还敢有人放肆不成” 云澜带着杨易迈步而入。 他也不拘束,自顾自的坐在范老爷子身侧,隐隐的与。 吴非对峙。 “大人不如直接说出姓名,我黑衣教既然在山阳镇中,自然该为大人除贼。” “无需劳烦云澜大师,这般小贼我自己就能对付,如今他们虽然小小的得势,可从来邪不胜正,早晚他们会败在我手里。” 云澜轻声笑道:“大人有此心是好的,只是千万不要阴沟里翻船。被旁人平白看了笑话。” 吴非笑道:“自然不会,有我在一日,他们就翻不出浪来。” 吴非身后的高瘦老人看了云澜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杀意。 “好了,我这次来就是和范老爷子随意聊几句,没什么大事,先走一步。老爷子不用送了,招待云澜大师就是了。” 吴非带着身后的胖瘦两位老人离开。 “老爷子怎么看”云澜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大师这么急匆匆的赶来,是怕老头子我被吴非说动,站到他那一边去” 范老爷子言语有些不善。 “自然不是,我只是怕吴非狗急跳墙对老爷子不利,老爷子一心向着山阳镇,我又如何不知。” 朝清秋忽然道:“吴非背后那两个老人大师可知事什么人” 云澜摇了摇头,“这两人应当是几日前突然出现在吴非身侧的,至于底细,我也派人查过,只不过没有丝毫线索。” 朝清秋面色凝重,“这两人的武道修为应当都不在我之下。” “如今吴非已经四面楚歌,还能有哪里的后手谁又会在此时下注”。 第三百二十八章 故友二三 山阳镇一家宅院里,秦楚正提笔作画,此时他刚好画好最后一笔,将手中毛笔缓缓放到笔架上。 身前的宣纸上画着一副有些消瘦,眉宇之间却又带着几分桀骜杀伐气的面容。 正是如今面上没了生根面皮的朝清秋。 他看向身后负手以待的天诛卫。 “速速将此画送回到东都,切记,一定要交到大掌柜手中。” 身旁的天诛卫有些不解,为何秦楚偏偏强调要交给大掌柜。 要知道现在天诛之中真正管理天诛之事的反倒是三掌柜,大掌柜已经极少插手天诛之中的具体事务了。 只不过他心中虽然困惑,可却不曾开口询问。 奉命行事本就是天诛的底层的规矩之一,秦楚如今是他的上级,哪怕秦楚此时要他去死,他也不能多说半个字。 此人将画卷卷起,出门去安排人手。 秦楚则是微微有些愣神。 画卷上那张脸他是认识的,当初曾经在大秦那些通缉之人的画卷中见过,甚至是其中赏金最高的几人之一。 燕国太子殿下,燕长歌。 好大的名头。 他如何也想不多,当初在连云寨上他和李云卿随便碰到的一人竟然就是这个天下难得的大人物。 逆推回去,他心中又想到了不少细节,其实多少是有些蛛丝马迹可寻的,当年他修为低,看不出朝清秋身上的底细,传说当年燕国破败,他曾身携半国武运,如今想想,当时朝清秋身上那件白袍就极为怪异。 不过不论如今怎么想都无义,只是他忽然有些怀疑,他没有发现此人的贵怪异,那李云卿呢 那个古怪的二公子真的没有半分察觉在东都时他李云卿又为何要刻意靠近朝清秋 他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不是他一个寻常的武夫该想的。国家大事就交给那些该烦心人的去烦心就是了。 能想到先把画卷交给大掌柜他就已经尽力了。 如今朝清秋是有间私塾的学生才是最为麻烦之处,有间私塾最是护短,整个东都城里哪个不知,所以该如何还是要先交给大掌柜去想。 他微微后仰,觉的有些无趣。 他这种人本该驰骋于疆场之上,窝在天诛之中,整日里做这些勾心斗角之事,只是想想便让他头痛。 他的战场本该在沙场之上。 当初他和李云卿初次去往东都城,他就和大掌柜提出过此事,只是被大掌柜一口回绝了下来。 那时捻着佛珠的大掌柜并未给他理由,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要他在天诛之中效力三年,三年之后,他是想去做官也好,是想要从军也好,都任由他去。 秦楚叩着身前的木桌,有些故人也该是时候见上一见了。 ………… 范家大宅里,朝清秋也遇到了一个故人。 一路风尘仆仆从永平镇里赶来的沈行正大口朝着口中灌着茶水。 茶水虽然有些苦涩,可他也顾不得了。 他一边摇着羽扇,一边看着朝清秋大笑了几声,“果然还是你的本来面貌看着顺眼,之前那副样貌还是太文弱了些。” 朝清秋没理他的调笑,“你来的太快了。无错更新” 沈行点了点头,“确实是快了些,不过太子殿下有命,我可不敢耽搁。连夜跑死了三匹马才赶到这里,我也不容易。” “我离开永平镇这些日子,镇子里可还好” “有我在自然出不了什么大事。林任读书也算是小有所成,如今有间私塾里的大半课业都是他在代师授课。” “至于王峰嘛,本就是习武的人才,加上他也勤奋,如今在永平镇的小江湖里倒是混的不错。” “那就好,也不算辱没了他们先生我的威名。” “还有西风客栈的赵。 老板等着你下次回去喝酒,卖肉的楚屠户夫妻也常常念叨你。” “有劳他们挂念了。” 朝清秋笑了笑,眉眼温柔。 沈行忽然严肃道:“你现在还是先不要顾念他们的事情了,你自己这边该如何如今你身份已经暴露,只怕是个不小的麻烦。当年知道你相貌的人不少,东南这边还好,可有朝一日你一旦北返,必然要面对一场生死局。” 朝清秋沉默片刻,“所以你的意思是” 沈行笑道:“你是知道我的谋划的,留下来,与我一起谋划东南之地,到时候东南既成,北面有燕国旧部响应,咱们再联合西楚,与秦国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朝清秋凝视他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还想再看看,再说如今又不是只有我一人,燕云也在,既然不缺大燕皇族,自然也不必盯着我不放。” “如今大燕遗族不止我一人,我想秦国那边未必会把我这个亡国的太子殿下当回事儿。” 沈行不置可否,“殿下还是要小心些,不过这次的事情我倒是很有兴趣,即便殿下不找我来,我也想要借机掺上一脚。” “这个东南吴家本就是我的谋划之中绕不过去的一处。” 朝清秋站起身,不远处风过林稍,蝉鸣几声。 “也不知如今燕国旧地如何了,燕云在江南之地又如何,虽说他如今的心境远非当年可比,可终究是寄人篱下,希望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沈行倒是不太在意,“殿下不必担心,艰难困苦,才能玉汝于成,咱们找些人谁不是如此。” 朝清秋点了点头,低声重复,“是啊,咱们几人都是如此。” ………… 江南,金陵。 前些日子金陵城中出了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有一个据说是燕国皇族公子的年轻人暗中进入了金陵城中,只是既然是暗中进城的,那为何如今又搞的众人皆知了 聪明人心中自然各有答案,至于对与不对,其实并不重要。 楚国在各国之中历史最久,楚人向来气盛,以为天下诗书都在楚国,向来看不起燕秦这些边境之国,即便是秦燕的贵族子弟,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些陡然炸富的乡野之人罢了,上不得台面。 楚国贵族都是如此,那些寻常百姓如何,更是可知。 昔年燕国强盛之时,燕国使臣来到金陵都难免要被楚人羞辱几分,更何况如今燕云是个亡国公子。 国破家亡,越是身份高贵,越是要凄惨几分。 金陵城中有条紫御道,是楚帝出行的必经之路,平日里沿途多商贩,是金陵最为繁华的几条街道之一。 一个一身布衣的年轻人正走在紫御道中,沿途不时还要朝着四周张望一二。 此人自然是初来乍到的燕云,虽说如今金陵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他,其中也夹杂着不少谩骂,可他的心境倒是平和的很,甚至嘴角还带着笑意。无错首发 与之前经历的逃亡之事比起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就像沈行所说,艰难困苦,才能玉汝于成,遭逢大难,当年那个满心燕国帝位的年轻人,如今早已今非昔比。 他随意走进附近的一家书铺里,架上藏书琳琅满目,许多典籍即便是他在当年的大燕皇宫之中都不曾见过。 虽然刊印粗陋了些,可价格却是极为廉价。 燕云感慨一声,江南多读书人,果然不是没有缘由的。 “公子,咱这的书不少都是孤本善本,也就在咱们江南能买到,出了江南,只怕就再也碰不到了喽。” 书铺里的伙计见燕云的声音中带着些北音,急忙给他介绍起来。只是即便是推销店中的书,依旧是带着些南人独有的倨傲之意。 燕云将手中挑好的几本书交到小二手中,结算了银钱。 。 他迈步而出,“刚好”碰到了他在江南最尊重的读书人。 “柳将军,不知咱们是偶遇还是将军特意来寻我。”燕云笑道。 而他对面之人一身白衣,腰间插着一卷竹简,赫然是楚神柳易云。 柳易云也是笑道:“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凑巧,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如果柳将军是因为我来到江南的消息泄露之事,那便不必多说,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柳易云点了点头,“确实是为了此事。” 在此之前,哪怕秦人知道燕云没死,可并不知道他的具体所在,即便想要铲除后患也无从下手。 而如今爆出燕云在楚国的消息,难免会让他的处境危险数倍。当初朝清秋在楚国之时天诛就曾涉险暗杀,多亏沈醉所救。 如今燕云虽然与楚国朝廷表明了身份,也算是有了燕方护佑,可世上自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何况秦国的杀手从来都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燕云笑道:“柳将军不必担心,我来之时就已经做好了暴露身份的准备,也算是能帮他分散一些秦国的注意。” 即便是聪明如柳易云也是一愣,“他是何人值得你用性命相保” 燕云笑望向燕都方向,“是我的旧友,这个世上没人比他更值得。” 当日在东都城中,朝清秋以为燕云不知他的身份。 只是他还是小看了燕云,他早就猜出了朝清秋的身份。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当年的燕国太子殿下,因为那是他前半生的假想之敌。 他喃喃自语,“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箫鼓追随春社近 自打吴非前几日来拜访之后,山阳镇里风平浪静,连日无事。 山阳镇是东南远近闻名的产粮大镇,世世代代以农为生。 以农为生,便要推古崇神。 许多年来镇子里都会在固定的日子进行社祭,这么多年来,不曾断绝。 再过几日又是社祭的日子。 社祭之日,白日欢歌,夜不闭户,欢饮达旦。 范家,内宅大院。 范老爷子的身子这些日子越发不好了,许是年岁到了,除了整日不断地咳嗽,腿脚也越发不灵便,即便只是下床也要人搀扶。 范夜也是十分担心,整日里忙里忙外的四处给老爷子求医问药,甚至还找了不少偏方法子,可始终不曾有甚疗效。只能看着老爷子一日比一日衰落下去。 范家巨富,可有些东西,即便有再多的钱财也是买不来的。 四下无人之时,范夜总会偷偷啜泣,这个一辈子不曾经历过什么风浪的富贵公子破天荒的有些害怕。 当年那个拿着藤条满院追着他跑的汉子好像忽然之间就弯了腰身。 人生苍老似乎只是风霜迎面,然后骤然之间就老了下去。 不过对此事老人自己倒是看的开,反倒是常常安慰范夜,生死既定,多想无益,倒不如乐天知命,安安稳稳的渡过最后这段日子。 可惜人不去寻事,事情偏偏自己找上门来。 前几日李家找上门来,说是请求范老爷子为今年的主祭之人。 社祭的主祭历来是由山阳镇的各大家族轮流来做。 去年是李家,按理说今年应当是仅次于李家的王家,可偏偏王家老爷如今做生意出门在外,加上又碰到了蝗灾,被隔绝在外,不知何时能回来。 如今祭祀在即,半分也拖延不得。 在山阳镇里论资历威望没人比的过范老爷子,所以李家这次又找上门来。 范夜拉着送信来的仆人一番盘问,只是丝毫没有问出有用的消息。 送信来的仆人一问三不知,看样子倒不像是装傻充愣,只能说李家主选了极好的送信之人。 信上的言语恳切,极为谦卑,看样子就不像出自一个豪门家主之手。 范老爷子斜卧在塌上,仅仅是拿着那封轻薄的书信就让他双手有些微微发抖。 “爹,我看这次不如我替你去,你如今的身子,禁不住他们这么折腾。” 范夜平日里虽然喜欢油嘴滑舌,可真到了大事上倒是不含糊,以如今范老爷子的身体,实在是没必要去和他们凑这个热闹。 “咳咳,前几日才夸了你小子有些进步,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范老爷子吐了口气,心中这才舒畅了几分。 他将手中的信左右翻转了几次,“这个李安倒是会抓时机,咳咳,知道我推脱不得。” 范夜也是聪明人,他知道老爷子的意思。 如今正是黑衣教和吴非争锋的关键之时,山阳镇里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都在盯在范老爷子身上,如果李家此时放出消息,而范老爷子又不能出现,到时候只怕要对如今的大势有不小的影响。 “这个李安实在是可恶。”范夜怒骂了一声。 “这种事绝不会只是李安一人做主,多半又是那个吴非的谋划,我之前还真是小看了这个吴县令,竟然连半点机会都不愿意放过。”范老爷子有些无奈。 周齐家接过老人手中的书信,仔细打量了几眼,“老爷子,我觉的这件事只怕没这么简单。” “我听说山阳镇的社祭当日,镇中百姓会彻夜欢歌,不禁门户” 周齐家不是山阳人,虽说对山阳镇的社祭有些了解,可大半都是道听途说,不曾亲眼见过。 范夜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社祭之。 时昼夜狂欢,这是当初就定下来的老规矩。” 周齐家把信放在桌上,“如果这日老爷子在众人面前出了事情,山阳的百姓会如何” 范夜冷下脸,他方才不是没有想到周齐家说的这种可能,只是他不觉的吴非敢在社祭上闹出什么事情来,毕竟这是山阳镇的大事,真的出了事情,他吴非也要受到牵连。 周齐家摇了摇头,“如今吴非虽然表面上客气,可谁都知道他已经和咱们到了针锋相对的境地,难免他不会做出鱼死网破的事情,咱们还是要小心些。” 范老爷子点了点头,“齐家的话是老成持重之言,虽然我不怕死,可不能因此给你们添麻烦。” “而且从这封信上的措辞来看,其实李安这个老滑头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他堂堂李家主怎么会如此低声下气,即便是受了吴非的胁迫也不该如此。所以他在信中如此措辞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这次危险的很,要我小心。” “人一上了年纪,果然都容易成精。” 范夜咬了咬牙,他也明白,要是吴非真的想要在这次社祭上孤注一掷,只怕事情真的要有些麻烦了。 周齐家叹了口气,“可惜朝先生不在,不然事情倒是容易了不少。” 范老爷子咳嗽一声,用手中手绢擦了擦,“希望朝先生能够赶回来。” ………… 连云寨里,寨主冷痕和军师沈玉正在招待一个从山阳镇来的异乡故人。 连云寨最高处,孤峰独立。 “没想到朝先生会突然来访。” 冷痕依旧是席地而坐,脸上看不出神情,前些日子除了魏横,如今山寨里只剩下他这个真正的当家做主之人,只是冷痕似乎显的并不是很开心。 沈玉则是盯着朝清秋,不过有些日子不见而已,他发现朝清秋竟然已经彻底换了面貌,虽然听说过江湖上有种改头换面之术,可到底不曾见过。 朝清秋抬眼望去,满山风光入目。 “原本早该来了,只是山阳多事,所以直到如今才能来探望二位。” “朝先生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了,必然是有大事了” 冷痕快言快语,沈玉则是苦笑一声。 朝清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了指更高处,“我记得江南那边的连云寨是要比这边的更高些的。” “而江南连云寨的最高处是老寨主的墓碑。” 冷痕猛然起身,他这辈子也曾为了活下去弯过腰,可独独听不得别人以老寨主为筏,谁敢如此,他就算是拼出命去,也要和他们拼上一二。 沈玉赶忙伸手将他拦下,他有些奇怪,按理说朝清秋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不该提及。他这次既然是为了求助而来,更应该明白老寨主是连云寨的禁忌,不该这么口无遮拦才对。 朝清秋笑了笑,“我提及老寨主不是为了和你们拉进关系,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们,对老寨主我尊敬的很。” “如今山阳镇的事情不论你们出不出手,我都不会强求。我只是希望连云寨自老寨主传下来的江湖道义,在这座连云寨里依旧还能保持下去,也希望冷寨主和沈军师能够不忘初心。无错更新” 冷痕脸色数变,身上杀气更重了几分,朝清秋却是神色不变。 冷痕蓦然而笑,“不错,沈军师说的不错,朝先生果然是个有胆有识的人物。” “不过方才那番话,多少有些读书人的以道义相挟了。” 朝清秋笑了笑,“确实有些,不过也是清秋的肺腑之言。有些话,可能确实会让人觉得难听些,可未必不是说话之人的真心话。” 冷痕摆了摆手,“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弯弯绕我也不想知道,这些事情你只管和沈军师说就是,你们两个肯定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我只知道一件事,既然咱叫。 了连云寨的名字,就不能给老寨主丢脸。” 朝清秋朝着他们抱了抱拳,行了一个江湖礼。 ………… 山阳镇,县衙后院。 吴非今日心情极好,嘴里还哼着小调,李家家主李安站在他下首。 “李老哥,你说范老爷子会不会上钩” 李安笑道:“大人放心,咱们这招对旁人未必会有效,可对范老爷子这种整日里把山阳镇挂在嘴上的人最为有用。” “有些话,说的多了,自己也就信以为真了,原本是说给旁人听的话,说着说着反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了。” 吴非也是笑道:“不想李老哥心中还有不少感悟啊。” “毕竟是活了半辈子的人,见过的人和见过事多些,不值一提。” “那李老哥觉得咱们这件事有几成胜算”吴非起身,将手中刚刚写好的一副字画挂到墙上。 “范老头也是活了这么多年的人物,人老成精,多半也能猜到咱们得意图,不过如今那个姓朝的不在,倒是咱们的好机会。” 吴非点了点头,“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喽,这次的社祭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能不能成就在此一遭了,李老哥,想必你不会拖我后腿的,对不对” 李安心中一惊,只是脸上神色不变,“小人自然是唯大人马首是瞻。” 吴非一笑,“如此就好,那李老哥可以下去准备了,过几日我要给他们一个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山阳社祭。”。 第三百三十章 在祀在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一国之事如此,一家之事如此,一镇之事自然也是如此。 山阳镇里的社祭是镇里除了收庄稼之外的最大事,即便是出门在外的镇里人只要允许也会尽量从外地赶回来。 在山阳人心中,这社祭的事绝不比过年的事要小。 读书人不信鬼神,可对这些寻常百姓来说,天下事再大,大不过鬼神事。 今日是迎土地神的日子,按着这些年的老理本该是范老爷子亲自去镇外迎接,不过如今范老爷子的身子实在是有些病弱,出不得远门,这些日子勉力调养,也只是能勉强下床走动罢了。 今日范夜带着周齐家代替范老爷子去镇外迎土地神。 按照旧俗,迎接土地神之人要从镇中而出,将镇外的土地神引入镇中,然后绕着镇中行走一圈,将镇中的各大世家门户,肥沃土地都走上一遍,保佑来年平平安安。 至于那些贫寒之家,市井巷弄如何土地神大人忙的很,哪里有空闲来搭理这些蝼蚁一般的人物。 土地神进镇必乘车马,每到一处必有生鸡祭祀牛羊,这也是为何社祭一直放在这些世家之中的缘由,即便是给了你贫家子,难道你就能接住即便是运气好得到这个机会,家中的财富也往往支撑不起。 范夜今日出门时原本只准备了两架马车,一架坐人,一架请神。 只是从他出了门口,马车后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由原本的十几人变成了几十人,再变成如今的上百人,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每路过街上一处,总有人家之中有几人加入到队伍之中。 他倒是不担心,毕竟社祭年年都办,他也跟着范老爷子请过不少次土地神,每年都是如此,路途之中都会加入虔诚的百姓。 从始至终,有增无减。 这些百姓最是虔诚,如果有人敢在请神的过程之中从中作梗,即便是平日里贪生怕死,最是怕招惹是非的百姓也敢出手去阻拦。 因为他们相信神明必然会出手相护,既然有神明相护,那自然是百邪不侵。 周齐家看着身后越来越多的百姓,伸手揉了揉额头,他周家在鸿儒镇也算的上是世家大族,可即便是他也没见过这般大阵仗。 几人的阵仗见过,几十人的阵仗见过,几百人的阵仗也见过,可独独这接近千人的阵仗不曾见过。 「阵仗还不小,你不怕吴非选在此时闹事」周齐家看范夜镇定自若,调侃了一句。 「吴非是聪明人,虽说如今他不得人心,可毕竟还有个官府的名头顶在头上。百姓即便看不惯他也不会随便对他出手,可他要是在此时动手就完全不同,单单是那些相信土地神的百姓就能冲毁他的县衙。」 「看你言语之中的意思你是不相信这个土地神喽」 范夜靠在马车后面的软垫上,随手拿起前面木桌上的一壶葡萄酒,给自己倒满了一杯。 「你看我像不像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的人」 「所谓神明,不过是有所求而又无所能的人为自家找出个精神寄托罢了。越是贫寒子弟,越是如此。心中极强之人,便会想着万般都由自己争取,那时便是打碎心中神明,知道所谓的神明原来不过是自己罢了。」 周齐家点了点头,「所以天下的宗教就是厉害在此处,人有七情六欲,谁又能万般无所求。富贵之人想要更富贵,仕途之人想要更进一步,掌握权柄之人想要长视久生,即便是真正心怀家国之人也想要家国久安。无人无所求,所以哪怕有些人知道将希望寄托在宗教之上是虚无缥缈的事,可事到临头,依旧只能如此,如此想想还真是有些可悲。」 范夜见他悲天悯人,忍不住笑道 :「其实仔细说来,你们儒家又何尝不是一门宗教开宗立派,教书育人,只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罢了。儒家门生,都是你儒家的教徒。」 周齐家倒是没有反驳,反倒是叹了口气,「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话如何解倒是我儒家如今的一道难题。」 范夜没理他,他当年说是韬光养晦,其实说到底本还是他本就不喜欢读书,尤其是那种儒家经典的辩难,更是敬而远之。 如今他虽然在拜了朝清秋为师之后读了些书,可也不过是粗略涉及,远远达不到精读的地步,朝清秋倒是也没要他精读,观其大略即可。 范夜忽然叹了口气,「不过到了如今我反倒是愿意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了,如果求神拜佛真的能实现愿望,我可以求遍漫天诸佛,即便是花光如今的家产我也愿意。」 周齐家点了点头,他知道范夜是担心范老爷子的病情。 生老病死,药石不可医。 这个是他方才说宗教厉害的原因之一,即便你本人无所求,可你身边人的生老病死你又如何能够无欲无求。 动我心弦者,何人 多少人入庙烧香,为的就是那个不过是寻常纸张的平安符。 求的就是那张纸上的几句吉祥言语。 所以有句话真是不曾说错,众生皆孽,有情皆苦。 ………… 山阳镇外,早有人将今年铁匠铺中早早已经打好的土地爷送到了镇外。 几十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守在这座用生铁筑成的铁像之前,生怕铁像在这镇外遭了不测。 范夜等人乘车而出,早有老人上前一步,给他们递上熏香。 这些都是老人们平日里省吃俭用后自己购买的,范家家大业大自然不差这点熏香,只是老一辈都相信心诚则灵,加上确实想要为请神做些事情,所以也不让范夜推脱。 范夜倒是没有死命推脱,毕竟这些熏香其实值不得多少银子,最少在他范大少爷眼中算不得什么,日后在寻个机会补偿给这些老人就是了,他只是觉得有些麻烦。 不过范老爷子从小就教导他,与人相处永远不要怕麻烦,尤其是别人对你怀有善意的时候,唯有以善意去回报善意。 他接过熏香朝着眼前的生铁神像俯身拜了几拜,神像漆黑,双手摊开,一手之中拿着几粒种子,另一手之中则是拿着一根铁鞭,铁像的面容也十分有趣,半张面目是在怒目圆睁带着些遮掩不住的怒意,另半张面目一眼看去倒是和蔼可亲,带着些仁慈善意。 诸天神明,一体两面。 敬过香之后要把神像请回到山阳镇中,铁像自然不会言语,所以他们也只是念过一段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的请神誓词,之后就有几个从镇子里跟出来的青壮汉子走上前去,将神像抬上马车。 为了便于将神像送入镇中,所以在铸造神像之时就已经用了特殊的手段,神像看似高大,其实内部当中已经中空,只需几个青壮汉子就能抬起。 范夜等人的马车在前,载着神像的马车在后,更后面是紧紧跟随的山阳百姓。 一前一后,先后入镇。 镇中有一处神迹,是专门用来盛放土地神的「神庙」,其实不过是一处占地极其妙的高台,站在高台之上,刚好能看到山阳镇中的四面风光,据说是当年一个路过山阳的风水大家选出的位置,最是符合堪舆之中所说的风水圣地。 当年那个风水相师曾说,选址在此,日后镇中必会出富贵人物。 这么多年,山阳百姓以此地为根基不断朝着四面延展,反倒是将四周变成了一处市井的卖场,买进卖出倒是热闹的很。 往日里还好,到了 社祭这几日倒是真的变成了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 将神像送入到「神庙」之中,范夜带着周齐家来到范家一家附近的茶铺里,范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生意自然不止涉及粮食一面,早在附近选好了做生意铺子。 周齐家打量着附近喧闹的人群,不得不感慨一声,「这附近还真是热闹。」 人群喧闹,叫卖之声喊破天际,伴随着天上还未散去的蝗虫的嗡嗡声,倒是形成了一副极为有趣的画面。 范夜摇了摇头,「你也不要求全责备,如今蝗灾带来的恐惧还在,他们也需要一个机会来振奋精神。」 周齐家忽然道:「你觉得吴非会在何时动手」 「他何时动手我不知道,不过既然他李家既然找了我们范家来主持社祭,那多半是要对我李家动手。倒也不是我妄自菲薄,如今我的身家还不值得他吴非冒险来对付我,得不偿失嘛。他要对付的肯定是我家老爷子,如今老爷子还没入局,我不信他吴非会动手。」 周齐家点了点头,「所以说如今主动权在我们手中」 「也不能这么说,社祭之日在两日之后,所以两日之后我家老爷子是必然要到这里来的。留给咱们的时间其实只有两日而已。不过这次对吴非来说是机会,对咱们来说又何尝不是」 周齐家抬眼望去,在此地能够遥遥望见那个生铁土地神的半张面目。 青面獠牙,愤怒狰狞。 第三百三十一章 儒与礼 一日之后,一辆马车从摆放着生铁神像的神迹之地驶往范家。 范夜要留在神迹之地为明日的社祭做准备,所以这次的马车上只有周齐家一人。 架车之人则是周家这次送粮来的周卫。 周卫自小跟着周齐家一起长大,虽然对外是主仆之名,可周齐家从来也不曾拿他当下人,两人感情极好,所以言语之间其实极为随意。 “公子,这个山阳镇的社祭真是热闹,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盛会。咱们鸿儒镇怎么从来不曾见过有这种盛会” 周齐家微微一笑,“这种盛会倒是算不得什么,咱们鸿儒镇想要办自然也是能办的,只是这当中有些复杂的事,其实才是阻碍咱们鸿儒镇办这种盛会的缘由。” 周卫一愣,“难道不是因为钱财还有别的缘由” “山阳是产粮大镇,咱们鸿儒镇也是,既然山阳有这种传统,咱们鸿儒镇不该没有才是。至于钱财,山阳有范家,可鸿儒镇也有咱们周家,财力上所差不大。可偏偏咱们鸿儒镇就是没有,甚至平日里连寺庙里鬼神佛陀的塑像都不多见,这些自然都是有缘由的。” “咱们镇子的改名你应当也听说过,如今外面都传言是我爹用强力逼迫着镇子里的人同意改的名字,可你以为事情真是如此不成” 周卫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毕竟周老爷子在鸿儒镇里的威风他可是见识过的,或者说周老爷子本就是他们这些年轻人的榜样,这辈子能够成为周老爷子这样的人,不知道是鸿儒镇里多少少年人的梦想。 周齐家哑然失笑,“自然不是如此,周家在鸿儒镇的势力确实不小,不过也远远做不到一家独大,更名改姓这般的大事,哪里是一个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即便我爹真有这个意思,那些宗族之中的前辈伯父们又如何会答应。”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鸿儒镇里儒家学说影响最深,而儒家与其他学说又稍有不同。” “儒家对这些鬼神只说,往往是避而不谈,所以才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说法。而其他诸多教派多是信奉世间有所谓的道德神仙,神鬼佛陀。自然也有些人认为我儒家信奉圣人,那在我们眼中的圣人又和他们眼中的佛陀,天帝有何不同所以有些人也喜欢称儒家为儒教,这也是那日范夜和我说那句话的由来,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我儒家又如何我是儒家子弟,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周卫一头雾水,他就是个纯粹武夫,周齐家和他说的的这些有的没的,他是半点也听不懂,大概也就是能听出个自家公子的本事很厉害罢了。 周齐家大概也没想着他能懂,只是这些话憋在他心中太久了,他又是个沉闷的性子,心中有事大半都会憋在心里,今日难得有个可以言语之人,难免就多说了两句。 他笑了一声,也不再对牛弹琴,“你只要知道咱们鸿儒镇是因为读书人多了些,所以自命清高不屑于摆弄这种鬼神之事就好了。” “读书人嘛,总是喜欢自命清高,偏偏这些读书人又总是能身居高位,世事确实有些可笑。” 周卫嘟囔道:“明明公子自己也是个读书人,说起来还像是看不起读书人。” 周齐家用手中的书敲了敲周卫的头,“读书人与读书人还是不同的,你家公子我就喜欢这种烟火气。” 周卫沉默片刻,说了句往常他绝对说不出来的言语。 “我觉的公子虽然比那些读书人要好些,可心里其实还是有些看不起那些寻常百姓的,公子口中的烟火气,才是他们真正的人生。” 周齐家听后也是沉默良久,最后他没有推脱,而是眉宇之间也是有了些萧瑟意。 “你说的对,我和那些人其实没什么不同,甚至我还不如他们,最少他们还可以知道自己的本心。” 不过接着他一扫眉宇之间的阴。_o_ 郁之气,“不过我辈读书人,读过多少书,习过多少字,见过多少人,明白多少道理,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见错,知错,改错,你家公子唯独在这件事上,还算有些天赋。如今我既然已经见到了自己的过错,那自然是要改掉。” 周卫见他恢复,也是嬉皮笑脸的道:“这才是我家公子嘛,早就知道公子是做大事的人物,等到公子成了日后书上的道德圣人,最好能够带上我一笔,能让我这个牵马之人也留个姓名。” 周齐家又是一书砸在他头上,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不少笑意,“好好驾你的车。” 念头通达之后,似乎入眼之中的山水也开拓了不少。 山阳,范家。 范老爷子已经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即便如今他的身子再不舒服,这个社祭他也推脱不得。 周齐家其实说的不错,这山阳社祭对那些年轻的后辈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可对他这种已经半边身子踏进棺材里的老人来说,其实已经算的上是顶大的事情。 赵鹰在一旁搀扶着范老爷子坐到桌子旁的椅子上。 如此大事,自然少不了他山阳豪侠,前些日子他刚好押送镖物到附近的村镇去,所以不曾经历之前山阳镇里发生的事,如今刚刚回来,便又碰到了如今社祭这事。_o_ “老爷子也不必担心,如今范公子和周公子都是难得的人才,那边有他们操持,出不了纰漏。” 老人咳嗽几声,“对齐家我是放心的,只是我家那个臭小子别看如今已经成家了,可做起事情来还是由着心性,半点也不知道约束性子,现在我在还能看顾些,要是有朝一日我不在了,他该如何是好” 赵鹰心中有些感慨,贫寒之家的父母常会挂念自己一旦离世自家的孩子要如何谋生立业,如今看来富贵之家的父母又何尝不是如此 父母为子女计,则为之计深远。 他只能宽慰道:“老爷子不必担心,范公子自小聪明,再说子孙自有子孙福,前辈之人给他们谋划再多,他们还是要走自己的路。” 老人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只是未曾下咽,又被咳了出来。 “赵大侠说的道理我如何不懂,往日里我劝说别人也是一样的说辞,不过明白归明白,真正做起事情来,反倒是犹犹豫豫,心思难定了。” 两人正说着,周齐家已经推门而入。 “老爷子,范兄那边事情有些忙,特意要我来接你去往祭台。” 老人知道明日是每年社祭的日子,不然他今日也不会特意起身相待。 “如此就有劳齐家和赵大侠了。” 赵鹰出现在这里自然也不是意外,范夜如今虽然远在社祭之地,可对家中范老爷子的安危确实是关心的紧,所以赵鹰刚一回到山阳,范夜派出的人就已经找上了门去。 赵鹰本就是个热血侠义心肠的江湖汉子,如今听说是为道义仗义出手,自然也没有迟疑就应了下来,范老爷子自然知道范夜的心思,对赵鹰也十分感激,江湖上有本事的人不少,可雪中送炭的人多,锦上添花的人少。 赵鹰搀扶着范老爷子,“老爷子,我回来怎么没见到朝先生听范夜那小子说朝先生也是个武学好手,我还想着这次等他回来能够和他切磋一二。” 范老爷子神色古怪,“赵大侠,我知道你武艺高强,不过我觉的你还是不要和朝先生比武的好。” 赵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给朝先生留些颜面,尽量只用功力就是了。不会让朝先生丢面子的。” 范老爷子强忍着笑意,“好好,那赵大侠一定不要忘了今日之言,老头子我这辈子真是想亲眼看看你和朝先生的比试。” 周齐家欲言又止,只是被范老爷子扯了扯袖子。 赵鹰总觉的有哪里不对,可偏偏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 车马碌碌,范爷子感觉自己只是在车上打了个盹的功夫,马车已经来到了祭台附近。 范夜早就已经等候在门外准备迎接,老人别赵鹰和周齐家搀扶着下马。 “爹,看孩儿布置的如何” 范夜一手横拦,将其中布置一一指过。 范老爷子一脸淡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不过是站在前辈的经验之上,没什么好夸耀的。” 老人神色平淡,范夜脸上的神采缓缓散去,其实他只不过是想要自家老爹的一句夸奖罢了。 “虽然是因循守旧,不过其中还是有不少出彩之处的,看的出来你小子还是花费了些心思的。” 范夜脸上立刻又开始神采飞扬,“爹,我和你说,这处我是参照了古时候……” 言谈之间滔滔不绝,周齐家笑了一声,这才是他平日里认识的那个将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范家公子。 赵鹰则是猛然转头望向一处。 人潮拥挤,眨眼之间就要流动一番。 赵鹰双眼微眯,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方才他分明察觉到了杀气。。 第三百三十二章 台上风 范老爷子在几人的搀扶之下迈步而行。 沿途之上人声喧嚣,只是见到范老爷子都会自觉的让出一条路来。 在山阳镇里,可以不认识李安这个世家家主,甚至可以不认识吴非这个经常不露面的县令大人,唯有范老爷子大半人都认识。 一来范老爷子早些年身子还壮实的时候经常出现在市井之间,和这些上层人眼中的下层人是真的能够打成一片。 虽说那时候还不是老人的老爷子做的也不多,不过是有时和他们一起吃吃饭,问问他们的境况,到了逢年过节也会给他们加些工钱,往往加的工钱也不多,不过也足够让他们在餐桌上添上一道荤菜。 范老爷子自己都未必当成了什么大事,这些在富贵人家眼中的小事,偏偏却是那些市井人家眼中的大事。 再加上范家家大业大,家中产业几乎涉及了镇中的各行各业,所以各行各业都认识范老爷子,此次山阳镇的蝗灾,范家出人出力,自然让范老爷子的名头越发响亮了。 活命之恩,救济之情,镇子里的人多半都是对范老爷子心怀感激。 再者范老爷子毕竟是山阳镇的首富,家大业大,身家富贵,也算的上是寻常人眼中的一条通天路,如果能够和范老爷子搞好关系,被范老爷子看重,到时候未必不能一步登天。 所以那些镇中的投机之人反倒是显得比旁人更加尊重范老爷子。 范老爷子混迹商场多年,见过太多人太多事,哪些人是真心实性,哪些人是虚情假意,他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分辨,只不过有些事心中知道就好,未必要拿到明面上来说,再说在老人心中也不认为那些人就是错的。_o_ 清高自持,视功名钱财如粪土,世俗历来多所赞扬。寻求富贵功名,历来被世人所耻。 只是范老爷子却从来不觉得这些人有什么错处。 君不见,世上人一边唾弃着富贵,一边又想要富贵 口中所弃,心中所求。 何其可笑,反倒是不如那些敢于直言就是想要富贵之人。 真小人,总要好过伪君子。 真小人还能防备一二,可伪君子,倒是真的防不胜防了。 老人笑容满面,朝着众人摆了摆手,虽说他如今病痛缠身,可依旧是强压下身上的疼痛。 范夜等人知道他如今不舒服,所以拖着他前行的脚步就快了几分。 沿途之上,原本堵在一起的百姓,自发的让开了一条道路。 一声声范老爷子的问好接连不停。 老人走在路上,笑着连连摆手。 老人想着自家一生坎坷,今日如此,是不是这辈子也算值得了。 他感慨一句,“小夜,你说你爹我这辈子是不是值得了” 范夜此时正忙着左右张望,看周围是不是藏着吴非派来的刺客,闻言一愣,立刻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值什么值,这辈子还长着呢,最少还要活个千八百年。不然就咱们这些家产哪里够我挥霍的。” 老人重重的砸了他一拳,“臭小子,王八才活千百年,再说老子留给你的钱财还不够多” 老人虽然看似在责备他,可言语之间倒是没有几分责备。 他何尝不知道这小子的意思,只是父子之间,许多话往往说不出口。 范夜侧了侧头,“我可是范家的独子,怎么用这么大力气。” 只是他微微侧过去的脸上其实此时已经悄然间红了眼眶。八壹中文网 他虽然嘴上说着范老爷子用的力太大了些,可他心中清楚,方才老人那拳看似用力,其实打在他身上不痛不痒,身后的老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拿着戒尺追着他在院子里满院子乱跑的中年人了。 路途不长,可他们一行人却走了大半个时辰。 。 老人在他们的搀扶下走上台阶,走向高台。 遥想当年,范老爷子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年岁比范夜要小上不少,那时还是个少年人的范老爷子自顾自的在台阶上飞奔,心中还在想着身后的自家老爹走的实在是太慢了些。 一路之上他都不曾回头去看看自家老爹脸上的神情。 许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时日过正午,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极长,他的影子隐藏在老爹的影子里。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老人有些感慨,大概人老了,走过些地方,总想起些原本以为已经忘记其实不曾忘记的少年事。 一路之上走走停停,终于他在高台之上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生铁铸造的土地神像。 神像漠然无语,低头俯视众生。 老人仰着头,与之对视。 这些年里他已经数不清见过多少次这座土地神塑像,唯有这一次,他冥冥之中似乎有些感应,这次只怕是他最后一次来到此处了。 他稍稍侧目,看向高台之后。 山阳镇的社祭有个规矩,每次祭拜用的神像只能用新铸的神像。所以每次社祭都要重新铸造新的神像,而既然有了新的神像,那老的神像自然要被清除出去。 至于被清除到何处自然就是这座高台之后。 这也是为何这座高台被称为神迹,除了是社祭举办之地,也是往年用过的那些神像都会被埋在高台之后。 埋于地下,以土掩之。 这也是神迹这个名字的由来之一。 既然是土地神,那来源于土地,归于土地,倒也是正常的很。 “爹,你可相信鬼神之事”范夜忽然道,眼神有些飘忽。 范老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若是旁人问起,我多半会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可既然是你问了,我自然是不信的。咱们范家风风雨雨这么多年,由贫到富,靠的都是自家的本事,我记得你原本也是不信的,怎么,如今连你这混小子也要有所求了” 范夜撇了撇嘴,想要回呛两句,只是看到老人已经弯下去的腰身和已经苍白的鬓角,最后还是忍没有出声。 老人洒然一笑,依旧是面对着那座神像不曾转头。 他知道范夜想要说什么,毕竟知子莫若父嘛。_o_ “要是为了我的事情,那你小子就不必多想了,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嘛,当年你爷爷都不曾活到我这个年纪,如今有儿有孙,三代同堂,你爹我没什么不满足的。人嘛,最重要的是知足。” 范夜在他身后没有吭声。 “如果说我如今还有什么心事,那就只剩下吴非和黑衣教之事了,原本想着在我生前此事能有个结果,不过如今见到你和齐家的表现,我知道你们已经能够撑起事情来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即便日后没有我,山阳镇里还有你们嘛。” 他终于转过头,给范夜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我觉的今日赵大侠说的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种老家伙也该给你们年轻人让路喽。” 高台之上,一对父子,黯然无言声。 神迹不远处,吴非和吴亦站在人群之中亲眼看着范老爷子入了神迹之中。 吴非感慨一声,“为人至此,不管这些人中有多少人是真心,多少人是假意,想必范老爷子也该觉的值了。人活一辈子,图的不就是个名声。” 吴亦闻言笑道:“大人的志向不在此处,范老爷子即便是做的再好,也不过是做了些惠及一镇的小事。公子所要谋划的可是事关天下的大事,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如今这些山野之民只是不理解公子罢了,公子不必多想。” 吴非笑道:“果然还是你小子会说话,不过他们不理解我也没什么错处,我倒是理解他们,谁愿意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做。 别人的晋身之路别说他们不知道我要做的大事,即便知道了,只怕依旧会恨我如故。” 吴亦笑了笑,“公子仁义,只是这些人不知轻重罢了。” “先别忙着夸,我还没说完,只是理解归理解,该动手时我也不会心慈手软半分。他们的死活关我何事寻常百姓,本就是你我前行路上的踏脚石,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 吴亦抱拳,“小的明白,只是公子,如今咱们虽然在神迹之中埋伏了不少杀手,可当中并无一流高手。万一那个朝清秋赶回来,只怕他们很难得手。” 吴非点了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你放心,那个姓朝的书生这次绝对不会来搅局了,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对付他。” 吴亦恍然大悟,“难怪赵,周两位供奉不在。” 吴非看了他一眼,“不要自作聪明,如今他们已经上了年纪,即便是如今得用,也只是暂时而已。而你我正当壮年,日后只有你才是我的心腹。_o_用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武艺过人,说到底也不过是我手中刀。杀人时可用,可真正能够大用的,只有你,因为你我才是同路之人。” 吴亦低头抱拳,“多谢公子赏识。” 吴非嘴角带笑,吴亦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面容。 一阵南风吹来,卷过他们的面上,吹进神迹之中,吹进高台之上。。 第三百三十三章 登高 山阳社祭,对山阳镇的百姓来说历来都是大事。 今日是社祭的日子,范老爷子已经早早起身,正被范夜带人按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 老人嘛,上了年岁自然就不容易接受一些新鲜之事。 更何况是涂脂抹粉这种在他看来本就是女子才会做的事。 女子抹粉自然是好看的,淡妆浓抹总相宜嘛。 可男子到底是男儿,涂脂抹粉的像个什么样子只是范夜没有给他挣扎的机会,早上一起来就带人把他按在了梳妆台前。 周齐家等人在一旁一眼不发,可老人知道他们多半是在等着看笑话。 「老子如今是上了些岁数,可还没到任由你小子摆布的年纪。咱们范家如今还是老子当年做主。」 只是老人虽然嘴上说的厉害,可如今带来的身边人都是范夜的人,哪里有人会听他的。 老人很快就被人按在梳妆台前,有年轻侍女拿着脂粉在他脸上擦拭。 范夜对老人的威胁则是一脸无所谓,从小到大,他被自家老爹威胁的还少吗 当年他被老人追着满院子跑时嘴里也不曾求饶过一句。 那时他就想着日后总有他报仇的机会,果然天道轮回,今日他终于大仇得报。 「爹你这就冤枉我了,我也是为了你好,今日你可是社祭的主角,不说玉树临风,最少也要有个好样貌不是这样也能让山阳的百姓看着安心些,不然就您老人家如今这个样子,只怕还没开始祭祀,就要吓跑不少人了。」 老人随手摸了摸腰上,空空落落,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教训过这小子了,果然是子不教父之过。 范夜见了他的动作,下意识的一个侧身,只是他也很快反应过来,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被老爷子用戒尺追着满院子跑的少年人了。 他摇了摇头,「老爷子,如今已经不是当年了,你那个戒尺可是吓不到我了。」 老人叹了口气,果然自己做下的孽还是要自己来承受。 他认命般的看向身前的铜镜之中,这么多年,其实他已经很多年不曾照过镜子了。 一来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岂有顾镜自揽之事 二来范夜他娘当年还在世时曾经最喜欢的就是拿着镜子在他脸上照来照去,那时老人还年轻,还不是如今这个不解风情的糙汉子。 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是为自家娘子画眉,只是后来范夜他娘患病离去,他便再也不曾照过镜子了。 既是怕睹物思人,也是怕见到镜子之中那个日渐消沉,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 人一旦上了年纪,万般事情都见得,唯独见不得过去的自己。 山阳镇里有些上了年岁的人应当还记得,范老爷子年轻时在商场上可是凶猛如虎,半点得理不让人。 只是从他妻子逝世的那一年起,昔年的猛虎突然就收敛了爪牙。 昔年山阳虎,变成了一个积德行善,慈眉善目的善人。 老人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尘满面,鬓如霜。 不知自家娘子见到如今自己的样貌会是个什么神情 多半是要调笑他几句的。 他知道范夜也是为了山阳镇好,毕竟是在这种大日子里,他又是主祭之人,一个精神抖擞的领导之人,总归是要比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更好些。 周齐家在一旁看的羡慕,他与周老爷的父子关系虽然同样不差,只是也许是父子两人都是读书太多的缘故,父子之间亲情是有的,可远远不会像范家父子这般流露在外,不过他也知道自家老爹对自己的感情半点不比范家老爷子对范夜差。 片刻之后,侍女们已经为老爷子完成了妆容,其实说是敷粉,不过是在范老爷子脸上抹上了一层浅色的胭脂罢了。 老人毕竟已经到了年岁,加上这些日子病弱缠身,原本已经瘦骨嶙峋,面无血色,如今抹粉之后面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老人在范夜等人的搀扶下又换上了一身新衣,衣色大红,背后以金色绣着一支麦穗,麦穗饱满,似被压的微微低头。 两袖之上则是绣着流云火纹,动静之间,如有火焰在双袖之间流动。 衣服下摆是一圈深蓝色,微波起伏,如江边浪潮,起伏不定。 范夜在一旁啧啧称奇,哪怕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件衣服,他依旧会被这件衣服所惊艳,当年设计这衣服的人真的是个天才。 周齐家在一旁虽然沉默不言,可心中的惊叹丝毫不比范夜少上半分。 而且即便是在他这个不曾下过农田的读书人看来,这件衣服的寓意确实已经极好了。 好的不能再好了。 此时天上日头已经高举,快要到社祭的时辰了。 老人用了用力,伸手推开范夜等人。 他一个趔趄,摇晃了几次,不过最终还是站稳了身形。 范夜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只是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社祭的主祭之人,没有让人搀扶着的道理。 范夜等人知道他的心意,默默跟在他身后。 老人登上等在门口的马车,开始闭目养神。 车轮碾压在大道上,吱吱呀呀的作响。 范老爷子忽然想起少年时第一次做马车和他爹来这里的光景。 那时也是他们范家主祭,只是祭祀之人是他那个如今已经去世了很多年的老爹。 彼时年少,只记得花红柳绿,行人正匆匆。 「小夜,你觉得社祭对山阳来说有何意义」 范夜此时正在出神,听到老人的问话只是猛然一愣。 他从没想过山阳社祭有什么特殊的含义,难道不是只是为了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老人见了他的神情,只是笑了笑,随手挑开马车窗上的黑色帘幕,透过窗子,稍稍向外看去。 不远处的前方,人潮汹涌。 「社祭最初自然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来年平安,可这种事大家办的久了时灵时不灵,嘴上虽然不说,可心中多少都是有些分寸的。所以后依旧接连举办社祭求的既是一个心中的安慰,也是一个寄托。」 「时至今日山阳社祭也算是咱们山阳人的一种传承。我这么说,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范夜点了点头,老人都已经说到如此地步,他自然明白。 原本他还有疑惑,以老爷子如今的重病之躯,虽说推脱掉此事会对山阳如今的大势有些影响,可其实影响算不上大,退一万步说,即便老人不来,他如今虽然年纪还小些,可也足够代表范家了。 如今他才明白,不是老人推不掉,而是老人本就想要来。 或者说吴非此举是正中老人下怀。 老人叹了口气,指了指外面的高大树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岁与日迟,时不待我。」 「想当年我和你祖父也是一起坐着马车从这里经过,那时这些树木还是刚刚栽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年一年,落木花开。树犹如此,故人何在」 老人咳嗽几声,抬手捂住嘴角。 人生孱弱,偏又多情。 范夜看了老人一眼,欲言又止,他本想劝老人不要如此伤感,只是话到了嘴边,却是出声不得。 生老病死,人生大事。 即便他身为人子,有些话也插嘴不得。 马车戛然而停。 老人挥了挥衣袖,率先走下马车。 马车之外,赶来祭祀的山阳镇百姓见到老人都是喊出声来。 不远处的一间茶舍里,乔装打扮低调出行的山阳县令吴非正和吴亦坐在茶舍之中喝茶。 见到老人下车,他略为得意的笑了一声,只是人声喧闹,很快就被淹没在人声之中。 「公子,范老爷子真的来了,任由他人老成精,还是要按着公子的步子来走。公子真是妙计。」吴亦低声道。 吴非低头喝了口茶水,只是轻轻抿了一口,果然是穷乡僻壤,这里的茶水远远比不得自家府中的茶叶。 「什么妙计,我用的不过是个三流的伎俩,只不过是用在了对的人身上,要是换成旁人,明知这是我的计策,只怕未必就会来喽,毕竟性命比天大嘛。」 吴亦摇了摇头,「公子,你说范老爷子明知咱们在此地有埋伏,他还要冒险前来,他求的是什么」 吴非笑道:「人嘛,总要有所求,我求的是权力,你求的是富贵,咱们这种人所求的最为直白,这世上也多半都是咱们这种人。」 他捻了一片茶叶放入嘴中,「可有些人与咱们不同,他们追求的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人叫做道,有人叫做义。」 「为了这些东西,他们连命都舍得。」 他低声笑道:「不过在我看来,这种人才最傻。」 这世上,哪里有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此时祭台之前已经挤满了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山阳镇里的人。 老人朝下压了压手,将吵闹的人声压了压。 一时之间,原本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下去。 他迈步而走,越过人群,踩在通往祭台的台阶上。 身后百姓众多,紧跟在老人身后。 老人率先登高。 第三百三十四章 心刃 高台下,山阳百姓翘首以盼。 高台上,神明低首看人间。 人心有所求,神明无悲喜。 年岁大而德高者可为嗜老,范老爷子虽然德高望重,可年岁其实算不得大。 山阳社祭,每次镇中都会选出年岁最大的老人为主持之人。 呈清香,诵祷文,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有老人白须白发,腰弯背驼,站在最前方。 老人手中拿着几注清香,清香尚未点燃。 他将清香交到范老爷子手中。 清香纤细,状如烟火。 主祭之人先燃清香,然后众从之。 范老爷子身后,镇中有声望和财物的「大人物」依次排开。 大富贵者在前,小福贵者在后。 自有服侍之人给他们各自递香。 范老爷子将清香接在手中,他把手中的香捻了捻,然后以老人递上来的火折引燃。 等到几支清香彻底燃了起来,他又从中分出几支给站在他身后之人。 前人香火后人传,取一个薪火相传之意。 片刻之后,前面的老人见众人传完了香火,抬手招了招,示意祭祀开始。 几个精壮汉子搬上一个偌大的香炉,炉子里撒着不少香灰。 范老爷子上前几步,将手中燃着的清香插入到香炉之中。 孤峰独立,烟雾袅袅。 范老爷子后退一步,盘坐在地,任由身后之人上前敬香。 有资格上前敬香之人本就不多,大多是山阳镇的有钱人。 娇生惯养,脚步急急,自然希望这祭祀早点完了才好。 众人敬香之后重新回到范老爷子身后。 范老爷子站起身来,上前几步,俯身弯腰,双手交叠放于胸前。 礼在贵重,以示心诚。 身后之人有样学样,与范老爷子一般动作。 一揖到底。 范老爷子虽然不信鬼神之说,可这是历代传下来的规矩。 规矩如此,他只当这一拜拜的并非是静坐高台之上泥胎石偶,而是拜的那些筚路蓝缕,让山阳从一穷二白到如今颇为富足的前辈先人。 良久之后众人方才起身。 最前面的老人面对着神像振振有词,似乎真的能和石像交流一般。 一阵众人都不明白的说辞之后,老人转过身,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 「见礼以成,神明归位。」 老人言语之后,有几个早已经摩拳擦掌的精壮汉子走上高台,抬起上面的神像朝后面走去。 既然已经请过了神明,接下来自然是它该归于何地,便归于何地。 尘埃落定,土归土尘归尘。 后面的地下已经埋下了不少他的同类。 范老爷子笑道:「好了,接下来就是你们狂欢的时候了,年轻人不必顾忌我们这些老家伙,只管玩耍去。」 他伸手指了指想要趁机逃走的李家主,「老李,你就不要走了,咱们得好好聊聊。」 李安苦笑一声,范老爷子不是蠢人,如何能够看不出他们这是在引他入局吴非身在局外自然可以轻易躲过,反倒是他这个局内人难免要被范老爷子盘问一番。 在场之人哪个不是人精山阳之势如何都是看的一清二楚。 如今他们这在镇子里左闪右闪,就怕山阳的大火烧到他们身上,此时听到范老爷子开口,自然是立刻能跑多快跑多快。 李安只能站在原地,「当日一别老爷子身体可还好老爷子找我有事 」 不远处的范夜想要上前,被老人挥了挥手拦了下来。 范老爷子笑道:「你们这次引我入局,莫非是想要我这条老命」 「老爷子说笑了,以如今山阳镇里的形势,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动您。」 「你不敢,可有人敢,难道咱们县令大人就没和你说引我入局的目的不成你可是他的心腹。」 李安苦笑着摇了摇头「以吴非的心思,他要是和我说了,我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老人叹了口气,「说的有道理。老李啊,我如今的身子情况如何你也看见了,估计是撑不了多少日子了。咱们山阳镇里商人的势力不小,我死之后,山阳镇里谁来当这个商人一脉的话事之人我看你就挺合适嘛。」 「不知道你有没有心思。」 李安无奈一笑,他投靠吴非赌的就是将来能够让李家更进一步,而范老爷子方才所说的其实是他心中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哪怕走不出山阳,可能稳固在李家在山阳的势力也算是他对的起先人了。 能把山阳镇里牢牢抓稳,这也是他们李家人几代的愿望。 老人见他没有回答,自己勉力朝前走了几步,路过李安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李啊,不是每个人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说什么所谓的弃暗投明,因为云澜也未必是什么好人,不过你这些自家事,还是要考虑清楚啊。」 老人从他身边走过,范夜和周齐家赶紧上前搀扶。 他依稀还能听到老人的笑骂声,「老子还没老到走不动路。」 李安苦笑一声,果然是人老成精。 不过三言两句而已,已经乱了他的心神。 …… 神像祭祀之后就是昼夜不眠的狂欢。 就想当日范夜所说,人心如弦,不能长久的绷着,不然容易生出事端来。 而社祭的一日一夜自然就是一剂极好的良药。 昼不歇,有商家聚集,琳琅满目。 夜不眠,有彩灯歌舞,灯谜诗词。 身处其中,田间农户也好,读书人也好,都能找到寻乐之处。 一日醉其中,暂时得忘忧。 至于今后如何 市井百姓多活一日就已经是托天之幸,又哪里能够奢求更多。 白昼,范老爷子坐在一家酒楼的三层临窗处,窗口极大,如门户洞开。 按着酒楼掌柜的说法,这里本来设计的就是为了能够看到远方的景致。 举目远眺可见阴岭,微微下望,也能见到不远处祭祀处的高台,倒是确实是一处观览景致的好地方。 范夜摇了摇头,「景致是好精致,只是太贵了些。」 一旁人声喧嚣,熙熙攘攘。 原本范夜想要单独包下这一层,可被范老爷子拦了下来,说是在这个日子,大家开心随意就好,不必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看着大家开心,自己也开心些。 范夜自然不是嫌弃这些人吵闹,毕竟山阳镇里的人都知道他范大公子最是喜欢热闹,平日里即便是没有热闹也要找个热闹凑上一凑。 他担心的其实是这里会有人威胁范老爷子的安危。 当初李家把范老爷子拉入下水,他们就猜测过吴非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对付范老爷子。 如今山阳镇里名望最大的不是他吴非,也不是黑衣教的云澜,而是眼前这个行销骨弱,看似已经时日无多的老人。 蝗灾之后,山阳镇里范老爷子的声头一时无两。 如果真的能在此处除去范老爷子,那山阳多半会 有动荡,到时候自然又是他吴非的机会。 如今吴非只怕是怕山阳不够乱。 老人叹了口气,默默喝了口范夜给他准备的茶水,原本他是想要喝酒的,只是被范夜拦了下来。 当时他还想嚷嚷几句这世上哪里有儿子管老子的道理,只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如今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赵鹰坐在老人身侧,一直手按刀柄,一有不对就要拔刀出鞘,他可不能让范老爷子在他眼皮底下出了事情,不然他还真没脸在山阳继续呆下去。 三层之上还有一对父女在唱着小曲,曲子欢快流畅,那个女子的嗓子更是极好,本是普通的曲子,从她嘴里出来却是百转千回。 那对父女似乎是看到了范老爷子,口中曲子一顿,朝着范老爷子指指点点。 范夜面色一沉,「范六去问问他们在说什么。」 一旁的仆从立刻起身前去,片刻之后已经回转。 「少爷,他们说认识老爷当年老爷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呢。」 范老爷子也是来了兴致,人一上了年纪,就极为想见故人。 范夜打了个眼色,示意范六将人带过来时小心些。 范六会意,默默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范六带着两人来到老人身前。 「你们认识老夫」 范老爷子看着两人,一时有些茫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前两年我们家乡闹灾荒,是老爷子亲自带人送去的粮食,小人和小女有幸见过老爷子一面。」 老人茫然点了点头,这些事情他做的太多,反打倒是没什么印象。 不想那姑娘从怀中掏出一串铃铛,只是铃铛的造型有些怪异,竟是一个个状如风铃,被用红绳串了起来。 范老爷子见到铃铛忽然就记了起来此事,原来这串铃铛是他年幼时亲手打造,后来那次去赈灾,看那个小姑娘哭的实在是可怜,就将身上带着铃铛送别了那个小姑娘。不想今日还能再见,更没想到她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没想到当年哭鼻子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的这么大了。」 许是跟着他爹常年卖艺的缘故,年轻女子不曾面红,甚至脚步朝前轻挪了几步。 赵鹰皱了皱眉头,握紧了手中刀。 第三百三十五章 伤人者有二 范老爷子倒是极为高兴,脸上没有半点警惕神色。 人上了年纪,所见之人其实并不比少年之时少,甚至各色人等还要更多些。 只是老人见新人,再也没了当初那股精神劲。 见的人越多,反倒是越发喜欢独处了。 少年遇人,总归知道将来来日方长,可以慢慢了解,慢一些,算不得什么。 老人遇新人,时光紧迫,光阴架刀,便再也难得少年时的精神气。 再者老人嫌弃少年人目中无人,狂傲自大。 年轻人嫌弃老人满口腐言,不知变通。 总归是相看两厌。 所以老人往往愿见老人。 范老爷子朝着那对父女招了招手。 “快坐,别愣着了。” 对面弹唱的老人将手中的二胡放在桌上,然后把自家闺女按在范老爷子对面的椅子上。 这个年岁看着比范老爷子还大的老人重重吐了口气。 岁月风霜,生活苦砺,催人年老。 “老爷子,我们当日是承受了您的恩情,这才苟活了下来。活命之恩不敢忘。这孩子他娘去世的早,我这个老东西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也又找了个婆娘,结了一桩姻缘。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可一家也算的上是和和美美。” “这些年我们始终不曾忘记您的恩惠,原本我们想着再积攒些钱财就来山阳报答您的大恩,只是不想。” 老人面色一变,双手紧紧扣住,整张脸迅速苍白下来。 “原本想着要报答您的救命之恩,不想前几日有人找到了我们,还捉走了我家那个老婆子,说是想要救她,就用老爷子你的人头去换。” 范老爷子一怔,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般变故。 坐在老爷子对面的年轻女子更是猛然转身,老人一直和她说的是娘亲出门探亲去了,可不曾和她说过原来是出了事情。 弹琴的老汉再次将自家女儿按在椅子上,伸手抹了抹她的头发。 “别怪爹不和你说实话,要是和你说了实话,以你的脾气又怎么忍的住。” “到时候惹恼了那些贼人,白白丢了你娘的性命。” 范老爷子撑着桌子起身,“所以你这次来是来取我的性命” 弹琴老人摇了摇头,他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的双手。 “我这双手种过地,弹过琴,却唯独不曾杀过人。不说老爷子身边肯定有不少好手,我这种老东西,可禁不住三拳两脚,再说老爷子是我们的恩人,即便是要我动手,我也是下不去手的。” “不过我家那个老婆子我又不能不救。毕竟她能在万千之人中选了我这个没本事的,我要对的起她。不过这世上安得双全法。好在我废了不少心思终于想了一个主意。” 他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年轻女子,目光之中带着几分不舍。 “我这次来其实只是想要拜托老爷子一件事,日后若是我不在了,要是她有了事情,希望老爷子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她一二。” 范老爷子立刻就要扑向此人,不想老人却是朝后退了几步。 “我来之前他们已经给了我几颗毒药,据说效果奇好,入口即可送命。让我在刺杀之后服下就好,免得受那些皮肉之苦。” 有黑血从老人嘴角不断流出,老人抬手擦了擦,此时搅动痛苦非常,可脸上却依旧带着笑意。 “味道还不错,如今看来药效也不错,不算痛苦。” “与我这些日子的忧愁心思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 他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撑着转过头来,看向年轻女子。 “芸娘,要是你能够再见到你娘,就说你爹我尽力了,没法子,要怪就怪她自己,嫁了我这么个没用的男人。” 老人言语之后再也支撑不住,颓然。 坐倒。 脸上的血色彻底消去,苍白如纸。无错更新 赵鹰赶忙上前几步,伸手探了探老人的鼻息,气息全无,当场殒命。 年轻女子扑倒在老人身上,泣不成声。 范老爷子也没料到会有这般变故,颓然瘫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他用力咳嗽了几声,抬袖擦拭,衣袖之上,满是血迹。 那边范夜正安慰着那个年轻女子,立刻又赶紧跑回到老爷子这边。 “爹,你这是” 老人摆了摆手,“不碍事的,老胳膊老腿的,出不了大事。” 范夜叹了口气,他知道老人如今肯定不是看上去这么轻松。 人一上了年岁,最易心力焦瘁,此时老爷子虽然面上无事,可此时受创之重,其实不在身受刀锋之下。 只是如今他也是多说多错,所以只能不说。 老人吐了口气,看向还在痛哭不止的年轻女子。 “老人的后世咱们办了,还有,给我准备笔墨,我要亲自给吴非写封信,我倒要看看,他吴县令是不是想要鱼死网破。” 范夜不敢多话,立刻准备来了纸笔。 老人提笔而书,一气呵成。 “找,找人,给吴非送去。” 老人言语未毕,已经晕倒在长椅子上。 在一旁见证了全程却一直不发一眼的周齐家忽然开口。 “你说吴非这次刺杀是不是也算成了他会不会根本就没想着这个老人家能够成功” 范夜看着跪在地上依旧大哭不止的年轻女子,又看了眼已经晕过去的范老爷子。 他咬牙切齿道:“这次真的是不死不休了。”…… 神迹之外的一处稍稍隆起的小坡上,吴非和吴亦策马而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们虽然不是君子,可却比君子更怕死。 “大人,算算时辰,那边应当已经动手了,不知道大人以为那边能否成功”吴亦问道。 吴非笑着摇了摇头,“以他们的谨慎程度,即便是高手出手也难成功,何况是一个从来不曾经过训练的老人。” “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已经失败了” 吴非又是摇了摇头,神态之间有些得意,“何谓成功何谓失败” “原本我就没想着他们真的能成功刺杀范老爷子,所以自然谈不上失望。不过所谓杀人,其实也分两种。” 他指了指自己自己心口,“常见之杀人,多是杀伤身体,故为身伤。” “可还有一种更为高妙的手段,所杀之人不在身上,而在心上。” 吴亦听他说的玄妙,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首先咱们这次选取的刺杀之人是何人是范老爷子昔年救助过的人。与范老爷子多少有些香火情。如果你当年的救助之人不但不感激你的昔年救助之恩,反倒是反手刺了你一刀,你会如何想” “会不会觉得这个世道也不过如此,然后心灰意懒,再也提不起心气,甚至对这个世道付出的心血越大,反倒是越失望” “尤其是人一上了年纪,心力更加不济,说不定范老爷子经此一遭,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也说不定。” “大人说的有道理,只是咱们当初找到那个弹琴的老汉时我看他不像是会去刺杀范老爷子的人,如此一来大人的计划岂不是不成了。” 吴非还是笑了笑,“怎么会不成咱们手中有人质,而他又和他娘子感情极好,由不得他不动手。再退一步讲,即便此人真的义气深重,无非也就是舍了自己的性命不要罢了。” “可如果你是范老爷子,见到有人义气深重,因你而死,你会如何难道还能心安理得,不动于心你我也许可以,可范老爷子这种人,绝不可能。” 吴亦点。 了点头,他已经开始明白吴非的意思。 “被人砍在身上是痛苦,被人砍在心上又何尝不是痛苦两者想比,兴许后者反倒是更难过些。” “所以说,此人生死都好。无论如何范老爷子都逃不过那当心一剑的。无辜之人因我而死,即便是落在我这种铁石心肠的人身上,也是难免要有几分伤心的。” 吴亦犹豫片刻,“只是如果咱们这次不能杀了范老爷子,只怕咱们双方之间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吴非笑道:“难道咱们不动手,双方就有回旋的余地不成你还是太天真了,那些嘴上满口仁义道德之人,杀起人来只会比咱们更加狠辣,而且多半前一刻还和你言笑晏晏,下一刻就在你背后举起了刀锋。” 吴亦沉默片刻,“那咱们手中的人质如何处置,是杀是放” 吴非笑道:“依着你的意思应当如何” 吴亦沉思片刻,“依小人来看,不如放了此人,如今那边不管结果如何,那个老人多半是活不成了。不如将这个女子放回去,那人如果真的对范老爷子动手了,放她回去,刚好让范家人两难,要是没有动手,放他回去,也好再在范老爷子伤口上插上一刀。” 吴非大笑着拍了拍吴亦的肩膀,“孺子可教也,你我果然是同一种人。” 吴亦谦恭低头,“小人还是要和大人多多请教才是。” 吴非笑了笑,他既然已经将吴亦视为同道中人,自然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心如虎狼。 他轻声道:“能杀人者,不止刀刃,更有心刃。”。 第三百三十六章 雨浓风骤 夏日多急雨,来时快,去的也快。 聚散无定,恰如人生无常。 雨打荷叶,雨打芭蕉,皆不如雨落檐上散碎成珠来的要畅快。 朝清秋见过北方的雨,也见过江南的雨,可雨珠如珍珠,倾落如天吼,这还是他第一次见。 斗大的雨珠砸落在他手中的油纸伞上,碎碎又圆圆。 油纸伞面被雨珠砸的砰砰做响,压下又弹起。 东南多小雨,小雨惹人伤感。 东南也有大雨,大雨让人落魄。 朝清秋如今就是如此,独行在雨中,天地无拘束。 凄风苦雨,落魄人。 天边的雨水压的他手中油伞低垂,伞上雨幕倾泻如帘。 他本是想着早日赶回山阳镇,毕竟如今山阳镇里剑拔弩张,云澜和吴非说不定谁会忍不住先动手。 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所谓正义必胜的道理,都是看谁的手段更高明罢了。 云澜和吴非撕咬起来倒不算什么,只是怕他们牵扯无辜,毕竟范老爷子如今年岁大了,就怕吴非对他出手。 不想他走到半路就遇到了这场大雨。 他勉力抬起手中伞,抬眼朝前看去。 不远处,有一处宅院。 这处宅院倒是不小,在风雨之中虽然只能看个大概样貌,可也能看出这处宅院样式古朴,与寻常所见的东南宅院有所不同。 青泥石瓦,在这大雨之中,远远看去,显得有些孤单。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天上阴云聚拢遮蔽天日,这场雨一时半会儿多半是停不下了。 他疾步朝着这户人家走去,手叩柴扉。 片刻之后,院子里响起一阵斥骂声,有人从内打开门户。 开门的是个粗壮汉子,手中也未打伞,就这么暴露在风雨里,斗大的雨水打在他头上,浸湿了他衣衫。 汉子嘴中骂骂咧咧,只是目光之中却没有多少恶意。 朝清秋还没言语,那边汉子已经骂了开来。 “还不快些进来,要老子一直陪你在这里淋雨” 朝清秋摸了摸鼻子,迈步而入。 汉子关上门,径直走在雨中,带着朝清秋朝屋内走去,淋雨在身,汉子也不在意。 “兄弟,你是从哪里来的咱们东南人可不会像你一般娇弱。这种小雨还要打个伞,真是娘们的很。” 汉子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拍了拍身上带水的衣衫,言语之间毫不客气。 “我自北方来,来东南还没多少时日。还不太习惯这里的天气。” 朝清秋也没将汉子的话放在心上,他已经看出来汉子虽然脾气差了些,可却不是什么坏人,不然也不会没说几句就把他让进了院子里。 汉子抱冤道:“那就是了,如今咱这的天气怪异的很,别说是你们外地人,就是俺在东南生活了这么多年,这么大的雨还是第一次见。” 两人言语之间已经进了内堂,汉子将鞋底在门口蹭了蹭,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朝清秋则是将手中雨伞甩了甩,将伞收拢,放到门口的角落处。无错更新 内堂之中没有什么装饰,只有一张木制圆桌和几把粗制的长椅,桌上摆着几付碗筷,想来是平日里吃饭所用。 汉子见朝清秋打量着屋中事物,憨厚一笑,“俺这虽然偏僻了些,不过却是前往山阳的必经之路,往日里就常有客人前来投宿,这些都是给往来的客人准备的。” 朝清秋笑道:“大哥倒是好心肠。” “没法子,方圆几十里,就俺这一户人家,不在此地借宿,他们就只能睡到荒郊野外去了。都是东南人,俺寻思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再说多半就是留他们住一夜吃顿饭而已。”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 汉子走向后院,“我家中还有一个婆娘还有个孩子,我去叫我家婆娘给兄弟做些吃食。” 朝清秋起身抱了抱拳,“多谢大哥了。” 汉子右手抱左手,回了一礼。 朝清秋目光一凝,却没有言语。 他看了眼方才自己倒的那杯茶水,水汽弥漫在杯中,散着一股极为甘冽的香气。 他站起身,开始打量起屋中的事物。 正中央的堂上挂着一张长弓,他随手取下,扯了扯弓弦。 弓弦坚韧,拉扯之下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他虽然不以气力见长,可以他的修为拉开此弓也费了不少力气,可见此弓也绝非寻常物件。 除此之外,屋中的墙角处,摆放着的几盆花的花盆之下,还有些明显的落灰,隐隐有些刚刚搬动过的痕迹。 有脚步声响起,朝着屋中而来。 朝清秋反身回到桌旁落座。 那个在门口迎接他,自称叫牛二的汉子带着一个妇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妇人说不上漂亮,可行止之间显的极为温婉。 妇人朝着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 牛二笑道:“快去给我和这个兄弟做些吃食,做些你拿手的饭菜。” 妇人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趁着朝清秋不注意时一脚踩在汉子的脚上。 牛二咧了咧嘴,附在妇人耳边说了几句,朝清秋耳力好,听汉子的意思是大概是在外人面前多少要给他留些面子。 妇人瞥了提前一眼,朝着朝清秋歉意一笑,然后就走向了后宅的厨房。 “兄弟别见怪,妇道人家就是没规矩,等晚上我好好收拾收拾她。” 朝清秋拢了拢袖子,笑道:“大哥真是好大的威风。” 汉子大笑,“那是自然,咱们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能让这些女子欺负了不成看兄弟的样子就是还没成亲,这对待女子,可不能一味的卑躬屈膝,该说重话的时候就要说重话,不然今日他们敢叫你洗衣服,明日就敢叫你去做饭。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朝清秋无奈点了点头,“大哥说的有道理。” 他环顾左右,忽然开口道:“大哥不是说还有一个孩子,怎么不曾见到” 汉子的眼光稍稍偏移,正端着茶杯的手抖了抖,“孩子如今睡下了,等睡醒了兄弟就见到了,小孩子嘛,闹的很,睡下了也好,免得打扰了兄弟休息。” 朝清秋没言语,微微低着头,若有所思。 屋外雨水未停,砸落在地,噼啪作响。 ………… 饭菜很快上桌,都是些东南常见的小菜。 见到饭菜上桌,汉子也不多说,挑起饭菜吃了几口,还要赞叹几声自家娘子的厨艺真是有了进步。 妇人倒是被他这几句话说的羞红了脸。 两人倒是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 “兄弟怎么不动筷子莫非是饭菜不合你的心意”汉子殷勤问道。 朝清秋叹了口气,“你我素不相识,牛大哥为何如此” 牛二见了他的神情,又见了他桌上的饭菜一动没动,知道他多半也猜到了些事情。 他也不再相劝,原本脸上带着的笑容彻底垮了下来。 “朝兄弟果然是个聪明人,看来瞒你不住,想必你已经猜到事情的真相了,难怪那人要我们小心些,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没什么意义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是山阳镇吴非的人” 汉子摇了摇头,握着一旁妇人的手,“是个矮胖的老头,至于他是谁的人我就不清楚了,再说那人也不过是把我们当做手中刀罢了,又如何会和我们说这些事。” “以刀杀人,又如何会告诉手中刀为何杀人。” 一旁的妇人一脸悲苦。 既然话已。 经说开,汉子也就不再隐瞒,将当中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我们夫妻原本也是江湖中人,算不上什么江湖之中的好手,在江湖之中闯荡了多年也没闯出什么名头。不过还好歹留下了一条性命。” “后来我们厌倦了江湖之中的厮杀,这才寻了这一处安静之地,想着能够安稳生活,这一退倒是安稳了许多年,也算是真的在此地落下脚来。” “往日里无事之时我就上山打猎,偶尔会来几个路过的借宿之人,也就像你这般。” “日子过的倒是悠闲,仔细想想,这也是我们夫妻这么多年来过的最悠闲的日子了。” 朝清秋欲言又止。 汉子猜出了他的意思,“我之前没骗你,我们有一个孩子,而且只有一个孩子。” 朝清秋叹口气,“明白了。” 如何能够让一对已经隐居多年的夫妻再次重入江湖,自然只有胁迫,那用何物来胁迫,自然只有他们最为珍惜之物。 于父母来说,自然是他们的孩子。 汉子点了点头,端起手上的酒碗,“等会儿兄弟要是死在我手中,也莫要怨恨我,生死有命,半点不由人,自然,我要是死在你手中,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技不如人,有死而已。” 朝清秋沉默片刻,“牛兄真的以为我死了他们就会将孩子送回来不成” 汉子摇了摇头,“信不信,我还有的选吗如今即便是他要我的性命我也只能老老实实的交出去。”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要是要的是我的性命,事情倒是简单了。” 妇人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朝清秋没言语,屋外风雨之声渐大,不知将为谁送行。。 第三百三十七章 方圆之间 屋外风急,雨扫屋檐。 屋内的朝清秋则是笑道:“如此说来,牛二应当也不是大哥的真名了” 对面的汉子点点头,“混江湖混的久了,难免有些仇人,自然不能用真名。_o_那些所谓的正道之人还好些,做起事情来好歹还要给自己寻个大义之名。至于那些歪门邪道的人可不会顾及其他,想要杀人不过是看他们的心情罢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大哥说的有理。” 汉子松开妇人的手,站起身来,原本不高的身量此刻竟然让人有了些顶天立地的感觉。 “江湖事,江湖了,说到底还是要手下见真章。兄弟别怪我不讲江湖道义,我也是出于无奈。要是你赢了,自然可以离去。” 汉子顿了顿,“我虽然不知道那个矮胖老人到底是何人。可想必你应该知道。我今日出手绝不会留情,所以你也不必留手,今日若是败了,只希望兄弟离开此地之后能帮我找到那人,寻回我的孩子,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念你的恩德。” 朝清秋叹了口气,“大哥何必如此。” 化名牛二的汉子摇了摇头,“因为我赌不起,兄弟还年轻,不知为人父母的苦处。” 汉子不再多言,开始挽起袖管,他拍了拍妇人的肩膀,“今日之战要是我输了,如果那人遵守承诺将孩子还了回来,你以后不要寻朝兄弟和那人复仇,带着孩子好好过活就是了。要是他不遵守承诺,那你就跟着朝兄弟去寻咱们的孩子。” 妇人点了点头。 汉子看向朝清秋。 朝清秋虽然不愿意动手,可此时也没有法子。 他只能沉声道:“牛大哥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一定会将孩子寻回来。” 汉子长笑一声,迈步而出,“那就让我见识见识朝兄弟的本事。” 朝清秋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正厅,走入院中。 院子里,大雨磅礴,斗大的雨珠砸两人身上。 牛二笑道:“今日一战兄弟可能要吃些亏了,为兄虽然不才,可当年也是有过些巅峰之时的,为兄有一套拳法名为雨幕遮,在这大雨之中最是凌厉,今日大雨,也算是占了你些便宜。” 朝清秋随手抹了一把打在脸上的雨水,“牛大哥不再考虑一二亲者痛仇者快,智者不为。” 汉子一脚后撤,一手握拳横于胸前,两人身侧的雨幕似乎都为之一滞。 “兄弟莫要多说,出手便是,今日若是我胜了,日后等我寻回了孩子,自然也会自杀为兄弟谢罪,所以你只管出手,不然只会白白送了性命。” 下一刻,牛二身侧雨珠如剑,狠狠砸向朝清秋。 朝清秋一震衣袖,双袖鼓荡,一身气机拔地而起,如有苍龙扶摇而上,直接震碎身侧雨珠。 只是不等他调整身型,牛二已经裹挟着雨水而至。 牛二一拳轰来,拳上夹杂的雨水锋利如刀锋。 朝清秋一个侧身,堪堪躲过此拳。 只是被拳风扫过之处,衣衫破败如刀割。 朝清秋拢了拢衣袖,握了握拳。 牛二见这一拳没有得手,忍不住叹了口气。 “朝兄弟,我这拳术是我昔年观雨所悟而得。讲究的就是化雨水为己用。接下来兄弟要小心了。” 他此言一出,拳势再展,一身雨水如甲,披散在身。 一脚踏地溅起无数水花,接着顺着水势一拳砸向朝清秋。 朝清秋确实没有再退,方才牛二说的不错,这雨中是他的战场,一退再退,只会退无可退。 朝清秋看着来势汹汹的牛二,忽然福至心灵,如有所悟。 他一脚后撤,一手化拳为掌,腰身微弯如怀抱满月。 一掌迎向牛二砸来的拳头。 拳掌相交,被牛二裹挟而来的雨水这次却不曾。 破碎,反倒是如静水流动,缓缓流到了朝清秋一侧,然后滚落在地,悄然破碎。 牛二见状立刻后退半步,接着撤去拳上劲气,整个人猛然后退开去。 他晃了晃手腕,方才朝清秋那一掌并无独特之处,只是却是极为奇怪,他竟然不曾察觉到他的劲气流动。 他有些诧异,要知道天下间即便是再强的拳术,也该有迹可寻才是,方才他虽然说对拳术略通一二,可那也不过是他的自谦罢了。 要知道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自创拳术,以他的资质即便不是混迹江湖,开宗立派也未必是什么难事。 当日那个矮胖老头要不是趁着他有事出门在外,未必能抢走他的孩子。 汉子笑了笑,“难怪那人如此忌惮朝兄弟,朝兄弟果然厉害,我原本以为我在拳术之上虽然算不上登临绝顶,可也算的上是走到了山腰,不想今日见了兄弟才知道原来我依旧还在山下。” 他迈步向前,抖落身上雨水,“我还有一拳,是我平生最大感悟所得,朝兄弟若是能够接下这一拳,那兄弟便可安然离去,我绝不相逼。” 他双拳平举起,庭院之中,雨水忽顿。 下一刻,如有灵性一般汇聚在他双拳之前的漩涡之上。 汉子笑了一声,“这一拳我苦思冥想了四十年,朝兄弟且接接看。” 对面的朝清秋却是恍若未闻,自从方才接下了汉子那一拳,他仿佛就进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境地。 当日他曾经在有间书院里学过陈无意的流云散手,而流云散手讲究的就是一个风无常势,水务无常形。 方才牛二那一拳却是让他有了更多感悟,风雨袭来,固然可以躲之,避之,可未尝不能引之,导之。 我不去就山,任由清风拂山岗,固然强大,可引天下水为我所用,未尝不是一种更强之术。 他双手提起,如上下舞动,一手画圆,以一手画方。 天下变通莫过于圆,可长可短,可方可扁,随意揉捏而形不变。 天下之间,刚正莫过于方,江流石转,岿然不动。 外圆而内方,君子所求也。 朝清秋双手不停,右手之上,所画之圆越发熟稔,左手之上,所画之方也越发笔直。 他面色不变,双手缓缓靠近,两手之上所画的方圆也不断靠拢。 下一刻,双手终于碰触在一起,只是两者相合,微微有些变形,方不像方,圆不像圆。 他叹了口气,挥了挥双手,将手上的方圆打散。无错更新 果然还是没有这么容易。 心中想着是一回事儿,真正动起手来又是另一回事儿,果然他的修为还是不够。 只是他知道自己这条路多半是对的。 牛二见他神色不对,知道他多半是心有所悟,却没有趁势偷袭。 他与朝清秋并无深仇大恨,如今对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哪怕今日他死在朝清秋手上,他也别无怨言。 “牛大哥,尽管出手。” 那边朝清秋已经恢复过来,虽然最终所悟的那一拳没有成型,可让他对拳术多少又有了些新的了解。 天下拳术,不止在一个快字,也在一个慢字。 锋锐无双者无坚不摧,可因势利导者也可化而用之。 牛二看了朝清秋一眼,发现他的神态已经与方才有了些不同,可具体是哪里不同他又看不太清,似乎是比之前更飘逸出尘了些。 他也不再多想,一拳起手,风雨如聚。 他有些感觉,这大概是他平生最为得意的一拳。 满院风雨,一拳之上。 朝清秋看向迎来而来的一拳,身形一震,双手画圆。 圆最包容,一圆可容天下物。 只是以他如今的修为施展开来难免还是有些吃力,。 他内里白衣之上的游龙缓缓游动,体内有龙鸣声长啸而起。 此时牛二一拳已至,双方在巨大轰鸣声中撞在一起。 牛二裹挟而来的风雨将两人包裹在一起。 牛二那汇聚毕生所悟的最强一拳砸在朝清秋身前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悄无声息。 院中风雨在这一刻悄然一顿,整个院子里静然无声。 下一刻,呼啸声猛然而起,院中雨水和着风声在院中炸裂开来。 中心处,朝清秋依旧站立。 牛二却是已经坐倒在地,双臂垂在地上,不知生死。无错更新 稍稍停顿了片刻的雨水再次猛然落下,重重砸在院中。 在屋中偷看的妇人终归还是忍不住奔了出来。 暴雨之中她跪坐在汉子身侧。 朝清秋看着雨中的两人,默然无言语。 院墙之上,有人叹息一声,在雨夜之中听来极为刺耳。 “可惜了,也是个武道上的好胚子。” 朝清秋猛然抬头,一个矮胖老人正站在不远处的院墙上,此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 老人见他望来,笑了一声,“你很不错,难怪我家公子要我对付你时小心一些。本以为今日只看场戏就够了,没想到我还要亲自出手。” 他将手中雨伞收拢就要亲自下场,如今牛二已经消耗了朝清秋不少体力,此时下场还能占个便宜,不然等朝清秋回复过来,只怕是更不好对付。 他这种人从里来都是能完成任务就好,没有什么底线不底线。 何况有这个婴儿在手,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说,这些好人最好对付。。 第三百三十八章 机缘巧合 屋檐上的矮胖老者似乎也不心急,慢慢悠悠的在屋檐上盘腿而坐,随意的打量着雨中的朝清秋二人。 他一手怀抱婴儿,一手撑着伞,脸上带着虚假至极的笑容。 这么多年来他为吴家出生入死,早就练出了一副好心性。 越是到猎物垂死之时,越是不能放松警惕。往往猎物临死时的亡命一搏对猎人来说才是最为致命。 多少人死在功亏一篑,他这辈子实在是见的太多了。 矮胖老人自然就是吴家派来的两个高手中的赵深。 吴非这次趁着山阳社祭几面出手,那边对付范老爷子,这边对付朝清秋。 能够吞掉范老爷子,让山阳镇彻底乱起来自然最好。退而求其次,做不掉范老爷子,那剪除掉朝清秋这个范老爷子的羽翼自然也是不错。 老人看了眼手中的孩子,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下出了一记神仙手。 他原本打算是在前面不远处的山坳里直接伏杀朝清秋,只是没想到路过此处见到了这对夫妻。 他自然一眼就看出了这对夫妻是江湖退隐之人,而且在很多年前的江湖上他们还曾经见过。 那时汉子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一人双拳打的某座小国的江湖震荡不休,老人是吴家暗部,一直都在暗中行事,当年他是有些羡慕汉子的意气风发的,所以记忆尤其深刻。 如今他认得他,他却不认得他。 当年那个汉子就是武艺不在他之下的高手,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他疏于习武,可料来也差不多哪里去。 如果能与此人联手,要杀朝清秋自然添了几分把握。 他毕竟不曾见过朝清秋的武艺,出门之前吴非也只是和他说此人武道修为极高,曾经打败过剑阁的高手,至于高到什么程度,吴非却又没有和他说清。 他这个人只有一点好处,从来不会贸然冒险。 没有十成把握,绝不随意出手。 所以他之前刻意假装来这里借宿,就是想要摸清这对夫妻的真正心意,看看他们倒底是不是真的想要隐居在此。 可惜他发现两人多半是真的心灰意懒了,汉子更是没有了当年的跋扈气焰,如今安稳的像个在地里耕了半辈子田的老农。 可他自然不会就这么放弃想要和汉子联手,只是看着这对夫妻,即便是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法子。 原本他也没法子说服此人,直到他见到了这个孩子。 于是他趁着汉子出门的机会趁机抢走了这个孩子。 不出他所料,这对夫妻只能对他言听计从。 老人笑了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 一旦为人父母,便是铁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 大雨之中的朝清秋见了老人也不慌张,而是随意抬手抹了抹嘴角上的血迹。 方才他与牛二之战虽然在拳术一途上有了不小突破,可受了内伤也是真的,加上体内龙气反噬,如今他的伤势其实远远要比表面上看上去要重一些。 只是看着盘坐在屋檐上的老人,他还是笑道:“来的好,刚好不知去何处寻你,你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雨水早已经打湿他身上的青衫,只是朝清秋依旧神色从容。 赵深一愣,然后放声大笑,“如今的年轻人果然都了不得,死到临头还这般嘴硬,要不是我刚才见了你和牛二一战,就真的被你唬住了。” 方才那一战,即便是他亲自下场也未必能够讨得多少便宜,所以如今他有九成把握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在虚张声势,只是九成把握终归不是十成把握,所以他还是犹豫着没有出手。无错更新 朝清秋在院中讥讽道:“怎么前辈既然说我已经重伤,那为何还不出手莫非是连我一个重伤之人都怕不成还是怕一不小心在阴沟里翻了船” 矮胖。 老人面色变换,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他蓦然而笑,“差点被你饶进去了,如今我还有筹码在手,又何必与你动手” 他提了提手中的孩子,“你们这些好人不是最喜欢作茧自缚你忍心看着这个孩子因你而死” 他笑道:“你们这种人老夫见的多了,满口仁义道德,可真正事到临头,我倒想看看你是否会为了所谓的江湖大义丢了性命。” 他把手中的雨伞和孩子同时向前倾了倾,“所以,如今如果你想要救这个孩子,那你可以先死了。” 朝清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人嗤笑一声,“看来满口所言的仁义在你心中果然不值钱,既然做不出舍生取义的事,那以后行走江湖就不要摆出一副大义凛然,义薄云天的样子,免的让人看了作呕。无错更新” 朝清秋不被老人的言语所动,他知道这个是老人在逼他动手。 赵深迟迟不出手,不过是摸不清他的虚实,如今他这番言语,自然是想要逼他先出手,一旦他露出马脚,赵深必然会毫不留情的痛下杀手。 纵然不能逼他出手,这番言语也足以乱他心神,扰乱他的心境。待会儿动起手来,难免迟疑犹豫,落入下风。 分明是一石二鸟的计策,偏偏又让人无法可想。 赵深见他不为所动,竟是将手中的孩子朝着天上抛了抛,跪坐在地的妇人红了眼眶,起身想要上前抢夺,被朝清秋伸手拦了下来。 只是这一个动作,朝清秋嘴角就又流出了不少鲜血。 屋檐上,老人哈哈大笑,目光闪动,“朝公子果然是个聪明人,只不过你这苦肉计可是瞒不过我。” 朝清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目光冰冷,“老而不死是为贼也,果然是好人不长命。” 赵深笑道:“谁说不是呢每次有人死在我手中,我总是要问上他们一句可曾后悔,有人卑躬屈膝,有人慷慨赴死,可惜在我这里,都只是一个死字。” “所以好人坏人又有什么关系还不是死于地上枯骨一堆” “朝公子,你说我说的可对” 朝清秋点了点头,“仔细思量好像有些道理,只是你又怎么知道今时今日的他们不会是他日的你” 赵深笑了笑,“是他日的我又如何老夫能活到这个岁数,即便是今日就死了,也算不得亏了,那些所谓行侠仗义的豪侠们,有几人能活到老夫这个岁数与他们相比,我这个恶人岂不是过的好了不少” 朝清秋笑道:“你不怕一语成箴” 老人随手将手中的孩子又抛了抛,“今日死的只会是公子,不知公子的遗言可曾想好了” 超朝清秋摇了摇头,“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事做尽,天不收自有人收。” 赵深大笑,“我有筹码在手,你能奈我何” 下一刻,在赵深身侧风声忽起。 赵深一个侧身,一把羽扇从他耳边擦过,还好他是老江湖,微微侧身躲了过去。 只是有人从他身边一掠而过,竟是直接接过了方才被他抛出,如今还在半空中的孩子。 他抢夺不及,只能一掌印在此人背后。 此人借着掌力倒是飘然而下,落入到庭院之中。 此时赵深才看清次此人的样貌,看着像个弱质书生。 那人落地后将孩子交到妇人手中,还随手撑起一把伞,为她们挡雨。 “公子,看来我来的刚好是时候。”那人笑道。 原来来人正是沈行。 当日他按着朝清秋的嘱托回到永平镇做些事情,原本与朝清秋约定的是在前面不远处的峡谷之中汇合,不想朝清秋迟迟没到,他这才寻找踪迹找到了此地。 他是聪明人,远远的就看到了对峙的双方,他没有贸然出手,而是一直潜在外面等。 待机会。 方才是赵深心神最为放松之时,也是他最好的机会,他这才趁机把孩子抢了下来。 赵深见孩子已经被人抢走,冷冷的打量了眼院中众人。 如今院中朝清秋必然已经负伤,可伤势到底有多重,却是看不起清楚。 那个妇人不是他的对手。 至于那个新来的书生样貌之人,方才被他打了一掌,如今也不知还能剩下几成功力,可即便是面对院中这些老弱残兵,赵深依旧是没有立刻动手,因为院子里的这几人实在太过震静。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终于不再刻意假笑,“你们真的不怕死一群老弱病残无论如何也不是我的对手。” 朝清秋拢了拢袖子,露出双手,笑道:“尽管试试。” 下一刻,赵深飘然而动,只是他不是前扑入院中,而是一个抽身逃离而去。 因为他察觉到躺在地上的牛二微不可查的动了动,即便是以他的目力要不是在他刻意观察知之下也看不清。 远离那座宅子一段距离之后,他长出了口气。还好他一向谨慎,要是换了旁人,未必能察觉到这些人的阴谋。 院子里,牛二咳嗽着坐起身来,方才朝清秋自然没有下杀手,牛二醒来的也刚好是时候。 朝清秋猛然坐倒,挣扎不起,他受得伤其实严重的很。 “公子何必强撑,对付那种人我一人足矣。” 沈行嘲笑他一声,然后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第三百三十九章 谁人在后 风住雨收,天边稍远处挂上了一弯新虹。 宅院里,朝清秋等人围坐在那张屋中的大圆木桌前。 稍稍调休片刻,众人都已回复了些精神。 牛二夫妇将孩子抱在怀中,片刻也不敢离身,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家孩子就要被人再次抢走。 如今只有听到孩子的啼哭声才能让他们安心几分。 朝清秋和沈行坐在他们对面,两人脸色此时都有些发白。 朝清秋还好些,方才之战如果他不动用龙气自然也是能打赢牛二的,只是代价难免会有些大。 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唯有以强力压制牛二,他才能稍稍手下留情。 他如今的伤势,更多的反倒是动用龙气之后的反噬。不过好在他有经验,只要调理得当,恢复起来也容易些。 沈行的伤势与他相比则要严重不少,毕竟他是实打实的受了赵深一掌,按着当时的情况,他要趁着赵深不备抢下这孩子,就难免要受住这一掌。 好在他当时一个侧身避开了要害,所以如今虽然受伤颇重,可其实没有性命之忧。 当时赵深仓促之下多半也是用了全力,他如今的伤势调理起来反倒是要比朝清秋的伤势多费不少力气。 只不过沈行向来做的都是在后面谋划,极少亲自上阵,所以受些伤对他来说倒也没无关他要筹谋的大事。 如今想来赵深的最大失策就是低估了朝清秋,他以为朝清秋的修为与牛二不过是在伯仲之间,没想到朝清秋能够突然爆发,竟然以修为压制住了牛二,所以两人身上的伤势是有的,只是没有赵深想的那般重,调理个几日便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要是当时朝清秋没有爆发龙气压制住牛二,两人难免要斗个两败俱伤,此时他再突然出手,来个黄雀在后,将所有人一起杀死,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如今即便他有再多的谋划也是化成了一场空。 牛二挠了挠头,涨红了脸,“这次多亏了朝兄弟,不然俺们一家就真的要家破人亡了。” 妇人也是连声道谢。 朝清秋摇了摇头,“此人本就是冲我而来,应该是我连累了牛大哥,不然你们也不会遭受这般无妄之灾。” 牛二摆了摆手,“不管怎么说,朝兄弟对我们都有救命之恩,一定要留在我这好生修养些日子,不然我可不会放心兄弟就这么离开。” 朝清秋稍稍沉默,其实此时他心中有了个主意。 沈行咳嗽几声,笑道:“牛大哥一番美意,公子还是要听上一听的,再说有仇不报非君子,我有一计,可以用来对付那人,必然叫他有来无回。” 朝清秋知道他的计策多半与自己心中所想的相同,计策倒是不难,只是施展开来难免会又牵连到牛二一家,所以他方才才会有些迟疑。 如果赵深在此,多半是要说他满脸虚伪,妇人之仁了。 牛二虽然从来不擅长这些,可见朝清秋神色为难,他也从中猜出了个大概。 “朝兄弟,莫非这计策与我们有关” 朝清秋点了点头,“其实从此人这次的行事,他的心性咱们就能揣测出一二,此人必然是多疑且自负。” “用计策让咱们拼斗,还要在咱们面前炫耀一番,分明已经用计谋让咱们两败俱伤却依然不肯贸然出手,只是因为疑惑是咱们联手布局就贸然退走。” “要对付这种人其实也不难,只要利用他的心思即可。” 沈行接口道:“不管是他自负也好,还是担心回去受到吴非惩罚也好,我猜他如今多半不曾退走,说不定就在某处暗中观察着此地,随时准备着再次出手。” 众人都是点了点头,在场之人都算的上是老江湖,自然是一点就透。 牛二扯了扯嘴角,“那咱。 们就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这位公子想必已经有了谋划” 沈行笑了一声,“确实已经有了谋划,只要按着我此计而行,此人必然逃不出咱们的手掌。” 牛二夫妻答应的痛快,反倒是朝清秋稍有迟疑,如今牛二夫妻已经隐居,这次本就是以因为他的事才将两人卷入其中,难道如今还要将两人卷入其中不成 牛二看出他的迟疑,“朝兄弟不用担心,这是我们自己的意思,江湖中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们夫妻差点因为此人家破人亡,没有就这么放过此人的道理。再说,此人也未必会放过我们夫妻。” 朝清秋点了点头,“那就要有劳牛大哥了。” ………… 宅院之外,赵深果然没有立刻离去。 其实他当时被沈行所伤,确实是起了立刻逃离的心思。 沈行伤得他不重,不过是些皮外伤,对他的战力影响不大,只是当时他想到此刻那处宅院之中人多势众,他自己一个人必然没有胜算,院子里只是一个如今化名牛二的汉子就可以和他不相上下。 只是后来他又仔细一琢磨,朝清秋和牛二一战他看的清清楚楚,两人必然是受了重伤,至于那个突然出现的书生,更是实打实的中了他一掌,他对自己修为还有些信心,此人即便不死,多半短时间之内也不能再出手了。 换句话说,如今那间大宅之中,其实不过是一群老弱病残。 他如果小心行事,说不定还能从中取利,不止完成吴非给他的任务,还能顺手再除掉几个心腹之患。 毕竟他如今和牛二夫妻其实已经算是结下了死仇,试问换成了是他,有人差点害的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还能隐居的住 自然不能,只怕恨不得把这个仇人千刀万剐了才能解恨。 所以他如今如果不趁着对方势弱除掉他们,只怕日后睡觉都要睡不安稳了。 所以当时原本已经抽身而去,走出了极远的老人又重新折返了回来,为的就是看看有没有机会趁火打劫。 接连几日的观察倒是真的让他发现了一些端疑。 其一是他从偶尔从宅子里扔出的衣物之中发现了几件带血的衣物,上面的血迹倒是新鲜的很,而且位置也和当日他打在那个年轻书生身上的暗合。 其次,他见到宅院之中的那个妇人偶尔总要偷偷朝着门外张望几次,脸上带着些想要强行遮掩下来的忧愁之色。 其三,宅院之中每日里扔出来的剩菜之中,蔬菜肉食渐少,米面渐多。 此地虽然算不上穷乡僻壤,可到附近最近的村镇也要一两个时辰,不然当日朝清秋也不会选择在此地借宿。 他在上次动手之前就仔细观察过,宅子里的蔬菜肉食,汉子每隔个七八日就要去附近的村镇里采买一次,上次他就是趁着汉子去村镇里采买的机会才趁机夺走了妇人手中的孩子。 掐算着日子,如今宅子里的粮食应当快要顶不住了。 宅子里的人也应该要坐不住了。 这一日他正斜靠在树上,吃着手下从附近村镇采买来的烧鸡。 吴非让他前来,自然不会真的派他一人孤身前来,倒是也给他安排了不少吴家一起跟来的得力手下,只是这些人盯梢跑腿还行,真正动起手来,也只有他一人能出手而已。 赵深咬了口烧鸡,如今整只烧鸡已经被他吃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处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嘟囔一声。 倒是与如今的情况有些相似。 他正想着,发现宅院里的妇人今日竟然一大早就出门来望风了,往日里可是要到晚上才会出来望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深猜测他们多半是要有所行动了。 所以今夜他一直守在门口没有离去,直到见到他们从后门偷。 偷溜走。 牛二在最前面开路,只是脚步虚浮,似乎重病未愈,身后的朝清秋和那个年轻书生相互搀扶,面色苍白。 妇人抱着孩子走在最后,不时的朝着左右张望几眼。 赵深潜行在这群人身后看了良久。 以他从这些日子的观察来看,这些人如今确实应该是一群老弱病残,只是要出手之时他又稍稍有了些犹豫。 万一这些人是诈他又该如何他一出手就是自己送上门去。 在他犹豫之时,人群里的朝清秋勉力推开了沈行,两人不再搀扶而行。 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赵深决定出手。 他飘然而出,拦在众人身前。 “诸位脚步匆匆,不知要去何处”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压了压袖子,十分镇静,“我们不去寻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莫非嫌弃活的时日太久了不成” 牛二上前一步,拦在众人身前,只是他微不可查的抚了抚胸口。 赵深见状,原本的疑惑又打消了几分。 “怎么,莫非以为如今的你还拦的下我不成即便我让你一只手,如今的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早就看穿了你们的把戏,明年的今日就是你们的祭日。” “连杀几大好手,想想就让老夫手痒。” 朝清秋等人死死的盯着他,目光之中除了恨意,还隐隐的透露出些绝望。 见了他们的神情,即便心思深沉如赵深,胜利在望,难免也有些志得意满。 他抖了抖衣袖,抬手指向朝清秋,“就从你开始。”。 第三百四十章 生根发芽 赵深将双手拢在袖中,他这种人最是喜怒无常,此时看似言笑晏晏,可下一刻也能暴起杀人。 他不急不躁,倒是不急着动手,却是在一棵大树之下安然落座。 “你们不必硬撑,这些日子我已经看清了你们的虚实。” “如今你们各自受伤,不过是一群老弱病残,不是我的对手。还是不要垂死挣扎了。” 朝清秋闻言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出手击杀我们这些老弱病残不是简单的很难道是看不上击杀我们这些人的功劳” 赵深眯了眯眼,压下心中的杀意,“朝先生怎么会不够分量先生的分量够的很,范老爷子的左膀右臂,也算是如今左右山阳局势的大人物之一,要是取了先生的人头回去,公子那边必然会给我记上一笔大功。” 朝清秋轻轻咳嗽了几声,向前几步,来到赵深身前几十步,他盘腿而坐。 两人相对,赵深心中的疑虑又消减了几分。 如果朝清秋不是身受重伤,他又为何要来到自己身前来迷惑自己 这个距离之上如果他想暴起杀人,朝清秋身后那些人必然救不得他。 设身处地,如果他是朝清秋,即便没有受伤,他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优势不用。 既然能够众人围攻,又何必自己以身犯险 他笑道:“朝先生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即便你没有受伤,你我如今这个距离,也足够我重创你了。” 朝清秋也是笑道:“为何是你重创我,而不是我重创你你有没有想过,被我走近到这个距离,其实已经是你的必死之局了” 赵深哑然一笑,觉得如今的年轻人还真是死鸭子嘴硬,分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还是要装作一副全然无所畏惧的样子。 只是他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是老弱病残的真相,自然不会被他的言语所迷惑。 他眯眼而笑,“先生说笑了,只是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朝清秋也知道他不会信,所以问了他一个之前没有细想,也不敢去细想的问题。 “你可曾想过,吴非派你来其实也未必是希望你成功也许你在吴非眼中也是一颗阻挡了他青云路的棋子你可曾想过为何来的是你,而不是那个高瘦之人” 老人摇了摇头,脸色稍稍变色,“朝先生即便舌如利剑,又如何能动我心我自小生在吴非家长在吴家,对吴家只有感激之情,即便真的要我赴死我也绝不皱眉。” 朝清秋笑道:“我不信你真的没想过,你是聪明人,而往往聪明人有时候最碍事,对敌人如此,对自己人也是如此,我听说你是吴耀的武艺师父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吴家易主,不知你是哪朝的人 “即便这次你真的带了我们的人头回去,只怕到时候不会是你的通关文书,反倒会是你的催命符。” 赵深如何不知吴耀之事就是横在吴非心中的一根刺。 只是他依旧是冷笑一声,“没想到朝先生这种人为了活下去,也是什么谋划也想的出来,这就是你们这些日子在那处宅院之中想出的谋划” 朝清秋笑了笑,“色急言缓,心中起疑,如果你心中真的不曾想过,又何必这么急着否认” 赵深沉默片刻,“朝先生不必多言,只要拿些你们这些人的人头,我自然就有了资格与子公讨价还价的资格,到时候我自然能够全身而退。” 朝清秋慨叹一声,“人之一生,不怕被旁人所欺,独独怕自己也欺自己。” 他其实也是有些可怜赵深,他所说的这些固然是为了扰乱赵深的心境,可何尝又不是说的实话 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其实不重要,吴非如何想,他赵深如何想,其实才最重要。_o_ 人之信任如瓷器,一旦稍稍开口便会不断扩大,愈。 演愈烈,直到轰然破碎。 赵深拢在袖子里的双手终于伸出,他现在其实已经隐隐有些后悔方才没有直接出手,如果他方才没有给朝清秋言语的机会,他如今的心境绝对不会如此散乱。 朝清秋笑道:“怎么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出手了看来老人家心境动摇的厉害。是不是有些后悔方才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只是后悔也没有用处了,有些话就像锋利的刀锋,既然已经扎进了你心里想要再拔出来可就难喽。” “即便你今日不死,日后见到吴非时,是不是又会想起我今日之言不知该如何自处” 对面的赵深却不再等他言语便已经朝着他悍然出拳。 风声卷起,一旁古树枝叶摇动。 此时在他心中朝清秋已然重伤,必然接不下他这一拳。 先来一拳打杀朝清秋,然后再慢慢对付剩下的那几人,只要朝清秋死了,其他几人的生死反倒是没那么重要了。 毕竟,这个姓朝的人头最值钱。 朝清秋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一拳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如果是换了之前他确实需要小心应对,可如今他与牛二一战对拳术已经有了更深的领悟,这一拳在他看来确实来势汹汹,可也只是来势汹汹罢了。 他身形转换,竟是在原地留下些许残影。 下一刻,他已经来到赵深身后。 一手探出,一拳砸在赵深后背之上。 赵深顺着他的拳势前掠数步。 只是还不等他站稳身形,身前牛二一拳又至。 他勉强硬接一拳,整个人又被打的后退开去。_o_ 赵深心中悚然一惊,猛然惊觉自己似乎是掉入了他们的陷阱之中。 两人一前一后,倒是让他进退不得。 “如何我说过你今日走不脱的。”朝清秋在他身后笑道。 赵深不怒反笑,“所以说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谋划” “你们是从何时就开始谋划了从被我打伤开始”他神色平静,完全不像一个末路之人。 朝清秋笑道:“其实还要更早一些,从我和牛大哥在小院之中动手就已经开始了,那时你以为我们两败俱伤,其实不过只有我自己受了些内伤罢了,所以你当时退走确实是救了你一命,不然你只怕已经死在小院之中了。” 赵深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出门时我家公子要我行事小心些,切不可小看了先生。” 朝清秋笑了笑,“其后的布局你应当都能想到了,带血的衣服,食物的变化,加上我们众人的慌张。” 赵深终于叹了口气,“确实如此,以各种细节让我对你们身受重伤深信不疑,让我以为我只要一出手便能将你们全都拿下。” “真是好深的心计,好狠的手腕。” 他看向身前众人,最后目光停留在沈行的身上。 “看来是公子的手段了” 沈行也不隐瞒,反倒是得意的点了点头,“正是区区在下,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必大惊小怪。要对付你不过是手到擒来而已。” 赵深长笑一声,“算不得什么大事读书人说话还真是不中听。他环顾前后,难道你们以为吃定了我不成” “如今的局面我虽然杀不死你们,可你们也未必留的下我。这些伤势还不足以要我的性命。” 他一震衣袖,四面之间如有罡风卷起,遮人眼目。 赵深这一拳出手直接便用上了全力,他是三品武夫,可因为有习武上的天赋,所以自幼就在吴家修习了秘术,能以三品武夫全力一拳打出四品武夫都打不出的力道。 朝清秋迈前一步,即将将他拦下之时忽然慢了半步,右手不自觉的捂住了捂胸口,面露痛苦。 只差这半步,还是让赵深逃脱而去。 此时树林之中只剩下他们几。 人,朝清秋放下捂着胸口的手,显得神态轻松,没有半分痛苦之色。 沈行笑了笑,“忽然觉的他被咱们玩弄在鼓掌之中有些可怜呢。他也算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可惜太喜欢自作聪明了。” 即便是逃走之时都不忘回头看上一眼,偏偏是这一眼就会又让他以为朝清秋其实确实是身受重伤,只不过是如今是在强撑罢了。 朝清秋淡然道:“这种人有何可怜之处,要不是让他活着还有些用处,今日就让他死在这里。死在此人手上的无辜之人必然不少,他这种人早就该死了。” 朝清秋方才自然还是装的,这些日子他们在大院之中商量出的结果其实不止是要阴此人一次。 要杀他不难,难的是要假装放过此人一马,因为他活着要比死了的更大一些。无错首发 朝清秋方才和他所说的诛心之言自然不全是假话,其中其实大部分都是真话,赵深自然也知道那些话都是真话,也唯有真话才最易动人心。 吴非派他来未必没有借刀杀人的心思,相比让朝清秋死,也许吴非心中更想让他赵深死。 如今大难不死,加上任务失败,他心中的怀疑只会越埋越深。 放他走相当于在吴非身边放了一颗种子,随时都有可能开花结果。 朝清秋笑道:“就看咱们种下的这颗种子什么时候生根发芽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黑衣落座 黑衣教总坛里,云澜黑衣高坐。 吴非在四处生事,他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这么多年黑衣教安插在百姓中的人不少,也是他不用出门便知天下事的缘由之一。 其实镇里的不少人都很好奇,为何镇里有了些事情云澜总是能很快就到。 不止是与吴非作对的大事,即便是东家和西家的村民争牛这样的小事,云澜也总是能够赶到,做出些调停。 云澜就靠着这些一点点的聚拢起了人心,也才让黑衣教这个原来只是敢打敢拼而闻名的外来宗教在这里逐渐站住了脚跟。 “大师,吴非那边出手了。” 杨易自门外而入,自从当日红炉私塾一役,这个由儒入佛的书生沉稳了不少,如今黑衣教的谍报和内线都是他在处理,隐隐成了黑衣教的二号人物。 云澜捻着佛珠,轻轻点了点头,“动手好,我还真的怕他太沉的住气,如今形势对咱们有利,可咱们也只能步步蚕食而已,终归是慢了些。他不做出些事情来,咱们如何更近一步。” 云澜站起身来,黑袍大袖招了招,“还有其他事” 杨易欲言又止,只是最后还是开口道:“我派了些人去保护冯先生。” 云澜笑道:“应该的,做人不忘本最为难得。世上有本事的人不少,可要不忘初心,有情有义的人真是越发少了。” 杨易听出他话中意有所指,“大师莫非意有所指” “如今你掌管谍报,就没有听到些什么风声” 杨易神色微变,摇了摇头,“不曾听闻。” 云澜蓦然之间大笑出声,“如今镇里之人都说你背弃红炉私塾无情无义,杀人做事心狠手辣,可没想到如今你还是满身书生气。” “他对我有怨言,如今连我都知道了些,你这个掌握黑衣教谍报之人如何会不知我还听说他曾经在酒铺之中辱骂于你,说你是变节小人,你这也忍的住” 杨易知道再也隐瞒不住,“他那日不过是吃醉了洒,不过是说些胡话罢了,大师不必和他计较。” 云澜眯了眯眼,手中佛珠被他收入袖中,“吃醉了酒酒水乱人心不假,可酒醉之后说出来的往往是真心话。你说是不是” 杨易悚然一惊,他如今跟随云澜的日子已经不短,知道这是他要出手杀人的前兆。 他叹了口气,“他毕竟是跟随大师起家的人,这么多年风里雨里,任劳任怨,如今不过是开口埋怨几句,算不得什么大事。” 云澜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心中已经彻底起了恨意,又怎么会言之于口。他跟着我的日子不算短,脾气秉性我最清楚,平日里虽然也是口无遮拦,可抱怨的都是些小事,我忍也就忍了,可如今却不同,你知道的,大事在即,旁的事我都能忍,只是一旦有人阻碍了我的大业,不管是谁都不行。” 杨易沉默无言,他知道云澜为了他心中的大事是真的什么都做的出,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弃儒从佛,儒衫换黑衣,为的就是心中那个野望罢了。 “我以为大师应当再给他个机会,不教而诛,只怕会失了教中之人的人心。” 云澜笑了笑,“我和他风雨同舟这么多年,你以为他真的是个只知道厮杀的莽撞人自然不是,他只是希望别人以为他是这种人,不然如何让旁人对他放松警惕。” “想必他对你的救命之恩平日里他肯定不会刻意提及,偏偏他做的一些小事又会让你记起这份恩情,我说的对不对” 杨易没有辩驳,沉默无言。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聪明显露于外者,聪明吗聪明,可却未必是聪明。自持聪明者,往往短命。聪明于内者,守巧藏拙,往往长寿,他就是后者。” 杨易还想要开口求情,只是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知道云。 澜说的不差,而且虽然云澜此时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心中未必没有苦楚。 昔年生死与共,与你一起拼出家业的兄弟忽然想要与你分道扬镳,甚至说不定要拔刀相向,你该如何 云澜忽然开口道:“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这几日他都在洒铺里饮洒。” “我和他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刚好去见见他。” 云澜起身,杨易跟在他身后,伸手抹了抹腰间的刀柄。 “要不要叫上些护卫” “不必,别说如今他只是口出怨言,即便是他真的投靠了吴非,他也不会动我的。聪明人,不会办糊涂事。” ………… 山阳的一间酒铺里,一个黑衣光头的高大汉子正在大口的饮酒。 这么多年来,每次与人拼酒之时他总是要夸耀一番自己的洒量,说不上千杯不醉,可也是难得喝醉一次,每次与人赌酒也都能赢下不少彩头,只是如今他反倒是痛恨自己的酒量太大,为何喝了这么多还不曾醉倒。 “小二,在给我上几壶酒水。”汉子大喝了一声。无错更新 洒铺里的小二自然也不敢耽误,只要是山阳镇里的人没有人不认得这个正在饮酒的汉子。 黑衣教的二当家嘛,在杨易还不曾到黑衣教时毫无疑问的黑衣教中第二人。 至于如今就有些不好说了,毕竟汉子这些日子天天在酒铺里买醉,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此人如今有心事,想必除了黑衣教的事,也没有旁的事情能够让这位黑衣教的第二人如此烦心。 在此人对面还坐着两个黑衣教的人,是一对兄弟,名叫刘大刘二,他们都是百里玉的心腹,敢打敢杀的狠辣人物,跟着百里玉出生入死了这么多年,是百里玉在黑衣教里的心腹班底。 刘大喝了口酒,瓮声瓮气的道:“教主这次真是太过分了,那个杨易不过是初来乍到,半点功绩也没有,凭什么顶替大哥在教中的位置要不是大哥拦着,俺早就提刀去砍了那个小白脸了。” 刘二接口道:“就是,就是,难道就因为这小子读了几本书,就能凌驾在咱们这么多兄弟之上大家都是打生打死才冒出头来的,这小子就凭着几句之乎者也的道理就想站在咱们头上,没他娘这样的道理。再说,咱们兄弟忍一忍不碍事,可咱们大哥可不能受这个委屈。” “他想要压在咱们兄弟头上可以,毕竟咱们就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汉子,可大哥不一样,大哥是跟着教主一起起家的人物,当初咱们黑衣教在这山阳镇里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大哥救了教主多少次,谁还记得清说句大不道的言语,没有大哥,未必有如今的黑衣教。” “旁的不说,就说那个读书人的性命还是当日大哥带人到牢中救出来的,怎的如今翻身了,就想着要我压下咱们兄弟一头。” 百里玉喝了一声,“慎言,教主这么做自然有他的苦衷,咱们兄弟都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撞人,你们不要随意猜测教主的心思。” 刘大叹了口气,“大哥就是太看重兄弟情义了些,今日就是大哥不认我这个兄弟了我也要说几句。” “咱们兄弟当初跟着教主,那是因为走投无路,想着在教中博出一个富贵来,这么多年,打打杀杀,咱们兄弟也不曾落在人后,好不容易如今咱们有了些地盘,那个吴非也眼看着不是咱们的对手了,眼瞅着咱们就要功成名就,突然跳出来一个读书人,想要摘了咱们的桃子。这兄弟怎么能不出声” 刘二也是开口道:“大哥,我也是这个意思,兄弟们最初确实是为了混口饭吃,可如今咱们早已经不是占着间破庙想着今日吃完了,明日那顿还没有着落的黑衣教了,如今在东南之地,谁还不知道咱们黑衣教,这些都是兄弟们用命打拼出来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不假,可如今咱们事业还没成,教主就要。 提拔新人上位了,难免要寒了兄弟们的心。兄弟们尤其是为大哥你鸣不平。” 百里玉只是闷声饮酒,一言不发。 刘大刘二对视一眼,也不再开口。 百里玉突然重重的将酒碗摔在桌上,“你们两个不必多说,当初咱们走投无路是教主给咱们了口饭吃,我百里玉一直念着这份恩情,别说他只是提拔新人,即便是要我的命,我百里玉也绝不多少说半个字。” 刘大将他摔翻的洒碗扶起,重新给他倒上了一碗,“咱们知道大哥重情重义,只是教主未必这么想,再说大哥为教主卖命这么多年,再大的恩情也应该还上了,如今黑衣教在东南鼎盛,是教主的功劳最大不假,可第二的还是大哥你啊。” “只是如今,哎。” 百里玉抬起头,已经有些醉眼朦胧,言语之间都带着酒气,“那你们以为我当如何” 刘二笑道:“大哥,你也该为自己考量考量了。无错更新” 百里玉沉默不语。 “他们说的不错,你确实该为自己考量了。” 几人对面,一袭黑衣落座。。 第三百四十二章 肆无忌惮 “教,教主。” 刘大刘二见了不请自来的云澜,连忙起身,神色惊恐。 方才他们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也不知道云澜听到了多少。 百里玉只是抬头看了对面的云澜一眼,没有起身也没有言语。 云澜笑着压了压手,示意他们落座。 “不用害怕,方才你们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曾听见。”他笑道。 “再说了,喝过了酒水,说两句心里的真心话,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酒桌上喝过洒的话,在我这里都做不得数的。” 两人面色一变,却也只能讪笑一声,重新落座。 他们两人虽然是百里玉的心腹,可如今黑衣教的教主毕竟还是云澜,云澜的手段一向阴损,如果云澜真的暗中出手想要他们的性命,只怕即便是百里玉想要阻止也阻止不得。 论心机手腕,百里玉与云澜差的实在是太多。 百里玉显然也知道两人心中所想,“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也是为我好,所有的事情都算在我身。” 云澜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碗酒,“许久不曾和你一起饮酒了,也不知你如今洒量如何比之当年是不是更进一步。” 百里玉苦笑一声,“当年黑衣教初建,你我虽然有钱财支持,可那时候咱们初来乍到,误打误撞,左右碰壁,倒是被人当成了路边的野狗一般,落魄的很,那时候你我总是借酒浇愁。一喝就要喝到天明。” “如今想想,当时虽然落魄,可好歹也算是兄弟同心,也不觉的苦。” 百里玉喝了口酒,“只是如今洒水还是当初的洒水,喝酒之人还是当年的旧人,可酒水之中的味道却也再也不是当初那般了。” 云澜单手抬起手中的洒碗,碗中酒水流动,倒映着他的侧脸,他已经有许久不曾窥镜自视。 如今他最害怕的反倒是见到镜中那个如今的自己。 “当年的酒水如此,今日的酒水依旧如此,是什么变了在你口中,这酒水是变淡了,还是变的更有味道” 百里玉朝着云澜抬了抬酒碗,“兄弟多年,如今的洒水如何你难道自己喝不出滋味不过想来也是,你如今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和我一起四处乱闯的小和尚了,你说是不是,教主” 两人言语之间处处机锋,刘大刘二两人缩在一旁不敢开口。 云澜抬起酒碗与他轻轻磕碰,“你以为当年对坐饮酒之人已经不是当年故人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把碗中酒水一饮而尽,接着将碗倒扣着倾了倾。 “一碗洒水自然不够你我喝的,你如果嫌少,可以另外再要一壶,至于这壶,我要干了。” 他把身前酒壶之中的酒水倒出,果然只还有一碗的量。 他将碗中酒水饮尽,酒碗倒扣在桌上,站起身来。 “酒喝完了,今日不宜大醉,来日。” 云澜转身离去。 刘大刘二此时满心惊恐,他们在黑衣教中这么多年,云澜的为人他们如何不知,真的狠起心来,谁都杀得。 今日来此,尤其是方才的一番话,已经无异于与百里玉摊牌了。 刘大赶忙道:“大哥,如今咱们如何是好,教主这是和咱们摊牌了,想来是对咱们这几日的言论不满,不然咱们还是去寻教主认个错算了,毕竟是自家兄弟,教主说不定还能放咱们一马。无错首发” 刘二也是赶忙劝道:“大哥,咱们跟了教主这么多年,教主的性子如何咱们都清楚的很,万一他真的想要对咱们动手,咱们兄弟就只有束手等死了。” “呵,他云澜心狠手辣,难道我百里玉就是吃素的不成真的动起手来,谁怕谁我一个地里的农户出身,还怕什么不成” 百里玉面色涨红,一身酒气。 刘大刘二对视一眼,目光。 之中闪过一丝欣喜。 “大哥的意思是咱们要先下手为强” 此时百里玉已经已经大醉,身形有些摇摇晃晃。 “下,下手。” 下一刻,他直接趴倒在桌子上,鼾声大作。 ………… 福林巷是山阳镇中最穷困之地,甚至没有之一。就连住在巷子里的百姓也时常我调侃,赶狗入穷巷,而他们巷子里平日连狗都不见一只。 而这条巷子贫寒至此,还是如今的吴县令的功劳,前些年这条巷子之中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不小心招惹了吴非,那时候吴非初来乍到,正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第一把火不知道烧到何处,这些家伙就自己撞上门来,真是瞌睡了给他送了个枕头。 吴非自然不会留手,一次就将巷子里的精壮抓了个干净。 剩下的这些老弱妇孺又能有什么法子,那些年轻妇人自然是能改嫁的改嫁,不能改嫁的也回了娘家,巷子里便自然而然的只剩下些失了儿子的老人和丢了父亲的孩子。 一巷之中非老即幼,即便是活着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天大的难题。 还好这些年有以范家为首的商人和黑衣教的资助,也算是勉强能够过活。 每个月云澜都会亲自到这里来给巷子里的百姓送些粮食衣物。 可怜这里的百姓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没有外人看上去的那么多罢了,更多的还是想要收拢人心。 如今这里的这些孩子还小,可他们终归有一天会长大成人,雪中送炭,总是要好过锦上添花。 这些人,日后都会是他黑衣教的火苗,虽然不多,可积少成多,也足以燎原。 今日又是云澜前来探望的日子。无错更新 巷子里的百姓早早的已经等在巷子里迎接,老老少少,百余人堵在巷中,哪怕是已经提前有黑衣教的人赶来维持秩序,还是显的有些杂乱。 傍晚之时,云澜踏着暮色而来。 巷子里的孩子激动的大叫,大概云澜就是以后他们最想变成的人。 云澜倒是没有架子,这里他每个月都来,所以这里的老人也好,孩子也好,有不少他都能够叫出名字来。 一些百姓想要涌上前来,只是还没到身前就被黑衣教的徒众拦了下来。 云澜倒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阻拦。 “谢婶,你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他上前几步搀起一个老太太的手,老人颤颤巍巍,年岁已经不小。 “多亏了上次大师送来的药,如今已经好了不少,要不是大师,我这条老命八成是活不到今天喽。” 云澜拍了拍老人的手背,“大婶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我给你老人家算过,后半辈子福大命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老人慈爱一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能碰到大师就是咱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喽。” 几个少年站在老人身旁,“日后我也要成为云澜大师这样的人。” 云澜听到少年的言语,笑着点了点头,“我这找种人其实算不得什么,日后你们会遇到更多的人,会知道这世上还有数不清的英雄豪杰,我不过是个有些绵薄之力的小人物罢了。” 少年摸了摸脑袋,“可在我心里,大师就是最厉害的人。” 云澜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论如何,心中有想法是好的,也要为之努力。” 少年重重的点了点头。 不少住在巷子里的百姓都上来和云澜打招呼。 云澜也是笑着和他们各自聊上几句。 当初黑衣教在这边发展举步维艰,云澜和百里玉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百里玉能打敢杀,云澜心思多变善于怀柔,一张一弛,这才能在东南立足下来,因为云澜是那个白脸,所以在东南声望极高,而百里玉虽说也名头不小,可知道他厉害的。 大半都是江湖中人。 云澜这边正在应酬,一个老人上前几步,脚步有些摇晃。 “大,大师。” 云澜转了转头,笑道:“沈叔,你这么大年岁了,等在家中就好了,待会儿我自然会去家中看望你。_o_” 老人姓沈,如今算是巷子里年岁最大的老人,前些年儿子被吴非送到外地去充军,生死不知,如今家中只剩下他和一个小外孙。 老人咳嗽一声,抬起已经有些枯干的手掌擦了擦嘴。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咳咳,大师来了,我这个老家伙哪里敢摆什么架子,要是误了大师的事情我这个老东西才是百死莫赎。” 云澜笑道:“老爷子这是哪里的话,这些本就是我们这些小辈该做的。” 老人似乎是想要上前几步,只是站立不稳眼看着双腿一抖就要载倒。 云澜赶忙上前几步去搀扶老人。 他搀住老人臂膀,却听到老人似乎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下一刻,他看到老人袖中刺出了一道泛着寒光的刀锋。 殷红的血迹开始在他身上蔓延开来。 老人刺出刀的一瞬间竟然也有些错愕,只是见到云澜身上的血迹之后他立刻便后退几步。 他嘴里嘟嘟囔囔,只是声音轻微,虚弱无力,“我一定要救我的小孙子,一定要,一定要。” 云澜伸手捂住腹部的伤口,仰面栽倒。 一个时辰之后,收到消息的吴非在书房之中仰天大笑。 肆无忌惮。。 第三百四十三章 出手之人 黑衣教云澜大师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短短半日就传遍了整个山阳镇。 按理说出了这种事黑衣教本该在第一时间才对。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消息似乎就是从黑衣教中透露出来的,所以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黑衣教里,如今已经乱做了一团。 随着云澜的遇刺,教中竟然隐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形势。 云澜被送回来之后就一直躺在黑衣教总坛的密室中静养,除了请进去不少名医,其他人一概不许入内,如今密室当中的情况如何云澜的伤势如何其他人一概不知。 教中原本拥戴云澜之人如今已经开始以杨易为首,而那些教中的元老则是隐隐的靠向百里玉,如今的黑衣教当初也是百里玉打下了半壁江山,这些老人自然心中还是向着百里玉的,毕竟如果是新人上位,谁知道会不会就此打压他们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新人换旧人。新人上位自然要培养自己的班底。 他们是老了,可不是死了。 虽说如今年纪大了,可好不容易看着黑衣教发展壮大,哪里愿意就这么把权力交出去。 别说是杨易,即便是他云澜想要他们交出权力他们也不会答应。 有趣之处在于杨易和百里玉自己都未必在意,可身后之人已经上窜下跳,想要把他们推上云澜的位置。 这几日明眼人都能看到百里玉手下的刘大刘二一直在四处上蹿下跳,左右勾连,凡是教中掌管事务的主管之人都被他们暗中宴请过,至于其中有多少人真的投入到了他们门下,倒也真的不好说。 而本该出手阻拦他们的百里玉却是一直默不作声,一直还在围着酒铺打转。 如今几乎所有人都猜测,如果云澜再不醒来,黑衣教只怕是要有大事了。 ………… 黑衣教总坛里的密室前,杨易正抱着刀,靠在一旁的门柱上休息。 云澜受伤之后的这几日他一直都守在云澜门外,不敢回去休息。 如今黑衣教虽大,可他反倒是不知道真正可以信任的又是何人了。 当初他弃儒从佛,弃儒衫着黑衣,本以为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的改变,只是没想到随着云澜的突然遇刺,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他其实还是当初那个怯懦的读书人。 当初他敢直斥那些吴非手下的官差无礼,因为有冯先生站在他身前。 如今他敢持刀杀人,则是因为有云澜站在他前面。 他好像总是如此,总要有一个人站在他前面,他才不会走错路。 一股浓重的酒气朝他袭来,不远处百里玉带着刘大刘二兄弟踉跄而来。 杨易起身拦在密室之前。 “小杨先生闪开,我要进去,进去看看教主。” 百里玉言语不清,醉眼朦胧。 “教主如今有恙在身,不能见客。” “小杨先生,不要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牢房里劫出来的,如今你竟然想要对我动刀子。莫非是想要恩将仇报不成” 杨易摇了摇头,“当初百里大哥的救命之恩一直不敢忘,只是如今我既然守在这里,自然就没有破了规矩的道理。” 他拔刀出鞘,双手持刀横于胸前。 “还请百里大哥体谅我的难处,再进一步,别怪我出刀。” 百里玉也是厮杀出来的人物,自然不会怕杨易这个满打满算,拿刀才不过数日的读书人。 他踏前一步,两人对峙起来。 此处是云澜的修养之地,守护在四周的自然都是云澜的人。 这边双方刚刚对峙,便立刻有不少黑衣教的徒众围了上来。 百里玉如今喝了酒水,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迈步就要上前,可他身后的刘大刘二两人倒是清醒的很,赶。 忙拉住百里玉。 百里玉挣扎不开,只能被两人拉着离开。 看着百里玉离开,杨易长出了口气,握刀的手已经被汗水浸湿。 如果方才百里玉执意不走,那今日说不定就会变成黑衣教的决裂之日。 他自然不怕百里玉等人,只是他也不想云澜这么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他转过头,看向密室之中,也不知道云澜何时能够醒来,只怕如今吴非早就将目光对准了黑衣教。 黑衣教的存亡,如今只怕就在旦夕之间了。 ………… 山阳镇,范家。 范家自然也早早的得到了云澜遇刺的消息,只是范家似乎一直都没有对此事做出反应,因为范老爷子突然病了。 当日那对父女刺杀失败,接着中年人身死,范老爷子本就有了些心结,后来吴非更是让人放回了那个被他们绑走的妇人,妇人见到自家汉子身死却是没有哭闹,而是安安静静一直守在自家汉子身旁。 范老爷子见到此情此景更是心思加重,一病不起,到如今连下床都有些困难了。 人一上了年纪,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便只是小病也极难治愈,何况老爷子如今是急火攻心,万般心思涌上心头,心病,只能用心药医,偏偏范老爷子这个心病只能让他自己想通,旁人的言语反倒是没多大用处。 这些日子范夜为范老爷子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自然没有时间去理旁的事情。 此时朝清秋已经回到了山阳镇,刚刚给老爷子诊完了脉。 他从老爷子屋中出来,揉了揉手腕。 “师父,我爹的病如何”范夜赶忙迎了上来。 朝清秋摇了摇头,“心病只能心药医,那些大夫开的药已经不错了,只要照方抓药就好。” 范夜叹了口气,“这次吴非的手段还真是阴毒,四面出手,搞的所有人都焦头烂额,黑衣教那边的事情我如今都顾不得了。” 超清秋皱了皱眉,“你难道不觉的黑衣教的事情有些突然” 范夜一愣,这些日子他忙着处理范老爷子和安置那个刺客一家人,黑衣教的事情他倒是真的没有仔细想过。 “咱们和云澜打过这么多交道,云澜是什么人论心思缜密,心肠狠辣绝对不在吴非之下,这种人物就这么轻易的中了人家的计策,被人刺伤在了一条小巷里,你觉的如何” 范夜摸了摸下巴,“这么说起来确实有点奇怪,按理说云澜不像那么不小心的人,不过会不会是这些日子对付吴非太顺利,所以他有些志得意满,放松了警惕,这才被吴非的人有机可乘” “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人总会有百密一疏,也许云澜这次真的是大意了。” “不过不管他是真的大意了,还是另有图谋,只怕山阳镇里又要有一场动荡了。这么好的机会吴非不会不出手,只是这次他一旦出手,只怕就要倾尽全力了。” “吴非早晚都要出手的,咱们也就只能见招拆招了,也没有别的法子。” 朝清秋叹了口气,“希望老爷子能够早日好过来,不然到时候双方真的乱起来,只怕都难有个调停之人。” 范夜也只能是叹了口气,“那也没法子,我的威望不够,能够制衡住李家那个老狐狸就不错了,想要再腾出手来只怕是不能了。” 朝清秋负手而立,看着外面的天色。 “山雨欲来风满楼,也不知连云寨那边如何了。” ………… 山阳县衙之中,吴非心情极好,所以他今日破天荒的画了一幅鲤鱼跃龙门。 图中锦鲤已经越过龙门,通体金黄,足,即将化龙而去。 吴非显然对自己这幅新作十分满意,将他随手挂在了身后的卷轴上。至于卷轴之上原本的那幅画去哪了自。 然是尘归尘,土归土。无错更新 吴非其实作画不少,他的笔法也不错,虽然比不上那些传世大家之作,可也算的上是能够登堂入室之作,只是没有一幅能够保留下来。 因为他觉的那些人不配欣赏他作的画。 今日只有吴亦站在他的下首。 “看我今日这画作如何当不当的起大气磅礴四个字。” 吴亦抬头看了一眼,毕竟是吴家出来的人,即便不擅长此道,可也能看出他此篇画作的不俗。 “公子此画恢宏大气,是难得的佳作,想必公子作此画时心境必然开阔。” 吴非一笑,“不必拿话试探我,你无非是想问云澜之事是不是我做的” 吴亦点了点头,他不奇怪吴非能猜中他的心思。如今云澜之事在山阳镇里闹的沸沸扬扬,只怕所有人都会猜测是他这个云澜的仇敌所为。 吴非一笑,“即便所有人这么认为,可我却要说所有人都猜错了,云澜的事情确实与我有关,可却不是我动的手。” “你要知道,杀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自己不动手,可所要杀之人依旧逃不掉。” 吴亦似懂非懂,“动手的事是黑衣教的人” “只要是组织就难免这一点,有新人想要上位,便只能挤走那些不愿退位的老人,可老人不愿走,那便只能文斗,文斗不成那便武斗,总是要有一方出局的。” 他看了看吴亦,笑容之中满是深意,“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三百四十四章 斗笠之下 这几日城南春风楼里的生意出奇的好,不少原本周游在外面其他酒铺的酒客都聚集到了春风楼里。 至于为何如此 自然还是和如今山阳镇里云澜遇刺的事情有关。 黑衣教是山阳镇里的大教,而黑衣教与吴非争锋的事情如今山阳镇里人尽皆知。 寻常百姓自然是希望黑衣教能赢的,毕竟吴非做事太过暴虐无道,山阳镇的百姓已经苦吴非久矣。 原本大势之下云澜已经有了不小胜算,只是如今出了云澜遇刺一事,最后谁胜谁负反倒是成了未知数。 寻常的升斗小民最是喜好谈论天下事,即便是那些远在天边的事,偶然之间被他们得知了一鳞半爪都恨不得嚷嚷的全镇都知道,三人成虎又何尝不是由此而来 只是远在天边的事情可以随便嚷嚷,可近在眼前的事情反倒是不能随意谈论。 如今寻常的酒铺里到处都是黑衣教和官府的人,随便说一句关于这件事的言论就会被这些人警告一番,言论无自由,自然就让这些寻常百姓憋的有些难受。 有些人有些话,憋在心中总是不吐不快。 那些好不容易从七大姑八大姨口中听来的小道消息竟然不能与旁人共享,如此有趣的谈资只能烂在自家肚子里。 自然是让这些人,尤其是那些平日最喜欢喝醉洒之后嚷嚷两句的酒铺醉汉们感觉郁郁在胸中。 唯有在春风楼里有些不同,春风楼是李家的产业,如今虽然山阳镇里的双方斗的激烈,李家更是加入到了吴非一方,可毕竟只是财力上的支持,没有真正为吴非抛头露面过。 再说商人这种人在他们眼中最不可靠,为了利益什么也做得,今日靠向他吴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转身投入到了黑衣教。 云澜对待李家的态度其实一直很微妙,不同于吴非对待范老爷子的范家一旦有机会就要置范家于死地,云澜对待李家从来也不曾逼迫,似乎没有将李家和吴非看成一线,这也就让李家能够在双方之间暂时寻了一个平衡,至于而今李家名下的这座春风楼也成了一座法外之地。 关于黑衣教和吴非的事情在别处谈不得,可在春风楼里大可以畅所欲言,只要不是将事情说的太过分,也不会有人来专门理会。 所以如今春风楼里洒水的价格虽然比别处的酒铺要贵上不少,可这几日依旧是高朋满座,不止插科打诨的人多了不少,更多了些不少外面来的江湖人。 自古富贵险中求,如今山阳镇里的情况对他们来说既是危险也是机会。 只要在双方之间投靠了一个好的买家,又何愁不能借着这个机会飞黄腾达 学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不少江湖人半生飘零,求的也不过是个出身。 李家家主李安端坐在二层的雅座上,手中端着一壶酒楼里的梅子酒。 看着一楼处的风光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辛苦多年经营,也不过是让这家酒楼勉强支撑,不想如今不过几日之间,竟然一下子就风光了起来。 鹬蚌相争,没想到却是他这个渔人得利。 “看来李家主悠闲的很啊,只是兄弟们可就苦了不少。” 一人戴着斗笠走上二楼。 李安随手抛给他一壶酒。 此人虽然带着斗笠,可能够一路畅通走上二楼的,也只有吴非和那个一样庶出出身的吴亦。 依着吴非的性子自然不会做这种戴着斗笠遮掩面目的事情,一朝出巡,恨不得人人都认识他才好。 所以此人自然是吴亦无疑。 “怎么,如今来我这里都要这身打扮出行了,如今山阳的形势应当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李安调侃一句。 他在心中暗自警惕了几分,他是不是也要小心一二 云澜想要争取他,自。 然不会动他。只是如今云澜已经重伤,虽然不知道真假,可如今黑衣教里群情涌动确实是事实,万一真的有人想要拿着他这颗头颅去向云澜邀功,他到时候岂不是连哭都哭不得。 他又抬头看了一眼,不少江湖游侠佩刀带剑,目光锐利如鹰隼。 吴亦显然听出了他的意思,他自然也不会让这位李家主自己吓自己。 “李家主多虑了,我这次来其实是有别的事情,如今山阳各处的酒铺都被黑衣教的人看管的极严,我要寻人谈些事情,自然只能约在你这里。” 李安眯了眯眼,“约人谈事情” 吴亦这句话极有意思,李安这个老狐狸自然已经从中嗅出了些不同。 如果是约寻常人,自然不用专门选在他这个如今已经算是楚河汉界的地方,那他所约的人自然不是寻常人了。 “不知约的是何人,能不能告知一二”李安笑问道。 “李家主是自己人,想要知道我自然不会隐瞒,只是其实我也不知此人到底是谁。” 饶是李安在商场上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依旧是被他这句话说的一愣,“不知道他是何人” 吴亦点了点头,“确实不知道此人是何人。” “这次前来与此人会面也是公子派我来的,而且公子并没有和我说此人是何人,只告诉我此人来自黑衣教。” “来自黑衣教。”李安悚然一惊。 云澜遇刺的事情与吴非有关系倒是不在他的预料之外,毕竟如今所有人都觉的吴非和云澜遇刺的事情有关系,他也是如此。 如果云澜遇刺的事情真的和吴非毫无关系他反倒是才会吃惊。 “那行刺云澜之事到底是此人投靠吴县令之前还是在投靠吴县令之后”他问出了心中最想问的问题。 “不知道。”吴亦苦笑一声。 “公子从始至终只和我说要我来此地见见此人,至于其他的倒是都没提。” 李安点了点头,“那老夫留在这里为你们端茶送水,想必你不会在意了” 吴亦笑了笑,“不在意,李家主留下就是。” 来之前他已经问过吴非此事,当时吴非只是随意的摆了摆手,说了句随意。 也许在他看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能他觉得即便此人不来投靠,他也有法子能够击败云澜。 吴亦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吴非这种近乎盲目的自信。 两人坐在里面挨着墙壁的那张桌子旁。 李安给吴亦倒了杯酒水,“这梅子酒可是我们这春风楼的特产,与别家的梅子酒不同,讲究的是一个先涩后甜。吴兄弟如今是吴县令的身边人,云澜遇刺,眼看着吴县令就要大获全胜了,兄弟也就要苦尽甘来喽。日后升官发财是少不了了。” 吴亦倒是不置可否,他从吴家来之前从来没想到过吴非是个如此聪慧之人。 原本在他的谋划之中,吴非如果真的如家族之中说的那般蛮横无理,任性妄为才是最好,这种人往往最好控制,只要他稍稍用些手段,吴非就要变成他的傀儡,只是如今看来确实是他有些想当然了。 如果今日真的打败了云澜和黑衣教,那日后只怕他和吴非就有的斗了。 李安见他没言语,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止。 一个仆人从楼下匆匆而上,贴在李安耳边言语了几句,李安点了点头。 “吴兄,那个与你相约的人已经到了。” 吴亦扶了扶袖子,“那就请李家主派人把他请上来,咱们刚好看看此人是何人物。能够背刺云澜一刀的人物真是让人好奇。” 李安示意之下,那个仆人赶紧跑下楼。 不久之后,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方才离去的小二重新上楼,身后还带着一个戴着。 斗笠,捂的严严实实的汉子。 见到此人的装扮楼上的两人也都是一愣,没想到此人也会遮掩身形。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无可厚非,毕竟他吴亦来时也是遮掩了身形,再说这春风楼如今虽然被人们当做了最为安全之地,可其实也最是人多眼杂,他们这种隶属于两边的人马,出入自然是要小心一些。 吴亦笑道:“请入座,我家大人今日有事,所以特意要我来见见先生。” 那人冷笑一声,“吴县令果然狂傲的很,看来还是看不上我这个投诚之人。” “我家大人今日确实有事。”吴亦给此人倒了杯梅子酒,“先生入如果是真的有意来投,今日见和他日见又有何不同”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到了今日这般田地我似乎也没的选了。”此人嗓音沙哑,似乎是刻意压着嗓音,“我这次就是为了助吴县令平定黑衣教而来。” 吴亦笑了笑,“平定黑衣教能够背刺云澜大师一刀,先生确实有这个本事,那不知先生有何计划” “如今云澜已经身受重伤,黑衣教里又没有能够服众之人,一部分支持杨易,另外一部分人支持百里玉。要灭黑衣教,自然最好是让他们内斗起来。_o_” “先生有法子” 黑衣人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杯中酒水一点未动。 “法子自然是有的,只是还要吴县令派人配合一二。”。 第三百四十五章 暗杀为始 山阳镇的县衙之中,吴非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当时派赵深出去本就做好了让他死在外面的准备。 赵深是他那个弟弟的武学师父,从小教到大,虽说不一定有什么师徒情深的情分,可想来他不论如何拉拢也不可能将此人收归到他的帐下。 姓朝的不好对付,如果他死在姓朝的手中,最少也能给那个姓朝的造成些伤势。 最好的结果自然他们两人两败俱伤。 只是如今的结果倒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在心中暗自骂了一声朝清秋等人无能。 后宅之中,赵深站在下首,面色有些苍白,即便是已经调理了几日,依旧是只能恢复七八成的实力,这还是当日朝清秋和牛二下手时刻意留了些力,不然只怕他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当日他伤而不死,虽然受的伤颇重,可按照常理来说,此时即便不能恢复,也不该还是如此明显到一眼让人看出来的地步才对。 「公子,是属下的过错,属下失手了。还是小看了那些人,给他们留了还手的余地。」赵深低头弯腰,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输了就是输了,没必要多找其他理由。能活着回来就好,只要活着,日后什么场子找不回来你这样的高手少一个都是我这的损失,回去好好养伤,日后还有不少报仇的机会,不要急躁。」 赵深低垂着的头上的神情有些诧异,来之前他已经想到了吴非所有可能的回答,独独没有想到吴非的回答会是如此。 他跟随吴非的时日虽然还短,可自觉对吴非也有些了解,吴非此人自来张扬跋扈,如今自己看上去身受重伤,又坏了他原本的计划,即便吴非再大度,也应当不会是这个回答才对,如果吴非此时想要安排人手杀他,他都不会如此惊讶。 回来之前他还刻意装扮了一番,为的就是能让自己的伤看起来更重一些,好让吴非能对他放下戒心。 吴非此时如果是气急败坏,怒骂他两句,他反倒是还觉得正常些,只是吴非如今这个态度,反倒是让他摸不清楚吴非真正的意思。 吴非嘴角带笑,「先回去休息,先调养好身子,日后自然有前辈的用武之处。」 赵深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可脸上依旧露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他躬身行礼而退。 吴非看着他出门,目光之中满是阴沉。 ------------------------------------- 赵深推门而出,刚好碰到了来寻吴非的吴亦,两人一个错身而过,没有言语。 他进了门,见吴非正一脸笑意的端详着挂在身后的那张锦鲤鱼跃龙门。 「方才见到赵老了」他抬手磨砂着墙上的字画,「是不是有些意外」 吴亦抱拳垂首,「属下不敢。」 「别说是你,即便是我都有些意外,你说他是真的任务失败了不成」 「公子的意思是」 「我虽然不是江湖人,可见过的江湖人多了,我觉的他的伤势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重。」 「既然没有那么重的伤势,又为何要演给我看你说他会不会是投敌才免了一死如今是想要和那个姓朝的合伙算计我」 吴亦心思深沉,虽然早就恨不得这两个突然出现的老家伙去死,可他嘴上依旧是在为两人说话,「说不定赵前辈此番其实另有隐情,大人千万不要冤枉了好人,毕竟好手难得,咱们也未必不能把他们争取过来。」 吴非看了他一眼,「你心中只怕恨不得他们死这些小聪明就不要在我这里用了,他们两人的事情与你无关,说说我让你 去春风楼里见的那个人如何」 「那人神秘的很,黑衣斗笠,我也不知此人的身份。不过此人说云澜遇刺是他所为,他还说有法子帮咱们平定黑衣教。」 吴非一笑,「真是好大的口气,当初我都不敢说有把握能够平定黑衣教,此人竟然敢放下这个大话,想来应该也有些本事才对。」 「此人确实是出了个主意,只是他说要咱们的死士出手配合。」 吴亦低头,在吴非耳边言语了几句。 吴非点了点头,「有些意思,想要咱们出手,哪怕事情败露也不会露出他的行迹。倒是可以试上一试,如果真的成了,我自然不会吝啬给此人一场富贵。」 「公子觉得此人可不可信」 吴非反身落座,「即便是云澜的手段又如何我倒是真想看看他还能用出什么手段。如今这个形势,我和他都有些有些厌烦了,还是早些送给他归西好了。」 「那我这就去安排人手,配合此人的行动。」 ------------------------------------- 黑衣教总坛的密室前,杨易已经有几日没有合眼。 如今黑衣教里的那些顶层人物几乎每日都要来这里看看云澜是否已经苏醒,每次来人都想要进去看看,只是都被杨易拦了下来。 一来如今云澜遇刺的事情还没有查明,谁也不知道当日云澜遇刺会不会和他们黑衣教的自家人有关,毕竟知道云澜会在那一日行踪的人其实并不多,而且这些人之中大半都是黑衣教的人。 万一一不小心又给这些人溜了进去,说不定又会整出些什么乱子,杨易虽然不在乎在黑衣教中的权力,可黑衣教毕竟是云澜这么多年的心血,也是如今的对抗吴非的根本,他容不得他们之前的万般谋划在即将功成之前功亏一篑。 云澜的生死他虽然也很看中,只是依旧还是没有对打败吴非,让山阳镇彻底平静下来这么看中。 有些人为了钱财而活,有些人为了野心而活,有些人为了心中的理想而活,刚好他和云澜都是这种人。 这几日他守在门外,不让那些黑衣教中的高层进去,如今黑衣教中不少人都说他想要暗中害死云澜,来个谋朝篡位。 他自然是一笑置之,打败吴非之后即便云澜想要把位置给他,他也不会要。 只是随着云澜一直昏迷不醒,这种说法反倒是愈演愈烈。 「小杨先生,还是不能让我进去见见教主」百里玉再次前来。 这几日他每天都会过来,如今他身上的压力一点也不比杨易要小。 他本就是黑衣教之中的二把手,如今云澜出了事情,教中之人最先怀疑的自然就是他这个二把手,更何况如今他和云澜有纷争的事情早就在黑衣教之中传遍了。 不知为何,当日他们在酒铺之中的言语也被有些之人传了开来,所以如今黑衣教里两个最为人瞩目之人其实反倒是一对难兄难弟。 「百里兄见谅,如今教主还没醒,万一放百里兄进去出了什么事端,只怕对谁都不是好事。」 百里玉知道他心中所想,杨易能和他将此话明白说开就已经算是极为难得了,毕竟如今他们两个其实已经有些隐隐对立,即便不是他们两个本人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情不是当事之人想要如何就如何,不想要如何就能不如何的。 世上诸般事由其实都不由人。 百里玉也没有多说什么,落魄而去。 杨易放下已经握住刀柄的右手,也是叹了口气,当日百里玉的救命之恩他自然没有忘记,只是有些事他也没有法子。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弓弦声, 他自小跟着冯原学射箭,对弓弦之声最是敏感,听到响声他微微侧头。 一支弩箭顺着他的耳边擦过,直射入他身后的石柱之上。 杨易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一个人影一闪而逝。 他稍一迟疑,还是跟在此人的身后追了出去。 他刚刚追出去不久,一道人影却是从他身后一闪,直接钻入到了密室之中。 随着那道人影进去,原本应当已经追着那射箭之人离去的杨易却是去而复返。 他径直走入到密室之中,而那个先他一步持刀而入的刺客此时已经被早就在屋中等了良久的朝清秋擒了下来。 至于原本该躺在床上,伤势极重的云澜此时正坐在一边的桌子上,悠闲的喝着茶水。 「如何还是被他逃了」见杨易进来,云澜放下手中的茶杯后笑道。 「那人狡猾的很,而且对总坛之中的地势似乎也很熟悉,看来是总坛之中的人无疑了。」 云澜点了点头,「自然肯定是教中的人,不然也不会对我的行踪这般熟悉,只是到底是谁。还需要查证一二。」 朝清秋将那个汉子一脚踢倒在地,此人有些武艺,只是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何必那么麻烦,这里不是已经有了一个活口吗」 「朝先生何必激我,此人一看便是家中转样的死士,即便将他打死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那人脸上果然毫无惧色。 云澜一笑,「我设下这个剧,可不是为了这些小鱼。如今大鱼还没咬饵。」 第三百四十六章 分庭抗礼 洒铺里,今日又不曾经见到云澜的百里玉喝了个大醉。 心中多烦忧,故钟情于酒。 他百里大师如今也是东南出名的名人,东南之人提及黑衣教首先提及的自然是教主云澜,接下来就是他这个黑衣教中的二当家。 如今云澜重伤,论资排辈他本该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之人,只是如今杨易横空出世。 他这个接班之人难免就要让人怀疑他有不臣之心。 世家豪族也好,寻常人家也好,不论当家之人与继任之人关系如何好,到最后总归是免不了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龌龊事。 只是旁人只当他是为了原本十拿九稳的教主之位突然多出了杨易这个对手而担忧,却没有人真的知道此时他心中所想。 “大哥,你怎么还在这里喝酒教中都要闹翻天了。” 刘大刘二一脸急切的从门外跑了进来。 “急什么急多大点事是不是那些老人们又吵闹着要我现在就继承教主之位了如今教主还没死,他们这不是要把老子架在火上烤吗” 百里玉自顾自的灌了口酒,今日他喝的洒已经不少,所以言语之间也少了些顾及。 不是什么好酒,是这家酒铺之中自家酿制的洒水,名为神仙醉,廉价的很。 只是这种洒滋味浓烈,倒是最适合他这种想要一醉方休之人,往往一口灌入口中,初无滋味,其后却是会如同一团烈火涌上心头。 “大哥,如今你再不回去就真的晚了。”刘二再次开口。 “今日杨易捉到了一个要在密室之中行凶之人,据说是有人和此人里应外合,多亏了杨易提前找来帮手,这才让教主逃过了一劫。” “如今不止是山阳之人,即便是咱们教中之人都以为如今最想要教主死的是你和杨易,原本他们大半人都以为杨易会借着看守教主的机会动手。” “如今杨易救人有功,反倒是让他们把目光都集中到了大哥身上,大哥再不有所动作,只怕有些事情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百里玉原本已经猛然起身,只是听到原来云澜已经无恙,他又重新落座。 “旁人怎么看是旁人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难道他们怎么想我就要怎么做不成” 他喝了口洒,满意的打了个酒嗝,“老子这辈子从来都是为自己而活,从来没有为旁人而活的时候。” 刘二在百里玉身边落座,想要再劝,刘大却是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 “大哥,即便你不为了自己想,难道不为这些跟着你的兄弟想想你在教中位高权重,即便是杨易真的登上了教主之位,也未必会对你如何,说不定会对你更加看中几分也说不定。” “只是我们这些人会如何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这些如今跟随你的人,只怕都不会落得个什么好下场。” 百里玉稍稍迟疑了片刻,“小杨先生是什么人我清楚,你们也清楚,他不是这种人。” 刘二一笑,脸上带着些嘲讽,“小杨先生是不是这种人,我也不好说,只是咱们黑衣教中站在他身后的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落井下石的事情他们可不会少做。” 百里玉沉默片刻,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我原本以为你和你大哥一样是个只知道用拳头的糙汉子,没想到你还有一副细腻心思。” “不管大哥怎么说,今日这些话兄弟也要和大哥说个清楚。无错首发”他给自己倒了杯洒,约莫是想要壮一壮胆子。 “咱们兄弟当初投奔大哥虽说确实是因为家乡遭了灾,实在是混不下去了,这才出来讨生活。只是这么多年,见过了世面,如今咱们已经不是当初的无名小卒了。” “人往高处走,大哥,如今咱们兄弟早就已经不满足与吃饱饭,穿暖衣服了,你问问手下的兄弟们,谁心里没有一个从。 龙之心之前你是黑衣教中的二当家,日后自然是能上位的,只是如今突然出现一个杨易,兄弟们嘴上不说,可谁心中没有些牢骚” 百里玉沉默良久,他看向刘大,“你们都是这么想” 刘大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也没有做声。 “你们都是跟了我这么多年的老兄弟,应当知道我的心思。当初咱们兄弟从山中走出来,本就没有什么成龙成凤的心思,如今侥幸也算是混出了个人样了,可咱们兄弟不能忘本啊。如今吴非还没打败,你们与其把心思放在这种争权夺利的事情上,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能够对付吴非才是正经事。” 刘二还想再劝,这次却是被刘大拦了下来,“大哥说的是,是兄弟们的不对,我回去之后一定警告他们,不要他们有别的歪心思。” 百里玉醉眼朦胧,“你们都是跟着我起家的老兄弟,只要有我一口吃的,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吃食,只是你们千万不能做对不起兄弟们的事情,不然就别怪我不讲兄弟之情。” 两人连忙点头称是,那边百里玉已经醉倒在桌子上。 “二弟,你一向谨慎,今日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也就是大哥性子好,不然单单是你今日的这番言语,要是被教中的其他人知道了,就算是大哥都护不了你。” 刘二却是有些不以为然,“如今教主都重伤了,谁又能越过大哥来治我的罪再说,我说的不过是下面的兄弟们的一些心里话罢了,大哥如何想是他的事,可我必须要把这些话和大哥说清楚,不然我心中不痛快。” “这些话你在这里随便说说就是了,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说,不然到时候不止给自己招惹上祸事,只怕还会连累大哥。” 只是自家这个弟弟是个什么性子,他这个当哥哥的自然一清二楚,他可不是个只会说说的人。 刘二笑了笑,重新打开了一坛桌上的酒水,“大哥放心,我不是那种会惹事情的人。” ------------------------------------- 第二日,黑衣教总坛之中,百里玉早早的就被人叫了起来,说是杨易召集所有教中的主事之人议事。 他虽然宿醉未醒,可也不觉得杨易召集他们他们议事有什么问题,如今云澜未醒,总要有个出面做事之人,他本就不喜欢争斗,如今有人做事他自然也落得了一个清静。 “昨日有人想要刺杀教主的事情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这次召集大家来,就是想要看看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 “不过是有些小人不知所谓,大概是想着借此想要向咱们的吴县令邀功,只是没想到你早有准备,这才被你捉了个正着。” “就是,就是,如今教主受伤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想着凑到身前来咬上一口,真以为咱们黑衣教是软柿子了” 大堂之中言语嘈杂,众人也算是各抒己见,原本云澜还在之时他们自然不敢如此放肆,不过如今云澜不在,那他们倒是放松了不少。 如今双方的站位也有些意思,隐隐的已经分成了两队,一队是年轻人居多,多半都是这些年升上来的年轻人,这些人有些见识有些学识,隐隐的以杨易为首。 另外一队则是以教中的老人为主,都是当年跟着云澜和百里玉开疆拓土的老人,这些人自然是以百里玉为首。 当日云澜重伤之后虽然双方已经有可些分庭抗礼的意思,只是今日还是第一次这么明显的分为了两队。 朝清秋站在杨易身后,觉得事情有些有趣。 新旧之争,从来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尤其是如今没有掌舵之人。 “百里兄怎么看”杨易笑问道。 百里玉的回答倒是大大咧咧,“既然没有刺杀成功,那就是件小事罢了。当初咱们黑衣教没有在东南立住。 脚跟的时候,我和教主每日里被人刺杀的次数不计其数,多少次都差点死在那些狡猾的贼人手里,还不是被我们活下来了,所以真的算不得什么大事。” 杨易看了他一眼,“刺客行刺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密室在总坛之中虽然算不上什么机密之地,可也不是那么好找到的。这次行刺之人必然在教中有内应和他里应外合,难道百里兄就不想要知道是谁在暗中做事” 百里玉却是摇了摇头,“如今你手中没有真凭实据,不可冤枉了教中的兄弟,如今既然教主无事,那剩下的事情咱们还是等教主醒了之后再说,如何” “如今教主不在,百里兄如此阻拦,难道是怕我借机清楚异己不成” 百里玉上前一步,“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既然百里兄不是那个意思,就该相信清者自清,我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百里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杨易笑了笑,看向剩下的众人,“好了,接下来咱们就分辨一二。”。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交托生死之人 黑衣教的议事堂里,日光偏转,烛火照不到之处留着几分阴暗。 随着百里玉的拂袖而去,站在他身后之人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原本想的是能够将百里玉推出来作为替他们说话之人。 百里玉虽然嘴上说着不想争这个教主之位,可谁又知道他是不是既想要权力又想立牌坊 他们想要作为从龙之人,自然是要推上百里玉一把。 只是如今他们已经站好了位置,摆明了立场,才发现百里玉似乎真的不想要这个教主之位。 在他们对面,杨易依旧是往日里的一脸冷漠,站在杨易身后的人则是有些幸灾乐祸。 既是为自己站对了位置而高兴,也是对对面那些人的同情。 只是同情归同情,等到真的要动手的时候,他们下手也不会手软了。 「不如先从你们两个开始」杨易指了指刘大刘二二人,「你们对此事怎么看心中可有可疑之人」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杨易真的要动手了不成 谁都知道刘大刘二是百里玉的心腹,如今杨易拿他们两个开刀,难道真的要出手对付百里玉 难道真的对付吴非不成,黑衣教自己就要先内斗起来了 刘大是个急脾气,闻言立刻就要上前一步,却被刘二伸手拦了下来。 「大哥不必如此,不要为这些小事伤了兄弟们之间的和气。」 「小杨先生说的对,行刺之事确实明显就是有内鬼,咱们既然是教中之人,那便有职责找出教中的内鬼。小杨先生只管问就是了。」 「至于小杨先生方才问的我们有没有怀疑之人如今倒是不曾有,等我们回去询问一二,再给先生一个答复,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杨易点了点头,「这才是做事情的样子,下一个。」 他随手又指向一人,依旧是百里玉的心腹。 此人见刘大刘二都不敢和杨易正面对抗,也只能老老实实的作答,自然是和刘二一样的回答。 别说他们心中没有怀疑之人,哪怕真的有,此时也是不敢言语的。 一个接一个,这场问话一直从清晨问到了正午。 所问之人都是当时站在百里玉身后之人,至于他自己身后之人,一个都不曾询问。 杨易朝着众人摆了摆手,「好了,今日就问到这里,诸位,散了。」 堂上众人各自退去,心中复杂。 「朝先生怎么看」 大堂之中只剩下杨易和朝清秋。 朝清秋笑了笑,「被如此针对,只要是人就会有怨气。原本心中的三分怨恨,如今只怕也要变成了十分。」 「云澜大师倒是用了一个好计策,只是如此对待和他一起发展壮大黑衣教的兄弟,只怕难免让人有些心寒啊。」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如今对付吴非才是最紧要的事情,其他事情自然要放在一边。」杨易倒是对云澜的做法不以为意。 「难怪你们能走到一起,果然不是没有缘由的。」 「朝先生以为他们会不中计」 这个「他们」自然指的不是一个人。 「黑衣教中那些人多半会中计,只是吴非那边就有些不好说了,此人虽然狂悖,可智计倒是不错。」 「不论结果如何,这次终归是能解决掉一些麻烦的。」 朝清秋忽然笑道:「云澜大师就对他这么有信心,笃定他一定能猜到咱们的意图」 「那换了朝先生又会不会信呢」 朝清秋笑了笑,「只是觉的云澜这种人竟 然也会有一个全心全意,能以性命交托的人,有些出人意料罢了。不过仔细想想,谁又没有这么一个人呢」 杨易想起冯先生,冷漠的脸上也是勾起一个笑容,「是啊,谁又没有这么一个人呢。」 ------------------------------------- 酒铺里,百里玉已经喝的大醉,他平日里平易近人,往常在这里饮酒时总会有人过来打声招呼。只是今日他进入酒铺之时带着一股之前从来不曾有过的杀气,所以反倒是没人敢过来和他搭讪。 他独自一人占据着一桌。 刘大刘二两人在教中没有见到他,立刻就直奔了这里。 两人进门而坐,也没有说旁的话,直接就喝光了两坛酒水。 「大哥,不是我多说什么,只是今日之事,他杨易做的实在是太过火了些。」 「咱们兄弟好歹也是教中有头有脸的人,虽说算不上啥大人物,但教中之人都知道俺们兄弟是大哥你的人,他这次当着这么多人质问我们,就是在打大哥你的脸啊。」 百里玉默不作声。 「大哥,你也不必为难,即便是日后他杨易真的要做掉咱们兄弟,咱们也绝对不会攀咬上大哥,怪只怪自己当初瞎了眼,跟错了人。」刘二冷笑一声,「咱们兄弟在这里祝大哥日后富贵荣华。」 「你们到底想要我如何」百里玉将手中的酒碗拍在桌子上。 「难道还要我反了不成你们不要忘了教主对咱们有大恩。」 「大哥说的不错,教主对咱们有大恩,可不是教中对咱们有大恩,如今教主身受重伤,生死未卜,咱们应当是先相出办法救出教主才是。」 百里玉抬起已经喝的猩红的眸子注视着刘二,「你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教主不是伤重好好的呆在密室之中吗」 「教主自从受伤之后就不曾露面,至于伤势如何,如今都是杨易的一面之词。大哥,你可知道,有句话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百里玉摇了摇头,「小杨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大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可以对地位不看重。人一旦走到高位。都是会变的。」 「咱们从那些说书先生口中听到的这种故事也不算少了。」 百里玉似乎被他说中了心事,沉默无言。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那在你看来,咱们应当如何是好」 刘二朝着百里玉身边凑了凑,压低嗓音。 「如今对内教主在杨易手中,咱们只能听他指使,对外范家必然也是站在杨易那边,所以依照如今的局势,咱们想要翻盘,就只有寻找外援才行。」 百里玉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寻求外人,如何这山阳镇里咱们黑衣教如今已经算的上一家独大,还有谁能做咱们的外援」 刘二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个吴字。 「你这是要我叛教」百里玉声色俱厉,怒视着刘二,「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对我也好,对咱们黑衣教也好,一直都是中心耿耿,如今怎么会突然起了反意」 「大哥,我对教中自然是忠心的,如今咱们不过是借着吴非之手,先平息了教中的内斗,然后咱们和他吴非斗个鱼死网破就是了。」 「总好过如今就死在自己人手里。」 百里玉看着他,长久沉默无语。 「老二,你真的想好了想要和吴非合作不成」 「大哥,咱们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又不是要真的要投靠他吴非。」 百里玉语气稍稍有些沉重,「有些事,一旦做下,就再也后悔不得了,你真的觉的 我该和吴非联手」 刘二的目光偏了偏,「如今和吴非联手是咱们最好的法子,大哥还是要早做决断,不然他日咱们只会成为案板上的牛肉,任人鱼肉。」 百里玉闭上眼,良久之后才重新睁开,眼中已经没有了犹豫之色。 「你说的是,只是咱们该如何联络吴非」 「大哥放心,一切只管包下我身上。」刘二信誓旦旦。 百里玉则是仰头靠在身后的椅子上,目光之中露出些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的疲惫神态。 「你我兄弟这么多年了,大哥总是希望你们好的,不过有时候路是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大哥说的是,咱们既然出来混江湖了,自然是要生死自负,如今兄弟们想要搏上一搏,即便是输了,也怪不到大哥身上。」 「那一切就交托给老二你了。」百里玉笑了一声,只是笑声之中有些苦涩。 他如今已经不知道这局棋谁才是赢家。 ------------------------------------- 山阳县衙之中,吴非和吴亦正在下棋。 吴非执白先行,一步占先,步步占先,吴亦的黑子被子杀的节节败退。 不过下了几十手,吴亦已经丢子认输。 「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在给我让棋,你我的棋力本该在伯仲之间,我虽然执白先行,可你也至于全无还手之力。」 吴亦笑道:「大人说的是,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解惑一二。」 「你是想问我为何当日行刺云澜失败而我却一点都不担心」 吴亦点了点头,「确是这个问题。」 「我为何要担心当日之事要行刺云澜成功本就是我万中无一的幸运事,刺杀不成才是常理。即便云澜死了,他的继任之人依旧会和咱们作对。」 「我其实还有更大的谋划。」 第三百四十八章 身居高位者 县衙后宅之中,吴非终于收到了一封他等待已久的来信。 信上不曾有落款,可送信之人他倒是熟悉的很。 正是当日给他送信,说会有人暗杀云澜之人。 当日在酒楼上吴亦和李安都有些好奇,刺杀云澜之人到底是先投靠了吴非还是先刺杀的云澜 两者看似相同,其实是天壤之别。 如果是后者,一切都是巧合,那自然无事。 可如果是前者,吴非独自一人密谋了这般大事,李安不知还情有可原,毕竟他和吴非之间其实一直存在着隔阂,吴非对他只是表面用之,其实不少事情都将他隔绝在外。 只是吴亦是他真正的心腹之人,如果连吴亦也不知到这件事,那他们对吴非的心机之深只怕要再高看几分。 而事实的真相自然是后者,只不过吴非也不会刻意去说明就是了,让手下之人心怀畏惧,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把信件反手叩在身前的方桌上。 信上的字迹他倒是认识,和当日那个送信来说云澜将会遇刺的那人的笔迹全然一致,只是此人这次的信上说的事情比之前更有意思些。 之前那封信上不过是说云澜将会遇刺,要他早早的做好些准备。 信中虽然有些想要投靠他的意思,只是还是示好的意思要更重一些,如今这封信则是赤裸裸的说出了想要投入到他麾下。 穷途末路,无路可走了不成 吴非轻笑一声,看来云澜的黑衣教之中的矛盾比自己想像的要重了不少,只不过是少了一个领头之人而已,如今就乱做了一团。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云澜有些同病相怜了。 「大人找我」 吴亦从门外而入。 吴非将手中的信交到他手中,「看看咱们那位内应新送来的信件,你觉的如何」 吴亦将手中的信件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 信上的内容倒是简单的很,只是不知其中有几分可信。 「大人可信这信上所说」吴亦问道。 「你以为信上说的事情如何」 吴亦沉思片刻,「信上说的事情倒是不假,如今黑衣教之中的事情即便是酒铺里的小二也能说上一二,只是我总是觉得如今不过是没了云澜一人,云澜治理黑衣教这么多年,一屋建成,不该如此容易坍塌才是。况且如今云澜只是受了伤却没有死。」 「黑衣教好歹也是在东南扎根了这个多年的大宗教,应当不至于如此轻易的分崩离析才是。」 吴非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有些事情,完全不能用常理来衡量。我只问你一事,如果如今我在家中的那个父亲大人突然病逝,你说吴家会如何」 吴亦愣愣不能言。 他知道吴非这个比喻的意思,也知道这个比喻的结果。 吴家是东南豪族,扎根于此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年,只是即便是这样的大家族一旦遇到如今这种继承之事,一旦如今吴家的家主骤然去世,吴家面对的必然是分崩离析,绝无第二种可能。 「所以如今想明白了,人的野心一旦生根发芽,即便是他自己也是压制不住的。甚至有的时候即便你自己能够压制的住,可你身后的人只会拼命的推着你往前走。假如我如今忽然说吴家这个家主之位我不争了,就让给我那个弟弟,我要做一个兄友弟恭的好人,你们会如何」 「你们就真的会看着我放弃」 「不会的,你们只会推着我向高处走,因为只有我走到高处,你们也才能跟着步步登高。」 吴亦一直沉默不言,他知道吴非说的对,当初他 从吴家出来想要投靠吴非这个自小出门在外,无权无势的吴家子,求的是什么 还不是希望他吴非有朝一日能够入主吴家,他也能做个从龙之人,赌大才能赢大。 「当年我曾经在书上见到过一个故事,不知你曾经有没有看过。故事倒是有些反转,所以我是很喜欢的。」 「讲的是一个贫寒出身的武将,靠着不断在沙场的厮杀,以及为人慷慨仗义,赢得了一个仁义的名头,甚至还曾经做出过一桩千里送京娘的壮举,当时所有人都称赞此人的忠义。觉得这么一个忠义之人,刚好可以托付社稷之重,当时他效忠的那位帝王也是这般想,所以就将自家剩下的孤儿寡母交托给此人。」 「你猜后来如何」 吴亦自然见过这个故事,这件事甚至还是后来那位帝王一件不大不小的轶事。 吴亦开口道:「后来他反了。」 「不错,他反了,据说是被手下之人黄袍加身,不得不反。你说有趣不有趣」 「更有趣的是哪怕他反了,可当年他那些事情依旧被众人津津乐道。」 「大人的意思是,信中之事可信」 吴非点了点头,「自然可信,他百里玉即便是忠肝义胆又如何有他手下之人在推动,即便是他不想反叛都不行。」 「信中提及想要咱们出手帮忙一二,你可与他联系,该出手之时,不要犹豫,我不介意能够给他云澜火上浇油一番。」 「属下明白。」 吴非忽然笑道:「我忽然有些好奇,如果有一日我和云澜一般,你们又会如何」 吴亦沉默不敢回答。 「算了,也不为难你了。」 吴非朝后伸了个懒腰,神态懒散。 「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 黑衣教总坛里,朝清秋正在和云澜下棋饮酒。 云澜面色还有些发白,显然也没有当日他们在密室之中捉到那个刺客时的那么轻松。 朝清秋笑着落子,「你这是何苦作个苦肉计差点把自己做进去。真的值得吗如今大势在你,徐徐图之就已经胜券在握,何必铤而走险。」 「朝先生以为我想要如此没法子,儿大不由娘。虽说这些年我早就察觉到教中有了些问题,可我一直希望能用一种温和的法子来应对此事,可惜终归还是我想的太好了些,人心之中,欲望一旦滋生,便注定要生根发芽。」 「还不是你推波助澜」朝清秋笑道。 「内忧外患,这些年终归还是外患要更严重些,我忙着对付吴非,自然也顾不得这太多事。」 「应该不仅仅是如此他们有野心其实也能帮你更好的对付吴非,想要出人头地,自然是要用功劳来换,至于这功劳从哪里来,自然是要从吴非那里来。」 云澜也不否认,「野心这种东西,其实说不上是好是坏,有好处时,这就叫进取之心,没有好处时,便叫做贪婪无度,其实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种东西而已。」 「所以如今现在他们是贪婪无度」朝清秋再次落子,「因为他们如今反倒是阻碍了你的前行之路」 云澜笑了笑,「其实如今教中的人虽然有些野心,可也在我能够掌控的范围之内,不过如今是个大好的机会,刚好让他们自己露头,借着这个机会一举铲除了就是了。」 「不然到时候如果铲除了吴非,我又到哪里去找这么个替死鬼那时候再动手,难免伤了兄弟感情。」 「这些人跟了你,还真是跟错人了。」朝清秋有些嘲讽道。 「其实哪里有什么跟错人跟对人」云澜执棋,只是一时不知该在何处落子,「朝先生是读书人,书上这种事情何曾少了」 「统而言之,不过四个字,帝王心术而已。」 「人嘛,走到了高位总要有些不得已,做些不想做的事情,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做,而是不得不做。」 朝清秋摇头一笑,「帝王心术倒是个身居高位之人做恶事的好借口。不论好事坏事,帝王心术四字竟然也足以概括了。」 「朝先生只是不曾走到高位罢了,所谓的帝王心术固然是身居高位者的托词,可未必没有说出几分身居高位之人的无奈。」 云澜终于落子。 「百里玉走到如今已经身不由己,我何尝又比他轻松了,别说他想退一步,即便是他想要站在原地不动,他身后的人都会将他朝前推一步,何况是我登高者也有登高者的无奈,朝先生还是要理解一二的。」 朝清秋点了点头,「理解归理解,只是难免心中有些不赞同罢了。」 「不赞同只是因为朝先生还不曾走到高位,日后先生自然会明白,走到一个高位很难吗半点也不难,难的是要在这个高位上一直呆下去。」 「登高者必自危,就是这个道理。」 朝清秋一笑,没有言语,他知道云澜说的有道理,这是心中还是不太赞同。 云澜随手敲着手中的棋子,「黑衣教是我一手所创,就像我搭起来的房子,如今我还有些本事,自然是要给房子搭起一个好架子。」 「从来没有不败的国,没有不亡的家,你的担心是不是多了些」朝清秋笑道。 「没法子,开山之人总要比旁人想的更多些。」 第三百四十九章 心计 密室之中,杨易从门外而入,步履匆匆。 他手中拿着一封书信,是手下之人通过一个隐秘途径所得,信上只有一个可字。 信上的字迹杨易等人陌生,云澜却是熟悉的很,是百里玉的手笔。 许多年前,他甚至还曾经一笔一划的描摹这个字迹。 云澜一笑,想起一些故人和一些故事。 “朝先生,我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只不过由他这个亲历之人讲起来,难免会让旁听之人有些唏嘘。 当年黑衣教在东南之地立足未稳,他们常常要受到那些世家大族的排挤。 东南的世家大族,表面上看上去光明磊落,可为了自己的利益暗地里什么事情做不得 世代绵延的世家大族,希望他们讲求所谓的仁义道德也就只是个笑话罢了,明面处光风霁月,可桌面之下,又何尝不是暗流涌动 这些世家大族自然也不会傻到亲自出手,对上他们广塞钱财,财可通神,有权之人想要富贵,富贵之人想要钱财,双方自然是一拍即合。 富贵不能y,贫贱不能移的人有倒是有,只是终归是占了少数。 更多人还是要躺倒在金钱之下。 官临之以威。 寻常百姓自然受不住天家威仪,只需要将他们的车马在这些百姓门前一摆,便要吓的那些寻常百姓一个个哭爹喊娘了。 忍气吞声,本就是市井百姓所要学的首要智慧。 不过这世上总有些硬骨头,当初的云澜和百里玉就是如此,民不与官斗,寻常百姓怕这些人,可他们黑衣教的人不怕。 只是不怕归不怕,这些人自然还有旁的手段。 “朝先生可知他们还有什么手段”云澜捏着手中的信笑道。 朝清秋也是笑道:“所谓用计不过是光明正大和阴暗卑劣而已,既然所谓光明正大的手段用不通,接下来自然是要用些市井间的手段。” “朝先生果然是有过市井生活之人,确实如此。所谓兵法,无非是以正合,以奇胜,那些人未必懂兵法,只是人性一事倒是被他们弄了个透彻。” “既然正路走不通,他们自然是要走斜路的。” 官匪,既然官路走通,自然是要走“匪”路。 只是这个匪未必就是那些打家劫舍的山上贼人,也可能就只是寻常市井之间的寻常流氓混混而已。 这些人虽然平日里混迹在市井之间,可真正被人用起来,倒也是件麻烦的事情。 几人分成几波,轮流交替这到你家门前倒甘水,半夜在外面鬼哭狼嚎几声。甚至你家的院子之中养的鸡也会偶尔丢上几只。 看似都是些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一日两日还能够勉强支撑,可长久下来,寻常百姓又如何支持的住 对那些世家豪族来说,也不过是花费些银钱罢了。 有权有势之人的一个小小动心起念,就可以让一个寻常人家家破人亡。 “对付我和百里玉他们自然不会用那些市井之中寻常的无赖汉,找的都是些江湖上的好手。” 云澜一笑,笑容之中带着几分自嘲。 “百里玉庄稼汉出身,又自小学过些武艺,所以当年他应对那些厮杀倒是轻松写意的很,我倒是有几次差点就载在了那些人手中。” 他抬了抬手中的书信,“所以我们当时做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约定,日后如果想要相互联系而不想让旁人知道,那便用左手来写下书信。” “所以这封信是百里玉用左手写下的” 云澜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别人的笔迹我也许会认错,独独他百里玉的笔迹我不会认错。” “只不过这个法子当年没有用到过,如今却是用到了自家兄弟身上,想想真是让人不胜。 唏嘘。” “如此说来他已经和吴非那边搭上线了” “你就不好奇百里玉手下谁才是那个想要暗通吴非之人” 云澜重新落座,“我知不知道没关系,百里玉知道就好,他会给我一个交代的。” 朝清秋沉默片刻,“你就这么信任他。” 云澜反问一句,“难道朝先生会信不过你自己吗” ------------------------------------- 洒铺里,百里玉正在和刘二饮洒。 自从通过刘二去联系吴非,两人如今算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两人默契的都没有叫上刘大,甚至于与吴非勾连的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吴大。 两人都觉的这种事情不必牵扯到那个莽汉子,到时候不论谁赢,总归是能让他活下来的。 两人也觉的如果三人之中有人能活下来一个,自然是刘大活下来最好。 “大哥,如今咱们已经和吴非那边取得了联络,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是好”刘二一脸恭敬。 百里玉将手中的酒碗在桌子上碰了碰,“接下来自然是等,如果日后教主无事,自然是万事好说,我自己去向他请罪,没有你的事情。” “你也不要掺合其中,如果是我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可如果你掺合其中,绝对留不下性命。” “如果教主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自然是要联合吴非先替教主报了仇,然后再与吴非决一死战。” 刘二沉默良久,他知道百里玉是为了他好。 “大哥你何必如此,既然是兄弟做下的事情,兄弟担当就是了,不论结果如何,都没有让大哥替我顶罪的道理。” “你我既然是兄弟,那你做下的事情我又怎么推脱的干净若是真的事发了,死我一个,总好死咱们兄弟两人。” 刘二凑到他身侧,“大哥,接下来我要不要做些准备你信的过杨易,我可信不过他。” 百里玉神色复杂,“老二,你真的要一条路走到底” 刘二一笑,“当年我家老太太就托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将来是大富大贵的命,只要身边的兄弟不出卖我,我就可以长保富贵。可我身边的兄弟除了刘大就只有大哥你了,你们自然是不会出卖我的,所以大哥放心,这次咱们肯定会赢的。” 百里玉沉默不语,只是又痛饮了口酒。无错首发 ------------------------------------- 接下来的几日里,刘二在黑衣教中四处奔走,到处联络那些教中有些反心之人,如今明眼人都看出山阳镇里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黑衣教更是其中的中心,稍稍有些心思的人得到了刘二的暗示,自然就加入到了其中。 所以如今被刘二记录在册的竟然已经有了百人之数。 百里玉将手中的册子合上。 “一旦有事,这些人都愿意随着咱们一起对付杨易甚至是投靠到吴非那边” 刘二点了点头,“大哥放心,这些人都是我经过几次挑选才选出来的人,都是可以相信之人。” “我原本还以为教中是铁板一块,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有别的心思。”百里玉嘲讽一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寻求富贵,其实也无可厚非。”刘二不以为意,“如果教主无事,他们自然是天大的忠臣,可教主万一出了事情,他们自然就会是扑上去撕咬的最狠的人,人性如此,大哥你也是知道的。” 百里玉叹息一声,“我虽然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刘二没有言语,百里玉毕竟已经老了,当年他和云澜白手起家,从无到有,本就身在高位,也就自然不能理解那些后来之人对财富与权力的看重。。 “不知教主要是看到这本册子会是个什么表情。”百里玉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有些凄苦,他们奔波半生,难道求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不成 ------------------------------------- 山阳镇里的市井坊间突然开始流传一件事情。 不过短短几日而已,就在街头巷尾流传了开来。 黑衣教的教主云澜死了。 这是件足以影响山阳镇的大事,如今消息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黑衣教如今的态度更是耐人寻味。 如果没有此事,黑衣教早该有人出来否认此事了,可黑衣教中依旧还是十分安静,只有杨易那边出声说了几句言语,意思是云澜如今其实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如今正在静养,不能出面罢了。 这些话自然是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 最少百里玉等人就是不信。无错首发 所以今日他一大早就找来了刘二。 “教主的事情你怎么看” 刘二是个聪明人,见了百里玉如今的神情,如何还不知他心中所想。 “我看这其中多半有问题,不然杨易这个读书人不会这般遮遮掩掩。” 百里玉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想要进去看看” “大哥,如今杨易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怕不会让你进去。” 百里玉沉声道:“所以如今需要你帮我做一事。” 第二日,百里玉纠结了那本册子上的所有人,径直来到黑衣教中的密室之前。。 第三百五十章 修罗刀 百里玉等人被守在门口的杨易拦了下来。 如今早已不是读书人的年轻人,眉目凌厉。 杨易单手按住刀柄,一身黑衣被风吹的朝后扬起。 所有人都不怀疑,只要他们再上前一步,这个当初的文弱书生就敢立刻出手杀人。 他们虽然看不起杨易的武艺,可对这个小杨先生的胆子从来都不曾怀疑过。 毕竟当初还是读书人时就敢出手阻拦赵月等人。 虽说如今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可真正能够豁出命去,在当时朝前走那一步,就已经展现了他的胆量。 读书人心狠起来,要比他们这些只知道厮杀的武夫狠上千百倍。 「如今教主在密室当中养伤,大夫说正处在关键的时候,还希望百里兄不要让我为难。」 杨易逼视着百里玉。 百里玉也不相让,一改往日息事宁人的做派,主动朝前踏前一步。 身后之人都是眼前一亮。 「坊间的传闻你也应当都听说了,如今教主到底有事无事,我不想听你的一面之词。」 杨易沉默不语,只是目光从所有人身上一一扫过。 「好,既然你们想见,那就随我进去。」 他转身朝着屋内走去,百里玉紧跟在他身后。 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人有些迟疑,杨易答应的如此痛快,难道是云澜真的无事 又或者杨易在里面安排了什么阴谋 刘二也是稍稍迟疑,只是他还是很快迈步跟上。 他回头看了眼那些还在犹豫不绝的教中头目,嗤笑一声。 「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还能做成什么大事」 众人都是咬了咬牙,跟在他身后。 他们进入密室之中,最中央放着一张巨大屏风。 内室外室,被这张屏风隔绝开来。 众人绕过屏风,发现云澜正盘坐在床上诵经,手中盘着那枚佛珠。 黑衣教中所有人都知道教主云澜不会诵经。 一手超度经,一手修罗刀,其实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他双手之上握着的都是刀锋。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个习惯。 平日诵经之时,便是杀人之时。 百里玉正站在他们身前不远,低垂着头,面色有些凝重。 朝清秋斜靠在一旁的窗户上,正抬着眼朝外打量。 如今这事和他当年在大燕朝堂之上见到的许多事情看似不同,其实又有许多地方相同。 万般因由,不过富贵二字。 他极目远眺,一片叶子正从树上落下,在半空之中打着盘旋。 不过是才夏日而已,树上就已经开始落叶了。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屋中所有人都有话想说,都有问题要问,只是没人敢率先开口,所以屋中倒是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 「各位如今见到了,教主安然无恙,不知各位心中会不会有些失望」 「小杨先生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们自然是相信先生的。这次来也是因为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如今外面的传闻传的有鼻子有眼,我们虽然相信先生,可也只能当做不相信先生。」一个姓王的汉子率先开口。 杨易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老王说的有道理,咱们虽然相信小杨先生,可也要亲自看上一眼,才能堵得住手下那些人的悠悠之口。」 其他人连连附和,只有站在最前面的百里玉一言不发。 他们 只当此人已经破罐子破摔。 云澜还活着,那带人闯入他修养之地的百里玉多半要受些责罚。 不过想来凭着他和云澜的关系,最少能够保下一条命来,他也不至于将他们供出来。 如今云澜还活着,那他百里玉其实也就没有了用处。 当初找到百里玉本就是为了让他当这个顶头之人,成了自然是有他的富贵,可输了,自然也该他顶下这个罪责。 「咳咳,诸位是当我死了不成」 云澜终于开口,只是第一句话就让所有开口之人都安静了下来。 「你们的心思我都知道。」 他抬头扫了眼这些人。 「你们之中不少人都是当初和我还有百里玉一起撑起黑衣教的兄弟,当年都曾和我一起共过生死。」 「同生共死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一路走下来的那么多兄弟,如今还剩下几人」 「昔年艰难困苦没有磨灭你我兄弟之情,今日不过是为了富贵你们就要刀兵相向了。」 众人面有愧色,他们跟着云澜的时日不短,自然清楚云澜的性子。 如今云澜的话既然已经出口,那他们即便是解释再多也没有用处。 与其无用辩驳,不如虚心认错,不过他们脸上的羞惭之色,倒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教主说的是,是我等利欲熏心,以为教主要将教中的大权都交给小杨先生,心中有些不甘心,这才起了别的心思。」 云澜摇了摇头,「你们争权夺利其实我不在乎,我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你们争权也好,夺利也罢,都不能损害了我黑衣教的利益。」 「兄弟倪于墙而外御其辱,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那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留在我黑衣教的必要了。」 众人悚然一惊,偷偷撇向百里玉。 百里玉站在一旁低着头,沉默不语。 「教主说的是,咱们已经记在心上了,以后一定会以教中之事为重。」 依旧还是那个姓王的中年人先开口。 「老王,我记得当年有一次有一群市井之间的流氓汉子受雇于人来寻咱们的麻烦,那时候咱们根基还不牢固,又刚好赶上教中的不少兄弟有事外出,教中只剩下了咱们几人。」 「那时候见到那些冲进来的流氓汉子,是你第一个冲上前去。我记得你还替我挡了不少刀。这些我都还记得,只是你自己反倒多半是忘了。」 姓王的汉子沉默不语。 「我方才说过,你们最大的错处其实就是在这兄弟倪于墙之事上,旁的事情有咱们的兄弟情谊在,我可以不在乎,甚至不放在心上,一笑了之,可唯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你们也推脱不得。」 「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投入到吴非手下。」 「自断根基,百死莫赎。」 众人一愣,响起一片喊冤之声,「教主冤枉了,不知是谁向教主进的谗言,我等虽然利欲熏心,可也绝对没有想要投靠吴非的意思。」 依旧是只有百里玉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云澜笑了笑,指了指百里玉,「百里,你说他们可冤枉」 「不冤枉。」百里玉摇了摇头。 这些人都是聪明人,事到如今,如何还看不出这是云澜和百里玉引诱他们入局 既然算计了他们,那必然也算计了吴非,这样这段时间云澜的表现也就都说的通了。 什么重伤垂死,不过是引诱他们入局的幌子罢了。 只是引诱他们入局,百里玉自然是关键。 可还有一人,如果不是他多方 联络,他们也不会如此轻易的中了云澜的计策。 他们转头看向身后自从进来之后就一言不发的刘二。 刘二此时仰着头,正死死的盯着方才开口的百里玉。 原本他方才进来见到云澜安然无恙,还以为是那个杀手失了手,被云澜顺手设下了这个局,只是失手也就失手了,如今他们这些人最多也就是有逼宫杨易之罪,这件事可大可小,如今他们人数众多,法不责众,云澜未必就会让他们如何。 只是方才百里玉那句话彻底让他的心凉了下来。 他想到了这几日在酒铺之中百里玉曾经几次问他会不会后悔。 他也想到到了当年他娘带他算命之时那个老道士的批语。 若兄弟相负,则死无葬身之地。 「大哥,没想到会应验在你身上。」 刘二心中倒是没有多少悲愤,只是心中有些伤感罢了。 当年他们兄弟一起从村子里出来,如果没有百里玉也就没有他的今日。 所以即便是当日他想要反了云澜,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自己来坐这个教主之位。 「刘二,当日行刺我的人,是不是你的人」 云澜开口道。 刘二叹了口气,「可惜了,当日那人失手了。」 「确实是可惜了。」云澜点了点头,「只差半寸,我就要死了。」 「可能天意不要我死,人算终究比不过天算,你说是不是」 刘二点了点头,「天意如此,不是我谋划不密。」 云澜忽然道:「百里,刘二是你手下的人,我就交给你亲自动手,去后院,别让他的血脏了我的屋子。」 百里玉猛然抬头诧异的望了他一眼,不远处的朝清秋也是如此。 「还不快些,不要让我改了主意。」 「是。」百里玉抱拳拱手,亲自拎着刘二迈步而出。 云澜扫了一眼剩下的人,目光有些哀伤也又有些阴冷。 「小杨先生剩下这些人就交给你了。」 杨易点了点头,叫门外的护卫进来将这些人都拖了出去。 众人走尽,云澜长出了口气。 靠在窗口的朝清秋忽然笑道:「日后不后悔」 云澜将手中佛珠挂在手上,低声笑了笑,「我就是怕日后后悔。」 第三百五十一章 水落石出 后院里,百里玉将刘二重重摔在地上。 刘二也是黑衣教里出了名的猛将,单对单与百里玉厮杀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如今后院之中只有他们两人,奋起一搏他不是没有机会。 只是如今哀莫大于心死,他已经升不起一斗的心思。 再说以云澜的心机,即便他能赢了,也绝逃不出此地。 百里玉将腰间的长刀解下来扔到地上,冷笑一声。 “怎么,死到临头,不想博上一搏” “确实是死到临头了。”刘二叹了口气,“我想过无数可能,只是没想到最后送我上路的会是大哥。” 他盘腿而坐,双手平摊放在双膝之上,摆出一副甘愿受死的姿态。 “多年兄弟,我不怪大哥出卖兄弟,我知道在大哥心中这么多年来一直以黑衣教重。 如今云澜既然无事,那大哥站在他那边也是无可厚非。” “只是兄弟一场,还望大哥无论如何保下我的兄长。” 百里玉看了他一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谁知道今日会是这个今日大哥只管动手就是了。” 他竟是随手捡起地上的,抛给百里玉。 “还望大哥给个痛快。” 百里玉持刀在手,锵的一声,长刀出鞘。 这把刀是他的佩刀,还是当年他们兄弟三人在东南混出些名堂之后他亲手打造,算不上什么神兵,只是他用着极为顺手,所以常年带在身边。 这么多年,饮血无数,可不曾有过自己人。 刀光带着日光,重重挥下。 刘二闭目等死。 求活不易,求死却简单。 只是那把刀始终没有落下。 他睁开眼,刀锋正停留在他眼前半寸之处。 直指眉心。 下一刻,百里玉收刀回鞘。 他指了指门口,那里正拴着一匹马。 “骑上那匹马,向北也好,向西也好,无论你去哪里,都不要再出现东南,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 他再次把手中长刀抛给刘二。 “远走高飞,不要回头。” 刘二神色错愕,显然没有想到百里玉饶他一命。 他知道百里玉未必想要杀他,只是有云澜在,百里玉也是身不由己。 “我走了,大哥如何” 百里玉笑了笑,“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你以为教主为何要我将你带到后院 你以为门口那匹马真的是我准备的既然他让我来处置你,那就是存了放你走的心思。” 刘二捡起地上的长刀,站起身来。 他不怕死,可也不想死。 如今死里逃生,他有许多话想说,可偏偏又说不出口。 “刘大那里有我在,不必担心,你这次离开就不要再回来,我们就当你死了。” 刘二有许多话想说,只是话到嘴边,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大哥保重。_o_” 他猛然跪倒,良久之后才起身。 转身奔到门外,翻身上马,策马西行,没有停留。 百里玉目送他离开,转身朝着屋中走去。 在前院,他见到杨易正在盯着护卫斩杀那些陪同他前来的教中头目。 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倒是平静的很,路是他们自己选的,自然要生死自负,即便是和他亲如兄弟的刘二,如果云澜不曾出声,他也是要死的。 “对不起。”他来到杨易身侧,歉声道。 百里玉自然是为之前的事情道歉,他虽然不在乎权力,也不在意杨易做日后的当家之人,可当初云澜受伤,他其实是真的怀疑过是。 杨易从中作梗,不然为何都不敢让他见一见云澜 后来虽然知道了是云澜的计策,可他还始终没有机会和杨易道歉。 杨易点了点头,“不碍事,你也是为了教中好。” “小杨先生也是为了教中好” “教中如何,干我何事”杨易笑道。 百里玉笑了笑,没有言语,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他不在乎黑衣教的权力,杨易显然也不在乎。 百里玉转身走入屋中。 云澜斜靠在床上,面色有些苍白,显然方才应对那些人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的轻松。 朝清秋还是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似乎怎么也看不足。 云澜打量了百里玉一眼,见他身侧已经没有了那把随身不离的长刀。 “如何已经让他走了” “走了。” 云澜扶着身下的软垫,挣扎着坐起身来。 “走了就好,这样你也就安心了。” 百里玉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抵的过他这条命。 你想要他活着,那便活着就是了。” “不过是放过他一人而已,不碍事的。” 朝清秋笑道:“本就是你引诱他们入局,如今倒是显的你有情有义。” 云澜对朝清秋嘲讽的言语并没有放在心上。 “问心无愧,谁又能引出他们的心魔。说到底还是他们自作自受罢了。” 朝清秋一笑而已。 这种事,其实从来都分不出是非对错。 他挑了挑窗上的幕帘,帷幕重重遮人眼。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如今黑衣教中的内鬼已除,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和吴非决战了” 云澜却是摇了摇头,“内鬼已除朝先生以为他们是内鬼,其实在旁人眼中,我又何尝不是内鬼” “怎么说”朝清秋有些诧异。 百里玉也是抬眼望了过去。 云澜从怀中抽出一封书信。 “不知我可曾和朝先生说过,我这黑衣教其实并不是起自东南。西南之地有个斗米教,先生可曾听过” 朝清秋皱眉想了想,西南身处群山之间,山脉阻隔,其中消息往来不通。 往往一个从中传出来的消息,等到真正传出来,反倒是已经成了老黄历。 “好像有些印象,还是记不真切了,据说这个斗米教许多年前就已经覆灭了。”朝清秋最后还是开口道。 云澜眼中闪过诧异之色,只是很快又被他遮掩过去。 “既然朝先生听过,那我讲解起来就简单了不少。” 他将两手袖于黑衣之中,目光中露出些怀缅神色。 “当年斗米教在西南势力强大,最初发展壮大用的是和如今的黑衣教一样的路数,收留容纳的都是当地的穷苦百姓,加上当时帝王无道,斗米教倒是很快发展起来。 至于当时壮大到了什么地步,当时西南之地有句言语广为传颂。” “朝堂归朝堂,江湖归江湖。” “而这个江湖当时就掌握在斗米教手中,势力之大,与朝堂分庭抗礼。” 朝清秋沉默不言,只是静静聆听。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关于这个斗米教之事,当年西南的蜀国最先覆灭,秦人攻入西南之地时据说发生了一场血腥屠杀,死者不下数十万。 只是因为西南封闭,所以事情到底如何,如今已经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史册之中。 当年他也只是在燕国与蜀国那些往来的书信之中见过些只言片语,从那些语焉不详的细碎言语,勉勉强强也算是拼凑了一些东西。 百里玉此时也是看着云澜,他是土生土长的东南人,。 虽然偶尔也会听云澜提起这个斗米教,只是他倒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可以说如今黑衣教的一切都是云澜和他一手拿命拼出来的,只有云澜口中的那个斗米教,开始之时倒是给他们提供过一些钱财,只是后来就极少听云澜提及了。 “既然斗米教如此势大,为何最后会覆灭”朝清秋有些不解。 一处势力能够做到这个地步,无论第三方是谁,只要不是牵扯太多利益,多半是不愿意动他们的,鱼死网破,毕竟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朝先生说的不错,原本他们应当是安稳无忧的,可惜。” 云澜咳嗽一声,抬手抹了抹。 “可惜当时斗米教的掌权之人是个愚忠之人。” “秦人攻入蜀国,破了蜀国都城,蜀国天子都已经开门请降,可当时斗米教的当政之人偏偏不自量力,以卵击石,想要逐秦复蜀。” “秦人当时的统帅说了一句极为有意思的言语,蜀人,可敬也可怜。” 朝清秋点了点头,“所以当年秦人破蜀都城,死了十几万人也不是谣传” “自然不是,十几万人只是死在都城之中的人,而真正因此而死的蜀人,要多的多。” “那一战之后,斗米教一时之间消声匿迹,只不过还是留下了些种子,藏匿在各处,等着死灰复燃罢了。” “甚至如今的斗米教要比当年的更强上一些,毕竟,吃过了亏,总是要更近一步。” 朝清秋笑道:“比你如今的黑衣教要强” 云澜眯了眯眼,“看来朝先生已经猜到这封信里的内容了。不错,信中就是要我回西南一叙。不然就要派人来帮我了。” “我原本还奇怪为何吴非一直闷声不响,原来他的谋划在这里。”朝清秋一笑,反倒是放心了几分,就怕吴非不出招,摸不清他的底细。 “所以如今你已经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云澜将手中的信扔给朝清秋,笑眯起眼,“我有一计。” ‘"。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外人 山阳镇里,县衙后宅,烟雾缭绕。 吴非双脚搭在身前的桌子上,不时翘起。 手中拿着册书,正在不断的打着拍子。 凭栏一处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桌子上摆着一个香炉,炉子上插着几只一手宽的香烛。 入门烧香,进庙拜佛。 吴亦从门外而入,面色有些惶急。 这还是吴非第一次见到这个从吴家出来的人有这种神色。 吴亦见到屋中的香炉和熏香,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只是他很快遮掩了下去。 读书之人,不信鬼神,这些东西本不该出现在县衙之中。 只是既然握权之人是吴非,似乎一切不合理,也就没有那么不合理了。无错首发 有些人,离经叛道惯了,偶尔做些事情,反倒是会让人觉得本该如此了。 “看你行色匆匆,想必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是不是黑衣教那边出事了” 吴非闭着眼,嗅了口烟雾。 “确实是黑衣教那边出事了,原来云澜并没有受重伤,一切不过是云澜和百里玉设下的计谋,为的就是要把咱们引入其中。如今云澜已经借机除掉了所有的祸患,只怕下一步就是要和咱们彻底开战了。” “原来如此,本该如此。” 吴非神色不变,只是慢慢睁开眼,“云澜受伤多半是真的,只不过伤而不死,这才布下了这个局,这局棋甚至你我都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本就是清理黑衣教。” “引咱们入局,也不过是他的手段而已。”他坐直身子,“他这是拿咱们当棋子了。” 吴亦明白他的意思,云澜这是将他们当成了磨刀石,磨的就是黑衣教这把他一手炼出来的钢刀。 “只是如今他的谋划已成,咱们该如何?” 吴非笑着看了他一眼,“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大到一国也好,小到一家一户也好,其中即便是表面上和气的人其实也是有不少矛盾的, 往日里无事,可一旦到了真正的生死关头,他们是不介意顺手送上那些不顺眼之人一程的。” “这也就是书上常说的党同伐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笑的是有时候不是当权之人想要如此,而是他们也没的选。” “手下之人势大,自然而然的就要遮蔽当权之人的耳目。你可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黑衣教其实是出自西南的一个宗教” 吴亦一楞,当时吴非跟他说这件事时两人正在谋划如何对付云澜,他以为吴非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所以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如今听吴非的言语,如今他对付黑衣教的法子多半是和黑衣教那个在西南的本教有关了。 “别说是你,即便是我,原本对这个黑衣教所谓的本教其实也是没有当回事,不想如今倒是给了我个惊喜。” 他掏出一封信来,扔给吴亦。 “这封信能够到这里可是不容易,西南连绵多山路,飞鸟高飞不得过。” 吴亦将信接在手中。 细细看了看信中的内容。 有了刚才吴非的言语铺垫,其实吴亦已经能够猜出信中的大致内容。 信中的言语和他刚才所猜的不差,只不过是三言两语的简单言语,其中的意思自然是能够帮着他们除掉云澜。 当中甚至没有提到他们所求为何,不知情之人甚至会以为他们是仗义出手。 只是信中的言辞着实有些傲慢,字里行间都带着一股上位者颐指气使的跋扈气焰。 “看来这个黑衣教的本家在东南之地混的不差啊。”吴亦开口有些挪移。 吴非笑道:“想必在西南是个大势力,不然也不会语气如此专横,可惜西南山路重重,咱们也见不到人家的威风。” “。 势力强大,也需要忌惮远在东南的云澜再说他们又何必借刀杀人” “如今事情既然已经如此,那必定是有他的缘由,不论如何,如今对咱们来说自然是好事。此时此刻,多一个盟友总归是好的。” “至于他们在信中提到的事情,咱们见机行事就好,如果他们果然能调走云澜在黑衣教中的人马,我倒是不介意和他赌上一把。” 吴亦有些迟疑,“会不会过于行险” 吴非坐直身子,伸手扇了扇香炉上的烟雾。 “想要赢,自然是要赌大赢大。” ------------------------------------- 山阳镇的一家客栈里,这几日来了两个生面孔。 一个身形粗壮如巨树,双手之上满是老茧,另一个瘦的有些脱相,仔细看去甚至能够从他胸口的衣服处看到遮掩在其中的骨头。 这几日两人除了去附近的酒铺里待上半日,就是呆在房间之中,也不出门。 客栈二楼一个房间里,两人正坐在桌前喝着茶水。 粗壮男子喝了一口茶水,立刻又吐了出去。 “老赵,这东南的茶水是真的差,比咱们西南的茶水不是差了一点半点。你说这些人是怎么喝的进口中的” 粗壮汉子叫孙午,消瘦汉子叫赵西,两人都是西南斗米教的人,也都是江湖上都难得一见的四品高手。 北方之人常说东南之地消息隔绝,南风多瘴戾,歌声尽死声。 可不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多少还是能传回来一些的。 西南多山,倒是真的与世隔绝,加上斗米教历来低调,所以这两人虽然形貌特殊,可在东南之地倒也没人认得他们。 “老孙,你就忍一忍,毕竟这次是掌教大人派给咱们的任务。” 赵西喝着茶水,倒是怡然自乐。 其实这茶水的味道倒是不错,喝起来和西南的茶水相比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想不到啊,云澜这小子当年在教中也不是什么出彩的人物,如今干的倒是不差,不仅成了一教之尊,还能让掌教大人大人看在眼中,你我是什么人,那是放在西南之地都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我还是觉的掌教大人有些小题大做了,派一个人来就行了,他云澜哪里值得咱们两个一起出手” 赵西摊靠在身后的椅子上,“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的,掌教大人执掌咱们斗米教这么多年,哪件事情出过差错这次派咱们两个来,自然有他的考量。” “我自然知道掌教大人没有出过错,只不过咱们这几日都在这山阳镇里转遍了,黑衣教在东南的势力虽然强大,可也不过如此而已。” 孙午虽然对掌教大人佩服的紧,可对此事心中难免有些不解,觉的掌教大人莫非是看不起他们两个不成 “你就是在西南呆的时日太久了,我早就和你说过,要你多出来走走,可你一直不听。” “你以为这东南的事情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凭东南这个局势,即便是掌教大人亲自来了,只怕也不能做的更好了。” “手中无兵无将,能够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云澜的心机手段都是不差的,当初要是让你来黑衣教,嘿嘿,只怕如今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 “你厉害。”孙午没好气的道,“既然你把云澜说的这么厉害,那你说说为何掌教大人不把云澜收为己用,万一日后云澜真的统一了东南,那咱们斗米教岂不是一下子就占据了这天下的半壁江山” 孙午是个莽夫,可赵西是个聪明人。无错更新 “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云澜厉害,厉害其实也没什么,咱们掌教大人这些年提拔起来的人其实不少,用人以才嘛,自然了像你我这样的武夫最好用,他错就错在有才,偏偏还独。 自坐镇一方。” “黑衣教是斗米教的分支,只是在这东南之地,谁知道东南之人只知道有他云澜不知道有掌教大人,这便是他的取死之道。” 孙午点了点头,觉的他说的有道理。 “至于另外一点。” 赵西压低了声音,“如今教主身子日渐衰弱,如果少主年幼还好些,偏偏少主如今年岁也不小了,那你说教主百年之后,这教主之位是要传给少主还是继续要继续要掌教大人执掌” “这,这个。” 孙午没想到赵西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教中的这些事情其实他们都是心知肚明,即便是他这个只知道厮杀的武夫也早就觉的如今教中的气氛有些不对。 只不过这些话他们在教中自然不敢乱说,一不小心就容易丢了性命。_o_ “如今是在东南不用那么多顾忌,当年的人都知道云澜和少主的关系最好,当年掌教大人派他到东南来,未必没有想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可如今却是被他混的风生水起,万一日后有了那个万一,他带人西去,以清君侧为号,出师有名,即便是掌教大人都要头疼了。” 孙午点了点头,“老赵你说的有道理,没想到你会想到这么多。俺还以为你和俺一样都只是个厮杀汉。” 赵西笑了笑,揉了揉手腕,“是啊,这个世道不多想一些,是活不长久的,你就是想的太少了些,很容易死在此地的。”。 第三百五十三章 何者为重 “会死在这里” 孙午大笑,像是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四品武夫,在江湖上不常见了,如果他们不是混在斗米教里,都是可以开宗立派被人称呼一声小宗师的人物。 “你我这种四品武夫,别说是在西南,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中原也算得上是难得的高手了。 你说有什么不出世的高手能够打败咱们兄弟,我勉强还信。可你说有人能够留下咱们兄弟的性命,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赵西倒是也不反驳,只是笑了笑,“你我的武艺虽然不差,可终究是人。 是人,被杀就会死,还是要小心些。” “晓得了,晓得了,有你在就够了。谁还能用阴招伤了咱们不成我去下面拿几壶酒水,你我兄弟好长时间没有一醉方休了。” 孙午没有太将赵西的话放在心上,起身去楼下拿酒水。 赵西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孙午离去的背影,笑意玩味。 他姓赵,自小长在西南之地,这么多年他虽然算不上隐姓埋名,可其实过的也和路边的野狗无异。 他的身世不该如此。 他原本应当高高在上,生杀予夺,面北朝南。 而不是整日和孙午这样的武夫厮混在一起。 多年之前,在那中原之地,曾有一国以赵为姓。 赵西仰躺在身后的椅子上,喝着茶水,闭着眼,打着拍子。 “挥剑击浮云,诸侯尽西来。” 好大的威风。 家国覆亡,族人西去。 苦大仇深。 几十年来,未尝一日敢忘。 ------------------------------------- 东南吴家,今日来了一个客人。 这人有些奇怪,青衣羽扇,一上门就要见吴家的家主。 吴家是东南的豪门,家主自然不是什么人相见就能见,所以此人最初就被拦在了门外。 后来这人借着门房的纸笔,当场写了一份拜帖,送进去不久之后,吴家家主竟然亲自出迎。 吴家内室里,吴家家主吴挽坐在正上面的红木长椅上,盯着下首那个正在喝茶的年轻人。 吴挽率先开口,“你敢独自一人前来,真的不怕死” 坐在下首的自然是匆匆赶来吴家的沈行。 当日他们算计了赵深,朝清秋以为他已经赶会了永平镇,没想到他却是南来,来到了吴家。 “怕死,谁能不怕死只是我知道吴家主是难得的聪明人,自然会以吴家为重。必然不会害我性命。既然性命无忧,我又为何不敢来” “奥,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害你性命如今你要我见死不救的可是我吴家的长子,更是我吴挽的亲生儿子。父子情深,难道不值得我出手取你性命” 沈行笑着摇了摇头,“是长子又不是独子,你吴家主除了这个长子不是还有一个次子嘛,再说如今吴家主的年岁也不大,若次子不可用,未必不能再生一个第三子嘛。” 如果换了旁人听到外人如此议论自家事,早就已经勃然大怒,吴家这种大家族即便是立刻把他拖出去杀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_o_ 可如今吴挽反倒是一脸平静,脸上还带着些莫名的笑意,让人猜不透其心中所想。 沈行在心中暗骂了一声,果然是个修炼多年的老狐狸。 神情不外露,他也猜不好此人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暂时未必有危险。 可接下来只要有一句言语出错,只怕就要把这条命送在这里。 他到吴家来的事情自然没有和朝清秋商量过。 臣下为主上分忧,本就是最应当应分的事情,又何必卖好讨功。 加上他知道。 即便是和朝清秋说了,朝清秋也必然不会答应。 自家这个太子殿下万般都好,可惜总是有时会有些妇人之仁。 既然如此,反倒是不如他自己行动。 至于成败 这世上哪里有做事必成的道理,只不过如今看着这个吴家家主的样子,他多半是成了一半了。 毕竟他给的是一个吴家拒绝不了的价钱。 吴挽笑了笑,“先生果然不怕死,明知是在我吴家的地头上,还敢大放厥词。如今我只要大喊一声,只怕先生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吴家主说的不错,今日确实是我自己送上门来,你要杀我,不过是在手掌反覆之间。我一介书生,自然挣扎不得。 只不过今日我的处境,只怕就是日后吴家的处境,生杀由人,半点也挣脱不得,一身性命都交托在别人手中,吴家主,甘心吗” “沈先生这是何意我吴家如今是东南第一世家,即便是强横如大秦,也要给我吴家几分薄面。 不知先生所说的这种艰难处境从何而来” “吴家主何必明知故问我听说当初吴家是不打算给吴非帮助的,想要他在山阳自生自灭,只是后来为何又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 “想必这当中必然是有什么隐情了,吴家主我说的可对。” 吴挽笑而不语。 沈行猜的倒是不差,原本他也好,吴家也好,都已经准备放弃那个在山阳的长子。 没想到吴非倒是给了他开了一个推脱不掉的价钱。 西南的斗米教,旁人也许不知,他这个吴家的家主如何能不知。 当年秦人攻入西南,斗米教弄出的阵仗可不小。 秦人死在蜀军之中的人未必比死在那些斗米教中的人更多。 如果他真的能有斗米教为援,到时候东南有他们吴家,西南有斗米教,左右支撑,护为犄角,即便是秦人想要动他们吴家也要掂量几分。 更何况他心中其实还有个不小的顾虑。 当年秦人南来,没有动他们吴家这些当地的豪门,到底是不想动,还是想动而暂时不能动 “秦人素为虎狼,只要稍有机会就要攀咬几分,吴家这么大块肥肉,当年放在嘴边没有吞下,家主自然知道是什么道理,想必不用我多言了。” “而吴非能给家主的筹码,也无非是能够和斗米教联合,到时候东西支撑,各自为援罢了。不知我可曾猜错” 吴挽笑了笑,“先生是个聪明人,所说的倒是不差,只不过即便先生猜到又能如何,与斗米教联合,我吴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吴家主说的不错,与斗米教合作确实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此一来,吴家也算是在东南安如泰山了。日后就算是秦人要动吴家,只怕都要掂量几分。” “先生说的不差,我当初确实是有这个打算。所以今日先生来。又想要如何说动我”吴挽笑道。 唯有财帛动人心,古往今来都如此,想要他吴家舍弃自家人,自然要拿出合适的价钱。 沈行笑着朝前倾了倾倒身子。 手中羽扇轻挥。 “那就要看吴家主是想要安于现状,做个守家着几亩祖宅安于现状的富家翁,还是想要做个赌大赢大的赌徒了。” ------------------------------------- 山阳范家老宅,这几日范老爷子的病好了不少。 原本苍白的脸色红润了几分,勉强也能拖着身子下地走路。 当日朝清秋害怕牛二等人被赵平报复,就将他们一家三口带到了范老爷子这里。 牛二虽然在武艺上不在赵平之下,可是论起阴险狠毒,两人实在是差的太多,他们独居在那里,只怕会遭了赵平的暗。 算。 牛二是个实在人,自然也不能在范家白吃白住,也就自告奋勇的当起了范老爷子的护卫。 他的修武艺不在朝清秋之下,如此朝清秋才安心的去了黑衣教中保护云澜。 此时范夜正围着牛二打转。 “牛大哥,你和我师父的武艺谁更厉害” “自然是朝先生的武艺更厉害,俺如今就是个庄稼汉,武艺早就生疏了不少,要不是靠着些当年的底子,如今只怕跟朝先生最多只能过个两三招了。” 牛二没有迟疑,他如今的武艺确实生疏了不少,如果换了他全盛之时,即便当日朝清秋能赢,只怕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范夜叹了口气,“还以为能从牛大哥这里学个几手,回头让师父高看我两眼,如今看来我师父还是厉害的。” 牛二倒是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当年他和自家师父学艺的时候,心里也有过范夜这种念想。 一个不想整治师父的弟子不是好弟子。 不远处的台阶上,范老爷子正抱着被朝清秋等人救回来的那个小家伙坐在竹椅上晒着太阳。 屋子里,周齐家正在大声读书。 君子所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朗朗书声从屋中传出,进入众人耳中, 即便是连范夜这种从心中确实厌恶读书的人,此时都觉得心中安宁。 只希望这片刻的宁静能够更长一些。 范老爷子摸着小家伙的头,笑眯起眼。 少年时敢打干杀,唯有上了年纪,才知道这片刻宁静的来之不易。 朝清秋今日难得从黑衣教中出来,想要来看看众人。 只是此时他却是站在院墙上,没有下去。。 第三百五十四章 定策 月明星稀,散淡的月光照在地上,映出一地白霜。 黑衣教的几个教众正拿火把在教中各处不断巡视。 云澜受伤之后,教中的守备巡视之人就增加了不少。 黑衣教总坛本就是黑衣教的重地,即便没有那些巡查之人,寻常之人进来这里也必然是九死一生。 只是如今黑衣教和吴非剑拔弩张,这才加强了戒备。 吴非不是个什么讲究江湖规矩的好汉子,说不定就会用出些什么出其不意的下作手段。 “大哥,你说难道真有人不怕死敢闯进咱们这里来不成” 一个拿着火把的黑衣教的年轻人笑道。 在他身旁,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中年人笑了笑,“你们就是太年轻了,知不知道咱们教中最近死了一批人都是些跟着教主起家的教中的老人。这些人哪个不是在江湖上厮混了许久的人物 据说都是被夜里潜进来的刺客暗杀的,连这些久经生死的老人都躲不过人家的刺杀,就你们这些小东西,只要被人盯上了,多半就是人家一刀的事情。” 年轻人压低了声音,“可是我听说那些人不是被溜进来的刺客暗杀的,都是被教主给” 中年人一掌狠狠的拍在年轻人的头上。 “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你小子是嫌命太长了你嫌命长没关系,不要连累了老子,老子家里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七八岁的娃儿要养,和你可不一样。” 年轻人陪着笑,“大哥说的是,都是小弟的过错,小弟再也不敢多嘴了。” “这种事情,那都是上层人物的大事,不是咱们这种小人物考虑的。教主怎么说就怎么是了。俺老林就知道一件事,自从加入了黑衣教,自从跟着教主混了,咱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想想当初过的是什么日子守着几亩别人家的田地,一家几口人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还不是要窝窝囊囊的过日子你小子当年没入教之时连个媳妇都娶不上,那些苦日子都忘了” 年轻人挠了挠头,“大哥说的是,都是俺的不是,以后再有谁说教主的不是,俺就撕烂他的嘴。” “知道就好,这人啊,可不能忘本。” “不过说到刺客,我这后背怎么有些发冷,好像被人盯上了一样,难道真的是年岁大了,胆子小了” 两人越走越远,等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色中,两道身影逐渐在他们方才所站之地的墙上露出了行迹。 “老赵,没想到云澜那小子在这里还挺得人心,看来他收买人心的手段不差啊。”孙午感慨一句。 赵西趴在墙上,伸了个懒腰。 “收买人心也算是,不过老孙啊,其实云澜做的这些你也能做到,寻常百姓从来都不会关心那些所谓帝王将相的家事。 皇帝家吃饭是用金碗还是银碗皇帝家种地用的金扁担还是银扁担很重要吗?他们好奇吗 自然是好奇的,只是也就是好奇罢了,等到在茶楼酒肆之中听说书先生说上一段,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只要自家桌子上有他们一口饭吃,那个高居王座之人就依然是个好帝王。至于什么皇位更迭,那张龙椅上坐的还是不是原来那人,重要吗也没那么重要。” 孙午有些好奇,“有道理。不过老赵,咱们兄弟在西南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这么多话你小子在西南的时候可是两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比俺老孙还不如。” 赵西仰着头,看着头顶的月光。 “没法子,咱们那个掌教大人实在是太厉害了。在西南没人是他的对手。多说多错,不如静而不言。不然很容易就送掉性命。也就是你大大咧咧,才看不出深浅。” “你太夸张了些,掌教大人虽说不好相处,可也没到你说的那个地步。平日里掌教大。 人还是很好说话的。我都没见过掌教大人和谁红过脸。” “你仔细想想,这不才是最可怕吗对有些人自然好说话,可对有些人就未必如此了。不然他为何要咱们来除掉云澜。” 孙午有些迟疑,“你说云澜会不会带人去西南” 赵西笑容玩味,“你以为呢” “如果我是云澜,肯定是不会去了,在这东南之地有黑衣教拥护他,他又是说一不二的大教主,换了是我我也不会回去。” “寄人篱下,你以为就算他云澜真的愿意放下一切回去,咱们的掌教大人就会饶他一命不会的,他只是能选个死的地方罢了。” 孙午这次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换了是自己,也不可能把黑衣教这个大势力放在东南之地不管。 如果黑衣教和斗米教没有关系也就算了,可如今斗米教的教主大人身体抱恙,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掌教大人与少主之间难免要有一场争斗。 万一云澜这边的事情比他们那边平定的更快,那到时候云澜一定不会放弃这个唾手可得机会。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从咱们从西南出来,其实云澜的结果就已经注定是死了,不管他做什么决定,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俺就不管了,就像你方才说的,咱们这种人,本来就是人家的手中刀,只要能够有人给口饭吃,咱们还管他为啥杀人,老赵,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西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的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好了,咱们也该去看看云澜在哪里了,记住咱们进来是为了打听云澜的消息,能不动手,尽量不要动手。” 孙午不耐烦的起身,“知道了,知道了,你都叮嘱多少遍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赵西不再多说什么,两人一个纵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 杨易的房里,云澜正勉强撑着坐在床上。 他当日受的伤还没完全恢复,虽然强打起精神,可依旧还是有些精神不济。 前些日子虽然除掉了帮中那些有异心之人,可为了防止吴非再次派出刺客前来刺杀,云澜这些日子一直都住在杨易的屋子里。 朝清秋靠在窗边,听着云澜在和杨易交代接下来的谋划。 他在心中暗暗感慨,即便是位高如云澜,也是终日不得闲。 “如今咱们已经除去了帮中有异心之人,剩下的就是要和吴非的最后一战,如今大势在咱们这边,吴非众叛亲离,已经没有胜算了。” 朝清秋忽然做了个手势,朝着屋顶挑了挑眉。 “如今咱们要对付吴非不难,只是要选个好时机,才能出其不意,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杨易笑道:“这么说教主心中已经有主意了” “过两日就是山阳镇里的丰收大会,到时候百姓都要齐聚一堂,吴非这个县令大人也必然要出席。 到时候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去解决吴非,另外一路去解决县衙之人,刚好毕其功于一役。既除掉吴非,也能解决掉后患。” 杨易点了点头,“日子倒是个好日子,那到时候我亲自带人去县衙。” 云澜一笑,“既然想去,那就把县衙交给你,至于吴非,我在丰收大会上亲手解决了他就是了。到时候咱们人多势众,不怕斗不过他。” “西南来的那封书信你打算怎么办”朝清秋忽然道。 “山高皇帝远,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东南形势一片大好,只差一点就要打败吴非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撤走。多年心血,不能功亏一篑。无错更新” “至于回去我自然是会回去的,只是到时候不是我一个人回去罢了。当年我孤身而出,如今要回去,。 自然是要衣锦还乡。” 朝清秋点了点头,云澜长吐了口气。 “走了” “走了。” 云澜笑了笑,“还好有朝先生在,不然还真不好让他们中咱们的计策。” 朝请秋还是有些迟疑,“即便他们真的是从西南来的人,可咱们这次的计谋,他们会不会中计” “不碍事,即便这次吴非不中计,我也有法子让他在山阳镇里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朝清秋点了点头,既然云澜如此信誓旦旦,多半是有法子了。无错更新 ------------------------------------- 黑衣教总坛之外,孙午和赵西已经从院子里跃了出来。 刚才在屋顶偷听的自然是他们两个,当时孙午不是没有想着冲进去杀了云澜了事。 只是如今这里戒备森严,那个守在窗口的青衣人也不像是个易与之人,只怕未必在他们二人之下。 纵然是能杀了云澜,可他们杀人之后万一一时之间冲突不出,到时候即便是以他们的修为,只怕也要死在那里。 “老赵,如今咱们如何是好看来要杀云澜这小子如今是有些难了。如今咱们该咋整” 赵西一笑,“既然单单靠着咱们自己已经不行,那自然是要去找帮手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布局 县衙后宅,吴非看着眼前的两个不速之客。 斗米教之前给他送来的那封信上其实提到了两件事。 一件是西南那边会下令召回云澜。 至于云澜听不听他们的命令,会不会回去,如今他们已经左右不得了。 另一件则是西南那边会派两个人来这边助他一臂之力。 信中点明了一点,这两人都是暗杀的好手。 平日里在斗米教里做的就是暗杀探查之事。 如果云澜听话还好,如果不听话,那就怪不得他们心狠手辣了。 “你们就是掌教大人派来相助我的人” 吴非看着两人交给他的书信,字迹倒是和当日他收到的斗米教那张字迹相同。 信中的内容无非是说这两人可信。 “不错,掌教大人派我等来助大人一臂之力。”赵西笑道。 孙午在一旁抱了抱拳,算是打过招呼了。 两人一起出门,这种和外人打交道的事情都是赵西来做。 他出手杀人可以,独独做不来这种和人寒暄的事。 “兄弟相残,煮豆燃豆萁,真是让我痛心。”吴非幸灾乐祸。 “你们斗米教出了云澜这种人物,正应该好好利用。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知你们掌教大人到底是如何想的,竟然要助我一臂之力。” 赵西摇了摇头,“吴县令不必试探了,你不过是想知道为何掌教大人要除掉云澜,那我问一句,大人为何要在外面和云澜争来争去,不回家去继承家中吴家的基业东南吴家,也不算是小势力了,大人难道不心动。” 吴非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你们为何要除掉云澜了。你们应该不是初到山阳镇,如今突然现身,可是有什么计策要教我” 赵西笑道:“我们兄弟昨夜从云澜那里打听到一个消息,认为是个对付云澜的好机会,所以来转告大人。” 两人将昨晚听到的事情告诉了吴非。 “想要过几日动手倒也符合云澜的性子。” 吴非沉默片刻,思索应对之策, “如果此事为真,你们以为咱们应当如何应对” 今日他手下之人都在屋中。 李安上前一步,“范家那边可以交给我来应对,我和他们是商场上的老对手,有把握能够拖延住他们。” 吴非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他明白李安话里的意思,他李家虽然是当地的世家,可说到底其实如今也不过是商人,既然他是商人,那他自然是要和同样是商家的范家周旋在一起。 换句话说,其他的事情就不要牵扯上他李家了。 只是吴非即便知道他的心思,可也不能多说什么,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总不能把握在手中的力量赶到云澜那边去。 吴非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那范家那边就交给李家主了。” 他又随手指点,给在场之人各自安排了任务。 吴亦上前一步,“这些事情交给我等就好,公子何必亲自冒险” “云澜是聪明人,我不现身,他怎么会中计干大事而惜身,不是你我这种人该做的。赌大才能赢大。” 他站起身来,轻声笑道:“诸位,与云澜相斗良久,成败,在此一举了。” ------------------------------------- 黑衣教总坛里,云澜同样在谋划对付吴非之策。 屋中人数不多,远远比不得吴非那边。 只是人数虽少,相比起吴非那边的勾心斗角,倒全都是他的真正心腹。 “想必如今消息已经传回到吴非那边了,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是好朝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他望向一旁的朝清秋。 。 如今屋中之人只有朝清秋算是他们黑衣教的盟友,虽然没有明说,可他们都知道如今朝清秋的意思其实就能代表范家的意思。 朝清秋笑了笑,“你既然早有谋划,肯定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我听着就是了。” 云澜点了点头,也不否认,“如今吴非手下那些人之中,李家是聪明人,在山阳有家有地,到时候未必会真的出人出力。多半只会出些钱财,为吴非呐喊助威罢了。倒是不用太放在心上。无错更新范家在商场之上和他做做样子也就可以了。” “至于其他人手,我也早有安排,只是这次又要麻烦朝先生了,你这种高手放着不用,我这心中也是有些过意不去。” “大师只管吩咐就好。” 云澜抚了抚黑色僧袍,“好,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是成是败,就只看几日之后了。” ------------------------------------- 范家老宅,范老爷子抱着孩子坐在藤椅上。 藤椅前后摇晃,吱吱作响。 老人听完了朝清秋复述的云澜的计划,没有言语。 他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 只不过这一日其实比他想的要早一些。 吴非在山阳兴风作浪,固然是可恶,可其实也是在山阳保持了一种难得的平衡。 如果山阳只有吴非,自然是不行。 可如果山阳只有云澜,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们双方任何一方单独存在,都有可能将山阳甚至说在日后将整个东南之地拉入万劫不复之地。 “朝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当初我确实是希望早日除去吴非,只是如今我越想越是害怕,真的除去吴非,日后的山阳黑衣教一家独大,未必是什么好事。” 朝清秋在老人身侧负手而立,“老爷子不必多想,日后的事情自然有日后的人去管,咱们只要做好当下的事情也就是了。” 范老爷子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是,如今箭在弦上,也只能先除去吴非了。只是这旁的都好说,那秦人那边只怕不好应对,如今秦国毕竟是第一强国,如今虽然无暇东顾,可真的热闹了秦人,等他们腾出手来,必然还会针对东南之地。” “老爷子难道以为咱们不招惹秦人,等他们腾出手来,就不会染指东南了不成” 范老爷子没言语,他也知道自己有些自欺欺人了,秦人如虎狼,哪里管你有没有什么缘由。 这些秦国之外的地界,他们恨不得生吞活剥吃进嘴里了才好。 朝清秋笑道:“老爷子放宽心,我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 山阳镇的一家客栈里,一个矮小的汉子正当窗而望。 楼下人潮汹涌,熙熙攘攘。 “老冷啊,这山下就是比咱们山上热闹的多,整日在山上对着那些树啊,木头啊,看的我都要吐了,看来咱们还是要偶尔下山一趟的嘛。” 坐在桌边正在喝茶的男子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他们这次下山来自然不会是简单的来在城镇里闲逛,也不是简单的来看风景。 “真是羡慕这些寻常百姓,分明就要变天了,他们还全然不知,不知是该说他们无忧无虑好,还是说他们傻人有傻福。” “老叶,你这话就有些重了,这些事情本就不该与这些寻常百姓有关,他们这些人自己作的孽,没有让这些寻常百姓背负的道理。” 矮瘦汉子一笑,“话是这么讲,可真正的事到临头,最后背锅的还不是这些寻常百姓” 喝茶的男子没言语,论口舌之利,他从来比不过姓叶的。 两人自然刚刚从连云寨上下来的冷痕和叶玉。 。 他们这次是受到朝清秋之邀,来商量对付吴非的事情。 当日吴非策反了他们山寨的二当家,虽然是魏横自己起了反心,可说到底还是吴非在其中推波助澜。 他们连云寨可不是能够忍气吞声的地方,之前隐忍不发,只是为了等待个机会,如今既然有机会送上门来,他们自然要牢牢抓住。 “两位来的比我预料之中还要早一些。” 朝清秋推门而入。 叶玉笑道:“没法子,咱们连云寨讲究的就是一个报仇不隔夜,这次拖延了这么多日子,已经算是给了他吴非不小的面子了。” “不知这次朝先生对付吴非有几分把握希望不会让我们白跑一趟。” 冷痕也是开口,不过是直入主题。 “朝兄弟别介意,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喜欢有话直说,这种事还是要咱们读书人商量才是,他们这种人只能喊打喊杀。” 叶玉将朝清秋让到桌子前坐下。 “朝兄弟是聪明人,而且讲义气的很,肯定不会让兄弟们平白出手的,不然就算是我们愿意,只怕朝兄弟心中也是过意不去。” 朝清秋笑了笑,这两人之中果然还是叶玉比较难对付。 不过这些事就要云澜头痛去了。 “自然不能白让连云寨出手,只不过这种事我做不得主,还是要云澜大师才能拿定主意。” 叶玉搓了搓手,“那就有劳朝兄弟把咱们需要做的事情说上一说。” 朝清秋给两人倒上一杯茶水,“其实要两位做的事情简单的很,不过是与当年的故人叙叙旧罢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前夕 所谓丰收大会,顾名思义,是山阳百姓为祈求一年丰收而举行的盛会。 一年一次,祈求来年庄稼平安和顺。 与社祭一样,都是由下而上,向天祈福。 原本这次大会的主持之人依旧应当是范老爷子。 只是如今全镇皆知当初范老爷子在那场社祭之后就染上了重病,所以这次的主持之人就换成了如今在山阳除了范老爷子之外,最有名头的云澜大师。 与范老爷子相比云澜大师虽然还年轻一些,可在山阳镇的声势其实已经不在范老爷子之下了。 每次丰收大会的召开之地,都是由主祭之人选定。 这次云澜选在了黑衣教在山阳镇中的布施之地。 寻常百姓还没什么,可稍稍有些知道真相的人,难免就会多想几分。 当日社祭上吴非没有出席,是因为原本就没有县令必须出席的规矩。他随意找个借口自然能够推脱一二。 可丰收大会不同,历来的丰收大会,都要有县令大人出席才行。 这个规矩,这么多年不曾变过。 可吴非真的敢来这里,只怕就没有命活着出去。 所以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是逼着双方之间分出个胜负。 所有人人都有些好奇,吴非到底会不会来。 山阳县衙里,吴非今日破天荒的脱下了那身官服,换上了一身黑衣。 手下能用之人齐聚一堂。 他脸上带着些孤注一掷的疯狂。 “事情成败,只在明夜,成了,我答应下你们的事情自然能做到,败了,诸位多半就只能与我一起赴死了。” 众人迈步而出,只有吴亦留在屋中。 “公子,要不要我多派些人手和你一起去” 吴非笑了笑,“这种时候,人多人少已经没有用处了。 跟我去的人再多,也多不过他云澜在黑衣教中的人去。 只要你们成了,借给他云澜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我。你快点去准备就是了。” 吴亦点了点头,迈步出门。 “成败这次真的在此一举了。” 吴非其实有些奇怪,前些日子他寄到吴家的信如今依旧没有回应。 按理说他在信中开出的筹码已经不小了,应当足以打动吴家人才是。 只是如今大事在前,他也来不及细想,只当是吴家的援军正在路上。 吴家重利,要让他们袖手旁观,除非能够出的起比他更高的价钱。 可他不认为会人能够出的起比他更高的价钱。 吴非站起身来,抚了抚衣服,透过窗子看向屋外。 虫声新透绿窗纱。 ------------------------------------- 黑衣教里,云澜也已经将一切布置妥当,如今对他来说也好,对吴非来说也好,都是只差半步而已,不论谁输谁赢,这场这么多年的相争也总算是要有个结果了。 云澜蹲在地上,目光从黑衣教的一草一木上扫过。 如今虽然是他设计,吴非步入其中,可计谋这种事,哪里有十拿九稳的道理,从来都是人定七分,天定三分。 可这三分,往往就能让前面所有的辛苦谋划毁于一旦。 百里玉和杨易蹲在云澜身侧,黑衣教里如今最有权势的三个人,如今就像是田地里正在看着自家收成的老农。 “百里,害不害怕”云澜笑问道。 百里玉点了点头,“怕自然是怕,赢了也怕,输了也怕。” 之前他自然是希望云澜能赢的,输了自然会怕,黑衣教毕竟是他们这么多年的心血,多年积累,其实说起来,似乎只是为了明日。_o_ 一战定输赢,他们所有人应当都没有想。 到会走到这一步。 吴非一直都是他们黑衣教前进之路上的绊脚石,只有踢走这块石头,黑衣教才能更进一步,才能在这东南之地走的更远些。 至于为何赢了也会怕,自然是因为他最近才听说的关于斗米教的传闻。 黑衣教缘起斗米教,只是如今论及实力还与斗米教远远比不得,如果他们这次真的胜了云澜,只怕要不了多久,斗米教的报复就会接踵而来,同样是天大的麻烦。 云澜一笑,“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年咱们也不曾想过黑衣教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可死里求生,路还不是被咱们走了出来,困难是困难了些,可好歹还是被在咱们趟出了一条路来。” “当日光脚时都不不怕,没有今日穿起鞋来就怕了的道理。” 百里玉也是笑了笑,“你还是这么能够煽动人心。当年我们刚从村子里出来,就是信了你的鬼话,这才跟在你身后这么多年,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如今也算是要有出头之日了,可身边的兄弟却已经剩不下几个了。” “那也没法子,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么多年,他们活着的时候我也没有薄待他们不是。” 百里玉一笑,“你是不是也怕了按理说你不该有这么多话的。想不到咱们一向杀伐果断的云澜教主也会怕。” 云澜一个后仰,躺倒在地。 “杀伐果断如今已经是好词了吗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杀伐果断?人心之中谁能没有牵挂有牵挂就会有掣肘之物,有掣肘之物就会难有决断之心。” 他挥了挥袖子,驱散身边的流萤。 “所以啊,什么杀伐果断,听听也就算了,即便是孤身一人,心中也要有牵挂的。” “谁也逃脱不掉,我也是如此。” “我会害怕,其实心中还是有些高兴的,毕竟那说明最少我还是个人,不是吗” 百里玉学他仰躺在地,“你总是有这么多歪道理,这么多年,我从来都说不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云澜见他不再出声,转身看向一旁的杨易,“小杨先生如何想” 杨易没有如两人那般躺倒在地,而是盘腿而坐,原本凌厉的眉目之间也温和了少许。 这个当了许多年读书人的年轻人双手放在膝上。 “如果此间事了,我自然是要回到红炉私塾,重新作回我的读书人,和先生一起在私塾之中教书育人。为山阳镇做些事情。” 云澜笑道:“好大的志向,知道自己能将来要如何活,不容易的,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依旧是浑浑噩噩,不知为何而活,不知为何而死。小杨先生年纪轻轻就已经想明白这许多事,自然是可喜可贺。真是让我羡慕的紧。” 杨易笑了笑,没有反驳。 换了别人多半会以为云澜是在耻笑,杨易却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总会有些人身处高位却想要成为闲云野鹤。 自然,只是有些人。 “百里,你打算如何” 百里玉正望着头顶的星空愣愣出神,“如何这半生都和你耗在黑衣教中了,自然是接着耗下去。 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云澜坐起身来,“等我赢了吴非,咱们早晚有一天要回西南,只要有我在,黑衣教的火光,终归有一日要照到这座天下的每一个地方。” ------------------------------------- 范家,朝清秋正坐在后院的桌前,仰头望着天上月。 自燕都被破,他流离天下,似乎也没有过多少日子,只是如今想想已经是恍然隔世了。 当初燕都的那场大火,原本他每每回忆起总会痛彻心扉,只是这些日子再想起,痛心自然是痛心,可远远没有当初那么撕心裂肺。 。 不得不承认,时间确实是一剂说不清的毒药。 似乎人到了一个年纪,那些在生命之中来来往往的人,都已经变成了过客。 那些曾经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往事,也就真的成了往事。 朝清秋喝了口茶水,随手抹了抹眼角。_o_ “朝先生莫非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范老爷子在范夜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老人将手中的拐杖靠在桌子上,重重的喘了一口气。 虽说如今他的伤势有了很大的好转,可其实依旧是处在危险之中。 按照药铺里大夫的说法,老爷子如今的病其实并不是突然而得的疾病,而是如今年岁已经大了,都是些逃不脱的事情。 相比范夜的忧心忡忡,老爷子自己倒是更加看的开。 有的人老了更加怕死,生怕有朝一日阴间阎罗找上门来。 也有的人总觉得自己活得年岁已经够大了,所以万般事情其实已经不放在心上,哪怕生死。 朝清秋笑道:“只是想起些故人故事。” 老人点了点头,“朝先生如今这个年纪还好,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一旦回忆故事,才会那些记忆之中的人和事,就真的是故人故事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 “朝先生在担心明日之事” “明日山阳之事多半就要有个结果了,胜败在此一举,难道老爷子就不担心” “我这个年纪了,担心也没用处,后辈的事情自然有后辈来做。何况,邪不胜正的。” 朝清秋笑了笑,“邪不胜正吗可这个世道,谁才是正,谁才是邪呢” 天下月色,此处最多情。。 第三百五十七章 云动 丰收大会年年都有,对寻常百姓来说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除了今年的大会是云澜主持,和将之地选在了黑衣教的布施之地外,似乎与往年的没有什么不同。 大概最大的不同就是黑衣教的布置要比往年范家的布置精简了一些。 有些事情总要时过境迁,才回让人后知后觉。 许多年后,当当年的老人已经不在,当当年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老人,他们猛然回头才会发现,原来当年那个看似平常的一日,其实已经是一个改变了山阳的大日子。 目光再长远一些,不光是山阳,原来整座天下都会因这一日而改变。 丰收大会是在正午,云澜等人早早的就已经来到了此地。 他和朝清秋站在门外,看着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百姓。 这里将会发生的事情其实和这些人有天大的关系,可似乎又没什么关系。 山阳的当权之人是谁很重要吗对有些人来说很重要。 可对这些只求一日三餐,求个温饱的人来说,未必有那么重要。 朝清秋看着这些人也有些感概,古往今来多少大人物,死到临头时反而是希望这辈子只做个小人物,可惜彼时已经是人在场上,进退不得。 “大师以为吴非会不会亲身前来” 他们这次是阳谋,吴非自然也有应对之法,只要推脱一二,派个手下之人做个代表来也就是了。 即便有些破坏规矩,会让山阳的百姓有些不满,可他吴非做的破坏规矩的事情从来也不少,山阳的百姓如何想,想必他也不在乎。 他们赌的其实就是吴非的争胜之心。 云澜想赢,他吴非同样想赢。 对云澜来说是机会,对吴非何尝不是如此。 不过是他们亲身下场而已。 云澜笑道:“他会来的,咱们这个县令大人其实比我更想赢,少年豪情嘛,虽然争斗了这么多年,可人家这个自小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其实未必会把我这种泥腿子放在心上。” 一架马车停在门口。 吴非一身黑袍从马车之中弯腰而出,身后跟着一胖一瘦的周赵两人。 他笑眯起眼,“没想到云澜大师会在门口亲自迎接,吴某真是何德何能大师这一迎接,说不定会让某折寿几分。” 云澜也是笑道:“县令大人肯来就是给了我黑衣教天大的面子,只是大人的带的人手实在是太少了些,最近山阳可不安生,万一出了事情,我可吃罪不起。” 两人把臂而行,言笑晏晏,如同多年的老友重逢。 朝清秋和跟在吴非身后的赵深对视了一眼。 赵深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一行人走入院中,绕过院中被百姓围拢着的大道,走的高台。 此时已经来了不少山阳镇的百姓,见到两人同行,难免都有些错愕。 这些百姓的消息来源大多是来自洒楼茶铺里的说书先生,虽说其中得到的消息假多真少,可当中到底掺杂着些真消息。 按道理来说,这两人见面不拔刀相向就已经算是天大的新鲜事,如今这像多年老友的一样的姿态自然是让有些吃惊。 吴非打量了一眼不远处。 “云澜大师,你看这些百姓的神情,想必他们多半以为你我见了面就要拔刀相向分个生死。蝼蚁见事,何其可笑,如坐井中,不见泰山。” 云澜袖着手,“原来他们在大人眼中只是蝼蚁而已。” “不然呢难道你以为那些别的官员说一句百姓是我等的衣食父母,就真的把百姓当成了衣食父母不成” 他恍然大悟般的拍了拍脑袋,“确实是衣食父母,缺衣少食倒是要从父母这里来拿。就像富贵人家的败家子,家业败了也就败了,谁管父母死活?。 ” "取父母几十年辛劳血汗,供我一人y乐难道不是如此" 云澜点了点头,“不想大人说的还有几分道理。” “吴大人是不是说的太绝对了些,这世上还是有为民做主的好官的。”朝清秋站在云澜身后忽然开口。 如今世上有的是吴非口中的这般恶官不假,可这世上还是有好官的,他就曾经见过不少。 只不过如今有的死于战场,有的死在燕都城的那场大火之中。 “在我看来,这个世上只有两种官。无错首发”吴非抚了抚身上的黑袍。 “一种是贪官,做官只为求财,这种自然不必多说。另一种也就是朝先生口中的好官,这些人其实也未必就真的是为了这些百姓。” “这个世道,读书人嘛,尤其是我这样的世家子,不缺钱财,坐在家中吟风弄月,负手弹琴有什么不好,为何还要出来披风冒雨,来做这个官难道是嫌安稳的日子太逍遥不成自然不是。” 他笑了笑,“不求利,自然是求权与名。有人想要权力,像我。有人想要名声,像那些书上的着名文臣。” “那种不求名不求利,一心只为百姓做主的人,有吗大概是有的。只是太少了,少到我如今都没见到一个。” “都说为官不易,清者不可,浊者也不可,倒是只有我这种大彻大悟的人最好当。” 朝清秋没有反驳,只是感慨了一句,“没想到吴县令还是个诚实之人。” “想不明白,如何能在这乱世里保住一条命来,凭我这个吴家的名头可是远远不够。” 他看向云澜和朝清秋,一脸笑意。 “所以想要我这条命。你们还是要拿出些本事来。” ------------------------------------- 正午时分,云澜和吴非登上了中央的高台,丰收大会正式开始。 几十个壮汉站在一旁,用力击打着立在两侧的皮鼓。 他们本就是常年下地里耕种的庄稼汉,一把子气力自然是不缺的。 几张皮鼓被他们打的震天响。 震耳的鼓声也宣告着丰收大会的开始。 云澜将一把锄头交到吴非手中,寓意着勤劳耕种。 然后是一把秧苗,寓意着来年的丰收。 所谓的丰收大会其实说到底也就是走个过场, 虽然台下的百姓对吴非这个县令大人一直都不满,甚至不少人都和他有些仇怨,只是今日对他们这些百姓来说是个大日子,怨恨也暂时被他们放到了一边。 高台下欢声一片,高台上一片杀机。 黑衣对黑衣,两人目光平静,他们都知道,接下来就是一场死斗。 吴非直起腰,轻声笑道:“看来我还是高看大师了,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把动手的地方选在此地。 管他什么之后的闲言碎语就算是担上一个无端用刀兵的名头又怎样只要能赢,何必在乎这些人的言语历史也好,将来流传下来的故事也好,总归是属于胜利者的。” “你我不同。”云澜站在他身侧,看向台下那些正在欢呼的百姓,“我心中犹有敬畏之心。” 吴非笑道:“本来以为你和我是一种人,难道是我看错你了” “没看错,只是为你在这里动手不值得,我既然有把握,为何要行险网中之鱼,何必下刀” 吴非一笑,“说的有道理,那咱们就走着看看。” ------------------------------------- 正午正式的典礼之后,夜里还有一场宴饮。 酒食都是李家和范家这些山阳的大家族所出,对寻常百姓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吃喝尽兴的好机会。 。 对那些山阳的大家族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个收拢人心的好机会。 吴非独自占着一桌,倒也是自饮自乐。 百姓之中和他有仇怨的自然不愿意凑近到他身边,至于那些没有仇怨的,即便是想要靠近,看到这个阵仗之后也被吓了回去。 云澜身边倒是凑了不少人,一来他们黑衣教的声望在山阳本就极高,平日里乡间田野里做了不少好事,二来如今在这这场酒宴之上,看来看去,能够和吴非抗衡一二的也就只有云澜这个黑衣教的教主了。 云澜朝着不远处的吴非遥遥举杯。 吴非一笑,喝光了杯中的酒水。 酒足饭饱,他站起身来,看向身后两人。 “今夜我能不能活着,就要看两位的手段如何了。” 赵深沉声道:“大人只管放心,有我们在,必然要护得大人周全。” 吴非看了眼身上的黑袍,“但愿今夜黑袍不染血。” 赵深二人护在他身后,送着他出门。 云澜放下手中的酒杯,对着身后的人言语了一句。 “告诉朝先生,猎物已经出门了。” ------------------------------------- 吴非的马车转过了几条小巷,在街角被人拦了下来。 身前身后都是黑衣教众。 为首之人一身青衣,腰间挂着一块青色玉佩。 正是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的朝清秋。 他笑吟吟的看向坐在马车外赶车的赵深。 朝清秋笑道:“当日没分出胜负,不如今日再试试”。 第三百五十八章 故人相逢小巷中 山阳范家,范老爷子和来访的李家家主李安相对而坐。 两人身前放着一张方形小桌,桌子不大,上面刚好摆下一副棋盘。 黑白棋子各在棋罐中,分列在两人身侧。 范老爷子当先落子,白子落天元。无错更新 “说来也是有趣,我这旧宅子翻新之后,你这么多年都不曾来过,如今这几次倒是常来常往,没有间隔。” “老爷子这说的就有些过分了,这些年不是我不想来,只是敌我不明,下不了注而已。我可不像老爷子这般自由。” 李安捻起一颗黑子,只是左右摇摆,不知该从何处落子。 “棋如人生,我看你如今也没有下好注啊,还不是依旧左右摇摆。” 老人接连落子,李安棋术虽然不差,可比起范老爷子却是差了不少。 百余步后,退无可退。 李安一笑,弃子认输。 “老爷子棋术高超,我不是对手,棋盘之上我虽然败了,可在棋盘之下我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范老爷子开始收子,棋子撞在棋盒里乒乓作响。 “左右逢源,对你范家来说是好事,可对山阳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如果万事都按照吴非的心意,日后会变的如何,你可曾想过” “想过又如何,不曾想过又如何”李安此时终于收敛了脸上的假笑,带上了他山阳第一豪门该有的精明,“我心里也愿意相信正义这些东西,只是相信又如何仅此而已。我如何想不重要,关键是李家要活下去。” “老爷子你确实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可把整个范家拉上赌桌,你未必是个好家主。” 范老爷子没言语,他知道李安的话其实在理。 既然做了一家之主,自然要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 这件事确实是他做的差了。 家族生存的真谛,是繁衍。 这个世道,活下去的才是赢家。 “不过比起我们这些左右逢源之人,老爷子说不定押对人了。” “从龙之人,只是要比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人要好些。” “听你的意思,你也想要弃暗投明”范老爷子笑笑,“会不会晚了些。” “亡羊补牢,何时都不会晚的,只不过赢不了那么多而已。” 今日的李安有话直说,毫不遮掩,“更何况没到最后,谁是明谁是暗,谁又分的清楚总要等到事情尘埃落定才能定下谁是英雄,不是吗” 老人也是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就是了,坐观成败,你我倒是成了局外之人。” 李安起身给范老爷子倒了杯茶水。 范家的茶水虽然不差,可和他李家还是比不得。 就像范家的底蕴虽然也是不差,可和李家这种在山阳扎根了这么多年的世家大族比自然要差一些。 “老爷子留在这里和我安心等结果就是了,这就是咱们商家的好处,不必亲自上场打生打死。”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喝茶。 如果云澜胜了,到时候黑衣教的实力再次壮大,必然不会动他这个山阳的财主,甚至还要求他助他黑衣教一臂之力。 所以如今其实他李家已经稳坐钓鱼台,只是赢多赢少而已。 范家则不同,如果吴非赢了,吴非身后的吴家必然要下场站在吴非身后,到时候吴非有了吴家的支持,再加上吴非睚眦必报的性子,范家必然躲不过这一劫难。 所以如今坐上两人看似一般遭遇,其实是两种处境。 ------------------------------------- 一处小巷里,一支天诛人马正在悄然而行。 黑衣覆面,腰悬弯刀。 为首之人同样带着狰狞。 的恶鬼面具,只是身材高大,在天诛之人当中极为显眼。 自然是从北方来的秦楚。 吴非这次交给他们的事情简单也不简单。 趁着酒宴,刺杀云澜。 这件事自然不简单,想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刺杀黑衣教的教主,自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可说此事做起来不难自然也有道理。 一来吴非如今已经用自己为饵,引走了云澜身边不少人马。云澜身边的护卫是如今已经少上了不少,其次他们这次只是在一旁辅助而已,真正的动手之人,另有他人。 秦楚倒是没有将事情太放在心上,毕竟他们大秦的天诛本就擅长暗杀行刺之事,要杀云澜在他看来不过是如平日吃饭喝水一样的事情。 只是此时他们脚步缓缓,秦楚似乎是刻意压低了速度,他们在等什么人。 “首领,咱们真的要替吴非出手”他身后的一个天诛护卫开口道。 这些人随着他来东南的时间已久,对这里的事情自然也知道不少,甚至旁观者清。要比东南大多数人看的更清楚些。 吴非的性子秉性如何,他们心中都有一个考量,这次要是让吴非赢了,日后东南必然会乱起来。 秦楚虽然平日里冷着脸,可对这些人倒是平缓不少。 “咱们来的时候,大掌柜的说过,这里的事情都由咱们自己做主,不论是支持哪边都可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尤其是天诛更是如此。 “吴非的心性如此,你们看的出来,我又如何看不出来,只是你们觉的是一个落在黑衣教手中的安稳的东南之地好,还是一个落在吴非手中的东南好。” 云澜和吴非的心性手段都不差,这么多年之所以被困在了山阳,做不出更大的事情,不过是因为棋逢对手,相互掣肘而已。 只要少掉其中一人,另外一人必然会翩然翱翔,不可复制。 到时候一个东南之地,困不住他们。 秦楚身后的天诛之人不再开口,他们是秦人,每个秦人只要参军就自然会有一个理想。 以秦一国之地,鲸吞天下。 之前秦国虽然打下了东南之地,可西北和北辽尚有强敌环伺,即便是以秦之强,也不得不派遣重兵在边境之上坐镇。 所以如今东南之地的秦军其实已经一调再调,不然如何轮的到吴非等人放肆。 依着秦人的性子,管你什么阴谋诡计,早就一轮铁骑碾压过去了。 一轮不够,再来一轮就是了。 “按理说既然咱们已经打下了东南,那东南之人也算是秦人,咱们又如何能看着自家的百姓受苦对秦人来说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抬头朝前看去,有两个故人出现在他身前。 “所以我需要有人给我一个答案,看,我等的人已经来了。” 小巷子尽头,只是三人,靠墙而立。 “自打当年分别,这还是咱们第一次相见”叶玉笑道。 秦楚一笑,也不点破,当初他们其实已经见过了,他知道叶玉也有所察觉,只是既然他不说,那他也就只当不知道他在装傻充愣。 他只是盯着那个靠在墙上,一言不发的中年人。 当初在连云寨时冷痕是老寨主手下最出彩的人物,所有人都觉的他与老寨主最像,只是后来随着他的负气离开,就再也没了他的消息。 叶玉笑道:“看来小楚最近日子过的不错嘛,都当上天诛的小队首领了,当年老寨主说起这天诛可是害怕的很,一提起来就像见到猫的老鼠一样。” 提起老寨主,冷痕终于开口,“那是因为老寨主当年曾经在北方被天诛追杀过一段日子。不过这些都是他自己所说,至于是不是真的,毕竟当时咱们年纪还小,只觉得老寨主厉害果然是厉。 害的连天诛都敢得罪。” 提起老寨主,几人之间的关系又缓和了几分。 秦楚忽然道:“你们这次来找我,想必不是为了单纯的叙旧了,是为了云澜和吴非的事” “如今你们的连云寨远在山阳之外,何必掺合进这趟混水里安安稳稳的做你们的山大王有什么不好。” “这么多年不见,你小子倒是变聪明了,不过我还是喜欢当年那个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小家伙。我记得当年你小子可是没少朝着寨子里的兄弟们挥拳,就算是老冷都被曾经差点被你揍过。” “如今倒是转了性子了,好像突然之间你小子就长大了,没法子啊,老冷啊,没法子啊,看来咱们确实是老了。” 冷痕这次倒是附和一笑,“人总是会长大的嘛,总是要学会权衡利弊,这也就是所谓的成长了。” “可不是嘛。”叶玉点头,唏嘘不已。 秦楚只是靠在身后的墙上,冷眼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无错更新 “不用一唱一和了,山阳的事情我可以不插手。” 叶玉原本已经准备出口的言语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你小子让我觉得有些无用武之地啊,真是不像是你的性子。害我白白准备了这么久。” 秦楚摇了摇头,“我不管这里的事情其实是因为我来之前已经有人叮嘱过我。” 他盯着两人,“可你们不要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盯着东南的人,其实远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多的多,一不小心,行差步错,你们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第三百五十九章 弯弓 黑衣教总坛里,往来之人比平日里少了不少。 大半人马都被云澜带到了丰收大会。 一处小院里,一个读书人正在院中借着月色读书。 月光潺潺,如水而流。 在院中勾勒出一幅动人画卷。 在这个肃杀的夜里更是显得可贵。 此人不时抬头朝着门外望去,门外往来走动着不少黑衣教的教众。 “都这个时候了,先生还有闲情读书,真是让人羡慕。” 杨易从外面推开门口的那扇木门。 院中之人是被他们“强迫”到此地的红炉私塾的冯先生。 冯先生虽然在山阳没有什么势力,可他的口碑实在太好,好到足以影响山阳不少人。 有名而无力,就像是柔弱质子拖着金子走在闹市之中,自然是那些强横之人劫掠的首选。 匹夫无罪,可怀壁有罪。 上次吴非进攻红炉私塾,说到底也不是为了取冯原的性命。 多半是想把他握在手中,既能让利用冯原的名声,又能云澜等人有所顾忌,何乐而不为 当时他没想到的只是冯原竟然有些武艺,也没想到杨易等人竟然会去的那么快。 这次云澜等人的行动早有谋划,自然不会再让之前的事情重演。 杨易早早的就带人把冯原“强迫”着来到了此地。 “我与你们不同,心中所求小了些,自然心境也就安宁些。” “人心有所求,才会有所执。执念太重,便成心魔。” 杨易点了点头,知道这是自家先生在规劝自己万事不可强求。 只是道理人人都知道,能不能做到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 “先生说的是,学生谨受教。” “不知先生对如今山阳之事如何看” 冯原放下书,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如今山阳的局势倒是有趣的很,只怕这次就要分出胜负了不然你也不会急着把我从红炉私塾绑过来。如今已经到了刀刀见血的程度吗” 上次吴非派人袭击私塾的事情虽然也算是紧急,可杨易等人远远比不得这次。 杨易点了点头,“如今各方势力都很微妙,谁也不知道他们接下来的选择将会如何。可能其中一人的不同选择,就会将整个事情拉向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所以最终的结果如何,其实没有人真的说清。无错首发” “算计人心啊。”冯原也是一声感慨,“这个世上,只有人心二字,最难揣测。” “说不定一个平日里温良恭俭之人有朝一日就会暴起杀人,说不定一个整日里屠猪贩狗的屠夫就会放下屠刀,吃斋念佛。谁都说不准。” “先生说的有道理,弟子这些日子读书也是得出了一个道理。古往今来的天下事,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看人心如何变化,能掌握人心之人,即便不是青史之上的帝王将相,也多半是能够留下一笔的枭雄人物。” 冯原也是来了兴趣,“那你以为天下人心如何” 杨易沉默片刻,有些话其实很多读书人都明白,只是不能说的太透彻,毕竟他们读书人是要心怀百姓,心怀天下的。 最少不管心中如何想,可嘴里却要如此说。 真正把书读明白了的读书人都知道,所谓帝王心术,不过是归拢人心之术。 只是眼前之人毕竟是自家先生,有些话对旁人不能说,可对自家到时说来无妨,何况其中他也还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学生以为人心多求利字,市井小民也好,庙堂上的满朝朱紫也好,哪怕嘴上说的再好听,说什么忠言逆耳,可千说万说,说到底还是希望喜欢听些奉承的言语,这何尝不是求利” “有浪子回头,有恶人放下屠刀,有书生舍弃仁义,有昔年清官贪。 赃枉法,这些都逃不过一个利字,都只是人心起伏而已。” 他顿了顿,“所以学生以为,人心虽然起伏不定,可也能揣测一二。” 冯原静静听完,看向自己这个得意弟子。 没想到不过短短时日,当初那个还有些书生气的学生就已经进步至此。 “你说的这些我当年也想过许多,曾经我和你讲过,我儒家有善恶之论,从古至此,一直没有定论。” “有人说人性本善,也能举出许多例子。有人说人性本恶,也能举出不少例子。到底如何” “在先生我看来,人心固然分善恶,可那又如何先生我一直觉得,人性分善恶不假,可不能一概而论。” “评论事情如果不问缘由,就像无根之木,半点意义也无。” “你如今的想法先生也不能说错,只是太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当初你有多相信人性,一旦做如此想,只怕日后就会有多憎恶人性,先生不希望你如此。” 杨易点了点头,“学生明白了。” 当初他能在王越等人逼压百姓时站出来,就能看出他的本性之纯。 只是自从加入黑衣教之后见到的事情多了,见惯了人心之中的黑暗,自然就会对人性更加失望。 冯原说的不差,这般下去,他太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世上事,哪里是非黑即白就能够说的清楚的。 冯原笑道:“你还年轻,以后总会知道,即便是你能够洞察人心,可有些事情依旧会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当年先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读过些书,也以为自己看破了世情,以为天下人心不过如此,只要我稍稍用些心思,这些人还不是要被我玩弄于鼓掌之中” “只是后来年岁大了,见过的事情比原来更多,才越发觉得自己这些心思不切实际。人非草木,哪里能够盖棺而论更可况即便是盖棺定论,日后也未必不会有翻盘的可能。” “就像那些突然迎面而来的江湖气,就像那些舍生成人的英雄气,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回想起来,依旧会让人觉得一腔豪气扑面而来。” 冯原笑了笑,“见过英雄,才会知道昔年的目光短浅,先生我是如此,希望你也是如此。” “先生说的是。”杨易应承下来。 两人正在这里闲聊,一个黑衣教的部众突然跑了进来。 “小杨先生,咱们安排在外面的兄弟发现有人悄悄摸过来了。咱们是不是要现在出手” 杨易点了点头,一切还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先召集教中剩下的人手,告诉兄弟们,先不要动手,等他们进来关门打狗。” 黑衣教的汉子有些迟疑。 “小杨先生,那些人人数不少,如今咱们大半的人手都跟着教主去丰收大会了,咱们真要是动起手来,只怕会吹亏。” 杨易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担心,这件事情我和教主早有安排,你只管去按照我的计划行事就好。” 汉子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杨易早就提醒过教中的人今夜不要入睡。 防备的就是吴非的突然袭击。 如今果然被他等到了。 杨易扶了扶腰间的长刀,和冯原告罪一声就要离开。 冯原则是站起身来。 “怎么,看不起你先生,觉的你家先生只会坐而论道真的有事情来了,难道你以为先生能够安心的坐在这里看着你出去拼命” 杨易摇了摇头,“自然不会,只是外面到时候真的动起手来危险的很,先生是读书人,只怕会误伤了先生。” 虽然还没见到外面的阵仗,可也知道吴非这次动起手来必然不会是小打小闹,多半是要真的下杀手了。 他们虽。 然有些准备,可真的到了外面,不一定会是怎样的局面。 即便有万全准备,可最难逃过的还有那个万一。 冯原笑了笑,“不要忘了,你的刀术和弓箭之术,当初也是我教你的。这次出来我还特意把私塾里的弓箭带了出来,如今果然能用的上。” 他转过身,去屋中拿取长弓,“今日好叫那些之人知道,读书人也开得长弓。”…… 黑衣教总坛之外,吴亦正带人叫阵。 这次没有像上次一般遮遮掩掩,藏头露尾。 如今双方已经彻底撕破了脸,接下来无非就是个你死我活的格局,藏头露尾已经没有意义。 再者,如今他们早已算好了黑衣教总坛里此时留下来的人不多。 一旦动起手来,这些人必然不是自己等人的对手。无错更新 藏头露尾反倒是弱了自己的士气。 吴亦等人没有贸然闯入,而是将手下停在门口,看当中黑衣教之人的反应。 他看了片刻,立刻察觉到有些不对。 黑衣教里实在是太过安静,安静的就像是不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门外。 他摆了摆手,想要让手下之人先后退几步,看清当中的情况再做决断。 只是还不等他们后退。 一声鼓响已经从黑衣教总坛里传了出来。 杨易站在门口的箭楼上,俯身下望。 “吴兄,既然来了,过门不入,是不是有些失礼” 到了这个地步吴亦自然不会和他寒暄,伸手朝前一指,示意手下之人,全力动手。 箭楼上,杨易身侧,冯原已经弯弓搭箭。 直指吴亦。。 第三百六十章 杀人者 丰收大会里,云澜正端着洒杯,面色涨红。 吴非已走,他自然就成了此处所有人眼中的大人物。 大人物,自然就有了让别人敬酒的资格。 不少人起身来给他敬酒。 富商巨贾也好,寻常百姓也好,吴非都是来者不拒。 来一杯喝一杯。 他的酒量不差,只是今天喝的实在是有些多了,所以脚步有些踉跄。 身边之人想要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难得今日能痛饮一场,不要拦我。” 众人见他平易近人,自然也是十分高兴。 平日里寻常百姓想见云澜还容易些,可那些富商巨贾想要见云澜一面就有些难了。 谁都知道,黑衣教的云澜教主对这些富商巨贾向来都是不假辞色。 没想到今日倒是给他们面子的很。 云澜脸色微红,勉力支撑,看向这些平日在山阳镇里也算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诸位在山阳镇里也算是大人物,不过咱们平日里的交集并不多,所以诸位也许对我有些不了解。市井多谬言,各位还是要体谅一二。” “我这些日子听说外面有些谣传,说我只看重山阳镇里的寻常百姓,对这山阳镇里的富家大户不看重,自然不是如此。” “我其实对你们看中的很,不过平日里咱们的身份不适合往来罢了。你们想想,我和你们靠拢,按着咱们县令大人的性子,怎么会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县令大人动我不容易,难道还动不得你们” “只不过今日之后嘛,事情也就不同了。” 这些人心中虽然还有些迟疑,可脸上却是一脸恍然。 不管他们心中如何作想,面子上也要过的去。 他们连忙起身继续给云澜敬酒,云澜自然是通通接下。 一直闹腾了一个时辰,这些人才缓缓散去,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开始吃喝。 他们平日里就勾连在一起,在商场上多多少少有些往来,所以一时之间倒也是闹腾的很。 云澜有些摇晃,差点跌倒,这次倒不是他像之前一样假意为之,而是真的有些醉了。 这么饮酒,即便是酒量再大的人,只怕也扛不住,要不是刚才他耍了些心计,只怕此时早就已经栽倒在了酒桌上。 百里玉扶助他,给他拍了拍后背,有些不满。 “这些人之前咱们从来都不搭理,如今咱们都要胜了,你又何必委屈自己再说这些人都是些利益至上的家伙,即便是拉拢过来想要他们对咱们有帮助也是痴心妄想。” “你再看看那些寻常百姓的神情,这次你真的是错了,咱们多半是有些得不偿失了。” 云澜摇了摇头,“百里,你不明白,打天下和守天下,从来都不是一个道理。咱们黑衣教发展之初起于微末,所以要拉拢这些寻常百姓,这不假。即便助力不大,可最少也能让咱们落个好名声。” “可除此之外呢那些日子咱们过的有多不容易你也是知道的,钱粮人马,哪一样不是千难万难好在咱们都走下来了。” 百里玉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会不知,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何到了如今这个关键的时候,你反倒是要像这些人妥协” “分明如今咱们已经用不上他们的力量了。和他们妥协,反倒是会平白失去了咱们这边已经得到手的人心。” “民心”云澜咳嗽一声,“民心很重要不假,可一旦能够让他们吃饱和暖之后,人心其实已经没了大用处。 你想想,一个家境安稳衣食无忧的寻常人,即便是真的在心中认可你,可那又如何日后出了事情,他可会抛家弃子,为了你去拼命人在光脚之时这条命不值钱,有时候为了有口饭吃,未必就不能舍出命去。可。 一旦穿上了鞋,安稳是安稳,可安稳也是枷锁。” “他能让一个原本犹豫之人心生胆气,也能让一个原本果敢之人,心生畏惧。” “至于这些富商大户则相反,享受了多年太平,只要咱们给他们些利益,他们自然会站在咱们这边。” “其实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在山阳经营多年,明里暗里盘根错节,各种利益交叉纵横,即便是咱们赢了吴非又如何他们为何敢坐山观虎斗,一直不下场因为他们明白一件事,不论是谁赢了,这东南都不会大变,尤其是没有法子撼动他们的利益。” “创业之时手持利刃,看哪里不顺眼,直接劈砍过去就是了,可守业之时,如何还能够如此世家大族啊,就是扎根在土里的毒蛇,吸尽百姓的血。” 百里玉似懂非懂,他是纯粹武夫出身,云澜这些大道理他也不懂,只知道似乎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只是此时此刻,他看着这个分明已经将所有事情都谋划得当,胜利在望的兄弟,竟然有些伤心。 云澜收拾起心情,展颜一笑,“算了,不说这些事情了,不论如何,今日都该好好庆祝才是,对山阳对咱们黑衣教来说都是个大日子,至于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百里玉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如今对付吴非才是首要的大事,如果不能顺利解决吴非,那即便如今想的再多也没有用处。 宅院之中的暗处,有人在偷偷窥伺。 “老赵,如何如今动手有几成把握” 暗处的两人自然是孙午与赵西。 两人这次来东南的目的就是对付云澜,旁的事情他们也不关心,什么黑衣教和吴非谁胜谁负,关他们什么事 有人死,自然有人活。 吴非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所以也没有给他们安排其他的事情,他也清楚即便是他安排了其他的事情这些人也未必会答应下来。 所以他给两人的任务其实只有一个,丰收大会之时,取下云澜首级。 此时两人就躲在暗处,默默地寻找时机。 赵西点了点头,“如今云澜身边的守卫确实最少,而且酒宴过半,此时正是他精神最为松懈之时。” “此时动手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不过。” 孙午挠了挠头,有些不耐烦,“不过什么不过对付他一个区区云澜,哪里有这么麻烦当初在西南之时,我不知道打过他多少顿,这小子还不是连句话都不敢多说,如今运气好,被他有了些权势,不过也没什么用处,我就不信如今他有了多大变化,人啊,即便穿的再华丽,可骨子里依旧也还是原来的人罢了。” 赵西目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有的人其实是会变的,又或者有的人其实是原本不是你看到的样子,你看到的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样子。” 孙午皱了皱眉头,没有把赵西的话放在心上。 “管他是什么人,今日死在这里,他就是个死人。” 此时一个仆人正从后厨端着一盘菜准备送到桌上。 两人对视一眼,隐在黑暗之中。 此人路过两人所在之地时,孙午一个手刀将此人放倒,顺手接过此人手中的盘子,然后将此人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搭在自己肩膀上。 他低着头朝着云澜走去。 赵西依旧隐在黑暗里。 两人一组,一杀一隐。 一旦刺杀之人失手,埋伏之人还能援救一二。 两人是老搭档,自然是熟练的很。 前方,云澜还在饮酒,许是饮酒实在太多,平日波澜不惊的神情里,此时也带上了些轻浮。 孙午越走越近,云澜却依旧好似没有察觉。 两人相距只还剩几十步,用余光已经能够看到云澜的侧脸。 他把手中的盘子放到一个手中,另一只手。 暗暗握拳。 以他的修为,要杀没有半点武学在身的云澜,不过是一拳而已。 而在这个距离之上,只要他再向前走上几步,云澜必死无疑,即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得。 云澜忽然笑道:“我有一问想要问问坐上的诸位。如果你们是贫寒之人,突然有朝一日发家富贵,又刚好见到昔年故人,不知你们到时会是何种神情” 众人被他问的一愣,不知他此时说出这话的用意。 云澜一笑,“我只是好奇问问罢了,诸位可以试言之。” 他这个问题问的仓促,一时之间倒是没人开口。 同一个问题,穷苦人有穷苦人的心思,富人有富人的心思。 云澜也没有等他们的回答,他抬起头,看向端着盘子的孙午。 “多年不见,孙兄风采依旧,真是让人羡慕。” 孙午见他已经认出了自己,也不再遮掩,随手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上。 “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孙午笑着搓了搓手,“如今你倒是富贵发达的很,不像我,还要整日打生打死,既然如今见到了,那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或者说,你又有什么遗言想说” 云澜摇了摇头,“我早就知道咱们早晚都会再见的,只不过没想到不是在西南,而是在这里。这样倒是少了些乐趣。” 孙午没有多言,抬起手来,“不用多说了,准备好你的命就是了”。 身后的黑暗里,赵西看了两眼,转身而去。。 第三百六十一章 背刺 端坐在酒桌前的云澜笑了笑。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抚了抚身上的黑袍。 “我知道,你是只差半步就能的纯粹武夫,说出去确实厉害的很。 只不过我听说四品武夫相比三品武夫也只是多了驭气而行,而且能行多远,全看胸中一口真气的长短。也不知孙兄这口气有多长” 他拍了拍胸口,“说起来真是幸运,还好你是现在来刺杀我。不然再晚些时候,你真的成武夫,据说能够凝聚法相,到时候我岂不是必死无疑” 孙午嗤笑一声,“如今的四品武夫杀你也是足够了。这个距离,你难道能扛的住我一拳” “扛自然是扛不住的,可也要你这一拳能够出手才行。不然,试试” “没想到多年不见,你不只是富贵了,还嘴硬了不少。” 云澜笑而不语。 孙午抖了抖衣袖,一身罡气蓦然而起,卷起地上的碎石无数。 他一拳砸向云澜,只要这一拳砸中,云澜必死无疑。 坐在酒桌上的黑袍僧人却依旧是不闪不避,任由孙午一拳砸向自己。 拳到身前,不过还剩数步。 孙午拳上的罡气忽然退去。 汉子脸上青白之色不断转换,有白色烟雾从他身上不断升腾而起。 孙午猛然跪倒,双手撑地。 他抬头看向云澜,脸上满是汗渍。 斗大的汗珠滑落在地,砸在地上,骤然破碎。 “是你动的手脚” 他虽是不擅长的心机的纯粹武夫,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加上云澜如今那镇定自若的神情。 如果此时还不明白,就有些对不起他在江湖上厮杀这么多年了。 云澜点了点头,“当初在西南之时我就觉得你有些傻乎乎的,现在看来还是如此,能够让你活到现在,那些被你暗杀的人,其实死的半点也不冤枉。” “难道动手之前,你就没有奇怪我刚才是如何一眼认出你的为何见到你出现在此地没有半点吃惊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如今反倒是你落入到了我的囚笼之中” 孙午苦笑一声,半低着头,似乎已经全然失去了战力,“你到底是如何下手的,自从我到了山阳之后一直谨小慎微,你不可能有机会的。” 云澜怜悯的看了他一眼,“拖延时间,你还等着赵西来救你你还真是可怜,傻的可怜,心中明明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你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不愿承认你心中的好兄弟就是出卖你的人,不愿意承认你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是拜他所赐。” 孙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沉沉黑夜。 而在那黑夜之中,终归是没有冲出来那道他希望出现的身影。 “他为何如此” 云澜招了招手,指了指身前的座位。 “坐,毒发还有些时间,你我还能慢慢聊。” 孙午起身,与云澜相对而坐。 云澜给他倒了杯酒水,“不论怎么说都是故人相逢,值得喝一杯。” 孙午此时知道自己已经再也没有活命的机会,他把身前的酒水一饮而尽。 出来在江湖之中厮混的,尤其是他们做脏活累活的人,生死其实早就已经看淡,只是他独独想不通的是赵西为何要出卖他。 他是个双手染血的凶徒,对被他所杀之人从来也不曾有过同情。 在他看来,被杀之人技不如人,自然就该死。 可他唯独看中兄弟情义,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最后竟然死在生死兄弟手中,无论如何,他心中也是意难平。 冷汗一直顺着他的脸上流下,在他脖颈处,有一条血线顺着脖子不断朝下蔓延。 “他到底为何如此?” 至于说是因为云澜和赵西的私人情谊,孙午更是不信。 。 云澜看了他一眼,“依着你我之间的仇怨,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要你做个糊涂鬼也不错。” “不过我今日心情好,就要你死个明白。” 他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一个赵字。 “因为他姓赵。” 孙午依旧是一脸错愕,他自然知道赵西姓赵,可这和他背叛斗米教又有何关系 “想不明白”云澜一笑,“你可知道当年北方中原之地,曾有一国以赵为号” “他赵西的出身,可不是如你我一样的寻常人家。” “我问你一句,如果你祖上身家富贵,可到了你这一代却落魄的很,难道你就甘心看着家里一直落魄下去你自然是不愿意的,既然不愿意又能如何身单力孤,复国无望。自然是要找外力。” 听到这里,孙午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么说他是找上你了。” 云澜点了点头。 “他想要人马,他想要复国,找到如今春秋鼎盛的斗米教自然无用,也只有我这个不算值钱,可也勉强算是有了人手的人能够帮上他一把。” “所以现在你知道他为何要出卖你了因为你就是他的一张投名状,没有你的项上人头,他如何能取信于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辛苦,所以你死的,其实也算不上冤枉。” 事情已经明了,前因后果,如今已经是一目了然。 孙午突然狂笑起来,踉跄起身,带倒了身后的长凳。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云澜。 云澜身边的护卫想要将他拦下,云澜却是挥了挥手。 孙午果然力气不足,哪怕是用尽全力,也没能到云澜身前,只是扑倒在了他脚下。 倒地之后,再也没能起身。 百里玉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为此人可惜。 “你何必还要杀人诛心。” 云澜笑道:“怎么,觉的他有些可怜如今有你可怜他,那当年被他所杀之人又有谁来可怜” “出来混江湖,自然要讲混江湖的规矩,万一我有一日落魄了,也无需旁人可怜。” 百里玉忽然道:“真的要帮赵西复国” 云澜捻起桌上的洒杯。 “不论你我如何想,都要承认一件事,这个天下越乱,对咱们越有利,不是吗” ------------------------------------- 小巷里,堵住吴非马车的朝清秋正在和赵深叙旧。 “多日不见,你的气色不如当日了。” 赵深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按理说既然堵住了吴非的马车,这些人应该立刻下手才是,可看着他们如今的样子,反倒像是在故意拖延。 只是赵深也是个心思深沉之人,他不动声色。 “不知道朝先生拦住咱们吴县令的马车是为了何事莫非是有什么不轨之心”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朝身后做了个手势。 身后的黑衣教众中有一人悄然离去。 “只是云澜大师忽然间想起还有一事没有和吴县令商量,所以想请吴县令回去一叙。” 赵深皱了皱眉头,给身旁的周佗打了个眼色。 周佗会意的点了点头。 他们此时的人手不多,远远比不上朝清秋带来的人马。 不过他们这边有他们这两个四品高手,而对面只有朝清秋一人,不是没有胜算。 朝清秋忽然笑道:“吴县令迟迟不下车,难道他此时不在车里,而是早早的已经溜了” 赵深没言语,当初他和朝清秋一战,就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心思绝对不在自己之下,既然此时他已经出说这句话,那多半是已经被他发现了什么蛛丝马。无错更新 迹。 如今吴非确实不在马车上。 自打从丰收大会中出来,吴非就已经早早的换了马车,从另一条小路直接返回了县衙之中。 所以也才会有他和云澜在丰收大会中说的,云澜不在丰收大会中动手实在是可惜了。 甚至于今日他穿着黑袍也是为了能够更好的掩人耳目。 朝清秋笑道:“说起来也不怪他吴非弃你们于不顾,大人物嘛,怎么能够以身犯险爱惜性命,人之常情。” “所以如今,你们还想替吴非拼命不成” 赵深有些迟疑,周佗却是厉声道:“如今我们二对一,怎么看也是我们的赢面要大,你实在是太猖狂了,你人多又有什么用处” “有道理。”朝清秋忽然指了指他们身后。 “所以我一直在等,不然我一个打你们两个,确实没有把握。” 原来在巷尾处,赵西已经现身,与朝清秋一前一后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朝清秋笑道:“认识,你们应当见过了。” 见到拦在他们身后的赵西,即便是赵深都是一愣,显然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个自己找到吴非这边的斗米教的盟友,怎么就突然反水了 而且一直和赵西一起出现的孙午如今也不见了踪影。 赵深原本只是有些迟疑,如今更加犹豫不决,打与不打,做不下决断。 吴非给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剿灭追兵,也就是要杀死朝清秋。 原本一对二他们多少有些把握,至少全身而退不难。 只是如今所有事情都透露出诡异。 真的动起手来,胜负如何,倒是真不好说了。 朝清秋卷起袖子,一手平摊,做了个请的姿势。 “原本二对一,如今二对二,刚刚好。”。 第三百六十二章 胁迫 江湖人,仅仅靠着拳脚武艺在江湖上立足,往往都活不长久。 武艺高强能杀人,可长江后浪推前浪,总有更强的后来人。 后来人不服前人,前人看不起后来人。 江湖冲突,厮杀,大半由此而来。 更何况更多的江湖人其实活不到后来人出现的那日。 江湖是个名利场。 江湖江湖,埋没在江底的淹死之人,从来都不会少。 阴谋,背叛,才是这座江湖上最常见的事。 江湖水深,不知埋葬下了多少江湖儿郎。 此时周佗就正一脸错愕的看着那把从自己身后掼入的长刀。 长刀从他身后掼入,刀尖上滴着的是他的心头血。 身后的持刀之人,是他这么多年来的生死兄弟。 赵深松开手,那张胖脸上露出一丝悲伤,可很快就被他遮掩下去。 朝清秋笑了笑,他倒是对赵深的选择一点也不意外。 之前种在赵深心中的种子终究还是开花结果了。 如今的局面之下,赵深他们可以说是必败无疑。 即便他们两个能够冲出重围,可那又如何 吴非这局输了就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他们的任务没有完成,一次还好,可一二再再而三的失败,依着吴非的性子,即便是嘴上说着原谅他们,可日后等到安稳下来,难免要重新把账本翻出来。 周佗可以不去想,可他赵深不能不去想,因为他还想要活着。 既然早晚要和吴非做对,那不如借着吴非如今处在劣势,趁着机会要了他的命。 有时候,要活下去就要比别人狠。 周佗吐了口中的血沫,转头盯着赵深,「你要背叛吴家」 他们两个自小在吴家长大,这么多年来受过吴家不少恩惠。 虽然除了交吴耀武艺之外还要不时替吴家去清除异己,可吴家的事情算不上多,所以和赵西两人比起来,他们已经算的上是家养子。 而他们这种家养子,其实也已经能算是吴家人了。 赵深叹了口气,「我也是逼不得已,吴非的性子你我都知道。 我接连两次任务失败,即便他今日顾念大局,不来寻我的麻烦,可日后难免再生出事端。与其到时候受制于人,不如我先主动出手,要了他的命。」 周佗还是一脸不解,「你怕吴非报复,咱们可以离开此地回到吴家,你为何要把事情做绝。」 「不是我把事情做绝,而是我没的选。你以为咱们可以回到吴家,可你仔细想想,吴家都是些什么人谁又会出手相助回了吴家你我即便不死,可也注定要被人扔在冷板凳上。」 「日后谁能帮咱们,吴耀这次咱们被派到山阳,如今他必然已经怀恨在心,咱们教了他这么多年武艺,他心思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心胸狭隘,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做不做的成大事且不说,单单负心薄幸这一点就与他兄长一样。你我本来就已经是弃子了,难道到了如今你还不明白。」 「家主满口仁义道德,嘴上事事都是为了吴家好,可难道他就没有私心这次派咱们到这里,如果咱们一事无成的回去,还把他的长子折损在这里,你以为他会如何」 「吴三爷他只怕希望吴家越乱越好。哪里还顾的上咱们这些人的死活。」 周佗没有言语,只是脸上的神色不断暗淡下去。 这一刀直接将他的肺部刺穿,显然赵深下手之时没有丝毫的犹豫。 周佗缓缓倒地,带着些不解与困惑。 他还 是有些不明白,如今的江湖怎么就变成如此了。 四品武夫已经能够靠着体内的那口武夫真气短暂御风。 在市井的江湖之间,只要不是被大批人马围攻,只是单对单的捉对厮杀,那即便是这些四品武夫想死都难。 可今夜却一下死了两个,而且都是死于他们极为信任的人之手。 朝清秋叹了口气,「江湖凶险,还是要小心前行。」 他看向赵深,「剩下的这些人该如何」 他们这次随着吴非来丰收大会,自然不是独自前来,也带了不少人马来护卫吴非的安危。 赵深挑了挑眉,看向那些因为他突然出手杀了周佗如今还惊慌失措的手下人。 「如何处置,我如今也算是阶下囚,他们该如何处置,还不是全凭你们的心意。」 「如果你能狠下心来,将他们都杀了也就是了,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听到这话,这些人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愤恨的神情。 这当中有些人还是他从吴家带来的人马。 赵深镇定自若。 朝清秋笑道:「你还真是个聪明人,从头到尾,没有一处错漏之处。我即便想要杀你,也要顾及人心。」 赵深摇了摇头,「这次归根到底是你们赢了,吴非输了,所以接下来你们还有什么手段直接带人去县衙解决吴非」 朝清秋摇了摇头,「接下来自然是要先去救人。」 「你就不怕吴非得到消息逃走」 朝清秋摇了摇头,笑道:「怕什么怕如今吴非已经是瓮中之鳖。」 「何况如今我倒是怕他不跑。」 ………… 黑衣教总坛里,冯原弯弓将一个吴家人从外墙上射落了下去。 黑衣教总坛里剩下的人不多,加上吴亦带来的都是精锐。猛然急攻之下竟然一时被他们逼的险象连连。 几次被人翻上了院墙,只是都被冯原射杀。 吴亦皱着眉头,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如今傻子都看的出来他们占尽了优势。 杨易他们逃走或者死战他都不奇怪,可现在看来他们分明是在故意拖延。 其他那边的布置他自然也知道,在他看来,如今吴非的布置已经算是万无一失了。 他也是个极为自傲的人,可即便是以他的骄傲,他也觉的即便是让他来布置最多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吴亦喊道:「不必再垂死挣扎了,你们的援军不会来的。如今他们都自顾不暇,哪里有时间来救援你们倒不如老老实实的投降,还能少死些人马。」 杨易在箭楼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目光之中满是鄙夷和冷傲之色。 吴亦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 他催促手下之人快些进攻。 原本被他当做后备战力的人马也被派上了场,杨易等人顿时压力倍增。 有几人趁着守备之人不备,已经悄悄爬上到了墙头上。 冯原连连引弓,最后却是传来了空响声。 他手中的箭矢已经用完。 杨易皱了皱眉头,再这么打下去,只怕守不了多久了。 他看向吴亦之后的黑暗之中,也不知那边战况如何了。 原本与朝清秋约好的是解决了那边的战斗就立刻支援过来,可如今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没有他们援军的人影,难道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如今他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反倒是为云澜那边担心。 他这边的胜败其实不重要,重要的其实还是吴非那边。 他这边 哪怕是败了,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而云澜那边如果败了,那黑衣教这么多年在东南所做的事情都会变成一个笑话。 而他不许所有的事情变成笑话。 哪怕赌上他的性命。 吴亦见自己这边得势,立刻呼喊着让手下之人一鼓作气。 在他的鼓舞之下,很快就有人翻过院墙,进入到了院中,接着就是连绵不断的厮杀声。 单论精锐,吴亦这次带来的人手不在这些防守的黑衣教徒之下。 眼看着总坛就要受不住了。 吴亦脸上也是遮掩不住的露出喜悦之色。 虽然比预期的时间要晚上不少,可到底还是让他赢了。 接着只要攻进去,将黑衣教的总坛肆虐一番,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他这边攻打黑衣教总坛只不过是为了打黑衣教的脸,重中之重还是丰收大会那边,只要那边成功的杀了云澜,到时候加上黑衣教的总坛被破,黑衣教就要彻底在东南之地销声匿迹了。 下一刻,黑衣教总坛前的门终于被他们杀入其中的人打开。 吴亦大笑一声,就要带人杀入其中。 箭楼上,杨易手中长刀已经出鞘。 接下来就搏命之时了。 冯原跟在他身后。 杨易苦笑一声,「原本是想保着先生,如今反倒是害了先生。」 「后面其实有条密道,先生可以从那离去。」 冯原摇了摇头,「先生了解你,你却不了解先生。你先生何曾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 是先生自己心甘情愿,你我师生之间,哪里谈的上什么对错学生有难,先生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两人转身走下箭楼。 总坛外。 吴亦正准备杀入其中。 一道人影如风掠过。 眨眼之间就从后面闪到他的身前。 他只觉手上一震,然后便是一轻。 接着脖子上就架上了一把长刀。 持刀之人,一身青衫,风尘仆仆,显然来的很急。 人已经停下,可袍袖还在翻飞。 在此人到了之后,又有两人前后而来。 一时之间,这里竟然齐聚了三个四品武夫。 来人自然是朝清秋三人。 朝清秋笑道:「还好没来晚。」 第三百六十三章 输赢 黑衣教总坛之前,被朝清秋把刀架在脖子上的吴亦一脸错愕。 他诧异的不是朝清秋为何会在此地,而是他身后的两人。 赵深不用说,是他在李家的旧相识。 他是吴非的心腹,当日赵西和孙午从西南来,说是要助吴非一臂之力时他们当然也见过。 两人还是今日计划之中最重要的一环。 暗杀云澜。 其余各方的动作,不过是为了给他们打个掩护罢了。 他们如今出现在此地,那便不只是暗杀失败那么简单了。 朝清秋笑道:“怎么很吃惊是不是很奇怪他们为何会在此处 想知道吴非那边又如何了别急,如今还早的很,先进去,咱们慢慢说。” 如今他有人质在手,那些被吴亦带来的人自然不敢放肆,只能束手就擒。 杨易和冯原已经从总坛里走了出来。 杨易长出一口气,既然如今朝清秋出现在这里,那云澜那边肯定平安无事了。 他刚要上前和朝清秋详细询问那边的情况,朝清秋却是猛然转头。 有一人从他们身后的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黑袍,重瞳。 黑袍人自然是秦楚。 他虽然答应了冷痕两人不参与如今山阳之事,可不参与是不参与,却也不耽误他在一旁看看热闹。 自打朝清秋来了东南,自家那个二公子一直嚷嚷着无趣,他也想看看这个朝清秋有何有趣之处。 朝清秋笑道:“没想到你这种人也喜欢看戏我还以为你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 秦楚冷冷的道:“我自然是不喜欢的,而且这里的阴谋诡计比起东都城中的阴谋诡计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他是不喜欢这种阴谋诡计,只不过在东都城那座染缸里,即便不喜欢,可也总要见到不少。 天下权力的中心,天下政治的中心,往往也就是天下阴霾最深之处。 哪怕是最明亮的日光也驱不上其中暗藏的阴暗。 “一个小小的山阳自然和东都比不得。你这次不出手也让我有些惊讶。 你这次来想必也不会单单是为了来和我告别了” 秦楚点了点头,“自然不是,我这次还是要替二公子传句话。” “他在东都城中等你回去。”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其实也有个问题,如果这次被黑衣教赢了,东南虽然会有一段时间的安稳,可明人不说暗话,长久下去,未必对秦有利,你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冷痕他们的阻拦才不出手想必是北面那些朝堂上的人又有谋划了” “自然不是我的意思,我也不过是个执行之人罢了,上面的事情自然由上面的人来决定,我其实并不关心。想要知道,只能靠你自己来猜测了。” 吴非不再多说,转身隐入到身后的黑暗之中。 朝清秋转过身来,一脸笑容的看着吴亦。 “接下来,咱们该咱们谈谈了。” ------------------------------------- 范家,范老爷子和李家主的棋局还在继续。 范老爷子已经稳稳的站住了上风,李家家主虽然势弱,可依旧死死的守住了棋盘上的一亩三分地。 只不过落败已经是早晚的事情。 “你可知这局棋你为何会输” 李安笑着摇了摇头,“自然是老爷子棋力高强,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范老爷子捻着一枚白子,闻言只是笑了笑。 “其实你我的棋力不过是在伯仲之间,为何我会赢,你会输,其实只不过是在棋局开始之前,你心中便想着不败就是赢。 可这个世道哪有那么多机会让。 你走在中庸之道上” 李安笑了笑,“老爷子说的是,只是如今你还没赢,说这话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早了” 范老爷子摇了摇头,“为时过早吗我不觉得。” 两人正在说话间,范夜从门外而入,一脸兴奋。 “爹,报信的人回来了,吴非输了。” 范老爷子点了点头,一脸淡然,似乎事情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慌什么没见到你李叔叔在这里,还不过来行礼。” 此时李安哪里还顾得上范夜有没有规矩,他心中此时都是范夜那句话。 吴非输了。 他自然不会是以为这是范家人故意使诈,毕竟这种事情做起来也没有意义。 他投子入壶,心神有些恍惚。 “李老弟”范老爷子喊道。 此时李安手下也从门外走了进来,附在李安身边言语了两句。 李安一阵心惊,如果吴非这次仅仅是输了倒是也没什么,毕竟他身后还有一个东南吴家,即便是输了,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可如今听着手下之人的汇报,他越听越是心惊。 他虽然也算是吴非手下,可吴非向来对他有所戒备,他对吴非也不过多是一些钱财上的支持,所以吴非的核心计划一直都是把他排除在外的。 这次他虽然知道吴非要有大行动,可这个行动到底要大到什么程度,其实他也不知。 他没想到吴非这次赌的这么大,而且一下子就陪光了所有家底。 这次之后,别说他身后只有一个吴家,即便他吴非有神仙手段,也不能再在山阳这个地方呆下去了。 “李老弟” 范老爷子此时也听完了范夜带来的消息。 虽然从长远来看云澜赢了不知是福是祸,可从目前来看,至少短时间之内还是有好处的,山阳最少能够安稳一些日子。 此时李安已经反应过来,他笑了笑。 “老爷子,看来接下来你我有的聊了。” 愿赌就要服输,商人嘛,就要权衡的出利弊。 他这次来范的目的其实简单的很。 一来是拖住范家,不让他们参与其中,二来是也是为了他李家的利益。 如果吴非赢了,范家为活下去,势必要分割给他李家不少范家的利益。同理,如果云澜赢了,他自然也是要出血的。 如今既然结果已经出了,那他自然是要愿赌服输。 范老爷子也是笑道:“那就谈谈。” 他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让李家出血的机会。 一个时辰之后,李安起身告辞。 范老爷子摆了摆手,“那我就不送了。” 李安离开之后,范夜脸上的兴奋之色还没有退去。 “爹,这次咱们赚大了。” 范老爷子看了他一眼,“没出息,看看你那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出去别说是老子的种。” 范夜点了点头,“还是爹你沉的住气,听到这个消息脸上连半点神色变化都没有,我看那个李安脸色都变黑了。” “那是,你爹我是谁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还能因为这些小事乱了心神不成” “来,先把你爹我扶起来,坐的时间太长了,腿有些酸。” ------------------------------------- 丰收大会里,正在对酒当歌的云澜也收到了朝清秋送来的消息。 他握着酒杯的手抖了抖。 虽然这次事情之前他心中已经有了九成把握,可这种事,从来都是人算不如天算。 其中稍有误差,便要满盘皆输。 这么多年的筹谋,如今真的赢了,他反倒是说不出心中的心情如何了。。 一旁的百里玉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和云澜这么多年一起走来,自然知道为了今日云澜付出了多少。 他知道云澜如今可能更需要单独呆一会儿。 “不然你先回去,这里有我在,出不了纰漏。” 云澜笑着摇了摇头,他把手中酒杯里的酒水喝光,缓缓起身。 “诸位,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日子,我们当为山阳贺。” 众人自然是随着他一起起身饮酒。 有些聪明人也已经猜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如今山阳的事情只怕已经盖棺定论了。 看如今云澜的表现,看来到底还是黑衣教赢了。 不少投机之人已经想着如何从中取利。 ------------------------------------- 县衙后宅之中,吴非将送消息的人撵了出去。 他瘫坐在椅子上,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如此落魄过。 他当然也想过会输,只是没想到会输的这么彻底。 彻底到将他这么多年积攒下的家业全都输在了这一局之中。 这局输了,他在山阳自然也就没有了翻盘的机会。 他吐了口气,把桌上刚刚写好的那副字撕掉。 原本还想用这幅字来彰显自己的运筹帷幄,如今看来反倒是成了一个笑话。 他站起身,面无表情。 如今只剩下一条最不想的走路了。 不论他有多讨厌自己的出身,可始终不能否认的是,他是东南吴家的人。 事到如今,他倒是依旧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云澜虽然赢了,可多半不敢取自己的性命。 即便他在吴家不受宠,可如果他死在了这里。 即便是为了吴家的面子,他们也是出面的。 不是每个人都承受的起吴家的怒火。 他叹了口气,只是有些可惜他在山阳这么久的筹谋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送别 山高月小,水落而石出。 有争斗就会有输赢,有输赢就会有生死。 江湖争斗,往往是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江湖人,输了,死在街上,死在巷子里,死在水沟边。 寻常事。 庙堂事虽然不是江湖事,可论狠厉严酷其实半点不亚于江湖事。 只是吴非到底还是东南吴家的长子,即便不受吴家重视,即便家中还有一个一直心心念念,想让他早日死了才好继承家主之位的好弟弟。 不论如何,吴非身上还挂着一个东南吴家的吴字。 世家豪族累有不成器的败家子,纨绔子弟。 那些绵延最少百年之久的世家难道不知些子弟不成器难道一代不如一代终究是要败了家产 能存续百年,如何能不知道。 可即便知道,依旧还是要不断给这些败家子们在外面做下的蠢事一一善后。 无他,自家的名号丢不得。 有一人不管,有两人不管,岁月流深,积流成渊。 日后岂不是随便一个市井乡间的小人物都敢在他们头上踩上一脚了不成 家族的威严何在 东南吴家就是如此。 吴非败了,即便是输的一塌糊涂,可云澜依旧不能拿他如何,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天还没亮,云澜就收到了吴非送来的书信。 信上的字迹有些潦草,显得写信之人有些心不在焉。 云澜揉了揉额头,昨夜高兴,难免多喝了几杯,如今醒来还有些头痛。 信上只说了一事。 吴非要回一趟吴家,今日正午出行,希望能和云澜在县城外的城门处见上一面。 云澜笑了笑,把信放到一边。 骄傲如吴非,如今竟然也会示弱了。 他自然明白吴非的意思,如今吴非一场大败,把这么多年的经营都输的一干二净,即便他气急败坏,还能如何又能如何 输了就是输了,哪里有那么多东山再起,忍辱负重 吴非是聪明人,这封信就是明证。 他送来这封信的意思无非是告诉云澜,这山阳之地和这么多年的辛苦经营他不要了,他愿意离开此地,舍了此地一切不要。_o_ 只求能够留下一命而已。 他也笃定云澜不会杀他,毕竟在这个东南之地,他这个吴姓还值钱的很。 此时百里玉正从门外而入,抬眼就见到了桌上的书信。 “方才我见有县衙里的差役来了,难道吴非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云澜指了指桌上的书信。 “没什么,只是咱们这位县令大人准备要开溜了。” 百里玉拿起桌上的书信打量了一眼,用词已经极为露骨了。 即便是他这个平日里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也能看出信上字里行间的意思。 他也是笑了笑,没想到这些年不可一世,说起来都要让山阳百姓胆寒几分的吴县令竟然也会有今日。 “你有何打算?难道真的打算饶他一命” 云澜没言语。 百里玉自顾自的说着,“你要饶他一命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虽然有些对不起这些年因他而死的兄弟。 可东南吴家啊,毕竟是威压东南的豪门,这么多年除了秦人南来之时低过头,其他时候再也不曾低过头了,要是咱们杀了他吴非,只怕会引来吴家的报复。” “总不能让活着的人因为死了的人再受苦了。” 云澜沉默片刻,开口道:“所以这就是世家子的好处,哪怕为非作歹再多,可身后有家族撑着,即便输了一次又如何他们依旧早晚还有资本东山再起。即便为非作歹又如何赢了的人总是要投鼠忌器,害怕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 “所谓的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用到此处,其实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他用手指了指心口处,“忤逆我心,才是人心最痛。” “如此说来,你是想要”百里玉用手在脖子上一个横抹。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云澜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不,我要让他走,不过我倒是想要看看他能不能走出这山阳地界。” “百里啊,既然天上神明不开眼,那这人间总要有人要替天行道,你说是不是” ------------------------------------- 正午,日渐高悬。 山阳县城城门处,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吴非既然已经扯下了脸来,自然是要发挥到最好。 今日范老爷子强撑着身子,也是来到了此处。 自家事自家知,即便是调理的当,他这幅身子也是撑不了多久了。 与其苟延残喘那几日,倒不如趁着如今还能活动活动,做些心中想做的事情。 不能亲眼见到吴非走出山阳,即便是死了他也不甘心。 老人如今已经和范夜商量好,等过些日子安稳下来了,范夜就会和他出门远游一番,见见这些年他一直心心念念却又不曾见过的风光。 钱财嘛,赚总是赚不完的。 至于那些原本割舍不下的其他事,身在病中,才知道早晚都是要割舍的。 范夜和周齐家一左一右的搀扶着老人。 吴非对范老爷子能够亲自来也有些意外。 只不过他也只是稍稍诧异而已,毕竟范家从开始就是与他站在对面。 “没想到老爷子竟然会亲自前来,吴某真是有幸的很。” 吴非满脸笑意,似乎这次他不是战败而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回家探亲。 就像是如今此刻出门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重新回返。 不论此人品行如何,在场之人见到此情此景都不得不承认,吴非这一身气度,着实是不差。 此时朝清秋和杨易等人联袂而至。 吴非神色依旧。 “小杨先生,不知我那个家奴如何了如果他有冒犯先生之处,我在这里替他赔礼道歉了。还望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还有看在他姓吴的份上,能够饶他一命。” 尤其后半句,他咬字极重。 杨易冷冷的扫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他这次来,与范老爷子一样,都只是为了来亲眼看他出城。 至于吴家不吴家的,其实他不是很在乎,如今要不是有黑衣教这个身份拖累,他恨不得就直接把吴非留在此处。 打过这么多交道,吴非显然也知道了他的性子,不以为意。 他看向朝清秋,“我还是小看朝先生了,没想到最后是栽倒在先生手上。” 朝清秋笑了笑,“多行不义必自毙,有些老话还是要听上一听的,吴县令这次回去还是要多多读书才是。” 他很快又摇了摇头,“吴县令出身富贵,想必读书是不少的,只怕是读的书大半没有读到肚子里,看来还是应当先学做人才是。” 吴非扫了朝清秋一眼,如果是换了他得势之时,此时早就已经发作。 只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他也只是笑了笑。 朝清秋见他没有言语,退回到杨易身侧,觉得有些无趣。 聪明人,太识时务,便要少了不少乐趣。 此时云澜带着百里玉才姗姗来迟。 他们早上接到书信的时间不晚,甚至要比朝清秋等人早上几分,毕竟吴非真正相见的人其实就是他云澜。 云澜也知道他的心思,所以刻意来晚了些。 吴非笑道:“云澜大。 师还真是姗姗来迟。” 云澜抚了抚身上的黑袍,拍了拍上面的尘土。 “没法子,一早上等着我见的人太多,好像一下子大家都想起山阳还有我这一号人物,有些实在是推辞不掉,还是要请吴县令见谅一二。” 吴非笑了笑,他自然知道云澜口中说的这些都是什么人,无非就是原来山阳之中选择站在他这边的人罢了。 房倒屋塌,树倒猢散,这些人都是些在市井之间混迹了许多年的聪明人,自然知道一座靠山倒了要立刻去另寻一座。 此时云澜身后已经聚起了不少人,与之前本就站在云澜一边的范老爷子等人,也有不少之前站在他这边的富商巨贾。 此时众人之间就像隔了一条界限。 吴非身后,只有王越带着几个心腹衙役。 两厢对照之下,自然显的吴非这边一些势单力薄。 云澜笑道:“希望吴县令这次返家能够一路平安。” 吴非笑了笑,“总觉得大师似乎话中有话。” “县令大人多心了,只是出门在外,难免屡屡有事会出乎意料之外。大人不可不小心防备,尤其是大人这种做的恶事太多的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遇到人的。” 吴非一笑,“这些就不劳大师牵挂了,我命硬的很,说不定我这一去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到时候希望大师能在此处迎接一二。” 云澜低头,双手合十。 “那是自然。” 吴非大笑,不再多言,带着身后之人打马而去。 范老爷子皱了皱眉头,“真的就放任他这么离去斩草不除根,只怕后患无穷。” 云澜笑了笑,“老爷子多虑了,他这种人活不长久的,已经早就有人等不及想要送他上路了,如果他真能闯过这一劫,那这个世道就真的是老天无眼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与民休息 山阳之外的大道上,吴非一行策马而立。 在他身后只有王越带着几个县衙之中的衙役紧紧跟随。 如今他高楼坍塌,到了树倒猢狲散了的境地,这些人还能跟随,倒也算的上是生死与共。 这些人都是他在山阳之中的心腹。 这些年吴非在山阳做下的恶事不少,大半都是这些人动的手。 所以他们如今是骑虎难下。 上了吴非的船,即便是他们想要下船也已经来不及了。 就算能够脱离吴非的掌控留在山阳,可日后山阳的百姓会如何看他们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那些心怀仇怨的百姓动不得他吴非,难道还不能拿他们这些人泄愤 所以事到如今他们反倒是不得不跟着吴非离开。 至于那些留在山阳之中的家眷,只要吴非还没死,那些人终归要要投鼠忌器不敢太过放肆。 吴非是聪明人,而聪明人往往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 先要看清自己,才能看清别人,除了利益,哪里还会有什么人跟他有什么真心 换了平日里他自然是不在意,这些人如何想关他何事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意留下走就是了。 只是如今他的境况实在是太差了些,从山阳到吴家一路之上山水重重,虽然算不上远,可一路之上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吴家的名号虽然响亮,可只怕路上碰到些不开眼的贼人。 到时候他没有死在山阳,反倒是随便死在了一个寻常小人手里,只怕会让云澜这些人活活笑死。 他转过头,看向山阳方向。 吴非笑道:「不用灰心,咱们早晚会回来的。只是可惜了,可惜云澜少智,范老爷子无谋。」 「如果是我赢了,必然不会放任这么大的隐患离开。即便是将来要被吴家报复又如何也未必不是撑不过去,可放我离开,日后他们一定会后悔的。你们只要跟着我,总有会见到的一日。」 他不再多言,拨转马头,「好了,咱们快些赶路,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我那个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面的好弟弟了。」 十余骑策马南去。 ------------------------------------- 山阳城里,云澜刚刚散了见了些人。 来的都是山阳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至于会议所商谈的事情也简单的很,利益分配而已。 当初吴非联合李家吞下了不少东西,如今吴非不在了,自然是要商议一下那些空出来的利益该如何分配。 人人都想多要点,可利益就那么多,他们又不想撕破脸,只能去找一个中间人,如今云澜自然是这个最好的中间人。 毕竟他如今手握黑衣教,是山阳最大的握刀之人。 其实云澜不想管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如今山阳初定,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忙,哪里顾得上这种事。 更何况如今这个情况自然是要把利益多分些给最先投靠他的人,不然岂不是失了手下的人心 所有事情一团乱麻,说到底还是人心之中的利益作祟。 得陇望蜀,贪而不足,有了一些,便想要更多。 云澜用力揉了揉脸颊,走入后院之中。 后院里,范老爷子等人早已经等候多时,此时正在和红炉私塾的冯先生在院子里手谈。 范老爷子自问棋术不差,当初李安在他手上都走不过百步。 只是他到底不是冯先生这种正经读 书人的对手,不过几十步,就已经被冯先生逼的无路可退。 「冯先生着实厉害,可惜了,老夫如今年岁大了,手段有些不济,要是换了老夫当年年轻力壮之时,你我之间的胜负,也未可知嘛。」 冯原笑而不语。 读书人自然有读书人的傲气,即便是对上范老爷子年轻时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输。 或者说对上任何人他都不觉的自己会输。 范夜撇了撇嘴,山阳的人谁不知道,范老爷子年轻时可是和他一样的不学无术,别说下棋这种附庸风雅的事情,就算是字也未必比他多认几个。 更别说赢范先生,大概连棋子如何在棋盘上摆放都不知。 只不过家丑不可外扬,要为尊者讳。 他虽然不喜读书,可这个道理还是知道的。 所以他也只是偷偷笑了笑。 此时云澜自外而入,显得有些闲适。 与外面那些人不同,院子里这些人已经能够算是他真正的自家人了。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些人说是他的「自家人」其实更是山阳人。 他如今做的事情和山阳的利益相符,这些人自然会对他出手相助,别说不记酬劳,就算是豁出命去,也未必会吭一声。 只是如果他做了不符合山阳利益的事情,这些人也必然会走到他的对立面,同样会是义无反顾。 对他来说反倒像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帮他开疆拓土,也能反转刀锋。 云澜坐在范老爷子身边。 「不知道什么事情竟然又要劳动老爷子大驾」 如今山阳没了吴非,按理说已经没有事情能够难住范家了。 更何况他可不觉得冯原是来和他下棋的。 也不会是因为他如今得势了来和他攀交情。 两人之间本就没有交情,要知道当初即便是他想要请冯原来都请不来,虽说当初有些原因是冯原为了避嫌。 可冯原的为人山阳的百姓都清楚,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都对他如此信任,山阳红炉私塾的冯先生,本就是以刚直不阿而闻名。 范老爷子看了他一眼,「放心,我和冯先生不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 「我来这里只是想要想问一件事,朝先生自从今日吴非出城之后就也不见了踪影,是不是你要他去对付吴非了」 云澜摇了摇头,「如今吴非已经败了,我没必要赶尽杀绝,更何况我如今如何还用的动朝先生。」 「如此就好。」范老爷子松了口气,「我也不怕和你明说,如今吴非虽然落败,可你我都知道,这个吴姓就是悬在他头上的免死金牌。 出手对付他吴非还没什么,可要是真的动手取了他吴非的性命,必然是要被吴家记恨上的。」 「之前是避无可避,可如今我可不希望朝先生再因为咱们山阳惹上什么祸端。」 云澜笑了笑,「老爷子说的是,我心中对朝先生自然也是对朝先生感激的很,又怎么会让朝先生犯险。」 老爷子点了点头,「如此就好,朝先生已经为了咱们山阳做了不少事了。」 云澜点了点头,这也就是院中这些人和吴非手下的不同,吴非的手下只听从吴非的命令,好事坏事,都是吴非一言而决,说不上好坏。 「既然朝先生不是去对付吴非,那他如今去了何地,大师可知道」 「这个我倒是知道,朝先生正赶着去看一场好戏,可惜我天生并不能习武,不然倒是想要跟着朝先生一起去。」 「错过那场大戏,还真是让人遗憾啊。」 范老爷子也没有多问,看样子云澜 是不打算多说。 「不知冯先生来有何事」 冯原笑道:「我这次来是为了私塾的事情,如今山阳已经安定下来,当初大师答应我的事情,不知准备如何」 虽说冯原没有什么势力,可毕竟是山阳百姓眼中的喉舌,当初云澜能让冯原站在他们这边,自然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其中之一的条件就是允诺赢了吴非之后他会帮着冯原将原本的红炉私塾扩大,让原本只能收纳十余人的红炉私塾可以收纳更多的孩子。 本来就是有利于山阳镇和他名声的好事,云澜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他没想到冯原这么心急,才刚刚赢了吴非立刻就找上门来。 只不过冯原也知道他此时找上门来有些心急,只是有些事,多耽搁一日就是多浪费一日,尤其是少年读书这种大事,最是耽搁不得。 云澜笑了笑,「我这边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如今山阳初定,土地倒是好说,只是这钱粮嘛。」 他把事情和范老爷子说了说。 范老爷子也是闻言一笑,「用到钱财,大师倒是想起我来了。」 「没法子,如今范家是山阳当之无愧的第一富贵人家了。」云澜摇了摇头,「何况这次范家也从李家那里捞了不少钱财老爷子若是不出些钱粮可有些对不起你的名声了。」 范老爷子点了点头,「钱财嘛,都是小事,不过你得给我拿出个章程来,不是我信不过你,该花的银子不能少花,可也要花对地方才行。」 云澜笑道:「这些事情老爷子和冯先生商量就是了,我就是挂个名头,震慑些那些不开眼的家伙,至于其他的事情,老爷子和先生想要如何办就如何办就是了。」 「如今山阳的事情不少,老爷子以为如今最紧要的是何事」 范老爷子没有迟疑,「自然是与民休息。」 云澜点了点,「不错,当前最紧要之事是与民休息,只不过旁人未必会给咱们这个机会。」 他朝着院外看去,赵西已经站在小院门口。 第三百三十六章 设伏 东南吴家的书房里,吴家家主吴勉正靠在窗前。 这个在吴家向来以温和得名的中年人,今日眉宇间破天荒的带着些恼怒的神色。 在他桌子上摊着一封刚刚送来的书信。 东南吴家这种大家族,最不缺的就是那些所谓的耳目和死士。 这些人从小培养,忠诚二字自不必说,虽然也会有赵深那种悖逆之人,可终归只是少数。 有的将他们养在家族之中,有的则是将他们安插到各地,既可打听消息,必要时还可以做暗杀之事,像秦的天诛一般。 这种暗卫,大到一国,小到家族,都是有的,只不过秦的天诛最为出名而已。 吴家在东南之地自然也有布置,虽然早早就把吴非安排到了山阳,可家族之中不论放不放心,总是要另有安排。 至于这些人到底是谁,别说吴非不知道,吴家除了家主之外的人都不知道,这也是为何这些年吴三爷对吴勉越发不满起来的原因之一。 家族之中的紧要之事都操纵在一人之手,成败系于一人,在吴三爷看来不知要比当年危险了多少倍。 只是老人虽然有老人的顾虑,可老人最多也就是挑拨挑拨那对兄弟的关系。 如今当家做主的人毕竟还是他吴勉。 吴勉又抬头打量了一眼桌上的书信。 信上从头到尾只有一件事,吴非在东南败了。 如今正在赶回吴家的路上。 对这个常年在外的长子吴勉其实心情极为复杂。 当年吴非还在吴家之时远远没有如今的跋扈,只不过非嫡子的长子嘛,在家族之中难免要受人欺辱。 动手那些人自然是不敢的,可流言蜚语当然也少不了。 那时的吴非不止不跋扈,常年遭受流言蜚语之下反倒是显得有些唯唯诺诺。 只是后来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闲言碎语,说他这个吴家公子飞扬跋扈,长年累月之下反倒是激起了吴非的叛逆之心,所以他后来变的越发乖辟,而这变化与这些流言都脱不了干系。 吴勉自然知道这些流言从何处而来,可归根到底都是一家人,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 更何况相比长子,他确实更加喜欢这个次子。 “家主,沈先生到了。”有仆人在外轻声道。 吴勉点了点头,“让沈先生进来。” 沈行推门而入。 “家主叫我来,可是山阳之事已经有了结果” 吴勉强笑一声,“你就如此有把握吴非会输,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如果吴非赢了你会是个什么结果。” 沈行自顾自的走过去坐在椅子上,随手挥了挥手中的羽扇。 他当然知道,有死而已。 “我既然敢来,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送死的事情,我也不喜欢做。” 吴勉沉默片刻,没有言语。 屋檐风动,林中鸟鸣。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能不能让吴非回到吴家” 沈行摇了摇头,“吴家主是聪明人,又何必明知故问” “吴非要是活着回来了,咱们这笔生意还如何谈下去家主也该知道,依着吴非的性子,只要回到了吴家必然是要聚拢人手,回到山阳和云澜不死不休的,更不必说要和云澜合作了。” “所以咱们这桩生意要成,吴非必须要死。” 院子的蝉鸣叫一声,伴着轻风吹入屋中。 本该是清凉夏日,却让吴勉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为人父母者,不论如何自然是希望自家子女好好的,只是他除了是吴非的父亲,更是吴家的家主。 一身之上的担子其实不轻了。 吴非的性命和一个让吴家更进一步的机会,哪个更重要些 沈行嘴上。 说着让他选,可他其实根本没的选。 沈行见到吴勉脸上神色变换,即便吴勉不说他也能猜到他此时的心境。 要他见死不救,相当于是逼父杀子了。 只是沈行心中倒是没什么迟疑,这种事,如今他已经司空见惯。 世上事,难分对错,可脚下的路,每一条都是自己选的,今日的果不过是昔日的因罢了。 如果他还是当年在燕都时的贵公子,多半还是会说一句世人皆苦,说不定还要留下些心酸泪来。 只是亲身经历过当年燕都之事,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 既然众生皆苦,那谁又资格可怜谁呢 从他来到吴家他就已经知道吴勉是个什么人,在吴勉心中,吴家的事,总是要大于其他事的。 所以他的选择其实早就已经注定。 吴勉在一番犹豫之后果然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这么说云澜已经安排了人劫杀吴非” 沈行摇了摇头,“云澜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让吴家主为难,要是他派人动手,家主这边只怕也不好交代。” 吴勉神色一变,言语之间已经带着些冷意,“你们到底找的什么人” “我们找的什么人其实不重要,要杀他的是什么人才重要,不是吗” 沈行挥了挥手中的羽扇,“以家主对吴家的掌控之强,不该不知道二公子今早就已经带着手下出去了,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去的就是山阳方向。” “家主,你说他是去救自己的兄长,还是去送他最后一程” 吴勉面色铁青。_o_ “既然家主知道了而没有阻止,那家主如何选择也就已经有了结果。路都是自己选的,既然选择如此,那便怨不得旁人。” 吴勉冷冷的望了他一眼,多年身居高位养成的气势,只是皱着眉头就带着凛然的杀机。 沈行却不在意,用扇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当年从燕都城里爬出来,他便再也不惧什么生死了。 “家主不要动怒,坐下来咱们慢慢聊,既然结果已经注定,倒不如坐下来好好聊聊之后的事情。用吴非性命换来的机会,我想家主也不想浪费了。” “无能狂怒最是无用,这个道理想必家主是知道的。” 窗外蝉鸣,不过一夏。 ------------------------------------- 山阳镇外的洒肆里,老板娘正靠在酒肆门口,不时朝着外面的大道上垫着脚眺望几眼。 “老板娘,还没来” 妇人摇了摇头。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莫非是那些人诓骗咱们” “他们诓骗咱们有什么好处”妇人苦笑一声,“咱们如今一穷二白,除了这间酒肆还值些钱,哪里还有什么别的物件再说这间酒肆就算是送给人家,人家也未必肯要。就算是咱们三个的性命,也是不值钱的。” 账房放下算盘,皱着眉头。 “如今正是咱们最好的机会,错过这次,咱们这辈子未必还有机会了。” 妇人和小二都没有言语,两人都知道账房说的不差。 他们要对付的人自然是吴非,这次如果让吴非跑回了吴家,他们这辈子大概就真的没有机会亲手报仇了。 账房一拳重重的砸在身前的桌案上,放在一旁的算盘高高跃起,珠子击打在一起,发出嗡嗡的响声。 突然从不远处的官道上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酒肆里的三人对视了一眼,赶紧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妇人站在酒肆门口,挥着手,招徕着客人。 来人自然是吴非等人。 吴非勒住马,远远打量起来。 “老王,咱们要不要在这里歇。 歇脚”吴非回头笑道。 王越摇了摇头,“这家酒肆属下倒是常来,不曾出过事情。只不过属下觉得咱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还是直接赶路,早早返回吴家的好。” 吴非笑了笑,“我像是这种怕事的人不成虽然如今咱们落魄了,可气势还是不能丢。我就不信他云澜真的敢在半路伏杀我。” 王越没有再劝,吴非的性子他最是清楚不过,一旦他决定下的事情,旁人就算说再多也没有用处。 何况这间酒肆他也常来,如今他们赶了一天的路,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在此地休整休整也好。 众人下马,将吴非护在身后。 “公子还是小心一些,跟在属下身后。” 吴非虽然嘴上说的硬气,可如今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他心中多少也是有些害怕,有王越挺身而出,他自然是顺流而下。 他退后一步,来到王越身后。 店门口的老板娘见来了客人,脸上满是笑意。 “王捕头,许久没有来,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王越笑道:“今日不过是有件事情要到外面去办,刚好路过你们这里,想到许久不见了,这才过来看看。” “既然来了,就不要在门口愣着了,快些进来,最近我这里又新到了不少好茶,知道王捕头喜欢喝茶,特意给你留着的。” “那就多谢老板娘了,刚好我最近没有找到新茶,看来这次是来着了。无错更新”王越在前面迈步而入。 他有意无意的把吴非护在身后,他不想为吴非拼命,可这个吴家子是他们东山再起,重新翻盘的唯一机会。 老板娘随意撇了吴非一眼,随口问道:“这位公子似乎是第一次来,不知道高姓大名”。 第三百六十七章 赌约 酒肆里,吴非注意到妇人的目光,他本就不是藏匿行迹之人。 换了平时他早就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身份,只是如今虎落平阳,即便是他也不得不小心几分。 “在下是山阳吴县令的朋友,至于名字嘛,不值一提,算不得什么出名的人物,即便是说出来,老板娘也多半不认识。” 妇人一笑,“既然公子是王捕头的朋友,也就是咱们酒肆的朋友,等会儿还请公子好好尝尝咱们的洒水。” 吴非笑着点了点头。 妇人低头垂目快走入后厨中。 吴非打量着酒肆中的布置,“这处酒肆是何时建的怎么我之前往来之时不曾见过” 王越答道:“这间酒肆有些年头了,之前属下去各地办公的时候就喜欢在这里歇歇脚。” 他顿了顿,还是直说道:“至于公子不知,多半是因为公子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回过吴家了。” 吴非不以为意,点了点头,“说的有道理。” 此时他们这些人都是分开而坐,这一桌上只有吴非和王越两人。 王越有些忍不住。 要知道他们这次回吴家倒是不难,云澜那些人未必敢在路上动手,只是他们回到吴家之后又如何 吴非直到如今都没有给他们一个准话。 “公子,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是好” 吴非看了他一眼,知道此时要是再不拿出句准话,手下这些人的人心就要散了。 “不用担心,接下来等咱们回到吴家之后,我自然有法子和我那个弟弟斗上一斗,虽说他在吴家多年,根基深厚,可我孤身一人回去,无根无叶,反倒是更好些。” “你想,是吴耀这个在吴家多年,树大根深的二公子好控制,还是我这个骤然返回吴家,一穷二白的大公子好控制” 王越没言语,他明白吴非的意思,当初吴亦等人前来助他,本就是看中了他这一点,如今吴非毫无根基,等到他日后发达了,才好做那个从龙之人。 “只是这次之后,只怕公子想要再拉起一支人马有些困难了。” 王越指的自然是吴非这次在山阳镇输了的事情,一朝失败,毕竟是坑了吴亦等人,再次回到吴家未必还能让这些人投资。 吴非只是笑了笑,“老王啊,你还是不明白,我越是个废物,那些人说不定越欢喜,我越是厉害,那些人说不定要越忌惮,不然何以有此间乐不思蜀这个典故流传下来就是如此。” “更何况在吴家还有个人一直在按兵不动,只要我能争取到他,未必不能和我那个好弟弟斗上一斗。” “公子说的是吴三爷” 王越当初去过吴家,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除了吴家家主之外,反倒不是那个被吴家人当做后继之人的吴耀,而是那个看似垂垂老矣,可目光之中依旧敏锐的三老爷子。 “不错,就是我那个三叔,你以为他真的看中吴耀只要我回去低头,我有九成把握他会选择助我一臂之力,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吴非说着有趣,可他目光阴冷,闪烁着惊人的杀意。 王越赶紧低头,这些世家大族的事情可不是他这个小小的捕头能够参与的,他就只是个小捕头,只求这次的事情能够平安度过。 吴非笑道:“这次让我平安回到吴家,我会给他们一个天大的惊喜。” ------------------------------------- 洒肆之外几里处的树林里,一群黑衣人正摩拳擦掌。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正是王越见过一面的吴非的兄弟,吴家的二公子,吴耀。 吴耀出现在此地自然不会是来接他的兄长回家,不然也不会是这个打扮。 他这次是来送自己这个极少蒙面的哥哥上。 路。 “二公子,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他毕竟是大公子,咱们要下手倒是不难,可家主那边咱们该如何交代咱们这次虽说是偷偷出来的,可家主那边之后必定会有所察觉。” 吴耀看向言语之人,是他手下的心腹吴平。 吴平是他手下难得的人才,最难得的是吴平长于教人。 有的人本事不差,可教起人来,一身本事只能用个十七八。有人的人本有十分本事,教起人来却能有十二分本事。 吴平就是这种人。 如今他手下的这些可用之人半都是吴平亲手调教出来的。 “老吴,你以为凭着我爹对家族的掌控,会不知道咱们偷偷溜出来了可他却没有阻拦,还是让咱们来了。老吴,你说这是为什么” 吴平原本没想这么多,如今被吴非一说,脸上瞬间满是冷汗。 “明白了这个世道本来就是谁强谁有理,亲生父子也不例外。” “只要这次咱们能在此处铲除了吴非,日后我这家主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咱们等了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吴平没再言语,吴耀说的不差,他们等了这么多年,求的就是这一天,吴耀是为了登上家主之位,而他们,则是为了成为这个从龙之人。 “二公子,恕属下斗胆一问,不知三爷是站在大公子那边还是站在二公子你这边” 吴耀笑了笑,“如今表面上自然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只是等到我这个大哥回到吴家就不好说了,只不过今日之后就没有吴家大公子了,他就只能站在我这边。” 吴平点了点头,他原本以为吴耀来杀吴非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登上家主之位,如今看来也是逼不得已,要是让吴非回到了吴家,只怕到时候要惹出不少事端来。 “二公子放心,属下必定全力以赴。” 吴耀点了点头,“那就好。” 两人正在言语之间,似乎有一道阴影从他们头上一跃而过。 ------------------------------------- 在他们不远处,藏匿着另外一支人马。 人数不在吴耀带来的人马之下。 为首之人是个鹰钩鼻的汉子,眼角处有一处刀伤,切断了眉头。 即便是以黑巾蒙面,依旧露出一股凛冽的杀机。 “大哥,看来二公子是铁了心要对付大公子了,他手下能调用的人马都在此处了。” 断眉汉子皱了皱眉头,“不要胡说,你我什么也没见到,咱们这次来是为了护送大公子回到吴家。至于其他的事情,都与咱们无关,你们要记牢些,万一到时候咱们真的和他们动起手来,都是咱们自己的意思,和三爷半点关系也没有。” 众人闻言都是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吴三爷手下的老人,年轻时跟着吴三爷南征北战,打下了吴家不小的江山,吴耀这些人可以说是他们看着长起来的。 他们这次跟着吴耀等人来的目的就是要阻止他们杀害大公子,不然大公子如果真的死在这里,那吴三爷这么多年的许多谋划就要功亏一篑了。 断眉汉子忽然有些感慨,他忽然想起当年跟随三爷征战东南的那段时光,那时候吴家三虎俱在,是吴家这些年来最为难得的鼎盛时光。 可惜啊,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吴家如今的家主虽然心思手段都不差,可他总是觉得还少些什么。 大概是他们这些人真的老了。 有些人老了就服老,像他们。 有的人老了不服老,像吴三爷。 以他如今的年纪本该早就在家中含饴弄孙了。 他其实原本是不想再介入到这种家族纷争的事情里的。只是既然吴三爷不甘心,那他自然就只能舍命陪他走。 一遭,又能如何 ------------------------------------- 吴家,吴家家主吴勉正和吴三爷相对而坐。 吴三爷喝了口茶,笑道:“你我叔侄有多久不曾这么静下心来安安心心的喝茶了我记得清楚的还是上次在你小时候。” “当时你小子年纪小,性子有些憨憨傻傻的,谁能想到你小子会成长到如今的地步,你爹泉下有灵,应该也会十分欣慰了。” 吴勉给老爷子倒上茶水,他忽然发现,斗了这么多年,他这个三叔也已经老了。 “我爹泉下有灵,那三叔以为我这个家主当的如何” 他原以为老人会一顿贬低,不想老人只是点了点头。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比不上我那个大哥,可也算是中规中矩。” 看到他脸上有些诧异,老人笑了笑。 “这些年我之所以屡屡和你作对,只是因为我有些不甘心,我总觉得当年继承家主之位的如果是我,总归是要比你做的更好些的。” 吴勉笑了笑没言语。 这种话,他真不知该如何接。 “说到底你我都是为了吴家好,所以如今我要再和你打个赌。” “就赌吴非能不能活着回到吴家,要是你赢了,日后我就隐居在祖宅之中,再也不理吴家的事情,更不会给你掣肘,如何” 吴勉点了点头,“赌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青天白日 世间人,往往言之凿凿不信鬼神之事。 偏偏事到临头,又喜欢将诸多事情都归根于鬼神之上。 酒肆里,吴非揉了揉眉头。 今日他左眼跳的厉害。 市井传言之中左眼跳动多灾殃。 放在平日他自然一笑置之,在这山阳地界上,谁敢动他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只怕有不少人正准备拿着他这颗项上头颅去换一份锦绣前程。 “老王,没想到最后只有你跟着我一路走了下来。” 吴非看着一旁的王越有些感慨。 他从吴家出来也有些年头了,漂泊半生,反倒是在外面混的日子更长久些。 如今落魄了,转头回看,这么多年,王越反倒是陪在他身边最长久的人。 他当然知道王越跟在他身边求的是富贵,只是终归跟在了他身边这么多年。 论迹不论心,王越已经做的不错了。 王越听着吴非的语气与往日有些不同,想到他这个贵公子落魄到如今这个地步,多半是触景伤情,起了些兔死狐悲的心思。 他笑道:“公子说的哪里的话实话实说,小的跟着公子求的就是一场富贵,当初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他言语一顿,继续道:“最初时是因为公子头上那个吴家的名头。东南吴家嘛,在公子之前,从来都是只听说过,不曾见过。 对咱们这些山阳之地的人来说,那就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能够在此地遇到公子,本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大造化。” 吴非笑了笑,“这么多年,跟着我做了不少坏事,不后悔” 王越给吴非倒上一碗洒水,今日他言语之间也是格外真诚,冥冥之中,他觉得有些话,如果今日不讲,日后多半是再也没机会讲了。 “坏事是做了不少,至于后悔倒是谈不上。无错更新咱们这种小人物,想要往上爬除了一个心狠手黑能够拿的出手,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虽说如今要跟着公子左右奔走,可咱也享了不少的富贵。跟着公子这几年,赚下的钱财比之前那许多年都要更多些。对我这种人来说,活的安稳,终归没有活的富贵更好些。” 吴非端起身前的酒碗,朝着王越举了举,“老王你今日倒是格外的坦诚。” 王越受宠若惊,这么多年,他还不曾主动被吴非敬过酒水。 他笑道:“公子今日似乎和平日有些不同” “人嘛,一场大败之后总是要有所感悟的。” 吴非也是笑道:“公子也只是嘴上说的厉害,云澜还是厉害的。白手起家,他虽然占了先到先得的便宜,可我也有吴家这个招牌能够借势。” “倒是说不上谁更胜一筹。” “我在山道上说的也是心里话,这次回了吴家,只要被我整顿了旗鼓,终归还是要杀回来的。” 王越赶忙敬酒,“公子宏图壮志,必然得偿所愿。” “等我日后掌了权势,你老王就是我手下第一功臣。” 两人酒碗磕碰,之前落败山阳的颓势也被扫落了一些。 后厨里,老板娘踮着脚朝外探了一眼。 “还有多久才会生效” 店小二站在她身边,有些迫不及待。 “最多还有半个时辰。” 至于到底有多久,就要看看他吴非到底酒量如何了,喝的越多,死期越近。 ------------------------------------- 大道外的树林里,吴耀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 “这条路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按理说他们早该到了,会不会是猜到半路有人劫杀,所以刻意换了条小路” 他问的自然是身边的吴平。 之前他早就让。 吴平将这里的地形探查过一遍。 吴平摇头道:“要从山阳回吴家,只有这一条路,绝没有旁的小路。无错更新说不定是他们路上有事耽误了。” “公子,你的心乱了。” 吴耀醒悟过来,笑了笑,“毕竟是要送自家兄长上路嘛,难免有些心神不安,患得患失。再说,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突然马上就要成真,心中倒是觉的有些不敢相信了。” 吴平知道他的意思。 只要大公子死了,这场这么多年悬而未决的吴家家主之争也就再无悬念。 他是吴耀的心腹,所以有些话,旁人说不得,可他却不得不说。 “公子莫非是此时犹豫了想要念及兄弟之情放过大公子一马公子不要忘了,咱们是费了多少力气才走到今日的。” 吴耀摇了摇头,“我当然知道走到今日咱们花费了多少力气,也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妥协,只是想到我和吴非虽然是同父异母,只是终归是兄弟,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想想还真是有些可笑。” “自古世家历来如此,不只是公子如此,那些历朝历代,天下间的雄主,不少人不也是如此,弑父弑兄之人数不胜数,可只要能做出些事情来,后世之人不还是依旧要歌功颂德” 吴耀一笑,“这么看来倒真是我想的有些多了,你说的在理,只要我日后做出大事来,自然没有人能够多说什么。那就让我这个兄长作为我登高的踏脚石。” 他眉宇之间闪过几分狠厉,“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做,倒不如把事情做绝。” “既然他不来,那咱们就过去。不论如何,今日我都要见到他我这个兄长的尸体。” 吴平抱拳称是,转身开始招呼起手下人。 既然只有这一条路,只要顺着这个方向找过去就是了。 吴平知道吴耀还有一个顾虑没有说出口。 他们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虽说如今家主那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吴家到底不是他们只有他们一个主脉。 一旦被人定下了杀兄上位的名头,即便日后吴耀继承了家主之位,只怕也是步步艰难。 ------------------------------------- 树林另外一侧,断眉汉子那边见吴耀有异动,立刻带着手下之人围拢了过去。 双方本就相距极近,很快就撞在了一起。 吴耀看到为首的断眉汉子,心中一跳。 “勇叔,你这是何意” 吴耀常年跟着吴三爷厮混,自然知道这个叫吴勇的汉子既是吴三爷过命的兄弟,也是吴三爷真正的心腹。 断眉汉子笑了笑,“二公子问我是何意,那二公子此时不在家中,出现在此地又是何意如果是出来游玩,那公子出来的未免太远了些。” 他扫了一眼,“何况公子带的人也未免太多了些。” “那勇叔又为何会在此地,又刚巧和我碰到” 吴勇毫不避讳,“自然没有这么巧的事情,我们是随着公子一起来的。” 吴耀笑道:“我这次出来是受了我爹的命令,做一件大事,难道三爷爷要干涉不成” 吴耀知道,只要他如今他咬死了是吴勉让他来行事,到时候尘埃落定,吴非已死,吴勉无论如何都会把事情认下来。 毕竟到了那个时候,吴家,就只剩他一个公子了。 吴勉再也没得选。 汉子摇了摇头,“我家老爷自然不敢干涉家主行事,只是……” 汉子一笑,“只是想必家主也做不出这种遣子杀子的事情。” 吴耀笑眯起眼,“这么说三爷爷是要阻我了” “我家老爷在我出门前和我说,吴家人就要兄友弟恭,即便做不到嘛,也不能有兄弟相残。 的祸事。这是吴家这么多年来的规矩,我家老爷遇不到也就算了,可被他遇到了就不能置之不理,难道公子想要破了规矩不成” 吴耀笑了笑,揉了揉手腕,他早就知道这个家中的三爷爷未必会站在他这边,事到如今,果然如此。 好在他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还是当年他从这个三爷爷身上感悟出来的。 人嘛,终究只能靠自己。 求人,不如求己。 他抬起手,朝着身后招了招。 吴平等人已经按住腰间的长刀。 只要吴耀一声令下,他们就要出手和吴勇等人决个胜负。 吴勇自然也不会退缩,他这辈子见惯了腥风血雨,如何会让一个后辈逼退 一时之间,林中剑拔弩张。 而在众人身侧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 朝清秋正靠在树上,饶有兴致的看着热闹。 家族争权,兄弟相残,真是这世上最为有趣的戏码。 朝清秋微微抬头。 头上是枝蔓交联,交织成网。 更上面,日光下照,被树叶枝条切割成一片片细小光点。 更高处,是青天白日。 ------------------------------------- 酒肆里,吴非还在和王越谈着日后回到吴家之后的布置。 他原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只是今日心中忧郁,难免就说的多了些。 王越听的频频点头,觉得吴非说的确实在理。只要被吴非回到吴家,确实有翻盘的可能。 吴非摇了摇头,今日的酒水喝的也不算多,只是不知为何已经有些昏昏沉沉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天行有常 酒肆里,一直饮酒不停的王越轰然「醉倒」,狠狠的撞在桌上。 额头磕碰在桌角上,一连串的血迹顺着桌檐不断滑落。 在半空中汇成一条妖艳血腥的血线。 血珠砸在地上,在地上堆积成一条细小「湖泊」。 王越手中酒碗滑落,随着血珠一起砸落在地,陶瓷酒碗碎了一地。 酒水混着血水,沿着地上的缝隙,朝着后厨之中不断流去。 地上的蚂蚁被这条「血河」分在了两端,只能隔着长河遥遥相望。 吴非喝的酒水少些,可他的体质本就是文弱书生,就算是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保持神识清醒。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带来的人一个个栽倒到酒桌下。 他虽然行走江湖不多,可屋中这些人都是走惯了江湖的人物,自然知道饮酒之前要先验一验酒水是否有毒。 可方才验毒并没有从酒水之中验出毒来,那他们中的毒从何处而来 吴非强撑着站起身,此时毒已入体,游走在他的经脉之中,如同千万只蚂蚁在他体内不断攀爬撕咬。 他双眼之上已经带上了一层血色阴翳。 直到此时,老板娘三人才从后厨之中迈步而出。 三人自顾自的坐在一旁的桌子上喝着茶水,茶水清香味且浓,香气很快就在屋中扩散开来。 吴非此时反倒是不急了,忍着一身的痛楚,重新落座在椅子上。 「没想到会栽在你们手里,你们是谁的人是云澜的人还是我那个好弟弟的人好歹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坐在桌子上首,正对着吴非的妇人笑了笑,死死的盯着吴非。 这还是从吴非进门来,她第一次用正眼看吴非。 「是谁的人县令大人果然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也难怪,这么多年大人做过的恶事实在是太多了,只怕大人自己都记不清了。」 「不是他们的人,看来是你我之间本就有仇怨了不如说说看。」 吴非向来自负才智超绝,哪怕只是见过一面的人也能牢牢记在心里,可这三个人在他心中确实没有半点印象。 妇人伸出手,握住桌上的茶杯,手背之上青筋暴现。 杯中茶水飞溅而出,滴落在她手背上,妇人恍若未觉。 「果然我们这种小人物的离合悲欢都不在大人的考虑之中。」 「大人难道忘了,当年定下的活一个死一个的规矩」 吴非不顾身上疼痛,猛然抬头。 他盯着妇人,以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神色。 「是你」 只不过他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她的样貌我记得清清楚楚,不论是身形样貌,你没有半点像她。」 妇人一笑,「这个世上,仇恨二字,不止能让一个人苟且着活下去,也能让一个人浴火重生,大人可知道我们三人为了能以如今的相貌站在大人眼前,经历了多少磨难」 她把手中只剩半杯的茶水放下,挑了挑眉头,「从地狱归来,只为找你索命,还好,上天待我等不薄,最后还是要大人死在我们手中。」 此时吴非已经支撑不住,重重的靠在身后的椅子上。 开始打量起之前被他一眼带过的小二和账房。 他若有所悟,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笑到弯腰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身。 这些人各自出现他都不会想到当初的那几个「故人」,可如今三人一起出现,加上有方才那个妇人的「点拨」,他自然已经知道这些人都是何人。 说起来倒真的都是他的故人。 只不过是那种不死不休的故人。 片刻之后他停下笑声,重新抬起头,眉目之间带着些无奈偏偏又有些释然。 吴非笑了笑,「原来是你们三个,这么看来咱们到真的是故人重逢。」 他咳嗽几声,抬起手轻轻扣打着桌面,「你们三个多少有些不知好歹,恩将仇报了。当年可是我怜悯你们才饶了你们一命,怎么如今反倒是要来恩将仇报」 其余两人还没言语,小二已经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桌子上,「放你娘的屁,饶我们一命,当年要不是你草菅人命,又怎么有我们这么多年的生不如死」 吴非随手指了指愤怒拍桌的汉子,「当年你们兄弟两人争相求死,我自然记得,至于当年你哥哥死,都是他自己选的。兄弟两人活一人,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你哥哥的身手是要比你好上一些的。 可最后活下来的,是你,不是他。」 「那你告诉我,他到底是因我而死,还是因你而死」 汉子竟然一时之间被他问的哑口无言,骤然之间涨红了脸。 他又指向那个账房先生,「当年你家先生其实是自愿用他的性命来换你的性命的,我还记得当年那个被王越带人暴打了一顿的老家伙最后求着我让我饶你一命。 什么文人风骨,什么读书人的气节,都统统丢了个一干二净。他当年还求着我不要我告诉你,免得你心中负罪太深,如今你倒是反要想着找我来报仇 你,凭什么」 做了这么多年账房的读书人站在原地,呐呐不能言语。 他自然知道吴非口中的都是歪理,他只是没想到当年自家先生其实是自愿赴死。 吴非最后看向妇人,「你来找我报仇,最是没有道理,当年你是有机会让你那个刚出生的孩子离开的,可你的选择是什么 路是你自己选的,当初我可曾逼迫你如今保住了性命就想到了仇怨,你说可笑不可笑」 妇人双目通红。 吴非摇了摇头,看着三人的目光如同盯着猎物的毒蛇。 「所以说啊,这么多年,你们与其说是怨恨我,不如说是怨恨当年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 只是人嘛,只要想要推脱,总是能找出一个由头来的,所以在你们心中总是会想着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逼你们的,或许在某个夜里你们会想着当年如果死的不是那些人而是你们该多好 可真的重新来一次,死的依旧还是只会是他们。 你们所有的悔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三人被他言语蛊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真是好一副伶牙俐齿,本以为吴县令的阴谋已经算的上是一绝,不想与县令大人的口才比起来,原来还是相差甚远。 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明知已经不可为还要垂死挣扎,还好大人不能活着回到吴家,不然东南之地,着实不好安稳下来。」 朝清秋靠在门上,正嘴角带笑打量着吴非。 他赶来的时候刚刚好,好到刚好听到吴非的这番大义之言。 至于他为何会赶来这里,自然是那边的林中已经没了热闹可看。 双方对峙,气势和狠话倒是放了不少,可双方心中都有顾及,所以也就只是放些狠话,很难真的动起手来。 那边的事,远远不如这边有趣。 吴非见到朝清秋在此时赶到,知道自己这次多半是真的没救了。 他也明白了为何这些人能够提前准备在此处设伏,多半是云澜的手笔。 「这么说他们会在此处,都是云澜的安排」 朝清秋摇了摇头,「是他们先在此地,然后云澜才找上了他们。」 此时三人已经回过神来,方才差点被吴非唬住,一时之间,脸上恼怒之色更甚。 此时毒已经在吴非体内扩散开来,他试图挣扎着起身,只是几次起身都没成功,最后瘫软的在椅子上。 吴非自嘲一笑,眼中开始有猩红血线从眼底爬向眼眸之中。 「没想到我会栽在这里,真是可惜了。」 他目光从屋中众人身上扫过,「更没想到最后会栽在你们手中。这世上难道真有所谓的报应」 朝清秋笑道:「可惜吗半点也不可惜,如果你知道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已经带人埋伏在了前路上,只为了取你这个兄长的性命。如果你知道了吴家家主,你的亲生父亲已经决定为了吴家的大业舍你不顾,你还会觉的可惜吗众叛亲离,即便你不死在他们手里,也会死在后面那些人手里。」 吴非目光微微一凝,他虽然不愿意相信朝清秋所说,可他知道朝清秋说的都是真的,他那个远在吴家的父亲和那个久未蒙面的弟弟是个什么性子,他清楚的很。 朝清秋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他继续道:「听说你总是喜欢让人从中二取其一,如今你也成了被舍弃的一方,感觉如何是不是对当年被你害了的那些人感同身受」 吴非只是沉默不语,良久之后他缓缓抬头,看向正死死盯着他的三人。 此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必死,所以心如死灰,一心之中的壮志宏图,烟消云散。 他狰狞一笑,「你们不是想要报仇吗只管来就是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三人自然也不会和他客气,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苦苦求活等的就是今日。 三人各自手持利刃,走向吴非。 朝清秋微微偏过头去。 屋中响起吴非的惨叫声。 屋外林木幽幽,野草丰茂。 茁壮而起。 第三百七十章 革故 世上事,以仇报仇,以怨报怨。 本就是天下最正的道理。 至于以德报怨,那是只有传闻之中的圣人才能做的事。 跟随吴非一起来到酒肆的这些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当初的恶事他们都不曾少做。 昔日因,今日果。 既然当初做下了事情,那今日也就怪不得人家不饶他们一命。 此时吴非已死。 一身之上鲜血淋漓,不忍直视。 即便是朝清秋这些日子已经见惯了尸体,可一眼看去,依旧还是觉的有些触目惊心。 酒铺三人手上都拿着利刃,上好的兵刃已经有些微微卷刃。 他们脸上的愤恨之色还没退去,显然觉的就让吴非这么死了,还是有些便宜他了。 剩下那些以王越为首的人已经被他们捆住,扔到了角落里。 朝清秋看了王越等人一眼。 这次给吴非等人下的,那些掺杂在酒水中的毒药,其实是云澜所赠,据说是云澜找了不少地方才寻来的珍奇毒药,无色无味。 更难得的是毒药本身并不会取人性命,只是会暂时让他们失去神智。 此毒在江湖上出现极少,又不易辨识,所以即便是王越这种走惯了江湖的老人也会中招。 朝清秋指了指他们,“这些人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妇人一笑,蘸着刀上的血迹,抬手抹了抹嘴唇。 唇上血色鲜红欲滴,像是抹上了最为艳丽的胭脂。 一眼看去,妇人带上了一种妖艳的魅惑。 “还能如何处置自然是杀了了事,这里有不少人都是当年的动手之人。化成灰我也忘不了他们。” 妇人说完也不急着动手,反倒是带着另外两人转身坐回了身后的板凳上。 显然是想等这些人醒来之后再动手。 朝清秋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大堂里。 吴非死了,可这些人心中的怨恨还没散去。 一盏茶之后,王越等人缓缓醒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吴非那具已经早已经看不出模样的是尸体。 只是尸体上的面目清晰可见,就像是动手时刻意避开了吴非的脸。 接着见到的是正拿着滴血尖刀,坐在一旁的酒肆三人。 刀上的血迹还没退去。 见到他们醒来,妇人一脸笑意,尤其是嘴唇之上的那一抹猩红,尤其刺眼。 “王捕头,醒了,先别急,等会儿就送你去见县令大人。” 事到如今,王越如何还不知道是中了这些人的算计。 只是他不明白,这些人不论是为求财还是受了云澜的指示,杀人就是了,为何要把吴非的尸体毁成这个样子 “老板娘,如今吴非已经死了,我们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这些日子咱们相处的也不差,我也帮过你不少忙,不如你放了我们如何这些年我也在家中囤了些钱财,我还能和这些兄弟再凑一些,只要你放我们走,那这些钱财都是你的,如何” 朝清秋在门口点了点头,王越这番话已经已经说的不错了,先是点明厉害,接着便是诉说旧情,最后以利益引诱,他之前还真是小看了这个王捕头,如果换了旁人说不定就真的会答应下来。 只是他还不知道如今站在他眼前的三个人到底是谁。 老板娘笑了笑,看向账房先生,“王捕头还想收买咱们呢” “就是不知道王捕头的钱财能不能买回我家那个孩子的性命” 王越先是一愣,接着脸上的血色立刻退去。 这些年他对孩子二字一直都很敏感,他随着吴非做过的坏事不少,可只有当年那几件事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兄弟争死,先生替弟子而死,母舍子。 。 这几件事,每每在夜里回想起来,也总是会让他不自觉毛骨悚然。 尤其是想到这些人活着离开时那满是仇恨的眼神。 当初他也曾经瞒着吴非,想要将这些人斩草除根,只是他们县衙就像是失踪了一般,全没了踪迹。 所以这些年他一直担惊受怕,只怕哪天就会被人家找上门来。 他听了妇人的言语,再看眼前的三人,虽然全无了当日的样貌,可三人的体型上还是能依稀辨认出当年的样子。 “原来是你们三个,难怪如此恨吴县令。” 王越一时之间反倒是安静了下来,他知道落入这三人手中,想要不死,已经不可能了。 如今他只求能够死的痛快些。 老板娘笑道:“怎么不继续求了说不定我心一软,就饶你们一命我记得当年我可是跪在你们脚下求你们的,求你们饶我和孩子一命,你们是怎么做的要我选。” “要说今日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们的家人子女不在,不然也该要你们好好选选才是。” “不要。”王越低吼一声,“千万不要牵扯他们。” 店小二大怒,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狗东西,当年怎么不讲什么祸不及亲人我大哥难道就不是我的亲人” 王越匍匐在地,一脸惊恐,“是,当年都是我们的错,你们怎么处置我都可以,千万不要祸及家人。” 三人一脸失望,他们心中仇恨虽深,可真的要他们做出这种祸及家人的事情他们还真的做不出来。 他们苦苦等待这么多年,忽然觉得复仇其实远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有意思。 即便是这些仇人死了,可那些对他们来说最为重要的人,始终是回不来了。 只是三人还是没有留手,将这些人一一斩杀。 杀完人之后,妇人抹了抹脸上的血迹,看向门口的朝清秋。 “你这个教书先生一样的人竟然没有阻止我们杀人,真是让我有些意外。” 朝清秋摇了摇头,“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如今这个结局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还是要感谢先生送来的毒药,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容易的就报了仇。” “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我们如今已经是孑然一身,只能四海为家。以后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了,至于如今,我们想先到北方去看看。” 朝清秋点了点头,“我在那边有个朋友,等会儿我给你们写封书信,如果出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你们可以去寻他。” 三人点了点头,店小二忽然问道:“不知先生为何要咱们不能伤及吴非的脸难道还有别的用处” 朝清秋笑道:“确实还有不小的用处,如今死无对证,谁能证明吴家大公子确实是死在了此地,自然是他这颗头颅最好证明。” ------------------------------------- 树林之中,对峙的双方依旧僵持不下,只是吴勇终归只是吴家的下人,对吴耀不敢真的动手,双方对峙着且停且走,最后倒是也来到了酒肆的之外。 此时酒肆之中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一间空空如也的酒铺。 只是最为诡异的,是在洒肆大门处,悬挂着一颗人头。 人头之上满脸血污。 见到这幅场景,双方一时之间竟然都是不知该如何动作。 吴耀手下有些人曾经被他派来对付盯着吴非,此时一个汉子吞了吞口水,上前几步,低声道:“二公子,这个头颅好像是大公子的。” 吴耀一愣,随机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接着忽然大哭起来。 “大哥,你死的好惨啊,是谁下的毒手,弟弟一定要查出凶手给你。 报仇。” 吴耀一脸义愤填膺,如果是个不知实情的路人来了,多半会以为他真的是兄弟情深。 吴勇沉默不语,这次自家老爷那边只怕是要有些麻烦了。 如今凶手是谁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吴耀再也没了竞争之人,日后那个家主的位置已经是十拿九稳。 如今他还要依靠自家老爷的力量,自然不会如何,只是日后等他真的坐上了家主之位,难保不会翻脸无情。 吴勇面露凶光,想着是不是要在此地替自家老爷除去这个祸患。 ------------------------------------- 山阳范家,云澜来访。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范老爷子这几日的身子好了不少,已经不需要人搀扶,能够独自下地走路了。 接待云澜自然要他亲自出面,范夜的心机城府终究还是差了些。 此时两人正在院中饮茶。 范老爷子笑道:“今日竟然不见小杨先生跟在大师身边,还真是少见啊。” 云澜随意道:“当初小杨先生本就是为了吴非的事情才会跟在我身边,如今吴非已经不在山阳,他自然是回去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范老爷子点了点头,“这么说他是回到红炉私塾了,他在黑衣教中的权柄也不算小了,说扔就扔了,真不愧是真正的读书人,拿得起,放的下。” “不知大师今日突然到访有何事” 云澜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了看院中的景致。 树荫虫鸣,鸟声阵阵。 “这次来倒是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要和老爷子商量几件事情关于山阳的大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他等这一日已经很久了。_o_。 第三百七十一章 早岁哪知世事艰 吴家,吴勉正靠在窗前,打量着窗外的风景。 正对着窗口的是一棵古树,树茂根深,宽大伞叶如盖,遮笼下了半边屋檐。 常言十年树木,眼前这棵树已经不知栽种下了多少年月,在他当初还是孩童之时,当时的吴家家主就曾经带着他在树上一面刻下名字。 能在树上刻下名字者,唯有各代吴家家主。 吴家传承多年,所以树上的名字镌刻极多。 最高处的名字已经随着树木长成,青云直上,遥遥在天不可见。 如今树上最下面的名字,正是他吴勉。 一眼看去,字迹稚嫩,歪歪扭扭,远远不及他如今的字迹大气凌厉。 可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当时自己的字反倒是更好一些。 或许即便他如今在吴家大权在握,可最喜欢的依旧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 他看向自己名字的后一个位置,这次吴耀回来,那里也该刻上名字了。 如果吴非能够不死的逃回吴家,他不介意助他一臂之力,让他登上家主之位,就算是这么多年来亏待这个长子的补偿。 毕竟,能在层层围困之下逃回来,那当这个吴家家主心机手段都是足够了。 世间父亲,总归是爱自己孩子的,只是多少罢了。 只是此时此刻,他其实也不知心中是希望这个长子能够闯过磨难回到家乡,还是希望他就这么死在了外面才好。 父亲与家主,偏偏都是他一个人。 一个仆人在书房外喊了一声。 “家主,那边的事情有消息了。” 吴勉心中一怔,这个一辈子经历过无数风雨和尔虞我诈的中年人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出神。 他在听到方才这个消息时,忽然就在心中对那个问题有了答案。 所以他心中就有些了悲伤。 不论事情的结果如何,他都会少掉一个儿子。 他回过神来,起身走到门口,接过仆人手中传递回来的书信。 书信有两封,一封来自吴耀手下的人,一封来自吴勇手下的人。 都是他暗中安插在其中的棋子。 吴耀曾经对手下之人说过,他这个家主对家族之中的事情管控极强,自然是有道理的。除了放在明面上的实力,他在吴家还有太多明面之下的实力。 家中各处都有他的棋子,至于这个棋子到底会是谁 会是被监视之人的好友会是他们的兄长甚至是这些人的枕边人 只有他一人知道。 吴勉双手有些微微颤抖的打开书信,信上是一个不算出乎他意料的消息。 吴非死了。 他双手把信揉成一团,正要随手扔进一旁的炉火里,却又停了下来,转身把手中已经皱成一团的书信重新打开,仔细看过上面每一个字。 知道吴非会死,知道吴非已死,到底是两种心境。 “家主,沈先生在门外求见。”门外的仆人再次出声。 吴勉沉声道:“让他进来。” 他转身坐回到身后的椅子上,终究还是将手中的书信扔进了一旁的火炉里。 火焰升腾而起,立刻将书信吞噬殆尽。 沈行从门外而入,一身月白色长衫,手中拿着羽扇。 入门之后,他自顾自的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手中扇子挥了挥,驱散炉子里冒出的白烟。 他笑道:“看来在下来的不是时候,该晚些来的。” 吴勉冷着脸,“既然知道不该来,那沈先生还不离去” “我不该来。”沈行指了指身上的白色长袍,“可还是来了,既然已经来了,自然不能空着手回去。” “想必家主已经知道吴非的事了,事情已成定局,即便家主再伤心也是于。无错首发 事无补,倒不如放开心胸。死了的人已经死了,可活着的人,终归还是要好好活着,不是吗” 吴勉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你真的能替黑衣教和那些江南的人做决定” 沈行笑了笑,“自然,不止如此。与我合作,说不定将来吴家还会有一场意外之喜。我这个人,从来都是买卖公道,童叟无欺。与我做买卖,只分大赚和小赚。” 吴勉抬起手,敲了敲身前的桌案,“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好好谈一谈。无错更新” ------------------------------------- 两个时辰之后,沈行从书房之中告辞而去。 这次谈判他吃了些小亏,他没想到这个吴家家主在刚刚亲子离世的情况下还能锱铢必较,分毫不让。 只不过这些其实他都不在乎,只要能够成功联合吴家,他这次就是不虚此行。 书房里,吴勉长出了口气,只是还不等他松懈下来,门外的仆人再次开口。 “家主,三老爷来了。” 吴勉忍不住冷笑一声,这个三叔的消息倒也是灵通,这么迫不及待的来看他的笑话。 “让他进来。” 吴三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从屋外走了进来。 “听说吴非出事了” “看来这次打赌还是我输了嘛。” 老人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打赌输了的恼恨之色,甚至看向吴勉的眼神之中还带着些安慰。 吴勉挑了挑眉头,语气不善,“三叔是来看我的笑话” 老人摇了摇头,“我之前虽然和吴非不对付,可说到底,我和他也没什么冤仇。他到底是我吴家子弟,如今一朝离世,我自然也是伤心的很。” 吴勉朝前倾了倾身子,“既然三叔不是来看我的笑话,那这次来是为了何事” “何事”老人用手杖敲了敲地面,“愿赌服输,我自然是来认输的。” “当初下注之时咱们既然约定好了,如今胜负已分,老头子我就没有赖账的道理。” 吴勉皱着眉头,“三叔真的要就此退隐不再理家中事” 当日他们两人立下赌约之时他确实存了这一次就让吴三爷退隐的心思。 只是他知道吴三爷的性子,要做到这事不知道还要花费多少心思,花费多少手段。只是没想到吴三爷如今竟然要自己隐退。 两人虽然争斗多年,可如今吴三爷既然已经名言要退,那多半就是真的要退了。 “三叔不必如此,如今吴家正是用人之时,三叔正该多多出力才是,何必选在此时退隐” 吴三爷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就当你说的是真心话,我和你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你真的以为我是眷恋权势自然不是,我只是有些不甘心,当年我做的半点也不比你爹差了,可吴家之人从来只是对他交口称赞,可我做下的事情半点也不比你爹少了。 那时候我就觉得,有朝一日,我坐上家主之位,绝不会比你爹差了。” 吴勉点了点头。 “只是如今吴非已死,下一任家主之位再也没有悬念,那你我争夺下去也就再也没了意思。” 老人起身站在窗口,窗外古树苍苍,风华大好。 可他这个当年站在树下之人却已是风烛残年。 他笑了笑,“更可况吴耀是个什么人,你我都心知肚明。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他能不能当好这家主我不好说,可多半是容不下我的。” “我的年岁不小了,可不想这剩下的几年还要受些皮肉之苦。” 吴勉没言语,他这两个孩子的性子他又如何不知,只是性情乖戾,未必就做不好这个家主。 老人转过身来,这次来,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完,接下来的事。 情自然要由吴勉自己去处理。 他有些留恋的看了窗外的大树一眼,“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大概就是没能把名字留在这棵树上了。” 沉默了许久一直没有开口的吴勉终于开口,“也许把名字刻下树上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老人闻言一笑,“说的也有道理。” ------------------------------------- 三日后,吴勉站在古树下。 在他身侧,站着几日前已经匆匆赶回来的吴耀。 吴耀自然知道这棵古树的来历,心中开始激动起来。 这么多年苦苦等待,万般心思用尽,他等的就是把名字刻在树上的一日。 非家主之名,不可刻于古树之上。 吴勉低着头,整个人被笼在枝叶挡出的一片阴影里。 “你知道这棵树的来历,如今吴家只剩下你这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之人,只要把名字刻在树上,你就会是吴家的家主。如何是不是等了这一日已经等的很久了” 吴耀也不再遮掩,沉声道:“不瞒父亲,孩儿确实期待许久了。” 吴勉笑了笑,“果然还是年轻好,只不过,如今你的名字想要刻在上面只怕还要等些日子。只有前面之人有了退位之心,才能让后来之人,把名字刻在树上。” 他死死的盯着吴耀的双眼,“自然,你要是等不及了,也可以选择除去你的前面之人,比如我。” 吴耀低下头去,“孩儿不敢。” 他看着吴耀,就像看着当年那个站在树下的自己。 吴勉只是笑了笑,“是不敢不是不愿早岁哪知世事艰。”。_o_ 第三百七十二章 各有渡口 山阳,黑衣教总坛,囚牢。 云澜今日难得在百忙之中抽出身来。 如今山阳的事情他一肩担之,这才发现原来之前吴非这个县令其实也不好做。 只不过之前吴非向来是任意行事,所以即便是不好做,可也终究比他如今好做些。 一件事,越是想要做的好,越是会牵扯制肘,反倒是更难比之前做的好了。 云澜走进牢房,抬手扫去飞到嘴边的灰尘。 这处牢房也算是黑衣教的禁地,虽然早已建成,可这么多年来其实关押的人并不多。 能够被关押在此地的,都是些还有利用价值的人物,最少也是要能够换些赎金的。 这些年与黑衣教为敌的人,不多,但也不少。 那些不值得关进此处的人,自然早就被处理掉了。 听到脚步声,如今牢房之中唯一的“客人”抬起头来。 多日不曾梳洗,一头乱发杂乱的堆在他脸上,胡须极长,长到遮挡住了他的面貌,身上的青衣许久不曾清洗,上面已经满是泥污。 此人正是当日被朝清秋等人捉住的吴亦。 吴亦看着一步步走下台阶的云澜,神色复杂。 自从被擒之后他曾经想到过许多结果。 如果此时进来的是吴非,那对他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好事,说明这场争斗到底还是吴非赢了,他的下注也没有白费。 虽然战败被捉,可依旧可以当他的从龙之人。 只是在他当时见到跟在朝清秋身后的赵深两人时,就知道希望多半是不大了。 众叛亲离,如何还能赢 所以他也想到了另外一个结果,那就是进来的人会是云澜。 只是不管进来的人是谁,到底是说明山阳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吴亦笑道:“怎么云澜大师今日如此清闲,还有闲情逸致来这里闲逛?难道是为了我这个小人物亲自而来” 云澜此时已经走完了台阶,他走到屋中唯一的一处长凳前,用衣袖扫了扫凳子上的尘埃。 落座之后,他笑道:“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出现在此处,就已经说明山阳之事已经有结果了。如今吴非已死,你想何去何从” “吴非死了” 即便早就猜到可能会是这个结果,吴亦心中还是一惊。 他没想到吴非竟然会这么轻易的就死了。 不说他身后还有个东南吴家,单单吴非的心机手段,也算的上是人中的翘楚,没想到即便如此也难逃一死。 吴亦叹了口气,“没想到大公子会如此落幕,难道大师就真的不怕吴家报复” 云澜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只怕如今吴家反倒是希望我能在这里长长久久才好。” “既然大师已经稳操胜券,那何必浪费时间来见我这个小人物事到如今,我身上只怕已经没有什么是大师所需的了” “你太小看自己了。” 云澜耸了耸肩,“即便你是庶出旁支,可你身上到底有那个吴字。” “如果不能物尽其用,岂不是可惜了” 吴亦已经隐隐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大师的意思是” 云澜笑道:“这个山阳的县令一位,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牢房之中的吴亦只是沉吟片刻,伸手摩擦着嘴角的胡茬。 “我可有的选” 云澜笑了笑,“自然没的选,有些话不用我多说。如今的吴家家主的位置多半要落到那个二公子手里,那个二公子是什么人,你要比我更清楚。 即便是我放你走了,即便能让你活着回到吴家,又能如何到最后也不过有死而已,既然能活着,又何必求死” “活着,然后做你的傀儡” 云澜笑道:“。 有什么不好吗” “再说,你也没得选。不是吗” ------------------------------------- 一个时辰之后,云澜离开牢房。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吴亦答应了下来。 如今形势如此,也不由得他不答应。 总坛之外,赵深和赵西前来拜访。 云澜把他们迎进院子里。 如今赵深的位置极为尴尬,叛主之人,自然是不能回到吴家。原本云澜和吴家对立,在云澜这里对他来说也算是个好去处。 只是他如今隐隐听说了云澜要和吴家联合。 那他该如何自处所以不得不来云澜这里来要个说辞。 云澜知道他的来意,亲手给他倒了杯茶水。 “前辈不用急,也不瞒前辈,我确实有和吴家联合的意思,以前辈目前的处境,不论是留在山阳还是留在我黑衣教里确实都有些不合适。” 赵深端起茶水,贴在嘴唇喝了一口。 “那不知大师以为我该当如何我这一把年纪也总该有个去处不是” 云澜一笑,如何还不知道赵深的意思,其实不用他说,赵深自己也多半知道呆不下去了。 至于如今来找他,无外乎是想要个出身或者从他这里要些钱财。 “前辈不用担心,我早已经给前辈寻好了出路。如今东南已定,可日后我黑衣教就不会只在东南之地,所以还想请前辈先去北方之地探明情况,统领我教在北方的人马,不知前辈以为如何” 赵深满意的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也是最好的结果,只要能够远离山阳这个鬼地方,以他的武学修为,走到哪里,不能闯出一番天地。 “既然是为了教中的大事,老赵我自然是却之不恭,大师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必然会在北方开出一条路来。” 云澜笑着点了点头,“前辈不用急,还是自身安危最重要,北方不比咱们南方,好勇斗狠之人不少,行事之时还是要好好思量。” 赵深连连点头,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云澜的言语,他只想着早早的离开此地。 到时候脱离了东南这座牢笼,还不是天高任鸟飞,哪怕他自己占地为王,到时候已经远离东南,他云澜又能如何 此时他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一旁与他一起前来的赵西却是一直沉默不语。 赵深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知道这是赵西有些话要和云澜单独说。 他立刻起身告辞,云澜也没有出声挽留,而是嘱咐手下的近身之人将他送到门外。 看到赵深离开,一直沉默不言的赵西这才开口。 “他真的能够安稳的到北方去” 云澜耸了耸肩,“谁知道呢,机会已经给他了,至于能不能把握的住,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万一出了山阳镇就死在外面,难道还能找到我身上不成” 赵西一笑,“教主倒真是半点不隐瞒,难道就不怕我告知此人” “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有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何况你心中还有所求。” “你如今来了也有些日子了,觉的我这里如何” 赵西点了点头,“这里自然是不差的,只是如果教主要问的是比西南之地如何,实话实说,只怕还要差上不少。 如今老教主的身子每况愈下,少主又是个贪图玩乐的性子,如今事情全都到了掌教大人手中,至于掌教大人的心思手段,想必不用我多说了” 云澜点了点头,“掌教大人的手段我在西南那些年也是领教过的,确实厉害的很,只不过咱们也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你难道是准备要动身了” 当初赵西会靠拢向他们自然是有缘由的,国仇家。 恨,生在异乡,总归是念着家乡。_o_ “我确实是准备动身了,提前来先和你说一声,免得到时候和赵深一样,一不小心就死在了外面。” 云澜笑道:“怎么会以你我之间的情谊,你还信不过我不成” 赵西挑了挑嘴角,“信的过你我只怕你把我卖了,我还在给你数银子。” 他站起身,朝着云澜抱了抱拳,“日后我若是真的在北方成了,还要你在东南之地遥遥呼应。” 云澜一笑,“那是自然,既然已经答应你了,我自然会做到。我的人品你还是可以信上一信的,再说,与你合作,对我黑衣教只有好处,我当然是要应下来的。” 赵西告辞离去,云澜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虽然同是背反之人,可云澜其实对赵西反倒是没有那么厌恶,甚至有些同情。 国仇家恨,不论对何人来说都不容易。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是朝清秋找人送来的,信中只说了如今山阳既然已经安定下来,那他就要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毕竟在山阳已经耽误的时间有些久了。 信中还提到了一事,倒是让他愣了一会儿。 ------------------------------------- 两日之后,赵深背着包裹,悄然向北而去。 只是他还不曾走出多远,已经被青衫带剑的年轻人拦住了去路。 朝清秋靠在前面的树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折来的野草。 他笑道:“当日比过了拳法,不如今日来看看我的剑法” 赵深怒道:“何必赶尽杀绝” 朝清秋只回了他四个字。 “除恶务尽。”。 第三百七十三章 伏剑 小道上,赵深打量着不远处的朝清秋。 他没有贸然出手,而是站在原处,权衡利弊。 同样是四品高手,如今他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朝清秋想要留下自己,也未必有那么容易。 四品武夫的好处之一是可以短暂御风而行,三品的小宗师强在体魄,御气成罡,既能用于进攻,也可用于防御。 所以武夫一入四品,就已经是天下公认极难杀的存在。 只要不是双方之间境界相差极大,或者被人重重围困,四品武夫都可轻易脱身而去。 赵深笑道:“如今你我也算是同一阵营,何必如此你我都是四品武夫,你也应该知道,想要杀我,只怕你一人还远远不够。 就算你赢了我,也是拦不住我离开的。而且当日是你亲口说过不会追究当初的事情,我看咱们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何” 倚靠在树下的朝清秋点了点头,“我当日确实说过,只是说过又如何对有些人可以一诺千金,对有些人,也就是说说罢了。” “你们读书人果然信不得。无错更新” 赵深此时倒是有些进退两难。 当日他之所以会伤在朝清秋手下,一来是朝清秋趁机偷袭,二来是当时他们以多打少,如果真的只是一对一比试,他不觉的自己会输给此人。 所以他如今想着要不要和朝清秋斗上一斗。 朝清秋如今的架势,看样子是要和自己不死不休了,与其留下此人,日日担惊受怕,倒不如在此地解决此人。 即便不能打杀,也可以打的他不敢追来。到时候他到了北方天高皇帝远,自然也就安稳无事。 只是他这种人向来惯于权衡利弊,即便知道这么做利大于弊,可心中还是难免会迟疑几分,觉得万一朝清秋不是孤身至此,那他要是陷入包围之中,只怕就要搭上一条性命。 一时之间,游移不定。 朝清秋见了他的动作,如何还不知道他心中如何想 “怎么,四品武夫也怕死,难道你这武道修为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赵深不理他的讥讽,“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一人孤身前来万一你早早的就找好了人埋伏在此地,到时候你我拼的两败俱伤,我岂不是让人捡了便宜” 朝清秋笑道:“说的有道理,可你,有的选吗” 话音未落,他一拍身后长剑。 身后断念锵然出鞘,人随剑势,一剑俯冲掠向赵深。 见朝清秋已经出手,赵深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深吸口气,双掌抬起竖于胸前。 一身罡气不断游走于体表之上,三品武夫的御气成罡。 此时朝清秋长剑已至,剑气先至,剑后至。 磅礴剑气砸在赵深的护体罡气上,被他一身罡气将剑气生生撕扯消散。 朝清秋调转剑锋直刺赵深眉心。 赵深后退一步,一手抬起,迎向剑锋。 两者相撞,发出一阵金铁交击声。 赵深后撤七步,朝清秋后退两步。 赵深看了眼地上的脚印,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你的拳法在你这个年纪已经不错,没想到你的剑术丝毫不在拳法之下,不,说不定要更高些。” 他面色变了变,身上的气势比之前凌厉了几分。 不论是谁,被一个天赋卓绝的年轻人盯上,尤其是此人还是摆出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想必心境都不能平稳。 如果说方才没动手之前,他还只是想着要让朝清秋知难而退,那如今他就已经渐渐起了杀心。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将这个年轻人就留在这里。 朝清秋笑道:“如何现在前辈是不是觉得我天资还不错,所以起了杀心,想要将我直。 接留在此地” 赵深摇了摇头,“只要你就此退去,我还是可以当做没有今日这事。” 朝清秋抖了抖手中长剑,响起一阵剑鸣。 “只要我在这里解决了前辈,岂不是同样无事” 赵深笑了笑,“年轻人不要太气盛,不然即便本领再高,只怕也难免阴沟里翻船。” 他换了口气,身上罡气再起。 方才朝清秋的剑术他已经见过了。 虽然凌厉,可要破他的罡气还不够火候,所以在他看来今日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破不了他的罡气,哪怕对峙的时间再久,又能如何 此人毕竟年轻,耗到最后,说不定他还能取下此人性命。 赵深笑道:“年轻人嘛,有些少年心性倒也正常。只不过嘛,这个世道本来就是如此,你以为世上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你看不惯又如何” “即便你嫉恶如仇,即便你手中剑利,即便是让你一路杀去,你又能杀的了几人终归有一日会意气用尽,与这个世道和解。 “你觉得今日的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可我只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如此,那那些身居高位,手握权柄,为一己私欲,而坑害百姓的人岂不是更该死可结果如何” 这个有些肥胖的老人摇了摇头,“人心啊,这种东西本就是最容易动摇,只要诱惑足够大,这世上哪有什么好人” 朝清秋单手抹过剑锋,“日后的事情会如何,我也不知,说不定我还到不了与世道和解的那一步就会死在半路上。将来如何且不去管,我只知道,如今见一个,杀一个。” “呵,那就试试。” 赵深不再固守,一步迈出,一拳砸向朝清秋。 朝清秋抬起手中长剑,一式横拦,以剑身抵住拳势。 剑身被拳势压弯,朝清秋一拍剑脊,长剑复震,一式横抹,将赵深迫退开去。 赵深后退几步,不等他站稳身形,朝清秋已经持剑而来。 他一拳轰出,却见眼前的朝清秋不闪不避。 拳头砸在朝清秋身上,竟然只是一道虚影。 下一刻,他身后剑气骤然而至。 赵深猛然转身,以双掌紧紧握住剑锋。 朝清秋一个后仰,一脚踹在他手掌之上,整个人倒掠出去。 赵深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臂,想不到这小子看着文文弱弱,下起手来,力道倒是真重。 “你也看到了,如今你我谁也奈何不得谁,不如就此散了,各自也算落个安稳,如何” 朝清秋吐了口气,“我还有一剑,如果这一剑前辈能够安稳接下,晚辈无计可施,自然放任前辈离去。” 他摊开双手,手中断念自行悬在他身前。 朝清秋一袖挥出,一线剑气激射而去。 剑气奔行之间却是悄无声息,如水中静流,缓缓而已。 赵深依旧是聚气成罡。 在他看来,朝清秋这句话只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罢了。多半是看他的剑术伤不了他,这才想着找个由头,好搪塞过去。 此时剑气已至,自始至终,只有一线。 一线剑气与他的护身罡气撞在一起。 与之前不同的是,在罡气的阻拦之下,这剑气不但未停,反倒越发刺入罡气之中。 原本圆润无漏的护身罡气之上开始出现一处裂痕。 接着裂纹越来越大,直到一身罡气都开始出现细碎裂纹。 如一整张镜面被骤然击中一点,接下来便要分崩离析。 赵深目光一凝,没想到朝清秋还有如此厉害的一剑。 他一咬牙,用尽身上全部的气力,一身护体罡气骤然崩碎,他也借着这个势头一跃而起,想要御风逃离此地。 虽然打不过,可他还能逃的掉。。 朝清秋却是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之中还带着些怜悯。 赵深一愣,只是此时已经来不及让他多想。 他转过头,就要朝着远方掠去。 不想刚一转过头,一人竟然在他身侧飘过,在路过他身侧之时,还在他身上印了一掌。 赵深如断线的风筝,颓然落地。 与他一起落地的,还有一个白衣人。 沈行笑道:“当日的一掌之仇,今日也算是报了,不知前辈以为晚辈这一掌有几斤力道” 赵深呕了口血,看了眼身前的白衣人。 当日他曾给过他一掌,不想这么快就还回去了。 他叹了口气,知道今日再也走不脱了,即便是没有受伤,独自对付朝清秋一人都有些吃力,更何况如今他受的伤不轻,还要对付两人,自然再没可能。 “没想到朝先生这种人,也会靠着人多势众,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朝清秋笑了笑,“没法子,今日留不下前辈,晚辈心里实在难安。” 赵深吐了口气,“能不能给我个痛快算是老夫求你了。” 赵深与朝清秋等人也只是在牛二一事上打过交道,以他当时的行事,他自问朝清秋等人想要杀他,倒是半点也不冤。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奢望能够活下去,只是希望朝清秋能够给他个痛快。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将手中断念插在他身前。 “不如前辈自绝” 赵深举起剑,迟疑不定。 死于人手和死于自己之手,终归还是有些不同。 “前辈还不动手” 赵深怨恨的看了朝清秋一眼,咬了咬牙,狠狠撞在剑锋上。 长剑锋利,须臾之间,伏剑而亡。 死时双目依旧圆睁,满是不甘。。 第三百七十四章 更进一步 清秋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尸体,即便生前机关算尽,可死后也不过如此。 万般谋划,尽皆成空。 他随手拔起地上的长剑。 先用衣袖从剑上抹过,擦去剑上的血迹,接着收剑入鞘。 “和吴家谈的如何” 沈行摇了摇羽扇,“顺利的很,权衡利弊而已,吴家家主是聪明人,知道各人私情和一家之中的利益应当如何取舍。” “果然是聪明人,识时务,知进退。” 朝清秋嘲讽一笑,“为了家族的益置长子性命于不顾,真是讽刺的很。” 沈行笑道:“你就是运气好了些,当初陛下只有你一个独子,不然你多半也要尝尝什么叫做兄弟倪于墙。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心中的主意自然也不同。当初你虽然只差一步,可终究不曾登上帝位,也未必能明白那个位置上之人的所思所想。” 朝清秋没言语,他知道沈行说的有道理。 当年他虽是太子,可终究没有坐上那张龙椅。 权力之前,谁也说不好自己能剩下几分人性。 沈行从怀中掏出一块玺印扔给他,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 凡历代帝王玺印,皆是如此样式。 朝清秋将玺印接在手里。 “这是” “这是东南之地前朝留下来的玉玺,当年前朝被秦所破,这枚玉玺辗转流传,最后到了吴家手中。这么多年,吴家隐忍不发,不得不说,这些流传多年的世家,多少是有些本事的。” 他摇了摇手中羽扇,“这次能交出来,也算是有些诚意,不过为了能让他们交出此物,我也费了不少心思。” 朝清秋上下打量着手中的玺印,“说到底不过是块玺印罢了,何必大费周折。” 只是他很快就察觉到不对,体内原本被他压制住的龙气竟然隐隐有了自行苏醒之象。 手中的玉玺之上,光芒流转,与他体内的龙气遥遥呼应。 “这玉玺里还有龙气残留” 沈行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果然天下龙气之间能够相互感应。 凡割据一方而建国者,皆可得龙气,故历朝历代都会造玉玺以承载龙气。 而承载龙气之物,从古以来,只为器物。 当日燕国将败,燕帝以半数龙气注入朝清秋体内,其实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以人身为器,毕竟是第一次。 成了,燕国社稷也算是得以保存。 败了,就要搭上朝清秋的性命。 还好,想必是天不亡大燕,最后的结果也算是尽如人意。 朝清秋似乎是猜到了他的意思,磨砂着手中的玉玺,笑道“你既然把玉玺送来了,那我就收下了。” “至于能不能从中摄取出龙气,我也没有把握。” “这个世上哪有十拿九稳的事情,只不过多一种手段,也就为咱们日后的大计多一些把握。” 朝清秋稍稍沉默,他如何不知道沈行口中的大计是何事。 如果是他在江南之时,对沈行所说的大计自然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异议。 只是如今有了大秦的东都一行,心中仇恨还是有的,只是却想不出日后与那些东都城中的故人拔剑相向会是个什么场景。 沈行知道他为何如此,倒是也没有开口相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关要过。 朝清秋如此,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心关难过,人人要过。 沈行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朝清秋笑道:“接下来我自然是要继续南去寻人。如今我的武道修为还是差了些,即便是对上那些仇家,也无力报仇。” “所以这东南剩下的事情还是交给你了,我还是要混迹在江湖之中。。 ” 沈行沉默片刻,“你何必如此如今你的样貌想必已经传回东都了,他们已经知道你是大燕那个未亡的太子殿下,只怕天诛会派人来刺杀你,浪荡江湖之中,实在太过凶险。”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些我都知道,不过只要我流亡在外一日,你们就更安全些。jjbr> 毕竟,我这个大燕的太子殿下,虽是亡国之人,可还是有些斤两的。” 沈行叹了口气,“当年谁能想到,你我会有并肩站在一起的一日。” 朝清秋也是有些感慨,笑道:“是啊,谁能想的到呢。” 谁能想到昔年燕都城中沉醉诗书,纵马高歌的少年郎们,有朝一日会挑起家国重担。 林木萧萧也,林中故人无言语。 东都城的佛堂里,天诛三掌柜正在站在佛堂门口,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画像。 画像上之人正是朝清秋,或者说是当初的燕国太子殿下。 “进来。” 三掌柜迈步而入,走到屋中,稍稍停步。 大掌柜正坐在蒲团上礼佛。 手中念珠拨转,不见佛性,只见杀机。 虽已经许久不曾亲自杀人,可死在他手上之人,早已不计其数。 “我知道你是为了画像之事而来,你心中如何想” 曾在江南和朝清秋对峙过的三掌柜钱缪叹了口气,“虽然当初没能拿下他是因为沈醉从旁出手,可到底也是我太小看了此人。 没想到他不止来了东都,还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过了这么多日子,不铲除此人,我大秦威严何在而且听说那些燕国的旧人如今都不老实,此人不死,只怕北边难以消停。” 大掌柜笑了笑,“他在东都城中厮混了这么久,你真的以为所有人都不曾察觉那你就太看轻了他陈寅。当初有间书院的师徒三人,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钱缪怒道:“大哥的意思陈寅早就知道此人身份知而不报,他们有间书院也太放肆了。” “有间书院。”大掌柜把手中的佛珠放在膝上,“这种事,他们从来都不在乎。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书院嘛,教书育人就好。卷入到政治之事中,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钱缪吐了口气,“算了,这些书院里的弯弯绕大哥知道就好,可这个朝清秋绝不能留。” 大掌柜点了点头,“虽然无关大事,可多一事终归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如今西北和东北两面蠢蠢欲动,不可再出些预料之外的事情。” 钱缪沉声道:“好,那我这次就亲自带人赶赴东南,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这次还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大掌柜挥了挥手,“你也小心些,不要阴沟里翻船,有间书院走出去的弟子,总归是要让人在意几分。” 钱缪有些不解,他虽然已经担任三掌柜多年,可有间书院的事情在天诛的档案之中,一直查不到半点消息。 似乎是有人故意将有关有间书院的一切消息都藏匿了起来。 大掌柜没有多言,“有些事,只能有些人知道,知道的人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反倒是容易惹来杀身之祸。即便是你我也是如此。” 三掌柜不敢再多言,起身告辞离去。 大掌柜没有言语,只是朝后摆了摆手。 他捻起手上的佛珠,继续低头诵经。 这个世上,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和事本就不多。 自从皇甫雅死后,便又少了一件。 李府,后园。 李云卿正端着一碗茶水,仔细打量着碗中的茶叶。 一只小虫正在茶水之中拼命游曳。 只是每每等它游到杯边,李云卿总会轻轻摇晃手中的茶杯,让它重新掉落下去。 乐此不疲。 秦楚从外面走入,坐在他对。 面。 李云卿笑道:“人生一世,如蜉蝣飘摇于天地,如何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往往就像这杯中飞虫,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进退两难,万般皆是求不得。” 秦楚没有言语,相处久了,他时常会听到李云卿这种古怪言论,只是他这种武夫,听过了也就算听过了,未必会放到心中去。 “你也是无事不等三宝殿的人,说说,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情” 秦楚道:“你一直要我盯着天诛那边的动静,今早三掌柜就带人急匆匆的出城了,看样子是东南方向。” 李云卿点了点头,“那多半是我那个朝兄弟的事情了,不过能让三掌柜亲自出手,也算是有趣了。” 秦楚一愣,“旧燕太子虽然身份尊贵,可按理来说应当还不值得三掌柜亲自出手才对。” “一个旧燕太子自然不值得,可如果这个太子身上还有其他隐秘呢” 李云卿笑道,“何况如今大秦四面之地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清楚,一个旧燕太子,如果被他回到了燕地,可是个不小的麻烦。” 秦楚点了点头,说到军事他便明悟了几分。 “二公子以为这次三掌柜能不能成如果三掌柜真的斩杀此人,二公子的一番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李云卿笑了笑,“我这个朝兄弟如果真的这么容易就被人解决掉,那我的心血浪费不浪费也就没什么差别了。我相信,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秦楚道:“那咱们该如何自处” 李云卿笑道:“如何自处静观其变就是。” 东南之地,朝清秋一人一马,继续南去。 只是由一人一剑变成了一人双剑。 他心中想着,也不知沈醉如何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山上有座庙 世上寺庙也好,道观也罢,本该多在远离人烟处。 修行修行,修的是那颗清静无为心。 只是在如今这个世道之下倒像是把一切事情尽皆反转。 道门还好些,乱世之中依旧常见有道门子弟持剑下山,为修行也好,为天下也好,终归是舍得出那条命来。 从始至终,负剑下山而来,却再也回不得山上的山上修道之人,从来都不曾少了。 至于佛门一脉,那些为家国,为百姓舍身的人也是有的,只是比起道门一脉,终归是少了些。 不然也就不会有那乱世道士下山来,盛世佛门烟火壮的市井笑言。 当初楚国在中原战败,也不曾见那些佛门的高僧们从中出什么力气,安定在江南之后,反倒是有了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美誉”,据说秦帝赢彻后来常常在朝堂上以此事讥讽。 这般的大楚,如何守的住中原之地。jjbr> 东南有座云顶山,山势高耸,自山脚朝山上望去,林木簇拥处,不见朝阳。 山上草木尤盛,即便是壮年的汉子步入其中,路上野草也可遮住大半的身形。 自山脚到山顶,道路九折盘旋,坑洼极多,哪怕是走惯了山路的汉子,走在这上山的路上也要小心谨慎几分。 上山如此之难,平日里山上自然也就少有人烟。 只有山下的猎户偶尔上山,激起飞鸟无数,才会让山上热闹几分。 在这座山顶上有座寺庙,大概是修建了多年,又常年没有修缮的缘故,原本墙外的青漆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灰白墙体。 屋顶上已经有不少瓦片脱落,阴天下雨时会顺着屋檐上的缝隙渗入到大殿之中。 寺庙不小,可其实其中只住着一对师徒。 很多年前,寺庙之中住着的只有那个当年还不算不太老的老和尚,这处寺庙也算是他继承的之前寺庙主持的家业。 后来他独身一人在山上实在呆的有些无趣,这才下山游离了一番,不想这次游离,倒是改变了他原本的人生。 归来的路上,他路过一处战火蔓延的村庄,当时整座村庄已经没有了活人,只剩下一个趴在死人堆里的孩子。 佛家讲因果,他觉得碰到这个孩子就是他的因果。 于是自他从东南回来,怀中就多了一个当时确实还很小的小和尚。 一老一小,就在这山上相依为命。 转眼之间,当年的孩童也已经长成了少年。 今日天刚蒙蒙亮,老和尚已经挑着一担水从山间走了回来。 山间有清泉,可烧茶,酿酒,做饭,滋味极佳。 少年僧人正拿着一把扫帚在院中洒扫庭院。 这也是少年每日里必做的早课之一。 老和尚在门口停顿片刻,打量了少年一眼,满意的点了点头。 在他看来,他们修佛之人,熟读佛经重要吗自然重要。 可若是只会读佛经,而不知世间诸般事情都要落到实处,那即便佛经读的再熟又如何 束之高阁的佛法,便已经脱离了佛法的本意。 他本想挑着水回到寺里,只是忽然间皱了皱眉头。 不远处的树林里钻出几个衣服上满是血渍的魁梧汉子,手中各自拿着刀剑兵刃,兵刃上还带着不少血迹,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人。 最前面的是一个住在山下,常常会到山上来寻些山货的猎户。 这人与他们师徒两人倒是熟识。 只是此时他身上满是黑紫色伤痕,一柄长刀正顶在此人的后背上。 山路崎岖,没人带路,这些人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找到山上。 老人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些人能上山来,多半是此人为他们带的路。 这伙人为首的汉。无错更新 子膀大腰圆,肤色黝黑,脸上带着些只有经历过生死厮杀才会带着的凶悍之气。 他打量了一眼寺庙和站在寺庙前的师徒。 “没想到啊,这深山老林之中还有这种处好地方。易守难攻,是个天赐的福地,落到你们两个和尚手中,真是可惜了。 如今既然我们兄弟来了,这地方自然就要归我们了,咱们兄弟先在此处修养整顿一番,等恢复了实力,再去找飞云寨那些狗东西报仇。” 原来这伙人都是附近山上的贼人,可惜与其他山寨火并时败下阵来,只剩下他们这些残兵败将。一路抱头鼠窜,误打误撞进了山,刚好又在路上碰到了这个进山采集山货的猎户,一番威逼胁迫之下,这才让猎户把他们带上了山来。 汉子一笑,用手中刀指向一老一少。 “老和尚,赶快进去好好收拾一番,大爷们也不是好杀之人,给你们一盏茶的功夫,速速离去。” 猎户错开目光,不敢和两个僧人对视。 他和两人的交情其实不差,只是那些贼人扬言如果他不带路,那日后便要找到他家中,对付他的家人。 他自己如何,其实汉子不是很在乎。 可一旦涉及到他的家人,那他便真的无路可选。 站在门口的一老一少两个僧人却是一动不动,少年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伙人,眼中带着些迷茫。 他自小就长在山中,平日大半时候都是在寺庙之中烧香拜佛,见过的人少的可怜,所以他此时实在是不明白。 为何人心会险恶如此 他们之前甚至都不曾见过,这些贼人就想强占他们这个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 见此情景,贼人晃了晃手中的长刀,刀上血花低落,溅落在地。 “看来你们这些和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大爷本来想着大发善心饶你们一命,没想到你们自己不知死活,那就怪不得我辣手无情了。反正大爷们手上也不差你们这两条人命。” 猎户转身拦在他们身前,“来时你们说过不会弄出人命的。” 汉子一把把他推倒在地。 “确实说过,只不过如今他们是在是太不识时务。怪不得我了。” 老和尚看了眼被推翻在地的猎户,满意的点了点头。 只要尚有一丝人性之光,自然就能焕出七彩之色。 贼人头目朝着身后使了个眼色,示意身后的手下人上前杀人。 老僧笑了笑,没有看向那些步步逼近的贼人,反倒是看向不远处的树林之中。 林木幽幽,除了偶尔穿出一两声鸟叫声,再无半点别的动静。无错更新 “还要看戏看到什么时候,不如出来一间见” 贼人一惊,他们走了一路,都不曾发现有人跟在他们身后,如果身后真的有人,那想杀他们岂不是易如反掌 老僧话音未落,一个一身青衫,腰携双剑的年轻人从树后走了出来。 正是从山阳离开的朝清秋。 按照陈寅所说,他要找的人就在此处。 朝清秋笑道:“可要晚辈出手代劳” 他补充道:“对付这些人,不费什么手脚。” 老僧打量了他一眼,“看来不是和这些人一伙,还好还好,不然倒真的有些难对付了。” 他看向小和尚,“玄平,这些人就交给你了,有没有把握” 小和尚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扫把,径直朝着那些贼人走去。 这些贼人虽然方才见到朝清秋吃了一惊,对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这个人有些畏惧,可真正动起手来,难道他们还能怕了这个小和尚不成 那个老和尚神神叨叨的,看样子有些本事,很能唬人,他们这些人未必是他的对手。 不过只要他们趁机捉住这个小和尚,到时候说。 不定还能换来一线生机。 朝清秋站在这些人身后没有出手。 既然这个老僧要小和尚出手,多半心中是有把握的,刚好他也想看看陈寅要他来找的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贼首站在最前面,朝着身前的小和尚一刀劈出。 出手狠辣,直劈小和尚的头颅。 小和尚只是轻描淡写的抬起手,以五指握住刀锋。 他稍稍用力,整把长刀竟然被他崩碎开来。 长刀破碎之后,他又是一拳砸在此人胸口。 汉子整个人倒飞出去,一直飞出数丈,落地之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剩下的贼人见状自然也不再客气。 各持兵刃,朝着小和尚一拥而上。 小和尚虽然明显疏于对敌,可一身修为远远在这些人之上。 战场厮杀也好,武夫比斗也好,讲究的就是一个一力降十回。 即便是小和尚偶有错漏之处,也能仗着武道境界高深弥补回来。 这些贼人虽然凶狠,可在他手下也不过是像待宰的牛羊一般。 只是朝清秋见到一事极为奇怪,那就是这个小和尚下手极重,显然没有留手,而且动手之时目光冷漠,满是杀机。 如果说方才初次见到这些人时他是一只怯懦的绵羊,此刻则是变成了一只捕食的猛虎。 片刻之后,这些人都已经被他打倒在地,一身僧袍上,沾染了不少血迹。 小和尚又做了一个朝清秋没有想到的举动,他单脚挑起地上的长刀,握在手中。 接着将这些贼人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一身浴血,宛如修罗。 老僧倒是一脸淡然,他看向朝清秋,“别见怪,除恶务尽,我从小教他的道理。”。 第三百七十六章 小庙之中话当年 寺庙里,朝清秋看着摆在眼前的一碗素面。 竹筷木碗,碗里是清清白白的面条,不见半点油腥。 佛门不吃荤腥倒是说的通,只是连半点油水都不放,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他用筷子将面挑了挑,里面倒是有些一看就是自家种的黄瓜青菜。 自打落魄江湖以来,他不是没有吃过苦,只是这两个僧人明显修为不错,可把日子过成这种样子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对面两个僧人见了身前的素面反倒是立刻精神一震,死死的盯着碗中的面条,似乎碗里是什么难得的山珍海味。 老僧吸了口气,沉声道:“开吃。” 一老一少两个僧人抄起筷子,下筷不停。 片刻之后,两人打了个饱嗝,满意的放下手中的筷子。 此时朝清秋才刚刚吃了几口而已。 老僧笑了笑,“公子不用急,咱们师徒这都是练出来的本事。” 朝清秋放下筷子,“难道大师是佛门的苦行一派” 传说佛门苦行一派,讲究的就是远离尘世,辛苦修行,一身修为皆是从苦难中来。 不是不能过的更好些,只是唯有艰苦修行,才能砥砺佛法。 对面的两人僧人一愣。 少年僧人问道:“师父,啥叫苦行一派” 老僧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用词,“就是些吃饱了没事做,偏偏要自己找些事情做的家伙觉得平平稳稳的太安生,变着法子的想要找些事情做。” 他又看向朝清秋,“公子猜错了,我们师徒可不是什么苦行一脉,只不过是这山上的伙食实在是差了些,只能将就一下。有些吃食就不错了,倒是让公子见笑了。” 朝清秋笑道:“那是在下误会了,我这次来是按照家师所说,来寻戒空大师,不知他如今可在寺中。” 老僧目光一变,仔细打量起朝清秋,“有些意思,是陈寅那个小家伙让你来的他如今过的如何” “我家先生如今还好,吃的了肉,喝得了酒。前辈就是戒空大师” 老和尚捻了捻胡须,“贫僧不是戒空,你在此处也找不到戒空。” 他叹了口气,言语之间有些感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陈寅这个祸害竟然还活着。” “世人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果然还是有道理的。_o_” 朝清秋没言语。 想到东都城中的那些书院院长,每次提起自家先生时都是咬牙切齿,老僧这个态度似乎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 他有时候真的有些好奇,他那个先生少年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到底一个人要做下多少事情,才能与这么多人物结下仇怨 这些人中有锱铢必较之人不假,可也有心胸开阔之人。 老僧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没有怒色,满意的点了点头。 一看就是陈寅的弟子,不然换了别人的弟子,被人这般说自家的先生,不拼命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不过陈寅的弟子嘛,早就应当知道自家先生是个什么样子。 小和尚怯生生的问道:“师父,咱们寺庙里不是一直只有咱们两个人吗哪里来的戒空大师” 此时他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与面对那些贼人时的狠辣判若两人。 老僧笑了笑,见另外两人都是一脸聆听状,他故意压低声音咳嗽了几声。 “说起来,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过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去给我倒碗水来,我慢慢说给你们听。” 小和尚听话的给老僧倒了碗水。 老和尚盯着水碗,目光深沉,“佛观一捧水,四万八千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当中的道理你们可懂” 两人都。 是摇了摇头。 老僧反倒是欣慰的点了点头,“不懂就对了,我也不懂,不然我如今岂不是早就立地成佛了” “佛家就是这些虚的东西太多了些,不过说到底还是好道理嘛,终归是教人向善,至于有些人把经念歪了,不论如何也怪不到道理上嘛。” 朝清秋一愣,老和尚真是语出惊人,他还是第一次听一个佛家弟子如此议论自家学问。 小和尚倒是见怪不怪,毕竟平日里自家师父的古怪言论,比这只多不少。 老僧笑道:“方才这位朝公子口中的戒空,其实是你的师叔,只不过他在我当年将你抱回来之前,已经早早的离开了咱们这座寺庙。” 小和尚挠了挠头,他虽然跟着老和尚已经有了些年头,可寺庙里的事情,老人从来都不会刻意提及。 用老人的话来说,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如今再提及又有何必要 世上的事本就是随缘而已,更何况他们是出家之人,更加应当能看开些。 “我和你师叔自小就在这寺庙里长大,至于来历,也和你一般都是被师父从山下捡来的。后来你师祖去世之后,这山上就剩下我和你师叔相依为命。” “只不过年轻人嘛,有几个愿意就这么青灯古佛的过一生我和你师叔自然也不例外,当时山下正是乱世,豪强杀人盈野,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飘零。” “尤其是这东南之地,山下的死人甚至要比活人更多些。” 朝清秋点了点头,当年东南之地的乱象他也曾听说过,只不过没想到会有老僧说的这般夸张。 如今想来,世上事,终归是要比书上写对的更加残酷不少。 “我们自小在山上长大,要下山不难,可下山之后,倒是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此时,我们遇到一对同样是来东南之地游玩的师兄弟。” 他指了指朝清秋,“这对师兄弟,就是你的先生和师叔。” “那时候你先生年纪最小,比我要小上个几岁。” 朝清秋神色一变。_o_ 老僧笑了笑,知道他为何如此,只是没有等到朝清秋提问,他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家先生想必看来还是十分年轻对不对完全不像是和我差了几岁”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他的疑惑所在。 既然他们年纪所差不大,为何老僧会苍老至此而且他推测多半是老僧这边出了问题,毕竟,从有间客栈的老板娘的年纪来看,自家先生的年岁其实才应该是正常的。 小和尚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所以此时也是一脸紧张。 “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其实和这个故事也有关系,你们继续听下去就会得到答案。” “如果你们常年住在山上,有朝一日忽然下得山来,入目皆是山河破败。而你们又想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你们会如何选择” 两人都是稍稍沉默片刻。 小和尚开口道:“在山下广施佛法,治病救人” 老僧笑了笑,“这么多年我教你的事情都被你忘到脑后去了,不过也怪不得你,少年人嘛,总是会把事情想的简单一些。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救世的英雄,以为只凭一己之力,多做些事情,就能改变这个世道。” “只是医术啊,救不了这个世道。” 朝清秋忽然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家先生为何要我来这东南之地寻戒空大师了。” “医术不能救世,那唯一有些作用的,就只有文字与刀锋。可文字的力量,对乱世之中一个无权无钱的寻常人来说,甚至不如医术更加有用,所以乱世之中想要做些事情,唯有握住刀锋。” 老僧点了点头,“是啊,看来陈寅收了个好弟子,能在你这个岁数就想明白这件事真的是不容易。最少,要。 比我和当年的你师父强上不少。” “当初我们少年天真,以为只要各自尽力,即便不能力挽狂澜,可最少也该能让这个世道更好些的。只是我师兄和你师叔想的却和我们两个不同。” “我师兄想的就是你方才说的意思,乱世之中持刀锋者,才有说话的资格,孤身一人,即便武勇修为再高深,也对抗不了世上的强权。” “所以,他参了军。”” “在战场上凭借着一身佛门神通和悍不畏死,很快就在义军之中打出了名头。” “而你师叔,一直不喜欢被人管束,所以他一直都逍遥在江湖之间,收服了不少江湖人,专门做些除暴安良的侠义之事。” “至于我和你先生,当时我们还年轻的很,又各自在师兄的护佑之下,与师兄们不同,心思天真,所以我们倒是没有卷入这些江湖,战场的纷争之中,只是走街串巷,为那些困苦不堪的百姓送些吃食,治些伤寒之类的小病。” 老僧忽然顿住,停下喝了口茶水。 他沉默片刻,“如果事情只是到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那也是件好事,只是世上事,从来都是事与愿违,只不过如今想来,其实一切早就在我们各自选择道路之时有了定数。” 他笑了笑,“你们可知后来出了何事” 小和尚经历的事情不多,自然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因果。 朝清秋却是沉默片刻,“只怕殊途同归。” 老僧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世上事 世上美好的故事,未必都会有个好的结局。 就像不是每一个好人都能安稳终老。 世上事,总归要比书上事,更像是故事。 书上的故事很多,荡气回肠,可歌可泣。 有富家小姐不离不弃,一心只求真心,苦守寒窑多年,最终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 家道中落的落魄书生,排除千难万险,寒窗苦读,终于一朝金榜题名,重新振作了门楣。 落魄江湖的游侠儿,整日混迹在陋巷街上,可奇遇连连,最终习得绝世神功,成为一代名镇江湖的大侠。 书上事,好像不论前路如何曲折,终究会是有个好人有好报。 书到最后,总是免不了一个阖家欢喜的大团圆结局。 只是世上事,终究不是书上事。 富家小姐可能早就背弃了当年的山盟海誓,转身另寻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子。 也可能她初心未变,苦守多年,岁与日驰,人老珠黄,一番心血等来了那个青梅竹马荣归故里的心上人,然后便只做了十余日的夫妻。 家道中落的落魄书生,可能一辈子屡试不第,一生奔波在考场之间,整日困于柴米油盐,一身书生气,满腔热血,早就在家长里短之中逐渐消磨。 至于混迹江湖的浪荡子,什么绝世武功,什么威震一方,什么行侠仗义。 可能只是在一次小酒馆中的大醉,做了一场大梦罢了。 一朝醒来,可能就死在了陋巷里。 庙里,老僧还在给他们讲着那些不见于书上的世上事。 “当年我师兄想的是联合东南的义军做些事情,当时东南的义军人数不少,可大半都是散兵游勇。 过程很顺利,这些人也未必没有存了让他当出头鸟的心思,毕竟当时他们的对手,既有已经被北方的秦国打的大败的朝廷,还有进了东南之地,正准备出手的秦人。jjbr> 而人一旦多了,别有心思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一个人越发登高,有些事情凭他一人自然也就难以约束。一个好的初心,有时未必能换来一个好的结果。” “后来那些义军之中出了件事情,算是将事情推到了极致。” 他看向两人,“你们说,所谓的大义与小节,哪个更重一些” 小和尚又摇了摇头,而老僧本就不指望他回答。无错更新 朝清秋道:“前辈何意” 老僧笑道:“若是杀一人能救千人,你救是不救若是杀千人而救一人,你杀是不杀” 两人沉默无言,这个问题好像从来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那些义军的组成杂乱不齐,最后竟然做出了屠村领功的龌龊事。 而做出此事的几人更是当时义军之中的重要将领。不只是骁勇出众,更是曾为义军立下汗马功劳。那些加入其中的义军首领们更是放下话来,如果我师兄处置了那些人,他们就要退出义军。” “如果是你们,该如何” 小和尚一脸为难,“好像如何做都不好,确实让人左右为难。” 老僧点了点头,“所以说你最像当时的我,别说我当时没有答案,即便是如今要我回到当时,我依旧不知道当时该如何选。” “就像是明明已经做出了决断,却总会在心中想着,若是我当初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会不会是一个更好的结果。” 朝清秋笑道:“其实在晚辈看来,这种事不论怎么选都好,只要选好之后不后悔就是了。 只不过世上的事情,总是说起来轻巧,做起来要难上不少,当局之人,只要做出选择,不论嘴上怎么逞强,心中只怕多少也是会有些后悔的。” 老僧点了点头,“这便是世上之事最让人无奈之处,最难求的就是一个问心无愧。有些时候。 ,一些事情,即便我们自以为已经问心无愧,可人就是人,扪心自问,心中有鬼。” “当初我们师兄弟自幼在山上修行,不曾见过什么天下人杰,后来下山之后也算是长了不少见识。可在我看来,我那个师兄不论是人才还是修为,放在哪里都是一等一的人杰。” “只不过这世上越是聪明之人,越是容易作茧自缚。” 朝清秋点了点头,“相必那位前辈是选了大义了。” “不错,我师兄确实是选了大义,饶了那些人,只是,他虽然做出了决断,可有些人却不像他这般想。” 他指了指朝清秋,“比如你师叔。” “那时候他已经在东南的江湖上纠结了不少人马,只不过他们这些人与义军不同,无事之时分散在四方,有事之时啸聚而起。” “而那次他显然也是听说了这件事,纠结了不少高手,深夜闯入义军之中,取走了那些人的人头。_o_” 朝清秋忽然道:“难道前辈的师兄没有察觉” 按老僧的意思来看,他师兄的武道修为必然极高,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在营地之中不可能毫无察觉。 老僧笑了笑,“自然是有察觉的,只是察觉又能如何这种事哪里说的清谁对谁错既然说不清楚,难道要和昔日的好友拔刀相向不成 更何况他本就对心中所做的选择心怀疑虑,不知自己做的选择是不是正确。” 朝清秋点了点头,“前辈说的有道理,只是想必事情应该还没结束” “自然没有结束,如果这么容易就结束,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他摸了摸身上的僧袍,“我师兄自然是不打算追究的,只是那些加入的义军首领却不会就这么将事情简单放过。 所以说人心难测就在此处,这些人之中自然有包藏祸心,想着借此机会把我师兄从首领的位置上赶下来,自己走上高位的人。 可也有当初是一心为了东南的百姓才加入其中的义军首领,心中所想的也不是为了私利。如今遇到这种事,他们自然是不能忍的。无论如何都想要个说法,想要裹挟着我师兄做出个选择。” 小和尚听到此处低宣了声佛号,“想必当初师叔一定进退两难。” 老僧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当时东南的朝廷在外面节节败退,在内不断镇压义军,义军虽然悍不畏死,可终究人数少了些。我师兄实在不愿在这个时候和他们翻脸,也就只能将事情一拖再拖。 不想这些人后来竟然直接纠结了人马,去找你师叔他们的麻烦,端了几个他们的聚集之地,杀了不少人。 江湖中人,行刺暗杀还好,真刀真枪的对上那些疆场上的厮杀汉,无论如何是占不到便宜的,一连几个聚集之地被屠戮,自然也就惊动了你师叔。” “听说当时你师叔正在城外找一样东西,而找那样东西也是他来东南的目的之一。” 朝清秋神色一动,忽然想起当初在东都时谢姑娘和他说过的一番话。想必他他师叔这次来东南多半和谢姑娘有关。 “你师叔是什么人,即便你入门的晚,没有见过,也应该听过些他的传闻。他可不是个能够忍气吞声,打掉了牙吞进肚子里的人。 所以在他得到消息后不久,就一人一剑去到了义军的军营之中。” “当时我和你先生刚刚得到消息,便也跟着赶了过去。那时我和你先生的修为虽然也算是不差,当时义军之中有不少人不在,可一眼望去,营地之中最少也有数千人。” “即便是我们平素自诩胆大包天,见到这个阵仗也是有些手脚发软。” “只有你师叔,哪怕是一人独对千人,依旧是孤身而立,面不改色。” 朝清秋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好友之间拔剑相向。” 他。 如今的境遇与当年的两人又何其相似,只要有朝一日他打算复建燕国,难免要和那些在东都城中结识的好友拔刀相向。 凡是争斗,必有人死伤,更何况,战场之上,也容不得他们手下留情。 到时候不论是他也好,还是那些故人也好,只怕动起手来,谁都不会留情。 小义之上,总有大义高悬。 “是啊,即便我师兄知道了是这些人先去寻仇,却也不得不挺身而出,挡在那些人身前。 你说可笑不可笑,当时我只觉是我师兄不分黑白,只是如今看来,当时他已经走到了那一步,要他放弃他自然是不甘心的。” 僧人叹了口气,“所以两人之间其实是免不了一战的。不过两人的这场对决倒也是快的很。” 忽然之间他双眸之中变的神采奕奕,“在那一战之前,我一直以为即便我师兄算不上年轻一辈最强的高手,可也算的上的是难得的人物了。无错首发只是我没想到你师叔这个平日里看着像个洒鬼一样的文文弱弱的读书人竟然会那么强。” “强到两人对决他只出了一剑,一剑破金身。 接着便是持剑入义军之中,斩落了那些动手的义军首领的头颅。” “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得那道剑光。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曾见过那么意气纵横的剑光。” “杀人闹市中,脱身白刃里。” “我也再也不曾见过像你师叔那样洒脱的剑客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此生谁人无憾事 天光日暖,杯寒茶冷。 朝清秋拢了拢身上的长衫,抬手轻叩桌上的茶杯。 他之前已经从往日里遇到的那些人口中,听到过不少那个从未谋面的师叔的消息。 他早就猜测这个师叔厉害的很,只是没想到会这般厉害。 按理说当时他师叔的年纪应当和他先生相差不大。 对面老僧口中的师兄他虽然也不曾见过,可从小和尚今日出手来看,想必武道修为也不弱,必然是个修为极深的高手。 而佛门金身又是出了名的牢固。 一剑破金身。 足以说明他那个师叔一剑的斤两。 良久之后,朝清秋这才开口:「没想到我这个师叔如此厉害。」 老僧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没动手之前我也以为他只是个懂得些剑术的酒鬼,和你先生一样是个花架子。可动手之后,这辈子只怕我再也见不到能在他之上的剑术了。」 老僧似乎想到些事情,脸上带上些笑意。 「虽然不知道你先生如今的修为如何,可能教出你这个弟子,想必他如今的修为不差了,不过当年他可就是个花架子,偏偏还爱惹是生非,给你师叔招惹了不少是非。 后来和你先生通信时还听说你师叔后来也曾和如今的天下第一剑客楚难归有一战,可惜我无缘一见。后来又听说他突然失踪了,真是可惜。」 朝清秋忽然道:「大师和我家先生还有通信」 老僧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缅怀的神色,「你家先生最初回到北方的那几年是有的,只是后来你师叔出了事情,你先生日渐消沉,我们之间的通信也就少了不少。」 「所以见到你,我其实还是有些高兴的,既然他已经开始收徒,多半是已经走出了当初的事情。我这个老朋友自然是为他高兴的。」 「师父,那我师叔后来如何了」小和尚突然问道。 少年稚嫩,总觉的这些事情,他那个师叔其实也没有做错什么。 老僧瞥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你可知我为何一直不和你讲起你师叔的事情因为这和你也有莫大的关系。」 小和尚一头雾水,显然想不到自己和师叔有什么关系。 老僧叹息道:「当日你师叔被陈无意一剑打败,其实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不小的心结,只是他所谋求的本就不只在武学之上,所以尚且能够勉强将心结压制下去。 而陈无意等人斩杀那些义军首领,也是让他的义军元气大伤。不过好他在义军之中的威望极大,所以也能勉强稳住局势。只不过和陈寅他们师兄弟的关系算是彻底破裂了。 在那之后,我们双方再也没有见过面。」 朝清秋道:「看来义军最后还是败了。」 老僧点了点头,「自然是败了,不然如今此处也就不会是秦人的天下。 当年我师兄带领的义军规模不算小,只是义军嘛,都是揭竿而起的寻常百姓,最多是有些武艺的江湖人,终归比不得那些如狼似虎的秦军。 加上当时东南的朝廷昏庸,不去对抗秦人,反倒是先来镇压义军,说是什么攘内必先安外。 内外联合绞杀之下,我师兄终究是独力难支。最后落得一场大败。 那场战斗之惨烈,事到如今,每每回想起来,都依旧会让我心有余悸。」 小和尚道:「所以,师叔已经不在人世」 老僧摇了摇头,「如果不在人世反倒是还好些,可他偏偏没有死。」 小和尚一愣。 「当时兵凶势危,我和陈寅得到消息,赶到那里之时已经有些晚了。 累累尸骨,满城血色。」 「一城之中,求死之人,死了。求活之人,也死了。唯独你师叔剩下了口气,被那些义军死死压在身下,被赶去的陈无意救了下来。」 「也不知该说他是幸运还是不幸。」 小和尚不解道:「活下来怎么就是不幸运了」 「幸或者不幸,自然因人而论,对有些人来说,能活着自然是幸事,可对你师叔来说,没了他的愿望,活着和死了,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你现在年纪还小,这些道理还未必明白,只是以后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朝清秋暗暗点头,对有些人来说,总有些东西,高过生命。 「后来啊,没了义军,失了东南之地,你师叔一蹶不振,再也没了心气。一身修为不进反退,整日里浑浑噩噩,再也没了当年的纵横意气。」 朝清秋忽然明白了陈寅要他来东南找此人的缘由,想必此人后来必然是重新振作了。 心事重重,一身理想破碎去,却依旧能够不断突破境界,想来这就是陈寅要他来的缘由。 老僧看了朝清秋一眼,见他一脸恍然之色,又看了眼依旧懵懵懂懂的自家弟子,无奈的叹了口气,在看来以后和陈寅那小子能不见面还是不见面好了,不然只怕免不了要被他嘲讽一番。 「你猜的不错,我师兄后来确实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只不过,他是如何想通的,直到如今我也想不明白。只记得一个早上他在门外打坐,忽然就跑进来和我说领悟到了一个佛理。」 「第二日,晨光之中,他的修为境界一升再升。甚至要比原来都强上了不少。」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看破了心魔。」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也知道有此问题是心魔所致,只是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古往今来,各种道理倒是不少,可最难的却是看破心魔,道理人人都会讲,可旁人的事落到自家身上的事,总归有些不同。 小和尚挠了挠头,低声道:「可是师父,这和我到底有啥关系」 老僧垂首低眉,「因为你当初就是我从那处战场上捡回来的。」 「是除了我那个师兄之外,唯一的幸存之人。」 接下来几日,朝清秋都住在小庙里。 虽然不曾找到那个戒空大师,可他毕竟已经到了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他就安心在这里住了下来。 今日他正准备去外面晒晒太阳,却发现小和尚正坐在小庙里的太阳下,正在那里盯着太阳发呆。 朝清秋走到小和尚身侧坐下,「还是想不明白」 从他来这的这几日就见到小和尚一直有些精神恍惚,朝清秋知道他为何如此,多半是在为他的身世在发愁。 原本以为自己是个无家无业的可怜人,可一朝之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世其实大有出处,甚至还和将他养大的师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也难怪他此时会想不通,不说他一个自小长在山上,不经世事的少年人,就算是朝清秋如今在世俗之中打了几个滚,换了是他只怕也要想些日子。 小和尚挠了挠头,「也不是想不明白,只是这几日一闲下来就会想我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想如果当初他们没有死在那一战里,我的人生会如何。」 「如今我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朝清秋沉默无言,只是听着小和尚在那里低声言语。 小和尚抬着头,看着天上的骄阳,今日的日光有些耀眼,照在他脸上,眨眼之间就将眼角流出的水渍篜干掉了。 「我自小跟着师父长大,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偶然见到那些上山情愿的香客时,也会问为何别人都有父母,而独独我没有难道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所以佛祖才要惩罚我」 「那时候师父总是不会正面回答我,喜欢顾左右而言他。后来我长大了一些,也就不再问这些事了,如今知道了事情真相,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所以心中其实没有那么介怀,只是有些事,以为能够忘掉,只是不经意之间,又会想起几分。」 朝清秋沉默片刻,笑了笑,「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小和尚一愣,只是还是很快点了点头,「好」。 朝清秋缓缓道:「在北方之地,有个自小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生在富贵之家,长在雄兵尚武的北方,却偏偏喜欢附庸风雅,不习祖传的弓马之术,只喜欢读些圣人诗书。你觉得如何小和尚不知他为何要讲这个故事,「人各有志,不习弓马也未必有什么错」 朝清秋笑道:「对旁人来说自然美没什么错,可对他来说却不同。生在富贵之家,也要有护的住这份身家的能力才是。」 「可惜他当时不明白这个道理,后来他家中闯入了一些强盗,杀了他的亲人,抢了他家产,而他只能在一旁干看着,甚至懦弱而逃。只是他又能怎么办后悔吗只怕他后悔的想要连心肝都呕出来。」 「只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小和尚见他有些伤感。 朝清秋倒是洒脱,「所以啊,有些事情,想的再多也没有用处,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接着走下去就是了。毕竟,此生谁人无憾事」 小和尚如有所悟。 老僧站在门口已经许久,一字不差的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他只是低声重复了一句,「此生谁人无憾事。」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七十八章此生谁人无憾事阅读 第三百七十九章 赴西南 小庙里,晒了一个时辰太阳的朝清秋,伸了个懒腰。 住在小庙里这几日,他难得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自从当日燕都被破,他从燕都奔逃而出出,细细想来,其实也没有多少日子。 只是一直奔波,往来不休,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停歇过。 事情多些,就显的日子长了些。 身体放空不难,难的是要心也放空。 人心与肉身,往往总有一处不得闲。 「朝大哥,吃饭了。」 小和尚在庙里喊了一声。 他赶紧起身跑回到院子里。 一老一少两个僧人已经端坐在小桌前,双手扶在桌子上,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素面,似乎眼前的素面就是天下间最好的美食,总也吃不够。 朝清秋很喜欢他们对吃饭的态度,这个世上大事是有的,只不过在这对师徒看来,天大地大,也比不过吃饭最大。 老僧见朝清秋入坐,连忙拿起竹筷,「快吃,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对师徒下筷如飞,半盏茶之后,已经停下筷子看着朝清秋。 朝清秋正挑了一筷子面放入嘴中,抬头就见到对面的师徒正目光灼灼的望着他。 好在这些日子他已经有了不少经验,心中波澜不惊,只是稍稍低头,继续吃面。 「玄平,为师前几日要你背的佛法如何了」 小和尚挠了挠头,「记住了,又忘记了。」 老僧点了点头,一脸欣慰,「不错,不错,佛法这种东西,只要知道大意就好,不用理那些繁文缛节,你有佛性,就不需死记硬背。 咱们僧人求的是佛法嘛,万般事情不可强求。就像吃饭一样,不能因为咱们吃的快些就让人家也吃的快些,你说是不是」 朝清秋笑了笑,不以为意。 碗中的素面很快就被他吞入肚中,他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 「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老僧见他吃完,突然板起脸来道。 朝清秋一愣,这还是他除了当日讲述旧事外,第一次见到老僧这么严肃。 老僧继续道:「你这次来寻我师兄的目的,我猜也猜的到,你之前经历过何种事情,我也不问。出家人嘛,四大皆空,就算你是什么亡国太子,什么落败的将军,也不干我这个老和尚的事情。」 朝清秋神色一动。 老人笑道:「佛家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自然是愿意出手相助的,只不过这件事我却是帮不上你什么,心病还要心药医,你还是要找到我师兄才行。」 「难道前辈知道戒空大师的去处」 老僧点了点头,「虽说当时我师兄走的蹊跷,可他在世上毕竟只有我这个师弟,所以前些年,他倒是给我来过几封书信。」 「信上说他如今在西南之地,施粥行医,也算是弥补他当年造成的杀孽。」 朝清秋点了点头,「看来,我还要去西南一行了。」 见事情说完,老僧立刻破功,堆起笑脸,「我可不是因为咱们这多了你这张嘴吃饭才赶你走的。」 朝清秋一笑,「晚辈不敢如此想。」 老僧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这小家伙,心性不错,也聪明,只是性子实在是太沉稳了些,我实在想不明白,当初那么跳脱的陈寅,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弟子。」 朝清秋拢了拢袖子,沉默片刻,「如今前辈见到我先生如今的样子,只怕就不会如此说了。」 老僧点了点头,「是啊,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人能停留在原地,所以每到了老年之时,才会格外怀念少年时。」 朝清秋忽然道:「当日前辈说自己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与当年的旧事有关。可前几日却不曾提及,如果他日我回到东都,我家先生问起来,不知我该如何作答。」 老僧一笑,「年轻人就是滑头,这些事情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你既然问起了,我和你说说就是了。」 「天下修行之人的起源,想必你家先生已经和你说过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 老僧笑道:「不论是儒家也好,武夫也好,甚至是我们佛门,说到底最后也不过是要靠拳头说话。儒家是先讲道理,道理不通,君子佩剑。而我们佛家,既有菩萨低眉,又有金刚怒目。」 「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算不得事情,至少算不得什么大事情,尤其是在如今的乱世里。 所以从当初圣人开创武道境界一来,就有人不断在想一件事情,如何跨越境界。」 小和尚道:「跨越境界不是只要勤勉修炼就好吗」 朝清秋则是道:「前辈的意思是越境。」 老僧点了点头,他先是回答了小和尚的问题。 「想要跨越境界哪里有这么简单,你天资不差,加上如今还年少,自然不知其中的苦处。要知道一个人即便天资再高,只要不是高过圣人,终归是会有个瓶颈的,天资越高之人,达到这个瓶颈就越早。」 「一个年纪轻轻的武道天才,早早的就站在了自身武道的瓶颈,能看到更高处的风光,可偏偏不能更进一步,只能站在原地,等着身后那些资质不如他的人,靠着水磨功夫慢慢赶上,年复一年,可望不可至,只能远远的眺望高处,你说,他们心思会如何」 朝清秋也是叹了口气,老僧说的有道理,那些真正放不下的人,偏偏是那些世俗之中的天才,因为轻而易举的能人所不能,所以到了高处反倒是更不甘心。 老僧继续道:「所以这些不甘心的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聚集在一起,夜以继日的不断钻研,终于研究出了不少能够短暂提升修为境界的窍门。虽然是旁门左道,可确实能实打实的的短暂提升修为境界。」 「只是有所得就会有所失,能够获得力量,自然也就要有所失去。而这个代价,往往就是性命。后来这个法子不知从何处流传了出去,被各国拿来研究,反倒是成了战场上杀人的利器。」 朝清秋如有所悟,当初的燕军之中其实也类似功法,战事不利之时,便要将士用命,而这个用命,自然是真的用命。 老僧笑了笑,「我年轻之时,一直都在师兄的庇护之下,平日里练功,都是差不多就戛然而止,想着万事有师兄撑腰,万一真的出了事情,如果连师兄都扛不住,即便我练的再好又有什么用处」 「只是世上事,从来都是说不准的。后来师兄突然离去,我带着玄平在这里独自为生,偏偏事情就找上了门来。 是师兄当年的仇家,能和我师兄为仇敌的,武道修为自然不差,我自然不是对手。 原本想着死就死了,倒也是一了百了,没想到他们想要赶尽杀绝,连当时还在襁褓里的玄平都不肯放过,那我自然只能拼命,还好,我当年虽然时常偷懒,可还是记住了那个口诀。所以当年那一战虽然打的艰难,可还是被我赢了下来。」 老僧说的云淡风轻,朝清秋沉默不语。 一旁的小和尚早已泪流满面。 他想不到,自己竟然是害的师父如此苍老的罪魁祸首。 老僧笑着转头安慰道:「不碍事,都是师父当年练功时偷懒,才会有那日的结果,与你无关。」 朝清秋歉意道:「晚辈不该问的。」 老僧不在意,「世上真正的师徒宛如父子,哪里有父亲见着儿子死的道理」 朝清秋沉默无语,想到了他在东都的先生。 屋中烛火跳动,明灭不定。 …… 两日后,小庙外。 朝清秋打点好了行装,正准备去往西南。 即便不是去寻人,他还是想要去西南看看的,自小关在深宫之中,他早就想真正的去看看这个世道。 以他如今的身份,说不定哪天说死也就死了。 一大一小一对师徒在门口为他送行。 老僧笑道:「此去西南还是要小心些,东南不太平,西南也未必太平,我知道你本事不差,可行走江湖,该低调些还是要低调些。」 朝清秋点了点头,表示老人的话记下了。 小和尚上前道:「朝大哥,一路小心。」 朝清秋一笑,「不用担心,你朝大哥好歹也走过这么久的江湖了,那些江湖上的宵小,等闲伤不得你朝大哥。」 他转过身去,朝后摆了摆手,不再回头。 在他看来,人生其实不过一场场离别,总要站在渡口,送走一个个行人。 门口的师徒看着朝清秋离去,没有回到庙里,而是坐在门口的木栏上。 小和尚挠了挠头,问道:「师父,我觉得我可能一辈子都比不上朝大哥的,你会不会很失望」 老僧抬手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未必要事事都向强者看齐,你朝大哥很厉害,可在师父眼里你也不差。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去和人攀比谁更强些,而是能够真正的做自己。」 小和尚点了点头,「希望朝大哥这次安全无事。」 老僧笑了笑,看着朝清秋离去的方向。 「只怕这次西南要热闹咯,有间书院出来的人,可没有一个是安生的。」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七十九章赴西南阅读 第三百八十章 山道中 西南多高山,山高而崖陡。 林木高深,外人少至。 当初沈行介绍西南之时就曾和朝清秋笑言,西南之地自成一国,也算的上是另一种世外桃源。 即便是当年秦人千辛万苦翻山而过,最终打下了西南之地。可真正占据的也不过是那些建在平原盆地之上的大城。 被秦军打散的散兵游勇,更多的藏进了深山之中。秦人虽勇,可就像是蓄力满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虽有劲力却无处施展。 秦以骑军甲天下,可山中路窄,恰好是秦骑的最大克星。 秦人占领西南之后,进山剿匪不少,可次次也只能无功而返,偶尔小有斩获,攻破一处山上的山寨,只要不能将所有人剿灭,这些人便会换个地方,重建山寨。 虽是蝼蚁成群,却已经有了吞象之势。 迁延日久,说不定西南的秦军还真的会被他们咬死。 真论起来,西南的形势比起东南的形势,对秦人来说反倒是更要险峻几分,只不过西南相比东南更加封闭,所以秦军在此屡屡碰壁的消息始终没有流传出去。 这才没让秦骑无双的名头受到折损。 秦人战也不是,和也不是,只得扶持起了一个当地的傀儡,然后将大半秦军退出了西南之地。 松浪阵阵,杜鹃啼鸣。 初日照高林。 西南有古道,九曲盘旋如登山。 人踏其上,如步步登天。 相传这条古道是当年西南一位帝王所修,那位帝王耗尽半生之力,才修成了这条通往东南之地的古道。 虽然依旧艰险难行,可和当初东南彻底与世隔绝相比起来,已经算是有了极大的进步。 后来商业往来,与东南之地以及北方之地互通有无,也是多赖这条古道。 只是修建这条古道的那位帝王却没有落个什么好名声。 当初他力排众议,以举国之力修一路,自然是受到所有人的反对,哪怕是当时的太子殿下也不赞同。可他依旧我行我素,最后倾一国之力,花费数十年方成。 只是此路建成之后,一国之中,百姓已疲,有人率先揭竿而起,然后便是赢粮景从。 不过短短数年,原本强盛的一国便成了废墟,新国在旧国的废墟上建立而起,借着这条古道之便利,一时之间,发展的极为鼎盛。 而那个当初力排众议,不惜一切代价修好了这条路的帝王,最后被起义军逼着上吊而死在一处山丘上。 后人只给了他一个字。 谥号曰炀。 古《谥法》,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好大殆政曰炀,薄情寡义曰炀,离德荒国曰炀。 离心离德,千夫所指。 …… 古道上,一只车队正在缓缓而行。 都是拉货常用的马车,顶上无遮拦,车上载着不少沉重的大箱子。 最前面一辆马车上插着两杆旗子,一杆旗子上绣着一个镖字,另一杆旗子上绣着振威二字。 每辆马车上都有几个穿着后背刺有振威二字短袍的年轻人,各带刀剑,孔武有力。 此时这些人的神情都极为轻松,因为此地离着回家已经不远了。 他们来自西南临城的振威镖局,押镖护镖,常年走在这条古道上。 虽说对这条道路熟悉的很,可镖局这种生意,本就是常年把脑袋别在腰上。尤其是在西南这种路途危险,王法衰微的地方。 若是被人抢了,随便抛尸一处,即便是用心寻找,只怕也要很多年才能发现。 西南多匪盗,半点不必东南少。 说不定何时就要搭上这条性命,所以他们每次走镖其实都是游走在鬼门关上。 只不过也正因如此,走镖相比起其他行当,利益极大,一次走镖,便能当的起庄稼地里一年的收成。 有家有业的人是为了生计糊口,至于那些无家无业的年轻人更多的是想要去外面见见世面,想要看看这座天下西南之外的广阔天地。 其中一辆马车上,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歪带着帽子,看向一旁那个从半路「捡来」的江湖客。 「朝兄弟,你看咱们这东南之地如何」 那个半路被他们捡来的江湖客,自然是刚刚赶来西南的朝清秋。 如今他将青衫退去,换上了一身和这些人类似的短袍。 西南气候闷热,不时便有雷雨天气,他来西南虽然时日不久,对这一点倒是深有体会。 「古木丰茂,确实是难得的好地方。」 他身侧的年轻人叫赵欢,是个自小在振威镖局长大的趟子手,也是这些年才得了跟随车队走镖的资格。 满打满算,这也不过是他第三次出门。 听了朝清秋的回答,赵欢满脸得意,「那是自然,咱们西南之地,旁的不多,可这山水草木可是不少。随便从地上捡块石头,说不定都有几百年的历史。」 「小欢,老实些。让镖头看到了,又要说你不稳重,如今你小子和杏儿的事情八字还没一瞥,这次出来也算是老镖头对你的考验,要是弄砸了,我看你小子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与两人同车的还有一个中年汉子,四十余岁,满脸风霜粗粝,佝偻着腰身。 赵欢赶紧看了眼坐在头辆马车上,正抽着旱烟,盯着前方的老镖头。 他低声道:「陈叔,你就知道吓唬我,我可是你看着长起来的,在朝兄弟面前,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中年人叫陈俊,也是自小从振威镖局里长起来的人物。是跟老镖头从小光屁股的交情,振威镖局,也是他和老镖头一拳一脚,一起打出来的天下。 他在镖局之中的地位只在老镖头之下。 陈俊撇了撇嘴,「你小子要什么面子如今早早敲定你和小杏儿的婚事才是最要紧的事情,我要是你小子,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到外面乱跑,趁着老镖头出门的这些日子,早早的把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就算他看你小子不顺眼,还不是要捏着鼻子把你认下来」 提到喜欢的姑娘,赵欢面色通红,「陈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和小杏清白的很,我们不是那种人,再说,就算我想,小杏也不答应不是」 「更何况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区区困在西南之地。」 赵欢一脸意气昂扬,只是紧绷的双手还是出卖了他。 原本只是想要调侃他一下的陈俊一脸古怪。 低声道:「平常一起出去,也不见你和那些年轻的小子一起去找姑娘,难道你小子年纪轻轻的,就不行了」 赵欢怒道:「我这是为小杏守身如玉。」 拍了拍他的肩膀,陈俊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咱们镖局除了我还有谁配的上小杏,如今老镖头只是假装不同意,想要看看我的诚意。这我都知道。」 接着,这个上一刻还嘴硬的年轻人跳下马车,一路小跑到最前面的马车上,挤在老镖头身前,堆着笑脸献殷勤。 陈俊笑道:「要朝兄弟看笑话了。」 朝清秋笑着摇了摇头,「陈叔和小欢的感情真是不差。」 也只有双方有真感情,才不至于因为几句调侃而让双方翻脸。 「那是自然,小欢这孩子自小就命苦,当初他爹娘都是这振威镖局里的镖师,有一次遇到山上的贼人拦道,虽然最后将那伙贼人打退了,可他父母死在了那一战之中。 当时这小子孩还小,家中又没了旁人,刚好我无妻无子,就把他收养了下来,这么多年下来,就算不是真父子,可也相差不多了。」 朝清秋问道:「那如今陈叔可曾成亲」 陈俊一笑,「成亲,成什么亲。我们这种跑江湖的人,尤其是做镖师这个行当,说不定哪天就死在了外面,到时候留下孤儿寡母的,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当然,这只是我自己这般想罢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世道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汉子擦了擦手掌,「听说朝兄弟是来咱们西南寻人的,可有方向」 「不曾,只知道那人如今在西南之地做些赈济救人的事,至于具体在何地,如今我也没有具体的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精华书阁进行查看 「如此看来无异大海捞针,不如朝兄弟先和我们一起回振威镖局,到时候也可以慢慢探查。」 朝清秋考虑片刻,点了点头。 如今他初到西南,人生地不熟,也只能缓缓图之。 陈俊有意无意的撇了一眼他腰间的两把长剑。 「看来朝兄弟也是个习武之人,不知修为如何」 朝清秋一笑,「天资太差,苦练多年,也只练出个二品武夫,至于带着这两把剑,都是防身之用,来之前听人说这西南之地有些不太平。」 汉子点了点头,「出门在外,小心些总是没错的,即便像我们这种老江湖,有时候都免不了要被鹰啄了眼,你们年轻人确实该小心些。」 朝清秋笑了笑。 一间镖局之中,仅次于老镖头的人为何和他出现在同一辆马车上 自然不会是出于巧合。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常年混迹江湖的江湖人都知道这个老理。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八十章山道中阅读 第三百八十一章 遇匪 古道上,赵欢已经重新爬上了朝清秋所在的马车。 见赵欢回来,陈俊起身下车,去探查后面马车的情况。 车马碌碌不得闲。 乱世里,想要活下去,总归是要比盛世里难上一些。 「朝兄弟,你别怪陈叔。他盯着你既是为了镖局好,也是为了你好。有他盯着,万一日后出了什么事情,也决计怪不到你身上。」 朝清秋笑了笑,「之前还真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都知道。」 眉目粗粝却又神采奕奕的年轻人耸了耸肩,「那是自然,我自小在镖局长大,虽然才跟着出镖没有几次,可这当中的门道我都熟的很,只不过一路上有老镖头和陈叔做主,才显得我没那么突出罢了。 且不说这一路上的地形地势,就算是一路上遇到官差和山贼如何切口,这些我都熟稔的很。」 「没想到赵兄弟还是天赋异禀,对走镖之事如此有天赋。」 他原本以为以赵欢的性子听了夸赞会十分得意,不想他却是摇了摇头。 「我算什么天赋异禀,这些镖局里的人都能做到。这些东西都是之前镖局里的前辈用命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是每个人自小就要死死背下来的东西。而且每次出镖之前老镖头都会检查一二。背不熟的,都不会让跟镖出来。」 朝清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这个世道,想活着,真的不容易。」 赵欢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 他用力揉了揉面颊,「就算如此,大家还是很努力的活着嘛,毕竟人活着都要有个念想。 老镖头的念想大概是希望镖局能够越来越好,兄弟们都有口安稳饭吃。」 朝清秋笑道:「那你呢」 「我」年轻人满目憧憬,「我自然是希望以后能够和杏儿成亲,生个十个八个的娃娃,然后不论是接替老镖头也好,还是只做个镖师也好,都要将镖局发扬光大。」 朝清秋笑道:「志向远大,不错不错。」 赵欢一脸疑惑,「朝兄弟,你说的是不是反话我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志向也能说是志向远大当初我和陈叔他们说的时候,陈叔他们可是没少耻笑我。」 朝清秋笑道:「志向这种东西,那种眺望远方的固然是宏图大志,可想要抓住近在咫尺的幸福,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志向远大」 年轻人大笑,「朝兄弟说的有道理,日后那些混蛋们再嘲笑我之时我就用这个回他们。」 最前面马车上的老镖头听到笑声,转头望了眼正意气风发,自顾自大笑的年轻人。 他笑了笑,镖局之中都知道他对赵欢最是严格,可唯有爱之深,才会责之切。 在他看来,镖局之中,其实只有赵欢最像年轻时的自己。 「朝兄弟,你可知道这处是何地」 赵欢伸手指了指古道两侧。 左右两侧,各有山高入云霞。 一眼望去,满山翡翠入目来。 山高坡陡,倒是个埋伏潜藏的好地方。 朝清秋笑道:「不知。」 「此处名为指云岭,以山势高耸而得名。你看那两侧高入云霞的山峰,像不像一根根竖直而立的手指」 赵欢一边说着,一边比划。 朝清秋仔细打量了一眼,确实如赵欢所说,山峰指云霞,如开天幕。 「不错,确实像是五指。」 「不过这指云峰最出名的还不是地势,而是山上的龙虎寨。」 朝清秋一愣,「山贼」 赵欢摇了摇头,「说是山贼也不错,许多年前这里就被一伙人占了。为首的是一对兄弟,哥哥叫周龙,弟弟叫周虎,据说原本都是地里的庄稼汉,后来受够了官府的欺压,带着人从家乡反了出来,在这里占山为王。 这么多年稳扎稳打,不止吞并了原来山上的所有山寨,而且还时常在山下招兵买马,如今手下更是有了四个号称四大金刚的高手,在附近没人敢招惹他们。」 朝清秋笑道:「他们可曾为非作歹」 他如今虽然诸事缠身,可如果这些人真的为非作歹,既然被他碰到了,他少不得就要动手一番了。 赵欢却是摇了摇头,「他们厉害的就在此处,和寻常山贼不同,周家兄弟从来不下山劫掠百姓,被他们劫掠的都是富商大户,或者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对老百姓他们倒是客气的很。而且就算是那些为富不仁的富商,他们在劫掠之后,也会给他们留下些钱粮,周龙有句话倒是在山下流传颇广,据说是他亲口所说,他说他们做山贼也是无奈之举,即便是为了生计劫掠,也要给人家留下一线,不可赶尽杀绝。」 朝清秋点了点头,「看来还有些道义。」 「可不是嘛,老镖头说他和这周氏兄弟打过些交道,虽说双方立场不同,不过他对那周氏兄弟倒是赞赏的很。最少这么多年里,很少见到老镖头这么夸赞别人。」 朝清秋点了点头,「劫富济贫,已经足以称的上一句侠了。」 赵欢笑道:「也不知道何时能见一见这周氏兄弟。毕竟他们也算是咱们这附近的豪杰了。」 朝清秋忽然挑了挑眉,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眼。 「或许你不用等太久。」 赵欢一愣,正要问问他是什么意思。 前面的车队忽然响起人马的嘶吼声。 前后左右冲出几百个汉子,将他们的马车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两个中年汉子,一前一后。 前面的汉子着青袍,留着一副美须髯。 后面的汉子则是膀大腰圆,身着一身白色麻布短衣,一身肌肉鼓起,一看就是练家子。 在两人身后,跟着个青袍书生。 围住他们的汉子各执刀枪,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马车上的镖师就要各自抽刃而起,被老镖头拦了下来。 老镖头没有走下马车,而是在马车上笑呵呵的问道:「怎么两位当家的难道转了性子,想要将我振威镖局劫上一劫」 为首的青袍汉子自然是龙虎寨上的周龙。 周龙眯了眯眼,笑道:「老镖头知道的,咱们龙虎寨从来不做那种打家劫舍的勾当。只是这次你们押送的镖物我有些用处,我也是情非得已,还请老镖头成全一二。」 老镖头点了点头,「先礼后兵,周寨主真是个体面人。我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周龙摇了摇头,「咱们是正经的生意人,不是那些毛头山贼,只要老镖头将东西交出来,我自然会放你们过去,可要是不交出来,那就别怪我不讲咱们往日的情面。」 老镖头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镖局这行,失镖等于失命,你这是想要我们振威镖局的性命啊。」 周龙笑道,「老镖头只要和那个货主说是我龙虎寨劫了他的镖,让他只管寻来,我在龙虎寨里等他来。」 老镖头沉默片刻,转头朝着车上的镖师喊道:「让他们卸镖。」 赵欢这些年轻人闻言都有些不忿,他们人多又如何大不了拼命。做他们这一行的,本来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见众人握着兵器,一脸不忿,陈俊立刻吼了一声,「没听到老镖头的话,都给我让开,让他们卸镖。」 马车上的众人这才让开。 任由那些龙虎寨的贼人将车上的镖物拖走。 周龙见镖物已经拖走,朝着老镖头报了抱拳,「老镖头,得罪了,今日是我们兄弟的过错,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请罪。」 他摆了摆手,身侧的山贼们给振威镖局让出一条道路。 老镖头一言不发,催着马车径直离去。 朝清秋路过这些人时,多看了周家兄弟身后的那个读书人一眼。 那个读书人若有所感,回过头来朝着朝清秋微微一笑。 一个时辰之后,振威镖局的马车彻底远离了龙虎寨的地界。 马车缓缓而停,马车上的人都是一脸不忿。 老镖头咳嗽一声,「好了,都别沉着脸了。都说说怎么看」 「老镖头,要我说咱们就该和那些家伙拼命,都是胎生娘养的,就算他们人多势众,咱们就是死,也要崩下他们几颗牙来。」 此人言语一出,附和之声一片。 老镖头摇了摇头,「小欢,你怎么看」 此时赵欢已经冷静下来,他能被老镖头当做日后的接班之人,自然与那些只知道喊打喊啥的镖头不同。 「我觉的这其中只怕有问题。只怕他们的目标不是咱们。」 老镖头这才点了点头,「这就对喽,龙虎寨之前的名头并不差,而且和咱们的关系也不差,咱们从这里走镖,从来也不曾为难过。 可为何今日这般做派遇事多想想前因后果,不要整日里只想着喊打喊杀,只有明白了缘由,才能有的放矢。咱们是押镖护镖的镖局中人,不是只知厮杀的江湖人。」 众人只能听着老镖头的教导,即便有些人还是不忿,可也只能忍着。 赵欢发现朝清秋一直没有言语,只当他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朝清秋却是叹了口气,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故人。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八十一章遇匪阅读 第三百八十二章 青袍有计 通往指云峰的小道上,周龙一行带着抢来的镖物正缓缓登山。 车马在前,周氏兄弟和那个读书人在后。 “大哥,你对那些镖师也太客气了些,咱们本来就是山贼,抢就抢了,何必跟他们客气。岂不是白白要人看轻了平白弱了自己的威风。要我说,你平日里就是对他们太客气,倒是让人忘了咱们的本业。” 白袍的周虎在路上开始抱怨,在他看来那些镖局的人虽然有些本事,可就刚才那种情况,必然是不敢和他们闹起来的。 周龙和那个老镖头好言好语的“商量”实在是跌了他们龙虎寨的威风。 周龙看了他一眼,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面容逐渐绷紧,显露出一股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质。 周虎挠了挠头,后退几步,他知道自己多半是说错话了。 自家这个兄长,平日里万事都好商量,可一旦被触碰到身上的逆鳞,他可不会顾忌是不是亲兄弟。 汉子赶紧看向一旁的青袍书生。 书生会意,上前一步,将周虎让到身后。_o_ “大寨主不必生气,二寨主的说的也有些道理。今日我看镖局的老镖头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要难对付一些。 大寨主今日对他确实是有些太客气了,只怕等到他们到了安稳之处,会找到些蛛丝马迹。” 周龙这才收回盯着周虎的目光,稍稍思虑片刻。 此时日光正暖,林木苍苍。 “你说的也有道理,今日确实是我疏忽了。之前我一直都觉得振威镖局的这个老镖头不简单,所以总会下意识的对其客气几分,没想到今日反成拖累。” 周龙和周虎两兄弟性子完全相反。 周龙谨慎多疑,又有谋划之能,可以说龙虎寨从能在指云峰上站稳脚跟,到逐渐吞并其他山寨,大半都是周龙的功劳。 弱时拉的下脸面,恶时又放的开手脚,是这乱世之中要成大事的必要条件之一。 周虎则是暴躁易怒,虽有一身武勇,可对经营之事却一窍不通,如果当初龙虎寨是由他主持,只怕早早的已经被人灭了满门。jjbr> 一直以来,除了冲锋在前的事情,其实周虎很难在山寨的事情上帮忙。 倒是前些日子新来的这个青衫读书人,极得周龙赏识,这些日子所有谋划都是和此人一起商议后后才会行动,此人也能为他查漏补缺。 周龙道:“宋军师,你以为可有法子补救” 姓宋的读书人点了点头,“此事容易的很,振威镖局想要走镖,必然要从咱们这山下过,我听说那个老镖头家中有一女,待字闺中,而大寨主刚好有一子,如此想来,岂不是天作之合” 饶是周龙都是一愣,“你的意思是和振威镖局结亲” 书生笑道:“如果老镖头不答应和咱们结亲,那日后振威镖局从山下路过,就怨不得咱们刁难一二。即便振威镖局能找人求助,可能求助一两次,还能总是求助不成早晚会有失手的一日。那个老镖头是聪明人,这种事情肯定会想的明白。 可要是答应结亲,如今咱们刚刚抢了振威镖局的货,此时又和咱们结亲,振威镖局之中即便明面上没有什么大风波,可暗地里必然离心离德。 这当中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振威镖局与咱们结亲,必然会疏远他们和官府的关系。 所以对振威镖局来说,这应当是个两难之选。” 周龙点了点头,“确实是个好主意,此计一出,简直就是把振威镖局架在火炉上,我倒也想看老镖头如何选。” 他看向周虎,怒道:“早就要你多读些书,不要整日里想着打打杀杀,看看人家宋军师,再看看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省心” 周虎吞了吞口水,没敢言语。 平日里他最怕的就是这。 个大哥,尤其是他发起怒来。 周龙叹了口气,“这次要不是斗米教从后支持,我可不敢如此行事。宋军师以为这次斗米教要咱们拦截这些官家货物,意欲何为” 青袍书生笑了笑,“大寨主何必明知故问咱们不是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如今东南有变,黑衣教隐隐有独大之势,而黑衣教当初虽然是斗米教的分支,可如今势大如此,还会不会甘心居于人下 我猜是不会了,既然他们不甘心久居人下,那反噬斗米教只是时间问题,或早或晚而已。如今斗米教的掌教大人手段如何,大寨主也该清楚,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斗米教蛰伏多年,如今露出獠牙,自然是为了尽快解决西南之地,好与东南争锋。” 周龙叹了口气,“各方混战,只是苦了西南的百姓了。” 青袍书生一笑,“如此乱世,才是英雄显名之时。”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周龙其实没有那么关心所谓的百姓死活,龙虎寨的安稳与发展,对他来说才最重要。 他笑道:“计策是好计策,只是不知宋军师以为何人可去通知振威镖局” 黑袍书生指了指周虎,“二寨主最合适。” 周龙一愣,摇了摇头,“他就是个莽夫,要他去,原本能成的事情也要失败。” 周虎一脸不忿。 姓宋的书生笑了笑,“要二寨主去,就是因为二寨主足够盛气凌人。不然如何给那振威镖局火上浇油” 周龙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黑袍书生忽然想起方才在马车上盯着他看的那个年轻人,总觉得那个人有些似曾相识。 临城振威镖局门前。 镖师的家眷们正等在门前,算算日子,今日正是那些镖师们回返的日子,做镖局这一行的,最是重视守时。 说是何时回来就是何时回来,即便是晚了几个时辰,家人们都要担心不已。 按理说平日里他们这个时辰就该回来了,只是今日到了此时依旧没有见到那些镖师们的踪迹。 难免就让他们有些担心。 “娘,爹他们不会出事” 一个紫衣姑娘一脸焦急。 身旁的妇人拍了拍她的手,“没事,没事,放心。你爹是行走这么多年的老江湖了,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情,他们这次又是受了太守大人的委托,那些路上的人也会给些面子的,肯定不会有什么大事。” “你也老大不小了,这次回来,就给你和小欢准备婚事,早点安家,也让娘心里安稳些。” “娘。”少女低呼一声,羞红了脸。_o_ 她和赵欢两情相悦的事振威镖局里人尽皆知,只是老镖头一直不同意两人的婚事,觉得赵欢那小子如今还太过稚嫩,要多多历练一番。 毕竟,他虽然一直看好赵欢,甚至将他当做未来的接班之人,可自家姑娘的婚姻大事,不论如何小心仔细也不为过。 众人正聊着天,镖局的车队已经从外面返了回来。 与往常押镖回来后的兴奋不同,此时这些镖师脸上都是愁容满面,家眷们只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空空的马车,立刻就知道出了事情。 他们这次是去外面取镖,可如今马车空空,必然是丢掉了镖物。 家眷们赶紧迎了上去。 妇人也是连忙带着少女迎向老镖头。 “她爹,你们这是” 见到老镖头无恙,妇人的心放了下来,镖物没了虽然也是大事,可和性命比起来,其实又算不得什么大事。 老镖头只是摇了摇头,“回去再说。” 众人走进镖局。 老镖头将事情的原委和妇人说了说。 妇人道:“我觉得你猜的不错,这次龙虎寨要对付的不一定。 是咱们,也许是太守大人。只是如今咱们丢了镖物,也不知该如何和太守大人交代。” 老镖头叹了口气,“如今的法子,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好法子。” 妇人也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 屋外,赵欢和紫衣少女凑在一起,正给她说着他们这一路上的奇趣见闻。 朝清秋靠在墙上,看着他们,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个笑意。 不论何时,世上真情总是容易让人会心一笑。 只是不等镖局里的众人安顿下来,太守府中的人已经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老镖头从屋中迈步而出,拦在这些人之前。 “老镖头,我家大人已经听说了你们丢失镖物的事情,特意要我来请你到太守府一叙,不知老镖头赏不赏脸” 来人是临城王太守的心腹,平日里见到老镖头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如今言语之中竟然有了些阴阳怪气,从此人的态度里也可知如今王太守必然十分震怒。 毕竟,这种狗腿子,最喜欢的就是落井下石。 此时镖局里安静非常,落针可闻。 老镖头笑道:“既然太守大人有请,路老头如何敢不去。咱们现在就去。” 他回头给妇人打了个眼色。 两人是多少年的夫妻了,妇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欢喊道,“我与老镖头同去。” 老镖头看来他一眼,倒是没有制止。 一旁的朝清秋也是上前一步。 “不如老镖头也带我去见见世面” 老镖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好。”。 第三百八十三章 戏子伶人 临城太守姓王,是个大腹便便,嘴角常年挂着笑容的外乡人。 此人待人接物总是一团和气,让人找不到半分错漏之处。 平日里面对的是临城的世家大族也好,寻常的商贩百姓也好,他对待之时都是一脸笑意,没有半分差别。 与此人交谈之时,言笑晏晏,使人如沐春风。 当年有个混混曾经当面折辱这个王太守,王太守手下之人不忿,将这个混混抓了起来,还是王太守亲自出面,这才将此人放走。 以德报怨,像极了书中的道德贤人。所以王太守在临城的风评极好,林临城中的百姓都觉的能有这么一个太守大人,实在是他们临城人的福气。 而且自从王太守来了之后,临城的赋税已经许久没有加过了,寻常百姓倒是确实从中得利不少。 前往太守府的马车上,老镖头正给朝清秋二人介绍着这个王太守的一些情况,免得两人到时候冲撞了王太守。虽然按照王太守的脾气和行事,即便真的无意招惹了,他也不至于和他们计较,可多一事终归不如少一事。 朝清秋是外乡人,赵欢虽然自小在临城长大,可有意无意的,老镖头一直都没有让他见过那个王太守,这次不知老镖头是何打算。 老镖头的话戛然而止,车厢里安静下来。 “听过了王太守的事迹,你们觉的此人如何” 赵欢笑道:“我早就听说过王太守是个仁义君子,看来不假,那这次咱们去太守府,肯定安稳的很。” 老镖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赵欢的问题,在于失于天真。 “朝兄弟以为如何” 朝清秋沉吟片刻,“匹夫见怒尚且拔剑而起,方才听老镖头说这个王太守的事迹,我觉得此人未免太过圣贤了些。” 老镖头点了点头,“朝兄弟说的不错,这世上道德圣人是有的,只是老头子我即便是混了这么多年的江湖也不曾见过。” “他来了临城数年而不加赋,可他们这些当官的,哪个不要政绩我就怕咱们这个太守大人既想要政绩,又想要名声。那对临城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车轮滚滚,压住了一个石子,整辆车被颠簸的跳了跳。 赵欢挠了挠头,“你们会不会把王太守想的太坏了些,万一他真的只是个好官” “这些年,我真不该把你小子困在临城,应当让你多出去和我们见见世面,否则也不至于让你到了现在要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赵欢嘿嘿傻笑。 老镖头看了他一眼,怒其不争。 朝清秋忽然道:“按理说既然是这个王太守要押送朝廷的货物,应该让城里的官差押镖最好,一来都是他的心腹之人,能够让他放心。二来有朝廷的标识,那些寻常的贼人自然望风而遁。” 老镖头点了点头,“当初他找到我时,我也有些迟疑,毕竟振威镖局虽然是临城最好的镖局,可从来也不曾接过官府的生意。” “只是当时王太守说之所以找到镖局而不让官府自行押送,是怕被有心之人盯上,反倒是更加凶险。” 朝清秋靠在马车上,皱了皱眉头,“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个王太守难道早就知道有人会惦记这批镖物那这次的镖物是不是早早就被人盯上了” 一时之间,千思万绪,事情倒是复杂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到了太守府。 王太守亲自站在府门前迎接。 看着老镖头等人走下马车,王太守立刻迎了过来。 “武老镖头来了,快随我进府一叙。” 老镖头连连抱拳,连声道谢。 几人随着王太守走进太守府,朝清秋边走边打量着沿途府中的风景。 沿途的院子里,没有什。 么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只是些在临城大街上也随处可见的寻常花木,从花木到桌椅,无一不透露出这个王太守的节俭。 王太守没有把几人引进书房,而是在院中一处石桌前落座。 “不必拘束,快坐。” 看着几人落座,他又开始催促起下人赶紧上茶水。 言谈之间,半点也不像是个坐镇一方的朝廷大员。 见他如此,朝清秋反倒是越发觉的这个太守大人有些问题。 “想必大人已经知道了,这次要我等押送的镖物在路过指云峰时被龙虎寨劫走了。都是我们振威镖局的过错,大人要打要罚,只管说就是了。” 王太守依旧嘴角含笑,“东西丢了咱们再找回来就是了,不必要生要死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人没事就好。” 老镖头脸上满是羞愧感动之色。 朝清秋暗中点了点头,老镖头不愧是老江湖做起势来,比这个王太守半点也不差。 “这两位是” 王太守注意到朝清秋二人。 “他们两个都是我振威镖局的门生,我如今年纪大了,说不定哪日就要金盆洗手,再也不做这个行当了,所以今日特意带他们来见见世面。” 王太守点了点头,“原来是老镖头定下的接班人,不错,不错,都是一表人才。将来肯定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 老镖头指了指两人,“还不快谢谢太守大人。” 两人赶忙行礼。 王太守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少许。 “不必多礼,你们既然是老镖头的得意门生,那就是我的后辈,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这临城里,自然有我办不到的事情,只不过不会太多就是了。” 两人连忙再次行礼。 此时茶水已上,众人喝着茶水谈着事情。 “大人,这次是我振威镖局弄丢了镖物,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寻回这些镖物,只要有差遣,我振威镖局必然从命。” 王太守笑意吟吟,“老镖头不必多想,镖物的事情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早有打算。如今老镖头从外面游历方回,还是应当先回去休息休息,这里的事情自然有我应对。至于这次找你来,只是想要老镖头放宽心,不必为这件事担心。” 老镖头点头道:“要大人费心了。” 接着两人又聊了些家常,绝口不提镖物丢失之事。 半个时辰之后,老镖头等人起身告辞。 王太守把他们送到门外。 看着他们离开,他转身折返会小院之中,重新落座,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 杯中茶水已冷,他却是半点也不在意。 派去邀请老镖头的心腹从门外而入。 “大人,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他们可是弄丢了咱们的镖物,大人之前不是说那些镖物咱们这次有大用要不要小的,暗中找些人手,悄悄带人” 王太守看了他一眼,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笑容,整日里带着假笑,也是有些累的。 王太守道:“你以为自己很聪明” 那人赶紧摇头否认,“小人不敢。小人只是见他们丢了镖物,大人对他们还是如此优容,有些不解。” “所以说,你这种人难成大事。” 王太守伸了个懒腰。 “如今镖物已经丢了,即便将他们振威镖局抓了又如何东西就能自己回来既然东西回不来,那捉了他们又有何用。你家大人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声,只怕也要毁于一旦。得不偿失。如今留着他们也好,日后对付龙虎寨时做个马前卒也不错。” 那个手下人点了点头,“只是大人,如今咱们对他们半点也不处罚,只怕他们反倒是会恃宠而骄,越发不把大人放在心上,不如让小人去教训教训他们” 。 王太守看了他一眼,“你就是个小人心肠。半点气度也不曾有,我记得当年你不过是被老镖头折辱过一次,竟然怀恨到现在。” 下人赶紧跪倒,“是小人的过错,小人不该在大人面前随意开口。” 王太守笑了笑,亲自伸手把他搀扶起来。 “没关系,我就是喜欢你这种真性情之人,最是厌恶那些假道学的伪君子。要不是有大事在身,我也不愿做这些虚伪的假道学。 不过事情有轻重缓急,如今正是咱们用人之时,振威镖局还动不得,而且你以为那个老镖头是什么良善之人,这次他敢跟你来,就是算准了我不会拿他如何。” 下人恍然,“原来如此,难怪我一去,就发现他好像早有准备。” 王太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凉茶入喉,滋味清冽。 “不过那个龙虎寨倒是有些意思,连我的东西都敢劫,我倒想看看,这幕后之人,有几分斤两。” 驶出太守府的马车上,三人一阵沉默。 “如今见到这个王太守了,你们以为此人如何” 赵欢摇了摇头,“要不是之前听了镖头和朝兄弟的言语,我还真要当他是个温良恭俭的好人了。没想到一个堂堂太守大人,还要像戏子一样天天演戏。” 朝清秋则是开口道:“此人明显是有将事情轻拿轻放的意思,如果今日他在太守府中发难,事情反倒是简单一些。最少能知道些此人的谋划。可如今他隐忍不发,事情只怕要有些麻烦了。” 老镖头点了点头,“不错,事情只怕要麻烦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竹林前的少年少女 入夜,临城,振威镖局。 后宅之中,老镖头正盘腿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 他眼神游移,心思不定,早已神出天外。 今日和王太守在太守府中见面也好,在马车上与朝清秋两人的言语也好,都让他觉得这次振威镖局只怕是要招惹上大事了。_o_ 他虽然在江湖上混迹了不少年,江湖经验老道,可毕竟半辈子其实都是在底层的江湖之中厮混,碰到这种阴谋重重的生死大事,他还是有些慌了手脚的。 只不过当家做主的人,哪怕心中再是慌乱,可在人前却不能有半点慌张,不然也只是让身边之人徒增忧虑罢了。 烟雾袅袅,呛的老镖头咳嗽了几声,他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将手中的旱烟放下,抬手扫了扫眼前的烟雾。 此时夫人端着一盆洗脚水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回来就神神叨叨的,我听欢儿说王太守没有怪罪咱们的意思,怎么你还是魂不守舍的莫非是自己吓自己” 老镖头叹了口气,这么多年的夫妻,有些话不能和旁人讲,可和自家夫人还是能讲一讲的,不然他这心中也着实难受的紧。 他把脚盆拖到身前,将脚放入水中,盆中水,温凉刚好。 老镖头长出了口气,“夫人啊,我也和你讲过我对这个王太守的看法,此人面善而心黑,这次他所谓的不追究,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妇人坐在他对面,微微皱眉。 老镖头倒是和她说过这个王太守的不少事情,更是给此人盖棺定论,觉得此人必然是个有大志之人,一座小小的临城只怕困不住他,如今在临城的施为,不过是为了获取民心,以备日后之用。 只不过他们开镖局的始终算不得什么上九流,与这种官场中人也没什么交集,他有大志就有大志好了,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始终搭不上关系,就算日后世道乱了,还有个高的顶着。 可如今。 妇人道:“老爷的意思是他想拖咱们镖局下水。” 妇人虽然久在深闺之中,可也知道朝堂上的事情最是诡异难测。是非黑白,实在很难分清。 不像江湖上,招惹了谁最少都是有迹可循,可在官场上,可能都不知道何人会在何处给你一脚。 利益纽带,错综复杂。 老镖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如今他想拖咱们下水这件事倒是清楚的很,毕竟镖物是在咱们手上丢的,无论如何都推脱不得。倒是个他拉咱们下水的好机会。 我只是怕他不止是想拉咱们下水,更是想让咱们振威镖局做他的马前卒。我更怕他根本就没想过咱们这些人的死活。万一真的出了事情,让咱们这些人在前面来替他挡刀子。” 妇人点了点头,自家老头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镖局的人虽然没有什么江湖上的绝顶好手,可都是自小习武,放在江湖上,也是难得的好手。 她也是叹了口气,“你如今在这里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没什么用处,自古民不与官斗。即便咱们如今想的再多,到时候人家一个命令下来,咱们还不是要唯命是从除非你舍了这处家业不要,可你舍得吗” 老镖头沉默不语,自家夫人的话确实说到他心中去了。 镖局的这份基业来之不易,当年是他们几代人筚路蓝缕,这才打下了这份算不上大,可也绝对不算小的基业。 如今要他一朝舍弃,自然是舍不得。 老镖头重新拿起桌上的旱烟,“再看看,万一事有不可为,也就只能舍了这里了,只要留下性命,日后就有重新振兴振威镖局的机会。到时候我会送你们这些妇人先走,你们妇道人家,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是会让我们这个些男儿做起事来束手束脚。” 妇人笑道:“这般大事,按理说你这个一家之主拿主。 意就好了,我就跟着夫唱妇随就是了。可偏偏这件事,我不能答应,我想杏儿她们也不会答应。哪里舍了你们独自逃生的道理” 老镖头看着自家夫人,他们少年时就在一起,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一路同行。 当年那个年轻娇憨的女子脸上早已有了不少岁月的痕迹,只是在他眼中,她依旧还是当年那幅最美的模样。 一直如此,从来如此。 这个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老谋深算,在自家人面前都是木讷寡言的汉子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道:“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妇人摇了摇头,她陪着他走过这么多年,骄阳明月,阴晴雨雪都见过,她亲眼看着自家男人从一个如赵欢般的少年人成长成了外人眼中那个多谋善断的老镖头,只是在她眼中,他依旧是他。 她笑了笑,“半点也不辛苦,甘之如饴。” 镖局的院子里,赵欢蹑手蹑脚的像个做错事了的小贼。 他趴在一片竹林之后,小心翼翼的望向院子里,心中有些焦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书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难道杏儿不喜欢那个朝兄弟真是害惨他了。 他正想着,一个女子悄悄走入走入院中,手中拎着一个食盒。 她把食盒放在桌子上,耐心等待。 赵欢见状赶忙跳了出去。 “杏儿,你来了。” 武杏看见他的举动,皱了皱眉头,“鬼鬼祟祟的,像要做什么坏事。” 赵欢舔着笑脸,“我这不是怕传出去,坏了你的名声嘛,我这种粗汉倒是没什么,只是你姑娘家家的,还是要顾忌一些的。” 武杏柳眉一挑,嘴角含笑,“既然害怕坏了我的名声,又何必约我出来。” “我这不是忍不住嘛。”赵欢挠了挠头,努力想着朝清秋教他的那几句诗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武杏撇了撇嘴,“真是肉麻,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花花言语。” 她打开桌上的食盒,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取出,都是些赵欢最喜欢的吃食。 当年两人还小,赵欢整日里要被老镖头训得死去活来,用老镖头的话说,如今多吃一分苦,日后和人搏命的时候就多了一分活命的机会。 所以那些日子里赵欢吃不好也睡不好,尤其是吃不好。 镖局里的伙食不算差,可精疲力竭之下,再好的食物他也难以下咽。 从那时候开始,每次两人偷偷相见时武杏都会亲自给他做些吃食。 都是些赵欢最喜欢吃的菜。 开始时武杏也做不好,所以做出来的大半都难以下咽,即便是丢去喂狗,都要看看狗是不是饿了那种。 不过赵欢却吃的很香,他对饭菜挑剔,可如果煮饭的是他的心上人,那即便是再难以下咽,他也要吃的干干净净。 武杏看着他拿起筷子,一脸期待,“怎么样,这里面有几道我学的新菜,你尝尝合不合你的口味。” 赵欢看着那几道新菜,眼皮跳了跳。 他夹了几筷子,放入嘴中,细细咀嚼。 接着用力吞了吞。 “真是好味道,杏儿,你的厨艺是越发厉害了。每次都能做出我喜欢的味道。” 武杏笑了笑,“喜欢吃,你就多吃点。” 赵欢辛苦一笑,“好。” 他吃,她看着他吃。 直到桌上的饭菜干干净净,赵欢这才放下筷子。 他伸手拍了拍肚子,一脸满足。 “还是杏儿对我好,看来咱们真是不适合弄那些诗词歌赋的,还是吃吃喝喝的好。” 少女看着他,眉目温柔。 “是啊,吃吃喝喝的就很好。” 赵欢看着自己眼前有段时间不见,在他眼中。 越来越漂亮的姑娘。 “杏儿,这次回来想必能够安稳几日,我想和老镖头提亲,你看咋样”jjbr> 少女羞红了脸,只是到底是镖局人家出身的女子,没有寻常女子的扭捏,她点了点头。 赵欢兴奋的欢呼一声,只是很快又觉得不对,赶忙捂住嘴巴。 月光缓缓,照着竹林之前,庭院之中少年少女。无错首发 不远处的屋顶上,朝清秋盘坐其上,单手撑着下巴。 在他身旁陈俊正襟危坐。 陈俊笑道:“没想到朝兄弟有这种爱好。”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喜欢夜观天象罢了,倒是陈叔,兴致不差嘛。” 陈俊摇了摇头,不在意朝清秋的调侃。 “我没什么说的,来这里就是盯着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两情相悦,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不反对,可少年少女嘛,总是很容易做出些错事,他们后辈可以不管不顾,咱们前辈不论如何都要帮他们盯着点嘛。” 朝清秋点了点头,“这么说,是老镖头的意思” 陈俊一笑,“是我们这些老人的意思。” 朝清秋忽然有些可怜赵欢,本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可原来全在旁人的关注之下。 “想必老镖头已经把我们太守府之行的经过和陈叔说过了,陈叔以为如何” 陈俊笑着摇了摇头,“去想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是老镖头的事情,我们这些家伙只管拿着刀和他一起拼命。” 朝清秋笑了笑,抬头望着天上月色。 “生死酬知己啊。”。 第三百八十五章 人心起伏 世上事,出人意料才是寻常事。 屋漏常逢连夜雨,每每幸福安稳,便要猝不及防的受上一拳。 如今振威镖局就是如此。 原本以为王太守不追究丢失镖物的事情,他们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就连老镖头都以为镖局之中最少还能安稳一段时日。 不想隔了没有几日,就有龙虎寨的贼人找上了门来。 来的是那个龙虎寨的二寨主,还有那个当时跟在他们身后的青衫书生。 两人来时看似隐蔽,可如今城中也好,振威镖局也好,四周都是王太守的耳目,即便他们来的再隐蔽,想必事情早晚也会传到王太守耳中。 对振威镖局来说,这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情。无错更新 只是这两人,他们振威镖局又不得不见。 老镖头选择在后院之中的竹林里待客。 随着镖局里的下人送上茶水,双方的谈话这才真正开始。 老镖头神色有些不善,“如今镖物已经被你们龙虎寨劫走了,你们还想如何难道就不能放过我们振威镖局一马真的要赶尽杀绝” 白袍的周虎面对老镖头的一系列质问,神色有些不善。 他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按着他的意思,对付这些人哪里用这么麻烦日后直接在指云峰下,双方拉开人马真刀真枪的干一把就是了。 谁活着谁就有道理,至于死了,那是技不如人,死了也就死了。 他一旁的青衫书生则是笑了笑,“老镖头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们两位寨主一直都对老镖头和振威镖局的英雄好汉们仰慕的紧。 咱们山寨想要和镖局里多多亲近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做有损镖局的事情 至于这次劫镖,实在是无奈的事情,也并非是出于我家寨主的本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事,即便不愿意做,可也推脱不得。这个道理,老镖头想必是懂的。” 老镖头看了这个说起话来滴水不漏的书生一眼。 “有些意思,看来你就是那个在幕后搅动风云之人了如今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看来老头子我到底是有些老了。” 书生摇了摇头,“在下只是个小人物,远远和老镖头比不得。” 老镖头笑了笑,“好了好了,说说,你们这次登门,必然不是来老头子我这喝茶水的,此来是为何事难不成还想着把我拉入你们山寨不成如果真是如此,那你们就太看的起我振威镖局了。” 书生笑道:“老镖头在临城之中有家有业,振威镖局声名远扬,我龙虎寨虽然也颇有仁义之名,可也不敢抱有这种心思,我们这次来,其实只有一事,而且是件天大的好事。” 即便是老镖头也是一愣,“你我之间能有什么好事如今互为仇敌还差不多。” 书生用袖子擦了擦桌子,看向周虎。 这个从入门来一直一言不发的高大汉子这才开口。 “听闻老镖头有一女,尚未婚配人家,而我兄有一子,同样尚未娶亲,如今我兄长有意和老镖头结成亲家,不知老镖头意下如何” 老镖头的手抖了抖,他没想到这龙虎寨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他闺女身上。 他看向青衫书生,神色不善,“这也是你的主意” 书生笑而不语。 周虎继续道:“老镖头,你先别管是谁的主意。如今这个法子对咱们双方都好,你老人家是个人物,我龙虎寨里更是多有好汉,从来英雄惜英雄,如今你我联亲,内有你们振威镖局,外有我们龙虎寨,到时候这临城还不就是咱们的天下。那个王太守又算个什么东西” 老人点了点头,“说的有些道理,不过万一与朝廷起了事端,龙虎寨在外自然无事,实在打不过,大不了弃寨而逃就是了,可我振威镖局在内,到时候岂不是上天。 无路下地无门。” 周虎爽朗大笑道:“这件事老寨主不必放在心上,过不了些时日” “二寨主,你今日的话有些多了。” 周虎还没说完,已经被一旁的书生打断。 周虎也知道自己言语有失,不再多言。 书生笑道:“老镖头果然是老江湖,差点就被你炸出我们的虚实。 如今有些话虽然还不能和前辈说,不过晚辈倒是有一事能说,临城的天很快就要变了。天要下雨,雨中独行,只怕要淋湿了衣衫,老镖头还是早早的找一把能够遮雨的大伞才是,不然到时候避无可避,岂不是悔之晚矣” 老人笑道:“如今的年轻人果然有意思的很,都是如此狂悖了不成” 书生耸了耸肩,“言尽于此,还请老镖头仔细思量。” 周虎开口道:“我劝老镖头还是考虑清楚,如今是我们找上门来,老镖头自然可以待价而沽,可日后若是天变了,只怕倒是老镖上赶着找上我们山寨,我们也未必会答应了。” 书生抬了抬手,止住周虎后面的言语,他笑道:“老镖头不必放在心上,二寨主是个莽撞人,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过有句话他没说错,大势之下,半点不由人,老镖头最好还是仔细思量。希望下次来,我们听到的是个好消息。” 说完之后,两人起身告辞。 老镖头起身相送。 路过竹林时,他们见到赵欢正被朝清秋和陈俊死死的压在地上。 原来赵欢听说龙虎寨中来了人,特意带着朝清秋过来偷听,没想到龙虎寨这些人异想天开,竟然想要和镖局里结亲。 他和杏儿早已经互许了终身,如今这个龙虎寨想要横插一脚,他怎么能忍,当时就要冲出去和他们拼命,还好被朝清秋和一旁的陈俊拦了下来。 周虎见状,只是志得意满的笑了笑,他一个山中的大贼入城来,还不是能横行无忌 而那个青衫书生的目光跳过赵欢,看向朝清秋,他笑着点了点头。 书生总觉的此人有些眼熟。 朝清秋点头回应,如今他没了脸上的生根面皮,看来这个故人真的没有认出他来。 片刻之后,两人离去。 朝清秋这才放开赵欢。 赵欢一个翻腾起身,窜到老镖头面前。 “老镖头,趁他们还没走远,咱们捉了他们送到太守那里,说不定能抵了当日丢失镖物之事。” 老镖头只是看着他,“小欢啊,凡事要从大事着眼,即便如今抓了他们两个,对大势依旧无损,龙虎寨还是龙虎寨,到时候只是让咱们多一个生死仇敌罢了,咱们的太守大人说不定还乐得坐山观虎斗。何况,你猜他如今知不知道这两人已经入了临城只怕他比咱们更早知道。可他如今依旧不声不响,你说这是为何” 赵欢垂头道:“我知道了,是我考虑的太少了。”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你考虑的太少了,是你碰到杏儿的事情就乱了方寸。作为振威镖局的当家人,我觉得你小子还是欠收拾。” 赵欢脸色一暗。 只是老人很快话风一转,“可作为一个父亲,老头子我觉得终究还是没有看错人。” 赵欢笑道:“谢谢爹,不,老镖头。” 老人一脚把他踹到一边。无错首发 陈俊看两人的闹剧告一段落,这才走上前来。 “接下来只怕咱们要彻底和龙虎寨翻脸了,老镖头,咱们还是要早做计较。” 老人倒是毫不在意,如今已经得罪了王太守,又得罪龙虎寨,他们振威镖局可以说的上是内忧外患。 不过事情嘛,一件麻烦事或许还能还让人担忧几分,可接二连三的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自然也就让人觉得,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既然事情已。 经不能更坏了,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老镖头笑道:“算不得什么大事,见招拆招就是了。” 他看向朝清秋,“我看方才那个读书人和朝兄弟点头致意,莫非是朝兄弟的旧相识” 朝清秋也不隐瞒,点了点头,“说不上是敌是友,不过确实算是故人。无错更新” “如今事情未必有老镖头想的那么恶劣,我这个故人,可不是个会久居人下之人。” 老镖头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临城,太守府。 王太守正坐在太师椅上听着手下人送上来的消息。 “你是说龙虎寨的二寨主进了振威镖局。” 手下的心腹点了点头,“小的亲自看他们进去的,不论进出都小心的很,还好小的早早就埋伏在了那里,这才没有让他们发现。” 王太守点了点头,“作的好,呆会儿去后面多拿些赏钱。” “如今龙虎寨刚刚从振威镖局手中抢走了咱们的镖物,按理说应当互为仇敌,你觉的他们这次来所为何事” 王太守笑了笑,“你觉的这会不会是龙虎寨的离间之计” 那个心腹沉默片刻,“不管他们的目的如何,小的都觉的振威镖局不可不防。” 王太守摸了摸桌上的茶杯,点了点头,“是啊,即便怀疑,却也不得不按照人家安排好的路来走,我倒想知道龙虎寨上,到底出了个什么能人。”。 第三百八十六章 我辈男儿 振威镖局里,镖局众人肉眼可见的有些烦躁起来。 就算是原本镖局里最是脚踏实地,跟着老镖头许多年的老人们也是开始整日早出晚归,或者往来在酒肆花巷之间。 人生得意须尽欢,似乎再晚一些,他们就再也享受不得了。 更有些人已经开始四处联系其他镖局。 那日龙虎寨二当家来振威镖局的事情算不得什么秘密。 而他们龙虎寨想要和振威镖局结亲的事情,更是早已经在镖局里传的沸沸扬扬。 老镖头是什么人他们都清楚的很,跟着老镖头这么多年了,他们自然也知道他的强硬。 只是知道归知道,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太难了一些,不论如何选择,镖局只怕都会惹来杀身之祸。 而覆巢之下没有完卵的道理,他们这些混过江湖的江湖人,最是深有体会。 多少江湖上的大门派在江湖上失了势,眨眼之间便是房倒屋塌,家毁人亡 他们这些日子的表现老镖头也看在眼中,只是他一直没有什么旁的言语,倒是把一直待在老人身旁的赵欢急的上蹿下跳。 自打当日龙虎寨的二当家前来「提亲」之后,赵欢就一直跟在老镖头身边,害怕老镖头突然一个失了智,把婚事答应下来。 那到时候,他岂不是要悔青了肠子 西南酷热,何况此时本就是三九天气,日头在天,地上不断蒸腾而起的暑气随着偶尔卷过的风声不断飘向远方。 老镖头带着赵欢和朝清秋躲在院子里纳凉。 至于为何要带着朝清秋,自然是老人对他还有些不放心。 这几日相处下来,老镖头也知道了此人颇有谋略,加上此人来历不明,放在往日里还好,只是如今振威镖局正是多事之秋,实在禁不住半点起伏了。 「你小子一直跟着我有什么用我如果想要答应龙虎寨的婚事,你就是跟着我,我也有法子应下来。」 老镖头躺在躺椅上,摇着手中的蒲扇,调侃一句。 赵欢原本蹲在树下,闻言立刻起身,跑到老人身侧,俯身弯腰,给老人捶起腿来。 「老镖头说的是,不过我知道老镖头是个硬气人,肯定不会做这种卑躬屈膝,耽误自家姑娘幸福的事。再说我和杏儿两情相悦,这您老人家都是知道的。」 老人一边闭着眼享受,一边点了点头,「你们两个的事情我自然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我这不是一直没答应嘛,既然没答应,万般就都还有可能嘛。怪就怪你小子,不趁我出镖不在的时候把生米煮成熟饭,怪的了谁」 赵欢一愣,用力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把陈俊的话放在心上,不然既然老镖头不介意,那如今自家的孩子都该能满地跑了。 朝清秋在一旁笑了笑,赵欢自己不知道,可他知道。 陈俊可是时刻都在盯着他,只要他稍微有些「不轨」的举动,只怕早就已经不能全须全影的活到如今了。 老镖头撇了赵欢一眼,「当真了真以为你小子能生米煮成熟饭呵呵,你小子有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一门剑法,要是你小子真敢动手,那这门剑法,老头子不介意让你练上一练。」 赵欢闻言裆下一冷。 那门剑法赵欢自然听说过,据说最后面写的是欲练此功,必先 后面几个字他没敢想。 他赶紧堆笑,讨好身前的老镖头,「老镖头,我要是练了这门剑法,岂不是要让杏儿日后守活寡,你肯定不忍心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不忍心我忍心的很,大不了日后再给杏儿找个男人就是,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 赵欢只能一脸讪笑。 朝清秋却是有些奇怪。 按理说如今镖局里人心动荡,就此下去,只怕还没等到龙虎寨和王太守出手,振威镖局就会自己倒下去,如今正该是老镖头出手的时候,可他脸上却没有半点焦急之色。 老人伸手将赵欢推到一边,抹了抹裤脚。 陈俊此时从门外而入,低声道:「老镖头,人我都聚齐了,一个都不差。」 老人点了点头,撑着滕椅站在身来,「好。」 他看向朝清秋,「朝兄弟一起去想必你也好奇,老头子我对如今的局势会有什么应对之策。」 朝清秋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同去。」 即便他不想去,只怕也不能不去。 几人离开后院,径直来到前院。 此时振威镖局的镖师都站在前院里,一人都不少。 日光暴晒在他们身上,每个人脸上都是满脸汗水。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老镖头走到最前面,面向众人。 他也不言语,只是陪着众人站在烈日下。 老镖头在镖局之中积威甚重,所以他虽不言语,只是站在众人身前,众人依旧是一动不敢动,忍受着日光的暴晒。 良久之后,老镖头缓缓开口。 「如今咱们镖局的人都在这里,你们当中还有不少是当年随我一起起家的过命兄弟。老头子我是个什么人,你们都清楚的很。所以如今你们有什么话,咱们当面都说出来。 人各有志,即便你们想要离开我振威镖局,另寻他路。老头子我也不会阻拦,只会把遣散的银钱乖乖送上,而且只多不少,这辈子,咱还没有亏待过跟着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众人闻言都是愧疚的低下头去。 老镖头这些年对待镖局里的镖师们自然不差,与临城之中的其他镖局比起来,甚至要好上不少。 老人常常和他们说,做镖师这个行当,就是在拿命换银子。 既然人家替他卖命,他如果再不对人家好些,他还能算的上是个人吗即便是赚到了银子,他花的也不安心。 所以这些年来,平日里老人除了按时给他们发工钱,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借着机会给他们发些额外的钱来贴补家用。 这些年里,振威镖局的镖师,走在临城里,遇到旁的镖局镖师都要趾高气昂些。 良久的沉默之后,有人开口道:「这些年老镖头对我们确实不错,我们也感恩在心。只是如今镖局里的形势如此,老镖头也不能怪兄弟们不讲江湖道义,毕竟,谁不是为了自家而活」 老人点了点头,「有道理。」 有人开口,下面的众人自然就开始热闹起来。 「老镖头,兄弟们虽然不曾读过什么书,可也混迹了这么多年的江湖,如今振威镖局夹在龙虎寨和王太守之间,实在是为难的很。依我看,倒不如两害相较,取其轻。」 老人笑道:「你的意思是要我答应龙虎寨的求亲」 「你混蛋。」 一旁的赵欢就要出手教训那人,被身边的朝清秋拉住。 那人目光躲闪,「不敢,不敢,小的只是替不少兄弟们说出些心里话,刚则易折,老镖头你即便再硬气,为了镖局,有时候该妥协,还是要妥协的。」 「姓孙的,老镖头这么多年对你不薄,没想到你是这种贪生怕死的小人。」 阶前之人,有人贪生怕死,自然也就有人大义凛然。 老人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你们当中有多少人也是这个意思」 不少人默默低下头去。 老镖头笑了笑,「昨夜杏儿偷偷找到我,和我说如果实在没有法子可想,就要我答应下和龙虎寨的亲事,不能因为她一人,让诸位看着她长大的叔叔伯伯们丢了性命。」 众人闻言一愣,再次愧疚低头。 遇到事情,他们想到的是保全自己,甚至不惜牺牲这个他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可这个小姑娘想的却是牺牲自己,保全他们。 原来事到临头,他们连一个小姑娘都不如。 赵欢愣在原地,他开始痛恨起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竟然连喜欢的人都保全不住。 他想起昨夜杏儿约他见面,只是一直都是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话想要和他说,只是一直开不了口,他当时虽然有所察觉,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喜欢一个人,不该如此疏忽的。 老镖头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中,笑道:「我自然是拒绝了。我这个老家伙没读过什么书,只知道当年诸国之间,历来都有弱国与异族联姻,名为和亲。」 「说到底,不也是把自家姑娘舍了,换一个苟且偷生」 「人越老,越怕死。我如今的年岁也算不上小了,可要我这个老家伙靠着女子活下去,我还没这个面皮。自然这当中也有些是因为杏儿是我的姑娘,自家姑娘嘛,当老子的就算死,也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不过你们没有必要陪我一起,今日我便把话挑明,亲事我是不会答应的,死都不行,至于他们龙虎寨和王太守能不能拿下我这颗脑袋,全看他们的本事。」 老人最后笑道:「至于今日留下来的,日后你们的子女就是我的子女,我今日待杏儿如何,日后便也会待他们如何。」 「日后受了委屈,我拼着振威镖局不要,也要为他们出头。」 沉默片刻之后,有人默默离开,有人站在原地。 一盏茶的功夫,再也没人离开。 留下的人要远远多过离开的人。 老人朝着还留在原地的人弯腰抱拳,「老头子我,多谢诸位了。」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八十六章我辈男儿阅读 第三百八十七章 那年树下 振威镖局里,聚在前院的众人已经散去。 只剩下老镖头和几个老镖头的心腹之人。 赵欢有些垂头丧气。 喜欢之人有难,他只能干看着,想要做些什么,却又怕越做越错,不如不做。 有心却无力,难免有些伤心难过。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怕死吗他自然不怕死。 甚至只要为了杏儿的安危哪怕明知必死,他也敢冲在最前面。 只是他怕的是即便他死了,对杏儿如今的困境依旧没有帮助。 他怕死了也就只是死了。 老镖头理解他的心境,谁还不曾是个少年。 他这次破天慌的没有出言挖苦,只是上前拍了拍赵欢的肩膀。 「男子汉,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谁还不是从你这种日子里过来的打落牙齿和血吞。你小子如今这个年纪,正是最无能为力的年纪,明明青春大好,可却依旧像是万物求不得,求来求去,好像只有失去。不过这也是人生常态嘛。都是要走过这么一段路的,或早或晚而已。 可哪怕万般都错,喜欢一个人总归是没有错的,只要你努力一些,还是还是能有出息的。少年长大成人都是从此开始的嘛。」 赵欢扭过头去,开始默默流泪。 自从当年父母去世之后,他其实已经很少流泪了,只是老镖头的话这次太过语重心长了些,又说到了他心里,难免让他有些忍不住。 老人继续道:「当年我刚接手振威镖局的时候,遇到的事情比你如今碰到的事情多的多。 那时候我像你如今一样,年轻又孤弱,我不还是挺下来了当年我也以为生机尽绝,已经走到了死路上。 可有些事,只是看着困难,只要继续走下去,是打不倒你的。」 「你如今最需要做的是要去说服杏儿,要她趁早改掉那自以为的想法,她以为她那是什么大义让他她别听那些狗东西们的胡说八道。 为咱们舍身取义,让咱们留下一头狗命就安稳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她的心思,多半她是想用自己一命来给咱们解围,到时候既不辜负你,又帮了镖局。 这些话我不好和她说,毕竟在我这个老爹面前,她总是强忍着。不过你小子去说就无所谓了。真让她生气了,最多就是打你一顿出出气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是早晚的事情,你就老老实实的挨打立正就是了。」 赵欢抹了抹眼眶,点了点头,他没有言语,转身离开,去后院找杏儿。 老人看向朝清秋,「让朝兄弟看笑话了,都是些家长里短的龌龊事。 不过在老头子我看来,这些所谓的家长里短,处理起来其实半点也不比那些所谓的大事处理起来更容易。」 朝清秋点了点头,「小事也是大事。」 「朝兄弟以为老头子我的手段如何」 「老镖头恩威并施,确实是好手段。最少短时间内这些镖师应当不会有异心了。」 老人笑道:「算不上什么恩威并施,只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都是跟了我多年的老兄弟,只要我亮出态度,稍稍做些事情,我相信他们还是愿意留下来的。毕竟多年的兄弟情分摆在这里。」 朝清秋笑了笑,没言语。 那些人中自然有些是心存忠义的,这么多年老镖头的恩养下来,对振威镖局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心思,想要留下来同生共死,也不奇怪。 只是大部分人其实还是因为常年在这振威镖局之中厮混惯了,加上在这里混的自在,自然就不愿意离开。 只要镖局之中还有一线希望,他们就愿意赌上一把,毕竟人都向往安稳的,尤其是镖师这种本就是刀口舔血的行当,最是少不了赌徒。 他相信这些老镖头也是心知肚明,只是有些话,心中明白就好,未必便要说出口。 不论他们本心如何,剩下这些人日后只要真的在这危局之中留在了镖局里,那就是真的共患难,如果振威镖局能够躲过这一劫,日后都要承着他们的人情。 朝清秋忽然道:「不知官府被劫的那些货物到底是何物」 老人笑道:「朝兄弟难道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规矩。」 镖局的规矩本就是不可看货,更何况是官府押送的镖物。 朝清秋也是笑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觉的老镖头不像是那么死板的人。尤其是这次是如此明显的陷阱。」 老人笑了笑,「没想到镖局之中最了解我的,竟然是朝兄弟。」 「当日听说王太守指名要我振威镖局押送押送镖物,我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对。所以当时接到镖物之后,就曾偷偷的打开看过。」 「里面只有金银和一些账本,金银虽然不少,可我猜问题应当是出在那些账本上。」 朝清秋摸了摸下巴,「老镖头可看过那些账本」 老人点头道:「看过,都是些寻常的账本,只不过如今想来其中必然藏有玄机,不然不会让他们双方大打出手。」 朝清秋笑道:,「不论这账簿里有何秘密,既然账簿已经不在咱们手中,那就暂时无法可想,如今老镖头已经用仁义留下了这些人,不过只有仁义,只怕还不够,远远不够。」 老人忽然捏了捏拳头,面色阴沉,「旁的事情都可以暂时置之不理,不过这些日子在背后鼓动我家姑娘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泥人也有三分火性,这么多年不曾杀人,他们真当我是软柿子了。不论是谁,就算是昔日兄弟,我也杀给他们看看。」 后院里,赵欢找到了正在树下魂不守舍的纳着鞋底的武杏。 武杏一脸愁容,心事重重,与往日里那个活泼的少女判若两人。 少女想起这些日子镖局里那些人的言语,觉的牺牲自己能够救下镖局就是好事,所以昨夜她鼓起勇气和阿爹说了愿意接亲的事情,当时阿爹不置可否,只是面色阴冷的可怕。 她当时其实是怕阿爹答应,又怕阿爹不答应。 她更怕自己会对不起赵欢。 只不过家人与喜欢的人,两者她都不能舍弃,所以她的打算确实像老镖头想的一样,死在出嫁的路上。 赵欢看着心上人有些心痛。 她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都是他们这些男人没本事。 此时武杏也抬头看到了眼前的心上人。 他走向她,把她拥进怀里。 他原本有许多话想要和她说,只是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哽咽不能语。 少女勉强一笑,「你都,知道了。」 赵欢将怀中的少女拥的更紧了些,「我都知道了,你真是太傻了,别说你这么做帮不了镖局,就算你成功了,难道你以为我们就能昧着良心好好活下去」 「你到底是看不起老镖头还是看不起我在你眼中,我们就真的是为了那种能够活下去就放弃一切的人」 一直紧绷着不曾哭出声少女终于大哭出声,她泪流不止。 「我也不想的,只是除了这个法子,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能帮你们。」 赵欢笑了笑,言语沉稳且认真,或许从来没有过这么认真。 「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未必能护的住你,可我只知道一件事,旁人想要伤你,那边要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树上几片枯叶随风摇落,似是在见证着少年的誓言。 从少年到男人,不在年龄,往往只在那一瞬之间。 不远处,老镖头看着树下的场景,眯眼而笑,此时他已经没有了方才要开口杀人的狠戾之气,满眼之间,尽是温柔。 「朝兄弟,老夫的眼光如何」 朝清秋笑道:「恭喜老镖头,觅得良婿。」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说这话还早了些,老头子我可就这一个女儿,还是要再看看的。」 临城太守府里,有振威镖局里的镖师出了镖局,立刻就投到了王太守门下。 如今的大势明朗,镖局之中自然少不了些想要富贵险中求的聪明人。 既想安稳,又想富贵,投入到王太守麾下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当然也有些不曾拖家带口的狠人,直接奔向了城外的龙虎寨。 当时龙虎寨的二寨主可不是来白白走了那一趟,他们明里暗里其实拉拢了振威镖局里的不少人。 太守府里,王太守听完了下面那几个镖师的言语。 「没想到老镖头如此刚烈,宁折不屈,真是让人感慨啊。如此说来,老镖头是要和龙虎寨斗到底喽。」 堂下众人不敢言语。 王太守笑道:「如此也好,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那便不能装作不知道。」 他伸手指了指堂下刚刚投靠过来的几人。 「你们有大功,只是初来乍到,如果贸然委以重任,只怕我手下人未必会答应,所以我现在先交给你们一个任务,要是你们完成的好,日后我自然会委以重任。」 堂下几人面露喜色,抱拳称是。 王太守脸上露出一抹戏谑之色,「我给你们些人手,你们帮我去护住振威镖局。」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八十七章那年树下阅读 第三百八十八章 昔年旧事何足说 振威镖局前,老镖头看着挡在眼前的熟人,冷笑了一声。 原来今日县衙之中忽然派来了人手,说是太守大人已经听说了龙虎寨想要和振威镖局结亲之事,也知道了镖头的答复。 王太守怕龙虎寨那些贼人会对振威镖局报复,所以特意派了些人手前来相助。 只不过这些人手都有意思的很,请他们进去休息,也不肯进去,只是站在振威镖局门外,即便是镖局中的人想要出门去买个菜,都要被他们盘问一番。 众人心中都明白,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王太守这个一直以来竭力营造一个忠义形象之人,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露出獠牙了。 这些老镖头其实都不放在心上,当日他既然已经在前院中说出了那番话,自然也就做好了和王太守翻脸的准备。 无非是看各自的手段如何罢了。 只是最让他想不到的是,带着这些县衙中的士卒来的,不是县衙中的捕头和那些王太守的身边人。 而是两个刚刚才从振威镖局离开没有几日的「自己人。」 老镖头看着两人笑了笑,「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这么快咱们就又在此处相见了。 周二,周三,你们也算是我镖局的老人了,我本以为你们离开振威镖局,日后也许会在其他镖局见到你们,没想到你们转身就去伏低做小,给人家去当狗了,当年我还对你们两个给予了厚望,如今想想,真想给当年的自己两个耳光。」 周二低下头去,没有言语。 周三是个不怕事情的,他全无惧意,直直的迎向老镖头的目光。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如今投靠太守大人,才是这辈子的明智之举,不然难道和他们一样,跟你一辈子死守在这座破镖局里」 「老镖头啊,有些话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如今已经不是你那个一个人一匹马,有些武艺和蛮勇就能横行镖路的时代了。时代早就变了,食古不化,早晚要被历史的车轮碾压而过,我看你还是早早的献上镖局,准备好后事的好。」 周三的大言不惭,自然惹的老镖头身后的人愤怒不已,赵欢等人更是想着冲出去教训此人一顿。 连周二都是一脸苦笑的看着周三,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兄弟竟然有如此的「口才」。 两人是亲兄弟,自小丧父,是母亲一手把他们拉扯着长大。后来两人稍稍长大,在街头靠着卖艺为生。 那年隆冬大雪,家中母亲又生了病,两人冒着大雪出门摆摊卖艺。 大雪天里,街上连行人都不曾有几个,两人一场把式下来,浑身虽然冒着冷汗,可钱财却没有收到多少。 是当时路过的老镖头看着两个孩子可怜,这才将他们收入了镖局之中,教他们武艺,教他们走镖。 教会两人他们在这个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手段。 周二心中自然是感激的,按理说他应当留在镖局里和老镖头一起赴死,可他如今已经成家立业,家中孩子还小。上有老母,下有儿女妻小,实在是由不得他任性来讲什么江湖意气。 江湖义气重要,可自家亲人也不能辜负。 当日他们兄弟提出要离开时,老镖头倒是也没有为难他们。 不止给足了他们遣散的银子,而且还放下话来,只要日后有了机会,如果他们还愿意回来,振威镖局的大门永远为他们敞开着。 其实当日他本没打算去投靠王太守,只是想着重新去其他的镖局寻一份活计,做了半辈子镖师,虽然老镖头给的遣散费不少,可他也没什么别的手艺,做不了别的营生。 总不能就此坐吃山空不是。 而且如今老镖头和王太守势同水火,投靠了王太守,自然就站在了老镖头的对立面。 以他不喜欢争斗的温吞性子自然不想如此。 可他弟弟周三偏偏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在振威镖局里时就总是喜欢上窜下跳,更是总给老镖头出主意,觉的他不该如此管理镖局。 要多立些规矩,不然这些镖局里的镖师们实在太过散漫。 镖局里都是一起经过生死的生死兄弟,老镖头对这些兄弟自然极为宽容。 毕竟都是个同生共死,死人堆里冲出来的好兄弟,谁救过谁一命都是寻常事。还有什么是不能忍耐的所以平日里就算镖局里的镖师和老镖头偶尔开个玩笑,老镖头也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这么多年,镖局里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大家族和官场之中的尊卑之分。 镖局里的镖师也只有犯了大错,老镖头才会严厉处罚,至于平日里那些寻常的小事,老镖头最多也就是呵斥几句,完全不会放在心上。 而他这次之所以会投靠到王太守手下,自然也是因为他这个兄弟。 他知道以自家兄弟的性子,真的投靠到王太守手下,如果和镖局对上,这小子可不会讲什么当初的兄弟情义,逼急了,是真的会对当初的兄弟下死手。 而且他跟了老镖头这么多年,也知道老镖头可不是眼前看上去的这种和善之人,一旦逼急了老镖头,老人真的动起手来,也是心狠手辣的很。 老镖头对他有恩,可自家兄弟又不能不管不顾,所以他也只能跟着周三一起投靠王太守,想着到时候万一真的起了冲突,希望能够从中调停几分。 只是不想那个王太守果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竟然直接就让他们兄弟去对付老镖头。 老镖头听了周三的言语只是笑了笑,「当初你在振威镖局的时候,你说的那些我一直都觉得是有道理的。 只不过有道理归有道理,只要我活着却是做不出,有些事,你就算知道利大于弊,可也过不去心中那道坎。我原本是想着等我百年之后,你小子也是个日后接替我掌管镖局的好人选,真是可惜了。」 周三摇了摇头,「老镖头实在是太小看我了,我的志向,从来不在振威镖局之中,当初给你提那些建议,也不过是感谢你当年的栽培之人恩罢了,再说那些恩情,这么多年随着你出生入死,我们兄弟几次救过你性命,我们也不差你什么了。」 老人点了点头,他看向还低着头的周二,「你能这么想也很好,不像你兄长,犹犹豫豫,一辈子都做不成什么大事。」 周二依旧没言语,在他看来,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本就是他们亏欠老镖头的,老镖头要骂几句,骂就是了。 老人见了他的反应,手指朝着他遥遥点了点。 「都别留手,不然都会后悔的。」 老人说完,不再言语,转身返回镖局之中。 赵欢对着周三怒目而视,当初在镖局里他们两个就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两人一个有勇,一个有谋,号称振威镖局的双龙。 镖局里的镖师常常会调侃他们,调侃他们这两个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不如直接在一起,后来他们调侃的多了,传到了杏儿的耳朵里。还害的杏儿有一段时间刻意不理他,他用了不少心思才将杏儿重新哄好。 赵欢怒道:「你小子真是做的好大事。」 周三摇了摇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小欢,当年我和你厮混在一起,也是没有法子,镖局之中,也就只有你我年龄相仿,只是我没想到,如今竟然连你也不理解我。」 赵欢冷笑一声,「忘恩负义,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周三看了眼身上的新衣,从他们投靠了王太守,王太守就打赏了他们不少银子,这个平日里被百姓称为青天的清廉太守大人,不知是从何处变出的银子。 「小欢啊,可还记得,当初你我曾经说过,富贵之后各不相忘,日后即便老镖头输了,我也会劝王太守留你一命。」 赵欢呸了一声,走入镖局之中,关上门。 周三笑了笑,没在意。 周二叹了口气,「老三啊,这也怪不得小欢,咱们这次做的实在是过分了些。」 周三摇了摇头,「二哥,富贵,哪里是这么容易取的,你难道忘了大哥当初是怎么死的」 周二摇了摇头,「我自然是没有忘。」 当年他们家境贫寒,他们大哥在小时候就被活活饿死了。 「没忘就好,人嘛,想要富贵,总要舍去些什么,有舍才有得嘛。」 一旁有人拍掌叫好,「说的好,有舍才有得。难怪太守大人看好你们,人在世上,心不狠,站不稳嘛。」 来人正是王太守的心腹。 振威镖局里,朝清秋看着回来之后就坐在正院台阶上的老人。 此时老镖头没了当日在前院讲话时的满身锐气,越发像一个步入迟暮之年的老人。 朝清秋来到老人身后,「老镖头会不会很失望」 老人只是笑了笑,看向不远处缓缓而落的夕阳。 骄阳正好,暮日西颓,谁都躲不过的。 「失望自然谈不上失望,只是年轻人长大了,终归是让我这个老人越来越觉的自己老喽。」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八十八章昔年旧事何足说阅读 第三百八十九章 有吏夜叩门 入夜,振威镖局后院,朝清秋屋中。 朝清秋正盘腿坐在桌前,一吸一吐之中,口鼻之间有金色龙气缓缓出入其中,如龙饮水。 尽管他已经竭力压制,只是在咽喉之间依旧发出一阵阵低沉且刺耳的轰鸣声。 而被他放在桌子上的,当日沈行送他的那枚东南旧国的玉玺之上,随着他身上龙气的牵引,原本蛰伏在玉玺之中的龙气,也逐渐开始向外飘散。 历朝历代,凡得天命而建国者,则可得龙气。 龙气往往依附在龙袍和玉玺之上。 而一国龙气之多寡,常取决于一国国势之强弱。 国强,则龙气强盛,国弱,则龙气寡淡。 天下龙气齐聚于一国,则为承平天下。 若四散分离,则龙气四散,飘忽无定。 乱世之中,建国称帝之人数不胜数,所以龙气四溢无定处,后来诸国争强,各据一地,原本龙气强弱无分胜负,只是后来随着秦国迅速崛起,东征西讨,几乎将天下龙气全都收入了囊中。 当日燕国战败,原本一国龙气是要四处飘散的,且不说是不是到秦国,最少不会留在燕国。 是燕帝用了秘术,耗损三成国运,这才将剩下的龙气强行转入到朝清秋身上。 秦国虽有所得,可终究是差了些。 所以当日在江南的鱼龙镇,钱缪哪怕明知不是沈醉的对手,还是想要搏上一搏。 只是他想错了,那半数龙气其实不在那件白袍之上,而是在朝清秋体内。 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即将国破家亡的君主将龙气注入到人身之中,想要为复国留下些希望。 只是凡龙气入体者,必受龙气吞噬之苦,从来不曾有人活下来。 所以当年燕帝做出这个决定时其实也是狠不下心肠。 最后还是朝清秋自己愿意冒着风险一试。 国破家亡之际,自然不是他顾惜性命之时。 只是他到底是没有死。 其实朝清秋直到如今都想不明白,上天让他活下来,到底是对他的恩赐还是惩罚 诸般万事放不下,终究生不如死。 朝清秋缓缓吐了口气,口中吐出的龙气更盛,与玉玺上的龙气交溶在一起。 龙性好斗,龙气自然也是如此。 两者如今看似在相互交融,其实是在相互争斗,唯有胜者,才能将对方吸纳。 这也是为何当日沈行将玉玺交给他时有些犹豫,因为之前毕竟没有人能以人身吸纳龙气,朝清秋是第一人,谁也不知他身体承受龙气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原本承受燕国的龙气便已经让他时刻处在龙气爆炸的危险之中,就像一个不断注入茶水的茶杯,随着茶杯之中茶水不断增多,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会有茶水溢杯而出。 好在东南之地本就战乱频发,建国的时日也不长,所以龙气蕴藉说不上深厚,后来被秦国战败,一国龙气更是风流云散散去了大半,虽然剩下些龙气保留在玉玺之中,可其实剩下的不多,不然秦国也不会任由玉玺流落在外。 不过争斗了片刻,终究还是朝清秋身上的龙气取胜。 一团明黄色龙气扩大了几分,缓缓朝着朝清秋飘来。 朝清秋稍稍迟疑。 他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接纳下这团龙气。 就像是一场豪赌,赌赢了,身上的龙气强盛几分,日后复国之时自然也就会容易几分。 赌输了,那便是身死道消,万事皆休。 他只是稍稍迟疑了片刻,便任由这团龙气进入体内。 龙气在他四肢百骸内搅动,五脏六腑之内,如同刀搅。 体内轰鸣不休,如龙蛇起舞。 他双手交叠,死死扣紧。 只是始终沉默,不发一言。 一盏茶之后,朝清秋长长的吐了口气。 身上的衣衫早已经被汗水浸透。 窗户大开着。 夏夜里的凉风随着蝉鸣飘入屋中。 朝清秋抹了抹嘴角被咬出来的血渍。 大难不死。 只是世道艰难,活着,让人高兴,却又没有那么高兴。 临城太守府,王太守的心腹正在给他讲述今日在振威镖局门口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重点讲了那场昔日故人恩断义绝的风波。 王太守一脸兴致盎然,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让他感到有趣的事情了。 心腹讲完事情之后,侧身负手,立在一旁。 王太守则是用手轻轻叩着身前的桌子。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想事情时养成的习惯。 唯有如此,他才能彻底的安下心神。 显然那个心腹也知道他这个习惯,只是站在一旁,也不言语,给太守大人留在些充足的考虑时间。 片刻之后,王太守忽然笑了笑。 站在一旁的心腹看到他这个神情,面色一变。 他跟随王太守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个神情意味着什么,自家大人一旦露出这个神情,多半是有人要倒霉了。 如今这个倒霉之人会是谁不是振威镖局,便是那周家兄弟。 王太守笑道:「没想到这周家兄弟如此有趣,我之前还真的是小看他们了,你说如此人才,我若是不重用,是不是识人不明」 心腹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他知道自家大人不是询问他的意见,而此时开口,他必然会死,自家大人的心狠手辣,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王太守果然没有等他回话,而是自问自答,「那如今又有什么重要事呢不如把我刚交给到你手中的那件事交给他们去办如何」 站在一旁的心腹一惊,此时他不得不开口。 「大人,不可。那位大人的性子从来都是捉摸不定,万一他们要是惹恼了他,他们自己送命还是小事,只怕还会牵连到大人。」 王太守笑着摇了摇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再说,那位大人的性子我如何不知我猜他会喜欢这两人的。」 那人不敢再言语,他知道自家大人一旦下定了决心,那就没有人能将他拉回来。 自家大人,向来不是一个听人劝的人。 「去帮我把周三叫进来。」 心腹一愣,「大人,夜已经深了,大人不如先休息」 王太守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夜深又如何不如你我打个赌,我赌那个周三还没睡下,赌不赌。」 那个心腹摇了摇头,和王太守打赌这种事情,他从来还没赢过,当初不信邪,曾经连输了不少把。 王太守随口道:「没意思,看来是要提携些新人了,年少之人才无畏啊。」 一瞬间,心腹的后背就被汗水沉湿。 提携新人,那老人又该如何 按着太守大人的心性,可不会让他们这些老人安心的回家安享晚年。 王太守抬了抬头,笑道:「不用害怕,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立下的功劳我都记得,只要你们办事不出差错,日后自然是能高官厚禄,太太平平的安享晚年。」 心腹如蒙大赦,赶忙道:「多谢大人。」 他不敢再拖延,连忙去找三。 看着此人离去,王太守笑了笑。 当初他在东都之时,他那个教他读书的先生就曾经告诫过他。 读书人总是心肠软,读书可以如此,只是为人为官不能如此。 欺软怕硬,人皆如此。 手下人,总是要时不时的敲打几分。 不然让他们一时得志,便要忘了尊卑。 他又下意识抬手敲了敲身前的木桌。 敲打敲打,敲敲打打。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那个给他传道受业,最后死在他手里的先生。 也许当时他那个先生到死都不曾想过,他这个弟子会如此的出类拔萃。 还未出师,便已杀师。 其后更是靠着自家先生留下来的人脉,走到了今天这步。 王太守笑了笑,看向屋外的黑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先生,当年开篇授业的第一句话,如今弟子还记得。」 太守府,客房。 周二早已脱衣躺下,他看向还坐在桌前坐着,盯着桌上的烛火不知在想什么的周三。 「老三,时候不早了,快点早些睡下,明日我还要带你嫂子去乡下。」 今日周三这么一闹,他们和振威镖局也算是彻底翻了脸,而太守府这边他又信不过,只能让他娘子他们到乡下去躲几日,不然呆在城里,他实在书放心不下。 周三道:「二哥,你会不会怪我为一己之私连累了你」 周二笑道:「我当然是怪你跟老镖头翻脸的,这么多年,振威镖局帮过咱们不少,你我心中都有数。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了。一世人,两兄弟,我怎么也不会怪你的。」 周三点了点头,「如此就好。」 「你还不睡下」 周三看向门外,「时候还早,二哥可以先睡,我还在等一个人。」 周二摸不着头脑,「等人咱们在这里也没有旁的熟人啊,这深更半夜的,还会有谁上门。」 「一定会来的,不然可就要让我有些失望了。」 他话还没说完,门口已经响起了敲门声。jjbr> 周三站起身,拍了拍身上那件新袍子。 「二哥,怎么样,我就说他会来的。」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八十九章有吏夜叩门阅读 第三百九十章 逆天而行,天罚其罪 太守府里,王太守看着眼前衣冠整齐的周三,眼中露出些欣赏之色。 他早就知道周三会有所准备,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半点隐瞒,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 他半夜派人去把周三叫来,又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他已经认定周三还在等,如果周三来时是一副大睡未醒的样子,自然也是聪明人,只是难免不够聪明。 有些聪明人,只以为自己聪明,喜欢把旁人当傻子。 「你今日在振威镖局里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做的不错。 成大事之人不拘于小节。六亲不认,才是做大事的好料子,如果就让你这么籍籍无名,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有些可惜。」 周三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毕竟今日他在振威镖局外表现的已经不像是个寻常人。 如果此时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反倒是会让这个王太守心怀戒备,让这种人心怀戒备,可不是什么好事。 周三笑道:「大人说笑了,小人本就不是什么做大事的料子,只是不想一直老死在镖局里。老镖头是个好人,只是不知变通,如今早就不是当年了,妇人之仁,最后只会害死所有人。小的也不过是为自己和我家兄长提前找好出路罢了。」 王太守认真听完,他随手提起桌上的茶杯,「说的不错,人嘛,为了自己而活才是正事,旁人的那些评价又有什么用处。你能想明白这个道理,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还要大人多多提携。」 「今日叫你来就是为了好好提携提携你,不过也不知道你小子能不能当此重用。 我要你出城去和一个人联络,不过事先说好,此人脾气性情古怪的很,你去了之后,很可能会死在那里,所以接不接受这个任务,你还是要好好考虑一二。」 周三没有片刻迟疑,「大人知道的,我这种人,求一个机会已经很难得了,又怎么会贪生怕死。在我看来机会都是用命挣出来的。」 王太守朝后仰了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 「是啊,你这种人,不搏命,哪里有机会。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好了,先下去,具体地址,明日会有人告诉你,你只要到那去,自然会找到我要你找的接头人。」 周三弯腰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王太守吐了口气,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周三,他忽然莫名的想起了自己,所以刚才才会在不经意之间竟然起了杀心。 他举起茶杯,吞了口杯中的茶水。 茶水已冷,伴着窗外吹来的冷风,让他有了些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寒意。 城外,指云峰上,龙虎寨里。 几个「千辛万苦」才从振威镖局里逃出来的镖师正站在龙虎寨聚义堂的大殿里,讲着那日振威镖局里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老镖头的那番话。 周龙听完之后只是笑了笑,然后安排手下人好好招待这些不远「千里」来的投诚之人。 先不说这些人的品行,只说他们从城中出来,投到他龙虎寨里,他就不得不好好招待,千金买马骨的道理,酒楼里的说书先生可不曾少说过。 随着这些人退下,一旁的周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脸愤怒,叫嚷着要带人入城去灭了振威镖局。 周龙没言语,他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的脾气,虽然嘴上说的厉害,还是能够顾全大局的。 「老镖头不答应本就在咱们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硬气,到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们就是不知道咱们龙虎寨的厉害罢了,等我带人下山教训他一番,看看他们还有没有这么硬气,这些年要不是咱们礼敬他们振威镖局三分,他们如何能在这指云峰下安然无恙的走镖这么久」 周龙笑道:「既然二弟如此勇猛,不知带多少人,可以在那个王泰眼皮子底下,把振威镖局做掉」 王泰,自然就是王太守的本名。 周虎意气满满,「不用多,只要给我一千人,肯定能荡平他振威镖局。要是那个王泰敢出面阻拦,那便连他一起杀了就是。」 「你真是好大的威风,要是这么容易,我不是早就让你去了,还会用这些阴谋诡计 之所以一直压着你,是我还不想替你收尸。你知道这些年我向城中安插了多少咱们山寨的人可他们一入城就彻底没了消息,振威镖局还好说,至于那个王太守你真以为他是个坊间传说的百无一用,只知妇人之仁的老好人」 周虎一愣,他并不知道周龙向城中派人的事情,他在山寨之中其实一直都只负责山寨里的练兵和武备,至于其他的,有他这个哥哥在,自然用不到他劳心劳力,他也乐得不用费这个心思。 周龙笑道:「这些年没有让你参与管理山寨的事情,倒是让你越发骄狂了起来。当初咱们建立山寨的苦,你如今还记得几分这样下去,山寨早晚要毁在你手上。」 周虎唯唯诺诺不敢言语,自家大哥的性子他最是清楚,如今虽然看似在笑,反倒是真的生起气来了,这个时候,他可不敢上前触他的眉头。 「二寨主也是一番好意,如今龙虎寨里的形势不差,寨主不需如此小心。」 姓宋的黑袍书生站在周龙身后,低声劝解。 「我知道军师是为了他好,可惜这他总是这么莽撞,何时才能成器。」 周龙忽然道:「如今看来是要想个法子改改他这个脾气了。不如让他跟着军师一起处理寨中的事情也好让他长些见识。」 宋姓书生神色如故,「既然寨主有命,自然不敢不从。」 周龙神色稍缓,「以军师看来,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是好」 书生笑道:「斗米教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他们出血些力了,还请寨主修书一封,给咱们请些救兵。」 「那就请军师帮我拟定一封书信。」 黑袍书生退出大殿,去拟定书信。 周虎这才敢开口言语,「大哥,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舞文弄墨的材料,要我跟着宋军师,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帮忙你能帮上什么忙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 周龙看着自己这个兄弟,语重心长,「这个姓宋的实在太聪明,他到哪里都能混出些名堂,为何偏偏要到咱们龙虎寨来他到咱们山寨来的动机只怕也不简单。我把你安排在他身边,不是真的为了让你跟他学些什么,只是要你随时监视他。」 周虎点了点头,虽然他一直没有察觉这个宋军师有什么坏心思,可既然大哥说他有问题,那他多半就是有问题,只是他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既然大哥觉得他狼子野心,为何还要让他当岸儿的先生」 周龙笑了笑,「他虽然可能心怀异心,可一身本事学问都是不差的,岸儿跟着他到底是能学到不少东西,再说,只要咱们不出差错,能够压的下他,他即便是有什么心思,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忍着,为我所用。」 临城,振威镖局。 朝清秋正在院子里练拳,老镖头仰躺在一旁的藤椅上,饶有兴趣的看着。 今日日头高起,是个躲在树下晒太阳的好日子。 老镖头看朝清秋练拳已经有了一个时辰。 朝清秋这套拳法和江湖里常见的那些拳法不同,拳势缓慢是一方面,动静之间更是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更奇怪的是,分明已经一刻不停地的练了一个时辰,可朝清秋身上虽然不断有白气冒出,可他脸上倒是始终没有半点汗迹。 老镖头笑道:「没想到,朝兄弟看着弱不禁风,竟然还是一个武道上的高手。」 朝清秋收了拳,坐在老人身边。 「算不上什么高手,只是一套能够强身健体的拳术罢了,老镖头有兴趣,我可以多演示几次。」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要是年轻时,就算朝兄弟你不想教,我也要想尽办法求着你教我,只不过如今年岁大了,总觉的所有身外物,有便有了,没有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老人嘛,到了我这个岁数,求的就是个安稳。想的更多的是身后事,至于身前事,能勉强撑着就是了。」 朝清秋笑了笑,「老镖头何必如此悲观事情也未必如你想的那么困难。」 老人摇了摇头,「我其实早就知道这次我振威表镖局只是遭了无妄之灾。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其实最好的法子就是投靠其中一方。只是老头子我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啊。 毕竟是我这么多年的心血,一朝败落下来,心中总是有些难过的,当日我也没有说谎,我原本是把周三和赵欢看做我百年之后的接班人,只是没想到他实在太过聪明了。」 朝清秋沉默片刻,没有言语。 此时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毕竟是振威镖局的外人。 他用力按住胸口处,身上不时冒出一阵阵寒意。 方才他身上没有汗水,不是他的拳法厉害,也不是他的武道修为高,而是他吞噬东南的龙气之后遭到的反噬。 身怀龙气,本就是逆天而行,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天谴了。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九十章逆天而行,天罚其罪阅读 第三百九十一章 仁者乐山 临城之北,有山名清凉。 山高路陡,人所罕之。 只是若是熬过了最初上山时的艰辛,到得山上,又是别有一番风景。 山势高远,故多风。 其中多草木,每有风过,必闻风吹林叶之声,沙沙作响。 置身其中,每有超脱物外之感。 此山所以名清凉,也是由此而来。 清凉者,避暑也。 山上立着一块石碑,上书人间清静地,据说是当年临城的第一任太守所立。 每年盛夏,临城太守都会来此避暑。 自石碑竖起之后,倒是成了临城人夏日的必来之处,彼时人来人往,也算是热闹非常。 只不过后来随着那任太守被人刺杀在清凉山上,此处也是逐渐冷清下来,好像世人一下子就将此地遗忘了下来。 人情冷暖,草木成灰。 如今清凉山的石碑上早已落满了尘土,也只有城中的老人会偶尔提及此地。 言谈之中提及此地当年的盛况,眼中满是缅怀之色。 周三此时正走在上山的路上,林叶遮蔽,不见天日。 他年岁不大,虽然也曾经听镖局里的人说过这里的往事,可到底不曾见过。 他打量着两旁的风景,林木幽幽,草长莺飞,倒确实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只是此地的风景虽然不差,可这里距离临城实在算不上近,景致也没有城中老人说的那般好,想来当年能够到了夏日让半城之人前来避暑,多半还是那个太守大人的「功劳」。 周三加快脚步,他对这种眼见他人起高楼,眼见他人楼塌了的事情并不关心。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一直窝在镖局里,可见过的这种事情也不算少了。 他今日之所以来此地,就是因为王泰要他联系的那个人就住在此处。 离群而独居,不是神明就是野兽。 从登山开始,周三已经明白,王泰说此人难搞是什么意思。 他走走停停,还好他在镖局之中多年,早就已经走惯了山路,不然只怕很快就要迷失在这七拐八拐的山道之中。 半日之后,日将西垂。 周三终于来到了王泰给出的那个地方。 那是一处脱离于山道的石崖,落日的余晖打在石崖上,还带着些金色的光辉,为石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 石崖上有一间草屋,屋子不大,屋前开出了一块菜地,地里种这些黄瓜之类的蔬菜瓜果。 一个一身儒衫的中年人,手中拿着一把锄头,正在那里犁地。 周三揉了揉额头,他原本以为王泰所谓的不好打交道,是说此人脾气暴横,没想到此人竟然是个读书人,那反倒是更加不好办了。 要是遇上莽夫,说不定他还能忽悠一二,而读书人聪明是聪明,只是往往认死理。 此时那人刚好抬头,见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周三。 他朝着周三招了招手,周三虽然还没想出应对之策,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那人笑道:「王泰让你来的」 周三点了点头。 「会不会做农活」 周三又是点了点头,出身贫寒之人,哪个做农活不是一把好手。 读书人有些惊喜,显然没想到这次王泰找来的人竟然会做农活。 他把锄头递给周三,「来,先让我看看你的手艺如何。」 周三接过锄头,开始替他打理起这块农田。 读书人则是坐到一边的藤椅上,开始舒舒服服的喝起了茶水。 不一会儿还传来了轻轻的打呼声。 即便是知道读书人已经入睡,周三却依旧没有停下休息,而是还在农田里不断忙活。 一个时辰之后,躺在藤椅上的书生伸了个懒腰。 他打量了一眼汗流浃背的周三,只是笑了笑,觉得这次这个年轻人有些意思,比每次王泰找来的人都有意思。 「好了,停下,我看出来你是一把做农活的好手了。看来你小子也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没想到王泰那个家伙竟然也会任用你这种乡下出身的穷小子。倒真是让我有些意外了。」 周三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出身如何,未必能决定本事如何。以出身论人,只怕要错失人才。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起身贫寒,先生是个读书人,难道不知」 读书人点了点头,有些感慨,「说的有道理,当年我家先祖要是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至于会让我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前人拔树,让我这个后人无凉可乘,倒也是让人难过。」 此时周三已经放下手中的锄头,来到读书人身边。 读书人笑道:「你可知道,王泰要你来的目的」 周三点了点头,王泰要他来见此人,出行之前自然要告诉他此行的目的。 王泰的意思是要他说服此人,能够与他联手合力对付龙虎寨,只是来之前他还以为此人可能是个武艺高强的武夫,毕竟如今王泰那边和龙虎寨里比起来确实在人手上要差上一些。 只是没想到会是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弱不禁风的读书人。 那王泰要招揽此人的意义何在 读书人看着他的神情,又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猜王泰肯定没有说要你来说服我的真正原因。」 周三一时发愣,不知此人是什么意思。 真正见到此人之后,他确实想不明白为何王泰要联合此人。 读书人笑了笑,「因为我叫孙陈,我姓孙。」 周三神色大变。 读书人笑道:「想明白了果然是个聪明人。」 当年的西南皇室就姓孙,而坊间一直流传,当年王室覆灭之时,曾有一个皇子逃了出来。 「你,你是」 即便是周三这种心性之人听到此人的身份都是一阵恍惚。 如今西南虽然名义上已经被秦人占据,只是不论怎么说,秦人终究是外人。 外来人,始终不能得民心,纵然秦人其实已经做的不错。 即便当年西南的皇族骄奢y逸,西南的败落也与皇族脱不了干系,可不论怎么说,当初西南的皇族到底是西南的当地人。 如今不少西南人还是会不时怀念起那个当年的孙姓朝廷。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是帮亲不帮理,就是这么没有道理。 周三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我听说当年秦人南来,皇室之中不曾有人逃脱,即便是后来逃脱的太子殿下,后来也被秦人捉住了。」 孙陈笑道:「走脱了一个西南太子的事情,秦人自然不会四处乱说,尤其是在这他们尚且不能完全掌控的西南之地。」 周三抹了把头上的汗水,他已经认定此人说的是真话。 「所以你现在知道王泰为何会要你来了说到底,不是我这个人能给他多大帮助,而是我这个西南亡国太子的身份。」 周三终于知道王泰口中的此人难以对付的真正含义。 没有足够的利益,如何能让这个亡国太子做事。而此人想要的,其实不难猜测,还有什么事能比恢复旧国更让一个亡国太子心动只是王泰一个小小的太守,如何给的起。 孙陈点了点头,「看来你已经想到之前的人为何不能说服我了,那你再猜猜,为何王泰一个小小的太守罢了,为何敢来找上我即便我答应他,他又拿什么来和我谈条件他如果真的只是想要一条青云路,为何不把我捉了去请赏」 周三默然无语,今日他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些,多到即便是以他的才智都不得不仔细思量。 「因为他身后还有旁人,而且想来那些人还不简单,我如今虽然落魄了,可能把一个太子殿下不放在眼里的,肯定也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周三道:「殿下是怕与虎谋皮」 孙陈觉得他这个说法很有趣,此人是来为王泰做说客的,那自然应该是王泰的人,那这与虎谋皮这四个字就极其有意思了。 「按理说你应当是给王泰做事的才对,只是我看你似乎对你主子没有那么忠心啊。」 周三笑道:「小人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不像殿下出身富贵,出生之时就是锦衣玉食。对我这种人来说,谁能给我富贵我便跟着谁,我如今跟着王太守,也不过是因为他如今能给我富贵罢了,还算不上什么主人和奴仆。」 「有才华的人总是喜欢自傲,倒是有意思的很。」孙陈笑了笑,他倒是没有怀疑周三的话,毕竟这种人其实他见过不少,为富贵而不在乎名声。 周三言语未停,继续道:「既然殿下知道王太守身后还有人,为何不答应与他合作」 孙陈笑道:「就像你说的,与虎谋皮,哪里会有什么好结果如今我早已经没有了复国的旧梦,只想安安稳稳的渡过剩下的半生罢了。」 「既然殿下还活着,即便殿下想要苟且偷生,不知道那些昔日的西南残党们答应还是不答应殿下与其独自绸缪,还不如与王太守合作,至于到了最后,是谁为谁做嫁衣,那就要看各自的本事如何了。」 孙陈看向周三,他不得不承认,王泰这次确实找对了人。 他有些心动了。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九十一章仁者乐山阅读 第三百九十二章 智者乐水 常言仁者乐山而智者乐水。 西南有城名受降。 山上立高城,城外有河名弱水。 山水形胜处,便是风水先生所谓的龙兴之地。 受降城最初自然不叫受降城,而是叫做武城。 一城独断东南,而天下布武。 最初的寓意倒是威风的很。 武城是当年西南的第一名城,更是当年西南孙氏朝廷的都城所在。 一国都城,自然是最繁华之地。 当年孙氏虽未统一东南与西南,可这武城倒也是出名的很。 当年最辉煌之时,一条条政令从武城之中发往西南各地,每日里往来传送驿报的马匹络绎不绝。 那时朝政还未崩坏,西南人都以能够生活在武城之中为荣。 不少人孜孜以求,就是想要搬入武城之中。 只是随着朝中小人当道,贤人日退,小人日进,忠臣良将死于荒野。 山野之间,斗米教起。 秦人未来,而内部已经斗成一团。 西南情势急转而下,早已经在东南窥伺良久的秦人更是借机南来,三战而已,就打的偌大的西南朝廷失去了再战之力。 不过数月而已,秦军长驱直入,一路高歌凯旋,直杀到武城之下,彼时西南军队望风而降,秦人受到的最大阻力竟然是原本一直想着着造反的斗米教。 秦人南来,国家危如累卵。 秦军逼近武城之下时,孙氏朝廷已然收拾好了金银细软,准备逃亡西北的大山之中。 当时斗米教的教主亲自带人在武城之外三十里处的弱水阻拦远道而来的秦人。 当时一场大战厮杀的惨烈,据说杀到最后,弱水为之不流。 斗米教自然输了,不过秦人素来重英雄,并未像平常在战场上一样,取了斗米教教主的头颅去算军功,而是将他埋在了弱水之畔。 至于准备出逃的孙氏朝廷,尚未出城,就被秦人阻拦在了武城之外。 当时统军的秦人将领也是个狠人,直接将孙氏朝廷屠戮一空,将这些皇室之人的人头都充作了军功,只有出门在外,不在武城之中的孙陈躲过了一劫。 据说后来这个统军将领还拎着孙氏皇帝的人头,笑称即便有千百个这样的人头,也比不过一个斗米教教主的人头。 所以这么多年来,亡国太子孙陈自然是恨秦人的,只是他更恨当年那个统率秦军的将领。 至于武城,过了这么多年,大概只有些上了岁年的老人记得当年武城的风光了。 当年秦人占领此城,既是标志着西南孙氏朝廷的灭亡,也是标志着西南之地的沦落,后来秦帝以为西南之人的表现,当不起这个武字,更是把武城改名受降城,寓意于此地统一西南。 如今西南之人,皆以生在受降城为耻。 受降城外,弱水之旁,一个老农模样的老人正在垂钓。 他盯着眼前的弱水愣愣出神,似乎想起了些故人故事。 粗葛布鞋,如果没人点明,只怕没有人会想到此人就是如今斗米教里权势最大的掌教大人。 如今斗米教中,教主病重,少主年弱,一教之权,皆在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手中。 老人手中的鱼竿忽然紧了紧,有鱼咬饵,下一刻,一尾鲤鱼跃出湖面。 老人收杆,将鱼拿在手中,只是他并未将鱼放进鱼篓里,而是取下了鱼上的钩子,将鱼重新抛回到水中。 一个斗米教的教徒从后而来,站在老人身侧。 「掌教大人的垂钓之术,越发高深莫测了。」 老人笑了笑,「郑斌,这些溜须拍马的事情你是做不好的。没必要勉强。」 郑斌尴尬一笑,「掌教,如今消息已经传回来了,龙虎寨那边已经夺下了那些账本,周龙来信询问咱们要不要把账本运回来」 老人摇了摇头,「运回来为何要运回来,你不会真的以为那账本写的是秦人渗入咱们斗米教中的人马」 郑斌一愣,「难道不是那咱们大费周章的先是拉拢龙虎寨,又派人去中原之地调查那个王太守的底细,到底是为了何事」 老人看了他一眼,郑斌是他的心腹,算不上太聪明,只是做起事情来勤勤恳恳,从不懈怠,不过如此对他来说就够了,他的身边其实不需要那些聪明人。 聪明人,有时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而且聪明人,大多骨头都不会太硬。 「其实事情很简单,当日咱们平白无故的得到了有人要运送写着秦人渗入咱们内部的名册,直到如今,以咱们斗米教在西南的权势,都查不出是何人所为。 事情自然不会简单。而且临城那个王太守在临城已经有了不少年头,为何这么多年隐忍不发,如今却突然跳了出来,你不觉的有些奇怪吗」 郑斌点了点头,「掌教如此一说,确实有些奇怪,难道这些人的目的本来就是咱们斗米教」 老人点了点头,「也未必是针对咱们斗米教,如今中原那边西北和东辽虎视眈眈,秦人不得不从西南和东南抽取兵力。 如今东南咱们已经晚了一步,云澜的黑衣教已经有了些气候,在东南之地一家独大,倒是一时之间不好对付。 咱们斗米教则不同,盘踞西南多年,树大根深,可也树敌无数,加上如今教主重病,少主年幼,有人把咱们当成软柿子,倒也是无可厚非。」 「掌教的意思是云澜在从中作梗」 「这倒也不至于,如今东南形势未稳,即便他云澜有天大的本事,此时也腾不出手来参与咱们西南之事,所以如今的事情应当和云澜无关。」 郑斌挠了挠头,「既然不是云澜,那谁还有胆量与咱们斗米教为敌就算是当初秦人也只能与咱们相安无事。再说,在这西南之地,还有人不知道掌教大人的厉害」 老人重新将鱼饵抛入水中,「如果是旧相识倒是不怕,怕的就是一条过江龙,想要乱拳打死老师傅。」 随着鱼饵入水,很快水面上就又泛起层层波纹。 有鱼咬饵了。 ------------------------------------- 指云峰上,龙虎寨里,一个年轻人满脸愤怒,正手持一杆铁枪,手中大枪起落,不断扎着眼前的草人。 几枪之后,草人已经是七零八落,散碎了一地。 年轻人怒气未消,手中长枪不停,接连扎穿几个草人。 「少寨主的武艺越发精熟了,可喜可贺。」 年轻人脸色一变,收敛了脸上的怒容,转头回笑。 「让先生看笑话了,我只是今日闲来无事,这才来练练枪罢了。」 宋姓书生闻言只是一笑。 「闲来无事我看公子脸上的神情可不是像闲来无事,公子莫非是为了这几日振威镖局拒亲之事」 年轻人只能点了点头,「真是什么事情都瞒瞒不过先生。」 年轻人正是周龙的独子,如今龙虎寨的少主,周岸。 这么多年,周虎至今没有成亲,而周龙也只有这么一个独子,所以他已经是龙虎寨板上钉钉的继承之人。 既是周龙的独子,又是龙虎寨的少主,自小到大,在龙虎寨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没有人敢违背他的意思。 顺风顺水习惯了,受不得半点不如意。 原本周龙与振威镖局提亲的事情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暂时稳住振威镖局的权宜之计。 他是什么人他是龙虎寨将来的寨主,如何能娶一个镖局的姑娘。 只是事情的结果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以为振威镖局听到这个消息,应当对他们龙虎寨感恩戴德,没想到那个振威镖局的老东西竟然敢拒绝,还放下了不死不休的狠话。 原本山寨之中的人就对他飞扬跋扈有些怨言,只是一直敢怒不敢言,这些日子不知道是谁借给他们的狗胆,竟然开始私下议论起他的事情。 周岸的脾气秉性自然不能忍,只是即便打杀几人之后,山寨中私下的言论却是半点都不曾少了,甚至比之前还多了些。 这自然是让一路顺风顺水的周少寨主气愤非常,偏偏法不责众,心怀怨气而不能出手,只能在武场上发泄。 书生笑道:「我看公子之病在心结,心结不除,就算把这些草人都扎烂,只怕心也静不下来。」 虽然这个书生来的时日不久,可周岸对此人的谋略智计却是佩服的紧。 「先生有何教我」 书生抬手指了指心口,「如今公子的心病,在哪里在振威镖局的婚事上。此事若是不能解决,只怕公子的心病难除。」 「再者,公子可以换一个角度想想,如今山寨之中提起公子都只言公子是龙虎寨的少主,再无其他可说,公子,你如今的年岁不算小了。」 周岸一愣,点了点头,「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他虽然钦佩此人的计谋,可心中还是对此人有些提防。 书生笑了笑,让人如沐春风。 这个自从上得山来就用了假名的读书人,姓宋不假。 只是他的本名叫宋先。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九十二章智者乐水阅读 第三百九十三章 浪子回头 指云峰上,龙虎寨中。 和周龙怄了几日气的周岸大早上的来到了周龙的营寨中。 龙虎寨的布局与其他山寨不同,周龙与周虎以及周岸都是各自有一处山寨,左右为援,互为支撑,一旦一方被攻,其他两寨立刻支援,互成犄角之势。 这么多年龙虎寨能在官军和其他势力的屡次进攻之下屹立不倒,山寨分布之术也在其中起了不小作用。 此时周岸交上了腰间的佩剑,正跟着周龙手下的亲卫走入营寨之中。 周龙营寨中的规矩极严,凡入山寨者,必要解剑,即便是身为龙虎寨继承人的周岸也是如此。 周岸也早已习惯,在龙虎寨里,有些规矩,就是他这个少主也破不得。 演武场上,周龙正拎着一把长刀在那里演练武艺。 这个龙虎寨当家人的武道修为其实算不上高深,虽然在江湖豪客中也算不差,只是与真正的好手终归还是比不得。 习武资质更是平平,在山下的江湖里广为流传的更多的是他那出了名的狠辣和多谋。 只是虽然资质平平,这么多年来周龙也不曾放下武艺修行,甚至要比他那个天赋出众的弟弟更加勤勉,晨起而练,一日不曾间断。 周岸至今还记得,在他还是少年时,周龙有一次亲自带人去寨外厮杀,回来时一身鲜血,当时他摸了摸周岸的头,笑着和周岸说了一句至今他都不曾忘记的言语。 「岸儿,记住,咱们周家人的性命,无论如何,不可完全交托于他人之手。」 周龙将一个转身,一刀将身前的木桩劈为两段,他收刀入鞘,将兵刃放回到一旁的兵器架上。 他对山寨之中管控严密,这几日周岸寨中的事情他自然也早有耳闻。 他心中自然是有些不满,像当日宋先和周岸所说,如今周岸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了,还是如此随意任性毫无气量,让他如何放心把龙虎寨交托到他手上。 「怎么,少寨主耍完了脾气,终于想到我这个寨主还活着了」 周岸如何听不出周龙心中的不满。 他上前几步,走到周龙身边,低头负手,「爹,孩儿知错了,孩儿身为龙虎寨将来的继承之人,不该如此没有容人之量。」 「知道就好。」周龙的脸色缓了缓,毕竟是他的独子,如今也不曾做出什么错事,只是他这个性子还需好好打磨。 「你今日来难道只是来和我认错的」 知子莫若父,他太清楚自家这个独子的秉性,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起了个大早,必然是还有事情。 周岸笑道:「父亲果然料事如神,孩儿这几日在山上气闷。实在是静不下心来,想起已经多日不曾见过外公,所以想要出门一趟。」 「去看你外公」周龙用脖子上带着的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他的岳父,周岸的外公,自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家,此人也是西南出了名的大贼,虽然如今的名声比不得周家兄弟,可占山为王的日子甚至比周氏兄弟还要更早些,所占据的山寨也离龙虎寨不远,名为离山。 当初周龙之所以会娶了周岸的娘亲,其中自然也掺杂了想要与离山上的贼人结盟的心思。 「你确实有些日子没有去见过你外公了,我听说你外公这些日子的身体不好,你确实也应当去看看。不过,你给我早去早回,如今外面的世道太乱,再加上如今咱们山寨之中正是多事之秋,万万不可在外面多生事端。」 周岸拱手,「孩儿谨记。」 「你手下那些人我不放心,让周安随你同去。」 周安是周龙手下的亲随首领,不止武艺高强,更是龙虎寨里难得的谨慎之人,做事谨小慎微,从来不曾出过差错,有他陪着周岸,他还能放心一些。 周龙虽然同意了周岸出行,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他又搞出什么事端来。 周岸稍稍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知子莫若父,又何尝不是知父莫若子 如果不答应,只怕他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龙虎寨的大门。 周龙见他答应,这才展了展了眉头。 「岸儿,你自小就聪明,学武的资质更是比爹高了不知多少,你旁的事情都不差,只有这个心性实在是太差了些,爹怕你日后就会毁在心性上。」 「爹,孩儿已经知错了。」周岸低着头,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日后孩儿一定会放开心胸。再也不会随意置气了。」 周龙只是点了点头,没言语。 自家事自家知道,这个孩子的秉性如果这么容易改变,他也就不会为此头疼了这么多年。 「岸儿,如今爹的年纪大了,即便是再强撑,也撑不住几年了,你叔叔只知道喊打喊杀,不足以作为你的依仗,日后还是要靠你自己。」 周岸此时已经红了眼眶,他虽然骄横,可对周龙一直尊重的很,如今骤然之间听到他说的这些言语,难免有些伤心。 他这才忽然察觉,原来当年站在他身前为他遮风挡雨的那个人,真的就这么老了。 ------------------------------------- 半日之后,周岸下山。 只带了周安一人。 去离山探亲,又不是去山下打打杀杀,自然是带的人越少越好。 带的人多了,反倒是更容易招惹出是非来。 周安是常年在山下行走的老江湖,凡是山下的事情,周龙大半都是交给周安去做,所以周安对山下的各种门路,最是熟悉不过。 两人走在下山的山道上,一前一后。 周安在前,周岸在后。 「这次劳烦周大哥要陪我下山走这一趟了。」 周安有些错愕,只是惊讶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逝。 在山寨里有个流传了许久的笑话,那就是谁能从少寨主口中听到一个谢字,那就是山寨里第一等的英雄好汉。 周岸的飞扬跋扈可见一斑。 「少寨主不必客气,本就是我的指责所在。」 两人走在路上,除了偶尔掠过的惊鸟,不时传来的蝉鸣,一路之上,再无半点声响。 「周大哥,你说山寨里的人是不是都很怕我」 走在前面的周安身形明显顿了顿,脚步缓了下来,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 「少寨主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日后注定是山寨里的当家之人,我们这些兄弟对少寨主自然只有敬爱,哪里谈的上什么怕不怕。」 周岸点了点头,周安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可不曾正面回答,反倒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周岸笑道:「当初是我做的差了,少年任性,让兄弟们吃了苦头,如今我已经醒悟,日后周大哥就看我的作为就是了。」 周安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希望少寨主说到做到,山寨里有不少人都是我这样家里受过老寨主大恩的苦命人。 我们对老寨主自然是心怀感激,所以少寨主做的事情差了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只是山寨里这些年已经多了不少新人,这些人如今虽然服了老寨主,可日后未必会服了你少寨主,少寨主还是要早做打算。」 周岸点了点头,知道这是周安的心里话。 他负手在后,仰望着被层层林叶遮挡的日光,「看来这些年我还是荒废的太多了。」 ------------------------------------- 离山到指云峰的距离算不上远,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一日一夜的行程。 离山寨的寨主姓叶,如今早已是垂垂老矣,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儿自然就是周岸的母亲,只是她自小体弱多病,已经早早的离世了。至于那个独子则是老来得子,年岁与周岸相差不多,所以周岸自小就和这个舅舅亲近。 老人更是将周岸当做半个儿子,对待周岸要远远比对待那个狼子野心的女婿亲切不少。 周岸两人到了山下,早有山下负责放哨的喽啰上山禀告,周岸来离山的次数不少,所以山寨之中不少人都认得这位龙虎寨里的少主,只是规矩归规矩,没有自家少主的命令,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放行的。 今日这几个守在山门口的喽啰都有些惊讶,原本他们留在此地阻拦这个龙虎寨少主,就已经做好了被痛骂一顿的准备,要知道每次这个少主来他们都会挨骂,甚至严重了,龙虎寨的少主还会亲自出手教训他们一顿。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这个龙虎寨的少主似乎是转了性子,不但没有责骂他们,还一脸和善的和他们寒暄起来,问了些他们守在此地辛不辛苦的问题,还说敢拦下他就是好样的,等会儿要和自家少主给他们请功。 一时之间,这些喽啰都不知自己是不是在睡梦之中了。 周岸一脸笑容,对着这些喽啰们没有半点不耐,半点看不出当初的飞扬跋扈。 周安在一旁颇有感慨的点了点头,龙虎寨后继有人了。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九十三章浪子回头阅读 第三百九十四章 昔年树下 一片片枯叶借着夏日的暖风在半空之中四处游荡,打着旋转,将落未落。 庭院里,一身黑色长衣的主人早已为算不上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好了酒水。 年岁相差不多,却该以舅甥相称的两人各自举杯。 酒杯轻轻碰撞,发出些清越欢愉的响声。 两人已经在这里对饮了一个时辰,喝下了三四坛酒水。 叶欢看着眼前只是几个月不见,却已然像是换了一个人的外甥。 浪子回头,难道真的这般容易 「不过短短时日不见,不想岸儿仿若脱胎换骨一般。」 对面同是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只是笑了笑。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杯中盛有琥珀光。 「舅舅说笑了,人都是会长大的,我不过是近日想明白了些事情。我变了,舅舅又何尝不是如此」 叶欢也是笑了笑。 他抬头看向院子里那棵枣树,不是盛开之时,叶半凋零,露着光秃秃的枝桠。 随着偶尔吹过的风声,摇摇晃晃,如同一个早已不再年轻的妇人,伴着风声遥遥起舞。 「小岸,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来离山寨,总是要挑个枣子长的最好的时候,那时你我年少,可为了吃几个枣子,胆子却是大的很。不说搀扶着爬上高处,且说那棵枣树是我老爹的最爱,可当年你我还是不知多少次悄悄溜上树去。为这事,我可没少吃板子。」 周岸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所及,同样是那棵与其说是随风摆动倒不如说是矗立在风中的枣树。 「怎么会不记得,我还记得当初你我有次半夜爬上树去,丢了烛火,无论如何都不敢冒着夜色从树上下来,一直在树上呆了一夜。直到天明才被人发现。」 提及少年之时两人一同做下的糗事,两人相视一笑。 有些话,只有和经历之人一起说,才能有相互之间的默契的会心一笑。 如今还只是半个主人,可也许不久之后大概就要成为离山寨真正主人的叶欢再次举起杯,和周岸轻轻磕碰。 碰了杯,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倒持,以示半点无缺漏。 周岸自然也是同样动作。 叶欢拿起一旁的酒坛晃了晃,空空荡荡,当中全无酒水的半点声响。 「酒已尽,如今待客也算是待过了,该说些正经事了。」 周岸放下酒杯,扯了扯衣袖。 稍稍年长了几岁的叶欢看着这个自小就被周氏兄弟宠在怀里的小外甥。 他其实有些羡慕他。 这个年纪还有家中长辈为他遮风挡雨,不像他一般,所有事情都要独自支撑。 「小岸啊,这次来,就只是为了来看望你外公难道心中就没有其他的心思」 周岸抬起头,他如何听不出他的话中有话。 叶欢此言是说他此来别有目的。 看向对面那个小「舅舅」。分明还是记忆里年少时熟悉的眉眼,可在他看来,已然换了心肝。 「舅舅以为我此来,除了出来看望外公,还有何事」 叶欢的身子朝前倾了倾,眉眼之间带着周岸说不出的陌生,目光在周岸身上扫过,分明还是炎热夏日,却让他觉得有些阴冷,遍体生寒。 「如果你不是这个日子来,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偏偏挑在这个日子,你要我如何不怀疑你另有用心」 「听说外公重病,我来看看有何不妥」 「没什么不妥,外公重病,你这个当外孙的来看看自然没什么不对,可你要知道,你外公这次病的不是一般的重。 而且你外公向来把你当做半个亲子,自小就对你宠爱的很。前些日子老人烧的有些迷糊了,总是提及当年答应过你母亲,答应她出嫁之时,要用半个离山寨做嫁妆,只是后来你外公实在是不喜欢你爹,觉的他狼子野心,娶你娘只是为了咱们谋夺离山。这才没有实现履行当初的承诺。只是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人,他已经旧事重提,念念不忘。剩下的话,我想不必多说了。」 周岸虽然自小跋扈,可终归是聪明人,只是听了叶欢的话,他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年那个能够对他咧嘴而笑的少年人,如今终于和他一样长大成人了。 他是怕眼看着到手的离山寨要平白的分出一些。 周岸笑道:「舅舅想的也太多了些,外公就算再喜欢我,也不会分割离山之地的。」 在他对面,黑衣长衫的年轻人低头笑了笑,眉眼收敛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出他脸上的神情。 「是吗」 他低声发问,却似乎没想着有人作答。 周岸垂了垂手,腰间没有他惯用的长剑。 「如此说来,舅舅是不会让我见到外公了」 「自然可以让你一见,只是见过之后,只怕你要在这里多呆些日子了,放你出去,无论如何,我都是有些不放心啊。」 周岸点了点头,看了眼眼前的空碗,「可惜酒尽了。」 叶欢双手拂袖,「人早晚会长大,杯中酒早晚会饮尽,谁人不是如此。」 周岸侧了侧身子,再次看了眼不远处的枣树,「是啊,你我悄然之间长大,那棵枣树也悄然之间变老了。」 「感春伤时,可不像我认识的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外甥了。」 「舅舅说的是,既然舅舅不让我见外公,那总要有些东西和我换上一换,既然如今不讲情面了,那咱们自然就要讲讲利益。」 叶欢眯着眼,看着这个前一刻还黯然伤神,后一刻已经满是市侩嘴脸的小外甥,一时之间,竟然让他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舅舅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就是了,总归要讨价还价一番,才能做到个你情我愿。」 周岸捻起几颗花生放在嘴里,慢慢嚼了嚼,没有酒水伴着,确实没什么滋味。 「舅舅也知道外甥最近被人拒了一桩婚事,让外甥丢了不少面子。外甥心中可是难受的紧。」 「所以这次下山就是想着顺便过来看看外公,然后去教训一下那些人。」 叶欢盯着他的双眼,「振威镖局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不过是拒绝你的婚事罢了,又哪里需要你亲自下山,还有,你爹知不知道这件事」 「舅舅真是明察秋毫,如果我爹知道,我又怎么会只带着周安一人下山我爹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我要来这里看望外公。」 叶欢点了点头,「如果是之前的你,能做出这种事我是信的,只是如今的你,我倒是有些不信了。」 周岸伸了个懒腰,「为何不信我在龙虎寨中的日子到底如何难道舅舅真的不清楚在寨子里的那些人眼里,我是少寨主,也只是少寨主,论威望,论地位,都不被那些人看在眼里,就算是新入山寨的那个宋先生,在寨子里的威望都要比我强上几分。」 「所以你想做出些事情来」 周岸点了点头,「要想让别人承认,自然要做出些事情来,如今可还有比在戒备重重的临城之中取下振威镖局老镖头的首级更大的功绩」 「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你来这里又是想要求些什么?」 周岸锤了锤有些发麻的双腿,笑道:「舅舅何必明知故问外甥想要的自然是离山寨中的好手,不然就凭我们两个送上门去,只怕要有去无回,平白落下个天大的笑话。」 叶欢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想看出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 「好,我会让你带走些山寨里的好手,至于你是要去杀人还是要去放火,我一概不知。」 周岸笑道:「那是自然,我甚至不曾来过离山寨。」 两人相视一笑,就像是少年之时那般,只是他们都知道,终究是回不去了。 周岸站起身,手中袍袖子甩的飞起,「既然已经商定了,那我就不再打扰舅舅了,还请舅舅早早的给我安排人手,我好早日下山,舅舅也能安心几分。」 叶欢只是笑了笑,没有起身。 他目送外甥离去,这才起身,七拐八拐,绕过几处楼阁轩榭。 直到停步在后院的一棵树下。 树下,一个头发胡须早已皆发白的老人正躺在藤椅上,他双目紧闭,呼吸急促,似乎下一刻便要长久的闭上眼睛。 老人大概是听到脚步声,微微起身,重重的吐了口气。 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老人剧烈的咳嗽起来。 「欢儿,小岸来了没有」 叶欢走到老人身后,双手按在腾椅上,整个人被遮蔽在阴影之下。 无人可见的黑暗之中,他的眼角有些泛红,只是他依旧是低沉道:「不曾。」 老人闻言点了点头,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打湿了身上的锦衣。 若是当年的故人见了,只怕谁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在离山之中叱咤纵横的叶雄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美人白发,英雄迟暮。 总是让人一见生怜。 老人眼角悄然之间流下一滴泪来。 外院的那棵枣树,在风吹之下,簌簌作响,如鸣哀歌。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九十四章昔年树下阅读 第三百九十五章 老人言 日升月落,初升的日光碾碎了沉蕴在半空之中盘桓不去的雾气。 老镖头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藤条老旧已经隐隐有些泛黄,只是经历过岁月侵蚀反倒是越发牢固。 随着他的轻微摇晃,藤椅发出一连串吱吱的响声。 老人稍稍抬头,看向那个面容俊秀,正在院子里走着拳架的年轻人。 他抬手摸了摸那张如今早已是沟壑纵横的脸颊。 曾几何时,他自觉也有着不输给这个年轻人的英俊样貌,至于是不是真的如此 少年时,哪个少年人不是自觉英俊 只是如今,可惜了。 美人总要白发,英雄总要迟暮。 人啊,总归是要服老的。 人老了,便总是喜欢想东想西,尤其总是喜欢想起当年自家那些旧事。 彼时年少春衫薄,也曾有一掷千金,生死且不顾,也曾有高歌醉酒,系马高楼垂柳边。 朝清秋收了拳架,来到老人身边。 老镖头咳嗽一声,坐起身子。 「朝兄弟这套拳法,实在是慢了些,让我这个老头子都在一旁看的着急。」 朝清秋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拢了拢衣袖。 他悟出来的这套拳法虽然速度不快,可施展其实也极为费力,远远不是老人看上去的这般轻松。 老人一手轻轻叩击着座下的藤椅,口中则是哼唱着一支西南常见的小曲。 这支曲子朝清秋也曾在旁人口中听过几次,只是老人的发声与他之前听过的都有些不同,带着些奇怪的韵味。 熏熏然间便让人陶醉其中。 那是一首闺中女子思念在外郎君的曲子。 整座天下,论及作曲填词,始终还是首推中原和江南之地。 尤其是当年楚人南渡,中原衣冠南去,带去不少文赋典籍。 从那之后,江南文词繁华远胜中原,所以如今江南之地更是有天下词宗之称。 北方有刀,南人有笔。 老人口中的歌谣在最高处戛然而止。 就像歌谣中的那个女子到底有没有等到她的丈夫,谁都不得而知。 老镖头从沉醉之中睁开眼,颇为自傲的笑了笑,「这支曲子如何当年为练好这支曲子,我可是下了不少功夫。」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镖头虽然技巧不及那些词曲大家,可曲中情思充沛,也算是自成一家了。」 「你们读过些书的人就是会说话。」老人半坐在身子,眉头挑了挑,带着些说不出的欢喜。 老人到了这个年岁,许多事情都已经不在意。 在寻常人看来的许多大事,在老人看来反倒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倒是那些旁人眼中不入眼的小事倒是成了老人眼中的大事。 「当年我就是靠着这支曲子才把杏儿她娘拿下的。当年我夫人的漂亮可是在临城里出了名的,那时候排在她家门外,等着给她送上一束花的人,数都数不过来。」 朝清秋点点头头,附和道:「夫人慧眼识珠最终还是选中了老镖头,眼光真是极好。」 「什么慧眼识珠。」老人摇了摇头,「当年我就是个在镖局里厮混,一穷二白的小镖师,一年省不出几个钱来。和那些家伙比,半点优势也无。」 「那不知老镖头是如何追到的夫人」 老人狡黠一笑,开始给他传授起经验,「这追姑娘嘛,有钱自然是最好,可没钱也不是不行,最为紧要之处,就是要脸皮够厚。不然拿什么和人家争」 朝清秋有些错愕。 老人打量了他一眼,「一看你小子就是个雏儿。年轻人,多经历些感情的事情也未必是什么坏事,不然以后早晚要吃感情的苦。」 朝清秋默认无言,只是想起那个东都城里姑娘。 事到如今,听到老人提起此事时,他竟然会先想到她。 如今他的身份已经显露,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返回东都城中了。 「怎么,难道朝兄弟心中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 朝清秋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曾有。」jjbr> 老人叹了口气,「可惜我家杏儿如今铁了心肠看中了赵欢那小子,不然与朝兄弟倒是好良配,可惜了,朝兄弟要是早些来东南就好了。」 朝清秋面色一变,没想到老镖头会突然乱点鸳鸯谱。 赵欢从一棵树后跳了出来,他满脸涨红,抬手指着老镖头。 只是他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 朝清秋猜测他大概是想骂上两句。 只是很快他就意识到指着老镖头有些不妥,赶忙把手指向朝清秋。 然后便见到朝清秋揉了揉手腕。 赵欢是个识时务的人,平日里听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说的最多的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赶忙朝后跳了跳,一路小跑着朝门外奔去。 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嚷嚷,「差点忘了,杏儿今日要想吃南楼街杏林斋的桂花糕。我去个给她买些。」 院子里的两人就这么看着他一溜烟的小跑了出去。 一时间相对无言。 老镖头笑道「朝兄弟见到了在这方面,我这个傻徒弟可比你要强上不少。既然喜欢,就要舍的出面子嘛。」 朝清秋点了点头,见识了赵欢的「厚颜无耻」,他不得不甘拜下风。 老人重新躺了回去,笑道:「我如今已经这个年岁了,别说算是你们的父辈,就算是你们的爷爷辈,也是绰绰有余了。 所以有些话啊,我觉得还是有资格和你们年轻人说上一说的。年轻人啊,总以为自己不急,时间还长,人生还远,总觉的以后还能遇到更好的人,只是这个世上哪里有这么多以后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哪怕以后你悔青了肝肠,求不得就是求不得喽。」 朝清秋点了点头,「清秋记下了。」 老人继续叩着身下的藤椅,「记下了就好,别说我这个老家伙啰嗦,只不过老人言,往往是经验之谈。」 原本已经跑出去的赵欢忽然又两手空空的跑了回来。 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匆匆而去又匆匆而返的年轻人长吐了口气。 「龙虎寨的人又来了。」 仰躺在藤椅上的老人猛然起身。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九十五章老人言阅读 第三百九十六章 少年气盛 振威镖局会客厅里,周岸端坐在下首左侧的长椅上,双手放在膝上,青布长褂,神态闲适。 周安站在他身后,脊背挺直,伸手按住刀柄。 周岸打量着屋中四面墙壁上的字画,时不时的点点头。 墙壁上的字画都简陋的很,都是老镖头当年从街上买来的地摊货。 用老镖头当时的话来讲,镖局里都是粗人,这些东西也就是用来装装门面,真的去看,这些粗人哪里看的懂 所以这些东西都是给外来客人看的,不是给他们自己人看的。 让来的客人知道他们镖局里不是都是大字不识的粗鄙武夫也就够了。 周安看向身前安坐如山的少寨主,心中着实有些吃惊。 直到如今他都不曾想明白,原本在山寨里飞扬跋扈的少寨主,怎的到了山下就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原来在山上之时,周岸一言不合就要喊打喊杀,横行霸道无顾忌,只有对寨主顾忌几分,如今却是沉静如渊,判若两人。 作下的事情更是让他吃惊。 单单是周岸能从离山寨里借出兵来这一事就让他心中惊疑不已。 他在山上山下混迹了这么多年,自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雏儿。 表面上离山寨和他们龙虎寨既结盟又是姻亲之家,按理说借些人马,互为援手,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在江湖里,别说只是什么儿女亲家,就算是亲生骨肉,兄杀死弟,父杀子,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更别说能从旁人的山寨里借出兵马来,尤其是离山寨里的叶老寨主其实一直都看不上自家寨主。 他是周龙的亲卫,自然知道周龙在叶老寨主那里吃过多少闭门羹。 而今日他眼睁睁的看着周岸从离山上带下了一支人马来。 周岸察觉到了周安的目光。 他转过头来,扯了扯嘴角,「周大哥是不是奇怪我为何能从外公那里借来人马」 「属下确实有此疑问,以属下来看,即便是寨主亲自去,只怕也不能如此轻易的借出人马来才是。」 周岸笑道:「其实也不难猜,恰好是因为我去,才能借的出人马来,此中道理,周大哥还是要好好思量。」 周岸笑了笑,周安依旧是一头雾水。 这其中实在是牵扯了太多「家里事」,即便周安再聪明也猜不到这其中的复杂关系。 周安摇了摇头,既然想不通,那就不再去想,他转而开始询问另一事。 「既然少主已经借到了人马,为何还要以身犯险虽说振威镖局未必敢动手,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周大哥放宽心,他们不敢动手的,老镖头虽然英雄过人,可我更相信,这么多年振威镖局能在临城之中屹立不倒,哪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老镖头应当比别人都心中有数。」 他抬头看向门口迈步而入的老人,「老镖头,我说的可有道理」 老镖头身后带着朝清秋和赵欢两人,他闻言一笑,径直坐到主位。 朝清秋二人站在他身后。 「龙虎寨真是块风水宝地,人杰辈出啊,虎父无犬子,且不说令尊英雄了的,少公子也是人中龙凤。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老人指了指身后的赵欢两人。 「相比起来,我这弟子就是显得蠢笨了不少。与公子远远比不得,比不得。」 周岸笑了笑,目光从朝清秋两人身上扫过,只是在朝清秋身上少稍稍停留,却是略过了赵欢。 他在龙虎寨上被宋先点醒,如今收敛了不少骄狂之气。 只是一身傲气收敛其中,却并未褪去,赵欢这种人自然不入他的眼。 「老镖头说笑了,与家父相比,我还不值一提。老镖头的高徒之中,想必也是有不少少年豪杰的。」 老人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不然我家那个臭丫头也不会如此死心塌地了。」 周岸转过头,看向对面那只老狐狸。 山上那些家伙总说人老成精,果然不假。 这只老狐狸,多半是已经猜出他此来的目的了。 「原来老镖头当日拒绝我们龙虎寨的提亲还有这般缘由,何不早说」 老人迎上他的目光,半点也不避讳。 「说了又如何可有用处」 周岸笑道:「自然有用处,要是老镖头当初早早说了,就不用这般麻烦了。」 他一字一顿,「我会早早下山来,见见那位能得到小姐欢心的好汉。」 老人朝前凑了凑,「只是见见」 「见见他能不能配的上老镖头的千金,如果真是不出世的英雄豪杰,那我自然会心服口服,再也不提提亲之事,到时候婚宴之上,还会送出一份彩礼。」 老镖头没有等他说完,替他补充道:「但是」 「但是如果此人不能让我心服,那就怪不得我不同意那门婚事了。」 老人靠在身后的椅子上,「你不答应,又有何用龙虎寨,还能做的了我振威镖局的主」 「自然不能,只是难道老镖头的得意弟子,连我这个整日只是在山寨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都不如不成要是连我都不如,那又如何配的上小姐」 老人稍稍朝后撇了一眼,「你也不必拿话相激,我知道你这次来的意图。只不过,我振威镖局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指手画脚。」 周岸起身,拂了拂衣袖,「既然前辈不敢让此人出来,那就算了。 既然是个无胆匪类,只希望此人能一辈子活在老镖头的庇护之下,我也为小姐有些可惜,连为她出头都不敢,只怕最后会所嫁非人。」 老镖头身后,朝清秋早已经扯住了赵欢的手臂。 如今此人的目的明显就是要逼着赵欢出面,以朝清秋如今的修为自然不难看出此人的深浅。 嘴上自称是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可其实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二品武夫,真的放对厮杀,赵欢这个才入一品的武夫,绝不是此人的对手。 此时周岸已经走到门口,他长叹了口气,转头回望了厅中一眼,「真是可惜了,等到老镖头百年之后,继承振威镖局之人是个懦夫,也不知这振威镖局这块招牌还能不能保住了。」 「你站住。」 赵欢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 他甩开朝清秋的手,走到周岸身前。 「你说谁是懦夫?」 周岸含笑看着他,「原来是你。」 赵欢怒道:「不错,我就是杏儿的意中人,你想要如何」 「我不想如何,方才我和老镖头的话,你应该都听见了,我这次来就是想要看看你配不配得上小姐的喜欢。」 他伸手指向赵欢,「所以,我要和你比武,不知你敢不敢应下若是不敢也就算了。」 赵欢稍稍有些犹豫,方才朝清秋拉住他,他就知道自己未必是此人的对手,再说他只是有些鲁莽,可绝不是傻。 此人既然敢上门咄咄逼人,必然已经做了准备。 「怎么不敢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我也不会逼迫你。」 周岸转过身,就要带着周安离开。 「等等,我答应。」赵欢吼了一声。 「好,是个豪杰,答应就好,那咱们就把比武的时间定在三日后,就在城西的演武场,如何」 听到赵欢答应,周岸脸上倒是也没有什么别的神情,似乎他早就知道会是如此。 「好。」赵欢咬牙应了下来。 周岸不再停留,带着周安离去。 赵欢僵硬转头,正对上老镖头那张笑脸。 「老镖头,这事不能怪我,实在是他们太过咄咄逼人。我这也是为了镖局出头。」赵欢陪着笑脸。 老人一脸戏谑,「我老头子都忍下来了,你赵大侠天下无敌,我哪里管的住你不过我如今倒是想看看你三日之后让人打成猪头该如何收场。」 赵欢面色涨红,「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的对手,我如今已经大有长进。」 老人起身走向后堂,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着。 「老喽,老喽。如今年轻人的事情,实在是想不明白喽,明知是人家的陷阱还往里跳的傻子,怎么会是我的弟子连自己是不是人家的对手都分不清,是不是个傻子」 赵欢伸了伸手,只是最后还是不敢出手阻拦。 老人走后,赵欢看向还站在原地的朝清秋,「朝兄弟,这个人真的这么厉害」 朝清秋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也算不上厉害,不过对付你,绰绰有余。」 他也转身准备离开,不想已经被赵欢拉住了肩膀。 「放开。」 「朝兄弟,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刚才可是你自己答应下来的。」 「我这不是年轻气盛嘛,那小子骂我可以,说老镖头和杏儿就不可以,我就是搭上我这条命,也要和他分个他死我活。」 「放开。」 「我早就听老镖头说你是个高手,朝大哥,你就随便教我两手绝学,能赢就行。」 屋外,站在门口还没离开的老镖头听了两人的言语,笑了笑,这才离开。 「年轻人嘛,不气盛,还叫什么年轻人?这小子还是有几分像我当年的嘛。」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九十六章少年气盛阅读 第三百九十七章 恩仇难了 临城一处演武场里,周岸和周安持刀相对。 今日在振威镖局中那个赵欢不过是个一品武夫,真正动起手来必然不是周岸的对手。 只是做事情,最怕的就是那个万一,这是周岸自小就被周龙提着耳朵交给的道理。 对他们这种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而言,有些道理,听过,忘了也就忘了,可有些道理,听过,忘了,那是会要死的。 他双手持刀,腰身微弯,一脚略微前踏。 教他刀术的师父是临城有名的用刀高手,据说与人比拼刀术,一生都不曾败过。 一身刀术讲究的就是中正平和,先不败,再思胜。 只是到了他手中,更多了些暴戾与杀气。 对面,周安则是单手持刀,一手握拳蜷缩在腰间。 “周大哥,我可要不客气了。” 周岸也不等他回答,腰身发力,骤然之间奔向周安。 周安站立原地不动,只是目光死死的盯着周岸。 “锵”的一声,两把刀重重的撞在一起。 两人僵持不下,周岸步步紧逼,可周安依旧是只用单手就撑住了周岸的进攻。 此时两人面面相对,相距,不过一拳。 周安握拳的右手猛然轰出,砸向周岸的面门。 周岸虽然躲闪不及,可脸上却没有丝毫慌张之色。 他不信周龙的这个“爱将”敢伤他。 果然,周安的一拳在他身前硬生生的止住。 两人之间胜负已分,周安收回拳头,后撤几步,抱拳行礼。 “差点冒犯少主,属下死罪。” 周岸将他扶起,“周大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本就是我让你和我比试,怎么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技不如人。” “少主不必自谦,少主的刀术已经算的上是上乘。只不过少主在山寨之中地位尊贵,他们不敢真正和少主动手,而且少主如今还太过年轻,对敌经验尚浅,日后属下必然不是少主的对手。 再说,少主早晚是要继承寨主之位的人,其实刀术高低并无太大用处。到时候少主只需坐镇山寨之中,冲锋在前之事,有属下这些人就够了。” 周岸点了点头,“周大哥说的在理,我爹也不过是个一品武夫,靠着他们兄弟两人还不是撑起了咱们龙虎寨诺大的家业 只不过人嘛,总是想着贪多求全,我当初学刀术之时候,也曾想着自己天赋异禀,能够练出些名堂来。可惜啊,如今看来我确实没有那个天资。 当年教我刀术的那个师父也是和周大哥一般的说词,可惜我当时年少气盛,还以为他是想要暗中藏私,如今想来倒真是错怪他了。” 周安笑道:“从少主的刀术来看,教少主刀术的,莫非是临城的陈师父 此人的刀术确实是临城一绝,中正平和,最是适合初学之人修行,只不过此人和人比武向来只分胜负,不分生死,所以他的刀术并不是什么杀人术。 之前听说他在临城失踪已经有些日子了,身边人都不知此人去了何地。” 周岸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看来倒真的是我错怪我这个师父了。 可惜啊,如今即便是我想要和他道歉他也听不到了。” 周安看向周岸,“难道少主知道此人的下落” 周岸点了点头,“自然知道,当日是我亲自送周师父上路的,如何会不知道他的下落。” “如今周师父坟上的荒草,只怕也要有一人高了。” 周安悚然一惊,他之前还当周师父是离开了临城,不想原来是死在周岸手中。 周岸似乎对他的心境变化一点都不曾察觉。 “既然我不是练武的材料,我也就只能认下了,日后我要是继承了寨主之位置,不知周大哥愿不愿意和 第三百九十七章恩仇难了 我二叔一般,助我一臂之力” 威逼利诱,周岸已经将话说的明白,周安是聪明人自然也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大寨主和二寨主早晚都会老去,周岸的意思是只要他肯效忠,那日后这个二寨主之位就是他的。 周安心中心思转了转,其实他根本没得选,周岸必然是日后龙虎寨的当家人,他无论如何都要效忠,早晚而已。 周安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属下愿为少主效死。” 周岸伸手将他扶起,“我早就知道周大哥是个识时务的人,周大哥不负我,日后我也绝不会负周大哥。” “今日的刀术就练到这里,我听说这临城有家酒楼的饭菜不错,今日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如何” 周安笑道:“自然是听少主的。” ------------------------------------- 临城,林福酒楼,二楼雅间。 周岸手中端着碗酒水,靠在窗边,看着楼下之人的熙熙攘攘,来来往往。 “周大哥,你说世人辛辛苦苦求来求去,为的是哪般” 周安双手垂落,站在他身后。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日光暴晒之下,街上不少人已是汗流浃背,只是他们依旧行色匆匆,甚至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汗水。 周安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常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多是含着贬低之意,只是在属下看来,这句话不过是那些读书人装饰门面的场面话。” “人这一世,不为名利,那又求个什么” 周岸转过头来,盯着周安,良久之后才开口,“不错,周大哥说的有道理,只是没想到周大哥还有这般高深的见解。” 周安笑了笑,“没法子,读书人的道理能从书中得来,可穷苦人的道理,只能从苦难之中来。” “你我自小相识,只是我好像还不曾问过周大哥的身世。” “属下的身世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他笑了笑,“少主也该知道,咱们龙虎寨的兄弟只有两种来路,一种是像少主这种自小在山寨里长大的本地人,还有一种就是我这种从外面进入山寨的外面人。” “我的来历少主一直不曾问过,我也就一直不曾主动提及,倒也算不上什么隐秘的事情。 我家原本是住在山下的一个村子里,当初有一群官府的官军想要杀良冒功,把我在的那个村子屠戮一空。 好在村中的长辈将我们那些村中的小孩都藏了起来,大概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人头,算不上军功,那些官军只是将村子里的财物劫掠了一番就匆匆离开了。” “十几个孩子,独自在风天雪地里,要不是当时寨主带人路过,只怕我们都已经早早的死了。” 周岸点了点头,“不想周大哥还有如此悲惨的遭遇,我不该问的。” “本就是些当年的旧事了,我当年年纪小,就算是父母的样貌如今都不记得了。如今这些事情说起来,倒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周岸笑道:“周大哥不用担心,如今咱们山寨的兄弟都是你的兄弟。” 周安摇了摇头,“当年寨主的救命之恩,我也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周大哥也不必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如今我在临城之中安稳的很,好不容易来一次临城,周大哥出去逛逛也好。” 周安知道他是不想自己留在此处,“既然少主有命,那属下就到楼下去转转,只要少主有事,用山寨里的传信响箭就是。” 周岸点了点头,“不必担心,如今在临城之中能动我的,无非是那个王太守和振威镖局,只不过我猜现在他们反倒是巴不得我安安稳稳的早早离开此地。” 周安知道他说的不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下楼。 第三百九十七章恩仇难了 楼下,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周安在楼下随意的转着。 他对临城其实熟悉的很。 这些年里,下山执行任务的间隙,他常常会到临城来转转,只不过他一直小心谨慎,所以即便是连派给他任务的周龙都不知。 他左拐右拐,来到一处在已废弃许久的宅子之前。 其实之前他和周岸边说的话半真半假,他如今确实是不太记得当年父母的样貌了,可当年带人屠戮他们村子的人的样貌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而这里,就是当年那个带人屠戮他们村子的军官的宅院。 当年他第一次下山找到此处之时,这里早就已经荒废了许多年。而宅子里的人也早就不知了去处。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会时不时的来此处看看,当初他也曾买通太守府的人,查询过此人的消息,原来此人自那次杀良冒功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城中出现过。 少年之时有心无力,如今有力报仇,可仇人却又不知所踪,当初倒也是让他愤怒了不少日子。 周安又打量了一眼院子里已经有了一人高的野草。 他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只是突然之间,他猛然转头,方才院子里似乎有人突然打量了他一眼。 他摸了摸腰间的长刀,一步步的走进院子里。 屋子里,满是落灰。 他缓缓走入正堂之中。 那张已经落满灰尘,即便无人触碰也会左右摇晃的桌子后。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正缩成一团。 第三百九十七章恩仇难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前辈后辈 蹲在角落里的老人须发散乱,胡乱的堆在脸上,遮挡了原来的样貌。 只是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哪怕此人如今已经与当年再也没有半点相似,周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就是当初那个带人屠杀他们村子的将官。 他握紧双手,平日里生死都不曾变色的脸上因为这么多年压抑在心中的仇恨的显得越发愤怒狰狞。 杀良冒功的事情在乱世之中很常见,甚至就像寻常百姓的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哪个上战场的将军手上没有成百上千条无辜枉死之人的性命 即便是核算军功的官员在核算军功的时候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谁也没有精力去一个个核实,他们杀的到底是不是所谓的乱军。 这个世上每日死的人实在太多,多到活过今日,活到明日也成了一种奢望。 普通人的生死,就像被潮水吹走的泥沙,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就算是那些出名的大人物,也不过是只能换来人们的一声惊讶罢了。 这世上本就是各自扫雪,各自乘凉。 只是常见归常见,做事小心谨慎,死无对证,自然也就没有人会多说什么。 只是如果一个不小心,留下了活口,那就怨不得人家日后回来复仇。 所以这么多年来,杀良冒功的事情不少,后来人前去复仇的事情也不少。 周安看着眼前人,双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今日与周岸对战他也只是用了单手,而对面的老人根据当年的记载,也不过是个不通武道的寻常人。 周安心中的仇恨可见一斑。 对面的老人也是瞪着他,只是眼中满是迷茫之色。 「冯越,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曾带人屠过指云峰山脚的一处村子」 叫做冯越的老人依旧一脸茫然。 「指,指云峰,嘿嘿。」 他只是嘿嘿傻笑,嘴角不断有口水流下,沾粘到胡子上。 周安双手放在刀上,步步逼近,直到来到老人身前只差三步。 他见此人的神智似乎有些不对。 「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临城镇军的校尉大人,嘿嘿,我马上就要高升了,只要再凑齐一千个乱军的人头,嘿嘿嘿嘿。」 周安将目光死死的盯在他身上。良久没有挪开。 他抽出腰间的长刀,横在此人脖子上。 刀锋入肉。 殷红的血从此人脖子上流到刀上。 此人却是好似全无察觉,只是拍着手,嘿嘿傻笑。 周安收刀入鞘,转身坐在一旁早已陈旧的椅子上。 椅子上满是灰尘,随着他的落座,尘埃飞扬而起,洒满了空中。 他双手握紧横在膝盖上,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仇人就在眼前。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仇恨满胸是何等感受。 如今他要杀他轻而易举,只是就这么轻易的让此人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这么多年的恨,怎么能让此人就一死了之即便是给他有再多条命,周安依旧觉得不够痛快。 「爷爷,爷爷。」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声音还有些稚嫩。 蹲在墙角的老人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扶着墙壁开始踉跄着起身。 起身之后,他也不理睬周安,直接朝着院子里跑去。 周安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一股阴沉的笑意。 如果外面那人真的是此人的孙女,那事情就要有趣起来了。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山贼,也做了不少昧着良心的事情,尤其是替周龙做了不少恶事,如今自然不会对一个小姑娘下不去手,如果真的要怪,她就只能去怪她爷爷了。 院子里,一个小姑娘一脸惶急,显然是跑来的着急了些,脸上满是汗水。 小姑娘见到从正屋中跑出来的老人,这才松了口气。 老人则是一下子扑到这个小姑娘怀里,神态之间大见亲昵。 姑娘见他脸上邋遢,赶忙抽出纸巾,给他在脸上抹了抹。 周安笑道:「他真的是你爷爷」 小姑娘这才注意到跟在老人身后的那个男人。 身姿雄壮,腰间带刀,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只是她一个小姑娘,还带着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加上这间院子已经废弃了许久,就算此人真的不怀好意,她也没有法子。 周安笑道:「不用怕,我是你爷爷的故人。这么多年不见,我之前也来过几次,只是没想到如今如此破败了。」 小姑娘还是惊疑不定,要知道她从来也不曾听说过老人还有什么故人。而且这么多年,也不曾见过有人来找过老人。 「他不是我爷爷,只是我爹娘之前受过他的恩惠,后来有次我爹娘来给他送年货,发现他家的宅子起了火,他独自一人昏倒在屋中,我爹娘就把他救回了家里。」 周安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他得的是什么病」 小姑娘把老人朝着身边拉了拉,这才又悄悄出了口气。 「十几年前我爹把他带回我家的时候,他就已经这个样子了。据给他看病的大夫说,是受了剧烈的刺激才会如此。」 周安点了点头,「那他这些年里可曾说起过当年的旧事」 小姑娘摇了摇头,「这些年他疯疯癫癫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像现在一样,痴痴傻傻的,偶尔清醒过来,就会自己跑到这里来。」 一时之间,周安竟然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 要他放了此人自然是绝不可能,他可不是什么道德圣人。 可要是要他就此杀了此人,他又有些不甘心,不想如此就便宜了此人。 所以如今他一时之间反倒是迟疑不定。 他目光看向那个小姑娘,不知道杀了这个小姑娘,这个老家伙会不会伤心几分 他把手缓缓放在刀柄上。 许是老人感觉到了他的杀意,硬生生的小姑娘后退了几步。 「嘿嘿,杀,杀。」 老人伸手指向一处已经被荒草重重掩埋的墙角。 周安神色一动,手中长刀出鞘,一式横扫,将墙角的草斩断不少。 他弯下腰,见墙角有一处相比其他各处显得有些新。 他用手中刀划开墙体。 墙壁深处竟然有一个小铁盒,他把铁盒拿出,当中有一封信件。 上面落满了灰尘,显然放进去的年头已经不短了。 他看了眼傻笑的老人和一脸无知的少女,然后将铁盒之中的信展开。 信上的内容不多,只是一个人求此人做件事而已。 周安一字一句的看完信,然后将信收入怀中。 小姑娘也有些好奇,不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内容。 只是她也不敢多问,因为她发现那个男人看完信后,虽然脸上神情不变,可握刀的双手却是紧绷。 就像一只出笼的猛虎,正待择人而噬。 ------------------------------------- 振威镖局之中,朝清秋正躺在平日里老镖头躺的那张椅子上。 他是被赵欢硬生生按在椅子上的。 赵欢在一旁给他打着扇子扇风。 小心翼翼,一脸讨好。 「朝大哥,老爷子都说你是高手了,你我兄弟一场,你肯定有法子打败那个嚣张的少寨主,对不对咱们兄弟,你就随便教我两手。也不用什么厉害的杀招,能打败那家伙就行。」 朝清秋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鄙夷之色,「你知不知道他是二品武夫,虽然看气象是刚入二品,可也要比你这个一品武夫强上不少。你真以为以下克上是像喝水一样容易」 「越品级而战,如果是生死相斗,无不是九死一生。」 赵欢一脸讪笑,「我知道不容易,不过朝大哥你肯定是有办法的,是不是」 朝清秋笑了笑,「办法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你要吃不少苦,可能弄不好还会有生命的危险,你真的要试试」 赵欢稍稍迟疑,「会有生命危险」 只是他迟疑片刻之后就立刻狠狠的咬了咬牙,「有危险就有危险,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次我说什么也要教训教训这个龙虎寨的少寨主。」 朝清秋笑了笑,「有信心就好,你如今只有三日的时间了,时间不多,咱们等会儿就开始。」 「这个,我需不需要准备一下」 朝清秋笑道:「不需要,你只要做好挨打的准备就好了,先去多准备点跌打药。」 赵欢苦笑,「真的这么难到时候能不能下手轻点」 「我下手倒是可以轻点,就是不知道那个龙虎寨的少寨主下手会不会轻点」 赵欢苦笑一声,转身去准备跌打药。 赵欢离去之后,老镖头拿着几个橘子从一旁走了过来。 「怎么样,朝兄弟,有几成把握能让这小子胜过那个龙虎寨的少寨主」 朝清秋没有立刻回答老人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老镖头怎么会知道我有修为在身」 老人笑了笑,「老头子我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虽然武道修为不如何,可这看人的眼力还是不差的。」 他把拿着的橘子分给朝清秋一个。 「年轻人,永远也不要小瞧前辈的老人。」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九十八章前辈后辈阅读 第三百九十九章 大好头颅 振威镖局里,赵欢顶着烈日站在太阳下,身前摆着几个用稻草堆成的草人。 七月流火,毒辣的日光照的他身上汗如雨下,那张原本就因为常年走镖晒黑的脸,此时黑里透红,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前面几个草人已经被他用手中刀扎的七零八落。 只是从这些草人的刀口分布上来,出刀全无顺序之说。 似乎是想到哪里,就会出刀砍哪里。 作为他「教习」的朝清秋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根藤条。 之前不论赵欢如何出刀,他都不曾出言提醒,只有赵欢出手慢下来,显得稍稍有些懈怠之时,朝清秋才会用手中的藤条上去抽打他几下。 抽打之时,绝不留力。 所以如今赵欢身上除了那些被太阳暴晒后留下的「痕迹」,还有不少是被朝清秋用手中的藤条抽打留下来的「鞭痕」。 两人从早上就在院子里练了起来,已经几个时辰不曾停歇。 原本赵欢还有些懈怠,出手之时还会有些迟疑,不过受了几次藤条之后,如今倒是出手果决了不少。 毕竟是从小在镖局里长大,虽然还不曾亲手杀过人,可见的多了胆识和手上的力道到底是要比常人强上不少。 如今出手是越发的顺畅了。 老镖头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这才走了过来。 老人虽然至今也不知道朝清秋的用意何在,只是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他虽然出身市井,没有读过什么书,可也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朝清秋知道老人的来意,「老镖头以为他练的如何」 老人见朝清秋发问,这才开口,「朝兄弟,老头子我这么多年在江湖上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可看了这么久,也不知你这是何意。」 朝清秋先是将手中的藤条挥了挥,吓唬了赵欢一番,然后笑道:「老镖头以为小欢相比咱们见到的那个龙虎寨少主如何动起手来,又有几分胜算」 老人沉默片刻,「虽然小欢是自家人,可老头子我还是不得不说一句,从各方面看来,小欢不论资质还是心性,只怕都不如此人。」 老镖头的意思自然不是指赵欢的品行不如那个龙虎寨的少主,而是战场上与人较量的心性。 赵欢的性子一言以盖之,说的好听就是赤子之心,而那个龙虎寨的少寨主,一眼看去就可知是虎狼之心。 平日里虽然都说赤子之心可贵,可真到了事情上,只怕反倒是会被人贬低一句痴顽。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镖头说的是实话,不过赤子之心嘛,总归也是有好处的。如今小欢的修为不如那个龙虎寨的少主。小欢不知,可老镖头该知道,武夫修为的一境之差,其实已经相去了千里万里。」 老人无奈一笑,「这些老头子如何不知,只是知道又能如何当时他们找上门来,那个架势明显就是不死不休,即便小欢不应下来,到时候他们肯定还有别的手段,或早或晚罢了,别看我那日我在院子里给他们讲话时说的轻巧,可事情到底如何,朝兄弟是聪明人,也该清楚。相比其他两方,我这个振威镖局不过是个夹在双方之间较量的擂台罢了。没有人会真正放在心上。」 老人叹了口气,吸了口手中的旱烟。 一时之间,烟雾缭绕而起。 朝清秋朝后退了退,随手一挥,把涌到了身前的雾气驱散。 老人见他如此,扯了扯嘴角,「人一上了年纪,就要多找些事情做,不过能做的就这么多,抽烟喝酒而已。你现在还年轻,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妙处。」 朝清秋点头表示理解。 「说回方才的话,朝兄弟到底有何法子,能让小欢胜过那个龙虎寨的少寨主要知道此人自小在狼窝里长大,别的不说,但说咱们见到他的那日,此人展露出来的心性,定然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在山寨里长大的也未必真的是狼,可能是羊披狼皮也说不定。故做狠辣,才有法可想。」朝清秋笑道。 老人若有所思,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只是这个灵感在他脑海之中转瞬即逝。 老人还想再问,那边朝清秋已经提着手中的藤条冲向正在懈怠偷懒的赵欢。 「朝大哥,我错了,轻点,轻点。」 「谁叫你小子偷懒的。」 「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老人见状笑了笑,自顾自的抽了口旱烟,还是少年时好啊。 云雾升腾,他似乎从中见到一个少年正从中望来,与他遥遥对视。 那是少年时的自己。 太守府里,周三正在书房中给王太守汇报这次的任务。 王太守静静听完,抬眼细细打量了周三一眼。 「我原本以为已经高看你了,不想你比我想的还要能干。你知不知道我之前派了多少人去说服那人,可都被他赶了回来,没想到你一次就能成功,看来我这次是捡到宝了。」 周三笑道:「那人还是敬佩大人的威严,不然就算小人巧舌如簧,只怕也说不动此人,小人不敢居功。」 「你小子倒是长了一张利嘴。你这次的功劳不小,想要什么奖赏本官虽然一向清廉,可对手下之人从来都是慷慨的很。」 「小人从来没想要过什么奖励,小人只是一心想着为大人办事。只要能呆在大人身边,对小人来说就是最大的赏赐。」 「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又能放的下身段,这么多年,在振威镖局里做个小小的镖师真是明珠蒙尘了。」 周三笑道:「子不言母丑,妻不言家贫。如果没有在振威镖局里这么多年,小人也历练不出这一身本事。」 「不错,没想到你还重情重义。」 临城太守王泰,这个向来以儒雅清廉着称的太守大人嘴角微微勾起,问了一个有些杀人诛心的问题。 「既然你是个有情有义之人,那我要你去对付你口中有恩的振威镖局,你会如何」 周三一愣,也只是一愣,他从容一笑,「镖局之人对我有恩不假,可恩情是恩情,即便恩情再大,也不能挡了我的青云路。」 王泰大笑,已经许久不曾这么快意。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的上遇到一个同道中人。 「你不错,你很不错,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我倒是真的想要重用你了。」 书房里,两个同路人对视了一眼。 各有心思。 临城的客栈里,周岸正盘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他知道那个振威镖局的年轻人不是他的对手,可还是为后日的决斗调理着身子。 狮子搏兔,也需用全力,这是他很小就明白的道理。 周安在屋外叩门。 「少主,你要属下准备的兵器已经准备好了。」 「周大哥请进。」 周安从门外而入,手中拿着一个青灰色的小匣子。 「有劳周大哥了。」 周岸起身,接过周安手中的匣子,揭开上面盖着的丝绸布帕,里面安静的放着一把匕首。 匕首的刃上泛着些灰黑色。 「不错,确实是把好兵器。这毒淬的也不错,要不是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上面淬了剧毒。」 周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到周岸手中。 瓶子里是青黑色的粉末,如今只剩下半瓶。 周岸笑道:「看来这次用的不少嘛。」 这毒还是当年周岸从一个从山下路过的番僧那里换来的。 据说是西域奇毒,这些年他也用过几次,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中了这毒神鬼也无法察觉,中毒之人也不会立刻暴毙,而是要等上不少日子。 等到毒发之日,下毒之人早已远走高飞。 「少主,咱们这次来是为了挣个名头,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了如果真的成了,惹的振威镖局真的和咱们翻脸,只怕寨主那边没法交代。」 周岸看向这个自从当日回来之后他就觉得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那里不一样的护卫。 「周大哥,你是聪明人,你真的觉得振威镖局和咱们之间还有缓和的余地当日你也见过老镖头了,如今他不过想保持在两方之间中立,可只要真的动起手来,他们振威镖局必然会偏向王太守那边。 倒不是如趁着如今他们心思未定,咱们先逼反他们,然后趁着官府坐山观虎斗之时,先解决掉振威镖局。」 周安只能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再说了,我也未必会用到这把匕首,只要那个振威镖局的小子能够甘心认输,我说不定会留他一条性命。」 「少主仁义。」 周安附和一句,他知道周岸的心狠手辣,这么多年,山上凡是与周岸动手的那些被抓上山的奴仆,从来在周岸手下都没有活口,即便是山上的兄弟和他比试,多多少少也是要受些伤的。 周岸笑道:「不过我猜那小子多半不会认输,振威镖局的人,骨气还是足的。」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情,忽然笑了起来,「周大哥,你说日后到底有谁能取下我这颗大好头颅」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百九十九章大好头颅阅读 第四百章 休对故人思故国 临城太守府,在后宅之中有个常年不曾打开的小门。 铜锁落灰,原本青色的锁面已经有些由青转黄。 夜色深沉,王泰独自一人来到后院,从怀中取出门上铜锁的钥匙。 吱呀一声,随着钥匙被插入锁中,整座铁门开始嗡嗡作响。 他伸手将门推开,不过片刻,他身上就堆满了门上的尘埃。 王泰迈步而入,门后相通的是另外一处宅院,只是这处宅院的风光景致与他的太守府相比起来,实在是差了不少。 单单只是走在其中就会有一种凄冷孤独之感,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只是每次来他都会忍不住想,一个人到底要有何等的心思,才能独自居住在此地这么多年 他知道这处院子没有仆人,所有事情都是那人自己所做。 他自问也算是心性坚韧之人,只是相比起那人,确实让他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这里他已经来过许多次,也算的上是熟门熟路。他径直穿过中院,来到后院。 一人正坐在后院中央的亭子里,无聊的打着哈欠。 就像是一直等在这里,在专门等着他来。 可王泰知道,此人是在他进入此地之后,听了院内的报信铃铛,才知道他来到了此处。 他迈步入亭,坐在此人对面。 「有些日子没来了,这次又出了什么事能让你重开那座小门那扇门,这么多年也才开过几次而已。」 「明日那个龙虎寨周龙的独子要和振威镖局的小子比试,咱们要不要出手,要这个周岸死在这里周龙只有这一个独子,只要他死在这里。到时候即便振威镖局的老镖头有千张嘴,只怕也说不清了。咱们刚好坐观成败,说不定还能把振威镖局这个一直游离在外的人拉入到咱们这边。 振威镖局在临城之中的影响力不小,说一句在镖局之中一呼百应也不为过。要是能够拉入咱们这边,到时候要他们帮咱们冲锋陷阵,岂不是好事」 亭中之人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你也用了不少心思了,不过这件事我早已经有所准备,你只需静坐在府中,看个热闹就好。」 王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既然此人说是有了主意,那多半是早就已经谋划妥当了。 他自诩才智谋略都不算差,可是和此人比起来,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还是差了一筹,不然当年他就不会栽在此人手中。 两人相识已经许多年,当初他会来临城当太守也是出自此人的谋划。 今日王泰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他已经想问了很多年的问题,「以你的才智,何必自苦若此如此才智,到哪里寻不到一个富贵出身」 亭中人一身黑袍,每次王泰见到他,此人都是如此装束。 黑袍人拢了拢身上的黑衣,「即便我和你说了,你也未必能理解。毕竟你这种人,生来就是为了富贵。」 王泰不以为意,「当初你找上我,不就是因为我狠的下心,如果我当初杀人之时稍稍迟疑,只怕你也不会选我和你来这里了。」 黑袍人倒是点了点头,「说的倒也不错,当初我带你过来,确实就是看重了你下手果断,毫不留情。」 「毕竟你动手杀的那个人,是你先生。」 「是我先生又如何」王泰笑道:「能用他一命,来换我一个锦绣前程,我想我家先生必然是会为我高兴的。」 隐在亭中柱子下的黑袍人笑了笑,「还不曾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王泰镇定如若,「今日不就见到了。前几日我又发现了一个好苗子,与我当年极像。」 「这个人落到你手中可惜了。你这种人,又怎么会养出另外一个自己。」 「我自然不会养虎为患,不过,有了此人我才知道你当初为何要带我来。」 「没有底线的聪明人,用起来实在是顺手。」 黑袍人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这个世道这么乱,就是这种聪明人太多了。」 「你对这次的计划有几成把握」 王泰虽然对此人的谋略极有信心,可这次的对手毕竟是那个在西南之地享受有盛名的斗米教的掌教大人。 不论心性手段,在传说之中此人都是一等一的人物,至于为何是传说之中自然是人们只是听说过他的手段,而那些和他作对的人,如今都已经死了。 黑袍人笑了笑,「对上掌教大人,哪个人敢说十拿九稳,我也只是能尽力罢了。不过,虽说没有十成把握,可五六成还是有的。」 王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长出了口气,此人的口中说五六成,按着此人的性子那最少也要有七八成的胜算。 「有时候我还是敬佩你的,敢独自一人来到西南之地,你们天诛的人,真的都如此不怕死」 黑袍人摇了摇头,「这个世上谁会不怕死呢可有些东西总要比生死更重要。就像我要夺去你的富贵,却留下你的性命,你会不会生不如死」 王泰点了点,「原来如此。」 黑袍人看了看身上的黑袍,他其实并不喜欢黑袍,只是天诛之中,历来如此打扮,这么多年的习惯倒是一时之间改不过来了。 他看向王泰,不论他对此人感官如何,此人毕竟是他在西南之地的唯一一个故人。 有句话他很喜欢,休对故人思故国。 天光大亮,朝清秋等人已经早早的来到了演武场上。 他们只来了三人,赵欢,老镖头和朝清秋。 如今振威镖局处于劣势,此战即便是他们赢了,也不会到处去对外宣扬。 上次虽然拒绝了龙虎寨的提亲,可双方之间如今到底还是没有彻底撕破脸,这也是那个龙虎寨的少寨主敢来此地的缘由。 如果被那个龙虎寨的少主赢了,只怕是要大肆宣扬一番,他们还要捏着鼻子认下来。 老镖头抽了口烟,把这些事情暂且压在心中。精华书阁: 「小欢,有信心没有可不能给咱们龙虎寨丢了面子。这次你小子要是输了,你和杏儿的婚事,老头子我就要掂量掂量了。」 赵欢原本正在揉着肩膀,这几日被朝清秋训的不轻此时后背还有些疼。 此时听到老镖头这么说,尤其还是关乎到杏儿,自然立刻就来了精神。 「这么说我和杏儿的事情,老镖头答应了」 老人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都到这一步了,我不答应又能如何这次你小子要是能赢,回去咱们立马筹备婚事。省的龙虎寨那些人再惦记着。要是输了,嘿。我看朝兄弟一表人才,也是不差嘛。」 赵欢立刻急了眼,把朝清秋拉到身后,「朝兄弟是外来人,不会在这里常留。要守住振威镖局还是要靠我啊。老镖头放心,我就是舍了性命,这次也要赢。」 老人点了点头,对他的表态不置可否。 「嘴上的好话谁都会说,可到底如何,还是要看你的行动。」 赵欢立刻离开,原本有些萎靡的神色彻底不见,跑到一旁去舒活筋骨。 朝清秋上前几步,走到老人身侧,笑道:「老镖头又给他下了一剂重药。」 老镖头点了点头,「也算不上是什么重药,只不过是稍稍激励他一下罢了,年轻人嘛,家国天下事也许看的轻,可男女情爱之事,看的却最重。」 朝清秋一笑,带着些自嘲,「天下事,也未必所有人都看的轻。」 「朝兄弟以为如今小欢有几分把握」 「老镖头还没提杏儿姑娘的时候,大概是四五成,如今应当有七八成了。」 老人点了点头,「那就好,要是这小子输在这里,回了镖局,我还不知道怎么和杏儿解释。没办法,谁让老头子我上了年纪,就只有杏儿这一个姑娘。」 朝清秋笑着点头表示理解。 不远处,周岸两人也从远处走了过来。 「有劳老镖头在此等候了,在下来晚了一步。」 周岸风度翩翩,若是不知道此人心性,见到他此等模样,只怕会把他当做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周安站在他一侧,一手垂下,一手按住腰间的长刀。 「不晚,不晚,来的正是时候,既然来了,那咱们就早些开始。这次的判决之人就让我带来的这个兄弟来当如何」 老指着了指朝清秋。 周岸打量了朝清秋一眼,「一切听老镖头的就好。」 周岸和赵欢各自走上演武场。 朝清秋站在两人中央不远处。 「这次不过是切磋而已,还希望两位动手之时手下留情,为了:不伤你们的性命,我这里给两位准备了木刀,不过两位还是要小心一些。」 两人各自接过木刀,在手中颠了颠,刀的重量不轻,拿在手中有些分量。就算是比寻常常用的长刀,在重量上也不差多少。 周岸笑道:「看来你们还是做了不少准备,放心,我肯定会留下他一命的。」 「你还是想想自己怎么才能在大爷的刀下逃生。」 赵欢单手持刀,状如疯虎狠狠的朝着周岸扑了上去。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章休对故人思故国阅读 第四百零一章 演武场上 演武场上刀光剑影,两道人影往来交错。 周岸持刀在手,杀机凛冽,就像是彻底换了一人。 原本温文儒雅一副书生样貌,此时却是满脸杀气,状如疯魔。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赵欢已经被此人彻底压制。 老镖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这小子的刀术不差,不过我看着他这剑法好像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是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看来是真的老了。」 「老镖头自然见过,这是当年临城之中周师父的的得意剑法,在临城可是闻名一时。」 比试开始之后,周安已经悄然来到了他们身侧。 老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这套剑法我看起来有些眼熟,原本我当年还想请他来给我这些不成器的弟子们讲演些武艺,没想到后来他在临城里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当时也算是临城之中的大事,只不过后来一直寻不到人,也只能不了了之,如今看来,原来是被你们拐上山去了。」 「老镖头说笑了,当初周师父是我家寨主诚心诚意请上去的。」 老人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既然是诚心请上去的,那不知如今周师父可还活着」 周安笑而不言。 老镖头点了点头,已经知道答案了。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偏偏死了。这个世道真是有趣啊。」 周安看向台上比试的两人,笑道:「谁说不是呢,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偏偏早死,哪里有什么公道。」 朝清秋站在看台上,相比起台下的两人,他则是一脸全神贯注。 他倒不是怕赵欢打不过这个龙虎寨少主,而是怕赵欢赢了之后,此人会做出些什么过激之事。 此时赵欢已经被周岸逼到了演武场的边缘处,只要再退几步他便要从演武场上退下去了。 赵欢也察觉到他不能再退,他怒喝一声,手中木刀再也不顾及什么章法,大吼一声,这几日训练的成果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高高跃起,如一只腾空而起的猛虎,手中木刀就是他的爪牙。 周岸见他气势十足,却只是冷笑了一声。 两人相斗这么久,此人什么实力,如今他已经看的清清楚楚。 这小子除了抗揍一些,一身武艺反倒是不值一提。原本稳扎稳打还能多撑几个回合,不至于输的太难看,可如今手中刀法一乱,只会加速他的败亡。 他手中木刀连连刺向赵欢。 赵欢却是不闪不避,任由对手的木刀刺在身上,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整个人像是感受不到痛觉一般,只是朝着周岸不断逼近,手中木刀朝着周岸的要害连连劈砍。 周岸皱着眉头开始后退。 此人武艺虽然不及他,可如今这个疯魔的架势倒是让他有些心惊,这人明显是要和他以伤换伤,只是他堂堂的龙虎寨少主,怎么能和此人以伤换伤 他撇了眼正站在一旁的朝清秋和台下一脸笑容的老镖头。 心中有些了然,然后就是愤怒。 原来他们要用木刀是这个打算,如果用的是真刀剑,这种情况下他随随便便就能要了此人性命。 只不过这些人到底还是小看他了,这振威镖局的小子能拼命,难道他龙虎寨的少主就不能拼命这世上没有谁的命比谁的命更高贵。 周岸想到此处,出手也不再顾忌章法,只是和赵欢一样,持刀朝着对方死命的劈砍而去。 演武场上响起一阵阵的轰鸣声。 两人手中的木刀都是朝着对方的要害劈砍。 同是对着要害出刀,赵欢的武艺和修为都要差了周岸不少,所以两人以命相搏,赵欢受的伤要比周岸重上不少。 只是赵欢受的伤虽然重,可动作却是没有丝毫放缓,依旧出刀迅猛如虎,似乎周岸那些刀都不是砍在他身上。 相反周岸虽然受伤要比赵欢轻上不少,可他自小在龙虎寨中长大,山寨里的少主娇生惯养,即便是平日里练刀,练刀之人也是要让着他几分,没有人敢与他真正动手。万一出手重了,打伤了少主,到时候想要个痛快都求不到。 如今骤然之间被人连连击中要害,虽然他心中心中搏命的心思不比赵欢差,可真正的动起手来,难免有些吃痛。 而吃痛之下,出手难免就要慢上不少。 赵欢不会留情,出手慢了,便要受更重的伤。 此消彼长之下,原本处于上风的周岸竟然被赵欢压制在了下风,被逼着一步步的朝着演武场下退去。 此时赵欢受伤已经不轻,虽然双方用的是木刀,不能切破皮肉,可打在身上却会震荡内脏,要不是朝清秋这几日带着他演练,只怕如今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看来这几日的训练到底还是没有白费。 台下,老镖吐了口烟雾,此时他已明白,这几日朝清秋为何只要赵欢劈砍草人的缘由。 不论身上伤势如何,出刀无牵挂。 只要还能动,那便出刀不停。 周安看着台上的形势逆转,目光之中闪了闪,脸上露出一丝思索之色,不知在思考何事。 老人笑道:「看如今台上的形势,还是要我们这边胜算大些嘛,周兄弟,你们龙虎寨要是输了,总不会不认账。」 周安笑道:「我们龙虎寨最是讲究仁义,老寨主又不是不知。」 周安顾左右而言他,这种事他一个小小的护卫自然不敢轻易回答。 自家少主的性情他最是清楚,虽然这些日子装出一个谦卑下士,浪子回头的样子,可内里其实还是那个不曾吃过什么苦难的狂妄公子,万一这次真的输了,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到底会不会信守承诺,如今看来都是个未知数。 老镖头一笑置之,他本就没想着从此人这里得到回答。 他们赢了,那个龙虎寨少主认输最好,只是如果还想心怀报复,那他们振威镖局也不是吃素的,打就是了,真的把他逼急了,大不了投靠王太守那边,虽然是与虎谋皮,可还能有一线生机。 台上,周岸已经被赵欢彻底压制,身上的痛楚让他只能勉强挥刀格挡,出刀已经全无章法,此时赵欢出手落在他身上的刀要比他落到赵欢手上的刀多了不少。 他已经隐隐有了些退意,看赵欢的架势,依旧在出刀不停,似乎是要不死不休。 可他堂堂的龙虎寨少主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死在这个地方。 此时赵欢步步紧逼,也让他打出些真火,从小到大,他还从来不曾受过这么重的伤。 他怒喝一声,一式横扫,逼退赵欢。 赵欢被他逼退一步,只是微微停顿,继续和身扑上。 此时他脑海之中意识已经十分模糊,只是有一个人声音不断告诉他,打下去,打下去。 几次支撑不住,要倒下去时,他都会想到还振威镖局里的杏儿,他们这次比武没有告诉杏儿,而杏儿此时还在等他回家。 逼退赵欢之后,周岸悄悄把手伸入怀中。 此时赵欢已经打的疯魔,自然没有注意到周岸的小动作。 周岸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这场比试他可以输,只是这小子必须死。 他刻意迎着赵欢的木刀,不闪不避的撞了上去。 赵欢一时没有防备,被他撞倒在地。 两人各自舍了木刀,在地上撕打起来。 朝清秋站在一侧,目光死死的盯着两人。 他身形一闪,来到两人身前,出手按住了周岸的右手。 在他右手的衣袖里,刚刚露出半截短刀的刀锋。 「少寨主,是不是有些过了暗箭伤人,君子不为。」 此时赵欢已经跌坐在地,大口的喘着粗气。 朝清秋松开手,任由周岸起身。 周岸收刀入袖,整了整身上凌乱的长衫。 他看了朝清秋一眼,「没想到你还是个高手。」 「只是懂些粗浅的功夫罢了,公子以为这场比试如何」 周岸点了点头,「这场比试就算是你们赢了,本公子输的起。」 他又看了眼瘫倒在地的赵欢,「不过,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的,这些日子你们还是要小心一些,不然夜半走路丢了性命,可找不到我龙虎寨身上。」 老镖头笑道:「公子说笑了,咱们临城的治安好的很,倒是一些宵小之徒,万一夜间来往丢了性命,到时候也不好说啊。」 周岸冷哼一声,走下演武场,拂袖而去。 周安打量了台上几人一眼,跟在周岸身后离去。 老人叹了口气,「只怕日后镖局里是安宁不下来喽。」 赵欢揉着肩膀起身,此时他全身筋骨如散了一般,只是脸上却是得意非常。 「老镖头,我赢了,咱们回去是不是就要回去筹备我和杏儿的婚事了」 老人一脸茫然,「什么婚事杏儿年纪还小,现在谈婚论嫁还早了些。」 赵欢垂头丧气。 演武场外,周岸和周安一路沉默。 周安开口道:「少主,咱们就这么算了」 周岸狞笑一声,再不遮掩心中的杀意,「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他们死。」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零一章演武场上阅读 第四百零二章 定策 临城太守府里,王太守正在书房之中与周三对弈。 周三之前在振威镖局之中从来不曾学棋。 镖局之中都是些糙汉子,平日里除了走镖就是吃吃喝喝聊女人,哪里有什么下棋的心思就算给他们一人一副棋盘,也要被拿去换了酒喝。 这几日王太守闲来无事,便教了周三一些棋盘上的规矩。 只是聪明人到底还是有些优势。 如今周三的棋术虽然说不上是极好,可勉强已经能和王泰走上百步。 王泰看了眼棋盘,感慨一句,「这世上总是不公,有人天资聪颖,只要稍用心思,就能胜过旁人千百倍。有人即便日夜不停,费尽心力,仍是追不上身前之人。哪怕人家只是玩玩闹闹,缓缓而行。读书如此,求学如此,为人做事也如此。」 他捻起一颗白旗,落子棋盘之上。 「就如你这棋术一般,不过短短几日已经入门。已经胜过不少人了。如今的棋力已经不差,就算是那些自小读书学棋的读书人,只怕有些也不如你了。」 周三笑道:「大人说笑了,小人算不得什么聪明人,大概只是小人这些日子总是琢磨棋谱的缘故,所以才会显得进步大了些,小人只是个镖局里出身的武夫,哪里敢和读书人相比。」 王泰摇了摇头,「若无天赋,即便你万般努力,也只是徒然费力罢了,所谓的勤能补拙,只不过读书人用来诓骗天下人的混账话罢了,有些事,努力会有些用处,可有些事,哪怕用命去拼,该做不到,依旧是做不到的。」 周三笑道:「看来大人今日感慨颇多啊。」 王泰点了点头,「你的老东家那里出了些事情,振威镖局里有个叫赵欢的小子你该认得,也算是个有趣的人。今日他和龙虎寨的少主周岸比试了一场,听说比试之时精彩的很,可惜没有邀请咱们去观看。算是勉强赢了下来,倒真是可喜可贺。」 他言语之时盯着周三,想要看看他对这些故人有何反应。 周三倒是神情不变,依旧在棋盘上缓缓落子。 「自然认识,赵欢自小在镖局长大,和老镖头的独女杏儿姑娘早就已经在一起,这是镖局里的人早就都知道的事情了。老镖头又是个护犊子的,当日拒绝龙虎寨的提亲,当中未必没有这小子的一些缘由。」 「你以为接下来龙虎寨会不会善罢甘休我猜龙虎寨的寨主能忍的了,可这个少寨主未必能忍得。」王泰敲着棋盘,「这下子又有好戏看喽。」 周三神色一变,知道王泰话中有话,「大人的意思是」 王泰笑道:「如今的形势微妙的很,振威镖局在临城的名头不小,你说如果他们和龙虎寨闹将起来,咱们是不是可以坐山观虎斗到时候不论是哪边赢了,咱们都能从中捞些好处」 「我听说那个龙虎寨的寨主只有一个独子,我要是他老子肯定不敢随意放他出来。万一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中年丧子之痛,可不是每个人都受的住的。」 周三点了点头,「大人的意思是咱们要做掉这个龙虎寨少主」 「也未必要咱们亲自动手,你带些人马,给我日夜监视着振威镖局的动静,到时候如果真的斗起来,振威镖局的人能直接把此人做掉是最好,如果振威镖局的人做不掉,那咱们就帮他们一把。不过切记不要被人发现咱们的身份。」 周三笑了笑,「大人真是好大的谋划。」 王泰后仰躺倒在椅子上,「要你对付振威镖局会不会有些不舍得」 周三笑道:「这种平步青云,能够为大人效力的机会,小人求还求不得,哪里会不舍得,倒是希望这样的机会多一些。」 王泰大笑,「果然没有看错你,有几分我当年的风采,做大事嘛,总要才能有舍有得。」 他落下棋盘上的最后一子,「咱们要做的,可不是什么雪中送炭,而是火上浇油。」 周三看着棋盘上的败局,笑着点了点头。 振威镖局,赵欢一回来也顾不得处理身上的伤势,忙着去找杏儿姑娘炫耀身上的「战功」毕竟是为了杏儿姑娘才这么拼命,多少也能骗下她些伤心泪来。 朝清秋和老镖头则是坐在院子里。 老镖头皱着眉头,默默抽了口烟。 他不是赵欢这种年轻人,会觉得赢了就是赢了。 他这辈子见过的人不少,多少有些看人之术,虽说算不上什么十拿九稳,可至少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那个龙虎寨的少寨主虽然看似恭谨,可骨子里必然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物。 这次如果他赢了还好些,在如今这个局面之下,反倒是会将此事轻轻掀过。毕竟如今还有王太守在一旁虎视眈眈。 可要是输了,此人必然是要做出些事情来的。 老人叹了口气,只是这场比试,他们又不得不赢。 赵欢那个性子,如果要他假输,只怕能把振威镖局拆了。 再说他也不想输,毕竟是他半辈子积攒下来的名声。 老人坐在身后的石凳上,把手中的烟袋在石桌上磕了磕。 「朝兄弟,你说这次之后,龙虎寨会不会罢手」 朝清秋也是转身落座,「这次他们来的目的其实简单的很,不过是想要赢了咱们立威。 不过我猜这多半不是那个龙虎寨寨主的意思,毕竟如今是多事之秋,和镖局里闹翻了,平添一个对手,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多半是这个龙虎寨的少主自作主张。只不过就算是自作主张,听说龙虎寨主只有这一个独子,大概也会捏着鼻子认下来。」 老人点了点头,「我猜多半也是如此,只不过如今到底是和龙虎寨彻底撕破了脸。我虽然说的硬气,可咱们毕竟是走镖的,而那指云峰又是外出的必经之路,只怕日后要有不少麻烦,难道如今真的只能投入到王太守麾下」 朝清秋摇了摇头,「镖局里的事情王太守不可能不知,直到如今还没出手,我怕他是想要坐山观虎斗,等到镖局和龙虎寨拼个鱼死网破,他再轻松下场,到时候渔翁得利。这时候投入到他麾下,不过是先离虎口,又入狼窝。」 老镖头苦笑一声,「他的心思我又如何不知,只是形势比人强,如今哪里还有旁的选择。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路可走了啊。」 朝清秋沉默片刻,「也不是完全无法可想,与其受制于人,倒不如主动出手。从来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再说,这般等下去,也不知他们会用出些什么手段。」 老人点了点头,「确实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朝兄弟的意思咱们先动手,把他们引出来。」 「老镖头,镖局里有些日子不曾走镖了。在旁的地方他们未必敢动手,可指云山下是他们的龙虎寨的地盘,即便有些犹豫,应当还是敢出手的。」 「那就听朝兄弟,也让他们看看,我振威镖局的人,不是他们想捏就捏的软柿子。」 临城外一处密林里,周岸两人已经和从离山寨里借来的人马汇合。 百余人停歇在林中,等着周岸的下一步命令。 「少主,不如咱们先回山寨之中,其他的事情请示过寨主之后再做商议」 周安太清楚周岸的性子,如今他逗留在此处不离去,多半是想着要借机报复龙虎寨,就这般离开,他肯定是不甘心。 周岸看了他一眼,「我原本以为周大哥是我的知己,看来我还是错了,丢了这么大的面子,我怎么能就这么回去 山寨里不少人本就在等着看我笑话,即便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想着这个少主还真是无能,事到如今,一事无成。就这么回去,我这个少主之位,周大哥以为还能坐的稳吗」 周安没言语,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周岸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语气重了些,「我知道周大哥是为我好,只不过周大哥不在我这个位置上,不知道我这个少主的苦处。」 「少主打算报复振威镖局」周安问道,「咱们人马虽然不少,可要直入临城之中,只怕人手还是有些不够。」 周岸笑道:「其实简单的很,振威镖局说到底是镖局,咱们派些人去城里放出了些消息,逼着他振威镖局出镖,到时候咱们就在这指云峰下守株待兔。 那里是咱们的地盘,就算他振威镖局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在那里翻出什么浪来。」 周安犹豫片刻,「少主,我觉得此时还是要回到山上和寨主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我难道做不得主不成」 他拍了拍周安的肩膀,「周大哥,这种小事就不必麻烦他们了,他们还有大事要做。要是事事都要麻烦他们,要我们这些人有何用你说是不是」 周安点了点头,「少主说的是。」 周岸笑道:「好了,快去准备,我已经等不及见到振威镖局那些人跪在我面前了。」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零二章定策阅读 第四百零三章 故人相见不相识 龙虎寨上,演武场中,周龙与周虎正在比试武艺。 这些年里,每隔些日子周龙就要和周虎比试武艺。 说是比试武艺,倒不如说是周虎给周龙喂招更合适些。 两人武学根底相差太多,论谋划才智,自然是十个周虎也不及周龙,可论及习武天资和武艺,那就算百个周龙也不是周虎的对手。 往日里能在周虎手下撑过百十招就已经算是极为厉害了。 今日周龙有些心不在焉,出手远没有平日的辛辣果断。 周虎也有所察觉,他稍稍用力,碰飞了周龙手中的长枪。 周龙手中长枪被碰飞,没去兵器架上拣选武器再战,而是直接走到了一旁的长阶上,撩了撩长袍,盘坐在上。 周虎赶忙坐在他身边,他也看出自家大哥有心事,只是看出归看出,他自诩是个莽汉子,要他上阵杀敌不难,可要他揣测旁人的心思,简直是登天之难。 「大哥,要不要我去给你把宋军师找来」 在他看来山寨里最懂自家兄长心思的,只怕就是那个新来没多久的读书人了。 而且兄长一直对此人依仗的很,说一句言听计从也不为过,如今不只他这么想,就算寨子里的不少兄弟也是如此想。 周龙看了他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那个姓宋的居心叵测,你这么快就忘了再说他此时也不在山上,我要他到山下办些事情去了。」 周虎挠了挠头,「我这不是看大哥你心中有事,想要替你分担一二嘛。」 「替我分担一二,你少出些没头没尾的幺蛾子就算是帮我了。」 这些年里周虎在山上山下做下过不少没头没尾的荒唐事,都是周龙跟在他身后帮他解决,甚至有不少事还是他亲自出面,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周虎缩了缩脖子,「知道了,我以后一定小心行事。」 周虎虽然长的武大三粗,可平日里最是惧怕这个兄长。 周龙见状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有些担心岸儿,他已经下山有些日子了,虽说他和他外公的感情不错,可从来也没在离山留过这么长的日子,按理说也早该回来了。」 「大哥是怕他在外面出了事情要俺说这就是大哥太多心了,如今这临城附近除了那个不开眼的临城太守,谁还敢和咱们龙虎寨作对绿林黑道,哪个不知道岸儿时咱们龙虎寨的少主谁敢对他动手。」 周龙扫了一眼天上正烈的日头,「所以说我这些年一直不让你参与到山寨的事情里。要是有你参与,只怕咱们龙虎寨早晚要破败,我就是怕如此。」 周虎嘿笑一声,没有言语。 也就是自家如此说,如果换了旁人,只怕如今他早就已经一拳砸在对方面门上了。 周龙继续道:「除了那个王太守,你难道忘了,咱们最近还得罪过一些人,他们未必不敢和岸儿动手。」 「大哥说的是那些走镖的要俺说大哥你就是太高看他们了,那日俺去城里也没见他们敢多说半个字。估计也就是嘴上说的厉害些,现在说不定正躲在镖局里发抖呢。」 「狂悖。」周龙呵斥一声,「你真以为这些走镖的是软柿子老镖头当年也是在道上打出来的名头。 如今咱们只不过是压着他们不敢和咱们一般拼命罢了,要是真的动起手来,谁胜谁负,谁生谁死,谁也拿不准。」 「大哥的意思是」 「我就是怕岸儿又仗着龙虎寨少主的身份去挑衅振威镖局,真把那些走镖的逼急了,只怕他们会狗急跳墙。」 周虎恍然大悟,「不如我带些人马,下山去看看。要是岸儿真的又招惹了那些走镖的,我就把他带回来」 周龙摇了摇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厉色。 「若是那些走镖的真的动手了,那就帮着岸儿把他们灭掉。咱们早晚是要和临城开战的,早一些,晚一些,没什么差别。」 他站起身,朝着议事堂走去。 「虽说如今开战的时机并不好,可谁让他是我的儿子呢 儿子要长进,我这个做爹的,无论如何也要给他铺路。」 太守府中,王太守看着站在眼前的老镖头几人,脸上带着些出乎意料的惊讶。 「老镖头是说你们过两日要走镖一趟」 片刻之后,王泰意识到有些失礼,这才开口道。 「老头子也知道如今局势微妙的很,只是咱镖局毕竟是走镖为生,这么多日子不走镖,镖局里倒是还好些,可兄弟们家中只怕都要揭不开锅了。 都是跟着闯荡了这么多年的兄弟,都是有家有小的,老头子也实在是没法子可想了。」 王泰点了点头,「老镖头的意思我明白,不过如今咱们正和龙虎寨对峙,那指云峰又是出入西南不得不走的山口关隘,老镖头你们贸然走镖,只怕有些危险啊。」 「这些来之前老头子都想过,所以这才厚着脸皮来太守府里寻大人。单凭我振威镖局的人手确实不足以对付龙虎寨,我这次来也是想要和大人要些人手。」 王泰笑道:「老镖头想要人手如此也好,城中百姓的事就是本官的事,本官不会坐视不管。」 他伸手指了指站在一旁侍奉的周三,笑意玩味。 「我会安排周三带些人马前去相助,老镖头只管放心好了。」 老人笑着拱了拱手,「那就多谢太守大人了。」 老镖头说完正事便起身告辞,王泰也不阻拦,只是派手下人将老人送出去。 等到老镖头走后,王泰笑了一声,看向周三,「可知道老头子这次来的意图」 周三点了点头,「看来是龙虎寨逼的太紧了,不然依照老镖头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想出这个鱼死网破的法子。」 「不错,看来这次咱们还真是要谢谢这个龙虎寨的少主,如果不是他下山来,老镖头哪里会这么容易低头。」 「你会不会在心里怨恨我要你带人去相助老镖头,你毕竟是从振威镖局里出来的,如今回去难免要受不少委屈,会不会怨我」 周三笑道:「要求富贵,这些算不得什么。只要他们不要了小人的性命,那便没有什么大碍。」 王泰打量了他一眼,「不错,你倒是也可以把这次的事情当做你心境的历练嘛,毕竟在振威镖局里这么多年,不论你说的多绝情,其中必然还有些旧情,还是要早早了断了的好,不然万一日后真的要刀兵相见,我怕你会手下留情。」 「大人,可是有人和你多说了什么」周三面色一变。 王泰笑了笑,从这小子投效他以来,还不曾见过他神态如此变化,看来那些人说的至少可以信几分。 「你也知道,镖局里当初投效我的不止你一人。有些事情,即便你不说,总会有人和我说的,想要一步登天,平步青云的可不止你一人。」 此时周三在最初的惊慌之中已经神色如常,「想必那些人说的是小人和老镖头的独女杏儿姑娘有些关系只不过是小人一厢情愿而已,杏儿姑娘和赵欢的事情,振威镖局里哪个不知。」 「如今小人既然追随大人,自然早就绝了对她的念想。」 「男女情爱之事,本官其实不便多言,只不过还是要提点你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有朝一日功成名就,何患无妻」 他稍稍停顿,「再说,你如今的心思也未必是痴心妄想,我手下的心腹之人,如何便配不上他老镖头的女儿。」 周三猛然抬头,「大人的意思是」 王泰点了点头,他对周三的神情很满意,要人效命,自然要先给些甜头,没有既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的道理。 「本官对手下之人最是大方,只是能不能求的到,还要看你自己的表现。」 「大人这次要我帮着振威镖局,万一有机会,那个龙虎寨的少主,是杀是俘」 王泰笑道:「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有用。」 周三抱拳离开,去挑选同行的人手。 太守府外,赵欢架着马车接上了老镖头。 老人上了马车,这才长出了口气,他左右看了看,问道:「朝兄弟怎么没来」 赵欢驱赶着马车返回振威镖局。 「原本朝大哥是要和我一起来的,不过走到半路时他说见到了一个故人。」 老镖头摸了摸胡子,他虽然听说朝清秋是为寻人而来,可不曾听说过他在此地有什么故人。 「朝兄弟修为高强,想必不至于出什么事情,咱们先回镖局去准备准备,这次事情小不了喽。」 赵欢应了一声,一鞭打在马背上,马匹吃疼,撒腿狂奔起来。 临城一家客栈里,宋姓书生看着从窗外而入的朝清秋,一脸淡然。 「当日我初次见你就有些熟悉,看来果然是故人,只是我实在想不起有你这种样貌的故人。」 朝清秋笑道:「宋寨主,当日你我也曾联手杀人,过命的交情,如何能忘」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零三章故人相见不相识阅读 第四百零四章 此心拖泥带水 林间风静,夜风拂着树上的枝叶沙沙作响。 夜幕沉沉,不闻人声。 树上的夜枭偶尔鸣叫几声,打碎黑暗中的沉寂。 宋先一身黑衣,笑意盈盈的看向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不速之客。 他一手悄然住在腰间玉带。 世上事,从无十拿九稳。世上事,从来有备无患。 聪明人,总要狡兔有三窟。 宋先虽然有些身手,可他身上也总是常备着暗器。 能杀人于无形,何必拳下分生死。 朝清秋站在不远处一棵高树的枝干上,看着宋先的反应,他只是笑了笑。 能在此地碰到故人,虽然尚且不知是敌是友,可对他这种人来说,不论如何都该算是一件欢喜的事。 乱世流离,不论是敌是友,故人之间能相见总归是好的。 「宋某初来西南,不记得有什么故人,难道阁下是东南故人」 宋先言语之间,脚步挪动,倚靠在一棵树下。 朝清秋笑道:「当日分别,还以为宋寨主当有远志,不想来了西南竟还是落草为寇。既然如此,当初倒不如在东南做你的龙头寨寨主,何苦背井离乡,远赴西南,做一个寄人篱下,无根无叶的浮萍」 宋先眉头稍稍一皱,他来到西南之后行踪一向小心,此人知道他龙头寨的事情,说不定真的是东南故人。 「恕宋某眼拙,竟然不识得你这个故人。」 朝清秋蹲下身,盘坐在树干上,双手搭在膝上。 「宋寨主果然贵人多忘事,不过也不奇怪,在下不过是有间私塾的教书匠,寨主贵人事多,忘了也就忘了。」 宋先挑了挑眉,只是神色不变。 他放在腰间的右手缓缓放下,两手交叠,拢在袖中。 「原来是朝先生,这世上果然奇诡之事甚多,这些年宋某在东南真是孤陋寡闻。人之相貌,不想也能相差至此。 虽然也曾听过中原之地有种易容之术,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想竟可让相貌如此大变。」 「天下之间,新奇古怪之事最多,你我不过井底之蛙,抬头偶尔见天光罢了,算不得什么。」 朝清秋拍了拍双腿,「既然如今宋寨主已经知道是故人当面,那就请寨主实言相告,此来西南,为何事」 宋先盘坐在地,沉默无言,思索该如何措辞。 在东南之时他就已经领教过朝清秋的难缠,如今他自然不会觉得三言两语就能把此人打发。 与聪明人相对,只能把聪明人想的更聪明些,而不是心存侥幸,把旁人当成傻子。 片刻之后,他笑道:「既然是东南故人,朝先生当知我为人。如果我说只是想寻一处安稳所在,度过余生,想必朝先生定然是不信的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就是熟知寨主为人,朝某才觉的这西南安稳不得了。宋寨主心怀大志,东南容不下你,西南难道便可以」 朝清秋自问自答,「自然不可以,再说当日宋寨主离开东南,嘴上说的是逃避黑衣教,可我后来和云澜相识,觉的你们两人反倒是一种人,你若投他,他必定会重用你。 所以你当日的理由不过是个敷衍了事的借口。所谓避祸西南不过是个幌子。你其实另有所图。那你所图为何」 宋先嘴角带笑,只是却不言语。 朝清秋依旧在自言自语,「龙虎寨不论规模还是位置,都远远不如你当初的龙头寨。你弃大就小,出现在龙虎寨里,自然不会是为了龙虎寨这一亩三分地,周龙等人也不值得你费这么多心思。」 「听说龙虎寨背后是斗米教,所以你的目的其实是要对付斗米教。」 听到此处,宋先点了点头,笑道:「朝先生果然知我,虽然还有些许差错,可也八九不离十了。与聪明人打交道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还不知身前之人是敌是友。」 「那宋某要问一句,朝先生,是敌是友」 夜风拂动,几片落叶随风而下,本已要落地,却是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转,被风卷着重新高飞而起。 朝清秋伸了个懒腰,笑道:「西南的事,干我何事我不过是路过罢了,若是事事要管,岂不是要累死。」 宋先笑道:「朝先生说的有道理,不过当日在东南之时,先生难道不是偶然路过」 「先生这种英雄豪杰,宋某也算了解一些,路见不平,终归是忍不住拔刀相助的。」 朝清秋抖了抖衣袖,「宋寨主知我,毕竟我这种孤魂野鬼,顾不得太多人,可眼前之人多少还是要顾上一顾的。所以宋寨主做事还是要小心一些。」 宋先点了点头,「难怪朝先生今日竟然会主动出来与我相认,原来是要叮嘱我一二。原本我是打算这次借机除掉周岸,然后把事情推到振威镖局身上。 周龙只有这一个独子,到时候必然要倾龙虎寨之力为他报仇,到时候加上我在旁怂恿,他一怒下山,杀进临城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朝清秋笑道:「到时候城中城外时局动荡,你便可以从中取利。龙虎寨也好,那个王太守也好,这么多年经营都为你做了嫁衣裳。确实算是极为歹毒的计策了。」 「只不过如今你既然把这些算计说出来了,看来已经另有谋划」 宋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世上事千变万化,一事能算成七分已算是天有所幸,譬如文章,讲究妙手偶得之。不过他乡遇故知最为难得。你我故人,自然是要给朝先生这个面子的。」 朝清秋笑道:「宋寨主果然是聪明人,少一个敌人总是要好些的。」 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袖。 宋先这才看清,在朝清秋腰间还带着两把长剑。只是方才被他的衣袖遮挡,这才不曾显露。 朝清秋笑道:「先遇东南后西南,我与宋寨主也算有缘,只望今日故友不会他日化作仇雌。拔剑相向,非我所愿。」 宋先也是笑道:「只是世上万般事,半点不由人,只愿如先生所言。」 下一刻,风声啸起,树上已经不见了朝清秋的身影。 宋先站起身来,这才将拢在袖中的双手抽出。 右手之上,握着一柄短刀。 刀锋如雪,即便在这夏日的夜里,仅仅出鞘,便带着几分寒意。 刀名吹雪,东南铸刀名家马铁所造,坊间传说此刀是马铁铸造之术的集大成之作,有一无二。 刀成之日,马铁便将刀藏于家中,密不示人,所以世人多闻其名,而不曾亲见。 至于此刀为何到了宋先手中 自然是天下宝物,能者居之。 马铁留不住,那就怪不得他宋先自取。 宋先长出了口气。 朝清秋的本事他在东南时见过,只不过如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此人身上的气势反倒是不如之前凌厉了。 当初此人一身气势就像出鞘之剑,凌厉归凌厉,可也就是凌厉罢了,谈不上让他有多少畏惧。只是如今此人反倒是像收刀入鞘,虽是不如当初,可他反倒是觉得比当初更加不好对付。 「寨主何必如此迁就此人,以二敌一,咱们也能将他擒下。」 周文从他靠着的树后走出。 这个当初的黑衣教高手黑衣如常,留着一颗光头。 今日宋先来,本就是约了他在此地见面。 宋先没有转头,而是看向方才朝清秋的站立之处。 「若是当初在东南,你我联手,最少有七成把握。可如今对上此人,大概只剩四成而已了。」 「他刚才有一瞬是想要出剑的,而且他多半也察觉到了你就在附近。只是不知为何,强行压制了那股杀意。」 「就算你我联手能拿下他,你我之间,只怕也只能活一个。」 周文一惊,他刚才虽然察觉到朝清秋武道修为在他们之上,可没想到宋先对他的评价会如此之高。他也没有怀疑宋先所说,宋先的武道修为虽然不如他,可筹谋划策,从来不曾有错。 「不过短短时日不见,此人竟然进步如此之快,真是让人艳羡啊。」 周文迟疑道:「难道真的要就此放过周岸,咱们在西南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宋先笑道:「他方才说的不错,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和他拔刀相向。只不过事情总是未必如人所愿,咱们放过了周岸,可有的人,未必会让他称心如意。」 他摆了摆手,「不过他如今如此厉害,对咱们来说未必是什么坏事,说不定还是咱们日后的一大助力。」 周文皱了皱眉头,「此人今日如此做派,只怕不会是咱们的同路之人。寨主要把他拉到咱们这边只怕有些难了。」 宋先将手中吹雪刀随意一挥,刀身从一旁的一棵树上划过,如碎白纸。 刀过之后,整棵树轰然倒下,树身切口如镜面。 宋先笑道:「方才我和他说过,世上事,岂能尽如人意人心有所求,便是人之弱点。他是好人,可这世上好人最不好做。」 「为何」 「只因此心拖泥带水。」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零四章此心拖泥带水阅读 第四百零五章 遇匪 振威镖局坐落在临城之中的长宁街上。 这处宅子原本是前朝一位大员的府邸,只是王朝破败,譬如一棵老树被人连根拔起,枝叶摇落,再难存续,原本宅子主人的一朝富贵,也随着化作了烟云。 宅子最后空闲了出来,只是富贵人家,出的起价钱的人多是嫌弃其晦气,寓意不详,不愿接手。而贫寒之家纵然不计较这些,偏偏又拿不出银子。 各种缘由之下,这处宅子到底是闲置了多年。 后来还不像现在这般老的老镖头在临城之中打出了名头,便想着在临城里寻个住处,这才将此处买了下来。 老宅新主,才有今日。 长街狭长,往日里两侧都会铺满地摊,挤满了在此地售卖各种吃食玩物的生意人。 凡是在临城里能买到之物,在此处地摊也多半都能寻到。 有好事之人曾将临城之中的市集排名,此处街市,名列第二。 第一自然是在太守府前,谁不知道王太守是最见不得百姓受苦的好官,每次出门,总是要在门口的集市上买些东西的。 只是这些日子振威镖局前的街市比之前冷清了不少,虽然也有些人在两侧撑开摊位,可都是远远的避开了镖局。 市井之中最是消息流传之处,富贵人家的事,即便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一两日间,也能传的满城沸沸扬扬,更何况是最近振威镖局的大事 听说振威镖局惹了城外的龙虎寨,如今寻常百姓见到振威镖局里的人出来都要远远离开几分,就怕被与振威镖局扯上关系。 龙虎寨那些强人可不是吃素的。 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凡人只能离的远远的,说句不好听的,万不得已之下,他们宁可得罪振威镖局的人,也不愿得罪龙虎寨的那些贼人。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好人亦然。 只是今日已经冷清了许久的振威镖局门前重新热闹了起来。 自清晨开始,一辆又一辆马车从城里各处而来,马车上走下来的,也是一个又一个镖局这一行的「大人物」。 都是言语一句,能让临城抖上一抖的人物。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镖局里自然也是如此。 临城之中除了振威镖局还有不少其他镖局,平日里各自过活,可一旦一家有事,其他各家总是要伸出些援手,相互帮衬一把。 自然前提是事情不大。 终归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今日来的都是各个镖局的镖头们,在临城,镖局里的镖头往往也就是镖局里的创立之人和当家之人。 想要将这些人聚在一起,在临城这座江湖里,也只有振威镖局的老镖头有这个人望。 时随日转,日挂中天。 屋外的日头已经升的老高。 振威镖局的议事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两排座椅已经坐满,只有最上首的座位无人落座。 那个是老镖头的位置。 「老赵,你说老镖头这次大张旗鼓的找咱们来是为了啥事」 一个五大三粗汉子看向一旁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 汉子叫王林,是鸿运镖局的镖头。 「老王,你不知是什么事不知道什么事你都敢来以后做事之前最好动动你那个脑袋,不然日后怎么被人摘了都不知道。」 山羊胡子叫赵千,他捻了捻胡须,一脸自得。 如今临城的镖局之中,除了老镖头,其他人已经隐隐以他们两人为首。 只不过老镖头靠的是多年积攒下来的人望,而他们靠的是超出他人的财富。 家大业大,富贵人家,从来都是要多受几分尊重。 这也是老镖头这些年逐渐淡出江湖的缘由之一,江湖老去,不复当年。 「老王,你就别卖关子了,你想说老镖头这次找咱们来是为了龙虎寨的事」 赵千笑道:「你这不是知道吗你倒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一把好手。龙虎寨势大,老镖头如今夹在中间,为难的很喽。」 众人见两人开口,都是竖耳聆听,一时之间,大堂里倒是安静下来。 王林不以为意,「老镖头英雄豪杰,咱还是佩服的,只不过他这次把咱们找来,如果是想要拉着咱们一起对付龙虎寨,只怕真是打错了算盘。」 赵千点了点头,「那是自然,谁也不是傻子,平日里的寻常小事,帮些忙倒是无所谓,可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谁又干跟他下水,除非……」 「除非什么」 老镖头从外而入,径直坐到那张最中央的椅子上。 「不知赵镖头想要什么」 所有人都盯着赵千,想要看他如何应答,他们其实与赵千所想不差,只不过碍于老镖头这么多年的余威,敢想不敢说罢了。 赵千倒是神色不变,他笑道:「老镖头莫急,如老王方才所说,兄弟们对老镖头自然是敬重的,老镖头当年在兄弟们微弱之际也多次伸出过援手,这些兄弟们都记得。 只是这次的事情终归不同,兄弟们也是要吃饭的,老镖头要是想要靠着情义二字,要兄弟们和你一起去做些杀头的买卖,那就恕我老赵先不能答应。」 「就是,老镖头,不是俺不讲义气,俺觉的老赵说的有道理。」 老人点了点头,目光从堂上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有人低头垂首,有人昂首高望。 「看来你们都是和他们一个意思」 老人抽了口烟,靠坐在身后的椅子上,「看来这座江湖,果然与老夫当年的不同喽,了无生趣。」 一个时辰之后,屋中众人散去。 老人落在最后,等到众人走尽,他才从屋中走出。 日光暖暖里,他伸了个懒腰。 朝清秋此时正在院子里,手中拎着几枚棋子,正在对着一局残局长考。 老人坐到他身边,只是抽着旱烟,没有言语。 片刻之后,朝清秋轻轻落子。 朝清秋看了老人的神情,笑问道:「如何他们是不是不愿出手」 老人把手中的旱烟磕了磕,脸上倒是不见什么愁容。 「他们不愿出手本就在咱们的预料之中,这种事卷进来说不定就要拿出身家性命,就算是换了是我,也未必会答应。」 朝清秋笑道:「设身处地,真的不会答应」 老镖头大笑,「杀人诛心,杀人诛心。」 设身处地,易地而处,老人必然是会答应的。 在他年轻之时,在那个算不上久远的江湖里,江湖义气,救危扶困,真的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事。 只是不知何时,江湖人已经只知追利,再无半点江湖豪情。 大笑之后,老人叹了口气,「这大概就是我不喜欢如今江湖的缘由。」 「老镖头也不必如此伤感,总有些江湖人,心怀侠义。」 老人不置可否,对如今的江湖,他谈不上如何期望,自然也就少了些失望。 「他们不愿出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这次本就是不是要和龙虎寨开战,只是吓唬一下他们罢了,朝兄弟觉的咱们有几成胜算。」 朝清秋笑道:「在我昨夜见到那个故人之前,最多有七八成胜算,在我见过他时候,已然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老人点了点头,「如此就好。」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棋盘,黑子如龙,白子在黑子重重围困之下只能勉强支撑。 「希望镖局能够撑过这一次,到时候给小欢他们成了亲,老头子我就要退下来享福喽。有些好友,许多年不曾见了,到时候一定要去见见他们。」 朝清秋继续落子,白子在棋盘重围之中突出一条生路。 「会的。」 老人忽然笑道:「朝兄弟,我听说最近城里出了不少传言,大概是说我振威镖局怕了他龙虎寨,如今连走镖都不敢了。传闻之中有鼻子有眼,只差指着我这个老家伙来骂了,你说他们怎么忍心对我这个老人下此毒手。」 朝清秋落下最后一子,也是跟着笑道:「没法子,谁让老镖头你在镖局之中威望最重,能者多劳嘛。」 「我已经将要走镖的消息放出去了,我倒要看看,这个龙虎寨的少主有多大的胆量和本事。」 指云峰下,有一处险隘之地,名为锁云峡。 天地虽大,白云在此不得过。 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 这些年龙虎寨常常在此地设伏,劫下过不少不知明细,从外地而来的人马。 本地人虽然知根知底,可偏偏此地是通往山外的最近之路,绕道而行,便要得不偿失。 所以常年往来的商队也好,镖局也好,总是要按时给龙虎寨送上「心意」。 周龙倒也是说话算话,一旦收了「心意」,此路之上便畅通无阻,甚至会有龙虎寨的人保驾护航。 大路正中的两侧林子里,此时已经埋伏了不少人马。 周岸黑衣蒙面,擦拭着手中的长刀。 周安劝解道:「少主,我看咱们还是先和山寨和寨主商量一二再动手不迟。」 周岸却是笑了笑,目光从刀锋上收回,转头打量了周安一眼。 「周大哥,莫非你想临阵而退」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零五章遇匪阅读 第四百零六章 黑衣遮面,青衣染血 龙虎寨上,周龙独坐院中。 他手中拿着一本即便是在市面上也不多见的兵书。 书封陈旧,虽不是什么存世的孤本,可从山下淘来这本书也花了他不少的力气。 世上读书人不少。 有人千辛万苦,换来满屋书卷,皆是珍惜藏本,只是藏于屋中,束之高阁而已。 不独不使人见,自己也不常见,只有偶尔来了客人,才会打开重重门户,使人知我有此书,羡之,慕之,可也。 若是能从客人口中听到夸赞几句诗书传家,更是意外之喜。 主人开门待客,客人知情识趣,皆大欢喜。 至于书封落灰,久未翻开,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有人富于诗书,自然也就有人求一卷而不可得。 求得一卷,手自抄录,计日以还。 故常有人言,书非借,不能读也。 而周龙自然是第二种人,起于草莽,稍有安定便手不释卷。 日间兵书,夜间诗书。 终日不辍。 勤勉至此,即便是宋先对他也是佩服几分。 周龙放下手中书,看向正站在院子门口,抬手做叩门状的宋先。 他笑道:「军师何必多礼,我的住处就是你的住处,随意进出就好。」 宋先这才迈步而入。 「无规矩不成方圆,寨主见爱,只是属下可不能坏了规矩。」 周龙用袖子拂了拂身旁的石凳,「军师且坐。」 宋先落座,随意扫了一眼周龙刚刚放在桌子上的书卷。 「怎么,军师莫非看过此书」 周龙见到他的神情,朝着石桌上指了指。 「当初确实扫过几眼,只是并未细读,大概读了三分有二。」 石凳上的书是本史书,记载了一个朝代的兴衰往替。 周龙笑道:「军师大才,自然只须博观而约取。我是粗人,读书只能通篇全揽,才能有所得。不如军师多矣。」 宋先笑道:「寨主以为此书如何」 周龙也是笑道:「书自然是好书。前半部里,时值乱世,武帝以贫寒起家,东平西荡,最后占据中原之地,读之使人热血沸腾,恨不能生于当时,与之共争天下。」 宋先接口道:「中半部里,武帝虽逝,犹有文帝,明帝传承基业,虽各有缺漏,却也不失为开明君主。」 周龙点头,「军师之见与我暗和。读完中半部,我也确是如此想。」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不知寨主从书中有何所得」 周龙皱了皱眉头,「军师意有所指」 宋先将桌上书拿在手中,随意翻动,风吹书页,沙沙作响。 「常言,凡事以小见大,也可以大见小。寨主可曾看过后半部了」 周龙点了点头,「看过了,如今只差最后几页。」 「那寨主以为此国为何而亡难道也是认为亡于那个兴兵作乱,渭水盟誓的权臣之手」 周龙沉默不言,既不言语,那便是默认。 片刻之后,他才开口道:「军师既然如此问,莫非另有见解」 宋先笑道:「万般事由,还是要先从己身看起,在属下看来,此国之败,败在明帝。」 说到此处,周龙也是来了兴致。 「军师何意」 「明帝聪慧而命短,最终选择接任之人竟是孩童,大权旁落,才有最后的李代桃僵。」 周龙点了点头,「军师似有所指」 宋先笑道:「如今少寨主下山已经有些日子,属下以为,他必然是去找振威镖局寻仇了。振威镖局自然不敢拿少主如何,只是他们不敢,自然有人是敢的,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寨主慎之。」 周龙笑了笑,「我知军师心意,已经派了周虎带人下山,这次等岸儿回来,也是该让他学着打理山寨的事情了。」 「看来寨主早有思量,是属下多事了。」 宋先起身告辞,周龙也不挽留,起身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宋先走后,他又打量了一眼桌上的史书,转身回到屋中,拿起来了床边的长剑。 …… 指云峰山腰处,周虎正带人奔波而下。 西南山势多险要,指云峰尤其如此。 即便是他这种早就翻山下山如履平地的山上人,走的又是常年来往,一年要走百余便遍的山路,也不得不小心谨慎。 山路阻隔,最怕的就是被人占尽地利,一个不小心,老江湖也会死在沙滩上。 周龙虽然总是指责周虎不够小心,可那也只是在平日里那些小事上,至于与人争斗之事,周虎的小心谨慎,不下任何人。 此时他正带着人穿行在密林之中,因为不时要派人探查前面的消息,所以前行的速度实在说不上快。 「二寨主,这里是咱们的地盘,你是不是太小心了在这里谁敢和咱们动手,再说这种险隘之处,咱们之前都留了兄弟看守,直接过去就是了,何必还要派人探查」 周虎这次出来带来的都是山里的精锐,其中大半本就是平日里跟着他的老兄弟,所以也说不上有什么拘束。 方才在他身侧开口之人是个年轻人,这小子的老爹当初也是山寨里的一把好手,只是在他小时候死在了一次山下的争斗里,周虎膝下无子,加上见这小子可怜,也就将他收养了下来,让他跟了自家的姓氏,单名一个野字。 「你小子别给我多话,山上的老师父是怎么教你们的,难道没有和你们说过,一旦下山都要谨慎小心尤其越是放心之处越要小心如果没说过,等我回去就换了这几个师父,看来他们都是老迈昏聩了。」 周野挠了挠头,他在山上极少见到周虎这个样子。 周虎与周龙不同,周龙平日里也是冷着一张脸,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什么叫做寨主威仪。周虎可以和他们闹成一片,即便偶尔调笑几句,周虎也从来不放在心上。 周虎道:「不是我不近人意,别的事情,你们都可以随意而为,只有这种生死大事玩笑不得。」 周野等人只得连连点头。 「二寨主,方才派出去前面探路的大目,长脚还没有回来,前面会不会有什么事情」 所谓大目,是因为视力极好,至于长脚,自然是跑的最快,他们每次下山,多半都是这两人在前面带路,倒是真的让他们躲过了不少灾祸。 周虎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这两人早就该回来了,他想了想,想要找人前去接应。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前面的树丛里就传出了响声。 一个长腿汉子从林中窜了出来。 「是长脚,看来没事了。」不少人心中松了口气。 众人就要上前,只是被周虎抬手挡了下来。 「事情有些不对,再等等。」 果然,那汉子从林中钻出来只走了几步,立刻栽倒在地,身后插着几支羽箭。 「小心,有敌。」 汉子喊出最后一句话,再也言语不得。 周虎看着惨死的手下,怒吼一声,「退。」 只是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一阵箭羽已经从林中呼啸而出。 周野立刻将在最前面的周虎扑倒在地。 虽然他们之前有所戒备,可林中射出的这阵箭羽实在太快太密,不少人甚至都不曾听清周虎的那声呐喊就已经被射倒在地。 林子里,百余个一身黑衣服的黑袍人们弯弓搭箭,准备下一轮攒射。 如今他们占据这里已经算是占了先手,即便周虎那些人不曾受伤,想要攻占下此处也要花些力气,更何况如今他们已经被方才那阵箭羽射的七零八落。 再说,他们这些人来这里的目的本就是不是为了杀敌,他们的任务是要阻拦周虎过去。精华书阁: 自然,如果能在此处除掉周虎最好,不过除不掉也就除不掉了,日后早晚都会有机会。 为首的黑袍人露着一个光头,从密林层层叠叠的缝隙里,看向外面那些龙虎寨之人,他总觉得要自己来做此事,实在是大财小用了。 他其实更想杀的,是那东南的故人。 他抬起手,然后重重挥下。 又是一阵箭雨。 …… 锁云峡前的不远处,几架马车正缓缓而行。 朝清秋和赵欢正盘坐在最前面一辆马车的车顶上。 赵欢将来已经是老镖头板上订钉的乘龙快婿,所以这次押镖的事情自然不会瞒着他,他也不会甘心闷在家里,做一个缩头乌龟。 赵欢伸手遮着头顶的太阳,「朝大哥,你何必跟着咱们来趟这趟浑水之前你做的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没必要彻底得罪龙虎寨。」 朝清秋一身青衣,盘腿而坐。他看了赵欢一眼,笑道:「心里话」 赵欢一笑,「自然,不是。谁又会嫌弃帮手多,不过有些场面话,该讲还是要讲一讲的嘛,不然岂不是显的很没有礼数。」 朝清秋笑道:「你不用帮老镖头来试探了,我想助你们振威镖局,只是因为我想而已,没什么别的心思。」 赵欢偷看了后面的马车一眼,长出了口气。 「我就知道朝大哥不会对这破镖局有什么心思。」 后面马车上的老人如有所感,朝着他们望来。 赵欢一脸慌张,朝清秋则是笑着点了点头。 他后仰在车顶上,看着天边大日高悬。 「小欢,其实我很羡慕你啊。」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零六章黑衣遮面,青衣染血阅读 第四百零七章 黑衣遮面,青衣染血【二】 夜黑,风高,杀人夜。 锁云峡里,周岸等的人还没来,他闲来无事,靠在一棵上,擦拭着手中的长刀。 刀光凌冽,映着几分天上的月色,暗夜之中,晃人眼目。 这刀是他常年所用,终日不离身,所以刀上还带着几抹再也擦拭不去的暗红。 长刀染血,再好的刀浸在血水里,日子久了,也是洗不干净的。 混江湖,总归是要有人刀上染血的。 不是旁人的血,就是自家的血。 他打量了一眼一旁的周安,一身黑衣将身上包裹,脸上也用黑布扎的严严实实。 周岸笑道:“周大哥,我忽然想起一事,你说为何凡像这种拦路劫掠之事,大多都是选在夜里都是一身黑衣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夜里便于行事” 周安沉默片刻,“这方面自然是有的,属下也曾想过此事,有所得。” 他望向周围的夜色,夜色沉沉无光亮。 “常有人说青天白日,选在夜里,大概也算是一种自欺欺人。” “有道理。”周岸收刀入鞘,“想必黑衣也是如此了,不欲使人知。先自欺而后欺天。” 周安笑道:“属下只是胡言几句,说到底还是怕斩草不除根,留下后患。咱们这种营生,一个不小心,真的是会祸及子孙的。” 周岸点了点头,“周大哥的意思我明白,只不过周大哥可曾想过,咱们这次来为何要打扮的如此 难道振威镖局真的不知会是咱们龙虎寨做的如果真的认不出来,那振威镖局倒真的不用咱们放在心上了。” “少主的意思是” 周岸伸手指了指远处已经隐隐可见的点点火光。 “我的意思这次咱们虽然要给他们些教训,也不用做的太过。我还没疯到要和振威镖局彻底闹翻。如今闹翻了,对咱们山寨不是什么好事。只不过是要个面子罢了,老镖头是聪明人,我相信他会明白的。” 他摸了摸脸上的面纱,笑道:“好了,贵客临门,不可不见。” 峡谷外,振威镖局的镖车放缓了几分。 老镖头来到朝清秋两人的车上,三人一同看着眼前的峡谷。 “这里就是锁云峡了,如果龙虎寨真要动手,多半会选在此处。” 老人抽了口烟,旱烟浓烈,云雾飘洒,升腾而起,就像起了一阵白雾。 朝清秋点了点头,暗夜之中,眼前的峡谷深不见底。 就如一只猛虎张开大口,只待有人步入其中,便要一吞而下。 赵欢笑道:“怕什么,这次咱们来的人不少,加上最后那几辆车里的人,他们敢来,只怕没命回去。” 老人没理他,只是抽着旱烟。 少年人年轻气盛,总是想着打打杀杀,倒也算不得什么错处。 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朝兄弟,你说老头子我这般做到底对不对” 朝清秋笑道:“对与不对,老镖头在装车之前不是早有决断了吗” 老人一笑,把烟袋磕了磕。 周岸猜的不错,他的心思老镖头确实明白,要成全他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要在马车上装上些财物,到时被那些贼人拦截,他们将这些东西舍给这些人也就是了。 到时候少寨主在山上找到了面子,他们振威镖局又少了一个强敌。 想必在谁看来都是两全其美。 只是老人有些不甘心,这些日子他一退再退,这次他不想再退了。 如今车上也没有什么财物,唯有刀枪! 那个少寨主想要撕破脸那就撕破就是了。 他倒想看看,最后鹿死谁手。 最后一辆马车里,周三挑起窗边的帘幕。 最后这几辆车里都是他从王泰那里带来的人手。 第四百零七章黑衣遮面,青衣染血【二】 前来助战,自然是的。 只是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抬手摸着横放在膝上的长弓。 之前在振威镖局之时,他的箭术最好。 他随手扯了扯弓弦,震荡之间,嗡嗡作响。 镖车缓缓入谷中。 峡谷之中,黑衣当道。 周岸只带着随身几人,拦在大道中央。 最前面的镖车骤然悬停。 朝清秋三人从马车中走出。 老镖头打量了一眼眼前的阵仗,点了点头,“气势不差,像个在绿林之上横行的好汉。就是看着瘦弱了些,要是膀大腰圆,腰粗十围,那才像是真正混江湖的。少寨主还是欠考虑了。” 拦路之人与被拦之人,双方各自心知肚明,自然也就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周岸所谓的黑衣蒙面,其实全无半点用处。 周岸笑道:“老镖头,我今日的目的想必你也明白。既然来了,留下财货离开就是。我和振威镖局之间的事情从此一笔勾销。” “可能要让少镖头失望了。”老人摊了摊手,“老头子我这次送的镖物可没什么金银,只有刀枪。” “原来如此,老镖头果然英雄。” 周岸抽刀在手,两侧埋伏尽出。 一时间数百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如何” “老镖头,我之人马,颇雄壮否” 老人对四周明晃晃的刀枪视若无睹,闻言只是轻轻点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看来老头子我真的是老喽。” “都出来,既然少寨主如此不见外,你们也出来见见本地主人。出门在外,哪有临其家不见其主的道理” 下一刻,十几辆马车里涌出不下百人之数,各持刀枪。 “少寨主以为我这些人又如何少寨主的人是多了些,不过真动起手来,刀剑无眼,只怕误伤了少寨主,那就是天大的罪过喽。” 周岸也不惊慌,只是点头道:“原来老镖头这次也是做好了翻脸的准备,如此也好,咱们就各凭本事。” 他手中刀高高举起,只要落下,两侧的手下之人就会发起进攻。 身后的周安却是上前一步,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少寨主,不可一时冲动而坏大事。” 周岸怒道:“大事当日比试已经输了一次,如今如果再无功绩,回到山上我还如何服众,那这次出来反倒是不如不出来。” 周安没有松开他的手,低声道:“少主稍安勿躁,如今跟着咱们的都不是咱们山寨里的人马,真动起手来,有几人死战还是个未知之数,要是在这里败了,只怕对少主的名头更是有利无害。” 周岸强压下心中的怒气,他知道周安说的有道理。 “周大哥以为该如何” 周安笑道:“交给我就是了。” 那边老镖头见他们没有动手,也是在心中松了口气,他这次带人来其实也是在赌,赌龙虎寨这个少寨主不敢真正动手。 真动起手来其实他也不怕,只是这次带来的大多都是振威镖局里的自家兄弟,都是他自小看着长起来的,虽说做他们这行的,生生死死是寻常事,可不是必死之局,自然是能不动手就不动手最好。 周安上前几步。 “如今这个局面,诸位都见到了。真的动起手来,只怕双方都会伤亡惨重,我想老镖头也不想见到这个结果” 老人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你是有主意了” 周安笑道:“其实简单的很,咱们都是江湖人,江湖人嘛,总归是武力为尊,拳头大的,不论占不占理,都是道理。” “不如咱们双方各自派出一人,以武论胜,要是我们赢了,老镖头要公开和我们龙虎寨致歉,尤其对少寨主。要是你们 第四百零七章黑衣遮面,青衣染血【二】 赢了,之前振威镖局和少寨主的事情一笔勾销,日后少寨主也不会连找你们的麻烦,如何” 老镖头点了点头,“听起来倒是不错。” 周安转头看向周岸。 周岸也是点了点头,“全凭周大哥做主。” 周安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派出双方的出战之人” 振威镖局这边,老镖头环顾一眼,“看看,谁想替镖局出战反正老头子我如今是人老体衰,上不得场喽。” 赵欢上前一步,刚要出声,被朝清秋拉到了身后。 “你以为自己如今天下无敌了真动起手来,别说那个周安,就算是当日输在你手上的周岸也能几招要了你的性命。” 赵欢苦笑着低声反驳道:“朝大哥太小看我了。” 不过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可也知道自打认识以来,朝清秋还从来不曾说错过。 朝清秋上前一步,“不如让我来。” 老人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双剑,“有把握” 朝清秋笑道:“可以一试。” 老镖头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朝兄弟了。” 周安看着上前的朝清秋。 “你们的出战之人何在” 周安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来足矣。当日在振威镖局里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个好手,手痒的很,今日倒也是个好机会,舒展舒展筋骨。” 他一手按住腰间长刀,“出手之时小心些,我的刀法是杀人之术,就算我想留情也做不到。” 朝清秋摸向腰间的两把长剑,停留少许,最后还是握住了上面的断念。 “那不是巧了,到时候我只能求你别死。” 一时之间,两人同时出手。 刀剑齐出鞘。 第四百零七章黑衣遮面,青衣染血【二】 第四百零八章 黑衣覆面,青衣染血【三】 林中,刀光剑光,乍合即分。 众人无声,偶尔刀剑的碰撞之声压下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哪怕相距离如此近,众人也只能看清两人只是各自挥舞着刀剑,至于如何出手,以及刀剑的走势,半点也看不清楚。 老镖头一时之间都忘了手中燃着的烟杆,直到其中的烟火散出,烧灼着他的手掌。 老人赶忙甩了甩手,「没想到朝兄弟武艺如此厉害,之前我感觉已经高看他不少了,没想到他比想的还要厉害不少。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赵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面已经渗透了汗水,方才要是他上场,只怕如今早就被对面那个用刀之人砍成两段了。 「小欢啊,看到没日后你要以你朝大哥这样的人做目标,你只要能在计谋武艺之上赶上他几分,老头子我也就能安心的把镖局交给你了。」 赵欢苦笑一声,「老镖头倒是说的轻巧,哪里那么容易」 「不容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不努力,难道要我这黄土埋进地里一半的人来努力」老人甩了甩手中的烟袋。 「我越看朝兄弟越是喜欢,要是他能留下来,做我的乘龙快婿也未必不可嘛。」 「老镖头教训的是,我会努力。」 「这就对了嘛。」 这面两人在插科打诨,那面周岸也是皱着眉头。 他虽然知道周安的武艺修为在自己之上,可从来没想过会超出他这么多。 当日与他对阵,他以为周安最少已经用出了八九分本事,没想到如今看来,当日出手甚至不到五成。 他用力按住腰间的刀柄,看向前方拼斗的两人,目光闪烁。 前方的空地上,一阵剑影刀光之后两人各自后退数步。 此时朝清秋依旧是单手持剑,只是左手已经缓缓摸向了腰间另一把剑的剑柄。 周安已经双手持刀,有血迹顺着他的手掌悄然滑落。 朝清秋皱着眉头,神色有些奇怪,只不过如今战事紧张,加上又是在黑夜之中,所以不曾有人察觉。 那边周安却是收刀回鞘,飒然一笑,抱拳行礼,「果然是好武艺,在下不是对手,认输了。」 两人各自后退几步,退入人群之中。 周岸面色通红,便要质问周安为何自作主张。 周安则是在他开口之前,用左手朝着那只握刀的右手指了指。 他右手上有一道深长的剑痕,深可见骨。 周岸面色一变,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不是此人的对手,那就算了。」 对面赵欢等人见到了返回的朝清秋,自然是一番夸赞,朝清秋却是依旧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些事情。 此时胜负已分,众人都把目光看向了周岸,看这个龙虎寨的寨主能不能输的起。 周岸上前几步,「既然之前定了约定,我龙虎寨也不是输不起,那我与振威镖局的事情就……」 只是还不等他说完,在这寂静的夜里就响起了一阵弓弦的响声。 一支箭矢从振威镖局众人之后射出,直奔周岸而去。 朝清秋早有防备,手中断念尚未入鞘,一剑随手便劈砍在箭矢之上,只是出箭之人力道不小,箭矢虽然被他劈歪了几分,可还是摇摇晃晃朝着周岸射去。 以周岸的本事自然能轻易躲开这支被劈歪了的箭矢,只是他见到有人偷袭,反倒是不闪不避,嘴角一笑,任由那支箭矢直射而来。 此时周安在他身边,却也不刻意阻拦,任由箭矢从他身侧而过。 周岸应声而倒。 周围先是一阵沉默,紧接着便是爆发出一阵喧闹声,惊起林中飞鸟。 贼性凶悍,又是做惯了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杀人的勾当,如今见到周岸被偷袭,哪里还管的上什么是非曲直,各自持着刀枪朝着朝清秋等人杀去。 朝清秋几人回头望去,周三正手持弓箭,见他们望来,朝着他们笑了笑。 老镖头如今也顾不得他了,眼看着那些贼人围拢上来,他也只能带着手下人厮杀上去。 一时间,喊杀之声响成一片。 指云峰前的山道上,几轮箭雨过后,周虎等人已经死伤惨重。 周虎虽然是个粗人,可看着这些人的架势似乎只是为了阻拦他下山,他知道多半是周岸那边出了事情。 周虎怒吼一声,便要强突而上,和对面的黑衣人拼命,他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周野伸手将他拦了下来,「二寨主,如今敌强我弱,还是快点派人去山上搬救兵。」 周虎稳了稳心神,「说的不错,你快去山上寻救兵。」 周野摇了摇头,「大寨主的性子如何,二寨主你也清楚,就算我能活着回去,只怕也请不来多少救兵。还是要你自己回去。」 周虎自然是不愿意走,今日在这里吃了这么大的亏,他怎么会甘心就这么离开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报仇从来不隔夜。 只不过他那个兄长的性子他也清楚,确实如周野所说,天性多疑,如果他不回去,周野回去也借不来多少兵马。 他咬了咬牙,「那你们在此地等我,我去去便回。」 周野点了点头,「二寨主放心,有兄弟们撑的住。」 周虎既已经下定决心,也不再迟疑,立刻起身朝着山上奔去。 另一边周文正靠在一棵树上,悠闲的看着对面。 身后有黑衣人凑到他身前,和他说了山下的情况。 周文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再是他们的事情。 他挥了挥手,招呼手下人离开。 不想他们这边箭势稍退,那边的龙虎寨山贼反倒是像要发起冲锋,似乎是要故意牵制住他们不让他们离开。 周文摸了摸下巴,估摸着是这些人已经派人去山上找救兵了,不然也不会想着把他们拖在此处。 周文忽然咧嘴一笑,他的任务如今已经完成,倒是可以陪着这些人好好玩玩。 「都收了弓箭,既然这些家伙想要和咱们斗上一斗,那咱们也不能怂了不是别忘了,咱们兄弟当初做的也是这个行当。」 「都给我杀,最好这些家伙一个都不留。」 手下的黑衣人应和一声,在周文带领之下从林中猛然扑出。 周野怒吼一声,「和他们拼了,拖住他们。」 山贼悍勇,只是这些黑衣人也不差,对上这些满手鲜血的山上人,竟然也丝毫不落下风。 此时的龙虎寨众人之中周野的武艺最好,他奋力朝前奔去,接连砍杀十余挡在身前的黑衣人。 如今敌强我弱,想要克敌制胜,只有一个法子,擒贼先擒王。 他直奔那个正在发号施令的光头黑衣人头领。 对面那个光头黑衣人头领却像是根本不知道他的打算一般。 此时他距离此人只还剩几十步。 那人忽然看着他笑了笑。 「想要擒贼先擒王打算倒是不错,只是你真的能擒住我不成」 「人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总是容易高估自己,看低他人。」 「匹夫之勇,何足为恃」 下一刻,周野看到此人身后竟然出现了一尊黑色佛陀。 接着那黑衣人一拳砸来,他虽然是勉强接下,却是接连后退七八步,呕出一口血来。 只交手一招,他就知道自己绝不是此人的对手,此人武艺修为不在自家二寨主之下。 只是事到如今,他半步也退不得了。 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手掌从到锋上抹过,再次冲向那个黑衣人。 周文眼中露出欣赏神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怜也可敬。 「既然如此,我就亲自送你上路。」 山道上,周虎正在狂奔,他知道他每晚上一些,身后的那些兄弟就要多死一人。 此时一身武艺修为被他用到极致,山间奔跑如箭矢,只是他还是觉得实在是太慢了,恨不得立刻就回到山上。 只是他跑着跑着蓦然而停,原来是周龙已经站在他身前。 周龙身后还带着不少山寨里的精锐。 原来今日周龙派周虎下山之后,一直心绪有些不宁,这才想着亲自带人下山来看看。 周虎喘了几口粗气,来不及多说缘由,立刻拉着周龙等人回去救援周野等人。 方才周龙的被埋伏之地,战斗已经结束,那些黑衣人早已没了人影。 死尸躺了一地,都是随着他下山来的龙虎寨的兄弟。 周虎沉默片刻,翻起地上的尸体,左右寻找,也没找到周野的尸体。 周龙看着满地尸体,忽然眉头一皱,立刻带着人朝山下赶去。 这些人的目标既然是阻拦周虎,那真正的目标自然只能是留在山下还没回来的周岸。 锁云峡里,战斗同样也停息了下来,周安已经趁乱带着周岸离开了此地。 朝清秋的青衫上已经是一身鲜血,他斜提长剑,剑上不断有血珠滴落。 朝清秋默然不语。 此时他想不明白的有两处。 其一,方才与周安比试,周安没有用出全力,甚至那被刺中的一剑也是此人故意撞到剑锋上的。 其二,射向周岸的那一箭分明已经被他打偏了方向,绝不可能再射中周岸。 他用身上的青衫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看来这西南的水也很深啊。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零八章黑衣覆面,青衣染血【三】阅读 第四百零九章 黑衣覆面,青衣染血【四】 锁云峡中的一处林子里,周岸正盘腿而坐,身上并无伤口。 林中只有他和周安两人。 至于离山寨那些人,大半死在了方才的战场上,剩下的也逃散了开去。 当时战成一片,谁也顾不得谁。 他此时一脸得意,笑着解下外面罩着的黑衣。 里面是一身贴身的软甲。 龙虎寨虽然是山上的山寨,这些年过的也算不上富裕,可到底还是弄到了几件好宝贝,就像这件软甲,寻常刀剑不能透。 朝清秋那一剑确实击偏了那支突如其来的箭矢,只不过即便朝清秋不出手,这支箭也伤不到他。 至于中箭而倒,不过是他的计策而已。 周岸笑道:「周大哥,果然还是你最知我心意。」 方才箭即临身,周安只要出手就够阻挡下来,可他没有出手,就是猜到了周岸的心思。 那场比试输了,按着周岸的性子虽然嘴上认输,可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总要找回场子。 那突如其来的一箭,倒是帮了他的大忙,先是伤了龙虎寨的少主,又打杀了不少离山寨的人,振威镖局和他们这些临城之外的山寨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山上人,最是容易煽动。 有了仇怨,就不怕他们卖命。 周安抱拳道:「因为属下输了比试才让少寨主以身犯险,都是属下的过错。」 「周大哥不必过谦,你已经尽力了,只是那个青衫客武艺确实厉害。我看咱们山寨里,除了二叔,不论是谁上去只怕都不是此人的对手,咱们输的也不算冤枉。」 虽然他对周安输了的事情确实有些怨恨,只不过这一战也让他看到了周安的实力。 他虽然天性乖僻,可也知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所以他此时依旧是耐着心思来安慰周安。 周安道:「多谢少寨主,属下肝脑涂地,继之以死。」 周岸对他的态度很满意,看来收服人心也没他老爹说的那么困难。 周安问道:「少寨主,接下来咱们该如何」 周岸笑道:「接下来,接下来自然是回到山上去告状,这次老爹应当不会阻我下山了。」 「这是自然,少寨主是寨主的独子,虽地位不同,可父母到底还是爱子女的。」 「那是自然,我爹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平日里虽然嘴上说的严厉些,可也就是嘴上严厉些罢了。」 周岸安不知何时已经垂下了头,他拢手在袖中,沉默不言。 片刻之后,他这才开口,「世上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又如何有不爱父母的子女,少寨主,你说是不是」 周岸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说,「这是自然,人之常情。」 周安猛然抬头,脸上神色狰狞,「那为人子女者,想要为父母报仇雪恨,可有错处」 「你」周岸后退几步,伸手摸向腰间的长刀,却只摸到了挂在腰间的刀鞘。 原来方才逃走之时匆忙,没有来的及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刀。 周安笑道:「怎么,少寨主怕了不用怕,看在你我相处了几日的份上,我可不舍得让你轻易就了死了。不知少寨主可曾听过山下有一种死法名为凌迟可惜如今时间紧迫,不能让少寨主体验一二了,想想真的是可惜。」 周岸靠在身后的树上,他倒不曾慌乱,如今周安受伤不轻,周安的本领虽然在他之上,他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只是他想不明白周安为何要叛。 他对周安也算是不错,至于他方才口中提及的父母之事,他也只当做是周安的一个借口,早就听说此人是个孤儿,哪里来的父母。 周岸笑道:「不知周大哥为何而叛为钱财为美色身后之人又是谁」 周安双手从袖中抽出,手中多出一支箭矢。 周安笑道:「方才不是和少寨主说过了,要杀你不过是为父母之仇而已。至于我身后之人是谁倒是真说不清楚。毕竟,想要你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些。」 他步步逼近周岸,「好了,少寨主,不必拖延了,那些救兵赶不到的。你也不必白费心思。」 他一步踏前,朝着周岸走去,周岸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立刻转身朝着身后逃去,他虽然不是周安的对手,可如今对手有伤在身,未必能追的上他。 周岸笑道:「少寨主何必垂死挣扎。」 他一个闪身,形如鬼魅,竟然只是紧紧的缀在周岸身后,无声无息。 周安的伤势,远远不如他表现的那般重。 周岸跑出一段距离,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身回望,只见到乌黑的夜色。 只是等他转过头来,却发现周安已经站在他身前。 「少寨主,如何,早就和你说过不要逃了。」 他一拳将周岸砸倒在地,周岸竟然不能抵挡。 袖中箭矢划出,仔细看去,正是周三射出的那根。 「送少主上路。」 他把箭矢在手中抛了抛,直刺周岸头颅。 周岸死命挣扎,只是终究脱离不出,只能眼看着箭矢从他头颅之中灌入。 片刻之后,见他彻底没了呼吸,周安这才起身。 他觉得有些可惜,就这么让他死了,真是有些便宜他了。 「真是一场好戏,可惜今日没带铜板,不然说什么也要打赏一些。」 林中有人拍手叫好。 周安笑道:「你来的倒是慢。」 那人从不远处走出,一身黑衣,露着一个光头。 「来晚了,怎么能看到这场好戏。难怪我家主子看好你,下手狠辣不留情,你确实是个人物。」 周安笑了笑,「只不过是心中恨极罢了,算不得什么,接下来咱们如何」 黑衣人自然是之前在半山腰上阻拦了周虎的周文。 周文笑道:「接下来,接下来咱们的周大寨主就要到了,咱们自然是要快些离开,可惜咱们看不到那场父子情深的大戏了,可惜。」 周安也是点了点头,看了眼地上周岸的尸体,「可惜了。」 锁云峡里,周龙已经带人冲下山来,他们来的晚了些,朝清秋等人已经离开。 此地剩下的,都是离山寨里那些人的尸首。 振威镖局自然也有损伤,只是那些尸体都被老镖头带走了。 夜色沉沉,极远处已经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几只乌鸦停在附近的树上,一双猩红眸子盯着地上的尸体。 周龙站在稍远处,来回踱着步子。 如今他最怕的就是在此地见到周岸。 周虎一脸汗水的跑到他身边,「没有见到岸儿和周安那小子,他们不是逃走就是被那些人抓起来了。」 周龙神色一松,「不在这里就好。」 周虎自然理解周龙的心思,毕竟就这么一个独子,更是日后山寨的接班之人。 「就算被振威镖局那些人抓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老镖头是个聪明人,绝不会伤了他们的性命,最多是和振威镖局妥协一二。」 周虎点了点头,看来他还是小看了兄长对这个独子的重视,要知道周龙还从来不曾为任何事情低过头。 周虎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如此担心了,咱们回去先等些日子,然后找人去振威镖局谈判就是了。」 只是他刚刚说完,有个派出去寻人的手下匆匆而来。 「寨,寨主,兄弟们发现」 此人只说了半句就不敢再言语,他实在是怕再说下去,寨主会要了他的性命。 周龙只是看了一眼此人的神情,心弦便骤然绷紧。此人带来的绝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他强做镇静,「带我去看看。」 周岸被杀之处,周龙神色默然的看着地上的尸体。 周虎站在他身边,不敢言语,即便周龙不发作,周虎也能察觉到他心中的愤怒。 这么多年都不曾见到过自家兄长如此神情了。 一个手下人送上被用箭矢钉在树上的两封书信。 周龙将信接过,一封是他当年曾经写给那个临城军官的书信,要他带人袭击周安所在的村寨,另一封是周安的手书。 「大哥,这是」 周虎看着周龙手上的两封信有些惊讶。 周龙将信丢到周虎手中。 周虎看完信,脸色大变。 山寨里的事情都是周龙一手掌握,他往日里只负责冲杀,没想到当年还有这种事。 周龙淡淡道:「当年山寨初立,寨子里人丁不足,我才想了这个主意,官府能有战功,咱们能得实利,怎么看都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当年做下事情之后我也曾经派人进城去找过那个军官,可惜那处宅子早已经成了废宅。这么多年无事,我也放松了几分,没想到啊,这么多年,还有人拿出此事来做文章。」 「幕后之人,有些意思。」 周虎听的心中有些发冷,如果信上之事是真,那周安先想要报仇无可厚非,让他感到有些寒冷的,反倒是如今周龙的语气。 周龙蹲下身,拔出周岸头颅上的箭矢,用衣袖擦去上面的血迹,将箭矢收入袖中。 他为周岸合上双眼,低声呢喃,语气温柔。 「岸儿别怕,很快阿爹就让他们都下去陪你,你不会孤单的。」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零九章黑衣覆面,青衣染血【四】阅读 第四百一十章 我心伤悲 指云峰,龙虎寨。 周虎正在后院里来回踱着步子。 这里是龙虎寨里的「禁地」,是当年周龙夫人尚在时他们一家三口的故居。 当日将周岸的尸体带回到山寨,周龙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已经有几日不曾出门。 周龙越是如此,周虎越是担心。 如今山寨里还有不少事情等着周龙去料理。 周岸的尸首该如何处置 离山寨那边这次也死了不少人,多少也要给个交代。 有些事情他倒不是不能做主,只是他颇有自知之明,自己是个什么料子,这些年他也看的清楚。打打杀杀冲锋在前,他自然不含糊,可要处理这种人情之事,他却是心有余力不足。 至于那个宋军师,估计此人能将事情安排妥当,可有了之前周龙的告诫,他也不敢轻易将权力交托给此人。 他在院外走走停停,心中也是思虑万千。 周岸也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小时顽皮,如今年岁渐大,这才有了几分他爹年轻时的样子。 本来想着交托日后之事,谁能想到,最后却是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目光从院中扫过,看向院中那颗高大的枇杷树。 这树是当年他们兄弟和还是少年的周岸一起亲手植下。 如今树犹在此,而当年最年轻的种树之人,却是最先离世。 其实他们这种人,做的又是这个卖命的行当,生死之事也早就看的开了,身边之人,都有可能突然而去。 只是纵然以为看的开,事到临头,还是难免要伤心几分。 尤其死的是身边人,反倒是想着不如以身代之。 周虎看向屋中,想起之前和宋军师闲聊时他提起的一句无心之语。 「世上的事情怪的很,往往越是看似无情之人,反倒心中最是多情,二寨主,你说奇怪不奇怪可笑不可笑」 当时他没有回答,以为只是宋先讲的一个笑话,如今事情到了眼前,他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半点也不可笑。 屋子里,周龙靠在桌旁。 屋中帘幕紧闭,桌上燃着一盏油灯。 残蜡半弯,时明时暗,灯火昏黄。 他抬着头,看向一旁上挂着的两件袍子。 针脚细密,一长一短。 这两件衣服是当年他娘子离世之前,耗尽心力为他们父子所做。 人死灯灭,唯有故物长存。 周龙抬手挑了挑灯花,半燃的蜡烛明亮几分。 这个自打少年时就在山上建山立寨,要强一生之人,破天荒的嗓音有些哽咽。 他低声言语,如在与人言语,又像在喃喃自语。 「小莲,当年我去离山寨提亲,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贪图离山寨的势力,以为我娶你不过是借势,全无半点真心。只有你知道不是如此。」 他又拢了拢灯火,灯火明灭不定。 「有些事情其实我从来不曾和你说过,你也不曾问过。我本是想要说给你听的,只是那时觉的时候还早,来日方长,总觉得还能更近一步,所以一再错过,直到后来再也没有机会。」 「所有人都说我有雄心壮志,连阿虎也是如此,只是他们不知,我最初创立山寨之时,其实也不过是想着苟且求安而已。」 「直到遇到了你。」 「他们笑我娶你是为攀龙附凤,那时我就下定决心要做出些事情了。笑我不要紧,可我不能让他们笑你看错了人。」 「至于后来啊,你先一步而去。对我来说做不做大事,其实已经无所谓。只不过我已经停不下来了,做父母的,总希望能留给自家孩子更多的东西。岸儿有雄心,我这个当爹的,自然要帮他一把。」 桌上的蜡烛明灭不定,烛光暗淡下去。 「只是没想到岸儿会走到我前面,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至此,好像真的百般无趣了。」 言语之后,屋中再无声响,只有低低的啜泣声。 良久之后,周龙站起身来,他挺直脊背,脱下了身上的长袍,换上了那件旧袍。 新袍换旧袍。 只是故人不再见。 他最后打量了一眼衣架上的那件短袍。 随手打翻桌上烛火。 转过头去,再不回顾。 他迈步从屋中走出,身后火光从屋中亮起。 周虎看着从屋中走出的大哥,不敢言语。 他知道那屋中都是当年大嫂留下的旧物,这么多年,每有空闲,大哥都会去屋中呆上些日子。 周龙来到院中,转身看着身后的屋子在明亮的火光中逐渐燃尽。 周虎走到他身侧,不言不语。 烈焰如龙,腾空而起的火光与烟雾随着屋子的燃尽逐渐消散开去。 周龙笑道:「当年创立山寨之时就是你我兄弟并肩,如今又只剩下咱们兄弟两人了。」 他看向院中棵枇杷树,扯了扯嘴角。 「这棵树,也伐了。」 龙虎寨的议事厅里,山寨里的头目齐聚一堂,平日里议事之时总是吵闹震天,恨不得把屋顶喊个窟窿,可如满堂之中竟是无人敢开口言语。 少寨主刚刚离世,哪怕是山寨里最粗鲁的莽夫也知道如今寨主心里肯定满是火气,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触怒周龙。 周龙见没人开口,笑道:「怎么,才几日不见,你们都成了哑巴不成」 依旧没人开口,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他们这些在山上混迹了这么多年的老江湖如何不知。 还是坐在下首的宋先最先开口,「兄弟们这些日子都在为寨主担忧,如今见寨主无事,才好放下心来。」 周龙笑道:「伤心自然是伤心的,只不过再伤心也不能耽误了大事。诸位,接下来,你们以为该如何」 「寨主给我两百个兄弟,我带人下山踏平振威镖局。」 「老李说的不错,寨主,咱们这就下山给少寨主报仇。」 有人率先开口,众人自然就喧闹起来,不管如今周龙心中如何想,他们想要为周岸报仇总是没错的。 周岸也不言语,只是任由他们吵闹。 等到他们的吵闹声小了一些,他这才摆了摆手,示意那些已经激奋起身的头目们落座。 「仇自然是要报的,只不过不是现在,在去报仇之前,咱们还有大事要做。」 周龙此话一出,即便是宋先也是一愣,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的深深看了周龙一眼。 周龙站起身,低头抚了抚身上的旧袍,似是在下什么决断。 片刻之后,他重新抬头。 「之前有些事情我始终下不了决断,只是如今,再无牵挂了。」 他目光从堂下之人身上一一扫过。 「对我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可却是诸位的幸事。」 返回临城的马车里,四人齐聚。 赵欢怒视着坐在对面的周三。 周三却是偏着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风惊林中鸟,翩然赴云间。 老镖头笑道:「没想到你小子出去还没多少日子,这么快就学会暗箭伤人了,还是一石好几鸟。老头子我之前不记得教过你小子兵法啊,难道王太守还真是个名师」 周三转过头来,笑道:「老镖头自然不曾教过,老镖头只教过我们行走江湖要靠仁义和义气。旁门左道不可取。」 「只是老镖头倒是做到了,可如今还不是进退两难,前后失据而我背道而行,如今多少也能说的上一句春风得意。老镖头说奇怪不奇怪」qδ 老镖头点了点头,「看来不止学会了用兵法,这口才也是凌厉了不少。不错,不错,当年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小子是个可造之材。」 周三一笑而已。 朝清秋忽然开口,「这次王泰派你们来的目的自然是要挑起振威镖局和龙虎寨的冲突。 要有最大利益,莫过直接在这里杀了龙虎寨的少主。他是龙虎寨的继任之人,如果死在这里,到时候龙虎寨主不管是不是相信是振威镖局所为,都会迁怒他们。到时候王太守趁机入场也好,坐观成败也好,都是一步好棋。」 「只是那一箭不可能会射杀龙虎寨少主,如果不能杀了此人,整个计划就会满盘皆输,所以除了你,动手的还有其他人」 当时老镖头去寻王太守联手,就已经预先料到此人会不怀好意,只是要他相助以为后背而已。所以周三等人一直被他们放在了最后的车里,万不得已之时才会让他们出手,朝清秋等人暗地里其实一直在提防他们。 周三那一箭,即便他不阻拦,在那个距离上也不可能取了那个龙虎寨少主的性命。 周三笑道:「朝大哥是聪明人,所猜的也差不多了。不过既然是聪明人,就该明白一件事情。棋盘上的棋子如何走,到底是要看执棋之人如何出手。 做棋子就要有做棋子的觉悟,所以除了我自家的事情,旁的一概不知。不过王太守既然派我来了,必然有后手的安排,他那种人,从来不会轻易动手,除非有十成把握。」 朝清秋点了点头,「有道理。」 老镖头从怀中抽出旱烟,自顾自的抽了一口。 片刻之后,整个车厢之中已经是烟雾缭绕。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一十章我心伤悲阅读 第四百一十一章 风吹浮萍 自来山中多深谷,西南之地也是如此。 常有人迷离山间,不知所踪,家人以为其死者。 即便是龙虎寨在指云峰上多年,依旧有许多山中密谷山寨之中不敢涉及。 周野从睡梦之中醒来,前后左右暗无天日,只有头顶似是有一缕天光,顺着上面的洞口射下。 他身上没有绳索束缚,倒是一身轻盈。 身下杂草不少,纤细柔软如床榻。 他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试着蹦跳了几下,只是即便他用尽力气,依旧是离着头顶的洞口还要差上不少。 想必没有外物相助,凭他一人逃不出去了。 「醒了看来你小子的身子不错嘛,那么重的伤势,我还以为你最少要再多睡几日。」 头上的「窗口」处有人笑着开口。 周野听的出是当日那个俘虏他的人。 当日他本以为必死,没想到那人只是将他打晕了过去。 至于后来之事如何,他就一概都不知了。 只是不论此人有什么阴谋,如今他都挣脱不得,只能是任人摆布,阶下囚就要有阶下囚的觉悟。 周野索性坐在地上,随手扯着地上的杂草。 「你不杀我,是不是又有什么谋划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会让你如意。」 洞口的周文笑道:「什么阴谋诡计实话实说,你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就算在你身上费再多的力气,又能有什么用处你还是太高看自己了。」 此时周野已经彻底适应下来,勉强能从周围的黑暗之中看到些事物。 他笑道:「既然在你眼里毫无用处,那为何既不杀我,又不放我离去是何用意难道是粮食多的吃不完,所以需要有人帮你消化一二」 周文一笑,更觉有趣。 「你小子确实有些意思,当初留下你是因为我想到了一件有趣之事。你如此忠心,拼着一死也要帮周虎逃脱,所以我反倒是想要你看看龙虎寨最后的结局。」 「如此忠心之人,心怀忠义而不能用,只能看着忠心的山寨消亡,只是想想就觉的很有趣了,你觉的如何」 周野沉默片刻,大笑捶地,「你真是个疯子。」 良久之后他才停息下来,沉声道:「你们赢不了的,你们不知道寨主的厉害。」 有人笑道:「是吗龙虎寨的寨主很厉害」 周野抬头朝着洞口望了一眼,言语之人不是方才最初言语之人。 只是此人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可他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洞口,刚刚到来的宋先盘腿而坐,抬了抬手,示意周文不要出声。 方才周野的话也让他提起了些兴趣。 周野他自然是认得的,周虎手下的大将他又怎么会不认得。 山寨之中的人他都仔细观察过,只不过或多或少在意不在意而已。 这周野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一勇之夫,与周虎倒也算是一脉相承。他当日给周文下的命令虽然是阻拦,可也要他尽量不留下活口,没想到他竟然违命将此人带了回来。 当时周文信誓旦旦的说此人会给他一个惊喜,如今看来倒是确实有些意思。 洞中周野开口道:「寨主自然厉害,这次不过是中了你们的诡计而已,等寨主反应过来,你们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宋先闻言笑道:「我们的诡计,这世上谁用的不是诡计以诈术取天下,以仁义守天下,从来都是如此。」 他有些感慨,重复道:「从来都是如此啊。」 周野是个粗鄙武夫,加上如今身处困境之中,也顾不得此人的感慨。 「什么诈术正术的,我不懂那些,我只知道要是实打实的动手,输了我也认。可这般输了,我心中不服。再说江湖武夫,讲什么天下」 宋先笑道:「这世上,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和你拼上一场。与人斗,手上的力量重要,可谋划更重要。 如今留着你,不过是因为你有舍身替周虎而死的勇气。如果不是如此,你也活不到现在。只不过江湖义气,终究算不得什么。而我留着你,就是要你亲眼看看。」 他站起身来,「你先耐心在这里等上些日子,过些日子我就会让你知道,你所坚持的东西,其实半点用处也无。」 洞口再无声音传来,周野用力攥着地上的草地。 直到刚刚,他终于想起那个的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那个人是宋军师,是寨主的身边人。 临城,太守府。 王泰手中拿着一册书正轻轻敲着身前的桌子。 周三在一旁垂手而立,一言不发。 此次出行的经过他刚刚已经和王泰一五一十的说了。 这次他带去了人不少,即便想要隐瞒也隐瞒不住。 而王泰听完他的言语之后就一直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良久之后,王泰把手中的书扔在桌上。 「如此说来你并未见到那个龙虎寨的少寨主身死」 周三点了点头,「确实不曾见,当时此人中箭之后双方混战,属下只看到此人被人救走。」 「你说你那箭应该伤不到他,可他还是应声而倒地。」 周三再次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倒是真有些意思了。看来不光是咱们有谋划,此人也有些心思。多半是想着将计就计。」 「属下也是如此觉得。」 王泰伸了个懒腰,靠在身后的椅子上。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所谓的后手是在龙虎寨中。难怪我在身边猜来猜去都找不到线索。」 周三问道:「大人口中的这个他是」 王泰看了他一眼,「是个极有意思的人,有机会让你们见上一面。」 「你这次做的不错,我原本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几分,毕竟那些人都是你的故人嘛。没想到的是,对待故人你的心肠也是这般狠。」 那一箭射出,无疑是让振威镖局和龙虎寨彻底对立起来。 日后不管振威镖局如何解释,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周龙都不会相信。 退一万步说,就算周龙相信,可如此一个占据道义的机会摆在眼前,他不信周龙这种人不会出手抓住。 周三笑道:「看来大人还是不信我。小人可是一片真心。即便大人信不过小人的忠心,可也该信得过小人谋求富贵之心。」 王泰点头,「说的不错,求富贵乃是人之常情。人生在世,谁不想一生富贵荣华可富贵不是那么容易求的,总是要付出些东西的。至于值不值得,我想你应当自有衡量。」 周三点了点头,「当初我既然来投大人,自然已经下定了心思,混江湖终究上不了台面,想要做人上人,还是要走仕途。」 王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笑了笑,「说的不错,不入仕途,终归不被人放在眼里。」 「不然啊,又为何会有那青云路。」 振威镖局里,老镖头正坐在树下纳凉,凉风习习,夏夜蝉鸣。 云雾吞吐之间,老人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如今和龙虎寨的梁子是彻底结下了,注定解释不清了。 异地而处,换了他是周龙,也没有相信他们的道理。 如今他们振威镖局想要站在中立之间,终归是不可能了。 老人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撑着让振威镖局处在中立之间,不想到了最后还是要入局。 「老镖头有烦心事」 老镖头抬头看了一眼,见朝清秋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 老人笑道:「这么晚了朝兄弟还没休息」 朝清秋来老人身边,半蹲下来。 「老镖头不也还没休息,是在为龙虎寨的事情烦心」 老人磕了磕手中的烟袋,「其实要说多怕他龙虎寨,老头子我其实是不怕的。最多不过一死而已。 只不过一旦真的动起手来,难免会有伤亡,镖局里的小子们都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更何况如今是被人算计,我只怕还有人正在暗中谋划,让咱们振威镖局当了人家的手中刀。」 朝清秋笑了笑,「老镖头说的有道理,如今看来确实像是有人别有谋划,想要振威镖局和龙虎寨先动手。」 「那朝兄弟以为幕后之人,是在王太守身后,还是在龙虎寨身后。」 朝清秋沉默片刻,「只怕在他们身后皆有。」 老人一笑,「我也最是怕如此啊。夹在中间,只怕镖局里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把手中的烟杆收起,别在腰间。 「这就是乱世之中小人物的无奈啊,老头子我也已经尽力了,可到底最后还是这般无能为力。」 朝清秋沉默片刻,「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好,值此乱世,总是各有各的无奈。」 老人点了点头,「朝兄弟说的在理,这世道,谁也不容易。」 夜色浓重,风过无声。 离山寨前,今日忽然来了一支人马。 为首的,是龙虎寨的寨主周龙。 离山寨这些人自然认得周龙,只是这次他来的实在是声势太过浩大了些。 龙虎寨里叫的上名号的人几乎尽在此处。 挡在寨外的不下千人。 周龙身着一身旧袍,抬头扫了眼前的离山寨一眼。 「今日来此,只为兴师问罪,敢有反抗者。」 「杀。」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一十一章风吹浮萍阅读 第四百一十二章 兵临城下 离山寨前,塞门紧闭。 山寨门户往往依山势而建,进可攻退可守。 离山寨成立的日子要比龙虎寨早上不少,当初老寨主成立离山寨之时,周龙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巴。 如今附近的山寨是周龙说了算,可在并不久远的当年是老人说了算。 按理说这指云峰一路的山脉,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周龙的龙虎寨当家做主。 只不过当初老寨主上了年岁,雄心壮志远不如当年了,加上与龙虎寨又是姻亲关系,他虽不曾说过周龙半句好话,可也不曾彻彻底底的说过周龙半句坏话。 最多也就是说说这小子配不上他家姑娘,一朵好好的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在山上混江湖的哪个不是人精,老人没有言明说不行,那便是行了。 他们也只能看着周龙一步步做大。 如今龙虎寨能如此规模,当中最少要有离山寨半数的「功劳」,周龙固然是心机手段皆出众,可没有老寨主给他的这个机会,龙虎寨多半就要早早的被人扼杀而死。 只不过后来周岸他娘去世,老寨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周龙自己就很少来离山寨了,通常都是让周岸替他来。 他也知道老寨主不喜欢他,那就让他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山寨里,叶欢登上门楼,朝下俯视着周龙等人。 叶欢与这个姐夫也只是小时候见过几面,倒是没有什么其他的印象,后来周龙少来,他也不曾去过龙虎寨。 只是今日突然到来,带的人手也不少,似乎是来者不善。 叶欢笑道:「不知姐夫今日有何事竟然大驾光临」 周龙仰着头,朝他看来。 「小岸的人手是你借给他的」 叶欢一愣,不过是借给周岸一些人马,按理说不该会让周龙亲自上山问罪,难道周岸做了些什么事 叶欢笑道:「前些日子小岸确实从我这里借走了一些人马,不过他并未说借用人马的用途。他不说,我也不好强问。毕竟亲戚之间,互通往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亲戚二字他咬的极重,如今周龙来势汹汹,他虽然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可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他也希望周龙看在亲戚的份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周龙扯了扯嘴角,「前几日岸儿带着从你这里借来的人马,去寻振威镖局报仇,你说我该不该来寻你。」 叶欢一愣,然后便是骤然失神。 如果周岸没有出事,甚至只是受了些轻伤,只怕周龙都不会撕破脸找上门来,如今他既然大张旗鼓的找上门来,多半是周岸出了什么大事。 「小岸他」 周龙点了点头,「所以与这件事有关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叶欢神色变换,之前他虽然和周岸有了些冲突,可周岸毕竟是陪着他从小长大的人,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一个「兄弟」。 只有在他们这个位置,才会知道有个自小身份地位相差不大,能够有一起长大的兄弟有多可贵,再着,他也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 此时叶欢也变了神色,「看来在周寨主眼中,我借小岸兵也是错了不知寨主是从哪里来的歪理。」 周龙看了眼身前紧闭的闸门以及箭楼上列阵以待的山寨精壮。 「你也不是个笨人,有些话,何必要说的一清二楚。你也当了离山寨不少日子的当家人,难道还不知我此行的目的早早的走下箭楼投降就是了,何必让我多造杀孽」 到了此时,既然周龙已经撕破了面皮,他也不再故作那些未必有多少的温情。 想到此处,叶欢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这么说周寨主是为了我离山寨而来」 周龙毫不避讳的点了点头,「如今附近的山寨之中离山寨的势力最大,只要收伏了你们,其他大半山寨可以传书而定,能省下我不少功夫。」 叶欢忽然觉得这个这么多年都极少见面的姐夫有些狂妄。 这些年他虽然也从各种消息里听说过这个姐夫的名头,可传闻之中也只是说他有谋略,能隐忍,从来不曾听说过他有如此狂妄。 周龙打量了一眼天上的日头,「时候不早了,你我为姻亲,给你一个时辰考虑,一个时辰之后,若是没有一个让我满意的答复,那就别怪我出手无情。」 他直接走入身后的龙虎寨众人之中。 叶欢一时之间心乱如麻,他虽然当家做主了一些日子,可他到底年轻,寻常小事他虽然处理起来也算是游刃有余,可这种事关离山寨生死的大事,他一时之间反倒是下不定决断。 他咬了咬牙,转身下楼。 山寨后院之中,叶老寨主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 枣树高大,半遮着日光。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周岸了,甚至连自家那个独子也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了,哪怕两人只是近在咫尺。 老人轻轻摇晃着躺椅,躺椅在晃动之中吱吱作响,这是老人自从再也不能行走之后最喜欢做的事,也唯有此时他才会觉的自己仍然活在这个世上。 至于这些日子叶欢的刻意不相见,老人也没有放在心上。 孩子大了,羽翼丰满了,总是想要自己闯荡一番的。 至于结局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前人有前人的路,后人有后人的路,哪怕他教他的再多,终究也是要自己走上一走的。 身边有脚步声响起,叶欢踉跄而入。 「爹,不好了。周龙带人来要抢夺咱们的山寨。」 然后他便发现老人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老人急促的喘了几口气,缓缓开口道:「虽然我一直看不上周龙,可他也不像是个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再加上还有小岸在,多少他也会念些情面。所以,是小岸出事了」 叶欢低声道:「小岸出事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老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周岸会丧心病狂了。心中再无记挂,做出些什么事情来也不奇怪。」 叶欢自然不管周龙如何想,他只关心如今自家该如何。 兵临城下,如今不是他想东想西的时候。 「爹,如今周龙就带人守在山寨外,咱们该如何是好,你还是要早些拿个主意。」 老寨主靠在躺椅上,直直的盯着头上的枣树。 还不到成熟的时候,不过是蔓延枝丫带着些绿叶而已。 人老而知天命,也不知他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吃上这自家树上结的枣子了。 他咳嗽两声,笑道:「你的资质心性都不算差,只不过与周龙比起来,总归是比不过他的,他既然已经来了,那你多半是敌不住的,我知道你不甘心,只是有时候,人啊,总要学会认命。」 叶欢怒吼一声,「我不认命,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位置,周龙也好,小岸也好,我半点也不比他们差。」 叶欢拂袖而去,如今周龙给的时限已经过了大半,他要去做准备了。 老人也知道叶欢不会轻易放弃,他也没有出声阻拦,只是用力稍稍抬头,看了眼叶欢消失的背影。 少年人啊,总是事到临头也想试一试。 他在叶欢这个年纪,还不曾有这般心气。 枣树上几片树叶随风垂落。 孤叶飘零,落到他脸上。 老人抬了抬手,最后也不曾有力气将脸上的落叶取下。 老矣老矣,尚能饭否。 离山寨外,周虎凑在周龙身边。 「大哥,俺看你是白费功夫。叶欢那小子肯定不会投降的,就算换了是俺,这么大的家业,也不能因为你三言两语就放下来。」 周龙点了点头,「年轻人,总要有些锐气,不给他时间做些准备,他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的认输」 「我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放手,所以今日才带来了这么多人马。」 周虎有些不解,「要他心服有啥用大哥只要给俺些人马,俺只要半个时辰就能攻进去。」 周岸淡淡道:「这些年我一直将岸儿当做咱们龙虎寨的接班人,只是如今岸儿不在了,你我百年之后,山寨里谁来当家做主难道就做个甩手掌柜放手让他们随意争夺」 周虎有些理解过来,「大哥的意思是」 「不错,叶欢和岸儿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咱们看着起来的晚辈,心性手段也不算差。我打算日后就将龙虎寨交到他手里。」 周虎沉默片刻,「是不是也是因为大嫂」 周龙没有否认,反倒是点了点头,「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毕竟这世上,她马上就只剩他一个亲人了。」 此时时辰还未到,叶欢已经出现在寨门前的箭楼上。 与他一起现身的,还有不少寨子里的精壮。 他是如何选,此时自然不用再说了。 周岸笑道:「好了,去,半个时辰之后,我要进去见见老寨主,我们也有许久不见了,如今再不相见,只怕此生就再也不能相见了。」 周虎抱拳领命,召集手下结阵压了上去。 周龙抬眼看了眼日光,亮的有些刺眼。 一片光明,见人间多少龌龊事。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一十二章兵临城下阅读 第四百一十二章 兵临城下 离山寨前,塞门紧闭。 山寨门户往往依山势而建,进可攻退可守。 离山寨成立的日子要比龙虎寨早上不少,当初老寨主成立离山寨之时,周龙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巴。 如今附近的山寨是周龙说了算,可在并不久远的当年是老人说了算。 按理说这指云峰一路的山脉,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周龙的龙虎寨当家做主。 只不过当初老寨主上了年岁,雄心壮志远不如当年了,加上与龙虎寨又是姻亲关系,他虽不曾说过周龙半句好话,可也不曾彻彻底底的说过周龙半句坏话。 最多也就是说说这小子配不上他家姑娘,一朵好好的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在山上混江湖的哪个不是人精,老人没有言明说不行,那便是行了。 他们也只能看着周龙一步步做大。 如今龙虎寨能如此规模,当中最少要有离山寨半数的「功劳」,周龙固然是心机手段皆出众,可没有老寨主给他的这个机会,龙虎寨多半就要早早的被人扼杀而死。 只不过后来周岸他娘去世,老寨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周龙自己就很少来离山寨了,通常都是让周岸替他来。 他也知道老寨主不喜欢他,那就让他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山寨里,叶欢登上门楼,朝下俯视着周龙等人。 叶欢与这个姐夫也只是小时候见过几面,倒是没有什么其他的印象,后来周龙少来,他也不曾去过龙虎寨。 只是今日突然到来,带的人手也不少,似乎是来者不善。 叶欢笑道:「不知姐夫今日有何事竟然大驾光临」 周龙仰着头,朝他看来。 「小岸的人手是你借给他的」 叶欢一愣,不过是借给周岸一些人马,按理说不该会让周龙亲自上山问罪,难道周岸做了些什么事 叶欢笑道:「前些日子小岸确实从我这里借走了一些人马,不过他并未说借用人马的用途。他不说,我也不好强问。毕竟亲戚之间,互通往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亲戚二字他咬的极重,如今周龙来势汹汹,他虽然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可多半不是什么好事。他也希望周龙看在亲戚的份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周龙扯了扯嘴角,「前几日岸儿带着从你这里借来的人马,去寻振威镖局报仇,你说我该不该来寻你。」 叶欢一愣,然后便是骤然失神。 如果周岸没有出事,甚至只是受了些轻伤,只怕周龙都不会撕破脸找上门来,如今他既然大张旗鼓的找上门来,多半是周岸出了什么大事。 「小岸他」 周龙点了点头,「所以与这件事有关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叶欢神色变换,之前他虽然和周岸有了些冲突,可周岸毕竟是陪着他从小长大的人,也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一个「兄弟」。 只有在他们这个位置,才会知道有个自小身份地位相差不大,能够有一起长大的兄弟有多可贵,再着,他也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 此时叶欢也变了神色,「看来在周寨主眼中,我借小岸兵也是错了不知寨主是从哪里来的歪理。」 周龙看了眼身前紧闭的闸门以及箭楼上列阵以待的山寨精壮。 「你也不是个笨人,有些话,何必要说的一清二楚。你也当了离山寨不少日子的当家人,难道还不知我此行的目的早早的走下箭楼投降就是了,何必让我多造杀孽」 到了此时,既然周龙已经撕破了面皮,他也不再故作那些未必有多少的温情。 想到此处,叶欢反倒是平静了下来。 「这么说周寨主是为了我离山寨而来」 周龙毫不避讳的点了点头,「如今附近的山寨之中离山寨的势力最大,只要收伏了你们,其他大半山寨可以传书而定,能省下我不少功夫。」 叶欢忽然觉得这个这么多年都极少见面的姐夫有些狂妄。 这些年他虽然也从各种消息里听说过这个姐夫的名头,可传闻之中也只是说他有谋略,能隐忍,从来不曾听说过他有如此狂妄。 周龙打量了一眼天上的日头,「时候不早了,你我为姻亲,给你一个时辰考虑,一个时辰之后,若是没有一个让我满意的答复,那就别怪我出手无情。」 他直接走入身后的龙虎寨众人之中。 叶欢一时之间心乱如麻,他虽然当家做主了一些日子,可他到底年轻,寻常小事他虽然处理起来也算是游刃有余,可这种事关离山寨生死的大事,他一时之间反倒是下不定决断。 他咬了咬牙,转身下楼。 山寨后院之中,叶老寨主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 枣树高大,半遮着日光。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周岸了,甚至连自家那个独子也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了,哪怕两人只是近在咫尺。 老人轻轻摇晃着躺椅,躺椅在晃动之中吱吱作响,这是老人自从再也不能行走之后最喜欢做的事,也唯有此时他才会觉的自己仍然活在这个世上。 至于这些日子叶欢的刻意不相见,老人也没有放在心上。 孩子大了,羽翼丰满了,总是想要自己闯荡一番的。 至于结局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前人有前人的路,后人有后人的路,哪怕他教他的再多,终究也是要自己走上一走的。 身边有脚步声响起,叶欢踉跄而入。 「爹,不好了。周龙带人来要抢夺咱们的山寨。」 然后他便发现老人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老人急促的喘了几口气,缓缓开口道:「虽然我一直看不上周龙,可他也不像是个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再加上还有小岸在,多少他也会念些情面。所以,是小岸出事了」 叶欢低声道:「小岸出事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 老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周岸会丧心病狂了。心中再无记挂,做出些什么事情来也不奇怪。」 叶欢自然不管周龙如何想,他只关心如今自家该如何。 兵临城下,如今不是他想东想西的时候。 「爹,如今周龙就带人守在山寨外,咱们该如何是好,你还是要早些拿个主意。」 老寨主靠在躺椅上,直直的盯着头上的枣树。 还不到成熟的时候,不过是蔓延枝丫带着些绿叶而已。 人老而知天命,也不知他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吃上这自家树上结的枣子了。 他咳嗽两声,笑道:「你的资质心性都不算差,只不过与周龙比起来,总归是比不过他的,他既然已经来了,那你多半是敌不住的,我知道你不甘心,只是有时候,人啊,总要学会认命。」 叶欢怒吼一声,「我不认命,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位置,周龙也好,小岸也好,我半点也不比他们差。」 叶欢拂袖而去,如今周龙给的时限已经过了大半,他要去做准备了。 老人也知道叶欢不会轻易放弃,他也没有出声阻拦,只是用力稍稍抬头,看了眼叶欢消失的背影。 少年人啊,总是事到临头也想试一试。 他在叶欢这个年纪,还不曾有这般心气。 枣树上几片树叶随风垂落。 孤叶飘零,落到他脸上。 老人抬了抬手,最后也不曾有力气将脸上的落叶取下。 老矣老矣,尚能饭否。 离山寨外,周虎凑在周龙身边。 「大哥,俺看你是白费功夫。叶欢那小子肯定不会投降的,就算换了是俺,这么大的家业,也不能因为你三言两语就放下来。」 周龙点了点头,「年轻人,总要有些锐气,不给他时间做些准备,他又怎么会心甘情愿的认输」 「我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放手,所以今日才带来了这么多人马。」 周虎有些不解,「要他心服有啥用大哥只要给俺些人马,俺只要半个时辰就能攻进去。」 周岸淡淡道:「这些年我一直将岸儿当做咱们龙虎寨的接班人,只是如今岸儿不在了,你我百年之后,山寨里谁来当家做主难道就做个甩手掌柜放手让他们随意争夺」 周虎有些理解过来,「大哥的意思是」 「不错,叶欢和岸儿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咱们看着起来的晚辈,心性手段也不算差。我打算日后就将龙虎寨交到他手里。」 周虎沉默片刻,「是不是也是因为大嫂」 周龙没有否认,反倒是点了点头,「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毕竟这世上,她马上就只剩他一个亲人了。」 此时时辰还未到,叶欢已经出现在寨门前的箭楼上。 与他一起现身的,还有不少寨子里的精壮。 他是如何选,此时自然不用再说了。 周岸笑道:「好了,去,半个时辰之后,我要进去见见老寨主,我们也有许久不见了,如今再不相见,只怕此生就再也不能相见了。」 周虎抱拳领命,召集手下结阵压了上去。 周龙抬眼看了眼日光,亮的有些刺眼。 一片光明,见人间多少龌龊事。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一十二章兵临城下阅读 第四百一十三章 相见欢 日已西沉,离山寨外的暮色中带着些往日里不常见的血色。 周虎虽不善于权谋机变,可在掠阵攻城这方面确实有些过人的的手段。 当时说好一个时辰要攻下山寨,如今他已经带着手下的勇士杀进了山寨之中。 周龙站在极远处,放目远眺,对近在眼前的厮杀之景视而不见,他目中满是怀念之情,这里其实他并不陌生。 当初自家娘子还在的时候,这里他也是常常要来的,虽然每次来都免不了要受自家那个老丈人的白眼。只是当年他面皮极厚,就算是给人俯低做小的事情也做过不少,更何况只是受些丈人家的白眼,对他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 后来随着他娘子逝世,而他也日渐位高权重,女婿丈人,更是相看两厌,来的就越发少了。 周龙叹了口气,当时年少,总慕春光。 如今老来,反倒是更羡慕当年那个自己。 至于是羡慕当年那个自己的无忧无虑,还是羡慕当年自己身边有着那么多故人 天知道。 他从远处的群山之间收回目光。 此时山门大开,他缓步朝着山寨之中走去,他要去见见那个许久不见的故人。 山寨里,叶欢且战且退,最后还是退入了后院之中。 此时他一身狼狈,身边之人死的死降的降,留在他身边的只剩下几十人。 即便是他方才亲自上阵也没能挽回败局。 倒不是他本事太差,只不过这些年自打老寨主失了心气,山寨里的人马已经久不操练,而龙虎寨的人马久经战阵,一衰一强,自然胜负立判,再加上叶欢不过是初掌寨里的权力,单单是接下老寨主的位置能够服众已经不易。 周龙在西南的名头不小,也就只有老寨主能够稳稳压下他一头,如今既然压不下,那手下投诚自然也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山上的贼人,本就不是什么忠义之人。 周虎等人追到了后宅门外,只是守在门口,不敢贸然而进。 此时老人依旧躺在枣树下的藤椅上,似乎对自家独子的败下阵来没有丝毫意外,对他大半辈子建立的基业马上就要毁于一旦,也不曾表现出什么神色变化。 叶欢站在老人身侧,低着头,沉默不语。 老人咳嗽几声,「怎么输了」 叶欢依旧没言语。 「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后赢回来就是了。你别看周龙那小子如今威风,当年那小子还不是被人像落败的鸭子一样赶的到处跑人总有胜败,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老寨主说这话就有些过分了。背后揭人短处,可不是君子所为。」 周龙从门外迈步而入,刚好听到老寨主这句话。 老人笑道:「老头子本就不是什么君子,行将就木,谁的长短说不得再说以后不知道还能活多少日子,有话不说,难道还要带到棺材里去」 周龙笑道:「老寨主说的是,只不过我那些故事也没什么好说道的就是了。」 老人撑着坐起身来,一眼就见到了周龙身上那件旧袍。 「这袍子你还留着,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长情的人。我还以为你早就将她忘了。」 周龙略一沉默,「不敢忘,不敢想。」 片刻之后,老人先开口,「怎么,今日不告而来,是看上老头子我这破烂家业了?」 周龙抬着头,看了眼那棵枣树,他记得她说过,最喜欢吃的就是这棵树上的枣子。 「这次来,确实是为老爷子的家业而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老人点了点头,没有问他为何如此,「我们父子你打算如何我这个老头子已经半个多身子进了黄土里,你想要如何都不打紧,如今小欢还年轻,你想如何安置他」 周龙低头看了老人一眼,又侧目看了看衣服上染着血的叶欢。 「我原本以为以老寨主的性子是不会问的,不想这次是我看走眼了。」 老人一笑,「依着我的性子自然不会问,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谁也干涉不得,只不过为父母者,对自家子女自然是不一样的,这世上哪里有大公无私的圣人」 周龙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老人的言语,「老寨主说的有道理,为人父母,终归是要为自家子女着想的。我会将小欢带在身边,说不定日后会将龙虎寨交给他。」 叶欢闻言一愣,老人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虽然不知你为何要吞并离山寨,不过想来你也有自己的苦处。如今老头子老了,帮不了你什么。诸般行事,自己小心。」 周龙笑道:「老寨主放心,凡是害了岸儿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不管幕后之人是谁。」 此时老人气力用尽,重新跌回到躺椅上,「那就好,那就好。」 周龙微微抬头,看向头顶的枣树。 「也不知今年还能不能吃上树上的枣子了。」 ------------------------------------- 诸事已定,收编了离山寨的人马,周龙便要带着叶欢离开。 至于离不离开自然也由不得叶欢自己做主。 周龙到底还是有些善解人意,留了些时间给叶欢和老寨主道别。 枣树之下,一时之间,父子无言。 「好了,不要伤感,你我父子又不是不能再见,早晚都会再次相见的嘛,如今我虽然老了,可多少还能撑些日子嘛。」 分别在即,老寨主倒是显的豁达的很。 叶欢摇了摇头,此时他心中担心的自然有父子之间日后还能不能相见,只是他更担心的还是今日周龙口中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所谓的将来要把龙虎寨交给他的言语,他到底能不能信。 老人打量了他一眼,毕竟是自家的孩子,此时他心中如何想的,老人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在想他方才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叶欢点了点头,一个远远比不上龙虎寨的离山寨他都舍不得放手,更何况是龙虎寨。 一旦有所求,难免便要患得患失起来。 老人笑道:「他说的多半是真的,最少如今他确实如此想,至于日后如何,我也说不清,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你就是了。毕竟我死之后,你就是你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不对你好些,还能对谁呢」 「这么多年来,你爹我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可在看人这方面,自诩还有些心得,可直到今日,我不得不承认一事,我确实是有些看错他了。」 叶欢出生之时他姐姐已经出嫁,所以他对这个早早就去世的姐姐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算不上多么好看,却十分温婉的女子。 「爹,我姐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老人一笑,目光之中闪过些迷离神色,似乎大半辈子的陈年旧事从那双早已不再清亮的眸子中一一闪过。 「你姐姐,她自然是个很好的人,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都说她做了爹的女儿是委屈她了。」 老人痴痴而笑,「你爹我算不上什么好人,这辈子也不曾做过多少好事,可老天偏偏赐了我这个女儿,所以说老天爷不开眼啊。」 叶欢很少见到老寨主如此,只有每次提到他那个早逝的姐姐时老人才会露出一抹与他极不相符的温柔神色。 叶欢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孩儿就随着周龙去了,爹你要好好好保重身体。」 「大半辈子刀口舔血,能活到如此这个岁数,已经是老天爷不开眼了,保重身体又有何用你爹我如今的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挨到秋日,在临死之前,能再吃上一次树上的枣子,余愿足矣。」 叶欢不再劝,这些日子老人一直如此,他知道,除非是当年的姐姐复生,不然只怕谁也劝不了老人。br> 他躬身行礼,退出院中。 老人用力挣了挣,想要从藤椅上起身,只是最后还是栽倒在椅子上。 他用力喘了几口,咧嘴而笑。 也不知如今这副样子到了地下,自家媳妇和姑娘还能不能认出他这个老家伙。 还好,他不用等太久就又能见到她们喽。 说来也是奇怪,少年之时年轻气盛,最是不信人间有转世重生,轮回苦渡之法。 道家也好,佛家也好,都是弃之以鼻。 只是如今垂垂老矣,反倒是哪怕求神拜佛也希望人死之后能有神明仍在。 与之相见于地下。 老人一笑,求神拜佛啊。 ------------------------------------- 后院之外,周龙已经等待多时,他摸着身上的旧袍,动作轻缓,就像许多年前握着她的手。 叶欢从院中走出,没有言语,只是站到了他身后。 周龙点了点头,再次看了眼身前的小院,本是盛夏时节,却已寂寞冷落如清秋。 「走,我带你去做大事。」 他带着叶欢转身离去。 一片树叶从院中飘到屋外,在半空中打着旋转,不知何时落下。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一十三章相见欢阅读 第四百一十三章 相见欢 日已西沉,离山寨外的暮色中带着些往日里不常见的血色。 周虎虽不善于权谋机变,可在掠阵攻城这方面确实有些过人的的手段。 当时说好一个时辰要攻下山寨,如今他已经带着手下的勇士杀进了山寨之中。 周龙站在极远处,放目远眺,对近在眼前的厮杀之景视而不见,他目中满是怀念之情,这里其实他并不陌生。 当初自家娘子还在的时候,这里他也是常常要来的,虽然每次来都免不了要受自家那个老丈人的白眼。只是当年他面皮极厚,就算是给人俯低做小的事情也做过不少,更何况只是受些丈人家的白眼,对他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 后来随着他娘子逝世,而他也日渐位高权重,女婿丈人,更是相看两厌,来的就越发少了。 周龙叹了口气,当时年少,总慕春光。 如今老来,反倒是更羡慕当年那个自己。 至于是羡慕当年那个自己的无忧无虑,还是羡慕当年自己身边有着那么多故人 天知道。 他从远处的群山之间收回目光。 此时山门大开,他缓步朝着山寨之中走去,他要去见见那个许久不见的故人。 山寨里,叶欢且战且退,最后还是退入了后院之中。 此时他一身狼狈,身边之人死的死降的降,留在他身边的只剩下几十人。 即便是他方才亲自上阵也没能挽回败局。 倒不是他本事太差,只不过这些年自打老寨主失了心气,山寨里的人马已经久不操练,而龙虎寨的人马久经战阵,一衰一强,自然胜负立判,再加上叶欢不过是初掌寨里的权力,单单是接下老寨主的位置能够服众已经不易。 周龙在西南的名头不小,也就只有老寨主能够稳稳压下他一头,如今既然压不下,那手下投诚自然也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山上的贼人,本就不是什么忠义之人。 周虎等人追到了后宅门外,只是守在门口,不敢贸然而进。 此时老人依旧躺在枣树下的藤椅上,似乎对自家独子的败下阵来没有丝毫意外,对他大半辈子建立的基业马上就要毁于一旦,也不曾表现出什么神色变化。 叶欢站在老人身侧,低着头,沉默不语。 老人咳嗽几声,「怎么输了」 叶欢依旧没言语。 「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后赢回来就是了。你别看周龙那小子如今威风,当年那小子还不是被人像落败的鸭子一样赶的到处跑人总有胜败,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老寨主说这话就有些过分了。背后揭人短处,可不是君子所为。」 周龙从门外迈步而入,刚好听到老寨主这句话。 老人笑道:「老头子本就不是什么君子,行将就木,谁的长短说不得再说以后不知道还能活多少日子,有话不说,难道还要带到棺材里去」 周龙笑道:「老寨主说的是,只不过我那些故事也没什么好说道的就是了。」 老人撑着坐起身来,一眼就见到了周龙身上那件旧袍。 「这袍子你还留着,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长情的人。我还以为你早就将她忘了。」 周龙略一沉默,「不敢忘,不敢想。」 片刻之后,老人先开口,「怎么,今日不告而来,是看上老头子我这破烂家业了?」 周龙抬着头,看了眼那棵枣树,他记得她说过,最喜欢吃的就是这棵树上的枣子。 「这次来,确实是为老爷子的家业而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老人点了点头,没有问他为何如此,「我们父子你打算如何我这个老头子已经半个多身子进了黄土里,你想要如何都不打紧,如今小欢还年轻,你想如何安置他」 周龙低头看了老人一眼,又侧目看了看衣服上染着血的叶欢。 「我原本以为以老寨主的性子是不会问的,不想这次是我看走眼了。」 老人一笑,「依着我的性子自然不会问,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谁也干涉不得,只不过为父母者,对自家子女自然是不一样的,这世上哪里有大公无私的圣人」 周龙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老人的言语,「老寨主说的有道理,为人父母,终归是要为自家子女着想的。我会将小欢带在身边,说不定日后会将龙虎寨交给他。」 叶欢闻言一愣,老人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虽然不知你为何要吞并离山寨,不过想来你也有自己的苦处。如今老头子老了,帮不了你什么。诸般行事,自己小心。」 周龙笑道:「老寨主放心,凡是害了岸儿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不管幕后之人是谁。」 此时老人气力用尽,重新跌回到躺椅上,「那就好,那就好。」 周龙微微抬头,看向头顶的枣树。 「也不知今年还能不能吃上树上的枣子了。」 ------------------------------------- 诸事已定,收编了离山寨的人马,周龙便要带着叶欢离开。 至于离不离开自然也由不得叶欢自己做主。 周龙到底还是有些善解人意,留了些时间给叶欢和老寨主道别。 枣树之下,一时之间,父子无言。 「好了,不要伤感,你我父子又不是不能再见,早晚都会再次相见的嘛,如今我虽然老了,可多少还能撑些日子嘛。」 分别在即,老寨主倒是显的豁达的很。 叶欢摇了摇头,此时他心中担心的自然有父子之间日后还能不能相见,只是他更担心的还是今日周龙口中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所谓的将来要把龙虎寨交给他的言语,他到底能不能信。 老人打量了他一眼,毕竟是自家的孩子,此时他心中如何想的,老人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在想他方才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叶欢点了点头,一个远远比不上龙虎寨的离山寨他都舍不得放手,更何况是龙虎寨。 一旦有所求,难免便要患得患失起来。 老人笑道:「他说的多半是真的,最少如今他确实如此想,至于日后如何,我也说不清,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你就是了。毕竟我死之后,你就是你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不对你好些,还能对谁呢」 「这么多年来,你爹我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可在看人这方面,自诩还有些心得,可直到今日,我不得不承认一事,我确实是有些看错他了。」 叶欢出生之时他姐姐已经出嫁,所以他对这个早早就去世的姐姐印象不深,只记得是个算不上多么好看,却十分温婉的女子。 「爹,我姐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老人一笑,目光之中闪过些迷离神色,似乎大半辈子的陈年旧事从那双早已不再清亮的眸子中一一闪过。 「你姐姐,她自然是个很好的人,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都说她做了爹的女儿是委屈她了。」 老人痴痴而笑,「你爹我算不上什么好人,这辈子也不曾做过多少好事,可老天偏偏赐了我这个女儿,所以说老天爷不开眼啊。」 叶欢很少见到老寨主如此,只有每次提到他那个早逝的姐姐时老人才会露出一抹与他极不相符的温柔神色。 叶欢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孩儿就随着周龙去了,爹你要好好好保重身体。」 「大半辈子刀口舔血,能活到如此这个岁数,已经是老天爷不开眼了,保重身体又有何用你爹我如今的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挨到秋日,在临死之前,能再吃上一次树上的枣子,余愿足矣。」 叶欢不再劝,这些日子老人一直如此,他知道,除非是当年的姐姐复生,不然只怕谁也劝不了老人。br> 他躬身行礼,退出院中。 老人用力挣了挣,想要从藤椅上起身,只是最后还是栽倒在椅子上。 他用力喘了几口,咧嘴而笑。 也不知如今这副样子到了地下,自家媳妇和姑娘还能不能认出他这个老家伙。 还好,他不用等太久就又能见到她们喽。 说来也是奇怪,少年之时年轻气盛,最是不信人间有转世重生,轮回苦渡之法。 道家也好,佛家也好,都是弃之以鼻。 只是如今垂垂老矣,反倒是哪怕求神拜佛也希望人死之后能有神明仍在。 与之相见于地下。 老人一笑,求神拜佛啊。 ------------------------------------- 后院之外,周龙已经等待多时,他摸着身上的旧袍,动作轻缓,就像许多年前握着她的手。 叶欢从院中走出,没有言语,只是站到了他身后。 周龙点了点头,再次看了眼身前的小院,本是盛夏时节,却已寂寞冷落如清秋。 「走,我带你去做大事。」 他带着叶欢转身离去。 一片树叶从院中飘到屋外,在半空中打着旋转,不知何时落下。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一十三章相见欢阅读 第四百一十四章 言语刀锋 指云峰是进入西南的必经之路之一,在龙虎寨尚未崛起之前,盘踞在山上的势力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能打倒未必多能打,只是一个个的都是不要命的狠人,不然也不能在这是非之地存活下来。 没法子,人要活着总要自己想法子,对那些山下的穷苦之人来说,哪里还有比拦住劫掠来钱更快的勾当 拿把刀在路上一拦,最多是舍命不要罢了,被逼着落草的人,一条性命未必比地上的烂泥要强上多少。 后来周龙横空出世,开始时附低做小,半点也没有如今的强横,当时那些强人自然不会把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放在眼里,只不过等到后来周龙一朝崛起,便是翩然翱翔,再也不被他们所制。 周龙倒也是奇怪的很,龙虎寨崛起之后,他不但不曾将这些山寨剿灭,甚至还刻意把龙虎寨压在了一个范围内,范围之外,秋毫无犯。 是当时的龙虎寨没有这个实力也好,是周龙刻意放他们一马也好,总之是一路之上虽然群贼横生,可倒是都相安无事的共存了下来。 而这几日周龙给附近的各大山贼都发了请帖,让一众贼人又犯起了嘀咕,能活着混到如今的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们这一行,心不狠,手不黑,如何能活 联想起前几日周龙的龙虎寨吞并离山寨的事情,再愚钝也能猜测到周龙这此宴请的目的。 只是知道归知道,如今龙虎寨吞并了离山寨,势力在附近最大,无论是他们当中的哪方都绝对没有力量与之单独一战。 如果能够联合起来或许还有些希望,只是他们这种人,别说团结一致的精诚合作,只要不在盟友背后捅刀子就已经算是难得的厚道人。 如今他们虽然知道周龙的邀请不怀好意,可却还是不得不前往。 最多也就是假惺惺的来场交托后事而已,毕竟书虽然读的不多,可酒楼里说书先生说的那些帝王将相死前托孤的故事可听过不少。 龙虎寨外,宋先和叶欢在门口迎客。 迎来送往自然是门学问,尤其是面对的是这些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山上人。 今日叶欢一身青色长袍,他身形修长,加上仪表不俗,也算是难得的人物。 与他相比宋先则要低调不少,身上是一袭陈旧的黑袍,上面已经有了不少褶皱。 他们刚刚迎进了第一批客人,此时难得能够停下来喘几口气。 叶欢笑道:「今日也算是难得的盛会,宋军师为何不穿身新衣」 宋先看了他一眼,满含深意的笑了笑,「今日确实是盛会,只是穿新衣只怕就有些浪费了,万一沾上些血迹,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件衣服公子是聪明人,难道不知今日寨主将他们请来是为了何事想想要安稳收场,大概是极难了。」 叶欢到底是聪明人,只是稍一沉吟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如今这个形势,难道他们还敢动手不成如今离山寨和龙虎寨合二为一,即便是他们一起上也不是对手。更何况这些人是不可能尽心合作的。」 「为何不敢动手?眼看着这么多年的辛苦为他人做了嫁衣,谁又会拱手相让总归是不甘心的。更何况泥人尚有三分血性,以大势压之固然厉害,可这些人未必能知道什么是大势,寻常百姓为了守护家业,只要给他们一把刀,他们也敢闹将起来。更何况这些本就是一怒拔刀的狠人」 叶欢忽然想到一事,「按理说以龙虎寨的实力,要对付这些人不必等到现在的,即便没有吞并我们离山寨也是如此。为何偏偏要将他们留到现在卧榻之侧容他人酣睡,不像是周寨主的作风。」 宋先笑道:「我说是寨主仁德,不愿多造杀孽,公子肯定是不信了。别说是公子不信,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不相信。毕竟咱们寨主从来也不是个吃斋念佛的善人。」 「我不是寨主肚子里的蛔虫,不过由我猜来,寨主之所以如此,多半是为了养蛊。」 叶欢一愣,「养蛊」 「不错,指云峰久战之地,只有不断厮杀存活下来的才是真正值得龙虎寨收容的精锐,至于那些死了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还有一点,我猜他们也是寨主故意留着给少主的。」 「留给岸儿的」 「公子也做过一寨之主,该知道一个年轻人想要让这些厮杀惯了的老江湖心服口服是有多不容易。如果有朝一日少寨主坐上寨主之位,到时候他只要平定这些山寨,那龙虎寨里的人即便再是桀骜不逊,只怕也要乖乖臣服,如此而已。」 叶欢愣在原地,显然没想到这当中还有这么深的算计,当初他还想着和周龙斗上一斗,如今看来果然是他不自量了。 宋先笑道:「自然,这些都是我随意猜测,寨主的心思,谁又能说的准呢」 叶欢看向这个口中的谦虚的山寨军师,身后竟然有些发冷。 ------------------------------------- 一日之后,其他山寨的人已经全部到齐,有的是山寨的寨主亲自前来,有的来的则是山寨里的副手。 那些派副手前来的人,难免要被那些亲自前来的寨主嘲笑几分,做他们这个行当,最看不起的就是无胆无勇的匪类,虽然大家都是贼人,可暗地里还是要各自分出个三六九等的。 周龙也不介意,来的人他都是以礼相待。 今日更是特意在议事厅的大殿上给他们安排了一场晚宴。 虽没有歌舞,可有酒有肉,酒是陈年的好酒,饭菜更是找了山下出了名的大师父所做。 众人吃起来也是极为尽兴,只是有些聪明人反倒是吃的不是那么畅快,要知道他们到这里之后周龙还一直不曾露面。 他们来之前虽然已经有了些觉悟,只要他们交出手中的山寨,周龙多半不会杀他们,可如今周龙不曾现身,多少还是让他们心中感到有些不安。 一个时辰之后,酒宴已毕,有仆人鱼贯而入,将桌上剩下的饭菜收拾了出去。 周龙步入大堂之中。 原本极为喧哗的屋内一时之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几日之间突然就白了头发的中年人步步登高,走到那议事厅最高处的那张座椅上。 他转身落座,看向下面那些山寨首领。 有些人和周龙打过交道,有些人虽然不曾见过,可在平日里收集的情报之中也有不少他们的消息。 周龙笑道:「诸位远来是客,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如今吃过了酒宴,咱们来说说这次请各位来要商量的大事。」 堂下之人都是坐镇一方,豪横惯了的人物。平日里哪个敢随意招惹 他们这次来有些人也未必存了投降的心思,甚至有的人前来只是为了能给周龙捣些乱,想着这么多人在,又是在这么个场合,难道他周龙还真的敢动手不成 只要他敢动手杀人,必然会引起众怒,到时候兔死狐悲,说不定会逼迫的其他山寨联合起来,这个道理周龙肯定是懂的,所以有些人反倒是有恃无恐。 有人高声叫道:「什么正事,不过是你想要吞并咱们罢了,别以为咱们都不知道你的心思,当年老寨主都不曾做到的事,你周龙凭什么」 「就是,就是,咱们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厉害人物,可好歹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就凭一顿酒宴就想着收服咱们兄弟,周大寨主,你是不是想的太简单了些。」 周龙闻言只是一笑,他抬了抬手,「只管畅所欲言,我在听。」 众人见他如此,更当他不敢对他们出手。 「听说你前几日吞并了离山寨,真是半点昔日的情分也不讲,当年老寨主对你如何没有老寨主你如何能走到今日你这龙虎寨能有今日都是多亏当年老寨主的提携,你如今羽翼丰满了,反手就恩将仇。」 「就是,你也就是欺老寨主如今年岁大了。不然你今日哪里敢如此猖狂」 这些人本就大多都是些粗鄙武夫,一旦开口便是将心中所想都吐露了出来,尤其是见到周龙全无反应,他们更是口无遮拦。 叶欢和宋先站在周龙身后,此时也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胆量。 宋先则是一直面带笑意看着那些言语之人,就像看着一群死人。 周龙可从来不是一个任人言语的软糯之人。 良久之后,堂下的议论之声小了下去,众人都看向周龙,发现他只是嘴角含笑的看着众人。 「都说完了」 他转头看向宋先,「都记下了吗」 宋先笑着点了点头,「都记下了。」 周龙笑了笑,随意道:「那就杀了。」 言语已毕,周虎已经带着山寨里的人涌了进来。 周龙转身看向众人,目光冰冷。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可惜你们不中用啊。」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一十四章言语刀锋阅读 第四百一十四章 言语刀锋 指云峰是进入西南的必经之路之一,在龙虎寨尚未崛起之前,盘踞在山上的势力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能打倒未必多能打,只是一个个的都是不要命的狠人,不然也不能在这是非之地存活下来。 没法子,人要活着总要自己想法子,对那些山下的穷苦之人来说,哪里还有比拦住劫掠来钱更快的勾当 拿把刀在路上一拦,最多是舍命不要罢了,被逼着落草的人,一条性命未必比地上的烂泥要强上多少。 后来周龙横空出世,开始时附低做小,半点也没有如今的强横,当时那些强人自然不会把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放在眼里,只不过等到后来周龙一朝崛起,便是翩然翱翔,再也不被他们所制。 周龙倒也是奇怪的很,龙虎寨崛起之后,他不但不曾将这些山寨剿灭,甚至还刻意把龙虎寨压在了一个范围内,范围之外,秋毫无犯。 是当时的龙虎寨没有这个实力也好,是周龙刻意放他们一马也好,总之是一路之上虽然群贼横生,可倒是都相安无事的共存了下来。 而这几日周龙给附近的各大山贼都发了请帖,让一众贼人又犯起了嘀咕,能活着混到如今的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们这一行,心不狠,手不黑,如何能活 联想起前几日周龙的龙虎寨吞并离山寨的事情,再愚钝也能猜测到周龙这此宴请的目的。 只是知道归知道,如今龙虎寨吞并了离山寨,势力在附近最大,无论是他们当中的哪方都绝对没有力量与之单独一战。 如果能够联合起来或许还有些希望,只是他们这种人,别说团结一致的精诚合作,只要不在盟友背后捅刀子就已经算是难得的厚道人。 如今他们虽然知道周龙的邀请不怀好意,可却还是不得不前往。 最多也就是假惺惺的来场交托后事而已,毕竟书虽然读的不多,可酒楼里说书先生说的那些帝王将相死前托孤的故事可听过不少。 龙虎寨外,宋先和叶欢在门口迎客。 迎来送往自然是门学问,尤其是面对的是这些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山上人。 今日叶欢一身青色长袍,他身形修长,加上仪表不俗,也算是难得的人物。 与他相比宋先则要低调不少,身上是一袭陈旧的黑袍,上面已经有了不少褶皱。 他们刚刚迎进了第一批客人,此时难得能够停下来喘几口气。 叶欢笑道:「今日也算是难得的盛会,宋军师为何不穿身新衣」 宋先看了他一眼,满含深意的笑了笑,「今日确实是盛会,只是穿新衣只怕就有些浪费了,万一沾上些血迹,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件衣服公子是聪明人,难道不知今日寨主将他们请来是为了何事想想要安稳收场,大概是极难了。」 叶欢到底是聪明人,只是稍一沉吟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如今这个形势,难道他们还敢动手不成如今离山寨和龙虎寨合二为一,即便是他们一起上也不是对手。更何况这些人是不可能尽心合作的。」 「为何不敢动手?眼看着这么多年的辛苦为他人做了嫁衣,谁又会拱手相让总归是不甘心的。更何况泥人尚有三分血性,以大势压之固然厉害,可这些人未必能知道什么是大势,寻常百姓为了守护家业,只要给他们一把刀,他们也敢闹将起来。更何况这些本就是一怒拔刀的狠人」 叶欢忽然想到一事,「按理说以龙虎寨的实力,要对付这些人不必等到现在的,即便没有吞并我们离山寨也是如此。为何偏偏要将他们留到现在卧榻之侧容他人酣睡,不像是周寨主的作风。」 宋先笑道:「我说是寨主仁德,不愿多造杀孽,公子肯定是不信了。别说是公子不信,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不相信。毕竟咱们寨主从来也不是个吃斋念佛的善人。」 「我不是寨主肚子里的蛔虫,不过由我猜来,寨主之所以如此,多半是为了养蛊。」 叶欢一愣,「养蛊」 「不错,指云峰久战之地,只有不断厮杀存活下来的才是真正值得龙虎寨收容的精锐,至于那些死了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还有一点,我猜他们也是寨主故意留着给少主的。」 「留给岸儿的」 「公子也做过一寨之主,该知道一个年轻人想要让这些厮杀惯了的老江湖心服口服是有多不容易。如果有朝一日少寨主坐上寨主之位,到时候他只要平定这些山寨,那龙虎寨里的人即便再是桀骜不逊,只怕也要乖乖臣服,如此而已。」 叶欢愣在原地,显然没想到这当中还有这么深的算计,当初他还想着和周龙斗上一斗,如今看来果然是他不自量了。 宋先笑道:「自然,这些都是我随意猜测,寨主的心思,谁又能说的准呢」 叶欢看向这个口中的谦虚的山寨军师,身后竟然有些发冷。 ------------------------------------- 一日之后,其他山寨的人已经全部到齐,有的是山寨的寨主亲自前来,有的来的则是山寨里的副手。 那些派副手前来的人,难免要被那些亲自前来的寨主嘲笑几分,做他们这个行当,最看不起的就是无胆无勇的匪类,虽然大家都是贼人,可暗地里还是要各自分出个三六九等的。 周龙也不介意,来的人他都是以礼相待。 今日更是特意在议事厅的大殿上给他们安排了一场晚宴。 虽没有歌舞,可有酒有肉,酒是陈年的好酒,饭菜更是找了山下出了名的大师父所做。 众人吃起来也是极为尽兴,只是有些聪明人反倒是吃的不是那么畅快,要知道他们到这里之后周龙还一直不曾露面。 他们来之前虽然已经有了些觉悟,只要他们交出手中的山寨,周龙多半不会杀他们,可如今周龙不曾现身,多少还是让他们心中感到有些不安。 一个时辰之后,酒宴已毕,有仆人鱼贯而入,将桌上剩下的饭菜收拾了出去。 周龙步入大堂之中。 原本极为喧哗的屋内一时之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几日之间突然就白了头发的中年人步步登高,走到那议事厅最高处的那张座椅上。 他转身落座,看向下面那些山寨首领。 有些人和周龙打过交道,有些人虽然不曾见过,可在平日里收集的情报之中也有不少他们的消息。 周龙笑道:「诸位远来是客,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如今吃过了酒宴,咱们来说说这次请各位来要商量的大事。」 堂下之人都是坐镇一方,豪横惯了的人物。平日里哪个敢随意招惹 他们这次来有些人也未必存了投降的心思,甚至有的人前来只是为了能给周龙捣些乱,想着这么多人在,又是在这么个场合,难道他周龙还真的敢动手不成 只要他敢动手杀人,必然会引起众怒,到时候兔死狐悲,说不定会逼迫的其他山寨联合起来,这个道理周龙肯定是懂的,所以有些人反倒是有恃无恐。 有人高声叫道:「什么正事,不过是你想要吞并咱们罢了,别以为咱们都不知道你的心思,当年老寨主都不曾做到的事,你周龙凭什么」 「就是,就是,咱们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厉害人物,可好歹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就凭一顿酒宴就想着收服咱们兄弟,周大寨主,你是不是想的太简单了些。」 周龙闻言只是一笑,他抬了抬手,「只管畅所欲言,我在听。」 众人见他如此,更当他不敢对他们出手。 「听说你前几日吞并了离山寨,真是半点昔日的情分也不讲,当年老寨主对你如何没有老寨主你如何能走到今日你这龙虎寨能有今日都是多亏当年老寨主的提携,你如今羽翼丰满了,反手就恩将仇。」 「就是,你也就是欺老寨主如今年岁大了。不然你今日哪里敢如此猖狂」 这些人本就大多都是些粗鄙武夫,一旦开口便是将心中所想都吐露了出来,尤其是见到周龙全无反应,他们更是口无遮拦。 叶欢和宋先站在周龙身后,此时也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胆量。 宋先则是一直面带笑意看着那些言语之人,就像看着一群死人。 周龙可从来不是一个任人言语的软糯之人。 良久之后,堂下的议论之声小了下去,众人都看向周龙,发现他只是嘴角含笑的看着众人。 「都说完了」 他转头看向宋先,「都记下了吗」 宋先笑着点了点头,「都记下了。」 周龙笑了笑,随意道:「那就杀了。」 言语已毕,周虎已经带着山寨里的人涌了进来。 周龙转身看向众人,目光冰冷。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可惜你们不中用啊。」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一十四章言语刀锋阅读 第四百一十五章 风雨兴焉 受降城外,弱水之畔,一个老人正垂竿而钓。 葛衣草鞋,骤然看去和寻常垂钓江边的老者无甚差别,仔细看去才会发现老人双目异常的清亮。 河中的弱水倒映在他眼中,宛如一股清泉即将从眼眸之中流动而出,恰如未经世事的稚子一般。 若是有道家的修行之人在此,多半会惊讶于老人的修为深厚。 道家所谓的修行之术,修到最后,求的本就是一个返璞归真,修为越是高深,越是接近少年之时。 老人将鱼竿架在一旁的石上,眉目舒缓,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郑斌匆匆而来。 这几日郑斌已经不知来了多少次,只是每次来都刚好碰到掌教大人在发呆。 他常年跟在掌教大人身边,自然知道他这并非是在单纯的发呆,而是正在修炼功法,所以他不敢打扰,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前来,没想到这次掌教大人修炼的时间好像格外的长。 他静立在一旁,不敢出声,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掌教大人。 万一一不小心耽误了掌教大人的修行,他就算是死上百次也不为过。 郑斌停留片刻,见掌教大人丝毫没有回转的迹象,转身准备离去。 只是他刚刚转身,架在石上的鱼竿忽然动了动。 原本出神的老人似乎一下子回过神来,他伸手握住一旁的鱼竿,收杆而起。 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可惜了,就差一步,这么多年始终踏不过去,难道我这辈子只能止步于此」 郑斌站在他身后,如芒在背。 片刻之后,老人似乎才想起身后的郑斌,他笑道:「不用怕,不过是些修行上的小事,你知道了就知道了,就算说出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郑斌立刻叩头在地,「属下不敢。」 他常年跟在老人身边,自然知道这个看似温和无害的老人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世上人,总有人喜欢狐假虎威,披上狼皮假装虎狼,可也总共有些人本就是虎狼,却刻意扮成羔羊。 老人笑道:「起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外人传言也就罢了,难道你还不知我是个什么性子只要你办事不出差错,就算是做错了一些旁的小事,我也是能够容忍一二的。说说,这几日外面又出了些什么有趣的之事你是知道轻重的,如果不是出了大事,想必你这些日子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往来。」 郑斌颤颤巍巍的起身,「外面确实是出了大事,龙虎寨那边闹将起来了。周龙设宴邀请了当地的所有山寨势力,将他们都收入了龙虎寨的麾下,凡是不答应的,当场就被他让人格杀了。不少山寨都是望风而降,至于那些顽抗到底的,都被他派人一一剿灭了。」 几只鱼儿跃出水面,带起湖中的波澜。 老人点了点头,「有些意思,周龙此人心性手段都不差,这次出手如此偏激,莫非是当中出了什么变故不然他如今动手实在是有些的得不偿失了。」 郑斌答道:「是周龙的独子死在了和临城中的振威镖局的交手之中。」 「原来如此,中年丧子,难怪会让他发狂了。」老人把手中的鱼竿轻轻一抛,鱼入网中。 「虽然是他的不幸,可如此一来,对咱们来说反倒算是件好事了。咱们本就是为了让那边越乱越好,倒是合了咱们的心意。这次周龙多半要兴风作浪了。」 郑斌问道:「掌教大人,咱们要不要出手把事情搅的更浑一些」 「不必,周龙独子身死的事情本来就非咱们出手,如今牵扯其中,反倒是会招来周龙的记恨。虽然咱们不怕周龙,可也不必多树敌人,相反,我倒是希望周龙能够抽丝剥茧,查出幕后真正的主使之人。」 郑斌点头道:「如此咱们就不闻不问,当作不知这个消息」 「自然不是。」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周龙那边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我倒要看看他能把这坛水搅的多混,他是个聪明人,不用咱们提醒,他也知道投桃报李。」 「是。」郑斌抱拳领命而去。 老人则是继续抛竿入水。 占据西南暗处的斗米教,提起名字便要让小儿止啼的赫赫威名,这些对旁人来说极重要的事对他来说其实半点也不重要。 他所求的,只是在有生之年,再见一人而已。 冥冥之中,他有些预感,他于那人的相见之日不远了。 ------------------------------------- 临城,太守府。 王泰听完了周三打探回来的消息,即便是心思深沉如他,此时心中也是有些慌乱。 他当日知道周岸已死的消息时虽然猜到这个独子的死会对周龙造成了些影响,毕竟那是他唯一的独子,可没想到对周龙的影响会如此之大。 在他心中周龙是一个智谋心思都不在他之下的人物,没想到会为了一个独子就如此失了方寸,如今整顿山外的人马,显露出的明显是要奋力一搏的架势,虽然城中的守备力量也不算差,可世上的事就怕有万一,到时候真的打起来,他这个太守大人未必能比旁人多活一些时候。 更何况这件事他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底细,可一旦追根到底,还是和他有着不小的关系。到时候周龙只怕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 周三站在他下首,看着王泰变了脸色,他是聪明人,自然一下子就猜到了王泰的心思,倒是让他觉得有些好笑,王泰这种人杀起旁人来从不手软,可真的等到事情临头,危临己身,反倒是又失了方寸。 色厉内荏,不外如是。 「大人,如今咱们已经知道周龙在城外整顿人马的消息,咱们是不是要先派出些人手,先下手为强不然等到周龙整顿好了人马,只怕咱们就会处于劣势。」 王泰稳了稳心神,「先不急着动手,即便是周龙整顿好了人马,最先当头的也不是咱们,终归是振威镖局在前面挡着,还轮不到咱们出手。」 「大人的意思是要坐观成败」 王泰看了他一眼,「怎么果然还是对故主有旧情」 「小人既然已经跟了大人,自然不会有二心,只是如今的局面咱们虽然不怕周龙,可周龙背后的人未必不会出手,小人觉的咱们如果能够联合振威镖局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到时候要他们冲锋在前,咱们依旧能在后面坐观成败。」 「有些意思。」 此时王泰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不过这次咱们坑了他们一把,只怕他们未必敢相信咱们了。」 周三笑道:「覆巢在即,哪怕老镖头万般不情愿,可为了镖局里那些人多一个活命的机会,我想他也是会答应的。」 王泰重重一拍身前的方桌,「好,那你就去和老镖头谈谈,如果成了计你一功。」 周三告辞而去。 王泰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 半响之后,他再三犹豫,还是推门而出。 与太守府后院相连的院子里,黑袍人正坐在院中,手中拿着一支竹笛,吹着一首在西南极为少见的曲子。 曲声苍凉,隐隐然有金石之声。 片刻之后,曲声戛然而止。 他看向站在林子里的那个不速之客。 「太守大人每次都是深夜造访,看来这次又是有什么大事了」 王泰走入院中,「杀死周岸的是不是你的人」 黑袍人摇了摇头,「不算是我的人,真要算计起来,只能算是合作而已,双方各有所需,所以一拍即合。」 「看来你还真是找到了一个好帮手,他们成功的杀了周岸,也逼疯了周龙,如今周龙正在整顿城外的山上人马,准备给他那个惨死的孩子报仇,咱们应该如何是好你承诺的人马何时能到」 黑袍人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看来这么多年我还真的是高看你了。如今不过是小小的变故而已,也可让你惊慌失措成这般模样,如此心性,日后如何做大事」 王泰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长出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我确实有些失态了,不过你是不知城外那些贼人的凶悍,要是他们真的打进城来,城中的人手未必抵挡的住。」 城中那些吃官饷的都是个什么样子,他这个太守大人自然是一清二楚,对付那些手无寸铁,安稳惯了的寻常百姓还行,可要对付那些在厮杀场里杀出来的悍匪,只怕战不了一个回合就要败军而走。 黑袍人将笛子放回腰间,「我早就和你说过,要从北方抽调些人手过来。可你太守大人怕我夺了你的权力,一直不肯,现在如何」 王泰苦笑一声,「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 「放心,我已经给北方发了文书,援军很快就到了,听说这次还是三掌柜亲自带人来。」 王泰一愣,「三掌柜亲自前来」 黑袍人点了点头,「自然不是为了这一件事,三掌柜说他来此还有一件要事。」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一十五章风雨兴焉阅读 第四百一十五章 风雨兴焉 受降城外,弱水之畔,一个老人正垂竿而钓。 葛衣草鞋,骤然看去和寻常垂钓江边的老者无甚差别,仔细看去才会发现老人双目异常的清亮。 河中的弱水倒映在他眼中,宛如一股清泉即将从眼眸之中流动而出,恰如未经世事的稚子一般。 若是有道家的修行之人在此,多半会惊讶于老人的修为深厚。 道家所谓的修行之术,修到最后,求的本就是一个返璞归真,修为越是高深,越是接近少年之时。 老人将鱼竿架在一旁的石上,眉目舒缓,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郑斌匆匆而来。 这几日郑斌已经不知来了多少次,只是每次来都刚好碰到掌教大人在发呆。 他常年跟在掌教大人身边,自然知道他这并非是在单纯的发呆,而是正在修炼功法,所以他不敢打扰,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前来,没想到这次掌教大人修炼的时间好像格外的长。 他静立在一旁,不敢出声,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掌教大人。 万一一不小心耽误了掌教大人的修行,他就算是死上百次也不为过。 郑斌停留片刻,见掌教大人丝毫没有回转的迹象,转身准备离去。 只是他刚刚转身,架在石上的鱼竿忽然动了动。 原本出神的老人似乎一下子回过神来,他伸手握住一旁的鱼竿,收杆而起。 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可惜了,就差一步,这么多年始终踏不过去,难道我这辈子只能止步于此」 郑斌站在他身后,如芒在背。 片刻之后,老人似乎才想起身后的郑斌,他笑道:「不用怕,不过是些修行上的小事,你知道了就知道了,就算说出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郑斌立刻叩头在地,「属下不敢。」 他常年跟在老人身边,自然知道这个看似温和无害的老人到底是个什么性子。 世上人,总有人喜欢狐假虎威,披上狼皮假装虎狼,可也总共有些人本就是虎狼,却刻意扮成羔羊。 老人笑道:「起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外人传言也就罢了,难道你还不知我是个什么性子只要你办事不出差错,就算是做错了一些旁的小事,我也是能够容忍一二的。说说,这几日外面又出了些什么有趣的之事你是知道轻重的,如果不是出了大事,想必你这些日子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往来。」 郑斌颤颤巍巍的起身,「外面确实是出了大事,龙虎寨那边闹将起来了。周龙设宴邀请了当地的所有山寨势力,将他们都收入了龙虎寨的麾下,凡是不答应的,当场就被他让人格杀了。不少山寨都是望风而降,至于那些顽抗到底的,都被他派人一一剿灭了。」 几只鱼儿跃出水面,带起湖中的波澜。 老人点了点头,「有些意思,周龙此人心性手段都不差,这次出手如此偏激,莫非是当中出了什么变故不然他如今动手实在是有些的得不偿失了。」 郑斌答道:「是周龙的独子死在了和临城中的振威镖局的交手之中。」 「原来如此,中年丧子,难怪会让他发狂了。」老人把手中的鱼竿轻轻一抛,鱼入网中。 「虽然是他的不幸,可如此一来,对咱们来说反倒算是件好事了。咱们本就是为了让那边越乱越好,倒是合了咱们的心意。这次周龙多半要兴风作浪了。」 郑斌问道:「掌教大人,咱们要不要出手把事情搅的更浑一些」 「不必,周龙独子身死的事情本来就非咱们出手,如今牵扯其中,反倒是会招来周龙的记恨。虽然咱们不怕周龙,可也不必多树敌人,相反,我倒是希望周龙能够抽丝剥茧,查出幕后真正的主使之人。」 郑斌点头道:「如此咱们就不闻不问,当作不知这个消息」 「自然不是。」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周龙那边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我倒要看看他能把这坛水搅的多混,他是个聪明人,不用咱们提醒,他也知道投桃报李。」 「是。」郑斌抱拳领命而去。 老人则是继续抛竿入水。 占据西南暗处的斗米教,提起名字便要让小儿止啼的赫赫威名,这些对旁人来说极重要的事对他来说其实半点也不重要。 他所求的,只是在有生之年,再见一人而已。 冥冥之中,他有些预感,他于那人的相见之日不远了。 ------------------------------------- 临城,太守府。 王泰听完了周三打探回来的消息,即便是心思深沉如他,此时心中也是有些慌乱。 他当日知道周岸已死的消息时虽然猜到这个独子的死会对周龙造成了些影响,毕竟那是他唯一的独子,可没想到对周龙的影响会如此之大。 在他心中周龙是一个智谋心思都不在他之下的人物,没想到会为了一个独子就如此失了方寸,如今整顿山外的人马,显露出的明显是要奋力一搏的架势,虽然城中的守备力量也不算差,可世上的事就怕有万一,到时候真的打起来,他这个太守大人未必能比旁人多活一些时候。 更何况这件事他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底细,可一旦追根到底,还是和他有着不小的关系。到时候周龙只怕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 周三站在他下首,看着王泰变了脸色,他是聪明人,自然一下子就猜到了王泰的心思,倒是让他觉得有些好笑,王泰这种人杀起旁人来从不手软,可真的等到事情临头,危临己身,反倒是又失了方寸。 色厉内荏,不外如是。 「大人,如今咱们已经知道周龙在城外整顿人马的消息,咱们是不是要先派出些人手,先下手为强不然等到周龙整顿好了人马,只怕咱们就会处于劣势。」 王泰稳了稳心神,「先不急着动手,即便是周龙整顿好了人马,最先当头的也不是咱们,终归是振威镖局在前面挡着,还轮不到咱们出手。」 「大人的意思是要坐观成败」 王泰看了他一眼,「怎么果然还是对故主有旧情」 「小人既然已经跟了大人,自然不会有二心,只是如今的局面咱们虽然不怕周龙,可周龙背后的人未必不会出手,小人觉的咱们如果能够联合振威镖局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到时候要他们冲锋在前,咱们依旧能在后面坐观成败。」 「有些意思。」 此时王泰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不过这次咱们坑了他们一把,只怕他们未必敢相信咱们了。」 周三笑道:「覆巢在即,哪怕老镖头万般不情愿,可为了镖局里那些人多一个活命的机会,我想他也是会答应的。」 王泰重重一拍身前的方桌,「好,那你就去和老镖头谈谈,如果成了计你一功。」 周三告辞而去。 王泰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 半响之后,他再三犹豫,还是推门而出。 与太守府后院相连的院子里,黑袍人正坐在院中,手中拿着一支竹笛,吹着一首在西南极为少见的曲子。 曲声苍凉,隐隐然有金石之声。 片刻之后,曲声戛然而止。 他看向站在林子里的那个不速之客。 「太守大人每次都是深夜造访,看来这次又是有什么大事了」 王泰走入院中,「杀死周岸的是不是你的人」 黑袍人摇了摇头,「不算是我的人,真要算计起来,只能算是合作而已,双方各有所需,所以一拍即合。」 「看来你还真是找到了一个好帮手,他们成功的杀了周岸,也逼疯了周龙,如今周龙正在整顿城外的山上人马,准备给他那个惨死的孩子报仇,咱们应该如何是好你承诺的人马何时能到」 黑袍人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看来这么多年我还真的是高看你了。如今不过是小小的变故而已,也可让你惊慌失措成这般模样,如此心性,日后如何做大事」 王泰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长出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我确实有些失态了,不过你是不知城外那些贼人的凶悍,要是他们真的打进城来,城中的人手未必抵挡的住。」 城中那些吃官饷的都是个什么样子,他这个太守大人自然是一清二楚,对付那些手无寸铁,安稳惯了的寻常百姓还行,可要对付那些在厮杀场里杀出来的悍匪,只怕战不了一个回合就要败军而走。 黑袍人将笛子放回腰间,「我早就和你说过,要从北方抽调些人手过来。可你太守大人怕我夺了你的权力,一直不肯,现在如何」 王泰苦笑一声,「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 「放心,我已经给北方发了文书,援军很快就到了,听说这次还是三掌柜亲自带人来。」 王泰一愣,「三掌柜亲自前来」 黑袍人点了点头,「自然不是为了这一件事,三掌柜说他来此还有一件要事。」 为您提供大神高楼听雨的《三尺青锋》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百一十五章风雨兴焉阅读 第四百一十六章 烛泪堆红 临城振威镖局里,老镖头坐在偌大的议事厅里,手中烟杆敲的啪啪作响,重重的吐出一口烟雾。 镖局里的议事厅不小,此时却显的有些说不出的寂寥。 厅中此时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人,而且举动之间颇为踌躇,似乎这里是个什么凶险所在,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处。 前几日老镖头听说了周龙在外面整顿山上人马的消息,他想着也收拢收拢城里这些镖局的人马。 虽说人数远远比不上那些城外的贼人,可哪怕只能收集一些人马也是好的,所以他特意在镖局里设宴邀请其他镖局的镖头。 他早就知道城里的这些人到底和那些城外用命博杀的人不同,毕竟是拖家带口,不像那些人无牵无挂,所以他也没想着能有多少人来赴宴,只是如今已看还是让他有些失望。 来的不过是厅中这几人而已,三三两两,也多半是看在昔日老镖头的面子上。 老人强挤出个笑脸,“有你们几个来总归是比一个都不来要好些,我这张老脸上还好看些。” 那几人也是一脸惶恐之色,他们也没想到竟然只有来的只有他们几个。 “老镖头,不是他们不想来,只是大家拖家带口的都不容易。咱们不像是城外那些贼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虽然平日走镖也是危险的很,只是对咱们来说也只是个赚钱的活计罢了。老镖头这些年虽然也帮我们不少,可正要咱们去和那些贼人拼命。未免有些” 后面的话这些人没有说下了去,只不过他们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 老镖头这些年的恩情他们都记在心里,只是要他们拿出命来去和那些人搏上一二,他们舍不得。 老人神色不变,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他开口道:“既然来了,那就吃些东西再走,不然我这些东西不是白准备了” 这几人自然不会留下,至于是出于羞愧,还是怕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 不得而知。 几人告辞离去,老镖头也没有出声挽留,话已经说到了此处,再多说些什么也只是白费口舌罢了。 老人绕过前厅,来到后厅,一张方桌上摆满了饭菜。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饭菜上的热气袅袅而起,随着香气飘散在四方。 老人只是呆呆的看着,直到饭菜渐冷。 这么多年,他自认为对那些人也算不薄,没想如今人心已经凉薄至此。 虽说他当初出手救助他们之时本就没有指望这些人能够报答,可事到临头,终究让人心冷。 好人的施恩不望报是自家的事,可旁人的忘恩负义,到底还是会让人心冷几分。 想到愤怒之处,他一手伸出握住了方桌一角,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将整张桌子掀翻。 只是老人的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终究是狠不下心来。 他自嘲一笑,想起当初见到周龙时此人的一句言语。 当时周龙笑言道:“老镖头为人处世我是佩服的,只是妇人之仁,终归做不成什么大事。” 如今他才觉得此人一语成真。 赵欢在门口探头探脑,早在方才那些人离开时他就想进来,只是被朝清秋拦了下来,他觉得该让老镖头“缓一缓”。 “那些家伙真是忘恩负义,当年他们多少人开始做这行时连规矩都不懂,都是老镖头你带着他们走的第一趟镖,多少人当初没生意的时候揭不开锅,要不是老镖头资助,说不定都要沦落到去街上讨饭了,哪里来的如今的威风八面哪里能像如今这般吃喝不愁” “如今咱们振威镖局出了事情,这些家伙逃的一个比一个远,当初咱们做的那些事真是喂了狗了。” 赵欢义愤填膺,也许在年轻人看来,江湖义气终究是比旁的都重要。 老人摇了摇头,“不用管旁人如何让做,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也许等你小子到了他们这个岁数,心中想的便又不一样了,哪里有什么谁是是非,这个世道,本就没有谁该为了谁而死。” 他又打量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要后厨把饭菜热热,今晚咱们吃,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终究还是不能浪费了。” 老人说完,转身朝着门外走去,虽然教训赵欢之时说的通透,可此时离去的背影终究还是显的有些落寞。 在老镖头那个还不曾年老的当年,他曾亲身经历过那个为君一诺轻生死的江湖,所以他才会更加不理解为何当初的江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一切皆是向钱看,他总觉的自己活的太过长久似乎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赵欢看着老镖头离开的背影,挠了挠头。 议事厅外,朝清秋正盘腿坐在树下,微风拂过,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正是正午时分,照落的日光被树叶切碎成无数细小的鳞片,落在地下的阴影里,随着树叶的摆动,如同一条波光粼粼,稍起微澜的静谧河流。 老人从议事厅中走出,有些失魂落魄。 朝清秋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看着老人走入后堂。 片刻之后,赵欢从议事厅中走出,来到朝清秋身边。 “朝大哥,这些家伙这次做的实在是太过了,我看老镖头是真的伤心了。” 赵欢蹲在他身边,开始喋喋不休。 自从当日朝清秋帮他战胜周岸以后,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无话不谈的地步,最少赵欢如此想。 “你不知道这些年老镖头为他们费了多少心思,我听镖局里的老人说过,当初临城里镖局的生意是老镖头先做起来的,当时只要老镖头狠下心肠,想要在临城里一家独大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老镖头想到如果咱们一家独大,城中要有不少人没有饭吃,这才没有狠下心肠。如今且不说他们帮不帮咱们,就连赴宴都不敢,难道他们以为老镖头会逼迫他们不成” 朝清秋笑了笑,“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强扭的瓜终究不甜。” 赵欢用力揉了揉脸颊,“老镖头也是这般说的,只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好人不该没好报。” 朝清秋忽然问道:“你觉得如果龙虎寨真的打败了振威镖局,会不会放过其他的镖局” 赵欢一愣,想了想,“我想应当不会,那个龙虎寨的周龙之前咱们也见过,一看就是个心思深沉,心狠手辣之人,如真的解决了咱们振威镖局,肯定不会放过其他的镖局。” 他一拍手,“对啊,咱们可以用这个来劝他们和咱们联手,不信他们不答应。” 朝清秋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们想不到这一处” 赵欢一愣,“那他们为何” “人嘛,总是心怀侥幸,哪怕刀锋已经落在身边之人的身上,也会心存侥幸,觉的落在了他身上,却未必会落在自家身上。 宁愿求身边佛,也不愿奋身而起。如今秦国最强,可当初天下诸国,却并非秦国最强,当年天下汹汹,并力西向,未必没有覆灭秦国的机会。可最后秦以蛮荒之地,出函谷,挥戈东来,诸国破败。秦人强横不假,可诸国坐视,任由其做大,也是个不小的原因。为何如此,与如今的道理相同罢了。” “今岁不战,明岁不争,坐等秦国分割天下,便是如此。” 赵欢听着朝清秋的言语,有些不解,这些天下大事对他这个镖局之中的小小镖手实在是远了些。 他只是盯着朝清秋,觉得此刻言语的朝大哥,言语之中虽然带着些嘲讽,可眉宇之间又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朝清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的有些远了。 他笑道:“所以事情就是如此,他们不是不明白如今已经大祸临头,只是以为 如鸟藏头,就可以留得性命。” 赵欢点了点头,“朝大哥以为咱们该如何是好” “这些人你和他们讲道理他们是不会听的,除非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只是如今那些贼人在外,势不得已,我倒是有个法子。” 朝清秋低声言语了几句,赵欢频频点头。 “朝大哥,你这个主意真是,真是” 赵欢支吾了半响,大概是想不到一个词来形容。 他原本最先想到的是阴损二字,只是刚要出口,还是吞了回去。 朝清秋知他所想,只是笑道:“我这也是为他们好,与其被人宰割如羔羊,终归还是奋力一搏要好些。” 赵欢立刻起身,“我这就去安排。” 他飞奔着离开,朝清秋则是盘坐在原地。 树上一片树叶落下,被他接在手中,树叶脉络清晰苍翠欲滴。 他把树叶横在唇边,吹起了一首小曲。 曲声委婉悠扬,如有佳人轻歌曼舞,不闻慷慨激烈之声,却是一首在北方燕国流传多年的小调。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可也有婉转千回的情丝。 故国心思,总是不经意间便是泛上心底。 又是一年夏日,不知家乡的海棠可曾开了。 遥想当年,深夜唯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第四百一十六章烛泪堆红 第四百一十六章 烛泪堆红 临城振威镖局里,老镖头坐在偌大的议事厅里,手中烟杆敲的啪啪作响,重重的吐出一口烟雾。 镖局里的议事厅不小,此时却显的有些说不出的寂寥。 厅中此时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人,而且举动之间颇为踌躇,似乎这里是个什么凶险所在,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处。 前几日老镖头听说了周龙在外面整顿山上人马的消息,他想着也收拢收拢城里这些镖局的人马。 虽说人数远远比不上那些城外的贼人,可哪怕只能收集一些人马也是好的,所以他特意在镖局里设宴邀请其他镖局的镖头。 他早就知道城里的这些人到底和那些城外用命博杀的人不同,毕竟是拖家带口,不像那些人无牵无挂,所以他也没想着能有多少人来赴宴,只是如今已看还是让他有些失望。 来的不过是厅中这几人而已,三三两两,也多半是看在昔日老镖头的面子上。 老人强挤出个笑脸,“有你们几个来总归是比一个都不来要好些,我这张老脸上还好看些。” 那几人也是一脸惶恐之色,他们也没想到竟然只有来的只有他们几个。 “老镖头,不是他们不想来,只是大家拖家带口的都不容易。咱们不像是城外那些贼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虽然平日走镖也是危险的很,只是对咱们来说也只是个赚钱的活计罢了。老镖头这些年虽然也帮我们不少,可正要咱们去和那些贼人拼命。未免有些” 后面的话这些人没有说下了去,只不过他们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 老镖头这些年的恩情他们都记在心里,只是要他们拿出命来去和那些人搏上一二,他们舍不得。 老人神色不变,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他开口道:“既然来了,那就吃些东西再走,不然我这些东西不是白准备了” 这几人自然不会留下,至于是出于羞愧,还是怕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软 不得而知。 几人告辞离去,老镖头也没有出声挽留,话已经说到了此处,再多说些什么也只是白费口舌罢了。 老人绕过前厅,来到后厅,一张方桌上摆满了饭菜。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饭菜上的热气袅袅而起,随着香气飘散在四方。 老人只是呆呆的看着,直到饭菜渐冷。 这么多年,他自认为对那些人也算不薄,没想如今人心已经凉薄至此。 虽说他当初出手救助他们之时本就没有指望这些人能够报答,可事到临头,终究让人心冷。 好人的施恩不望报是自家的事,可旁人的忘恩负义,到底还是会让人心冷几分。 想到愤怒之处,他一手伸出握住了方桌一角,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将整张桌子掀翻。 只是老人的手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终究是狠不下心来。 他自嘲一笑,想起当初见到周龙时此人的一句言语。 当时周龙笑言道:“老镖头为人处世我是佩服的,只是妇人之仁,终归做不成什么大事。” 如今他才觉得此人一语成真。 赵欢在门口探头探脑,早在方才那些人离开时他就想进来,只是被朝清秋拦了下来,他觉得该让老镖头“缓一缓”。 “那些家伙真是忘恩负义,当年他们多少人开始做这行时连规矩都不懂,都是老镖头你带着他们走的第一趟镖,多少人当初没生意的时候揭不开锅,要不是老镖头资助,说不定都要沦落到去街上讨饭了,哪里来的如今的威风八面哪里能像如今这般吃喝不愁” “如今咱们振威镖局出了事情,这些家伙逃的一个比一个远,当初咱们做的那些事真是喂了狗了。” 赵欢义愤填膺,也许在年轻人看来,江湖义气终究是比旁的都重要。 老人摇了摇头,“不用管旁人如何让做,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也许等你小子到了他们这个岁数,心中想的便又不一样了,哪里有什么谁是是非,这个世道,本就没有谁该为了谁而死。” 他又打量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要后厨把饭菜热热,今晚咱们吃,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终究还是不能浪费了。” 老人说完,转身朝着门外走去,虽然教训赵欢之时说的通透,可此时离去的背影终究还是显的有些落寞。 在老镖头那个还不曾年老的当年,他曾亲身经历过那个为君一诺轻生死的江湖,所以他才会更加不理解为何当初的江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一切皆是向钱看,他总觉的自己活的太过长久似乎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赵欢看着老镖头离开的背影,挠了挠头。 议事厅外,朝清秋正盘腿坐在树下,微风拂过,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正是正午时分,照落的日光被树叶切碎成无数细小的鳞片,落在地下的阴影里,随着树叶的摆动,如同一条波光粼粼,稍起微澜的静谧河流。 老人从议事厅中走出,有些失魂落魄。 朝清秋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看着老人走入后堂。 片刻之后,赵欢从议事厅中走出,来到朝清秋身边。 “朝大哥,这些家伙这次做的实在是太过了,我看老镖头是真的伤心了。” 赵欢蹲在他身边,开始喋喋不休。 自从当日朝清秋帮他战胜周岸以后,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无话不谈的地步,最少赵欢如此想。 “你不知道这些年老镖头为他们费了多少心思,我听镖局里的老人说过,当初临城里镖局的生意是老镖头先做起来的,当时只要老镖头狠下心肠,想要在临城里一家独大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老镖头想到如果咱们一家独大,城中要有不少人没有饭吃,这才没有狠下心肠。如今且不说他们帮不帮咱们,就连赴宴都不敢,难道他们以为老镖头会逼迫他们不成” 朝清秋笑了笑,“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强扭的瓜终究不甜。” 赵欢用力揉了揉脸颊,“老镖头也是这般说的,只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好人不该没好报。” 朝清秋忽然问道:“你觉得如果龙虎寨真的打败了振威镖局,会不会放过其他的镖局” 赵欢一愣,想了想,“我想应当不会,那个龙虎寨的周龙之前咱们也见过,一看就是个心思深沉,心狠手辣之人,如真的解决了咱们振威镖局,肯定不会放过其他的镖局。” 他一拍手,“对啊,咱们可以用这个来劝他们和咱们联手,不信他们不答应。” 朝清秋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们想不到这一处” 赵欢一愣,“那他们为何” “人嘛,总是心怀侥幸,哪怕刀锋已经落在身边之人的身上,也会心存侥幸,觉的落在了他身上,却未必会落在自家身上。 宁愿求身边佛,也不愿奋身而起。如今秦国最强,可当初天下诸国,却并非秦国最强,当年天下汹汹,并力西向,未必没有覆灭秦国的机会。可最后秦以蛮荒之地,出函谷,挥戈东来,诸国破败。秦人强横不假,可诸国坐视,任由其做大,也是个不小的原因。为何如此,与如今的道理相同罢了。” “今岁不战,明岁不争,坐等秦国分割天下,便是如此。” 赵欢听着朝清秋的言语,有些不解,这些天下大事对他这个镖局之中的小小镖手实在是远了些。 他只是盯着朝清秋,觉得此刻言语的朝大哥,言语之中虽然带着些嘲讽,可眉宇之间又带着说不出的伤感。 朝清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的有些远了。 他笑道:“所以事情就是如此,他们不是不明白如今已经大祸临头,只是以为 如鸟藏头,就可以留得性命。” 赵欢点了点头,“朝大哥以为咱们该如何是好” “这些人你和他们讲道理他们是不会听的,除非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只是如今那些贼人在外,势不得已,我倒是有个法子。” 朝清秋低声言语了几句,赵欢频频点头。 “朝大哥,你这个主意真是,真是” 赵欢支吾了半响,大概是想不到一个词来形容。 他原本最先想到的是阴损二字,只是刚要出口,还是吞了回去。 朝清秋知他所想,只是笑道:“我这也是为他们好,与其被人宰割如羔羊,终归还是奋力一搏要好些。” 赵欢立刻起身,“我这就去安排。” 他飞奔着离开,朝清秋则是盘坐在原地。 树上一片树叶落下,被他接在手中,树叶脉络清晰苍翠欲滴。 他把树叶横在唇边,吹起了一首小曲。 曲声委婉悠扬,如有佳人轻歌曼舞,不闻慷慨激烈之声,却是一首在北方燕国流传多年的小调。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可也有婉转千回的情丝。 故国心思,总是不经意间便是泛上心底。 又是一年夏日,不知家乡的海棠可曾开了。 遥想当年,深夜唯恐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第四百一十六章烛泪堆红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言可畏 几日之后,有几个消息开始在临城的市井和酒楼中流传开来。 其一便是前些日子老镖头在镖局里摆了酒席,宴请城中其他镖局的同行,不过前去赴宴的人寥寥无几。 老镖头在临城之中这么多年,为人如何,对其他镖局的人又如何,在城中呆过些日子的人多少都听说过一些。 而老镖头这次宴请这些人的目的,稍有些势力和消息灵通的聪明人也自然明白,只是这些人通常不会出现在市井和酒楼这种闲杂人员的齐聚之地。 酒楼市井,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大多都是些贫家子和来往的客商。 他们自然也不会刻意去分辨这故事之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按理说其他镖局的人不去赴老镖头的宴请,虽然显的有些忘恩负义,可其中多少也是有些为自家着想。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反倒是有些理所当然。 只是寻常的百姓不会这般想,只是随便在市井和酒楼里听说了几句言语,便要咒骂那些镖局的人忘恩负义。 至于事情真相如何其中可是有什么隐情全都不去理。 那些镖局的人都是在江湖上厮混的人物,自然免不了要时常到酒楼和市井之中打探消息,只是这几日在酒楼和市井之中被人明嘲暗讽的实在太多,所以这些日子他们出现的次数相比之前少上了不少。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人言之威,乃至于此。 城西的一家酒楼里,朝清秋和赵欢坐在一楼的一张桌前。 今日是赵欢请客,所以桌上只摆了两壶酒和一盘花生。 用赵欢的话来说,不是他吝啬,而是他的钱将来还有大用。 至于是什么大用,即便他不说,朝清秋也能猜的出来。 无非是娶亲用罢了。 酒楼里人声喧闹,最中央有一处突起的高台,偶尔酒楼里的掌柜会请一些城中的戏班子来这里演上一场,或者请个说书先生在台上说上一段。 酒客们随意打赏些银子,或多或少的,酒楼里的掌柜也未必在乎,更多的是为了聚一个人气。 今日是城里市集开市的日子,所以城中人比往日多一些,酒楼掌柜也是下了些本钱,请了一个戏班和一个说书先生。 如今台上的就是戏班中的一个女子正在唱曲。 女子身段婀娜,嗓音软糯,即便是在这南方水乡也是极为出挑的人物。 高台下叫好声一片,夹杂着不少口哨声和小声的荤话。 戏班里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自然也不至于为此气恼,那女子只是朝着台下的酒客们白了一眼。 反倒是魅态横生,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台下口哨声越发响亮,朝着台下扔出得铜钱也越发多了起来。 虽然酒客们多是粗蛮的汉子,可也知道不能扔到台上,耽误了大家听曲。 堂下酒客大多熟识,多半都是街里街坊。 “老李,你小子出手怎么这么阔绰,我记得你在店里扛一天大包也才二十个钱,这一扔就扔出去十个,日后还不得天天在家吃清汤面” 被叫做老李的汉子也不含糊,立刻回嘴道:“咱老李光棍汉一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勒紧腰带也就过去了。就是你老张,一个月才赚几个钱,今日这般挥霍,回了家中交不上钱,看看你家娘子让不让你进门。” 众人一阵哄笑。 朝清秋端着酒杯独自饮酒,赵欢则是小口小口的抿着。 他不是不能喝,只是这些日子杏儿姑娘要他少喝酒。 他左右打量,有时一不小心看到高台上的女子,立刻转回头来。 朝清秋看他神色局促,笑道:“怎么,杏儿姑娘管的这么严不成” 赵欢摇了摇头,“不是杏儿管的严,只是我既然已经有了杏儿,就 不能对别的姑娘起心思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看的倒是透彻。” 赵欢笑道:“那是自然。” 他言语之时悄悄摸了摸后腰,前几日和杏儿一起出行,就因为多看了街上的姑娘两眼,被杏儿狠狠地掐在了腰上。按理说她一个姑娘家家的看着柔弱,也不曾习武,不知为何,掐在身上,倒是让他疼了好几日。 他只能把这归功于女子的天赋异禀。 朝清秋扫了眼他的动作,了然于胸,只是他也没多少什么。 男子对自己喜欢的姑娘怕上几分,也算是理所当然的寻常事。 他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倒是十分映景。” 赵欢既喜欢听故事,也想缓解此时的尴尬,赶忙道:“朝大哥快说来听听。” 朝清秋笑道:“数朝之前有一猛士,虽说是市井里巷的杀猪人出身,可一夫盛怒,有万夫不挡之勇。未婚之前,动起手来,谁人也劝不住。可据说婚后有一次他正要和一群人互斗,他的妻子刚好唤他回家做饭,于是他便立刻抛下对手返回家中。” “此人虽然惧内,却也是真豪杰。” 赵欢一愣,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朝大哥说的有道理,连这般的大英雄都惧内,如此看来,我怕杏儿似乎也没什么嘛。” 朝清秋笑而不语。 片刻之后,赵欢回过神来。 “朝大哥,你这是故意调笑我。” 两人说说笑笑,台上的戏曲也已结束。 高台上的女子对着台下的酒客们行了一个万福,缓缓下台。 这些酒客也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虽然请他们来的钱是酒楼里出,可这些酒客打赏的钱他们也是能分到一些的。虽然往往没有多少钱,可在这乱世里,能多一些总归是多一些的好。 女子下台之后,上来的是一个须髯尽白的老人。 老人一身破旧的青色长衫,微微弓着腰,嘴角挂着有些讨好的笑意。 “赵老头,今天给咱们讲哪一段是不是要讲那秦人东出,大破天下的故事” “赵老头,上次就说讲西南之地有蛟龙的故事,拖了这么久了,也该讲讲了。” 这些认识老人的都是酒楼里的常客,老人是个说书先生,因为书讲的好,所以隔三差五的总要被酒楼的掌柜的请来讲上一段。 有酒楼里的小二为老人搬上一张方桌,老人笑着压了压手。 这是说书先生的常用动作,是要他们安静下来。 原本喧闹的酒楼之中立刻安静下来。 老人笑了笑,甩了甩袖子,从腰间掏出一块醒目,放到右手边。 “今日咱们不讲那些,我今日打算给诸位讲一讲咱们城外龙虎寨是如何起家的。” 台下的酒客们开始交头接耳。 如今龙虎寨和振威镖局闹翻的事情早就传遍了临城,他们却只是知道一个大概而已。龙虎寨在城外,自然也没有不怕死的为了听个故事跑到山贼窝里去问个究竟。而振威镖局自己更是不会把这件事拿出来宣扬。 老人一拍惊堂木,笑道:“好了,咱们就从这龙虎寨的寨主周龙谈起,话说这龙虎寨寨主周龙……” 老人靠的就是嘴皮子吃饭,一个故事从他嘴中说出来,哪怕只有三分真,在这些酒客听来也有了七分真。 老人侃侃而谈,酒客听的屏气凝神。 秦国以一国战天下的故事固然荡气回肠,可秦国毕竟离着他们西南太远,他们许多人这辈子都不曾出过这座临城。至于西南有龙的故事更是天方夜谭,他们也只是听个新鲜,自然没有这身边的故事听起来有趣。 毕竟那龙虎寨就在城外,他们平日里往来,不少人还见过那个龙虎寨的周龙。 如今听着老人说起龙虎寨的发 家史,不少人后背都是冒出一身冷汗。 仔细想来,原来当初他们都曾经死里逃生。 不是他们胆小,实在是老人口中龙虎寨的发展史实在是吓人了些,总结起来无非二字。 火与血。 以火烧之,以血屠之。 这些年龙虎寨对待城中的百姓其实极为温和,只要路过之时交够了钱财,山寨里的贼人也不会刻意取人性命。所以一时之间反倒是让众人忘了他们的凶残。如今老人一提起,不少上了些年岁的人也想起当年的旧事。 “我和你们说,赵老头讲的这些事我当年还真隐约听说过,不过我听说的事情可比赵老头说的这些凶残的多。听说……” 有人率先开口,酒客之中便又有几人像是忽然想起旧事,赶忙和周围的酒客们讲述起来。 高台上,老人依旧滔滔不绝。 高台下,酒客们议论纷纷。 台上的老人见状微微一笑,朝着朝清秋两人轻轻点了点头。 他这个年岁还要出来说书,自然是为了多挣些银子。 昨日里那两人找到他,要他今日讲一个故事,给的银两不少。至于故事流传出去会不会得罪龙虎寨,他也顾不得了,毕竟拿到手中的银子才让人踏实。 赵欢看着老人也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那几个正在人群之中滔滔不绝的酒客。 “朝大哥,我办事你放心。找的这些人都是在市井里厮混惯了的,做这种事最是得心应手。” 朝清秋喝了口酒,笑着点了点头,“看来银子确实没有白花,接下来咱们等着看戏就是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人言可畏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人言可畏 几日之后,有几个消息开始在临城的市井和酒楼中流传开来。 其一便是前些日子老镖头在镖局里摆了酒席,宴请城中其他镖局的同行,不过前去赴宴的人寥寥无几。 老镖头在临城之中这么多年,为人如何,对其他镖局的人又如何,在城中呆过些日子的人多少都听说过一些。 而老镖头这次宴请这些人的目的,稍有些势力和消息灵通的聪明人也自然明白,只是这些人通常不会出现在市井和酒楼这种闲杂人员的齐聚之地。 酒楼市井,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大多都是些贫家子和来往的客商。 他们自然也不会刻意去分辨这故事之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按理说其他镖局的人不去赴老镖头的宴请,虽然显的有些忘恩负义,可其中多少也是有些为自家着想。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反倒是有些理所当然。 只是寻常的百姓不会这般想,只是随便在市井和酒楼里听说了几句言语,便要咒骂那些镖局的人忘恩负义。 至于事情真相如何其中可是有什么隐情全都不去理。 那些镖局的人都是在江湖上厮混的人物,自然免不了要时常到酒楼和市井之中打探消息,只是这几日在酒楼和市井之中被人明嘲暗讽的实在太多,所以这些日子他们出现的次数相比之前少上了不少。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人言之威,乃至于此。 城西的一家酒楼里,朝清秋和赵欢坐在一楼的一张桌前。 今日是赵欢请客,所以桌上只摆了两壶酒和一盘花生。 用赵欢的话来说,不是他吝啬,而是他的钱将来还有大用。 至于是什么大用,即便他不说,朝清秋也能猜的出来。 无非是娶亲用罢了。 酒楼里人声喧闹,最中央有一处突起的高台,偶尔酒楼里的掌柜会请一些城中的戏班子来这里演上一场,或者请个说书先生在台上说上一段。 酒客们随意打赏些银子,或多或少的,酒楼里的掌柜也未必在乎,更多的是为了聚一个人气。 今日是城里市集开市的日子,所以城中人比往日多一些,酒楼掌柜也是下了些本钱,请了一个戏班和一个说书先生。 如今台上的就是戏班中的一个女子正在唱曲。 女子身段婀娜,嗓音软糯,即便是在这南方水乡也是极为出挑的人物。 高台下叫好声一片,夹杂着不少口哨声和小声的荤话。 戏班里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自然也不至于为此气恼,那女子只是朝着台下的酒客们白了一眼。 反倒是魅态横生,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台下口哨声越发响亮,朝着台下扔出得铜钱也越发多了起来。 虽然酒客们多是粗蛮的汉子,可也知道不能扔到台上,耽误了大家听曲。 堂下酒客大多熟识,多半都是街里街坊。 “老李,你小子出手怎么这么阔绰,我记得你在店里扛一天大包也才二十个钱,这一扔就扔出去十个,日后还不得天天在家吃清汤面” 被叫做老李的汉子也不含糊,立刻回嘴道:“咱老李光棍汉一个,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勒紧腰带也就过去了。就是你老张,一个月才赚几个钱,今日这般挥霍,回了家中交不上钱,看看你家娘子让不让你进门。” 众人一阵哄笑。 朝清秋端着酒杯独自饮酒,赵欢则是小口小口的抿着。 他不是不能喝,只是这些日子杏儿姑娘要他少喝酒。 他左右打量,有时一不小心看到高台上的女子,立刻转回头来。 朝清秋看他神色局促,笑道:“怎么,杏儿姑娘管的这么严不成” 赵欢摇了摇头,“不是杏儿管的严,只是我既然已经有了杏儿,就 不能对别的姑娘起心思了。” 朝清秋点了点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看的倒是透彻。” 赵欢笑道:“那是自然。” 他言语之时悄悄摸了摸后腰,前几日和杏儿一起出行,就因为多看了街上的姑娘两眼,被杏儿狠狠地掐在了腰上。按理说她一个姑娘家家的看着柔弱,也不曾习武,不知为何,掐在身上,倒是让他疼了好几日。 他只能把这归功于女子的天赋异禀。 朝清秋扫了眼他的动作,了然于胸,只是他也没多少什么。 男子对自己喜欢的姑娘怕上几分,也算是理所当然的寻常事。 他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倒是十分映景。” 赵欢既喜欢听故事,也想缓解此时的尴尬,赶忙道:“朝大哥快说来听听。” 朝清秋笑道:“数朝之前有一猛士,虽说是市井里巷的杀猪人出身,可一夫盛怒,有万夫不挡之勇。未婚之前,动起手来,谁人也劝不住。可据说婚后有一次他正要和一群人互斗,他的妻子刚好唤他回家做饭,于是他便立刻抛下对手返回家中。” “此人虽然惧内,却也是真豪杰。” 赵欢一愣,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朝大哥说的有道理,连这般的大英雄都惧内,如此看来,我怕杏儿似乎也没什么嘛。” 朝清秋笑而不语。 片刻之后,赵欢回过神来。 “朝大哥,你这是故意调笑我。” 两人说说笑笑,台上的戏曲也已结束。 高台上的女子对着台下的酒客们行了一个万福,缓缓下台。 这些酒客也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虽然请他们来的钱是酒楼里出,可这些酒客打赏的钱他们也是能分到一些的。虽然往往没有多少钱,可在这乱世里,能多一些总归是多一些的好。 女子下台之后,上来的是一个须髯尽白的老人。 老人一身破旧的青色长衫,微微弓着腰,嘴角挂着有些讨好的笑意。 “赵老头,今天给咱们讲哪一段是不是要讲那秦人东出,大破天下的故事” “赵老头,上次就说讲西南之地有蛟龙的故事,拖了这么久了,也该讲讲了。” 这些认识老人的都是酒楼里的常客,老人是个说书先生,因为书讲的好,所以隔三差五的总要被酒楼的掌柜的请来讲上一段。 有酒楼里的小二为老人搬上一张方桌,老人笑着压了压手。 这是说书先生的常用动作,是要他们安静下来。 原本喧闹的酒楼之中立刻安静下来。 老人笑了笑,甩了甩袖子,从腰间掏出一块醒目,放到右手边。 “今日咱们不讲那些,我今日打算给诸位讲一讲咱们城外龙虎寨是如何起家的。” 台下的酒客们开始交头接耳。 如今龙虎寨和振威镖局闹翻的事情早就传遍了临城,他们却只是知道一个大概而已。龙虎寨在城外,自然也没有不怕死的为了听个故事跑到山贼窝里去问个究竟。而振威镖局自己更是不会把这件事拿出来宣扬。 老人一拍惊堂木,笑道:“好了,咱们就从这龙虎寨的寨主周龙谈起,话说这龙虎寨寨主周龙……” 老人靠的就是嘴皮子吃饭,一个故事从他嘴中说出来,哪怕只有三分真,在这些酒客听来也有了七分真。 老人侃侃而谈,酒客听的屏气凝神。 秦国以一国战天下的故事固然荡气回肠,可秦国毕竟离着他们西南太远,他们许多人这辈子都不曾出过这座临城。至于西南有龙的故事更是天方夜谭,他们也只是听个新鲜,自然没有这身边的故事听起来有趣。 毕竟那龙虎寨就在城外,他们平日里往来,不少人还见过那个龙虎寨的周龙。 如今听着老人说起龙虎寨的发 家史,不少人后背都是冒出一身冷汗。 仔细想来,原来当初他们都曾经死里逃生。 不是他们胆小,实在是老人口中龙虎寨的发展史实在是吓人了些,总结起来无非二字。 火与血。 以火烧之,以血屠之。 这些年龙虎寨对待城中的百姓其实极为温和,只要路过之时交够了钱财,山寨里的贼人也不会刻意取人性命。所以一时之间反倒是让众人忘了他们的凶残。如今老人一提起,不少上了些年岁的人也想起当年的旧事。 “我和你们说,赵老头讲的这些事我当年还真隐约听说过,不过我听说的事情可比赵老头说的这些凶残的多。听说……” 有人率先开口,酒客之中便又有几人像是忽然想起旧事,赶忙和周围的酒客们讲述起来。 高台上,老人依旧滔滔不绝。 高台下,酒客们议论纷纷。 台上的老人见状微微一笑,朝着朝清秋两人轻轻点了点头。 他这个年岁还要出来说书,自然是为了多挣些银子。 昨日里那两人找到他,要他今日讲一个故事,给的银两不少。至于故事流传出去会不会得罪龙虎寨,他也顾不得了,毕竟拿到手中的银子才让人踏实。 赵欢看着老人也是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那几个正在人群之中滔滔不绝的酒客。 “朝大哥,我办事你放心。找的这些人都是在市井里厮混惯了的,做这种事最是得心应手。” 朝清秋喝了口酒,笑着点了点头,“看来银子确实没有白花,接下来咱们等着看戏就是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人言可畏 第四百一十八章 成大事者 人有闲暇便要生事,吃饱了饭,总要寻些事情来做。 富贵闲人如此,市井间的寻常百姓更是如此。 家国大事,小道小事,市井传闻,本就是在市井之中流传的最快。 这也是朝清秋二人选择在酒楼之中的缘由。 酒楼一日之间往来酒客极多,消息流最快,加上来酒楼喝酒的大多有一颗“侠义心肠”,先是听了那些镖局对振威镖局的“忘恩负义”,后又听了龙虎寨周龙等人的暴横凶厉,一时之间热血上头,难免忍不住要出去宣扬几分。 朝清秋喝了口酒,这家酒楼里酒水的味道不差,只是他总觉的还是寡淡了些。 赵欢见他皱了皱眉头,“朝大哥可是觉的这酒水不好” “这可是咱们临城最好的酒水了,不止是在咱们临城卖的好,在外面也是受欢迎的很。” 朝清秋点了点头,又喝了几口。 酒确实是酒,只是如女子情思,滋味绵长,总要百转千回,品一品才能喝出其中的味道。 如果他还是当年的燕国太子殿下,多半也会喜欢这种酒,说不定会爱不释手。 至于如今 他反倒是更喜欢酒入愁肠,便能滚烫如火的烧刀子了。 此时高台上的说书先生已经说完了他们交代的第一个故事。 他们找到这个说书先生,只交代了他讲两个故事,如今第一个故事讲完,自然要开始第二个故事。 老人拍了拍惊堂木,咳嗽一声,喝了口桌上的茶水。 “方才第一个故事咱们已经讲过了,想必各位对龙虎寨如何起家的已经多少知道了一些,这些事情如今知道的人已然不多,老夫这次为了讲这个故事也算是掏出了家底,各位听过也就算了,可千万不要外传,就当给我这个老家伙留下些吃饭的家伙。” 堂下的酒客们答应一声,只是不少人目光闪烁,看这模样,待会儿只要出去,多半就要去四处宣扬了。 朝清秋笑了笑,看向赵欢,“看来你这次找到的这个说书先生有些意思,举一反三,倒也有趣。” 赵欢点头,“那是自然,我找的人,还能有错,朝大哥放一百个心就是了。” 当日他们找到这个说书先生,只是请他讲两个故事,至于其他的事情其实只字未提,更没有要他说如今说的这段话。 这段话既是老人自己所说,那他多半是已然猜到了他们要他讲这两个故事的目的。 朝清秋叹了口气,“所以说啊,聪明人何时都有,行走江湖,怎么能不处处小心,稍不留神,只怕就要丢掉这条性命。” 此时高台上的老人已经开始讲第二个故事,“这第二个故事相比第一个故事就简单了不少。” 故事开始,堂下的酒客们屏气凝神。 老人拍了拍惊堂木,侃侃而谈。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古老王朝,当时已然是王朝末期,内有宦官,外有权臣,地方上更是豪强并立,百姓民不聊生,天下大乱已经初露端疑。” “而咱们故事的主角,当时还是个混吃等死,游手好闲的无赖子,整日里飞鹰走狗,无所事事。浑然不知天下将乱,而他也将卷入那股即将到来的洪流之中。” 接下来的故事其实与市井之中流传了许多年,各种版本的英雄豪杰的故事无甚差异,无非天下大乱,这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揭竿而起,四面征战,最后夺得天下的老套故事。 当年轻人终于夺得天下,建号称帝,堂下的酒客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以为这个故事就会到此为止,不想老人却并未停下。 他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惊堂木,提醒堂下的酒客们安静几分。 等到酒客们沉静下来,他这才重新开口。 “如果故事到此结束,那不过就是个 寻常的英雄故事,无甚意思,接下来,这个故事才要到最精彩之处。” 接着,老人又讲了后半段的故事。 当年那个谦厚仁义,号称有长者之风的年轻人,在登上帝王之后像是重新变成了另外一人,无凭无据的猜忌,刻薄寡恩,当初跟着他起家,舍生忘死,南征北战的兄弟也被他屠戮了大半。 杀戮连年,最后更是将目光盯向了当年半途投奔他,为他取下天下的最大功臣。 老人嗓音低沉,“当年这个帝王与强敌争锋,这个后来被人称为兵仙的年轻人只要作壁上观,未尝不能争一争天下,可惜啊,见事不明,终遭杀戮。” 老人的故事戛然而止。 堂下酒客开始议论纷纷。 赵欢有些不解,“朝大哥,这第一个故事的用意我还能猜到,无非是要其他镖局的人知道龙虎寨的残暴,这第二个故事的寓意我反倒是猜不透了。” 朝清秋笑道:“第二个故事并非单独有什么寓意,而是要和第一个故事一起来听。” “贤明如那个年轻帝王,功成名就之后依旧要铲除旧友以除后患,你觉的,龙虎寨的周龙比那个帝王如何” 赵欢毫不迟疑,“自然远远不如。” “那就是了,这个故事就是要告诫其他镖局的人,如今作壁上观高高挂起,等到周龙赢了,最后他们也只会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惨淡结局。” 赵欢还是有些不解,“这个故事未免藏的太深了些,镖局的人都是些武夫,我怕他们猜不到朝大哥的用意。” 朝清秋笑道:“怎么会猜不到,这个故事在堂下这些酒客听来也就是听一听的故事罢了,可到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自然就会将如今的情况与自家的状况联系起来,即便你想要阻拦都是拦不住的。” 赵欢想了想,确实是朝清秋说的这个道理。 事不关己时自然可以高高挂起,稍稍自扫门前雪,何必去管他人瓦上霜。 可事若关己,哪怕南辕北辙,那便是万般事情都能联系到己身之上。 朝清秋笑了笑,喝了口酒水。 台上老人的故事已然讲完,他站起身来,朝着堂下的酒客行了一礼,便要转身走入后台之中。 此时堂下喧嚣,酒客们各自言语。 朝清秋忽然神色一动,将手中筷子朝着台上甩了出去。 半空之中,响起一声交击声。 他甩出的竹筷飘然落地。 随着竹筷落地的,还有一支江湖上常用来暗杀伤人的银针。 而这支银针的目标,自然是那个台上的说书老人。 老人不知他方才已经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弯腰鞠躬后退入后台。 赵欢见到朝清秋的动作,赶忙问道:“朝大哥,这是龙虎寨的人” 朝清秋摇了摇头,“龙虎寨的人如果此时出手,岂不是做实了他们凶狠暴戾的名头能潜伏在城里的绝不会是好勇斗狠的莽夫。” 赵欢挠了挠头,“那会是谁” 朝清秋朝着远处看了一眼,一个故人在酒楼门口朝着他招了招手,接着一闪而逝。 他站起身来,“我去见个故人。” 不待赵欢反应,他已经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赵欢苦笑一声,自顾自的喝了几口闷酒。 如今镖局危机四伏,可以他的本事却不上半点忙,只能跟着朝清秋打打下手,朝大哥虽然是好人,可终究是不是他们振威镖局的人,他看似无所谓,其实心中已经恨透了自家的不争气。 最近这些日子他常会想,如果当初他努力一些,不要在练功之时总是偷懒,如今是不是就能帮衬镖局中一些了 有些事明知想来无用,可终归忍不住去想。 如果当初如何,如今又会如何。 堂下人声喧嚣,他自顾自的又灌了几口酒。 酒楼外,朝清秋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刻意等在楼外的故人。 周文今日一身青衣,还是剃着一个光头。 他上下打量了朝清秋一番,渍渍称奇,“要不是宋寨主提前和我说过,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朝先生还有另外一番样貌。江湖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朝清秋笑了笑,一手收拢在袖中,“宋先把你安插到城中是何用意还有,周岸的事情是不是你们做的” 周文倒是直言不讳,“确实是我们做的,不杀周岸,如何能让周龙这个老狐狸丧失心智,他不发疯,我们又如何从中谋利。”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知道周文说的都是实话,双方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自然也知道各自是什么心性。 朝清秋笑道:“方才为何要杀那个说书人” 周文摇了摇头,“看来朝先生虽然样貌变了,可心性还是没变。杀了此人,龙虎寨暴虐之名自然也就做实了,到时候不论他周龙如何洗也洗不清了。这也是如今为振威镖局破局的最快之法,远比先生那个法子要快的多,以朝先生的聪明我不信你想不到此处。可你还是出手救下了此人。” 他笑道:“看来朝先生虽然样貌变了,可心性还是没变。妇人之仁,只怕会害人害己,又如何做得大事。” 周文转身离开,朝清秋没有阻拦。 街上人声喧嚣,朝清秋靠在街旁,默然无语。 第四百一十八章成大事者 第四百一十八章 成大事者 人有闲暇便要生事,吃饱了饭,总要寻些事情来做。 富贵闲人如此,市井间的寻常百姓更是如此。 家国大事,小道小事,市井传闻,本就是在市井之中流传的最快。 这也是朝清秋二人选择在酒楼之中的缘由。 酒楼一日之间往来酒客极多,消息流最快,加上来酒楼喝酒的大多有一颗“侠义心肠”,先是听了那些镖局对振威镖局的“忘恩负义”,后又听了龙虎寨周龙等人的暴横凶厉,一时之间热血上头,难免忍不住要出去宣扬几分。 朝清秋喝了口酒,这家酒楼里酒水的味道不差,只是他总觉的还是寡淡了些。 赵欢见他皱了皱眉头,“朝大哥可是觉的这酒水不好” “这可是咱们临城最好的酒水了,不止是在咱们临城卖的好,在外面也是受欢迎的很。” 朝清秋点了点头,又喝了几口。 酒确实是酒,只是如女子情思,滋味绵长,总要百转千回,品一品才能喝出其中的味道。 如果他还是当年的燕国太子殿下,多半也会喜欢这种酒,说不定会爱不释手。 至于如今 他反倒是更喜欢酒入愁肠,便能滚烫如火的烧刀子了。 此时高台上的说书先生已经说完了他们交代的第一个故事。 他们找到这个说书先生,只交代了他讲两个故事,如今第一个故事讲完,自然要开始第二个故事。 老人拍了拍惊堂木,咳嗽一声,喝了口桌上的茶水。 “方才第一个故事咱们已经讲过了,想必各位对龙虎寨如何起家的已经多少知道了一些,这些事情如今知道的人已然不多,老夫这次为了讲这个故事也算是掏出了家底,各位听过也就算了,可千万不要外传,就当给我这个老家伙留下些吃饭的家伙。” 堂下的酒客们答应一声,只是不少人目光闪烁,看这模样,待会儿只要出去,多半就要去四处宣扬了。 朝清秋笑了笑,看向赵欢,“看来你这次找到的这个说书先生有些意思,举一反三,倒也有趣。” 赵欢点头,“那是自然,我找的人,还能有错,朝大哥放一百个心就是了。” 当日他们找到这个说书先生,只是请他讲两个故事,至于其他的事情其实只字未提,更没有要他说如今说的这段话。 这段话既是老人自己所说,那他多半是已然猜到了他们要他讲这两个故事的目的。 朝清秋叹了口气,“所以说啊,聪明人何时都有,行走江湖,怎么能不处处小心,稍不留神,只怕就要丢掉这条性命。” 此时高台上的老人已经开始讲第二个故事,“这第二个故事相比第一个故事就简单了不少。” 故事开始,堂下的酒客们屏气凝神。 老人拍了拍惊堂木,侃侃而谈。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座古老王朝,当时已然是王朝末期,内有宦官,外有权臣,地方上更是豪强并立,百姓民不聊生,天下大乱已经初露端疑。” “而咱们故事的主角,当时还是个混吃等死,游手好闲的无赖子,整日里飞鹰走狗,无所事事。浑然不知天下将乱,而他也将卷入那股即将到来的洪流之中。” 接下来的故事其实与市井之中流传了许多年,各种版本的英雄豪杰的故事无甚差异,无非天下大乱,这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揭竿而起,四面征战,最后夺得天下的老套故事。 当年轻人终于夺得天下,建号称帝,堂下的酒客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以为这个故事就会到此为止,不想老人却并未停下。 他轻轻敲了敲桌上的惊堂木,提醒堂下的酒客们安静几分。 等到酒客们沉静下来,他这才重新开口。 “如果故事到此结束,那不过就是个 寻常的英雄故事,无甚意思,接下来,这个故事才要到最精彩之处。” 接着,老人又讲了后半段的故事。 当年那个谦厚仁义,号称有长者之风的年轻人,在登上帝王之后像是重新变成了另外一人,无凭无据的猜忌,刻薄寡恩,当初跟着他起家,舍生忘死,南征北战的兄弟也被他屠戮了大半。 杀戮连年,最后更是将目光盯向了当年半途投奔他,为他取下天下的最大功臣。 老人嗓音低沉,“当年这个帝王与强敌争锋,这个后来被人称为兵仙的年轻人只要作壁上观,未尝不能争一争天下,可惜啊,见事不明,终遭杀戮。” 老人的故事戛然而止。 堂下酒客开始议论纷纷。 赵欢有些不解,“朝大哥,这第一个故事的用意我还能猜到,无非是要其他镖局的人知道龙虎寨的残暴,这第二个故事的寓意我反倒是猜不透了。” 朝清秋笑道:“第二个故事并非单独有什么寓意,而是要和第一个故事一起来听。” “贤明如那个年轻帝王,功成名就之后依旧要铲除旧友以除后患,你觉的,龙虎寨的周龙比那个帝王如何” 赵欢毫不迟疑,“自然远远不如。” “那就是了,这个故事就是要告诫其他镖局的人,如今作壁上观高高挂起,等到周龙赢了,最后他们也只会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惨淡结局。” 赵欢还是有些不解,“这个故事未免藏的太深了些,镖局的人都是些武夫,我怕他们猜不到朝大哥的用意。” 朝清秋笑道:“怎么会猜不到,这个故事在堂下这些酒客听来也就是听一听的故事罢了,可到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自然就会将如今的情况与自家的状况联系起来,即便你想要阻拦都是拦不住的。” 赵欢想了想,确实是朝清秋说的这个道理。 事不关己时自然可以高高挂起,稍稍自扫门前雪,何必去管他人瓦上霜。 可事若关己,哪怕南辕北辙,那便是万般事情都能联系到己身之上。 朝清秋笑了笑,喝了口酒水。 台上老人的故事已然讲完,他站起身来,朝着堂下的酒客行了一礼,便要转身走入后台之中。 此时堂下喧嚣,酒客们各自言语。 朝清秋忽然神色一动,将手中筷子朝着台上甩了出去。 半空之中,响起一声交击声。 他甩出的竹筷飘然落地。 随着竹筷落地的,还有一支江湖上常用来暗杀伤人的银针。 而这支银针的目标,自然是那个台上的说书老人。 老人不知他方才已经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弯腰鞠躬后退入后台。 赵欢见到朝清秋的动作,赶忙问道:“朝大哥,这是龙虎寨的人” 朝清秋摇了摇头,“龙虎寨的人如果此时出手,岂不是做实了他们凶狠暴戾的名头能潜伏在城里的绝不会是好勇斗狠的莽夫。” 赵欢挠了挠头,“那会是谁” 朝清秋朝着远处看了一眼,一个故人在酒楼门口朝着他招了招手,接着一闪而逝。 他站起身来,“我去见个故人。” 不待赵欢反应,他已经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赵欢苦笑一声,自顾自的喝了几口闷酒。 如今镖局危机四伏,可以他的本事却不上半点忙,只能跟着朝清秋打打下手,朝大哥虽然是好人,可终究是不是他们振威镖局的人,他看似无所谓,其实心中已经恨透了自家的不争气。 最近这些日子他常会想,如果当初他努力一些,不要在练功之时总是偷懒,如今是不是就能帮衬镖局中一些了 有些事明知想来无用,可终归忍不住去想。 如果当初如何,如今又会如何。 堂下人声喧嚣,他自顾自的又灌了几口酒。 酒楼外,朝清秋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刻意等在楼外的故人。 周文今日一身青衣,还是剃着一个光头。 他上下打量了朝清秋一番,渍渍称奇,“要不是宋寨主提前和我说过,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朝先生还有另外一番样貌。江湖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朝清秋笑了笑,一手收拢在袖中,“宋先把你安插到城中是何用意还有,周岸的事情是不是你们做的” 周文倒是直言不讳,“确实是我们做的,不杀周岸,如何能让周龙这个老狐狸丧失心智,他不发疯,我们又如何从中谋利。” 朝清秋点了点头,他知道周文说的都是实话,双方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自然也知道各自是什么心性。 朝清秋笑道:“方才为何要杀那个说书人” 周文摇了摇头,“看来朝先生虽然样貌变了,可心性还是没变。杀了此人,龙虎寨暴虐之名自然也就做实了,到时候不论他周龙如何洗也洗不清了。这也是如今为振威镖局破局的最快之法,远比先生那个法子要快的多,以朝先生的聪明我不信你想不到此处。可你还是出手救下了此人。” 他笑道:“看来朝先生虽然样貌变了,可心性还是没变。妇人之仁,只怕会害人害己,又如何做得大事。” 周文转身离开,朝清秋没有阻拦。 街上人声喧嚣,朝清秋靠在街旁,默然无语。 第四百一十八章成大事者 第四百一十九章 人心不古 朝清秋想的不错,今日酒楼里所讲的两个故事果然很快就传到了其他镖局耳中。 如今他们虽不能亲自去酒楼市井之中打探消息,可做他们这行的,手下通风报信的耳目从来都不会少。 第一个故事他们自然能懂,这些人中也有不少能懂第二个故事的聪明人。 鸿运镖局的王镖头就是其中之一。 今日各个镖局的头目受王镖头之邀,早早的聚在了鸿运镖局。 鸿运镖局是临城之中仅次于振威镖局的第二大镖局。 镖局之中镖师众多,且其中大半都是正当盛年的年轻人。 镖局里的王镖头如今也才不过而立之年,就已撑起了这一份偌大的家业。 随着振威镖局的老镖头日渐年迈,临城的镖局大多以他和福耀镖局的赵千为首。 镖局里,王林坐在上首,撸了撸袖子。 赵千坐在他身侧,抬手捻着山羊胡。 无分大小,不论强弱。 其他镖局的镖头们则是各自落座在下首左右的椅子上。 “王大哥,赵大哥,这次叫兄弟们来是有什么大事不成咱们兄弟好久都不曾聚的这么齐全过了。” “就是,难道是两位大哥想兄弟们了,想要聚起来见上一见” 随着老镖头那一代逐渐老去,如今临城镖局的当家人大半都是一些生面孔,王,赵两人又曲意拉拢,双方关系不差,自然能开的起玩笑。 王林挥了挥手,“想什么想,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想见你们,出门走几步就是了。” “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件大事。” 赵千放下捻着胡须的手,若有所思,“王大哥说的大事,莫非是这几日酒楼市井之中的那些传言” 王林点了点头,“赵老弟你是聪明人,我今日叫大家来就是为了此事。” 两人如今虽然同是镖局一行的支柱,可到底还是有些差别。王林能坐稳这个位置,靠的是敢打敢拼的血勇气。赵千靠的则是智力与财力。 他此言一处,其他镖局的镖头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王大哥何必把那些市井传言放在心上那些市井之中的无赖汉都是什么人当不得真的。” “就是,就是,那些无赖之人是个什么德行,咱们清楚,王大哥也清楚不是。” 王林摇了摇头,“我却觉的这次与以往有些不同。” 赵千点了点头,“看来不止我一人如此想,王大哥也是如此想。” 屋中安静下来,平常讨论事情,只要两人意见一致,就已经算的上是盖棺定论。 而他们两人定下来的事情,还从来不曾错过。 只是还是有人小声道:“赵大哥和王大哥说是,那自然那就是了。不过兄弟我觉的龙虎寨也没有故事里说的那么可怕,前些日子我还从指云峰下走了一次镖,当时周龙还是以礼相待的。” “俺也是,前些日子刚走过一次镖,那周龙的态度好的很,会不会是咱们有些小题大做了如今龙虎寨要对付振威镖局不过是因为与振威镖局有杀子之仇,与咱们又没关系。” 赵千打量了众人一眼,笑道:“如今的问题不在他龙虎寨如今如何做,而是在他将来会如何做。那两个故事你们也都听了。第一个故事不用我多说,这第二个故事不就是告诫咱们不要做那个作壁上观的短视之人嘛。” 堂下众人一阵沉默,这些人未必是真的不懂那两个故事的意思,所谓龙虎寨不会牵连他们也只是托词,不过是事关自家生死,所以还是心存侥幸罢了。 想着万一龙虎寨不会如此,那他们贸然和龙虎寨作对岂不是白白搭上了身家性命 更何况即便他们之中有的人想要搏上一搏,可万一身边这些同行无人应和,岂不是就变成了孤身独行 第四百一十九章人心不古 那样反倒是不如苟且起来,还能多活些时候。 赵千笑道:“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不过那个讲故事的人说的有理,龙虎寨和周龙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些日子我也想了不少,老镖头对咱们的恩情咱们不去讲,可大家到底是同行。 今日振威镖局有难咱们不出手,他日咱们各自也出了同样的事情,还能期望谁来出手。同行之间,本就该守望相助嘛。” 王林点头,“老赵说的有理。” 下首众人腹诽不已,当初老镖头前来请人赴宴,也是他们两人定下了不去的决断。如今不过才过了几日而已,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改了主意。 江湖人把面子看的比天大,如今赵千虽然说的有道理,可他们怎么拉的下脸去 赵千心细如发,自然猜到此时众人心中所想,他笑道:“老镖头那边不用担心,我和老王去谈。” 王林一愣,赵千会去他没什么意外,只是想不到赵千竟然要拉他同去。 振威镖局后院,刚刚将客人接入议事厅的赵欢走出屋门,长出了口气。 朝清秋坐在院中的树下,朝着他招了招手。 赵欢小跑过去,蹲在朝清秋身边。 “朝大哥,还真是被你说中了,他们果然上门了。看来咱们那两个故事还真的没有白讲。” 朝清秋一笑,把手拢在袖子里,“咱们那两个故事自然有些作用,那些人里有人拎不清轻重不假,可到底还是有聪明人的。难道没有咱们这两个故事,他们就真的想不清龙虎寨到底会如何” 赵欢一愣,“朝大哥的意思是” “他们自然能分的清,只不过如果没有这两个故事,如果他们提前说要帮助振威镖局只怕不能服众。” 赵欢苦笑一声,“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要耍这个心计。” “他们耍的心计还不止如此。”朝清秋站起身来,活动了活动手腕。 “如果我没猜错,他们等到现在才来,也是为了在接下来的谈判之中能取得一个好收获。” “谈判” “如今咱们放出这两个故事,在他们看来自然是咱们走投无路了,才能出此下策。如今龙虎寨和镖局之间势同水火,在他们看来自然是火中取栗的好机会,既然与龙虎寨一战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那自然是要提前谈好利益分配,万一过后赢了,就算是一场赌大赢大。” 赵欢无言以对,他虽不想承认,可也知道朝清秋说的是对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不忘各自谋算,确实让人心寒,只是若非如此,这么多年来又怎么会由着龙虎寨做大。 朝清秋笑了笑,“也不必难过,不止他们如此,都是如此。” 议事厅里,老镖头看着联袂而来的两人。 他把烟袋在桌子上磕了磕,笑道:“你们两个今日怎么来了,当日我设宴都不曾见到你们两个的影子,如今也算的上是读书人说的不请自来” 王林脸色变幻,这些年他位高权重,已经许久没有人敢这般嘲讽他了。 赵千倒是神色坦然,“老镖头莫要生气,我们这些人年纪太轻,一时片刻之间不曾想清楚其中的厉害,如今想明白了,这不是立刻就赶过来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振威镖局正在用人之时,老人也不好再说。 “你们这次来是为了助我振威镖局一臂之力” “这是自然,老镖头这些年帮过我们不少,没有老镖头哪里有我们的今日,再说一行之内,休戚相关,本就该互帮互助嘛。” 老人笑了笑,“只是如此,就没什么别的所求不如一起说出来,免的日后做起事情来再有什么旁的麻烦。” 赵千笑道:“老镖头快人快语,与老江湖谈起来就是爽利,毕竟这次和龙虎寨结怨的是振威镖局,我们出手也只能 第四百一十九章人心不古 算是仗义出手。兄弟们也都是拖家带口的,谁都不容易,如今要与龙虎寨锋刃相向,都是冒着不小的危险。”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要说到重要之处嘛,想要什么,说就是了,老头子这辈子也见过不少风浪了,也明白从来没有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的道理。” “老镖头仁义,这次咱们如果和龙虎寨动起手来,多半只能留下一个,这么多年下来,龙虎寨抢去的东西不少,到时候咱们是不是要分上一二” “直说就是了,你们想要多少” 老人神色平淡,方才赵千刚一开口时他就想到此人多半是盯上了龙虎寨上的东西。 赵千笑道:“我们要的不多,只要有个六七成也就够了。” 老镖头点了点头,“后生可畏啊,不错,不错。不过你的胃口倒是不小。” “和振威镖局即将面对的灭门之祸比起来,确实不算大了。” 老人深深的打量了他一眼,“有些意思,我信的过你” 赵千指了指一旁沉默不言的王林,“老镖头信不过我,还信不过王大哥不成” 王林在临城这些镖局里名声一直不差,此时王林才知道赵千要带着他来此处的目的。 老人笑了笑,“小小年纪,心思不少,王林兄弟,你日后可要小心些你这个兄弟。” 赵千一笑,“老镖头说笑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人心不古 第四百一十九章 人心不古 朝清秋想的不错,今日酒楼里所讲的两个故事果然很快就传到了其他镖局耳中。 如今他们虽不能亲自去酒楼市井之中打探消息,可做他们这行的,手下通风报信的耳目从来都不会少。 第一个故事他们自然能懂,这些人中也有不少能懂第二个故事的聪明人。 鸿运镖局的王镖头就是其中之一。 今日各个镖局的头目受王镖头之邀,早早的聚在了鸿运镖局。 鸿运镖局是临城之中仅次于振威镖局的第二大镖局。 镖局之中镖师众多,且其中大半都是正当盛年的年轻人。 镖局里的王镖头如今也才不过而立之年,就已撑起了这一份偌大的家业。 随着振威镖局的老镖头日渐年迈,临城的镖局大多以他和福耀镖局的赵千为首。 镖局里,王林坐在上首,撸了撸袖子。 赵千坐在他身侧,抬手捻着山羊胡。 无分大小,不论强弱。 其他镖局的镖头们则是各自落座在下首左右的椅子上。 “王大哥,赵大哥,这次叫兄弟们来是有什么大事不成咱们兄弟好久都不曾聚的这么齐全过了。” “就是,难道是两位大哥想兄弟们了,想要聚起来见上一见” 随着老镖头那一代逐渐老去,如今临城镖局的当家人大半都是一些生面孔,王,赵两人又曲意拉拢,双方关系不差,自然能开的起玩笑。 王林挥了挥手,“想什么想,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想见你们,出门走几步就是了。” “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件大事。” 赵千放下捻着胡须的手,若有所思,“王大哥说的大事,莫非是这几日酒楼市井之中的那些传言” 王林点了点头,“赵老弟你是聪明人,我今日叫大家来就是为了此事。” 两人如今虽然同是镖局一行的支柱,可到底还是有些差别。王林能坐稳这个位置,靠的是敢打敢拼的血勇气。赵千靠的则是智力与财力。 他此言一处,其他镖局的镖头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王大哥何必把那些市井传言放在心上那些市井之中的无赖汉都是什么人当不得真的。” “就是,就是,那些无赖之人是个什么德行,咱们清楚,王大哥也清楚不是。” 王林摇了摇头,“我却觉的这次与以往有些不同。” 赵千点了点头,“看来不止我一人如此想,王大哥也是如此想。” 屋中安静下来,平常讨论事情,只要两人意见一致,就已经算的上是盖棺定论。 而他们两人定下来的事情,还从来不曾错过。 只是还是有人小声道:“赵大哥和王大哥说是,那自然那就是了。不过兄弟我觉的龙虎寨也没有故事里说的那么可怕,前些日子我还从指云峰下走了一次镖,当时周龙还是以礼相待的。” “俺也是,前些日子刚走过一次镖,那周龙的态度好的很,会不会是咱们有些小题大做了如今龙虎寨要对付振威镖局不过是因为与振威镖局有杀子之仇,与咱们又没关系。” 赵千打量了众人一眼,笑道:“如今的问题不在他龙虎寨如今如何做,而是在他将来会如何做。那两个故事你们也都听了。第一个故事不用我多说,这第二个故事不就是告诫咱们不要做那个作壁上观的短视之人嘛。” 堂下众人一阵沉默,这些人未必是真的不懂那两个故事的意思,所谓龙虎寨不会牵连他们也只是托词,不过是事关自家生死,所以还是心存侥幸罢了。 想着万一龙虎寨不会如此,那他们贸然和龙虎寨作对岂不是白白搭上了身家性命 更何况即便他们之中有的人想要搏上一搏,可万一身边这些同行无人应和,岂不是就变成了孤身独行 第四百一十九章人心不古 那样反倒是不如苟且起来,还能多活些时候。 赵千笑道:“我知道你们的顾虑,不过那个讲故事的人说的有理,龙虎寨和周龙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些日子我也想了不少,老镖头对咱们的恩情咱们不去讲,可大家到底是同行。 今日振威镖局有难咱们不出手,他日咱们各自也出了同样的事情,还能期望谁来出手。同行之间,本就该守望相助嘛。” 王林点头,“老赵说的有理。” 下首众人腹诽不已,当初老镖头前来请人赴宴,也是他们两人定下了不去的决断。如今不过才过了几日而已,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改了主意。 江湖人把面子看的比天大,如今赵千虽然说的有道理,可他们怎么拉的下脸去 赵千心细如发,自然猜到此时众人心中所想,他笑道:“老镖头那边不用担心,我和老王去谈。” 王林一愣,赵千会去他没什么意外,只是想不到赵千竟然要拉他同去。 振威镖局后院,刚刚将客人接入议事厅的赵欢走出屋门,长出了口气。 朝清秋坐在院中的树下,朝着他招了招手。 赵欢小跑过去,蹲在朝清秋身边。 “朝大哥,还真是被你说中了,他们果然上门了。看来咱们那两个故事还真的没有白讲。” 朝清秋一笑,把手拢在袖子里,“咱们那两个故事自然有些作用,那些人里有人拎不清轻重不假,可到底还是有聪明人的。难道没有咱们这两个故事,他们就真的想不清龙虎寨到底会如何” 赵欢一愣,“朝大哥的意思是” “他们自然能分的清,只不过如果没有这两个故事,如果他们提前说要帮助振威镖局只怕不能服众。” 赵欢苦笑一声,“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要耍这个心计。” “他们耍的心计还不止如此。”朝清秋站起身来,活动了活动手腕。 “如果我没猜错,他们等到现在才来,也是为了在接下来的谈判之中能取得一个好收获。” “谈判” “如今咱们放出这两个故事,在他们看来自然是咱们走投无路了,才能出此下策。如今龙虎寨和镖局之间势同水火,在他们看来自然是火中取栗的好机会,既然与龙虎寨一战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那自然是要提前谈好利益分配,万一过后赢了,就算是一场赌大赢大。” 赵欢无言以对,他虽不想承认,可也知道朝清秋说的是对的。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还不忘各自谋算,确实让人心寒,只是若非如此,这么多年来又怎么会由着龙虎寨做大。 朝清秋笑了笑,“也不必难过,不止他们如此,都是如此。” 议事厅里,老镖头看着联袂而来的两人。 他把烟袋在桌子上磕了磕,笑道:“你们两个今日怎么来了,当日我设宴都不曾见到你们两个的影子,如今也算的上是读书人说的不请自来” 王林脸色变幻,这些年他位高权重,已经许久没有人敢这般嘲讽他了。 赵千倒是神色坦然,“老镖头莫要生气,我们这些人年纪太轻,一时片刻之间不曾想清楚其中的厉害,如今想明白了,这不是立刻就赶过来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振威镖局正在用人之时,老人也不好再说。 “你们这次来是为了助我振威镖局一臂之力” “这是自然,老镖头这些年帮过我们不少,没有老镖头哪里有我们的今日,再说一行之内,休戚相关,本就该互帮互助嘛。” 老人笑了笑,“只是如此,就没什么别的所求不如一起说出来,免的日后做起事情来再有什么旁的麻烦。” 赵千笑道:“老镖头快人快语,与老江湖谈起来就是爽利,毕竟这次和龙虎寨结怨的是振威镖局,我们出手也只能 第四百一十九章人心不古 算是仗义出手。兄弟们也都是拖家带口的,谁都不容易,如今要与龙虎寨锋刃相向,都是冒着不小的危险。”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要说到重要之处嘛,想要什么,说就是了,老头子这辈子也见过不少风浪了,也明白从来没有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的道理。” “老镖头仁义,这次咱们如果和龙虎寨动起手来,多半只能留下一个,这么多年下来,龙虎寨抢去的东西不少,到时候咱们是不是要分上一二” “直说就是了,你们想要多少” 老人神色平淡,方才赵千刚一开口时他就想到此人多半是盯上了龙虎寨上的东西。 赵千笑道:“我们要的不多,只要有个六七成也就够了。” 老镖头点了点头,“后生可畏啊,不错,不错。不过你的胃口倒是不小。” “和振威镖局即将面对的灭门之祸比起来,确实不算大了。” 老人深深的打量了他一眼,“有些意思,我信的过你” 赵千指了指一旁沉默不言的王林,“老镖头信不过我,还信不过王大哥不成” 王林在临城这些镖局里名声一直不差,此时王林才知道赵千要带着他来此处的目的。 老人笑了笑,“小小年纪,心思不少,王林兄弟,你日后可要小心些你这个兄弟。” 赵千一笑,“老镖头说笑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人心不古 第四百二十章 杀心起 太守府里,在赵千两人踏入振威镖局之时,王泰也已经早早的收到了消息。 这些日子他安排在振威镖局外的人比之前只多不少。 “没想到老镖头还是有些法子的嘛,竟然能将这一群乌合之众凝起来,看来我之前还是小看老镖头在这走镖这一行的威信了。” 王泰手中拿着一个刚刚从城西的市场上淘换来的砚台。 不是出自什么名家之手,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寻常的连普通书生都未必会用,可王泰拿在手中却舍不得放下,视若珍宝。 周三笑道:“在小人看来,未必是老镖头在这些人中有多大的威望。若是老镖头年轻时或许还行,可如今老镖头到底是老了,威望自然是还有的,只是绝到不了让这些人拿命相助的地步。 人无利不起早,说到底还是利益相关罢了。如果属下没猜错,他们多半是盯上了龙虎寨这些年搜刮来的财富。” 王泰把手中砚台放下,笑道:“你我倒是所见略同,不过如此也好,有他们顶在前面,能省下咱们不少事,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你说是不是” 周三笑道:“看来大人也盯上龙虎寨的东西了。” “我对龙虎寨里的金银财宝没兴趣,只有一样东西,我非要弄到手不可。” 周三点了点头,没有询问是何物。 王泰笑了笑,“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不该问的一句都不问的聪明人,有些人聪明外露,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聪明,这种人未必不能成大事,只是多半活不长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些人神华内敛,内秀而外愚,反倒是能在这乱世中成名而退,活个长寿,我看你就是这种人。” 周三抱拳拱手,“该小人知道的,小人即便不问,大人也会让小人知道,不该小人知道的,即便小人说的再多,想必大人也不会多说一句,平白惹的大人发怒,自然不值得。” 王泰笑道:“这也就是我为何喜欢与聪明人共事的缘由,话只说三分即可,不用白费口舌,也不必担心你会耽误了事情。” “大人谬赞了,小人并非聪明人,只是天生愚钝,所以才要比别人多想一些罢了。” “接下来该如何做,想必你心中也已经有了主意,不用我再多言了” 周三点了点头,“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回去盯着振威镖局,一旦稍有异动,立刻来向大人禀告。” 王泰挥了挥手,“说的不错,既然知道好好去做就是了,只要安安稳稳的跟着我,你脚下那条青云路稳的很。” “谢大人栽培。”周三弯腰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王泰重新把桌上的砚台拿在手中,手指从砚台上一寸一寸的缓缓抚过。 做官做到他这个地步,什么砚台没见过,只是哪怕再名贵的砚台,也很难让他动心了。 他之所以如此喜欢这个砚台,是因为这个砚台实在太像他少年时读书时用的那个砚台。 那时他没钱,读书时也苦的很,每到冬日笔墨成冰,总要用大半个时辰才能呵气化开。 少年寒苦时,哪里想的到会有今日。 就像身处在陋巷之中,吃了上顿还不知下顿在何处的贫苦少年,哪里想的到日后会有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的今日 只不过有所得便要有所失,值不值得,他心中自有思量就是了。 那时日子过的苦,长久租不得一处,不时还要搬家到别处,一年一年,才有今日。 只是后来他富贵了,那方砚台却丢在了一场大火里。 这么多年的官场历练,他觉的自家也算的上是一个冷到骨子里的人,只是昨日在街上闲逛时他还是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砚台,几次想要强忍着离开,却又是几次转身回顾。 王泰轻笑一声,将手中砚台高高举起,下一刻就 第四百二十章杀心起 要将它抛到地上。 只是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舍不得。 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身后一处常年幽闭的柜子,柜子里没什么新奇物件,大多都是他当年从那场大火里救出来的老物件,不值什么钱。 他把砚台放入其中,柜中黑暗,本就漆黑的砚台更是立刻在其中隐去了身形。 随着他把柜子锁紧,这方砚台和柜中之物彻底不见天日。 王泰自嘲一笑,“凉薄如你,原来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啊。” 柜中幽幽,屋外夜幕垂降,只有屋中一盏油灯,彻夜至天明。 城里有城里的消息,山上自然也有山上的消息。 龙虎寨里,周龙也终于将附近山头的首领聚在了一起。 只是龙虎寨的议事厅里,远没有振威镖局的议事厅中那般安稳。 各个山寨的寨主此时都是两股战战,不敢落座,只因在大厅中央扔着七八个头颅。 这当中自然有不少他们熟悉的面孔,甚至还有些是前些日子刚刚见过面的故人,不想没过多少时日,竟然已是阴阳两隔。 周龙坐在高座上,悠闲的喝了口茶水。 周虎从门外而入,一身鲜血,手中还拎着一个人头。 他把人头扔到大殿中央,反身站到周龙身后。 周龙笑道:“诸位且坐,不必害怕,这些人都是不听劝告,偏偏又负隅顽抗,这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诸位与他们不同,都是聪明人,都做了一个对的选择,不然也不会成为周某的坐上宾。” 堂下众人不敢言语,生怕哪句话触怒了周龙就会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片刻之后,见无人开口,周龙再次开口,“诸位为何不言语,难道是以为周某做的不对不成” 他把手中茶杯放下,笑道:“有不满说出来就是了,周某还是能听进些不同的言语的。” 有人立刻附和道:“周寨主做的对,是这些人不识抬举,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对对,都是他们不识时务,若是早早的投降下来,也不至于落得个如此下场。” 堂下寨主们各自开口,自然是极尽奉承之能事。 至于他们口中“不识时务”的人既然如今已经死了,那当初就算有些交情,如今也不曾有了。 周龙笑道:“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是要你们的人马,又不想要你们的性命,何必白白搭上性命呢你们现在就回去收拾好了人马物资,速速到我这里来报道,两日为期,若是晚了。” 他指了指正中央还带着血色的头颅。 “想必不用我多说了,” “是,是,一定按时来。” 众人飞奔着逃离而去,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 在此事之前,他们还觉的周龙虽然谋略不差,可杀心不大,谁能想到他这个独子一死,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一个样貌。 那些扔在大堂中央的头颅也只不过是不肯来赴会罢了,他直接就让周虎攻破了这些人的山寨。原来不是周龙杀心不重,只是之前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眼中。 眼看众人离去,周虎呸了一声,“大哥,就靠着这些家伙能成什么大事我看你真是白费心思把他们拉拢到一起了,这种土鸡瓦狗,俺一个人就能把他们杀的七零八落。” 周龙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人虽然不堪用,可也要分用在何处。到时候和振威镖局动起手来,难免会有伤亡。寨子里的兄弟都是自己人,伤了死了的,咱们兄弟岂能不心疼到时候自然是要这些人冲锋在前。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 “再说咱们这些日子在山上如此大张旗鼓的准备,你真的以为老镖头那边就不会做半点准备临城之中的镖局还是不少的,要是被老镖头拧成一股力量,也不容小窥。 第四百二十章杀心起 ” 周虎不以为然,反驳道:“哪里就那么容易聚起来了。城里不比咱们城外,在城外咱们有不服之人,打杀就是了。可在城里,刀剑就不好用了,那些人一个个的比猴都精。反正要是俺肯定斗不过那些人。” 周龙一笑,“我猜他们会有法子的,永远不要想看这世上的聪明人。他们远比你想的要更厉害,这个世上,大部分人最看中的到底还是利益而已,一件事情值不值得做,只是看利益够不够他们铤而走险罢了。” “咱们盯着人家,人家未必没有盯上咱们,咱们把人家看做羔羊,人家也未必把咱们看做虎狼。不然又如何会有岸儿的事” 说到此处,周龙双手紧握,手上青筋暴起,“老二,你以为我要对付的真的是振威镖局自然不是,我这次真正要作的,是引出藏在幕后之人,我倒是想看看谁在拿咱们兄弟做筏。” 周虎试探道:“大哥的意思是” “如今其他山寨已定,放出消息,让兄弟把进出西南的道路都阻住,不许外来之人进入,若是有想要强行进来之人,可先晓之以理,若是不听,杀了就是了。” “他们不出来,我就逼他们出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忍多久。” 第四百二十章杀心起 第四百二十章 杀心起 太守府里,在赵千两人踏入振威镖局之时,王泰也已经早早的收到了消息。 这些日子他安排在振威镖局外的人比之前只多不少。 “没想到老镖头还是有些法子的嘛,竟然能将这一群乌合之众凝起来,看来我之前还是小看老镖头在这走镖这一行的威信了。” 王泰手中拿着一个刚刚从城西的市场上淘换来的砚台。 不是出自什么名家之手,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寻常的连普通书生都未必会用,可王泰拿在手中却舍不得放下,视若珍宝。 周三笑道:“在小人看来,未必是老镖头在这些人中有多大的威望。若是老镖头年轻时或许还行,可如今老镖头到底是老了,威望自然是还有的,只是绝到不了让这些人拿命相助的地步。 人无利不起早,说到底还是利益相关罢了。如果属下没猜错,他们多半是盯上了龙虎寨这些年搜刮来的财富。” 王泰把手中砚台放下,笑道:“你我倒是所见略同,不过如此也好,有他们顶在前面,能省下咱们不少事,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吗你说是不是” 周三笑道:“看来大人也盯上龙虎寨的东西了。” “我对龙虎寨里的金银财宝没兴趣,只有一样东西,我非要弄到手不可。” 周三点了点头,没有询问是何物。 王泰笑了笑,“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不该问的一句都不问的聪明人,有些人聪明外露,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聪明,这种人未必不能成大事,只是多半活不长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有些人神华内敛,内秀而外愚,反倒是能在这乱世中成名而退,活个长寿,我看你就是这种人。” 周三抱拳拱手,“该小人知道的,小人即便不问,大人也会让小人知道,不该小人知道的,即便小人说的再多,想必大人也不会多说一句,平白惹的大人发怒,自然不值得。” 王泰笑道:“这也就是我为何喜欢与聪明人共事的缘由,话只说三分即可,不用白费口舌,也不必担心你会耽误了事情。” “大人谬赞了,小人并非聪明人,只是天生愚钝,所以才要比别人多想一些罢了。” “接下来该如何做,想必你心中也已经有了主意,不用我再多言了” 周三点了点头,“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回去盯着振威镖局,一旦稍有异动,立刻来向大人禀告。” 王泰挥了挥手,“说的不错,既然知道好好去做就是了,只要安安稳稳的跟着我,你脚下那条青云路稳的很。” “谢大人栽培。”周三弯腰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王泰重新把桌上的砚台拿在手中,手指从砚台上一寸一寸的缓缓抚过。 做官做到他这个地步,什么砚台没见过,只是哪怕再名贵的砚台,也很难让他动心了。 他之所以如此喜欢这个砚台,是因为这个砚台实在太像他少年时读书时用的那个砚台。 那时他没钱,读书时也苦的很,每到冬日笔墨成冰,总要用大半个时辰才能呵气化开。 少年寒苦时,哪里想的到会有今日。 就像身处在陋巷之中,吃了上顿还不知下顿在何处的贫苦少年,哪里想的到日后会有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的今日 只不过有所得便要有所失,值不值得,他心中自有思量就是了。 那时日子过的苦,长久租不得一处,不时还要搬家到别处,一年一年,才有今日。 只是后来他富贵了,那方砚台却丢在了一场大火里。 这么多年的官场历练,他觉的自家也算的上是一个冷到骨子里的人,只是昨日在街上闲逛时他还是一眼就相中了这个砚台,几次想要强忍着离开,却又是几次转身回顾。 王泰轻笑一声,将手中砚台高高举起,下一刻就 第四百二十章杀心起 要将它抛到地上。 只是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舍不得。 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身后一处常年幽闭的柜子,柜子里没什么新奇物件,大多都是他当年从那场大火里救出来的老物件,不值什么钱。 他把砚台放入其中,柜中黑暗,本就漆黑的砚台更是立刻在其中隐去了身形。 随着他把柜子锁紧,这方砚台和柜中之物彻底不见天日。 王泰自嘲一笑,“凉薄如你,原来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啊。” 柜中幽幽,屋外夜幕垂降,只有屋中一盏油灯,彻夜至天明。 城里有城里的消息,山上自然也有山上的消息。 龙虎寨里,周龙也终于将附近山头的首领聚在了一起。 只是龙虎寨的议事厅里,远没有振威镖局的议事厅中那般安稳。 各个山寨的寨主此时都是两股战战,不敢落座,只因在大厅中央扔着七八个头颅。 这当中自然有不少他们熟悉的面孔,甚至还有些是前些日子刚刚见过面的故人,不想没过多少时日,竟然已是阴阳两隔。 周龙坐在高座上,悠闲的喝了口茶水。 周虎从门外而入,一身鲜血,手中还拎着一个人头。 他把人头扔到大殿中央,反身站到周龙身后。 周龙笑道:“诸位且坐,不必害怕,这些人都是不听劝告,偏偏又负隅顽抗,这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诸位与他们不同,都是聪明人,都做了一个对的选择,不然也不会成为周某的坐上宾。” 堂下众人不敢言语,生怕哪句话触怒了周龙就会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片刻之后,见无人开口,周龙再次开口,“诸位为何不言语,难道是以为周某做的不对不成” 他把手中茶杯放下,笑道:“有不满说出来就是了,周某还是能听进些不同的言语的。” 有人立刻附和道:“周寨主做的对,是这些人不识抬举,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对对,都是他们不识时务,若是早早的投降下来,也不至于落得个如此下场。” 堂下寨主们各自开口,自然是极尽奉承之能事。 至于他们口中“不识时务”的人既然如今已经死了,那当初就算有些交情,如今也不曾有了。 周龙笑道:“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是要你们的人马,又不想要你们的性命,何必白白搭上性命呢你们现在就回去收拾好了人马物资,速速到我这里来报道,两日为期,若是晚了。” 他指了指正中央还带着血色的头颅。 “想必不用我多说了,” “是,是,一定按时来。” 众人飞奔着逃离而去,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 在此事之前,他们还觉的周龙虽然谋略不差,可杀心不大,谁能想到他这个独子一死,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一个样貌。 那些扔在大堂中央的头颅也只不过是不肯来赴会罢了,他直接就让周虎攻破了这些人的山寨。原来不是周龙杀心不重,只是之前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眼中。 眼看众人离去,周虎呸了一声,“大哥,就靠着这些家伙能成什么大事我看你真是白费心思把他们拉拢到一起了,这种土鸡瓦狗,俺一个人就能把他们杀的七零八落。” 周龙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人虽然不堪用,可也要分用在何处。到时候和振威镖局动起手来,难免会有伤亡。寨子里的兄弟都是自己人,伤了死了的,咱们兄弟岂能不心疼到时候自然是要这些人冲锋在前。这些人死了,也就死了。” “再说咱们这些日子在山上如此大张旗鼓的准备,你真的以为老镖头那边就不会做半点准备临城之中的镖局还是不少的,要是被老镖头拧成一股力量,也不容小窥。 第四百二十章杀心起 ” 周虎不以为然,反驳道:“哪里就那么容易聚起来了。城里不比咱们城外,在城外咱们有不服之人,打杀就是了。可在城里,刀剑就不好用了,那些人一个个的比猴都精。反正要是俺肯定斗不过那些人。” 周龙一笑,“我猜他们会有法子的,永远不要想看这世上的聪明人。他们远比你想的要更厉害,这个世上,大部分人最看中的到底还是利益而已,一件事情值不值得做,只是看利益够不够他们铤而走险罢了。” “咱们盯着人家,人家未必没有盯上咱们,咱们把人家看做羔羊,人家也未必把咱们看做虎狼。不然又如何会有岸儿的事” 说到此处,周龙双手紧握,手上青筋暴起,“老二,你以为我要对付的真的是振威镖局自然不是,我这次真正要作的,是引出藏在幕后之人,我倒是想看看谁在拿咱们兄弟做筏。” 周虎试探道:“大哥的意思是” “如今其他山寨已定,放出消息,让兄弟把进出西南的道路都阻住,不许外来之人进入,若是有想要强行进来之人,可先晓之以理,若是不听,杀了就是了。” “他们不出来,我就逼他们出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忍多久。” 第四百二十章杀心起 第四百二十一章 见死不救 临城地势险要,是从东南入西南的咽喉之地,指云峰更是入临城的必经之路。 乡间的百姓一直有言,欲入西南,先过指云。 西南多险地,而西南之地唯一的平原就在临城之后。 临城之如西南,恰如镇江之于江南。 指云峰上的山寨林立,如今各寨接了周龙封路的命令,都开始严防死守起来。 他们已经见识到了周龙的狠辣,万一稍不如他意,只怕头上这颗头颅未必还保的住。 为了身家性命着想,他们即便只有十成的力气也要用出十二成的力气。 龙虎寨的大院里,此时已经站满了人。 周龙看着院中那些被寨主们五花大绑送来的“货物”一样的人。 这些人都是这些日子从指云峰下路过的行人,大半都是路过的客商。既然周龙下了命令不让这些人通过,那他们也总要有个去处。那些贼人一商量,就把人送到了山上。 周虎在一旁看不过眼,怒道:“这些家伙还敢耍心机,大哥,给俺些人马,让俺直接下山灭了他们,俺把他们的手下都给你留着。” 周龙笑道:“没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规则之内,总要让人家钻些空子,既然当初咱们没有和他们约定该如何处置这些人,那他们无论如何处置都算不上错。” 周虎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他虽然心中气愤,可也知道自家这个兄长的性子,只要他定下来的事情,不论是谁也动摇不得。 “那这些人咱们该如何处置总不能都留在寨子里这些人人数也不少,每日里就要消耗掉不少口粮。可要把他们都杀了,只怕有辱大哥的名声。” “自然不能都杀了,原本我还有一事不曾想到,他们被送来的正是时候。” 周龙又打量了一眼院中那些“囚徒”们,见他们满目惊恐,说不出的徨急。 “如今咱们虽然封锁了进入临城的道路,可这个消息传到临城还要些时候,实在太慢了点,倒不如让他们进城去给咱们送信。” “要他们去送信是不是有些便宜他们了” “便宜他们怎么会呢”周龙笑眯着眼。 “咱们自然不能把他们都放走,你们可知道前朝曾有十一抽杀之法” 在他身后一直没有言语的宋先神色一变,周虎则是一愣,显然还不曾明白何为十一抽杀。 “宋军师想必知道。” 宋先点了点头,“将院中之人分为十人一组,随机抽取一人而杀之。” “不错,这就是十一抽杀法,不过在我看来还是太宽容了些,不彻底踩碎这些人的胆魄,如何能让他们帮我更好的传消息” “人与人间之间,并非身边的人越勇敢,你就也会越勇敢,可只要身边的人懦弱,你便定然会懦弱。” “有时候要挫败敌人,未必要用刀枪。” 周虎似懂非懂,宋先却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寨主真是好算计。” 周龙笑了笑,“算不得什么,之前岸儿还在的时候,我一直不敢恣意,想着人活一世,总要为后代留些功德的,只是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难得来这世上一遭,自然要快意。” 周虎站在原地没动,他知道,要是真的按照周龙的法子去做,不论是龙虎寨的名声也好,还是周龙的名声也好,都要坏下去了。 周龙见他一动不动,伸手推了他一把,“怎么如今连大哥的话都不听了” 周虎迟疑片刻,终归还是走了下去。 “宋军师会不会觉的我心狠了些” 宋先摇了摇头,“心不狠如何做大事,帮主之前心中还有迟疑,如今再也无半点弱点了。” 周龙席地而坐,听着从院中隐隐传来的惨叫声。 不是痛彻心 第四百二十一章见死不救 扉,不是凄惨到极致觉发不出这般叫声。 周龙仰了仰头,“可用岸儿一命换来的全无缺漏,我反倒是不希望有了。” …… 临城之中今日出了件大事,如今市井酒楼之中都在议论此事。 原来今日一大早就有几十个一身浴血,身后还都背着大包裹的人在城门处叫门。 当时看管城门的差役被吓了一跳,不过好在这些人中有几个是常在东南和西南来往的客商,和他们也算熟识,这才没有被他们直接用乱箭射杀在城下。 而如今酒楼市井里流传的就是此事。 每次出了大事,酒楼里的生意总是要比往常好上一些,这次也是如此。 如今酒楼里已经坐满了早早来占座位的酒客,要知道每次出了大事,酒楼里说书的先生总是要说上一段,不论真假,酒客们都爱听。 有酒客道:“听说了没有今早跑回来的那些人都是被周龙刻意放回来的。” “自然听说了,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 后开口的酒客压低声音,“你们知不知道他们背回来的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其他酒客被他勾起兴致,“什么东西按理说他们被龙虎寨打劫之后不应该能剩下东西才对,你快说说,他们背回来的是什么”其他酒客催促道。 那人不急不紧,先是缓缓举起桌上的酒杯,喝了口酒水。 “告诉你们,那背囊之中不是别物,正是与他们同行而来的其他同伴的人头。” 众人哗然惊呼,显然没想到那当中会是人头。 “你们以为这就完了知不知道龙虎寨为何要放他们回来” 酒客们再次摇头。 “听说是周龙要他们带个话回来,说是如今龙虎寨已经截断了道路,要想让他们放开道路,简单的很,只要让老镖头带着振威镖局出城。其他人,他一概不管。” 酒客们沉默下来,原本他们只想看个热闹,不想如今这热闹竟然牵扯到了自家身上。 此人这番话一出,酒客们立刻就散了大半,忙着回家收拾细软也好,忙着回家商量对策逃离此地也好,总知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 这个透露消息的酒客则是把酒壶离的酒水喝光,这才缓缓起身,朝着楼外走去。 一大笔银子到手喽。 周文和朝清秋并排而立,站在二楼朝下看去。 周文笑道:“就这么让他走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 朝清秋迈前一步,拦在他身前,摇了摇头,“即便没有他,事情早晚也是瞒不住的,早晚而已,没必要害了他一条性命。” 周文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难道你想不到,咱们不杀他,龙虎寨也会有人出手杀他,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朝清秋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我自然想到了,只不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他既然做了龙虎寨的内应,那就要做好被人杀死的觉悟。咱们跟着他,还能找到龙虎寨在城中的内应。不过看来那些人只怕都不是什么聪明人,不然也不会想出这个昏点子,也不会找到这个人。” 周文笑道:“你这也算是就事论事了。就是不知你这算是做善事还是恶事。” 朝清秋也是笑道:“善恶有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如果是当年他大概会出手,不会看着这个人丢掉性命,只是如今死便死了,哪里有什么罪不至死。 这个世道,谁也顾不得谁的。 …… 酒楼外,男女接踵,来来往往。 几个半遮着面的汉子早就等在楼外,抛给出门的酒客一个沉颠颠的钱袋后,很快就消失在人潮里。 汉子七拐八拐,穿过一条条巷子,路过一旁的摊子时还掏出了几个铜钱,买了几个糖葫芦,自家丫头 第四百二十一章见死不救 这几日吵着要吃糖葫芦,他这个当爹的这些日子又忙,如今好不容易将心中的大事告一段落,自然是要好好补偿补偿她。至于自家娘子,过些日子也该带她去买些新衣服了,她那些衣服实在是太旧了点。 仔细想想,他这辈子当儿子也好,当丈夫也好,当父亲也好,总是做的不好。难怪自家娘子总是吵着要回娘家,不过他心里也知道娘子只是嘴上说说,可真要让她回去,她也是舍不得的。 汉子想着想着,转到另外一条街上,相比之前那条街,这条街上人要少上不少,此时更是空无一人。 忽然从他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然转头,一个汉子正手持长刀朝他冲了过来。 酒客愣了愣,一眼就认出此人是当时给他钱财的几人之一。 那人来的极快,眼看着他就要被长刀临身,酒客倒不是想到自家要死了,而是想到如果他死了,自家妻女该如何生活。 长刀迎面劈下,他却没有感到痛楚。 他睁开眼,原来有个青衫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前,伸手握住了刀锋。 朝清秋转头笑道:“还不走” 酒客回过神来,赶忙道:“多谢。” 说完之后,他连滚带爬的朝着远处跑去。 朝清秋手上微微用力,两指之间的长刀断为两节,下一刻,手中刀锋从持刀的汉子喉头抹过。 周文出现在巷口,袖子上带着些血迹,他笑道:“看来朝先生还是做不到见死不救啊。” 第四百二十一章见死不救 第四百二十一章 见死不救 临城地势险要,是从东南入西南的咽喉之地,指云峰更是入临城的必经之路。 乡间的百姓一直有言,欲入西南,先过指云。 西南多险地,而西南之地唯一的平原就在临城之后。 临城之如西南,恰如镇江之于江南。 指云峰上的山寨林立,如今各寨接了周龙封路的命令,都开始严防死守起来。 他们已经见识到了周龙的狠辣,万一稍不如他意,只怕头上这颗头颅未必还保的住。 为了身家性命着想,他们即便只有十成的力气也要用出十二成的力气。 龙虎寨的大院里,此时已经站满了人。 周龙看着院中那些被寨主们五花大绑送来的“货物”一样的人。 这些人都是这些日子从指云峰下路过的行人,大半都是路过的客商。既然周龙下了命令不让这些人通过,那他们也总要有个去处。那些贼人一商量,就把人送到了山上。 周虎在一旁看不过眼,怒道:“这些家伙还敢耍心机,大哥,给俺些人马,让俺直接下山灭了他们,俺把他们的手下都给你留着。” 周龙笑道:“没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规则之内,总要让人家钻些空子,既然当初咱们没有和他们约定该如何处置这些人,那他们无论如何处置都算不上错。” 周虎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他虽然心中气愤,可也知道自家这个兄长的性子,只要他定下来的事情,不论是谁也动摇不得。 “那这些人咱们该如何处置总不能都留在寨子里这些人人数也不少,每日里就要消耗掉不少口粮。可要把他们都杀了,只怕有辱大哥的名声。” “自然不能都杀了,原本我还有一事不曾想到,他们被送来的正是时候。” 周龙又打量了一眼院中那些“囚徒”们,见他们满目惊恐,说不出的徨急。 “如今咱们虽然封锁了进入临城的道路,可这个消息传到临城还要些时候,实在太慢了点,倒不如让他们进城去给咱们送信。” “要他们去送信是不是有些便宜他们了” “便宜他们怎么会呢”周龙笑眯着眼。 “咱们自然不能把他们都放走,你们可知道前朝曾有十一抽杀之法” 在他身后一直没有言语的宋先神色一变,周虎则是一愣,显然还不曾明白何为十一抽杀。 “宋军师想必知道。” 宋先点了点头,“将院中之人分为十人一组,随机抽取一人而杀之。” “不错,这就是十一抽杀法,不过在我看来还是太宽容了些,不彻底踩碎这些人的胆魄,如何能让他们帮我更好的传消息” “人与人间之间,并非身边的人越勇敢,你就也会越勇敢,可只要身边的人懦弱,你便定然会懦弱。” “有时候要挫败敌人,未必要用刀枪。” 周虎似懂非懂,宋先却是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寨主真是好算计。” 周龙笑了笑,“算不得什么,之前岸儿还在的时候,我一直不敢恣意,想着人活一世,总要为后代留些功德的,只是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难得来这世上一遭,自然要快意。” 周虎站在原地没动,他知道,要是真的按照周龙的法子去做,不论是龙虎寨的名声也好,还是周龙的名声也好,都要坏下去了。 周龙见他一动不动,伸手推了他一把,“怎么如今连大哥的话都不听了” 周虎迟疑片刻,终归还是走了下去。 “宋军师会不会觉的我心狠了些” 宋先摇了摇头,“心不狠如何做大事,帮主之前心中还有迟疑,如今再也无半点弱点了。” 周龙席地而坐,听着从院中隐隐传来的惨叫声。 不是痛彻心 第四百二十一章见死不救 扉,不是凄惨到极致觉发不出这般叫声。 周龙仰了仰头,“可用岸儿一命换来的全无缺漏,我反倒是不希望有了。” …… 临城之中今日出了件大事,如今市井酒楼之中都在议论此事。 原来今日一大早就有几十个一身浴血,身后还都背着大包裹的人在城门处叫门。 当时看管城门的差役被吓了一跳,不过好在这些人中有几个是常在东南和西南来往的客商,和他们也算熟识,这才没有被他们直接用乱箭射杀在城下。 而如今酒楼市井里流传的就是此事。 每次出了大事,酒楼里的生意总是要比往常好上一些,这次也是如此。 如今酒楼里已经坐满了早早来占座位的酒客,要知道每次出了大事,酒楼里说书的先生总是要说上一段,不论真假,酒客们都爱听。 有酒客道:“听说了没有今早跑回来的那些人都是被周龙刻意放回来的。” “自然听说了,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 后开口的酒客压低声音,“你们知不知道他们背回来的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其他酒客被他勾起兴致,“什么东西按理说他们被龙虎寨打劫之后不应该能剩下东西才对,你快说说,他们背回来的是什么”其他酒客催促道。 那人不急不紧,先是缓缓举起桌上的酒杯,喝了口酒水。 “告诉你们,那背囊之中不是别物,正是与他们同行而来的其他同伴的人头。” 众人哗然惊呼,显然没想到那当中会是人头。 “你们以为这就完了知不知道龙虎寨为何要放他们回来” 酒客们再次摇头。 “听说是周龙要他们带个话回来,说是如今龙虎寨已经截断了道路,要想让他们放开道路,简单的很,只要让老镖头带着振威镖局出城。其他人,他一概不管。” 酒客们沉默下来,原本他们只想看个热闹,不想如今这热闹竟然牵扯到了自家身上。 此人这番话一出,酒客们立刻就散了大半,忙着回家收拾细软也好,忙着回家商量对策逃离此地也好,总知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 这个透露消息的酒客则是把酒壶离的酒水喝光,这才缓缓起身,朝着楼外走去。 一大笔银子到手喽。 周文和朝清秋并排而立,站在二楼朝下看去。 周文笑道:“就这么让他走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 朝清秋迈前一步,拦在他身前,摇了摇头,“即便没有他,事情早晚也是瞒不住的,早晚而已,没必要害了他一条性命。” 周文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难道你想不到,咱们不杀他,龙虎寨也会有人出手杀他,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朝清秋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我自然想到了,只不过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他既然做了龙虎寨的内应,那就要做好被人杀死的觉悟。咱们跟着他,还能找到龙虎寨在城中的内应。不过看来那些人只怕都不是什么聪明人,不然也不会想出这个昏点子,也不会找到这个人。” 周文笑道:“你这也算是就事论事了。就是不知你这算是做善事还是恶事。” 朝清秋也是笑道:“善恶有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如果是当年他大概会出手,不会看着这个人丢掉性命,只是如今死便死了,哪里有什么罪不至死。 这个世道,谁也顾不得谁的。 …… 酒楼外,男女接踵,来来往往。 几个半遮着面的汉子早就等在楼外,抛给出门的酒客一个沉颠颠的钱袋后,很快就消失在人潮里。 汉子七拐八拐,穿过一条条巷子,路过一旁的摊子时还掏出了几个铜钱,买了几个糖葫芦,自家丫头 第四百二十一章见死不救 这几日吵着要吃糖葫芦,他这个当爹的这些日子又忙,如今好不容易将心中的大事告一段落,自然是要好好补偿补偿她。至于自家娘子,过些日子也该带她去买些新衣服了,她那些衣服实在是太旧了点。 仔细想想,他这辈子当儿子也好,当丈夫也好,当父亲也好,总是做的不好。难怪自家娘子总是吵着要回娘家,不过他心里也知道娘子只是嘴上说说,可真要让她回去,她也是舍不得的。 汉子想着想着,转到另外一条街上,相比之前那条街,这条街上人要少上不少,此时更是空无一人。 忽然从他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然转头,一个汉子正手持长刀朝他冲了过来。 酒客愣了愣,一眼就认出此人是当时给他钱财的几人之一。 那人来的极快,眼看着他就要被长刀临身,酒客倒不是想到自家要死了,而是想到如果他死了,自家妻女该如何生活。 长刀迎面劈下,他却没有感到痛楚。 他睁开眼,原来有个青衫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前,伸手握住了刀锋。 朝清秋转头笑道:“还不走” 酒客回过神来,赶忙道:“多谢。” 说完之后,他连滚带爬的朝着远处跑去。 朝清秋手上微微用力,两指之间的长刀断为两节,下一刻,手中刀锋从持刀的汉子喉头抹过。 周文出现在巷口,袖子上带着些血迹,他笑道:“看来朝先生还是做不到见死不救啊。” 第四百二十一章见死不救 第四百二十二章 人心消磨 市井间本就是消息流散最快之处,即便是与市井间之人不相关的事情也能传的飞快,更何况是事关他们性命的大事 不过一日而已,那个酒客在酒楼里散播的消息便在城中流传了开来。若是谣言,辟谣即可,可偏偏这次之事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当日那些侥幸未死,被放回来的行人身后背囊里的,确实是那些死在山上的同行之人的人头。 至于他们所说的那些言辞,也确实和酒楼里那些人所传的不差半分。 临城太守府里,王泰揉着额头,当日那些人一入城他就已经让人严密看管了起来,就是怕消息泄露出去会引起城中的百姓惊慌。不想还是泄露出去了,他当时虽然不在酒楼,可也知道这多半是周龙的手笔。 虽然他也早知道这些事情捂不住,只是没想到事情泄露的如此之快,如今他还没有想出应对之策。 周三站在他下首,开口道:“大人可是在为那些进城之人带回来的消息泄露的事情发愁” 王泰点了点头,“不错,这次确是被龙虎寨打了个措手不及。看来我到底还是小看周龙了,能在城外撑起一个龙虎寨,他确事实不是简单的人物。” 周三笑道:“这些事情瞒不住的,早晚而已。如今突然提前爆发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话是如此说,只是终归要想个法子应对,再说周龙的心思绝不会仅仅如此,他此举看似是在针对振威镖局,可其中未必没有其他的打算。” 周三沉默片刻,“他大概是在赌人性之善恶。也不能算赌,大概他已经算是胜券在握了。” 王泰嘿然而笑,“他确实已经赌赢了。旁人不知,你我这种人还能不知人性如何,哪里需要去赌拔一毛而有利天下,圣人也不为。” 周三再次沉默下来,有些人未必是坏人,可一旦事关己身,好人大半也要变成坏人。 “大人觉的他的目的是在咱们还是在振威镖局” 王泰一笑,“想来他是想见见咱们的身后之人罢了。这一策可以说是一石二鸟,寻常百姓从来是能活着就好,所谓的大义在他们心中从来算不得什么,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顶着,只要有口饭吃,其他的大概都是无所谓的事情。龙虎寨这一计不但打击了城中的士气,让城中的百姓散了胆魄,更是逼着咱们做出选择。” 周三点了点头,“那大人以为咱们应当如何” 王泰起身,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 “既然他想要咱们做个选择,那咱们做个选择就是了。” “大人的意思是” 王泰笑道:“别忘了,本大人可是城中百姓交口称赞的好官。既然如今城外有乱民挡道,本官怎么能视而不见明日你就让赵捕头带些人手,出城去转上一圈,也不必和城外那些贼人交手,只要回来时弄的狼狈一些就是了。回来之后若是有百姓问起,就说是出城剿贼去了,可惜战败了。” 周三稍一思量,明白了王泰的谋划。 派人假装出城作战,然后再假装败退回来,用这些来证明他这个太守大人还是挂念百姓的安危的,不是毫不作为。只不过打不过嘛,就是打不过,不打是一回事,可打败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周三笑道:“大人这般做,可是把振威镖局放在了火上烤啊。” 王泰也是一笑,“那也没法子,我这个太守名为太守,可底细如何,这些日子你多少也该知道了些。比人手,我这个朝廷命官,未必比的过周龙。” 周三点了点头。 王泰名为太守,其实真正能管控的也只此一城而已。当初驻扎在西南的秦人还不曾被调去北方时还好,如今秦人调走,这西南之地他孤立无援,那些之前投降的城池自然不安分起来,如今别说守望相助,只要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经算的上是难得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人心消磨 好事。 王泰笑道:“只是这次就要苦了振威镖局喽,前几日刚搭起来的台子,还不曾擂鼓唱戏,只怕马上就又要散了。” 周三点了点头,镖局联合起来本就是因利而合,如今碰到难处,只怕会立刻就分崩离析,即便是亲朋好友也不愿在覆巢之下,更何况本就是因利而合 “只是如此一来,只怕就刚好中了周龙的下怀。” 王泰不知想到何事,笑道:“中了他的下怀,倒也未必,事情如今还未定,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啊。”jjbr> 周三如今已经有些清楚他的性子,此人虽然看似深沉多智,可一旦遇到真正大事,很容易就会慌了手脚,所以如今他如此有恃无恐,多半是其中还有其他谋划,只不过他如今既然不说,周三也不好多问。 王泰笑道:“你该庆幸早早的投到了我这边,不然如今只怕就要和老镖头一样,困在镖局里发愁了。” 周三笑着点了点头,“小人的运道一向不差。” “不是不差,是极好了。” 振威镖局前,大门紧闭。 自打酒楼中的消息传出之后,附近的邻居看镖局之中的众人已经换了另外一副样子。 当初振威镖局最风光之时在临城之中名列第一,周围的邻居也跟着与有荣焉,走亲访友都要被城中的亲戚高看一眼,那时他们和镖局中的关系自然也好,镖局里又是武夫多些,每日吃饱了无事便在街边乱转,出门在外,喜欢管些欺男霸女的闲事。 加上振威镖局的威名,那些恶霸即便是被揍了,也不敢回来报复。 所以振威镖局附近倒是最为安生。 那些街坊邻里也十分感念他们的恩德,每次出门都能收到些小东西,有时是几个鸡蛋,有时是几把自家种的青菜。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心意是不差的。 只是如今随着如今龙虎寨封闭了外面道路的消息传回来,这些人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虽说还不曾当面和振威镖局的人翻脸,可这几日见到振威镖局的人时,脸上的神情总是怪怪的,就像是在看着牢中那些犯过错的囚犯,有些恐惧和小心翼翼。 走在街上,哪怕偶然相遇,也再也没人和振威镖局的人打招呼。 今日赵千和王林再次登门。 老镖头在议事厅里接待了两人,此时两人坐在坐在议事厅里,一言不发。 老镖头见两人不开口,他也不言语。 最后还是赵千开口缓和气氛。 “老镖头想必已经知道我们这次的来意了,不是我们不讲道义,兄弟们也都不是孤身一人,身后还有不少家人要养,若是死在那些贼人手里,日后妻子儿女都没有依靠。虽说如今破坏盟约有些不讲道义,可我们也没法子。想来老镖头也能体会我们的难处。” 王林也是张了张嘴,只是最后依旧没言语。 相比赵千,他更看重江湖道义,觉的既然答应了振威镖局,那就不能因为龙虎寨势大而放弃盟约。只是赵千不觉的如此,为了能劝说他前来也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没想到王林死倔,最后还是用镖局中兄弟们的性命做文章,才让赵千妥协下来。 如今龙虎寨势大,即便他们相助振威镖局,只怕胜算也是极小。可兄弟们的性命丢了就真的丢了,之前他怂恿王林和振威镖局结盟是觉得龙虎寨未必有外面传说的那么可怕,可如今看来,确实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老镖头听了赵千的言语,只是抽了口手中的旱烟,吐了口烟雾,“我知道了,散就散了。” 赵千有些诧异,如今振威镖局的危机就在眼前,一个应对不好,就是镖局尽灭的结果。换了他是老寨主,必然会死死抓住其他镖局,只要老镖头咬死不松口,以王林的为人,未必不会答应下来。 赵千轻轻摇了摇头,“既然如此, 第四百二十二章人心消磨 那就多谢老镖头了,虽然这次我们不能出人手,可这次我们前来为你们带来了不少兵器食物,算是我们对镖局的一些歉意。” 老镖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赵千起身,扯着还呆在椅子上的王林离去。 王林自始至终不曾开口,此时只是任由赵千将他扯走,走到门口,他转身回望,见老镖头已经在那里吞吐烟雾,云气缭绕,让老人的面容时隐时现。 议事厅,朝清秋和赵欢看着离开的王林两人。 赵欢叹了口气,这次倒是没有破口大骂,他只是蹲在树下,一脸沮丧。 朝清秋笑道:“这次你竟然没有破口大骂他们背信弃义,看来如今你也长大了。” 站起身来,赵欢苦笑道:“哪里有什么成长,我就是觉的这些人也不容易,他们也要为镖局里其他人负责。活在这个乱世里,谁都不容易。” 朝清秋点了点头,“确实不容易,都是如此。” 老镖头从议事厅里走了出来,如今事情虽然又变的糟糕了不少,可老镖头的脊背依旧挺的笔直,甚至比之前更加笔直。 老人朝着两人招了招手,“事不由人,如今咱们也该想个法子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人心消磨 第四百二十二章 人心消磨 市井间本就是消息流散最快之处,即便是与市井间之人不相关的事情也能传的飞快,更何况是事关他们性命的大事 不过一日而已,那个酒客在酒楼里散播的消息便在城中流传了开来。若是谣言,辟谣即可,可偏偏这次之事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当日那些侥幸未死,被放回来的行人身后背囊里的,确实是那些死在山上的同行之人的人头。 至于他们所说的那些言辞,也确实和酒楼里那些人所传的不差半分。 临城太守府里,王泰揉着额头,当日那些人一入城他就已经让人严密看管了起来,就是怕消息泄露出去会引起城中的百姓惊慌。不想还是泄露出去了,他当时虽然不在酒楼,可也知道这多半是周龙的手笔。 虽然他也早知道这些事情捂不住,只是没想到事情泄露的如此之快,如今他还没有想出应对之策。 周三站在他下首,开口道:“大人可是在为那些进城之人带回来的消息泄露的事情发愁” 王泰点了点头,“不错,这次确是被龙虎寨打了个措手不及。看来我到底还是小看周龙了,能在城外撑起一个龙虎寨,他确事实不是简单的人物。” 周三笑道:“这些事情瞒不住的,早晚而已。如今突然提前爆发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话是如此说,只是终归要想个法子应对,再说周龙的心思绝不会仅仅如此,他此举看似是在针对振威镖局,可其中未必没有其他的打算。” 周三沉默片刻,“他大概是在赌人性之善恶。也不能算赌,大概他已经算是胜券在握了。” 王泰嘿然而笑,“他确实已经赌赢了。旁人不知,你我这种人还能不知人性如何,哪里需要去赌拔一毛而有利天下,圣人也不为。” 周三再次沉默下来,有些人未必是坏人,可一旦事关己身,好人大半也要变成坏人。 “大人觉的他的目的是在咱们还是在振威镖局” 王泰一笑,“想来他是想见见咱们的身后之人罢了。这一策可以说是一石二鸟,寻常百姓从来是能活着就好,所谓的大义在他们心中从来算不得什么,天塌下来,自然有高个子顶着,只要有口饭吃,其他的大概都是无所谓的事情。龙虎寨这一计不但打击了城中的士气,让城中的百姓散了胆魄,更是逼着咱们做出选择。” 周三点了点头,“那大人以为咱们应当如何” 王泰起身,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 “既然他想要咱们做个选择,那咱们做个选择就是了。” “大人的意思是” 王泰笑道:“别忘了,本大人可是城中百姓交口称赞的好官。既然如今城外有乱民挡道,本官怎么能视而不见明日你就让赵捕头带些人手,出城去转上一圈,也不必和城外那些贼人交手,只要回来时弄的狼狈一些就是了。回来之后若是有百姓问起,就说是出城剿贼去了,可惜战败了。” 周三稍一思量,明白了王泰的谋划。 派人假装出城作战,然后再假装败退回来,用这些来证明他这个太守大人还是挂念百姓的安危的,不是毫不作为。只不过打不过嘛,就是打不过,不打是一回事,可打败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周三笑道:“大人这般做,可是把振威镖局放在了火上烤啊。” 王泰也是一笑,“那也没法子,我这个太守名为太守,可底细如何,这些日子你多少也该知道了些。比人手,我这个朝廷命官,未必比的过周龙。” 周三点了点头。 王泰名为太守,其实真正能管控的也只此一城而已。当初驻扎在西南的秦人还不曾被调去北方时还好,如今秦人调走,这西南之地他孤立无援,那些之前投降的城池自然不安分起来,如今别说守望相助,只要他们不落井下石,已经算的上是难得的 第四百二十二章人心消磨 好事。 王泰笑道:“只是这次就要苦了振威镖局喽,前几日刚搭起来的台子,还不曾擂鼓唱戏,只怕马上就又要散了。” 周三点了点头,镖局联合起来本就是因利而合,如今碰到难处,只怕会立刻就分崩离析,即便是亲朋好友也不愿在覆巢之下,更何况本就是因利而合 “只是如此一来,只怕就刚好中了周龙的下怀。” 王泰不知想到何事,笑道:“中了他的下怀,倒也未必,事情如今还未定,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啊。”jjbr> 周三如今已经有些清楚他的性子,此人虽然看似深沉多智,可一旦遇到真正大事,很容易就会慌了手脚,所以如今他如此有恃无恐,多半是其中还有其他谋划,只不过他如今既然不说,周三也不好多问。 王泰笑道:“你该庆幸早早的投到了我这边,不然如今只怕就要和老镖头一样,困在镖局里发愁了。” 周三笑着点了点头,“小人的运道一向不差。” “不是不差,是极好了。” 振威镖局前,大门紧闭。 自打酒楼中的消息传出之后,附近的邻居看镖局之中的众人已经换了另外一副样子。 当初振威镖局最风光之时在临城之中名列第一,周围的邻居也跟着与有荣焉,走亲访友都要被城中的亲戚高看一眼,那时他们和镖局中的关系自然也好,镖局里又是武夫多些,每日吃饱了无事便在街边乱转,出门在外,喜欢管些欺男霸女的闲事。 加上振威镖局的威名,那些恶霸即便是被揍了,也不敢回来报复。 所以振威镖局附近倒是最为安生。 那些街坊邻里也十分感念他们的恩德,每次出门都能收到些小东西,有时是几个鸡蛋,有时是几把自家种的青菜。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心意是不差的。 只是如今随着如今龙虎寨封闭了外面道路的消息传回来,这些人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虽说还不曾当面和振威镖局的人翻脸,可这几日见到振威镖局的人时,脸上的神情总是怪怪的,就像是在看着牢中那些犯过错的囚犯,有些恐惧和小心翼翼。 走在街上,哪怕偶然相遇,也再也没人和振威镖局的人打招呼。 今日赵千和王林再次登门。 老镖头在议事厅里接待了两人,此时两人坐在坐在议事厅里,一言不发。 老镖头见两人不开口,他也不言语。 最后还是赵千开口缓和气氛。 “老镖头想必已经知道我们这次的来意了,不是我们不讲道义,兄弟们也都不是孤身一人,身后还有不少家人要养,若是死在那些贼人手里,日后妻子儿女都没有依靠。虽说如今破坏盟约有些不讲道义,可我们也没法子。想来老镖头也能体会我们的难处。” 王林也是张了张嘴,只是最后依旧没言语。 相比赵千,他更看重江湖道义,觉的既然答应了振威镖局,那就不能因为龙虎寨势大而放弃盟约。只是赵千不觉的如此,为了能劝说他前来也是费了不小的力气。没想到王林死倔,最后还是用镖局中兄弟们的性命做文章,才让赵千妥协下来。 如今龙虎寨势大,即便他们相助振威镖局,只怕胜算也是极小。可兄弟们的性命丢了就真的丢了,之前他怂恿王林和振威镖局结盟是觉得龙虎寨未必有外面传说的那么可怕,可如今看来,确实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老镖头听了赵千的言语,只是抽了口手中的旱烟,吐了口烟雾,“我知道了,散就散了。” 赵千有些诧异,如今振威镖局的危机就在眼前,一个应对不好,就是镖局尽灭的结果。换了他是老寨主,必然会死死抓住其他镖局,只要老镖头咬死不松口,以王林的为人,未必不会答应下来。 赵千轻轻摇了摇头,“既然如此, 第四百二十二章人心消磨 那就多谢老镖头了,虽然这次我们不能出人手,可这次我们前来为你们带来了不少兵器食物,算是我们对镖局的一些歉意。” 老镖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赵千起身,扯着还呆在椅子上的王林离去。 王林自始至终不曾开口,此时只是任由赵千将他扯走,走到门口,他转身回望,见老镖头已经在那里吞吐烟雾,云气缭绕,让老人的面容时隐时现。 议事厅,朝清秋和赵欢看着离开的王林两人。 赵欢叹了口气,这次倒是没有破口大骂,他只是蹲在树下,一脸沮丧。 朝清秋笑道:“这次你竟然没有破口大骂他们背信弃义,看来如今你也长大了。” 站起身来,赵欢苦笑道:“哪里有什么成长,我就是觉的这些人也不容易,他们也要为镖局里其他人负责。活在这个乱世里,谁都不容易。” 朝清秋点了点头,“确实不容易,都是如此。” 老镖头从议事厅里走了出来,如今事情虽然又变的糟糕了不少,可老镖头的脊背依旧挺的笔直,甚至比之前更加笔直。 老人朝着两人招了招手,“事不由人,如今咱们也该想个法子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人心消磨 第四百二十三章 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 振威镖局外,不少百姓守在附近看着王林和赵千两人的马车远去。 有两男一女并肩而立。 其中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叹息道:“这么快就离开了,我看多半是和老镖头决裂了。听说他们前些日子上门还求着老镖头收下他们,如今眼见情况不好,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这些人就是这如此,到了这危难时刻,半点义气也不讲,老镖头当年真是帮了些白眼狼。” 另一个鹰钩鼻的汉子接口道:“其实人家如此做也无可厚非,大家都不容易,谁也不想白白送死。如今龙虎寨势大,又放出话来只针对振威镖局一方,他们自然不愿意攀上来惹祸上身。不过咱们就惨喽,老镖头要是不肯带人出城,万一龙虎寨带人打进来,到时候咱们在这里肯定逃不掉,肯定是要被牵连的。我看咱们还是趁着如今还有些机会,早早的逃了。” “就是,就是,有功夫替镖局里的人担心,还不如想想咱们自家人,我跟你了这么多年,你有这功夫替外人担心,也不想着万一到时候外面的山贼真的杀进来了,我和孩子怎么办”一旁的妇人也是埋怨道。 最先开口,面色黝黑的汉子挠了挠头,“俺倒是没想那么多,方才俺就是想着振威镖局和老镖头帮过那些人,也帮过咱们不少,俺就是觉得他们有些不讲义气。” “义气”鹰钩鼻的汉子嗤笑一声,“如今已经不是当年了,义气还能值几个钱当初老镖头确是帮过咱们不假,可这些年咱们也帮过振威镖局一些忙了,也送给过他们不少东西,真说起来,谁也不欠谁的,退一步说,即便你想帮他们,就你这个整日埋头在泥土之中的糙汉子,又能帮他们做什么给你把刀剑,要你去外面对付那些龙虎寨的贼人,你不过是白白去外面送人头罢了。” 汉子还要杀人诛心,“再说,你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万一你在外面出了事情,你就真的舍得让他们自小没了父亲” 汉子沉默不语,只是低头盯着双手,手上满是在泥土里挣扎求活留下的老茧。 附近的百姓听了此人的言语,也是应和的点了点头,这些年振威镖局对他们不错,他们心里自然是感激的,只是感激也好,恩情也好,终归当不得饭吃,如今镖局即将大难临头,不是他们不知感恩图报,只不过总要先顾着自家的身家性命。 老镖头是好人,想必是不会怪罪他们的,到时候万一老镖头他们能在与龙虎寨的对决中活下来,他们再来给老镖头道歉就是了,老镖头肯定是能谅解他们的,毕竟乱世之中,谁也不容易。 众人开始散去,黑脸汉子虽然被鹰钩鼻的汉子问的无言以对,可他心中知道此人说的不对,只是让最后也还是没有开口,因为此人言语之中哪怕有万般不对,可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那就是他真的舍不得家中的儿女和婆娘。 汉子虽然是个整日里在庄稼里刨食吃的寻常农夫,可在自家还没成亲之前,每次有了几个闲钱,最喜欢的是就是去酒楼之中听说书先生说上一段。他尤其喜欢说书先生讲那些江湖故事,快马轻裘,仗义恩仇,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剑轻生死,似乎江湖就该如此。 当时年少,他也会想着自家其实是不是天赋异禀,等到某日就会突然开窍,从此闯入到那个向往已久的江湖之中,只是后来年岁渐长,他也就不再有那种遥不可及的梦想,后来子女出生,更是连酒楼都不再去了,柴米油盐,日渐消磨。 想着想着,汉子眼眶竟然有些发红。 此时周围围观的百姓已经散去了不少,鹰钩鼻男子也早已离开,只剩下方才训斥男子的妇人站在他身边。 妇人站在他身边,也不言语。 她嫁给汉子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还是第一次看着自家这个平日里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的汉子竟然也会红了眼眶。 妇人在住 第四百二十三章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 的巷子里历来都是以泼辣出名,即便是上了年纪,“久经沙场”的老妇人,在她嘴上也占不到便宜去。往往要被她骂的铩羽而还。 市井小巷里的江湖,其实半点也不比寻常帝王深宫之中的诡异宫斗差了。 只是她虽然嘴上泼辣,可自家汉子的心思,虽然他不曾说过,可她也是懂的。 她轻轻握住汉子的手臂,“咱们回家。” 汉子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振威镖局,其实他今日来是进到镖局之中帮些忙的,只是如今看来,终归是不成了。 汉子看着挽着他手臂的妇人笑了笑,巷子里的人都说他太怕自家娘子,丢了西南汉子的脸面,可他只是觉得,自家娘子自己怕些不是应当的吗? “好,回家。” 随着他们两个离去,振威镖局彻底冷清下来,今日本该是开市的日子,可镖局之外却无半点开市的热闹,商贩也好,要买东西的百姓也好,都远远的避开了此地。 老镖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外,方才那三人的言语也好,其他人的应和也好,都被他听在了耳中。 老人就这么站在门外,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旱烟,云雾升腾而起,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镖局之外,随着一阵微风吹过,树叶随风而下,如今还是盛夏时节,门外这几棵树却是已然落叶如深秋了。 朝清秋来到老人身侧,没有言语。 老人笑道:“朝兄弟也都看到了,看来这次是要孤立无援喽。” 朝清秋也是笑道:“即便如此,最少老镖头心中也是好受了一些,不是吗?” 老人把手中的烟袋朝着墙上磕了磕,烟灰如星火般散落下去。 “确实如此,谁都有谁的不容易,如今见到这么多年的努力其实并未白费,自然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有心无力,终归要好过既无此心,又无此力。”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镖头说的有理,人生总有不得已。只是像他们方才所说,如果过了此事他们再回来,老镖头可会像他们所说的原谅他们” 老人笑了笑,“老头子我是老了,可还不是傻子。” 他把烟袋插回腰间,转身朝着镖局之中走去。 “如今事情已经如此,咱们还是先研究研究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毕竟咱们总不能等着周龙突然大发善心饶咱们一命。” ------------------------------------- 振威镖局里,自从上次押镖之后,今日难得的又是齐聚一堂。 上次押送镖物时还有四五十人,如今只剩下二三十人了。 龙虎寨的消息传回来的这几日,又有不少人离开了镖局,老镖头也不曾阻拦,就像镖局外那些附近的百姓一般,各自都有各自的苦处,情深意重能够留下来共度难关的,老人自然会感激几分,可为此离开之人,老镖头却也不会记恨。 老镖头朝着堂中看了一眼,堂下之人都垂着头,看样子有些消沉,老人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如今龙虎寨传回来的话大家都知道了,这次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毕竟如今这件事是事关咱们大家性命的大事,我不能独自决断,总要听听大家的意思。” 众人闻言一阵沉默,剩下这些人有些自然是想要和镖局生死与共的,可有些人只是无路可去,这才留在镖局里罢了。 赵欢见状率先开口,“如今都被人家逼到家门上来了,咱们自然是要冲出去和他们斗上一斗,不然他们还以为咱们振威镖局是软柿子。再说,那个周岸又不是咱们动手杀的,他周龙怎么能把事情算在咱们身上” 他身边一个中年人道:“小欢啊,人家是山贼和你讲什么道理再说当时人多眼杂,那个周岸之死到底是不是 第四百二十三章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 咱们动的手,就算是咱们自己人都不清楚,更别说要那个周龙相信了,如今他刚刚死了儿子,而且他就这一个独子,你想想,要是换了是你,你会不会放过咱们” 赵欢沉默无语,换做是他,自然也不会收手。 老镖头只是默默听着众人的言语。 见到众人不再言语,他才缓缓开口,“好了,如今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周龙既然已经认定了咱们是咱们动的手,那依着他这么多年的行事风格,不会轻易收手的,此人向来得理不饶人,何况这次更是被他占了道义之名” 众人知道老镖头说的在理,只是知道又如何如今龙虎寨人多势众。 拳头,始终才是江湖上言语的硬道理。 老人本就没打算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主意,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主意,凭他们这些人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 “我这次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告诉你们,如果想要离开,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想要离开的,现在离开就是了,你们的人情我这个老家伙记下了,实话实说,这次危险的紧,老头子也是没有半点把握撑过,所以心怀忧虑的,还是早些离开的好,要是不走,别到时候又埋怨老头子就是了。” 众人一阵沉默,片刻之后,有几人朝着老人行了个大礼,在地上叩头后离去。 赵欢张了张,最后还是没言语。 第四百二十三章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 第四百二十三章 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 振威镖局外,不少百姓守在附近看着王林和赵千两人的马车远去。 有两男一女并肩而立。 其中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叹息道:“这么快就离开了,我看多半是和老镖头决裂了。听说他们前些日子上门还求着老镖头收下他们,如今眼见情况不好,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这些人就是这如此,到了这危难时刻,半点义气也不讲,老镖头当年真是帮了些白眼狼。” 另一个鹰钩鼻的汉子接口道:“其实人家如此做也无可厚非,大家都不容易,谁也不想白白送死。如今龙虎寨势大,又放出话来只针对振威镖局一方,他们自然不愿意攀上来惹祸上身。不过咱们就惨喽,老镖头要是不肯带人出城,万一龙虎寨带人打进来,到时候咱们在这里肯定逃不掉,肯定是要被牵连的。我看咱们还是趁着如今还有些机会,早早的逃了。” “就是,就是,有功夫替镖局里的人担心,还不如想想咱们自家人,我跟你了这么多年,你有这功夫替外人担心,也不想着万一到时候外面的山贼真的杀进来了,我和孩子怎么办”一旁的妇人也是埋怨道。 最先开口,面色黝黑的汉子挠了挠头,“俺倒是没想那么多,方才俺就是想着振威镖局和老镖头帮过那些人,也帮过咱们不少,俺就是觉得他们有些不讲义气。” “义气”鹰钩鼻的汉子嗤笑一声,“如今已经不是当年了,义气还能值几个钱当初老镖头确是帮过咱们不假,可这些年咱们也帮过振威镖局一些忙了,也送给过他们不少东西,真说起来,谁也不欠谁的,退一步说,即便你想帮他们,就你这个整日埋头在泥土之中的糙汉子,又能帮他们做什么给你把刀剑,要你去外面对付那些龙虎寨的贼人,你不过是白白去外面送人头罢了。” 汉子还要杀人诛心,“再说,你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万一你在外面出了事情,你就真的舍得让他们自小没了父亲” 汉子沉默不语,只是低头盯着双手,手上满是在泥土里挣扎求活留下的老茧。 附近的百姓听了此人的言语,也是应和的点了点头,这些年振威镖局对他们不错,他们心里自然是感激的,只是感激也好,恩情也好,终归当不得饭吃,如今镖局即将大难临头,不是他们不知感恩图报,只不过总要先顾着自家的身家性命。 老镖头是好人,想必是不会怪罪他们的,到时候万一老镖头他们能在与龙虎寨的对决中活下来,他们再来给老镖头道歉就是了,老镖头肯定是能谅解他们的,毕竟乱世之中,谁也不容易。 众人开始散去,黑脸汉子虽然被鹰钩鼻的汉子问的无言以对,可他心中知道此人说的不对,只是让最后也还是没有开口,因为此人言语之中哪怕有万般不对,可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那就是他真的舍不得家中的儿女和婆娘。 汉子虽然是个整日里在庄稼里刨食吃的寻常农夫,可在自家还没成亲之前,每次有了几个闲钱,最喜欢的是就是去酒楼之中听说书先生说上一段。他尤其喜欢说书先生讲那些江湖故事,快马轻裘,仗义恩仇,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剑轻生死,似乎江湖就该如此。 当时年少,他也会想着自家其实是不是天赋异禀,等到某日就会突然开窍,从此闯入到那个向往已久的江湖之中,只是后来年岁渐长,他也就不再有那种遥不可及的梦想,后来子女出生,更是连酒楼都不再去了,柴米油盐,日渐消磨。 想着想着,汉子眼眶竟然有些发红。 此时周围围观的百姓已经散去了不少,鹰钩鼻男子也早已离开,只剩下方才训斥男子的妇人站在他身边。 妇人站在他身边,也不言语。 她嫁给汉子这么多年,为他生儿育女,还是第一次看着自家这个平日里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的汉子竟然也会红了眼眶。 妇人在住 第四百二十三章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 的巷子里历来都是以泼辣出名,即便是上了年纪,“久经沙场”的老妇人,在她嘴上也占不到便宜去。往往要被她骂的铩羽而还。 市井小巷里的江湖,其实半点也不比寻常帝王深宫之中的诡异宫斗差了。 只是她虽然嘴上泼辣,可自家汉子的心思,虽然他不曾说过,可她也是懂的。 她轻轻握住汉子的手臂,“咱们回家。” 汉子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振威镖局,其实他今日来是进到镖局之中帮些忙的,只是如今看来,终归是不成了。 汉子看着挽着他手臂的妇人笑了笑,巷子里的人都说他太怕自家娘子,丢了西南汉子的脸面,可他只是觉得,自家娘子自己怕些不是应当的吗? “好,回家。” 随着他们两个离去,振威镖局彻底冷清下来,今日本该是开市的日子,可镖局之外却无半点开市的热闹,商贩也好,要买东西的百姓也好,都远远的避开了此地。 老镖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外,方才那三人的言语也好,其他人的应和也好,都被他听在了耳中。 老人就这么站在门外,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旱烟,云雾升腾而起,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镖局之外,随着一阵微风吹过,树叶随风而下,如今还是盛夏时节,门外这几棵树却是已然落叶如深秋了。 朝清秋来到老人身侧,没有言语。 老人笑道:“朝兄弟也都看到了,看来这次是要孤立无援喽。” 朝清秋也是笑道:“即便如此,最少老镖头心中也是好受了一些,不是吗?” 老人把手中的烟袋朝着墙上磕了磕,烟灰如星火般散落下去。 “确实如此,谁都有谁的不容易,如今见到这么多年的努力其实并未白费,自然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有心无力,终归要好过既无此心,又无此力。” 朝清秋点了点头,“老镖头说的有理,人生总有不得已。只是像他们方才所说,如果过了此事他们再回来,老镖头可会像他们所说的原谅他们” 老人笑了笑,“老头子我是老了,可还不是傻子。” 他把烟袋插回腰间,转身朝着镖局之中走去。 “如今事情已经如此,咱们还是先研究研究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毕竟咱们总不能等着周龙突然大发善心饶咱们一命。” ------------------------------------- 振威镖局里,自从上次押镖之后,今日难得的又是齐聚一堂。 上次押送镖物时还有四五十人,如今只剩下二三十人了。 龙虎寨的消息传回来的这几日,又有不少人离开了镖局,老镖头也不曾阻拦,就像镖局外那些附近的百姓一般,各自都有各自的苦处,情深意重能够留下来共度难关的,老人自然会感激几分,可为此离开之人,老镖头却也不会记恨。 老镖头朝着堂中看了一眼,堂下之人都垂着头,看样子有些消沉,老人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如今龙虎寨传回来的话大家都知道了,这次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毕竟如今这件事是事关咱们大家性命的大事,我不能独自决断,总要听听大家的意思。” 众人闻言一阵沉默,剩下这些人有些自然是想要和镖局生死与共的,可有些人只是无路可去,这才留在镖局里罢了。 赵欢见状率先开口,“如今都被人家逼到家门上来了,咱们自然是要冲出去和他们斗上一斗,不然他们还以为咱们振威镖局是软柿子。再说,那个周岸又不是咱们动手杀的,他周龙怎么能把事情算在咱们身上” 他身边一个中年人道:“小欢啊,人家是山贼和你讲什么道理再说当时人多眼杂,那个周岸之死到底是不是 第四百二十三章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 咱们动的手,就算是咱们自己人都不清楚,更别说要那个周龙相信了,如今他刚刚死了儿子,而且他就这一个独子,你想想,要是换了是你,你会不会放过咱们” 赵欢沉默无语,换做是他,自然也不会收手。 老镖头只是默默听着众人的言语。 见到众人不再言语,他才缓缓开口,“好了,如今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周龙既然已经认定了咱们是咱们动的手,那依着他这么多年的行事风格,不会轻易收手的,此人向来得理不饶人,何况这次更是被他占了道义之名” 众人知道老镖头说的在理,只是知道又如何如今龙虎寨人多势众。 拳头,始终才是江湖上言语的硬道理。 老人本就没打算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主意,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主意,凭他们这些人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 “我这次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告诉你们,如果想要离开,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想要离开的,现在离开就是了,你们的人情我这个老家伙记下了,实话实说,这次危险的紧,老头子也是没有半点把握撑过,所以心怀忧虑的,还是早些离开的好,要是不走,别到时候又埋怨老头子就是了。” 众人一阵沉默,片刻之后,有几人朝着老人行了个大礼,在地上叩头后离去。 赵欢张了张,最后还是没言语。 第四百二十三章柴米油盐,磨损江湖心气